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釜》 1. 蜃气结1 [] “邝缨,外面为何有烟花爆竹之声?” “是顾二公子回京了,殿下。” 林舟渡所居的翟雀宫位于宫城北边玄武门一带,玄武门东西两侧是“廊下家”,这一块地方多是低等内侍所住的直房。 翟雀宫就在西长连的西边,几乎是挨着城墙建的,总共就是一个面阔三间的正殿外加两个小偏殿。林舟渡住了正殿,随他而来邝缨就住在了偏殿里。十一月的寒天,邝缨用粗纸将破落的窗棂糊了好几层,又寻了破布拧成条塞住门缝,方才得一丝温暖。 林舟渡掀开身上的棉被,邝缨立马上前扶住他,他自瞎了双眼后,行动便是前所未有的困难。走至窗前,只听外边有爆竹与锣鼓之声,隐隐夹杂着人们笑语喧阗。 “查几自先帝时便是大患,川陵也多亏了顾家世代驻守。庸州胶着了整整三个月,终是将海蛾子们打了回去。” 林舟渡立于窗前,双眼前覆着白绢,只是隐隐有些光感。良久,才道:“顾家长子病逝,顾二公子本该袭爵,又打了胜仗,应是满京瞩目。” “只怕不是好事。”邝缨道。 林舟渡是先帝赵平稷的第五子,他随母亲端贵妃林芷默姓林,这是先帝特许。林芷默的父亲是前内阁首辅林琰,早些年查几王子来朝,于宴上设计刺杀先帝,混乱之中,林琰替先帝挡下致命一刀,当庭殒命。先帝曾为此忠臣落泪,追封其为护国公,赐丹书铁券。 至于其女端贵妃林芷默,本就是闻名檀京的美人,入宫后更是得先帝独宠。林琰死时,林芷默已有身孕,生下一儿一女后,先帝因林琰无子而特命五皇子随母姓,以慰忠臣之魂。朝中反对之声接被内阁留中不发,再加之宗人府全力支持先帝,故林舟渡得有此名。 再后来,就是先皇后无嫡子,先帝力排众议立林舟渡为太子,称林舟渡未来所出子嗣依旧归赵姓。先帝驾崩突然,按理该由太子即位,只是不料三皇子赵熙政同内阁首辅周懋于丧仪上拿出先帝遗诏,遗诏不假,故赵熙政践祚,废太子林舟渡为顺王,命其迁居翟雀宫。从前东宫的人都散了,唯有詹事府左司直郎邝缨不肯走。 此时已近午牌,这个点该有人来送饭了。 送饭的人是不知道哪个监的小火者,宫中不为他们这类人提供饭食,刚净了身入宫的小火者们不似混出头的太监,需得自己做饭。而这两人繁忙之余又得多做两人的饭食,自然怨气横生,敷衍得很。 “这一天天的也不知是遭了哪门子晦气,活该我们入宫两年竟连个乌木牌也拿不上,原是每天来这儿沾染晦气来了!” “哎,快甭提。”另一身穿青素衣、外罩夹棉薄袄的小火者手中提着竹篾编的提篮,里面是两个布包着的用火煨过的蒸饼,和一盒酸笋丝。他穿的鞋已经破了洞,踩在青石地面上冻得直跺脚。 他说:“你看他那病病歪歪的模样,连眼都瞎了还不忘让邝缨出去给他偷酒喝,简直没救,哪天许就死了。待他死了,我们便连饼子都不用给他煨了。” 另一人道:“每日这般也甚是无趣。那日我在西阁那边洒扫,听那里的宫人说,顺王眼瞎,许是和西阁那位有关系呢!” 后者吓了一跳,四下看了看,却又按耐不住好奇,忙转向身边的人,低声道:“这还用你说,西阁的意思,可不就是万岁的意思。不过比起西阁,你可曾到东阁那边瞧瞧去?东阁那边,是怎么个意思?” 他此处说的东阁,并不是指内阁的东阁,而是指崇华宫,东太后周煜灵的居所。西阁则是指西太后安琼枝的居所崇宁宫。两边本无东西之分,不过是下人们审时度势,给两边定了个位,渐渐的这个代称就传到各处,广为人用了。 “东阁那边我也去过,可东太后殿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宫里哪能有那些碎嘴子。不过这顺王人人厌弃,万岁的意思就是你我的圣旨。袁庆哥,今日无聊,我倒是有一点子,你可愿陪我一乐?” 对方听后,狡黠一笑,便从篮中掰了一块蒸饼绕到翟雀宫主殿的后头。另一人则提着那篮子推开宫前的竹镶门,将篮子丢在院子正中的地上,对着主殿大声道:“吃饭了!” 主殿厚重的木门发出一阵与门框摩擦的咯吱声,邝缨将那些堵门缝的布条踢到一旁,率先出了门,扶着林舟渡跨过门槛。林舟渡裹着大氅,眼前的白绢似要与肤色融为一体,扶着邝缨的那只手可见清晰而分明的腕骨。他站在廊下,邝缨上前拿过提篮,将一块蒸饼塞给林舟渡。 “殿下吃吧,今日难得这么热着。” 新帝赵熙政交代过,每日餐食必要宫人看着他用完才能离去。林舟渡正要吃,却听闻一阵犬吠,一条黄狗从远处冲过来,闻着热蒸饼的味道直冲林舟渡而去,不待他反应就扑上来咬他手中的饼。那黄狗瘦骨嶙峋,力气却很大,林舟渡一踉跄,手中的饼就被它叼走。邝缨慌忙踢狗,却不想那狗吐出刚叼上的饼,又把邝缨手中的饼叼了去。邝缨气得追着狗打,却听林舟渡在身后道:“算了邝缨,我们回去吧。” 邝缨猛一抬头,这才发现那两个送饭的小火者笑得前仰后合,不禁因方才的狗口夺食而羞愤交加。只是他到底曾在詹事府任职,往来皆是高官鸿儒,再生气也不会与两个小火者争辩,正要扶了林舟渡进屋,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厉呵:“我打死你们两个兔崽子!” 邝缨转身,只见院内站着个头戴三山帽、身穿红纱罗纻丝飞鱼服的太监。那两人早已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唤那太监为“康公公”。 康进德也只是狠狠踹了他们几脚,二人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康进德是司礼监提督,林舟渡认得他的声音,便缓缓转身,他看不见,邝缨却能看见康进德身后还跟了两个长随,手里各捧着一叠物品,他顿时心生警惕,出声问:“康公公怎么来了?” “见过顺王殿下。咱家今天来,是万岁的意思。” 邝缨正要说什么,林舟渡却已开口:“康公公来了,可否给些热乎饭吃?” 康进德带着那两人走近,饶是林舟渡看不见,面上也挂着笑,“外头风大,别吹着顺王殿下了。” 今日确实风大,康进德穿着单薄,屋里本还存着点暖气,方才门一开一合又全都给散没了,现下更觉阴冷,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向身后的长随呼道:“还愣着干什么?不是带了一筐红萝炭吗?这屋里这么冷,还不快给顺王殿下点上?” 林舟渡斜靠在褟上,听着他们鼓捣炭盆的声音,笑道:“可是好久没用过这好东西了。” 康进德一愣,遂骂道:“咱家可是交代了冬日炭火的,定是惜薪司那群狗东西不上心!殿下放心,咱家这回回去就整治这些兔崽子,要他们以后按时送红萝炭来,半两都少不得,切不可像上次那般,送来那一屋子乌烟瘴气的,白白熏坏了殿下一双眼睛。” 邝缨闻言,眉头一拧,却终 2. 蜃气结2 [] 天空青白耀目,竟飘起小雪。长宁街上有两人策马疾来,为首那人身着劲装,腕上裹玄铁护腕,外罩一镶毛领玄色缂丝鹤氅,风啸之中,那人的墨发与衣裳翩飞,雪光与玄衣映得他面色极白,似水浸过的羊脂白玉。他于正阳门前勒马,马蹄高扬,他挽缰下马,身后那人也紧随他的动作,大步往正阳门走去。 “顾侯爷!齐王殿下!” 候着的太监早已冻得脸颊发红,见二人总算出现,忙迎上去见礼。长宁街上还残存着些燃过爆竹的红纸,风一吹便在地上打转。顾长俞自知误了时辰,走到那太监面前时,面上才微微露出急色,道:“有劳公公再此久等,园中筵席可开?” 那太监稍稍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道:“未开未开,诸位大人约莫着刚在路上。早些时候柳掌印已经迎了翎王殿下进宫,未等到侯爷和殿下,只得暂命奴婢在此等候。侯爷与殿下风尘仆仆,可是回京途中遇上事了?” 顾长俞便道:“本该于今日清晨就到的,未曾想路过入关前那片荒山时,查几人于山中伏击,我们只好先让翎王殿下快马回京复命,剿杀那几个查几人费了些工夫。” “海蛾子向来难缠,竟从川陵追到京畿,真是幸苦侯爷和殿下了。” 顾长俞只是淡然一笑,并未再多说。他身后那位正是齐王赵隶,赵隶虽比顾长俞大着几岁,眉目间却要多几分少年人的神气,上前对顾长俞道:“子姜,我们先进宫吧,虽说时辰尚早,也不好太掐着点儿了。” 大聿国幅员辽阔,除以檀京府为中心的檀京道九州,外围便分四隅,每隅又按地域分为西中东三道。顾长俞与其祖父自幼便在大聿东南的川陵庸州府,川陵之上则是东北沧山。庸州府是川陵之首,属于川陵海中道,紧邻潜龙川。这潜龙川其实是海,海的另一边便是查几国。 四隅皆有藩王驻守,川陵海中道便是先帝二子翎王的地界。先帝在时,为抵查几曾在海中道设川陵卫五总寨,又于海东道和沧山沧东道设抚溟六镇。海东道是先帝兄弟宋王的地界,抚溟六镇也由他所领。宋王、翎王和顾家是川陵的三根定海神针,且顾家与宋王府沾亲,顾长俞的姑母顾弦音就是宋王妃,顾长俞更是自幼与宋王世子赵隶一起长大,关系甚笃。 “那就劳烦公公待我们回府更换冠服。”顾长俞道。 “诶,奴婢给侯爷和殿下带路。” 顾府在金鱼街的拐角处,离正阳门并不远。接引太监在前带路,顾长俞和赵隶就牵着马跟在后面。顾府的主君主母早已出发进宫,府中除了管事和下人们便再无他人。这是顾长俞第一次见到自己在京中的家,他六岁就和祖父顾喆昌去了川陵,此后查几屡屡来犯,东南不安,他和祖父便再也没回过檀京。儿时的那个宅子也早已变卖了出去,现在这片园子是顾府。 顾府的广亮大门开启,府中管事邱晔身穿石青色直裰,头戴缀着一块烧蓝的六合一统帽,他是顾府老人,跟在顾府家主顾南豫身边二十多年,不过顾长俞走的时候太小,对他也没什么记忆。邱晔见了顾长俞却是眼中含泪,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忙请三人进去。 “少爷和齐王殿下的冠服?这,不曾有人送往府中啊!” 接引的太监一听便蹙起了眉,用手扶着烟墩帽,细细想了一会儿才道:“您在顾府办事多年,断然不会出错,可是有哪个下人接了不曾告给您?” 顾长俞和赵隶坐在一旁的素圈椅上,心中稍沉。 “这是不会的,此等要物,接手的下人只怕视作烫手山芋,恨不得尽快抛之。公公,您可能确定今日送冠服的人确是送到了顾府,不是送到了别处?”邱晔道。 邱晔说罢便打发了人去满府查问,接引太监也是声称这事是司礼监掌印亲自督办,断不会出差错。赵隶望着屋中的漏刻,有些许着急,“子姜,不如我们先去,再晚真要误了时辰了!” “殿下不可。”接引太监对赵隶道,“冠服可以找,可您要是穿着这身过去便是戎装见驾,就算您换一身常服过去,也是大不敬之罪。” 赵隶便叹了口气,“也是,误了时辰也比戎装见驾要好。只是眼下这情况……” 不用赵隶说,在场几人也明白。二人有军功在身,稍有不甚便难免遭人诟病,更不论误了皇帝赐宴这种事情。若是普通人误了,尚有辩解余地,他们误了便有倚功倨傲之嫌。 接引太监也是急得冒汗,当即起身说:“侯爷、殿下,您二位先不要离府,奴婢速去速回。” 事已至此,二人也无法,只得静候那太监回来。不似顾长俞,赵隶打一出生就在川陵,从未踏出过川陵,二人在檀京连路都不识。那太监一走便是半个时辰,宴中人应都到齐了,就是不知皇帝可有到。 此时在出岫园内,文武百官静立于殿前丹墀,赵熙政着皮弁服,从大辂中出。 参拜完毕,赵熙政登上宝座,众臣方东西归座。大聿皇帝年轻,二十岁登基,如今不过二十三岁,正襟危坐于案前却已极具帝王威严,比起先帝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先帝诸子中个头最高的一位,身长八尺有余,容貌更肖其生母容太妃。他坐在首位,扫视一圈台下众臣,只见有三座空着。 顾南豫在东边上座,后方是妻子容瑛。方才在殿外迟迟不见顾长俞,他就已派随侍前去打探,只是未料到赵熙政早到,那随侍现下也入不得大殿了。 剩下两个座中,一个是赵隶的,还有一个便是林舟渡的。赵熙政先是望向翎王赵熙舜,问:“翎王,顾侯和齐王是同你一起进京的,怎的到现在都不见二人?” 赵熙舜便起身拱手:“回陛下,今日辰正,臣同顾侯和齐王经过檀京关前的柿子岭,遇查几人伏击,他们使了绊马索,又暗放箭矢,顾侯和齐王留下与查几人缠斗,又担心京中人久等,便托臣先策马回京。臣已托人前去,只是查几人难缠,不知现下情况如何。” 待他说完,赵熙政才道:“你说的柳复光已告诉朕了。只是你不知,方才有人来报,称顾侯和齐王已经进京,就在正阳门口,算算时辰现在也该到了。” 说罢,他又向身边立侍 3. 蜃气结3 [] 说罢,他大步走至林舟渡面前,目光炯炯盯向他眼前的暗花绫,林舟渡不曾有一丝情绪,他听到有人站在他面前,也未出一言,只是静立在那。安文友厉声道:“先宋太宗以兄终弟及之序登基,是有杜太后遗诏作保。杜太后心忧国祚,特立此遗诏,却被后世不轨之人猜忌,故坊间素有赵相与太宗合谋之论。你今日以鎏金盒装先帝遗墨奉上,可是以‘金匮’暗喻陛下登基之由有诈?” 堂内阒然无声。赵熙政的目光落在台下人身上,停下了盘玩流珠的手指。 堂外又是一阵寒风呼啸,吹得殿前枯枝折断,褐叶漫卷。出岫园是出了名的好景致,只是再好的景观入了寒日也是凄廖寒怆,红梅未开,更是毫无镶缀。林舟渡微微颔首,“陛下,臣并无……” 朱漆菱花殿门被倏然推开,打断了林舟渡出口的话,众人向门口看去,只见一身着麒麟服,腰系玉带,头束金玉冠的男子踏入殿内,此人正是迟来的顾长俞。周合商最先看清其面貌,安文友也回头看去,眼阔微缩,很快,殿内视线皆集中在顾长俞身上,顾南豫和容瑛则是热泪盈眶之态。顾长俞径自上前,站定在赵熙政的视线中,以大礼见之,利落叩首。 “臣顾长俞,拜见陛下!” 赵隶就跟在他身后,也同他一起下跪行礼。赵熙政忙从座上走下,亲自将二人扶起,道:“听说你们回京路上遭查几人伏击,同他们缠斗到现在才回来,可有受伤?” “多谢陛下关心,臣等不曾受伤。只是今日那些查几人瞧着不似从庸州追来,倒像是早就混入檀京的。还请陛下命檀京关内驻守的将士仔细搜查,以免这些人心怀不轨,为祸百姓。” 顾长俞起身,在赵熙政面前低垂着眼眸,赵熙政则是望望他,又望望赵隶,笑赞道:“子姜和烨岚果真是气宇轩昂,甫一进来,便将这殿内都衬得多了几分生气。子姜这个头都比檀京人高出些许,难怪查几人见了害怕,他们天生矮小,即便是首领来了怕不是也得仰视子姜!” 旋即,殿中人皆笑出声,有人便应景开口:“陛下说的是,要不叫他们海蛾子!查几那群贼子到了顾侯面前可不就是飞蛾扑火嘛!” 在一片贺语之中,林舟渡的事暂时被置于一边,安文友尚在一旁站着,事情才刚开了个头,他也不好在此时回席,只在心中道这顾长俞倒是会挑时间进来。赵熙政说了几句,就又归座,只剩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道贺,无人提他迟来一事。 顾长俞一一回过这些寒暄,才觉身后似是有一道目光,他侧身看去,只见林舟渡就站在他身后不远。方才进殿时,他只看到此人背影清瘦而颀长,现下得见此人正面,却发觉他的眼睛被白绫遮住,分明看不到任何事物。林舟渡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却似感受到面前有人,便淡淡开口道了一句:“顾侯爷。” 殿中无声,倒显得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带了几分空灵,似古琴随意一拨而流出的音节。 顾长俞本就是随意一眼,此时倒将目光切切实实落在了他身上。 安文友找着契机,当即又对赵熙政抱拳,中气十足的声音倒是让顾长俞回神,“陛下,顺王心怀不轨,还望陛下明鉴。此等异心,只怕是早就对陛下心生怨念。” 未等赵熙政出声,只见安弘赟起身,道:“陛下,今日是庆贺庸州大捷的喜日,还是先请顾侯与齐王入座,顺王的事,待宴后再议也不迟。” 这安弘赟是安文友的亲兄、安稹长子,现下是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安文友一听自己兄长出声,便向那边看去,却见安弘赟稍稍掠过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警示。 赵熙政依旧未言,眼底思绪不明,也不知是在想什么。群臣无一人出声,倒是顾长俞随意道:“顺王殿下看样子是有眼疾,想必不能亲手预备贺礼,那这贺礼肯定是别人放什么就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此话一出,便闻顾南豫一阵咳嗽,似被茶水呛到。赵熙政这才抬眸,看了顾长俞片刻,忽就笑道:“子姜此言虽直白却有理,顺王,你自己说,是什么情况啊?” 林舟渡就说:“回陛下,贺礼确实不是臣所备,臣双目无用,便托康公公替臣找出先帝遗墨,再寻了个像样的匣子呈放,却未料让安大人误会。” 一旁的康进德忽然就意识到什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边叩首边道:“万岁恕罪!都是奴婢的过错!奴婢愚钝,光想着寻个好匣子来呈先主遗墨了,奴婢只恨自己实在是见识浅薄。奴婢六岁便净身入宫,那时候还不曾有内书堂,奴婢和同伴能识字便是不错了。万岁仁慈,特设内书堂供宫人学习,只可惜奴婢没能赶上,这辈子也就是个只能识字的粗陋命了!今日多谢安大人提点,不然奴婢都不知自己办了蠢差事。还请万岁看在奴婢侍奉多年的份上,饶奴婢一回吧!” 赵熙政捻着茶盏口,徐徐说道:“倒也不怪你,你既说了,今后闲暇了便去内书堂听听,也顺带看着点那里的小孩子。今日之事么…安卿和子姜言各有理,你也说了是无心之失,便不是大事。好了,子姜和烨岚刚来也莫再站着了,和顺王一同入座吧。安文友,你也回席上去。” 顾长俞便和赵隶抱拳言谢,康进德则是连连叩首,嘴上说着谢恩的话,之后便退下。四人入席,宴即开,两边暖阁之中有乐声传出,光禄寺人来开爵注酒。这第一爵酒,百官须伏地叩首谢恩。顾长俞坐在顾南豫之下,对面是亲王席,他久在川陵,一时间不大擅长与人寒暄,便持觞饮酒,几乎从不主动开口。只在举杯落盏间偶然扫过对面席位,见那位瞧不见物的人也是静静坐着,面前的镶银牙筷动也未动,在一片喧闹中似是隐去了生息。 顾长俞虽不说,却也有不少人向他敬酒,他在庸州时也时不时和赵隶他们畅饮,酒量尚可,便一一和这些人举白对饮。顾南豫忙着与同僚寒暄,容瑛是二品国夫人,席间也多同周围女眷往来交谈,只是时不时往顾长俞这边瞧一眼。 五爵酒后,众人都有些酒酣耳热,赵熙政扫视了一圈台 4. 蜃气结4 [] 出了大殿,外边已积了一层薄雪,天光青灰。顾长俞并未随爹娘回顾府,而是先去恭肃殿见了赵熙政,禀明赐宴迟来的原因,这才回了顾府。顾南豫和容瑛在顾府门口便一直不曾进去,直等着顾长俞回来,才迎上去围在儿子身边。顾长俞当即跪地,颤声唤道:“爹,娘。” “快起来!”容瑛忙将他扶起,又忍不住落泪,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孩子,满目亦悲亦喜,久久难言。顾南豫便拥着母子俩进府,在堂中坐定,又屏退了下人,这才容着自己落下泪来。 顾府内装饰简朴,犹似顾长俞儿时同爹娘所居的宅子。屋内烧着炭火,八仙桌上摆着糕饼热茶,顾长俞自进京起便不曾歇息,此刻明明回了自己家,却依旧觉着心中总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制,不能全然放松。顾南豫亦是如此,也明白他心中所想,现在无旁人在,他才出声询问:“子姜,方才你去见陛下,陛下可说了什么?” 方才宴散之时,顾南豫拉了顾长俞到一旁,先是问了他迟来的真正由头,后便让他去向陛下请罪。顾长俞道:“儿子如实说来,陛下并无不悦,也未曾多说什么。只是父亲,儿子愚钝,尚不太明白父亲用意。陛下已知儿子和烨岚兄是为查几人所困,儿子殿上也已解释,父亲为何还要遣儿子再进宫向陛下禀明细节?” 当时他和赵隶因为没有冠服而在府中干着急,那接引太监当即出去寻找,所幸最后将二人冠服找了回来。原是司礼监掌印柳复光安排送服那人出了岔子,误将二人冠服送到了顾长俞叔叔,也就是顾南豫二弟顾青闻的府中。 顾长俞不及多想,和赵隶立马动身往出岫园去。而这一细节,是内侍的过错,想来也不会有人报给赵熙政,顾长俞当然不好在殿上当着柳复光的面揭他手下之人的罪过,便正好充不知道含混过去了。 顾南豫叹了一声,“子姜啊,陛下怎能不知此事?你来之前,陛下便已问过翎王,问你和齐王分明已到了正阳门外,为何迟迟不来。” 顾长俞稍怔。 “东厂屹立多年,哪就是摆设呢!那送服的人是柳掌印手下之员,你不好在殿上当众揭短,这一点你知道,陛下也知道。柳掌印从前在王府时是陛下身边的大伴,瞧着陛下长大,你不得罪他是对的。只不过大聿的主子是陛下,你可要记死。” 顾长俞恍然,才知今日自己处境之险,遂道:“是儿子考虑不周,还好今日有父亲提点。” 顾南豫就道:“这不怪你,你在川陵时只需将心思放在查几人身上,那里有你祖父,又与宋王翎王相熟,京中也有父亲替你坐镇,当地官员无人生事。只是子姜,到了檀京便不同了,父亲能替你挡得了明枪,却防不住暗箭。就比如今日,子姜,你是不知,京外之臣前来,陛下若要设宴,一般是将赐服置于设宴之地的偏殿中,你直接过去换上便可,如你这般一回京便要赴宴的更是如此。” 顾长俞闻言,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他在川陵时,在战场上,不论面对何种险境,都未曾有过今日此感:眼睛看不见的、能看见的,都只是虚无幻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孰是孰非。 顾南豫知道他的心思,将新湃的热茶递到他手上,“你也不用太揪心,这檀京还有父亲在。你有什么想问的,便来问我。陛下只是留你在檀京,你就当歇息,先做个闲散人,看看檀京有什么吃的玩的,走动走动。自从你哥去了,父亲和你母亲便只希望我们顾家的孩子平安顺遂,不要有什么灾病才好。” “父亲既这般说,那就是和儿子的想法一样。”顾长俞看着父亲,“此番庸州大捷,于大聿是好事,于儿子却未必。陛下赐了我府邸,连府中侍卫都不亲自指派,摆明了信任儿子。不过要是真的信任,又何在于府中几个小小的侍卫?川陵局势陛下不是不知,留我在京中,便是牵住了祖父;留烨岚在京中,就是牵住了宋王。” “是这样。”顾南豫道,“不过你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像你今日那般。你看看今日这事,为父就是想,也断不敢让你太过冒头了。陛下不给你安排职务,你便休息,放宽了心去休息。” 顾长俞点头,终是忍不住问:“不过父亲,可否跟儿子说说,今日那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在朝中是与何人不睦?” 顾南豫持起茶盏的手稍顿,遂望了望容瑛,容瑛就道:“说来这渊源你也应是能想到。你姨母是先帝容妃,陛下乃是你姨母所出,只不过陛下六岁时生母病逝,先帝便命当时的娴贵妃,也就是当今圣母皇太后安琼枝抚养陛下。你那时还小,应是不记事。虽说安太后是陛下名义上的生母,可说到底,容家才是陛下真正的母家。” “儿子明白了,只是,安氏一族正盛,容顾两家再怎么也比不过他们去。他们何至于此?” 顾南豫拢了拢袖子,放下茶盏道:“若单为了这一层,确实不至于。不过先帝在时,曾有一段时间命你祖父带着我前去川陵查一种药,名叫乌香。这乌香是高地产的,流入查几,将其化入水中服下,可致迷致幻,情欲大涨。这药损人,久服使人五脏俱损,形容枯槁。查几将这药偷偷贩入川陵沿海一带,安弘赟当时出任川陵总督,察此商机,遂联合当地行商倒卖乌香,牟取暴利,害了不少人。好在陛下察觉得快,当即禁了乌香,你祖父就是带头的主将。 后来,查几人无利可获,频频来犯,朝中也闹得不可开交,先帝只好命你祖父前去镇守川陵五总寨,无召不得回京,此举看似贬谪,却正和了你祖父心思,先帝也只是顾全大局,一直不曾亏待顾家,贬了你祖父,就给我升了官。顾家这些年,也便一直如此了。” 5. 蜃气结5 [] 宫城东南角的鼓楼传来酉正的鼓声,一辆细篾顶篷蒙着油布的榆木马车停在襄园的广亮大门前。 坐在车梢尾部的小长随跳下马车,绕道车身处掀开皂幔,又扶着里面的人下来。此人戴着烟墩帽,只不过换了一身常服,正是司礼监提督康进德。车夫拉着马车上了角门前礓碴,康进德则同那长随从东角门进了襄园。 门内种着几棵老槐树,现下树上萧条,无甚趣味。自仪门前一条长道做成游廊,康进德显然是熟悉这里,不待驻足就顺着游廊往内而去。直到了平常议事的鸿安堂,见门开着,他才进去。 襄园是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安弘赟的宅园,安弘赟和安文友才放班回来,刚刚换下官服,两人正各着一直裰坐在黄花梨镶螺钿五屏罗汉床上饮茶。小炕桌上是一整套“青花龙”瓷盏,旁边有侍女手持团风,在炉前发火。 康进德进了堂内,将披风解下丢给身后的长随,大步穿过天弯罩,随手拉过一把圈椅坐在两人对面。安文友抬头看他,不咸不淡道:“来了?” 安弘赟则是头也未抬,兀自捏着赤豆糕吃,吃完一块,又就着茶盏饮了口,才挥手招呼侍女过来,“今年的松萝芥片,拿去给康公公润润口。” 茶是好茶,康进德就是侍奉御前,都得不上一两,只不过他此时无心他物,将那热茶端在手里,眼睛却看着安弘赟,“安大人,你瞧今日这事闹的,我哪就能猜到那顾侯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掐着这个点来……” 安弘赟还未开口,安文友的火气就已经上来了,将茶盏重重一放,道:“你还说呢?你那晚,信誓旦旦和我们说送冠服的人你早已安排好,说那人是你一手带大,不会出岔子。这下可好了,顺王还在殿中站着呢,顾家小子就推门而入,你让陛下的颜面往哪搁?圣心不悦,你我就成了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丧星!陛下方才召了周合商进宫,怎么就不叫你,也不叫我呢?” 康进德办事不利索,正着恼着,见安文友火气这么重,心中烦郁更甚,面上却不好显现,只得道:“那兔崽子虽说是我的人,可到底现在在柳复光手下,做起事来是瞻前顾后,方才被柳复光赶去直殿监,又挨一顿痛打,活也活不了几时了。依我看,陛下不至于恼,叫小阁老去十有八九是商量顾侯的事。顾侯看着老实,可再老实的人,也分得清亲疏,顾侯在顾喆昌身边呆久了,自然要似其祖父。川陵本就是陛下关注之地,容不得一丝异动。顾侯倒是谨慎,不肯在御前打柳复光的脸,不过这怀疑的种子到底是种下了,哪就那么容易拔掉呢!” 安文友拿过一旁的美人拳捶背,眉头依旧是锁着,只是神色却不似方才锐利,“本以为顾侯是什么厉害人物,现在看来倒是暂且能先放着。这些年顾家不得势,不过是因着川陵和先帝的缘故,陛下不得不给他们些薄面。那顾小侯爷真真是随了顾喆昌的脾气,想来日后不用我们出手,他自会有一日失了分寸。那顺王就成个问题了,陛下今日没杀他,日后只要顾小侯爷在檀京一日,陛下就不好真要了他的命。” 康进德这才掀开碗盖,举起杯来品鉴里面的茶,那茶汤色清白,闻之有金石之气,康进德连眉头都舒展了许多,“顺王不过是丧家之犬,只要它不乱吠,绳子又捏在陛下手里,又能怎么地呢?” 安文友这就不语了。康进德心里明白他们安家最近所念,却不说透,只当不知道,继续说:“至于顾小侯爷么…我猜依陛下的脾性,总得做点什么,让他去咬那顺王一口也说不定呢!” 一直不曾发话的安弘赟却是笑了一声,引得二人皆向他看去。他则是不紧不慢地用碗盖刮了刮茶沫,道:“你这是瞧不起关定侯。” 康进德张了张口,终是没说什么。 安弘赟就抬起头,将茶盏放在炕桌上,遂看向他,“你可知,今日宴散,顾家那小侯爷立马就追去了恭肃殿,趁着柳复光不在,和陛下一五一十地禀明了迟来之由。” 康进德愣住,“他…竟去说了?” 安文友不知此事,本也愣神,可他一见康进德这样子就又来气,把美人拳一扔,说:“你连这都不知道?” 康进德没有搭理他,倒是安弘赟继而道:“你们瞧,连顾小侯爷都知道谁才是他真正的主子,倒显得我们不仅无用,反还添乱。” 二人皆不言语。 “不过你倒有句话说对了,今晚陛下召了小阁老,明天只怕就该召顾侯了。你以为周家就看那顺王顺眼么?” “大哥的意思莫非是……”安文友看着安弘赟。 “就看那顾侯能不能下得了手了。”安弘赟往后一靠,道:“陛下要的是体面,而体面的前提是威严。君威不立,谈何体面?顾侯是不是真效忠陛下,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能成的,陛下自然也不是几句话就糊弄得了的。倒是康公公,你就不好奇,陛下和小阁老说了什么吗?” 康进德恍然,忙道:“还是安大人想得周全,我这就进宫。” 天暗得早,到了戌时天就已彻底换作黑夜,雪光映得天色灰紫,宫道边几盏灯火倒显得没什么作用。赵熙政比赵平稷更加节省,特令宫中严抓火烛开支,此时除恭肃殿灯火通明外,其余地方的火烛皆是寥寥几盏,影影绰绰泛着幽光。康进德到了恭肃殿边上,发现柳复光就立在门外,身上穿着皇帝亲赐的蟒服,金绣线在水晶风灯下倒比平日出彩。 康进德上前,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这天儿是一日比一日冷啊!” 柳复光已年近五十,就穿着那一身单薄的蟒服立在廊下,纹丝不动,好似不觉得冷。他连眼神都未曾移开,道:“万岁正与人议事,康爷若是觉着冷,便先到偏殿等等。” 康进德就走上前,他身 6. 蜃气结6 [] 周懋自进殿便安坐,垂着眼眸不知心中何想,此时闻言,便悠悠开口:“越王能成,是有文仲范蠡之功,顺王不及。此时关定侯尚在檀京,陛下切莫因小失大。” 这既是抚了赵熙政内心之疑,也是点出他心中所想。周合商附和了句,何玹清则是不语。 “周卿既说起这顾侯,朕也是疑惑。”赵熙政道,“这顾侯瞧着…可不是多嘴之人。” 周懋就道:“顾侯自幼在川陵,祖父关武侯是川陵都指挥使,又与宋王翎王相熟,在川陵之中无需谨言慎行,想必养成了这直率性子。且臣听闻,顾侯此人仁义,庸州战乱总是百姓遭难,后来顾侯每得了朝廷赏银,便拨给当地遭殃的百姓。他刚从川陵归来,尚不知朝堂事,便替顺王说了句公道话。陛下得此良臣是幸事,又何须所思过多。” 何玹清看着周懋,心知他这话虽是处处维护顾长俞,只不过依赵熙政的脾性,他越是如此,赵熙政便越是要多思。 果然,赵熙政闻言,面上多了丝不豫之色,像是在纠结考量着什么。何玹清就开口:“陛下,顾侯是征战之人,此番骤然入了檀京,身边又不曾有人引导,待他在檀京生活久了,就明白事了。臣瞧着那顾侯虽率性,却不是笨人,陛下多加引导便可。” “是啊,多加引导……”赵熙政用手指轻叩着桌面,“这一点顾南豫做得倒好。你们是不知,朕今日宴后刚回了恭肃殿,顾家那孩子就来找朕请罪了,说他来迟是因为司礼监的人送错了冠服。你们瞧瞧司礼监这事办的,连冠服都送不对地方。也不知顾家这孩子这么有心,是他自己有心,还是他的父亲有心呢。” “这不就对了,不论是顾大人有心,还是顾侯有心,这都是好事。”何玹清道。 “好了,朕也乏了,顺王的事就按内阁拟的票上来吧。周卿,你和合商退下吧。何卿留下,朕还有事要同你讲。” 周懋与周合商闻言,便起身告退。待他们走后,何玹清便问:“不知陛下有何事要与臣讲?” 赵熙政起身,绕过书案,窗棂下是一座镂雕羊脂白玉山子,是赵平稷的物件。赵熙政伸出手来,抚着那圆柔的山顶,掌间的流珠与玉碰撞,发出清脆玉鸣。何玹清也随之起身,看着他的背影。 “父皇一生节俭不喜奢靡,却独爱这座玉山子。老师可知是为何?” 何玹清望了眼那光泽温润的玉块,道:“先帝在时,东南不安,欲与克伦联合抗查。克伦王子来朝,先帝宫中却连一件拿得出手的摆件都没有。整个朝明殿尚且沿用章德皇帝的布置,大殿金柱都掉了漆。我大聿之盛在内不在外,只是人皆有以貌取人之心,国之门面失不得。文武百官以为良机,纷纷向先帝进献各种宝物,这个玉山子,是护国公所奉。” 护国公,就是先帝端贵妃林芷默的父亲林琰,也就是林舟渡的外祖父。 赵熙政透过明纸望向窗外,似是在回忆,须臾,才道:“那个时候,林琰还不是护国公。父皇宠信他,做什么决策前都必要向他询问。朕那时还小,只记得那人总是清瘦的,身子骨连朝服都架不住。就是那么个清贫之人,却拿出了这么一座用上好的羊脂白玉籽料做成的山子,引得众臣议论不已,只是碍于送更贵重之物者有之,故不敢上书弹劾。 林老说,他尚是一名生员之时,就因衣着而处处遭人冷眼,故深知人靠衣装、国靠门面之理。大聿和克伦少有往来,克伦王子亲至,大聿必不能丢了脸面。这玉山子,是林老尽全力而得之,所用之银是攒下的俸禄,父皇这才在克伦王子走后,独留了林老之物摆在殿中。” 若林琰未去,此时应同何玹清一般年纪,何玹清想起故人,眼中颇有些恍惚。他和林琰一起入仕,又一起入阁,共事多年,私下里也算至交了。 只是,感叹完旧事,赵熙政的眸中骤然多了几分凌厉,他猛然转过身,注视着何玹清道:“老师,您当知这山子并非林琰亲手所奉,而是先奉与年幼的顺王,再让顺王带去给父皇。父皇留这座山子在殿中,可不仅仅是因为林琰。” 何玹清眼阔微缩,却是不言,只静静地等赵熙政说完。 “父皇虽宠爱顺王,却也深明大义。一来顺王此人善而软弱,大聿正值外患,一身软骨怎能撑起社稷?二来父皇虽命顺王此后子嗣依旧姓赵,只是当时林家实在繁盛,父皇怎就能全然放心,自己到了泉下,这江山不会拱手让于外姓之人?父皇重孝,介时只怕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老师,您应比朕更懂父皇的心思。如今顺王假借金匮辱朕,关定侯竟连大不敬之人都敢出言相帮,您让朕如何睡得安稳!” “陛下!”何玹清俯身,颤声道。 “朕知道,顺王曾是您的得意弟子,他才学出众,您看重他。这些年来,您一心为大聿操劳,却终是放心不下您这弟子。只不过您读的是圣贤书,更知治国之道,《通鉴》曾言:‘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顺王损朕之名,您便应做伍子胥在旁劝朕!” “陛下,臣多年来一心所求,惟有大聿顺遂,谁坐这宝座,谁就是臣效忠的主子。陛下心中又岂不是同臣一样,一心为大聿所求?臣当年外设讲坛,内辅王室,心中早无半点私情,只求能多出几个人才来助我大聿。陛下,臣今日只是担心,您若真降罪顺王,只怕来日要受世人诟病。世人不解君王之道,可陛下当知世人,知众口铄金之理,如若臣今日真做了伍子胥,那才是害了陛下啊!” 何玹清跪地叩首,两行清泪顺面颊滴落。赵熙政看着自己脚边颤颤巍巍的身影,终是抚了抚额,遂叹了口气,弯身将何玹清扶起:“老师又何必这样?朕今日所说,皆发自肺腑 7. 风云起1 [] 林舟渡一顿,僵了许久,才垂首弯了弯唇角,道:“隐忍是有,复起就不曾有了。成王败寇,是上天之理。” 何玹清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他话中真假。三年过去,他们自林舟渡迁居翟雀宫后就不曾见面,留给他的只有那些传闻。何玹清知道,无论林舟渡在想什么,都不会再对他这个老师毫无保留。 何玹清知道,却不介意,“我今日来,是一定要告诉你,方才陛下召我觐见,明显是对今日宴上的事起了疑,起疑不是对你,是对顾小侯爷。可到了明日,那个遭殃的人只怕是你。” “老师的意思是,陛下要让顾长俞来杀了我?” 听他这么直白,何玹清心中难免随之一动,也只能无奈叹气,“是杀是辱,都未有定论。只是祝尘,别人要杀,你就随着他杀吗?” 林舟渡说:“垂死之躯,活着也是碍事。” 何玹清怔了下,似是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想法,这般毫无生气可言。这翟雀宫透风,熄了炭火后,暖气也存不了几时,很快就冷了下来。何玹清心中顿生悲凉,却倔犟地望着他,“你死了,昭靖怎么办?” “我不死,昭靖才活得不好。” 何玹清就道:“果然,果然是这样。林舟渡,你实话跟我说,昭靖她不在宗人府,而是在教坊司,对不对?” 林舟渡攥着被角的手骤然一紧,旋即又松开,道:“这是密辛,老师从何得知?” “你真应该感谢我。”何玹清面上多了几分怒气,“真是难为老夫一大把年纪尚未娶妻,却穿着官服跑到教坊司里去!今年中秋宴的时候,周合商那庶出的儿子周松奇喝得酩酊大醉,穿着官服就往教坊司去,他到底受教于老夫门下,老夫不得已只能追着他进去。见到他时,他正缠着一半遮面的女子,老夫拉他时慌忙之中瞧了一眼那女子,竟觉得有几分像昭靖,只不过老夫当时没敢多想。后面却时时念着这事,越琢磨越觉着不对,今日一见你这样子,可算是坐实了。” 林舟渡静静听完,遂道:“是如此。赵熙政说,只要我安分着,他就保惊时在教坊司平安。” “她是不是真平安,你怎么知道?”何玹清看着他道,“你这般作践自己,是一点都不为昭靖着想。我知道邝缨定是在教坊司有线人,陛下是真保了昭靖无事,你才颓然若此。你俩才十九,一个困在宫里,一个困在教坊司那种地方,你乐意,昭靖就乐意吗?” 林舟渡不语,良久,才道:“当年赵熙政夺位,我身边的人要么充军,要么流放,更甚者被寻了由头杖毙于午门。林氏一族因我而消亡,老师要我如何反抗?如今尚存的,也就一个邝缨一个惊时,除他们二人,我再无别念。” “若说活着又有何难?被充军、被流放的那些人也活着,就看是怎么个活法。”何玹清的声音倏然沉了下去,“你以为你死了,昭靖就一世平安了吗?正是因为你死了,陛下才无需念着她了。就算陛下尚且念着与她的旧情,不难为她,你觉得别人就能容得下她这个林氏余党?你可别忘了,昭靖生了一副好相貌,若无权势护着,在这檀京,她会是什么下场。” 林舟渡深深吐出一口气,无力地用手支着头,“我若是真有什么念头,那之后呢?周家安家权势滔天,一个是助新帝上位的功臣,一个是新帝的母家。老师可有把握能斗得过他们?三虎相斗,届时朝廷一滩浑水,外又有敌国蜂目豺声,将大聿置之险境,又有何人受益!” “你既还念着你的国,就应知大聿已是险境!” 何玹清愤然起身,从腰间招文袋中翻出一个食指长的木匣,将其打开,里面是一粒极小的黑色丸药。何玹清将那木匣举到林舟渡面前,道:“你闻闻这是什么。” 这药丸本无味,只有吸嗅才能辨出味道。林舟渡摸索着接过木匣,捧到鼻前,只闻了一下,便陡然色变。 “这是乌香。老师,您怎会有这东西?” “不仅是我有,此物安家也有。”何玹清道,“你最该清楚这是什么。当年先帝为了禁此物,布下多少举措,又有多少忠臣前仆后继,砸出多少银、死了多少人。如今先帝不在了,有人又在打乌香的主意了。” 林舟渡将那木匣合上,置于一边。他太熟悉这个味道了,就是这小小的丸药,是先帝在位期间的大难。林家、顾家等无数人为了这丸药竭尽心力,最后林琰被查几人所杀、顾家世代守在了川陵。现如今,林家没落至此,顾家看似风光,却屡受排挤,这乌香的一点火星,终是又崩到大聿的土地上了。 何玹清的话也终是触动了林舟渡的内心,他望着那小小木匣,继续道:“不过他们自然不能再用乌香的名头了,现在这东西换了个名字,叫鬼头青。” “鬼头青……”林舟渡呢喃着这个名字,“它现在,可盛行起来了?” “尚未。”何玹清拿起那木匣,打开又合上,掷于一旁,“今日宴上你是没见,其他人也未注意,守在殿东南角的一小内侍突然就晃晃悠悠地倒下,旁人忙将他拖了出去。后来宴后我又见着他,那脸色苍白似鬼,浑身还淌着水,想来是鬼头青发作,他手头又没药,只得跳进园后的冰湖中以剧寒压制药性。鬼头青来得,比乌香更烈啊!他们这回,是直接朝檀京下手了。上面的人染上,便传给下面的人,蛀虫自内而外爬,我大聿此番,有大劫要来了。” 何玹清边说边在屋内踱步,身上邝缨的细葛布袍明显宽大,衬得他愈发瘦小。屋内的空气彻底冷了下来,呼出的气息都化作白气。何玹清抚着那缺了一角的八仙桌,又回身坐在交杌上。 “祝尘,我老了,是日薄西山之年,说不定哪天就两腿一蹬,驾鹤西去。就求你可怜可怜大聿的百姓,想想昭靖、想想邝缨、想想林氏故人,大聿断不可交到赵熙政、交到周家安家那些贼子手中!现在机会到了,顾小侯爷是自川陵血战归来,他岂 8. 风云起2 [] 翌日清晨,辰正刚过,赵熙政召顾长俞进宫。 虽不下雪,天却阴得可怖。顾长俞穿戴齐全,往恭肃殿去。 宫道上一路都有宫人清扫积雪,顾长俞本不知为何,好似有些许刻意地放慢了步子,现在却不适应这些人半打量半揣测的目光,加快步伐往恭肃殿去。两边积雪成堆,红墙高耸,幽深而诡静,堂皇而深沉,只有王气蒸蔚,不见烟火升腾。 赵熙政就坐在书案后,手边是堆积的题本,他却没在看那些,只是将目光静置于窗前的玉山子上,神情不明。顾长俞到了殿外,柳复光才进去通传,随即就请他进去。 顾长俞垂着眼眸,跪地参拜,“臣顾长俞,参见陛下。” 赵熙政这才将视线转回,微微打量他一番,道:“子姜坐吧。” “谢陛下。” 赵熙政瞧了瞧他,道:“今日朕要去后宫陪皇后听戏,就不与你兜圈子了。朕叫你来,是有事要拜托于你。” 顾长俞眸光轻闪,“陛下请讲。” 赵熙政就道:“昨日宴上,顺王那事你也是知道的。朕回去后,便总是忍不住想,这些年朕可曾是亏待了顺王?朕越想越不明白,便叫了柳复光来问,却闻顺王这些年是不舒心得很,总在宫内埋怨父皇不曾将皇位留给他。朕这个弟弟,还是小呐,不舒心起来连父皇都不敬了。” 顾长俞道:“陛下恕臣刚来檀京,不大清楚顺王的事情。臣在川陵,几乎不闻朝廷中事,只闻国丧之后,先帝传位于陛下,后来查几人趁此机会来犯,臣便一心打仗了。” 赵熙政就笑了笑,“子姜是战场铁血之人,狠戾留给查几,柔情留给大聿。顺王的背影瞧着倒纤巧,子姜必是触景生情,想到庸州的那些百姓了。” “陛下说笑,百姓是百姓,顺王是顺王。”顾长俞看向赵熙政,“臣当时只是以为,顺王是陛下兄弟,是皇室宗亲,就算有错,也应是陛下亲审,不应被外臣质问。况且安大人所说之事,臣也觉着有些许牵强,怎么想就怎么说了。昨日想来,也觉着确有不妥,无论怎样,臣都不应妄议陛下家事,还请陛下降罪。” 说罢,顾长俞抱拳跪下。赵熙政眯了眯眸,遂挥手道:“不是什么大事,朕知道你是直率之人。你既这么说了,朕听着倒觉着还真是这么回事。昨日安文友那番举动,实在委屈了顺王,正好你昨日帮他讲了几句话,他应是感激你的。朕这儿得了一壶好酒,便托你给他送去。你也顺带替朕劝抚他几句吧!” 话落,一内侍进殿,手中提一剔红漆盒,开了盖子,内呈一铜樽,径直送到顾长俞面前。顾长俞望了眼那酒樽,想了想,道:“陛下请恕臣多嘴。” “怎么,子姜办不了?”赵熙政笑望着他。 顾长俞道:“不是,臣只是觉着,此樽长得有些像祭器,怕是不大好。既是好酒,又是陛下赏赐,顺王想必愿将其存着,配好菜品鉴。故臣斗胆请陛下赐一酒坛,送之美观且便于存储。” 赵熙政依旧是笑着,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子姜实在有趣,不过你不知,这樽是当年父皇年终赐菜之时一并送来,父皇节俭,不用银樽,朕一直留着。如今赐给顺王父皇之物,无甚不好的。你放心去吧!” 顾长俞微微垂首,没有说话,便听赵熙政接着言道:“子姜是实诚办事的人,昨日晩来些,都特意在宴后向朕请罪,怎的今日朕托你办事,你倒不肯了?可是有何为难之处?若是有,便尽可与朕说。” “回陛下,臣并无……” “若是没什么事,那就快去吧,朕难得闲暇,也要去看看皇后才是。”赵熙政起身,示意那内侍将酒给了顾长俞,便边走边道:“子姜是朕的功臣,能驰骋疆场,就能驾驭这些小事。朕先走了,你也速速去吧。” 那内侍将食盒捧高,顾长俞默了许久,遂将食盒提过。 翟雀宫大门紧闭,窗上檐上都落着雪,顾长俞推开门,里面倒是温暖。这殿不大,正对着有一黑漆牌匾,上面字迹已经剥落,瞧不清书了什么。殿西是两排书架和一个柜子,西南角零零散散堆着些杂物。殿东则是一条矮榻和一个瘸腿香几。 邝缨一早就被人叫走,说是去领过冬的用度,故此时不在殿中。顾长俞扫视了一圈,才见东北边靠着隔断和八仙桌的罗汉床上,有一人躺在那里。他看不见那人的脸,只能看见他在灰布棉被下微微蜷缩的身子,再者就剩长到垂在床沿的墨发。那发丝望着不算柔顺,许是睡觉时压乱了,又许是主人的身子养不起这些血余之物。 顾长俞望着那墨发,有些许出神。忽见那被褥之下的身躯动了动,那几缕墨发也从床沿上抽走。林舟渡撑着身子半坐起,声音中透着懒散,“听闻顾小侯爷姿容非凡,只可惜我瞎了一双眼,不得一观。” 他斜着身子倚在床头,眼上覆着的还是宴上那条新换的素色暗花绫,尾端一对金珠在青丝中若隐若现。顾长俞走过去,将食盒放在八仙桌上,遂绕到床边,只见林舟渡是刚醒之态,可能因为点了炭,他睡时只着着里衣,不用裹外裳。林舟渡拥着被子,听见顾长俞走来也没再说什么。 顾长俞就那么立在他床边,立了许久,最后还是林舟渡轻笑一声,找话道:“顾小侯爷身上的香好闻,是川陵的清柏,不似龙涎香,闻久了会腻。” 顾长俞就问:“你去过川陵?” “早年随川陵巡抚去过。”林舟渡随意道,“不过你是去打仗的,我们是去泛舟的。” 顾长俞听了这话,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道:“你这是在气我?” “当然不是。”林舟渡道,“檀京九州、京外四隅,我都去过,也都是父皇让我去的。不过舟却是奉命带我去的官员们带着我泛的,有湖泛舟,没湖跑马,我只是觉得,我真是应了这名字。” 顾长俞瞧着他这副懒散放浪之态,着实和他在川陵时讨厌的那些纨绔子弟无二,只是这人虽这副模样,却总有哪里和那些人不大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那想必在当时,领太子游历这差事是个美差。先帝节俭,对你是舍得。” 林舟渡拢了拢领口,“是这样,算算当时谁带过我,就知道父皇省下的银子最终去了哪里。侯爷你说,这是不是比户部的文薄还来得直观?” 顾长俞不语,少顷,才道:“你这话应该同先帝说。” 林舟渡则说:“父皇在天上看着,顾侯在这里听着,一样。” 顾长俞看向他,“你既然料到我来,便应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林舟渡牵了牵唇,他的唇薄,唇色又淡,清冷似冰雪。他的声色却是柔和,宛若温泉化雪,“顾小侯爷是来做什么的?” 顾长俞本已准备好的话就适时卡在喉间,良久,才说出口:“陛下说,那日在宴上委屈你了 9. 风云起3 [] 辛辣的酒液下肚,林舟渡回味着口中残存的酒香,叹了一句:“好酒!” 顾长俞眼睁睁看着他喝下,整个人只觉得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他想说些什么,却是开不了口。康进德见林舟渡喝下,便笑道:“既然顺王殿下喜欢,那万岁这酒也就没白送了。殿下好生歇着,咱家就先退下了。” 说罢,康进德果真不再多留,拨转脚头出了门。林舟渡在他背后道:“公公慢走!” 话音刚落,只见顾长俞一把掀开被子,揪着林舟渡下了床,林舟渡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顾长俞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后背,非要让他把喝下去的酒吐出来。林舟渡被他拍得颠三倒四,“顾…顾侯爷!你再这样,我可要死在你手上了。” 顾长俞看了他好一会儿,见他确实没事,先是松下一口气,后才发觉事情不对。既然赵熙政如此明显地示意他解决林舟渡,为何到头来酒里却没毒? 一种不妙之感逐渐爬上顾长俞心头。林舟渡不用看也知道他在想什么,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又缓缓回到床上,才道:“康进德已经复命去了,顾侯还不赶紧跟上?” 顾长俞站在原地,心下明明思绪飞转,却愣是没有头绪。正无措之时,却听林舟渡道:“侯爷过去,如实请罪,我与陛下在形貌上有几分相似,想必侯爷是因为这个,才不敢下手吧?” 顾长俞没有多言,当即转身而去。他一路小跑,虽是追上了康进德,却在恭肃殿门口被他拦下,顾长俞只得等他先进去复命。没过多久康进德就出来了,遂叫他进去。 川陵有川陵的战场,檀京有檀京的战场。 顾长俞稳了稳心绪,踏进恭肃殿。 赵熙政并未坐着,只是站在那座玉山子前,望着窗外。他来檀京不过两日,却已三入恭肃殿,每一次来,都似被架在火上烤。殿内炭火不旺,尚存一丝冷气,赵熙政关上窗,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垂首而立的顾长俞。 “子姜啊,朕没想到,你竟也敢忤逆朕。” 顾长俞就跪下,“陛下恕罪。” 赵熙政不语,神色略显疲惫,随意在一旁的椅上坐下,用手揉着眉心。 顾长俞微微抬眼看他,道:“陛下可否听臣一言?” 赵熙政挥了挥手,示意他说。顾长俞就开口:“陛下,臣昨日来迟,乃是因身着戎装,虽未配刀具,可戎装阴冷,有战场肃杀之气,臣尚不敢就此进殿,宁愿误了时辰,等公公取来冠服,悉心换上,才前去面圣请罪。如今臣虽着冠服,却要手持毒物奉与先帝之子,皇室血脉,恕臣胆怯。且顺王与陛下为同父所出,相貌上到底有几分相似,臣更是手颤心惊,宁被枭首示众也不敢奉与之。” 赵熙政听完,则说:“你竟畏惧朕至此,连见了形貌与朕相似之人都畏惧么?” “若说畏惧,倒不如说是臣敬陛下。”顾长俞道,“今日晨间臣来时,便和陛下说过,臣昨日在大殿上插口顺王之事,是因为觉得顺王是陛下亲弟,就算做错了事,也该由陛下亲审。臣觉着安大人质问顺王不妥,自然于臣自己也知不应插手帝王家事。况且,臣曾听闻先帝对祖父有恩,那便是于顾家有恩。臣是顾家后人,顺王到底是先帝之子,臣若真行了此事,便是不孝;臣若不行,便是不忠。忠孝难以两全,故臣特来请陛下降罪。” 赵熙政走到他面前,凝视了他许久。顾长俞跪在那里,连一丝都未曾挪动过。 良久,赵熙政归于书案后,对他道:“起来吧!” 顾长俞未敢起身,见他不起,赵熙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是朕未曾考虑到你的心思,你退下吧。” 顾长俞只好起身,对着赵熙政又是拜了拜,遂缓步退去。 “不过,你刚刚说,朕给你的是毒酒?” 身后传来赵熙政的声音,顾长俞一愣,又转回身去,不知该说什么。 “朕何时给过你毒酒?” 顾长俞心领神会,道:“陛下不曾,是臣说错了话。” “无妨,你去吧。” 顾长俞垂首,出了恭肃殿。 赵隶知道他一早就被叫进了宫,此时正在正阳门前等着他出来。顾长俞罩着大氅,腰间系着腰牌与玉环,行走间有环佩声响,赵隶听见声响便向那边看去,看见他过来就走上前,见他面色不是很好,当下便隐约猜到发生了何事,只同他一起上了马车,进了齐王府才开口。 齐王府是新宅,占地不若侯府大,却也是修得恢弘大气。园中有下人往来侍奉,皆是宫中安排来的,唯有一个管事是顾府给赵隶送来。 顾长俞尚在顾府住着,还没搬进自己的府邸,此时却也无心留意赵隶的新宅,到了堂内就往榻上一坐,自己端了茶来喝。 “别靠那屏,我就这一个镶着宝物的榻。” 顾长俞默默往旁边靠了靠,又往身后看了一眼,“珍珠而已,而且看着像是从庸州贡来的。” “我在庸州长大,好东西都贡给了檀京,我也是只见过没用过,你就担待着些吧。”赵隶往旁边一坐,“你这话说的也是,好像你拿珍珠当弹珠玩似的。” 顾长俞就笑笑,“我是不可能了,倒是姑母宠你,你还有机会。” 赵隶摇摇头,也是一笑,他走到门边往外看了看,将门窗关上,才又坐回来,道:“不说我了。你昨日回了顾府,见了舅舅与舅母,可还聊得愉快?算算檀京一别,你同他们也有十四年未见了。” “父亲母亲自然是念着我的,大哥刚去,我理当多陪陪他们。尤其是母亲,听说母亲不大爱与檀京的女眷们往来,身边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顾长俞垂了垂眼眸,不知在想什么,顿了顿,又道:“十四年未见,到底不似大哥长久侍奉在二老身边,我比不上大哥,父亲母亲有些话…也不能像对大哥那样对我说。” 赵隶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多问,放下茶盏,道:“这有什么,你才回京一天,母子间就是三年不见都要生疏不少。舅舅和舅母久居檀京,出口之言必要谨慎,在尚未摸清你的性子之前,换谁来也不敢掏底而言。况且你昨日在殿上……不过子姜,你和舅舅舅母是血亲,在这檀京能为彼此 10. 风云起4 [] 赵熙政闻言,就将手中的药碗放到边上,从宫人手中端了蜜饯过来递给太皇太后,“是孙儿不好,太奶奶可是想哪个孩子了,孙儿叫他们进宫来。” 太皇太后抚着引枕上的绣线梅花,似是仔细想了想,才说:“孩子们大多在别的地方,不好叫他们过来。在檀京的都有哪几个孩子啊?” 赵熙政目光轻闪,稍停了一会儿,才道:“裕王一直在檀京,还有昭平,我让他们二人来陪太奶奶说话可好?”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有许多事都记不清,如今赵熙政提到这两个人,她还得反应片刻。 “昭平我记得,那孩子温温柔柔的讨喜。只是这老大么……木讷得很,还不如不叫他来,哀家瞧着他难受。不过老大现在怎么也有三十了吧,有孩子了吗?” “裕王今年三十一了,娶妻周小阁老家的嫡女周沅,前年刚有了一女儿,取名赵哲徽,被封为沈宁郡主。”赵熙政答。 太皇太后就“哦”了声,“这天寒地冻的,叫那么小个姑娘往出跑实在不好,还是等过年再看她吧。不过,我倒是记得,昭靖应该也在檀京啊,怎么不听你提她呢?” 周围侍奉的宫人皆屏息,默默走到远处去干别的事,她们或多或少都对这些事情有所耳闻,唯有太皇太后久居深宫,赵熙政又曾吩咐不得将烦心之事说与太皇太后,故而只有太皇太后不知。 赵熙政替太皇太后掖了掖被角,“昭靖她病了,也是风寒,比太奶奶还严重些。我遣了太医去给她治病,昭靖正歇息着。” “啊?病了?”太皇太后就缓缓坐直了身子,忙问道:“好好的在公主府呆着,怎就病了?而且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身体一向好,从来也不生病的。这下子真是,不行,我得去看看昭靖去。” 说罢,太皇太后就掀开被子要下床,赵熙政忙将她拦下,“太奶奶您去做什么?您快好好躺着。昭靖就是几日前贪玩吹了风,不是大病,待她好了孙儿就让她来向太奶奶请安。” 太皇太后却是不肯听他的,执意要下床,道:“什么叫大病?都倒在床上不能走动了还不叫大病?先帝就昭靖和昭平两个姑娘,平日里疼爱得紧,尤其是昭靖那孩子。你别拦着我,是个什么情况,我非要亲眼看过了才能安心。就你这张嘴,天塌了你都能给哀家说成打雷。” 眼见太皇太后连鞋子都不穿就要往外走,赵熙政和一旁的宫人都急着拦在她面前,又是劝又是哄,“太奶奶您快些回去吧!昭靖真没事,您要是想见她孙儿明日就让她来可好?病得严重的那几日都过去了,昭靖现在就是在府中休息呢!您快躺回去,别着了凉。” 太皇太后似信非信地瞧了他一眼,见他满面着急,终是走回去坐在榻上,道:“罢了罢了,你说没事就算了。等昭靖好全了也请她过来陪陪哀家吧,这宫里实在闷得慌。” 出了寿安宫,暖轿已经在外候着,赵熙政没上轿,而是命人唤了康进德过来。康进德正好在这附近安排事,听闻赵熙政传唤,忙就跑了过来,在一旁躬身候着等着赵熙政发话。 赵熙政就问他:“你管着寿安宫的事,近日可有什么人出入探望皇祖母?” 康进德想了想,疑惑道:“不曾啊!万岁可是有事?” 赵熙政抿嘴不语,眸中瞧不清神色,良久,才对他道:“你近日好好查查寿安宫的人,看看是不是有人嘴不严实,嚼舌根嚼到了皇祖母耳边。一旦发现可疑之人,杖杀即可,别让皇祖母知道。” “诶,奴婢知道了,万岁放心。” 何玹清一早就候在了恭肃殿外,只是那时赵熙政已经去了寿安宫,他也不曾到偏殿中去,就一直守在殿门外,赵熙政回来方才与他一同进去。 赵熙政看了看他,见他耳朵和面颊都冻得发红,遂挥手叫宫人上茶。 何玹清接过热茶,也不喝,只是捧着暖手,待赵熙政坐定,才开口:“陛下。” “老师难得主动来找朕,是有何事?” 他边说边示意何玹清坐,何玹清就颔了颔首,坐在一旁,“陛下,臣今日来,是想问问陛下那日试探之果。” 赵熙政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倒也懒得再跟他绕弯子,直接道:“老师这回可是失策了。那顾侯自入殿来就是百般推脱,到了顺王面前,那顺王本欲将酒喝下,谁知那顾侯也不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直接上手去夺顺王手中的酒。老师看看,这是几句解释就能抵得过的吗?” 何玹清愣了愣,遂摇摇头道:“是臣失策。不过臣还是不觉得顾侯那孩子此举就真有什么,那孩子瞧着是直率的,他就不曾解释些什么?” 赵熙政把玩着案上的紫毫,“解释了,说得头头是道,倒是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朕到底是皇帝,就算是信了,也不能真就全信,老师说是不是?” 何玹清的双手是冷的,捧了那茶盏没一会儿,茶盏就也不那么热了,他便将那茶盏放在一旁的桌上,道:“是这么回事。顾侯那孩子也是,总是莽莽撞撞。既然已是如此,陛下还是遣人看着他些比较好。不过说到这里,臣倒觉着与其说是看着,不若说是引导。若能有个人在顾侯身边时刻提点着宫中事,也好让顾侯快些适应,陛下日后也好提携他不是?” 赵熙政就看向他,道:“老师这话有道理,朕先前不曾想到这一点。朕赐了他府邸,府中侍奉的人也随他自己来挑,朕不曾管过他什么,倒是疏忽了此事。既然要挑个人过去,此人首先得是朕身边的人,也得明白事理,却不能是朝臣,在宫中在不好职务太高。这种人看似多着,可实际算下来也没什么合适的,老师可有什么人选?” “若说选人,这个臣自是不如陛下在行。”何玹清想了想,道:“陛下若要选人,首要的还是要看信不信得过,可在这宫中除柳公公等人, 11. 风云起5 [] 西太后安琼枝住在崇宁宫,这里比东太后住着的崇华宫要大一些,里面景致更是精心打理。安瑾瑜每次一进来,都能看见宫人们忙里忙外,就好似没有停下的时候。她走到门口,也正好听到里面安琼枝喊婢女拿糕点的声音。 她在门口停了停,遂掀开厚重的门帘进去。 安琼枝也不过四十四,一头发丝尚青,容颜也保养得好,眉眼间不曾见细纹。她正倚在罗汉床上捏着糕点吃,身上盖着一条内衬妆缎的狐皮毯,皓腕间的冰种翡翠镯子极为显眼。安瑾瑜扫了一眼那镯子,又移开视线,盈盈拜道:“姑母。” 安琼枝就放下糕点,挥手叫她过来,“瑾瑜坐吧,来尝尝这茶。” 旁边的下人呈了甜白釉茶盅上来,又上前接过安瑾瑜解下的披风。安瑾瑜捧着热茶,看向安琼枝,“姑母,方才瑾瑜去见了陛下,陛下近来许是幸苦,倒瞧着瘦了些。” “哦,年终将至,陛下难免事情多些。”安琼枝拿过一个蜜桔慢慢剥着,剥好后分了一半给安瑾瑜,才在盥盘中洗净手上的汁液,“既然陛下忙,你便多去看看他,给他送些汤羹什么的,这想来也不用我教你。你今日去了,和陛下说什么了?” 安瑾瑜就道:“瑾瑜去的时候,陛下正和何阁老议事,瑾瑜就在门口稍等了会儿。” 安琼枝挑眉,“太傅?陛下可是好久不曾跟我提到他了。听闻陛下最近从民间召了位老儒进宫,虽未封官,却准其入阁议事,这和阁老也没差了。陛下这时候怎又想起他了?” “瑾瑜不大知道前朝的事。只不过今日殿门没关严,窗也开着,瑾瑜才偶然听到,陛下和阁老似是在议顺王和顾侯的事。” 安琼枝便挥退了下人,不紧不慢地吃着桔子,待门合上,才道:“这顺王两字倒是好久没听到过了,他怎就和顾侯扯到一起去了?” 安瑾瑜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掰下一瓣桔子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又喝了口茶,才道:“听陛下的意思,好像是担心顾侯刚来檀京不适应,便封了顺王为接伴使,让他到侯府去伴顾侯左右。” 安琼枝闻言,眼中流出一丝好奇来,放下茶盏,道:“让顺王到侯府去?除了这,陛下就不曾说些别的?” 安瑾瑜便说:“姑母猜得不错。陛下确实还说了别的,大致就是让昭靖长公主时常进宫陪伴太皇太后,顺王身边好像有个叫邝缨的人,跟着顺王在翟雀宫住着,陛下说,要给那人个官职,至于顺王那边,陛下会另从锦衣卫中调一人随他去侯府。” 安琼枝就笑了,笑得耳边的玉珠都在晃动,“陛下还真是会恶心那林氏!可见是恨毒了他啊。” 安瑾瑜在一旁瞧着安琼枝笑得停不下来的模样,便问:“姑母为何这样讲?” 安琼枝敛了敛神色,又端起茶喝了口,才道:“陛下还给那林氏封了个接伴使,那林氏到了侯府,夜间想见此事怕不是都要恼得难以入眠。我猜啊,许是陛下猜忌顾侯了,那天在大殿上他不是替林氏说了几句话么。陛下想找个人看着他,就想到了顺王。” 安瑾瑜心中疑惑,出口的话有些支支吾吾,“可这顺王…明显和陛下不是一条心……” “那又如何?”安琼枝瞧了她一眼,“在这宫里,哪就那么多一条心的人呢!陛下要找的无非是个听话的,可那么多听话的人中,他最熟悉的、最好拿捏的可不就是瞎了眼的林氏。林氏当然和陛下不是一条心,可他又能怎样呢?陛下看的就是他难受的样子。说直白些,林氏不爽,陛下就舒坦。你且看着,就算那林氏到了侯府,顾侯当着那锦衣卫随侍的面,也不会给林氏个好脸。堂堂王爷在侯府中受气,成了全檀京的笑话,你说那林氏命再大,还能撑个几年?” 安瑾瑜就点点头,却是叹了口气,“那顺王也是的,选个什么礼物不好,偏要用先帝遗墨,还以金匣呈之。姑母,瑾瑜原以为那日陛下不曾追究,是没放在心上,没想到陛下还是往心里去了,瑾瑜可要找个时日劝劝陛下?陛下最近似是烦心得很。” “你去劝什么?”安琼枝却是冷笑道,“你既然见陛下心情不好,就应该往远了躲。平日里陛下心情好的时候也不见与你多说几句话,现在他心情不好,你倒上赶着去劝了,陛下刚找着个顺王撒气,你这是想替顺王上前阵去?” 几句话说得安瑾瑜红了脸,小声道:“是瑾瑜考虑不周。” 安琼枝就摆摆手,“罢了,与其指望你留住陛下的心思,让陛下同你多说几句话,还不如多想想怎么对付崇华宫里的那个。你既没有那吸引陛下的魄力,就尽好你皇后的本分,可别让陛下厌弃了你。” “是,瑾瑜知道了。” 盆里的红萝炭烧得噼啪作响,安琼枝在屋里感到有些闷,便拿过叉竿微微支开了窗子,深吸了几口气,才觉着心里顺畅些。 寒风吹着树上的雪落在窗棂上,安琼枝随手融了那些小冰粒,“这宫中啊,就是面上怎么都好说,只求一个风光,风光做给外人看。风光过后,私底下削耳割鼻也罢,断手断足也罢,那都是关起门的事,外人只要看到陛下想让他们看到的就够了。就像那富足人家用的夜壶,里子再污糟,面子上也要金镶玉裹。” 当天下午,赵熙政便命林舟渡为接伴使,暂居关定侯府。 康进德来宣旨的时候,林舟渡身边的炭刚好用尽。邝缨已被带走,代替他来的是锦衣卫中的一个校尉,名唤章煊。林舟渡换了身衣服,坐上出宫的马车。 马车行了许久才停下,外面本喧杂之声,复又安静些许,想来侯府所在之处相对僻静,却又离闹市不远。顾长俞就在门口,等着接人进来。马车停到门前,是章煊先从上面下来,向顾长俞见礼。顾长俞便微微颔首回礼,道:“一路幸苦,随本侯进府吧。” 说罢,他也不管尚在车内的林舟渡,兀自领了章煊进去,章煊也没多说什么,跟着顾长俞进了侯府。顾长俞带着他 12. 风云起6 [] 这和旁人告诉他的不一样,顾长俞望着林舟渡那双被遮住的眼睛,有些出神。 “能治吗?明日我找大夫来给你瞧瞧。” 林舟渡便笑着摇摇头,道:“不治了。” 二人正好行至一段游廊处,顾长俞瞧着他似是有些累了,就扶着他在一旁坐下。林舟渡靠在廊柱上,身后是沾雪的梅花树,他穿着一身素白色的细葛布长袍,腰间也没用革带系着,就那么和大氅松松垮垮地堆叠在一起,他不说话,就那么恬然安静地坐在厚重的衣物里,坐在梅花树前,竟有那么一丝出尘之感,就仿佛他从未成为过风云变幻的中心。 顾长俞就想,还是当做几身好衣服给他才行,这细葛布不衬他。 枝上一团雪落下,掉在林舟渡肩头散开。顾长俞猛然回神,再一回头,只见府中一小侍卫匆匆跑来,道:“侯爷,有人送了请柬来。” 说罢,他将一书着字的笺纸呈上,顾长俞就接过,打开读毕,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督主蔡启邀他后日前去自己园中宴饮,笺纸上又书了几个宾客的名字,顾长俞扫了一眼,除赵隶外基本上都是些没听过的名字,只不过有几个看名字是周家和安家的人。他顿时不大想去,却听林舟渡出声:“是何人送来的请柬?” 顾长俞就道:“是东厂督主蔡启。” 林舟渡一听这名字,并没有立即吭声,似是想了片刻,才道:“那侯爷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赴宴。” “是后日。”顾长俞将请柬揣在袖子里,顺便挥退了那小侍卫,“这个蔡启可是有什么问题?” “侯爷刚回京,又袭了爵,檀京中人必要设宴组局请侯爷和齐王翎王去坐坐,这是礼数,以后这样的宴大概还多着。”林舟渡缓缓说道,“这个蔡启和安家那边亲近些,侯爷赴宴时拿捏着些度便好。” 顾长俞听了这话,忍不住凝眉,“怎么陛下身边的人净是和安家亲近的?” 林舟渡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道:“蔡启应该请了不少人,至少檀京中小辈的人都请上了,侯爷趁此机会多走动走动也好。” “是如此,他也请了你。” 林舟渡就稍稍停了一下,少顷,说:“那我便和侯爷一起。” 顾长俞在他对面的廊下坐下,“你若不想去,我就替你回了他,你在府里呆着便好。” “不必,我还是随侯爷去吧。”林舟渡拢了拢大氅,坐直身子,“我不去,倒教人说闲话。” 顾长俞看了看他,“你这是担心我。” 林舟渡淡淡回道:“侯爷是聪慧之人,以后有我放心的时候。” 顾长俞就笑了一声,说:“我不是。我本是战场上野惯了的马,把我拉进暖棚里□□粟反倒让我不适应。就像那日,殿下早就看出了那酒中没毒,只是想看我急一急,不是吗?” 林舟渡听着他的话,双手交叠着放在膝间,唇边似是稍动了一下,遂道:“侯爷不也照样化险为夷了吗?” “陛下是诈唬我,殿下则是试探。”顾长俞道,“如果我那日真就随你喝了那酒,不加阻拦,你又当如何?” “那只能说明,顾小侯爷比林某想象中的更加精明。林某想进侯府,就要另想办法了。” 顾长俞就嗤笑一声,甩袖起身,唤来个小侍卫,对他道:“带顺王殿下去他的住处。”说罢,头也不曾回地大步离开。 林舟渡对于他莫名而来的脾气甚至都没有多想一分,他起身,抚了抚坐皱的衣袍,随那侍卫去了自己的住处。 翌日,顾长俞一早就去了齐王府,同赵隶送翎王赵熙舜离京。晚间他又到了顾府去陪二老用饭,回来时路过林舟渡住的院子,见楼中已经熄了灯,遂也休息去了。 再一日,顾长俞晨起去拜见了二老,回来时替林舟渡带了些衣物,交给与他同住院中的章煊。 林舟渡换好衣裳出来时,顾长俞已经在马车中等着了。章煊扶着他进了厢内,待他坐定后,才唤车把式出发。 蔡启在宫外有自己的园子,这园子名唤清园,坐落在宫城西北方的启明坊。这个坊内多是些宦官私宅,除蔡启外,康进德的园子也在此处。这两日融雪,比前几日下雪的时候更冷些,林舟渡在车厢内坐着,双手就已冰冷。待进了清园,先到阁内喝了热茶,他才觉暖和了些。 他们来得稍晚,大多宾客已至,在正厅内闲坐。蔡启听人称关定侯来了,忙去迎接。顾长俞就和蔡启一道在前,章煊扶着林舟渡在后。清园待客的正堂宽大,北面墙上二层以仙楼饰之,天花虽高,却不觉空旷,只觉细梁复架、彩画腾空。主座后是一百鸟争春锦裀绣屏,堂中以细墁铺地,四方按序排列紫檀八仙桌,又有官帽椅。顾长俞进了那堂中,也是忍不住稍打量了一番。 他一到,四下便围了人来。顾长俞应付着说话,极尽其能却依旧力不从心,繁忙间见章煊扶着林舟渡到了角落的半月桌旁坐着,半月桌上方的窗子略支开着,几缕风吹进来,掀起他几缕青丝。 “顾小侯爷!” 顾长俞回头,见一年轻男子边唤他边向这边走来,此人眉眼和周合商有几分相似,原来是周合商的第四子周松奇。这周小公子只有十六岁,身高却和个二十岁的男子差不多高,就是面庞稍显稚气。他穿着藕荷色素面湖绸直裰,外罩一同色滚灰鼠毛的对襟褂,腰间饰玉,走来时有环佩声响。 “顾小侯爷,你身上这香是不是川陵的清柏?这清柏虽好,却是平常香料,侯爷身份尊贵,怎也不换种?” 顾长俞便道:“清柏香醒神,庸州湿重,尤其一到夏日就更容易犯困,故而川陵人都喜这种香。” 他身边站着的本是周合商的嫡长子周辂,周辂今年二十二,却是闻名檀京的才子,颇肖其父周合商,今年刚得殿试榜眼,授官翰林院编修。周辂见周松奇 13. 风云起7 [] 蔡启正喝得尽兴,这一句话让他酒醒了五分,“落水了?谁落水了?” “好像是顺王殿下,已经救上来了。” 闻此,顾长俞终于动容,而蔡启却似松了口气,对顾长俞道:“侯爷可要去看看?” 顾长俞没有立即回答,想了想,才道:“顺王殿下身子不好,自是要去看一眼有没有事。这么一冻,只怕我们得先回府了。” 蔡启就点点头,遂陪着顾长俞一起往事发的地方去,剩下的人依旧坐在位子上,只当不曾听到。清园的后面有一片湖,湖不深,四周用青石砌着高台,林舟渡就在那高台上的小阁内坐着,顾长俞一进去,果真见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着的,从头到脚滴着水,而他明明冷得面色苍白,也不曾有人给他递身衣服,他便拿着一块儿拭巾兀自吸着发上的水。 “怎么回事?怎么掉下去的?” 蔡启走近阁内,向林舟渡身边站着的侍卫询问,就是那侍卫将林舟渡救上来,眼下也是浑身湿透。 “属下不知,属下瞧见顺王殿下的时候,殿下在湖中都要闭过气去了,属下没多想就跳下去了。”他边说边小心翼翼瞧了一眼蔡启的脸色,又补充道:“爷恕属下实在不细心,没瞧见有人在湖边走,听见声将人救上来后才知原是顺王殿下,属下实在疏忽!” 顾长俞站在一边,并不出声,林舟渡也是垂着头,手中捧着杯热茶,小口吹着喝。蔡启听后,对那侍卫挥了挥手,道:“今日多亏你了,下去换身衣裳,找方管事领赏。” 那侍卫便连连道谢,赶紧出去了。蔡启看了眼林舟渡,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殿下先去换身衣裳吧,咱家没什么好衣裳,殿下先凑合穿上,这么大寒的天,可别着了风寒才好。” 林舟渡正要说什么,却听顾长俞道:“也好,殿下先去换身衣服,之后我们便回府,今日多谢厂公招待了。” 蔡启就摇摇头,“招待不周,实在失礼,待会儿咱家遣人送殿下回去,侯爷再留下坐坐吧,众宾客还有话未与侯爷叙完。今日难得凑齐这么多人一聚,且过后咱家也有话想与侯爷讲。” 顾长俞不置可否,只是忽然发觉章煊不在,便问:“章煊呢?” “章煊扶我到这里后,发现落了牙牌,回头去找了。” 林舟渡出声,顾长俞眼眸微微眯了一下,才道:“那等他回来,殿下先和他回府,我待宴毕就回去。” 林舟渡颔首,遂和清园的侍婢前去更衣。 蔡启这才笑着邀了顾长俞回去,一回到堂中,人们正值酒酣耳热,顾长俞扫视了一圈堂内的位子,见有几处是空着的,他落座,举杯饮酒。 人们见顾长俞回来,就又和他敬酒说话,顾长俞一一回过,唯有他身边的赵隶小声问:“顺王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掉水里了?他身边不是一直有人看着吗?” 顾长俞就道:“没事,是章煊落了牙牌回去找,后面那湖周围没什么拦着的,顺王站在湖边,没留神踩空了。” 赵隶听后,“哦”了一声,“那他没什么事吧?” “无甚大碍。” 这宴依旧热闹,只是好似自林舟渡落水后,众人便是各怀心思,待到宴毕,蔡启一一将宾客们送走,只留了平日几个处得好的太监和顾长俞。顾长俞本不想留,只是蔡启一再挽留,他也不好推拒。清园内安静了些许,几个人转而去到湖边的一个观景楼里,在那里品茗。 顾长俞心思不在这里,只是一入这楼中,到底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蔡启注意到,就笑着招呼他说:“侯爷坐,侯爷平时住惯了川陵的宅子,回来可还适应?檀京这边和川陵不大一样,不似川陵多雨,冬日冷得也快。听闻万岁赐了侯爷府邸,本应去拜访的,只是近几日岁暮东厂事多,实在不得空。等来年开春,咱家也想去赏赏侯府的春景,侯爷届时可不要嫌咱家没见过世面!” 顾长俞随便拉过一把圈椅坐了,说:“怎会?陛下赏我的是好宅子,只可惜我没什么品味,不会打理,园中倒是有几棵梅花树修剪得不错,只怕还是当时工部的人妙手点缀,才使我这园子在冬日有那么一丝看头。厂公届时不要笑我才好。” 话落,他的目光就落在蔡启身后的松枝香案上,那香案上有个霁蓝地雕白釉花蝶纹瓶,一看便知是上等的物件,顾长俞就道:“厂公身后的青花瓷瓶甚美,平日里见人家饰物,多是以豆青釉或白釉为之,这青花瓷实在少见。” 听了这话,蔡启旁边的两个贴刑官就先笑了,其余两人便也忍不住发笑。顾长俞不知他们在笑何物,还是蔡启解释道:“侯爷错认了,这不是青花瓷,是霁蓝地白釉,因着上面有纹饰,故而瞧着像青花瓷些。青花瓷咱家可是用不起,也不敢用啊!” 顾长俞听后,便也笑笑,道:“我从前在川陵,不曾见过此等物件,只是略有耳闻。我们行军作战之时能捡些粗瓷碗来用便是好的了,多的时候在野地里直接捡些碎瓦片来盛干粮。檀京是物华天宝之处,所出的物件自是精美。” “侯爷这话让咱家生愧啊,是侯爷为国征战,才保得檀京物华天宝之气,咱家只能尽绵薄之力守着些檀京。今日侯爷夸赞此瓶也是此物有幸,咱家就将此物赠给侯爷,侯爷有了新宅,又不曾添置什么,咱家就先送上这些个小物件,侯爷布置打点的时候也多几样物件可选。” “多谢厂公美意,只是我今日是客,不曾带礼来就已经令人见笑,又怎能往外带物件出去?”顾长俞道,“厂公好意本侯心领。” 蔡启却是命人来将那釉瓶带下去装箱包起,又遣人为顾长俞倒茶,爽快道:“这是个什么事!侯爷不知咱家这人的个性,咱家一向不好讲求那些虚礼,只喜欢看缘分。今日这宴,侯爷肯来就是赏光,咱家只恨不能将园中物件都呈来看侯爷喜欢什么。咱家不似侯爷能征战,没什么能 14. 正谲诡1 [] 这话另所有人都怔了一下,林舟渡的声音不大,却是有力,好似一块巨石击在众人心中,震得人倏然毫无思绪。 那两个小厮便放下木箱,左右为难地望向清园随侍。那随侍反应过来,颇有几分恼羞成怒之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顺王殿下这是怀疑我们爷送个物件会害了侯爷不成?” 林舟渡并未理会他,李管事见状,扶着林舟渡来到那木箱边上,亲自替他打开木箱,林舟渡便蹲下身去,仔细摸索着那瓶身。 见他如搜检一般,清园随侍更加觉得愤然,却不知该如何阻止,他既不能上前将林舟渡拉开,也不能真说些重话,只好压着怒气道:“顺王殿下,这是我们爷送给侯爷的……” 清脆的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清园随侍愣在那里,连张开的口都忘记了合上。再一眨眼,只见那地上已满是釉瓶的碎片,再者就是林舟渡被瓷片划破的手掌滴落的血。 “你…你……” 清园随侍跑到那堆瓷片旁边,瞪着林舟渡说不出话来,旋即便赶紧吆喝那两个小厮将瓷片收起来放在箱内。李管事也是惊住,不知如何是好。林舟渡将手中的那块瓷片默默藏于袖中,掌心的血染红了他袖子的一角。 正当这个局面,却见侯府的马车向此处驶来,顾长俞下了马车,见府门前僵持不下的场景,不由凝眉,那清园随侍率先一步上前拱手,“顾侯爷,小的奉命前来替我家爷送物,谁想顺王殿下百般阻挠,非要开箱查看,小的应了,可殿下不知怎的,将这瓶摔了个稀碎。您看现在这般…小的可怎么交代啊……” 顾长俞就看了眼林舟渡,见他负手立在一旁,后者似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出声道:“侯爷,我没料到那瓶如此之沉,一时失手……” “你的手怎么了?”顾长俞发觉他露出的袖缘上沾着血,再加之地上还残留着几滴鲜血,他当下便问了,也无心待林舟渡把话说完。 林舟渡这才伸出手来,道:“刚刚被碎瓷割了道小口子。” “去给顺王殿下包扎。” 李管事应声而去,林舟渡便随李管事进了府。顾长俞则对那清园随侍道:“厂公的心意本侯已心领,这瓶意外碎了,本侯就将它收进府里,寻个上好的漆箱将它存起来,若厂公问起,你便这般回答。这样可还行?” 那清园随侍听罢,只好道:“侯爷有心,那这碎瓷就随侯爷收起,小的先行告退。” 待他离去,顾长俞才在原地站了会儿,随后唤了府内两个侍卫出来将那箱子抬进去,他自己则径直进了府。 林舟渡不曾料到自己发作得如此快,现在尚未到晚间,他就已觉着隐隐头痛。顾长俞进来看见他正坐在桌前,手上已包好了白布,屋内隐隐飘着药味。章煊已被李管事唤出来,看样子是刚睡醒,正在一旁冷着脸烧茶。 “你来了。” 顾长俞看了眼他,遂转向章煊,问:“听说你的牙牌不见了,可找到了?锦衣卫牙牌丢不得,若是没找到,我明日拜托齐王帮你再造一块。” 章煊这才收了收拉着的脸,放下手中的扇子,道:“多谢侯爷挂念,已经找着了。” 顾长俞就点点头,“今日幸苦你,我方才命账房备了些银两,你去取上买些酒喝,这大寒的天,喝些热酒可以暖身。” 章煊听此,瞟了眼林舟渡,也不多说什么,道了谢就出去了。顾长俞带上门,将外袍解下随手扔在一边,坐下道:“他今日故意把你撂在冷湖边上,你倒也不气,就那么干等着他回来。” 林舟渡就笑笑,“何必生气呢?他若不把我撂在那里,周松奇也找不着机会下手,不是吗?” 顾长俞听了这话,倒也不惊讶,只是说:“你这是白吃了哑巴亏,方才在阁里,蔡启连问都不问你一句,明显是料到这是周家公子拿你出气了。” “侯爷今日倒是沉得住气,不错。”林舟渡赞道。 顾长俞刚想牵唇,却又一敛,使得神情变得略显古怪,好在林舟渡看不到,他问:“为何这么说?” 林舟渡就道:“蔡启不问我为何入水,侯爷也不曾急着问;蔡启挽留侯爷,侯爷也没有执意要走,忍住不快陪他们虚与委蛇。这些比起那日在大殿上,侯爷已经大有长进了。” 顾长俞就道:“若我连这点悟性都没有,只怕殿下也不会放心扶持我吧。” 林舟渡不语,似是默认,只是用手在桌面上搜寻了一下,才又端起茶盏,饮了口里面的热茶,又小心放下。 这人只有十九,分明是比他还小一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却似他父亲。 “现在屋里屋外都没人,那条挡着眼睛的东西还是摘下吧,瞧着就难受。” 林舟渡闻言好似一顿,遂伸手摘下眼前的白绫。他果然不瞎,那一条窄窄的布看似将他的眼蒙住,实则是蒙了所有人的眼。 他露出的那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倾泻出的目光就那么淡淡地全部落在顾长俞身上。 顾长俞原本想过他的目光会是什么样子,此时他摘下白绫的头一份目光就给了他,却让顾长俞有些不知所措。林舟渡就那么看着顾长俞,看了许久,见他就是不肯说话,才莞尔一笑,淡声道:“传言不假。” 顾长俞移开视线,道:“我本是随意一问,没想到你……” “无妨,侯爷随意问问,我却是真心想见见侯爷。”林舟渡将那白绫一点点折好,放在旁边,“我知道侯爷肯陪我做戏,不然也不会将这园中石阶全部改成缓坡。” 只有顾长俞自己知道,他方才那句真的是试探,不是肯定。 “侯爷愈会拿捏人的心思了,章煊才来了不过几日,就被侯爷摸了个透彻。” 顾长俞就道:“这倒不敢说,只不过到底不是亲近之人,就拜托二叔打听了一下。这人素来在锦衣卫中不受人待见,故而陛下才将这种差事指派给他,不过陛下还是料错了。这人不觉得此机会难得,只觉得…陛下有眼无珠。” “这是好事。”林舟渡正说着,想起他这番话,又忍不住被逗乐笑了两声,才继续道:“不过说来,蔡启今日留侯爷都说了 15. 正谲诡2 [] 顾长俞听后,又问:“那既是如此,周家怎就能确保东厂的人搜府之时不做手脚?” “这个好说。”林舟渡道,“东厂首先是陛下的东厂,其次他们才能往进安插自己的人手。你可别忘了周合商娶了谁,左都御史魏济两个女儿,一个魏淑兰是先皇后,一个魏淑白嫁与周合商为妻。魏家世代风宪,魏济的儿子魏怀谷是刑部右侍郎,又娶了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褚守仁的女儿。有都察院、刑部、锦衣卫的人在场看着,东厂还有机会做手脚么?” “你这是祸水东引,将我置身事外。” “不好吗?”林舟渡抬眸看他,“借周家之手,不比脏了侯爷的手强吗?” 顾长俞坐在原地,久久不曾出声,殊不知他此刻内心的震颤。川陵的豺狼吓不退他,檀京的虎豹也不足以让他畏惧,因为在它们身后还有更难缠的东西,那就是隐在暗处的虫蛇。虫蛇虽小,却可另豺狼呜呼、虎豹折服。铁笼可以困兽,却困不住细小的虫蛇,就像蔡启,他不踏出清园一步就可以将致命之物送入侯府;也如林舟渡,他困居深宫三年,如今不用踏出侯府一步,便可挑弄起一番风云。 檀京和川陵的水土,果真不同。 也不知林舟渡可曾瞧出他那微妙的情感,只见他浑不在意地喝了口茶,道:“侯爷切不要被那些人迷了眼,他就算在你面前将心掏出来,也只是图谋着怎么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地挖出心给他。侯爷有所不知,当年我还是太子时,蔡启是自幼就跟着我的大伴,小时候让我踩着他的膀子摘野果,长大了便跪在我身前替我更换朝服。如今我成了顺王,他也能将我拉过来供他的宾客们消遣玩乐,不是么?” 顾长俞猛地抬眸,看向他,显然怎么猜想都不曾料到他和蔡启的关系曾是这般。 “不过话说回来,今日侯爷尚能睡个安稳觉,从明日起侯爷就要上心些了,还是要去和顾大人说一声,毕竟朝堂中的事还是顾大人能应付得来。周小公子那边不也得请顾大人帮忙么?” 顾长俞终是出声应下,只是心中到底不像之前那样平稳。忽然,他问林舟渡道:“蔡启和安家那么迫切地想要杀你,仅仅是因为你是前朝太子么?” 林舟渡抬头看了他一眼,眸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过也就点水似的一下,即刻便收敛。 顾长俞却是异常敏感,仅是一瞬,就证实了他心中所想。 “你手里,有他们作恶的证据。” 赵熙政这日没有留人议事,故下了朝,周合商随父亲周懋一道往内阁去。 进了屋,周懋往暖阁中去换下头上的重冠,只戴着个四方平定巾出来,他拢了拢衣裳,遂在榻上坐下。周合商一入内就端坐在一旁,顺便翻着旁边的题本。 周懋提过一旁的茶壶,边倒茶边是叹气,周合商就放下题本,看他道:“父亲怎的叹气?” 茶是新湃的,往出一倒便香气四溢,周懋闭着眼养了会儿神,才开口:“合商,昨日厂公在自家设宴,听说是请了顾侯,还有些年轻人。辂儿应是去了,你可知道?” 周合商自是知道这回事,就道:“他确实去了,松奇也去了。父亲想说什么?” 周懋揉了揉眼,又用手支着头,语气中带了些许责备:“你叫松奇去跟着凑什么热闹,他才多点大?” 周合商垂了垂眸,暂时不知周懋何意,只能走到榻的另一边坐下,说:“他也十六了,不算小了,该出去多走动。听父亲这意思,难道是他惹了什么事?昨日我已问过辂儿,辂儿说是不曾有什么事。” “辂儿那孩子老实,向来护着他那个弟弟。”周懋道,“若是真不曾有事,老夫怎就听说,那顺王在清园好好的掉进湖里去了?宴前松奇因着顺王,被安家那小公子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他定是一股气憋着没处出。合商,你还不了解你儿子?” 周合商双眉稍凝,就道:“是儿子疏忽,不曾细问,光是听辂儿说了一嘴没事。不过…父亲既提起此事,难道是关定侯府那边……” “倒不是侯府有事。”周懋看着他道,“就是那日顺王落水就先回侯府了,松奇那孩子也不知是怎的打听来,说那顺王沿途偷偷跑下去,到一处典当旧物的地方,换了个东西回去。那地方明面上看是家绸缎铺子,实际专卖那些宫里流出的、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就比如…前朝韩阁老的旧物。” 风又吹响了窗纸,周合商起身,将窗关上。 “这话只怕不牢靠,顺王身边有锦衣卫的人,车把式又是侯府的人。这两个人中,哪个就像是肯听他的话的呢?” “你说得不错,所以我今早叫了人去打探。”周懋道,“那顺王搜罗逆臣旧物是假,可有人想让他搜罗这些是真。” 周合商不语,替周懋满上茶,又替自己倒了杯润口。良久,才说:“我的消息到底不若父亲灵通。父亲的意思,可是在说安家…或是蔡启?” 周懋接过那茶,放在掌心暖手,“镇察还在陌冗,但锦衣卫却在檀京,镇察到底还是有手段的。蔡启应是给关定侯送了个什么东西,只不过没有送成,老夫猜是这样。今早司礼监还有人在陛下耳朵边吹风,看来蔡启是打算让陛下主动出手,他好落得一身松快。” 周合商想了想,道:“是了,那蔡启若想害顾侯,必是先找个由头把证物送进侯府,只不过这过程我们不曾看到,届时东厂搜时顾侯就是百口莫辩。既然昨日东厂没去,就说明是侯府起了疑心,没接那礼。蔡启当是打算借陛下之手搜府,再让东厂的人动些手脚进去。” 周懋就点点头,目光轻闪,道:“是这样。合商啊,你说这奇不奇怪,顺王瞎了双眼,身子也病废了,安稹还是追着他不放。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那顺王手里拿着他什么把柄呢?” 室内静了静,须臾,才听周合商放 16. 正谲诡3 [] 安稹和安弘赟皆没有出声,周合商看了眼顾长俞,似是有些犹豫,“这…既是传言,可有不实?” 赵熙政就摆手,道:“就是因为不知真假,朕才烦心。你说这顺王要是真想搜罗什么东西,自是不可能当着子姜的面大摇大摆进府,可偏生他又住在子姜府里。朕可真是…头疼了。” 安弘赟这才出声:“陛下,臣想着此事重大,故而今早刚一看到,就赶紧给陛下送来。臣的意思是,顺王若真搜罗了那些东西,想来也是藏在侯府中,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侯爷自己在府中找找去,若找到了再来禀陛下也不迟。” 赵熙政闻此,没有立即回答,思索片刻,才向顾长俞道:“子姜,你看如何?” 安家二人就向顾长俞看去,顾长俞却道:“陛下恕臣无能。顺王若真有藏匿,那便是大事,臣非东厂之人,即便是自己府中,也不能确保将每个地方都搜寻清楚。若届时顺王有所藏匿,臣却没能自查而出,只怕会误了大事。” 安稹就道:“顾侯说的也是,若届时顺王真藏了什么,顾侯只是没找到,日后万一此事暴露,只怕顾侯要平白受其牵连。” “既是如此么……”赵熙政轻抚着下巴,“那这般就不太合适……” 安弘赟见状,就对顾长俞说:“侯爷此话不假,只是顺王的事到底也要查,一旦查起来势必要委屈侯爷,真搜出什么来也难免让人议论,想必这也是陛下纠结之事。” 赵熙政不语,算是默认。顾长俞则起身,对赵熙政拱手拜道:“陛下,臣无畏于人言,臣自请搜府,更请锦衣卫前来监督,望陛下不要因此烦闷。” 一听“锦衣卫”这三个字,安弘赟脸色变了变,想要说些什么,赵熙政却率先一步发话:“子姜有此心是好的,那就如子姜所言,让蔡启率东厂人前去搜府,锦衣卫和刑部派人在旁监督。你放心,朕会告诉东厂不要闹出太大动静。” 安稹闻言,刚想开口,却被顾长俞一声压过:“多谢陛下。那臣就在此处等候,等东厂、锦衣卫、刑部的人回来再回府。” 紧接着周合商就道:“陛下英明,东厂亲自动手,有锦衣卫和刑部监视,想来若真搜出什么也不会惹人非议。事关重大,臣等既提前知道了此事,在搜查结果出来前也不好随意走动,陛下若不嫌臣等麻烦,臣等愿在恭肃殿内候着,待这三部的人回来再行告退。” 赵熙政就赞同地点点头,“合商此言甚合朕意,那五位就在殿内稍坐。” 说罢,赵熙政召了个秉笔太监进来,让他前去安排。安弘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安稹暗暗拦下,只好作罢。 东厂的人并没有如赵熙政吩咐的那般低调,刑部和锦衣卫的人跟在他们身后,莫名像是一群随侍。蔡启骑着马,刻意带东厂的人走得飞快,到了侯府门前,才勒马停住,对那守门的侍卫道:“吾乃东厂督主,奉万岁口谕前来搜府,还请顺王殿下暂且回避。” 话落,就见侯府的门缓缓打开。 林舟渡立在大门正中,身着月白色暗花缎直裰,外罩鹤氅,眼前覆绫。他看不见,却站在石阶上,让蔡启感到他在俯视着他们,蔡启微微眯眸,道:“顺王殿下,还请你前来此处稍等,若搜查之后无事,殿下再回去便可。” “好啊。”林舟渡缓缓走下石阶,道:“我看不见,麻烦厂公说说,都来了哪些人。” “皇命在身,谕令在侧,查奸除恶,自然是我东厂的事。” 这话一出,不用林舟渡再问,东厂身后的锦衣卫北镇抚使褚守仁就已开口:“顺王殿下,今日前来,除东厂主搜查外,还有锦衣卫和刑部监视,届时锦衣卫会同刑部一起进府,东厂的人搜着,我们在旁边看着。” 蔡启就转身,向褚守仁道:“褚大人,万岁只交代了让你们守着,可没说要让你们进侯府。” 褚守仁就道:“不在身旁,何来监视?难道厂公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我们瞧了去?” 蔡启下马,走至褚守仁身边,用手一扯,扯下腰间牙牌来,提到褚守仁面前,道:“褚大人看清,这是东厂的牙牌。吾提督东厂,只要万岁一句口谕,这大聿就没有吾去不得的地方。万岁只命你们监守在此,不曾拟任何诏谕予你进府的权力,大人为何觉着,你可以随意带人进一品侯府去?” “厂公这是在挑陛下字里行间的漏处。”褚守仁的视线越过那牙牌,径直望向蔡启的脸,“厂公若是不懂何为监视,烦请现在就遣人入宫,向陛下确认,到底何为监视。” 蔡启笑了,放下那牙牌,将其插回腰间,“我东厂至今,不知搜过多少府,抄过多少家,从前监察一责万岁只交由刑部和大理寺,怎的今日意外加了个锦衣卫,褚大人就忘了规矩?我东厂办事,有哪个部哪个院敢在旁指挥插手?你要让人站在我东厂的人身边盯着,就是在盯着万岁,褚大人,莫非你还想骑在万岁头上不成?” 褚守仁的面色骤然沉了下来,道:“厂公这话就是在颠倒黑白了。陛下既将此差交由我锦衣卫,我当然应该谨遵陛下旨意。我若是只站在府外,这搜查之事有我和没我有甚区别!总之今日,我锦衣卫同刑部必先进府,厂公若不乐意,我就替厂公遣人进宫,请陛下旨意出来!” 刑部的人皆由褚守仁带着,又是些文臣,见二人争吵,也不肯轻易出声。倒是外面的动静引了侯府内的人和外面少许百姓围观,刑部的人就在旁劝阻,但见来人就劝其回去。 两个领头的吵起来,身后的人也隐隐渗出敌意来,双方间似寒风过境。就在僵持之时,却闻林舟渡淡然出声:“原来是此等小事,不值得二位当街争吵。” 蔡启看了 17. 正谲诡4 [] 蔡启的面色就有些发僵,遂指挥那人道:“再去搜一遍!” “诶蔡厂公,这搜过一遍了,怎的又要搜第二遍?难道这没有的事,还非得找出些什么才能交差吗?”褚守仁向他走来,边说边令锦衣卫的人挡住侯府大门,东厂的人只能站在府门前和他们僵持着,却又不敢擅动。 蔡启见状,压着心头怒气,准备好言相劝,却不料褚守仁竟是直接上手拉着他往马边走去,“蔡厂公与其在侯府费心思,倒不如坐在马背上好好想想到了御前怎么向陛下回话。蔡厂公,司礼监的人在陛下耳边吹的风,不正是你指使的吗?” 蔡启无法,只得甩开他的手,一挥袍子拽着缰绳上马,居高临下看着他道:“既然褚大人这么说了,那待会儿到了御前,就且看各自的本事吧!” 话落,他带着东厂的人径自离去,褚守仁则是同林舟渡道了一句“今日惊扰殿下了”,遂才率着锦衣卫和刑部的人离开。林舟渡向他微微颔首,直到这一行人远去,他才动了动发麻的脚,同李管事回到杂乱几乎无处下脚的府中。 萧索之天,枝头仅有几只麻雀呆滞而立。 林舟渡在一间耳房内坐着,这耳房小,烧着炭很快就暖和起来了。李管事命人煨了热汤拿给林舟渡喝,林舟渡却不大能喝下。他昨日睡了一夜,今早起来本觉着头不疼了,谁料现在是彻底发作起来,眼下他觉着昏昏沉沉,身上乏力,应该是发起烧来了。 外面的动静很大,偌大的侯府收拾起来自是要比弄乱它费事得多。顾长俞回来的时候,路过那条种着梅花树的游廊,见那树的根都被刨了出来,侯府的侍者们正忙着拯救那几棵摇摇欲坠的树。 今年腊月想来这树是开不成花了,顾长俞想。 耳房内放着一张架子床,这床平日也无人睡,上面就铺了层褥子,放了个引枕。林舟渡感觉不大舒服,就歪着身子靠在那引枕上小憩着。顾长俞带了大夫来,那大夫进来先是替林舟渡诊脉,又施了次针,才去抓药。 耳房内便只剩他们二人,林舟渡坐起身,摘了眼前的布,道:“你找大夫倒是挺快的,我记得这坊附近不大有医馆。” 顾长俞坐在一边,“我从宫里出来回府之时直接去了父亲母亲那里,从他们那接了位大夫过来,你身子不好,以后就让这位大夫照顾你饮食。” “那就多谢侯爷了。”林舟渡道。 顾长俞看了他一眼,“都是小事,我本该做。倒是今日的事多谢殿下了。” 林舟渡笑笑,“何必言谢。听侯爷这么说,今日在殿上应该还顺利。” 顾长俞就点点头,“如你所料,陛下怒了,处置了几个司礼监的人,免了蔡启的职,将他下了狱,只是暂时没说要如何处置。殿下觉得,陛下可会杀他?” “都到这个关头了,就算陛下不杀他,周家的人就能让他安然无事么?”林舟渡倚着床柱,道,“进了刑部大牢,他就是案上鱼肉。陛下不说杀他,可不就是要借周家的手么。” 外头有人出声,原来是李管事又端了些饭菜来。折腾了一上午,顾长俞和林舟渡都还没用饭。顾长俞就唤了他进来,林舟渡又将绫暂且覆上。 林舟渡吃不下什么,便道:“侯爷用些吧,待会儿药煎好,我还需吃药,就不吃那么多东西了。” 顾长俞则将那食盒打开,见里面有粥,说:“你少用些粥吧,待会儿看你吃了药我就走,你好好休息。” 他取出一小碗,舀了些粥在里面,垫着布递到林舟渡手中,林舟渡就接过,捏着那勺子搅了两下碗中的粥,“侯爷府中,连粥都做得精致。” “自是比不上殿下从前。”顾长俞道,“你既然瞧着顺眼,就多吃些。” 林舟渡就舀了一口喝,道:“这味道有些熟悉。我听李管事说,府里的厨子是从尚膳监出来的,然后被侯爷招了去?” 顾长俞本也盛了碗粥喝,听他这么说,持勺的手微微一顿,道:“那厨子年迈,宫中不要他了,他又有家里人要养,倒不如让他来侯府,不然如此年迈之人在外难寻活计。” “侯爷是心善之人。”林舟渡就道了一句,这粥做得好吃,他吃着有了些胃口,就慢慢吃完了整碗,“今日府中一片狼籍,侯爷进来时路可还好走?” “还好,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顾长俞想了想,又道:“就是园里本没几棵树,我见他们连地都翻了好些,不如趁此机会我叫人来多种些树,来年景致也好点。殿下可有什么喜欢的?” 林舟渡道:“种什么都好,侯爷肯花心思打理总比不打理好些。” 顾长俞就点了点头,然后接过他手中的空碗放到桌上,“那就种梅花吧。殿下可要再吃些?” 林舟渡轻轻摇头。 “嗯,那以后殿下想吃什么,就告诉李管事,让他安排厨房去做。” 林舟渡心中还想着事,就对顾长俞道:“侯爷,蔡启那位子,陛下可有属意的人?” 顾长俞就答:“陛下没提,想来此事还需考虑些时日,或者与柳复光他们商量着来。殿下这么问,可是有什么人选?” 林舟渡就道:“陛下要考虑,也不会考虑太久。对了,今日太傅可去了?” “殿下说的是何阁老?”顾长俞道,“阁老不曾去,说来我未曾见过阁老,只闻其大名。那日在赐宴上谁都不认识,不然应该多留意一下。” “侯爷能否请顾大人让何阁老来一趟侯府?” 顾长俞稍愣,眸中闪过几缕思绪,道:“这不是难事。何阁老以前曾教习过殿下,那么殿下和他…应还有情义尚存?” 林舟渡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侯爷以后若遇着什么难处,可请老师帮忙。” 他刚说 18. 正谲诡5 [] 林舟渡端着药碗,思索着道:“是如此,不过我并不想着在这个时候让顾家插手此事。此番我算是给周家送了一大礼,想必周家不日也会回一份礼。侯爷在檀京也有几日了,光是闲着也不合适,陛下想来会给侯爷寻个差事。” “是了,今日顾侯走了,我去找了趟陛下,听陛下那意思,是有意让顾侯到兵马司去当个指挥。只不过现在兵马司由安文友掌着,顾侯若真过去,才不是好事。” 顾长俞却是看着他手中的碗,他迟迟未喝,那药好似凉了些,不再冒热气。 何玹清本在想事,注意到顾长俞的视线,这才意识到林舟渡还有药没喝,便忙出声:“殿下先把药喝了吧,待会儿要凉了。” “好。”林舟渡应了一声,便双手捧起那碗,慢慢举到唇边,只是动作不大利落。顾长俞见状,就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药碗。 “我来。” 林舟渡似是一愣,才道:“不劳侯爷,我自己能行。” 他都这么说了,顾长俞本该将那碗还给他,只是他自己也不知心中怎就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执念,非觉着在喝药这件事上他一定要插把手才行。哪怕知道他是装瞎,他也好似抱着一种要陪他做戏做全套的心思,硬是接过他手中的碗,舀起一勺喂在他唇边。 林舟渡也只有一瞬的不知所措,旋即,他张开口喝下勺中的药汤。咽下后,唇边残留了些棕色的药汁,他微微抿了抿嘴唇,本来是一口气就可以喝下去的苦药,这下有了顾长俞的帮助,他要一勺一勺细品。 顾长俞看着他喝下,心中有一处升起一种细微的说不明白的感情,他突然觉着,眼前的林舟渡像一只猫,这只猫安安静静坐在床边,喝着他喂的药汤。他的目光凝在林舟渡的唇边,他的唇薄而红润,似釉里红瓷。 他就这样一勺一勺将汤药递到他唇边,不知不觉一碗汤药已见底。顾长俞敛了敛思绪,将空碗搁在旁边的桌子上。 “侯爷再帮我舀点粥来吧。” 顾长俞没有应声。 何玹清心中一直想着事,见顾长俞没应声,这才注意到二人,便起身从食盒中舀了少许粥递给林舟渡。顾长俞不知自己何时又出了神,猛然回神间,忙问:“殿下饿了吗?” 粥熬得稠,林舟渡自己举起碗少喝了几口,才道:“不是,是药有些苦。” 顾长俞这才意识到什么,遂不出声了,食盒里本来有糕点,他也没有再拿。 何玹清来的时候隐蔽,眼下正午刚过,街上人要少些,他就不好多留,准备回去。 林舟渡就道:“老师那日说,要我到太皇太后那边去走动,我也是听说皇祖母身子不爽,理应过去看看。就是不知老师可有办法?” 何玹清系着外袍上的带子,道:“你无需挂心,上回陛下去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念着昭靖,陛下已答应待昭靖病好些了就宣她进宫。近日我闻周镇察也要从陌冗回来了,太皇太后也念着他,届时陛下应是要一起宣进宫的。” 林舟渡便点头,又道:“这样也好。今日之事,老师也无需太过挂念,眼下侯爷不宜太过冒头,能让周家暂且代为行事则是最好的办法。蔡启没了,东厂要乱一阵子,柳复光两头不沾,东厂让他手下的人接手也未必就是坏事。” 何玹清拢了拢衣袍,看着林舟渡,叹了一声:“祝尘与三年前比起,让老夫惊叹。” 林舟渡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再出口,也只剩一句“老师慢走”。 何玹清就走了。屋里只剩下林舟渡和顾长俞两人,林舟渡摘下眼前的白绫,却见顾长俞逃一般地将那些空碗丢进食盒里,提了食盒离去,只留下一句“我去送送阁老”。 十一月甲子,蔡启瘐死狱中。 据刑部的人说,蔡启死得惨。他在狱中本还算冷静,外面有人替他花钱买通了一狱卒,能和他说些外头的事。不知是哪日,蔡启听到安弘赟上书请赵熙政赐死他的时候就有些疯癫,摔了吃饭的瓷碗,将自己身上划破好几处,血滴了满地。也就是因为这,他招来了牢中的老鼠。 他频频摔碗,没有狱卒愿意给他送饭,几天后再去看他时,他已经被老鼠啃食地面目全非,好几处骨头都露在外面。 这日是小雪,檀京比前几日要冷得多,城中人们都裹上了长袄,天还不曾亮时,街边的早点铺子就已冒起了炊烟,每家炉子灯旁几乎都有一大蒸笼,里面是檀京人素来常吃的蒸饼和馒头,正热腾腾冒着白气,可闻面食香味。早点铺向来是最早起的,长街沿途,可见蹲在门口吃着蒸饼夹风鸡丝的小厮。 再晚一点,就是兵马司的人在城中转悠。大早上冻得人从头到脚直冒寒气,铁甲冰冷,行走间有生硬的碰撞声,兵马司晨起巡逻的人往往睡眼朦胧,这种时候不会有人监管他们是否认真,他们便都到檀京最热闹的长街上,坐在铺子里买早点吃,吃完坐着闲聊一会儿醒醒神,身上也暖和起来,才又迎着风到外面去。 顾长俞果然如那日何玹清所言,被封了兵马司指挥使。他在庸州时每日晨间必要起来晨练,来到檀京懒散了几日,现下也闲不住了,每日天不亮就到兵马司衙署的演武场去,一番活动后就随着晨起巡逻的士兵到街上转悠,顺便吃个早点。 晨光熹微,薄雾冥冥。街上鲜少有人活动,只依稀可见邸店林立,暗影丛生,其中几星灯火缥缈,影影绰绰。 顾长俞和几个小兵坐在铺子外面的杌子上,旁边蒸笼冒着热气,他们喝着粥吃着酸笋丝和肉油饼,榆木矮桌上还放着一盘砂馅馒头。 钟楼的钟声在晨间异常清晰,铜声绕耳,清晰而冗长。长街尽头有一道马蹄飒沓之响,逐渐踏入钟声中去。朦朦雾气中,一道策马的身影缓缓而至,那马皮毛乌黑 19. 正谲诡6 [] 章煊在林舟渡身边,目光率先被那女子吸引了去,首先是她如溪水潺潺般的笑声,再者就是她在重重帐幔后的身姿。她远看身姿窈窕,肤光胜雪,近看其眉目如画,似吴宫西子下凡。腕间两只金镯碰撞,耳边珠翠动摇。太皇太后在正同她说笑,她斜倚在炕桌边,翛然若神仙。 那女子先看见来人,方命宫人持了金钩,将低垂的帐幔勾起,遂道:“可是顺王到了?快些过来,你皇祖母想念你得紧。” 林舟渡在帐幔之下,按规矩叩首:“孙儿林舟渡拜见皇祖母,拜见母后。” 太皇太后就向下张望着,见着他来,就笑着向他招手:“快到皇祖母这儿来!” 章煊扶着他起身过去,林舟渡到了第二重帐幔时便停下,垂首而立。 “哀家前两日病了,病中就想见见你们这些孩子,只是怕过了病气给你们。祝尘啊,皇祖母听说惊时前些日子也病了,你皇兄非要等着她病好才肯宣她进宫,一会儿应该就到了。你可有去探望过她?”太皇太后问。 林舟渡道:“皇祖母放心,孙儿去探望过,惊时只是风寒,又有些发热,近来已大好。” 太皇太后就笑着对旁边的女子道:“你不曾见过昭靖那孩子,待会儿见了你一定也喜欢。哀家记得她喜欢吃栗蓉糕,尤其是哀家宫里的,小时候她追着哀家要糕点吃。煜灵啊,哀家记得你也喜欢吃这个,是不是?” 那女子正是东太后周煜灵。 周煜灵不过十七岁,听闻太皇太后这样说,就笑道:“您宫里的哪一样不是好吃的?儿臣没什么别的爱好,就乐得陪着母后身边,吃吃母后宫里的糕点。母后既还记得儿臣喜欢栗蓉糕,一会儿儿臣回去的时候可还能带上几盘?” “能,能。”太皇太后乐道,“你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回去。” 话落,太皇太后回首,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问:“祝尘,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是孙儿走路摔了,磕到双目,太医说近几日不可见光,只好先将其遮住,皇祖母恕孙儿不能近身给您请安了。” 太皇太后似是愣了下,遂心疼道:“怎么就把眼睛磕坏了?这瞧着严重,要多久能好?” 林舟渡就说:“皇祖母不必挂心,虽是严重些,可太医说只要按时用药,不过数月便可大好。” “竟是要数月,快、快扶着祝尘坐下。” 林舟渡向太皇太后微微颔首,遂到台阶下,坐在扶手椅上。太皇太后又让宫人拿了糕点和水果下去,摆满在林舟渡手边的黄花梨小几上。他刚坐下,就听见门口传来通报声:“裕王、昭靖长公主到!” 林舟渡本能地想要回头,却是忍住,只是如泥塑般坐在那里,听着两道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住,又闻二人见礼之声:“儿臣拜见皇祖母、太后。” 林惊时就在他面前,也不知这三年过去,她成了什么模样,可有长高些。 周煜灵正拿着个柑橘剥着,听得来人,也不急着抬头,只是一点一点用指尖挑捡干净橘子上的橘络。太皇太后依旧是眯着眼睛看了看两人,便招呼林惊时过来。林惊时就缓缓上前,她不似林舟渡只停在第二重帐幔处,而是一直上前,走到紫檀罗汉床旁边,到太皇太后能看清的地方,遂蹲下身,主动握上太皇太后的手,道:“太奶奶。” 太皇太后见林惊时与她亲近,眼睛都笑弯了,拉着她的手让她与自己同坐在罗汉床上,目光全然落在林惊时的面庞上,“惊时啊,前些日子太奶奶听说你病了,本想去看你,却被皇帝拦着。你怎的病了?现下可有好些?” “太奶奶不用担心,惊时没事。” 她的声音柔和而缱绻,闻之只觉似温汤沃心、棉羽拂手,周煜灵抬头望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她的目光不曾再落下。 她从未想过,在这重重宫闱之中,怎会生出这样一个净瓷似的人,这样清冷而又沉寂,就像枝头的冰雪、远古的深潭。 林惊时感受到对面的目光,微微抬了抬眼睫,稍牵了下唇。她想了片刻,才开口:“太后。” 这一刻,周煜灵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庆幸她没有像林舟渡那样唤声“母后”出来,虽说林舟渡那样唤她,她只觉有趣。 周煜灵就扬起笑容,将剥好的柑橘递给她,“这个好吃,你尝尝。” 她的手腕白皙,清瘦可见腕骨,行动间两只金镯响动,林惊时接过那柑橘,目光在她的腕间停留了一瞬,“多谢太后。” 太皇太后就玩笑道:“煜灵,你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这柑橘本是剥给哀家吃的,你既然给了惊时,就得给哀家重新剥一个。” 周煜灵就将目光移到太皇太后那去,同样笑着回应:“好,再给您剥一个。” 帐内一片和谐,三人有说有笑,帐外裕王赵熙贽就坐在林舟渡对面,见林舟渡端坐在那里,几时不动一丝,也不说话,他也就没主动开口。又一阵,昭平长公主赵婉茵也到了。赵婉茵是先帝第四子,却是嫡长女,先皇后魏淑兰所生。她是不善言辞之人,就也似林舟渡那般停在第二重帐下见礼,遂坐到赵熙贽旁边去了。 赵婉茵不似赵熙贽那般沉寂,看见林舟渡也在,似是有些愣神,末了才问:“祝尘,你近来可好?” 林舟渡就牵了牵唇,道:“一切都好,多谢长姐挂念。” 赵婉茵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三人静坐在殿内,便只闻太皇太后和林惊时的说话声。又一声通报打断众人思绪:“锦衣卫指挥使到。” 周镇察依旧穿着晨间的那身衣袍,脚上是一双厚底皂靴。他是周家第三子,今年也才二十五,只是不曾娶妻。他武功精湛,走路无声,只是气势却凌厉,很难不让人注意。周镇察和太皇太后熟悉,故而一进殿就走至第二重帐前见礼。 太皇太后也是招他上前,问候一番,又是给糕点又是给柑橘,直到周镇察两只手上已放不下东西,才肯让他下去坐着。周镇察就坐到赵熙贽旁,手中满是糕点,他就拿着吃起来,一眼也未曾在林舟渡身上停留 20. 正谲诡7 [] 太皇太后手中是一楠木锦盒,顾长俞接过,打开盒盖,见里面是一对比翼鸟,这小东西用纯银打成,上面嵌着他不认得的宝石饰物。顾长俞就将盒子收好,道:“谢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看着有些疲惫,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周煜灵看出,便上前扶着她起身,对顾长俞道:“顾侯先去吧,母后倦了,我扶母后去休息。” 林惊时就也起身,殿内众人同样起身送太皇太后离去。周煜灵比太皇太后要高一些,她微微躬身,搀扶着老人仔细走过殿内,路过周镇察时,才向他稍颔首示意,周镇察同样回礼。 周煜灵正要继续走,却又停下,转头看了看林舟渡,“昭靖长公主大病初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顺王就陪她在这里多说说话吧。” 林舟渡闻言,便颔首:“儿臣明白,母后放心。” 这一声“母后”,愣是让一旁的顾长俞惊地瞪大了眼睛,几乎是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僵着脖子转向林舟渡,后者却是神色自若,无丝毫不适。 太皇太后走后,林惊时和殿内几人就不约而同向林舟渡看去。 林惊时率先开口:“哥。” 林舟渡向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去,唇边牵起一抹笑容,“好久不见。” 林惊时走到他面前,凝着他被白绫覆上的双目,“哥,你的眼睛……” 林舟渡轻轻摇头,“没事,不要担心。” 太皇太后一走,周镇察也就不再多留,见他走了,赵熙贽和赵婉茵便也相继离开。林惊时一直望着林舟渡,想再和他说些什么,却见有人从外面进来,对林舟渡说:“顺王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顾长俞猛然回头,见来人正是赵熙政身边伺候的小长随,不禁心生寒意,总觉着不该让林舟渡过去。转眼却见林舟渡已在章煊的搀扶下上前,道:“我这就去。” 林惊时的目光稍动,却终是没说什么,只和顾长俞站在一起,目送林舟渡和那长随一道离开。 恭肃殿经年不变,立在宫城的正中,肃穆庄严。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三年前,林舟渡一路上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大致走到了哪里,他对这宫城是再熟悉不过,三年的囚居也磨不灭他的记忆。赵熙政坐在案后,没有在看题本,望着窗棂下的玉山子,像是在沉思。 直到林舟渡挪着步子进来,他才收回视线。 “来了。” 林舟渡俯身参拜:“拜见陛下。” “坐吧。” 林舟渡就在一旁缓缓坐下,他的动作很慢,好似一具木偶,被人提着丝移动。那具身体从侧面看也变薄了些许,衣袍在他身上显得宽大。 “今日可见到昭靖了?” “闻得长公主声音,应知她过得不错,臣放心了。” 赵熙政就道:“昭靖当然过得不错。倒是你,你在侯府呆着,也该不错吧?” 林舟渡则言:“顾侯不常在府中,臣也乐得清静,就是没酒喝了。” “顾侯他不给你买酒喝?” “是顾侯自己不爱喝酒,府中也就没有囤着,臣不好开口要。” 赵熙政就笑了,他随手端起豆青釉的茶盏,用盏盖刮了刮茶沫,饮了一口,“还是少喝点酒罢,朕记得你以前从不饮酒,只爱饮茶。” “茶只会教人清醒,酒却能教人入梦。陛下既饮了茶,臣便可放心饮酒了。” 赵熙政就凝着他的面庞,问:“既然你这些天没醉,就应知道朕今日叫你来是要问什么。” 顾长俞从寿安宫出来,一路上心思不在脚下,走在石子路上几次险些被绊倒。 他从正阳门出去的时候,望见远处有一身影比较熟悉,仔细一看发现是周松奇。上次清园宴后,顾长俞就熟悉了他的形貌身影,故而离远一看也能认出来。周松奇在城墙脚下徘徊,似是在等什么人,等得有些不耐烦。 这一幕倒是让顾长俞暂时忘了脑中所想的事,也没多想就向他走过去。周松奇一回身就发现了他,也不踱步了,直直向他走去,笑着打招呼:“顾侯!” 顾长俞就也冲他笑笑,然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番。周松奇酷爱穿些艳丽的颜色,今日穿的是靛青色妆缎圆领袍,外罩鹤氅,腰间革带上悬着翡翠佩。顾长俞走过去,道:“周公子怎么在此处?是在找什么人吗?” 周松奇就道:“是了,听闻今日小叔回来,一大早就进宫见太皇太后,我便在这里等等他出来。” “原来是等周大人。”顾长俞了然,道:“不过周大人此次回来应是要向陛下禀报冗西之事的,恐不会那么快出来。不过他晚间总要回府,你等晚些时候再找他不行吗?” 周松奇目光闪了闪,往正阳门处扫了一眼,又看着顾长俞道:“小叔几个月没回来了,我也想他,还想着中午找他一块儿喝酒,谁想小叔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他想了想,又问:“顾侯也是进宫探望太皇太后了?” “是啊,刚从宫里出来,准备回衙署去。” 周松奇就来了兴趣,问:“顾侯刚到兵马司,可还顺利?我爹近来总想给我找点子事做,却又嫌我愚笨,不知给我安排个什么好。若是顾侯愿意,我倒想跟着顾侯在兵马司历练一番。每天巡巡城,捕捕盗,听着也是有趣。” 顾长俞看了看他,他比顾长俞矮了一个头,站在那里还得稍稍仰望着顾长俞。 “檀京一向太平,人人自得其乐,倒也没什么事可做。就是近日御马监送了些马匹过来,我们都围着其中一匹马发愁着。那马是好马,就是性子实在太烈,无人能降住。御马监的掌印公公也是说这马难驯,就送来给我们。” “还有这等事?”周松奇目中泛起亮光,连声道:“稀奇,稀奇。我平日里最常到城西的培安草场去跑马,那是御马监最大的一个草场,什么样的马我都见过,再难驯服的马儿我也驯服过,顾侯可否让我去看看,说不定我能将它驯服了,也算替兵马司了了一件烦心事。” 顾长俞却 21. 千嶂雨1 [] 林舟渡坐在原地并没有动,“陛下,臣的眼睛……” “祝尘心是清明的,且手下功夫了得,就算不能视物又有何妨?”赵熙政招那小长随过来研墨,林舟渡只好过去。 章煊扶着他站在案前,赵熙政将那御笔沾了墨汁,递到他手上。 “陛下要臣写什么?” 林舟渡好久没有握笔,如今再次握上这笔,却能感觉到熟悉。这支笔是他的东西,是赵平稷赐给他的,他当时出阁讲学的时候最常用的便是这支。有时赵平稷让他来恭肃殿和他一起批阅题本,用的也是这支笔,后来,他就干脆将这支笔搁在恭肃殿了。 “就写…过河卒子吧。” 林舟渡手下一顿,他看不见赵熙政,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应该是在他身上的,那种打量的、戏虐着的目光,三年前他被赶出恭肃殿的时候就是如此。 林舟渡摸索了一下案上铺好的纸,落笔,一气呵成。 写字多了便成了一种感觉,就算闭着眼睛写也不会偏到哪去,更何况他原本就是一手铁画银钩的好字。 林舟渡看不见,赵熙政却能看见那纸上的字端端正正,如他当年,那双细瘦可见腕骨的手写出的字却是力透纸背。他将镇纸拿去,拎着那张纸任由它风干上面的墨迹。 “祝尘的字,向来是好的。” “好久不曾动笔,让陛下见笑了。” “三年不动,技艺不退便是精进。”赵熙政将那幅字卷好,放在长随递过来的织金锦竹筒里,示意长随把它拿给林舟渡,“这字是祝尘写的,那就由祝尘带回去吧。” 林舟渡接过那竹筒,将它收在袖中,“谢陛下。” 赵熙政就挥了挥手,道:“你回去吧,今日朕还有事,改日再与你叙旧。” 林舟渡颔首,遂扶着章煊的手臂退下。 “顾侯才来檀京没几日,又做了兵马司指挥使,你要多提点他些。”赵熙政在他身后道,“就像那日蔡启设宴,他若不去,不就也没有后面的事了么?” 林舟渡身形一顿,遂道:“臣知道了。” 转眼就到了正牌时分,兵马司衙署对面匆匆跑出一个小兵来,慌慌张张往衙署里去。 顾长俞正坐在堂中,翻阅着案卷,那人就急忙进来,对顾长俞道:“大人不好了!周公子被马踢到水里去了!” 顾长俞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什么水里?马厩里还有河湖吗?” “是给马洗涮的水槽子,那水槽子还算深的,好在里面没放多少水。周公子今日不知怎的和御马监送来的那匹烈马杠上了,非要驯服了它才肯走。折腾了有半个时辰,周公子硬是骑在那马身上不肯下来,把马弄得烦躁了,就跳起来把他甩下去。结果公子也是怒了,对着马大骂,又拿鞭子打马。 我们都劝着,说这马性子烈,打不得,周公子不听,还拿马刺来刺它。大人您说这马能干吗?一个气头上来趁着周公子在它身后,它就一脚、一脚就把公子踢飞了!真的是飞出去了!属下亲眼看见的!然后周公子就飞进水槽子里去了,咱冬日不在外面洗马,那水槽子就成了马驹们拉撒的地方,里面都是水和那个什么……公子他裹了一身啊!” “哦。”顾长俞这才抬起眼睛,“衣裳是无关紧要之事,周公子可有受伤?” 说到这个,那小兵的面色有些古怪,“也…也不知道伤着没。反正那马踢的位置不太对,踢到小公子那处……属下亲眼看到了。周公子当时叫得极惨,不过从水槽里爬起来时就不叫了,脸色虽不好,却瞧着像是不大有事的样子。所以属下就猜,是不是公子他害怕这事传出去……” 顾长俞打断他的话,“不管小公子看着有没有事,还是要尽快找大夫来看看,你先上医馆找大夫来。我还有急事,得出去一趟,公子就拜托你来照顾,一定要亲自送他回府。” 那小兵就抱拳道:“是,大人放心。” 顾长俞点了点头,起身拿过一旁挂着的大氅,披上就走。 出去后,他扫过对面的大门,看见里面有人进进出出,似是忙作一团。顾长俞也没进去拉自己的马出来,顺着街巷走回侯府去。 林舟渡已经回府,他以为顾长俞还是在公廨用饭,便自己在屋中吃起来。章煊在他旁边与他一起,边吃边帮他夹菜。顾长俞一进屋,就看见他娴熟地不用眼睛吃饭,旁边的小几上搁着一个颇惹人注目的竹筒。 “侯爷回来了。”章煊没想到顾长俞会来,就放下筷子起身见礼。 顾长俞走过去,拾起小几上的竹筒,正要打开,却听林舟渡道:“别看,是骂人的。” 顾长俞就放下,向他看去,见他背对着他,不紧不慢地吃着碗里的饭,菜吃完了就叫章煊给他夹菜。 “怎么回事?” 顾长俞坐在桌前,林舟渡不答反问:“今日怎么没在兵马司用饭?” “昨日有个卷宗放在府中了,来取一趟。”顾长俞见他不答,也就没再追问那竹筒的事,只是想起今日在寿安宫里,他管那年轻女子唤母后,又是忍不住拧眉,“今日在寿安宫,我见有个女子陪在太皇太后身边,瞧着也就十来岁……” “哦,那是东太后周煜灵,周合商的小女儿。” 顾长俞看向章煊,章煊就又给自己夹了几筷子菜,然后端着碗出去了。 顾长俞又转向林舟渡,眼中带了丝不可置信,“她看着还没你大。如果她是母后皇太后,那先帝……” 林舟渡摘下眼前的白绫带子,“是啊,她就是父皇驾崩前三个月娶来冲喜的。” “先帝虽年迈,却不至昏聩,先魏皇后虽逝却与他一生琴瑟和鸣,怎就……” “当然是周家张罗着此事。当时安文友之女安瑾瑜已经嫁入陛下府中,周家总不能看着到时候陛下上位,后宫由安家一家独大,就临时想了这主意。周煜灵本是周合商和一个小班倌人的意外得子,周合商起先一直 22. 千嶂雨2 [] 林舟渡稍怔,眼底逐渐泛起笑意,然后就真真切切笑出声来。 “顾小侯爷,你可真是……总是说什么都一针见血。” 窗外的风吹进屋内,正好吹到竹筒上,那竹筒本轻,滚了两下就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所以,那竹筒里到底是什么?”顾长俞看了眼地上,问。 “骂人的话。”林舟渡将它捡起,拿在手中却不打开,只是递给顾长俞,“侯爷想看便看吧,反正是说我,不是说侯爷。” 顾长俞接过,打开竹筒,从里面掏出那张宣纸,上面是四个苍劲有力的字,他看着那字,即使林舟渡没说,他脑中也能大致想象出在恭肃殿的场景。 “过河卒子……这不是骂你,倒像是在祝愿你壮大。” 林舟渡看着他,遂认真道:“既然顾小侯爷都这么说了,不如我们将它裱起来?” 顾长俞放下手中的宣纸,“好,裱起来。” 二人瞧着对方,终是忍不住笑场。外面又传来敲门的声音,顾长俞待林舟渡系上眼前的白绫,才将那人叫进来。 来者是门口的守卫,替兵马司的一小兵通传。顾长俞没想太多,就命那小兵进来,此人正是先前顾长俞派去照看周松奇的人,他一进来,就说:“大人,周公子情况有些不好,您可要亲自去看看?” 顾长俞就挥手叫那小兵和他出去,到了门外,才问:“公子情况如何?” 遂闻那小兵道:“属下本想先扶公子到衙署里去的,谁想公子走到一半竟是直接昏了过去。大夫过来给公子细细查过,说是…说是有些伤着,但是总归没有大碍,日后好好用药也就无事了。只是公子他痛得不行,晕过去醒来一次,醒来现在又晕过去了,正躺在衙署里。属下本想到周府去告知周阁老,公子却说,不让我们告周家人。” 顾长俞想了想,“你先回去照看好公子,我一会儿过去。” 那小兵应了声就离开了。顾长俞就又进了屋,林舟渡早已摘下白绫,此时见他进来,就望着他:“侯爷有什么事不曾对我说?” 顾长俞坐回桌前,心中思绪翻飞,终是决定告他:“也没什么事。今日我在正阳门外遇见周合商的小儿子,他前来与我攀谈,问我兵马司之事。我就随口道兵马司近来收到御马监的一匹烈马,不好驯服。谁知周小公子见猎心喜,非要到马厩一趟。我忙于公事,就没跟着,没想到周小公子被马伤着了。” 林舟渡听完,没有开口。顾长俞喝着茶水,却是忍不住用余光看他,见他没什么反应,心下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心口又跳得厉害。他也不知这是个什么反应,只觉着自己今日不大正常,烦乱得很。 等了好久,久到顾长俞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林舟渡才出声:“周松奇,是吗?” 顾长俞回神,“嗯”了一声。 “侯爷没必要把心思浪费在此等小人身上,不过既然花了这番心思,我们也不能让它白花。” 顾长俞闻言,却说:“我并非故意,我此前并未接触过周小公子,哪知他也是爱跑马之人。我只是那么一说,谁想周小公子铁了心要去看看。我便和他说,不可离马太近。他是周合商的儿子,我怎好拦他?” 他的解释有力却苍白,听着是中气十足。林舟渡不与他争辩,面上也没什么神情,只是接着道:“无妨,侯爷既然不在场,便是明智之举。侯爷不在,周家便会将此事怪到安家头上。周公子现在情况可好?” 顾长俞在脑中想了一百种他的反应,却独独没料到他根本没什么反应。当下,他更是有些怔住,曾几何时,他面对千军万马都能翛然自若,此时面对这么一个人,却是懵然无举。 他收了收自己的心绪,看向林舟渡,“他情况还好,虽是痛些,但不曾伤及要害。殿下可是有了什么想法?” 林舟渡思忖着,对他道:“你一会儿上周家去看看周公子,虽然当时你不在现场,可这事到底出在兵马司,你不能视若无睹。” “这个自是要。”顾长俞道,“不过你刚刚说……” “马厩里那么多人,为何明知那马性子烈,会伤人,却无一人替周公子拉住那马?再不济,见周公子非要驯马,他们拦不了,也该有个人到衙署里去唤你才对。你只是兵马司指挥使,可真正提督兵马司的人是安文友。侯爷,你就不想想为何?” 顾长俞当即明白他话中之意,“既是如此,此事应该让周家知晓。方才听说周公子不肯让周家人知晓自己今日此事,想来兵马司的人也无人会说。” 林舟渡摩挲着手中的白绫带子,“他们不说,你却不能不说。你比周公子年长,他在你的地盘出事,你理当告知其父母。你现在先回去,若是周公子还在兵马司,就亲自将他送回周家去,只你自己和你身边随侍就够,不要多带人。” 顾长俞遂应声,然后不再多留,当即动身前去。到了衙署中,果然就见周松奇倒在架子床上不省人事,他旁边围了几个人,还有一个大夫在正中。几人见顾长俞到了,纷纷抱拳见礼。周松奇尚未醒来,他已褪去了外袍,只着中衣,依旧可见那中衣是湿着的。 守着周松奇那几人也并不是十分想守在这里,见顾长俞来了,皆是暗松一口气,让出一条道给他。顾长俞走上前,见桌上放着一碗,里面有些残余的药汤。想来这个时间熬药是不够,应是大夫将药丸化进水里,再喂他喝下。 这里是衙署中的一间耳房,小小的屋内药味混合着马粪的味道。顾长俞向那大夫询问了周松奇的情况,便令众人散去,只留了平日里跟着他的那佐官,二人将周松奇抬上担子,再抬上马车,然后和大夫一道往周合商的府邸前去。 周府坐落在长宁街上,广亮大门前站着两个守卫。顾长俞没坐马车,而是在旁策马,马车一停,他就翻身下马向那守卫亮出牙牌,“我是关定侯,你们家公子在兵马司受了伤,还请二位尽快通传。” 两人一听,先是向顾 23. 千嶂雨3 [] “竟然是这样。”魏淑白面色稍变,想了想,道:“这就是松奇那孩子太不懂事了。侯爷不知,松奇酷爱跑马,见不得有马不服于他。既是兵马司的马,松奇本不该去,又不听侯爷劝阻。现在伤了,实在是咎由自取,万万怪不得侯爷。侯爷亲自将他送回,于周家是莫大的人情,真是多谢侯爷了。” 顾长俞就颔首,“在衙署里已有大夫来看过,说周公子只是暂时痛昏了过去,日后好好用药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夫人也别太忧心。” 魏淑白面上带着温婉而柔和的笑,道:“今日真是多亏侯爷了,我们家主君不在,待来日必亲自向侯爷道谢。” 话说完,就见有人进堂内向魏淑白道周松奇醒了。魏淑白就起身,顾长俞随她到后院去看,只见周松奇面色苍白,身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仰躺在架子床上,眼中也无甚神情。孙夫人守在他身边,两眼哭得红肿,一面指挥着丫鬟婆子拿水和药来,一面又连声向那大夫询问情况。 她见魏淑白过来,脸上又有些不虞,只是到底见周松奇醒了,就没再说什么。魏淑白忙走到床边去,目光在周松奇的面庞上急切地扫过,问:“奇儿可有好些?” 周松奇不语,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道:“母亲,你们先出去吧。” 顾长俞站在魏淑白身后,也不上前,更不发话。魏淑白闻此,就道:“好,好,孩儿你没事就成,我们先出去,不打扰你休息。” 孙夫人不肯走,魏淑白也不多留,当即又吩咐了几句,就带着多的丫鬟婆子们出去了。到了院内,她就叹了口气,“这孩子今日是怎的,怎就跑到正阳门去了?” “小公子说,他是等指挥使大人,大人今天进京。”顾长俞道。 魏淑白这才想起,恍然道:“我说呢,这孩子从小就黏他那叔父,怪不得怪不得。不过今日一事,他爹知道了又得训他,想来他也不想见他小叔了。” 话落,两人就不约而同笑了笑。顾长俞将人送回,也就不再多留,直接回了兵马司衙署去。而在周府这边,到了晚间放班周合商才回来。他是同周辂一起回来的,听闻魏淑白说今日之事,周合商也没去看他那儿子,只是拉了周辂和魏淑白,一家三口一道用膳。 室内亮着灯火,胭脂木圆桌上摆满菜肴,周合商在府中就不再拘着,换下官服,穿着直身,头上只留一网巾。他今年四十二,正值中年,虽是文臣,平日也常习武锻炼,走在同辈的一众官员中,向来是挺拔出众。 周辂像他,生得浓眉大眼。三人围在桌前,待菜都上来,就不留下人伺候。周辂先替父母二人各夹了一油酥饺,这才动了自己面前的象牙筷。 魏淑白持了碗给二人盛汤,看向周合商:“今日在朝中可还顺利?” 周合商扯着蒸饼吃,又夹了几筷子菜,“还好,辂儿是好孩子,能帮衬着我了。” 魏淑白眉眼间就盈了笑意,道:“都是好孩子,周家随便拎出个孩子来都是好的。沅儿才生了小郡主,你明日若有空,随我去裕王府看看她可好?” 周合商却是放下筷子,又喝了几口汤,才答:“过年就见着了,急什么。沅儿刚诞下小郡主,月子都没出,我们一帮子人乌泱乌泱过去,那不是扰得她心烦么。” 一听这话,魏淑白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而向周辂道:“辂儿近来可还好?你近几日都没怎么回府,回来了也不常与母亲说话。” 周辂就放下筷子,和声回母亲的话道:“这不是岁暮嘛,儿子近来在翰林院也是事务冗杂。虽不像父亲那般庶务倥偬,但儿子尚不及父亲,事一多就让儿子有些手忙脚乱,若是有一日能如父亲那般从容就好了。” 周合商就随口说:“你年纪还小,刚入翰林院不久,且先沉潜历练着便好。” 周辂就应了声,又看了看周合商,见他今日不大爱说话,心思也不在饭桌上,就知他心中有事。他看向魏淑白,魏淑白就又是帮周合商夹了些菜,“你今日似是有些烦闷,是因着今日松奇那孩子的事,还是为前些日子东厂的事发愁?” 被她骤然说中心事,周合商才回了回神,“淑白啊,你刚刚说,奇儿今日在兵马司被马踢中,既然是匹烈马,怎就没个人拉着些那马呢?” 魏淑白稍顿,才道:“这个我不曾在场,也没瞧见。不过许是有人拉那马了,可马儿发起疯来不给人反应的机会,又有几个人能拉住呢?就是心疼松奇那孩子,好好的被马伤着,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呢!” “他也是咎由自取,平日里就不安分,管教他也不听。”周合商说,“他也十六了,该有个事情做。我近来想着,镇察不是回来了么,就让镇察带带他罢,反正也只有他这个叔叔能管得住他。” 魏淑白想了想,说:“也好,只是三弟那性子未必会乐意。” “那又能怎样?总不能看着周家出个废物吧?” “哪就能这么说松奇呢?”魏淑白将手中的筷子轻轻置于瓷盘上,“他是少年人,若是连少年人都如我们一般老气横秋,那才不是好事。松奇喜欢跑马,不如过了年让大姐带上他四处周游去,年轻人多涨涨见识是好事,松奇想必也乐意。” 周合商却是不置可否,“再说吧。” 话落,门外则传来侍女的声音:“老爷,孙夫人请您去看看小少爷,小少爷痛得厉害。” 魏淑白看了眼周合商,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就劝道:“你快去吧,再犯了错事,也是孩子,孩子伤病中总是念着父母亲。你不去看,倒叫他伤心。” 周辂也是看向周合商,见他似是思索了一瞬,终是放下碗筷起身,推门出去。 屋内便只剩魏淑白和周辂母子二人,母子二 24. 千嶂雨4 [] 崇华宫坐落在宫城东路,或者说,这一片园子坐落在这里。 这处宫殿在赵平稷在位年间本是不住人的,因为这里是赵平稷的父亲,也就是昭仁帝命工部所建,原住在这里的是昭仁帝的宠妃陈氏。陈氏得昭仁帝独宠,故特建了这么一处园子,里面除主殿外,有偏殿四座,亭台楼阁共十二处,其间有一湖,名唤留仙湖。 陈氏不喜梅花,故园中不栽此树,湖周围便是梨花林。现在梨花树枯着,只留一片冷湖,虽无色彩,但也别有一番景致,尤其是在晚间,林间湖边点起宫灯,又有周围楼阁灯火通明,映得那湖面粼粼有辉煌之色。 周煜灵就坐在湖边月台上的矮足榻上,她斜靠着引枕,目光悠长不知望向何处。远处是一座青石制成的断桥,那些青石上了年岁,斑驳有青苔,赵熙政曾对她说,断桥不吉利,要叫工部的人来把它补好,被她拒绝了。她说,新的石料和旧的青石不一样,补好反倒失了原来的风韵。 外面很冷,只不过周煜灵不大觉得,她手边放着几坛子酒,酒虽是冷酒,喝下肚里却是暖的。赵熙政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独自倚在榻上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的场面。 赵熙政来前没提前知会她,他随着周煜灵的目光望了望那湖面,也望不出什么奇特之处,就提了衣摆,坐到那榻的另一边。 周煜灵有些醉,这才发现他来了,也没起身,只是随手把酒杯丢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陛下有事?” 赵熙政扭过头看她,看了一会儿,将自己身上的鹤氅解下,盖在她身上。 周煜灵也没管,只是微微坐直身子,道:“看来陛下是真有事,哀家只是少喝了几口,没醉,你说吧。” “一定要这样么?十七岁的年纪却自称哀家?” 周煜灵就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我本就是太后,而且以前不一直就这样吗?” 赵熙政没再多说什么,眼睫稍垂,“冷吗?我们进屋里说。” 周煜灵就起身,将他的鹤氅放在一边,自己则向灯火处走去,随便找了个楼阁进去。赵熙政跟在她后面,待关上门才在一边落座。 阁内温暖,有炭火有热茶,周煜灵坐在楠木榻上,喝了几口茶醒神,“东厂提督的人选,陛下定下了吗?” “没有。”赵熙政道。 “可是为此纠结?” “太后有推荐的人选?” 周煜灵不语,只是慢慢将茶盏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再抬头时,唇边便恢复了平日里那抹淡然却抹不去的笑,“陛下这是什么话,哀家是一届后宫妇人,只关心陛下繁忙不,劳累不,又怎会对前朝之事指手画脚。” “不指手画脚,不也这样干了三年么?”赵熙政含笑道。 周煜灵便笑了一声,遂看向他道:“那是陛下容得我胡说,陛下不也说了,我才十七,我懂什么。” “今日朕还没去向皇祖母请安,你今日去了,皇祖母她可好?” 周煜灵就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有昭靖陪着,比往日乐些,人也有精气神。” 赵熙政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让昭靖在寿安宫多住几日。” 周煜灵应了声,然后就拿了桌上的糕点吃。她没用晚膳,空喝了些酒,总觉得胃里要填些东西进去才舒服。 “东厂那边,朕也不打算遵循旧例了,还是从柳复光手下选一人任督主,空缺的那个秉笔也不急,日后再定吧。” “陛下有主意就好。” 赵熙政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片刻,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周煜灵似是感受到赵熙政此态,便递了茶过去,主动开口道:“陛下既然不是为东厂的事烦忧,那又是因为何事?哀家听说,陛下今日独留了父亲议事,可是有些疲惫?” 赵熙政这才道:“找你父亲也就是商谈一些琐事,谈不上疲惫。倒是今日你叔父回京向朕禀报冗西疫病一事,他办得不错,朕很满意,隔日朕再召齐了人一并封赏。今日朕……见了顺王。” 周煜灵稍稍抬眸,面上却无甚表情,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笑,“哦,关定侯回京那日,陛下不就见他了吗?那顺王看着倒还似从前那样,就是清瘦了些。” “朕不是说他的样子。”赵熙政端起茶喝了口,“朕只是在想,他现如今在侯府,会不会和顾侯……” “陛下不是派了锦衣卫的人到侯府去吗?今日既唤了顺王进宫,也应该单独召见了他吧?” 赵熙政道:“是也单独见了他,他没说什么。听闻顾侯把府中的石阶都改成了缓坡,想来也是为了方便顺王进出,他倒是细心。一届军旅粗人,也学会照顾人了。” 周煜灵闻言,便笑道:“性子再粗,和陛下有关的事上也得细下来。那顺王可是陛下亲弟,皇亲贵胄,更是陛下派去匡扶于他,是莫大的恩赐,顾侯岂敢怠慢?” 听了这话,赵熙政面色稍好些,“你说的倒是,不过那顾侯到底是从川陵来,从幼时便跟着顾喆昌,朕也不知他心中所想。若是他真一心向朕,那还好说。朕前些日子让他去当兵马司指挥使,也省得他闲得不舒服,兵马司一直是安文友管着,有安文友在,朕就放心。” 赵熙政眉目间盈着些许愁云,旁人许看不出来,可周煜灵却可以,她熟知着赵熙政的每一丝情绪,也能看懂那些情绪的变化,正如一人长久地盯着一盆花,饶是那盆花再普通,盯久了也能发觉出它和其它花的区别来。 周煜灵抿了抿朱唇,心下思忖一番,才道:“有安大人在是好,只不过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陛下这般,顾侯怎就又不明白呢?哀家倒觉着,陛下愈是当此关头,愈应待顾侯更好才是。” 赵熙政不想她会如此说,就抬起头,问:“你这话是何意?” 周煜灵道:“此番顾侯虽是胜了查几,可到底难保查几日后不再生事。眼下川 25. 千嶂雨5 [] 安瑾瑜今日一早就去了宫城西路的崇宁宫里,安琼枝起得早,她来时,安琼枝早已从园中走了一圈回来。 路边的积雪基本化完,只剩几处混着泥泞的冰坨子在墙角。安瑾瑜进来时身上还带着寒气,她解下大氅给侍女,又到炭盆的薰笼处烤暖了身子才向安琼枝走过去。 八仙桌上摆着红枣姜茶,安琼枝没带着护甲,正捧着那茶盏喝着。安瑾瑜坐在一边,神色不是很好。 “听说你昨儿个晚上来过,是有何事?” 安瑾瑜昨天晚上确实来过,不过那时安琼枝已经歇下,她只好回去,今日一早再过来,“母后,昨儿个晚上陛下来臣妾宫里用晚膳,闲谈间说是打算在来年开春调那顾侯到大都督府去。至于现在么……说是要给顾侯赐飞鱼服。” 安琼枝一听,当即拧着眉坐直了身子,“陛下怎么跟你说的?怎就突然要调顾侯到大都督府去了?” “陛下就随口提了一句,臣妾不好追问。陛下是觉着,川陵暂定,却难保查几人不再闹事。眼下是用人之时,陛下担心川陵坐大,扣了顾侯和齐王在檀京,却也不能不顾川陵将士的心思。陛下重用顾侯,就是安抚川陵。” 安琼枝闻此,眉目依旧不曾舒展,只是到底不似方才那般激动,“倒也是这样。只不过…这不似陛下的性情。陛下将顾侯放在兵马司,不就是为了让你父亲看着他?若是把顾侯转到大都督府去,这顾家可就……这是内阁给陛下出的主意?” 安瑾瑜就摇头,快速望了安琼枝一眼,遂道:“臣妾听了这事,昨晚就遣人去打问了打问。说是…陛下前几日去了崇华宫,出来后就召了内阁几位阁老商议。臣妾花大价钱买通了崇华宫一小丫头,这主意十有八九是周太后提的。” 安琼枝重重地将檀香扇拍在桌面上,气得面容紧绷,“又是她!都成了太后了还不安分!后宫能干政吗?啊?谁教她和陛下商谈朝政之事的?以前那些个无关紧要的小事,她在陛下面前嚼嚼舌根,哀家不与她计较。现在用人之事她也敢掺和了?” 安瑾瑜忙给她满上了茶,又持起一旁的扇子轻轻给她打扇,劝道:“姑母也不必动怒,陛下既与她提起这事,想来也是陛下本身就有这意思,周太后不过是顺嘴附和几句罢了。而且现在不也才十一月么,离开春还有一段时间,变数多着,陛下现在是这个想法,谁知明日就不会变呢?” 安琼枝却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冷声道:“那贱人既然要干政,哀家作为陛下母后,就不能不管。只是她到底没在明面上说,仅私底下和陛下提了,要治她就不能用这个由头。” “那…不如让言官来说?姑母只要放个风声出去就好,至于是她们宫里谁多嘴的,这让周太后自己猜去。有了这风声,就算没能大动了她,以后她也不敢在陛下面前瞎说了。” “不成。”安琼枝道,“言官里头要不是两边不沾的,要不就是周家的人。” 安瑾瑜就想了想,道:“既是这般,那姑母就要另想办法了。只不过周太后一向谨慎,恐怕难以抓住其把柄。” 安琼枝双眸稍眯,“她不犯事,那就想办法让她犯事。朝堂上那么多沉沉浮浮的事,若是都靠着老天爷赏机会,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这三年哀家让她舒服得过了,倒是给她惯出一身毛病。” 顾长俞回去的时候穿着新得的飞鱼服,一身崭新的面料与精致的刺绣穿在身上显得人也多了几分神气。他从宫里谢恩出来,照例先去了顾南豫府中,拜见过爹娘,本想着也到一趟齐王府去,终是没去,打道回府。 府中今天来了好些人种树,林舟渡不在屋里,而是在那条游廊上坐着,后面依旧是几棵梅花树,只不过这几棵是今天新种上的,种的位置与之前的几棵一样。 他不常见林舟渡出来,想了想,上前道:“是不是觉着无聊?等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同到宪州小住几日,二叔在那有个小宅子,平常从不住人。宪州有温泉,我还从未泡过温泉,甚至连见都没见过。” 林舟渡听到他的声音,就微微抬头,“今年只怕不行了,侯爷刚刚回京,顾家容家两边的族亲就够侯爷拜会几天的。” “也是。”顾长俞本想坐下的,只是身上还穿着赐服,怕被那座上的木刺勾住,“你出来多久了?今天冷,早些回去吧。” 林舟渡本就是出来小坐,章煊扶他坐下后就不知跑到哪去了,正好顾长俞来了,他便起身,“好啊,回去。” 顾长俞就几步上前扶着他,握住他手的时候,只觉那手冰凉,“先到我那地方坐坐吧,暖暖身子再回去。” 这里确实离顾长俞住的院子更近,林舟渡就和他去了,没走了多远就到了屋内。顾长俞关上门,林舟渡就摘下眼前的白绫,他见顾长俞的住处陈设简单,东边一张榉木架子床、西边一张榻就是两个最大的摆设,剩下的就是些桌椅柜子。细墁铺地空空荡荡,没有炭盆,更没有香炉。 顾长俞进来才想起自己屋里没炭盆,又忙叫了人拿来,不过屋内总是比外面暖和些。林舟渡随便找了一处坐下,才发现顾长俞身上的赐服。 “陛下赐了侯爷飞鱼服?” “嗯,今天下午赐的,之前也没和我说。”顾长俞见他看过来,就抚了抚衣袖,“这面料倒是少见。” 林舟渡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旋即微笑道:“这身衣服倒是挺衬你的,难怪人们要说人靠衣装,侯爷这身比平日里那些衣裳出彩得多。” “是吗?”顾长俞就低头看了看衣摆,又抬起头问他,“不过你这话……难道我平日穿的那些衣裳不好看?” 林舟渡哑然了一瞬,道:“侯爷是铁血征战之人,不事穿着。只 26. 千嶂雨6 [] 顾长俞就应了声,又看他道:“我今日听说,陛下和内阁商议,过了年想将我调去大都督府。” “哦?”林舟渡思索了一下,“这只怕不是陛下本意。可是谁提出来的?” “这个我不知,方才拜托父亲前去打问。”顾长俞道,“我觉着也不似陛下本意。不过终归不是坏事,安文友虽是左都督,可还有一位右都督与他分庭抗礼,这位右都督听说是两边不沾的人,底下又有位佥事和魏家亲近,和魏家亲近就是和周家亲近。这样总比全盘握在安文友手中的兵马司好些,不是么?” 林舟渡就稍稍抬眉,“看来侯爷已经提前了解过了。那我便要提醒侯爷一句,如若陛下真已决定要将侯爷调走,那安家在过年前只怕不会让侯爷舒坦。无论侯爷的兵马司出什么事,陛下就算不罚,也绝没有理由再给侯爷升迁。 侯爷应知道,这些年漕河上的事都由安家把着,可这漕运总督的名头到底是顾大人占着,安家如今要迎鬼头青入檀京,最需要的便是漕河上的力量,顾大人于他们来讲着实碍眼。这些年顾家如履薄冰才维持现状,而安家也绝不会看着顾家后人势起。” 一番话落,林舟渡本想再说些什么,却终是把话咽了下去。 顾长俞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他不大习惯那身过于松垮的衣裳,便干脆坐下,“想要兵马司出事,无非就是从那几处入手。兵马司之职繁杂,巡防治安、清理街衢、年末统计门户……无不领之。若有谁想给兵马司找麻烦,那可是防不胜防。” “是这样,所以我们就不能光行兵来将挡之策。”林舟渡盘算着,理着心中思绪,“如今这般…着实不方便。明日我需出一趟府,不能有人跟着。” 顾长俞还从未听他要求过要出府,便道:“当然可以,你要去何处,明日我看看去哪里顺道,暗中载你过去就是了。” “不必,只需麻烦侯爷将我带到令尊府中,我从后门走便可。” 顾长俞能料到他在檀京有线人,也不打算多问,只是听他这么说,到底有些疑惑,“明日我自是不可能用侯府的车马,你要去的地方难不成在闹市中?” 林舟渡稍顿片刻,才道:“是菱花胡同。” 顾长俞一怔,却也是压住了即将问出口的话,只是道了一句:“那你要自己小心些。” “我知道。” 气氛有些不对,林舟渡不多解释,顾长俞就不多问。他的手搓着袖口的珠绣,目光垂着,落在平整而光洁的地砖上。 良久,他才抬眸,随便找了个话头,“对了,那日我在寿安宫见着了周镇察,那人瞧着比周合商年轻许多,气势却是凌厉。我在正阳门前碰到周松奇时,他正不停张望,说是要等周镇察出来。” “哦,周镇察么。”林舟渡饮了口茶,道:“你听说过周家三出吗?” 锦衣卫衙门就在明春坊,离宫城西门不远,外出不远便是凉河。而凉河在檀京最大的官渡码头也在这里,与锦衣卫相隔也就一条街。 “镇察,我知道松奇尚小,只不过孩子总该打小起就历练着。松奇这孩子又不爱考学,好在练武时还算勤奋,你只要让他呆在你这儿,每日杂学旁收、耳濡目染着,也总好过他在府中无所事事不是?” “哎呦!他在你这儿能添什么乱!他最是听你的话,也只有在你这儿他才肯踏踏实实学些东西。镇察,你就当帮哥个忙,带带你侄儿,啊?” “镇察啊,松奇是个好孩儿,只不过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只要勤加教导,何愁不能成大器?在这一众长辈里,也就你能管管他,招呼我都和陛下打过了,陛下答应了。镇察,我知道松奇是个跳脱性子,可他也是我周家孩儿,难道就因着他性子跳脱,就不管他吗?” 周松奇在门外边听里面的对话边在树下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望一眼那紧闭的黑漆门,脚下那块地砖都被他的鞋搓出了痕迹。 此时堂内,周合商也是难得话多一回。周镇察正坐在案前,一身黑金飞鱼服,腰间不是锦衣卫的绣春刀,而是一条特制的长鞭,弯折着插在他腰间革带里。 周合商还穿着官服,想来是连府都没回就直接来了这里,他正坐在窗棂下的降香黄檀扶手椅上,注视着对面的人,“镇察,哥知道你不易,也不是就要你怎么管他。你就让他每日呆在这里,跟着你手下的人习习武、涨涨见识,他也碍不着你事,不是吗?” 周镇察翻阅着案上的卷宗,语气中虽带了丝烦意,面上却丝毫不显,“兄长与其在这里劝说我,倒不如向陛下奏请让松奇到冗西边镇戍守一年,尝过陌冗的风沙,比在我这里呆十年都有用。” 周合商就扶额,这位一向为人所敬畏的小阁老,也是难得发愁一回,“你知道冗西是什么地方……镇察,上次松奇在兵马司被马伤着,你又怎会察觉不出异样来?既是烈马,为何不拴好?为何在场那么多人看着,都无一人拦着松奇?今年安弘赟他儿子安淮刚任了光禄寺丞,就连他那庶出的小儿子都捞了个盐运使当。周家就奇儿和辂儿,你说让我怎么办?难得真要眼睁睁看着奇儿废了吗?” 周镇察这才抬头,默了一瞬,道:“既是如此,兄长更应抓紧让松奇去陌冗涨涨见识。” 周合商抓起那茶盏,将里面的茶一饮而尽,伸了伸脖子,望了眼天花板,“安家在谋划什么,你我心知肚明。眼下漕河之上放眼望去,上有红楼贵眷,下至土豪劣绅,哪就有安家插不上手的地方?父亲年迈,总有一日告老还乡,届时不就剩下你我了。你有你的想法,你不愿成家,那便不成家,总归有我这个当哥的。可你我都是周家人,这一点,你总不能否认。” 周镇察 27. 千嶂雨7 [] “周家三出,可是指内阁首辅周懋三子?”顾长俞道。 林舟渡说:“是。周懋三子出类拔萃,各持一方。长女周宗泽掌周家生意,常年奔走各地,周家在地方各地的关系也是靠她来维护;第二子周合商随父亲入阁,又任户部尚书,主文;第三子周镇察是锦衣卫指挥使,主武,且他原是兵部左侍郎,朝中人脉丰富。周家虽不似安家根基深厚,却是靠这三子撑起在朝中的一片天。” 顾长俞脑中又闪过周镇察的面容,“我听说他是周懋老来得子,今年只有二十五。不过往常这个年纪也该成家了,他倒是奇怪。” 林舟渡就解释道:“他是颇有个性之人,有些事情,不感兴趣就是不感兴趣,谁也逼迫不得。不过说起这个,侯爷今年及冠,令尊令慈就不曾提出为侯爷议亲吗?” 他这话打了顾长俞一个措手不及,顾长俞对“议亲”两个字都尤是陌生,脑中千回百转,也不回答林舟渡的话,只是道:“我不知此事,在檀京只要及冠就该议亲了么?” 林舟渡就笑了一下,说:“那倒不是,只是此事重要,还是要早做打算。所选之人必要与侯爷家世相当,也不能与两党有所关联,然后才是看侯爷自己的喜好。侯爷在川陵…可有心上人?” 顾长俞就又是怔了一下,本想说没有,却及时收住话头,转而道:“我就算有,照这个局势来看,我想娶谁就能如我所愿吗?” 林舟渡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故未曾急着接话,只是先在心中思索一番,才品对着道:“有也无妨,顾家的势力,也不是非得借婚约而起。只要那女子家世无甚不妥,侯爷尽管去娶自己心悦之人,朝中之事有我。” 这话若换旁人来听,当是莫大的依靠和喜事,世间何来那么多随心所欲之事,又何来那等肯让自己随心所欲之人?但凡遇到一个,哪怕是嘴上说说,也是值得暗自窃喜一番的。顾长俞却不觉得可喜,只觉得心间一块顽石压下,不知是从何而来,想推又推不走。 顾长俞兀自牵了下唇,“殿下不要多想,我没有心悦之人。那天在寿安宫,太皇太后就问过我此事,还赠了我一对银做的比翼鸟,说让我哪日遇到心悦之人便给她。” “哦,那侯爷就好生收着吧。那物件是太皇太后时常带着身边的,她肯给你,说明是对你有眼缘。”林舟渡道,“侯爷无事也可在檀京里多走走,也好早日遇到有缘之人,不是么?” 顾长俞没再说话,他的视线落在榻上被林舟渡拿下的革带上,那上面拴着一个招文袋,里面正是太皇太后给的锦盒,他一直带在身上。 入了十二月,天便亮得更晚。钟楼钟声刚过,文武朝臣就已在丹墀内站定。得以入殿的官员占少数,他们先是在值房等候,待到时辰将近才入殿内。赵熙政今日来得早,受万臣朝拜之后,方坐到那宝座之上。 晨间寒气不小,枝头枯叶上还打着霜,朝明殿月台下排水的螭首口上,还挂着滴水的冰凌。殿里虽烧着炭,可也架不住冷风自门中入,那刺骨寒风中似夹带着冰霜,刮得人面目生疼,在这个时候,不论身前的补子上绣着金蟒还是白泽,于每个人来讲都是极公平的,因为那绣线做的神兽并不能跳出来为主人御寒。 今日众人比往日要更清醒些,尤其是都察院的人。就在昨日,西台奏本如雪花片子一般飞上赵熙政的书案,恭肃殿内又有六科都给事中与西台人唇枪舌战,闹了一日也没个结果。 何玹清静立在一边,待柳复光出声请众臣奏事,这才上前一步,却被一旁的右副都御史抢了先:“陛下,后宫不得俾预政事,此乃先祖之规训。如今周太后妄议关定侯职务,实在是大不妥,陛下怎可听之信之,不加阻拦?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臣求陛下切不可放任此流,不然怕是要招致后宫效仿。” 昨日赵熙政就在恭肃殿内听他们辩了一下午,听得虽头大,到最后却也不曾表明偏向谁。都察院多人上书大斥周煜灵,为的正是那日他们在崇华宫之谈。赵熙政无可辩驳,倒是有六科的人站出来驳斥,称周煜灵此举贤德聪慧,并无不妥。 他不愿在此事上多说,不过朝中支持六科的人要多些,而此次明显是针对着周煜灵的事态,周家也是看在眼里而无一人发言。赵熙政揉了揉眉心,对周懋道:“周卿有何看法?” 周懋就俯身拱手,徐徐说道:“此番是太后妄言,不过太后本心是好,还望陛下莫怪罪于她,提点一二,太后方能明白。” 周懋说了话,赵熙政就看向周合商,周合商就说:“陛下,太后虽是好意,可到底于礼法不合,还请陛下多加提点。” 连周家都不向着周煜灵,其他人又能说些什么?这本不算大事,不过是宫中不知从哪儿起了议论,又传到都察院耳朵里,这才给赵熙政平添烦恼。他本就事忙,不愿被这些小事耽搁,最终也就是草草敷衍一句了事。 安稹同其二子站在殿内,也是不发一言。待下了朝,路上却闻别人议论——西台不徇私情、陛下厚待功臣、太后贤德聪敏,唯有安家…斤斤计较。 抓住周家的错处而不肯放手的,不是安家又会是谁?这一点就算他们什么都没做,朝中人也会这般认为。安家吃了暗亏,却偏不能出声。 安瑾瑜一闻得消息,就赶忙跑到崇宁宫去。安琼枝尚在院子里逗猫,那猫毛色雪白,见着根枯草就起了玩心,安琼枝乐得笑它。一转头见安瑾瑜来了,就将那枯草扔在一边,直起身子,“你今日倒是有空过来,年末可是你的忙日。” “姑母,不得了了。”安瑾瑜无心说笑,速速走来,面上满是急色。 “哦,什么 28. 念犹纷1 [] 顾长俞今日进屋的时候,手中还抱了个箱子。 林舟渡方才吃过饭,正在榻上看书,就等顾长俞晨练回来同他一起到顾府去。他见了那箱子,就问:“这是什么?” “衣裳。”顾长俞放下箱子,瞧着面色不错,脸庞上尚有几滴汗珠,他身上还穿着短褂,想来是一回来还不曾换衣裳就到了这里。 “衣裳?” “冬衣。”顾长俞道,“你身子不好,先前也没什么好穿的衣裳。今年冬天尤其冷,还是得找些好衣裳来御寒,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林舟渡就走过去,打开那箱子看了眼,见里面果然都是些厚衣裳,他挑出几件拎着看了看,问:“这是侯爷拜托令慈置办的?” “怎么这么问?”顾长俞稍愣,又望了眼那衣裳,旋即反应过来,遂是一笑,“不是,是我自己挑的。我看你平日穿浅色多些,就挑了些来。我知道我眼光不行,不过这几件应该还能入眼吧?” 林舟渡就点点头,“不错。” 顾长俞附身将箱内的衣裳收拾好,顺便掩下眸中笑意。又听林舟渡问:“费了不少银两吧?” 顾长俞知道骗不了他,就道:“冬衣还是要找些好料子来做,敷衍不得,不然怎能御寒?我回京时陛下赐了我不少银两,手头松快,这个你不用担心。” 林舟渡就不再多言。他今日要到菱花胡同去,要先同顾长俞一起去顾府,再从顾府后门出。从顾府后门出来有一条暗巷,从暗巷而入再拐几个弯便可到那坊,一路也少有人巡查。 章煊被顾长俞打发出去喝酒,林舟渡便跟着顾长俞去了顾府,顾南豫不在,因为不曾提前说过,他们在府门前停下,门卫去通报了才见容瑛和赵隶从府中出来。顾长俞不曾想赵隶前来拜会,奈何林舟渡已经下了马车,也被二人看见,只得先进府。 容瑛也不想顾长俞将林舟渡带了来,她心下虽有些疑惑,但也是依礼请了林舟渡进府,又顺便给管事邱晔使了个眼色,邱晔当即明白,默默退下,前去告诫府中下人不得多言。 在堂内坐了,容瑛唤人上了茶,才道:“子姜,今日怎的带殿下过来了?” 赵隶也是凝着林舟渡,反正林舟渡也看不见,倒给了他打量的机会。顾长俞就道:“殿下成日闷在府中,今日难得天气好,就带殿下出来走走,不好去别的地方,便来看看母亲。” 容瑛就点了点头,将盏放下,又转而向林舟渡道:“我这孩儿独身惯了,在川陵向来是有他祖父关照着,自己只怕不大会照顾人。殿下住得可好?” 林舟渡微微颔首,“侯爷是心细之人,安排得一应俱全。” 有林舟渡和赵隶在,母子二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闲聊些无关檀京的闲散杂事。顾长俞心下寻思着该怎么找个机会松林舟渡从后门出去,脑中也有几个想法,却又被他一一否决 。容瑛能看出顾长俞心中有事,心下猜想此事应和林舟渡有关,然赵隶尚在一旁,她摸不准顾长俞的心思,也不好自作主张做些什么,便一直说话暖场。 倒是赵隶心中清明,他也是光明磊落之人,就寻了个由头叫了顾长俞出去,直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才问他:“你今日带顺王来是做什么的?” 顾长俞有些犹豫,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赵隶便道:“他要出去,对吧?不方便走大街,只能借道顾府。” 既被赵隶看出,他也就不藏了,简单道:“是要出去,要见个旧友,从顾府后门走方便。” 赵隶就说:“我不知道你俩之间的事,也不愿多问。只不过他为何到你府上你应该再清楚不过,顺王此人,深不可测,你凡事要多留意些。他可说了要去哪儿?” 顾长俞不答,只是道:“顺王此人……倒是也不错。” 赵隶知道他不擅长说谎,最起码他不能做到面不改色地说谎,他既不答,那就是知道林舟渡要去哪。 “子姜,他到底要去哪?” 顾长俞心下思绪翻飞,自然也有疑思被翻出,便看向赵隶:“烨岚,你知不知道,檀京有一地叫菱花胡同?” 林舟渡如愿从后门出了顾府。 穿过那条暗巷,便是两坊的交界之处。这两坊本是用高墙围着的,后来赵平稷下令拆除了各坊围墙,这两处间本是一条极逼仄的巷子,就算不拆墙也无人走,那些人就干脆留着这两墙没管。 两边砖石斑驳,墙皮剥落,拢共不过两尺多宽的距离,正中一条竖向青石铺地,两边枯草又几乎占了一尺。林舟渡一路走过去,大氅的衣摆上已沾满了泥灰,身侧也难免蹭上些尘土。这条小道很长,仰头看去只见一道蓝天,林舟渡熟悉檀京的路,若是换个心里没底的人来,将其置身于这样狭窄的环境中,只怕走几步便觉窒息。 走过这条小道,方才望见大街。这街坐落于金鱼广场,每到晚间便是热闹之地。道路两边楼阁林立,檐下挂红灯,栏间缠彩绸,随便走一家进去,方可见玉动珠摇、红飞翠舞。而这里最中心的地方就是菱花胡同,胡同里面又是在这个京城的暗处间最上等的地方。 妓子也分等。末流的是车马过道边的窑姐儿,往来之人也是贩夫走卒;中流好些,可与芝麻小官、富裕之家往来;上流的就是菱花胡同中的小班倌人,这里也是供红楼贵眷挥金买笑、一掷千金的地方,一面是欲念横流、一面是权钱罪愆。背身时是鬼判夜叉,回头时又只剩笑生双靥。 林舟渡要找的人就在胡同尽头的清乐坊中。清乐坊没有守门人,只有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坐在过了门后的小耳房中,正在炭火上烤红苕吃。那老人听不见也看不清,林舟渡走进去也不知他看没看见。 清乐坊里是一片沉寂,林舟渡径自进了后院,才闻得人声。只见院中有四人围着一石桌打叶子牌,北面的是一梳着堕马髻的女人,发 29. 念犹纷2 [] 在林舟渡走后的顾府内,顾长俞、容瑛和赵隶三人相对而坐,容瑛心知今日事有蹊跷,却不多问,加之方才赵隶将顾长俞叫出,她知道二人许是有事要说,便暂寻了个由头出去,将堂屋留给他们二人。 赵隶看向顾长俞,只见他低垂着头,明显心不在焉,就知今日林舟渡那事他虽是帮了,可也并不是全然不在意,“子姜,你既然不放心,为何不跟上他?” 顾长俞猛然抬头,却是想都没想就否决,“这是什么事,我既决意帮他出来,又何来暗中跟随的道理?况且…他生在檀京,在民间有旧友再正常不过,想得再深点,无非就是他以前的僚属,逃过一劫方才躲在那些地方,我就算跟去又能如何?” “就算是僚属,只怕也未必会简单。”赵隶心头稍沉,他今日是第一次见林舟渡,这心里是迟迟安定不下来,总有一种莫名的警惕感,觉得此人不可信,“子姜,切莫信他太过。你久在川陵,不懂这檀京的弯弯绕,若是再不谨慎些,到时候只怕要替人祭了天。此人身份又是如此敏感,就算他暂且对你没有恶意,你也不能不防。” 顾长俞听了这话,就道:“往后我会注意…今日便罢了。” “罢了?”赵隶并不赞同他的想法,“菱花胡同那地方,看着是烟花之地,可你也清楚,出入那里的人是什么身份。无论他要见的是僚属还是旧友,抑或是他当太子时有过交往的故人,你就真敢蒙了眼睛任由心瞎着?子姜,你担得起后果,整个顾家能担得起吗?我不知他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使你如此信任他,但我也只能提醒你一句,顺王非善类,你要小心。” 顾长俞望着堂门,那门紧闭,抵住了寒气,也将堂内与外头隔绝。他的手指搓着衣角,心中起伏不定,“你怎就知,他不是善类?” 赵隶没和他争辩,本想做一番解释,终是作罢,只是指了指门口,“他是不是善类,你现在跟上,去看看他见了谁,说了什么话,不就清楚了?你武功好,此事又难不住你。” 顾长俞收回视线,不过片刻,就又抬起头,此番是下定了决心,既决定要去,他也不拖沓,迅速起身推门出去。赵隶看着他出去,才觉自己心中也是烦乱得很,揉了揉头发,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茶水。 顾长俞的速度很快,他按着林舟渡之前说的,果然一出了后门就见一条暗巷,他穿过那暗巷,没见着林舟渡人影,却发觉出去后有几条道可选,顾长俞却将视线放在了斜对面两坊高墙间的小道中。只是这小道逼仄,他若是进去,身子两边正好蹭着墙壁,届时就算他使了轻功走路无声,衣料剐蹭墙壁也要弄出动静。 两边的杂草上本该落灰的,凑近一看却发现有几片草叶上似是被擦过,看来他走的果然是这条路。顾长俞没犹豫,见两边无人,便使了轻功跳上墙头去,所幸那墙也不只是单单一面墙,墙后有一排悬山顶清水脊的屋子,瓦也是普通的青瓦,屋前又有更高的建筑,只能瞧见一排叠落山墙。他在顶上行走,不大会惹人注意,站起身又正好能望见下面的小道。 这回处在这居高临下的地理位置,顾长俞终是看见了林舟渡的身影,那道白色的身影刚好可以穿梭在小道中。他随着底下那人走过这段路,直到那墙的尽头,才见底下尽是繁华楼宇。他不好跳在大路当中,就顺着屋顶跳在坊内,从偏门出去。 大路上其实也没什么人,多了遮掩之处反倒好跟些。顾长俞从未到过这里,望着街道两边眉间不由轻拧,被跟踪的人尚不知道躲,故而他几乎不费什么心思就能跟上前面人的脚步,直到拐进菱花胡同,见林舟渡进了最里处的清乐坊。 这地方竟只靠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把守,顾长俞心下生疑,也只能进去。 “怎会不知?”唐齐仰头望了望天花板,深深吐出一口气,“鬼头青…呵,不过是乌香的火种,再次落到大聿的土地上罢。” “当年林姐姐、林阁老同林氏一族为了这小小的丸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到最后将自己的性命也赔了进去。川陵将士的血都要染红了潜龙川!可现在,周党安党乱政,陛下宠幸奸佞,党同伐异。他只知道,是乌香换来的银子供他坐上皇位,现今鬼头青再起,他只会视而不见!可那些人命呢?川陵战死的将士尸骨无存,檀京冤死的忠魂到现在都是孤魂野鬼!殿下,祝尘,大聿只能靠你了。” 林鹃的眼底赤红,提到往事,只觉是洗刷不了的痛楚、刻骨铭心的怨忿,她每每忆起从前,心间就成了难以翻越的刀山火海,辱与痛成了岩浆与利刃,使她饱受煎熬。 林舟渡又何尝不痛?只是他想起往事,早已不似当初刚入翟雀宫时那般辗转难眠,若被架在火上炙烤。他已翻越过痛苦的极致,不敢回头再看,只能望向前方。 炉上的水开了,壶盖被沸水顶得铛铛作响,壶口处又有白气升腾而出。唐齐用棉布垫上提了壶来,替三人满上茶。 “什么东西?”林鹃倏然叫道,两人便随她的视线望向窗棂,却什么都没见。 林舟渡回过头,捧起茶盏轻轻吹着,喝了一小口才将茶盏放下。林鹃还是不放心,起身出门在院中转了一圈,才又回来。 “清乐坊里,经常像这样有人来吗?”林舟渡看向林鹃。 林鹃就道:“倒也没有,只不过到底要万分小心才是。真是怪了,方才我明明……” 林舟渡微微探了探身子,握住她的手,“婉娘,祝尘知道你们在此处不易,但也不要太过紧张。我现在到底是出来了,外面有我,你们尽可放心些了。” 林鹃看着他的眼睛,遂是叹了一声,“好,好,想来也是我太过紧张。这院中有唐齐 30. 念犹纷3 [] 顾长俞不曾想,在这清乐坊的深处,还藏着这样一个地方。 这是一个建在后院耳房后的小间,左侧有一小窗,正中是一竹镶门,唐齐开了门上的锁,光线涌进屋中,只见翻腾而起的烟尘中坐着一个人。那人说是一个人,也就是身形看着像人而已,他折在了唐齐手中,也尝尽了唐齐的各种手段,伤口糜烂见骨,蓬头垢面若阴沟虫蛇。现下这人被铁索与麻绳束缚着,倚在一旁桌脚上,那木头桌脚早已被虫蛀得腐朽不堪,他在那里就似木中巨蠹。 他的面貌尚且清晰,双眼虽浑浊却也能视物。那桌上放着残留着药汤的空碗,想来是唐齐给他吊命用的。那人清醒着,被倏然闯进的光刺得眯了眯眼,再睁眼时,只见一身着白衣的男子立在他面前,他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对方面貌,谁想对方却是蹲下来,细细凝望着他的脸。 “是…是你……” 那人不大能发出声音来,勉强从喉间挤出的两字好似雪天碾过泥道的车轮,生硬而僵直。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林舟渡,眼中陡然划过一丝恐惧,旋即又只剩忿恨,“你竟还没死……” 唐齐就一脚踢在他肚子上,“嘴放干净些!” 林舟渡看着他,道:“该死的是你,不是我。” 他看看林舟渡,又看看唐齐,竟是笑了出来:“你们…你们二人,林舟渡,你敢用他,你是真自信……” 林舟渡站直身子,唐齐上前揪住那人衣领,“你既然认得殿下,那就好好想想,说还是不说。” 似是被燃起了斗志,那人的双眸竟是透出几分亮光来,直直与唐齐愤然的眸子对视着,连声音都洪亮了几分,“我是认得他,那年在翟雀宫里,他跪着求我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说什么!” 唐齐又将他的衣领揪起来几分,眸中铺天盖地的怒火似要将那人袭卷,他越是如此,那人面上就越是狂荡,林舟渡伸手将唐齐拦下,淡然出声:“他说的没错,只不过,今日该换换了。” “你想让我跪下求你?”那人狞笑着道,“一个在侯府中让人当娈童养的东西,你也配!” 这下连林鹃也怒了,林舟渡却是不紧不慢到一旁拖过一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不急,三年未见,我们先叙叙旧。” “叙什么旧?怎么,顺王殿下想起跪下求我的往事,觉着别有一番滋味,怀念得紧?” “当然不是这个。”林舟渡浅笑,将双手交叠搁在膝上,“你年轻时便常年往返于罗剌与克伦,在那里经商,准确来说是欺负克伦人不识得大聿律法来骗财。后来,你不知为何突然弃了那边的生意,来了檀京府。” 那人盯着林舟渡的脸,目光如钩,却没由来地透着一丝警惕,“你说这做什么?” 林舟渡望着他,继续道:“你找上安家,答应替他们给克伦人传消息,条件是让一个女子能拥有檀京府的户籍与户帖。” 空气骤然滞住,那人的眼底似是有什么在慢慢崩塌,他拼尽全力去拢着,却无法阻拦。 “这个女子是克伦人,也是三王子脱脱占里的家奴。她本是脱脱占里的人,你却和她暗通款曲,她从三王子府逃了出来,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你想要那孩子,更害怕东窗事发,故而求上安府,求他们想办法给那女子一个新的身份。” “你不许动她!不许动她!” 那人仅一瞬就变得疯颠,咆哮嘶吼,铁链振而作响。 林舟渡的目光始终如一,就那样淡漠地落在他身上,“三年前,你奉安稹之命,手握一把昭靖长公主的头发来翟雀宫时,我也是这样说的。” 那日,林惊时被割下的头发散了一地,林舟渡就跪在那一地青丝中间。 那人颇有些恍惚,瘫靠在朽木做的桌腿上,肩上有一伤口因为激动而崩裂开,血顺着衣袖滴落。他忽又直起脊背,竟是站起身来,动作虽慢,却坚定不移地挪向桌旁,唐齐和林鹃皆是警惕地望着他,却见他拿起桌上的药碗,颤抖着举起,又将它猛掷于地上。瓷碗在林舟渡面前碎成瓷片,那人也“咚”得一声跪在碎瓷片上,跪在林舟渡面前。 他膝间就有血渗出,渐渐在瓷片间汇成一滩,他却是一下也不曾低头,直直盯着林舟渡的眼睛,“那日你跪在至亲的发间,今日我便用血来偿。你本应是为君者,懂得罪不牵其孥的道理。林舟渡,那日我只是割了长公主的发,其它便再不曾做。” “我知道啊。”林舟渡看着他,“我也没说要动你的人,但是你依旧害怕,不是么?你很聪明,送到安家手上当人质的是另外一个人,你心爱之人在别处,你将她保护得很好。” 那人不曾想他竟是连这都知道,心里的最后一丝防线也被彻底击垮,双目中也陡然黯淡,只闻林舟渡道:“我们之间不就是这点交易,你也知道我想听你说什么,又何必纠结。” 唐齐取了纸笔来,将那人口述的东西一点一点记下,末了晾干上面的墨迹,叠成方块装进腰间蹀躞带挂着的荷包里。室内有一股子血腥气,又不通风,时间长了便觉气味难忍,唐齐和林鹃同林舟渡出去,再次将门锁好。 外面空气虽冷冽,天光却尚好,唐齐深呼吸了几口,遂向林舟渡道:“殿下若是准备动安家,恐怕第一个要动的就是安无疾。方才那人也招了,安无疾眼下在川陵,怕是想着怎么与查几人勾结。一个克伦,一个罗剌,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大概已不知和查几人传了多少封书信了。” “是啊,安无疾偏偏去了川陵。”林舟渡注视着虎皮墙前的柿子树,那树上挂着几个软柿,有不知名的鸟儿正在啄食,“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川陵了,安无疾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殿下。”唐齐明白他心中所想,当即便道,“我知道川陵有顾侯的祖父,川陵都指挥使顾喆昌。可眼下这局面也容不得殿下不用他 31. 念犹纷4 [] 他一进来,聊天声便戛然而止。林舟渡也不觉什么,只是出声:“实在抱歉,让三位久等。” 没听到顾长俞回话,倒是听到赵隶说:“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殿下快过来暖暖身子。” 随后,便有一人上前轻轻扶住林舟渡的手臂,带他往座上走。林舟渡可以感觉到那人不是顾长俞,也不是赵隶,应该是顾府的侍女。直到坐下,他也未闻得顾长俞出声。若不是方才走到堂门口处听见里面有他的说话声,林舟渡真的要以为顾长俞不在堂内。 赵隶正喝茶,目光却是尽在二人之间,他见林舟渡坐下后便不再说话,思索一下,遂看向容瑛:“舅母,午时将至,烨岚也该回府,就先走一步。” 容瑛就微微笑道:“也好,改日有了闲暇烨岚再来府上用饭。” 赵隶当即起身,拱手施礼后离去。容瑛看向顾长俞,见他依旧是垂着头,也不言语,便道:“子姜,你和殿下用了饭再走吧。” 顾长俞回神,这才抬头回话:“不必,儿子下午还有事,这就回府,今日麻烦母亲了。” 容瑛便笑笑,起身送二人出府,又看着他们上了马车远去。回到侯府,顾长俞率先跳下马车,正要往府里走,却听见身后车厢内林舟渡唤他:“侯爷?” 顾长俞就顿住脚步,又拨转脚头回去,一挥手将帘子掀到厢顶上,伸了只手进车厢内。 林舟渡扶着他的手臂跳下马车,又想扶着他的手臂走进府去,却不想顾长俞直接收了手臂,他尚未站稳,便稍一个趔趄,才忙稳住身形,“侯爷?” 顾长俞没看他,却到底还是伸出了手臂。 总算是进到了屋内,林舟渡也不用再装瞎,他这才看清顾长俞的神色,似是不大好。顾长俞这人是直性子,有不满不大爱装,也装不住。林舟渡走到桌前,倒了两杯热茶出来,将其中一杯拿上,走到他面前:“方才摸见侯爷的手有点凉,可要喝杯热茶暖暖?” 顾长俞就拿过他手中的茶盏,也没喝,就放在旁边桌上。 “侯爷好像不大高兴。” 林舟渡随意在一边坐下,也不再管顾长俞,拿过桌上的书翻看起来。顾长俞将心绪收敛,也在他对面坐下,停了须臾,才说:“我方才与母亲交谈,才知朝中形势不大好,故而烦闷了些。” 林舟渡就抬眸看他,“朝中形势不好,也不是最近的事。侯爷是指具体哪件事呢?” “鬼头青。”顾长俞直视着他,“我听母亲说,朝中近来有些风声,说是安无疾这盐运使一职来得不简单。他又正好往川陵去,所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庸州,只怕很难不让人多想。” “是安无疾的事啊。”林舟渡将那书放在桌上,“此事确实要留意些,侯爷可还同川陵那边互通书信?” “通是通着。”顾长俞道,又稍稍挑眉,“就是不知殿下对此事有何打算。” 林舟渡没有急着应答,只是静静望了顾长俞片刻,才出声:“侯爷对川陵比我熟悉得多,既能看出安无疾到川陵是去私通查几,那侯爷觉着,该如何处理好呢?” “如何处理?”顾长俞扯了下唇角,“殿下既这么问我,想必是已经有了主意,又何必让我费那心思。” 林舟渡则稍顿,才道:“侯爷果然心情不大好。” 顾长俞没吭声。 林舟渡就又拿起书,“既然心情不好,想必这个时候我与侯爷说什么,侯爷也听不进去。倒不如先去用了午膳,休息几时,我们再说也不迟。” 这是明显的逐客令,也是极温和的逐客令。顾长俞却只当没听到,依旧是坐在原处。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窗外都不知飞过几只寒鸦,寒鸦倏然飞上枝头,惊得树间麻雀四散而去。林舟渡便合上手中的书,直直看向他,顾长俞就也迎上他的目光。 “你既然跟去听了,就应该不止听了后面那几句,顾长俞。” 顾长俞就道:“是不止。我还听到,你这三年筹谋,就是在等我进京。” “也不能说是等你。”林舟渡道,“如果不是你,也会是另一个人。” “所以我于你来说,只是你手中的剑。不仅是我,我们顾家都是如此。没有人会在意手中的剑在想什么,哪怕折损,也要让其折损在战场上。我祖父、翎王、宋王,几乎是自从踏入川陵,就不曾再踏出一步,在潜龙川上流过的血不知染红过多少查几人的袍子。安无疾在川陵出事,安家就能放过祖父吗?” 对于偷听的事顾长俞算是默认,林舟渡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我知道侯爷担心顾老先生,可于顾老先生来说,若是将来眼睁睁看着鬼头青遍布大聿,他只会恨自己为何不趁安无疾在川陵时便将其手刃。我们若不能踩断安无疾这条线,只怕鬼头青不日就要抵达檀京府。川陵之事我们鞭长莫及,只得靠顾老先生的力量。” “是啊,你也知道祖父是镇守川陵的功臣。为了安无疾折了祖父进去,你真觉得值吗?” “看来侯爷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林舟渡坐直身子,面上又严肃了几分,“我说了要请老先生帮忙,自然不可能让老先生折进去。安家的手伸得再长,也不能伸到川陵。” “你这是在欺负我不懂檀京中事。”顾长俞眸中多了些许愠色,“安无疾获罪,会有安家作保,就算你神鬼手段让安家保无可保,不过多时,安家就会另找人来接替他的位子。你想动安无疾,大可等他回京,可你偏偏要在川陵动他,分明是不想让我出头,要让祖父替我担了这个责。况且你此时急着动安无疾,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处来,不过是拖延。” “侯爷。” 林舟渡叹了一声,“看来侯爷听的话还真是掐头去尾 32. 念犹纷5 [] 半夜,崇宁宫内一只茶盏被重重掷于地上,瓷碎之声惊得门外宿守的侍女猛地睁开眼睛,忙就往屋里跑。此时正值寅正时分,因为不知发生何事,那侍女也不敢擅自掌灯,只能小心翼翼进去,借着月光瞧见那地上是一地碎瓷。 而安琼枝正披头散发坐在床榻上,满面怒容。 “贱人!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那侍女忙唤了人来收拾地上的东西,又另拿过茶盏来给安琼枝倒上安神的茶。安琼枝夜间起来,怒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望着明纸外的天色,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是寅正之时,太后喝了茶,再睡会儿吧。” 安琼枝虽是抚平了心中之火,但也到底无心思再睡觉,接过茶饮尽,方说:“罢了,不睡了,更衣吧。” 康进德辰正之时来到崇宁宫,没进来前就先拦了个小内侍询问,方知安琼枝夜半怒起,毫无征兆地骂了这么一句。不肖多说,他也知道骂的是谁。康进德抚正了头上的烟墩帽,这才往室内走去。 安琼枝穿戴齐全,妆容完好,正立于松枝书案前抄写经文。她手持紫毫,沾朱砂墨,一手上好的小楷,只见其眉目舒展,有哪见丝毫不豫?康进德就堆着笑上前,给安琼枝见礼,“太后娘娘。” 安琼枝看了他一眼,笔也未停,只是道:“见过新厂公了?” “没有,还没见呢!”康进德示意身后的长随将几个剔红的漆盒奉上,“这不是近来得着些好物,就先想着给太后娘娘送来,回去的时候再顺道见见那新厂公。前些日子万岁派出的巡盐御史回来了,这次去的是沧中辂州,恒王可给搜罗来不少好东西。辂州产奇珍异宝,奴婢挑了些好看的做成首饰,太后娘娘留着玩玩。” 安琼枝身边的侍女便上前,带着那些长随到库房去。安琼枝这才撂下笔,正眼看向康进德:“本以为东厂这事怎么也得等年后,没想到陛下这回是一点都没给我们插手的机会。这便罢了,半路还杀出个顾侯来,你说说哀家这一夜又一夜的怎么能安枕?不过好在今年淮儿和疾儿的运道还不错。” “那是那是,两位大人自是好着。”康进德先是笑着附和,才又道:“两位阁老在外头都挂念着太后呢,今日看见太后气色甚好,奴婢也好回话去。快到年节,太后若有什么需要置办的,尽管说与奴婢。” “置办就不必了,哀家上有父兄,下有亲儿,哪就劳得你呢!”安琼枝转了转右手手腕,将一旁放着的护甲一一戴好,“你无需费那心思,只需好好探探那厂公虚实,回来能有个准话,哀家可就心满意足了。” 康进德连连称是,这才退下。外头有风,那风刮得像刀子,直刺进人骨髓里,他一身单薄的衣裳,当即就拽了两个长随挡在自己前面。风是抵住了些,只是想想又觉着不妥,怎能让这些个人走在自己前面,就又拽了他们回去,自己迎着风上前。 这日是东厂的新督主郑序新上任的日子,这人是柳复光的干儿子,一入宫起就跟着他这个干爹,如今也算是郑重地熬出了头。康进德是在半道上碰见此人的,郑序刚从宫中出来,一身崭新的紫袍,连鞋面的缎子都亮得刺眼。 郑序此人真真是随柳复光一个样,也是高大的身材,面上同样不苟言笑,看人的眼神宛如带着三尺寒冰。康进德心底里最是见不惯这样的人,只不过面上是一点都不显罢了,他走上前去,弯着眉目,向那人打招呼:“郑厂公!” 郑序本就注意到康进德了,只是没为他停下脚步罢了,现在康进德主动出声,他也只好暂且停住,回道:“康爷。” 康进德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郑厂公可是刚从恭肃殿见过万岁出来?” “是。康爷也是从宫里出来的?” 康进德就道:“是了,厂公应该不急着回去吧,我听闻长宁街上新开了一家茶楼,我们一同坐坐?” 郑序甚至一瞬也未曾多想,就道:“这就不了,东厂空了这么些日子,尚有许多事要处理,万岁也是同我说这事。康爷想必也是有事要忙,改日再说吧。” “也好,也好。”康进德就笑笑,“不过我们总可以一道出去不是?正好到东安门时要路过印绶监,想必厂公也有东西要拿,我也去那地方办个事。” 郑序没拒绝,那就是默认,二人一同走在官道上,往来有端着各种杂物步履匆匆的火者侍童,见他们二人来,纷纷叩首行礼。 郑序的步子大,康进德得快速倒腾自己的两条腿才能跟上,一边跟一边说道:“厂公瞧着年轻,今年可有三十?” “哦,已经过了,过了年刚好三十四。” 原本郑序还会客气地回问一句,到了后面就只剩康进德问什么他答什么,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了。康进德饶是笑惯了的人,也到底持着身份,别人不愿说,他也不想上赶着问,心下也对这人有了个数。果真不愧是柳复光从小带大的,说起话来油盐不进的样子和柳复光如出一辙。 他今年才三十四,小了康进德十来岁,却已是东厂督主了,名义上居然还能压他一头。康进德这么想着,不觉间已到了印绶监门外。这地方倒大,也人多热闹,只不过缺些修缮,墙皮都剥落了不知多少。里面的人穿着青素衣,外面罩着棉袄褂,行动间还可见那褂子内衬上打着补子。 郑序是来拿大小印信的,自蔡启下狱后,东厂的一些印信皆是要收回,有些需重铸。他们进了那院子,也无人阻拦,更不见这里的掌印和佥书。康进德倒是熟悉这里,也和那掌印交好,后院有一架阁库,里面就是放物件的地方,他和那看守的人说了一声,也不管他回没回应,就带着郑序进去找。 这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谁料那守门的小乌木牌竟是弯着腰拦在他们前面,说话声音不大,想来到底是忌惮,“师 33. 念犹纷6 [] 安文友向来是跟着安弘赟,午间兄弟二人一同在安弘赟的府邸用饭。现下进了堂屋内,却见康进德已经在那等着了。前些日子安家在朝中受了莫名之挫,眼下也是同安琼枝一样无处泄火,故而心中对康进德是暗含不满。 康进德也不知是来时着急还是屋里太热,此时坐在那楠木罗汉床上正满头冒汗,拿着一本书当扇子使。见二人进来,也不愿起身,只是随口打了声招呼。 安家兄弟落座,安文友盯着康进德,是愈发不顺眼,出口的声音也带了丝厌倦,“呦,康公公,几日不见你,还以为你见周家得势,把我们撂在一边儿了呢!” 康进德就放下那书,道:“这是什么话!近来太皇太后寿辰,咱家有的是事忙。这次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寿辰还是个半整数,得大办!咱家方才才去见了太后她老人家,出门又碰上郑序……那人和柳爷一个脾性,几句话也说不得,哎!” “呦,你还碰到郑序了?”安文友闻言,字里行间就带了丝讥讽,“听说郑厂公今年不过三十四,康公公,你比他进宫早,你三十四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捞个厂公当当?” 此话正是戳到了康进德痛处,他不愿多言,只是又拿起那书扇风,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现在说这又有什么用?过了年,万岁就要将顾侯调到大都督府去。安国舅,你统了兵马司数十年,可这左都督可未见你坐得稳啊!” “你现在说这风凉话!你……” “好了。”安弘赟终是出声,他示意安文友不要动怒,又看向康进德,遂从一旁的漆盒里拿出一个瓷罐来,道:“我看康公公也是心绪不宁得很,大寒天的挥汗如雨,来吃块安神的糖来。我近来睡不着就吃这个。” 康进德就敛了敛心神,放下书过去,安弘赟开了瓶塞,倒出两块绿色的糖在他手上,那糖闻着有淡淡的凉意,也不知添了什么香料。康进德心思不在这里,直接把两块糖倒进嘴里去,谁想刚尝见味儿,他眼睛就蓦地睁大,“呸呸”几声把那糖吐到地上,这还不够,他又端起一旁的水来猛灌,连形象也顾不得便吐在地上。 “安弘赟!”漱完口后,康进德对安弘赟怒目而视。 “你叫什么叫!”安文友一拍桌子喊。 安弘赟却是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垂首饮了口茶,才将那茶盏放下,淡声道:“怕了?” 康进德再怎么能装,现下也是一点都装不住,指着安弘赟就大骂:“安弘赟!你简直是个疯子!你知道这是什么!你就这么急得让我去死?” “这是什么啊?”安弘赟抬眸望向他,“鬼头青,对吗?你尝出来了。这在外面可是好东西,只要康公公不去碰它,它就是康公公脚下的阳关道。你连当朝首揆都未选,而是择了我们,不也是冲着这物而来?康公公,这做人,方是有出有进、有舍有得,你若总是这般犹豫不定、窥间伺隙,到头来只会做了丧家之犬。” 康进德怔住,遂又“哎哟”一声,抚着额在原地转了一圈,“我的爷呦!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几日实在是时运不济,我就能怎么办呢!二公子近日不是刚到川陵去?怎么也得等他那边回个音信来吧!不然我们在檀京再折腾也是盲整不是?” “二公子那边先不说,既是在檀京,就该着眼檀京的事。”安弘赟道,“康公公刚刚自己也说了,过了年顾侯十有八九要到大都督府去。康公公,你就真的一点想法也没有?” 康进德又坐回去,又倒了杯茶喝,眉间紧拧着,“有是有。只不过这兵马司到底是国舅爷的,动起手来麻烦得很。要是早能动,大人你也不至于拖到现在不是?” “办法也是人想出来的。”安弘赟看着他,“既然不能在兵马司动,那就想办法把顾侯引出来,或者动不了顾侯,顾南豫,还是可以的吧?” 康进德不语,似是思索了一番,才道:“既是如此,便要寻个好时机。年末之时,顾南豫这位部堂大人总该到檀京道九州巡视,届时又逢圣寿,顾小侯爷若闻得老父亲出事,只怕也闲坐不住了吧!” 安弘赟便道:“是啊,有顾南豫在,漕河之上到底是有双眼睛看着。何时能剜了这双眼睛,那才是要事。” 章煊昨日吃了酒,倒头就睡,直到天大亮都没醒。侯府本就人少,顾长俞又特意嘱咐过平常若无事便少来打扰,故而在这两片院子周围一般没什么人。林舟渡也在侯府住了挺久,大概摸清了这里门路,也算准了时间,今日晨间无人,他就自己往顾长俞的院子中去。 自那日顾长俞“回敬”了他一句后,林舟渡就没再和他争辩,转身而去。这些日子,顾长俞每日早出晚归,回来了也不与他见面,算算已有三日。 今日他休沐。林舟渡走至门前,先行扣门,闻得里面答复,这才推门进去。 顾长俞正看书,旁边的枣木架子上还挂着短褂,想来是刚晨练回来。他看书入神,也没想到进来的人会是林舟渡,抬头望着他怔了一下,遂放下书,只是不说话。 林舟渡随手将大氅挂在椅背上,走过去坐下,兀自倒了杯热茶喝。 顾长俞看着他,他依旧是那样懒懒散散的状态,世间的风云惊不起他一丝波澜。他收回视线,主动开口:“你今日……” “我答应你。” 顾长俞又抬起头。 “不动川陵。” 顾长俞讷讷不知何言,良久,才问:“你答应了我,可是还要我答应你什么?” “不用。”林舟渡道,“顾小侯爷什么都不用答应我。如果真说我想要什么,我只希望侯爷以后能对我全然信任。” 仅是一瞬,便让顾长俞嗒然失语。 顾长俞将所有结果都想遍,也曾觉得自己应该主动结束这场僵持之局,却没想到林舟渡主动过来了,而且 34. 念犹纷7 [] 提到如此久远的事,何玹清也需仔细回想。那时他才三十余岁,相隔至今几十年,如今林舟渡问起,竟难得地能想出几人来:“有一旧友,当时他在州学当学正,同老夫一样是清贫之人,闲暇时老夫曾与他一道卖字卖画,赚些润笔费。今年六月尚和他有一封书信往来,知他还在桓州。只不过我那旧友最高也只任过州里的判官,现已致仕,恐帮不了你什么。” 林舟渡就道:“无妨,我只需一身份,一个能在川陵立足又不必太过显眼的身份。我派了一无籍之人往那边去,那人随着贩盐的座船至庸州,只需一川陵的身份,他就好混入盐商之中。曾经任过从七品的小官,老来同官府做起贩盐的生意,正好合适。” “也好,有了此人,就相当于在安无疾身边有双眼睛。就算不动,也能掌握些他的动向。”何玹清道,“既是如此,就让我去安排,你不要操心。” “多谢老师。” 何玹清摆摆手,眼底是无声的哀叹,“何必言谢。老夫只恨自己不是张良、陈平,既贫算无遗策之谋,又乏运筹帷幄之智,这才使得大聿朝奸人横行、佞者成伥。待过了年,老夫也就到了致仕之年,届时尚不知陛下会如何。若真无法,只怕老夫也要找顾喆昌去,死也死在国门前,这辈子还能安心些。” 林舟渡心底也是一阵酸胀,这天瞧着是风和日丽,可怎就不是挡在长夜前的浮华?世道不好,人就如浮萍,有志者更无立锥之地。他不免又想起先帝,先帝在时的世道也苦,可苦也苦得真切,总好过有层糖衣在外,苦而不见,末了才觉那苦的滋味渗入骨髓。 “老师,你于祝尘来讲,是可以寄百里之命的人,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好,好,不说这。”何玹清心下悲凉,收起那冗长而繁复的思绪,“邝缨也不好。我那日见了他一面,他正在廨舍里浣衣,那衣裳边角都搓洗烂了。他现在在蕃育署,苦读考学上来的才子,现在却和鸡鸭鹅作伴,我不忍看,同他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林舟渡道:“邝缨的事还得再等等,至少要等我从侯府出去。我这接伴使总不可能当一辈子,陛下也不会愿意。待我出去,就不好再回翟雀宫去了,届时陛下许会给我个宅子,再拨几个东厂的人来……” “真到那时,你该如何?”何玹清问,“你此次遇着的是章煊,算是走了运,可这运总不会次次走。东厂的人你可对付不来,现在又有郑序在,东厂比起原先只会更严整。” “所以我更要做好准备。”林舟渡盘算道,“东厂也平静了有些日子,想必郑序也觉着无聊,该给他们找点事做了。” 府门外的风吹进来,又顺着长廊吹进小院里,掀飞了枝头枯叶。厢房檐间的勾头上还挂着几个冰凌,已经化得只剩细长一段,现下倒自己断开,砸到地面上去了。 就这样寂寥了几日,今日顾府倒热闹起些许。 说是热闹,实际上就是来的人头多些,众星拱月围着顾南豫,为他送行。顾南豫管着漕运诸事,在檀京的日子远不如在外地的日子多,一年下来几乎要将四隅跑遍。总漕部院衙门设在四隅之一的广岐,位于岐东道淞城。 凉河是贯穿大聿的命脉,广岐西邻乌朱国,凉河便源起于乌朱国内的九岱山,自岐西流经檀京府,再南折至岐东,再往东走,过川陵三道,最终从庸州入潜龙川。这条河可谓是“支庶繁盛”,支流散漫繁杂,几乎遍布了檀京九州与除西北陌冗外的三隅。 顾南豫自檀京至淞城正是顺流而下,其间有近一千里路,水路这个时候顺风,大概不到十日就能抵达淞城,加紧赶些,乘官座船七八日就能到。顾南豫其实本不该此时回京的,只不过顾长沂五月份的时候就生了病,九月份的时候严重了,顾南豫实在放心不下儿子,只得回来。前前后后拖了有两个月,顾长沂终是未能扛过去。 后面顾长俞回京,顾南豫陪了他一些时日,就不在檀京多留了。此去离过年尚有一段时日,再回来,就该是除夕夜前。 虽然送顾南豫远行已是常事,可每到此时,顾府都是上上下下一片忙碌。来人除顾家二子顾青闻,就是一些近亲与好友,还有顾南豫在朝中的同僚,他们不在顾府聚着,往往在出城之处等候。剩下的人中,容家来了些小辈,顾青闻的妻子、大理寺卿尹宣升的女儿尹娆也在,还有二人所出的一子一女。 赵隶当然也在,他与顾长俞站在一处,望着顾南豫在府门前与亲朋叙话。顾南豫没什么行囊,只一个麻布包,里面放着几件衣物和些许书卷,他一手提了那包袋扔进车舆内,也不再拖沓,同众人一一告别后就上了马车。临行前,又挑开帘幔,还是唤了顾长俞过去。 顾长俞就过去,顾南豫望着这个儿子,他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也与已逝的顾长沂有几分相似。只不过顾长俞的眉眼更加凌厉,这是从小与诗书作伴、在檀京浸染长大的顾长沂断不会有的。 许是因为不在自己身边长大,顾南豫对这个儿子会有疼爱,但那疼爱似乎也只是出于本能,多的原因不大有。他此番远行,也无甚不舍,到底不似从前。 “子姜,爹要回淞城去了,过年就回来。” 顾长俞道:“父亲去吧,路上小心,檀京有我。” 顾南豫就笑了笑,眼尾已有了些车辙似的细纹,“你在檀京好好的,闲下便多出去玩玩。” 顾长俞应了声,父子间便不再有多的话。马车渐行渐远,亲朋散去,容瑛随尹娆一道去了,一时间府里就剩下顾长俞和赵隶在。 “舅舅偏心。” 顾长俞愕然,奇怪地望了赵隶一眼。赵隶此人平 35. 万兽鸣1 [] “原来是因为顺王。”赵隶闻此,却是不解,只道:“我倒觉着这不是问题,顺王在你府上有自己的住处,他平日里又不出来,你不叫他出来想必也不会有人多嘴。况且……那日你带他到顾府,虽是说他出门有人接应,可我还是觉着,他是装瞎。装瞎之人,也不会想多见人吧。” 顾长俞面上没什么表情,心绪更是无甚波动,只是思索片刻,才道:“我也不知,那日我跟他出去,见确是有人来接应他的。那日在府中,我曾替他请了郎中来看,他摘下那白绫后,眼睛看着还好,只是双目浑浊无神,想来确实不是摔瞎的,应该是被人用了毒了。” 顾长俞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像今天这般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那谎话是脱口而出,甚至没有思考太久,流利之极一气呵成。赵隶是除顾喆昌外跟他最熟的人,此时竟是一点都不曾怀疑他说的话,只是凝着眉看着天道:“要是这样,那这顺王也是苦命,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他本是那样一个人……” “他本是什么样的人?”顾长俞扭过头,凝着赵隶的侧脸。 “我还以为你打听过。”赵隶就看向他,“我听得太多,跟你说不清。你闲来无事,想听他的事,倒可以去那些茶楼里坐坐。顺王那些事虽是敏感,但也不至讳莫如深。看你这样子……倒是对他感兴趣起来了。那日叫你跟他出去,你还推三阻四。” 顾长俞对那日的事避而不谈,只是道:“他的事…我还真没怎么听过。” 赵隶笑道:“坊间议得最多的,除了周家三出中的周镇察,就属你府里的这位顺王。你也是随性,那么一个人在你府里,你就没想过要去查查他。怎么,见他长了一张纯良无害的脸,就真把他当兔子养了?” 顾长俞的心中就显现出那人的身姿来,那人本就白,又爱穿白色的衣裳,初见他时,他许是刚从雪地里走来,鼻尖冻得稍稍发红,还真是像只兔子。而他那双眼睛又似含着蛊,随便望他的一眼,就可以让他在脑中一直记着,抹挥不去。 可他不是兔子,是檀京城的虎豹。 “不过开春的宴还是要设的,檀京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进你顾小侯爷的府中一观。”赵隶道,“至于顺王么……你既纠结,倒不如直接问他,他总比你知道自己该怎样不是?” “既然是开春的事,现在也不用着急。”顾长俞说,想了想,又道:“父亲想必过完年就要走,不会在檀京久留,父亲不在,我也不好大办。且万一陛下真将我调去大都督府了,那时顺王又在我府中,我就不要太高调了,免得招惹是非。” “你真觉得顺王能一直在你府里住着?” 顾长俞一怔,他明显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林舟渡不在他府上住还能去哪,“你的意思……” 赵隶就说:“既然是接伴使,当然没有长久在你府上住下去的理由。陛下也不会让他一直与你在一起。早些就是过了年,晚些也不会过了明年夏天,顺王是一定会走的。” “他走……”顾长俞有些怔忡,“他能走去哪?回翟雀宫吗?” “这倒不大会,出都出来了,再让人回去陛下脸上也不好看。我是觉着,陛下兴许会给他找个事做,好些就是在檀京,像邝缨一样进上林苑监养鸭养鹅什么的,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让他做,找人来看着他;不好的话就是让他到陌冗那种地方等死,说起来也是个藩王。” 顾长俞应了声,也没多说什么,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就这般静默了会儿,顾长俞也不再多留,起身准备离去。赵隶就在他身后道:“你要是想去茶楼听书,我倒可以陪你一起。” “不用。”顾长俞答。 正待要走,又听赵隶补充道:“有些个话你听听就得了,不要太在意。我去听的时候,有时难免会听到关于你和他的一些……” 顾长俞出了顾府,就往凉河附近的市楼走去。这一带被称为“凉河小市”,街两边经营的多是些潇洒娱乐之事,茶楼酒楼自不必说,可望见的还有玉器坊、竹器坊,卖油煎小食、香糖果子的……几乎无所不有。这边的茶楼酒楼是檀京中的百姓最爱来的地方,一进门去,就见正中是一实木低台,往上三层楼做了挑空,仅两边有楼台桌椅。 现在是上午,茶楼里人不算多,可比起其它街上的茶楼来这里算是顶热闹了。天花上两条红绸垂下,北面是一足有一层楼高的书画大座屏,黑漆木上照名家的笔触刻字,再刷上金漆,那字就显现出来。红绸正中是一牌匾,四个堂柱上又紧紧镶挂着两幅抱柱联。 那低台上正站着一身着道袍,头戴软脚幞头的说书人,其下是直直排列到大堂门口的桌椅,二层就要清静些,虽说也是摆着桌椅,可到底不似大堂里热闹。三层就全剩雅间了,是为只愿喝茶的人准备的。 大堂内几乎没什么空座,那一张张八仙桌上茶盏交错、糕饼纵横,桌沿还平地起高楼地堆着一座座瓜子壳山,也正是这般,才能让人生起加入他们一起听书的念头。顾长俞无心听别的,打算每家茶楼都看看,站在门口听上两句,不行就走。 所幸他甫一进来,就隐约听得“先帝”、“林太子”这样的字眼。店内伙计就迎上来,见他上了二楼去,便唤茶童上茶,后就不再打扰。顾长俞要了一壶清茶、一盘瓜子,找了个围栏边的位置坐了,这才仔细往下面看。他见人们的脚边放着好些个竹篾筐子,里面红彤彤的不知是什么。 他就往自己脚下看,见那八仙桌底下果然也有个那样的筐子,里面是些大红绢花,每个不过巴掌大小,其间还混着些许黄色的。筐沿处吊着一木牌,上面书着“红花一文,黄花一钱”。 顾长俞就 36. 万兽鸣2 [] 台下人一听就气得连瓜子都不磕了,忙问:“然后呢?太子说什么?” 顾长俞也想知道。 那说书人却偏要卖个关子,笑意盈盈问他们:“诸位觉着,太子该怎么做?” “把他们都杀了!” 台下不知谁喊了一句,众人就又被逗乐,笑过之后,才将视线转回说书人那里,只见那说书人摇了摇头,“未曾未曾,太子他啊,把沧山总督叫来,说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百姓受冻的问题,不然久了只怕要激起民变,届时不好收场。 那沧山总督自然答应啊,可这炭要上哪找去呢?林太子摆摆手,说:‘你们不用管啦,这事本宫来,本宫出银子到旁边的冗东买不就成了嘛!’ 沧中离冗东是近的,一半陆路,一半水陆,不出四日就能到。那沧山总督和淳县知县乐得眉毛都要飞上天去,觉着这太子应是想沽名钓誉一番的。林太子也不磨蹭,当天就骑快马往冗东去,再回来时正好用了五日,带回来有几十车的炭来。 那些人就出去迎接,怎想林太子没来,却见一身着官服的人上前来,见着沧山总督就开口要账:‘部堂大人,这五十车上好的柳木炭一共是六万斤,每斤按两钱算,共是一万两千金。大人,您看您是用现银结,还是开银票来?’ ‘这不是太子殿下买的?怎么问本官要账!’ ‘这不是太子殿下代您买的?您看看这契书和账目,上面可都有您的宝印呢!’ 这位总督大人现在才知中了太子的奸计,想息事宁人啊,就得拿出这钱来。这钱可不是小数目,他们倒卖炭可卖不了这么多钱。这下好了,总督大人怕了,他不敢找太子对质,就去逼下头的人凑钱,可那契书上写的就他一人的名字,下头的人是一片支支吾吾,好话说尽,就是一个铜板都不肯掏出来。 这总督是个新任的,自己无甚积累,卖炭的钱挥霍出去不少,哪能拿出这一万两千金呢!殊不知,冗东那边能一下拿出这么多炭来给他救急,还是看了太子的面子,东拼西凑出这五十车炭来。那边卖完太子人情,这边可不就找他催账! 总督大人没办法呀,正好卖给高地的炭还有几船尚停在港口不曾过去。总督大人就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过去,说这炭他要先要回去,过后再退钱。高地爽快,答应了,他拿着这炭顶了冗东十五车,还剩八千四百金,那就继续问下面的人要呗! 又过几日,高地那边也觉出不对,派人来催。高地、冗东两边得罪,又与低下人不睦,再加之又有风声走漏出去,这张因着卖炭结成的网算是彻底崩溃。也就是这时,林太子出手,带着巡抚衙门的人将此案有关人等全部制住,连夜亲审,甚至连刑具都没怎么用,那些人便互相指认了个透彻,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 满堂阒然,顾长俞连瓜子都忘了磕。 那说书人讲到结尾,自己颇有忘情之态,双目炯炯,又出至性之言:“那日,沧山凡涉此案大小官员,斩首十五人、流放削官下狱者过百。四尺雪掩冻死骨,太子覆雪整沧中,这是一段佳话啊!” 低下便有人道:“你这老翁是在说故事!既是佳话,我等怎没听说?” 说书人面上恢复平静,又端起一副讲完一个故事后循例的笑脸,“都是往事,盛传一时,现只载于话本。我刚讲的这一段,便叫‘太子闹沧中’。” 又闻一人拍手叫好:“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我昨日才在别个茶楼里听书,听的是另一出戏。玉面东主上可领朝政、下可率三军,文韬武略,智谋超群。舞得一手好剑,白龙穿云;弄得一手好墨,笔扫千军。此等人物,方是风华绝代。” “你小子初来檀京,话本子倒是没少听!哪就有那么神?”他身边那同伴道,“先帝时的事到底是什么样,现在可没人议论了,话本子上都是说故事呢!” 这便有人不同意了,反驳道:“故事也没夸张到哪去。顺王先前确实是叱咤风云的少年人物,最盛之时在朝堂上,除先帝外,只要他说一,就无人说二。这檀京九州、天下四隅本都归于他的,谁想……” “好好,是说故事。可最近的这个话本上不是说故事吧?‘玉面太子明珠落难,关定侯爷金屋藏娇’……”一开始那人见这人越说越不对头,忙将他打断,高声开了个话头。 话没说完,那人就从袖中掏出个话本子来,引得众人上前哄抢。堂里乱了许久,茶楼掌柜还以为那人是别的茶楼派来抢生意砸招牌的,忙带了几个伙计上前,一面好言劝说众人莫要再闹,一面又将那人半拉半请地拥到柜台前,哄他结了账,再将人送出茶楼。 剩下的人这才不再起哄,只是大笑着谈论方才的事,又纷纷送了几朵绢花到那台上。那说书人说得一般,甚至都算不上是声情并茂,比起顾长俞在川陵的茶楼里听书差了好些。他面前的桌上同样落了一座瓜子壳山,壶中也空了,顾长俞随手从那筐子里抓了一把绢花,出门结账前放在那说书人的台上。 别人都是一朵两朵地给,就他是抓了一大把连数都未数,说书人惊异地望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在感叹此人出手阔绰,还是在想自己的书何时说得这么好了。 顾长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几乎将这一带的街坊转了个遍,也不进两边的铺子里去,只是枯走。直到天色彻底暗下,他不得已,这才慢慢悠悠回了侯府。 这侯府本是他的,谁想现在他回自己的府邸,竟觉得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顾长俞拖着两条腿进去,路过林舟渡的院子,见里面尚且亮着,就知这院他今天是非进不可了。 林舟渡一向睡得早,今天却没睡,顾长俞推门进去,见他正倚在床头看书,腿上还盖着被子,应该是打算要睡的状态。他的一头墨发垂在床沿,让顾长俞想起了那日在 37. 万兽鸣3 [] 顾长俞一听“成家”二字,心头稍动,道:“冠礼之后,确是成家之年。我倒好奇,你若要成家,会择檀京中何人之女。” 林舟渡就牵唇一笑,无奈道:“我自是做不得主,要看父皇和母妃的意愿。不过想来也就是那几家的姑娘中择一个,若父皇现在还在,十有八九是当时韩阁老的孙女。我与她自幼相熟,阁老又是朝中清流,她最合适不过。只可惜现在韩家没落,韩姑娘随了父亲去。” 前朝韩家的事顾长俞有所耳闻,想想也确实如此,就说:“那现在你倒是成了自由身,想成家反倒难了。” “不成家也好,我现在这般光景,成家才是拖累别人。” 林舟渡停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了什么前尘往事,“说来也是有趣,那时我不过一岁,你两岁。先前令慈怀你的时候,因为孕中显小,大家还以为你是姑娘。后来你生下来,两岁时入宫,父皇还颇喜欢你,对令尊说若你是个女儿家,将来我成亲,必是要择你的。” 顾长俞倏然抬眼望向他,双手叠放在膝间,此时掌心中有些发热。他默然坐了片刻,才出声:“我确实比韩阁老的孙女更合适些。” 林舟渡听着这话,就问他:“怎么这么说?” “韩家主文,林家也是。当年乌香之灾,便是顾林两家主掌,又正好一文一武,你林家主内,娶妻就应从主外之家中选,顾家不是正合适么。” 林舟渡就赞同地点头,末了又含着些庆幸地看着顾长俞:“是如此,不过还好你比我早生一年,若是我先生,父皇必定要为我指腹为婚。你若真是女孩,现在可是要被我连累死。” “谈何连累。” “侯爷说什么?”顾长俞低声呢喃了一句,语速又快,林舟渡不曾听清,便这般问。 顾长俞却是摇头,敛了眸中思绪,转了话头道:“我是在想,及冠是大事,你就真打算这么潦草过去吗?” “不然能如何?”林舟渡从床上下来,起身走到桌边,径自倒了水喝,“无妨,及冠在人不在礼。到了年岁,行了那礼,就真成人了么?” 顾长俞的视线从地上滑到他脚边,他趿着鞋,穿着素白里衣,外面只罩了件暗花缎直襟外裳。整个人也就占了副好比例,肩是宽的,就算不健硕,那衣裳披在身上也美观。他那头发都长到了腰下,也无人替他修剪,如野蔓般自在地在主人背上散着。 “话是这么说,礼还是走一下好,毕竟今日不同。”顾长俞出声,“我也行过那冠礼,总的来说没什么特殊之处,不过是挽挽头发,再戴上几顶冠帽。挽头发不是什么难事,你若不急着休息,我帮你挽。” 林舟渡喝了水,就又趿着鞋坐回床沿,随意抬眼望了一眼顾长俞,“你及冠时,是何人执礼?” 顾长俞就答:“自然是祖父。父亲不在,便由祖父代之。” 他没反应过来,林舟渡这才道:“丈夫之冠也,父命之。” 顾长俞就一怔,却又立即说:“父母既逝,族兄不亲,夫友代之,有何不可?” 林舟渡发现这人是愈发会接话,心下发笑,终是妥协:“天子之元子犹士也,天下无生而贵者也。此为冠礼之义,也好。” 得到应允,顾长俞尚有些懵然,直到见他已经微微侧过身去,只留那一头墨发对着他,他才遽然回神,伸手去碰那墨发。他的头发触感和自己的不同,他的发丝更加细软滑腻,犹如一匹上好的丝绸,顾长俞将手指插于他的发丝间梳理着,青丝翻动间,有些清柏的香味传来。 这清柏本是顾长俞常用的熏香,他也想不明白这味道怎就染到了林舟渡发上。不过此时他也无暇多想,那发丝顺滑地有些抓不住,倒让他生出一种给猫顺毛的奇异之感。顾长俞没养过猫,只养过犬,他一直觉着猫是娇贵的家伙,他粗枝大叶,养不好的,养不养得活都是问题。 “顾长俞。” “嗯?”顾长俞正神思恍忽,忽闻林舟渡唤他,手中又一缕发没抓住,滑落下去。 “你方才说,夫友代之。那你这是算夫,还是算友?” 顾长俞刚挽好了发髻,正持了一根素簪准备将其固定,听得此话,竟是手一抖,原本理好的发髻就全然从他掌间散落,穿过他的指缝,落回主人的背上。 林舟渡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稍稍回身,余光带过他的神色,便又转回去,一字未讲。 顾长俞脑中思绪已有排山倒海之势,他并非不知如何解释那句话,他只是想,林舟渡他,怎会不知呢? 他迟迟开不了口,却闻林舟渡道:“我不过闲来无事玩笑一句,侯爷既为檀京官,又是饱学之人,便属士大夫一列;可我又想着,若说是友也无甚问题,故有此一问。” 是士大夫、是夫子,是这样、是对的。 顾长俞将那些散落的发丝重新拢起,迅速挽好,末了将素簪簪上,“我哪算得什么饱学之人,故不敢自称士大夫,更不是何阁老,非是殿下师长。当然只能算友了。” 林舟渡伸手扶了扶头发,“及冠之日得友相伴,甚好。” 顾长俞收回双手,又将双手藏于衣间,“不早了,你可要休息?” 林舟渡便道:“也好,你明日还要早起,也早些休息。” 说罢,他便又拿起旁边那书看起来。顾长俞起身离去,从床沿到门口有一段距离,他只觉得眼边的桌椅架阁如飞一般掠过,灯火虽亮,也照不进他眼中去。就这般浑浑噩噩之态出了院门,感受到那冰风,才觉清醒。 顾南豫自檀京离去,一路乘着官座船,今暂驻于与岐东相邻的沚罗。 再有一日之程便可入岐东之境,那时离淞城就极近了。沚罗是檀京九州之一,有凉河贯穿,又是幅员最广一州,故此间多产稻 38.万兽鸣4 [] 顾南豫没有多想,他也不再走了,就那么往旁边的石台上一坐,捧着火烧在蒸笼的雾气中咬了一口。火烧外酥里嫩,面食甜香足慰独在异乡的莼鲈之思。他两口吃完一个,再吃第二个时,却惊觉不对。 这火烧的味道不对。饶是记忆再久远,那丝异味再细小,尘封进心底的事物也会如台上浮尘,风轻轻一卷便骤然荡起。顾南豫看向那铺里的掌柜,那人正揭开笼盖瞧着里面的馍,盖上蒸笼盖后又拿了铁钎子翻动着炉里的火烧。似是察觉到顾南豫的视线,才回过头来,笑问:“我这火烧做得比别家怎样?” 顾南豫握着手中的火烧,同是笑着点点头,“好极。这荷叶糖烧虽是常见,却不好做。有些时候荷叶烘得不够,味儿出不来;还有些时候荷叶烘得太过,就黏在了火烧上,撕都撕不下来,你这个刚刚好。且你家这味道也是最好的一家,我本不喜甜食,却是吃了一块还想再吃。” 那掌柜便笑弯了眼睛,“好,能听得这话,我今天就没白忙活。客官不忙的话,进小店坐坐?里面还有荷叶茶,就火烧吃最好。” 顾南豫依言起身,进了那铺面里。实际上那铺子里也没什么可坐的地方,也就一张榆木矮桌和几个杌子。掌柜拿了壶茶来,顾南豫就问:“你家这店开了有多久?我先前也来过这里,却不曾见你家铺子。” “是去年刚开的。客官听口音像檀京人,可是从檀京那边过沚罗来做生意的?” 顾南豫应了一声,他不再檀京时便不穿官服,只着一身布衣,头上戴个瓜皮帽,“做些小生意,这些年做点营生不容易啊。你家火烧这么好吃,生意定然不错吧?” 那掌柜就又是笑了一声,边摆弄铁钎便道:“能维持着这份生计就不错啦,也谈不上好不好的。倒是客官看着是大气之相,不知是做什么营生呢?” 顾南豫望着手中那咬了一半的火烧,火烧已经冷了下去,再闻不着什么香味,“哦,我也不是自己经营,不过是替京中的贵人们办点事,贵人们家中有营生的,人忙事多不便亲自前来,有些杂事就遣我们这些人来理。” 那掌柜一听,便放下了铁钎,转过来面对着顾南豫,“原来是替贵人们办事。客官,我也是觉着光开这铺子不好生活,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总嫌碎银不够。不过我会些手艺,今日不知能否厚着脸向您讨些经验,这檀京的贵人们好伺候不?” 顾南豫喝了口茶,似是思忖了片刻,才道:“你我今日也是有缘,聊些个也无妨。就是不知你有什么过人的手艺,可能入得了檀京贵人的眼?” “手艺是有些,我早些年也在檀京经营过,曾跟着宫里出来的师傅学过制糕点的手艺,当时也经营得风生水起,不过后来老母病重,家中又有幼女,只得舍了檀京的生意回沚罗来。” 掌柜看了眼顾南豫放在手边没再动的火烧,继续道:“沚罗这边么…糕点生意已经有了那么几家,我不好插手了。不过这一手和面的功夫还在,什么面、什么料在我手上,都能变出不同的花来。客官您可尝尝这鱼面饼,这东西要放鲜鱼肉进去,可味儿若调不好,鲜香中就会带着一丝腥气。我大可跟您讲,这方圆百里内,只有我能将这鱼面饼做得一丝腥气都没有,只留鲜香。” 话落,那掌柜就拿了铁筷子从炉里夹出个小饼来,放在顾南豫面前的油纸包上。顾南豫没有犹豫,拿起就咬了一口,果真只尝鱼肉鲜香,虽是咸口,可入口之时带给人味觉上的震撼丝毫不亚于方才的荷叶糖烧。 可他此时没有丝毫心思品味这吃食,他的心,早已被打入多年前一般的谷底。 那掌柜的目光直直凝在顾南豫的面孔上,待他吃完,才道:“客官,上后院坐坐?” 这日便是圣寿节。 太皇太后今年七十五,老人家不喜拘束,寿辰宴不愿按死规矩办,故礼部的人只得变通着些,有些仪制能简则简、能省则省。筵席之地在清和台,这地方离当时赵熙政赐宴的园子不远,先帝时便作家宴之用,也办寿宴,有时也作赐宴之地。 清和台本已三年未启用,这些日子工部忙着修葺一番,竟是翻新得比先帝时还好。正中是一湖,东边建了宫殿和楼阁,对面边有一空台。工部干脆将那空台修成戏台了,两旁加建了暖阁,又调整了一番湖边景致,昼夜忙活,终于是赶在圣寿前完工。 周煜灵今日一早便梳妆完毕,动身前去寿安宫。太皇太后自是乐得见她,招手唤她过来,周煜灵却是先在帐幔前站定,跪地行礼,“儿臣恭祝母后寿康,愿母后福寿绵长,春秋无疆。” 说罢,她才换得笑生双靥之态,挪着莲步上前,耳边金珠摇动,腕间玉镯作响。到了太皇太后跟前,才说了句实心的话:“您老今日寿辰,祝老神仙您游星戏斗弄日月,醉卧云端笑人间。闲来便柑橘就酒,永乐无忧。” 在旁的小宫婢们光是听着这话有意思,可细想之又想不明白她为何要这般说。太皇太后却是听着高兴,拉过周煜灵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笑道:“还是你会说话,哀家便借了你吉言。来,陪哀家喝一杯!不然一会儿皇帝过来看到又要叨叨了。” 那炕桌上果然就摆着酒盅,其实周煜灵进殿时便闻见了酒香,就赞了声这酒香。太皇太后就替她斟了一盅,“你放心喝,这酒闻着香,入口却不怎得烈。哀家现在也老了,喝不得太烈的酒了。” 周煜灵接过酒盅,将那酒一饮而尽,咂摸着品了品,不用太皇太后问,就兀自又来了一盅。太皇太后就笑骂:“果然是刁嘴的丫头!” “嘴刁也是在您宫里给惯的。”周煜灵品着她的酒,目光中含着笑意,时辰尚早,她也不急着和太皇太后到清和台去,就道:“今 39.万兽鸣5 [] 林惊时并没有立即移步,只是道:“周太后?” 那侍女答:“是安太后。” 林惊时眸光轻闪,终是随她去了,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安琼枝已经到了,却很是低调,甚至没坐轿辇,也没要太多人跟随,正于殿旁暖阁坐着休息。 她本应伴太皇太后左右,与帝后一干人等同时到的,只是不知为何提前来了。她见林惊时进来,也只是抬了下眸,依旧品着盏中的茶,随意道:“昭靖来了,坐吧。” 林惊时向她见礼,遂坐于一旁的黄花梨圈椅上。安琼枝倚在那罗汉床屏上,手支着头,指尖的护甲正扶在鬓角,她看了一眼林惊时,出口的声音带着几分疲倦:“昭靖啊,你我算算也有三年未见了。今日见你,哀家给你带了份见面礼,你看看吧。” 安琼枝可以说是惜字如金,多一句的客套话也不曾讲。若林芷默还活着,现在也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纪,这二人曾一同在后宫,当年林芷默得先帝盛宠,安琼枝自然和她有过一番争斗,这些林惊时都曾经历,二人早已没了多说闲话的必要。安琼枝面对着这么一个小姑娘,也谈不上什么多的想法,只是不愿多看她,她到底不想透过林惊时的眼睛看到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安琼枝身边就有长随捧了一木匣来,林惊时接过木匣,将其打开,匣底垫着白绢,上面是一把珠绣团扇,这团扇称不上精致,扇面上绣着白玉兰,竹柄尾端吊着一月白色穗子,扇面边缘有些微微泛黄,看上去有些年头。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把扇子,这是你母妃给你做的。你五岁的时候来哀家宫里……” “我记得。”林惊时将木匣合上,看向安琼枝,“不用说了。” 她五岁的时候,林芷默给她做了好些玩意,这把扇子就是其中之一。她那时还去安琼枝的宫里玩,就把这扇子落在那里。过后安琼枝看见了,随口吩咐下人收起,待哪天她来时再给她。不过她后来就没再去过,那把扇子也一直留在安琼枝宫里压箱底。前不久安琼枝想起这么一出,翻了翻从前宫里的旧物,居然还找着了。 这扇子当年对林惊时来说只是她众多物件中一个不甚喜欢的小玩意,可现在放在她眼前自是大不一样,故而她内心再沉寂,也难免为此生出一丝波澜来。 安琼枝就不再谈那些往事,揉着太阳穴道:“林妃也去了好些年了,她的旧物都在她先前的宫里封存着,不过自打先帝病了以后,下人们对那宫就看管得不严了。所以周煜灵她才能偷得林妃旧衣,迷了先帝的眼。” 林惊时抬头看她,心下那层迷雾也终于拨开。她没有说话,静等着安琼枝的下文。 安琼枝就继续道:“她当时以那种方式当上这太后,也逍遥快活了几年。可到底有句话不假:‘君以此始,必以此终’。昭靖啊,林妃已故,她借亡故之人的势换得荣华,你看着她那张与林妃有五分相似的脸,就真的不恨么?” 林惊时抚着手中的木匣,也不知心中作何想法,只是出口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冷然:“太后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安琼枝唇边扬起一抹笑意,指尖揉搓着小指上冰冷的护甲,“多的也不肖哀家再讲,昭靖什么都明白不是?你今日只需跟在哀家身边,哀家要你做什么,你做便是。哀家也就是给你这个机会,至于此恨要不要消,也全在你不是?” 林惊时不语,安琼枝也不催她,只是悠闲地品茶。直到有人前来通传:“太后,太皇太后和周太后到了,就在湖对面的流烟楼中坐着。” 安琼枝挥手叫那人下去,又是看向林惊时,林惊时也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昭靖啊,你应该知道,即便今日是圣寿,你本也来不成的。太皇太后到底年迈,你若不来,她也未必觉着少了谁。哀家是念着你与顺王好些日子没见了,他许也念着你,便在太皇太后跟前提了一嘴,母后她这才想起来,跟陛下说,一定要你过来。” 林惊时掩下眸中思绪,将木匣搁在膝上,对安琼枝颔首:“那还真是多谢太后了,今日太后去哪,就由惊时在旁侍奉吧。” 太皇太后向来是爱玩闹的,她与周煜灵来早了些,不过是听闻工部将清和台修得极好,又有新建的戏台,才早早闹了周煜灵同她过来。她们来时也没多大阵仗,只带了些长随侍女,戏台这边没人,她们便一同到旁边的楼里坐了,喝茶吃茶点。 周煜灵正与太皇太后谈笑风生之时,安琼枝带着林惊时进了楼中。那小楼不过两层,面阔三间也不算大,东西设有暖阁,以胭脂木做隔断。两人便在西暖阁内,共坐在紫檀镶螺钿罗汉床上说笑。 闻得来人,周煜灵往门口一望,便望见了林惊时,她站在安琼枝的身后,半个身子被安琼枝遮住。 安琼枝进门,便笑着上前见礼:“儿臣拜见母后,祝母后仙寿恒昌。” 这暖阁内设施倒还齐全,窗前有一半月桌,两边正好两把圈椅,安琼枝和林惊时就坐在那处。桌上还有一鎏金博山炉,一早便燃起香来,使得屋内幽芳暗萦。 林舟渡与顾长俞才至,赵隶与他们一同到,便一道进园。他们来得不算太早,进园后方见那马厩前已停了好几辆马车。 “我们先到这园中转转,待时辰差不多了再往主殿去?”顾长俞问。 “也好。” 林舟渡应下,四人刚往了小道上去,却不料刚走了没多远,就迎面来了一侍婢。那侍婢年轻,瞧服制应是寿安宫里的。只闻她道:“侯爷,太皇太后闻您到了,请您到流烟楼小坐。” 顾长俞一怔,遂问:“只让我去?” 那侍婢点点头,“太皇太后、周太后和安太后都在流烟楼中,方才三人闲谈中提到了侯爷,太皇太后想见见侯爷,便说等您到了,就邀您过去。” 顾 40.万兽鸣6 [] 太皇太后笑着让安琼枝坐,方招手让林惊时过来。林惊时面上这才微微有些笑容透出,从袖中取出一个吊着五色绦的香囊来,那香囊上的刺绣精巧,正是林惊时亲手所制,“太奶奶,今日您寿辰,惊时就缝了香囊给您。冬日枯寒一片,闻不到花草香气,您拿着这个,闻着便若春日,也给这寒冬增一丝生气。” 太皇太后将那香囊捧在手心中,细细嗅了嗅,倏然亮了双目,忙将那香囊递给周煜灵:“你闻,这味道和真花一般!让哀家闭上眼睛,哀家都不知道这是香囊,还以为是拿了真花来!” 周煜灵接过,轻抚着上面的刺绣,又轻嗅其味,道:“果真如此!竟是一点香料的感觉都没有。不过我摸见这里面好像不是香料,倒像是……木球?” 林惊时便解释道:“正是木球。若是用香料来调,调不出自然之感;可若用干花,香气又不能持久。儿臣就取了四时之花制成油,再浸入木球中,这般出来的味道方能悠长。” 周煜灵便看着太皇太后,赞道:“长公主这可是花了一番心思啊!母后前些日子可还跟儿臣抱怨冬日无花呢,长公主今日就将这四时之香装入锦囊送来了。惊时,你这可是从开春就准备上了?” 林惊时点了点头,道:“不过是每到一个时节就收集些来,不是难事。” “用心了!用心了!”太皇太后乐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将那香囊嗅了又嗅,才细细挂到腰间。 安琼枝尚在一旁坐着,见状便笑道:“母后,昭靖可不止带了香囊呢!方才在路上碰到她,儿臣见她抱了两个大坛子,就寻思这小姑娘是要做什么,一问才知这是昭靖自己酿的酒,想献一坛给母后,献一坛给大伙尝鲜。儿臣实在闻着香,就提前要了一盅,谁知喝了一盅就想要第二盅。酒有些烈,昭靖不敢让儿臣喝了,硬是拦着才作罢。” 太皇太后果然就来了兴趣,道:“什么好酒?拿来给哀家尝尝!” 安琼枝就召那宫人进来,于是便有人端了两坛酒、有人端了酒壶酒盅来。安琼枝便对林惊时道:“昭靖啊,这酒是你酿的,你便来给大伙斟些尝尝。” 林惊时应了一声,走过去持起乌银酒壶,她的视线落在酒壶把手上,顿了须臾,才移开目光,举壶倒酒。而在她身后,周煜灵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背影上,望着她那一瞬的停顿与犹豫、再到后来继续斟酒的动作。 “煜灵,你可别盯着昭靖看了,瞧你那望眼欲穿的样子!”太皇太后笑而出声,待周煜灵回头时,递给她个橘子,“快帮哀家剥个橘子。” 周煜灵回神,接过橘子,抬眸间对上太皇太后的目光,那双早已不问世事、沉淀成清水的双眸有一瞬却好似幽深若古潭,千年的风化不开潭水的浓郁墨色。只是那一瞬的幽深不令她觉着心惊,倒正如古水无声滋养着一切生灵,虽寂寥却可使人心定。 林惊时倒好了酒,走到罗汉床边,先递了一盅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接过,先是细品起香,后才抿了一点入口,整个人便陶醉其中,顾不得外间诸事。下一盅酒给周煜灵,林惊时捏着酒盅,周煜灵的目光便随着她的手到自己面前。 “太后。” 周煜灵应了一声,笑着接过那盅酒。林惊时将酒盅递过,收回手时,快速捏了一下周煜灵的指尖,周煜灵抬头,林惊时就那样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周煜灵笑着道好酒,一个仰头,一饮而尽。 林惊时早已坐回自己的位置,太皇太后品咂着酒后余香,对周煜灵道:“好酒,好酒吧?这酒不烈就不好喝了!” 酒是好酒,不过是太烈了点。周煜灵是喝惯了酒的人,这酒一下肚她都觉着直冲头顶,旋即便生出些晕眩之感,猛然一瞬只觉眼前的景都晃了一下。 她稳了稳心神,喝了口茶冲淡了些许酒味,望着林惊时,“确实是好酒。” 林惊时不曾看她,只是低垂着目光,不知所想。正当这时,安琼枝就笑着出声:“母后,我们到主殿去吧!儿臣瞧着这时辰也快到了,陛下虽说让朝事耽搁了些,但想来也将至。这一路上儿臣们再陪您看看景、说说话,可好?” 太皇太后则是欣然答应,正好在这暖阁中也坐了有一阵子,乐得出去透透气,就由侍女扶着起身下地,穿上沉香色缎面绣金莲的凤头履。安琼枝和林惊时随之起身,周煜灵刚站起,却是不受控制地跌坐回去,她只觉头痛欲裂,身上的力气从指尖开始被抽去。不过这感觉也就一开始强烈,过后又好些。 太皇太后见她这般,忙折回身去扶她,“诶呦,你这是怎么了?早知你如此,哀家方才就不同你喝那么多酒。快!快让人去煮些醒酒的茶来!” 周煜灵坐下后,头痛才缓解了些,道:“母后不必担心,儿臣坐这儿歇息会儿就好,您先去吧。” 太皇太后依旧不大放心,安琼枝也是上前关心了两句,这才对太皇太后道:“母后,我们先去,让煜灵身边的人留下看着便好。我们一行人在这儿,反而扰得煜灵休息不得。煜灵应是不胜酒力,待会儿喝了醒酒的茶,歇会儿个就好了。” 林惊时一直没有出声,直到太皇太后嘱咐了下人,挽着安琼枝的手臂离开,她这才跟上去。临出门前她向暖阁望了一眼,只见周煜灵抚着额头,身边的侍女端茶递水,已将她围得看不见人影。 顾长俞随着那侍女顺着来时的小道前去,还未走至流烟楼脚下,那侍女便忽然停住,道:“侯爷请在此处等候,容奴婢前去通报。” 顾长俞不熟悉这里,周围琼楼林立,他也不能分清。此间是两处山墙间的一块空地,正中有一砖影壁,壁心以雕砖松 41.万兽鸣7 [] 这一刻,顾长俞头一次感受到六神无主的滋味。他虽不至完全慌神,却能清晰地知道此事让他无力,可偏偏要他立马做出抉择。顾长俞没有犹豫,对那人道了一句在原地等着他,便顺着小路往回跑去,一路但遇着往来的宫人就问林舟渡和赵隶去了哪里,却无一人知。 那人并未站在原地等候,而是紧跟在顾长俞身后,他不知顾长俞为何在这个关头要疯了似的找此人,只能苦苦劝道:“侯爷!耽搁不得了侯爷!您先去吧,属下留着跟齐王殿下说,大人那边性命攸关啊!” 顾长俞直接转身,对他道:“你若真想救我父亲,就不要在此处碍我的事,到园门口等我去。” 那人一惊,终是不敢再跟着,依言留在原地,望着顾长俞远去。顾长俞就往主殿去,到了殿前也不敢再跑,稳下气息才敢进去,里面果然有人,却不见林舟渡。顾长俞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这才问了一句可有看见顺王和齐王,里面的人皆道没有,顾长俞就又出去。他将主殿周围的建筑都找了一遍,依旧未见其人影。 要找遍这园子是不可能了,现在只有等着开宴,等他自己过来。只是顾长俞不死心,他往对面的戏台去,迎面过来一小内侍,他便上前打问,这次终于问出了结果。 “回侯爷,顺王殿下方才似是与光禄寺安大人起了些争执,两人一同入宫去了,具体是发生了何事,恕奴婢不知,只是看情形不太好。” 顾长俞的心便彻底沉到谷底,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个关头安家竟去找了林舟渡的麻烦,可他偏偏不能进宫去,就算顾南豫那边不出事,他也是绝不能进宫的。而顾青闻昨日刚被派到朱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只剩一条路可走,也是他必需得选择的那条路。 顾长俞向皇宫的方位望去,饶是心中已有最佳的决策,也仍是难免撕扯纠结。 看来此次,是上天要逼他自己踏出这一步。 顾长俞出了园去,果然见那人候在那里,正焦急地张望着里面。顾长俞就道:“我现在去沚罗。你去找齐王,将此事告诉他,然后再去顾府,知会母亲一声。之后你便跟着齐王,等我回来。” 那人应下,顾长俞就从马厩里牵了马出来,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安琼枝与太皇太后走至主殿,众人已在月台上静候,赵熙政和安瑾瑜与太皇太后同时到,赵熙政便迎太皇太后入殿,二人坐至北边主位,众人这才随之落座。 周煜灵的缺席引起众人注意,却无人出声。赵熙政自是也疑惑,便小声向太皇太后询问其去处,太皇太后就道:“不碍事,煜灵身子不适,哀家让她在暖阁里歇着,你也莫让人去扰她。” 赵熙政一听,便忙问:“怎的不适了?可还严重?可去请太医了?” 太皇太后就道:“无妨,无甚大碍,不用挂心。” 赵熙政一听,就不再多问。这话台下的人听不大清,安琼枝却是坐在赵熙政旁边,将这些话全都听了去,安瑾瑜也同是听到了,面上便稍显异样,直至抬头望见安琼枝,这才敛了情绪。 安琼枝就开口:“不如让昭靖去看看吧。昭靖去看一眼,也稳妥些。” 赵熙政就点头同意,林惊时本坐在安琼枝下首,这就起身告退。林舟渡的位子在赵熙贽后面,旁边是赵隶,这位置离主位远,也不大惹人注意。他望向对面的空位,微微转向赵隶,问:“侯爷还没找着?” 赵隶也是着急。他们本同安淮在殿内说话,后来殿内人多起来,几人就到了外面去,却也离主殿不远。直至太皇太后到场,顾长俞还不曾归来,赵隶就遣了几人去找。之后便是见礼进殿,那些个人却是一个都不曾回来。 “这人到底哪去了?”赵隶的心也是提着,又不敢总是往门口张望,生怕惹人注目了,看见林惊时离席,又疑惑道:“诶?长公主这是去做什么?” 林舟渡看不见,却也听到了方才安琼枝那句话,就问赵隶:“长公主她不在这边吗?” 赵隶本不觉什么,现在却顿觉稀奇,“长公主在安太后下首坐着,方才也是和安太后一同过来的。对了,今日周太后没来。” 林舟渡不语,心中的事已渐渐有了雏形,然而这却使他的心安定了些。赵隶细想,也觉出了端倪,却不见林舟渡出声,终是忍不住,问他道:“长公主她,能应对吗?” 林舟渡依旧端坐在那里,却是微微嗤笑了一声:“太拙劣了,这把戏。” 林惊时到了流烟楼时,外面正有一侍女守在那里。这侍女是安琼枝身边的,林惊时停在门前,问她:“里面怎么样了?” 那侍女见林惊时过来,却恍若见了救星,忙道:“人还没来,您快想想办法吧!” 这回答在意料之中,林惊时一手劈向那侍女后颈,那人的身子立马顺着菱花门滑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她将那侍女拖进门,藏进东北角的衣柜里,再一转头,就见周煜灵瘫坐在西暖阁的地上,半倚在罗汉床边上,整个人无力似一滩水。 这屋里有浓重的熏香味,林惊时进门前早已料到,故而闭了气息,可现在忍不住呼吸了一口,当即就觉神思摇荡、身体无力,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林惊时将门大打开,开了所有的窗,冷空气霎时冲进屋内,她这才到西暖阁去,把那香炉熄了,包上布端去远处。 冷风吹入,周煜灵舒服许多,也清醒了几分,恍惚间睁眼,就见面前有一人影。林惊时用丝绢替她擦尽额上细密的汗珠,抚着她的双颊与脖颈,所过之处是一片滚烫。她刚从外面进来,浑身携着冷气,手也冰凉。周煜灵正喜爱这凉意,却又动弹不得,只能稍直起脖颈,用面颊蹭了蹭她的手心。 林惊时知道她难受得厉害,又神智不清,便轻声道:“你暂且忍耐些,我替你施针,很快就好。” 这声音若冷泉,倏然一出,就好像唤醒了周煜灵心中的什么记忆,她 42.万兽鸣8 [] “你遣了人去告知顾侯,他虽没来这儿,却也没到殿里去。” 安琼枝要害的人正是周煜灵和顾长俞,林惊时明白,周煜灵更是从林惊时给她递酒的那一瞬就想明白了。周煜灵身边本有侍女,太皇太后走后,便有人来骗了她身边的侍女出去,门口仅剩一个安琼枝的人守着。 “安琼枝她也不想,我怎会只带那么几个比我还小的姑娘做随侍?”周煜灵说话还是有些提不上气,“不过顾侯为何没到殿里去?” 林惊时道:“我不知,我自开宴前就不见顾侯。齐王好像派了人去找,也不知现在如何。” 周煜灵便又要多思,只是她一动心绪头便生疼,疼得钻心,使她忍不住拧眉。林惊时见状,立马道:“不要多想。” 周煜灵依旧是昏昏沉沉,看着她放在地上的布包,明明不应该再说话,她却依旧忍不住出声问:“你怎的还会医术?” “教坊司里同一姑娘学的,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医女,后来没落了。” 林惊时也不知是因着室内太冷,还是她本来就是这般。周煜灵感觉那双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一直是凉的,怎么也暖不起来。 “可有好些?” “好些。” 林惊时就暂且停下,她双手也累,就甩了甩手。周煜灵人虽瘫坐在地上,目光却是不曾歇着,林惊时早已习惯,也不看她,只是向她稍稍颔首,道:“惊时多谢太后今日相助,让惊时得以赴宴,见兄长一面。” 周煜灵闻言,就歪着头微微挑了下眉,扯了扯唇角,“我还以为,安琼枝会跟你说,是她跟太皇太后提了,你才能出来的。” 林惊时就道:“她说她的,信不信是我的事。” 周煜灵垂首浅笑,心中极是愉悦,只是那药劲好像又有些上来,激得她头一阵刺痛。林惊时只好替她揉太阳穴,一番折腾,这才好些。 林惊时帮她理着有些凌乱的头发与衣裳,一面整理着,一面又叹了口气,问:“我知道你料想到那酒里的药不致命了,可你也真的是,一点都不怕万一。” “有毒就不能喝么?”周煜灵又开始有些头晕,“反正是你给的。” 林惊时一听这话,就知道她还是不够清醒,方拿起针一针刺到她手上。这一针下手有些重,周煜灵轻呼了一声,之后就连话都不想说了。 林惊时去了许久,主殿内却是一切照常。赵熙政与太皇太后坐于主位,礼官长呵声毕,宴方起。殿中祝寿寒暄之声、推杯换盏之声交错,两爵酒后,赵熙政这才发觉顾长俞不在宴上。 他望了望那处空位,眉目稍凝,出声问:“今日怎不见关定侯?” 台下无人应答,赵隶一听,心下就有几分紧张。他不知顾长俞在哪,也不敢冒然替他说谎,一旦说不对了便是欺君之罪,对顾长俞也不利。可若不说些什么,顾长俞在圣寿日突然缺席,实在难以交代。 他也不能实话实说,毕竟现在的情形,他也能猜到那个叫顾长俞走的人并非太皇太后。他绝不能牵扯太皇太后进去,不然老人家一否认,这事就更加复杂。 赵隶两边为难,又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话术,只盼赵熙政暂时不要揪着此事不放。 可下一刻,就听赵熙政问他:“烨岚啊,你应是和子姜一起的,他到哪去了?方才周卿还说见子姜在宴前寻过你。” 赵隶刚才没认真听殿上的话,此时一听,更是懵住,顾长俞来寻过他? 他不知如何应答,正值心中苦恼之际,却见林舟渡起身,向赵熙政深深一拜:“陛下,方才在宴前,臣不见侯爷,就去寻了寻。发现侯爷正倚在殿后的影壁上,一问才知原是侯爷从前在战场的旧伤复发,心口钝痛,实在受不住了,只能先出去寻了医馆,说一旦好些就立马回来,现下不知如何。” 赵熙政一听,果然满面担忧之色,忙问:“旧伤复发,怎会突然如此?” “陛下不要忧心,不过是暗器所伤,因着是今年新伤,这才难免有复发之症。此前在府中时也有过此类状况,侯爷自知如何应对。” “哎!你也不早与朕说……” 正说着,却闻太皇太后突然出声:“啊?顾家那孩子受伤了?严重不严重啊?”太皇太后年迈,宴饮不过一半就有些倦意,再加之先前饮了酒,本还在宝座上有几分昏昏欲睡之态,一听这话却是清醒过来,忙向赵熙政询问。 赵熙政这才反应过来,截住话头,转而安抚太皇太后道:“不严重,不严重,您老切莫担心。皇祖母您可是倦了?要不儿子让人扶您先回去歇息?” 太皇太后抚了抚鬓边白发,又是揉了揉眉心,道:“确是有些困倦,哀家先回去歇着了,皇帝啊,孩子们难得一聚,你们尽兴即可。” 安琼枝和安瑾瑜又是对视一眼,待下人扶了太皇太后起身离席,皇帝与众臣相送,再度落座时,安琼枝才道:“方才让昭靖去看看周太后如何,怎的到现在都没回来?” “是啊,算算时辰,这个时候足该回来了。”安瑾瑜就附和,“陛下,不如让臣妾再去看看,可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赵熙政想了想,终是起身,道:“还是朕去看看吧。” “母后有恙,臣妾怎好独自在此处宴饮,请陛下让臣妾随陛下同去。” 赵熙政点了点头,于是安瑾瑜就起身跟去,安琼枝自也是跟上。赵熙政走在前面,由下人引着到流烟楼去,到了那处,只见门开着一扇,门外却无人守着,便唤了声:“母后可在里面歇息?” 不过多时,便见林惊时过来,于堂内向赵熙政见礼。安琼枝一见此状,眸色就沉了下去。林惊时对赵熙政道:“陛下,惊 43.雷霆烈1 [] “糟了!”赵隶狠狠一跺脚,“街上出这么大的事,顾长俞竟现在都不来!为何不见兵马司?就算他不在此处指挥调度,兵马司的人也该过来了啊!” 赵隶说罢,实在见不得这般场景,从地上提了根棍子就打算先上去与歹人相斗,对章煊道:“你快去叫人!兵马司、藩台、大都督府哪个离得近去哪个!” 林舟渡一颗心深深沉了下去,却是将赵隶拦下,从怀中掏出一块牙牌塞给他,“快到兵马司去,以顾侯的名义调兵马司的人过来,要快!” 赵隶一看那牙牌,发现竟是兵马司指挥使的令牌,他陡然一惊,不曾想顾长俞竟连此物都给了林舟渡,遂深深望了他一眼,道:“顾侯待你不薄,我这次信你,你一定要帮他。” 说罢,他将那牙牌往腰间一挂,翻身上马,狠狠一挥马鞭就飞驰而去。林舟渡站在原地,心中已有万千思绪,他回想着今天的事情,疏通着其中的关节,渐渐的,一个巨大的局便在他脑中显形,自一开始,他和顾长俞就被算进了这个局里,越是恍然,便越是心惊。 忽然,他身旁的章煊出声:“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送你。” 林舟渡就侧过身去,似乎也是没想到他会突出此言。不过不用多的解释,林舟渡心下已明白,正要出声回他些什么,却闻长宁街上的嘈杂中混入一道颇有规律且急促的马蹄声。在那之后,厮杀之声响起,之后便有百姓的呼勇声,听着像是有人来与那群歹人搏斗。只是为首那阵马蹄声一直到林舟渡身边才停下,马背上下来一人。 章煊就向那人看去,此人一身短打,大冬天的也不见他多披件衣服,来者正是唐齐手下名唤薛廉的近卫。平日里来侯府报信的人中,就是他最常来。薛廉几步走到林舟渡跟前,先是自报家门:“殿下,薛廉在此。” 街上那人都是唐齐闻得风声,让薛廉待人前来救场的。林舟渡心下猜想薛廉要说的只怕是和顾长俞有关了,果然就听他道:“殿下,顾侯他出城了,只是我们得到消息太晚,实在追不上,只知他是往西南去了。” “西南…沚罗。”林舟渡思索着,道,“他定是往沚罗去了,你带人去追,见到他一定将他给我带回来,一定要快!多带些人手去。” “是!” 薛廉应声,正要上马离开,却又闻林舟渡道:“我这些天可能要在宫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呆一段时日,你告诉唐齐,不论我出了什么事,都不要轻举妄动。还有…若你来不及带顾侯回来,也一定要见到他,告诉他,他进宫前要先将他身上那块牙牌扔了,若有人问起,便说他的牙牌是我偷的。” 薛廉领命而去,留下林舟渡和章煊在原地。章煊默了默,才问林舟渡:“我们去哪?” 林舟渡转向身后皇宫的方向,似是在遥望,“我们回侯府,等着他们来。” 林惊时随周煜灵回了崇华宫。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这里,来这个无论何时被人提起都要尊称为“东阁”的地方。周煜灵身上的药劲已经过去,她带着林惊时在园中转悠,逛了许久都没逛完,最后还是林惊时说她走累了,两人这才随便进了处楼阁在里面坐下。 周煜灵从前就十分满意她这住处,今日却最为满意,她望了望窗外景致,问:“怎么样?想住哪处?” 林惊时就道:“都不错,哪处都好。” “哦,那就离我近一些吧。”周煜灵想了想,“我那寝殿旁边还有一殿,平日下人打理得也勤快,那里就挺合适。” “好。” 周煜灵就笑了笑,靠在那楠木榻上喝茶,“本还说散了宴后能让你和你哥说会儿话,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你倒是只能先跟我回来了。” “只怕我不跟你回来,有人也要唤我进宫。”林惊时用盏盖刮了刮茶沫。周煜灵这儿的每一处用度都是极上心过的,她手中这青玉描金花瓣碗,正是前朝一位琢玉大师所做,这大师当时可是风靡一时,只可惜英年早逝,他遗留的物件也成了有市无价之物。 话落,周煜灵又似想起了什么,向身边的侍女道:“你去打探打探,今日顾侯没在宴上,是怎么回事。” 那侍女应了一声,又道:“太后,说起这个,奴婢就想起一事来。您让奴婢出去拦着顾侯,可奴婢其实一直未等到顾侯过来,连顾侯面都没见着。” 周煜灵一听,便放下茶盏,道:“你没见着顾侯,与你同去拦顾侯的喜儿可见着了?” 那侍女摇摇头,“奴婢问过她,她也不曾。” “那顾侯是为何没来?”周煜灵陷入思索,林惊时望着她,同是沉思。“安琼枝此次是打了个时间差,先带着太皇太后离开,只留我一人在那,才遣人唤了顾侯过去。可我猜顾侯会早来,那人便十有八九让顾侯在原地等候。 若是一开始安琼枝的人就没见到顾侯,定会向她禀报,也就没了后面的事。可她们没有,那就是见到了,见到了之后那人定会回来看看太皇太后走了没,所以顾侯就是在这个时间里不见的。那么是何事让顾侯离开,他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叫走的呢……” 周煜灵不知不觉走到窗边,凝目望着外面。再回身,她的面色竟是彻底沉了下去,眉间一片凝重,“坏了,真是坏了……” 她几步走到书案边,提笔写了封信,将那信封好,给了身边的长随:“将此信送出去。” 说罢,她又转而向那侍女道:“晴儿,你赶紧去打探一下,外面可有什么事发生,尤其是事关兵马司和顾南豫的事,好好问问。” 安排完一切,她才稍微舒了口气,抬眸便见林惊时正望着她。周煜灵颇有些无奈,道:“林惊时,你哥林舟渡只怕要出大事了。” 出了清和台,安弘赟与安琼 44.雷霆烈2 [] “康进德么……”安弘赟眸中沁出些冷意来,“也未必可靠,还得我寻个机会好好试探一番,若是真无用倒也罢了。反正此事不可令他知晓。” “康进德?他能出什么问题?”安琼枝又是愣住。 安弘赟摆摆手,将此事暂且揭过,“其实今日太后的局与我的局也算天作之合。太后这边虽不成,可昭靖到底也不敢草莽得罪太后,故而将此事圆融过去,全了太后颜面。太后此局啊,是作了障眼法,不然我还真没把握能瞒过顺王。” “顺王?” “是啊,顺王。”安弘赟抚着髯须,目光幽远,“此次我和父亲布此大局,所图也不只是顾家。这个顺王么…我不要他死,我只要他进刑部去。上次蔡启的事,太后以为就真的只是周合商与我们作对么?” 安琼枝回想起那事,心下稍惊,却仍是想不明白,“可是,顺王他瞎了双眼啊!况且,他虽是林家人,可未必就与那顾小侯爷对付。征战沙场的将士,回京了却受这般对待,顾侯未必就拎不清,人一旦瞧清楚了,哪就愿受这气呢……” 安弘赟负手而立,“眼瞎了,心可不一定瞎着。况且他这双眼啊,是不是真瞎,届时上了大殿,我们让陛下也看看。这顺王沉寂了三年,怎的顾侯一回京,他就翻起身来了呢……” 安琼枝已是说不出话来,她心中思绪飞转,努力串连着这一切,饶是久居深宫,也曾见过无数风浪,她这次却是真真切切地觉得,此番是粉饰太平了三年后,巨浪的第一次掀起。 “所以,你猜顺王其实早就料到你们要对兵马司出手,所以就算我今日没布这个局,你也会想办法将顾侯和顺王分开。而我此局,正好挡了顺王的眼,让他晚了一步去寻顾侯。就算他后来猜到顾侯要去沚罗,也来不及了。” 安琼枝分析一番,又道:“所以前些日子你让三弟提前出了外务,就是要让顾侯担下兵马司出事的全责。而顺王在殿上尚不知情,早已犯下欺君包庇之罪。既是这般,兵马司那边你们是怎么打算?还有,刑部那边,你可有把握?魏家世代风宪,他们在刑部的根基可是要深过我们啊!” “在刑部,一个姜羽贤、一个宁郅珍足以,只要顺王最后在我们手上便可。”安弘赟道,“兵马司那边,等晚些自会有人报给陛下。至于顺王,他这回犯下的,可不止欺君之罪。” 赵熙政与安瑾瑜到了恭肃殿,俱是有些疲惫,尤其是赵熙政。安瑾瑜一早便命人备好了参汤,乘在青花盖盅里,此时就让下人呈上来,她亲自端着放在案上,“陛下,喝些参汤吧。” 赵熙政正于案前揉着眉心,草草看了一眼那盖盅,道:“嗯,朕一会儿喝。” 安瑾瑜站在案旁,见他似是头痛,有些不知是该上前替他按按头,还是该说些什么好。想了想,她觉得还是上前替他按摩好些,谁料她刚走近一步,赵熙政就抬起了头,转而对她微微一笑:“朕没事,皇后今天也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安瑾瑜就稍显呆滞,她退后回去,也没就真走了,而是道:“臣妾看陛下似是有些倦了,现在正是午时,不如陛下到暖阁中稍稍歇息会儿,到了时候臣妾唤陛下起来。” 赵熙政摇摇头,将那盖盅拖过来,端起喝了一口又放下,“无妨,朕下午还约了阁老议事。皇后若不倦,可否帮朕前去看看皇祖母,她今日饮了好些酒,睡醒怕是又要头疼了。” 安瑾瑜就知道自己不好再留,方对赵熙政福了福身,垂下眼眸往殿外去。她刚出去,正要走时,却见远处来了一侍卫装扮的人,那侍卫向恭肃殿跑来,柳复光在门口守着,将那侍卫拦下,问之才知那人是兵马司副指挥,这才进去通报。 兵马司副指挥进殿,赵熙政见那人风尘仆仆,便问:“你是兵马司之人?有何急事?” 他就道:“末将拜见陛下!末将是兵马司副指挥,城中出了大事,有悍匪纵火横行,就在长宁街上。他们是上街抢劫的,抢劫不成便杀人纵火,现在已经有平民死在那群歹人刀下,又有不少人负伤。” 赵熙政当即起身,双眉深拧,“长宁街上何来歹人?现下可制住了?” “制是制住了,就是余火未灭,兵马司的人尚在灭火。末将粗略统计了一番,长宁街上约有亡者两人、重伤者十三、轻伤者不计。陛下,末将不见顾侯,此等大事末将实在做不得主,只得进宫告知陛下。还请陛下拟了诏谕,清算损失、抚慰伤亡等事末将还需请示檀京府衙。” 赵熙政怒地一拍书案,道:“圣寿之日,天子脚下,竟出了此等乱事!长宁街是整个檀京的中心之所,什么歹人、哪来的胆子在此处生事?你们兵马司平日重点巡查此处,有那么多歹人埋伏,你们怎么当的差,竟是一丝不察!” 那兵马司副指挥便抱拳跪地,请罪道:“是末将失职,请陛下降罪!” 赵熙政坐回去,平息了下怒火,喝了口茶,“那群歹人呢?可查清从哪里来了吗?” 兵马司副指挥稍犹豫了瞬,旋即道:“尚未。末将来迟,那歹人见兵马司前来便抽身逃走。末将瞧那些人身手十分娴熟,似是山中匪寇。末将遣了人去追,只是那些歹人早有准备,一下便隐于市中。” “所以说,这么多歹人,你们兵马司一个活口也没抓上?” 那人不敢称是,只得低下头再次请罪。赵熙政深深吐了口气,眉间一片阴云,唤了柳复光来:“去传顾侯。” 柳复光领命,正要前去,却闻那兵马司副指挥道:“陛下,末将去寻过侯爷,只是无论侯府还是兵马司衙署,都不见侯爷踪迹。侯爷今日前往清和台赴宴,此时大抵还未回府。” 赵熙政听了,便沉默下来,须臾之后,他对柳复光道:“让郑序带人去找,不要闹出太大动 45.雷霆烈3 [] “顾侯…出城?” 安稹的目光中似是透着疑惑,他将那鸩杖倚着桌立在一边,看向赵熙政,“臣不知…顾侯为何打着旧伤复发的名义出城?” 赵熙政道:“他要出城,连半个时辰都等不得,谁知是什么事呢……而这旧伤复发的幌子,是顺王替他打的,不是么?” 安弘赟心下也有盘算,听闻赵熙政这样说,就道:“顾侯不是如此随意之人,能让他这般,只怕是出了要事。东厂不是有人去追了么,陛下不妨再等等,能追上顾侯,问清楚自然是好的。” 赵熙政不语,可他心中的想法也正如安弘赟所说,一切都需再等等,就算兵马司出事、顾长俞出城也不好立即发作。当然他也有另一番心思,这番心思只有安家父子知晓。 安稹将茶盏放在一边,双手交握着掩在补服广袖之中,“陛下,顾侯的事么,就暂且让东厂去查着。臣是想,这顺王可是一直和顾侯在一起的,顾侯离开,怎么都应问问顺王才对。陛下当初命顺王为接伴使,顾侯出了什么事,他便有责在身。况且这旧伤的借口,也只有问了顺王,才知是顾侯教他这么说的,还是他自己这么说的。” 赵熙政垂眸静思,良久后,忽又抬头,看向柳复光:“柳复光,你说,此事应怎么办好?” 赵平稷在位时并不重用宦官,不令其插手政事,赵熙政秉持着这一传统,而柳复光此人跟在他身边,更是于朝中纷乱洪流中屹立不倒,两党不靠。愈是繁杂的事情,赵熙政反而愈爱问他这个打小的大伴一句。 柳复光不苟言笑,皇帝问,他就答:“万岁,顾侯那边有东厂,那顺王这边就派给锦衣卫。有此二衙坐阵,您大可放心。” 安弘赟的视线就微微向柳复光那边去。而赵熙政听罢,这才展颜笑道:“有理!有理!朕方才也是不清不楚,倒忘了这茬。去叫周镇察来!” “陛下。”安弘赟出声,“无论顾侯那边如何,顺王此事实在有疑,可若这般光明正大遣锦衣卫去,届时若顾侯的事是场误会,只怕令顾侯心中不快。臣觉着,倒不如让顺王到刑部去,坐于司务厅上,问几句话也算常事,不伤颜面。” 赵熙政却是道:“安卿误会,朕不过是让锦衣卫代朕请顺王过来,此等要事,朕必当亲自问个清楚。且今日长宁街上的事要追究起来,牵连之处也甚广,虽说安文友暂时出了外务,此事他也不是一丝责都不担。如此复杂,便先令锦衣卫去吧。” 此话一出,安弘赟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又对赵熙政拜了拜,道:“陛下自有考量,臣只是想着,能令顾小侯爷如此草莽之人,无非就是顾南豫大人和顾喆昌大人。陛下既然查,也顺便查查这两位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顾侯出城的缘由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他这话说得有理,却也让赵熙政不舒服。赵熙政摸着下巴,思索道:“庸州和岐东能有什么要事,急递还不曾传到朕的案上,顾长俞就先知道了……” 正当这时,又闻郑序出声:“万岁,臣方才前去,拽了一兵马司的人问话。那小卒说是齐王持了顾侯的令牌,只身入了兵马司衙署调人往长宁街去,这才驱散了歹人,不然只怕长宁街乱得更久。臣觉着,令牌此事也当细问。” “齐王居然拿了顾长俞的令牌。”赵熙政想了想,道:“莫非是顾长俞走前,担忧城中出事,这才以令牌相托?” 安稹和安弘赟便不再出声,片刻后,周镇察到了恭肃殿。周镇察来得极快,依旧是那身黑金飞鱼服,脚踏玄履,腰别鸣龙鞭,眉目锐利不带一丝温度,一掀袍子就跪地拜见:“臣拜见陛下。” 赵熙政让他平身,简单说了眼下情况,周镇察自是早有耳闻,故言:“陛下,臣先到关定侯府去,将顺王请来。若晚些时候东厂能寻了关定侯回来,陛下也好一同问话。” 安弘赟明白周镇察的心思,他是想将林舟渡先揽在自己手上,而赵熙政让周镇察来,何尝又不是为了平衡这各方的关系。周镇察此人难琢磨,可本质上又同柳复光一样,他身在周家,也不会全然向着周家了,赵熙政也是看准了他这一点。 赵熙政点头,道:“好,那你这就去侯府,将顺王带来。” 安弘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闻安稹一声轻咳,将其拦下。周镇察没多留,提了袍子就往顾长俞府中去。他一路策马,身后跟着两个指挥同知,马蹄扬尘,引得路旁行人注目,回首间却只见三骑人马背影。 侯府大门前一片萧瑟,外围就是青砖砌的清水墙,角门旁各一棵海棠,现在早已凋零。门前两个灯笼是九月份挂上去的,檀京尘土大,那灯笼上覆的全是灰,灯笼纸也有些褪色。府里打理的人本就不多,在百忙之中恰好漏下了门楣处的灯笼,倒显得萧条了。 而此时侯府主人不在,大门紧闭,守门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尚在寒风中犯困,旁边烤暖的炭笼也几乎要熄了去。 周镇察勒马,惊得那守门人瞪大了眼睛,他连牙牌也不用拿出,守门人便急着进去通报,却闻周镇察道:“不必通报,我来就是带顺王走的,你们将他带出即可。” 府门打开,只见飞尘中一人立在院内,一身毫无雕琢的白衣,眼前覆绫,他与周镇察跨隔门槛,相对而立,劲风呼啸过门槛,吹起二人衣角。 周镇察眯了眯眸,翻身上马,手挽缰绳拉着马头,道:“章煊,扶顺王出来。” 章煊穿着短褂,腕间是皮革护腕,林舟渡搭了只手在他臂上,缓缓跨出门槛。周镇察坐下的马毛色乌黑油亮,鼻间喷吐着白气,同它的主人一般沉稳,双目注视着林舟渡走近。周镇察调转马头走在前面,两位指挥同知在后方守着,章煊扶着林舟渡在 46.雷霆烈4 [] 林舟渡显然是不知此事之态,对赵熙政的话无以应答,只是自顾自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安弘赟见他这般,便道:“顺王殿下啊,陛下遣你到顾侯身边,就是要你时时提点着些,顾侯无论听见什么风声,都不能在圣寿当日,一声不吭就策马离城。这事做出来,让百官怎么想?让此次蒙难的百姓怎么想?朝廷命官,又是边关大将,就是此等作风?” 林舟渡绞着双手站在御前,愣是说不出话来。安稹又道:“顺王殿下,老臣知道顾侯此次不懂事,也是难为了你了。可是眼下你也莫要再含混,顾侯一骑绝尘,东厂之人也未必能追上,趁着此事尚有转圜之地,你就如实说来,告诉陛下顾侯为何离城、往何处去。” 赵熙政瞧着他那样子,眼中带了几分厌烦,唤人道:“去叫齐王进宫。” “陛下,臣确实不知顾侯为何出城,臣本以为顾侯只是旧伤发作……” “顺王殿下,这里可是恭肃殿!”安弘赟声色肃然,“你与顾侯平日同吃同住,关系再好,到了陛下面前你也不可包庇维护。此事关乎重大,你不赶紧将知道的都说出来,反而替顾侯处处遮掩,到底是何居心!” “陛下!”林舟渡躬身拱手,“臣确实不知,章煊与臣同在,您一问章煊便知臣所言是真是假。” 赵熙政就看向章煊,章煊站在林舟渡身后,此时就上前来,道:“陛下,顺王所言,确实无假。顺王最后与顾侯会面,正是在清和台殿后。” 安稹这就抬起目光,苍老下垂的眼皮也抬起,将视线放在林舟渡身后的年轻人身上。赵熙政听此,就不再让林舟渡说话,只等赵隶前来。 赵隶来时,身上还带着冷意,风尘仆仆,看来是帮着兵马司忙了不少。赵熙政许是真觉着困了,他手边还有安瑾瑜中午送来的参汤,现下已经凉透,他还是端起喝了一口,柳复光看到,赶忙招了人来将那参汤端下去热。 赵熙政往后一靠,对赵隶道:“齐王,顾长俞的令牌,为何会在你那?” 赵隶一向干脆,当即就道:“陛下,这令牌是臣从顺王身上找到的。臣眼见长宁街出事,却不见兵马司人影,又寻不到顾侯,正值发愁之际,顺王走路上绊了一跤,正好摔出个令牌来。那令牌正是顾侯的,臣惊讶之余询问顺王,顺王不肯答,臣也等不及,赶紧拿上到兵马司调人去。过后本想找顺王问清楚,谁想顺王进宫了。” “顺王,这令牌你到底是从何而来?”赵隶这话一出,赵熙政就明显感觉此事更加复杂,他隐隐有些头痛,手再次抚上鬓角,“方才问你,你为何不实话实说?” “这令牌……”林舟渡道,“是顾侯今早走在前面,掉在地上的,臣踩到了就弯腰捡起,顾侯走得急,臣来不及……” “你把朕当傻子哄!” 赵熙政遽然起身,心头怒意勃发,抄起装着参汤的青花盖盅就朝他扔去,只不过他手上无力,那盅没能飞出老远,只过了书案就堪堪落下,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你是喝酒把脑子喝浑了还是在朕面前装傻?顾长俞他旧伤复发,一路策马还不要了他的命!你们分明是串通一气,做戏给朕看!他早就打算好了今日出城,才把令牌给你,是不是?你不说,朕就让人审,顾长俞为何走、走去哪,还有令牌的事,你最好一五一十地交代…咳咳……” 赵熙政话音未落,就一阵捶胸猛咳,他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眼花缭乱不能视物,眼前似是滴上了墨汁,殿里的人和物都蒙上一层乌纱。柳复光与郑序赶忙上前扶着,周镇察也凝眉几步上前,安稹与安弘赟从座上起身,也是一阵心惊,“陛下!陛下……” “御医!去传御医来!”柳复光冲着门口喊,一面给赵熙政抚胸顺气,一面与郑序扶着他坐下。 赵熙政头脑昏沉得厉害,饶是坐下,那眼冒金星的后劲也大,一时无法缓和,“你觉着朕好哄、好骗……你和顾长俞…你们都是……” “陛下!” 赵熙政只觉眼前又是一黑,头上就似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上半身又不由自主向前倒去。他此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就算晕也不曾晕得这么厉害,安弘赟望着忙碌的众人,回头与安稹对视了一眼,后者眸中也是一片惊异。 林舟渡站在混乱之中,所有人都围着赵熙政,赵熙政也说不出话来。一众内侍进殿,倒水的倒水、扫地的扫地,直至太医院院使与院判两人提着药箱跑进殿里,嘴上还念叨着见礼,人就已经停在赵熙政身边了,手头又是一阵望闻问切。赵熙政瞧着实是不好,连话都无力说,由太医院二人与柳复光扶着到暖阁歇息了。 殿中剩下的人尚在原地,陡然间出了这么个事,一下午的烂摊子又不曾解决,众人一时无言。那院判许久才从暖阁里出来,说赵熙政是太过疲累,损耗太大,当即让人传了暖轿,载赵熙政去寝殿休养。柳复光与院使扶了赵熙政出来,远远就见他连嘴唇都失了颜色,腰都直不起。 院使叮嘱众人,暂且不要打扰赵熙政,至少要让他歇过今晚。安弘赟送了赵熙政出去,这才又回殿里,边抚额边叹道:“真是真是,陛下劳心太过了……” “现在这般,诸位有何打算?这边有了着落,我还得回东厂去。”郑序道。 周镇察就走到林舟渡身边,望了他一瞬,遂转身对众人道:“顺王我就带走了,有何问题,便到锦衣卫衙署去。” “周大人!” 安弘赟走上前,“陛下可不曾说,要把顺王交由锦衣卫。大人自作主张,只怕不合适。” 周镇察看向他,道:“若我锦衣卫办事,事事都要陛下点明指清,那陛下养的不是人,是会动的木头,俸禄奖赏也是填了木穴。” 安弘赟抚平自己的衣袖,站在他面前,“周大人这话不妥。人 47.雷霆烈5 [] 安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还带着为难。何玹清当即沉了声色,道:“老夫此时到这儿,管顺王之事,正是为陛下分忧。周指挥使所言有理,顺王此时应避嫌,不应进宫陪侍,可安阁老也不放心将顺王交去锦衣卫,那我看阁老心中最乐意的,莫非是让顺王到刑部去?” “何阁老,正是因着陛下什么也不曾交代,父亲才想了两全其美的主意,让顺王陪侍。您老觉着陪侍不妥,又不肯说出个方法来,一意孤行地要放顺王回府,这不是为难父亲?您今日不曾在殿上,可父亲却在,顺王之事便理当由父亲担起,若真因放走了顺王出了事,陛下醒来也要找父亲问罪,不是么?”安弘赟道。 殿内一度僵持。赵隶与郑序冷眼旁观,什么都不说。三方心中各自为营,思绪不断,却闻林舟渡淡淡开口:“安阁老是不放心锦衣卫独自将我揽了去。” 众人纷纷看向他,安弘赟眸色亦是沉了沉,却暂未说什么,只听林舟渡继续道:“这府我自知是回不得的,让我单独往锦衣卫去,说实话我也不敢。若是宫里能出个人陪我一道,我还安心些。” 安弘赟没有应答,安稹思忖了片刻,对周镇察道:“周指挥使,此事锦衣卫独断到底不好,一旦出事,你锦衣卫也要也受牵连。周指挥使是大义,才肯将人带回去,顺王的话也有理,不如就让刑部、宫里各出一人,随你回去。” 周镇察知道安家人难缠,也唯有各退一步,“那这两个人选,便现在定好罢。何老既在,不如请何老来选。” 安弘赟正要说什么,未及他开口,何玹清便先一步道:“也好。既是随锦衣卫去一夜,老夫记着都官部那位名唤许笙的主事不错,他这个品级也合适,就遣他去。至于宫里么,这个老夫做不得主,应是要知会柳公公一声的。” 话音刚落,康进德就从外面进来了,他还是那身衣裳,头上一顶烟墩帽,前面缀着块玛瑙,从未变过,“咱家去吧,柳爷宫里忙活,郑厂公有职在身,就属咱家清闲。” 他向众人走来,这个情况下不方便笑,却也面色柔和,说话温声细气,“让那些孩子去办不好事,还白白埋怨咱家净指派些熬神的活给他们。咱家出入宫门也便利,有什么事也好帮着张罗些许。” 何玹清点了点头,看向安稹:“安阁老,这般可还满意?” 安稹动了动身子,拄着杖挪动脚步,安弘赟立马到身边扶着,二人往殿门走去,安稹摆了摆手,“就这样吧。” 周镇察也不磨蹭,向何玹清拱了拱手,就唤了赵隶随他回锦衣卫去,章煊扶着林舟渡也跟二人出了殿。康进德向何玹清稍稍颔首,也跟着出了殿。 殿外薄暮乍起,宫阙辽远,两边只剩郁郁修竹,寥落寒怆望不到尽头。 “驾!” 夜色浓郁,铅云蔽月,沚罗州城门早已落钥,城内四更的梆子声刚响过,城门值夜的守卫本在寒风中犯困,却远远闻得一阵马蹄飒沓之响,再睁开眼,就见黄土路上一个身影从林中穿过,向城门疾驰而来。 两守卫立马握紧了长枪,向远处高呼:“什么人?” “檀京关定侯顾长俞,有急事,速开城门!” 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问另一个:“顾长俞?在川陵打了胜仗的那个?” 另一人点头,“总督大人在,他应有事来找,先验明正身再说。” 顾长俞在城门前勒马,下马将牙牌拿出,二人忙上前接过,验过上面的勋字无假,这才开了城门。城中一片寂静,顾长俞问那二人:“州狱何处?” 二人一愣,遂有一人答:“新河坊,柳树街六乙巷。侯爷您……” 不待他说完,顾长俞就已策马而去,寻着青石路引到了沚罗州狱,一路不曾遇到巡检。沚罗州狱离州衙不远,却不在衙内,而是单独辟出院子来,门楼前镇着两只石狴犴。州狱防守松懈,门楼前无人,顾长俞一脚踹开那木门,直进了院里。 过了仪门,先是一进官厅,东边厢房西边廊庑。厅内不亮灯,看来是无人,顾长俞绕过正厅,往后便是吏舍,最后才是牢狱。吏舍中有人闻得动静,来不及披衣裳就持了哨棒出来看。真正的狱前拦着梐枑,有人持长枪把守,见外人闯入,当即一声呼喝,冲上去就要制住来人。 顾长俞没兵器傍身,他一人骑马,单手抓了刺上来的长枪,将那人拎在半空抛向远处。另一人从马后偷袭,先是用长□□向马背,扎得那马扬蹄嘶鸣。顾长俞紧挽缰绳,稳坐马背竟是丝毫不受影响,吏舍中、牢狱中的人纷纷闻声赶出,刀枪棍棒呼呵而上,顾长俞夺了一人手中哨棒,策马踏翻了那梐枑,就要往狱中冲去。 “有人劫狱!快去叫人来!” 一人捡起地上长枪,再次狠狠刺向马腹,这次,马儿应声倒地,顾长俞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抓着哨棒以一人敌十人,竟还占了上风。他只打到对方倒地,却不伤人性命,又抄起地上长枪以内力抛向报信之人,那长枪就不偏不倚插进那人前方的砖石地里,把人吓得狠狠一颤,愣是不敢往前走一步。 顾长俞踏着倒下的梐枑,一手撂翻两人,那州狱大门就是普通的棋盘门,他一脚就踹倒了门板,正要进去,却闻身后来人呼唤:“顾小侯爷,你这是做什么!” “长俞!” 顾长俞回头,看清来人,就彻底怔住。隔着院中一地负伤躺着的人,远处那站在正中的人正是顾南豫,两边分别是檀京府按察使卫樵和沚罗知州李茂从,身边一众佐官吏目,顾长俞心中顿时疑窦丛生,却顾不得其他,赶忙上前拉过顾南豫,上上下下一番检查,“父亲,你……” “长俞,你怎的过来了?”顾南豫一看他就心中不妙,他就住在州衙中,半 48.雷霆烈6 [] 李茂从就对顾长俞道:“哦,是有些事,不过小侯爷你也不用着急。原是沚罗税米拖欠了好些,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发了大水,田都遭了灾,只是税米拖欠已久,部堂大人于朝廷那边不好交代,便找了一批生丝折银来抵。 这生丝,我们都不知从何而来,到底是一笔大财,不敢擅自抵用,就暗中查了查。这一查啊,就查见这批生丝走的原是民船,我们顺着查下去,发现此船自川陵来,背后的人是一行商,查几人,在沚罗有一杂食铺。 查几人么,当然要多留意一些。我就和卫大人细细查过此人的底细,发现此人在查几是官籍,我们当即抓了人来审问,才知这批生丝,是那查几人赠与部堂大人的。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不就……” “父亲,到底发生什么了?”顾长俞转而去问顾南豫。 顾南豫本不吭声,顾长俞问了,便拉了他到远处去,这才问他:“长俞,你先和父亲说说,你是怎么到此处来的?” 远处那群人就看着他们父子俩叙话,顾长俞就将昨日之事如实说来。顾南豫听后,方知此番是入了险境,说:“你一会儿寻个空档,赶紧回檀京去。檀京现在只怕是出事了,你我是遭了算计。” “父亲,他们将我骗来,断不肯轻易放我走。”顾长俞直视顾南豫双目,“此番再回去也无用了,他们的人只怕早已将消息报给陛下,然后扣押顺王。檀京已是一团污糟,现在我只能留下,我断不能看着他们将这通查之罪栽在父亲头上。” 顾南豫面上虽不显,可心里早已压了千斤的担子,在这片乱局之中,只觉大厦将倾,“安家这回,不一定要我死,却是打定主意要夺了我这漕运总督的位子,为父不察,入了圈套,也连累了顾家。可这通查的罪名……” 顾南豫的眸中终于流出忿恨,火光绰绰,将他眼角的纹路映得极深。这位顾家的支柱,此刻却失了力挽狂澜之力,眼前的顾长俞是长得比他高了,可在他眼中,哪就能有顶天立地之态。 顾长俞看着他这般,又听着他的话,实在不忍,方移开视线,又望了一眼远处人群,“父亲,这罪名,我顾家就是死,也不能背上。祖父与我在川陵,拼的是命,洒的是血,查几人若听说,我顾家一面抗查、一面通查,要将大聿看扁了去。我既到这儿,就不能让安家此等奸佞得逞。” “我怎会不知?”顾南豫深吸一口气,心中的苦痛似是到了极致,“那个查几人是我在杂食铺结识,他做的火烧里掺着鬼头青,我为了查他,就装作檀京行商与他亲近,谁想此人正是他们派来。至于那批生丝,是沚罗知州拿来,与我说是从宪州借来折银抵米的,我不曾多查,就签了凭由。” 顾长俞正要说话,却闻远处人群中有一人高呼:“吾乃檀京巡按秦彦,顾部堂有通查之嫌,未达天听之时,不得私会其亲,顾部堂,请速速回来!” 说罢,抚台的人举着火把上前,将二人团团围住,秦彦带着众人走到中间,沉声道:“顾部堂通查,是证实之罪。顾侯强闯州狱,其心不轨,来人,将他们二人分开看管,朝廷没有来人前,不得让这二人会面!” “我看谁敢动!” 顾长俞喝了一声,那些人见他气势凌厉,又顾及二人身份,故而生出些犹豫,不敢进一步上前。顾长俞直视着秦彦,道:“通查之罪子虚乌有,只要肯查,总有破绽,我来前一听与税米有关,就已知会户部的人。想来届时朝廷来人,周阁老就会点人过来,孰是孰非,等着就是。” 此话一出,李茂从就又和卫樵对望一眼,唯有秦彦哈哈大笑。此人是秦家子嗣,安稹的妻子名唤秦弗,秦家本不发达,算是世代清流,嫁女给安稹后,这才一代又一代兴旺起来。这秦彦本是监察御史,今年恰巧被派了成檀京道巡按,背靠安家,走到哪都带着十足的底气。 “户部?顾小侯爷,你都急着深夜劫狱了,还有心思说服户部信你?”秦彦笑道,那一双眼犀利如毒蛇,“你要真有那个沉着劲,就来都不会来!把他俩分开!” 看见主子如此硬气,底下人也来了胆子,顾长俞抄起地上的长枪,将顾南豫揽在身后,喝道:“我父乃一品大员,你们敢动他,朝廷若追究,你们主子可脱罪,你们一分都别想!” “通查之罪定之则斩,让你们抓个人都不敢吗?”秦彦高声道。 顾长俞举起长枪,枪头直指众人,大喝:“来啊!不怕死的都过来!几个月没有闻着血气,本侯正难受!” 天已经蒙蒙亮,李茂从就赶紧上前劝道:“这是做甚!中丞大人,天都亮了,我们先到衙里去吧,顾部堂就还歇在厢房里,顾小侯爷一夜未睡,也先去歇一觉。两位大人夜半而起,先随我到堂中歇歇再议,啊?” “我和父亲就在这儿等,朝廷中人不像我,倒换了八匹马连夜跑来,但最晚不过明日。陛下若派了东厂或锦衣卫,今日下午就该到了。我们就且等着,看看这通查之罪,是何人栽赃陷害!”顾长俞道。 “诶呦我的侯爷啊!”李茂从急得在原地直跺脚,“这栽赃与否,人证物证就放在那里啊!侯爷这话说的,倒像是我的不是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回去,等朝廷来人,侯爷既请了户部的人来,那还急什么啊,先进去歇歇吧!这天都亮了,一会儿百姓出来看到州狱外围着人,那可是不好啊。” 顾长俞看着李茂从,正要说什么,却感到顾南豫在他身后轻扯了下他的衣袖,顾长俞当即截住话头,压下火气,道:“好,先到衙里去。” 抚台的侍卫将顾长俞与顾南豫围住,秦彦、卫樵等人走在前头,满院的人熄了火把,往州狱外走去。冬日天 49.雷霆烈7 [] 群情激愤,话说得越多,就越发不堪入耳,到了最后,竟有人掀开太平车上的棉被,揪了带着泥的萝卜叶子下来向顾南豫扔去。萝卜叶子太轻,扔不远,最后全落在李茂从身上,李茂从就在一堆菜叶里痛哭流涕,鼻尖冻得通红,如过了水的红萝卜。 顾长俞和顾南豫根本不曾想过现下这般境地,这李茂从是沚罗州的父母官,平常经常走街串巷,和百姓相处得当,他们这些外来人就算是说破嘴皮子也无用。再冷的天也不抵顾长俞心中寒意,嘈嘈众言不绝如缕,而他胸中的字是一个也不得倾吐。 沚罗同知连忙上前扶李茂从起来,苦苦劝慰:“大人,您这是何苦!天寒地冻,您一入秋就腿疼,疼得钻心,怎可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您快起来,沚罗的事还指着您,百姓还指着您呐!”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道声音,这声音中气十足,压过群众:“诸位,官府这事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啊。顾侯那可是为了大聿拼杀的人,杀的还就是海蛾子,儿子在战场上卖命,老子在这边拆台,这话说出你们信么?要不是顾家世代守在川陵,海蛾子早就打进来了!诸位断不能只听个一鳞半爪的就起哄,这弄不好要是害人的!顾家满门英豪若是真损在口舌之下,你们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这话起了些作用,人群的议论声小了些,似是还在品对着他这话,可不过多时,就有一老汉指着他大骂:“你一身的缎子衣裳,脸和手都是白白净净,你家行商的吧?你们这些臭行商的懂个屁的种田之事!站着说话不腰疼!俺们自己连饭都吃不上了,官服还要催交税米,要不是李老爷顶着,姓顾的能将俺们生吞活剥,一家老小活活饿死!俺管他娘的海蛾子,海蛾子来了,老子也得吃饭!” “对!就是!我管他拆不拆台,海蛾子就算变成海豹子,老子也得吃饭!” “就是就是……” 顾长俞甚至没看清说话那人的脸,那人就被群众自发地推搡到人群外边去了。又一阵菜叶扔过来,沚罗同知赶忙拉着李茂从起身,臬司和抚台的人这才上前劝散了人群。秦彦带头往州衙中去,一行人方才进了衙署的门。 李茂从接过侍者递来的丝绢帕子,浸了热水擦脸,又有人给他拿了衣裳和冠帽来,他穿戴好,才进了正厅,道:“顾部堂、小侯爷,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您二位闹了半宿,也都累了,先去歇一觉吧。方才,是我失态,让百姓们看了笑话。” 李茂从这人的行事作风就像一团棉花,再硬的铁锤砸过来也不能伤他分毫,而棉花具有天生的柔弱,没有物件能生出跟它硬碰硬的心思,真碰在一起,人们也不觉得它有错。他只消哭一场,就算是狠狠摆了顾长俞一道。顾长俞从未见过此等人物,心中可称得上是毫无防备,毫无对策。 卫樵终于出声:“顾部堂、小侯爷,你们就先去睡吧,外边议论纷纷的,你们就算不睡,也不好出去。” “李知州使得一手好计策,本侯佩服。”顾长俞独独看向李茂从,“不知李知州可有意愿,同本侯谈谈?” 李茂从揉了揉眼,看了一眼卫樵和秦彦,对顾长俞道:“小侯爷,你我先前也无渊源,想来所说也无外乎顾部堂之事。要谈的话,不如…我们同中丞大人、卫大人一起,到后堂用些早膳?” 本以为他会拒绝,谁想顾长俞竟是直接答应:“也好,我父亲也没用饭。父亲,可愿陪孩儿同去?” 顾南豫自然不会拒绝。卫樵眯了眯眸,秦彦却也应下:“好!闲来无事,顾侯不是说户部的人马上就能到么,我们边聊边等。” 五人一直走到衙署最后,屏退了下人,于堂内落座。 甫一坐下,秦彦就道:“顾小侯爷方才只叫了李知州,不叫我们,现在我们跟着过来,这话还能说全乎吗?” “都是直言,李知州口才好,与其等他传达,倒不如我一并说了放心。”顾长俞坐在圈椅上,倒了热茶递给顾南豫,这才自己捧了一杯喝。 听他这般说,李茂从也没有丝毫不悦,呵呵笑了两声,道:“看来顾小侯爷是打算开诚布公啊!小侯爷,你今年也才二十吧?说起话来倒显得至少有二十五。” 顾长俞便说:“我在川陵时,就养成了这么个直白性子,故知有些时候不直白些,反倒耗力。趁着朝廷人马未到,先与诸位谈谈。” “顾小侯爷想说什么,我大致能猜到。”卫樵坐在李茂从上首,一双鹰眸眼尾上挑,直直望着顾长俞,“顾部堂的事,我们事先也未曾料到。桩桩件件都是实证,就算是户部来人,也洗脱不得。” “官场上就不存在能不能洗脱,而是要看够不够、值不值。”顾长俞喝了口茶,目光淡淡地落在卫樵身上,“各位恕我这个小辈妄言,我初到檀京,记得最深的就是此点。” “嘿呦,顾小侯爷,这话可不兴说啊!”李茂从忙道,“什么洗脱不洗脱的,大聿有律法,三法司刚正清明,是非对错,总要弄明白了,小侯爷你说是不是?” 顾长俞没接他的话,只是看向秦彦:“秦中丞,今日怎不见督粮道大人?沚罗税米的事早就是个老难题了,这万一明日户部的人到了,也请他们对着黄册好好查查沚罗州这些年的税薄,反正来都来了,不如一道查了。前年是丰年,去年今年虽遭灾,朝廷却依例拨了赈灾银,这拖欠的税米怎么就一直交不上,那位督粮道大人就不想知道吗?” 秦彦一听,面上虽还笑着,身子却微微坐直了几分,“顾小侯爷这心操得可是广啊!督粮道大人尚在沚罗,只是现在不曾起。他为了税米的事,几乎日日随着李知州探查民间,一里一甲地拜访。百姓们认得李知州,就同样认得这位大人,什么情况,小侯爷方才也应看到了。”< 50.雷霆烈8 [] “姜大人,来!尝尝这酒!” 都官部主事许笙亲手持了乌银酒壶,给姜羽贤斟酒。这里是长宁街上最大的一家酒楼,名唤薰楼,往来出入多是达官显贵,许笙平日里也时常请客做东,却从不敢踏进这薰楼里。他深知一旦踏入,便是一两酒一两金,这么个销金窟,可不是给他这种刚上来没几年的六品主事准备的。 今日他却包了个雅间,叫上招牌的酒菜,热菜冷盘,荤素有致,全呈在琉璃盘内,铺满整个黄花梨桌子。许笙对面坐着的人是姜羽贤,此人是冗西总督固远伯姜明之子。姜明还有一女儿,名唤姜西池,正是安弘赟妻。 姜羽贤虽有家中这关系,自己倒也肯用心考学,今年三十三,官至刑部郎中。酒菜已上齐,他穿着一身鸭青色暗花缎直裰,头戴缀着珍珠的六合一统帽,坐在许笙对面,望了望面前这摊酒菜,也不动筷,只是出声: “许主事,这么一桌子,不得要你一个月的俸禄啊。” 许笙愣神,旋即便笑道:“嗨!姜大人,这做官更是做人,有您平日提点之恩,下官无以为报,也就能在这些个酒菜上花点心思,不敢求您吃舒坦,只盼着您不嫌弃。姜大人,下官先敬您,下官干了,您随意!” “诶,别介。”姜羽贤抬手,复又放下,没动面前的酒盏,只是道,“我平日里就是在公廨里吃,你这好饭我还真没见识过。要是连这饭都敢嫌弃,说出去,人家还当我是那千金买笑的酒楼醉客。你说的,做官即做人,要脸,要名。” “是,是。”许笙笑着将那酒饮尽,遂将盏搁下,“大人是两袖清风之人,下官今日若不是实在无法,又怎敢冒然请了大人您出来。” 姜羽贤面前的酒盏还是空的,那小银盏上雕着缠枝花,还算精致,他单手捏着那酒盏把玩,“许主事,这大晚上的,何阁老不是点了你到锦衣卫去,这是替你卖给刑部众人一大人情。你不好好接着这人情,跑出来找我做甚?” “姜大人,下官明白,所以才苦恼得很啊。”许笙眉间泛着忧愁,道:“下官若不趟这摊浑水,这事就指不定落在哪个人身上。可下官也是两眼一抹黑啊!大人,您说这今日,陛下抱恙,顾侯出事,连兵马司都遭了不顺,这…这顺王怎的还给送进锦衣卫了?不问问您,下官今天晚上只怕是连眼都合不了。” “何阁老让你过去,本就是指着你替刑部出份力,你睡什么觉啊?连你都睡,那和你同去的康公公,他要不要睡啊?” “这个下官知道,下官知道。”许笙忙道,“大人啊,下官愚钝,实在理不清这其中的脉络。您说今日殿上去了那么多位大人,安阁老也在,那这最后让刑部出人去,怎就择了下官,安阁老难道就不曾说,让您领这差事吗?” 姜羽贤就歪头看他,“诶,我说你……这是何阁老帮你呢!你好好在锦衣卫呆上一晚,又不用你干啥,你哪来这么多问题?你这么好奇,难道是想效仿关云长,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刘玄德?” 许笙就愣住,“这、这……” 姜羽贤嗤笑一声,将那小酒盏丢回桌上,“你这前没心、后没神的样儿,要是真有点什么,我告了你,你就敢听么?” “大、大人……” “好了,我看你还是快回去罢。”姜羽贤起身,从一旁的黄檀木衣桁上取下外袍,边往出走边道,“这酒菜我没碰,你宿夜无聊,包回去自己吃吧。” 许笙追了两步,却没追上,也不好再追,回到雅间里头,看着那一桌饭菜也是愁苦地敲着脑袋。他在原处坐了许久,才叫伙计进来,那伙计端着笑来,“大人,今日酒菜您用着可还舒坦?” “这…这什么东西啊?今日做的是什么东西!你看见刚才出去的那位大人了没?那是刑部郎中、安家小阁老的内弟!他看了一眼,呸了一声,连筷子都没动就走了!你们坏了本官大事,可等着吧!” 那伙计一听,便作一副愁眉苦脸之态,“大人啊,这每日的酒菜都做得无二啊!您看您隔壁就是魏太师,再隔壁是礼部宁大人,他们都常客了,今日也没……” “行行,别废话了!”许笙一听这话内心就打鼓,忙摆了摆手,“今日没带够银子,能赊账吧?” 那伙计就又笑开,“小楼都是月结,大人您咋便利咋来!” 许笙看了眼一桌子的菜,又将视线转开,“都包起来!” “好嘞!” 姜羽贤出了薰楼,远远就瞧见宁府的马车在路那边停着,刑部左侍郎宁郅珍正要上车去。他就忙上前拜会,“宁兄!” 宁郅珍回头见是他,方转身道:“姜兄!刚吃过饭?” “没吃,就是见了一人。”姜羽贤拉了他到马车后边去,“你是不知,何阁老不是派了许笙到锦衣卫去么,那许笙方才请我用饭,千方百计地从我嘴里套话呢!” 宁郅珍是礼部尚书宁郅则的弟弟,宁郅则家的女儿又嫁与安文友为妻,这两人便都是安家亲家,平日里也亲近。 宁郅珍一听,便来了兴趣,道:“何阁老派他去,还不是因为他胆儿小,又不是那脑子灵光的,让他过去他也掀不起浪来。怎么?那人开窍了?” “开啥窍啊!”姜羽贤笑道,“何阁老本就是折中之意,这才选了个他,他一方面与何阁老相识,有几分交情,得看何老面子,另一方面又两党不靠,没什么顾忌。可他刚刚非要打听顺王的事和安家有没有关系,然后我就问他,我问他你这是要投诚啊?把他吓得不说话了!” “哈哈哈哈,这人,老鼠的胆子,猫儿的动静!” 宁郅珍笑了几声,又说:“他就是个没脑子!何老这事肯用他,说出去也算给他脸上贴金了。偏他又疑神疑鬼,连锦衣卫 51.针锋露1 [] 柳复光就解释:“沚罗那边暂未上疏,事发有几日了,还是东厂在沚罗那边的人送来的消息。沚罗拖欠着税米,就想以生丝折银,生丝是顾南豫大人从查几人手中得来。知州与按察使抓了那查几人一审,发现是个行商,还在查几有个一官半职,那人也承认与顾大人早有往来。” 赵熙政边洗漱边听着柳复光解释,末了也没说话,直到穿戴完毕,才道:“东厂的人都是这个时候才把消息报上来,那这顾长俞…消息倒是比东厂还灵光。” 柳复光眸光轻闪,思忖了稍许,才道:“顾大人身边有近侍,大人出事,那近侍快马加鞭从沚罗赶来,告知关定侯,自是比东厂的人要快。” “那这就又有矛盾了。” 赵熙政坐在桌边,觉着口干得紧,便拿起晾好的茶饮尽,“若真是顾南豫被冤枉,他身边的近侍来檀京求援,难道不应先来禀朕?他告诉顾长俞,顾长俞能有甚办法,最后也得来禀朕。怪就怪在,顾长俞一声不吭,造了个旧伤复发的场景将顺王骗过,自己骑上马就往沚罗去。” 柳复光又替赵熙政将茶倒上,方说:“许是那人说话没个轻重,言词夸大了些,关定侯又不是什么经验丰富、能辨出是非的,一听父亲出事,当然是心急如焚。关定侯深知通查罪重,定是想着顾大人只身一人,生怕其出事,便先赶过去撑腰。” “你说的倒也有理。”赵熙政道,“只是他可以草莽,顾南豫身边的近侍不应如此。还有那块令牌……这顾家一家人,到底在做什么。” 柳复光没再说话,太医院院使和院判进来,又替赵熙政切脉。赵熙政草草用了些早膳,遣散了众人,便又坐了暖轿,到恭肃殿去。他令人传了安弘赟与周合商,落轿时,这两人已在殿外等候。 周合商与安弘赟跟在赵熙政身后进殿,一进去,赵熙政就道:“二位不必多礼,坐吧。” 两人各自坐下,安弘赟望了望赵熙政,出声:“陛下今日气色尚好,可还有所不适?” 赵熙政道:“无碍,不过是疲乏之症,好好歇一晚便好。” 周合商就说:“陛下无事便好,往后也不敢太过疲累。臣今日带了两株沧西狮头参,有补中益气之效,陛下可令院使大人看看,可有用处。” “周卿费心了。”赵熙政略略点头,他身边的内侍便上前收下装着狮头参的漆盒。 安弘赟便道:“臣也带了老山参与灵芝,方才在门前已给了柳公公。陛下夙兴夜寐,一日无休,臣等惭愧,若能似卧龙先生那般辅之左右,陛下也不致疲累生疾。” “爱卿多虑,年末事杂,比往日累些也是常有。”赵熙政道,“朕今早才听了顾南豫在沚罗通查一事,你们可知道?” 周合商答:“方才已问过郑厂公。沚罗不曾有人上疏,陛下觉着,此事有几分真?” “真假暂且不提,朕这一觉睡起,头脑还糊涂着,理不清这其中脉络了。若顾南豫出事,顾长俞此番,必是到了沚罗。二位爱卿,你们替朕缕缕,这顾家父子,还有这顺王齐王,这都怎么一回事。”赵熙政揉着眉心,衣袖间露出的一截手腕清瘦可见腕骨。 安弘赟便出声:“陛下,臣觉着,此事还是应问顺王。” “自然是要问他,那令牌的事他还不曾给朕解释。”赵熙政面前的茶盏中沏着酽茶,他端起浅尝一口,这才拿过案上的流珠捏在手中。 安弘赟直着腰背,端坐于椅上,说话时微微垂眸,语速不急不缓,“陛下,顾侯能带兵打仗,那便绝非草莽之人。有人从沚罗来,告诉顾侯其父出事,顾侯想来也不会轻易抛下檀京诸事就过去,更何况昨日圣寿,兵马司担着治安大责。 那块令牌臣想着,应是顾侯留给顺王。顾侯得到消息应更早些,他不禀陛下,许是有自己的考量,通查乃大罪,顾侯不明所以,未敢上报也是情理之中。而他出城,也未必想人知道,这才与顺王提前交流,以旧伤复发为幌子。 若一早在府中便称旧伤复发,未免招人怀疑,可若是到了清和台再突发此事,便有章煊等人做见证,说出去也可信些。至于这告假的时长么,自也无法确定。” 赵熙政听罢,抚着下巴眯起眼眸,仔细思考了许久,道:“安卿这意思,是指这顾南豫通查,也是说不准的事,顾长俞和他父亲早有联络,这才第一时间知晓。顾长俞将自己的令牌托付给顺王……他连齐王都不给,却偏偏给顺王。顺王没想到兵马司真的出事,这才故意在齐王面前一摔,借齐王之手调兵马司……” 安弘赟点头,“臣只是这般推测。昨日在宴上,若顾侯真是旧伤复发,顺王为何不在宴前禀报,却偏偏要等到宴开,等陛下发问,他才肯道来,让宴上众人包括太皇太后都听了去。若说这不是有意,臣便再也想不出第二个解释了。” 柳复光一直在旁听着,面上没什么表情,听到此处,方才微微抬眸,望了安弘赟一眼。而周合商也尚未发话,只听不语,目光垂着不知所思。 赵熙政抿唇,眼底思绪暗涌,在心中将此事翻来覆去地理着,“安卿,你这番言词,可是在指顺王与顾长俞勾结?” “陛下,顺王的接伴使之名并非长久,他如今住在侯府,别人不看他的面,也要看顾侯几分面子,不会难为于他。而顾侯此人,旁人也都能瞧出来,顾侯并非那等倚官仗势、恃势凌人之人,他在侯府呆着,怎不比他在别处好上几倍?顺王这般境地,自是不可与顾侯不和。” 赵熙政却道:“可朕还是觉着,顾南豫不可能通查,这一点,朕从不质疑。顾南豫和顾长俞父子都是顾喆昌自幼带大,尤其是顾长俞,他若是知道自己 52.针锋露2 [] 林舟渡到恭肃殿时,辰正的钟声刚刚响过。 周镇察、康进德与许笙一同入殿,章煊扶着林舟渡跟在其后。赵熙政的视线直向最后那人而去,林舟渡眼前覆着绫,正要见礼,却闻一人几步走到他前面,一把扯下他遮目的白绫。 赵熙政细细凝望,如此突然的举动下,林舟渡的身子也只是稍稍轻颤,而那双眼睛虽是完好,却双目无神,双瞳空洞,似是望着前方,可那目光却散落一地,凝不起来。 赵熙政眯眸瞧了半晌,手指微微敲了敲案面,柳复光便向殿门口的内侍看去。旋即,一只白瓷茶盏从空中直向林舟渡的背影而去,擦着他的耳垂飞过,那茶盏裹挟着内力,带起的劲风掀起林舟渡的发丝,穿殿而过动势不减,刚飞过林舟渡面门,那股劲风却戛然而止。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周镇察抬起一只手臂,两指捏着茶盏,生生将其截停。 与此同时,只闻林舟渡一声惊呼,吓得跌坐在地上,颤声问:“方、方才是什么飞过去了?” 赵熙政和安弘赟的目光好似两道冰锥,直插在林舟渡的面庞上。林舟渡满面惊慌,那惊慌却不从眸中渗出,他的眼珠随着眼阔收缩随意转动,只是无思无神,望向虚空。 周镇察眸色轻闪,骤然明白了皇帝意图,将那茶盏放在一边,暂不出声。 赵熙政盯了他许久,方移开视线,“章煊,扶他起来。” 章煊就上前将林舟渡扶起,林舟渡双手紧紧握着章煊小臂,饶是站起,依旧惊魂未定,大半力量都倚在章煊身上。章煊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臂,退后一步,林舟渡踉跄了一下,这才站稳,出声:“陛、陛下?” 赵熙政望向柳复光,柳复光微微颔首,他才将视线转回,看向林舟渡:“顺王,你可知罪?” 林舟渡愣神,“臣…何罪之有?” “朕命你为接伴使,前去侯府尽朝廷之谊,可你转头便和顾长俞勾结,欺朕说顾长俞旧伤复发,放他出城去。你可知他顾长俞出城,所谓何事?” 林舟渡两只手捏着衣袍,木然不知如何应答,须臾,才道:“陛下,臣着实不知他出城……” “顺王殿下。”安弘赟转过身,面对着林舟渡,“若不是顾侯提前告知,他的令牌,怎会在你手上?而兵马司一出事,你又恰巧摔倒在齐王面前,又不偏不倚摔出了那块令牌,若说是巧合,实在难以服人。” “那块令牌,确是我捡到的,我昨日便说过。还有顾侯出城的事,顾侯和齐王怎不比和我熟,安阁老,你不去问他,一个劲儿逮着我问,分明是欺负我不带兵打仗,没有功绩罢了!” “够了!”赵熙政厉声喝道,“顺王,你听听你都说的些什么话!现在是在审你,是你的嫌疑最大,顾南豫通查,顾长俞这消息来得比朕还快,骑上马就到沚罗护他父亲去了!若是兵马司不出事,你能替他遮掩到他回来!你现在就一五一十地交代,顾长俞同你说了什么,还有顾家通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舟渡一听,当即是一副警觉之态,“通查?什么通查?顾家怎么会通查?通查的不是安家吗?” 此话一出,殿内阒然。赵熙政张着口,腹中的字却是一个接一个卡在喉中,就那般直直盯着林舟渡。周合商和周镇察默然立在一边,不多说一个字。 “顺王殿下!” 安弘赟面上多了几分凌厉之色,“话可不能乱讲。” 这话又何尝不是在拨弄赵熙政心里的那根刺,赵熙政出口的声音已然变冷,“林舟渡,朕看你是真疯了。” 在这个关头,饶是康进德在此,也不敢出声打圆场,他就站在周镇察斜后方,似龟般缩着脖子,颈间的肉与下巴叠在一起,下唇微微外翻。至于那许笙,打一开始就默不作声,现在虽不明所以,却也能感到氛围不对,更是连看都不敢多看一下,学着康进德低下头去。 而正当此时,殿门处进来一内侍,遥遥向赵熙政颔首。赵熙政就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朕今日叫了昭靖过来说几句话。” 周合商便率先躬身,“那臣等便先告退。” 一众人往殿外走,唯有林舟渡恍惚间还在频频回首,“惊时?惊时……” “快走吧!”章煊拽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殿外。 林惊时就在菱花格子门前,与林舟渡打了个照面。她深深望了一眼林舟渡,只见他眸中无光,惶惶然不知前路为何物。林惊时没有出声,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兀自进了大殿。 林舟渡被章煊拉着,跟随众人到偏殿等候,良久,才闻有人唤他们。 间隔并不多时,此间无人发话,直到到了殿内,众人才望见在地的正中央铺了一排火炭,那火炭烧得正炽,下面垫着铜板,业已烧得发红。安弘赟与周合商自是知道是怎么回事,周镇察不知,望见这番布置,也只是定睛看了瞬,并无任何表情。康进德瞧着那地,又瞧瞧在旁站着的林惊时,终是收回视线。许笙却是被吓了一跳,他不曾想过会在恭肃殿见到这等场景,这场景他在刑部大牢里都不曾见过。 “这…这是……”不等许笙说完,就见康进德一个眼神过去,他立马噤了声,眼神却是不住地乱瞟。 火炭的四周摆着多盆冰块,压抑着火炭的热意。章煊扶着林舟渡站在众人最后,离那火炭尚有一段距离。 赵熙政望了眼林惊时,道:“你过去吧,去找你兄长。往后你便住到公主府去,不必再住宗人府了。” 林舟渡面前的人四散而去,他独身立在殿中央,前面不远是火炭,火炭对面的正中站着林惊时。二人相隔,许笙一看这架势,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得连嘴都合不拢,转头看向康进德,康进德的头几乎是微不可见地轻摆,许笙望着殿中,哑然失语 53.针锋露3 [] 林惊时站起,望了一眼林舟渡,只得退下。 林舟渡这才缓过口气来,从地上爬起,浑身上下已是一片狼狈。炭火留下的热气已被那几盆冰水冲散,此时殿内阴冷,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赵熙政抚额,似是倦极,对周镇察道:“将他带到诏狱去,细审,他既是瞎子,牙牌就算是偷的,也该有个能说服人的章法。” 周镇察领命,赵熙政闭上双目,又摆摆手,众人便散去。章煊扶着林舟渡跟在周镇察后面,行至宫中甬道,忽闻有人从后面追上,原是周合商。周镇察见了他,便回首示意章煊在原地等候,自己同周合商走到稍远的地方去。 周合商看了眼远处两人,章煊直直立在原地,目视着前方,好似木桩。林舟渡眼前已经覆上了白绫,身上披着章煊的外袍。 “镇察,差不多即可,莫要真伤了人。” 周镇察道:“我知道。” 多的话没再说,周合商往反方向去,周镇察同二人出宫,回了锦衣卫衙署。 “太后!太后!长公主回来了!” 周煜灵早便站在廊下,一听人通报,立马就往出去迎,走到仪门处,只见林惊时被侍女搀扶着,路也走不稳。她当即跑过去,见林惊时两手烧伤,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林惊时单脚站着,正欲说什么,周煜灵才发现她伤了一只脚,唤宫人道:“去抬轿子来!” “怎么烫成这样?” 周煜灵持着她的手腕,细细看着她的伤口,又满目急切地望向林惊时,林惊时这才对她说:“先回殿里去吧。” 周煜灵便不再多问,只是看向林惊时身旁侍女,语气中略带责备:“晴儿,为何不打发人回崇华宫传轿子去?长公主伤成这般,怎还一路走回来?” 晴儿也是为难,只得解释道:“太后您不知殿中情形,奴婢在长公主进去后就找了御前的陈公公打听,陛下发了怒,也对长公主甚是不满。陛下耳目众多,奴婢实在不敢随意行事,只能先扶长公主到附近的通政使司去,向夏谆大人借了凉水给长公主冲洗过手足,这才慢慢走回来。” “此事确实由不得晴儿。”林惊时道,“陛下知道我伤得不重,兄长又被下了诏狱,我这边只得谨慎些。你放心,我这伤口没什么事。” 轿子正好抬来,周煜灵满腹心事,也只得先存在心里,一面遣人去唤崇华宫的女医,一面陪林惊时到了主殿,落轿后亲自扶她进去。女医已经侯在殿内,林惊时坐在罗汉床上,女医替她检查了伤口,才对周煜灵道:“太后放心,长公主皮肤不曾破溃,又用凉水冲过,只要好好上药,十日左右便可恢复。” “那便有劳您了。”周煜灵心中依旧松不了那口气,站在旁边摇着扇子替林惊时的双手扇风,林惊时手足上起了些小的水疱,女医正替她涂药膏。 待女医走后,周煜灵才屏退了下人,边给她扇风边道:“说说,是出什么事了。” 林惊时望着自己涂满药的双手,道:“陛下将我叫过去,只对我说,若是我能从火炭上走过去,便放我出宗人府。我应下了,后来他命人在殿中摆上铜板,铜板上铺了火炭,又叫了兄长进来。我高估了我自己,刚踩上去就烫得叫了一声。兄长许是猜到了什么,就故意冲上来跌倒在火炭上,替我挡了此灾。” 周煜灵摇扇子的动作慢了几分,看着她道:“你实话告诉我,你这三年真的是在宗人府?” 林惊时愣了一瞬,没有接话,转头望向她。 周煜灵便接着道:“裕王赵熙贽生母位分低,是先帝时最与世无争的皇子,性子温顺平和,他是宗人令,你若在宗人府,他绝对不会难为你,而你也不至于宁愿脚踩火炭也要出去。赵熙政想拿捏你哥,就不会让你真的去那儿,不过是说给外人听。” 林惊时就笑了一下,“那我不在宗人府,你猜猜我在哪?” “教坊司。”周煜灵答。 林惊时点点头,“你早就猜到了?” “我倒宁愿是我猜错。”周煜灵也没有多做解释,兀自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赵熙政此番是故意。他应是怀疑你哥装瞎,你哥若能看见,见着那么一堆火炭横在你和他之间,怎能忍住让你踩着炭走过去而不出声?正好你叫了一声,你哥就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不管前面放着什么,他先扑上去挡了,他若伤了,赵熙政就没有理由再伤你。 可这么做到底不尽然安全,不能全然打消赵熙政的疑虑,可也无法。我猜此番,又是安家人在赵熙政面前挑拨。” 林惊时就道:“我也这般觉得。安家小阁老当时就在殿内,殿内人挺多,除了柳复光,还有令尊、周指挥使和康进德,剩下那人我不认得。” 周煜灵想了想,道:“你说你哥被下了诏狱?除了这,你还听到什么没有?” “下诏狱是在我走后,晴儿从御前的人那儿问来的,剩下的那人就不肯说了。”林惊时心中思索着这事,秀眉轻蹙,“顾侯尚不知为何出城,兄长这回麻烦了……” “太后!” 晴儿在门外唤道,周煜灵便问:“何事?” “陛下的轿辇正往崇华宫来,已在不远处了。” 周煜灵就看向林惊时,“我先去了,你在殿里歇着,不用理会外面,我去去就来。” 说罢,周煜灵推门出去,对晴儿道:“一会儿你告诉陛下,我在后面湖边等他。” 她就到了湖边去,坐在湖边的长榻上,望着湖水出神。那湖上还不曾结冰,秋日的枯叶成堆浮在水边,红黄似火,同那深碧色的湖水相衬,尽显寂寥。深秋好景,总能使人最快静下心来。 赵熙政一从恭肃殿出来,就来了她这里。一上午过去,他精神又不大好,远远见着周煜灵背影,却是笑着出声: 54.针锋露4 [] 赵熙政望了周煜灵片刻,似是在考虑,末了,才答应:“也好,这些年让昭靖呆在宗人府,总有人说朕委屈了昭靖,让她在你这里自然好,就是怕麻烦了你。” 周煜灵便笑道:“我是乐得有人陪我,正好也解你一烦心事。偌大一个崇华宫,我早不愿一个人住了。” “好。”赵熙政点点头,湖边还是有些冷,有风钻进他的衣襟里,可他也不愿多做一个拢衣裳的动作,只是道:“可用午膳了?” 周煜灵裹了裹衣襟,道:“刚用了,然后接了昭靖到殿里去。觉着有些乏力,本打算歇个午觉的,就听闻你过来。” “原来是朕扰了你午睡。”赵熙政一笑,“那便不扰你了,你好生歇着,朕去瞧瞧皇祖母。” 周煜灵就起身,望着他离开。赵熙政以往从崇华宫离去,总要回头看她几次,今日却没有。他穿得单薄,想来是冷极了。周煜灵不冷,她等到望不见赵熙政的身影了,才孑然坐回榻上。晴儿尚未归来,身边侍奉的人都去送赵熙政,静湖断桥边,只留她一人。 她就那样默然地坐了一会儿,双眸中沉着心绪,笑颜已化得一丝也不曾有。她起身正要回去,却又瞥见了那放在酸枝木香几上的白玉镯。她拿起那匣子,走到湖边去,向着湖心用力一掷,匣子就沉入水底,只留一片波纹。 扔完了东西,周煜灵这才稍稍吐出口气来,又闻晴儿在远处唤她。她转过身,就见晴儿快步走来,道:“太后,陛下起轿去寿安宫了。” “长公主呢?” “长公主在殿内等着您呢。”晴儿望了望她的面色,隐隐觉着她今日有些不快,却什么也没看出,“太后,奴婢看长公主殿下倒是很信任您呢。” 周煜灵站在原地,双手捧着手炉,“陛下许会将长公主调来崇华宫长住,你这两天就打点好了。炭火上一定要罩薰笼,多摆几盆,摆在殿角,不要摆在殿中,免得长公主一抬眼看到,心里头不舒服。” 晴儿应下,她想了想,又道:“太后,今日恭肃殿那事分明是陛下怀疑顺王殿下装瞎。奴婢也觉着,顺王殿下好像真的是装瞎,他为了护长公主,自己扑到火炭上去,奴婢今日听长公主说话,总感觉她也是看出来了。太后,您应该再清楚不过,奴婢能看出您是真心待长公主好,怎不借今日机会与她挑明了?长公主与您没有秘密了,此后便只有依靠您了。” “不能说。” 周煜灵却道,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粉墙的空窗上,直凝着窗后空枝,“我绝对不可主动挑明此事,一旦说了,昭靖只会对我心生忌惮。 此事与教坊司的事不同,此事只能由她来告我。她若不说,我便装不知道。待哪日她需要我知道了,她自会说的。” 晴儿比她小一岁,却也明白她话中之意,方不再多问,只与她一道回殿中去。远远的天空中又有了些冰花飘落,今年雪水颇丰,这才尚未过小雪节气,就已不知下了几场雪了。 入夜,诏狱中燃着灯火,只是从外面不可见一丝光亮,此院里廨宇肃然,守卫森严,石门前设八名校尉,腰佩绣春刀,负手静立似泥塑。 院中东西两侧置着数个黄铜火盆,这火盆燃起比灯笼明亮许多,地上薄薄的积雪存不住,化开后便连砖石上的纹理都可看清。周松奇今日没去习武,来的时候穿着一身直裰,大氅里头藏着一酒壶,他从西厢房旁的偏门中探头出来,见此处只有那八个校尉,这才从怀里掏出酒壶喝了口酒。 暖酒下肚,即可御寒。周松奇又将酒壶放回,拢着大氅上前,那八名校尉看见他过来,便一齐颔首,道:“小将军。” 周松奇望了望诏狱石门,道:“指挥使派我过来看看顺王审得怎么样了。” 闻言,那校尉便不再出声,替他开了石门。周松奇进去,只闻那石门“砰”一声关上,又吓得猛然回首望了一眼,才往前走去。 林舟渡果然就在最尽头的牢房里,他被困在十字桩上,手脚都绑着,身上有些鞭伤。周松奇看见他垂着头,鬓边发丝凌乱,几时不动一丝,也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反正看着是一副半死不活之态。 “喂,死了?” 周松奇不肯走近,总觉得他那副垂着头发不露脸的样子有些可怖,又不知他身上被用了什么刑,万一抬起头来是两个黑洞洞没有眼珠的眼眶,那可真要夜夜梦魇。他试探地叫了一声,林舟渡不曾回答,他就又走近几步。 牢房拦着铁栅栏,周松奇没有钥匙,自是开不了门,就站在门外望着里面,他这才看见林舟渡眼前覆着绫,绫上也没有血迹。他又唤了一声:“林舟渡?” 林舟渡听到了,也微微抬起脖子,他脸色苍白如纸,听声音知道是周松奇,便一笑,对他道:“小子,去叫你小叔叔来。” “小叔叔也是你能叫的?”周松奇有些着恼,双手抱胸站在那里,“听说你是因为帮顾侯通查才进了这里,怎么,你堂堂林氏后人,如今也为了苟活,不顾祖宗规训了?” 林舟渡道:“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祖宗,死了化形到我面前。” 他本以为林舟渡不会搭理他,没想到林舟渡还回话了,周松奇掏出酒喝了几口,道:“陛下已派了东厂的人逮顾侯回来,顾家没落在即,你便又成了丧家之犬。” “人与犬一样,若非自食其力,离了家都活不长久。” 周松奇持壶的手略顿,看了他半晌,“我尚有家可归,你和顾长俞却要奔赴地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尽快招供,别给我叔叔添堵。” “我正要招,这才让你叫你叔叔来,是你站着不动。” 周松奇噎了瞬,才道:“没想到顾家风光了没几日,就跌了大跟头。你与顾长俞狼狈为奸,人人皆察。等他到了诏狱,我便同他算算那日在马厩的账。” 林舟渡长眉轻挑,问:“账?你 55.针锋露5 [] 许笙胡乱地点头,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也静不下心去想。他应下后便走在何玹清后面,一路进了何宅。 何宅有三进院子,里面没什么人在,倒是有只狸花猫,一听见主人回来就迎上去。何玹清抱起那猫,走在前头,许笙本四处打量,只觉此地虽不算大,灯也点得不多,倒有清静安宁之感。院子角落种着些竹,有石桌石凳,又有篾筐木匣堆放,倒似普通人家的院子,带着烟火气息。 何玹清年迈,也是孤身一人,不曾成家。许笙随前面的人过了一进院子,便看到院中西北角檐下挂着刚洗过的衣裳,院中立者木杆,若不是下雪,衣裳是该晾在院中的。何玹清推开正厅木门,进去点上灯,许笙随他进去,嗅到一阵竹木清香。 屋里家具本没多少,倒是不乏竹子做的小杌子,还有几张竹椅。许笙环顾四周,只见屋子东边有一博古架,这博古架是鸡翅木做的,许笙能瞧出好坏,故而觉得这博古架与这屋子格格不入。 何玹清见他盯着那博古架,悠悠开口:“那是从前老夫心悦之人赠的,是个好物,放了这么些年,老夫是老了,它却不曾。” 许笙回神,见他拉了把竹椅坐在矮桌前,对着向风炉扇滚了水,沏了些清茶,倒了两瓷碗。许笙瞧着烛光下的老人,竟有几分心安,至少不似他在大街上乱走时慌如乱麻。他坐在矮桌对面,问:“何老,既是心悦之人,为何您……” 何玹清叹了一声,“老夫那时就是个穷书生,独自上檀京来参加会试,一路行来,身上连一贯钱都凑不出,靠着给富贵人家题诗书匾赚些润笔费。她家是富商巨贾之家,爹买了个九品官当,老夫就是入赘,都不曾有资格。” 许笙不言,目光在那瓷碗上,有些飘忽不定。他的心思并不全在何玹清的话上,却又忍不住受这话影响,心绪又乱起来。 何玹清吹着茶喝,继续与他道:“老夫的殿试次第不好,就到了行人司去,做了一小小行人,不过也庆幸是留在了檀京。那时老夫年少气盛,心中暗暗爱慕,本打算先搏个功成名就,奈何自己藏不住事,别人早知道了。后来姑娘也知道,便跑来找老夫,老夫这才知晓原来那姑娘也是心悦我的。 我有了俸禄,却买不起宅子,只宿在分来的廨舍。她上门时,便带了这么一样大物件添置在老夫廨舍里。老夫知道,她是买来给老夫充个门面,官场之道老夫当时还不懂,只是愿意留个心悦之人的念想在身边,就凑了几个月俸禄好说歹说将这物件的钱塞给她。 后来,她爹被人陷害,死在狱里。她娘带着她远遁,不知踪迹。我与她相识不到半年,缘也就这样尽了。” 这话说得平平无奇,话中的事也同样平常,无甚起伏,许笙却难免觉着凄凉,“何老,那这、这陷害她爹的人……” “当时不懂,现在懂了,晚了,也过去了。”何玹清伸出枯瘦如枝的手,两手托着碗底,放于桌面上,“好好一人,死在狱里的时候饿得浑身皮肉都扁了。老夫心中有惧意,更是忿然。方才见你在街上游荡,心神不宁,老夫便叫你来喝些茶,说说话。” 许笙握着瓷碗,抬头望向何玹清,眸中终是忍不住浮现出惧意来,“何老,今日在殿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般…下官看着那火炭,只觉下一个要踩上去的人就是自己……” 何玹清就道:“莫要多想,多想无益。” 许笙双目有些发红,声音也发颤,“您不知,那火炭下面还放着铜板,铜板烧得发赤。何老,下官当时满心满眼全是纣王炮烙之刑,下官读书时读至此处尚且胆颤心惊,今日站在那里,看着顺王倒在炭上,尖叫打滚,都要背过气去,只恨不能当场跑走……” 何玹清见他手中的茶已冷掉,就又替他兑了些热的进去,和声道:“你也莫要害怕,若不设铜板,岂不是要烧坏恭肃殿的地?底下人这样办事,未必就是陛下刻意这般吩咐。老夫知道瞧着是可怖了些,不过好在顺王和长公主都没怎么伤着。” “何老!” 许笙直望着他,面上的表情夹带着丝痛苦,似是想要用力忘记脑中的画面,“您知道下官心中所想。下官读圣贤书,略闻官场道理,也曾钻营四处,但从不敢真有什么逾矩。下官知道自己不是混迹官场的料子,每日只求明哲保身,不求官运亨通。可如今这般情形,下官是真怕了…… 如此残酷恶毒之刑,怎就能加在无罪之人身上,而求自己心安?顺王若不倒在炭上,遭难的就是昭靖长公主,若长公主走到一半也如顺王那般倒在炭上,她一个姑娘家,要受哪等罪?陛下不过听了安阁老几句话,便行此残酷之事……” 何玹清与他对视片刻,道:“慈不掌兵,仁不从政。陛下是位好君主,无论盛世乱世,要掌一国权柄皆非纸上谈兵,仁不可用错地。陛下在皇宫长大,既读圣贤书,又学帝王术,所思所谋实非常人可及。” 许笙说了这么一番话,心中才觉着舒缓了些,端起瓷碗将茶一饮而尽,别过头看向地砖,“理是如此,可下官心意难平。下官年纪不算大,少时也有一腔热血,只是燃了几年所剩无几。可下官心中有一底,天下万民视君如父,有罪即治,断不可加以残害。此名若传出,岂能不有损陛下盛名,又岂是明君之道?” 何玹清就道:“你这般与老夫说说,老夫也难辩与你。你今日是吓到了,若后几日依旧梦魇,便来老夫这儿坐坐。” 许笙知道自己失言,却也顾不得计较那些,何玹清似一潭静水,他在水边捶胸顿足愤懑不平,终是被潭水感化。他说出话来,也算发泄一通,心里也知多的不能再说,只向何玹清道谢:“何老肯听下官妄言,下官感激不尽。”< 56.针锋露6 [] 林舟渡未曾因为他的话而动一丝情绪,只是轻笑一声,“我的命你们既买不到,也掌控不了。至少在此次,你得帮我。” 周镇察看着他的样子,又是想起从前赵熙政上位,林舟渡从恭肃殿赤着双脚,踏雪走过宫中甬道的场景。那时他就在旁边看着,还有一众臣子,有尚未处理的林氏余党、赴京的各地藩王,他那时还能看见,低着头行路,一直走到翟雀宫都未曾抬起。 新帝上位,除川陵三将,其余人皆要赴京来,在恭肃殿外按礼制拜新帝。 周镇察将思绪拉回,看着面前这只丧家之犬,却也不曾忘记他昂首于人前的样子。 “周家的生意不好做,保你可以,保顾侯,不行。” “不用你们保他,你们只要给他带句话。顾长俞绝不能一无所知就进城。” 周镇察知晓他心中所想,此番顾长俞在沚罗,不通音信,届时上了大殿,不知安家后招,断然无法应对。 “带话是可以,就是不知你能否出得起价。”周镇察道。 林舟渡直起身子,也不顾外伤疼痛,虽是看不见,周镇察却觉着他的目光要穿破那层白绫,“你先带话,待此次事情结束,我会将该给你的东西给你。先帝去的前一年,工部尚书的位子还是安稹在坐,先帝令其责□□州陵。宪州陵里埋了一批工匠,这批工匠乃民间征调。你当明白我意思。” 周镇察闻言,眸中泛起一丝狐疑:“此事当为秘辛,我不疑你如何知道。可你这般告我,我便可遣人上疏,奏请掘陵。你既肯说,这其中必有关隘。” 林舟渡不曾否认,“掘陵非小事,若无契机,陛下不会为了几个已死的匠人,掘先人坟陵,扰祖先安寝。当初那批匠人取自边关小县,家中若非年迈双亲,便是稚童孩儿,若要状告入京,有如登天之难,而这些人的名单便是其一。” “这是证人,你手中还另有别的证据。”周镇察当即明白,道:“既然你什么都有,为何偏要等到此时?” 林舟渡默了一阵,遂弯唇出声:“若我平日里给你,你可敢接?” 不等周镇察说话,他便出声一笑,这一笑中倒带了几分轻狂之态,不过眨眼即逝,“玩笑话。这事可不是我能办得了的,本来说等我登基一并查处,谁想事不由人。周指挥使,我这话,你可莫要说出去了。” 周镇察再无废话,他起身,走到铁栅栏前,望着对面石壁,“你打算如何,尽可说与我。” 林舟渡却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丑正二刻。” 周镇察回身,“你还得在这里呆几天。” “不会。”林舟渡道,“刑部会来你这儿抢人。” 周镇察不语。 “你替我告诉顾长俞,陛下怀疑我与他勾结,他若进宫,务必事事依陛下所言。” “如果陛下让他杀你,你当如何?”周镇察凝着他道,“我猜,顾长俞从沚罗回来,可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了。顾家可从未将你放在眼里,顾长俞心中更是早有怨气,你不会不知。就算知道,你也要保他?” “他可是于我有救命之恩。”林舟渡的语气中带着些随意,又似自嘲般道:“我住惯了侯府的屋子,习惯了被人锦衣玉食地伺候。外面人都笑我是茧丝子,那是他们不知茧丝子有多好。” 周镇察一声嗤笑,也不知信是没信,只道:“你还真打算依附他度日。” 话音刚落,周镇察便见一校尉举着火把下来,他一路疾步,见了周镇察,才道:“大人,刑部左侍郎宁大人与郎中姜大人带着人来要人,刑部呈上陛下诏谕,顺王之事,刑部同锦衣卫共审。” 周镇察道:“只要不是急诏,便无深夜要人之理,刑部这是找事。魏大人不在?” “魏大人和黄大人都没来,怕是还不知道刑部的事。大人,此事还需您露面。” “刑部此时要人,是有猫腻。锦衣卫不放行,他们便作势强闯,我们一旦出手伤人,便是中计,明面上虽占理却架不住伤了文官这么一个大错处。” 周镇察略略思索,目光瞟向林舟渡,只见他歪着头靠在石案上,静静听着二人对话。他早已料到如此,此时也不知心中有何想法。 周镇察令那人将林舟渡锁上十字桩,将铁门关上,出了诏狱。 外面正是最冷之时,又值深更,刑部左侍郎宁郅珍和姜羽贤正站在院中。后面虽跟着人,却也不甚多,瞧着也不过五六人,穿着打扮应是刑部的吏目。周松奇与那八个校尉站在刑部的人对面,双方似在对峙。 宁郅珍等人皆穿着袄褂,外面又罩着内衬暗花缎的夹棉披风,头上戴着风帽。姜羽贤提着铁力木手柄的宫灯,站在宁郅珍身边,那灯纸上书着“刑部”二字。 周镇察出来,锦衣卫校尉两边散开,他只一身黑金飞鱼服,腰佩长鞭鸣龙,发冠高束,一夜不眠也不见颓态,寒风刺骨也不见瑟缩。他往那一站,宁郅珍看着他,没由来便觉自己气势亏损,好似面前有高山拦路,山前有河水奔腾。 周镇察是武将,身上自是带了杀伐之气,他不说话,就那般望着对面众人。宁郅珍虽是见过他,却不常见,如今自己对上他,才觉压迫,他倒也不怕,周镇察不开口,他便开口道:“这是陛下诏谕,令刑部同锦衣卫共审顺王一案。吾等故来交接人证,还请周指挥使将顺王带出。” 姜羽贤拿着诏谕,周镇察看了眼,道:“既有诏谕,自是可以。只不过我锦衣卫的大门本该于卯初才开,诸位来早,便先行等候。” “这诏谕是下官与宁大人昨个傍晚接到的,那时锦衣卫刚带人回去不过一下午。刑部自是不比锦衣卫诏谕,故下官与宁大人商量,等上几时,若锦衣卫审不出结果,我们再来要人。”姜羽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