《妻主为什么还不碰我?》 1. 沈大夫 [] “沈意大夫!沈昭华大夫救命!!!”两个粗布麻衣的女人抬着担架快步跑进宁世医馆,口中高喊着:“沈大夫在哪!快来救命!!” 医馆堂内有三两个病患正在等药,都被这高声呼喊吸引注意,放眼一看,皆是一惊,担架上躺着一个女人,腿部被刺眼血色洇湿,面色灰白呈昏迷状,瞧着显然不大好。 “天喏,这么多血!”有病患惊呼,下意识躲到一旁,还想再看时,眼前一晃,被忽闪到身前的高挑女子挡住了视线,本还想让看热闹的人往旁边去点,待看清来人,默默息了声。 赵五见后堂只出来一个年轻女子,连声急道:“人命关天!你一个药徒就别看了!快去叫你们沈大夫出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姐儿,你别叫了,她就是沈意沈大夫。”有旁人提醒。 “啊?”赵五错愕,应声又打量了那女子几眼,见她脸皮白净,眉眼妍丽,穿浅青色棉布衣裙,这模样确实不像药徒,但这瞧着不过十六七的岁数,能是大夫?还是鼎鼎有名的沈大夫? 她不敢相信地反问:“她?这么年轻的女娃?” “怎么伤的?”十七岁的“女娃”蹲在担架前问道。 赵五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跟着她一起抬担架的杨六回道:“她叫陈云,我们都叫她陈二姐,我们是在码头搬货的劳力,早上我们在码头上搬货,陈姐就说她有点不太舒服,不过也没什么大问题,然后我们一起搬货,搬的是米面粮食——” 沈意手下动作不停,口中打断她的话反问道:“你跟她有仇?” 杨六不知她此话何意,怕被误解是自己伤的,急赤白脸地辩解:“没有!!我怎么会和陈姐有仇,我们大伙的关系都很好的,我和她有仇怎么会送她来医馆!” “那你说这么长一段话不说重点?”几句话的功夫,沈意已经用刀子划开担架上女人的裤腿,找到出血口,从手包中取出三枚银针,一一扎在六完穴、三阴交穴、中都穴上,伤口出血肉眼可见地被止住。 旁人看不懂她扎的穴道,只知道她随便扎了几针血就被有效止住,真乃医术高绝。赵五见到这一手,也不敢再质疑,赶忙回道:“我们在码头搬货,陈姐不小心踩空摔到石头上划的。” 沈意点头表明知晓,朝身后道:“丁术、丁芷,把人抬进诊堂。” 一男一女两个模样相近的人应声将人抬走。 赵五杨六想跟着进去,却被沈意制止:“两位姐儿,诊堂外人止步,你们在外面等即可。” 眼睁睁看着诊堂门关上,赵五杨六坐立不安地在外面踱步,一旁有看了全程的病患搭话:“两位姐儿你们是第一次来宁世医馆吧。” “是啊,我们做劳力的,平时有个小病小痛都自己扛过去,哪有闲钱进医馆。”赵五心不在焉地回道。 病患宽慰道:“难怪你们不认识小沈大夫,别看她年纪小,医术好着呢,放心,那个姐儿肯定能没事的。” “小沈大夫?”赵五注意到她的称呼。 病患朝诊堂努努嘴:“你进门喊的沈意就是她,沈昭华是她娘,平日里我们都叫她小沈大夫。起先我也不相信年轻女娃的医术有多好,你瞧我这手上藓痕,经手几个大夫都没治好,喝了小沈大夫的几回药,这不,淡了好些呢!手也不痛了!” 病患露出自己手肘处的疤痕给她们看,虽不知道过往痕迹,但这会儿看上去,确实是在好转的。 赵五杨六看了眼,觉得稍微安心了些。 几人说话间,陈云的夫郎也寻来了,是一个清秀瘦弱的男人,他泪眼婆娑地问赵五杨六:“我妻主她怎么样?!” 饶是赵五杨六也着急,此时也只得先安慰陈夫郎道:“大夫正在医治,陈家夫郎你别急。” 陈家夫郎强忍着不安与眼泪对两人道谢。 时间一点点过去,药堂的病患来来去去,陈夫郎瘦弱的脸上白得越发明显,泪珠子成串地掉。 只听“啪咔”一声,诊堂的门打开,陈夫郎率先冲过去,先出来的是丁术,随后便看见陈云杵着双拐走出来,受伤的左腿已经用纱布包严实。 “妻主!”陈夫郎一声凄厉的呼喊,跑着到她身边,看着她包扎的那条腿,眼泪止不住地流,“这……怎么会这样……” “别哭了,像什么样子!”陈云低声斥了一句,随后朝身旁的沈意不好意思道:“让沈大夫见笑了,这是我夫郎,没见过什么世面。” “人之常情,等他哭好让他拿着药方去药房抓药吧。”沈意神情温和表示理解,又对陈云叮嘱:“虽未伤筋骨,但也要好生休养半月,期间你每三天来换一次药,伤口七天内不要沾水。” “好好,谢谢大夫。”陈云连声答应,没瘸就是大幸。 杨六乍一看到半个时辰前因失血过多眼见着都要没气的陈姐,这会儿竟然能杵着拐杖好生说话,不禁啧啧称奇:“怪不得码头的人让我们来宁世医馆找沈大夫,这沈大夫真厉害啊!这才进去多大会儿,陈姐不仅醒了还能下地了!” “那当然,宁世医馆的两位沈大夫都是好手!”有人搭了一句话。 赵五见陈云没事,松了口气,视线转到和陈云说话的沈意,见她年纪轻轻,面容姣好,医术又高超,想到自己堂姐家中有一个年纪正好的侄儿,心下一动,向旁人打听:“这小沈大夫瞧着这么年轻,应当尚无家室吧。” “是还没家室,但亲已经定下了。” “定亲了?”赵五有些遗憾,忍不住问道:“是谁家的公子?” “镇上陆氏绸缎庄掌柜陆昕柔的公子。” 听到是陆家的公子,杨六听了一惊,艳羡道:“竟是陆家的公子吗?这沈大夫好福气啊!” 谁人不知陆昕柔绸缎生意做得好,是溪州有名的富户! “我们也是前些日子看见有媒公在两家走动才知道,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呢!” 赵五的心思彻底消下去,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家侄儿虽好可陆家公子是什么人? 陆富户的儿子!人家手缝里撒一些,就够他们吃个把月的。 “小沈大夫和陆家公子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了,听说,沈大夫十几年前还救过陆掌柜呢!” 这件事赵五码头搬货时也听过,说是当年陆昕柔生产凶险,是沈昭华雨夜上门接生,一天一夜才救回来的母子平安,但没有当事人佐证,大家也都传着听听。 现在想来,说不定是真的,不然一个医馆大夫怎么能娶上富户的儿子! 赵五只叹息着自家侄儿没那个福气,与杨六陈云一同道谢后离开医馆…… 沈意在医馆忙活一天,到了傍晚医馆冷清下来,沈意将一天的医案整理完后背着手开始四处晃荡,随后坐到香漏前。 丁术丁芷兄妹俩见到沈意的模样,相视一笑,两人打趣道:“女娃这是想出去买糖了?” 对于丁氏兄妹的调侃,沈意冷哼一声,眼皮子都不带动一下,支着下巴懒洋洋道:“好哥哥好姐姐,明日坐堂的可就不是女娃了,百眼柜的药材都清点完了?” 宁安医馆坐堂大夫拢共就两位,沈意不坐堂,只能是沈昭华坐堂,而沈昭华可不似沈意这般能说笑玩闹的,对于医药之事极为认真。 只这一句,让丁氏兄妹立时顾不上说笑,着急忙慌地去百眼柜清点药材,整理台面。 见最后一点香终于燃尽,沈意站起身越过还在洒扫的丁氏兄妹,去后院洗手换衣服,哼着调子往百味街去了。 百味街是溪州有名的吃食街,无论是现吃的包子烤饼,还是三餐的蔬菜肉蛋都能在这里买到。 沈意停在一家卤味铺子前。 这家铺子味道正,卖的卤味都是当天新鲜的,有穷苦点百姓买得起的卤藕卤地瓜等廉价素食,也有富贵人家看得上酱肉小食,每天生意都很好,若来得晚了,零星角子都没得剩下。 沈意来之前就已经有好些人在铺子前买卤味,她慢悠悠地缀在后面,思索着要买什么,面对各种病症的干脆果断在面前飘香的酱肉卤味前荡然无存。 她想吃酱肘子,又想吃卤肉片,还想吃点鸡翅,三个都买定然是吃不完的,她又不爱第二天吃剩的。 没等思索好,就排到她了。 卖卤味的杜婶这边刚送走客人,瞧见跟前的沈意,脸上亲切笑意加深,熟稔地与她打招呼:“是临春啊,今天想吃点什么?” 沈意,字临春,与她相熟的人都喊她的字。 “婶,你明天卖什么?”沈意认真地问。 哪有人今天还没买就问明天卖什么的,但杜婶知道沈意的性子,笑道:“你先说想吃什么,婶再给你说说。” “酱肘子、肉片还有鸡翅。”沈意说道。 “你今天就先买酱肘子吧,明天还有一锅鸡翅。”杜婶给她建议。 沈意点头:“那要一个肘子,小点的,再搭点卤肉片。” 杜婶应声给她从盆里挑了一个肥瘦相间的肘子,放到案板上给她帮她切块,嘴也没闲着与她唠:“那孩子今天也来了,你来得早些就能碰上,等你俩成亲,你就有伴陪着你吃了,对了,日子可定好了?” 沈意知道杜婶说的是谁,想到那张俊俏的脸,又想到今天在医馆那个哭得凄惨的陈家夫郎,她觉得还是面前的酱色肘子比较诱人,不紧不慢道:“早着呢。” 聘书都还没下。 见她半点不着急的样子,杜婶只道她不知道成亲的滋味,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话,用油纸把肘子和肉片包好递给她。 沈意付完钱拎着卤味又去卖 2. 陆家争吵 [] 陆昕柔今年三十有六,因保养得好,看着像刚至三十的年纪,膝下女、儿双全,再加上近年来生意红火,说上一句事事顺心也不为过。 只不过,这句顺心在今晚算是划上句号了。 “你再说一遍,你不想干嘛?!”她目光如鹰隼般犀利地盯着坐在自己下首的陆子宣。 陆子宣其实说出那句话就后悔了,可是话已经出口,索性一咬牙,硬着头皮道:“娘,我不想嫁给沈临春!” “啪!” 陆昕柔摔了筷子,声音似倒春寒一般冰冷:“这句话收回去,我只当没听见。” 她身旁的孙氏赶忙递了双新筷子,劝道:“妻主,气大伤身,宣儿说的玩笑话,不当真的!” 陆子宣被陆昕柔摔筷子的声响吓得一抖,但更怕这一次若被轻轻揭过,下次便再也没机会提了。他站起身,纤细的肩膀虽然打着摆子,话语却带着少年的坚定:“娘,爹,我是真的不想嫁给沈临春!” “哎哟,宣儿你是不是吃醉了,八字都合过,日子都定好了,只等着临春半个月后聘书送过来,你这时候可别说胡话,沈家那么好的女郎,多少人求都求不到!”孙氏打着眼色让陆子宣身边的陆若岚拉一拉。 陆若岚当然知道她弟弟为什么不想嫁给沈临春,她也只能道:“子宣,别说玩笑话,快坐下来吃饭。” 陆若岚的夫郎也跟着道:“是啊,弟弟,快吃饭吧。” “我说了我不是开玩笑的。”陆子宣铁了心,话语开了头,再说后面的话就容易不少,更何况他打过无数腹稿:“娘,我不喜欢沈临春,我每天闻着她身上的药味我就犯恶心,您别让我嫁给她行不行?” “犯恶心?你说这话亏心不亏心,你幼时体弱,是人家沈家精心费力地研究药方把你好好养起来的,现下你病好了,就嫌药味恶心了?”陆昕柔被气得不行,“我告诉你,你和临春的婚事是十六年前就定好的,改不了丁点!” “娘!您一点都不疼子宣了吗!您要报答沈家的恩情,为什么要牺牲我?”陆子宣急得落泪哽咽,素白的脸上满是泪痕。 这话说得属实不客气,孙氏提高音量急急打断道:“子宣你胡说什么!” 可桌子上任谁都听见了这句话,陆昕柔不怒反笑道:“难不成我让你嫁给那劳什子吕芸才是疼你?” 陆子宣面色一僵,心虚地嗫嚅:“我和芸娘……只是萍水之交……” “芸娘?萍水之交?”陆昕柔不再理会陆子宣,扭头对家仆道:“把大公子关他房里,出嫁之前不得放出来,他身边伺候的发卖了。” 陆子宣身后伺候的贴身小侍云青听见立时伏地磕头求饶,额头磕出血印子也不敢停:“求主母开恩,奴是劝过公子的!求主母开恩啊!” 眼见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仆人要把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云青拖走,陆子宣扑上去拦住:“娘,您这是干什么!放开云青!你们放开他!” 毕竟是从小捧在掌心的孩子,孙氏袖子都揪得要裂开,可他不敢上去劝,妻主管教孩子,哪有他一个男人插话的份。 眼见着哭闹一片,陆若岚忍不住开口道:“娘,您不是常说门当户对吗?以咱们陆家如今的地位,那沈临春娶子宣,说句高攀也不为过,若是为了当年恩情,咱们多送些东西就是,何必让子宣嫁过去?” 陆家近些年绸缎生意的路子走得远,光去年就接了不少京城贵人的单子,他们家的绸缎已能在京城混出些名声,只陆昕柔为人低调,除了店里几个经手的人,溪州没什么人知道。 陆若岚话音刚落地,就被迎面的筷子夹裹着陆昕柔的怒喝砸得生疼:“混账东西,我从小教你什么!” 陆若岚也不敢躲,老老实实受了这筷子:“做生意诚信为本……可弟弟的婚事又不是做生意。” “他的婚事要是做生意倒好办了!”陆昕柔看着这一儿一女一场闹剧,气得脑仁疼,只叫家仆动作快点。 “娘,不关云青的事情!娘!”陆子宣见云青要被拖走,哭得都要厥过去。 孙氏红着眼眶抓着陆昕柔的衣袖劝道:“妻主,宣儿他身体不好,岚儿、岚儿还有孕,这打打杀杀的,实在不吉利啊妻主!” 做生意的最忌讳风水吉利一事,陆昕柔目光从陆若岚小腹处闪过,最终松了口:“把云青关柴房里去!”说罢挥袖离桌。 陆昕柔一走,桌上压力去了大半。 只有家仆傻眼,那大公子该如何处置?只得低声去请示陆若岚:“大小姐,这……” “这什么这,还不把公子关房间里去。”陆若岚平白受了这无妄之灾,心气也不大顺。 “姐姐!”陆子宣不敢置信地喊道。 陆若岚瞪他一眼:“叫姐姐也没用,你安生两天吧!” 闹剧算是拉下帷幕,但孙氏愁眉苦脸,他盯着陆昕柔走的方向,明显是往偏房王氏那去了,心中酸涩得紧。 有人愁来有人喜,王氏温柔体贴地给忽然而至的陆昕柔揉捏按摩,“孩子不懂事,教教就懂了。” “有些道理我们懂,可孩子不懂,咱们得掰开了给他讲明白,他明白了也就懂事了。” 这几句话说到陆昕柔心坎里了,她偏头看了一眼王氏,“到底是京城出身,眼界确实不一样。” 王宁远是她去京城做生意时受用留在身边的,这几年安分守己,即便不给他孩子也不像小门小户的夫侍一般哭闹不休,很是懂事。 “妻主可折煞宁远了,宁远只是懂得您这颗爱子之心。人常说,母父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妻主不外乎。” 陆昕柔握着他的手,叹息道:“过些日子,等子宣成了亲,我也歇歇。” 王宁远眸光一闪,自是听出陆昕柔语气的松动,越发温柔小意:“妻主合该歇歇了,有些事情,大小姐就做得很好,您别忙坏了身子……” 夜色渐深,偶有人语,偏房的烛火很快熄了。 隔着两条街之外的沈家却有一盏油灯颇有一种亮至天明的气势。。 临睡前沈昭华瞥一眼窗边看书的人影,回屋问齐氏:“那孩子撒什么癔症呢?这么晚不睡觉看书?” 齐氏心思细,猜测着道:“她傍晚瞧见你给罗家夫郎开的方子,估计在琢磨呢!” 沈昭华闻言,面上露出几分得意,努力压着翘起的嘴角矜持道:“这性子倒是像我,很好!不过医术想越过我,她还嫩着呢!” 齐氏听言要乐出声,这对母女,真真都是三岁孩童!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沈昭华盯着齐氏问道。 齐氏脸微红:“对,你说得对。” 沈昭华揽着齐氏,总算是满意了,妻夫二人说着体己话睡下。 半夜春雨忽至,滴滴答答地落在瓦片、窗檐上,催人好眠。 陆家,晚风院。 奚木睡得浅,被窗边飘洒进来的雨水拂了面,也就醒了。 他听着窗外的雨声,神情飘忽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耳房响起了动静,是伺候他的小侍云蓝和云白在说话:“夜里下了雨,奚公子房里的窗你关了吗?” “啊?我没关,我以为你关了,这怎么办?” “没事,奚公子好说话,估摸着现在还没醒,咱们悄悄去关上就是。” 两人三两句话把事情定下,便轻手轻脚地进来,把开了许久的窗给关上了。 在听见门响时,奚木迅速合了眼。 两人关了窗便朝外走去,门口还听得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昨天夜里云青被主母发落了,也不知道后面提谁去伺候大公子。” “唉,提谁也不是咱俩,这奚公子虽好伺候,但跟着他没点盼头……” “谁说不是呢,我前些天还见着大公子跟前伺候的云墨得了赏,可漂亮的一块玉呢!抵咱们半年的月钱!” “真好,什么时候我们也有这赏赐……” 两人说话的声音远去。 奚木重新睁开眼,起身穿衣,对刚才听到的对话没有半点情绪。 他十岁时父母双亡,被姑姑陆昕柔接回陆家,一个人住在小院里,姑姑拨了云蓝和云白伺候,此后七年在陆家就一直过着不尴不尬的日子。 起先姑姑和姑父孙氏还偶尔来看看他以表关怀,之后陆昕柔生意忙,很少再来,陆昕柔不来,他的小院便再少有人踏足了,但这也正合奚木的意。 他无声无息地在房里练了好几遍娘亲曾教他的拳法,才听见云白敲门,问他是否醒了,可要用膳。 送进来的膳食惯常是半冷不热的,奚木对此也从没有提出异议。 云白和云蓝曾经还会找个借口解释一番,现如今也懒得找借口,反正奚公子好糊弄,主母也不往这边来。 把早膳送进去之后,两人便躲懒找了个避风的口子说话。 正说着话,云白眼尖,瞥见门口来人大惊失色道:“那是不是主母来了?” 云蓝一看,锦衣华服可不就是陆家主母陆昕柔,顿时慌了,他们万万没想到,陆昕柔竟大清早过来了。 两人连忙快步跑至门口请安:“请,请主母安!” “嗯。”陆昕柔淡淡应了一声,没注意到两个家奴的异常神色,径直往屋内走。 云白云蓝一想到屋里还在吃生冷早膳的奚木,两人对视一眼,俱看见对方眼中的慌张失措,这可怎么办! 陆昕柔早晨临出门前想了想,还是往陆子宣居住的清风院走一趟。 按照陆昕柔以往的性子必是得关他几天磨磨性子,她想起昨日王氏和她说的话,决定心平气和地和陆子宣讲讲道理。 临到清风院时,先瞧见不远处的晚风院,又想起自己近日来忙于生意,很久没见她这个侄儿了,便想着都到这了,索性去看看也好。 奚木听到门口请安的声音,将未吃完的膳食放进食盒里,从袖中取出纱巾掩面,绕出房内屏风与陆昕柔说话:“姑姑。” 陆昕柔止步在外厅,随意地问道:“恩,吃过早饭了吗?” 云蓝和云白在门口听到这话,心跳窜得分外快,生怕奚木这时候告状他们该如何是好,好在很快听见奚木道:“吃过了。” 他俩心刚放下,又听陆昕柔问:“怎么瞧着瘦了些?” 两个奴才吊着心听奚木道:“些许是长高了。” 闻言,陆昕柔上下打量奚木一番,“是高了些,说来你今年是不是也十七了,姑夫可曾帮你相看人家了?” 奚木点头,“前些日子和我说过……还在择选……” 这话奚木不曾作假,孙氏早在媒公走动沈陆两家时,也挑了些合适人家给奚木相看,但到底是更在乎自家孩子一些,问过之后便搁置了。 陆昕柔又问:“屋内还缺什么用吗?春夏的衣服可都准备了?” 奚木垂眸,仔细回道:“不缺,姑父照顾得妥帖,都准备了。” “行,要有什么缺的,就和你姑父说,咱们是一家人不必拘礼。”陆昕柔本来也就顺便看一看,见他过得不错,该准备的孙氏也都准备了,心下满意,简单和他又说了几句便离开了,徒留云蓝和云白生出一身冷汗。 陆昕柔走后,奚木独自回了房,云蓝小心翼翼地进屋将食盒撤走,与云白商议着中午可不能躲懒了,就担心主母心血来潮再来一趟。 从晚风院离开后,陆昕柔进了清风院。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陆子宣的声音,“我说了我不吃!我要绝食!” 听到这咋咋呼呼的声音,陆昕柔松开没多久的眉头再度皱起,推门进去:“又在胡闹 3. 没有办法的办法 [] 沈意走近蹲下.身,才发现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她把失去知觉的人放平,利落地扒开她的衣领和腰带,又将她头转向一侧,确保无后患,这才给她把脉。 脉象无力,按之空,细小如线,这是脾胃虚寒,气血淤堵之症。确认病症后,沈意刚放下手,就听赶上来的齐氏问道:“临春,她怎么样?” 沈意仰头对她爹道:“没什么大事,劳烦爹爹帮我去点心铺子讨一杯糖水来。” “好,好,这就去!”齐氏连忙往点心铺子里走。 周围不少人在围着,沈意将人稍稍驱散。 齐氏刚端着一瓷碗的糖水出来,就见到晕倒的人醒了,瞧着年纪和沈意一般大,他将糖水递给沈意。 沈意一点点喂人服下,问她:“可好些了?” 女子咽下糖水,感激地对沈意道:“好多了,多谢女郎。” 待身体恢复了些气力,她撑着地站起身,尚带着些稚气的脸上满是郑重,她朝沈意行了一礼,“望月多谢女郎相救,敢问女郎姓名,望月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沈意摆摆手道:“不必客气,糖水是人家点心铺子舍你的,我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不过你的脾虚之症不可轻视,平日需按时进食,煮些山药茯苓汤喝喝,花生红枣也能多吃些。” “是是,望月记下了!”宋清点头应道。 待沈意二人走远,宋清听到周围的议论声,察觉似是有人知晓恩人的名姓,便上前细细打听。 …… “吕芸,石塘镇人士,两年前院试考中的秀才,一个月前和家人来到溪州租住,应考今年九月的乡试,此人交友甚广,文采中上……” 陆昕柔坐在翻着绸缎庄的账簿,无甚表情地听着管家查到的消息。 直到管家说完,她眼皮子一扫,“阿蓉,你怎么看?” 管家瞥了眼陆昕柔的神色,慎重道:“沈家助益良多。” 陆昕柔眉头蹙起,这话就算阿蓉不说,她也省得,昭华是实实在在的救命恩人,更何况与她交好的这些年,家中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没担心过。 沉思良久,她叹息道:“罢了罢了,嘱咐下人把子宣看严实了,那些下人的嘴也给管住,半月后临春来下聘书,谁也不许多说半句。” 从商这些年,她自是知晓生意人最不能失的就是诚信。 管家跟了陆昕柔多年,明白她这番话背后的决定,点头应下。 …… 毫不知情的沈意依旧一个头两个大的跟着她爹买成亲用的物件,直到傍晚才归家。聘书是早早就准备好的,这会儿被齐氏妥帖地放进帖盒里,又细细嘱咐沈意半月后的各种事项。 沈意听得耳朵要起茧,瞥见她娘在一旁老神在在地看医书,正准备来一手“祸水”东引,没等实施就听见平安和无恙在前院汪汪声。 “这个时候是谁来了?”齐氏放下帖盒,匆匆走向门口。 沈意瞧见爹爹走了,忙不迭地准备脚底抹油溜回自己房里,却在出门时,瞧见爹爹领了个熟人进门,诧异道:“宋婶?” 来人是溪州江月楼的掌柜宋英,江月楼也是沈家定宴席的酒楼。 “诶!”宋英笑眯眯地往一旁让了让,露出身后的一个清瘦的人来,“清儿,来瞧瞧,可是临春丫头?” 沈意这才瞧见宋婶背后还有个人,瞧着眼熟,却一下没认出来,直到面前女子双手交叠朝她拱手行礼,方认出来是上午在点心铺子晕倒的女子。 只听得宋清欣喜道:“娘,正是沈姑娘救下的孩儿。” “怎么回事?”听到动静的沈昭华也出来了。 “嗐,老沈,这是我家孩子宋清小字望月,今日中午便听她说上午在街头晕倒,是一个年轻姑娘救了她,打听半天只知道是小沈大夫,我一听就猜到是你家临春。” 宋英生得圆胖,声音也洪亮:“本说是明日寻个好时辰带着谢礼感谢,可这孩子定要我现在就来,没打扰你们吧。” “不打扰,进来坐。”沈昭华将人迎进来,齐氏去泡茶,“一直听说你有个秀才女儿,今日才算得见。” 宋英有些惭愧道:“我忙着生意上的事情,担心影响她读书,便一直将她放在老家由我爹娘看顾着,这些天才接回来。来,清儿,叫人,这是你沈姨。” 宋清原本端坐在椅子上,听到这话,立刻站起身朝沈昭华行礼道:“望月见过沈姨。” “好孩子,坐吧,没这么多规矩。”沈昭华问宋英,“瞧着比临春小些?” 宋英摆摆手道:“哪能呢,比临春大了半岁呢,只是这些年为了读书,身子骨弱得很,不显年纪,我也愁得很,早就想着带来让你瞧瞧,怎么养着才好。” “坐过来,我看看。”沈昭华朝宋清招手。 宋清走到沈昭华身边,抚裙轻坐,挽袖伸手,端的是一派谨守礼法的作风。 沈意在一旁瞧着都觉得手累。 “脾胃虚寒,病症轻微,倒也不必用药,三餐定时,喝几天山药茯苓汤,可多吃些红枣花生,平日多活动活动筋骨即可。” 宋清一一应下,又轻声道:“沈姨此方与今日上午临春妹妹说得一般无二呢!” 沈昭华笑道:“她跟着我学这么久,要是看不出来你的症状,开不出方,那也算白学了。” 沈意还没开口,宋英先帮她“鸣冤”:“老沈啊,话也不能这样说,外头人都说临春这字叫错了,得叫回春才是,可见临春这孩子医术高得很,不能说白学。” 沈昭华摇头:“你可别夸她了,她这性子可不像你家望月!” 宋英性子直爽,有什么说什么:“孩子好,当然得夸,今天我家清儿还多亏了临春,老沈你放心,临春的婚宴我一定帮你办得漂漂亮亮!” 一谈到婚礼的事情,沈昭华和宋英就停不下来,端茶来的齐氏也跟着搭话,聊了好大一会儿,待事情大致定下,宋英才起身告辞。 宋清跟着宋英离开沈家后,才好奇地问一句:“临春妹妹就定亲了?” 宋英不甚在意地笑道:“你以为个个像你一样非得考上功名才成亲呐,临春和陆家老早就定了娃娃亲了。” “陆家?”宋清眉头一皱,“哪个陆家?” “还能是哪个陆家,咱们城里做绸缎的陆家。”宋英说着,瞥见自家女儿眉头难得皱起,疑惑道:“你皱什么眉头?” “没什么。”宋清岔开话题:“快些回家吧,爹爹在家该等急了。” 宋英摸了摸后脑 4. 奚木的亲事 [] 奚木只知道上午清风院有些喧闹,不知发生何事,不过清风院惯来热闹,他也没在意。 可之后两天,他明显察觉有些不对劲,云白和云蓝变得殷勤不说,他院里进进出出的人也多了起来,还时不时有下人给他送衣裳、首饰、盆栽等物件,据说都是主母吩咐的,原先冷清的晚风院这几天竟也有些人气了。 他虽不解,却也只能揣着满腔疑惑。 直到第三天,陆家从京城来的货船到了溪州码头,陆家一片热闹,那些从京城带回来的新奇玩意一箱一箱地往府里搬,奚木的院子里都被搬了好些物件进来。 云白和云蓝叽叽喳喳地围观,还招呼奚木来看:“奚公子,你快来看呀,这木雕做工真精巧,不愧是京城的呢!” “你们看吧。”奚木对这些并无甚兴趣,且这些东西,哪有白得的呢,就是……不知道姑姑要什么。 奚木心事重重。 云蓝见他那模样撇撇嘴,还未出声就被云白拉了一下,向他使了个眼色,周围多了不少下人,要是被人瞧见,嚼舌根子到主母面前就完了。 云蓝惊觉,连忙收敛神情。 下一瞬就见院门走进来的陆昕柔,几人躬身行礼,“给主母请安。” 奚木听到外头仆人的请安,眼睫微动,心道:来了。 陆昕柔满脸和蔼地走进屋里,和奚木说话:“送来的这些东西你可喜欢?” 奚木垂眸应道:“喜欢,劳姑姑费心了。” “什么费心不费心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陆昕柔说着话,看到桌上的书册,随手拿起来:“在看什么书?” “是《诫言》,闲暇时看看。”奚木答道。 陆昕柔随意翻了翻,又上下打量一番奚木,叹息道:“木儿很是懂事,要是……唉……” 她话语未尽,奚木垂睫也不多问。 陆昕柔将书放下,终是开口道:“坐吧,我今日来找你有两件事想与你说。” 奚木听言,乖顺坐下,“姑姑请说。”他伸手要给陆昕柔倒茶。 陆昕柔制止了奚木倒茶的动作,反倒自己接过茶壶,慢条斯理地给他倒了杯茶,推至他的面前,才开口:“这第一件事呢,我欲将你过继到我的名下,这事是我的疏忽,你在府上长大,却一直没个合适的身份,往后外人问起来,也好有个说头。” “不改你的名姓,只冠个陆姓,与若岚、子宣成姐妹兄弟,往后你若愿意叫娘叫姑姑都行,你可有异议?” 奚木恭敬地接过茶盏,长睫下的眼瞳微动,面纱下的唇瓣轻抿,但只是一瞬的反应,随即便抬头十分温顺地应道:“姑姑为我考虑,我自没有异议。” 陆昕柔得到满意的回复,越发觉得奚木乖顺懂事,第一件事开了口,第二件事也就顺其自然地说出来了:“另一件事,是你的亲事。” 对于这件事,奚木早有猜测,他知晓天下没有白食的午餐,姑姑近日对他诸多关心,又要给他合适的身份,多半是为他找到合适的“妻主”了。 只是不知道是姑姑相熟的哪位朋友。 “沈家的沈临春你看着如何?” 奚木一愣,蓦地抬眸,扶着茶盏的指尖猝不及防被烫到。 陆子宣和沈临春定娃娃亲的事情外人可能不太清楚,可奚木在陆家住了七年,早就知晓两人的婚约,姑姑此番是何意? 要他一同和子宣嫁过去吗? 些许是他的惊讶过于明显,陆昕柔干咳两声,却也没解释的意思,只问着:“若要你嫁给沈临春,你可愿意?” 奚木垂眸敛眉,惊讶的表情仿若从未出现过,他轻声道:“长辈之命,媒妁之言,奚木听姑姑的安排。” 两件事顺顺利利地敲定了,陆昕柔皱了好些天的眉头此刻终于松了一半,她站起身,分外满意道:“恩,很好,下午我就去衙门将你的名册录入我的户籍之下,明晚咱们一家人吃个家宴。” 送走陆昕柔,奚木站在窗边望着刚摆进院里的富贵竹发愣,被茶水烫得通红的指腹置在身侧。 他猜过姑姑是想把他嫁给相熟的助力用以紧密关系,却从没猜过那个人是沈意。 子宣怎么会同意呢? 难道这些天……清风院里闹止不休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奚木想不明白姑姑此举意欲何为。 外头起了风,竹叶被吹得簌簌作响,枝干不受控制的在风中摇曳。 …… 陆昕柔花了点钱,衙门的户籍事情办得很快,隔天就办好了,陆昕柔又带着人去库房挑选礼物。 毕竟真正难办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孙氏揽着陆子宣在房中叮嘱他,“晚上家宴的时候,可别再使性子了,规规矩矩的,你娘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她对你没好处!” “恩恩,我知道。”陆子宣应声点头,脸上难得恢复了些血色,眉眼上扬,显然很高兴。 关于奚木入陆家户籍的事情,陆家没有人反对,毕竟只是男子挂个名头,碍不着旁人的利益,更何况,入户籍的原因,几个陆家人心知肚明。 所以在晚宴上,陆若岚毫无芥蒂地举起茶杯先开了口:“咱们本就是一家人,如今有名有实倒也不必避讳旁人眼光,你若不介意,与子宣一同叫我姐姐就是。” 奚木依然带着面纱,同样端起酒杯,温和回应:“姐姐说笑了,奚木怎会嫌弃,之前就受姐姐照顾,奚木早该答谢。” 陆若岚听着奚木的话,心想着不怪娘亲在她面前夸赞奚木懂事:“不说那些客气话。” 陆若岚饮下茶水后,又道:“子宣倒是占了个好便宜,姐姐哥哥都有了,还不叫声哥哥。” 出乎奚木意料,只见陆子宣竟也听话地端起酒杯朝他笑着喊他哥哥,笑容没有一丝勉强。 见到陆子宣此举,奚木心中有了疑惑,子宣他并不在意他同嫁沈临春的事情吗? 一场家宴,除了奚木,皆大欢喜。 家宴过后,奚木在陆府显然比起之前更受重视,吃穿住行皆在不经意间精细不少。 云白和云蓝乐得牙不见眼,奚木却还是如同往常一般甚少出房,发愣出神的时间却多了很多。 …… 这几天沈意没少在她爹的眼皮子下忙里偷闲往医馆溜,医馆今日人少,沈昭华不在,沈意背着手端起范才晃荡几步,就瞥见熟面孔进门,诧异道 5. 婚事作罢 [] 屋里的桌子上摆着开了盖的礼盒,大多都是药材,沈意扫一眼便知其中名贵。 但她娘和爹都是一脸气愤,而站在一旁的陆姨和姨夫则是尴尬地想要解释什么。 见到沈意回来,屋内四人表情都变了变。 “临春回来了啊……”陆昕柔想借沈意缓和一下气氛,却见沈昭华板着脸,硬邦邦道:“临春,你和你爹去后院收拾一下草药,我送你陆姨和姨夫出去。” 齐氏担忧地看了眼沈昭华,但也明白沈意此时在这不太好,依言带着沈意去了后院。 两人一走,屋里更空了,气氛冷凝。 “昭华……”陆昕柔喊了一声。 沈昭华面无表情地把那些礼盒盖上,递还给陆昕柔:“东西带回去吧,文定没过,两个孩子八字合不上,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昭华,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昕柔还欲辩解。 沈昭华压着怒气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陆昕柔,别和我说什么子宣身体不好,要换他哥哥奚木来嫁,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要知道,我家临春不是非要娶你们陆家人不可!” 沈昭华的意思,陆昕柔当然明白,当初这门亲事也是她先开得口求来的,可如今,反口的也是她…… 沈意看着后院的草药,都还没晒好,能收拾个什么劲,她往前院屋里瞥了一眼,问她爹道:“爹,你们和陆姨刚才在说什么,娘怎么那么生气?” 齐氏摇头:“等你娘和你说吧。” 等娘来说?沈意都在后院呆了半柱香的功夫了,也没见她娘把陆姨送走,她百无聊赖地看着她爹,试探了一句:“关于我的婚事?” 看到她爹面上浮的气愤,稀奇地瞅了好大一会儿,“娘生气也就罢了,您也这样生气!” 沈意结合着刚才进门听到的那一耳朵,再加上城北山林里见到的那一幕,大致猜到了陆姨上门是来退婚的。 退婚啊…… 沈意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根半干紫草。 她对娶陆子宣这件事没什么感觉,打小她就知道陆子宣是要做她的夫郎的,她和陆子宣一起笑笑闹闹地长大,彼此都太熟悉了,娶他对她而言,就是陆子宣偶尔在她家吃饭,变成了将会一直在她家吃饭。 但是,若说不娶他……沈意脑海里闪过陆子宣面对其他女子的羞赧,未干透的紫草汁液揉散在指腹。 沈昭华到后院就看到沈意在糟蹋草药,张了口,到底也没说什么,只道:“临春,你来,我有事和你说。” 母女二人面对面坐到书房。 看着沈意,沈昭华眼中闪过挣扎,最后轻声道:“你和子宣的亲事,以后不提了。” 她说完顿了一下,仔细探察沈意的神情,却见她并没什么意外的样子,“接受了?” 沈意心里竟还有一瞬间地要感谢宋清,提前给了她一个准备,以至于她现在甚至还有心思和她娘打趣:“不接受,您带着我去抢亲吗?” “尽说胡话,溪州的好儿郎又不是没有!”沈昭华见沈意接受良好,恢复了些精神,又与她道:“好在文定还没过,这事还有得改说头,只说八字没合上便是,多的也不必解释。” 沈意点头,奇怪另一件事:“陆姨找什么借口和你说这件事的?” 这一问让沈昭华面上又见怒意,虽不欲多说,但也没瞒着沈意:“说子宣身体不好,想换他哥哥陆奚木嫁你。” “陆……奚木?”沈意知道奚木,是陆姨哥哥的儿子,十岁时父母双亡,奚氏那边嫌弃是个男孩,陆姨就把他带回来,一直养在陆府。 她偶尔听陆子宣说起过,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子,她幼时出入陆家,也很少见到。 听出沈意奇怪姓氏,沈昭华没好气道:“大抵是为了糊弄我吧,说什么都在她的名下,都是陆家的孩子之类的混账话。” 事情确实做得……恩…… 这话沈昭华能说,沈意却不能,她见她娘还是心气不顺的样子,话锋一转道:“啧,老沈啊,我觉得你该同意的。” “!”沈昭华怒瞪沈意。 沈意摸着下巴道:“咳咳,我可是看见陆姨带来的东西里有丹芝呢,瞧着年份也不错,益心气,养五脏的大补之物,治你老毛病的……诶诶诶!说归说!你怎么能拿动手呢!” “爹!娘打我!!爹!!” 沈意从书房窜出来,直奔厨房,身后跟着举着镇纸的沈昭华。 直到晚饭时,沈意都端着碗躲在她爹身边,忿忿不平道:“我是为她着想,她还打我!” 齐氏闻言又气又好笑,沈昭华又瞪她,“当下什么朝代,为了棵丹芝让我卖女儿?” “娘,你这话就说得难听了,什么卖女儿,人家嫁儿子,我娶谁不是娶,娶夫郎还赠丹芝的,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沈昭华嘴皮子没沈意利索,直接余威镇压,强硬拍板道:“此事不许再提!” 沈意撇嘴,不提就不提呗。 沈家不提,可陆家不能不提。 传了那么些年的婚约,沈家只有近一些的街坊邻居知道,可陆家交友广泛,不少生意上的人都知道,只等着来喝她陆家的喜酒。 若一朝作罢,引来外人遐想乱传不说,对陆子宣的名声不好,对她陆昕柔的名声不好,对店铺生意更是影响大。 “妻主,这可如何是好啊!”孙氏自是知晓男儿名声的重要。 “急有什么用!明日我再上门去一趟!”她与沈昭华相识十几年,知道她面硬心软,只要沈昭华不松口,她必得一日一日地上门,诚意得做出来。 就怕传了个陆家出尔反尔的名声出去,那才是真的完了。 …… 夜深人静,沈意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直至三更也没睡着,索性坐起身来,点燃屋里的油灯,在屋子里一点点翻找什么。 翌日早上,沈意带着个小箱子从后门溜了,走到一半,老远就瞧见陆昕柔提着东西往她家去,她低头从小道避开。 她到陆家的时候,是管家陆蓉接见的她:“主母出去了,临春是有什么事情吗?” 她当然知道陆姨出去了,沈意似往常一般道:“蓉姨,我来找子宣的,他在吗?” 陆蓉知道主母昨日去了沈家提了亲事换人的事情,摸不准沈意这时来见陆子宣是什么意图,她斟酌着开口道:“在,我去将他请来。” “不用了,你直接带我过去吧,我和他说几句话就走。” 沈意这样说,陆蓉也只好应下,急急找了下人先去清风院通报。 陆子宣知道沈临春来找自己,第一反应是不想见,可下人说,管家已经带着人往这边来了,娘、爹和姐姐都不在,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院里见,心中纠结着沈临春要是问起亲事 6. 商人陆昕柔 [] 陆子宣怔忪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有点不习惯,心里莫名空了一块。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打了人就跑,下次再也不喊你姐姐了……” 石桌上的小木箱静静呆在他面前。 他的东西? 他顺手打开,里面杂七杂八放了不少东西,旧帕子、九连环、宣纸…… 心想着他哪有这些破旧的东西,可随手拿起一条帕子看清楚上面的刺绣时,却再次愣住,粗陋的针脚掀开他尘封许久的记忆—— “不错呀,这回的鸭子像回事!” “臭临春,这是鸳鸯!” “哈哈哈哈哈哈,好吧,是鸳鸯,黄色的扁嘴鸳鸯。” “你烦死了!你收好来,我下次再绣一个更像的!” “行行行,祝陆大公子绣工早日大成!” …… “呆瓜,怎么样,这次我开的方子是不是和我娘一样!” “一样就一样呗!” “你输了,赶紧的,把天下第一是沈临春这八个字写十遍!” “沈临春,你真是不知羞!” “也不知道是谁说我要是输了,就写天下第一是陆子宣的!” “那我写你给我买红豆糕吗?” “不行,喝药配红豆糕减药性。” “临春姐姐!临春姐姐,姐姐姐姐~” “……粽子糖!” “好耶!我这就给你写,天下——呃,第字怎么写?” “呆瓜,你笨死了!” “你再说我笨,我就不嫁给你了!还有你也不许喊我呆瓜,不然我就告诉沈姨!” “你这个告状精,还想不想吃糖了!” “要吃要吃!” …… 宣纸已经发黄,稚嫩的笔迹落在上面,第字被划了好多遍,才勉强写出个形,还有他以为弄丢了的九连环,现在才想起来,是他不会玩随手扔给了沈临春,往里翻翻还有木弹弓、草蚂蚱…… 那些他随手扔给她的,或是送给她的,都被她装进了这个箱子里,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上。 这箱东西看着碍眼极了,不要就不要呗!还给他干什么! “公子,您怎么了?”云朱在一旁问他。 他茫然地转过头,泪珠砸在手背上,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落泪了,他吸了吸鼻子抬起手用袖子把脸上湿意蹭去,啪一声将箱子合上:“没什么,你把这个箱子扔了吧,我不想看见它!” 说罢,闷头回了房间里。 沈意跟着陆蓉往外面走,陆蓉是看着陆子宣长大的,何尝不是看着沈意长大的,面对如今的情形,她也不好多嘴,只说一句,“子宣他年纪还小。” “蓉姨,我知道的。”沈意站在门口朝陆蓉道别,像往常一样,“我走了,谢谢蓉姨。” 陆蓉望着沈意的背影,叹了口气,这样好的孩子,本来多好的一桩亲事啊…… 也不知主母那边如何…… 沈家 沈昭华怒瞪陆昕柔,“你还来做什么?!” “昭华,我定是要向你解释清楚的。”陆昕柔言辞恳切,眉眼极其真挚,完全没有生意人的铜臭势利,这也是她生意做得成功的原因之一,“这门亲事当初是我求来的,不光为报你的恩情,也是真心想要和你亲上加亲。” 沈昭华偏头冷哼,陆昕柔继续道:“这些年……我最自豪的事不是生意做得有多大,是和你沈昭华成了至交好友,我不过是个生意人,你是救万人的大夫,我陆昕柔对天发誓,从未对你有过任何轻视之心。” “你昨日说的八字不合,我也知道你是顾着子宣的名声,怕外人瞧我陆家的笑话,你这人,最是心善不过。” 沈昭华脸色依然生硬:“你觉得我心善,就可以任意拿捏我沈家了?” “当然不是!”陆昕柔矢口否认,她叹了口气,“我实话与你说,子宣那孩子你是知道的,身体惯来不好,性子也被养得娇气,这几日更是顽劣不堪,我禁了他的足却也没教他学明白。我只担心子宣嫁过来,因生育、性子与你们起了龃龉,就是我陆家的大错了,奚木虽非我亲生,我却也是真心疼爱着长大的,他身体康健,性子也温顺,最是宜室宜家。” “亲事临时换人是我的过错,昭华你气我骂我都是应该的,但这门亲,我是真心想结的,若你不信,我可让子宣、奚木同嫁你家临春!” 沈昭华饶是生气,也被陆昕柔的话惊到:“你说什么混账话!” “并非混账话,子宣顽劣,我不愿让这他毁了你我之间的情意,两人同嫁倒是最好不过,你若不愿意,我自向你承诺,奚木出嫁后,子宣三年不议婚事,绝不虚言!” 男子十六、七是最好的议亲年纪,可耽搁不起三年光阴。 见沈昭华面色微动,陆昕柔心中有了成算,她也没当场要个答复,将手中丹芝、人参等药材端放她面前,语气软和:“这些药材并非赔礼,我知晓你常年胃疾难愈,也知晓你为病人苦研药方,开春前便特意嘱咐工人要从京城带回来的,只盼着你莫拒绝,无论是缓一缓你的胃疾也好,亦或是留着研药做引也罢,只当是我这个生意人托你积的一点阴德吧。” 话毕,陆昕柔站起身,向沈昭华拱手长揖,“昭华,我等你的答复,无论是同意奚木代子宣出嫁,还是子宣、奚木同嫁,亦或是亲事作罢,无论什么答复我皆听你的,我只愿我们两家情谊犹在……” …… 沈意在外溜达了一天,傍晚才拎着糕点纸包归家,在家中走了几个来回都没听见她娘的怒喝,颇有些不习惯,“爹,娘出门了?” “没有,在书房坐着呢。”齐氏语气复杂。 “她怎么了?”沈意往书房瞥了一眼,傍晚,天色已经暗下来,但书房内也无灯光亮起。 “今日你陆姨走后,她便去了书房,你知道的,你娘向来重感情……”齐氏看见自家妻主烦闷,自己心中也不好受。 沈意闻言,低头兀自解了糕点纸包上的麻绳,捻了块豌豆黄进嘴里。店里伙计说是应季的新糕点,味道确实也不错,细腻清香,入口即化,自带豌豆的香气。 比常吃的红豆糕多了点新意。 齐氏见状,问了一句:“今日竟没买红豆糕吗?铺子里卖完了?”他知晓临春的口味,最爱百味街点心铺子的红豆糕。 沈意塞了一块进齐氏的嘴里,若无其事道:“总要换换口味,一直吃一种,都会腻的,味道还不错吧!” 没等齐氏说话,沈意拍了拍她爹的肩膀,道:“我去喊娘出来吃。” 紧接着就见沈意走到书房门口,叉着腰昂首喊道:“老沈!躲屋里干嘛!出来吃点心了!” 齐氏:“!” 他觉得临春又是欠揍了。 不等沈意喊第二句,就见沈昭华面色沉沉地从屋里出来,沈意也不说找个盘子,直接把豌豆黄连着皱巴巴的油纸一块放到院里的桌上,朝着沈昭华点点下巴示意:“过来坐。” 端的是一副颐指气使的姿态。 “?”虽说沈昭华心绪不佳,可瞧见沈临春这上 7. 成亲日 [] 此后几天,谁也没有再提沈临春的婚事。 陆昕柔时刻关注着沈家的动静,见此情形,虽说心中有几分把握,却也怕临到头出了什么意外。 宁世医馆照常开着,避不开一些熟面孔和善地问沈临春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每日也总能收到喜筷贺词。 婚事作罢的说辞,沈昭华想到陆昕柔的那些话就说不出口,只能含糊着还早还早。 沈昭华的纠结,沈意默不作声地都看在眼里,两家到底相识相交十几年,街坊邻居都知晓的关系,说断就断,哪那么容易。 就连她,偶尔也会想起陆子宣。 至于陆奚木……沈意回想起热热闹闹的清风院旁边的晚风院,总安安静静的,起先陆子宣与她玩时还去问上一声,后来就不问了。 沈意对陆奚木的印象很浅,只是十一二岁的时候偶然见过一面,那时她和陆子宣玩闹,瞥见晚风院门头小心翼翼探出的脑袋,见她发现,迅速躲了回去。 也就那一面,印象中他瘦瘦的,还带着面纱,叫人看不清模样。 不过……她哂然一笑,娶谁不是娶呢,毕竟,娶夫郎还送丹芝人参的,过了这村可就真没这店了。 …… 陆家这段时间气氛一直低沉,仆人奴才行事都比往日谨慎不少。 奚木虽不过问府上的事情,却也敏感地察觉到这不对劲的氛围。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从院里小侍的只言片语中隐隐猜测到是关于沈陆两家联姻的事情。 他猜想着,大概是沈家不愿意要他吧,虽然他也并不明白,为何姑姑要让他和子宣同嫁沈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除了姑姑那天提过一句,再没有人问过奚木婚配之事。 他望着窗外的富贵竹偶尔会想,也许,这事是成不了的。 直到四月中旬的某天,陆家忽然如同春风涌进,吹散了无形的低沉云层。所有人一改谨慎小心模样,满脸喜气洋洋,脚步轻快。 陆昕柔眉目舒展地走进晚风院告诉他,“好好准备准备,你和临春的婚事定在下个月十六。” 奚木愣怔地应了。 此后不断地有人进出他的小院,为他装点喜色,告诉他嫁人事宜,陆家上下也开始挂起红灯笼。 他注意到绣郎拿来的喜服是正红色的,他有点纳闷,也有点不安。 直到临嫁前半个月,他偶然听见小侍的闲话。 “大公子真是好命,小公子不要的亲事竟落到他头上了。” “谁说不是呢,溪州可是不少人盯着小沈大夫呢,要不是知道她早与我家公子定了亲,家中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吧。” “就是惟愿大公子命别那么硬,沈家母女可都是溪州的活菩萨呀……” ……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并不是他与子宣同嫁,而是他代子宣出嫁。 他的眼睫微动,有风拂面,他按着脸上的面纱,心中无端有了些惧意。 可不管奚木怎么想,两人的成亲之日在紧锣密鼓地张罗之下很快到来。 凌晨天还未亮,奚木就坐在了梳妆镜前,喜爹满脸笑意地来为他梳妆,待看清他面纱之下的脸时,大惊道:“怎么这么多疹子……” 屋里伺候的人很多,他们议论着,私语着,慌乱着,猜测着…… 但喜爹毕竟身经百战,立时便拿了妆粉为他掩盖,一番手艺之下,勉强也算糊弄了过去。 绞面、梳头、挽髻、换衣…… 奚木觉得自己本是一块麻布,却被人一道道工序加工,试图将他制成锦缎献给沈家。 他能做的,唯有默默摸紧手肘内侧绑着的匕首。 一整天的吵吵嚷嚷,没有人顾及奚木在想什么,直到下午,红盖头压下,他再看不见旁人,获得了片刻的喘息空间。 但很快,身边人的交谈言语和乍然响起的鞭炮声告诉他,迎亲的队伍到了,他神情木然,僵硬着身体被旁人推进了花轿。 天色微暗,但天都巷里一整巷的红灯笼,亮如白昼。 沈陆两家的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齐聚在此,宋英带着江月楼的厨子在临时搭起的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炒菜,周遭喧闹喜庆至极。 席面要铺几十桌,这在溪州也算得上规模较大的一场喜事操办了。 来往宾客笑意盈盈,贺词不断,早早入了席,只等着那对新人。 这头沈意接到了新郎,骑着高头骏马往自家走。 她红衣墨发,凤眸琼鼻,唇边勾着清浅的笑意让街边一众围观男子红了脸。 “这模样,当是近些年最明艳好看的新娘子了!” “笑起来真好看啊!陆家公子真是好福气!” 然而,只有沈意知道她这抹笑有多僵硬。 丁芷的声音像苍蝇嗡嗡环绕周边:“诶诶诶!快了快了!慢一点,得踩准吉时。” “再慢点再慢点!临春,你得笑!来,嘴角扬起来!” 看得出来,丁芷是第一次接这等重要的大事儿,全程认真严肃一丝不苟! 沈意维持微笑,咬着牙传音,“也是难为你了哈……这般尽心尽责……” “临春,人生大事你放心,咱可不能给你丢面子!”丁芷拍着胸脯道。 “丁芷姐办事就是放心!”有人附和。 沈意骑着马握紧手中缰绳,就怕自己当真忍不住,下马给丁芷来那么一下! 在日头堪堪落下之时,沈意可算是踩着吉时带着新郎进了门。 从老远瞧见沈意的婚嫁队伍开始,天都巷就响起连绵不绝的鞭炮声。 沈意下马,才走了两步就被丁芷扯住了袖子,耳语提醒:“你往哪走呢!新郎,新郎!” 哦,对!差点忘了。 成亲真麻烦……沈意腹诽。 她十分自然地转身朝身后刚落地的花轿走去,伸手探进了花轿的红帘中,倒也没忘了迎词:“夫郎,我接你回家。” 话语落下,一只微凉的手搭上了她的手,沈意差点没忍住摸向他的手腕,高低想给他把把脉,看是不是体寒。 但她忍住了。 她把人牵出来,丁芷适时地递上红绸,两人一人握一端,在笑闹起哄声中走进沈家的大门。 沈家已然宾客满座,只等着新人拜堂了。 锣鼓一响,只听傧相高喊:“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陆子宣跟着他姐姐坐在下首的宴席上,望着与他表兄拜堂的沈临春,心里空落落的。 和她拜堂的本该是他才是,他有些失神地想着。 他随后又想起吕芸,强作镇定地认为自己的选择没错。芸娘不光是读书人,为人也风趣温柔,比沈临春好太多了! 沈临春只会欺负自己! 这样一想,陆子宣越发觉得自己没错! 坐在宴席之中,偶有听到旁人议论沈临春娶得怎么不是陆子宣,那娶的是谁? 他姐姐就会笑着回应:“是我另一个弟弟陆奚木,一直在府中,极少外出,婶婶伯母应当听过的。” 旁人就会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知道知道,是奚木啊!” 亲近一些的人都知道奚木是谁,不亲近的只囫囵知道传闻果然没错,沈陆两家到底是结了亲家。 陆子宣由此顺利地从姻亲传闻中脱身。 一场婚宴,除去一些插曲,皆是欢喜。 沈意拜完堂就被拉去喝酒,东一桌 8. 医治 [] 出乎意料的,还是沈意,且只有她一人。 她去而复返,手中端着一盆热水。 奚木又瞧见她从房里的书架下取出一只红木箱子,一时惴惴不安,她要做什么? 沈意搬了张凳子,坐到奚木面前。 待湿热的帕子上了脸,奚木才觉得不好,哑声开口:“我、我自己来……” “别动,我来快些。”沈意动作不停,小心地避开那些红疹将他脸上的脂粉擦去。 奚木何曾与女子这样接近过,他眼睛紧闭着,指尖不安地揪紧衣袖,上好的绸缎料子被他攥出痕迹极深的褶皱。 沈意自认为动作很快地在擦他脸上的脂粉,可对奚木而言,则像是过了许久许久。 终于听到沈意道:“擦好了。” 奚木极其克制地呼了一口长气,当他小心地睁开眼睛,刚好看见沈意从箱子里的针包中取出一根长针,看样子是要往他脸上来的。 下巴被再次托起,他不敢躲,指甲隔着衣袖嵌入掌心,他想着,反正脸已经够难看的了,刺些什么也没什么关系。 沈意这些年见过不少病人,第一次见紧张成这样的病人,她想了想,闲聊似的开口道:“你脸上这脂粉不便宜吧。” 奚木不解她是何意,但还是微微点头,喜爹给他上妆时就感叹过:“这脂粉在街上得要好几十文才得一小盒呢!” 又听沈意说:“给你上妆的喜爹是你家亲戚吗?” 奚木摇头,轻声说:“不是。” “那他对你还挺好。”沈意语气颇为感慨,针尖轻抵着疹疮中心点,道:“你这巴掌大的脸,盖了得有两斤粉吧。” 总算听明白她意思的奚木脸一下涨得通红,开口欲辩解:“那是因为——嘶……” 没等奚木把话说完,脸上骤然而来的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却见沈意动作极快地把他的下巴抬起,让他脸呈微仰状,脓血顺着针尖溢出,被沈意尾指无名指夹着的纱布迅速擦去,随后又手速极快地刺破另几个疹包。 奚木因疼痛而拧了眉,眼睫湿润,眸光潋滟。 沈意沉浸在医治中,语气因对病情的重视而显得有几分严肃:“好了别动,大的结束了,后面还有几个小的,我帮你红疹中的脓清出来,尽量忍着别哭,不然你这张脸要留疤的。” 奚木愣怔,想了好久,才有些明白沈意这番话语里的意思。 她……在帮自己医治吗? 紧攥着衣袖的手指忽被人掰开,塞进了柔软的布料。 “实在痛得要流泪就自己按着眼角,我一会儿腾不出手,疮口千万别让眼泪碰着了。” 奚木抓着布料,脸上陆陆续续隐有刺痛传来,眼角泪意不受控制地涌现,他记得沈意的话,用布料按在眼角,黑色的眼瞳里映着神情认真的沈意。 他内心茫然不解。 沈意清创的手法快且熟练,屋子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红烛偶尔闪动,可沈意的手从未抖过一下。 云白和云蓝兀自纳闷,云蓝悄声道:“怎么少奶奶和少爷在房里没了动静?” 云白道:“守着吧,指不定一会儿叫水了呢。” 除去最开始那道刺痛,之后的疼痛感都明显弱些,奚木心里依旧不安,他担心沈意是诓骗他的,他接着又想沈意若诓骗他,他也毫无办法。 他已经是她的人了。 好大一会儿,才见沈意收了针。 接着又从药箱里拿出几个瓶瓶罐罐,和他道:“你运气倒是好,清草膏还剩了点,等下你也好受些。” 奚木看她将瓶中的药粉药膏倒在瓷碟里混合成糊状,遥遥闻着就是十分清苦刺鼻的药味,直到她打开了最后一个白色瓷瓶,一股清新的草木香陡然出现,压住了不少清苦药味。 “好了,难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脸别动了啊,我给你上药。”沈意拿着扁木勺往奚木脸上比划。 微凉的药糊涂抹在脸上,偶尔能感受到粗硬的木勺触感,直到药糊上完了,奚木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脸上起了些灼热痒意,但很快又有一股清凉之感将之平复。 沈意一边清洗整理自己的诊治用具,一边道:“伤口会有点痒,是正常的,要忍一忍,不要抓挠,明日中午来找我换药……”沈意话语顿住,觉得自己好像说得不大对,他是自己夫郎,不是求诊病人,又改了改:“呃,明天中午我帮你换药。” 沈意把东西收好,打量着奚木脸上自己的“杰作”,非常满意,她明显感觉自己刚才清创的手法有进步。 新婚忙了一天,大晚上还治了个病,沈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道:“行了,咱们睡觉吧,累死了……” 沈意低头去解外衫,奚木见状,神经再度绷紧。当沈意挂了外衫在架子上,回头看见被涂了满脸药糊糊的奚木还没动静,疑惑道:“你睡觉穿衣服睡的?” 奚木身体抖了一下,摇头,轻轻去解衣带,手肘内侧的匕首时刻提醒着自己的存在,奚木怕被沈意看出来,动作慢吞吞的。 沈意却丝毫没注意到,她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件旧衣裳,垫在内侧的枕头上,“你睡里面吧,晚上隔着这个睡,不然药弄到床上也难收拾。” 奚木似木头人一样被安排好了床位,他脱了外衫鞋袜坐进床内侧,不敢躺下。 沈意刚想把红烛吹了,又想起她爹耳提面命地告诉她,婚房的红烛得亮着才行,最主要是她娘那句,“你要是敢把红烛吹了,就去医馆磨一个月的草药!” 她盯着那对亮通通的红烛像在看什么仇人,很快,她想到了好主意。 奚木虽一言不发,却一直看着她行动,见她把红烛放置墙角还用罩子笼上,屋里顿时暗了下来。 沈意满意地上了床,阖眼就睡了过去。 奚木:“……” 夜色已深,房间里除了呼吸声,一片静谧。 奚木僵硬地躺在床上不敢动弹,只胸膛可见轻微起伏,良久,才慢慢躺下。 他的鼻间是全是脸上药糊的味道,不、也不全是,还有一缕不同于脸上的,淡淡的草药味,并不难闻,甚至还有一点点让人安心。 很久很久过去,奚木才动了动因长时间保持一种姿势而酸痛的脖子,他看到身旁熟睡的沈意。 匕首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那是他安全感的来源。 他睁着眼睛看着因昏暗而模糊的床顶,随着时间过去,光线越来越暗,墙角的烛光跳动了几下,终于燃尽,红蜡流了一地。 与之交替的是窗外的光逐渐亮起。 鸡鸣声伴随着日光,透进房里。 身旁不容忽视的另一人的呼 9. 棘手病人 [] 奚木闻言,沉默收回抬起的手。 两人梳妆齐整临出房门时,云白犹豫地问道:“少爷这个样子敬茶是不是不太好……” 奚木脸颊上的药糊着实不太美观。 沈意倒没觉得有什么,但想了想男子素来爱重脸面,便道:“若要觉得不好就戴个面纱吧,不过,我娘爹不会在意的。” 面纱到底还是戴上了。 两人走到正厅,沈昭华和齐氏端坐在上首。 云蓝和云白扶着两人跪下后,端来茶盘,奚木双手端过茶盏,一一递给沈昭华和齐氏道:“新夫陆奚木给娘爹敬茶。” 沈昭华接过茶盏,将红纸包着的玉佩递给他,“恩,盼你妻夫二人日后和睦长久,琴瑟和鸣。” 奚木恭敬接过,应道:“谢谢娘。” 齐氏也说了祝词,随后取出一支玉簪亲手插在奚木发髻上,“好孩子,起来吧。” “谢谢爹。” 待敬茶过后,沈昭华方才问道:“脸是怎么了?” 刚才敬茶时,她就闻到了清草膏的味道,奚木面纱下也透着些药糊的影子。 沈意随意道:“哦,起了些疹疮,我用药敷上了。” 听言齐氏眉头微皱,新婚第一天就起了疹疮,这可不是好兆头,更何况,奚木的身世…… 还没等齐氏再想些是不是要撒些五谷来驱驱邪,就听沈意道:“爹,我饿了,是不是该吃早饭了!” 思绪被打断,齐氏回过神:“恩,厨房有粥和馒头,我去端来。” “主夫,奴去吧。”云白道。 “是啊,这些事情,让奴来做就好。”云蓝也跟着道。 齐氏点头。 到了正经吃饭时,沈家一家都不习惯有两个人站在边上,沈昭华开了口:“你们俩也一同坐下吃吧,我家没那么多规矩。” “这……万万不行,奴哪能和主家同桌吃饭。”云白和云蓝连连推辞。 “不能同桌,外边有个小桌子,你们俩端些吃食去那吃吧。”沈意开口道,“这不用伺候。” 见家中两个女主人都这般说话,云白云蓝两人低声应了,一人拿了个馒头就要往外走。 沈意把人叫住,取了粥碗,又拨了些小菜递给他们,“干吃馒头不得噎死!这个带着吧。” 云白云蓝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连声道:“谢谢少奶奶!” 吃过早饭,沈昭华就往医馆去了,临走前嘱咐沈意在家把晒好的草药挑着分装起来。 对于这个轻松的差事,沈意很满意。 春末夏初,阳光好得出奇,伴有微风拂面,温暖不燥。 家中两只狗也因为奚木等人,被沈昭华用绳索拴了起来。沈意把奚木拉着带到平安和无恙面前,让它们熟悉奚木的味道,“你别怕,它们熟悉了你的味道,就不会对你叫了。” 奚木看着吐着舌头的两只大狗,强压内心惧怕,让它们凑在自己的衣摆附近一通嗅闻。 之后沈意又带着奚木简单熟悉了一下家里,就把他丢给齐氏,她自儿个蹲在前院去拨弄草药了。 云蓝和云白小声说话,虽沈家不似陆家那般富贵,可家中主人却分外好伺候,一点架子都没有。 云蓝想到早晨给他递粥碗的沈意,脸颊微红。 云白瞧见了,叮嘱他:“你那些心思先收着点,如今少奶奶和少爷相处不好,后面有的是机会,别给搞砸了才是。” 早晨沈意不让奚木给她穿衣,这会儿宁愿侍弄草药都不愿陪着新婚夫郎,在两人看来,可不就是相处不好吗! 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仆人的心思。 齐氏虽然膈应陆奚木新婚第一天脸上起疹疮这件事,但一上午相处下来,对他到底还是满意的。 乖顺听话,说什么应什么,面纱遮着,露出的半张脸也窥得出模样不错,而且也确实如陆家说的那样,身体康健,颇有些力气。 齐氏有意让奚木去提一桶水来厨房,从身后瞧着他提水动作毫不滞涩,腰身有劲,越发觉得他抱上孙儿是指日可待了。 奚木看得出齐氏对他的满意,心下稍安,虽然换了地方生活,但好在日子比他想象中要好些。 只除了…… 他看着面前的沈意,不自觉又紧张起来。 齐氏给沈昭华送饭去了,云蓝和云白在打扫厨房。 他被沈意拉着坐在院子里,解开了面纱,沈意用拧干了水的帕子给他把脸上的药糊擦去,瞧见昨晚的红肿消退不少,但面上愈合迹象较缓。 “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沈意道。 奚木挽袖伸手,手背放在被阳光晒得温暖的木桌上,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沈意三根手指搭上去,出乎意料,昨日暗猜的体寒倒是没有,只是…… 指腹的脉动一下一下地跳着,似有若无,她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奚木,面上难得有了几分苦恼。 脉长、脉沉、脉细、脉无力…… 长脉倒是唯一的好消息了,起码身体没问题,只不过是心肝脾肺有点问题罢了。 也许不是有点问题,是有大问题,气血亏虚,邪闭症积,郁气凝于胸而不散…… 沈意想起了陆昕柔送的养五脏补气血的丹芝人参,心道:怪不得陆姨送这些呢,当真是一举两得! 奚木见沈意面色不好,轻声道:“若实在麻烦,妻主也不必费心,我早已习惯了。” 沈意把手从奚木手腕上收回来,道:“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好好喝上三个月的药吧。” 话毕,她取了笔纸开始写方子,落笔的那一刻,十几年里看过的医书古籍在脑海里一一涌现,左右颊出疮疹,则毒发于肝、肺,疹形赤紫伴脓,应顺之化气,温补为主,清泻辅之…… 脑海里的草药特征随心而现,下笔流畅无阻,意到笔随。 甘草、升麻、葛根,麻黄、薄荷…… 临末,又写上佐以人参煎水服用。 方子写完,沈意看了又看,满意得不得了,提笔在一旁书上清解汤三个字。 拿着方子就要去给奚木抓药,刚奔至门口,就撞见从医馆回来的齐氏。 “临春,你这样急急忙忙去哪?” “爹,我去一趟医馆抓点药,很快回来!” 齐氏看着跑得人影都不见的沈临春,心知这般高兴,定是又想出什么新方子了。 一回头看见院子里的奚木,又感叹还道成亲后会沉稳些,哪知还是个孩子模样! 宁世医馆 丁芷丁术一脸诧异地看着沈意:“临春,你怎么新婚第一天就来医馆抓药?” “别废话别废话,快给我把药抓了,我娘呢?” 丁术接过方子去给沈意抓药,丁芷与她道:“今儿刚开门就来了个重疾病人,师父在救治呢,中午连饭都没吃。”丁芷往一个方向努努下巴,沈意顺着看过 10. 行针 [] 渝州金氏母女见沈昭华出来,目带期盼地看着她,哑声开口道:“沈大夫,我女儿……” 沈昭华将人扶到桌边,取了纸笔细细将两种方案与她们说。 “如今她体内阴寒湿盛,阳虚不固,现有两种方法,一是开温补方,日日卧床喝药以延阳寿,二则是针灸放血,能治好,但此法风险极大,行针过程中病人若受不住……” 沈昭华话未说尽,可未尽之言在场几人都知道。 金氏母女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沈意在一旁看着她们,张口想说话,沈昭华熟知她性格,怕会影响病人家人做选择,一把拉住她。 金氏注意到这一举动,混乱的思绪让她近乎急切地问道:“不知小沈大夫想说什么。” 沈意当是开口道:“我观她指腹有茧,想来是个读书人,若她心怀抱负却困于病榻,只怕心有不甘。” 金氏眼眶发红:“小沈大夫说得是!我女儿她满腔热血想要考功名,可怜庸医误她!我遍寻大夫,也只有你们宁世医馆愿意收,金茗感激万分!但求两位大夫给个准话,若是针灸放血,能有几成把握?” 沈昭华保守道:“若是今日行针,便有六成把握,越往后拖,成算越小。” 听到六成二字,金氏母女脸色挣扎愈发明显,两人在商量良久之后,艰难同意了针灸放血。 沈意在进诊堂时余光看到丁术抓好的药,托他将药送到自己家中去,并让他告知爹爹,今日她和娘在医馆住下,晚上不回去了。 进了诊堂,烈酒、纱布、银针等医治用具一应都准备好了。 旁边的小炉子上温着参汤。 “临春,我来行针,你察其状。” “好!”沈意点头,她和她娘也配合过多回,互相都有足够的默契。 针灸不光考验大夫对五行经脉和穴位的认知,还考验大夫自身行针的巧劲、力度与熟练程度。 金玉儿情况复杂,光大夫会扎针没用,还得看她自身身体接受程度。 行针前,沈昭华就往她舌下压了参片。 沈昭华先行了五针在内观、申脉等穴道,护住心脉。 随后需逐一在天池、腰俞等二十九处穴道下针放血,行至少海穴时,二人便看到皮肤之下明显的黑影,这正是血堵处之一。 沈昭华和沈意对视一眼,沈昭华手指极稳地扎针入穴,待拔针时,乌黑的血液滋出,被早有准备的沈意用纱布挡住,等血液成鲜红色时,沈意用纱布按住针口,涂上药膏,这一针算是完成了。 第一针、第二针……越往后,行针越为困难,而且每行三针,便得给病人灌一次参汤吊气。 夜色深沉,周遭的店铺早已关门,整条街道也只有宁世医馆还亮着灯。 丁芷支着脑袋打瞌睡,齐氏送来的晚饭早已经凉透了,金氏母女双手合十做祈祷。 …… 在听闻沈意晚宿医馆的时候,奚木内心是松了一口气的。 齐氏对母女俩的行为早已习惯,云白和云蓝则更加笃定心中猜测了,毕竟哪有新娘子新婚第一天就外宿的,肯定是对夫郎不满意。 吃过晚饭,又将家中稍作整理后,沈家的烛火也很快暗了下去。 身旁无人,奚木摸着手肘处的匕首,总算合了眼,也许是睡前那碗药的作用,又或许是身旁无人的缘故,他很快睡着了。 隔着一条街之外的宁世医馆里,沈昭华的行针遇到了难关,这不光是她的难关,也是病人的难关。 “我看着她,你放心扎。”沈意沉声道。 沈昭华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点头。 沈意有心缓和气氛:“老沈,你可别误了我一世英名!” 沈昭华面上稍松,“你才多大点,还一世英名,一定得盯住了!” 沈昭华聚气凝神,在章门穴落了针,病人吃痛骤醒,她发出痛苦叫喊,沈意眼疾手快往她舌下塞了参片,连带着塞了一团纱布进去,防止她咬伤舌头。 金玉儿痛得眼珠凸起,太阳穴发红,她死死咬着纱布。 沈意对着她的耳边道:“金玉儿!你得扛过去!你娘和妹妹在外头等你呢!” 金玉儿手指紧紧抓着沈意的手腕,舌头之下的参片为她痛苦昏沉的脑海里带来一丝清明,她听见这个陌生年轻的声音,也听见她说自己的娘和妹妹在等她。 沈意见她有意识,便继续和她说话:“我叫沈意,是个大夫,我娘沈昭华也是个大夫,她正在给你扎针,给你治病,等你病好了之后,去告诉那个庸医!寒症下寒药,是最蠢最蠢的大夫才开得出来的方子!让她赶紧回山里把《伤寒杂病论》《金鉴》给看个百八十遍!” 金玉儿听得又痛又想笑,她说不出话,只狠狠点头。 “你以后找大夫,眼睛瞪亮点,不然多影响你读书啊!” 沈昭华见金玉儿状态还不错,老辣熟练地迅速往其他三处穴位扎针! “呃——啊——”疼痛呻.吟透过纱布传出。 金氏母女在外头听见了急得直转圈子! 丁芷也听得揪心得很。 “这过程会有点痛,你得抗住,我记得,圣人不是说了吗!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沈意看着她娘的动作,继续说话吸引金玉儿的注意力。 “——苦其呃——心志……劳其筋骨……”金玉儿咬着纱布,口中含糊不清地背着《孟子》。 金氏伏着门听到女儿的背书声,眼泪直流,“我的玉儿啊!!”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行针到后期,金玉儿几乎完全是凭着意志力在背书了,她头发身体被汗水打得透湿,声音虚弱沙哑,几欲昏迷,每当这个时候,就会听到沈意在一旁说话,“你们乡试会考察什么?” “四书五经都考吗?” “时务策你背了哪些?” 金玉儿就会强打着精神含糊回应她,虽然沈意有时候并不太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却还是一边为她按穴止血,一边一本正经地点头,“不错不错,说得很好!考试的时候也要这样写!对了外面那个是你妹妹吗?她也是读书人吗?” 金玉儿无力地点头,口中呜呜呜地说着…… “成了!”沈昭华轻声道。 沈意呼吸一停,随即松了肩膀,她看着满头汗水还在喃喃的金玉儿哑着嗓子道:“我之前觉得你们读书人都是软骨头,吃不得半点痛,今儿见了你才知,并非如此。” 给金玉儿喂了最后一碗参汤,沈昭华和沈意母女二人肩并肩坐在椅子上,两人谁也没说话,她们需要观察金玉儿的后续状态。 金玉儿喝过参汤之后,终于陷入了昏睡之中。 一炷香的 11. 归宁日 [] 三层的木食盒被放在桌上揭开盖子,里面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被摆出来,“老沈,老沈吃饭啦!”沈意张望着脑袋四处找她娘,嗓子还带着哑。 后脑勺被轻拍一下,“没大没小!” 沈昭华坐下后,又问:“没喝胖大海?” “没来得及,一会儿去泡。” “少奶奶嗓子怎么了,是生病了吗?”云蓝早就注意到了,这会儿才有机会问。 “没什么,昨晚说多了话,休养半天就好了。”沈意回道。 沈意回话之后,云蓝忽地察觉到自己逾矩了,他悄悄回看了眼奚木,见他无甚反应,心中稍定,少爷还是好说话的,他忍不住又想:也许少爷能同意让他服侍少奶奶,他将心思压在心底,准备找时间试探一番。 却不料,少爷竟主动给他寻了机会。 待沈意和沈昭华将午饭吃完,奚木将空碗碟收进木食盒里,对沈昭华道:“娘,我将云蓝留下吧,兴许人多的时候能帮上点忙。” 云蓝听到这句话,面上喜意一闪而过,沈昭华看了眼云蓝,去问沈意:“你觉得呢?” 沈意其实是不太想留的,云蓝又不懂医药,留下来能做什么用,但是,她又觉得奚木第一次提议,她当着人面给驳回去也不大好,万一他胸中郁气加重也难办,便道:“留呗,说不定真能帮上忙。” “是!”云蓝高兴地应道。 沈昭华总觉得哪里不大对,但瞧着面前三人,又说不上来,奚木神色淡然地应完,带着食盒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奚木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低下头避着人群依着记忆里的路,走回了天都巷。 家中无人,齐氏带着云白出门了,他匆匆进入厨房,将碗碟洗净放进碗橱。这才往房间走,平安和无恙脖子上还是套着绳子,奚木看了趴在窝里的两只黑背大狗,经过它们时,脚步不自觉放轻。 等终于回到了只有自己的房间,他才轻轻吐了一口浊气,稍稍放松下来。 与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奚木不同,有了云蓝的医馆,下午都“热闹”很多。 云蓝时刻跟在沈意身边,时不时就找机会问她一些草药的问题,起先沈意还有点耐心地告诉他,可等到他拿着同样的草药再来问的时候,沈意的耐心告罄,这要是陆子宣,她早就动手了。 “丁术,你给云蓝讲讲吧。”沈意试图给云蓝换个师父。 谁知平日里最好说话的丁术却摇头道:“他想问的人不是我。” “?”沈意没明白丁术的意思。 瞧了全程的丁芷默不作声偷笑,揶揄沈意:“临春,好福气呀~” 沈意眉头紧锁,丁术的话她一时没明白,丁芷的话她要是再不明白她就是傻子了,她无比痛恨自己中午竟昏头答应奚木的提议,只得找了个借口对云蓝道:“你去百味街买点卤味吧,买完就直接回家,不必再来医馆了。” 云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失望地接过钱离开,丁芷还在打趣沈意:“临春,你怎么让人走了呀!” 沈意瞪她:“哑巴药你是不是想来一副?” 丁芷捂嘴摇头。 云蓝一走,沈意觉得自己都清净不少,想不明白,奚木这个闷葫芦身边的仆人怎么话能那么多。 傍晚,沈意回到家,经齐氏提醒,才想起自己明日要带着奚木归宁。 “我也险些忘了,今日下午带着云白去买了归宁要带的东西,明日你们回去的时候带着就是,你们二人且记着要穿新衣去,还有,归宁时辰宜早不宜迟,中午吃完饭便归,不可留宿……”齐氏细细叮嘱道。 奚木端坐得笔直一一应是,沈意支着下巴也省得开口,只点头就完事了。 等事情说完,两人回到房间里,沈意才有机会去看奚木的脸,门一关,就把人按在椅子上,“我看看你脸上恢复得怎么样了。” 这一天奚木依旧带着面纱,沈意都看不真切,待取了奚木得面纱,沈意看了眼,脸上的疮口已经结痂了。 沈意为了更仔细地看伤口的恢复程度,用手掌托着奚木的下巴,确认他脸上的所有疮口没有化脓,才满意地点头。 奚木下巴微扬,被迫直面沈意,他的手指紧紧地抠在椅子边缘,呼吸几乎停止,用尽全身力量让自己镇定一些。 好在沈意看完后,很快松了手,“恢复得还成,给你开的药你要按时喝,过几日我再给你做一些擦脸的药膏,避免留疤,但一段时间内肯定是还会有印子的,你这个疮疹时间太长了。” “嗯。”奚木站起身,自然地后退一步低声道谢:“谢谢妻主。” “不用谢……你叫我临春吧,她们都这样喊我。”沈意一边脱外衫一边道。 奚木避开视线点头。 沈意坐到床边,看见奚木还似木头人一样站在屋里,问他:“你还有事?” 奚木摇头,“没、没有。” 没有别的借口,他只能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僵硬地上了床,好在他上床之后,沈意便将床头的烛火吹灭了。 两人安静地躺在床上,沈意的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和缓,奚木则是受不住药劲刚要睡去又陡然惊醒,一晚上听着身旁的呼吸声睡睡醒醒。 翌日,巳时,归宁日。 梳妆齐整的两人提着东西往陆家去。 沈意看着奚木眼下微微的青黑有些不解,她开的药里面明明也添了安神药物,他怎么瞧着还是精神不济? “你最近休息不好吗?”沈意开口问道。 奚木闻言摇头,“并未。” 又来了……沈意心道,他好像总是一副紧张小心的样子,绷得这样紧,即便在喝药,郁结如何能散去? 沈陆两家隔了两条街,不算远,但是归宁路得和成亲的路走的一样,所以在路上绕了点弯子才到的陆家。 陆家门口早已有人在等着他们。 沈意和奚木将手中提着的归宁礼一一递交到管家陆蓉手上,陆昕柔和孙氏带着陆若岚迎他们进去。 陆子宣知道今天沈临春要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起了个大早,又换衣服,又选束发簪的,等听到沈意他们到了还没收拾好,直到沈意进了门,在大堂和陆昕柔交谈时,才急急赶到。 临到大堂时,又停下脚步。 他看见堂内,沈意和奚木同坐在陆昕柔的下首,言笑晏晏,他那个表兄、不,现下也算正经哥哥,一如既往地戴着面纱端坐在一旁。 若忽略奚木,这同往常沈临春来他家玩没什么区别,可他就是站在门口一直没进去,直到听到他娘说,叫人来喊他,准备一起吃个午饭。 他悄声跑回自己小院。< 12. 榆乡归宁 [] 奚木指尖一顿,还没等他把萝卜夹走,便见沈意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没事,现在偶尔也吃一些。” 陆子宣看沈临春当真就面不改色把那块萝卜吃了,他眉头皱得厉害,明明小时候闻到萝卜的味道就皱鼻子! 这顿饭吃得他难受死了,桌上完全没有人注意他,目光全放在沈临春和奚木身上,还有可恶的沈临春明明不喜欢吃萝卜,还说骗人说偶尔会吃! 就连饭后,沈临春还说对奚木住的地方好奇想去看看,旁人看着两人就是感情融洽,相处恩爱。 可陆子宣才不信呢!沈临春来他家这么多回,他也早就和沈临春说过,奚木的院子和自己的院子是一样的,沈临春就是故意装出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觉得要气死了,脸上表情一点也没收住,明里暗里不知道被陆昕柔瞪了几回。 沈意去了晚风院,四处看了一下,目光便着重放在晚风院在房间外面栽种的各种花草上。 “这花草养得不错啊。”沈意道。 院子里面依稀能看到点名贵花草的残影只见叶子不见花,大多都被不知名的野草野花占据,红的黄的,看着挺热闹。 这是她第一次来晚风院,相比之下,她幼时常去的清风院内种的花草就讲究得多。 云蓝误以为当真是夸赞,殷勤道:“都是些好养活的花草,不费什么事儿!” “你们一直服侍奚木的吗?” “对啊,少爷一直是我和云白服侍呢!” 沈意蹲下身,取了一片稗子叶,此草有花有果,属于杂草,极碍于花草生长,看得出来侍奉院子的人不用心,只将花和果敷衍剪去,却留了叶子在。 而这叶子…… 想到奚木脸上的疮疹,她站起身和奚木道:“你这院子瞧着和清风院别无二致啊!” 奚木点头道:“恩,娘待我很好。” 陆昕柔的性格,沈意了解,既然会把奚木接回来,就不会苛待他。 但奚木的性格,她这会儿才觉察出一点端倪来。原来不止是个闷葫芦,还是个逆来顺受的闷葫芦。 从晚风院出去后,大家都知道新婚夫妇归宁的规矩,所以沈意和陆昕柔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带着奚木告辞。 两人走后,陆昕柔彻底黑了脸,“陆子宣,不嫁沈临春是你说的,你刚才又在闹什么?!好在是临春,不然尽让人看了笑话!” 陆子宣咬唇不言,孙氏一惯地和稀泥,陆昕柔看着这对父子,脑仁疼得厉害,甩袖往偏房王氏那去了。 沈意和奚木走在街上,云白和云蓝跟在身后,街道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奚木仿若自带屏障,与那些烟火气隔绝。 他沉默地低头顺着沈意的脚步走着。 再过一条街就要到家了,沈意忽停了脚步,奚木顺着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默默走到沈意身边,也没问她为何停下。 倒是云蓝开了口,“少奶奶要买什么吗?” “嗯,是要买点东西,你和云白先回去吧,我带奚木到处转转。” 云蓝说道:“那让奴们帮着提东西吧。” “不必了,回去带话给我娘爹,就说我带夫郎出去玩了,晚些回去,让他们放心,你们走吧。” 云蓝还想再说,却被云白拉住了,“是,奴们这就回去。” 沈意见两人走了,对奚木道:“走,我带你去百味街买点东西。” 奚木一言不发地跟在沈意身边,偶尔身边有其他女子的时候,他会有点紧张,他不知道沈意要带他去哪里,只能沉默地跟着沈意看她买了糖和糕点果子,还去酒馆打了酒。 从酒馆出来,沈意带着他走在街上,闲聊一般问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陆姨是不是从榆乡把你接回来的?” 榆乡…… 这是奚木很久都没有听过的名字,他不知道沈意问这个做什么,抿唇点头。 “你娘爹都葬在榆乡了吗?” 奚木放在身侧的手握拳,沉默又点了头。 沈意话语轻快:“那还挺好,榆乡不远,今日归宁,那咱们也去榆乡看看娘爹吧。” 奚木握拳的手猛然一紧,倏地抬头,面上怔忪毫不掩饰:“什么……” 沈意朝他晃了晃手里拎着的东西,问他:“去吗?” 奚木觉得沈意是不是在戏耍他,但心里又抱着那一丝希望,嘴唇颤抖得厉害,半晌没答话。 沈意也没强迫他回答,只把手中的糖和糕点递给他,“去的话,提一下吧,我去租马来。” 奚木喉咙有点干,不自然地接过了沈意手中的东西,就算是戏耍他也没关系,他没有办法拒绝这句话。 沈意确定奚木是想去的,就去了马棚租马,租马伢子认识沈意,特意给她挑了匹好马,说道:“晚上给顿草料就行,押金明日上午还马时退回。” 沈意谢后,带着奚木上马,径直往榆乡奔去。 奚木和沈意同坐在马上,仍然不敢相信,他的身体不知是颠簸还是其他原因微微颤抖,确认一般地问道:“我们……去哪里?” 马蹄声伴着年轻熟悉又明亮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去榆乡归宁!见娘爹!” 马匹奔跑在乡间小路上,奔跑在山林树野中,眼前的景色飞快地倒退,周遭的山景都是那样陌生。 越过一道山沟的时候,他恍惚想起,当年被姑姑带走的时候,也跨过这样一道沟,是姑姑抱他过去的,这道山沟还在啊…… 山沟之后的景色越来越熟悉,与模糊的记忆渐渐吻合, 沈意却在这时稍稍勒马,马匹哒哒哒地走在路上,她问身前的奚木道:“我来这不多,勉强记得榆乡在这一块,你还记得你娘爹葬在哪里了吗?” “在……”奚木开口时,才惊觉自己嗓子变得沙哑,他顾不上许多,近乎急切地说道,“前面的山上。” “行!” 沈意驾着马依言往前,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她瞧见了人烟村庄,想来那就是榆乡了。 榆乡三面环山,沈意听着奚木的指路,从山间小路一路向上,到了后面,山坡有些陡,骑马很难上去,两人便下马步行。 七年山林的变化让奚木有些摸不准方向,脚步踉跄地四处寻找。 看出来他着急,沈意安慰道:“没事,时间还长,咱们找找,娘和爹会指引我们的。” 大概是真的有指引这回事吧,话刚说完,两人拨开一处灌木丛,就看见了一方合葬墓碑。 上头是奚木娘爹的名字,右边是立碑日期,左下角刻着子奚木的字样。 见到这方墓碑,两人神情不一。 奚木一时不敢上前。 而沈意肃穆地将马匹上的糖酒等物品取下来,一一摆放在墓碑前,随后牵着着奚木跪在墓前道:“岳母岳父在上,儿媳沈意携夫郎奚木今日归宁,时辰晚了些,但好在日子是对的。” 她将酒葫芦的酒倒出,“来得匆忙,准备不周到,望莫怪。” “我叫沈意,字临春,是个大夫,三天前与奚木成婚……” “望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她将该说的话说完,回身看了眼奚木,道:“你与他们单独说说话吗?我去附近看看?” 奚木点头,声音越发沙哑:“谢谢妻主……” 沈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岳母岳父面前谢我,这是要折煞我吗?”她说完,给墓碑磕了头,站起身,“我就在附近转转,有事你就大声喊我,我听得见。” 奚木哑声道:“……好 13. 议论 [] 两人回到溪州时,月牙已经挂上树梢。 牵着马进了门,平安和无恙象征性汪汪两声就相互咬尾巴去了。 沈昭华听到犬吠从屋里出来看见两人,问沈意道:“上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奚木心里头才有点紧张,就听沈意道:“去看岳母岳父啊” “我问的是你下午上哪去了?”沈昭华白了沈意一眼。 “不是说了看岳母岳父吗,老沈你该不是耳朵也不行了吧。”沈意散漫随意道。 “云蓝云白说你们下午就离开陆家了。” 沈意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止一对岳母岳父!” “你哪还——”沈昭华张口欲斥,齐氏拉了拉她,沈昭华看到奚木,话语一顿,道:“你们去榆乡了?” 奚木窥着沈昭华的脸色,有点紧张,今日这事是他七年来做得最出格的事情了,他不后悔,但他担心沈昭华会因为这件事苛责沈意。 “对啊。” “胡闹!”沈昭华这声斥责还是落了地。 奚木见状,挡在沈意身前,张口说道:“是我央求妻主……” “下午去像什么样子!” 两人的话同时出口,奚木一怔。却又听沈昭华缓声问道:“带东西了吗?” 沈意拉了拉奚木,让他放松点,接着回道:“买了糖和糕点果子,也打了酒。” 沈昭华眉头稍松,肃声道:“三日后备齐东西早上再去一趟,哪有人下午归宁的!” 奚木指尖一动,眼眸眨了眨,鼻头有些酸涩。 沈意摆手:“我和岳母岳父道过歉了,他们不怪罪我,还给我送了草药,你瞧!” 她打开自己的布囊献宝一样给沈昭华看。 沈昭华看了一眼,倒有些诧异:“确实不错,晚间放后院好生处理一下,别糟蹋了。” “知道啦知道啦!”沈意摸着肚子去问齐氏:“我饿了,爹爹有吃的吗?” “我去给你们煮面。”齐氏道。 “好!我最爱吃面啦!”沈意眼眸亮晶晶的,“要加蛋,还要青菜。” “知道知道,你的口味爹还不了解吗!”齐氏说着往厨房走去,心中酸软的奚木连忙跟上道:“爹……我帮您……” 奚木没下过厨,他只能帮着齐氏看着火。 齐氏瞧着不言不语的奚木,想到他的身世,对他起了点怜惜道:“奚木啊,昭华和临春都是大夫,不忌讳那些事,你别担心,以后想见娘爹,寻日子就叫临春陪你去,都是做孩子的,想娘爹是人之常情。” 奚木鼻子酸涩得厉害,他半掩着头道:“我知道的,谢谢爹。” “谢什么,来,面煮好了,你们一人一碗,你端去院子里和临春吃吧。” 两个蓝边白底碗,盛着热腾腾的面条,奚木端着托盘去院子里寻沈意。 沈意刚好洗完草药,见到面煮好了,便把草药放在干布上沥水,擦擦手就去吃面了。 两人寻了个桌子,面对面坐着吃,沈意看见奚木还带着面纱,便道:“你把面纱取了吧,天黑,没人看得见,吃面要大口吃才好吃的!” 奚木犹豫一瞬,他怕沈意不高兴,还是将面纱摘了。 劲道的面条确实是最好的慰藉空腹人的良药,奚木有些不习惯取了面纱吃饭,他常年在人前都是戴着面纱的,可正如沈意所说,天黑,且院子里没有旁人,只有沈意,她正吃面吃得专心致志。 奚木稍稍自在了一些。 吃过面,奚木自觉去收拾碗筷,而沈意则是继续去处理草药。等她弄好草药回到房里,却看见奚木坐在窗边的小塌上抵着窗框脑袋一点一点的,听到声响眼皮动了动,似是要醒。 沈意手疾眼快从书架里抽出一支安神香,借着烛火点燃,袅袅烟雾冉冉升起,一会儿就见奚木抵着窗框睡深了,她四处瞧了瞧,她房里没有香炉,就把安神香插在了窗边的盆花上。 她小心地把人扶到床上,让他睡下。欲吹烛火时,她看着熟睡的奚木,想了想,伸手撩开他的衣袖,手指搭在他手腕上为他把脉。 几息过去,她松了口气,无声嘀咕着:“呼,好在是散了些,也不枉我奔波这一日。” 年纪不大,哪来那么多心事呢…… 奚木这一觉是父母去世后睡得最沉的一觉,他太累了。 早晨,他睁开眼时,竟有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直到看到睡在身侧的沈意。 她睡觉其实不太规矩,手臂或者腿会无意识乱动,幅度不大,可对奚木这种惊弓之鸟来说,是巨大动静了,以至于两晚都不敢安眠。 可昨晚…… 是她把他扶到床上的吗? 奚木轻轻抿唇。 沈意本来也快到醒的点了,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停留让她提前醒来,迷糊睁开眼就看见奚木发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感觉好呆,特别是配上他那一对肿起的眼睛。 “你想什么呢?”沈意后脑勺蹭了蹭枕头,有些犯懒。 奚木慌乱避开视线,“该,该起了。” 沈意伸了个懒腰,“起吧。” 奚木坐到梳妆镜前,铜镜里他脸上的黑紫色的痂印很明显,还有……高高肿起的双眼…… 他一想到刚才沈意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下嘴唇都要被咬破,默不作声地取了面纱恨不得盖头遮住。 房里已经没有沈意的身影了,她动作向来利索,穿了衣服就出屋洗漱去了。此时正咬着蘸盐的柳枝条从厨房的窗口巴望着看她爹做早饭:“爹,早上吃什么?有甜包子吗?想要糖芝麻馅的。” “少奶奶可真爱吃甜。”帮着齐氏做早饭的云蓝笑着接话。 “她呀,什么都爱吃!”齐氏搅了搅锅里的蔬菜粥,回沈意道:“糖芝麻今日没做,做了豆馅的甜包子。” 虽然没有糖芝麻的让沈意有些失望,但是豆馅的甜包子也好吃,她勉强道:“豆馅也行……” “少奶奶放心,晚些时候云蓝就给您做糖芝麻包子。” 奚木走到院子里看见三人说话的这一幕,摸摸自己的脸低头避开。 “不用了,我吃豆馅就行。”沈意哪敢让云蓝给她做甜包子,她抬眼正好看见一旁的奚木,道:“奚木,你过来一下!” 奚木不解沈意喊他作何,直到走到她面前,见她从井里打了桶水上来,将浸了井水的帕子递给 14. 发落云蓝 [] 云白和云蓝见惯来好脾气的齐氏面色不好看,默默噤声。 沈意也听到她爹那句“行了”,她娘生气是三天两头的事,她爹生气可是稀罕事! 她把医书插在腰后,踩着墙砖,趴到厨房窗边问道:“爹,你买菜是不是遇见吴叔了?” 齐氏含糊道:“碰巧看见了。”那句他来气的话就是吴家夫郎说的。 那就是了! 吴家在溪州也是开医馆的,本来他们两家也没什么事,可三年前有个病人在吴氏医馆没治好,转到她家宁世医馆来治好了。 于是那个病人到处说吴氏医馆的大夫没宁世医馆医术好,吴氏医馆技不如人自是不做声,本来这事都过去了,可吴氏大夫的夫郎逢人却说,是他们吴氏医馆都把人治好了大半,宁世医馆捡现成的。 由此两家生了隔阂。 具体来说,是齐氏和吴氏夫郎生了隔阂。 每每齐氏遇上吴氏夫郎都没什么好脸色。 沈意当下就说:“爹,等吃完饭我就带着平安和无恙去洪都巷溜两圈,看他嘴巴能不能闭得上。” 吴氏夫郎惧犬。 齐氏听言,自家女儿向着他,让他心情好了些,嗔怪道:“这话说说就行了,昭华和他妻主都是大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搞生分了不好。” 他爹就是这样,又气人家,又念着面子。 齐氏望了望奚木离开的方向,问沈意:“奚木的脸……怎么成那个样子了?” 沈意自然地接过话:“起疮疹那个样子不是很正常吗,您不也帮着娘看过不少病患吗,他脸上只是结痂显得难看了些,过些天痂掉了就好了。” 就是看过他才担心,有些疮疹痂脱落之后,是会留疤的,何况奚木生在了脸上。他犹豫着问道:“那……可会留疤?” 沈意眉梢一扬,调侃她爹道:“你还信不过你神医女儿的医术吗?” 齐氏见沈意面色坦然,满脸自信,终于放下心,“不会留疤就行。” “爹,你放心啦!不出半个月,你再带着奚木出去,人家准保羡慕你有这么个好看的女婿!” 有了沈意的话做担保,齐氏心底那点对奚木的不满彻底散了,想起刚才奚木被围观的场景,对沈意道:“我这没什么事,你去瞧瞧奚木吧,刚才可是被好一阵议论……” “行行,我去瞧瞧。”沈意跳下墙砖,朝着后院走去,哄完大的,还得看看那个闷葫芦是不是又把气往肚子里憋。 云蓝看着沈意的背影,心底闪过一丝失望,他心不在焉地帮着齐氏处理了一些青菜肉类之后,就找了个借口也往后院去。 沈意瞧见屋子门窗是开的,直接进去,看见换好衣服的奚木正在戴面纱,她探着身子绕到奚木面前,“今日被街上人笑话了?” “恩。”奚木点头。 见奚木神情自然,沈意仔细看了看他的眼角,没发觉有偷摸哭过的痕迹,倒是有些诧异:“不难过吗?” “事实如此……”奚木望着沈意探究的眼眸,指尖轻轻动了动,“爹爹还好吗……” 沈意见他确实不在意,拉了个凳子坐下,不甚在意:“他没什么事,吴家夫郎和他是旧怨,气过了也就消了。” 沈意瞧了瞧他,又道:“你放心,你的脸能治好的。” 奚木表情平淡:“治不好也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谁料沈意反应大极了,站起身就道:“那不行!治不好多丢我面子!” 丢面子?奚木还在想,就听沈意一拍桌又道:“要是被别人知道我堂堂沈意,连个小小疮疹都治不好,我还有什么脸出去行医!” 奚木心知自己又想岔了,看见沈意这样要强,他眼眸不由得弯了一下。 那是极快的一点笑意,沈意沉浸在立志成为人所传颂的神医志向中,并没有发现。 她见奚木无事,边往门口走边说:“你没事就行,刚才都忘了问爹爹今日中午吃什么,你等下自己出来吃饭——” 奚木点头,看见凳子边上掉了一册医书,正欲叫住沈意,却听沈意语带诧异:“你怎么在这?” “少奶奶。” 听见这个声音,奚木眸子一凝,看见云蓝差点“不小心”撞到沈意身上,嘴唇抿起。 “少奶奶,我来房中取东西。”云蓝脸颊微红道。他刚才在门外听见了少奶奶拍桌子的声音,还说什么丢面子的话之类的,想来少奶奶因为少爷丢了她的面子肯定生气,原来刚才只是哄着主夫而已。 “哦,你取吧。”沈意偏身避开,走出门去。 云蓝看见屋里的奚木,有点心虚地喊了声:“少爷。”之后装模作样地从房里拿了块帕子就要往门外走。 “云蓝。”奚木喊住了他。 “少爷,可是有事?”云蓝不得已站住。 “刚才在市集,你为什么要拉下我的面纱?”奚木眸光淡淡,语气无波无澜。 云蓝想都不想连忙喊冤枉:“少爷,冤枉啊,云蓝绝没有拉下您的面纱啊!” 奚木目光落在凳子旁线封的医书上,他平静道:“我看到了。” 云蓝被这简简单单四个字惊得后背起了一身冷汗,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用竹枝勾下来的,我的面纱上还有勾丝,你要看看吗?”虽然陆昕柔对奚木的关心没有陆子宣那般,但也从未苛待过他,吃食或许会被仆人克扣敷衍,可他们不敢在穿用上作假,因为陆昕柔做得绸缎生意看得出来,奚木掩面的面纱便是上好的丝缎料子。 “少爷,我、我……”云蓝没料到在人来人往的市集,竟被奚木看到了,正六神无主之际,准备咬死不承认时,却听奚木道:“你是不小心的对吗?” 他猛然想起奚木在陆家时脾气就极好,还帮他和云白在陆昕柔面前遮掩过不少事,连忙顺着台阶点头:“对对!少爷,我是不小心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用竹枝勾您的面纱的!我只是无心之失,绝非故意啊少爷!” 若他此时敢抬头,就会发现奚木的视线落在门口,那里闪过一丝衣服的飘影。 奚木把云蓝的卖身契不动声色地塞进袖子里,望着云蓝轻声道:“你起来吧……这事只当没发生过,毕竟你和云白照顾我那么久……” 云蓝大大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地站起身,“谢谢少爷!谢谢少爷!” 云蓝心中刚安定,就听到身后有熟悉声音说话,他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我说奚木,你改名字叫软泥巴好了!” 奚木垂眸,掩下眸中幽光道:“妻主,怎么来了?” 沈意跨过门槛,走进房里,低头四处看了一下,捡起地上的医书道:“来找这个!果然在这儿。” 她视线一转,看到再次跪到地上的云蓝,眼眸露出厌恶,“这事你当没发生过,我可不行!” 沈意向来爱憎分明,她可受不了家里面有个挑事的! “少、少奶奶……”云蓝面色煞白,他看着沈意手上的医书,电光火石间不知怎的想到奚木刚才那句“你是不小心的对吗?”,云蓝嘶哑大喊道:“少奶奶……不、不是这样的,是少爷,是少爷他故意的!” 他想起来了,少爷去市集的面纱不是现在面上戴的丝缎料子,是棉布的,怎么可能会有勾丝,少爷故意诓骗他!云蓝浑身发冷。 “他故意让你扯下他面纱的?”沈意反问。 问罢,也不听云蓝回复,面向奚木道:“你现在重新给我一个决定,怎么处置他?” 奚木没料到沈意会问自己,他窥着沈意的脸色,很快有了答复:“我将他送回陆家吧,和娘说明缘由。” 这个答案沈意还算满意,“行,一会儿我和你一块去!” “少奶奶,少奶奶不是这样的少奶奶!”云蓝想清个中关节却也不敢攀咬奚木,他深知自己是奚木的陪嫁侍仆,若是被送回去,陆家主母一定饶不了他,他跪倒在地上抱着沈意的小腿,哭喊着求饶。 沈意挣脱开他的手:“不是这样是什么样,你刚才都自己承认了是 15. 胖妞 [] 奚木被沈意拉着快走了好些步,本还想着她是真的生气了,可当走过一条街看不见陆家之后,沈意又恢复往常模样,步子也慢悠悠的,甚至还与他商量后日去榆乡的事情。 “后天咱们要去榆乡,买点纸钱吗?” 奚木没想到她变得这样快,有些怔然,黑眸里是不解:“你……不生气了?” 沈意忍俊不禁:“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生气了?” 不等奚木回答,沈意便道:“还不至于,但总得给陆家摆摆脸色,先前的婚事,再就是这个恶仆,一件一件的若真都好脾气的忍了,那沈家也太好说话了些,我可不是好说话的人!” 沈意做出一个凶神恶煞的模样。 奚木心下一转便明白沈意的意思,启唇还未出声,小腿忽然一痛。 “砰”一只竹藤球砸到奚木的小腿后又哒哒滚落在他鞋边。 沈意顺着方向一眼就看见街边那几个眼熟的约莫半人高的小孩,一副不敢上前的样子。 她捡起球在手里抛了抛:“看见砸到人,就准备跑了?” 稍胖一点的女孩鼓起脸大声道:“才没有跑!” “那你们躲那么远干什么?”沈意问道,“我是妖怪吗?” 还是那个女孩,她和其他人对视一眼,壮着胆子走上前道:“临春姐姐,他们都说你娶了个罗刹夫郎!” 沈意听言,扑嗤笑出声来,煞有其事地点头:“对!还是个三头六臂的罗刹!” 小女孩当即便道:“骗人,我才不信!” “你骗人!”有些个小孩也在后面嚷嚷。 沈意寻了个墙墩子坐下来,转着手里的球和小女孩道:“我说有三头六臂你不信,人家说罗刹你就信了?胖妞,你临春姐姐说话还没其他人可信了?” 胖妞白胖的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她小声道:“可是……那些叔叔都说你夫郎脸上难看,罗刹才长这样!” 沈意不以为然:“脸难看就是罗刹了?那你额头上这疤痕,是不是就是小罗刹!” 胖妞立刻否认:“不是,我才不是!”胖妞额头的疤是和小伙伴玩闹弄出来的,还是沈意给上的药,结痂几天了。 沈意笑了:“胖妞,怎么别人说话你信,我说话你不信,别人脸上有伤是罗刹,你脸上有伤就不是罗刹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胖妞被沈意说得有点懵了,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又反驳不来沈意。 沈意见她一脸懵懂,不与她辩了,伸了个懒腰道:“唉,算了,我还是去点心铺子买点糖果子吃吧,给平安和无恙也带点。” 胖妞舔舔嘴唇,甜食的诱惑立刻让她忘了罗刹的事情,立时亲密地挨上去嘴甜道:“临春姐姐,我去帮你买!我知道点心铺子什么糖果子好吃!” 胖妞她们小的时候就跟着喜欢跟在沈意屁股后头玩,原因无他,沈意大方又喜欢吃,她们给沈意做小跑腿,沈意每次买了糖果子都会给他们分上一些。 沈意皱着眉头不愿意:“别吧,我夫郎都是罗刹了,你不怕我也变成个罗刹?” “才不会!你是菩萨姐姐!你是最最好的临春姐姐!”胖妞为了吃,绞尽脑汁用尽所学词汇讨好沈意。 后边的小孩们听到了糖果子,也凑上来,围着沈意甜嘴,临春姐姐长,临春姐姐短的。 奚木看得出来沈意和这些孩子关系好,她坐在矮墙墩子上,比那些孩子只高了小半个头,那些孩子亲亲密密地贴着她撒娇,阳光透过墙边树叶的隙缝落在她的发丝眉眼上,泛着光散着暖。 忽而只见沈意一偏头,和他对上视线,左手在背后朝他勾了勾。 奚木不解其意,却下意识朝她走了一步,接着就被沈意抓住了手,一触即离,他掌心里却多了个微凉的东西。 他听见沈意说:“叫我好姐姐也没用,我今儿身上银钱都在我的罗刹夫郎那。” 胖妞是孩子里最机灵的那个,她反应极快地说:“不是罗刹,不是罗刹!” “不是罗刹,那是什么?”沈意追问。 “是……是……”胖妞脑子一下没转过来,有个小男孩接上话:“哥哥!是哥哥!” 胖妞肉肉的小手一拍道:“对对对!哥哥!是哥哥!” 沈意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靠着墙慢悠悠道:“既然知道是哥哥了,还缠着我做什么?” 几个小孩听言,看向沈意身边站着的奚木,到底是对他不熟悉,还有些畏生,踌躇了个来回,就见胖妞被推出来,她小步走了两步,看着面前戴着面纱的奚木,平日里难得伶俐的口齿,结结巴巴道:“哥、哥哥,我、我叫胖妞,我可以去替你们买糖果子……” 奚木没和孩子打过交道,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没等氛围冷下来,就听沈意道:“你也不说说有哪些糖果子,你哥哥哪里知道要买什么?” “啊,啊,有红色的红豆糕是甜甜的,临春姐姐最喜欢吃,还有豌豆黄,是春天才有的,还有云片糕,白色的……”有了胖妞开头,其他孩子也都七嘴八舌地围上来,“麻花好吃!样子也特别好看,脆脆的!” “桃酥也好吃……” “还有粽子糖……” “夫郎,想吃什么?”沈意半挨着身子过来,泛着笑意问道。 “红豆糕、豌豆黄、桃酥。”奚木从七嘴八舌的答案里挑了三个出来。 “好!好!我记得了,我记性最好!”胖妞脑袋鸡啄米似地点,眼巴巴地瞅着奚木。 奚木摊开手掌,一枚碎银子在他的掌心,胖妞眼睛一亮,但她知道,别人没给,自己就不能拿,当看见奚木做了个递出的手势,到底还是没忍住先举起小肉手。 指尖和胖妞的掌心仅仅轻触了一点点,微凉的碎银子就到了胖妞手上。 胖妞接过银子就要跑,被沈意拉住了后衣领,“再给我带包蜜饯!等下去老地方给我!” “好!”胖妞脆生生地应了,呼啦啦带着一堆跟屁虫风一般地跑了。 见孩子们跑远了,沈意站起来调侃道:“好夫郎,我今儿可是为了你下了血本,你要如何报答我?” 还以为奚木的性格多半是沉默应对,谁知道他竟道:“给你买了红豆糕。” 沈意:“?” “我出的钱,我的小跑腿,你光只动个嘴就成了你给买的了?”沈意觉得自己亏大了。 奚木说不过沈意,只道:“之后……再给你买。” “这可以!一言为定!不过我不爱红豆糕了,下次给我买……糖葫芦吧。”沈意觉得妙极了,闷葫芦买糖葫芦,妙,实在是妙! “好。”奚木不明白买个糖葫芦而已,沈意为什么露出这种自得的表情。 沈意当然不会和奚木解释,她得了奚木的承诺之后,便带着他去买纸钱,随后去了街边的一家小茶馆点了壶茶,又要了壶白水。 茶馆里有其他人,认识沈意的和她打了招呼,远一些的则小声对着戴面纱的奚木指指点点。 沈意老神在在一边 16. 异样情绪 [] 沈意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小孩子们的话,寻了个岔口,她问道:“那你们是因为哥哥给你们吃糖果子才说他不是罗刹的吗?” “不是!”胖妞第一个回答,“哥哥人好,像临春姐姐你一样好……” “我爹说罗刹会吃人,哥哥不会吃人……”另一个小孩也道。 “哥哥长得不像罗刹,也不难看……”有小孩子来回去看奚木的脸,只见面纱之外的皮肤都是完好的,不像吴家叔叔说的那么可怕。 “这不就是了,你看,你们都看得出来哥哥不是,但那些大人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沈意提高了些声音又问。 胖妞他们当然答不上来,沈意也没指望他们能答上来,自顾自道:“哥哥的脸上是因为生了病才起疹子,涂了药过段时间就会好的,可那些背后议论别人的人是心里生了病,难治呢!” 她的音量不小,小茶馆里的有心人都能听见,有些人面不改色,有些人面露异样,但这都与沈意无关,她只管说她的:“眼盲心黑,造谣生事,这种人比罗刹还可怕呢,胖妞你说是不是?” 胖妞只捡自己自己听得懂地听,她觉得很有道理地点头:“对对,书塾先生教过我,背后莫论人长短!我们不能背对着别人说坏话的,那样就成不了君子了!” “说得很对!”沈意把那碟瓜子往胖妞面前推了推,又把蜜饯的纸包打开倒了些在碟子里,“喏,这些就交给我们的胖妞老大去分配了!” 胖妞喜不自胜:“好耶!谢谢临春姐姐!” 瓜子、蜜饯对这些孩子们来说,也是难得的小零嘴了,今日不光有糖果子吃,还有小零嘴可以拿,只有沈临春才对他们这么大方。 奚木看着沈意给孩子们分零嘴,才恍惚确定沈意饶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在做什么。他脸的事情,本就是寻常人的碎言碎语,沈意一个女子若是当真上门与人计较,失了体统不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失了街坊和气。 况且,也从没有女子管过这等子“闲事”,平白地惹人笑话。 可她借这些孩子们的口来说话,性质就不一样了,她坦然自若地和孩子们说话,自有人坐不住。 她实在心细聪慧。 她为自己治脸,带自己回榆乡,如今还替他做辩解,他又想到沈意那句“我带你回家”。 她当真是个极好的女子。奚木心想。 “临春姐姐,你为什么没娶子宣哥哥做你夫郎啊?”有个小男孩吃着红豆糕问道,他叫元元,是胖妞的弟弟。 沈意和奚木听言皆是一怔。 元元没注意到沈意和奚木的反应,很认真地说:“我听那些大人都说,子宣哥哥是要做你夫郎的,你怎么换了个哥哥娶?” “对,这是为什么?”胖妞也问道。 “你会让胖妞做你妻主吗?”沈意问元元。 元元未说话,胖妞首先头摇得像拨浪鼓道:“当然不行!元元是我弟弟,我怎么能娶他做夫郎?” “那不就是了,所以我也不会娶子宣。” “但,但你和子宣哥哥是两个娘。我和元元是一个娘。”要不怎么说胖妞能当这些孩子的老大呢,还是有些逻辑的。 “亲如姐弟你知道吗?你不是去过书塾吗,你这么聪明,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沈意给胖妞戴高帽子。 果不其然,胖妞这“帽子”一戴,范儿立刻起来了,小脸努力严肃着说:“是,是,我知道,就是很亲近的姐弟,所以你才没有娶子宣哥哥。” “嗯,是这样的。”沈意带着笑回她,语气里像是释然又像是有别的什么,“姐姐怎么能娶弟弟呢……” 奚木从元元问了那个问题开始,就一直在注意沈意的神情,他没有忽略掉沈意神情中极浅极浅的一点黯然,他心里无端地闪过一丝异样情绪,手指在袖子里蜷成了拳头。 是了,这样好的女子,本不该是他的。 孩子们好哄,注意力转移得也快,一会儿就说到别到话题去了,沈意与他们笑闹几句,便站起身准备离开。 “出什么神呢?” 沈意走了两步发现奚木坐在凳子上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她这个夫郎莫不是个傻的? 奚木这才注意他们要走了,连忙站起身。 沈意见他反应过来了,就顺着往门外走,奚木正要跟上,却听见一个声音喊住他:“哥哥。” 他停下脚步低头,是元元,胖妞正在给其他孩子分配瓜子和蜜饯,没有人注意到元元喊住了奚木。 元元朝奚木伸出手,张开手心,里面放了一个蜜饯。 奚木眼眸一动。 …… 等沈意和奚木走出小茶馆,沈意才悠悠问他:“刚才元元给你蜜饯,你怎么没要,那小孩向来只给我的,你竟然还不要。”语气里带着明晃晃的酸意。 沈意当时离得四五步远,看见了元元那一幕,不过她没听见元元说了什么,只看到奚木摇头,然后元元似乎很失落的样子。 奚木没想到沈意看见了,他想到刚才元元问他的话——“哥哥,我把这个蜜饯给你吃,等我长大后,可以做临春姐姐的夫郎吗?”。 很孩子气的一句稚嫩话,随口哄哄也没什么,可奚木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很果断地摇了头,斩钉截铁道:“不行,是我的。” 虽然看见元元失落的神情,可奚木也不想收回那个回答,和一个孩子较真,说出去固然闹笑话,可奚木不愿意违心,已经是他的,不可以再是别人的! “嗯?怎么又走神了?”沈意偏头看他,“我要不给你把个脉吧,怎么总游神呢?” “我、我没事,我有蜜饯了,要小孩子的不好。”奚木目光闪烁,含糊回道。 沈意信以为真,对他道:“要个一次两次没事,他愿意给你是他喜欢你的表现,下次咱们再给他买就是。” 咱们…… 奚木指尖动了动,他有点喜欢这个词,“好。”他应道。 两人走在街上还去了杜婶的卤味铺子买了点卤肉,杜婶依然很热情,即便知道一些子宣和沈意婚事的内幕,面对奚木时也很自然地叫他:“临春这是你夫郎吧,来看看喜欢吃点什么,可总算有人陪着你吃卤肉了。” “话还早着呢,都不知 17. 奚家人 [] 奚木不知采药具体事宜,只细细地听着她们说话。 “爹爹给我做炊饼带去上山,要糖芝麻的!”沈意还记着昨日没吃成的糖芝麻包子,想着这次上山采药得带着。 “好!”齐氏笑着应道。 下午,沈意把草药整理完后去马伢子那把马租了回来,奚木认出是三日前的那匹马。 平安和无恙围着马腿绕前绕后地嗅,齐氏怕惊了马,把它们牵走了. 傍晚,齐氏带着奚木、云白二人进厨房揉面和馅做炊饼, 云白用石杵臼芝麻和冰糖,奚木则帮着齐氏分面剂子。他心中稍有疑惑:后日才上山,为何今日就开始做炊饼了? 很快,他自认为自己的不解被齐氏所解答:“咱们多做些,晚间你们可以尝尝,临春可喜欢这个炊饼了,冷吃热吃都好吃。” 听到沈意喜欢,奚木不由得仔细观察齐氏是如何做的。 看着并不难的样子,面剂子包上糖芝麻捏合按扁后贴着锅边,锅中间还用放了碳,小火煨着…… 奚木学着齐氏的模样,很容易也包出几个,看着它们贴在锅边一点点变得焦黄。 巴掌大小的炊饼,做了二十多个,有糖芝麻馅的,也有野菜馅的…… 煨熟后两面金黄,焦香扑鼻。 晚间,沈意一连吃了两个糖芝麻的,看起来是真的很喜欢,奚木默默记在心中。 沈意下午吃了糕点,晚上又吃了炊饼,一时吃撑了,跑到书房去看医案药理消食去了。 云白不敢往沈意跟前凑,端了热水服侍奚木洗漱。 奚木坐在铜镜前取下面纱,以往他对自己脸上并不在意,正如同他之前所说的,习惯了,但现下看着铜镜前自己脸上结痂的印子,莫名在意起来。 “少奶奶开的药真管用,少爷的脸,瞧着好了不少,痂边红肿都消了。”云白说道。 好了不少吗…… 铜镜中倒映出的脸,因着少见阳光而泛着冷白,紫红色的痂印在脸颊上分外惹眼,他对着镜子两边看了一下,在看到侧脸的一处时顿住,“这里……是不是掉痂了?” 云白闻声上前细看,确见左脸下侧有一处粉色的印子,硬痂不知所踪,他道:“是呢,少奶奶说过,掉痂了就是要好了。” “掉痂了吗?”沈意进房就听到这句,快步流星走上前去看奚木的脸。 奚木的下巴被托起,脸对上了沈意的视线,他不自在地别过眼,云白见状,悄无声息地端着水退出了房间。 沈意仔细看了他脸上的疤口,点头道:“是有两个痂掉了,这是好事。之后脸上这些痂都会掉的,最好让它们自然脱落,你不要用手挠抓,这样疤痕留的会浅一点,我再给你制些药膏,每日涂抹,约莫个把月就能好全了。” “谢谢妻主……”奚木低声。 沈意听到他的称呼耸耸肩,妻主就妻主吧,说了也不改的愣葫芦。 晚上,沈意依旧很快熟睡,奚木借着一点窗外的月光偷偷地看她,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个模糊轮廓,奚木望着这点轮廓缓缓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翌日,两人都醒得早,把要带的香烛纸钱都装好后,沈意翻身上马,同着之前一样,朝奚木伸出手,带着他上马。 三日前,奚木满心都是要去见娘爹的不敢置信和面对未知的惶恐,今日,他坐在马上,身后依旧是沈意,但他心中情绪却截然不同。 仿若海面漂泊无依的船忽有了岸口可以停靠,即便,只是暂时停靠。 奚木想到沈意昨日说起陆子宣时的黯然……没谁比他更清楚,沈意和陆子宣幼时的关系有多好…… 两人到榆乡时,刚好巳时。一回生二回熟,沈意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奚木娘爹的墓。 沈意用火折子点燃了香烛纸钱,依着规矩磕头后,对奚木道:“你和他们说说话,我就在附近。” “好。” 明明只隔了三日,奚木就觉得好像大不一样了。他烧着纸钱元宝,轻声开口:“娘,爹,我好像有家了……” “是你们在天之灵护佑孩儿吗?” 山间的风轻轻地吹动,他墨色的发丝随风扬起。 奚木沉默了很久,他慢慢地说着,“她是个聪慧温和的女子,她家人也都很好,出嫁前,我想过最坏的结果,可我未敢奢想过,她竟是这般好……” “虽然……”这两个字出声时,奚木心头有些莫名涩意,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奚木在他娘爹面前扯出一抹笑:“她愿意待我好就够了,爹爹您说过的,人要知足。” 即便她心里装着别人,也没关系。 奚木自认为想通了,他将手里最后一点纸钱扔进火堆里,跪地磕了三个头。 “是奚木吗?”一道上了年纪的声音在奚木背后响起。 奚木身形一顿。 …… 沈意往回走时,就听到了女人的说话声,这个时候,奚木撞上谁了? 她快走了两步,瞧见奚木面前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个双鬓斑白的老者,女人是个稍微年轻些的妇人,看他们的神情,似乎有点交情的样子。 “他们是谁?” 沈意出声,三人不约而同看向她。 中年妇人看见沈意的第一时间用目光从头到脚把沈意打量了个来回,在看出她穿着讲究之后,细长吊梢眼眯了起来,面上带了殷勤的笑:“你是奚木的妻主沈临春吧,我是——” “是与我断了六亲的奚家人。”妇人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的身份,就被奚木冷声打断。 “嗐,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呢,什么断亲不断亲的,我们是你祖父和亲姨啊。”李老头带着几分嗔怪说道。 “去了城里几年,连娘家人不认了?”奚宝珠黄黑的脸因怒气沾了几分红。 奚木看着两人,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娘爹的丧事刚办完,他的祖父祖母、亲姨姨父等人瓜分他家的东西,推诿他的去处,他站在灵堂里突兀的像个外来者—— “这男孩谁爱要谁要,我们家可养不起一个白吃饭的。” “我家孩子多,奚木在我这不好养,要不然娘爹你们受累,帮着我那死去的可怜姐姐、姐夫带一带?” 奚 18. 刺麻草 [] 最后一句话直逼李老头和奚宝珠命门,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哪听得了死绝了这种话。 “你简直放肆!”奚宝珠手臂抬起巴掌就要往奚木脸上招呼。 奚木双眼通红地挡住她的手,反手一巴掌扇在奚宝珠脸上,用力之大,沈意都能看清那妇人脸上抖动的痕迹。奚木咬牙地盯着她道:“这一巴掌,是替我娘打的,同为姐妹,你偷奸耍滑,偷她钱财,辱她夫郎,还说背后诋毁她。” 奚宝珠被这一巴掌打懵了,这还没完,右脸的麻痛未散,紧接着啪一声,左脸有了相同的麻痛,“这一巴掌,是替我爹打的,你处处与他为难,日日说他不好,你才是令人作呕的那个恶人!” 林子里仿佛都被这两道巴掌声给扇得安静了。 奚宝珠捂着脸,身体因为愤怒抖着,她竟被一个男人打了。奚宝珠望着奚木的目光里尽是阴毒凶恶,大喊一声扑上去:“奚木,你这个没娘爹的狗东西,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奚木冷眼看着奚宝珠扑上来,没有半点躲避的意思,他心里压着一股气,来自于对眼前这些奚家人的怨气,今日在他娘爹面前,大不了就拼个鱼死网破,他早已没什么可在意的东西了。 身后忽有一道力将他拉开,他无意识地看过去,当看见沈意面无表情的侧脸时,他心中隐痛,黯然垂眸。 奚宝珠扑了个空,脚下一个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摔去,膝盖衣摆沾了不少泥,她头发散乱,叫嚷着爬起来还要扑打奚木。 李老头也不知从哪寻了个树棍,也气势汹汹地挥舞。 沈意哪能让呢,她将两人都各自推远了一点距离,她道:“冷静点,冷静点,大家都冷静点。” 奚宝珠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哪里冷静得下来,沈意赶紧拉住,套近乎道:“你是奚木他亲姨吧,那就是我姨姐了,姨姐别生气,奚木不懂事,我等下好好教训教训他!” 奚木听言一愣,他望着沈意好声好气地抓着奚宝珠的手腕和她说话,手指收紧。 李老头也叫嚣道:“可不得教训一番!当真是目无尊长!” 沈意张嘴就应:“祖父也别气,气坏身体多不值当,快帮着劝劝姨姐,” 李老头见沈意还是个“明事理”的人,目光落在墓前的供奉上,想到他们的来意,也拉住了奚宝珠:“珠儿,行了!” “爹!这狗东西竟然敢打我!”奚宝珠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他妻主不是在这吗……”李老头意有所指道。 奚宝珠听明白李老头的话,恶狠狠瞪了奚木一眼,这事没完! “对嘛,都是一家人,何必搞得那么生气呢!”沈意笑眯眯道,“姨姐受了大委屈,我知道,我定当准备礼物登门拜访!” 奚木不敢置信地看着沈意,她……在说什么? 听到准备礼物这四个字,李老头和奚宝珠眼睛同时亮起,接着又听沈意道:“对了,祖父姨姐,刚才我听奚木说他家有房子和钱财在榆乡,是奚木他娘爹留下的吧……” 李老头立时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奚木他娘爹死得早,你们作为长辈替他代为保管一下钱财家产,这很正常!奚木这人不懂事,不懂得你们的良苦用心,他不懂我懂!”沈意姐妹好似地搂着奚宝珠,“如今奚木也嫁给我了,那房子我理应去看看。对了我之前听他姑姑说,是一处二进的青瓦砖房,不然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听到沈意提起房子钱财这个,还说什么理应去看看,这叫什么话!李老头和奚宝珠像被踩中痛点,李老头当即便道:“什么房子!看房子做什么?那是我女儿留给我的!” 奚宝珠附和道:“对,对!是我妹妹留给我们奚家的!你看什么房子?!” 沈意依旧笑眯眯的没什么脾气的模样:“瞧你们这话说的多生分啊,奚木不也姓奚吗,如今我是他妻主,按照律例,那房子钱财就应当有我一份啊!我们不然边走边说吧,先去看看房子!” 奚宝珠听到律例,又见沈意当真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一把甩开沈意的手,怒道:“看什么房子!那房子是我们奚家的,奚木他早就在奚家族谱除名了,那房子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与你更是没有干系!” “对!你一个外姓人,别做梦分我奚家的财产!” 见奚宝珠和李老头这般警惕,沈意面露严肃:“诶!祖父姨姐,你们这话就说得不对,我是奚木的妻主,我怎么是外姓呢,不然我们去官府问问?” “你就算去官府问我们也不怕,奚木十岁与我们奚家断亲的事情全村皆知,还有文书手印作证!”李老头信誓旦旦地说道。 沈意挥挥手,毫不在意:“文书手印?都多少年过去了,再说了,奚木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去官府那说不定还有回旋余地,我们还是先去看看房子吧!” 看着沈意一门心思地想要去榆乡看房子,李老头和奚宝珠自然不让,争执间,奚宝珠只觉得手腕痒痛,她无意识地抓挠却隐有加重的迹象,低头一下,吓了一跳,道:“爹,我手怎么了?!” 李老头定睛看去,奚宝珠手腕上不知何时起了一片红肿,手腕明显肿起,伴着瘙痒疼痛,还隐有扩散的趋势。 “我的珠儿啊,这是怎么了?”李老头一时慌了神。 沈意惊讶道:“呀,这莫不是得了什么急症,我是大夫,不若我们先赶紧回乡里,咱们去家里好好治治!” 见沈意这会儿还惦记着他们奚家的房子,李老头赶紧推奚宝珠道:“珠儿,你先回去,你去乡里找大夫,我马上就过去!” 奚宝珠手痒难耐,痛得眼泪爬满脸上,“好,我回去我回去!”她说着话三两步就跑远了。 沈意手做喇叭状,对着奚宝珠的背影喊道:“诶!姨姐,我真是大夫,我帮你治呀!” “用不着你假好心!我告诉你,你别想昧我奚家的房子!”李老头外 19. 上山采药 [] 回到溪州后,沈意带着奚木还完马后去了自家医馆,她还记着要帮奚木调制药膏的事情. 医馆人不多,病人看见沈意都会与她打招呼,看见她身旁戴着面纱的男子猜测出是她坏了脸的夫郎。没人会不识趣地提这件事,不光是昨日沈意在小茶馆说的话他们多少也听到了,再就是沈家母女对他们的医治之恩也不会让他们胡乱谣传。 走在半道上,金茗将她拦下:“小沈大夫!好些日子没见了!” “是你呀,你女儿最近如何?”沈意记得那个行针时咬牙背书的金玉儿。 “亏得你们宁世医馆救治,已经大好了,这不,我们正准备明日启程回渝州。”金玉儿的腹满症治好,金茗整个人瞧着都年轻不少。 “那祝你们一路顺风啊!”沈意真诚地祝愿完,拉着奚木要走,想起什么一般停住,“对了!回去别忘了让那个庸医多看——” “又在胡说什么?!”沈昭华从内堂出来打断了沈意的话。 沈意撇嘴:“好吧好吧,我不说啦,我去制药。” 奚木被沈意拉着袖子,一路从医馆外堂走至内堂,看着沿路的病人和沈意或和善或感激地打招呼,连带着对他也会点头,没有人对他的脸抱有异样神色。 走进药堂后,沈意放开奚木,在放置药品的匣子里四处寻找,不多时,就见她摸出两小盒药。 手心大小的扁瓷盒,上面贴了小纸条,一只盒白玉膏,另一盒写着雪草膏。沈意把这两盒拿给奚木:“喏,这两盒你先涂着,掉了痂的地方涂,没掉痂的先不涂。早上涂白玉膏,晚上涂雪草膏,等我采药回来,我再给你制些新药膏。” 还带着沈意手心温度的药盒放置到奚木手上,沈意在药堂里望了一圈,对奚木道:“你先带着药回去吧,我在医馆看看药草,傍晚和娘一块回去。” “我先回去……”奚木喃喃重复了一遍。 沈意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一边转身在药柜上取下药册一边道:“对,你先回去吧。” 奚木站在药堂,有些不想走,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鞋底像涂了浆糊,行动困难。 沈意翻过两页药册,一抬头看见奚木还站在那,疑惑道:“恩?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奚木摇头,他知道自己应该走了。 心底那一丝丝依赖只冒了个芽就被一块石板强硬地压下,他看了一眼沈意,才终于转身。 他一边走一边想,上次将云蓝留在这里的时候,云蓝帮着做了什么呢? 想着想着,他就有些钻牛角尖,为什么她当时让云蓝留下了,他现在不能留下? 奚木有点低落。 沈意无意间瞥见奚木朝外面走的背影,张口想叫住他,却又不知道叫住他做什么,思索间,奚木已经走出了药堂,沈意遂打住了自己的突发奇想,继续查看药柜里的药。 清点着草药,沈意心里估摸着,这次上山采完药,还得去趟药商那里。 奚木回到家,看见齐氏和云白正在收拾东西,压下情绪,快步走上前帮忙。 多了两个人帮着干活,齐氏轻松很多,一下午将家里的事情都做好了。 瞧着天色渐暗,奚木在厨房帮忙,目光时不时地扫向院门,比他反应更快的是院子里的平安和无恙。 本来卧在草垫子上摇尾巴的它们耳朵忽然动了动,然后站起来要朝着院门奔去,但因为脖子上的绳子勒住了,只能原地刨了两下地,一个劲地往院门那里汪汪呜呜。 齐氏见状,笑道:“应当是临春她们回来了。” 奚木眼眸一亮,极克制自己的目光,齐氏走出厨房,奚木才随后跟上。 就像是无数个平常的一天,沈意和她娘一边讨论某个药方,一边朝家里走去,院门打开,是平安和无恙两个写满委屈的狗头。 沈意笑着蹲下身两只手一左一右揉着毛茸茸的狗头,从耳朵挠到下巴,还给揉肚皮,平安和无恙呜呜地把狗头往她怀里蹭。 齐氏提沈昭华接过药箱,笑着对她道:“回来的正好,可以吃饭了。” “奚木?”齐氏见奚木站在一旁,奇怪地喊了他一声。 沈意听到这声,扭头看去。 奚木把目光从沈意身上仓皇收回,险险避开和沈意对视上,“我去端菜……” 沈意看着奚木逃也似的背影,摸不着头脑,怎么胆子还是这么点大? “明日上山,我带平安去。”沈意吃饭时说道。 “好。”齐氏点头,细细嘱咐她:“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在院子里的背筐里,明日自己小心些。” “知道知道,我都去了多少回了!”沈意点头,浑不在意地应道。 沈昭华见她这个态度,眼皮子跳了两下,才张开口,就见到面前递来一碗汤,沿着手看见奚木温顺的脸:“娘,喝汤吗?” 沈昭华接过汤,干硬地应了一声,一时忘了刚才想说什么。 “我也要!”沈意挨着奚木对他道。 奚木取过碗,依言给沈意也盛了一碗,沈意接过汤就坐了回去,奚木看了一眼自己手肘被碰到的地方,缓缓垂下眼睫。 一旁看到全程的云白默默收回视线。 沈意吃过饭照常往书房里去,等她回到房间里时,看见奚木正坐在梳妆镜前,看到她进来,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苦恼。 “怎么啦?”沈意随口问道。 “没什么,我正要涂药……” “涂药?”沈意起了兴趣,“我来看看!” 奚木脸上的面纱已经取了下来,疮疹小一点的痂已经掉了三四个。在脸侧的位置,的确不太好涂。 沈意一手托着奚木的脸,顺手就把药膏盒子打开了,“别动,我帮你涂一回。” “雪草膏不必涂得太厚,像这样,指腹沾些就行。”沈意将沾了药膏的指腹放在奚木面前展示。 颜色漂亮的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莹白色药膏,随后脸侧传来温热的触感,当感受到柔软的指腹在自己脸侧轻揉时,奚木睫毛微微颤抖,双手揪紧了衣袖。 沈意专心致志地把奚木脸上掉痂的疤口涂上药膏,还顺带着检查了一下他的脸,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明明是很正常的检查伤口,偶尔的触碰也是点到即止,可湿热的气息,温暖的草药香透过相触碰的肌肤 20. 归来 [] 沈意走之后的一整日奚木都心不在焉,上午帮着齐氏整理草药,中午,他隐带着期望去看院门,可直至吃完午饭也没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下午尤其漫长,就像齐氏手中的面被不断的拉长、拉长再拉长…… 天上的太阳也移得极慢,下午孙氏带着东西上门了一趟,话里话外关心了一下奚木的脸,他对着齐氏话语诚恳:“亲家公,我们家奚木这孩子是极好的,只是这孩子平日就寡言,脸伤了也不与我们说,也怪我疏忽没注意到……” “市集里那些碎嘴子我去骂,当真是一点不把我们陆家放眼里……” “这些料子你收下,马上也要入夏了,换几身夏衣正好……” “是啊,家人人多,顾不上……亲家公体谅……” 奚木起先还能听着他们说话,可当看到日头西斜,注意力不由得都放到院门上。 倏然看见院门打开,他立时站起,引来孙氏和齐氏侧目,当他们看向门口时发现是沈昭华回来了。 孙氏也站起身告辞:“竟一时说了这么久,既你家妻主回来,我就不多打扰了。” 三人说着话,没人注意到奚木在发觉来人不是沈意时眼眸深处闪过的失意。 他心里越发不安了,天都黑了,为什么她还没回来? 是不是…… 他不敢深想。 少顷,听到齐氏喊他:“奚木,来吃饭了。” 吃饭? 他走到饭桌前,指尖紧了紧,问道:“不等……妻主吗?” “临春啊……她上山采药得去个三五天呢!迟些七八天也是有可能的。”齐氏一边盛饭一边道。 七八天?奚木怔住。 那么久吗…… “会有危险吗?”奚木忍不住又问。 齐氏看出奚木的担心,对他道:“放心,她带了平安去,家中两只犬看着平日温顺,若凶起来别说人了,野兽都得避让几尺。” 齐氏的安慰奚木半点没听进去,只听到那野兽两个字……心里止不住地发紧。 还有野兽…… 夜里,奚木回到房间里,只觉得房间空得可怕。 那些幼时曾听闻过的闲言碎语涌现在脑海…… “这孩子怕不是个煞星……母父皆亡……” “就算不是煞星,命也够硬的,离他远些吧,别惹祸上身了……” “接近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些充满恶意的话语朝奚木劈头盖脸砸下来,他想到了他娘在棺材里的模样,想到了他爹一头撞在棺木上的样子…… 甚至,想到了沈意被野兽啃食的画面…… 他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内心的恐惧像一个无底黑洞吞噬着他,那些未语他人的惶悚不安几乎将他溺毙…… “胆子大些,天塌不下来。” 清浅的话语乍然响在耳畔,像无形的手将他托起。 奚木倏然抬头张望,无意识地喊道:“沈临春——” 他四处看了很久,并没有看到沈意。 泛白的指尖撑着桌子缓缓站起,他努力克制地坐到梳妆镜前,对着镜子为自己的脸涂上药膏。 做完后,他从梳妆台偏僻的角落摸出了那把匕首,像之前做过无数次那样,仔仔细细的将它绑在手肘上。 然后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阖眼。 一切仿佛回到了他独自住在晚风院的时光,清冷寂静。 第一天没有沈意的日子过得很漫长,第二天依然如此…… 第三天…… 第四天…… 每过一天,奚木的心就沉一分,他又有些怨恨,他明明才刚刚有了家…… 云白收回为奚木测量的软尺,看着夏衣的尺寸,有些担心地提醒道:“少爷可不能再瘦了……” 大周朝除了特殊爱好和极其贫苦的人家,并不喜爱瘦弱,向来是提倡男子健壮,心有余而力能足地服侍妻主。 而奚木这个身形显然有些过瘦了,脸上看得不太明显,可这腰身…… 奚木看了一眼云白写的尺寸,低声道:“各加一寸吧。” 也只能如此了。 云白走后,奚木坐在房里出神,已经六天了,白日里还听齐氏说了一回,可为什么她还没回来? 他上完药膏,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在沈意走的第二日,他就睡在沈意常睡的位置。 被子里有熟悉的草药香,让他得以勉强入眠。 可即便如此,不安的梦还是在折磨他,当再一次被梦中的兽吼惊醒时,奚木喘息着将被子罩在了头上。 周围安静地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声,他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慢慢镇定下来,沈意不会出事的! 她会医术,还带着平安…… 他尽可能地说服自己…… “咔嗒——” 一声轻响在房间里响起,这声音……是门开的声音。 那一瞬间,奚木寒毛直竖肌肉紧绷,右手下意识摸向左手手肘处的匕首。 他猜想过是不是沈意回来了,但很快,进来那人在箱柜里摸索…… 是盗贼…… 他安静地蛰伏在被子里,想等那人摸完东西,再寻机会…… 但下一刻,那人竟摸到床上来。 在察觉到那人的手碰到被子的一瞬间,奚木应激地拔出了匕首,凭着直觉朝前方刺去。 “诶!”那人似乎没意料到他竟醒着,发出一声惊喝。 奚木一击未中,扯过被子不让那人有碰到的机会,他果断地横过匕首还要再刺—— 月光下匕首的冷光闪现,只听那人道:“奚木,是我!” 当啷—— 匕首落在地上,奚木浑身一僵,失声低喊:“妻主?” 沈意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亮屋里烛台,昏黄的烛火亮起。 待看清地上匕首,沈意眉梢扬起:“我才几日未归,你就想谋杀妻主了?你是想当寡夫,还是想给自己换个新的?” “不……我以为……”奚木话说一半,看到沈意肩膀处有血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你受伤了!” “是我……”奚木不确定刚才黑暗中自己有没有刺中沈意。 沈意捡起地上的匕首道:“不是你,采药的时候没留意让石头划了……” 手中的匕首一指宽,巴掌长,小巧精致却十分锋利,“这你一直带着?” 奚木避而回其他:“是我爹留给我的……” “哦,还挺锋利,你自己小心点。”沈意将匕首放在桌上,“本还想着自己找药去书房上,正好,帮我上个药吧,好夫郎?” “你刚才是进来寻药的?” “对啊,还打算抱床被子走,但柜子里没找到被子……”沈意一偏头,看见床上的两床被子,“诶,你没收进柜子里吗?” “我……我有点怕冷……”奚木含糊解释,然后岔开话题道:“我帮你上药吧。” “行。”沈意也没想太多,她看了眼肩膀上的伤,拿起刚才找到的药箱放在桌上,随后褪下衣衫。 奚木本还有些不自在,当看见沈意肩膀上寸余长的伤口时,心中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