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之上》 1. 塔台 [] 六月中旬,申城进入梅雨季。 早晨四点半,咏溪开车上班,出门前已经是细雨斜织,行至半路,骤然间浓云翻滚、暴雨如注。 她艰难地把车开到机场,驶进航管楼。 航管楼面积不大,当初因为停车位规划不够,刨了一排绿化用的冬青树,修缮时地势没有填平,加上不科学的排水系统,低洼处碰到下雨就要积水,这会儿已经蓄满了半间院子。 咏溪泊好车,将裤腿卷至小腿肚,做好了“小马过河试深浅”的准备。 车门被大力拍响。 她降下两格车窗,就看见大鳌撑着一把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迷你太阳伞,遮头不遮尾地站在雨幕里,全身上下被淋得透彻。 他形象滑稽地跟她说:“早上好啊”。 咏溪说:“早。” 大鳌诚心逗她,“鹅还怕下水吗?难得的机会,赶紧跳进来扑腾两圈。” 咏溪央求他别闹,要迟到了。 大鳌哈哈朗声大笑后,才说:“等着,哥去拉条皮划艇渡你过河。” 他转身就走,打个旋的伞面甩出一条水柱,正甩了咏溪满头满脸,咏溪心想,我可真是谢谢了。 他啪嗒啪嗒快步到航管楼一楼的储物室,从里面搬来一摞木块。 咏溪踩着一排木块做的“桥”,安全地转移到南门的走廊下。 走廊连通塔台,大鳌收了伞,两人刷通行卡过两道安全门,等电梯。 边等边日常闲聊,大鳌问她:“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咏溪说,“你呢?” 大鳌一抬胳膊从外衣帽子里摸出一个湿漉漉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两个刚从便利店买的包子,他十分不讲究地问:“要来一个吗?” 咏溪避之不及,“你收好,慢用。” “怎么还跟我见外呢!”大鳌嬉笑的模样,低过头开始磕鞋子里的水,新买的球鞋昨天刚到货,今天急不可待地穿出门,然后就被泡了。 “这鬼天气!”他抱怨说:“哪个招天谴的上岗位前许愿了!不会是你吧。” 鉴于大鳌的嘴不讲科学,十分玄幻,咏溪怕盖章成真,连忙说:“别冤枉好人,被雷劈跟前的是你不是我,停电爬塔上班的还是你不是我。” 大鳌回忆起什么,瞬间气短,一双宽皮大眼阴恻恻看向咏溪,“你现在闭嘴,我不跟你计较。” 咏溪抿嘴笑。 大鳌原名卜松松,是咏溪的直系师兄,高她两届。 咏溪当年进入中航大学的是电子信息工程,大二才转去交通运输专业,大鳌作为空管院联络办的学生助理负责对接她初入学院时的学习和生活事务,一直对她很是照顾。 她清楚地记得,大鳌做自我介绍时,一度觉得自己名字太羞耻,与他高大威猛的形象不符,再三强调,叫人只能喊绰号,不然就是不礼貌。 中飞院毕业后,两人先后进入申城机场塔台管制室工作,又成了同事,关系不错。 “叮”一声,电梯到了。 申城机场的塔台落成有半个世纪之久,外观像个宽口的四方形保温杯,它标高78米,咏溪他们工作人员上去,要先乘电梯到14层。该层分布着供人员使用的会议室,办公室,岗前准备室,以及男女休息室。 大鳌走去休息室换衣服。 咏溪则到置物台找到自己的水杯,用温水冲了杯“抹布味”的黑咖啡,一口气喝完。墙上的时钟快要指向5:30的交班时间了。 那钟表正下方摆放着一款红色实木正衣镜,咏溪从裤兜里摸出黑皮筋,照着镜子一把将齐胸的黑长发扎成低马尾,一身白衬黑裤,显得人端正又利索。 她将手机放到保管箱,又从存储箱拿出头戴式耳机,再往上爬两层楼梯,抵达顶端的塔台管制室。 管制室是环形的空间布局,360度全景落地视野,因为申城机场拥有两条平行跑道,36L/18R和36R/18L,南北走向,独立运作。下设的12个控制席位,6个监控东跑道,6个监控西跑道,管辖着机场地面航空器的推出、滑行,以及塔台空域内航空器的起飞和落地。 气象主任老早跑上来盯梢,这会儿趴在一班带班主任许卓禹的主任席席位上,悠哉地说:“长锋面,暴力梅,预计一个小时吧,有的等喽。” 许卓禹握着固机话筒接电话,隔空看了咏溪一眼。 咏溪径直走去东跑道(36R/18L)的塔台控制席位。 她放单后定席位,被许卓禹定在了东跑道,独立开工已有三年时间,算是一名成熟的管制了。 同一席位,要与她交接工作的同事,名叫成科,这人是她的大学同班同学。 不得不感慨,民航圈子实在是小,小到“抬脚尖就能踩到熟人的脚后跟”的程度。 雨下得猛,飞机飞不上天也落不下地,机场属于全面停航状态。 难得成科觉得轻松,他那常年不高兴的脸上带了丝笑意。 简短交接,没有重点。【注】 咏溪将话筒接口接到席位面板上,波道安安静静。 她站着朝窗外望去,窗玻璃覆了一层水幕,机场景象影影绰绰。 / 飞机没开雨刮器,驾驶舱视野模糊不清。 林明楷靠着椅背,脖子吊住后仰的头,无言地听着右座的刘教元发牢骚。 “原本说,今天只管带飞你,省心省力,可这还没飞呢,先受一肚子气。” 林明楷干巴巴一笑。 他三月份刚放机长,作为一名新机长才历经一个春季,飞行时间170个小时,尚处于需要教元带飞教学阶段。 按照计划,申航这架1027(幺洞两拐)号班机该于6点半起飞,7点40左右降落萧山机场,但地面今早不知什么原因,先是叫不到航油车,又有放行人员迟迟不来送资料,加上检查时发现放电刷坏了一个,得请机务上来做故障保留。 左一耽误右一耽误,他们眼睁睁看着黑云压住机场一边(起飞边),硬是错过了暴雨前起飞的时机。 这位刘仓显教元臭名远扬,典型的脾气暴躁,爱刁难人,他当场跟航油师傅和放行大吵一架,弄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有人敲门,林明楷看了眼监控,见是3号乘务,便打开了舱门。 3号面带笑容地询问,渴了吗?两位机长想喝点什么。 林明楷要了瓶小矿。 “刘机长呢?”她问。 刘教元两手抱于胸前,摆脸色给她,完全不搭理。 3号只好拔高音量,好声好气又问了一遍,这回得到了一丝气音。 3号心里狠狠翻了一个白眼。 个别机长仗着资历老、挣钱多,养成了“狗眼看人低”的臭毛病,极难伺候,跟他们一班飞,总要被“恶心”那么一下,乘务员们私下里把这些事儿逼机长们拉了一条黑名单,互相提醒,接触时要多一份“骂娘”的耐心。 但到底还是年轻,被刁难,3号一时不知如何化解。 林明楷额角青筋直跳,疲于应对人事关系的斡旋,可也得站出来帮教元垫话,他看着3号,说:“刘教元现在有苦说不出,给他来杯黑咖啡。” 他拿主意的语气很肯定,3号忙点头说好,逃似的走开了,三分钟后,拿来一小瓶矿泉水和一杯冰美式,直接递给林明楷,然后舱门一关,眼不见为净。 刘教元略一欠身,好奇地瞥向他,“认识吗?” “不认识。”林明楷摇头。 刘教元“啊”一声,突然八卦:“听说你师父最近在帮你物色对象?” 林明楷拧开瓶盖,喝口水润润嗓子,“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少装。” “没有的事。”林明楷眼角带了点不正经的笑意,“要真有,我得给风纪部写封信检举他。” “检举他什么?”刘教元莫名其妙。 林明楷打趣:“思想落后,包办婚姻。” “你小子。” 刘教元面部肌肉抽动一下,听出他在胡说八道,心知他这是私事不让打听。 中队长口风严,教出的徒弟也一脉相承,低调务实。不过他可不认为务实的人不长心眼。 他对林明楷了解不多,但在他还是小飞阶段时,也带他飞过一次,那时人刚上飞机不久,找签派领资料包,没检查出来高空风的资料过期了,被他指着鼻子骂,不会看资料吗?师父是谁啊?脑子不清楚也敢上飞机? 林明楷坦诚地承认了错误,没有回答他的质询,只说,师父教了,我没记住。 能特别得到师父的赏识和器重,身上总归有真本事,飞行技术是一方面,拍马屁跟对人是另一方面。 “师父是好师父啊。”他一番感慨,意味深远。 林明楷只当夸赞,头一点,“嗯。” / 雨说停就停,没有过渡。 一班组员常常开玩笑,让大家没事别对着老天爷许愿,老天爷专门跟有愿望的人对着干,这基于民航是一个受天气影响很大的行业,稍微变天就要增加从业人员的工作负荷,就像现在,积压本场的飞机排队等飞,天上“织毛线圈”的飞机排队等落地,迎来一波大流量进离港高峰。 主任席的电话一直在响,各航司的签派使出浑身解数找出五花八门的理由,求着塔台“照顾照顾”地面趴着的自家飞机,见缝插针先给放了。 CDM系统的推行应用已经让起飞时刻透明化,塔台没有那么大的权限决定起飞顺序。 除非有特殊情况,譬如,上级领导亲自来协调。 西部航空一架5256客机,收到目的机场的天气特选报文,雷暴预警,再延误下去,万一降不下来,盘旋或者备降,将造成机组执勤期超时。 局方最近严查飞行员超时飞行的问题。 “在不增加指挥负担,合规合理的情况下,尽量20分钟内安排他们飞了。” 上面提要求的语气委婉,可催促的指令明明白白。 主任许卓禹帮忙协调了离场程序,5256的机组穿越跑道36L,使用36R插队正点飞。 36R跑道外,H7、A滑行道等着4架飞机,最前面的一架正是申航的1027号。 林明楷眼瞧着西部航空5256得到许可,迎面进入跑道,明晃晃插在他们前面,占用了他们的起飞时隙。 负责无线电通话的刘教元又炸了,直接波道里喊:“申航1027,不该轮到我们了吗 2. 师徒 [] 林明楷飞的是四段航线,丧心病狂的短途碎班。每一段都是刚升上天,接着立马着手做下降准备,驾驶舱里“兵荒马乱”,除了分工执行检查单,完全无交流。 第三段巡航期间,他抽空吃午饭。 虽然从未对机组餐抱有期待,但当打开锡纸盒时,林明楷仍然受到了震撼,他想,能将芦笋胡萝卜放在一起炒成一道菜,厨师应该是位鬼才,至于加热后的速冻肉食,味道先不评价,口感嘛...... ......没牙的老太太吃了,也敢拍着胸脯称自己牙口倍儿棒。 林明楷露出一副消化不良的表情。 第四段归程,刘教元PF主飞,林明楷PM监控。 一路好天气,在终端区由进近引导,下降550米高度建立36R盲降后,加入申城塔台频率121.19(幺两幺点幺九)。 一接入波道,林明楷先听到了川航机组跟塔台猛男撒娇的对话。 “塔台,川航3212。” “川航3212,请讲。” “你是不是忘记我们了呀~” “川航3212,没有,我看着你们呢,天上飞机多,五边连续落地,间隔很紧凑,再等一等吧。” “我们耗一吨多的油啦,往回飞还有时间限制,赶不上可怎么办呢?” “川航3212,了解了,已经跟进近沟通过了,在想办法给你协调出一个起飞间隔。” “对,体谅体谅,帮帮忙嘛。” “川航3212,36R跑道外等待。” “36R跑道外等待,川航3212。” 听声音川航副驾是位元气十足的小伙子,口音重,“n”和“l”不分,拖长腔调装可怜十分讨喜,而塔台依旧是早晨那位女声,回复他,音色比平时温柔几分,安抚为主。 林明楷稍微一盘算,跟她打交道起码三四年时间了,平常听她发布指令,声音清脆,咬字时尾音不拖泥带水,非常直观地留给他一个头脑冷静、逻辑清晰的印象。 林明楷捏着无线电,找空隙插话:“塔台,晚上好,申航1027,盲降36R。” 咏溪:“申航1027,塔台,晚上好,修正海压1013,跑道36R,继续进近。” 林明楷:“1013,跑道36R,继续进近,1027。” 塔台工作要求站立目视指挥为主,场面监视雷达和全景视频系统辅助观察。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跑道各色灯光依次亮起。 咏溪低头扫了眼工作台上的雷达标牌,屏幕中移动的绿色亮点显示着飞机的当前高度、地速以及一条向前2分钟的预计线路。 3架飞机五边同时进近,咏溪迅速计算安全距离。 申航1027与前机间隔约5海里,但它进港速度大,追赶趋势紧。 咏溪提醒:“申航1027,目前距前机9公里,地速差100公里每小时,一分钟前追赶前机1.5公里,你马上减速。” 林明楷听到,“马上减速,申航1027。” 他们调速至襟翼15机动速度,但间隔依旧没有拉开。少于内控是不得了的大事,咏溪急忙指令他们转目视飞行,保持住雷达间隔5千米的管制红线。 “申航1027,目前距离前机7.3公里,能目视前机吗?” “正在找,申航1027” “申航1027,目前距前机6.4公里,能目视前机吗?” “目视了,申航1027。” 咏溪这时多嘴问了一下:“是进近让你保持这个速度进港的吗?” 林明楷回答:“是的,给了180的速度。” 咏溪:“知道了,谢谢。” 她紧接着催促前机尽快脱离跑道。 塔台询问,林明楷实事求是的回复,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对话结束,短暂安静片刻,林明楷延迟解释了句,显得突兀,“我们小飞机本身能量大。” 他说话时,正好碰到咏溪发布落地许可,波道同时发话会出现干扰现象,“刺啦”一声电流杂音。 咏溪知道速度安排不合理不怪机组,表示情况了解,等了片刻,见那边一直安静,提醒:“申航1027,复诵落地许可。” 林明楷滞了下,乖乖复诵:“36R可以落地,申航1027。” / 关车退场,回基地移交过任务书,林明楷去申述办公室,申述前两天留消息让他抽空找他一趟。 办公室是磨砂玻璃门,不透影,他敲门进去,看见申述靠在沙发背上,正跟一个短发女学员说话,看到他,喜上眉梢,“巧了,说曹操曹操到,引荐个人给你认识。” 林明楷心里轻“嘶”,想着自己什么时运,不如不来,但脚后跟碰了碰,依言站好了。 申述简要介绍了一下宋荷艺。 ——申航唯五的女飞行员,刚进公司那年,正值申航迎来深度发展,引进787,拓展洲际航线,公司为了保证宽体机副驾驶的更迭,选调新飞培养,她被强制拎了上去,飞了两年,历经一千小时,今年四月份,回转737,建立大型机副驾驶经历。 转机型需要改装,她第一阶段的机型理论考试已经通过,过两天进行固模训练。 “你刚下机队,队里情况不熟悉,飞行上有任何问题,多多请教这位师兄。”申述下巴一抬,示意林明楷,“帮忙多带带。” 宋荷艺起身看向林明楷,自我介绍,“师兄好,我叫宋荷艺,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她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停留,表情有一丝微妙,但即刻被寒暄似的微笑掩盖了。 “应该的。”林明楷完全没有察觉,转了转心思,说:“先加个微信吧,哪天有空我请客,出来聚一聚,另外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 “好呀。”宋荷艺掏出手机,扫码加了他的微信。她很有眼力价儿,估计林明楷找申述有事聊,借故先离开了。 她一走,林明楷一改刚才的假正经模样,放荡不羁地说:“我都忙成狗了,你还要我去搞社交,我算看明白了,咱俩现在的师徒关系全靠KPI才牢靠。” “有意见啊,有意见忍着。” 申述弯腰从茶几抽屉里摸出一包烟,磕出两根,伸手要分给林明楷,林明楷摇头拒绝。他知道申述压力大,女飞从重型机下来转飞737,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放机长。可是女飞放机长,标准如何衡量?身体素质怎么评判?最后谁敢拍板?诸多难题。 队里把热山芋塞到身为中队长的申述手里,申述按理说义不容辞,但难免心里左右打鼓。 申述点燃烟塞嘴里,猛嘬了两口,充满怀疑地说:“不烟不酒,你有那么乖吗?” “我不乖吗?我多听话啊。” 林明楷扯松领带,解开卡住喉咙的风纪扣,被制服束缚得板板正正的身体,立马没了端庄的样子,只剩精神过载后的疲惫和散漫,“没听公司里的人背后议论,我是你的一杆枪,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听话有什么用,什么时候思想觉悟跟得上领导的步伐啊。” “我要是能想领导之所想,那我不就成领导了么。” 没有人敢在申述面前没大没小的散德行,他带队教学二十五年之久,身上的权威感和专业感很重,加上人面相凶且冷,横陈在脸上的皱纹走向都宣示着他平常不苟言笑。 只有林明楷,他最得意的徒弟,也是最懂他的徒弟。 “少装蒜,我知道你脑子够用。”申述喷出一口白烟,烟雾迷蒙中,用训斥孩子的语气说,“一年到头能不能有句正经话。” “能!有!”年轻人对着信赖的长辈贫嘴的臭德行,他两三句话展现得淋漓尽致:“留着哄女朋友的时候用。” 哄个屁! 提到他的个人情感状况,申述更加发愁。队里几次帮他介绍对象,结果都不了了之。其中有一次,还是申述 3. zulu [] 塔台管制值班方式是上二休二,简称“白夜休休”,席位职守时间按规定每工作2小时轮歇半个小时,每月8套班表。 理论上,一个月最多执勤小时数是125个,但在实际运行中,繁忙月份班组的“中坚力量”需要打满140,才能保障机场航班基本运作。 一线管制人员紧缺是现状,成熟管制青黄不接,每年放单人数赶不上人数增量的需求,其中有人为原因造成的结构性紧缺,更重要的是一名合格管制员成长周期太过漫长,经历1000个小时的见习时长,也就是起码实习2年,才具备参加管制员执照理论考试资格。考试通过拿到执照后又要面临单位放单考核。等放了单,独立守职,每年还会有局方安排的资质排查,每两年会有ICAO英语考试和3A体检,任何一项没有达标,随之而来迎接他们的或是停岗或是转岗,也就意味着,这不是一份努力便会得到回报的工作,淘汰机制无情又无可奈何。 心理压力和工作压力全都超负荷,安全这条红线扼着一线所有成员的咽喉。 因此,法规和章程之下,只有严管,没有厚爱。 咏溪下班时,经过讲评室,透过没有闭紧的门缝,听见大鳌在吼徒弟,刻意压低的声音里负面情绪爆棚。 “......别跟我说什么你没注意!飞机更换管制频率,雷达标牌拖走,这是一件事情,不是分两个步骤,你是手眼脑不协调还是记不住啊!” 大鳌说话一向直白,情商没有个子高,私下聊天冒犯人又不自知的状况常有发生。 咏溪当时心里一紧,担心他没轻没重,下一句直接挖苦,“就你这脑子,吃瓜会吐籽儿吗”,好在他憋住了,只是恼怒地抱怨,“这么久了,干什么来了!真教不会了!” 大鳌论资历已经是四级管制,工作经验累计到一定程度,开始做教元带徒弟,徒弟是位女孩子,身上有着初入社会的毕业生们普遍存在的问题——情绪重,遇到问题,被批评被指责,眼睛一红,眼泪便不受控。 女生哭,大鳌不会为此而心软,他也是被师父许卓禹一路骂着长大的,因此只会烦躁地觉得,没有公主命得了矫情病,这是情绪失控综合症。 总之,两人师徒关系磨合得相当不顺利。 咏溪取走手机,下电梯,等坐到车里,才看见宋荷艺半小时前发给她的微信。 她回复一句:“马上到!” 然后急忙开车往申航基地赶,基地距机场仅有2公里,但排队加上堵车,与宋荷艺见上面,20分钟又过去了。 宋荷艺分享八卦的热情冷却大半,拉车门坐到副驾驶,阴阳一句,“办事处不是给我一个人开放的啊。” 咏溪笑着贫嘴,“办事处要优先考虑营收问题,养家糊口不容易。” 空管的工资不算高,局方给的福利待遇确实配不上他们提心吊胆的付出,宋荷艺不想承认她每月攥手里的三瓜两枣,大方表示,“日行一善,我给你花钱。” “菩萨开眼。”咏溪十分厚脸皮,“正好我这个人不歧视旧观念,十分乐意吃白饭。” 黑色幽默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出来,恰恰好戳中宋荷艺的笑点,宋荷艺乐得见牙不见眼。 咏溪也笑。 她和宋荷艺是相识于大学时期的好朋友,令人费解的是,两人成长环境、三观塑造大相径庭,可就是格外聊得来。 这些年,随着熟识的同学陆陆续续退出民航系统,随着一段恋情的结束,朋友圈彻底切割,她跟很多人淡了联系,也曾因为宋荷艺要飞洲际航线,去了隔壁国际机场“开荒”,自觉疏远,幸好宋荷艺做派强势,维持住了将断未断的友谊。 宋荷艺有时需要从“荒地”奔波回主基地开会,就把咏溪家作为中转办事处,办三件事,蹭饭、撸猫、临时落脚。 咏溪养了一只长毛猫,品种不确定,通体雪白,一双机敏莹润的蓝色眼睛,令人遗憾的是毛孩子先天性耳聋。 咏溪和它的相遇算是一段奇缘。 难得的CAVOK天,晴空万里,她跟往常一样值班,塔台窗明几净,透过窗户高处俯瞰,视野开阔,跑道尽揽眼底。 申航一架737截获下滑道,她一边发布落地许可,一边不断扫视跑道道面。 起飞降落是飞行关键阶段。 她清楚地记得,当视线掠过跑道尽头等待的另一架航空器,掠过快速脱离道与Z滑行道之间的草坪时,视网膜上附着了一个窜动的白点。 仅反应了两秒,职业敏感性让她头皮一炸,全身的血液翻腾。 她声音发紧地在波道里呼叫申航,指令它按照复飞程序紧急复飞,申航机组配合改出的同时,询问原因。 管制员的每个指令都需要综合考虑很多条件发出,比如实时能见度,风力,实时流量,最重要的是要预判,解决潜在的飞行冲突以及防止跑道侵入。 咏溪当时并不敢断定那个白点到底是异物,还是中午阳光正盛,她被太阳晃花了眼睛,眼里出现光斑,但申航已经处于低高度位置,管制指令最忌讳不明确,她当即给出的解释是跑道有异物。 与此同时,心里忐忑地分出一个念头,这要是弄错了,今天大概会吃一个无后果违章。 然而,几乎她话音刚落,机组负责??通话的那人简洁明确地回复,看到了。 许卓禹见状,拿出望远镜走到外部的平台观察,下结论说像一只猫。 之后按照特情处置流程,跑道封闭,塔台通知机场指挥中心和驱鸟队,驱鸟队用网兜将它兜住捕捞走了。 机场核心控制区惊现小动物,消息惊动上级,上级严令各部门排查管理疏漏,一时之间搞得大家人仰马翻。 塔台这边当天下午调取了录音录像,然后开会,进行特情案例分析。会上,领导对班组的及时反应进行表扬的同时,也批评了流程处置上的不合规之处。 散会后,大鳌跟咏溪一起走出会议室,没头没尾问了句:“打死了吗?” 咏溪尚处于应激反应后的麻痹状态,愣了半天,难以置信道:“啊?要打死吗?” 路过的成科轻飘飘问:“打死谁?”又一阵风似的飘走。 大鳌一耸肩。 隔天,咏溪去食堂吃早饭,门口碰到AOC的一位老资格前辈宗友月,喊住人特意询问了此事。 “查出那只猫是怎么跑进来的了吗?” “没有,上班13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很少有猫进入围界栅栏,栅栏安装有报警装置,关键装置没有触发警报,现在判断是从候机楼窜入,正在调监控。” 咏溪亦感到费解,一般来说,猫胆子小,飞机巨大的轰鸣声足够威慑将其吓跑。 宗友月说:“是只聋猫,听不见。” “难怪。” “瞧着模样还是培育的品种猫,估计因为残缺,被遗弃了。” 咏溪皱眉:“怎么安置它的?” “当场能赶走也省事了,现在随便找地方扔掉,不人道。看有没有同事愿意领养吧,实在不行,送去收留站。” 咏溪之前没有养猫经验,也从未生出过想要养宠物的诉求,但一切像注定般,这只猫出现在合适的时机——她收入稳定,又从集体宿舍搬出,在距机场一站地铁远的小区里租了平层一居室。 说不清是怎样交织的情感,沉默一天一夜后,咏溪联系宗友月,说:“我领走吧。” 宗友月问:“散爱心?活雷锋?” 咏溪不反驳,笑眯眯地撒娇:“散爱心悄悄进行就够了,劳烦姐不要跟别人声张。” “长心眼了啊。” 宗友月心下了然,这事若非塔台发现及时,但凡出现活物被吸入发动机等险情,造成经济损失,社会面影响,若干领导的政治生命大概率要给这条猫命陪葬。 现在她要接它回家供起来,显着人能耐,而自己是真菩萨还是泥菩萨,没有自知之明吗? 宗友月亲自将猫送了过来,由一个纸盒装着,咏溪揭开盖子第一眼看到它,它瘦成一具皮包骨,毛发脱光,脚垫腐烂,完全不成模样,抬头与她对视时,眼睛里没有警惕,反而是一股冷冷的麻木,刹那间咏溪心口动容。 她给它取名zulu,同陆空通话英文字母z的发音。 带去医院细细检查后,拎回家养着,那句“爱能让人长出血肉”丝毫不夸张,可也涉嫌概括不全,因为爱还让zulu长出了一身峥嵘的反骨。 咏溪和宋荷艺到家,先开了一盏壁灯,zulu感知到光线变化,从沙发一跃而起,探出方方圆圆的脑袋,认了认人,认出咏溪,往她腿边蹭时,半路被宋荷艺截胡,一把搂进怀里,埋头狂吸两口,模样像个龌龊的变态。 “变态”娘娘的爱过于窒息,zulu做出生气的表情,哀嚎着反抗一声。 宋荷艺被它的嗓门惊到,捏住她的嘴巴,仔细将它打量了一番,百思不得其解:“别人家的猫毛长长了,柔顺的像一张名贵的地毯,怎么你这发型像被屁崩了呢,进错理发店啦。” zulu冬天爆毛后,形象大改,胡须毛、额头毛、头顶毛一撮一撮耸立着,有种不按套路出牌的潦草美。 咏溪放下包,先去卧室换了身宽松的棉质家居服,出来时倚着门框问:“喝点儿?” 宋荷艺只顾着欣赏zulu,头也不抬,“喝呗。” 咏溪走到厨房,洗手切了半块哈密瓜和一小碟火腿,又从冰箱里挑了两罐啤酒,到客厅,直接盘腿坐在了茶几旁的地毯上。 zulu黏人黏得紧,只要她在家,几乎寸步不离,它前爪刨地,后腿踢人,连滚带爬地逃出势力范围,临走脱还颇为记仇地回身挠了宋荷艺一拳。 宋荷艺搓了搓被抓红的手臂,说:“养的跟你成一种人了。” “我哪种人?” “不会去别人家纵火,只会烧自己屋子的那种人。” 咏溪不和她争辩。 zulu跃至咏溪腿边,扫尾巴蹭了蹭,顺势翻倒露出肚皮,无声地招呼咏溪:快,揉搓我。 咏溪狗腿地伸出手服务,又想起来问:“你要跟我分享什么八卦?” 宋荷艺塞嘴里一片火腿,咀嚼咽下后说:“我师父今天找我谈话,半路介绍了个师兄给我认识,你知道是谁吗?6·13贴吧渣男事件绯闻男主角之一,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完美隐身,今天见到真人了诶。” 酒精滑过喉咙,咏溪被刺激地眯了眯眼,她一脸茫然,“什么事件?” “我跟你八卦过的。” “没印象啊。” 宋荷艺瞪着她,恍然道:“哦,你当时正快乐恋爱,身处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咏溪:“......” 真是谁人背后不留是非,有人拿她的恋爱打趣,她拾别人的八卦图一乐。 “那麻烦您再讲一遍当年的事件呗。” 宋荷艺思维敏捷,口头流畅地说: 4. 陈敞 [] 早晨四点,天朦朦亮,整座城市笼罩在一层雾似的薄明中。 林明楷补觉补够七个小时,惯常起早,换上运动装出门跑步。 户外跑早已成为他的日常生活习惯,也是精神寄托,一周三次,风雨无阻,坚持了八年。他不约人,更拒绝同行,跑步时不听音乐,完全断网。 常规路线是从外白渡桥至龙腾大道,全程约10公里,沿途环绕外滩,晨风微拂,一步一景,舒适又惬意。平均配速6分钟,不紧不慢地一个多小时跑完,跑完大汗淋漓,之后回家洗个温水澡,筋骨舒畅,神思清明,特别爽。 打开冰箱,冷冻层有一屉馄饨,个头形似饺子,五十来个,是陈敞妈妈手工包好,遣陈敞特意送上门的。 逢年过节飞行这一行没有假期,春节异地过年太孤独,陈敞好心邀他来家里吃饭。 陈阿姨是一位典型的家庭主妇,文化程度不高,但有一手的好厨艺,对待儿子的朋友热情好客,餐桌闲聊,问过林明楷,外地工作想不想家,林明楷当时逗长辈开心,说,想啊,脸上都是化解不开的乡愁。 偶然得知他爱吃馄饨,陈阿姨就把孩子的乡愁落地成了一碗薄皮馄饨。 不过,长三角风格的小馄饨属于汤点,重点在于汤要鲜,最好选用鸡骨吊汤,然后皮的口感要滑嫩,肉馅反倒次之。可在北方馄饨体系里,大馄饨吃的却是馅。 林明楷没说什么,反倒陈敞让自己的妈别瞎张罗,饮食习惯都不一样,能解什么乡愁。 陈阿姨不满,强调自己一辈子围着锅台转,还能研究不明白吃喝这点小事么,她让林明楷多来家里坐坐,多来两趟她就能拿捏住他口味咸淡的尺度了。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一同送来的还有一袋生晒虾皮,毛虾捕捞后,直接烘干晾晒加工而成,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食材鲜味。 他开火烧水,煮了一碗,用榨菜沫、葱花、紫菜、盐、生抽、胡椒粉、鸡精、虾皮兑了汤底,搭配鸡蛋卷,早餐算得上丰盛。 之后,他泡了杯茶,坐书桌前开始工作。 飞行需要学而不止的精神和耐力,因为法规手册一直在修改进步,好比如右手吃饭是起初的要求,但偶然出现了什么问题,立马要接受整改成左手,总归没个痛快日子。 陈敞打来视频请求,林明楷ipad上挂着微信,点了接受,手指一划,紧接着把视频画面隐藏了,避开陈敞的脸,没避开他那贱嗖嗖的声音。 “忙着呢?” “忙着呢。” “忙什么呢?一个月约你几回了!死活不出来!跟我摆谱呢!” 林明楷冷笑:“你挑的那些时间都有毒,正经人到点该睡觉了。” 陈敞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哈哈哈,你是正经人?正经两个字会用楷体写吗?” “滚蛋。”林明楷懒得跟他贫,“有事说事,看书呢。” “别卷了,哥哥!”陈敞低头看了眼腕表,时间尚没到八点,上班族都才刚起床呢,“卷得人完全没有性|生活,看看你现在的下场,这是老天爷赏给你的报应啊。” 陈敞呱唧呱唧拍手鼓掌。 林明楷对此嘲讽不为所动,甚至还能分出心思,想起来申述嘱咐的事情,他点开自己的个人简历,快速翻看完,察觉没什么需要补充的,往教研室的邮箱投送了应聘意向。 “服了!” 陈敞怀疑他奋斗已经奋斗到了带发修行的境界,林长老碰到对他有意思的女施主,都恨不得回一句,请您自重。 他表示不理解。 林明楷让他自己去想办法理解。 “行!”陈敞接受价值观的差异,回归正题,“我有事儿请你帮忙!” 林明楷没给面子:“懒!” 陈敞大方地转来一个200块钱的红包,“报酬。” 林明楷不买账,晃了晃指尖夹着的一根电容笔,调笑道:“拿着我资助你的钱,给我发红包,你当淘宝返现呢?” 陈敞也是学飞的,与林明楷同届,但他年龄上长林明楷一岁。 可惜的是,因为性格冲动,殴打教元,他没能在飞行这条路上好好走下去。 花钱与公司解约后,本想离开得彻底一些,转行做了销售、策划等好几份工作,均不长久,因为始终无法彻底放弃掉心中的那片蓝天,浑浑噩噩混了两年多,几番深夜买醉发酒疯,都是林明楷将他的“尸体”捡回的家。 一次,酒醉丢了钥匙,被林明楷拖回他的住处,中午醒来,颓废地躺在沙发上刷短视频,大数据“雪上加霜”,向他推送的全是航空向的科普视频,关键内容讲解没有基本法,全凭一张嘴胡诌,陈敞气得眼冒金星。 等视频离谱到说,飞机上天后,接通自动驾驶,机长就可以安心睡大觉了,他忍不住留言骂人了。 这一骂就是一下午,以从未有过的战斗精神和趾高气昂的面貌。 林明楷吃着橘子,一边围观骂战,一边严肃地说,我看你离不开的,这摊事就该黏在你身上,你考虑考虑去做内容视频得了,反正现在网络上,网民对民航业的认知不基于事实,基于造谣。 陈敞自尊心稀巴烂,苦笑说,就我? 林明楷说,就你!臭鱼烂虾都可以,你为什么不能? 迷惘至深的时刻,有人鼓励,就好似坠落悬崖时被一双手稳稳拖住了。 账号“动两幺号停机坪”的起步出乎意料的顺利——正逢当时,一家权威性新闻媒体在报道航空器尾流重新分类的消息,视频素材放了个跑道侵入的片段,偏偏记者采访的管制中心安全业务室主任还是申城机场所在地的局方,简直啪啪在打他们的脸。 陈敞冒死到官媒账号底下纠错,间接给自己引流。 到现在,他粉丝40万出头,视频内容有科普有打假,但内容传播受限于民航本身的特殊性,形不成规模,好在质量硬核,在业内和飞友圈相当有话语权。 去年,他开了一间个人工作室,手里签了两位小主播,工作室开工资、添设备处处需要花钱,资金周转不灵,厚着脸皮开口找林明楷接济。 林明楷手头宽裕得很,日坐财库跟貔貅一样只赚不懂花,他二话不说补足了陈敞的那点空缺,没让陈敞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