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舌太守与他的哑妻》 1. 她叫哑娘 []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① 隅中时分,姑苏城外一片无穷碧绿的荷花塘深处,几名身着绿罗裙的姑娘,荡悠悠划着小艇,边用吴侬软语的曲调唱歌,边素手采莲。 “哑娘,你小心点儿,别掉水里了。” 挽着垂挂髻活泼俏丽的小姑娘阿月,笑意盈盈地提醒一旁安静采荷的姑娘。 那位名叫哑娘的女子立在船头,头戴幂篱,看不清面容。 她身前抱了几支含露未开的花苞,正低头去闻,听得身旁人的关心,微点了头道谢,又陷入安静。 时有风拂过,挟带一缕清香,掀起了她头上的纱罗,绝美的容颜若隐若现,浮现眼前。 眉如远黛,目似含情,水波盈盈,皎若云间月,皑如山上雪。② 阿月瞧着她的模样,心里偷偷叹了口气,这样美貌的姐姐,怎么就偏生不会说话。 两月前,她与阿娘去河边浣衣,在下游遇到了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哑娘。她与阿娘见这女子实在可怜,便将她带回了家中医治。 哑娘染了病,一连昏迷了五日,嘴里一直喃喃念着什么,她听不清。 五天后,哑娘终于醒来,可前尘往事竟忘得一干二净,问她叫什么,家住何方,家中是否还有亲人,她垂泪摇头,满目皆是茫然无措。她张嘴欲开口讲话,试了几番发不出声。 她与阿娘这才知道,她是个哑女。 阿娘心软,不忍将她一个弱女子赶走,又见这哑姑娘勤快能干,尤其有一手好绣工,遂将她留下,为家中做活。 因她失去记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众人就叫她哑娘。 哑娘采了一箩莲蓬,余下几人也收获满满。日色过午,阳光毒辣,蝉鸣声不歇停。几个姑娘背着竹篓要回家,一路上说说笑笑,不知谁开了头,几人又唱和起来。 “泛舟采菱叶,过摘芙蓉花,扣楫命童侣,齐声采莲歌……”③ 歌声穿过了荷塘的另一头,在青山绿水间,有一座小亭伫立在此,名曰荷风亭。 亭内聚汇了许多江南的文人骚客,风流才子。正吟咏诗文,谈诗作赋,又兼琴音相和,饮酒煮茶。 有一青衣白面男子远游,远远听到远处的歌声传来,笑道:“此地景色宜人,池中的莲花也开的极好,不若我们就以莲花为题,吟咏一首,众位觉得如何?” 众人欣然同意。 远游摇着手中折扇,随意转了几圈,脑中已有了一首:“某极爱李太白的诗,他的诗飘逸奔放,恣意张扬,他有一首采莲曲,今日读来别有意味。” “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④ 一首曲终结,众人唏嘘长叹,好诗好诗啊。 又有一年纪稍长,蓄着髯的男子站出来,摇头轻叹:“这诗写的应景啊,我等虽为山野闲人,可这心中却也装着国家,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直叫人踟蹰空断肠。” 众人又是一阵叹气,远游悠悠摇着扇子,瞧众人颓唐丧气的模样不语。 如今奸相当道,皇帝开始懈怠朝政,耽于享乐,亲小人远贤臣,杀害忠诚良将,独宠李慧妃。将整个国家治理的是乌烟瘴气,民怨沸腾,四方蠢蠢欲动。 他是一贯不爱理这些俗事,只想风流快活,行于山水间怡然自乐。可当下也有了几分忧愁,若国不将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想到这儿,他轻瞥了一眼亭中姿势优雅地斜躺着,脸上盖一本书的白衣男子,这位爷,他自来时就一直静默无声,低着气压,众人皆不敢靠近。 远游看不下去,用脚踹了几下他的腿:“谢太守,醒醒!要睡回你的府衙去睡,要来的是你,来了装死人的也是你,您老人家既然来了,何不给大家伙露一手好字瞧瞧。” 若不是他昨夜提起要邀请江南的文人雅客举行雅集时,这人听后偏要跟来,他是万万不想与他同去的。 此人,出于陈郡谢氏大族,名谢九霄者,善书法。神德十年考中进士甲科,又在制科考试中拿了一个百年第一,在京城一战成名,官职一路狂升,震惊朝野。 谢九霄在京城被传得是神乎其神,其中最引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他的长相。据说貌比潘安,如此的绝代男子本应是众人追捧,引万千少女喜爱的对象,可情况完全相反。 大约世间极难有十全十美之人,谢九霄此人极其毒舌记仇且不要脸,在京城被他损过的人那是车载斗量,数不胜数。上至皇帝老儿,下至满朝文武,甭管大官小官,只要拿到了错处,就是一顿批判。 直到最近,他又一次抓住了皇帝老儿的错处,拿李慧妃开了刀,一顿批评,气的皇帝老儿吹胡子瞪眼,将他一气赶出了京城,贬谪为吴郡太守。 “谢太守,听说您写得一手好字,价值千金,当世无人可比,不知今日我们可有幸亲眼目睹啊?”亭中几人皆听过他名号,一时不敢造次,只得好生相请。 谢九霄慢吞吞拿下脸上遮掩的书卷。眸光清冷,面容淡淡,一双凌厉丹凤眼,唇薄而鼻挺,薄情而寡性。 他缓缓吐出一句:“物以稀为贵,若是到处都有,本官的字还如何贵重。” 亭中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结僵硬,尴尬。 远游摇着的扇子也定在了空中。他就知道,他就知道!相识多年,他这谁都不给颜面的臭脾气别指望能改好,下次绝不带他来了。 “不过……”谢九霄认真思索了一会,“若你们能帮本官一个忙,本官愿将过去所写书画全部赠与诸位。” 远游扬眉轻挑,不可置信:“你怎不早说,我帮你啊,快快道来,天底下还没有我办不好的事情。不过太阳还真打西边出来了,你谢九爷也有办不了的事,奇也怪哉!” 谢九霄一声令下,他的长随章会递来一副卷轴,小心翼翼摆在石桌上,众人皆围上前来目睹。 画轴徐徐展开,让众人皆怔愣在地。此画中非山水景色,亦非水墨书法,而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极美的女子,眉眼柔和俏丽,身姿婀娜,手中正拿一把团扇在园中扑蝶。 远游盯着画中女子打量,又回头瞧谢九霄,神情不明:“这女子是谁!你可千万别告诉我,这是你老相好。” 难得他能和女子扯上关系,莫不是他和哪家的小姐看对了眼,今日来就是显摆来的,这画中女子是真美,但是眼神可真不怎么好,怎的没看上他,看上谢九霄了。 谢九霄给他一记冷眼,远游立刻闭了嘴。 “这是柳家送来的。” “柳家?哪个柳家?”远游疑惑不解,见他像个锯嘴葫芦不语,细细思索了一番。 与他有干系的柳家,莫不是…… “河东柳家!”远游“歘”一声合上折扇,满目含笑,舒朗道,“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这柳家现任家主最小的女儿当年不是与你定下了亲事么,怎 2. 路遇劫匪 [] 哑娘随了众人一道回城,准备将这些采来的新鲜莲子卖掉。 阿月的家中只有一个哥哥和阿娘与她相依为命,父亲多年前战死沙场,他们三人日子过的清苦,如今又加了她一口吃食,更是拮据。 可她现下不能离了阿月家,她失了记忆,不会说话,又是个女儿身,独自走掉实在危险。是以,她只能干更多活来贴补周家,求得她的一席躲雨之处。 只是这副身子实在娇气,走两步就累,脚上磨出了水泡。 背后的竹篓也是沉甸甸的,麻绳勒着她的细肩,磨破了嫩生生的皮肤。还有身上的衣裙,针织太过粗糙,像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针一直扎她,叫她难以忍受。 这两月来,她失了记忆,可多年来的肢体习惯没有改变,她拿起针线,就可绣成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沾起笔墨,心中便可吟咏出一首诗词来。 她清醒后,身上穿的一件绯色绫罗衣裙,头上戴的几样首饰,皆是不菲。所以,她应该是哪家的千金,只是不知道为何流落到这步田地。 也曾试图跑去衙门口报官求助,却被几个差役气势汹汹赶走。 她实在无法,只能期盼家中亲人快些将她找到,免了她的苦难。 日头毒辣,众人特地走了小道。行至一处林中,有绿荫遮蔽,袅袅凉风穿林过,众人欢欢喜喜把家归。 忽然之间,前方闯来几个身着虎皮,熊腰虎背的黑脸大汉,个个拿把大刀,面目可怖,朝他们而来。 “站住!交出钱财饶你们不死。” 几个姑娘被吓得花枝乱颤的直往后躲,哑娘将吓坏的阿月揽至身后,自己也是苍白着脸,身子颤的厉害。 她余光瞥了眼中间那个面如黑炭,侧脸有一刀疤的男人,总觉得熟悉,像是哪里见过,细想,脑袋又是一阵疼痛,心也跳的厉害。 不过此时,轮不得她多想,保命才是要紧。她将腕上一个大玉镯子褪下,头上戴的几根素钗包在手绢中,扬手朝几名歹人示意,所有人目光全集在了她的那包首饰上。 “拿过来!”那黑脸刀疤土匪对着她喝了一声命令道。 话毕,哑娘用力一甩,将小布包扔出去,趁几人争夺之时,她扯起阿月就跑。 姑娘们扔了背篓,提起罗裙,又重返来时的路,身后的歹人反应极快,捡了镯子还不死心地追在身后。 当此之时,前方又听见马蹄“哒哒”的声响,哑娘朝着马蹄声跑去,心中冀出一丝希望,但更多的是害怕。 身后贼人还在挥刀狂追,她只能赌,赌遇到一个救星。马蹄声渐近,她听到了几个男子的声音传来,心中惴惴不安。 “我说谢九,你这可就恩将仇报了,瞧你方才说的是人话吗?” “我很生气,你瞧见没有!哎喂——” 三人说话间,来至林中,遇见几个慌乱的女子与身后追着的恶狼。远游止了声,四周观望一番,立刻攒起了前因后果,冷嗤一声:“光天化日,你们这些臭虫就敢抢劫民女,你们也太不把本郡的太守放在眼里了,莫不是你们瞧着他像个纸糊的不成?” 远游扫了眼身旁一副死人面的谢九霄,笑了。 “啧,我说谢九爷,你可不能狠心坐视不理啊,这些姑娘多可怜,我瞧了都不忍。” 边上的长随章会忍不住看了几眼远游,心中吐槽,这远公子见个美人就走不动道,瞧谁都爱怜,看石头都深情。 那土匪见只有三人,也不发怵,狗胆包天挑衅道:“管你什么九爷十爷,在爷爷这儿,统统把你们拍扁,识相的就留下买路钱。” 缩成一团的姑娘们吓得瑟瑟发抖,见来人势单力薄,更添悲伤,有种我命休矣之感。 哑娘的心火急火燎的,不会说话真是碍事儿,这些姑娘太老实,现下有人挡着,正可给她们留些时间逃跑。 这三人一看就是文弱书生,银样镴枪头,挡不了多久。她心中虽对三人有所感激,可觉得还是自己的命重要些。 罢罢罢,若今后能再遇见几位贵人,那时道谢也不算迟。 她扯了阿月的手,示意朝那边逃,阿月愣了一会明白过来,向身旁几人提醒。 她们慢慢挪着小碎步,一步两步…… “阿月,哑娘——” 忽然远处一道焦急的男声传来,是阿月的兄长周福。 哑娘止了脚步,掀起面部遮掩的白纱,露出一张俏脸,望远处瞧。 他来的可真不是时候,与这劫匪恰好碰面,现下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总不能放他一人置于危险境遇不管不顾。 周福穿一双草鞋“踏踏”跑来,正与劫匪相撞,见远处还立着三人,骑高头大马,他唬了一跳。 这是个什么阵仗。 “哑娘,阿月……你们快同我回去吧,娘在家里等着呢。” 周福眼神忽上忽下乱飘,就是不与贼人凶恶的眼神相对,手里攥把镰刀,紧了又紧,擦着路边摩挲脚步,向哑娘处来。 林中气氛诡异,谁也不肯先动起手来,都在互相观望。 谢九霄率先打破僵持:“章会,清理掉。” “是”章会领命,撸起袖就朝着歹人走去,与之缠斗。 远游兴致不错,看了几眼前方,俄而又想起身后一众姑娘怕是吓到了,他,一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合该关心关心,安慰几句,讨得姑娘欢心。 远游调转马头,下意识去寻人群中最漂亮的姑娘,目光一下子就定在哑娘身上。 目光审视着她,一双犀利的眸子从疑惑、怀疑转移到了了解、震惊,最后变为钦佩。 嗯?这小娘子好生面善,像是哪见过似的。 哦,对了,像方才亭中画像上的那个女子,柳颜芝。长得可真像,足以以假乱真。 不对,她就是柳颜芝!!! 哑娘见他如此直白盯着自己,心中羞恼,这人怎的如此无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盯着她眼珠子都快弹出。 感到不适,她往周福的身旁躲了躲。 远游似乎惊吓又带些许兴奋地“嗷”一声,引得谢九霄注意:“要学狗叫回你破宅里叫,本官听不惯。” “不……不是,柳颜芝在那。” 谢九霄极快回头,就见到了如此的一幕。 哑娘白皙纤手环着周福左臂,半张素净绝美的脸掩在他身后,眼中慌乱如受惊的小鹿,半含情意半含薄雾。 谢九霄眼中一晃而过的错愕,后又变得极寒。嘴角绷直,面目阴森。 远游不敢发出响动,只悄声瞥他一眼。 这般的不动声色,不亏是谢九霄,若是他,早将奸夫撕扯了。 不对劲,不对劲,他怎的还不动手,难道是想让他替他出头么? 林中突刮起一阵阴风,卷席漫天尘土,风沙迷了众人的眼,还真有种 3. 大闹厨房 [] 哑娘被一莽夫连拖带拽,驶向城中。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背后是陌生男子坚硬的胸膛,夹带着若有似无的点点沉香。 她臊极,拼命挣扎想叫他放开她,此等行为,无异于强抢民女,他无耻! 她的脾气再好,也经不得他如此无礼对待。 谢九霄哪管得了这些,他心中戾气怎么也消不下来。 这女子竟敢公然给他戴绿帽,自找奸夫,他的脸面怕不是被她当做了青石地板,可随意踩踏。 想到此处,揽在哑娘腰间的铁臂更是紧了紧,恨不得勒死了这祸害。 女人果真是红颜祸水。 行了半个时辰,及至太守府。 哑娘没反应过来,又被他连拖带拽,一路穿过穿堂,绕过屏风,及至厅前。 他的大手毫不客气一把将她扯了进来。 哑娘随着惯性往前扑,头朝着面前的紫檀木桌边角处撞去,她闭上眼,心内哀嚎,这下完了,不是半死也得残。 手臂忽然被人扯住,转了一个圈,顺势倒在另一处空旷地面。 眼前的光亮被暗影遮住,阴森森的,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柳颜芝,解释!” 她摇头不解,眸中满是询问和泪意。 这莽夫,撞得她骨头要散架,痛的眼泪涌出。 他到底在发什么疯,她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得他一次相救,就遭如此粗暴对待。 他为什么叫她柳颜芝,他认识她么? 谢九霄皱眉,更气了。装,事到临头,她还在与他装神弄鬼。 “不说是吧,好,你是个有骨气的。” 谢九霄气到极致哼一声笑了,他松了松领口,随意道:“哑姑娘,今日在林中是本官救了你,我想你既识得两个字,也定是读过书的,岂不闻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今日对你,可比滴水恩要多,我初来上任,府内空空,正缺个灶台烧火丫头,你可愿意?” 哑娘蹙眉不满的瞧他,二人僵持不下。 美人就是如此,一颦一笑都自有风情。一双桃花目,含羞带愤,似有点点泪珠,荧光闪闪,委屈得厉害。 谢九霄负手背过身,不去瞧她,只等着她回话。 须臾过后,哑娘强撑着站起身,点了点头应下。 又想起他是背对着她,自然瞧不见她的动作。纤手在桌上轻轻磕了磕,提醒他转过来。 谢九霄回首看去,满眼的疑问与探究。 “做什么?” 哑娘在他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又点了点头,示意她愿意留下。 他说的对,滴水恩要涌泉相报。 她不是那等不知感激的人,今日没有他们一行人出现,只怕莫说钱财,那伙儿歹人没什么做不出的,性命怕是也难保。 只是她感到别扭,还没见过如此斤斤计较的男人。 救人难道只是为了图对方报恩才救,还得按照他的喜好来报恩,这癖好,她属实不敢恭维。 谢九霄气消了些许,可对着她这副模样,还是没给好脸。 长腿一跨,甩袍走出屋子,向她丢下句话:“去做几个菜,送到书房来。” 哑娘:“……” * 府中的管家张全带着她来到厨房,厨房内还有一个张妈正压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咬牙使劲刮鳞。 见屋中多一个她来,也不讶异,她昨儿才向管家建议再招个人来,她一个实在忙不过来。 遂顺手指使哑娘:“快去,把火架起来烧水。” 哑娘勉强一笑,提了罗裙,来到灶边,拿了打火石往细草前凑,试了几次打不起来。 她满头满脸的汗,双手搓的通红。 “哎呦,我的姑奶奶,您这姿势,打一年它也着不了。” 张妈利索接过她手中打火石,用力敲了敲,擦出的火星子极快的点燃一团干枯细草。 哑娘讪讪地笑了笑,她真是笨手笨脚的,每次生个火不是冒出一堆浓烟滚滚,就是火太大直接把锅烧穿个洞,实在难为情。 半个时辰后,哑娘熬了一锅莲子粥,盛夏时节,喝一碗莲子粥最好不过,清热又消暑。 她又在粥上撒了一层桂花,与其他菜肴一起端去了书房。 远游早就饿的饥肠辘辘,见端来一碗模样极好的粥,端起两口下了肚。 今日他待在了太守府吃晚饭,没去春眠楼作耍。他实在好奇,那柳家三娘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也想瞧瞧这个与他相交多年,平日里冷冷清清的男子对这个柳三娘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有趣,着实有趣,这样的八卦,怎能缺了他这个百晓通。 “谢九——” 谢九霄见他来没好气道:“做什么?” “审的如何?”远游笑着打趣。 “你的手伸得有些长,我不介意给你截去一段。”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远游是个识时务的,马上闭了嘴巴。 谢九霄瞧着身前端放的一碗淡淡清香的莲子粥,拿着汤匙搅了搅,把章会叫来。 “去,告诉厨房,做的太咸吃不下,换碗甜的。” 章会远游惊讶一声,不解其意。 谢九霄浓眉一皱,刚想训斥,章会飞快端走莲子粥,逃也似的奔向厨房。 远游:“……”跑的比兔子还快。 少停,章会又急匆匆端过来一碗浓香四溢的粥来。 谢九霄两指端起,凑近闻了闻,又命章会将碗带去厨房,随口道:“太甜,她是打死了几个卖糖的,太守府虽说富足,也经不住她如此挥霍。” 远游不客气调侃他:“我说你也太过谨慎,难不成府里还有人想毒死你不成。” 谢九霄放下了碗,慢悠悠道:“自古英雄总是遭小人记恨,不得不防。” 远游嫌弃的离他足有一丈远,啧啧两声:“谢九啊谢九,你对自己误会颇深呐” 远在厨房躲着的某女连连打了好几声喷嚏。 又过一刻钟,谢九霄在书房忽听得外面吵嚷声不歇,转身走出屋。 此时月上柳梢头,他抬头瞧去,见远处浓烟滚滚,有几个小厮喊着:“走水啦,走水啦——” 他皱紧了眉,心中烦躁,这是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待他赶来厨房,火已经灭了,只剩漫天烟雾缭绕和几人的咳嗽声。火势不大,只是看起来严重,谢九霄安了心。 恰好远游也提了桶水前来灭火,见火已经灭了,松了口气。 “谢太守,你的后院怎么着火了?” “厨房!”谢九霄不客气的纠正他,“你学问太多,离本官远些。” 远游不见恼色,笑嘻嘻的又调侃他几句。 厨房里被呛的满目通红,灰头土脸的“始作俑者”,听见外面传出几道男声,又隐约听到在喊太守,她心中忐忑。 4. 步步紧逼 [] 一夜的疾风驱逐骤雨,云层压着轻雷。娇养的几盆鸢萝早已凋零,而无人在意的墙角绽开数朵野花,雨打风吹,岿然不动。 鸡鸣报晓,高天映日,红云淡雾。哑娘的枕簟早已凉初透。 阿月的兄长周福早早去了山中砍完柴,哑娘熬了锅荠菜粥和一笼蒸饼,一家子围在院儿中吃饭。 周母坐在一方草席上,手摇蒲扇,眉心拧了一个川字,似在沉思。阿月支着头,一口接一口漫不经心地吃。 周母忽开口:“哑娘,昨日那官老爷没难为你吧?” 哑娘放了筷,轻轻摇头。 想起昨夜一把火烧了太守府厨房,她哪里还敢说太守为难她。 “那便好”周母点头松下神情,继续摇蒲扇,“看来这个新上任的太守有肚量,是个好的。你们昨日实在冒失,怎能惹了这等的官老爷,我听了吓得不轻,一夜没睡好。常言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们给我牢记着,不许在外惹事生非,惹了祸,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 周母说完,复又叹息:“这世道好容易太平了几年,又乱了。” 哑娘默默听着,心中黯然。天下乱而贼匪起,以后的日子不太平,她该为自己多做打算。 忽然“嗒”一声脆响,周福丢下碗,实在气不忿地驳道,“阿娘,那种狗官,有何肚量!我们昨日并未招惹他,不过是得他相救一场,有甚大不了的,他就算不出手,我也是能敌得过那几个山匪的。过后,我与哑娘好生向他道谢,他不领情就算,还将哑娘掳走,这样的人,不是个狗官是什么?” 哑娘还未来得及阻止,周母早已不满,顺势将蒲扇一把扔出,砸在周福胸口,“住口!这话也是你可以说的?小心外头的人听见,告你一嘴,太守老爷发了怒,拿你下狱,为娘我可没本事救你!” “我就不!”周福心中气焰还是未消,却也不敢高声语。 哑娘使了眼色与阿月,阿月心领神会,笑着钻进周母怀中,劝她消气,保证日后谨言慎行,不给周家惹祸。 周福背对着众人,脊梁起起伏伏喘粗气。 哑娘素手柔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微侧过身看去,见哑娘面容姣好,目光柔和,嘴角带笑,一时什么气都消了。僵直的身体复转了回去,低声喃喃向周母服软。 一家子又恢复其乐融融。 吃过饭,哑娘起身收拾碗筷,乍然间,见案上的锅碗瓢盆全在颤动,耳边传来阵阵“隆隆”的马蹄声。 “呀!出什么事儿了?”阿月唬了一跳,躲在周母身后,探出一只眼朝远处林中望去,“不会是昨日的山贼来报仇了吧?” 周母回神,扯了阿月往屋中走,到了门口,忽又想起了哑娘,疾走了几步,捎上了哑娘,一气推回了屋内。 “快四处找个地儿藏起来,你们两个未出嫁的姑娘家可不能出事。” 哑娘的心悬在了嗓子眼,忐忑不安到处找能躲藏的地儿。屋内简陋,只几张半旧的席子和木桌是断然藏不了人的。 忽然想起什么,她快速扯了阿月的手,来到周母屋中,东角处放了一只世远年陈的大木箱子。 哑娘掀起盖,里头装着故去周父当年杂技卖艺时用的一些玩意儿,她几下扒拉到木箱的另一边,腾出一人的空位,看向了怔愣在前的阿月,示意她进去。 “那……你呢?” 哑娘扶了阿月进去,来不及回她,急着把她按在箱中盖上,后又将破席拢在了上头遮掩。 自己则找了跟粗实棒子防身,躲在门后。 其实贼匪要真闯进来了,藏哪都是徒劳,她这身板儿也敌不过,但即便是以卵击石也总得击一击,总比等死强。 她听到外头的马蹄声越近,几个粗犷的男声吼叫:“是这一家,没错!” 间歇后,马蹄声停了,窸窸窣窣的刀剑脚步声响起。 “喂!你们两个见过这个姑娘没有?” 姑娘?什么姑娘?哑娘心中疑惑。 过不久,听外头周母的声音传来:“哎呦,这姑娘长的俊,我们不过是个穷种地的,哪里见过这么美的姑娘,若是见过,哪还能忘?众位官爷,你们绝对是找错地儿了。” 一人扬了调子,喝道:“老四,你他娘的昨夜不会是把人给跟丢了,不敢说,随意找了家村户糊弄我?” “回李捕头!”那老四不认,语气铿锵,“太守昨夜吩咐我跟着那女子,我可是尽心尽力,一刻都不带跟丢的,就是进了这家,没错!” 哑娘的心咯噔一声,原来是他。 果然,她就知道那人怎么可能轻轻松松就放她离开。欠的债,他不从她身上讨回来,怕是不甘心。 外头还在吵嚷,几名差役一个劲儿的威胁把人交出,周母和周福硬声说没有,没见过。差役没了耐心,提刀想威胁。 掩着的柴扉从内被人“吱呀”一声推开,哑娘挺着脊背从里头走出,面色淡淡瞧这阵仗。 “哑娘!谁让你出来的?”周福粗红着脸斥她,周母亦是皱眉瞧她。 哑娘微笑着摇头,一人做事一人当,事儿是她惹下的,那太守既然不依不饶,那就她去承担好了。周家待她不薄,她不能恩将仇报,让周家遭了祸。 “是她,太守让我跟的就是她,错不了。”喽喽指着她,向一歪眉斜眼的李捕头道。 李捕头拿着画像比对一番,确认是她,挥了挥手找两人来押着她离开:“抓到了,走,回去领赏。” 哑娘没反抗,顺着他们离开。 阿月在箱内藏了许久,隔着箱子,隐约听到一点儿动静,间歇后,随着马蹄声远去,她才敢开了箱走出。 跑到了院内,只剩母亲和兄长两人,沉默无言。 “阿娘,大哥,哑娘去哪了?” 周母的神情不甚好看:“哑娘究竟是犯了什么罪要被带走?难不成这段时间太守要捉的就是哑娘?” “不……不会的,哑娘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了,她怎么会犯事儿,定是那狗官看上了哑娘,想强抢民女!”周福气极,拿了镰刀就走,“谁都不能欺负哑娘,我与那狗官拼了!”< 5. 狐狸尾巴 [] 午后,蝉鸣声不歇。太守府内静的诡异,只有管家张全快速拨着算盘珠子,连续不断发出“嗒嗒”的声响。 哑娘抬眸瞧了眼厅上懒懒散散正自顾自品茗的“大爷”谢九霄,一派悠然。又低了头,见周福仰面朝天,被粗麻绳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一块儿封口布,“唔唔”叫唤着不服,像砧板上的鱼肉。 她心内急躁忐忑不停。 “大人,算好了”张管家拿了账册子,恭谨双手递上,与谢九霄交差。 谢九霄搁了茶盏,随口说来:“念与本官听听。” “是”张管家口内沾了口唾沫丝儿,熟稔的翻了一页,随后清了清嗓,念道,“堂下这位姑娘昨日毁损府内家具、锅碗瓢盆、米面鱼肉,外加两坛陈年老酒共计五十二两八钱。” “没了?”谢九尾音上扬,语中暗含深意。 “还有……”张管家哽了一声,极快速瞧了眼神色坦然的谢九霄,不自在咳了一声,“还有大人您昨夜受了惊吓,她理应赔您……十两银。” 张全说到最后,他眼一闭扭过头去,极力忽视一双清澈柔软的目光向他投来的求助。没想到他一把年纪,还要干这等欺诈姑娘的事儿。 谢九见哑娘怔愣在原地,眼睛瞪圆,不可置信的模样,极其满意。 “本官是个心善之人,姑娘虽是犯了错,然我却不忍苛责,那就再抹个零头,将二两八钱去了,只赔六十两银,你道好否?” 哑娘呆呆愣愣的,没了反应。 六十两,她一个失了忆的哑女,两袖清风,哪里来六十两赔他?她仅有的一点儿首饰钗环,都被劫匪夺走了。 而且更令她吃惊的是,他多与她要十两银。昨夜,他中气十足的对她喝了一声,哪里有被吓到的样子! 哑娘心中也积了怒气,环顾四周,见一小桌前放了盏凉透的茶,抬手端来,纤指沾了茶水,带着几分力道写与他看。 “你贵为一郡太守,怎能肆意讹诈百姓,昨夜我只烧穿了一个锅底,几个碗盆,其余的不是我干的,我不认!还有你并不害怕,莫想诓骗我!” 哑娘越写越激动,没瞧见身后有一人如幽魂般无声无息走了进来。 谢九扫了眼案前带了淡淡茶香的字迹,轻嗤一声,话语如一串连珠炮接连炸来。 “你若是真问心无愧,昨夜跑什么?现下物证全被你一把火烧光,自然任你说,难不成你还想将这祸事栽赃给本官,来个倒打一耙?” “其次本官用的食具,吃的吃食自然是最好的,就值那个价。” “最后,本官偷着躲被里哭,你又怎能晓得?” “噗!!!”远游一口茶水还未咽下,听了谢九这话,属实是忍俊不禁,一口喷在了空中,拿着折扇指着他笑。 “谢九啊谢九,身为你多年老友,本以为你的下限已经不能再低,没想到今日又让我刮目相看!” 他只会更低。 谢九霄浑不在意那厮对他的污蔑,轻飘飘道:“本官与那獐头鼠脑之人自然不可等同。” 远游收了笑,故作嫌弃打量他,憋了一句:“我亦是如此。” 他才是獐头鼠脑,毫无下限,难怪媳妇儿铁了心要跑掉。 不想再与他多说,目光移到了他身旁面颊染了桃粉,灼灼其华的美人,笑嘻嘻打趣:“柳姑娘可还安好?你我可真是有缘。” 哑娘礼貌作揖,避开他的视线。 只是心下觉得奇怪,他为何喊她柳姑娘…… 被绑在地上,挣扎的周福被这几人忽视,只能唔唔的叫唤,引了哑娘回神。 再这么绑下去,他会受不了的,哑娘想过去帮他,被身边围着的两个凶神恶煞的衙役提刀拦住。 她的眉拧的紧紧的,眼中含怒。要杀要剐,他倒是给个痛快的,何苦拿她当个玩意儿似的作耍摆弄。 这些个官老爷,都是一丘之貉。 她瞧着上方不动声色的谢九霄,心中除了怒意,更是夹杂几分害怕。 这人的城府实在深不可测。 他不会让你痛快的死掉,而是一刀接着一刀的凌迟,让你忍受折磨,永远不知道下一刀会往哪儿割。 云层遮掩了刺目的光耀,一阵微凉的清风穿过堂中,吹乱的哑娘的墨发,发丝在空中翩然飞舞。 忽的门外传来一声通报,是府门前的小厮。 “大人,崔县令求见。” “候着”谢九霄不见起身,仍旧慢悠悠坐在哪儿。 哑娘知道,今日她拿不出六十两银出来,她与周福是出不了这个府衙了。 罢了,她现在不过一介平头百姓,无名无姓,有什么资格谈公平。 如此想着,哑娘垂下了眼,遮住眼中晦涩,身子缓缓弯了下去,跪到了地上,恳求他放了周福。 他救她一次,她烧了他厨房,想来还是她在亏欠他。 远游默不作声,瞧着眼前这阵仗,极力忽视自己的存在。这两人到底玩什么把戏,可真够刺激的。 一个装不认识,当哑巴,一个也配合着闹。不对,谢九可没这么好心,这明摆了是整。中间还夹着一个绑的像腊肉的奸夫。 啧!不过他总觉得哪里古怪,又说不出。 “起来”谢九霄的语气有些冷。 柳颜芝,她还真是能屈能伸,算他过去小瞧了她。 本以为是闺中端庄本分的大家小姐,没想到为了区区一个奸夫,竟能牺牲至此! 她就那么喜欢过吃糠咽菜的日子!那他何不就成全她。 谢九缓了口气,沉下声,给她挖起了坑:“本官一向是个厚道的人,你既还不起那六十两,那就拿自己来抵。签了契,每月四钱银子,如何?” 哑娘:“……” 他想让她签三十年的卖身契! 远游:“……” 谢九啊谢九,真狠呐。 “唔唔唔!!!”周福额上的青筋暴起,眼中血红。绝不能让这狗官得逞,哑娘落在了他手上,他定要折磨她。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拼了命也不能让这狗官得逞。事情都是他干的,让他来承担。是他硬要闯府,何必要为难一个弱女子。 谢九 6. 美人醉酒 [] 日落西山,斜阳西坠。哑娘跟着张管家穿过一条抄手游廊,进了府内的主院蓼汀院,这是谢九霄的院落。 此内比别处更为幽静闲逸,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昨夜的一场急雨洗刷清透,略带潮湿,夹杂缕缕心旷怡人的竹香。 哪里来的竹香? 她被管家带着继续往里走,顺着一条石子漫过的小径,布满青苔。道两旁是成片直入云天的翠竹,苍翠欲滴。 哑娘面上不显,心中却极别扭。竹子最高雅坚韧不过,有君子之德,配他有些勉强。 “姑娘,您今后就在这院儿住了。” 哑娘呆愣在原地,看了几眼正屋的方向,不可置信般把头转回来,盯着管家。 她住这儿?那太守住哪? 莫不是要她与那太守同住,日夜相对…… 她有些恐慌,虽说是答应了来做他府内的婢女,可她以为就是像昨日那种粗使婢女,万不曾想他竟要她贴身伺候。 哑娘抿直了唇,抗拒地摇头。孤男寡女怎能同住,她清清白白一个姑娘,怎能被他玷污了名声。 哑娘指了指院里空着的几间下房给张管家,示意她可以住那里。再不然,就是柴房也可,就是不能与他同住。 张管家和善安慰道:“姑娘别怕,太守睡的是内间,你睡外间的大床,两屋是隔断的。你只需好生伺候着太守一应起居,端茶递水,偶尔传个话,看个屋子也就是了。” 哑娘:“……”隔是隔开了,但外人又不知道,不也等于没隔。 她的脑中晕乎乎的,还未来得及反抗,就被张管家带着进了屋。 屋内更是亮堂,正中放着一个顶大的鎏金瑞兽香炉,燃着袅袅沉香气。西墙上挂着一副墨竹图,极具神采,笔触细腻婉约又不失清逸。而竹身处似乎是又被人着意改了几笔,疾风骤雨下,竹身仍旧屹立不倒,苍劲雄浑,傲骨林立。 哑娘对着那画看了许久,觉得十分亲切,像是哪里见过一般,她甚喜此画,只是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过了明堂,里头有一外间,东侧放了一张大床,几条薄被,再往里就是谢九霄住的内室,哑娘没再进去。 她不喜欢在这里待着。 …… 晚间谢九霄的长随章会来到院里,告知她今夜太守要在后花园的澜亭内摆酒,与人共饮,叫她前去伺候。 哑娘很不情愿,也别无法子。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月色渐深,星辰漫天。澜亭内聚集了郡内四五个在当地颇有声望家资的员外,还有爱瞧热闹的远游,漫不经心随意应付的谢九。 浓烈的酒香间杂众人的欢闹声不歇停,喝到尽兴,众人推杯换盏,迷醉其中。 住在清风巷内的曾员外,为讨好谢九霄,特地与众人商量了从花眠楼请来花魁娘子弹琴唱曲儿,从旁助兴。 曾员外举杯笑着道:“谢太守初来上任,怕是水土不服,某特地带了上好的佳酿来献给太守,为您接风洗尘。” 谢九霄端起酒盏,略微摇了几下,醇厚酒香直钻如鼻中,香气四溢。他掀眸瞧着对面笑着抬盏,等他相迎的员外,过半晌又放下酒盏。 “见谅,本官素来不爱饮酒。” 曾员外的笑挂到了脸上,上不去下不来,尴尬的厉害,眼带求助的看向身旁的远游,示意他解围。 远游只顾盯着花眠楼的花魁娘子瞧,哪里还管得了曾员外的窘况。 曾员外见状轻声咳了几下,那远游还是未觉察。这个浪荡子,前两日答应好的,他们去请花魁,他为大伙儿引见太守,如今丢下他们就不管。 他放下酒杯,抬手示意花魁丽娘停了琴音。 “丽娘,你不是一直仰慕谢大人的才学么,还不快来敬谢大人几杯。” 丽娘穿了一袭绯色罗裙,衬着一张羞红了一张桃花面庞,更添几分艳丽,妩媚多姿,醉人心魄。 自古英雄配美人,才子配佳人。 像谢九霄这样的男子,才学顶尖,样貌也是顶尖的人,没有哪个姑娘不视他为梦中情郎。今宵良辰,得遇他,是她的福分。正不知该如何近身与他多说几句,没想倒今日曾员外如了她的愿。 遂素手端起酒盏,略过了远游,来到谢九霄身边,眼中泄出藏不住的欢喜,勾唇笑道:“大人,丽娘敬您一杯。” 亭内霎时寂静,只听得几声鸟鸣出于幽涧,塘中几条游鱼惊动了莲叶颤颤,发出细微的声响,以及众人的呼吸声。 远游在此中格格不入,他对着谢九直眨眼皱眉,示意他赏丽娘一个面子,不就是喝杯酒,又不会毒死他,别拽了。 谢九轻瞥他一眼,不予理睬。 亭内几个员外等谢九举杯已经等了快半盏茶了,像丽娘这么美的女人,有哪个男人能拒绝,眼见丽娘的神色越来越差,嘴角的笑意都僵在了脸上,惹人生怜,众人也心生不忍,嘴上不敢说,腹中也有怨言。 这谢九霄莫不是是断袖? 这时,亭外一道脚步声传来,打破了满亭安静诡异的氛围。 哑娘端了厨房新腌好的一大盘子糖蟹走来,见亭内众人都不言语,转头全盯着她瞧,她不明所以。 脊背处有些凉,如被针扎。她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 曾员外身旁还坐了一个青年男子,是曾员外的大儿,名曾盛。他见到哑娘时,一双浑浊污糟的眼睛亮了一瞬。 哑娘今日换了一身银白色的襦裙,随意挽了一个交心髻,墨发间没有任何的钗环首饰,只零星点缀了小朵初开的茉莉,洁白入玉,淡雅清香。 花一样姣好柔和的面庞,映着身后的圆月,宛若仙子下凡,不食人间烟火。 难怪这谢太守对丽娘不理睬,原来是另有美娇娘在怀,曾盛心潮澎湃,涌出一丝嫉妒。 哑娘极力想忽视众人的目光,故作坦然将一盘糖蟹放置桌上,想快速离开。 “站住。” 谢九霄揣了几分坏水,偏不想如她的愿。 “你既是本官府内的丫鬟,自然是要为主子分忧的,本官不善饮酒,这杯还是你替本官饮了,如何?” 说罢,谢九移了一盏清酒放在她眼前。 哑娘这才看见他身旁面色极差的红衣美人,正楚楚可怜端了一杯酒在空中举着。 她立刻便猜到了几分缘由,定是那狗官为难她了!这么美的女子,任谁都不忍驳了她的面,他也忍心? 不就是一杯酒而已,喝就喝,她不怕。 如此想着,她利落端起谢九身旁的酒盏,微微一笑看向丽娘。 丽娘松了口气,感激着与她碰了酒饮下,眼中泪光点点走下了桌。 远游顺势 7. 初遇之年 [] 哑娘一路昏昏沉沉回了蓼汀院,院内无人,只有几盏昏黄的烛火与她相伴。 今夜实在难熬,喝完酒,她忍不住跑到池边吐了一场,那酒太烈,她受不住。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的脖颈处蔓延至手臂,大腿,全是一片片的红疹,奇痒无比,怎么挠也无济于事,如百爪挠心般难受。 更难熬的是今晚该如何与他同住一屋,孤男寡女,若是他趁机对她做些什么,她该怎么办? 她是个心软好说话的,但不代表她会任人欺凌,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她疾步走到一条石子路前,脚下一滑踩到一颗石子,身子一晃,差点倒在地上。 夜已深,凉风吹过,微冷。竹子轻轻响动,发出颤声。 四下里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哑娘,静的落根针都能听见。 哑娘脊背有些凉飕飕的,她怕黑,自从落水时被救上来之后,她丢了记忆,甚至丢了自己的名字,整个人就像陷入了无穷的深渊中,多少次做梦,梦中全是许多可怖的青面獠牙的怪物,架着刀朝她而来。 无数次的噩梦席卷着她,几乎要将她吞没在深渊中,让她害怕,令她惶然。 忽然之间,远处的林中又响起几声“咕咕”的怪叫,哑娘瞪大了眼,双肩都吓得缩起来了。 许是喝了酒,她的脑袋转的有些慢,没了平日的沉稳,整个人都是呆呆傻傻的。 心中下意识猜测,这屋子莫不是不干净…… 有……鬼!!! 林中又响起几声“咕咕”的怪叫。 哑娘丢了灯笼,转身拔腿就跑,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不仪态了,定是那太守平日不做好事,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她摸黑跑出小道,穿过了游廊,正欲推了大门出去,额头忽的撞上一具结实的胸膛,引得那人闷哼一声。 “大半夜的,你想谋杀本官?” 他冷着声,在漆黑夜里,更添萧瑟。 哑娘适才冲的有些快,一个急刹之下,身子没稳住,软塌塌倒在了地上,头晕眼花直冒金星,强压下去的恶心又一股脑冒出来。 她甩了甩头,强行令自己清醒,抬了眼去瞧,一双清冷的眸子与她对上,她身子一颤,这人好像话本子上的玉面修罗。 真的有鬼!!! 哑娘连滚带爬想要绕开他跑路,鬓角处几缕发丝贴在了娇媚的脸庞上,带了几番平日里与她不符的风情。 谢九霄:“……” 这就是他差点娶回去的大家闺秀? 他深吸了几口气,闭上眼不忍再瞧,负手大步流星朝主屋走去。 没几步,左靴被一双白净的柔荑环住,挡了他的步子。谢九霄极其无情,抬脚稍一用力,便将她甩开。 哑娘没拢住,一下匍匐在地,她有些委屈。 眼前好大一头猪,足足有三百斤,够她吃好久了,眼睁睁看着喂到嘴边的肉跑掉,她的心在滴血。 那头“猪”慢悠悠走进了主屋,随后“咚”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哑娘:“……” 屋子被猪占了,那她要睡在哪呢?她总不能与牲畜同住一屋吧,虽说比那狗官住一屋名声要好听些,但她还是无法接受。 颈子上的红疹愈发的痒了,她心烦意乱,随手挠了上去,酒精完全控制了大脑,上手的力道也没了轻重,在柔嫩白皙的颈上抓出了道道血痕。 算了,她要做一个潇洒的女子,以天为被,地为庐,又有什么不好。 哑娘泄了气,直直躺在青砖地面,感受着耳边清风拂过,酒劲上头,她的身子也不觉得冷,乖乖将两手置放在胸前,闭了眼安然睡去。 落叶随风缓缓落在了她的身上,带来了许多散落的思绪。 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廊下有几只花猫睡得香甜,忽从外传来几道脚步声,惊醒了沉睡中的猫儿。 “三娘——” “三娘,快别玩了,谢家来人了!” 趴在贵妃塌里,正苦恼着解九连环的柳颜芝听到谢家二字,放下手中的物件,俏皮地扯了扯嘴角,哼了一声:“谢家来人与我何干,自有父亲母亲去招待。” 丫头银月嗔怪的看她:“姑娘可别装傻,谢家今日来干什么,姑娘心里明镜似的,还用我们提醒?” “哎呀”柳颜芝苦着一张俏丽的脸蛋,眼中满是嫌弃,“听闻那谢家九郎是个冷面冷心的石头疙瘩,还长了一张破嘴,毒的很,连二哥哥也被他刺过,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我才不要与他定亲。” 说着一头扎进了贵妃塌装死,瓮声瓮气:“我不去,告诉父亲,他若是觉得谢九郎好,何不自己与他定亲得了!” “那可不成!”绿纱窗外,虞氏的陪嫁周妈妈老远就听到她的话,急着走几步,跨进了屋。 周妈妈口内好生哄劝道:“我的小姑奶奶,这话可千万别让主君听见了,少不得要打你手心儿的。那谢九郎方才我已经见过了,哎呦呦,真是一表人才,那模样,那气派,真是再也没有比他更俊的神仙公子哥儿了。姑娘你去见见,保准你满意地挪不开眼。” 柳颜芝“噗”一声笑出,眼似月牙弯弯,美目流转间,顾盼生辉。 “周妈妈,你合该去做个媒人。本来我是不想见他的,你既把他夸的天花乱坠,我到还真想去瞧瞧,若他与你说的有一点儿不符,我定要罚你几杯才好。” 周妈妈拍着胸脯,做保票:“莫说是几杯,就是几坛酒,我老婆子也敢与你赌。姑娘快收拾收拾,那谢九郎现在就在后园里与二郎游赏呢。” …… 柳颜芝穿了一袭藕荷色襦裙,头上梳了一个单刀半翻髻,两边各簪了一只金钗,又在眼尾处勾了一朵绽放的玉簪花来配。 清丽脱俗,宛若仙子。 “好看么”她眨眨眼,俏皮对着几个小丫头笑问。 丫头们异口同声,好看! 柳颜芝满意了,拿了团扇准备出门,刚跨出门槛,似又想起什么,重新折返回去。 “哎!三娘……” 窗前的书案上,展了一副新画的墨竹图,是她闲来无事,见窗外竹子开的正好,起了兴致画就的。 “银月,把这副画拿着。” 柳颜芝随后带着大丫头银月出了院儿,径直往后园走去。 绕过了嶙峋的假山,通幽的曲径,映入眼帘,是花木扶疏的园子,各色的奇花异草,怪石树木,还有几只彩蝶,绕着花丛翩然起舞。 柳颜芝正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贪玩爱闹,见园中几只蝶飘然落 8. 墨竹定情 [] 窗外阴雨绵绵,猫儿躲在廊下避雨,雨水嘀嗒落在台矶上,打着节拍。 柳颜芝坐在贵妃塌里支着头出神,又想起了那幅墨竹图,她的脸微微泛红。 昨日,她故意挑衅谢公子,本以为他不会搭理她,谁知他拿过了那副墨竹图,淡淡地同她说,容他拿去添几笔在上头,便可有七分神韵。 她就将那幅画暂时让他拿去修,事后想起才发觉不妥,闺中女儿家的东西,怎能轻易就给了陌生男子。 “三妹——” 柳二郎从院外笑着走来,入了明堂,手中拿了一卷被锦帛包着的卷轴:“这是谢九郎今日派人送来的,你瞧瞧改的如何。” 说着,就将那图小心展开,呈与她看。 柳颜芝上下览了一眼后,倏地坐起,今日日头不好,房内有些昏暗,她拿到了窗前细细地瞧。 图中并无太大改动,只是在竹身处略略勾勒几笔,那竹子似乎就有了魂一般,扎根地下,一任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字如其人,画也如其人。他的笔法苍劲雄浑,笔锋舒展,内藏傲骨。 柳颜芝心弦一动,跳的飞快。她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有些羞赧。她昨日在他面前,可真有点儿关公面前耍大刀的意思了。 “三妹,你生气了吗?”柳二郎见她卷了画轴,背过身去不语,似乎在生气,赶紧劝慰道,“别难过,那谢九郎是出了名的挑剔,他说有三分神韵其实就已有了六分,我瞧着你画的就很好,那谢九在上面加的几笔,简直就是画蛇添足,不及三妹妹你画的半分好。” 柳颜芝听了前头的话,心里还有些高兴,直到他后几句话说出,她听了下意识地转身就想驳他。 “二哥哥,你说谎的功力又长进了,眼都不带眨的。谢公子分明画的比我好!” 柳二郎一愣,意识到什么,忽又笑了:“三妹,你这还没嫁入谢家,就这么护着他了。” “二哥!”柳颜芝唬了一跳,二哥这话太直白,臊的她不想再搭理他,一气抱着画轴入了内室。 窗外细细密密的小雨逐渐转大,天上忽打了几道响雷,将梦中沉沉安睡的哑娘吓得缩起了身,团成一团,在湿冷的青石板上,又睡了过去。 主屋的灯还未歇,在漆黑的夜里,这是最后的一点光亮。 谢九霄独自站在堂前望着那副陈旧的墨竹图,静默无声,香炉内的香早已燃灭,只存了一丝淡淡香气飘散在鼻息间,抓不住,触不到。 它又很快飘散了,飘向了远方。 马蹄声“踏踏”响起,忽而溅起了一个水坑,“啪”一声,散了一地的水珠。 神德八年,及至弱冠之年的谢九霄,意气风发,小有名气,正是想建功立业,舒展才华之时。 他跟随几个兄长准备赴京赶考,这一去怕是要遥遥无期。临行前夜,门子忽然来报,有个姑娘想见他一面。 他下意识回绝,孤男寡女怎能相见,他与那些个姑娘小姐又没什么交情,就是有也不能见。 门子又道,来人说是柳家三娘,求见公子。 谢九霄神情微恍,没听清,又问了一遍门子。 是柳家三娘,柳颜芝,求见公子。 谢九霄默了片刻,带着一贯的清冷回了门子:“说我不在,不必见了。” 说完,转头离开,没有丝毫停留。 冷淡的回绝,传到了后门一顶暗不起眼的小轿里。 柳颜芝失望地垂下了眼,双手抱着画卷,她抱得时间太久,画卷上早已沾了她的体温,温热。 十四岁正是懵懂,初开情窦的时刻,少女的心事藏在了那卷画中,不敢让人知晓。怕是要无疾而终了,来时她就料想到了。 只是真正听了那无情的回绝,还是冷的她想哭,第一次体会到了书中所说的,唯有情之一字,最伤人。 “回去吧”她故作冷静,命令车夫掉头离开。 马车又缓缓离开,没有一丝痕迹,随风飘散。 她擦拭了自己的眼泪,缓缓吐了口浊气,就这样静静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驶出了何方,马车猝然停下。 柳颜芝没来得及反应,带着惯性往前一扑,差点掉下去。 “到了吗?”来时她走了有半个时辰,怎的回去的路这么近。 外头没了声响,她心下一阵奇怪,又试探地问:“张伯,到了吗?” “没有。” 外头一道沉沉的,似陌生又夹杂着熟悉的声音传入她耳。柳颜芝呆呆地坐在轿里没了反应,她好似听到了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感受到了自己忽而跳的“扑通扑通”的心脏,耳中嗡鸣。 她惊讶的半晌未言语,也不敢掀起帘笼,躲在轿内。好似这一方轿子就是她的龟壳,她紧紧缩在里头不敢出来。心中暗自啐了自己一声,要见的是你,现下人就在外头,那么近,近得她仿佛都能闻见他身上的沉香气息,她却不敢露面。 她的脸定然是红的像颗熟透的果子,太失态了,这个样子,要怎么见他。柳颜芝!你真没用。 “你……你怎么……”她期期艾艾,竟激动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柳颜芝轻咬了咬自己的唇瓣,羞涩止了声。 “有事?” 还是那种平淡的嗓音,他似乎从来都是这个模样,冷冷淡淡,拒人千里之外,容不得靠近。 柳颜芝怕他等太久,不耐烦离开,鼓着勇气将怀中沾染了她温热气息的画轴,微掀开一点帘,递了出去。 从缝隙里透了一丝风,一溜烟钻了进来,她极快的阖上了帘:“给你。” 她凑起耳朵,细细听外边的动静,他怎的没反应,是……不想收吗…… 未出阁的女子,愿意将私物赠予男子,已经是十分大胆的举动,意在定情,男子若接了,便是答应。 许久后,他终于有了动作,那卷画被他拿在了手里,轻轻发出一丝声响,叫她捕捉。 柳颜芝扬了扬唇,心里像是揣了颗蜜糖似的甜,原来他对她并不无情。 她刻意柔了些许语调,似有些无察觉的撒娇,又带了几分试探:“拿了我的画,可就不能再接其他女子的东西了, 9. 夜半破门 [] 这夜极其难熬,哑娘如同置身冰火两重天,刚从冰窖里被人捞出,又架在了烈火上烤炙。 她似乎又回到了两月前,被人丢弃在岸边,任由自生自灭。漆黑的夜,空旷荒凉的野地,没有人会发现她,没有人会救她。 身子动弹不得,全身的骨头像是散架,一呼一吸间都牵引着剧痛,她甚至喊不出一声救命。 圆月初登,远处传来几声虎啸狼嚎,再过不久,这些豺狼就会发现她,用凶残的方式将她一点点撕碎,变成它们口中珍馐佳肴。 想到此,哑娘心内凄凉,小声抽抽搭搭地呜咽抽泣,尽管嗓子痛的厉害,发出的声也是微弱,可她就是忍不住想哭。 “噤声!”一道冷漠至极的男声嫌弃道。 哑娘非但没有止了哭泣,泪水愈加滂沱,她已经如此惨了,这人居然连哭都不许她哭,真是无情。 * 五更三点,住在城东的归神医睡梦里正数着金元宝,倏地一声巨响,药堂大门被人破开,他被吓醒。 “何人敢擅闯我药堂?” 几个扛刀的差役气势汹汹,将他叉起:“太守有令,请归神医速速与我们走一趟,治病救人。” 归神医梦中被人扰醒,又兼惊吓,心头火起,花白胡须直往上翘。他甩开了差役,一屁股坐在席上:“不去!我老归医术不精,不敢献丑。” 为首歪眉斜眼的李捕头冷笑一声,威胁道:“太守有令,归神医今夜无论如何都得走一遭,要么人来,要么头来!” 归刻:“……” 不出一刻钟,归神医提着药箱喜滋滋往太守府赶,怀里还揣着几锭沉甸甸的金。 这太守果真是个厚道人!早这样敞开说不就得了。 他从府外角门进去,一路沿着小径,来到蓼汀院。 此时天光未亮,空中还残存点点星子,微冷,主屋灯火通明。 还未进屋,就听得女子细细的哭声入耳,归刻刹那间止了步子,心中犹豫是进还是退。 夜半,太守的院儿里有女子的哭声,意味着什么,他一把年纪,什么污糟事儿没见过听过。这些个官老爷甭管平日里瞧着多正经,私下可是玩的要多花有多花。 前些日,他在织造总管李大人府中,刚医治好一个瘦马,那姑娘被折磨的简直没了个人样子,他都不忍相看。 “太守,归神医到。”守在门外的章会早坐不住,听着室内女子猫儿似的啜泣声,右眼皮也跳了好几次,叫他怀疑主子不会是趁那姑娘在病中昏睡无意识,做些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吧。 虽说主子的口味挑剔,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沾惹过什么女人,但事总有万一。就如主子将那姑娘安排在房中伺候,就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进。”里头某人早已不耐烦,待归刻提了药箱,轻手轻脚进去,入了明堂来到外间,那哭声越来越清晰,循着那声,只见东边的大床上躺了一个病恹恹,阖着眼哭的梨花带雨的小娘子,似乎是遭了梦魇。 而谢九背着身立在桌前,修长的指拿着几方帕子挑挑拣拣,不知何意。 “拜见太守。” 谢九霄闻声未理会,经过多番挑拣,他终于找到一条满意的帕子,遂拿起帕,来到哑娘近前,趁她哭着换气时,敏捷塞入她的口中,哭声终于止住。 谢九满意点头,颇为感叹:“安静了,治吧。” 归神医、章会:“……” 章会又一次深刻了解了他主子的铁石心肠,甭管男女,在他这儿都是一视同仁。惹了他,轻则毒舌几句让你下不了台,重则加倍报复回去。 世人皆爱温润儒雅的翩翩君子,与之相处,如沐春风。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① 而谢九霄,也一贯秉承着传统美德,在相悖的路上越走越远。 归刻默默察看一番那榻中姑娘的脸色,面上红晕未消,似有醉态,颈下泛红疹,胸口起伏不定,呼吸急促,鼻息间隐隐闻到些酒气:“太守,可否让我近前去给这位姑娘把个脉。” 未几,得了谢九霄默许,把完脉象之后,归刻心中已了然。 “如何?”谢九霄问。 归刻老神在在道:“倒也无妨,这姑娘原是饮不得酒的,一遇酒,便会浑身发痒起疹子,精神亢奋,呼吸急促。幸而喝得少,无大碍,只是今后切莫不可贪杯,若喝过了量,轻则昏迷,重则有性命之危。” “只是不能沾酒?” “是……倒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归刻看了好几眼谢九,吞吞吐吐,不肯直言。 这太守看似人模人样,没想到背地里如此残忍恶毒,竟肆意虐待殴打弱女子,果真人不可貌相。他无意知道了这禽兽的面目,万一戳穿,他恼羞成怒,将他灭口。想到此归刻后脊发凉,打了个寒颤。 见那神医瞧着他的眼神越发的不对,谢九霄起了疑,狭长的眸子危险一眯:“本官没什么耐心与人兜圈,神医最好还是把腹中的话尽快掏出。” 归刻咳了几声,委婉道:“这姑娘身子骨太弱,若说旁的一些小病小灾,待小民开几副药调养调养总能治好,可这姑娘的病根不在这儿。” “哦?” “适才我查她脉象虚浮受损,眼青而泛白,喉下几寸有被锋利之物割过的痕迹,色浅不易察,想来受伤已有月余,今后若想再开口说话,怕是难了,且她颅内有淤血未消,是被人用重物殴打所致,一旦昏迷,就难以清醒。总之全凭她的造化了。” “某曾遇过形同这位姑娘相似症状的病人,那人命就没这么好,醒后,三魂七魄少了一魄,成了痴呆,前尘往事尽忘,可惜,可惜啊。” 谢九霄脸色一变,眼中寒冰四起,眉蹙的紧,“全忘了?” 而守在一旁的章会瞪大了眼,深吸口气,偷摸瞧了几眼榻上昏睡的哑娘,心中感慨。 这姑娘着实可怜,瞧着柔柔弱弱的,是个和善人,也不知是惹了什么仇家,竟然遭受了如此狠毒的报复。 与那恶毒之人相比,主子的形象顿时高大上许多。可见世间的好与不好,总是比较出来的。 顿了许久 10. 投怀送抱 [] 哑娘这一觉睡的不甚安稳,好容易睡过去,又被人扯起来。那人动作一点儿也不温柔,直直往她口中灌苦涩的汤药,鼻息间全是浓烈难闻的草药味儿。 她哼唧一声,表示不满,把脑袋转开,示意拒绝。 谢九霄坐在塌前,眉毛皱的要夹死苍蝇。这女人就是难伺候。 他一贯闻不得女人的脂粉头油香,也讨厌吵吵嚷嚷,因此府内全是清一色的糙老爷们和几个守内门的总角小厮。现到用时,才发觉没有。 谢九霄大手端着碗,言语间毫不客气:“本就蠢笨,再不喝怕是要变痴呆。” 哑娘的神情渐松,似乎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唇瓣微张。 谢九满意了,探过身擒住她的脖子,拿起药碗朝哑娘嘴里灌去。 许是药汁太过苦涩,又或许是这人灌的力道太粗鲁,哑娘被呛得一口喷出药汁,连连咳嗽。那人搅扰了她的梦,使她清醒了一丝,但也只有一丝。 颈子后的一只温热的大手卸了力松开她,哑娘没了支撑,身子软趴趴往前倒去。脑中昏昏沉沉,一时忽觉天旋地转。 直至贴上一个略带冷意的胸膛。有些硬,也有些湿黏黏的,貌似是她方才吐出的药汁不小心洒在了上头,她靠着不舒服,索性随手扒拉了两下,扯开外袍。 哑娘的身子烧的滚烫,雨中淋了许久,身上的衣裙也未换掉,湿答答的穿着,直到被她的体温烘干,皱的厉害。 乍然触到了带着凉意的物什,能为她降温,舒服极了,一时也管不得究竟抱得是个什么东西,直往里钻,苦药汁味儿掩盖了淡淡的沉香气息,只有凑的近些,才能闻到些许。 “放开。”谢九霄拧紧了眉头,语调沉沉。 腰见两条柔弱白皙的手臂待他说完,又紧了紧,像是故意挑衅。 谢九霄僵着身体,眉头皱的愈紧,他垂下头看了眼自己湿漉漉,脏兮兮的袍子,恨不能立刻把自己的外袍连皮一起扒下,然后将这不知好歹的女子扔出二里地。 他向来不喜女子近身,更别提这狗胆包天的敢直接吐在他身上。 好,很好! 他垂下眼帘,淡淡瞧着她那张俏丽红润的面颊,乖顺贴在他的身前,光洁饱满的额上细细密密全是汗珠,喷出的气息朝着他的颈部袭来,气若幽兰,胸脯起伏跌宕紧贴着他,身子骨都是软绵绵的。 哑娘似乎还觉得不够舒爽,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胸膛,如一只慵懒贪玩儿的猫儿,丝毫不知自己已进了狼窝,惹了祸秧。 抱了许久,哑娘没了力气支撑不住,身子逐渐下滑。忽的细腰处被人用力托了一把,将她捞到腿上,哑娘后又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毫无防备。 谢九霄难得勾起一点兴趣,用指挑出了发间的素钗,一头如墨点漆的长发立刻便散落下来,乖顺的垂下,有几缕散落在地,有几缕缠在了他的指尖,微痒。 室内烛火已熄,屋中并不十分亮堂。光线穿过晨雾,照在了绿纱窗上,映出一对儿紧抱着的人影,从外头瞧去,不觉叫人浮想联翩。 * 哑娘一觉睡到了午后,阳光太过刺眼,将她扰醒。 她伸出光滑的两条手臂,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眨巴了几下眼睛,突然发觉不对劲,这是哪? 猛地坐起身,快速环顾一圈屋子,处处都透着让她陌生的精致华丽,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离开了周家。 呆呆的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没了反应。 外间适时传来一道脚步声,踏进了里屋。 是谢九霄下了衙,他仍旧是一身的红袍,身姿挺拔极有威严。 哑娘这才如梦初醒,昨晚的一些记忆如开闸的洪水,涌入脑中。 她喝上了头,晕乎乎倒在院中,后来又撞到了归来的谢九霄…… 谢九霄见她清醒,呆呆地坐在床上,似乎还没意识到什么。他悠闲抱着臂,牵了牵唇角,冷声戏弄她:“你这丫鬟当的倒比我这个主子来的尊贵清闲,究竟是你伺候本官,还是本官伺候你?” 哑娘的脸很容易就红了,躲开了他的视线,不敢看,低垂着头。不过是喝了两盏清酒,怎就能一觉睡到现在! “还想继续躲懒睡觉?难不成真等着本官亲手服侍你?” 哑娘总算是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不悦,慌忙想起身,掀了被子忽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泛起一丝冷意,她低头一看。 !!! 哑娘在那一瞬间,彻底石化。她惊恐的想开口叫喊,发觉喊不出声。 连忙扯了被子极快的裹住自己,手在发颤,身子也抖的厉害,平日里柔美温和的一双水眸子此刻满眼的怒火和羞恼。 她的衣服没了……全被脱光了! 浑身光溜溜的,连裹身的小兜都消失无踪,掀开的一瞬间,春光乍泄,全被面前的男人看了个光。 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到底对她的身子做了什么! 谢九霄极满意她的反应,一夜被她折磨的情绪通通消散。 迎着她愤怒的眸子,煞有介事道:“姑娘瞧着是个端庄得体的,不曾想醉酒后,竟然是那般的热情奔放,本官差点没招架住。” 哑娘的脸羞红地能滴出血来,脑袋一片空白,她真的忘记了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院儿中睡着了,到底是何时躺在了这张床上。 “本官的一世清白,彻底被你给毁了。” 哑娘正羞恼着,忽听得他如此说,猝然抬起头来看他。 这话不应由她来说么? 趁她醉酒,竟对她做了如此无耻下流之事! 气到了极点,哑娘的温柔也好,贤淑也好全都甩到了爪哇国,她非劈了他不可!!! 官老爷又如何,她一个孑然一身的哑女,有什么可怕的。 她拾起床头的瓷枕,就朝他丢去。 谢九霄眼皮一跳,极快的闪身躲过。瓷枕“啪叽”一声碎了,眨眼的功夫,又迎面扔过来一只吊在帐中的银纹香球,一只绣鞋…… 谢九霄身法极快,这些向他砸来的物什通通被他躲过。 直到哑娘丢无可丢,只剩下身上遮羞的一床锦被。 屋中的动静太大,惊动了门前守着的章会,担心主子的安全,欲闯进 11. 郎情妾意 [] 内室里,谢九霄利落解下腰带,褪了袍子,从柜中随手拿了件银灰锦袍。 他不经意往下身瞄了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面无表情套上锦袍。 许久后,终于听得外间传来动静。 哑娘已穿好衣服,红着耳根,垂下脑袋立在外头,一条手帕被她绞得缠成一团,像是她的心,也乱糟糟的没个出口。 满地的狼藉生生摆在她眼前,提醒她方才做了什么“白眼狼”的行为。 却又暗自恼恨那人,方才不解释就罢,还故意引导她往荒唐的地儿想,两三下就点了她的火,因此,倒也不能怪她砸了他的屋子了…… 正苦恼思索间,谢九霄大步流星走出内室,两人正好对上了视线,他眼中沉沉,暗如深渊,叫人猜不透。 哑娘吓了一跳,这人走路怎么都没声音,她还没琢磨出如何向他道歉,一时脑中空白,忽的又闪过方才那令人尴尬羞耻的一幕,她裸着身子,被他看光。 面色霎时涨得通红,哑娘极快的转过了身,背对着他,捂住自己的胸口,不至让心跳出胸脯。 “过来。” 哑娘僵直身子,不敢转过去,更不敢瞧他的脸上会是什么神色。 “本官叫你过来。” 谢九霄加重了语气,听在哑娘耳中,像是有一把锤子重重敲了她一下。 他生气了! 哑娘慢吞吞复又转了回来,脑袋依旧是低垂着,不敢瞧他一眼。耳朵灵敏地竖起,听着他传来的声响,心中做着应付的对策。 “哑姑娘,若是你救了条蛇,那蛇不知感恩,反倒过来咬你一口,你自当如何?” 哑娘心道:自然是丢的越远越好,她不忍杀害生灵,将它远远的放了也就是了。蛇类本就无情,既然选择救它,就应该时时防备着。 她不是个糊涂人,一下就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将她喻为那条蛇,得遇救命恩人却不知感恩,冷血无情。 哑娘的头又低了些,沉默以对。只有在这时,她才庆幸自己是个哑巴,不用回他的话。 “细算起来,不过短短几日,本官就已经救了你两次。可你不知感恩,先是一把火烧了厨房,害本官损失银钱米粮,后又大闹本官的屋子,袭击本官,将内里搞得是一片狼藉,若非本官躲得快,这会儿该哭的就是本官了。” 谢九霄一面说,一面找了个地儿优雅坐下,慢悠悠一脸淡然,嘴上毫不留情数落她的罪状。 哑娘的头已经垂到不能再低了,她的心内酸涩,眼眶也红了。听着他的种种数落却又无法辩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遇着他以后,总是倒霉,总是犯错,总是对不住他。 适才的羞赧早被愧疚取代,哑娘带着满心满眼的羞愧,轻轻抬头瞧他一眼,想看他的神情,不料他也在静静瞧着她。 哑娘面上一红,又飞快的低下了头。 只听见上头那人叹了口气,听来有些萧瑟:“屋内这些物件虽不值什么价钱,但日久年深,本官对它们早已有了情感,离不得。因此离京之时,故意着人都带在身边,也好留个念想,如今……” 他停顿了一下,哑娘却很自觉的补上了他的话,如今都被她给摔了。 “罢了,本官从不愿为难一个弱女子,你走吧。” 哑娘倏地抬头瞧他,眼带惊讶。 许是从未料想过他会说此话,她来不及反应,眼中有几分不可置信,又带了几分期许,盼着他能说话算数,放她离开。 谢九霄瞥她一眼,瞧她面上的喜色,心头火气,暗自冷嗤一声,面上未显。 “从前的账一笔勾销,你欠本官的六十两银子,外加昨夜请归神医花费的二两金锭,一应名贵的药材钱,还有本官屋内的摆设,虽说不甚名贵,倒也还是可以卖个几百两银,统统不必还了。你虽为一介小民,却数次狗胆包天冲撞本官,更是在昨夜搅扰得本官一夜未眠,实在猖狂,但本官不想再追究了。” “你走吧,本官还想多活几年。” 谢九霄语中不加掩饰的嫌弃更是让哑娘无地自容。 她不知道那一小碗药汁子竟如此不菲,还有那神医,看一次诊要花二两金锭,她实不敢信,那神医的手莫非是金子银子做的,别是个江湖骗子。 她心内早已天人交战,心已经快要飞出蓼汀院,飞出太守府了。这样好的机会,若是不跑,往后指不定那太守要如何折磨她。可她看不懂他,谁知道这一次会不会又是他的试探,待她跑出去,又来捉她。 谢九霄起身,负手背对着她立在窗前,挺拔修长的身姿将外头照进的阳光挡住了大半,她的眼前顿时暗了下来。她的个头堪堪到他肩膀,每次与他对视,她都不怎么敢看他的那双眸子,黑沉沉的,极有威严和压迫感。若是不小心对上,她的心总是会漏掉一拍,垂下头不敢再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瞧他。 哑娘挪开了视线,又眼巴巴瞅着外头,身子悄无声息扭转了一下,脚尖对着门口的方向,她真的很想跑啊。 可是步子太沉重,她一步都挪不动。方才他的话,句句都砸在了她的心上,叫她羞愧的无地自容。 她不是什么大仁大德的圣人,可也知道感恩图报这四个字的写法。若她今日真就毫无负担地跑掉,她怕是这一生都不会感到快乐了。她会怨死自己,此等做法与那些个冷心冷肠,恩将仇报的小人有何区别? 人生于天地间,不仅要对得起别人,更要对得起自己,她虽是个女儿身,却也想当一个君子,坦荡荡的活一世。 哑娘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她甚至连一句道谢和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心内本就酸涩,这么一想更添了一层雾气笼罩在心头,叫她迷茫,也叫她惶然,这些天她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皆化为了眼中的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 哑娘翻了翻自己的衣兜,没有手帕,只好抬起袖子,胡乱的抹了把泪,可这泪好似永远都擦不完,越擦越多。 谢九霄闻声转了过去,略低头瞧她,冷声冷气道:“哭什么?” 事情发生的太过仓促,哑娘尚未来得及梳妆挽发,素净苍白着一张小脸,只有鼻头和眼眶是红肿的,一头墨发乖顺的披在身后。 她小声啜泣摇头,默默拿着袖子拭泪。起先是为自己心酸而哭,后愈加如开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她想停都停不下,连他冷声地质问,她都想哭。 谢九霄的头一阵的疼,一夜折磨他的哭声又响了起来。若她昏迷时,他可拿帕子塞着,清醒了可就没那么好办。 他实在不懂,女子为何就能有如此多的泪水可流?若换成他,宁可流血流汗,也绝不会流一滴泪。 这时,一道突兀的 12. 撞见奸情 [] 远游走后,室内顿时冷清下来。哑娘还被谢九霄抱在怀中,他未动,她也未动,方才死气沉沉的气氛早已消失无踪影。 静默片刻,哑娘的手压的有些酸,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示意他可以放开了。 谢九霄松了力道,手臂从她的腰上移开。 “你走吧。”谢九霄退开几步,又随手拿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扔到她手中,哑娘眼中一晃,差点没接住,“也算你我主仆一场,你放心,出了这府门,本官绝不会再苛责于你。” 哑娘接过那沉甸甸的钱袋子,久久没有动作,她的心内忽觉的有一股暖流漫溢其中。 谢太守他可真是个好官! 细想起来,他面上瞧着吓人,说要惩罚她,可到底没真的动过真格,还屡次三番救她性命,给她银两、放她自由,他的品性可真够当得起君子了,看来自己之前实在对他误会颇多。 她想通了,灵台也清明。是呀,待在太守府有什么不好,吃喝不愁,也不用担心会遇见匪徒作乱闹事,更要紧的是,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待在周家,平白给人家添了许多麻烦。 如此想着,哑娘甩掉了心中的阴霾,做了个十分大胆的决定。她把钱袋置放在桌前,复又大步走到他身前,目光炯炯,十分坚定地瞧着他。 “何意?嫌本官给的银两少了?”谢九冷不丁冒出此话,上下打量她几眼。 没想到她的胃口还挺大,不怕噎着。 哑娘摇摇头,希翼地盯着他,盼望他能说出她的心中所想。 谢九霄不耐:“本官又不是街头算命卜卦的神棍,哪能猜出你要憋什么话,写下来!” 哑娘被凶了一下,也不怕他。 大着胆子扯过他的大手,谢九也没反抗,拧着眉瞧她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哑娘想了想,仔细在他掌中写道:我不走,我要报恩。 他的掌心温热,皮肤细腻的简直不像个男子的手,只有关节处略有一层薄薄的茧,也不知他一个整天握笔写字儿的官老爷怎么会磨出这样一层茧。 谢九霄眼中更是嫌弃,连连质问于她:“你能报答本官什么?” “烧本官的厨房算报恩?” “还是用重物砸本官算报恩?” 哑娘脸色讪讪,她一向都是很稳妥的,也不知道这地儿是不是与她犯冲,不过这话她是轻易不敢告诉他的。 她思索片刻,又在掌中写道:我可以弥补…… 细指在敏感的掌心处划来划去,惹得谢九霄心下一阵烦躁,还未等她写完,他已极快的抽回了自己的手。 “弥补?同样的事情,本官不会蠢到做第二次。” 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烧厨房? 不,下次怕是直接上房揭瓦了。 听他如此说,哑娘眼中好容易露出的明媚神色又黯淡下来,她有点儿受伤。 谢九霄瞧了眼外头天色,日头渐落,院内起风了。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屋内耽搁了许久,厅内有人怕是坐不住了,于是转身要走,留着哑娘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没做理睬。 最后要跨出门槛之时,脚步顿了一下,谢九霄面似十分不忍如此为难她,只好勉为其难道:“半个月,你若还不能让本官满意,就别怪本官无情。” 说罢,大步流星走出院子。 身后的哑娘的眼睛一瞬间亮了。 * 太守府内今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门子来报,说是从京城来的一个道士。 谢九霄推说不在,让门子打发了。 谁曾想,那道士寻到了远游的住处,顺着远游的路子进了太守府,逼他出来相见。 谢九霄本不是个好相与的,他不想做的事、不想见的人,纵使那人磕破了脑袋也没用。 只是那道士倒是个精明的,求到了远游的宅中,身为多年老友,他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他进了厅内,只见一个身着道服、花白长眉的老道,面上带笑,向他作揖礼拜:“贫道虚清见过谢大人。” “不敢”谢九霄虚回了一礼,“虚清道长来此,有何见教?” 他一面说,一面朝主椅上坐去,漫不经心地问。 “贫道此来,是受京城里的一位贵人相托,替他传话与太守。” 谢九霄抬手止了他的话,笑道:“谢某还以为虚清道长来此,是好意想渡我一渡,未曾想是要拉我入迷津,余下的话不必说,你我就此告辞,恕不远送。” 身旁一直作默声的远游见他还未说两句话,就要赶人,帮腔道:“能让虚清道长亲自跑一场,可见京中这位贵人定是有十分紧要之事与你说,你就先听听又能如何,会少掉你一块儿肉吗?” 谢九霄转头盯着他,良久,直看得远游头皮发麻。 “你盯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媳妇儿。” 谢九这才将头又转回了虚清的脸上,审视他。 他自来时,就一直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即使听了这番冒犯的话,也只是静默的笑笑,不语,眼中未有一丝波澜起伏。 虚清缓缓道:“贫道知太守不愿去趟京城中的浑水,可身处漩涡,又有谁能轻易超脱?太守何不听贫道把话说完,再赶不迟。” “哦?” “贫道是替太子前来看望谢大人,临行前,太子交代我务必问谢大人是否安好,南方气候闷热,谢大人久居在京怕是住不惯。一月前,闻得谢大人被贬出京,太子日夜忧思大人,一连三日未曾睡好,欲向陛下求情,却又遭李相横加陷害,污蔑太子造反,欲立他的外甥,李慧妃所生的三皇子为太子。陛下大怒,将太子幽禁在东宫一月有余。” “太子何其冤枉,那李相何其狠毒,他在朝中爪牙遍布,为非作歹,暗中残害了多少忠言之臣,连谢大人你这次被贬出京,背后也未必没有他的推波助澜。再如此下去,他日这江山就要完了!太子是难得的贤良,大人又素来正直,何不趁此机会归附太子门下,众人一起联手,何愁扳不倒那奸相李钊国!” 虚清越说越激愤,待语停后,室内猝然之间静谧无声。 厅内四只眼都凝在了谢九霄的身上,只听“嗒”一声,谢九霄置下茶盏,幽幽地看着面前这二人,从虚空的脸上挪到了远游的脸上。 “太子要和李相国、三皇子斗法,与我 13. 神医归刻 [] 酉时三刻,归神医带了他的药箱,穿过游廊来到蓼汀院,为哑娘诊治。 进了明堂,见屋内只有一个哑娘,躺在塌上支着头,昏昏沉沉打盹。她等了许久,归刻都没来。夏日里总觉得气短乏力,懒懒散散,像只猫儿,提不起精神,更别提吃饱喝足后,更容易犯困。 归刻直了直身子,喉中轻咳,惊醒了倦眼乜斜的哑娘。 意识到自己失礼,哑娘急忙起身,向归刻躬了躬身。 “欸!不用跟我老归拘这些虚的。”归刻摆了摆手,放下药箱一屁股坐在另一侧的椅上,端了口早已凉透的茶,不客气地咕噜几口喝完。 背着那沉沉的药匣子走了许久,喉咙都要给他干冒烟。 今早,他想偷溜出府,谁曾想那几个门外的王八羔子,硬是拿刀架着他,将他抬了回去。 他岂能受这等气? 还是不死心的他又挎着药匣,窸窸窣窣蹲下身子,在各处的角落找掩藏在乱草中的狗洞。 忽然他发现远处正好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狗洞,喜得连忙走去瞧,洞虽不大,挤挤总能爬过去的,总比待在这府里强,那姑娘不好治,那太守也不是什么好人,治不好他的小命可就要丢。 他先将药匣小心翼翼推了出去,放置稳妥,宝贝似的生怕它丢。这里头可是装着昨夜太守赏的几锭金。便是将他丢了,也不能丢金子。 然后伏地慢慢爬出狗洞,头出去了,上身磨了半晌却不得其法,胯骨处卡住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突然之间,一道阴影覆在了他的眼前。 他抬头往上看,见是那长随章会,正抱着臂,兴致冲冲俯视他。 “看什么,还不拉一把。”归刻自认心虚,声却高。 章会没理,眼神却瞥到了一旁的药匣子,归刻见他一双贼兮兮的眼盯上了他的命根,警铃大作,想伸手去拿。 但他一把老骨头,哪能快的过身强力壮的章会,一眨眼的功夫药匣就到了他的手上。 归刻看见那“黑心贼”翻开他的药匣,取出了里头的金,揣入自己的怀中,立刻便是一顿好骂:“你这黑心的!干什么不好,偏要干那些偷盗的事儿,还给我!” “对于归神医这种言而无信之人,用不着讲君子之礼。” “你放屁!我出去如个厕就回,哪里是要跑。” “粗俗。”章会十分嫌弃地看着他。早听闻城东住着一位脾气古怪的神医,能起死人而肉白骨。 他想,自古高人总是有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怪癖,得敬重。但这位的做派实在与神医二字搭不上边。 归刻没了金,立刻改口,屁颠屁颠原路返回,朝着洞外的人叫唤:“我不跑了,你把金子还给我。” 洞外药匣子也被人踢回,附带了一句:“等归神医何时信守承诺,办好我家大人的差事,这金子自然会回到你手中。” “你!”归刻一阵气恼,不死心冲着外头小声道:“你家大人…你家大人…真是个死榆木脑袋,你放我出去,这金子咱们平分不好么?” “不好!”章会利索走掉,丝毫不做停留。 归刻不情不愿,抱着药匣一路走,一路唉声叹气,直叹到哑娘面前。 哑娘歪着头打量他,这神医年纪虽大,但眼中清澈,半点不参浑浊,举手投足间随心所欲,倒真像个老神仙。 没成想,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姑娘,我老归先与你说清,你这病好不好得了的看造化,短则三年,长则遥遥无期。治好了,大家都欢喜,治不好,你也别怪我。” 哑娘眼中希翼顿时被浇灭。 归刻又继续道:“也算你命好,遇见的是我老归,天底下没什么人是我救不了的,我有一奇法,可助你三月内开口说话。可此法凶险异常,我也是从未有过尝试,稍有不慎性命不保,你愿意么?” 哑娘猝然起身,犹豫再三后点头,她愿意的。 自失忆后,她总睡不好,每到夜间便头痛欲裂,噩梦连连。白日里又提不起精神,如水上浮萍,飘忽没有归处。 这样行尸走肉的日子,太折磨了。 “那你给我立个生死状,若不成,也不能怪罪于我,全是你命短。” 哑娘默了片刻,最后认下了。 若是因救她而牵扯了无辜之人,她怕是去了阎王殿,也不能瞑目。 …… 月色朦胧,竹影横斜,院内四处已燃起了昏黄的灯光,谢九霄还未归家。 哑娘躺在榻上,冷汗淋漓。头上扎满了粗细不一的银针,针针刺的是她的痛处。喉下又贴了一剂黝黑刺鼻的膏药,紧紧吸附,如有烈火烤炙,疼痛随着时间一点点加剧。 哑娘的指已陷进了褥中,神思模糊。 这夜,太守府内忍受折磨的又何止她一人。 谢九霄书房内有一暗室,密不透风,形似铁桶。 内置了许多专供审讯犯人的刑具,足有臂粗的铁链铁鞭、生锈的老虎凳、墙上挂了各异锋利的刀具…… 周家的大儿周福,被人蒙着眼绑作一团,破布似的丢在角落。 许是蒙上了眼,听觉也更加敏锐,他听见有脚步声朝着他走来,不急不缓。 “你…你是谁?”周福试探地问。 那人沉默,不语。 紧接着,耳边又传来一道铁链声,拖响在地上,他吓得缩起身。 等了许久,又没了声音,正当他疑惑时,室内乍然响起一声“啪”一声巨响,这是鞭子划破空中,打在身上皮开肉绽的声响。 其中夹带着一个凄厉的喊叫:“啊!!!” 一股急速的风声,从他脸上呼啸而过,周福吓得又是一抖,两腿颤颤:“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你们竟敢动用私刑。” “呵!”那人轻蔑一笑,“在这儿,我就是王法。” 周福心内一震,这声音……好像哪里听到过,这人竟如此狂妄,他到底想干什么? 鞭声和凄厉的喊声还未停歇,周福一个小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好像已经闻到了远处飘来铁锈般的血腥气。 周福害怕到窒息,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唇色发紫,手脚冰冷。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捉我?” “无冤无仇?” 谢九霄悠悠走至他身前,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你当我闲得慌,故意找一个草包麻烦。” 说着,他抬手止了一旁脸红脖子粗,正叉着腰卖力嘶声裂肺喊叫的章会。 室内一瞬间安静。 “你的胆子未免太大,竟敢蓄意谋害柳家的女儿,这可是死罪,按律当斩。” 只这一句,周福隐隐猜测出了几分对面那人的身份,能几次三番与他过不去的,只有谢九霄了。 “谢太守,我虽是一介草民,可还担不起如此重的罪过。你无非是看我不顺眼,想随意找个由头除我,这罪我不认!” 谢九霄倒也没意外他猜出,极坦然:“哦?那这些时日待在你周家的女子,莫非是凭空送上门来的?” 周福从小是个老实敦厚的,却也有些牛脾气,尤其是对着谢九霄。 第一眼见他,他就本能的排斥,十分不喜欢这新上任的太守。直觉 14. 一封家书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朦胧烟雨笼盖着东郊外的一所义塾,帘内孩童朗朗齐整的读书声响起。 这座民间义塾是柳家出资开办,延师教读,专为孤寒人家而设,不限男女,皆可来此。 柳颜芝自过了及笄之年,便去求父亲准许她与其弟六郎一道去义塾里当先生。 费了好一番气力,柳父才点头应允。 寒来暑往,她在义塾里教书已一年有余。 是日,散了学,柳府的马车早早停在了院外,驾车的张伯见她与丫头银月打一把油纸伞并肩而来,笑道:“三娘今日散的真早,可巧二郎从京中寄的家书,不久前已经送到咱们府上,三娘快回去瞧瞧。” “二哥哥来家书了!”柳颜芝目露惊喜之色,步子也快了,“自他入了翰林院,少有得闲时,每月的书信也是一候再候,母亲盼了许久,终于给盼来了。” 张伯笑道:“是,夫人接了信定然欢喜。” 丫头银月搀了柳颜芝上马车,见她一脸喜色,忍不住调笑:“哎呦,这可好了,三娘你终于不用每日眼巴巴盼着等某人消息了。” 柳颜芝一本正经坐在轿中,整了整下裳:“我自然是担心二哥哥的。” 银月偷撇嘴角,懒得揭穿她。 马车一路驶回了柳府。 一进院儿,就听见虞氏的笑声,柳颜芝估摸着二哥哥定然是有了喜讯传来。 打了帘笼入明堂,见虞氏正坐在软塌上与陪嫁周妈妈说话,底下还站了几个丫鬟婆子,倒是规矩,个个敛声屏气,不敢吵嚷。 虞氏虽已年过半百,但保养的极好。头顶梳一个倭堕髻,发间簪了一支玉镂雕丹凤纹簪头,穿一袭墨绿绸绫裙,紫绸绫袄子,身披绯罗帔子,面如银盆,气质雍容。 柳颜芝恭敬行礼问安:“母亲今日可还安好?” “好、好,我都好。”虞氏笑的合不拢嘴,“我的儿,你来的正好,母亲有件喜事正想同你说。” 柳颜芝坐于虞氏身旁,笑问:“什么喜事,能让母亲如此高兴?” “过去,我与你父为了二郎的婚事,相看了许多人家都没个称心的。哪成想,江夏孟家前些日子递了个枝来,说是他家还有一嫡出小女未嫁。这孟家倒是不错,世代的清贵人家,家学渊源,家风严谨,想来女儿也教养的好。” “二哥哥可点头了?” “他已来信应下了。” 柳颜芝笑道:“给母亲道喜,今后母亲也可享享当婆母的福了。” 虞氏摇头轻叹:“我只盼二郎能娶个贤良的好媳妇,夫妻和顺美满把日子过下去就知足了。你父亲打了一辈子仗,落了一身伤痛,得陛下怜惜,放他辞官归乡。如今,你大哥膝下儿女双全,二郎也好事将近,只剩你的婚事,叫我忧愁。” “母亲不是在商议二哥哥的婚事,怎的又说起我来了。”柳颜芝面色微红,低低喃喃道:“何况父亲不早已为我定下了谢家的公子,母亲又何苦烦忧此事。” 说到此,虞氏坐起身,一面将信递给她,一面说:“我正要同你说呢,二郎信中还有一桩大事,是关于谢家的。” 柳颜芝接过信去看,简短一页纸上,先是说了他与孟家的事,后就提到了谢家。 她的视线缓缓移到了信中“守服”二字上未动:“谢家的那位太爷怎就突然辞世了?” “谁知道是这样。”虞氏幽幽叹气,又道:“去年一冬,听说那太爷生了好大一场病,家人都已提前备好了东西。未料开了春,那病突然间就好了,是饭也吃得香了,觉也睡得安稳了,走路也不需要搀扶,谁想到不过短短几月,人就没了。” “你与谢九郎的婚事,怕是近二年办不成了。” 柳颜芝一时不觉心中沉沉,眼底晃过一丝落寞。 虞氏心疼的将她搂在怀中安慰:“芝儿别怕,为娘知道你的担忧,那谢家一拖再拖,过上几年,你的年岁愈大,若是……轻易再有个变动,怕是不好办。不若,我再同你父亲商议商议,探探谢家口风。” 意识到了母亲语中深意,柳颜芝突然起身,急急道:“母亲万不可对父亲提,定下的亲事,哪能说退就退,惹恼了谢家不说,倒叫外人说我们柳家出尔反尔,使不得,断断使不得。” 虞氏唬了一跳,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大,连连抚慰道:“急什么,我总是要问过你的意思才好做决定,你既不愿意,那就权且再拖一拖,也无妨,柳家的女儿自然是不愁嫁的。” …… 神德十一年,隆冬时节。 河东郡披上了一层银装素裹,满天白雪皑皑覆盖千山,十里冰封。 几个穿红着绿、胖乎乎的小娃娃,在院儿里欢欢喜喜堆雪儿玩。 忽的转头瞧见廊内走来一个身披银狐氅,头戴雪帽,眉眼柔和,仪表不俗的姑娘,拍着手呼唤道:“姑姑、姑姑——” 柳颜芝笑道:“几个小皮猴儿,就知道贪玩,冻坏了可怎么好!” 一面说,一面走来抱起近前一个粉雕玉琢小女孩儿。她细细看了看,赞到:“不错,瞧着将来定是个美人胚,和长嫂一样。” 女孩儿被逗的咯吱咯吱笑,用手轻轻扫她的眉眼:“姑姑,你的眼睛也会下雪。” 身旁的丫头银月顺势看向了她,也跟着笑了:“姑娘快擦擦吧,再一会儿,就该瞧不见路了。” 原是天寒地冻,雪下的急。柳颜芝早早起了身向母亲请安,因行的快,眉眼间也略覆盖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薄雪。 柳颜芝放下怀中的小娃娃,任她去玩闹,接过了银月递来的帕子,随意擦拭几下,后又想起什么,漫不经心问:“近日里,二哥哥可有家书送来?” “未曾”银月撇撇嘴,小声抱怨道:“姑娘这话,光今日我都听过四五遍了。” “是么?”柳颜芝微晃了神,“我竟忘了。” 她将帕子递与了银月,转身回了房。 银月欲张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了下去。她知道,三娘不爱听。 每每瞧见家中有二公子寄来的书信,三娘的眼中便露出期盼的神色,尽管藏的极好,却也是瞒不过她的。 三娘等的哪里是信,而是信中仅有的,一抹淡淡 15. 清风缭乱 [] 柳颜芝沉沉睡在塌上,神思缥缈,魂游天外,行至巫山。 一轮明月当空照,月下疏影横斜,水波清浅,疑有暗香浮动。 芙蓉帐暖,一室旖旎春光。 在一片似锦繁华的花海里,有一仙子静躺在其中,不着一物,将世间俗物全抛却。青丝垂落,掩住风光,在无人秘境中,悄然溜进了一条清风化作的小蛇,一路蜿蜒而上,缠绵悱恻,流连忘返。 忽听远处断断续续琵琶声动,嘈嘈切切,杂错相弹。时而刮起一阵疾风骤雨,打湿雨中娇艳欲滴的海棠;时而轻拢慢捻,如情人在耳边软语呢喃。 她终是受不住,欲开口求告,轻启红唇,发觉无声。巨大的恐慌让她哭着想逃离,身子却被束缚的紧紧的,上天入地无门。 又是一阵狂风暴雨后,那蛇忽的化作了一个极张狂的男子。 他俯身,轻轻蹭着她的耳垂,亲昵唤她。 卿卿…… 柳颜芝心尖上酥麻不已,正回味着,耳垂上忽然传来尖刺的痛。 “唔……” 她嘤咛一声,眼皮沉沉掀起,发觉天光早已大亮。 耳边一道沉沉的男声唤她:“哑姑娘……” 哑娘费力掀起倦眼,看向床头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谢九霄,顿时如梦初醒。 梦中那副张狂的脸与眼前之人的样貌不期然对上,她心下“咯噔”一声,垂头不敢再瞧。 感受着自己身上的衣物还在,外裳也未褪,一时又觉心安。有过前车之鉴,叫她不得不防。 掀了被子想起身,男人上前一步倾身而来,挡住她去路,深邃凌厉的眸子静静看着她,像在盯一头快到嘴边的猎物。 哑娘不得已退了回去,慌乱拿起被子挡在胸前。 梦中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她控制不住双颊微红,极力掩藏自己的心虚。 谢九霄漫不经心瞧着她一连串慌乱的动作,眼中颇具兴味儿,问她:“本官好奇,你睡梦中如此反应,究竟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梦?” 哑娘听了此话极快抬头,很想问他,她沉睡中到底做了什么,值得他如此兴致勃勃的追问。 他的眼审视着她,好似能透过她瞧到了心里去。 “你莫不是做春梦了?” 只一句试探,立刻炸出来哑娘心中的隐晦难言,她的脸霎时爆红,极快的摇头否认。 谢九霄眉心微动,倒还真没料想只一句轻飘飘的话,她就上了套。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真是不打自招。 他呵笑一声,引得哑娘又气又羞,抬手想推他,却被他快一步握在腕上,她挣不脱。 哑娘含羞带臊瞪他一眼,男女有别,他竟做出如此孟浪举动,无耻。 “梦到哪个野汉子了?”谢九霄狭长的眸子轻眯,压低了声,“前几日被扔出去那个?” 哑娘初听时没反应过来,怔愣一瞬,在谢九霄眼里,却形同默认。 室内气压顿时低沉,哑娘腕处忽觉一痛。 谢九霄大手毫不犹豫掀了她的薄被,像是提溜小鸡般将她提到胸前,面色阴沉警告她:“若是,本官不介意现在就将他绑来,将你二人埋一处,也算成全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哑娘气恼不已,直摇头否认。 他大清早的,耍什么疯,脑子里还能再干净一些么。 谢九霄面色缓和了一些,又见她贼兮兮的眼直往他身上瞟,心中已有答案。 他轻飘飘“啊”了一声,戏谑道:“原来你是在肖想本官。” 被人直刺痛处,哑娘恼恨的直想捏死他,她没有肖想他!这绝对是场误会,是误会。 她一连几日面对着这张脸,时时防备,留心观察他每个不同寻常的举动,生怕他刁难,难保夜间不会做噩梦。 对,是噩梦! 如此想着,心也稳了下来,直视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大方。 扯了他的手来,在掌中写道:我做的是噩梦! 谢九霄淡淡看了眼自己的手,稍停片刻后直起身,似乎终于意识自己言语太过直白,对着一个面皮薄的女子如此说不太合适,遂好意体贴的来了一句。 “懂了,本官可以理解。你日日与本官相对,一时把持不住自己,实属正常。不过,还请姑娘你收一收,别在人前显露出你对本官的爱慕,本官面皮薄。” “至于私下嘛……”谢九霄面做苦恼之色,说到一半,意味深长看着她,“你若是真心想追求本官,本官倒也可以你给一次机会。” 哑娘如遭雷劈,身子僵直。她是听到了 16. 冤家对峙(上) [] 巳时日升,哑娘吃过早点,将蓼汀院内外打扫干净亮堂。 谢九霄住的内室只扫了一层薄薄的落灰,自她来,就没见他夜里回来睡过,这倒是让哑娘紧张的心松下来些。 窗外垂下的竹影,恣意随风飘动,静谧祥和。 廊檐下,近些日子张管家搬了几盆盛放的茉莉,清新淡雅,闻之令人心旷神怡,又兼夏日里蚊虫甚多,可借此香驱一驱蚊。 这样的日子,哑娘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 只是她心中还有一件大事,无法搁置。她希望能讨得几分太守的欢心,好让他帮帮她。 哑娘正斜坐在美人靠里思绪飘飞,忽听得前衙传来“咚咚”震天的声响,是有人在敲登闻鼓鸣冤,或是有了急案子需太守处理,哑娘想。 没多久,长随章会便来了院内找她。 “太守请姑娘前去衙门大堂旁听。” 哑娘不明就里,被章会不容拒绝的拐了去。 途中不免在腹内嘀咕几句,这太守又打的什么主意,她一个姑娘家,着实不想去那肃穆威严又吓人的堂上去。 出了内宅门,哑娘步履放缓,慢吞吞向大堂走去。 行至近处,几步路的关口,她听见外边几声惨叫,断断续续的。 门口立着两只张牙舞爪的大石狮子,后头便是巍峨耸立的府衙,红墙绿瓦,檐角高翘。几道红木门全部敞开,直通堂内。哑娘望进去,一览无余。 见堂上的太守谢九霄一身绯色官袍,头戴乌纱,面容冷峻,一双丹凤眼,看似无情又有情。 其上又有一块黑漆匾额,上书“明镜高悬”。 侧边另设一小桌,坐着一头戴瓜皮帽的干巴瘦小老头,大概是谢九霄的师爷。 他挺胸叠肚得意洋洋,八角胡上翘,正斜眼看着趴在殿心石,屁股被打的血肉模糊的男子。 那血腥气随着哑娘走近,愈来愈浓,兼有两排凶神恶煞的衙役,像极了阎王手下勾魂的小鬼。 她喉中泛呕,实不想呆在这儿。后不小心触及到谢九霄有意无意投来的一记目光后,忍住了。 空旷安静的大堂内,“啪”一声惊堂木拍案,有电闪雷鸣之势。 堂上的“阎王爷”无情质问:“大胆陈四,你胆敢以下犯上,越级上诉,状告那平安县令崔发胡乱判案、草芥人命。” “依本朝律,民告官,坐笞五十,你可知罪?” 早已被打的屁股开花的陈四,龇牙咧嘴的支起双臂,忍痛道:“回禀太守老爷,小人无罪,小人定要状告平安县令崔发,不分青红皂白,就改判我家主人死罪,我家主人是冤枉的呀,太守老爷!” “哦?你且说来。” “我家主人,乃是住在平安县清风巷内曾员外的小儿,名叫曾茂。他与住在东街李员外的小姐打小一块长大,他们早早就定下了亲,近日都快要成婚了。不曾想有一日李小姐出门逛街,遇到了一个死穷鬼,他见李小姐长得美,于是起了歹心,将李小姐当街劫走,走前还……” 陈四挠了挠头,想了半天,“还说,李小姐是那个什么…蜘蛛打狗的,就该配他,若是配我家主人,就是一朵鲜花插牛粪,耗子哪能跟蝶配。” 哑娘喉中哽了一下,不敢出声,躲在角落静静地听。 “我家主人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于是四处打问下,寻到了他住的破草屋,与他说理。不料那死鬼脾气爆,不讲理,拿了一把破斧头就朝我家主人砍,我家主人心善,不忍心伤他,谁知他还不服气,我几个兄弟看不下去,上前想夺下斧头,可谁知家丁里有一人叫李三的,过去做的是杀猪的买卖,力气大了点,那短命鬼就死了。” “大人,我家主人多冤枉啊!那死鬼分明是李三杀的,何况这事儿,本就是那死鬼没理。没多久,那崔县令就来了,直接将我家主人逮捕走,胡乱审理了案子,判我家主人秋后问斩!青天大老爷,求您还我家主人一个清白吧!” 谢九霄随手拿了案上的状子和婚书等一应证物阅了一番后,嗤笑道:“死者郭耀祖,平安县郭下村人氏,神德九年考中了秀才,倒还是个读书人。听你说来,这郭耀祖仅以一把破斧头便能以一敌十,如有神助,让他从文还真是委屈他了。” “大人,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岂敢欺瞒大人!” 然谢九霄毫不理会,“光凭你一人所言,不足为信。” 遂发签差衙役传早已侯在外多时的被告——县令崔发,以及事发时现场的证人上堂听审。 哑娘见从门口走进一群证人,为首一人,面色黝黑、目光炯炯、背挺得笔直,颇有股子正气在身。 这人怕就是县令崔发了,哑娘想。 他长得……确实挺亮眼,一进来,哑娘就被他下巴处的一颗长毛的大痣吸引了注意。 堂内忽的又是“啪”一声,惊堂木拍案。 哑娘吓一跳,不自觉转头朝堂上看去,触及到一双直射在她身上阴冷的视线后,垂下了头。 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她得罪他了吗! 谢九霄转回了视线,落在崔发处,冷淡质问道:“崔发,听闻你向来铁面无私,公正严明。本官正想请教请教你。” 崔发甩袍叩首在地,语气铿锵,“太守尽管问,崔发定知无不言。” “若有一官长,草芥人命、胡乱判案,该当何罪?”谢九霄勾了勾唇,冷眼直盯着他。 “按律当斩。“ 待崔发说完,哑娘的目光又看向了他。 她倒真挺佩服这县令的,这种情况下,还能坦然自若。 谢九霄拿了曾家的状纸扔在了崔发面前,语气更冷了:“有人不昔舍了性命,也要状告你崔发草芥人命,你可认罪?” 未等崔发说话,身后有一肥婆子先吵嚷起来,“大人冤枉呐,崔县令可是个好官,他是为我们大家打抱不平。分明是那恶棍曾茂该死,大人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那曾茂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在乡里欺男霸女的事儿没少做,简直是无法无天,甚至连隔壁村的小寡妇都不放过。” “可怜那郭秀才,自幼丧父母,全家只剩他一口一户,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惹了曾茂, 17. 冤家对峙(下) [] 谢九霄大手掀开帘帐,气定神闲立在她面前。 “哪来的野耗子,耳朵伸的倒长。” 哑娘偷听被抓包,面露尴尬。抬了手正想比划,向他解释,她不是故意的,片刻后又反应过来。 她有什么好向他解释的,分明是他硬要拉她来旁听,才撞见这样隐晦的秘事。 想到方才所听见的话,哑娘抬头看向谢九霄的眼神都透露着一丝鄙夷。 好容易对他的印象好转,如今彻底打回原形。 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大贪官,还是个色鬼。 谢九霄实难不注意到哑娘看向他时不满的目光,眉尾轻扬,“你在骂本官?” 哑娘摇头,他是幻听吗? “你心底骂了。” 哑娘:“……” 两人说着,身后的王师爷做贼似的探出颗精瘦的脑袋,一双锐利的招子直刺刺盯上了哑娘,“大人,这女子…” “做好你该做的事。”谢九霄低声警告,随后扯了哑娘的细腕朝内院走去。 哑娘吓了一跳,想挣开手,却被男人的握的更紧。 他的步子迈的开,哑娘哪里跟得上,只能碎步小跑。 他想做什么? 难不成是要灭口? 哑娘一慌,挣扎的更厉害,她不要在这里待着了,不用等半月后,她现在就离开太守府。 谢九霄被她折腾的烦了,折过身,三两下功夫将她拦腰扛到了肩上。 哑娘低低叫了一声,视线如排山倒海般倒转,头部朝下充血,她害怕的抓紧了他背后的衣袍。 大庭广众之下,他竟然就这么大喇喇扛着她往院中走,迎面正好撞上几个小厮,见这阵仗,惊得目瞪口呆,好几双眼睛皆不动声色往她身上瞟。 哑娘羞愤不已,张了嘴就想往他肩胛处咬,临下嘴之际,臀上突然一痛,响起“啪”一声,极为响亮。 哑娘脑中紧绷的一根弦,彻底断了…… “乖些,否则就丢你去池中喂鱼。” 谢九霄明目张胆的威胁,见肩上的人安静下来,这才满意,大步流星往蓼汀院走。 一脚踹了主屋的房门,将她丢在案桌上,后用双臂围住。 她离他极近,鼻息间全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白皙姣好的面庞上,满是红晕。 谢九霄细细瞧着,忽觉得怪有趣儿的。 “还记得今早本官对你说过什么?” 哑娘还浸在方才她臀上的那一记巴掌,不敢置信。 他打她了!还是那种地方! 下巴被那人强制勾起,她眼里的复杂神色被人一览无余。 现下观他全然没有半点占大姑娘便宜的羞愧,坦然至极,好似方才那下流事儿不是他做的一样。 这人面上看是个严肃威严的官,实则从芯儿上就坏了,是个轻浮浪荡子,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要脸! “本官有没有同你说过,不许随意勾引男人。” 谢九霄附着在她的耳边,温热微痒的气息引得她耳后一阵酥酥麻麻。 她想躲开,腰处却被人抚上,毫不费力将她固住。 “崔发很合你的眼么?” 哑娘惊讶看他,眼带疑问。 关崔县令什么事情?他既不想让她看崔县令,倒是别让章会带她去旁听啊。 看着身前这人今日的异样行为和眼底深深的让她说不出的恐慌,她脑海里只想着如何能快点稳住他,好跑路。 “姑娘家的,选人还是多擦亮眼,崔发的年纪够当你的爹了。” 谢九霄停了停,似乎又想起什么,继续道,“还有平日里少看些话本,富家女与穷生私奔,能有什么好下场?” 哑娘平白无故被扣了几个黑帽,晕晕乎乎的。 她慌乱拿了桌上置着的一杯茶水,沾湿指尖写道:崔县令是个好官! 他情愿拼了自己的官位,也要为死去的秀才讨还公道,事件还有什么不清明的。 谢九霄脸一板,不悦道:“他是好官,本官是贪官?” 哑娘瞥了他一眼,侧开头。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她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 “本官叫你去旁听,自然是将你另有用处,不是叫你当判官,来审判本官的。” 嗯?他这是何意。 哑娘抬头看他,不解其意。 “有件事儿,没你不行。” …… 当哑娘再次走出太守府,得见天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她又穿回了之前的粗布麻衣,木簪挽发,身上毫无分文,两袖清风。 章会面色凶狠站在府门前,当街指着她喝到,“太守说了,姑娘食量大,能吃能睡又爱气人,府里供不起这尊大佛,他还想多活几年,你自去别处谋生吧。” 哑娘:“……” 原来天上掉的不一定会是馅饼,还有可能是脏水。 街上南来北往的行人,路边做买卖的商贩,街口几个爱凑热闹的孩童听到章会的大嗓门,无不转头去瞧。 见一个瘦弱可怜的姑娘被丢弃在府门口前,忍受着几个凶恶的家丁欺辱,纷纷指责这些刁奴众目昭彰之下,就敢肆意欺负一个小姑娘,实在是无法无天,横行霸道! 章会看着围了一圈的路人,心虚摸了摸鼻子,走近哑娘身前,小声道:“委屈姑娘一段日子了,姑娘别怕,我调了几个侍卫会在暗中护着你的。” 说罢,又偷偷塞给哑娘一个小瓷瓶,道:“这是归神医调配好的丸药,姑娘记着吃。” 哑娘看他一会,垂下眸点了点头,欲走。 “小娘子且慢。” 身后一辆马车恰好驶来,车内一道急促男声叫住了她。 哑娘转头去瞧,见来人一个青年男子,长得倒是无甚特点,普普通通,只一双眼太过浑浊污糟,她不喜。 章会先开口道:“原来是曾大公子。” 经章会一暗示,哑娘立刻便认出了他。 这是曾员外的大儿,曾盛。也就是今日在堂的这起案子中,曾茂的大哥。 曾盛一双眼定在哑娘身上,冲旁边人道:“我来拜访谢太守。” “公子可有帖来?” 曾盛一愣,甩了甩袍笑道:“瞧我这记性,我竟忘了拿,那我改日再来。” 他倒也不急走,走至哑娘身前,似是有意想离哑娘近些,用胳膊肘顶开身前的章会,笑道:“多日不见,小娘子可还安好?” 哑娘不适,不动声色往后挪了几步,隔了些距离,向他作揖。 < 18. 美人计(上) [] 从街东而来的一驾马车缓缓驶入迂回曲折的清风巷内,少停,马车停在了一座大宅门前。 曾盛先行快步下轿,十分殷勤将手递过去,示意扶哑娘下轿。 适才在车中时,他故意挑了几个笑话想逗她一笑,谁知这小娘子一点儿不给面,坐的离他甚远,一双眼里满是抗拒防备。 半晌,哑娘才从轿中探出身,小心扶着车门处往下走,使了个巧劲避开了曾盛。 曾盛伸出的手一僵,见马夫在偷看,不悦地咳了一声,缩回手。 转头看哑娘还在四处张望,他没急着上前催促,反倒是退后几步,默默打量她的窈窕身姿,自上而下。 姣好清浅的容颜,白皙侧颈下略略起伏的胸脯,腰封塑着纤细婀娜的柳腰,再往下…… 曾盛的心底隐隐兴奋,他势必要拿下她,锁在高阁中,也玩个金屋藏娇的美事,岂不快活。 他的眼神太过炽烈,哑娘只能装作不知。 “这便是我曾家的宅子,小娘子可还看得上眼?”曾盛笑着走至她身前,想拉她进去。 哑娘欠身行礼,示意他先进。 “走,我带你进去瞧瞧。” 哑娘被推赶着进了曾宅,入了垂花门,顺着游廊而行,她越看越吃惊。 从外头看时,不觉曾宅豪气,进了内里,才发觉里头大有乾坤。 这是一座七进的豪宅,内里高楼耸立,粉墙绿瓦,雕栏画栋。曲廊亭榭,叠着嶙峋怪石,各处可见的异草仙藤,冉冉芭蕉,映在池中。 曾盛颇为满意哑娘呆呆的模样,夸耀道:“小娘子还满意否?我曾家可不比那太守府差,这里的一山一水,都是花了大价请能工巧匠布置雕琢,单说远处那亭,曲折往复,四面环山抱水,只进不出,最是旺家生财的好风水。” 哑娘勉强一笑,点点头,待他满意后,继续带着她往前走。 迎面碰巧遇到一个拿着账册不苟言笑的老管家,曾盛停下了脚步。 “何事?” “回禀大公子,京里又派了人来催促,问大公子何时交货。” 曾盛不耐烦摆了摆手,“快了快了,待我这两日一一看过,再交不迟。” 复又踏了步子,欲走,见身后没了响动,回身看向哑娘:“小娘子怎的不走了?” 哑娘回神,点了头,快步走至他身后,躲过了身旁那个管家投来的一记阴恻恻的视线。 也不知是她太过草木皆兵,总觉得那管家周身阴森森的,寒气逼人,像陈年腐朽,窖在地里的爬虫。 与曾盛相比,她觉着那管家更令人害怕。 曾盛快了几步领哑娘走进自个儿的院落。 “小娘子走了许久,快些进来喝盏茶吧。”这一路,他恨不得用飞的,早些带她回屋,一双手再是按耐不住,又想去牵哑娘。 “你且放宽心,我不是坏人。当日在澜亭,我一见到娘子你,就觉得好似是上辈子你我相识过一场,极为投缘,早就在心里把你当个知己。你平日喜欢做什么?可也喜欢赏花作诗吗?” 哑娘故作羞赧,垂下头,轻轻点了点。 “哎呀呀”曾盛一喜,眼中兴趣更浓,“曾某平日也酷爱诗词,娘子与我真真是,极配!” “娘子可赏脸去我屋里坐坐,我收藏了几幅名家古画,定要献与娘子一观,要是旁人,我断断是不给瞧的。” 哑娘手里卷着的帕子,早揉的皱皱巴巴。 来都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心一横,随着曾盛去了。 远处躲在树顶上,被一只马蜂左右调戏的面红脖子粗的章会,一个没抓稳,从树丛中掉下,“砰”的一声,尘土飞扬,人鸟兽皆惊。 “什么人?”曾盛疑惑的朝着声响处看去。 哑娘也转过了视线,这一看,差点没将她吓个半死,从她的角度看去,远处丛中一截不起眼的黑靴子十分不慎的露了出来。 这是哪个侍卫,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电光火石间,哑娘抬了手,按住曾盛的脸盘,将他强制转了过来,扯了个哭似的笑想勾他。 勾引人这事儿,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做,也实在难为情。 但往日在太守府里,那太守教训过她几次,说她那个什么…勾… 大概就是把对太守做的, 19. 美人计(中) [] 哑娘一路跌撞被人抱进了屋子,屋内浓郁扑鼻的熏香和血红绸绫漫天,直转的她头眼发昏。 那“色鬼”早急不可耐冲进内室,将哑娘放在软床上。 “小娘子,你就疼疼我吧。” 曾盛三两下扯开领口,急吼吼欲扑过来,简直恶狼上身。 哑娘眼皮一跳,这要是让他扑过来可还了得? 趁着曾盛毫无防备之时,哑娘一脚踹向了他的肚子,将他顶开。 那触感软塌塌又带着余热,像是踩在了一坨烂肉上,真叫人作呕。 “哎呦!!!” 曾盛吃痛,滚下了床,连连倒退几步。 “你这是做什么?” 曾盛腹内一团火被猝不及防泼熄,终于怒了,先前种种他只当她是小女儿作态,偶尔闹一闹也甚有意思。可此番不同,她是真下了狠手,若再往下几寸,还不叫他断子绝孙。 哑娘见他发怒的眉毛直竖,眉心紧皱,心内暗叫不妙。 于是故作娇弱可怜,捂着胸口轻拍,泪光点点,娇喘微微,活像一副受惊模样。 曾盛见状哪里还能再气下去。 毕竟他一贯奉行的准则是:美人总是有理的。 他捂着肚子笑:“娘子,你瞧着娇娇弱弱的,脚力倒大。” “我知道,你定是吓着了,我给你时间缓一缓。” 说着又蹭了过去,这回他小心谨慎了许多,左手有意无意挡在身前,观察她面色未有不虞,暗暗松心,坐在了她身旁。 一双脏爪子又想摸哑娘垂在膝上的纤手,刚触上半分,就被哑娘“啪”一声脆响拍开。 哑娘瞪着一双含情欲说桃花眼,眼尾上翘,极为娇俏。 这可把曾盛适才腹内熄下去的烈火又勾起来,若烈火烹油又携春风一吹,霎时便可燎原。 “小娘子,你……” 哑娘捂住自己松泛开的领口,瞪完曾盛极快起身,留给他一个后背。 “娘子,是我的错,我太猴急了,我这厢给你赔罪了。” 曾盛屁颠屁颠走至她身前,好脾气哄着。拱起手假模假式做了个半吊子的礼,面上吊儿郎当,笑嘻嘻的。 偷摸着一双贼眼,见美人笑了更是来劲,“小娘子,你笑起来真好看!” 哑娘近身勾起他的手,在掌中轻轻柔柔写道:你吓到我了。 曾盛一愣,立刻又欢喜起来:“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害娘子你受惊了。我是个蠢笨人,真真不知道该如何让娘子你消气。” “这样,你惩罚我吧,打也可骂也行,我曾盛绝无二话。”随后,他又悄声道,“只求一件,娘子万不可再朝方才那处作耍,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哑娘又在掌中写道:我心悦曾郎君,哪里舍得打你骂你,方才我只是害怕。 曾盛的心跳了,一发不可收拾。 “有甚害怕的,有我在呢,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哑娘又道:你是真喜欢我? “自然是真心,若是掺了半分假意,便叫我日后变做个乌龟大王八。”他笑,“就算是那时变了乌龟王八,我也要日夜跟在娘子身侧,半分不离。” 这色胚!哑娘腹内大骂,面色却娇羞不已。 又写:我是个可怜人,没了爹娘兄弟,只身一人。若日后跟了你,郎君可会待我好? 曾盛道:“我自然无有不依从娘子的。娘子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娘子叫我打狗,我绝不赶鸡。” 哑娘又笑:那你今后可会护着我?闻说城中近些年来,有不少如我这般年纪的姑娘消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官府也束手无策。我好生害怕,曾郎你猜这些姑娘究竟是被妖怪捉去,还是遭了歹人所绑。 曾盛的手僵了一瞬,扬起的嘴角略略垂下,“你打听这些做什么,只要你日后从了我,保管什么妖魔神鬼、豺狼虎豹都进不了你的身。” 耽搁太久,他终是耐不住性子,一块喂到嘴边肥美的羊肉,只能看不能吃,实在心焦。 他长臂揽过哑娘的细腰,将她拦腰抱起紧贴住,喘着粗气:“小娘子,看在我对你一片痴心的份儿上,你就疼疼我吧,我实在不行了。” “娘子别再拒绝我了,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曾盛不发话,今后没人敢对你动一根手指头,便是官府来了也得忌惮着我曾家背后的势力!” 哑娘细细嚼着他这话,顿感不妙,抬了手又想推他。 没推动,反倒是助长了曾盛的气焰,将脸凑近哑娘,欲吻她的脸蛋。 看着那张“猪油嘴”越凑越近,近的她可以看清他密密麻麻胡茬下的毛孔。 哑娘横了心闭上眼,心内哀嚎,完了! 她真的要被一头猪拱了。 忽然屋顶上传来几声古怪的响动,曾盛停了嘴,两人一齐朝上看去。 许久,顶上没了声,安安静静。 “许是又有几只猫儿闹出的响动,不管它,我们继续。”说罢,又想下嘴。 突然,顶上的琉璃瓦片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塌陷了一个大洞,碎掉的瓦夹带泥土粉尘齐齐落下,扯毁了屋内的红绫化成碎片散落,浩浩荡荡如急雨, 好巧不巧,偏就是在曾盛与哑娘的头顶之上,事发突然两人来不及防备,虽有心避开无奈曾盛的背上还是砸落了几块,直叫他龇牙咧嘴放开哑娘,落了一个灰头土脸。 “哎呦!这该死的!”曾盛气急败坏抹了脸。 外头守门的小厮听见动静,忙跑进来。 见内里一团糟乱唬了一跳,又看自家主子衣带宽松,头发凌乱,面上几道青黑迹,活像路边上几个蹲着要饭乞丐,一时忍不住要笑又不敢,将脸憋成了猪肝色。 哑娘默默摸了摸鼻子,她没受伤,就是蹭了点灰,像只花猫。 想来是她平日行善积德,大慈大悲的菩萨也瞧不下去她被猪拱,拿柳枝施了法,将他这窝砸掉。 曾盛气急败坏,顺手拿起一琉璃盏,砸在小厮脚下:“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长公子,我……” “去,给我把砌瓦的这些工匠通通打二十大板!又不刮风又不下雨,房顶怎就好端端塌了?” “定是他们砌时偷工减料!” …… 哑娘抬头,透过洞大的屋顶往外头去瞧。闹了这么一场,天也黑了。 今夜无月,云层遮蔽了满天繁星,四下里都是黑漆漆的,犹是深渊巨口,陷进去再无出路。 此番,曾盛再无兴致。 颓了气,看着哑娘道:“主屋是睡不成了,你我暂且各自去洗洗,你先凑合住西屋吧。” 哑娘巴不得能拖一刻是一刻,点点头,眼神催着他快些走。 曾盛脱了凌乱的外袍甩给小厮,兀自走了。 过不久,几个年纪颇小,春红齿白好颜色的丫头带了她去澡池。 澡池里雾气弥漫,一室氤氲。 几个丫头卸了她绞起的 20. 命悬一线 [] “小娘子,我进来了。” 曾盛朝着澡池内慢慢走去,步履放的极轻,生怕惊醒了池中那道朦胧的影。 炉内点的安息香里被他多加了点迷情之物,不出意外,她现在定然是昏睡过去了。 红烛映着昏暗的绯纱,鬼祟的人影愈来愈近。 窗外忽刮起一阵怪风,破开了窗,吹乱了纱,飘然飞舞卷住他的上身,遮住眼前的视线。 “哎呦——” 曾盛慌忙想扯开,可越扯缠的越紧。这时斜侧处挂衣的架子“轰”一声倒下,好巧不巧正砸在了曾盛身上,叫他挨了一记。 烛火已熄,残余的一缕烟尘飘向了上空,消失无踪。 “来人!来人啊……” 他朝外唤小厮,却无一人应答。 这才想起他进门前下了令,让众人退下,省的扰他的兴。 他今日怎么就这么衰! 曾盛恼得一拳砸在了地上,又惹来一阵疼痛。 试探性抱着腿想往出抽,大腿处立刻引来剧痛,疼得他嘶嘶吸气。 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将架子挪开,颤巍站起来。 一道长影和风声忽然从他眼前闪过。 曾盛惊恐喝道:“谁?” 等了半晌,室中安静的诡异。 帘内突兀响起与这寂静不相称的水声,滴答滴答。 曾盛屏息,踉踉跄跄朝池中走去。 “谁在里头,出来!” 无星无月漆黑的夜里,他只能伸出手,慢慢摸索。 探到了薄如蝉翼的绯纱罗,一把扯下扔出,又朝内摸索去。 “出来,别给你曾爷爷装神弄……” 话尚未完,屁股处猛地被踹了一记,力道极重,直叫他一个猛子扎在池中,溅出大半水花。 曾盛咕嘟咕嘟呛了好几口水,双手胡乱扑腾想探出头。 刚伸出半颗头就被一只大手狠厉按住,压入水下,待那力道消失,他又挣扎想探出,又被压下去。 连环反复几番后,他再支撑不住,肺里撑得要炸开。 这时,门外传来“咚咚”的声响。 曾盛头上的力道也陡然消失,他用了最后一口气扒住池边爬了上来。 他的面色早已是面色惨白如鬼,剧烈的咳嗽仿若是要把肺一齐咳出。 门终是被破开,满脸褶皱苍老的周管家疾步走进来。 烛火重燃,窗门紧阖上,周管家这才看清了周遭的一片狼藉和躺在池边半死不活的曾盛。 “大公子!” 曾盛一双涨得红肿血红的眼,被人扶起时,嘴里还在疯了似的念道:“有鬼,有鬼!” 他伸出颤巍的手,指着池子,“这里头有水鬼。” 周管家阴森骇人的招子巡视四周,又朝曾盛所指的池中窥去。 池水清清,内中无一物,一眼便能望到底。 “公子醒醒。”周管家皱眉唤他一声,“这里没有鬼。” “有水鬼,有水…” “大公子,得罪了。” 曾盛的右脸猝不及防被人用力扇了一掌,打醒了他。 恍惚颠倒的视线终于变清晰,看清了眼前板着脸严肃的管家。 “大公子,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周管家,我适才…掉入池中差点被淹死了。” “公子应是中了迷香产生幻觉了。”周管家淡淡道。 自家的主子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大老爷曾多次警告他,切记不可为色所迷,以免自食其果,只他一味的不听劝告,将来难免灾祸发生。 “是吗?”曾盛怅然喃喃道。 “公子,码头上的那批新货今夜便要到了,万不可再耽搁了,快走吧。” 半晌后,几个小厮扶起曾盛终于出了门。 室内恢复寂静。 哑娘蜷缩在屏风后头,听见没了声响,才悄悄探出头往外面瞧。 昏黄灯影下,谢九霄背对着她,安安静静拿了一块帕子静静擦拭自己的手,随后轻飘飘丢下。 “走吧。” 嗯?哑娘歪头不解看他,去哪? 谢九霄转过身,看着她眉目深深,“不想走?” 哑娘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为何总是不与她说清。 还没等她脑中理出个头绪,一道黑影便落在了她的眼前。 谢九霄轻牵起她的腕子,执意带了她往出走,一路顺着暗道,从小门处脱身。 章会等人早已现身守在小门处,见他二人出来,立马上前:“主子。” “送她回去,若是我今夜回不来,就送她去这儿。” 谢九霄说罢扔给章会一个锦囊,便要上马离开,哑娘下意识扯住他的袖。 察觉他的动作慢下来,哑娘拽的更紧,不知为何,她心中莫名感到慌乱。 他今夜话实在太少,板着张脸叫人害怕。 她不走,做事总得有始有终,还没揪出幕后凶手呢,他怎就不需要她了? ”乖些,我若有命回来,自会给你一个交代。若回不来”他喉结轻滚,沉沉道:“也是我该。” 哑娘蹙起眉,这叫什么疯话,没头没脑的。 谢九霄狠下心撂开手,自带了一队人马,朝南驰去。 哑娘被章会带着回了太守府,一夜未眠。 * 翌日,谢九霄回来了,且是被抬着回来的,倒在床上,阖着双眼,面无血色。 哑娘吃了一惊。 他胸口处插了一箭,若非归刻医术高明,怕是早登西天。 经章会打听下才得知,昨夜他们在上林江码头,发生了一场恶战。 原是曾盛带了家丁前去码头交易,谢九霄等人潜伏在林中,等了许久。 见一群蒙着眼的凄惨女子被绑着押到码头,任曾盛挑拣。 “这个凑合,约莫能卖个十几两,送去娼馆。” “那个离本公子远些,怕是之前被猪亲过,三两不值,拿开。” “这个长得不错,可惜瘦了点,留着孝敬李老爷。” “啧,今年的货怎么一茬不如一茬。” 半个时辰后,江边驶来一艘船,曾家的家丁便立刻赶了几名女子上船,手上绑着麻绳,相连套着,防止逃跑。 没多久,这几名女子又被赶下船。 船上那人道:“贵人说了,这批货不行,你们曾家究竟是怎么办事的?敢如此敷衍。” 曾盛冷汗直冒,听了连连赔笑:“小人冤枉啊,方圆百里的美人可都在这,再没有了。” …… 正说着,谢九霄这头的马匹突然受惊被发现,双方打斗起来,江边大船一闻声响,立刻便开船要跑。 船上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向岸,谢九霄躲闪不及误中了一箭。 哑娘听后唏嘘,曾家原做的 21. 打抱不平 [] 谢九霄重伤的消息不胫而走,短短半日,就已传到远游耳中。 远游尚醉酒躺在花眠楼,闻得此消息,立刻酒醒,驾马去了太守府。 火急火燎闯进去,一入蓼汀院,便见哑娘神色恍惚,脚步匆忙往出跑。 “诶!柳姑娘——” 哑娘似乎没看见他,也没听见他唤她,急急略过他跑掉。 远游懵了,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为何这副神情? 难不成谢九这回真的要翘辫子了? 远游心中一震,立刻便有股悲伤袭来,三步并作两步入了屋,大声唤道:“谢老九!谢……” 谢九霄这会儿早下了地,换了一身银锦袍,默默看着墙上挂的一副墨竹图,良久。 沉寂许久的屋中,一道尖刺悲凉的嚎丧声由远及近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惹他皱起了眉。 “没死呢。” 远游提着的一口气松泛下来,上下打量他好一会,嫌弃道:“听说你在码头被人射了一箭,直入胸口,我还当你快断气了,这不活的好好的么,真是浪费我的感情。” “多谢,死不了,门在身后。” 谢九霄语气略硬,也懒得转头瞧他。 远游轻啧一声,走至他身后,用扇子戳几下他后背:“差不多行了啊,这都过去几日了,还同我置气。听闻昨夜你在江边捣了一批正交易的人贩?” 谢九霄闷声嗯一声,淡淡道:“不过是小鱼小虾。” “你也太莽撞了。”远游指责道,“这事儿你怎的之前从没提过,大家好歹商量商量对策。这一带的人口拐卖非一朝一夕可解决,那些流棍人贩多年和官府斗智斗勇,早成了奸猾的泥鳅。现在不是时候,你这次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大鱼没捞着,反打草惊蛇了。” “你老实同我说,你到底发现什么了,才这般火急火燎要清剿这些毒瘤?” 远游很怀疑,认识多年,他的性子多少还是知道的,做事稳准狠才是他的风格。 这次不同,简直像有把火燎了他的腚,草率! 谢九霄没吭声。 “问你呢?” “她失忆了,两月前就在林江码头,被人割了喉,丢在下游,是附近一家村户救的。” “谁?”远游一头雾水。 “她。” 远游唇角一抽,最后还是靠着自己的智慧在脑中搜寻了片刻试探问道:“柳三娘?” 谢九霄面色不自然嗯了一声。 “什么!”远游惊了,“柳三娘怎么会…所以,你怀疑柳三娘先前失踪是被拐走的。怎么可能?谁敢不要命去动她?” “就是拿不准,我才想让她去曾家露个脸,试探曾家的反应,也想趁机引出背后之人。” 远游惊呆了,扇子握手中强忍着没去砸他,刨开看看这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憋了许久,还是没憋住,骂了句:“禽兽!她到底还是你未过门的妻,不是你的手下。你就算对她不上心,也不该将她送给曾盛那色鬼。” 谢九霄紧了眉头,沉沉道:“我没想将她送人,是计划中途被曾盛搅了。” “呵,你还有理?那你原先定的什么计划?难不成你还想借曾盛的手,将她带去昨夜的码头吊大鱼?” 谢九沉默了。 远游不客气拿扇子重重砸在他的伤处,引得谢九霄闷哼一声,面色惨白如纸,额上冷汗直冒。 “你还真是这样想的?” “她不会出事,我会护好。” 远游听后更气:“怎么护?靠你这一身伤?昨夜你尚且不能全须全尾的逃脱,若将她带去,她还有命活着吗?谢老九,你也别觉得我话难听,昨日这一箭实在射的少了,就该多射几箭才好!” “在你心里,她究竟算什么?路边的阿猫还是阿狗?” “人姑娘对你算是情深不渝了,白白浪费大好年华等你近五年,世间真心何其难求,你不知珍惜,反而随意糟蹋。若心里没有她,又何苦要委屈耽误她至此!” “你……诶!” 远游气的发昏,撩起袍子找了个地儿坐下,又是一顿数落:“那姑娘也是个死心眼,你说说你,你有什么好的?优点寥寥无几,缺点罄竹难书。有这么好的媳妇儿能容忍你的臭脾气,你还不去偷着乐?” 远游咽了口唾沫,又道:“谢九,你实在太傲气了。你家世显贵,少年得志,仕途顺遂,便从不肯低头去看人,更别提为他人着想。可世间事,本就无常。瞬息万变之间,就可能造就终生之憾。凡事总得三思再三思,多设身处地想想。” 谢九霄难得的没了言语,落寞垂下眼眸,任他数落,心里的酸楚和慌乱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直到喘不过气。 清醒后,不知为何,他的脑中一直不断回想起那日醉酒后,她倒他怀里呜咽哭泣。 究竟是在委屈这么多年他对她的不闻不问,还是梦到两月前被匪徒劫走差点丧命时的场景。 他不敢再想下去,昨夜如果带她去了,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而这把刀是他递过去的。 他只怕会疯。 痛骂许久的远游心里终于畅快了些,斜眼瞧见他少见的没反驳,垂着头不出声,怪稀奇的。 怕是他这二十多年里,头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都心甘情愿,全盘接受。 远游一方面是真想为柳三娘出头,另一方面身为多年老友,少见他吃瘪,寻着这么难得的机会,不骂一顿,他得悔一辈子。 “罢罢罢,你心里真的没有她,就快些写一份退婚书给柳家,大家一拍两散,各生欢喜,落个清静!” “我早想娶个贤惠的女子做妻,这柳三娘恰合我意,我远家虽是商贾之家,无有权势,但最不缺钱。柳三娘若是瞧得上我,我就去提亲,我俩今后相亲相爱……啊!!!” “你给老子滚!“ 带着谢九霄感激无比的一句话,远游被一脚送出了门外。 哑娘恰好熬了粥回来,看见远游捂着屁股龇牙咧嘴,唬了一跳,忙担忧上前。 “柳姑娘…啊不,哑姑娘,你回来了。”远游强忍着屁股上的疼冲她笑 22. 正人君子 [] 近黄昏时,哑娘才悠悠转醒。 她蜷缩在被里,侧耳去听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不敢出一点儿声响,耳根渐染红晕。 想起不久前自己昏死过去的丢人事儿,简直无地自容,恨不能找块豆腐去撞。 她大意误算了来月信的日子,又因这几日生出的事儿太多,无暇顾及,猛地一来,叫人猝不及防。 小腹里像是有七八个小人儿从四面八方撕扯捶打着。 疼得她猝然晕厥,身子软软倒下,幸而谢九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才没让她磕到地上。 只是事发突然,谢九霄没个轻重,捞她身子时不小心触到了裙后一点湿黏。 他一头雾水张开手去看,指尖上沾了丝血迹。立刻便吓了一跳,急着将她放在内室的床榻上去找归神医。 哑娘尚还眩晕,没力气拉他,只能眼瞅他出了门。 她本以为先前丢的几次面子,已经足够叫人难忘。托他的福,她这次是彻彻底底没脸了。 高悬已久的心终于吊死,于是双眼一闭,晕厥过去。 想的深了,她更是如鸵鸟一般,把自己的头埋进去。 这是他的床榻,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沉香气,哑娘心内哀嚎,他大概生来就是为克她的。 “醒了?” 身后那人像是长了火眼金睛,语气淡淡,毫不留情戳破她。 哑娘依旧在装死。 她没醒,还睡呢。 谢九霄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被中裹的“鸵鸟”还是没有丁点儿回应,眉心微动,看着怪有趣的。大概也琢磨过来,姑娘家面皮薄,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心里估计难以接受。 遂好意道:“药快凉了,先起来喝吧。” “我警告过归刻了,今日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瞧见过,你的衣裳是张妈换的,你可以宽心了。” 这话砸在哑娘心上,又是一记沉重打击,呕的她受内伤。 他真的很烦! 谢九霄再等不住,上前想轻轻拽开锦被,没拽开,眉头不由自主蹙了蹙,她就不嫌闷吗。 他实在不懂,为何姑娘家总是扭捏,他已经看过了,还能如何,难不成他得自戳双目,才能让她欢喜。 其余的只要她提,尽他所能都可办到,只是这一条有点难。 心一横,索性直接连人带被抱了起来,掀开被角,强制性叫她露出头。 哑娘呼吸一畅,立刻便拿着一双水眸想狠狠瞪他一眼。接上他视线的那刻,气势又弱下来,面色爆红,羞得厉害。 知道他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没想到他能这么混蛋。 他怎么总是要强迫她。 她想挣脱但又记着他胸口有伤,不敢轻举妄动。 谢九霄使力让她靠在右肩未受伤的地儿,臂膀固着,左手拿了药碗喂至她嘴边。 “喝了。” 哑娘如芒刺在背,叫他喂她,实在难为情。索性双手伸出了被子,接过碗。 她默默看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汁子,瘪了嘴,心里酸楚,眼里吧嗒掉出几颗泪珠,顺势滚落在碗中,慢吞吞就着泪喝。 她其实不爱哭的,也不知是病中总会敏感多思,还是因为这人总是欺她,她又斗不过,气自己没本事。 谢九霄瞧着她一张小脸都快埋到了碗中,边哭边喝,他无奈捏了捏发疼眉心,叹了口气。 只是让她喝个药,又不是欺负她,怎就一副要赴死的模样。 哑娘额上几缕碎发眼见要垂到碗里,谢九霄自觉伸手替她拨开。 半是训半是嗔道:“有气可以朝我发,何苦拿自己身子置气。叫你喝个药,又不是喝砒.霜。” 哑娘抬眼看他,一双红肿的眼睛,悲伤快要溢出。 他又在嘲讽她!现如今,她喝个药在他眼里都是错的,他真的好难伺候。 罢了,等她把病养好,她就离开太守府,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的脸了。 谢九霄还想开口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多年的习惯一时半刻难以改变,他还是少说话为妙,惹的她再掉泪,他当真不知道怎么哄。 许是终于明晰了自己的感情,看着她难过,他也不好受。 哭成这样,他哪还敢说与自己无关。 “喝吧,喝完再睡,我守着你。” 哑娘拿碗的手一顿,头垂的更低。 喝完,谢九霄接过药碗,扶着她躺下,掩了掩被,叫她安心休息。 哑娘抿了抿唇,看着他的眼神极其古怪。 他到底要做什么? 小腹又是一阵疼痛,令她无法细想,静静蜷缩在床。 其实心里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她这应该算是鸠占鹊巢了。分明伤的重的人是他才对,她倒是躺倒了。 这人难不成是铁做的,不会痛吗。 思索了会儿,倦意又一次袭来,痛着痛着,也就阖上了眼。 一只温热的大手覆在了她的小腹,不轻不重的揉,缓解了她许多痛楚。紧紧拧着的眉心舒缓开,唇瓣上有了血色。 谢九霄默默看她熟睡,眼中沉沉,思绪万千。 他看得出来,她心里隐隐是排斥他的。 现在的哑娘不是柳颜芝,不是过去满心满眼都装着一个谢九霄的人。 不过没关系,他会把这些年缺失掉的一一补上,重新闯进她的心里。 总之,他不会再放开她。 他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越看越觉这姑娘长开了,愈发比从前漂亮。 心思一动,情不自禁俯下身,凑近她。 眼下是红润的脸蛋,根根分明的羽睫,殷红饱满的唇瓣,和喷洒出的湿热幽香气息通通扑洒在他的脸上。 细细欣赏了一会儿,眸光下垂,视线定在了那两瓣嘟起的红唇上,或许是因为刚喝过药汁,闻起来有淡淡的草药味,勾的他很想一亲芳泽。 一念起,胸中便犹如烈火焚烧,无法扑灭。 近些,再近些。 往日读的圣贤书通通抛在脑后,他只想…… 这时,哑娘在睡梦中似乎感应到什么,抬手胡乱朝身前推了一把,恰好按在了谢九霄的伤口处。 引得他面色一变,疼痛唤醒了神智。 意识到方才自己差点犯错,他心虚别开眼,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再瞧她乖巧睡在榻上,无奈自嘲摇头。 谢九霄啊谢九霄,你这也算是趁人之危了。 片刻后,他 23. 这人疯了 [] 一夜雨后,山色空蒙。 哑娘心事重重推开门,立在廊内。屋檐下正“滴答滴答”落着水珠。 她抬手欲接,却凭空被一只干燥大手牵住。 “不冷?” 哑娘转头看,原是谢九霄回来了。 他约莫一夜未眠,神情少有的疲倦,眼下淡淡乌青。 哑娘张嘴想问什么,又想起自己说不出话,止了声。 谢九霄语中柔和安慰道:“不急,想问什么回屋写与我看。” 说罢,牵牢她的手朝屋内走。 哑娘难为情想偷摸抽回手,但他握的紧,抽不动。手心处微泛起湿意,颤了颤。 被他一路牵着入了明堂,进外间。 谢九霄撩袍随意坐在她从前睡过的床榻上。 “想知道什么?” 哑娘站他身前,静静看他,俄而拿起他递过的手,认真写道:他死了。 谢九霄点头应答:“是死了,被人无声无息抹了脖子,凶手没抓到。” 哑娘垂下眸,掩住神情。 曾盛是该死,依着本朝律法,将良人略或略卖为奴婢,处绞刑,且要当众惩处。余下知情不报、协同者,处以流刑。 只是他不该死这么早。 谢九霄摩挲着哑娘手腕,慢悠悠道:“只死了一个曾盛哪里够,再过几天就要开堂审理曾家的案子,你我不若打个赌,猜猜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哑娘猝然抬头,心紧了紧。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之前从曾盛口中听到的那句话。 “只要我曾盛不发话,今后没人敢对你动一根手指头,便是官府来了也得忌惮着我曾家背后的势力!” 细细回味此间话语,越想越头皮发麻。 这些年,难道就没人举报过曾家吗? 官府难不成真查不出来吗? 当日押崔发当堂对峙,与此案密切相关的李小姐却下落无踪,李家竟无一人前来作证。 她慌忙写给谢九霄看,生怕自己误了他的大事。 谢九霄只瞧了一眼,淡淡道:“我知道。” 嗯?哑娘眼中满是疑问。 只谢九霄再不肯多言,反而转了话头。 “还记得两月前的事吗?” 哑娘面色一僵,从脊背处忽窜出一股凉意。 两月来,她每日夜间总是会梦到一些破碎残存的噩梦。 青面獠牙渗着阴寒笑意的鬼怪,个个手握锋利弯刀,从深渊巨口处来,一步步逼近她,想将她撕碎。 无论她怎么逃也逃不过。 想的深了,她似乎又感受到喉咙处涌上来的一股血腥气,呼吸一滞,唇瓣发白。 腕处被人轻轻一扯,她倏地往前倒去,扑在了谢九霄怀中。 背上一只大手轻柔替她顺气,耳边传来不疾不徐的嗓音:“不怕,今后我与你寸步不离。” 刮风下雨也好,电闪雷鸣也罢,只要他活一天,就给她挡一天。 哑娘想挣扎起身的手推在他胸口处,忽然停了。 她看着他一双深黝的瞳孔,试图在里面找出一丝破绽。 捉弄她的破绽。 却发觉他说这话的神情很真诚,从未有过的真诚。 往日里,他没少捉弄她,以致她分辨不清真与假。这话实在太过隐晦,没来由让她的心一跳,错开视线慌乱想逃离。 她与他哪里是可以谈论这些话的关系。 这时,若是个儒雅的翩翩君子,大概会体贴的放开她,而这人偏是谢九霄。 哑娘只轻轻推了一下他肩膀,未料想这人却突然捂着胸口,面上似乎疼痛难忍。 惹得哑娘一惊,再不敢动。怕是她不小心按到了他的伤口。 谢九霄语中藏了点若有似无的委屈,沉沉在她耳边道:“别推,痛呢。” “我一夜未顾得上睡觉,想着快些处理好回来找你,姑娘真狠心,回来便要推我。” 哑娘:“……” 他也可以不回来。 她颤着手,试探性的去摸他的额头,温热的手心轻轻贴上。 谢九霄也不躲,静静等着她靠过来,顺势倚上她的削肩。 “头有些痛呢,借我靠会儿。” 哑娘浑身不自在,轻轻动了动肩膀,拿手指了指内室,示意他可以去内室休息会儿。 谢九霄沉吟半晌才道:“今后你睡里间的床,我睡这里。” 哑娘猛地摇头。 这算什么,哪有奴婢睡在主子床上,倒让主子看门的。 谢九霄抬起头看她,眼中颇为震惊:“你好狠的心,外间也不让我睡。那就只有院子外头可睡了。” “我好歹是个太守,还是要些脸面的,否则下头那些人会将我嘲讽的生不如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哑娘觉着他将后头四个字咬的格外重,恍惚有一种自己欺负他的感觉。 她不习惯,真的不习惯。 好比养了多年的狗突然开口说话,更叫她措不及防。 谢九霄说完自顾自躺下,大手攥紧了她的手腕,似乎生怕她跑:“我有些害怕,你守着,我能安心睡会儿,劳烦姑娘了。” 哑娘很无语瞧着他,突然很想扯一扯他的脸皮,究竟还能不能更厚一些。 当年女娲泣血补天,耗费心力炼制五彩石,其实又何必非得用五彩石补天,她觉着他脸皮的厚度,若是拿来补天也是极好的。 谢九霄忽视她嫌弃的目光,十分坦然握着她的手,阖上眼。过半晌后渐入梦境,呼吸沉稳。 哑娘这才有机会松开自己的手腕。 定定地盯着他的脸,瞧了许久,心中暗暗盘算了一番。 还是得偷偷请归神医来替他看看,未免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可怎么好,他发了疯,靠她的身板怎么也拦不住他作孽。 她起身理了理衣裙,往屋外走去。 天上又下起绵绵细雨,雨打芭蕉,颤巍巍风中摇曳。 撑一把油纸伞,提起罗裙,深一脚浅一脚顺着石子铺就的小径,往外走去。 至归刻所住厢房,轻敲房门,片刻后,门被人从里头“嘎吱”一声打开。 归刻提着他的药匣子,正往外走。 见哑娘来,他面上一喜:“哎呦,我正缺个跟班跑腿的,你与我走一趟。” 哑娘摇了摇头,她找他是另有急事。 “嗐,有什么事过会儿再说,先与我去救治昨夜那十几个被拐的少女要紧。” 哑娘听后,立刻闭了嘴,拿过他的药匣子抱着,与他 24. 哑娘心事 [] 窗外雨势浩荡,宛如天幕。 淅淅沥沥的屋檐下,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疯癫女子,神情恍惚,双手紧紧护着适才夺去的小丫头在怀。 哑娘默不作声打量她许久。 这女子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满面尘埃,鬓角稍白。 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几分好颜色,只因那双眼生的实在好。 生了这样一场事,众人不约而同看着哑娘,紧张道:“姑娘伤着没有?” “这是个疯的,姑娘别怪罪。她是个可怜人,从前被卖到一户人家里做小,也曾生了一个女孩,可惜正室容不下,随意捏了个错处,将她赶出门,只把孩子留下。” “后来那孩子不明不白死了,她也就疯了。” 哑娘心上一揪,看向疯癫女子的目光也变得极怜悯。 一个时辰之后,归刻诊治完要走,哑娘将他拦住,叫他先去蓼汀院一趟。 归刻胡须一翘,不从。 但任凭归刻怎么挣扎,哑娘都铁了心将他往蓼汀院扯。 事有轻重缓急,府内疯癫的岂止方才那女子,另有一人更需要救治。 只有他才有权利掌控大局,救这些人于水火。 …… 谢九霄小憩片刻,醒后早不见哑娘踪影。 问了侍从,言说跟着归刻去了北院。只好先一面拿起案宗研究,一面等她回来。 未几,哑娘带着归刻终于踏进主屋。 谢九霄打眼一看,见她端作一本正经,神情严肃又认真的小老头模样,倒让他忆起多年前学堂里总爱训人的老夫子。 他甚觉那老夫子可恶,总爱抽他背又臭又长,满篇之乎者也,满口仁义道德的文章。 德行岂是从嘴上得来的? 与他同宗近亲的几个弟兄倒是背的滚瓜烂熟,还不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他的脾性差,向来是睚眦必报。 暗中没少教训这些污他耳目,卖弄屁股的脑满肠肥之徒。 如今瞧着哑娘,倒是耳目一新。 遂鼻里哼出一声笑意,戏谑道:“你是哪家的女夫子,敢乱闯男子住的院落。” 哑娘眉头一紧,暗道:这人疯病越重了。 “拜见太……” 归刻正欲作揖,手还没抬,就被哑娘急吼吼扯住来到谢九霄近前。 药匣子里摆放的小罐瓷瓶叮叮当当直作响。 谢九霄不动声色盯着她,也不出声阻拦,想看她玩什么把戏。 哑娘从袖中拿出一张麻纸,上头记了谢九霄这两日的各种古怪举止和一应吃食让归刻瞧。 一个人突然转了性子,不是烧坏了脑袋就是另有图谋。 归刻稀里糊涂看了半晌,又抬头看了看这两人只顾盯对方的脸,那样不清不楚的眼神,尤其是男方,实在不怀好意。 简直一恶狼盯上一块肥美的肉,暗中潜伏,待时机成熟后一举俘获吞到腹内。 他突然顿悟,眼里霎时一亮。 报仇的机会来了! 一想起当日被抢走的几锭宝贝金子,他就肉疼睡不好觉。 这个混蛋! 归刻撸起袖子假模假式探了探脉,后咳几声道:“糟了!大人情况不妙啊。” “哦?”谢九霄赏了他一个眼神,“你倒说说,本官有什么问题。” “大人印堂发黑,眼下泛青,是亏损之相。又兼昨日那一箭,虽未伤及紧要处,终归是又伤气血,探你脉弱无力,周身气流逆转,如不及时治疗,恐不久矣呀。” 哑娘深吸了口气,暗叹道:幸好发现的早。 她就说,这几日总觉得他过于古怪,原是生了病,导致性情大变。 谢九霄冷嗤一声,凉声道:“你昨日怎么不说?别告诉本官,你昨日忘带了嘴。” “欸——”归刻老神在在,“昨日是替大人保命要紧,余下的病还得慢慢治,此非一日之功。” “神医想怎么治?” 归刻笑得贼:“只要大人每日空暇时,叫我老归给大人施施针,疏通疏通筋脉,将毒气全排出就妥了,保管大人延年益寿。” 谢九霄双眸紧眯,似在暗思他这话真假。 哑娘却以为谢九霄是讳疾忌医,不想让别人瞧见他的脆弱。 这怎么行呢! 有病就得治,他又不是孩子,还怕扎针吗? 念着他是病人,哑娘也只得耐着性子劝他,示意他躺下。 一双眼柔情似水,直勾的谢九霄再没了言语。 索性脱了靴,利索躺上床榻:“不就是扎几针,本官岂会有所惧怕?” “尽管招呼着来,治好了有赏。” 归刻计谋得逞,嘿嘿一笑,立刻便拿了药匣,取出针灸布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大人放心,我这包里,各式粗细长短的针都有,保管您满意。”① 谢九霄眼皮猛然一跳,察觉出不对,想起身。 又见哑娘坐在他身前,半是哄劝半强迫按在他一侧的肩上。 谢九又泄了气躺下。 罢了,往后要在一起生活,还是得多听听她的。 他已经欠她许多了,这点儿面子都不给,难免令她伤心, 归刻挑挑拣拣半晌,拿了最细的一根银针,开始动手。 哑娘拿着燃起的红烛,看他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道冷萤光从火中穿过,烧至通红,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下了谢九的手臂。 哑娘不懂针灸,也不知这些密密麻麻的银针究竟刺的是什么穴位,只单看归刻沉稳老道的手法,她就觉得稳妥。 这人还有救。 又过几个时辰后,谢九霄阖上了眼。 归刻抹了把额上的汗,在袋中摸索着掏出最后一根极粗的银针,那针足有寻常针的三四倍多。 哑娘的眼陡然睁大。 归刻生怕哑娘弄出点儿动静,悄声示意她安静,做贼似的低声道:“等他醒后,你可得给我求情。我是为了快些治好他的病,才用的这根宝贝针,其他人我可舍不得用。” 哑娘咽了咽口水,乖巧点点头。 归刻的脸隐在烛光中,看不分明。 墙上的黑影逐渐弯下了腰,粗长的银针渐渐缩短了影。 近了、更近了。 针尖对着腰处一穴位正要往下扎,谢九霄突然睁开了凌厉的眸。 “归刻!” 归刻吓的一抖,手一松,针直直刺了进去。 谢九霄:“……” * 亥时的梆子刚敲过,蓼汀院烛火通明。 谢九霄揉着自己发疼的太阳穴,淡淡瞥一眼下头的那两货。 个个垂着头,不做言语。 心内自嘲一声:还真是温柔刀,刀刀要人命。 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归刻心里直打鼓。 但别说,那一针扎下去,他是真爽。 谁叫他扣下了他的宝贝金疙瘩,此仇不报非 25. 雨中醉酒 [] 女子唇瓣香软濡湿,摄住那一瞬,触感柔软的不可思议。 事情来的快,饶是谢九霄,也呆住了。 身体比他率先做出反应,脊骨处窜起一阵酥麻,鼻息间恍惚能闻到她身上甜香。 心如擂鼓,怦然作响。 古井无波的水面轻掀起涟漪,寒了一冬的枯树得沐春风。 他原先只是想逗逗她,让她乖乖在怀里待着,未料她竟把唇凑了过来。 理智告诉他是该放开,可…… 到嘴的肉,放掉实在可惜。 哑娘羞红了脸,正想退离,后脑勺却被一只大手覆住。 在她惊诧的目光中,男人微凉的唇瓣倾覆而来。 带了几分温柔与试探的薄唇轻轻柔柔贴着她,狭长的眸子一瞬不眨盯着她的脸瞧,不想错过每刻的神情。 见她不甚抗拒,这才深深吻下。 环着哑娘柳腰的手臂箍的更紧,将她送上。 染上温度的薄唇轻柔含住她的唇瓣吸吮舔舐。 见她不作回应,谢九霄也不觉气馁,落在她身上的手不怀好意,四处煽风点火。 终是惹出了哑娘的一声嘤咛。 呼吸渐喘,周遭空气稀薄。 几番试探后,他已掌握些许技巧,知道怎么能令她更舒服。 谢九霄含了好一会儿,不甚满足。 大舌不容拒绝地抵开她的牙关,进一步攻池掠地,哑娘节节败退。 她的身子软作一池春水,再没半分力气推他。 脑中晕晕乎乎想着,原来男女之间亲吻,竟是这样舒服。她是想推开他的,可手上半分力气也使不出。 今夜分明没有沾酒,怎的身子越发燥热。 太多难以启齿的感觉,直至她躺倒在床榻上,耳垂被男人含住的一瞬间,彻底崩溃。 耳边听到他低沉的唤了句:“阿芝。” “我们成婚吧!” 这话给了哑娘当头一击,顿时如梦方醒,慌乱想推开身上的男人。 谢九霄还浸在温柔乡里,迷醉其中,寻到了身下束着衣裙的腰带,欲扯。 突然一个巴掌猝不及防拍向了他的左脸,脑中的旖旎场面顿时消失。 谢九霄不可置信的看着身下的女子,饱含情欲的一双眼逐渐冷却,凝成寒霜。 “你做什么?” 哑娘喘着气,誓要推开他,一双水眸里满是不满和愤怒。 他还有脸问她做什么! 恣意轻薄女子,他也不觉羞耻? 分明已有了什么阿枝阿花的女子在侧,还说要和她成婚,大约那个阿枝就是他未过门的妻了。 既然有了未过门的妻,做什么还要来招惹她。 无耻之徒! 谢九霄还从没受过这样的气,往日里不是被人抬着就是敬着,被一个女人扇了巴掌,他有些羞恼。 又见哑娘默默在一旁流泪,叫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禽兽不如之事。 身上的一团火顷刻间被一桶冷水扑灭。 此刻他总算真切的感受到,她心里没他。 半分都没有! 窗外忽的下起急雨,窗子未闭严实。 凉风卷席泥土气,吹得他身上渐冷,胸口的伤嘶嘶泛起疼痛。 女子的哭声就着窗外的雨势越哭越凶,幽咽不绝、如泣如诉。 谢九霄自认虽不是君子,但也不屑强迫女子做那事。 若真到两情相好时,行那事叫夫妻闺房之乐。 若他只是一头挑子热,对方却没这份心思,这跟匪徒流氓还有什么区别? 谢九霄绷着一张脸下床,心里不是滋味,眼中沉沉看着床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 今晚过后,她怕不只是恨他那么简单。 男子的自尊叫他无法拉下脸去哄她。 只好抽身一步,先行离开。 章会躲在屋檐下,寻着一干净空地,四仰八叉睡着,鼾声四起,隐匿在雨声中。 正睡的香,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阴寒的声。 “起来。” 章会睡眼惺忪,极力睁开一道眼缝,见自家主子立在廊檐下,背影略带萧索。 “主子,怎么了?” 谢九霄静静听着那雨声,沉默良久。 忽然大步跨向雨中,往远处走。 “欸!主子,下雨了,打把伞再走!” 章会慌忙撑起伞想去追,但前面那人步子跨的大。 雨势渐大,忽然又响起几声惊雷,电闪雷鸣之际,映出谢九霄那张不近人情的脸,耷拉的长。 章会心内吐槽,主子抽的什么风。大雨天的,这是要去哪儿? 谢九一气入了书房,深深吸了口气。 章会好意道:“主子,你衣裳都湿透了,我去给你打些热水来洗一洗,换身干净衣裳吧。” “拿酒来。” 章会动作猛然停下,看着谢九霄的眼神变得极其古怪。 “主子你有伤在身,神医嘱咐了不能沾酒。” 主子平日向来是滴酒不沾,连和远公子一起时也从未喝过一杯,谁劝他都不肯赏脸。 今日居然破天荒的想要喝酒,奇了怪了。 “本官说能喝就是能喝”谢九霄等的不耐,“还不快去?” “是”章会见劝不住,只好无奈出去替他寻酒。 一刻钟后,一壶清酒摆上书案。 谢九霄拿起酒闻了闻,浓厚酒香入鼻,确实是好酒。 “出去。” “主子,需要我去把远公子给你架来吗?” 一个人喝多孤单,章会想。 “出去。”谢九霄又道了一声。 章会只得悻悻的走开。 过不久,屋中突然传来了一些声响,章会竖起耳朵听,那声响又悄然消失。 该不会是主子撞倒了什么东西? 想来无事,章会又躺下休息。 没到半盏茶,里头又传来声响。 章会不放心,试探性问道:“主子?” 谢九霄不应声,章会又问一句。 谢九的声音这才传来,还是像平日一般平稳,却又好似带了几分急躁。 “去把哑姑娘叫来,说本官头疼,来伺候。” 章会撇了撇嘴,口中虽是应答,心里却极为嫌弃。 大半夜的何苦要折腾人家姑娘。 也别折腾他。 又是雨中淋雨,又是醉酒,实在没一点儿往日的沉稳样。 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今夜如此不同寻常? 章会撑着伞,去了蓼汀院。 少停,他独自回来了。 敲了敲房门,屋中谢九霄没应声。 章会又敲了敲,大声道:“主子,哑姑娘睡了,我敲了半晌没见她开门。 “再叫。” 章会一头雾水,他就非得要哑姑娘吗? 心中吐槽归吐槽,还是不敢不遵令。 不久后他又回来了。 “主子,哑姑娘递了张纸条来,说头疼就去找大夫,她又不会治病。” 听得书房内又是一声巨响,似是架子倒塌。 “再去叫!” 谢九霄像是与她杠上了,扰的哑娘不厌其烦。 他到底要发什么疯! 哑娘再好的脾气也对他忍无可忍,当章会再一次的敲响房门的时候,哑娘终于气冲冲与他去了。 章会将哑娘引至书房,朝内里高声报了一句:“主子,哑姑娘来了!” 间歇后,书房里传来一道虚弱的男声。 “回去吧,不必管我。” 哑娘一双眸子里满是怒火,他这是在耍她。不听章会的劝阻,哑娘直接用力推开房门。 门“嘎吱”一声打开,浓郁熏鼻的酒香立刻扑面而来,直叫哑娘捂住了鼻。 这是喝了多少酒。 书房里黯淡无光 26. 堂前晕倒 [] 章会这几日闲到抠脚。 自那夜,主子大醉一场,哑姑娘气势汹汹从书房跑出来,主子就变了。 再没与他说过一句话,有事儿也是叫别的小厮。 他不懂主子这是怎么了? 脑中思索许久,他懂了,主子是心疼他! 可恨身边每逢一人,就对他半开玩笑道。 “小章大人,你失宠了吗?” “走开。”这是嫉妒。 “小章大人,你做错什么事了?” “没有。”他是大人最贴心的侍卫,从不犯错。 就连归刻那死老头,也来凑热闹。 打了一壶酒,美其名曰要与他对饮,实则就是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他才不上当。 这老头心眼只有针尖大,章会想。 不过他也好奇,那一夜,主子与哑姑娘在书房里叮叮咣咣究竟干了什么。 那夜后,两人再未见过。 主子宿在书房,哑姑娘撑伞回了蓼汀院。 每日的饭食也交给张妈来送。 这样懒懒散散的日子,终于在某个早晨结束。 几个带刀衙役慌里慌张来报。 一是曾茂在牢中遇刺,凶手已被抓获。 二是曾宅昨夜忽起了无名大火,曾家众人来不及逃,全被烧死。 谢九霄不疾不徐正在书案前写信,闻之,撂下笔,一面用蜡封信,一面嘲讽道:“本官还当他是个耐得住性的。” “开堂!” 今日本就是开堂审理曾茂一案的日子,昨夜却发生这样几场事,这无非是灭口。 只有死人才不用讲话。 谢九霄兀自换好官袍,略整衣冠,忽略章会殷勤期盼如怨妇的眼神,从他身前无情走过。 一路穿过游廊,走过小亭,行至前厅,眼前忽闪现一藕荷色的衣角在不远处。 谢九脚步顿了一瞬,继而又若无其事往前走。 章会殷勤道:“主子,前头好像是哑姑娘。” 谢九霄不加理会,未言一语,大步流星径直往前走去。 哑娘刚吃过早饭。 张妈今日做的多,她也就多吃了一碗,肚子胀气,寻思着到处走走逛逛,好消食。 好巧不巧,迎面撞上了那冤家。 这几日,她一直往返于北院儿,与那些个被拐女子一起。陪着她们,好叫她们宽些心。 那些姑娘见哑娘面善,便求她好赖在太守跟前念叨着,早些送她们归家,早些找到她们失踪的姊妹。 哑娘硬着头皮应下。 这事儿只能靠他,可她刚把他得罪个彻底,只怕一时半会难消气。 一想起那日夜间事,哑娘就气恼。 当晚她是下了狠手的,也不知道伤的如何,总归不会轻。 他吃痛松开她,她才有机会逃脱。 几日未见,如今狭路碰上,其中诸多尴尬难以言说。哑娘都替他臊得慌,嘴里都是些什么羞耻的话,这无异是裸奔了。 哑娘快速转头想跑,行了几步又停下。 她有什么好逃的,做没脸事儿的人又不是她。 前衙突然传来鼓声咚咚,大有雷霆之势。 哑娘猜想,怕是今日便要审曾茂案了。 这事儿,或多或少她都有参与,因此她也很想去看…… 谢九霄离她愈近,她打量着他的神情,又是过去那副死人面,板的长。 一个眼神都懒得赏她,只当她不存在。 步子迈的更快,脚下生风,目不斜视从她身前走过,半刻不留。 哑娘赶忙追上,紧张地拉住他衣袖。 谢九霄被拦住,浓眉一皱,冷硬道:“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寻常的礼数,还要本官亲自与你讲一遍?” 哑娘忍着声,这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原先以为他转性了,这才几天,又回到了这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 若不是有求于他,她还真不想搭理。 哑娘拿手指了指鼓声传来的方向,求他带她一道去,她也想旁听。 谢九霄这才低下头,目光沉沉审视她片刻。 见哑娘这几日养的好,面上添了肉,气色也红润,他心里又是一气。 这个没良心的,他瘦了一圈,肉倒是全长在她身上了,没心没肺! 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那一拳,简直是将他往死里捶。 他的满腔深情错付,浪费,简直太浪费了! 这次什么花言巧语对他都没用,他可不受这气。 谢九霄冷哼一声,甩袖就走,丝毫不做停留。 步子迈的更快,叫身后的小厮一顿好追。 他们忍不住嘀咕道:“大人生了好大的气,那女子犯什么错了。” 不知为何,章会瞧着主子的背影,隐约觉得好似有股仓皇而逃的意味,大约是他想多了吧。 哑娘呆呆看着他越走越远,寻思着,这人是彻底生气了。 她心里也有些委屈,她做错了什么,是他先要惹她的! 过后不久,章会却突然屁颠屁颠赶来。 “姑娘不是想看,跟着我走就好。” 哑娘这才高兴,心里对章会颇生好感。 …… “升堂——” 众人齐呼:“威武——” “啪”一声惊堂木拍案,谢九霄眯着眼,睥睨堂下众人。 “带人犯!” 俄而,一黑衣男人被押上堂。他背挺得直,两腿撇开,站着与谢九霄对视。 师爷王欺尖锐喝道:“大胆,见太守为何不跪,你反了天。” 身后两个差役看准时机,踹向他的腿弯,迫使他跪倒在地。 哑娘偷偷从章会后头凑出脸来一看,大惊。 这不是曾府里的周管家吗?只他周身的阴寒腐朽气,她就打心里害怕,一双阴恻恻的眸子看一眼就发毛。 “堂下何人?” 周管家仰着头道:“周介,曾家的管家。” “你因何要害周员外的次子曾茂?” 周管家阴森着脸道:“不为何,他该死。大人究竟是如何算得我要去杀了曾茂?” 谢九霄淡淡道:“或许,本官该回问你一句,曾盛是如何死的?” “大人觉得是我干的?” “仵作比对过你杀曾茂时的镰刀,与曾盛脖子的伤口相吻合,其次……” 说到此,谢九霄停了一瞬,忽而叫人拿纸笔与周介,丢在他眼前。 “写两个字来瞧瞧。” 周介右手拿起笔,犹豫半晌,在谢九霄的催促下,终是拿起笔写了几个字。 “换左手写。”谢九霄目光一瞬不眨盯着他,冷声道。 周介不服气瞪他一眼,还是慢吞吞用左手气愤写完,随后呈与谢九霄。 两相比对下,谢九霄下了定论。 “你是左撇子。” “仵作在验曾盛伤时,发现他脖上伤口应是从右到左被人割开,右侧的伤口比左侧更深,开口呈月状,因此你是从背后杀的,是也不是?” 周介冷冷看着谢九霄,不认:“天下左撇子的人多了去了,大人非要将罪名按在我身上,我又能如何。” 谢九霄不做理会,自顾自言:“让本官再想想,那晚在码头,你是怎么逃脱的?牢里各处皆有人看守,你又是如何无声无息进去的?” 这时,师爷王欺忽然发出响动。 哑娘随即被吸引看去,是他的笔掉落在地,哑娘没上心,又转头去看。 是呀,她也想知道,这人究竟是如何无声无息的闯进牢中杀死曾盛的。 “除非——”谢九霄莫名勾起唇角,“除非,是有人里应外合暗中放你进去的。” “啊!”师爷王欺突然坐起身,惊慌失措,“大人,府中竟有人吃里扒外,我实在不知,是卑职失误了,请大人责罚。” “慌什么?”谢九霄斜眼觑他,“本官说那吃里扒外之人是你了吗?” “我……” 王欺嗫嗫嚅嚅,哭丧着脸,身子直抖。 “不过”谢九霄想了想,若有所思,“曾盛死的那晚,是有人见过王师爷来牢中偷摸去见了曾盛,本官好奇,王师爷与曾盛究竟有何话可说?” 王欺霎时被抽了筋骨,跪倒在地,“大人,我…我没有。” “王欺!”谢九霄竖眉冷声喝一句,“事到临头,你还不说实话?” “大人,我错了,我知错了。是我带着周介去的监牢,可那是周介拿着刀胁迫我去的。我不从,他便要灭口,我也是没了办法。大人你开开恩,饶我一条贱命吧!” 谢九霄再懒瞧他一眼,利落发签,“王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先打五十板,流放三千里。” “谢大人!” 王欺伏地痛哭,被差役拖走。 谢九霄眼瞧着堂下的周介,眼里没有半点慌张,他好似早意料到会是这样。 “啧”谢九霄嘲讽道,“本官还以为你会选高明些的作案手法,没想到选了最蠢的,智商是个好东西,下辈子多学着点,本官都替你害臊。” “你!!!” 周介双目冒火,拳头握出青筋,只想把这厮的臭嘴给撕扯下来。 他喷着唾沫星子骂道,“对,都是老子干的,要杀要剐随你娘的便。但爷爷好意提醒你一句,我死了,你的日子也没几天了。” 他骂了片刻,环顾四周,突然定在了哑娘的脸上,阴恻恻笑得诡异,“杀吧,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敢跟我家老爷作对,到时你会连肠子都悔青。” 哑娘脸色一变,吓得躲在章会身后。 这人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他身后还藏着更加厉害的人物在。 “啪”的又是一声惊堂木拍案,伴随着谢九霄强硬的话语。 “本官只要头戴这顶乌纱一日,就要为朝廷为百姓惩除一日祸害。王法无情,纵你是什么牛鬼蛇神,一律严惩不贷!” “说!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周介转过脸,不说话。 谢九霄见他如此,咬着后槽牙道:“罢了,你不说自有人说。带人犯曾茂上堂。” 在外等候许久,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曾茂被押送上堂。 一进堂,就看见跪在殿心石的管家周介。 曾茂双眼血红,喘着粗气,扑向周介想要撕扯他:“你这狗娘养的,还我大哥命来!你居然还想杀我,你居然要杀我,你这贼种,过河拆桥!” 谢九霄被嚷的头 27. 温室娇花 [] 哑娘在疼痛中徐徐清醒,入目是一片青色纱帐,鼻息间是淡淡沉香气息。 她这是又躺在了谢九霄的卧房内。 耳边忽传来外头几道刻意放低了声的话语。那嗓音她极熟悉,是平日总爱穿青衣的远公子和方才在衙门审案的谢九霄。 远游:“柳姑娘没事儿吧?” 谢九霄:“嗯” 远游:“曾茂死了?” 谢九霄:“嗯。” “啧,劳烦您老人家把嘴带上同我说。”远游嫌弃道,“听闻昨夜一场大火烧光了曾宅,曾员外与其夫人小妾全被一把火烧死,只账本册子好端端留着,还是崔发拾来的,你难道不觉这其中有古怪?” “不觉得。” 哑娘听了片刻,撑着身子想坐起,使错了力,胸口一阵刺痛袭来,疼到又躺倒在床榻,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动,刚好被外间两人察觉,两人说话声猝然停下。 哑娘捂着胸口躺在床上,从青纱帐外隐约看到一高大人影走来。 纱帐被拉开,这才看清还未换下绯色官袍的谢九霄。 一双清冷的眸子在她身上四处打量了一会儿,后又转到她被冷汗浸湿的脸上。 “还痛?” 哑娘垂下眸,摇头。 怎能不痛,她一呼一吸间,都牵引着胸口的痛楚。 一觉醒来,简直比方才撞上去还要痛,胸口定是有淤青了。 只是伤在这样尴尬人的地方,叫她一个女儿家怎好意思向一个什么关系都没有的男子提及。 谢九霄见她眼神躲闪,心下了然。 转身到桌前拿了从归刻处研磨好消肿化瘀的膏子,递到她眼前。 “早晚各一次。” 说罢,转身离开,徒留哑娘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话比往日少太多,让哑娘实在摸不准他是不是在生气。 难道气到连话也不想再同她多说几句。 外间远游的话音又传来,他刚喊了声谢九,就好似被人拖着走出了外间,嚎丧声渐远。 室内又恢复一贯的冷清。 哑娘握着手中的药膏子,看了许久,缓缓吐了口浊气。 又试探着用手撑在床架上,磨蹭着下床,寻着一靠窗处坐下。 日头未落,屋内还亮算堂。 哑娘解了束腰带子,褪下外头衣裙,只着单单薄薄的里衣,轻轻剥开胸前领口去瞧。 果真是青了大片,越往下那淤青愈重,变作紫红。 哑娘深深吸了口气,用这伤换李小姐一命,也算值了。 她实在不懂,生命何其宝贵,为什么李小姐却不知珍惜。 爱一个人,难道就是要把自己的命与一个男子的命捆束起来,才算深爱。 这样可怕东西,为什么世人还总爱去沾惹。 她是万万不想要的,也不会去期待有男子会为了她舍弃性命。 听着外头再没了声响,哑娘宽下心,连里衣一齐褪掉,免得将膏子沾在衣裳上,难洗的很。 哑娘拿指尖轻挑了一点,慢吞吞地涂。心里还想着今日的种种,沉思良久。 外头忽的又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哑娘大意未察觉。 待她将身前抹完,转头欲探衣裳,却被身后一只大手勾起衣裙丢出。 意识到身后有人,且那人不知站了多久。 哑娘身子僵了,头皮一阵发麻,胳膊上泛起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不必回头看,她也知道身后那人是谁,旁人哪里敢闯进内室半步。 哑娘捂着胸口背对他,不敢轻易有动作,以免将身前全部与他看去。 “把药膏拿来。” 谢九霄沉到哑的嗓音从她身后响起。 他似乎离她很近,吐出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惹得她身子一颤。 这样羞耻场面,她以为再不会发生,未料这才过去多久,又重新上演。 哑娘实在不敢惹他,颤巍巍将手中的膏药递过去。 谢九霄抬手去接,长指不小心蹭到她柔软的掌心。 哑娘惊慌失措,手中膏子没拿稳,将要掉落在地时,被人从空中牢牢接住。 “小心些。”谢九霄低声嗔怪了句。 哑娘紧咬着唇,内心哀嚎不已,求着他拿了膏子快走吧,她真的要哭了。 非礼勿视这四个字,他是半点没有听过吗? 身后那人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么,哑娘竖起耳朵,将所有的注意全放在身后。 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让她草木皆兵。 微凉的指突然抚上了她的背脊,哑娘惊慌失措转头,见身后始作俑者面色依旧坦荡。 脑中忽然想起一词,配他正好——衣冠禽兽。 谢九霄轻轻皱了皱眉,停下动作,看她一眼:“转过去别动。” “后背这块肉难不成是别家的,你未免太厚此薄彼了。” 哑娘一愣,她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从后背上传来,这才意识到他是好心在为她上药。 她的脸爆红,羞赧转过头去。 该说什么呢?多谢你为我上药,还是该骂一句孟浪,似乎此刻都不合适,只能任他动作。 哑娘身后垂下的发,也被他大手有些笨拙地揽起,堆在身前。 姑娘家单薄纤瘦的背犹如一块极美又润的白玉,只在脊背处,几道黑红的印子瞧着极碍眼。 谢九霄只敷衍似的点了几下,忽而阖上眼,喉结处略滚了滚,良久后又睁开,继续涂去。 自与她重逢后,她似乎总在受伤,半点经不起磕碰。 养在温室里的娇花,哪能经得起日晒风吹。 这副泥塑的身子里偏还就藏了颗自不量力的心,自个儿都是这副病恹恹的模样,还指望着想普度众生。 她是有几条命够没的。依他看,今后世人也莫再拜什么神佛了,直接拜她。 神佛不会替人豁出命,她会。 也不知道是该骂一句傻子,还是该夸她一句有种。 哑娘忍了许久,也没见他涂完,微凉的指染上了温度,在她背上勾勾画画,也不知在干什么。 绣花吗?这个混蛋,别是趁着抹药的借口故意轻薄她。 哑娘心内正腹诽,背上一处忽被那人用力按了按。 疼的她一颤,想逃开。 带着点点沉香气的宽大袍子突然从她的头顶遮下来,挡着她的视线,将半个身子都包裹的严实。 “换好衣服,寻个凉快地儿待着,不许再给本官生事。” 谢九霄冷硬的话从她的头顶处响起,接着就听见他走出了屋。 哑娘终于松下口气,极快寻了干净衣裙套上,以免再有人进屋。 * 远游在书房等候了许久,见谢九慢悠悠走来,不满道:“谢老九,你是从外头绕了一圈才回来的吧,王八都比你来的快。” 谢九霄拾掇起宽袖,将手如在盆中净了净,这才道:“本官自是不如你。” “你。”远游拿着扇子点了点他,“无药可救,我还寻思这些天,你与柳三娘日夜相对,这情商总该高了些,不曾想还是这般低。” “念在你我是兄弟,我告儿你一声,女子向来喜欢如我这般和善儒雅、张口就是情话的男子。你这样的,若不是天可怜见,给了你一副好皮囊,就冲你这张嘴,也不会有女子喜欢的。” 谢九霄拿帕的手一顿,后从容开口。 “你在嫉妒本官。” “我嫉妒你?”远游跳开脚,惊到失神,“看来那日的话还是没将你骂醒。” 谢九霄懒得理他,将擦过手的帕子随意丢开。 瞧见窗外日头渐落,忽然想起她好像还未曾进食,都这会儿了,怕是肚子早空了。 沉吟半晌,还是喊了门外的章会进来。 “叫张妈多做些清淡的吃食送去蓼汀院,再嘱咐几句,这几日她忌荤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