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行三刀》 1. 引子 [] 两匹马并排在山坡上望向黑暗中的城池,空气中持续传来金石之声,骤然火光冲天,茶啊冲终于到了强弩之末,溃败只是一瞬间的事。 “主人,现在乱成这个熊样,他们自身难保,没空来管我们了。”红马上的人身影佝偻,声音尖刻。 白马上的女子嗓子似乎受了伤,砂纸一样:“五哥,他们没那么好甩掉,只是兀室人好不知趣,白瞎了我的铺子。” “这是国事,咱们没招!”五哥全名信拳五,他嘬嘬牙花子:“我早就说我们该离开这兵荒马乱的地方,不然哪儿会这么匆忙。” “咱们家不就在这么?”女子轻叹一口气:“若不是实在没办法,谁想离开自己的根呢。” 信拳五没话说了,从怀里摸出个胡萝卜掰成两半,一半给白马吹云,一半给枣红马卷梅。 马儿吃饱了,便是连夜赶路,从夜半赶到天擦亮,城里的声音早远远甩在身后,两人到了林海边上,密不透风的林子旁边是一条结了冰的大河。 又开始落雪,细如微尘的雪花变成鹅毛大雪,地上很快罩了厚厚一层棉絮,天越发的阴沉,两人如罩在浓雾里似的渐渐模糊了周围。 这样的天赶不了路,只能暂时休整,两人稍一商议,决定在林子边缘短暂歇息。信拳五在山林里长大,不会迷路,进林子可以暂时隐匿踪迹,在河边反而会成了活靶子。 女子没下马,由信拳五拉着两匹马进了林子,林子里雪势稍小,女子似乎有些气闷,想拉下自己的面罩,却被信拳五轻声阻止:“别动。” 气氛瞬间凝滞了,信拳五耸耸鼻子:“暗处的兄弟,我们没恶意,同是避雪,咱们互不打扰就是了。” 从树荫处闪出来个影子,信拳五暗暗攥紧了拳头,那影子只是问道:“你们骑马,可有草料么?我用银子买。” 信拳五有些出乎意料,两方不露声色地互相打量,此男子身量高大,站姿挺拔,斜背着一把雁翎刀,他大半张脸都隐没在保暖的围巾后,只露出一双长着开扇双眼皮的眼睛。 影子捕捉了信拳五递向白马上女子的眼神,就明白谁才是话事人。 “给他吧。”白马上的女子声音嘶哑地出乎影子意料,她将斗篷的帽子朝后扯了扯,下半张脸被遮在保暖面罩里,一双柳叶目里满是愁绪,不知是寒冷还是其他的缘故,露出的肌肤雪一样的惨白,眼眶周围却浮着云霞似的红晕。 “多谢,在下宋圆。”影子接过草料,递上两块碎银:“我只有这些了,不知够不够。” “宋小友不必客气。”女子似乎笑了笑,摇摇头:“不要钱。行路难,留些也好。” 信拳五把宋圆的手往回推:“没事儿,不用客气。” 两方都不是健谈的,影子见状不再推拉,收回银子喂自己的马儿吃草去了。过了半晌雪渐小了,到处白茫茫一片,只有松树的针叶还保留些绿色。 信拳五观察了天色,觉得不会再下雪,决定继续赶路,正欲与宋圆打招呼告辞,西南方向的树林里突然呼啦啦飞起一群鸟,伴随着扑扇翅膀的声音是越来越近的狗吠。 宋圆猛地起身,伸出左手握住了刀柄:“是兀室人搜过来了吗?” 此时的信拳五正弯着身子,让女子踩着他的肩膀爬上树去,宋圆看这二人反应,笃定道:“找你们的?” 女子已完全藏进了松树的枝杈中,白色的斗篷与雪混作一色,不知她在此处根本注意不到。 狗吠声越来越近,信拳五不单扯着两匹马朝冰河处去,还一把抓住宋圆的大黑马一并朝外拽,宋圆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喝道:“你做什么!” 树上的女子突然出声道:“牵扯你进来真是对不住。” 宋圆还没反应过来,大黑马烈风猛地朝前冲去,信拳五跃上卷梅,两人三马急速奔出了树林,信拳五似早已准备伏在马上,而宋圆的面巾已被松枝勾掉了,脸颊也被划破了一个小口子和数道红痕。 宋圆伸手去摸烈风的屁股,拔下了一根嵌进烈风肉里的银针,他气急,怒喝道:“你们的事牵扯我做什么?怎么如此不厚道?” 烈风愈发焦躁,时不时看向身后的树林,宋圆调转马头欲离开,忽听得脑后传来呼呼风声,信拳五急道:“小心!” 宋圆闻言将烈风的头微微压下,倾身伏在马头旁,一只飞爪险伶伶地擦着宋圆的头顶飞了过去。 宋圆被算计,他不欲纠缠,一心想走,谁知信拳五忽然扯住烈风的缰绳,他手劲奇大无比,烈风竟被勒停在原地。宋圆刚扣住信拳五手腕,信拳五便松开了缰绳,离开的时机转瞬而逝,追兵此时已呈合围之势,宋圆再想离开已来不及,宋圆杀意横生,以肩膀为支点拔出了雁翎刀砍向信拳五。 信拳五钳住宋圆的手腕:“帮我击退追兵,自有钱财相送,你不是没钱了吗?看你也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你的马已中毒,没了马你走不远!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你自己权衡。” 那根银针!宋圆咬牙切齿:“不怕我说出那女子位置?” “她死了你的马也死了,你最好别说。”信拳五已经是明着威胁了。 说破天也是必须要动手,没时间讨价还价,宋圆只能接受不平等条约,狗吠声连绵不绝,宋圆恨得牙根发痒。 宋圆收敛心思,孰轻孰重他很清楚,很明显信拳五不是软柿子,他捏不动也不敢捏,烈风的命他不能不顾,任何时候,马都比人可靠。 当前脱身之计唯有快刀斩乱麻,在灰衣人眼中他已成此二人同伙,需得杀尽了才能走脱。 刚才的飞虎爪一击不成,灰衣人扯回飞爪后再朝宋圆发难,宋圆一腔怒火刚好在这发泄,猛的回头抬手揪住了飞爪的铁链。宋圆将铁链缠在小臂上几圈,两边力道拉扯将铁链绷成一条线,铁环与铁环之间发出“咯咯”的摩擦声,宋圆直起身子,大喝一声,竟将借力挂在树上发难的灰衣人硬生生扯了下来,一身灰白短打的刺客在地上打了个滚卸掉宋圆的力道,斜身顺着树干向上窜了几步,借势跳上马背朝二人冲来。 数个搭弓的灰衣刺客骑马紧随其后,数十只箭矢对着宋圆齐齐射出,宋圆深吸一口气,呼吸间箭已至面前,宋圆以刀画圆格挡,烈风也灵活地躲过数支飞箭。 灰衣刺客看出宋圆的难缠,其中一个领头的有意讥讽宋圆,想要扰乱他的心神,好使宋圆露出纰漏:“她是卖皮肉给你了?让你这么拼命?” 宋圆顺着灰衣人抬下巴的方向,看到了信拳五,赤条条的模样连想都不能想,一阵恶心:“送我我也不要,你拿我当兔子?我看你才像这般不入流的货色。” 祸从口出一点不假,这话说完,前排的四人纷纷挥舞着飞虎爪准备朝三人掷来,后排五人则举弓欲射,宋圆眼力极好,一眼便看到了箭头已更换成带倒刺的追魂箭,若是受此箭伤,非开刀取不出,在肉里时也会血流不止。 声音阴柔的领头躲在九人后面,一声呼哨结束,箭矢如雨般扑面而来,五条疯狗也流着口水飞奔过来欲撕咬。 “先杀狗!”信拳五叫道。 宋圆明白其中道理,他是信佛的,轻念一声佛号,便是要破戒了。腌臜东西,宋圆杀心暴涨,血丝爬上了他的眼球,飞来的箭矢纷纷被雁翎刀击落在地上。 宋圆夹紧马鞍,松开缰绳侧身抄刀,像打马球一般挥刀出去,宋圆人狠刀利,砍狗头如斩断落在刀刃上的头发一样轻松,三个狗头骨碌碌落地,雪地上泼洒出去一片红。 烈风是聪明的良驹,懂得替宋圆分忧,还有两只恶犬虎视眈眈,其中一只意欲扒上它屁股狠咬一口,它抬起后蹄踢在那恶犬肚腹上,这一下没留余地,恶犬登时栽在地上不动了。宋圆与它配合无间,另两个狗头轻易身首异处。 宋圆解决了狗,信拳五在解决人,其中一人的飞虎爪钩住了卷梅的马鞍,信拳五单手扯下斗篷挡住箭矢,同时跃起踩在铁链上,刹那间突到铁链那端灰衣人面前,信拳五出拳猛击那人的太阳穴,劲力之大使得落拳处凹陷下一大块,灰衣人软软栽倒在马下,已然一副死相。 信拳五这手一露,宋圆心中悚然,好刚猛的劲力!看肌肉的起伏,宋圆判断信拳五也就用了三分力,若是用出十分力,能直把脑子锤进腔子里去。 趁着灰衣人被信拳五震慑的空档,宋圆猛地一甩缰绳,烈风绕后接近了后排的灰衣人领头。 宋圆看准时机从烈风身上一跃而下,以腰带刀侧身使出了斩马腿,他动作太快,马上的人还来不及反应,直接被摔飞出去,不再动弹。 宋圆借势前滚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弓箭,一声呼哨,烈风便飞奔而来接应,宋圆扯住马鞍重回马背,将雁翎刀插进马侧的刀袋,手持三支追魂箭搭上弓弦,回身射出,直接贯穿了前排三人的头颅。 至此,飞虎爪四人已尽数殒命,持弓的五人中一人从马上摔下生死不明,手持弓箭的这五人已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 只闻信拳五一声大喝,信拳五揪起两人,将两人头颅狠狠撞在一处,接连两拳敲在已昏厥二人的天灵盖处,宋圆耳中传来“喀喀”的头骨碎裂之声,赤红的鲜血泉涌一样从灰衣人口中流出,栽倒在地上死了。 此时剩余的三个灰衣人已生出退意,宋圆看出这三人意图后撤,直接三箭齐发拿下三人性命。 紧绷的气氛散去,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宋圆微微有点气喘,呼出的气缓缓升腾起白色雾气。 信拳五揪起地上的一具尸体查看后,像甩破口袋一样丢在了地上,又一一检查接近他的尸体后,朝着宋圆走了过来。 宋圆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频率,微微俯身,右手作势安抚烈风,实则随时准备握住露在刀袋外的刀柄。 “多谢宋少侠。”信拳五对着马上的宋圆抱拳谢道:“先头是我对你不住,情势紧迫,只能出此下策,兄弟身无所长,只一点微末功夫,江湖上难免有仇家,今日你帮我家主人击退了仇家,来日我替你杀一人以报此情。” “杀什么人?”这番话倒是出乎宋圆的意料,他跃下马来,在信拳五面前站定,冷冷地看着信拳五。 “杀你想杀之人。”信拳五哈哈一笑:“还未跟你介绍,我家主人姓药,在下信拳五,若是不嫌我托大,可叫我一声五哥。” 宋圆点点头,问道:“五哥既然有如此功夫,何苦留我于此 2. 盛京之一·1 [] 宋圆回到镖局已是凌晨,临近黄昏时聚了许多云,夜里天仍阴沉。 宋圆谁也没惊动,悄么声地翻墙回了自己的房间,关好门才长舒一口气。他生来便有一双夜眼,也不点灯,手里的东西随便往下一掷,就准备摸黑上床歇了。 宋圆坐在床边摸摸被子,想起刚回来那日,被子便已由叔叔宋飞鹰支使下人换了新的,他虽然睡不习惯缎子面的被,但长辈心意殷殷,难以拒绝。正脱鞋,被子却突然蠕动了一下,他吓了一跳,刚想掀被子,被子却自己起来了,定睛一看,药无必披散着头发跟女鬼似的坐在床上。 “你有什么毛病?”宋圆火气噌地烧了起来,怕惊扰了院子里叔叔和其余休息的镖师,又压低了声音:“跑到我这里是发哪门子疯?” 药无必不回答,只睁着一双大眼定定地看着他,鬼气森森。 宋圆看着这张脸,拳头就蠢蠢欲动,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自己的火压下去,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跟你说话呢,来我房间里做什么?” 药无必阴笑一声:“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什么身份什么关系了。” 宋圆最讨厌药无必这种颐指气使的语气,言语间忍不住讥讽起来:“什么身份什么关系?互相合作互相利用,这还不够清晰吗?” “好。”药无必点点头,脸庞在黑暗中看着颇有女鬼神韵,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决定好了?” “决定什么?”宋圆皱眉。 “我没你照样走,你没我,还能活吗?想想蜜里浓。”药无必漫不经心地歪歪头。 宋圆本有一万句话想顶回去,可听到蜜里浓这三个字,他就蔫了。 赶往盛京的一路上,药无必因草药带的不全,半路也没地方补齐草药,蜜里浓药效发作时身上麻痒难耐,折磨得在途中没睡过一个完整觉。而赤津山庄的追兵像白蚁一样无孔不入,三天一大战,一天一小打,才捱过漫漫长路连滚带爬地到了盛京。 主仆二人还算遵守承诺,由信拳五跟宋圆简单介绍了几句来龙去脉。 追杀主仆二人的追兵和蜜里浓都出自赤津山庄,赤津山庄地处海门,海门势力复杂帮派众多,能在这儿立住脚非得够狠才行。赤津山庄是海门地界上数得上的门派,以各色奇毒闻名江湖。赤津山庄擅毒,门派里种了各种奇花异草,自然有各种虫蚁蛇蝎,蜜里浓就是此二者结合所产生的毒药,即是由采集胭脂粟花粉的毒蜂酿出的蜂蜜。 蜜里浓在赤津山庄里不是毒性最大的,却是解起来最麻烦的,此毒解药有两种法子,一种是找到是以哪个蜂箱的蜜蜂配置的毒药,带着蜂王浆一起把源头蜂箱的蜂巢吃净;一种是连服一百八十日以曾中蜜里浓者血为药引的药,此二种办法做到其一,毒自然清除。 头一种方法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赤津山庄的毒蜂不计其数,养蜂的蜂箱也数目众多,主动出击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本分不清到底哪个蜂箱里的蜂王浆才是有效的解毒药。好在这药是追踪药,毒蜂会顺着味道分辨方向,追兵迟早跟着毒蜂找过来,届时就可以想法子偷上一些蜂王浆,解了这毒。 但这么算,就更复杂了,赤津山庄的追兵可不在乎中毒人的感受,重点是掌握行踪,何苦费那么大劲儿把蜂箱从海门带过来?更何况逮到宋圆了之后,有什么理由留他一条命?原本就是奔着灭口来的,更没有把他带回海门的必要。 宋圆辗转打听一圈,江湖上甚至没什么蜜里浓的传闻,暂且只剩第二种方法,无论如何,现在他都舍不下药无必,蜜里浓将二人牢牢绑在一起。 若药无必是个正常人便罢了,而药无必又是个神经不正常不清楚的,据信拳五说,药无必母族世代行医炼药,药无必小时误入丹房,吸入丹气闻坏了脑子,变成现在这副看似正常,实际上情绪极其反复的样子。 识时务者为俊杰,药无必脑筋不正常,怎么算都是一笔糊涂账。宋圆长叹一口气:“你想怎么样?” 药无必又不说话,她内眼角本就下勾,似笑非笑的表情下眼尾如同被吊起来,夜里看着真是瘆人。 宋圆朝药无必一拱手:“是宋某不识时务,怠慢了药姑娘,还请姑娘谅解一二。” 药无必突然嗤地笑出声来:“你还当真了,你我夫妻本一心,这点小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说对吗,宋大哥。” 宋圆只好应是。路上相处时日也不短了,宋圆虽然知晓药无必的喜怒无常,但像她情绪转换如此之快,还是令人心底不适。 药无必心情似乎好起来,双手后撑住自己,摇头晃脑地说道:“假亦真时真作假,要让外人相信,先要自己相信。叔叔婶婶人很好,只是规矩太多,我不喜欢,看在你的份儿上,我不计较。只是婶婶实在太多嘴,宋大哥最好转告她,女戒这一套我不吃。” 宋圆只好道歉,他不习惯示弱,硬撑着柔声道:“你说的,我记住了,还有什么吗。” “现在起,我们要住在一个屋子里了,不然太可疑,夫妻分房成何体统。”药无必朝地上指一指:“你睡地上,我睡榻上,虽说现在入春了,但我还是给你预备了毡毯,怕你倒春寒冷着,我可体贴么?” 宋圆点点头:“你考虑的周全。” “那当然。”药无必指指自己,懵懂天真的样子:“我可是很善良的,你不要忘记我们可是密不可分的关系哦。” “记住了,歇吧。”宋圆裹住褥子躺在榻下,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仍觉得有目光注视着他,抬头一看,药无必垂着头,她也不嫌脏,瀑布一样的头发扫在地上。 药无必虚假地笑了笑:“你睡吧,我怕你冷,我看着你睡。” 被这么看着,谁能睡得着?宋圆打定主意不再理她,扭过身子背对着药无必。 药无必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躺回去也背对着宋圆,咯咯笑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道:“我睡了,宋大哥,对我好些吧,看在蜜里浓的面子上。” 宋圆心中烦躁,毒毒毒,要不是因为这个蠢蛋蜜里浓,他哪里要和这个疯娘们儿共处一室,过这种憋屈日子?他其实心底对药无必有说不清的防备,此人行事不按常理出牌,他本想等药无必睡着再睡,却不知道为什么疲累非常,昏昏沉沉坠入梦乡。 宋圆坐在碧蓝湖水的小舟上,四下安静非常,宋圆掬起一捧湖水,手中的小湖竟也混入了一叶小舟,微缩的小舟上坐着微缩的他自己。 自己与自己对视,手中的湖水瞬间化为金黄的液体,从指缝滴到湖里,那一滴迅速扩散蚕食,将湖水化作粘稠的蜂蜜,宋圆被烫伤似地甩开手里的蜂蜜,整个湖忽地沸腾起来,小舟被粘住带着宋圆一起下沉。 宋圆坠入梦湖后醒来,嘴里充满了对甜味异样的渴求,他伸手去摸怀中掖着的小瓶子,拿出来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他想起来了,他就是因为药瓶空了才回来的。 宋圆坐起身子,外面已完全亮了,榻上被褥整整齐齐,药无必不知道去了哪里。他随手从窗边小几上的果碟里抓了一把蜜饯塞进嘴里,匆匆忙忙地找了身衣服换上,准备去找药无必。 刚一推开门,便有个头挤进门缝里,宋圆没有惊吓,只有深深的无奈:“五哥,你来了,我睡过晌了,可等烦了?” “没 3. 盛京之一·2 [] 金佳英惊出一身冷汗,她认出来这是宋飞鹰常戴的耳环,落到这古怪人的手里,飞鹰多半是出事了,她凑身去拿,男子复握住耳环藏在拳里,抬头对金佳英笑道:“您瞧真切了么?千万别走眼错认了,到时候连带着我也错认了,那就太给您添麻烦了。” 宋圆拍拍金佳英的肩膀:“婶婶,您先去后面给这位兄弟斟杯茶。” 金佳英惊疑不定地下了椅子,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后院。 宋圆看金佳英走了,佯装不懂地坐到金佳英原本的位置上:“咱们是镖局不是当铺,阁下走错了。” “那我就是找对了。”男子啧啧两声:“瞧瞧咱这运气。” 宋圆冷笑一下,哪里是运气好,这是早就被人家盯上了,他心里沉住气,想看看这男的到底是要翻出什么花样,于是他心口不一地说道:“我替阁下高兴。” “其实也不是全然靠运气,我天生不爱吃甜,闻见蜂蜜的味道就犯恶心。”男子贴着耳环深深嗅了一下,又朝着宋圆那边闻闻:“坏我办事儿的人同样让我作呕,顺着这味儿,可不是一下儿就找见了么?” 是赤津山庄的人找来了,不会有错,宋圆想道。除了他们还有谁会知道蜜里浓的味道?如今他身上的味道经药无必特制的熏香调和,以人的嗅觉已经闻不到了,盛京城的天气这样冷,毒蜂活力不足,也不好找到他。 那定是这一路都有赤津山庄的探子把消息传回去,他中毒后状态不好,一路上打斗太频繁,他和信拳五都疲于奔命,不小心让几个喽啰逃了。如此想来,这半月的清净都是假的,周边肯定全是赤津山庄的眼线,这半个月摸透了镖局的情况,终于要动手了。 宋圆心中懊恼,他近日太忙碌,还是疏忽了,此男子来者不善,定是为了要他和药无必三人性命从赤津山庄本部请来的援兵,他眼下最担心的便是叔叔的安全。 他定了定心神道:“阁下要找的是谁?在下实在听不懂,不知我曾做了什么得罪过你的事情,冤有头债有主,我是怕阁下怪错了人。” “哈哈哈哈哈……”男子摘下狗皮帽子搁在柜上,露出个毛茸茸的寸头来,脸上假面具似的笑容消失了,一双细长的眼睛不错珠地盯着宋圆,微微歪头道:“那倒真是我的不是,我还没自报家门,怪不得您不认识我是哪一位。我是赤津山庄的总管事赤草,平日里闲事太多分身乏术,前些日子山庄有丧事,更是分不开身。手下的人办事实在是不稳妥,本来尽快办完了复命就成了,没想到您实在是有本事的,来的人折了一波又一波,我只得亲自走一趟,不然那些孩崽子们要是死光了,谁来替山庄办事?” “我叔叔在哪里?”宋圆嘴唇紧绷成一条线,腮部的肌肉因咬牙鼓胀起来。 “那我问问您,药无必在哪里?” 宋圆没耐心再与他闲扯,柜台后的手摸起算盘朝赤草掷去,赤草并不惊慌,伸出右手由下往上画了个弧度托住算盘,手下运力将算盘推回的同时,轻跃到柜台上发难,侧扫踢向宋圆耳侧,宋圆偏头躲过算盘,算盘撞在墙上四分五裂,算盘珠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一阵劲风逼近宋圆脸旁,宋圆不敢硬接,顺着男子的力道用右臂格挡,尽管卸掉了部分力道,但小臂还是被震得失去知觉,大臂也一阵一阵的发麻。 宋圆左掌拍地借力摆正身子,背身向赤草作势要逃,赤草紧接着使出第二腿踢向宋圆肩胛骨。 来了。宋圆等的就是这一腿,他从墙上拔出刃长一尺的短刀劈向赤草踢出的左腿,赤草闪避不及,宋圆心中暗喜。可在刀刃触到赤草小腿时,宋圆明显地感觉到难以切割的凝滞感。他不信邪地再用力下压刀刃,却从破开的布料边缘看见了赤草穿着的皮质护腿。 上了这小子的当!宋圆转刀前送割向赤草的腰侧,没想到赤草的反应更快,弹踢向他肋骨,这一腿踢得宋圆一个踉跄后退几步半跪在地上,呼吸间肋侧都发痛,他以刀支地欲起身,可赤草紧追不舍,不给宋圆一丝缓和的机会。 宋圆看见赤草腾挪过来时,便料到了这一击,但猜到了这一招不代表能躲过这一招,赤草的一记膝击正中宋圆下颌,这下子真够他受的,下颌骨像是错位了,牙齿稀里糊涂不在原地似的,好在他仰头错力没承受十成十的劲道,不然下半张脸非得乱七八糟得像是被踩烂的洋柿子。 没时间再想着疼痛,赤草的第三腿跟了过来,宋圆弯腿踏向墙壁,从赤草的□□滑过时砍向赤草的膝弯,赤草收腿向后两步,提身跃起单腿立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起身的宋圆,宋圆像豹子一样弓着身,反手将短刀的刀刃横在胸前对准了赤草。 “承让了。”赤草客客气气地一拱手,语气却含着明显的嘲讽:“还来么?还是等您歇一歇?歇好了咱俩再来?” 宋圆的手指依次抬起再攥紧了刀柄,肋骨的疼痛越发剧烈,他想伸手捂住痛处,但他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动作:“阁下不必挖苦我,是在下技不如人。” 赤草不置可否地撅了撅嘴:“您既然清楚功夫不如我,不如直接说了,药无必在哪儿?” 宋圆轻声嗤笑道:“阁下不是自己来的吧?与在下交手期间,阁下的人应该已经接管了我的镖局,不然动静这么大,不会没人过来看看我出了什么事的,既已如此,阁下尽可以搜遍这里,把药无必搜出来。” 赤草面色骤然沉下来:“您最好还是告诉我,我的耐心没那么多,药无必到底在哪里?” 宋圆心思急转,他料定赤草没见过药无必,不然何必来找他逼问?直接动手就是。他学着赤草的语气说道:“您监视我这镖局这么久,都没见到这个人,您怎么就觉得我一定知道她在哪里?” “不必套我的话,您叔叔和药无必,选一个吧。” “何必强人所难!”宋圆收起短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我和药无必只是萍水相逢,我杀你手下不是为了药无必,而是为了自保,谁让你的手下不分青红皂白,看我和他俩一起便当我们是同伙?开了这个头,后面想收手也难,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赤草沉默不语,盯着宋圆看,像是在考虑这话里有几分真实。 “再则若不是我身上中了蜜里浓,出了茶啊冲我们早就分道扬镳了,我被他俩拖累成这样,要不是为了解毒,何必再来往?” 赤草缓和表情,又恢复成最开始那种虚假的笑容,撩开袍子坐在宋圆面前的桌子上:“我说呢,瞧您不像是这种喜欢趟浑水的蠢人,让您中毒是我们不对,但您杀了十三个赤津山庄的兄弟,还伤了六个,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我不好向兄弟们交代。” “在下愿给被我误伤的每位兄弟家里递上五十两银子作为赔罪,往生的兄弟每人二百两,以尽微薄心意,不求宽恕,只是尽我所能补偿。”宋圆冲赤草躬身行礼:“药无必此事在下愿全力配合阁下,但求阁下帮我解毒,别牵连无关人进来。” “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您有这样的态度,勉强算是扯平了。”赤草轻轻打了个呼哨,门外撩开帘子进来个灰衣人对赤草行了一礼,赤草笑着嘱咐道:“快把小宋镖头的叔叔放了,好模好样地送回来,有点损伤我要拿你们是问。” 赤津山庄的手下领命出去,赤草像是才反应过来似地扶起宋圆:“怎地这么客气,真是折煞我了,您快请坐,解毒的事儿等咱哥俩儿合作抓住药无必,自然好说。现在得麻烦您说说平时药无必跟您都是怎么往来的?” 宋圆坐回椅子上,低声说道:“药无必十分谨慎,每五天她的手下信拳五会把克制发作的药丸和压制气味的沐浴药包存在清平邸店,巳时前我会派镖 4. 盛京之二·1 [] 今早的日头好得很,头几日刚过了雨水,眼瞧着便到惊蛰,若是在广州府,都可穿单衫外出赏花了,只可惜谢发发现在不在广州府,而是在这个冷得刺骨的盛京城。 谢发发在盛京城住了得有半年多了,说习惯没习惯,不习惯却也适应下来了,有时候日子是没得挑拣的。 谢发发没滋没味地喝了几口碗里的粥,这粥是由粗粗磨过的粟米和芸豆粒熬出来的,她喝不惯这味道,更别提粟米面做出来的大眼儿窝头——她第一次看到这黄澄澄的小面点时,问上菜的阿婶这是什么做的,阿婶答曰棒子面。 天真的谢发发惊叹东北果然豪迈,木棒子还能磨面做早点,阿婶竟笑得直不起腰,表示表小姐真是会逗乐,棒子怎么能吃呢?再一问才知道棒子面就是粟米面。 谢发发讲惯了白话,说起东北官话活像是舌头新长出来,府里面除了能跟陪伴多年的奶娘多说几句话,就连舅父也听不分明她烫嘴的东北官话,舅母是京城人,更不必说。 好歹跟舅父还能说上几句家乡的白话,只是舅父总是太忙,没什么时间关照她,银子倒是给的够使。 舅父觉着她孤单,让她舅母带着她去找一些新的小姐妹玩,这边的贵女们人都很热情,怕她觉得自己不合群,便都主动带着她。 可是她一讲话,场上非得是沉默一下子,头一回碰面时,大家伙各答各的,没一个跟她说的对得上的。再去的时候,贵女们秉承着人多力量大的精神,待她一说完,大家就开始讨论这位俊俏的广州妹妹说了些什么,再整理出个回答给她,这有什么意思?虽然姑娘们不是存心要她难堪,但她难免觉得无趣,便没有再去第三回。 好在谢发发有自处的方法,无聊时便练拳,她的阿爸是拳师,她打小脑子不怎么便利,练武方面却很有天赋,家传的秉生拳已被她学了十之八九,只是家中拳法是刚猛一路,她力气不足,想要有一番成就还得融会贯通才行。 想起阿爸和阿妈,谢发发有些伤心,谢父人宽厚,是家中长子,很能经事。 去年夏天广州府洪水后起了时疫,谢家夫妇心善,施粥的时候双双染病,去世前谢夫人给远在盛京的哥哥写好了一封信,请哥哥照顾好她唯一的女儿,信还没来得及寄出,便撒手人寰,留下十六岁的懵懂独女。 家中几个没出息的叔父早就看中谢家大哥家产,谢发发胆大包天,等到叔父料理了丧事后,居然带着大笔银票和房屋地契扮成男子带着乳娘连夜出发,一路上跌跌撞撞不必说,百余天后带着信一起出现在了盛京。 想到这,谢发发胃口全无,粥是喝不下去了,她决定去练拳,偏偏练拳时常穿的布鞋不知道什么时候鞋底磨出了个洞,日常穿的鞋都得本人去试,方才能买到最合脚的,更何况是要买练武时穿的鞋。 谢发发得有月余没出门了,头些日子的天气冷得她寸步难行,她平素里便爱美,练拳时也要抹上点口脂,这次难得出门,更得打扮一番。 谢发发打扮好了,仔细端详起铜镜里的自己,她作胡服打扮,厚重的棉袍子外还披了件兔毛的斗篷,在盛京城里,作胡服打扮并不稀奇,盛京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朝代更替频繁,政权几度更迭,导致盛京城内与汉族通婚的少数民族众多,多代融合之下,不乏城内高门带有鲜卑、靺鞨或高句丽之类的血统。 有契丹血统的未婚女子作髡发,初见真是吓了谢发发一大跳,后面慢慢的也就见怪不怪了。 她戴了个契丹女子的抹额,显得鹅蛋脸也就巴掌大小,她眼睛大且有神,鼻梁算是高,鼻头有点肉,饱满的嘴唇总是微启,但俗话说得好,美人三分龅,谢发发绝对算是个漂亮姑娘。 谢发发很喜欢抹额,她额头有点儿大,阿妈曾说天庭饱满是有福气的象征,但她本人不怎么喜欢,而且也不觉得这种说法准确。 谢发发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要是真的,自己哪能父母双亡呢? 但发发是个不自怨自艾的好姑娘,她收拾了心情,对着奶娘芝香扬起一个没心没肺的大笑脸,本来抿着嘴的芝香也笑了笑,她的笑太有感染力,泥塑的菩萨看见了也得把嘴角抬一抬。 芝香真心关爱她,当亲女儿一样,这孩子个子小主意大,才多大年纪呢,就敢独自下定带她去盛京城。年纪大的人难免总替孩子操心,现下各处战火连连,父母没了,又来了这么个情势危急的地方,她怎么能不替孩子发愁?可她没什么本事,除了起居上尽职尽责的照顾好发发,若是有什么更可贵的东西,也就是这条命了。 俩人亲亲热热地跨出门槛,走到府门口,刚巧遇到舅父从马上下来,身侧跟了四个穿着皮甲的亲信,正要上台阶。 “舅父!”谢发发忙蹦跳着下了台阶,撒娇地揽住了舅父的胳膊。 “要出门?与你舅母讲过了么?”舅父刮了刮她的鼻尖。 “已让奶娘禀过了,我练拳时的鞋底破了,要再去......” “郭将军,穆大人那边的事等不得。” 谢发发兴致勃勃地说到一半,被亲信之一给打断了,她望向舅父,舅父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死死拧在一处,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舅父的手臂。 郭师理不愿意让外甥女掺和进来,他和煦地对着谢发发柔声道:“快去快回,路上小心点,有银子使吗?” “够。”谢发发点点头。 郭师理带着四个亲信匆匆上了台阶,黑色斗篷的后摆乌云似地裹着寒风进了郭府。 今天的事儿说来并不复杂,盛京城府尹穆大人被人砍了数刀身亡,凶手极尽招摇地把尸体吊在了穆府门口,盛京城的风一吹,被发现时人都变冰坨子了。 穆大人本名穆卫,祖上是鲜卑丘穆陵氏,与郭师理私交甚好,穆卫刚好大了郭师理一轮,是郭师理亦师亦友的知己,两人对政事的观点很一致,对百姓的心也是一样的热切。 郭师理初知道这件事情,先是茫然,再是愤怒,他强自冷静下来,喊上四名亲信回来商议此事。 撩开书房的门帘子,郭师理勤俭,屋里地龙烧的不热,只能算温和,好在没风,还是比外面暖和多了。郭师理这一路被吹得手都木了,他摘下手套丢在书案上,招呼亲信坐下,他自己坐在书案后面不作声,屋里一时静得能听落针的响动。 先前打断谢发发说 5. 盛京之二·2 [] 那边郭师理正为突生的变故烦恼,这边谢发发也正替舅父操着心,她一直想着出门时发生的事情,买了鞋后闷闷不乐地走在街上。 当时舅父和四个亲信的表情都很难看。舅父虽不肯与家人讲官场上的事,但她并不傻,民间对当今朝廷早有议论,舅父在这样的朝廷里做官,就像是会游泳的人跪在破口子的巨船上,用手划水试图前行——最致命的不是水,而是船本身和船上那些无动于衷的人。 “小心!”芝香轻轻扯了一下出神的谢发发。 谢发发被这一下唤回神来,音量一声胜一声的“避让”打远处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 谢发发只觉一阵浓重的药香扑面而来,五六个穿着墨绿色侍卫服的人簇拥着一个穿着狼毛斗篷的男子疾驰过她面前,许是觉得她碍事,男子经过她时,匆忙而居高临下地望了她一眼。 谢发发怔住了,一转眼的功夫,男子一队人马已经没了踪影。 芝香呼了一口气:“怎么这么急?作死么?发发你没吓到吧?” 谢发发摇了摇头:“没事,兴许有什么着急的事呢。” 芝香看出发发的心不在焉,十七八的女孩子心思多,没必要追着问,她找了个旁的话题岔过去,指着旁边的老式点心摊子问:“有你爱吃的槽子糕,可去买点留着晚上宵夜么?” 谢发发点头应允,忍不住朝马队离去的方向望了望,除了街旁叫卖的商贩和路人,再没什么特别的。 沿着这条路,谢发发视线到不了的地方正是郭府,狼毛斗篷的男子一行急火火赶到郭府门口方停住脚步。绿衣侍卫纷纷下马,一个去跟郭府门口侍卫通传,一个去扶狼毛斗篷男子下马,一个趴在马下作脚凳,另两个站在一旁随侍。 男子不紧不慢地踩着侍卫的脊背下马,虽然戴着皮手套,仍接过侍卫递过来的狐皮手笼,郭府的小厮有请他去前厅。他有些气喘,在原地缓了几口气的空余后,才随着小厮进了郭府。 到前厅时,郭师理还没来,男子把帽子和手笼递给侍卫,旁的侍卫过来帮他解了斗篷,男子自个儿慢悠悠地解开保暖的围巾,漫不经心地坐进了太师椅里,声音轻轻的没什么气力:“劳烦问下,郭将军还需多久过来?” “这不是来了么?”郭师理掀开门帘,扶住了欲行礼的男子:“一路疾行可有不舒服?先前没机会见面,没想到头一次见面竟是这种境遇。” “晚辈楼镜台见过郭伯伯,姥爷去世,我的身子无关紧要。”许是情绪激动,楼镜台忽然咳嗽起来,他忙用袖子遮住面庞,咳嗽之剧烈像是要把肺从嗓子里呕出来。 郭师理欲去拍背,被楼镜台摆手拒绝了,咳嗽之后是剧烈的气喘,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倒有个破风箱似的肺。侍卫跪着将一丸药送进楼镜台嘴里,恰好侍女端着热茶进来,郭师理递给楼镜台,他接过去慢慢地喝了,一时半会儿说不了话。 郭师理坐下来等着楼镜台缓和,他才知道青年的名字,头前只知道穆大人的外孙子随女婿姓楼,穆大人很疼爱这一根独苗,平时提起来都是叫他“我的外孙”、“我的眼珠子”,小伙子头脑清明颇有才能,可惜小时不慎落入死水潭子里,吸入污水留了个喘症的病根。 仔细看看楼镜台,常言女肖父,儿随母,他的长相与穆大人倒很相似,肺不好的人嘴唇总透着点紫色,面色也暗淡无光,但他五官无疑是俊爽的。眼角尖细眼尾上扬,眼里因喘症总是汪着一层薄泪,长着契丹人常有的鹰钩鼻。 穆大人去世,楼镜台戴孝,浑身都着白,编辫子时惯常用的的红线和金饰也换成了白线和银饰。他打小就是个精致的讲究人,没因自己的病便放弃了平日的修饰,只可惜这身子带给他诸多限制。 楼镜台歇了一刻多钟,哑着嗓子道歉:“失礼了,误了郭伯伯的事,空等我半晌。” “别放心上,好些了?” “好多了。”楼镜台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姥爷没了,这事儿对我来说没完,我姥爷生前跟您关系最好,咱们交个实底儿,您知道这事儿是兀室人干的还是出了家贼么?” “穆大人现在停在衙门里,仵作去验了,我的手下李添志应当已经在陪验了。”郭师理对楼镜台的问题挺意外,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我必定查个水落石出。” “今天来也就是为了见您一面,我心里实在没底,有伯伯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楼镜台起身朝郭师理深鞠一躬:“那晚辈就告辞了,姥爷没了,府中许多事情等着我处理。” 郭师理受了这礼,点头应允道:“有需要的随时遣人来找我。” 楼镜台微抬着下颌方便侍卫给他系上围巾和斗篷的扣子,穿戴好后接过狐皮帽子往头上一扣,道声“告辞”后便转身出门。 楼镜台沿着回廊朝府门口走去,一阵风起,他觉得全身上下都被冰浸透了,廊下的迎春在风中瑟瑟发抖,他在斗篷里拢起手,想留住打屋里带出来还没消散的余温。 他人高腿长,没走几步便到了郭府门口,他踩在侍卫的背上骑上马,正欲驱马回穆府,忽听得一声女子的“是他”。他循着声音一看,瞧见个鹅蛋脸的小丫头,约么十七八大,他对此女子有点印象,赶往郭府的街上曾匆匆一瞥。 这小丫头出现在这里,估计是郭府的女眷,他不爱说话,出于礼貌对小丫头略一点头,带着侍卫驱马离开了。 芝香也认出了楼镜台,啧啧两声:“竟是舅老爷的客人,街上急三火四的,真是不稳重,马骑的凶,人看着怎么反而病恹恹的。” “病恹恹的......”谢发发若有所思地抱着糕点朝郭师理的书房走,突然站住道:“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定是穆大人的外孙楼镜台。” 芝香疑惑:“这身体还能骑这么快的马……” 芝香看见李添志往这边走,止住话头,朝他颔首致意。 谢发发瞧见李添志很是开心,他人很好,为了照顾她说话都慢慢的,郭师理另外三个亲信或多或少让发发有些局促:陈岱太过冲动憨直如炮仗;药可总给她带礼物,却热情地过了头;赵海之则是个笑面虎,总是欲言又止。 谢发发朝李添志挥挥手,大方地展开点心的油纸 6. 盛京之三·1 [] 谢发发才写了几个字,就有点走神。 郭师理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轻声斥道:“椅子上有刺?一行字都没写到就坐不住了,没个好样子。” 谢发发撇撇嘴,小声嘟哝道:“我又不信佛,干嘛让我抄佛经呢。” 郭师理耳朵灵,听见了发发的话,说道:“佛经不是信佛的人才能抄,我是希望你能定住性子,沉住气。” “舅父,可人家就是坐不住嘛。”谢发发嗲声嗲气道。 郭师理没孩子,他把妹妹的独女当亲女儿看,对于谢发发,他一向没什么脾气,甚至有些娇惯。听见发发的撒娇,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下来:“不是小孩了,都是可以定亲的年纪了,听话磨练磨练性子,乖?” 谢发发没作声,撇着嘴低下头,继续抵笔写字。 郭师理轻叹一声,继续看着手里的公文,近些天没一点好消息,传来的战报全是败仗。继茶啊冲之后,扶余府失守,银州大约也是守不住的。 成贤宗忙着迁都,已经彻彻底底的放弃了北方诸部城池,只想着龟缩在金陵,做他的无忧皇帝,他频繁上奏的折子都石沉大海,数月后终于等来了官家的批红,却唯有一“撤”字。 他早该想到的,废太子韩洁尚在东宫时,曾上谏迁都只是望梅止渴的法子,与朝廷和战局完全无益的同时还会损伤士气,太子连跪三个整日整夜后换来了成贤宗的解决方法——一道废掉太子的圣旨。 愚蠢至极。一国之君竟有如此蜗牛心态,只想缩在自己薄薄的壳里,但蜗牛的壳能有多坚强?一碾就碎了。 郭师理看着那个朱砂写出来的“撤”,心头说不出的荒诞,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怎么事到临头,还对朝廷、对皇帝有幻想。他一人太渺小,怎么阻止朝代的更迭?撤对于他而言太简单了,夜里出城前往金陵,没人能拦他,他是可以一走了之的,可盛京的百姓也能像他一样,说走就走吗? 朝廷昏庸的传言坊间屡禁不止,兀室人虎视眈眈也不是一天两天,但凡有点路子可去南方投靠的早便走了,如今留在城中的百姓,除了实在不舍祖业故土的,大多是身无旁物只得留在城中,盛京好歹还有能给他们遮风挡雨的家。 他没有后援,盛京城注定将是个悲剧,他阻止不了,只能拖延,他会尽全力,纵使螳臂当车,纵使粉身碎骨。 郭师理望向谢发发,少女不知接下来的愁苦,为了抄佛经而闷闷不乐,年少不知愁滋味,这样也好,郭师理不想让谢发发像他一样,被沉重的包袱压的喘不过气。 有侍卫进来通传,穆大人家的小楼少爷来了,正在外面廊下候着。 谢发发听着这话,住笔问道:“舅父,那我还要继续抄写么?” 郭师理拍了拍谢发发的头:“也到了用饭的时候了,你随我出来吧,用过饭再回来接着写。” 谢发发忙从案后出来,蹦跳着挂到了郭师理身上:“多谢舅父!” 郭师理扶着谢发发站好:“快站好,等下有外人在,你可不能这么跳脱。” “我知道。”谢发发把碎发掖在耳后,小步跟在郭师理身后挪出门去。 今日太阳很大,但日光照在身上却没什么温度,她从郭师理背后探出头,看见廊下迎春花前的一个烟灰色的背影,旁边随侍着两个绿衫男子。 那人听见响动转过身来,原是五日前曾见过的楼镜台,他着灰狐斗篷,戴着顶硕大的白狐帽子,脸色没比帽子红润多少,他瞧见郭师理二人,对着两个随从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退下后,恭敬地朝郭师理拱手行礼,琉璃似的眼珠里盈起笑意。 郭师理叫楼镜台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与楼镜台客套寒暄了几句后,朝饭厅走去,郭师理边走边将谢发发介绍给楼镜台:“这是我的外甥女谢发发,从广州府来,官话不太好。” 楼镜台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跟在俩人身后的谢发发,温和地笑了笑:“到这边应当不适应吧,广州府那样温暖。” 谢发发注意到他鼻尖上有一颗痣,她鬼使神差地问道:“你的名字怎么写?” 楼镜台眼里有些疑惑,他的声音很轻,说话也慢悠悠的:“楼阁的楼,心如明镜台的镜台。” 谢发发点点头:“我记住了,我的谢是感谢的谢,发财的发。” “我也记住了。”楼镜台颔首,没有嘲笑谢发发奇怪的口音,认真地答道。 两人一时无言,气氛突然微妙起来,郭师理不解地打量着谢发发,心中疑惑这丫头怎么了?他出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外面挺冷的,我们别在这站着了,等下饭该凉了,还得吩咐厨子再去热。阿台你可饿么?” “我向来胃口不佳,姥爷去世后......”楼镜台苦笑一下:“更是无心进饭。明儿就是姥爷的头七,一想到还没抓到罪魁祸首,我便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民间常说头七是魂魄归家之时,凶手逍遥法外,我又是个废人,姥爷家传的雁翎刀到我这算是没落了,我没脸见我姥爷。” “穆大人不会怪你的。”郭师理不知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个伤心的年青人,只能干巴巴地说道。楼镜台现下正是合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却遭此变故,再联系这副身子骨,难免自哀。 楼镜台没再说话,微微颔首表示听到了。 谢发发从他身后看楼镜台挺直的脊背,他天然的令人感觉疏远,沉默时像是一棵纤细易折的树木,他永远是轻且慢的,但并不令人烦躁,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无端的令人心静。 楼镜台突然停住了脚步,蹙眉盯着回廊出口对面的围墙,郭师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围墙边缘立着一只寿鞋。 侯在饭厅门口的药可注意到郭师理他们驻足不前,也发现了那只寿鞋,他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郭师理身边,低声道:“属下去察看。” 药可招 7. 盛京之三·2 [] 在楼镜台的质问中,今日巡府的陈岱听见鸣镝声后匆匆赶来,郭师理闻见他一身的烟尘气味。 陈岱只带了六个人过来,郭师理看见陈岱铁青的脸,沉声问道:“非紧急不鸣镝,你应知晓吧?怎么就只带这么几个人来?脸色还这样难看,出什么事了?” 陈岱先是注意到地上命悬一线的药可,平日里虽然他与药可争吵最多,但二人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越吵关系反而越好,现在药可生死不明,他酸楚难当。 陈岱收敛心神,单膝跪在郭师理脚边,深深地垂着头:“将军,是属下失职!您的卧房走水,有人抹了桐油蓄意纵火。” “都是干什么吃的?”郭师理呵斥道:“现在还没灭?” “此事属下不敢声张叫外人知晓,已叫人唤海之回来,空余的人手都去灭火了,属下赶来时火势已经小了许多。” 郭师理不欲再多纠结,他示意陈岱起身:“铁伞带了么?药可被暗箭射伤,你们撑开铁伞接应他回房。” 晋三晋四旋开铁扇叶拼成的伞,遮挡在药可身上,另有几个戴着皮盔的府兵上前欲抬起药可。 药可醒着的时候没多重,现下受伤毫无意识时竟好似重逾千斤,晋二恐再伤了药可,好几次都不得方法。 楼镜台解下斗篷,示意晋二和其余人将药可抬到斗篷上,他身量高挑,斗篷兜起药可绰绰有余,药可陷进这个简易的担架里,四人揪着斗篷的边缘抬走了药可。 楼镜台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只歪斜在地上躺倒的寿鞋,他伸手去捡,将将碰到鞋面时,一个声音讥诮地从墙头上响起来:“眼熟么?这只寿鞋你应当知道是谁的吧。” 听见这话,陈岱蹭地挡在郭师理和谢发发身前,紧张地看向来人,谢发发试图去楼镜台身边,刚迈脚便被郭师理拉在身侧。 楼镜台不急着看向墙头说话的人,他收回想拿起寿鞋的手,慢慢地起身,他站直后倨傲地理了理发辫,摆足了少爷的架子后,才舍得给来人一个眼神。 站在墙上的男子居然是个一身腱子肉的高壮和尚,挺冷的天儿还穿着件露半边膀子的宽大僧袍,斜挎着的珠串上的每粒佛珠都得有拳头大小,此人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份,没遮面,大剌剌露出张邪气十足的脸。 楼镜台认出了此人,促狭地一笑:“是你啊,清戒。十七年前勒索不成推我下水,我姥爷没绝根儿你倒是绝根了,现在是看我姥爷去了,就又有脸面出来现眼了?” 郭师理突然得知其中内情,颇有惊讶之感,他悄声嘱咐陈岱:“先别轻举妄动,别让楼镜台出事儿,我们得对得起穆大人。” 陈岱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应承下来。 清戒很显然被这一番话撩的有点恼,眉头皱得死紧,强压着火挤出个笑容:“当时我说了等着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还不到三十年,我就大仇得报,亲手杀了那个老货!爽快啊,不管你信不信,运势在我这边。” 楼镜台并没被激怒:“你不必自夸,我姥爷年纪虽大,却也不是你这种下三滥功夫能比的。你天天招摇撞骗,一看便知你既没慧根也没本事。但我挺欣赏你的,这么多年佛法毫无精进,既无天赋还硬赖着不肯还俗。不过这也算你有自知之明,知道还了俗,俗世也没你容身之处。” 清戒摘下佛珠猛地朝楼镜台掷出,楼镜台立在原地没动,双眼低垂,谢发发急得叫道:“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闪身到楼镜台面前,用绿色的外袍兜住了来势汹汹的佛珠。 楼镜台意料之中地抬眼看向来人:“师叔,多谢。” 此人正是之前两个绿衫侍卫之一,先前一直低着头不引人注意,现下脱下外面的绿色外袍,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道袍,照应楼镜台的称呼,郭师理料想此人应当是紫木观的道士玄兆。 玄兆一副温和敦厚长相,年纪仿佛比楼镜台还要小些,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少年模样,少年面孔四四方方,个头并不高,是人虽小辈却大的典型。 清戒皮笑肉不笑地对玄兆说道:“敢问这位道长是哪路高手?都是修行之人,没必要起争执,我只要你后面那小子的命。道长,请让开吧?” 玄兆摇摇头:“这是我师侄,紫木观众人一心,没有他人个人之分。若大和尚你执意要分出个高下,便请赐教。” 楼镜台回头冲郭师理一拱手:“还请大人不必插手,晚辈家事自可解决。” 清戒装模作样行个佛礼,跳下墙头,奔到玄兆面前,左腿抬起以脚尖弹踢玄兆下巴,右手作势欲扣住玄兆手腕翻转,玄兆背凸胸凹躲过面门一脚,双臂后转直劈向清戒颈侧,清戒见势不成握手成拳直冲玄兆腹部,玄兆收腹敛肩躲过,右手钳住了清戒的左侧小臂,五指似要扣进肉里,清戒低喝一声,左臂翻转同时右手作掌拍向玄兆,玄兆松手绕步,吞吐间胸背开合如弓,拳如速射之箭猛起悍落在清戒肋处。 清戒心中暗暗叫苦,他显然不是这个小牛鼻子的对手,小道士双臂如鞭,力道强硬,落点处俱酸麻,他尽全力仍只能勉强支撑,玄兆掌掌皆以他穴位为目标,挨住便化掌为爪,若是被扣住大穴,便只能为其鱼肉。 清戒堪堪躲过玄兆劈向他颈侧的一掌,胸口正正挨了一记冲拳,不住地倒退直到墙边,提气跃上墙头竟是要逃。 玄兆哪给他机会,像是在水中推开水浪般双手前拨,一把钳住了清戒的脚腕,将清戒从墙上扽了下来,随即斜身肘击将其死死压住,胜负已分。 楼镜台蹲在清戒身侧,问道:“你们来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偷走我姥爷的尸首么?” 清戒脸被碾在地面上,他死盯着楼镜台的面孔,楼镜台面庞冷冷,微微摇晃的翡翠耳坠映射出清戒狼狈不堪的面容。 楼镜台步步紧逼:“人不是你们杀的 8. 盛京之四·1 [] 赤草被春雷声惊醒,他瞧窗外还是黑漆漆一片,便问正值夜的阿屾现下是什么时候,阿屾掀了帘子进来,弯腰垂手地答道:“总管,时候还早,外面风忒大了,现下才寅时二刻,您再歇一个时辰。” “昨儿歇得早,我不困了,替我磨墨。”赤草坐起来,他头发剪的极短,常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损伤,赤草没爹没妈,便没这个讲究。他习惯性地捋了捋自己的头顶,趿拉上拖鞋走到书案后坐下。 阿屾替赤草展开一张信纸,立在一旁磨墨,低眉顺眼地问道:“今儿已按计划安排了,只是雨芙堂的兄弟们手下得黑,不知道这个度要怎么把握,让小的来请示总管,是绝一些还是稍微留上点儿余地?” “对镖局那小子和土行孙老头不必留余地,随你们高兴,怎么弄都行,若是想留条命玩玩,听说阿岚那边缺几个药奴是也不是?给她送去。”赤草提笔写了一列字,似乎不满意,蘸了浓墨涂去:“那个女子先别动,留一条命,给少爷送回去,少爷要亲自处置。” “是。”阿屾应下,嘲道:“要小的说,赤河那小子真是没用,连带着手下的犊子们也全是废物,死了那么多人,连个女子也抓不住。” 赤草抽纸另写了墨字,拿起纸对烛仔细端详,轻嗤一声:“哪儿能呢,得老爷赏识就够了,咱们这些办实事儿的蠢笨,做不来阿谀奉承的姿态,不得上面待见,还不是得给这些狗腿子的擦屁股。” 阿屾脸上颇有不忿之色:“学人精靠溜须拍马上位有什么了不起?什么都要与我们比,我们有个雨芙堂,下作玩意儿非要设个风荷堂,东施效颦不过惹人发笑罢了。” 赤草把纸卷好塞进竹筒内:“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咱们办好差事,旁的先不必管,踏踏实实办明白,越是有人争,咱们越得把事情办的妥帖清楚。” “是。”阿屾接过竹筒:“要用些饭么?这边儿的吃的实在不够讲究,您勉强用上几口吧。” “成。”赤草允了:“另找人去告诉阿岚,让她别在济南耽搁着了,咱们津门会合。” “济南分部都是咱们自己人,亏待不了她,知您心疼她,这便给您拿饭去。” 赤草疲惫的脸色微微舒展,点了点头。 阿屾退出房间,可刚出门一字不到又回来了,赤草看阿屾两手空空并无餐食,挑眉露出询问的表情。 阿屾忙答道:“兀室人派了小队来盛京城前,将前府尹穆卫尸体偷去用细绳悬挂在烈焰上,声称要郭师理一臂来换,不然便斩断绳索使穆卫坠入火中不得全尸。” 赤草讶然:“可是已然封城?” “封了。”阿屾叹气:“城里还加强了守卫,要把盛京围成个铁桶,凡是符合他们调查条件的入城之人,均有官府上门验明身份。” “这样巧。”赤草垂下头窝进圈椅,表情晦暗。 阿屾没敢应声,赤草素来阴晴难定,平日里办事办得妥帖,让这位顺心顺意了,便你好我好大家好;可若是办事不力,赤草就成了索命判官,手段之狠令人发指,但这脾气往往来的快去的快,在赤草烦闷的当口,还是闭嘴为妙。 “你们先按兵不动,我亲自去,城封了咱们走不了他们也走不了,今日我若是抓不回,就等着城内乱起来再动手。”赤草反复搓着自己的短发:“为什么非要在今儿动手?会这么巧吗?” 阿屾也不知,选了个折中的方式说道:“鞑子们先前还未尝太大的败绩,茶啊冲破了有些时日了,或许他们觉得时机到了。” “那怎么不选昨儿,不选明儿,而是今儿?”赤草咬牙切齿地起身,在屋子里踱步,他越走越急,突地顿住脚步,抚掌道:“是头七。穆大人的头七,头七合该下葬的,兀室选今日是因为头七是挑衅最好的时机。” 阿屾迟疑道:“那咱们?” “咱们被那小子耍了!”赤草怒道:“他故意挑在今日,就算是今日室兀人不来挑衅,穆大人下葬的日子,守卫也一定会加强,他就是想拖一天是一天。” 阿屾急道:“可我们埋在赤河身边的兄弟证实了镖局里确实有人每五天会去一次清平邸店。” 赤草怒极反笑:“这是他聪明的地方,真话假说。” “那咱们趁夜深,弄了这小子?”阿屾作出切割的手势。 “不必,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赤草眯起眼睛,重新坐回椅子里,对着阿屾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将计划细细嘱托好,阿屾连连点头,按吩咐去办了。 天还未亮,兀室便派出了一支小队,在外城悬起穆卫的尸体。 与回荡着兀室兵叫嚣的城墙外相比,盛京城的街头冷冷清清,只有巡逻的官兵走在街上时甲胄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郭师理立在城墙上,吹来的风里有匈奴铁器的腥臭味,穆卫被挂得很远,可他却能在脑中具象出故友那张不再有生气的脸。 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在朝着崩裂的方向发展,一介忠臣,沦落到横死府中,尸体也被劫走当作最后的要挟。初入朝廷为官时的热血渐渐地冷却,只剩下为百姓的那点儿赤诚让郭师理坚持到了现在。 盛京的百姓虽然都待在家中,但是无数的目光其实都注视着郭师理,等着关于穆卫尸体的解释,他们需要一个盛京城还保得住,还不会沦落战火的答案。 “他来了。”赵海之轻声说道。 寂静的城里陡然传来隐隐约约的唢呐乐声,从高处望去是一队素白的送葬队伍正朝城门移动,队伍中间是一口漆黑如墨的巨大棺材,城中人均知今日是穆大人的出殡之日,穆大人爱民如子,不少受过其恩泽的百姓都在屋内哀哭。 哀乐声越来越近,郭师理辨认出队伍最前面举着孝幡的青年正是楼镜台,他面色沉静如水,并没过分的哀恸之色,只有握住幡竿的手有些颤抖。 楼镜台距离紧闭的城门前数十步立住,朗声道:“请郭将军莫要中了鞑子的奸计,不知从哪里弄来我姥爷的假尸首意图蒙混过关,草民知晓郭将军重情明理,还请郭将军开棺验看。” 郭师理快步走下城楼,楼镜台将孝幡递给仆从,对着抬棺的八人作出掌心 9. 盛京之四·2 [] 要说刚才那声响动是从哪里传来的,赤草最清楚不过,他猜想城中严防死守,空中的活物也绝不能豁免。 他睚眦必报,被宋圆摆了一道,心里蚂蚁爬过般刺痒,他必须还上这记“人情”,他设法偷了十几只信鸽回来。 每个信鸽的腿上都携了写着兀室文字的纸条,再将信鸽扎进袋子里,鸟儿夜间困乏,不会发出很大响动,他自己动作再轻些,便不怕惊扰了巡逻官兵。 赤草与阿屾约定归来的时间,若是不回,也不必找,按先前定下的计划离开盛京。 赤草拿捏时机在屋顶上游走,一路悄无声息地摸到常盛镖局,放飞了十余只信鸽。 赤草的猜测不错,他刚一放出信鸽,信鸽便纷纷遭到射杀,巡逻士兵紧急围住了常盛镖局,更引得城中士兵放出信号弹呼叫援兵来此。 赤草为隐藏身形穿了青瓦顺色的衣服,看到计划成功,他溜下房檐打算潜回住处,经过盛京烟花地乌蓬巷后时,摘了面巾随手丢进一旁的草垛中。 面巾落在草垛上轻飘飘,赤草却顿住了脚步,他余光看向草垛,轻声道:“不必躲,请出来吧。” 草垛似乎在瑟缩颤抖,赤草决定先发制人,踢起旁边的木板打散了草垛,草垛中的人被木板打的闷哼一声趴伏在地上,这一下似乎痛到无法忍耐,此人不住地喘息起来,却依旧极力不发出声音。 赤草拨开杂草,粗暴地随手一揪扯起地上人,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并无遮挡的高耸风光,赤草惊讶地松了手,女子重重地跌回地上,颓然的脸上不掩风情流转。 赤草不愿旁生枝节,抱拳道一声对不住,便要转身离去,忽听得有男子交谈声音传来,议论有一绝色妓子,大蜡烛点到一半伤了客人逃离出来,搜了一夜还未找到。 赤草望向女子,她早已冻得瑟瑟发抖,唇色乌青,匆匆掩了衣襟又要钻回草垛里。赤草不由得有些好笑,问道:“此逃妓可是你?不冷么?” 龟奴交谈声音越来越近,女子唇齿活动,声音如低声筝鸣:“求您救我一次。” “救你?”赤草替女子拂去衣服上的草屑:“有什么好处?” 女子咬着下唇沉默了。 赤草上下打量女子,才发现她的衣襟被扯得跟破布也差不多:“你叫什么?不怕刚出虎穴再入蛇窟?还是我长得太像正人君子?” “总胜过做妓子。”她低下头,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急道:“我叫叶翠翠,我的容貌您看见了,我的初次值两百两银子呢。” 赤草不慌不忙地绕着叶翠翠转了一圈:“这一夜没冻死你么?” 叶翠翠有些懵,一时茫然地看向赤草:“郎君何意?” “就连我掐死你也不怕么?”赤草突然扼住叶翠翠的喉咙,手下用力:“要是怕了,还是回你的红粉地去吧。” 叶翠翠近乎窒息,刹那脸便憋得通红,赤草的手如铁钳一般根本扳不动,她只能无助地看向赤草,眼睛里蒙上红霞一样滚出泪珠,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掐死时,突觉一阵颠倒,由赤草扛着她翻进了旁边的院落里。 墙外龟奴的声音由近又远了,赤草还是帮了叶翠翠,让她不被抓回去,赤草四下审视一番,判断这个院落应当是附近众多青楼之一的杂洗院落,院子里立着一堆晾衣杆,妓子们的衣服旗帜样随风飘着。 叶翠翠靠着墙滑坐到地上,一双水雾包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赤草:“郎君不帮便不帮,为何如此矛盾。” 赤草不耐烦地拨开挡住视线的衣服,轻哼一声:“得了便宜还卖乖么?不与我道谢?” 叶翠翠撑着站起来,屈腿行了一礼:“多谢郎君。” 赤草围着药无必慢慢地走:“既然谢我,不如和我说说,你这计谋是自己想的么?” “什么计谋?”叶翠翠愣怔,辩白道:“郎君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仙人跳。” “仙人跳。”赤草低声重复,拨开叶翠翠的碎发,食指沿着叶翠翠的鬓角划到下颌:“你是觉得那人靠不住,准备另辟蹊径?矮子呢?矮子没跟着你?” “郎君你到底在说什么?” 赤草点头:“你很会装傻,灯下黑还是你会玩,先前在山庄里拿了东西走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再节外生枝?” 叶翠翠蹙眉:“郎君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听不懂。” “可是落了乐籍?”赤草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我是良家子,三天前被爹抵债卖到了青楼,户籍应当还是良籍,这几日太乱,老鸨还未来得及去办更籍。” “真是胆大包天,敢强让良家子接客。”赤草冷笑道:“你爸爸也不算个人,早日看清为妙。” 叶翠翠低头抹去眼泪:“郎君说的有道理,可他毕竟养我一回。” 赤草冷眼看着叶翠翠,明知她可能是做戏,听见这话依旧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忒孝顺了。你既如此孝顺,作甚要逃?怎么不拿你赚的嫖资去供你的蠢爸爸斗狗赌钱、嫖妓?” “斗狗?”叶翠翠问道:“我爹并不斗狗,他只是赌场比大小罢了。” 赤草自知说的多了,紧紧抿住嘴唇,斥道:“有何区别?不都是赌钱吗?把你肉拆了也供不起一个赌棍的花销。” 叶翠翠气馁地应道:“我知郎君说的对,我只想做点小生意,郎君不知,我的豆腐做的贼好。” 赤草随手扯下院落里一件衣服丢给叶翠翠:“眼下连衣服都穿不上,谁买你的豆腐?” 叶翠翠抱着衣服,有些害羞地请求道:“还请郎君转身。” “转身?”赤草啧了一声,走进衣服的汪洋里:“请叶姑娘自便。” 赤草耳朵颇灵,他虽然背对着叶翠翠,衣物摩擦的声音可以很好的具象化出叶翠翠进行到哪一步了。 叶翠翠也许觉得安静的气氛有点奇怪:“我要怎么称呼郎君?” 赤草看着阴沉的天空,答道:“我姓阳,太阳的阳。” 叶翠翠低低地感叹一声:“这个姓不常见 10. 盛京之五·1 [] 陈岱和楼镜台这回扑了个空,陈岱带着手下搜罗了一圈,半个人影也没有。 常盛镖局已是人去楼空,楼镜台默然立在庭院里,低头看着被射杀的鸽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岱低声与赵海之交谈几句,两人并肩朝楼镜台走来。 陈岱心中窝火,没好气道:“走吧小公子,这伙人早就瞒天过海地溜了。” “信鸽的信能给我看看吗?”楼镜台没动弹,只是指了指地上的鸽子。 赵海之没推辞,直接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递给了楼镜台:“小公子请。” 楼镜台打开锦囊数了数,共十二张:“可有漏网之鱼?” 陈岱嗤一声:“都在这儿了,牧旻箭术神技,怎会有错漏。” “我先前并不知赵大人箭术高超,是我多嘴。”楼镜台捻着字条稍思索了一下:“陈大人,赵大人,这些字条上的兀室文字每张都意味不明,甚是模糊,为什么?” “为什么?”陈岱拧眉:“他们必定是有暗号呗,能随便让你看懂就怪了,奸细又不是傻子。” “对啊,他们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用这么明显的法子传递消息?” 陈岱张口欲辩,赵海之却同意道:“我心中也有疑问。” 楼镜台沿着庭院兜了一圈,立在台阶旁:“凌晨风沙极大,到处尘土,可廊下分明是清理过的,若他们早与兀室勾连,早便预备跑路,今早又何必打扫?” “若他们就是故意想要我们误解呢?”陈岱驳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我猜测,许是临时有什么事使得他们弃下屋子走了,但多半不是兀室在外城叫嚣之故,兀室计划绝不是临时起意,他们该早做准备才是,不必这么急迫,非要在今天走。” “为何时机这样巧?兀室人一来他们就走了。”陈岱跟着赵海之走到楼镜台身边,问道。 “也许凑巧的是我姥爷下葬。朝廷在意这个时机,兀室重视这个时机,江湖人也会利用这个时机。常盛镖局里的人一定有自己的隐秘,只是我们一时间理不出头绪。” “也有可能是报复。”赵海之突然说道:“江湖人多恩怨,常盛镖局人去楼空无非三种可能,一是与兀室勾连,现在看几率很小;二是江湖恩怨,借官府的手警告报复常盛镖局;三则是有其他人转移矛盾,故意把火引到常盛镖局身上。” 陈岱接着问道:“是和尚那伙人么?他们图什么?和尚他们与兀室有勾结?” 楼镜台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向陈岱:“陈大人,多用心仔细想一想。昨日不就已经试探出清戒他们应当是朝廷派来的,不然为什么我一提到朝廷,清戒便不得不要暗处的人支援他,朝中早有人对郭将军积怨,拿我姥爷尸身作由头,好问郭将军个治军懈怠,更甚可能会定郭将军与兀室人勾连之罪。” 赵海之认可楼镜台的说法:“不少人都把将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将军没了,盛京怎么办?”陈岱有点跟不上思路,懵道:“那你的意思是朝廷里有人要盛京失守?” “功高盖主听过吗?”楼镜台慢慢地绕着院子走起来:“他们不在意百姓,不在意战火,只在乎自己眼下的权势地位,与兀室人勾连的目的很简单,为了保证就算是换了朝代自己也仍能舒适生活罢了。” “话说回来,就算你说的对,可他们怎么离开的?”陈岱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原因二三有一个共通的疑点,那就是常盛镖局到底有什么秘密?他们又去了哪里?”赵海之也有些不解:“今晨已然封城,除了烟花之地可允准嫖客回家,但都一一查明了身份由家人领回,还有谁能明目张胆走在街上?” “谁说一定要走在街上?密道。”楼镜台笃定地说:“镖局最易招惹仇怨,留条后路是正常的。” “若没有密道呢?” 有人替楼镜台回答了陈岱的问题,晋三从屋子里出来,对陈岱大声道:“大人!主屋的地板是空心的!” 一阵劲风涌过,楼镜台的孝带被卷落在地,许是被风激到了,楼镜台突然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直咳得从台阶上滚落,猛地呕出一滩血。 陈岱忙扶住楼镜台:“快来人送小公子到将军府!” 楼镜台朝屋子偏了偏头,很得意的样子,声音虚弱飘渺如风中微烛:“没有寻不到密道的假设了。” 回到今早的常盛镖局,情况倒真和楼镜台所言所差无几。 宋圆自个儿穿上袍子,先前这皮袍子尚算合身,今天穿上却有些松垮,应是这几日几乎没吃饭的缘故。一来是与赤草约定的时间到了,他心中压着事胃口全无;二来是身上太难受,汤药便算三餐,伤筋动骨一百天,自受伤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过三日。 药无必虽用心为他正骨敷药,但铁打的人也恢复不了那么快。 受伤后药无必如何医治他,他已无甚印象,再醒来就已经换好衣服躺在毡毯中。 许是身体疼痛太甚,蜜里浓发作时并没有之前那样钻心噬骨,宋圆宽慰自己,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因祸得福。 宋飞鹰当日被放回之后,宋圆掐头去尾地说了来龙去脉,将赤津山庄描述成看中药无必美貌而妄图强取豪夺的流氓团伙,金佳英看着乖顺坐在一侧的药无必,心中相信了七八分。 飞鹰夫妇二人早有离开盛京的打算,一直不肯走的原因便是怕与宋圆失去联系,好在这次宋圆也赶了过来,没什么牵挂自然不必在盛京城多留。 叔侄二人略作商议之后,约定了联络方式和行进路线,决定分两路离开盛京,飞鹰携妻子与镖局弟兄们先行离开,宋圆伤势未愈,难以长期赶路,先留守盛京。 金佳英本想带着药无必一同离开,药无必坚持不肯走,梨花带雨地说都是她的错,她一步也不肯离开宋圆。 事情这么顺利地定下的第二日清晨,宋飞鹰一行轻装从镖局的保命暗道离开,暗道直通城外,如今盛京进出皆禁止,马很难带走,只能暂时不管,好在镖师风餐露宿习惯了,徒步赶路也不算大难题。 送别飞鹰一行人,宋圆想将密道入口合回原位,可他刚刚弯下腰去,他的伤口又刺痛起来,他只得直起身轻轻喘气缓解疼痛。 < 11. 盛京之五·2 [] 谢发发上次见到楼镜台,他还是一副清风霁月的模样,这次的楼镜台则是被担架接应着抬进了将军府,素白色的孝服前襟上是一大块棕褐色凝结的血迹,脸色在鸦黑发辫的对比下越发惨败,简直令人心惊。 “这是怎么了呀?”芝香低声询问谢发发。 谢发发也不知道,楼镜台的房间里人头攒动,她去问舅舅,舅舅也只给她一句先回房,别添乱。 谢发发听话地回去了,她不想给舅舅添乱,但整个下午她都有些心神不宁,练武时最忌讳心有杂念。杂念如洪水,可疏不可拦,谢发发深知此点,便不再强求,打过八段锦后就回房刺绣去了。 谢发发在为郭师理绣荷包,她其实并不热爱刺绣,她的母亲是广州府最好的广绣绣娘之一,谢发发从小耳濡目染,绣上一些花鸟荔枝并不在话下。 绣娘总有着温柔的一双手,谢发发没有母亲那样的一双手,练武使得她的手有些粗糙。谢发发轻轻抚摸母亲留下的一包丝线,似乎能感受到母亲玉石般温润指尖划过她的额角和面颊。 谢发发虽然在有些方面并不敏感,甚至有些迟钝,可昨日郭师理卧房起火之事,即便是谢发发也感受到了这绝不是偶然,起火与和尚寻衅之事必定互相联系。 盛京城的山雨欲来已经到了无法遮掩的程度,城中的空气一天比一天的凝滞,将军府的阴云一天比一天的低沉。 自失去父母后,谢发发最怕身边的人出事,但近日接连发生的事情让她无法呼吸,和善的穆伯伯身死;总是给她带来新奇玩意儿的药可喉部中箭,直到现在仍然昏迷不醒;穆伯伯的外孙楼镜台昨日还好好的,今日生死未明地被抬回了将军府。 “母亲......”谢发发喃喃道:“求您保佑舅舅和盛京的所有人。” 对父母铺天盖地的思念袭来,谢发发无法招架,只能合上针线盒,趴伏在炕桌上,让泪水渗进袖子里。 芝香翻帘子进来时,嘴里正絮絮念着小厨房梨子不新鲜的事儿,看见谢发发颤抖的肩膀,忙将她揽进怀里:“这是怎么了?快与我讲讲!” “妈,我想去看看他。”谢发发怔怔地说道,自从父母去世后,私下只有她和芝香时,她便会叫芝香妈。 “谁?”芝香懵了,反应一下才说:“楼家公子?他还没醒,你去干什么?他是男子,你是未出阁的姑娘,你做什么要去看他?” “我想看看他。”谢发发又重复了遍。 芝香摆正谢发发的身子:“你喜欢他?” “妈!”谢发发大声叫过之后,低声说道:“他是第一个在盛京没嘲笑我口音的人,他是个可怜人,和我一样爹妈都没了,我想看看他。” 芝香蹙起眉头,本想否了,看着楚楚可怜的谢发发,话到嘴边又收回去:“没醒去了也是白去。” “我就看看,我还没认真看过他的伤势。”谢发发只这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我就看一眼。” “你当你是郎中?你看了有什么用。”芝香板着脸:“别去了啊,听话。” 谢发发腾地站起来:“妈,我马上回来。” 芝香唤谢发发的名字,谢发发虽应声,仍提着裙子跃过门槛出去了,芝香想追又坐回原位,只长叹一声而已。 俗话说风在雨头,整日的风并没有吹散乌云,乌云在流动中变得更加浓稠,在入夜时分终于落下密密麻麻的雨点,谢发发伸手遮住雨点穿过庭院,跳进楼镜台房外的屋檐下。 门口有两名绿袍的楼府侍卫,将军府的侍卫也来回穿梭着,晋一看见谢发发站在门口,从暗处出来问询。 “我就是来看看他。”谢发发仍旧是这句话:“下午人太多了,他伤得重吗?” 晋一点点头:“昏迷到现在,郎中说肺腑和骨头都有损伤。” “还没醒啊。”谢发发说完,有些惆怅地低下头,屋子突然从门里打开了。 小道士玄兆出来,对着晋一一板一眼地说道:“师侄醒了,劳驾去请郭将军来。另外,师侄说外面雨大,谢小姐可以进去暂避。” “是。”晋一欲言又止地看向谢发发。 “师侄说为避嫌,门会开着。” 晋一做不了谢发发的主,见谢发发已提裙迈入屋里,只能招手唤手下过来交代几句,压低了斗笠快步走了。 谢发发进去后发现楼镜台床外立着一面巨大的屏风,略有些踌躇,呆呆立在原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楼镜台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是我失礼了,外面雨声渐大,淋湿了恐怕要感染风寒,放屏风是防止唐突了谢姑娘。” 谢发发脚尖搓了搓地面,语气故作豪放:“江湖儿女哪儿在乎这个。” “好气魄。”楼镜台低咳几声:“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处处都无法幸免,谢姑娘可以不在乎这些小节,但许多人在乎。你不单单是你,你是将军府的一份子,将军府的一枝花也不是毫无缘由凋谢的。” 谢发发头脑没那么敏捷,做事常常只凭一腔冲劲儿,想就干了,后果并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这番话让她有些懵懂:“人与花怎能一样?” “你说得对,不一样。”楼镜台说完这句话长久地沉默。 谢发发朝庭中望去,雨帘密织,风从大开着的门里吹进来,室内的空气黏着在皮肤上,冰冷似池塘的淤泥。春雷一声胜似一声,谢发发恍然想起,今日已经是惊蛰。 她像在乱麻中逮住线头似的,不由得激动起来:“今天是惊蛰,可吃了梨么?” “忽闻天公霹雳声,禽兽虫豸倒乾坤。”楼镜台念道。 谢发发接着发问:“你喜欢读诗啊?” “读过一些,不值一提。”楼镜台拨弄着手中的流珠,数到头珠时调转回拨:“你最喜欢的诗句是什么?” 谢发发对诗文并不擅长,可不知怎地,她不愿在楼镜台面前露了怯,只诺诺点头,点过头才反应过来屏风那头的人看不见,她绞尽脑汁地回想:“青莲居士的诗就很好,他的诗我都很喜欢。” “夜宿山寺喜欢么?” “山寺么?喜欢的,写的很好呀......” 楼镜台感觉得出谢发发并不知道这诗,他并不揭穿她,他觉得好玩,便故意提上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谢 12. 盛京之六·1 [] 赤草早上天没亮就出去,说好至多两个时辰就回来,天擦黑了还没见影子。 阿屾最开始在屋子里等,到了下晌近黄昏时是再也呆不住了,干脆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坐着等,把自己等成个望草石。 天越发地重,风雨欲来,阿屾几乎等不及,要出去寻找,又想起赤草的嘱咐,陷入反复的纠结中。 徘徊间雨水铺天盖地落下,随着闪电划过,人影轻轻从屋檐上落到了阿屾面前。 “外面到处有巡逻,躲了一会儿,耽误时间了。”赤草压低声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推门进了屋子。 “回来就成。”阿屾才长出一口气,又提上来一口:“呀!您怎么背个人呢?” “你要死?小些声音。”赤草把叶翠翠搁在坐榻上,把罩在她头脸上的貂皮斗篷扯了搁在一边,直接拔了水壶的盖子牛饮了整壶水:“手巾呢?” 阿屾早就预备好了,现在才有空递上去:“这女的长得忒扎眼了,您哪里弄来的?这是“货”么?您活捉她了?” “货”自然指的是药无必,阿屾问出这话其实不奇怪,因为说到底他们并不知道药无必的长相,这事儿虽然听着没谱,却是真实存在的。 细数和药无必交涉这些次,标志物都是信拳五那个敦实的矮子,药无必的脸实则一次都也没见过,只知道药无必有着苍白近雪的肤色和嘶哑的声线。 赤草接过手巾往头上一顿糊噜,活像是擦狗:“路上捡的。” “捡的?”阿屾心里吐血:“总管这是个活人,不是个物件,您怎么乱捡人?现在都什么境况了,多个活人我们出城的难度就多一分。” “你现在教育起我来了?”赤草声气大起来:“出去说。” 阿屾亦步亦趋地跟着赤草出去,关上了门,悄声道:“是不是药无必?” “药无必哪儿那么好抓?泥鳅似的。”赤草眉心打结:“但你说得对,这女子有可能是药无必,你看紧她,先给她安排点做饭的活计。” 阿屾有点无语:“总管,既叫她做饭,那不是机会太多了?她指甲里浸点药粉,银针只能验□□,悄么声儿地就把您和我药死了,还是别冒这个险吧?” 赤草摇头:“我有数,咱们不是有药儿虫?那东西越是毒越喜欢,没毒的碰也不碰。即便她存了居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倒看看她有几番变化。” “那便按您说的办。”阿屾应承了:“给您预备的热水一直在炉子上,要洗我就提了来。” “提来,你提醒我了,洗澡时候藏不了东西。”赤草露出森森的白牙:“找阿歆来,让她验看清楚。” 阿屾去忙正事儿,赤草旋身回房,坐到了榻边,细细盯着叶翠翠,她还睡着,粉腮红唇,遇此境遇也能睡着,赤草不知该感叹她痴傻还是心机。 阿屾很快提着热水进来,阿歆跟在他身后,赤草闭着眼假寐,听二人进来没睁眼,只抬抬下巴。 阿歆放下水桶,来叫叶翠翠:“姑娘,醒醒,醒醒。” 阿歆叫了好几声,叶翠翠也没反应,赤草疑心叶翠翠装死,伸手去推,叶翠翠依旧软在榻上,纹丝不动。 赤草皱眉:“这是怎么着?” 阿歆伸指去探额头,是个滚烫的温度,又捏住了她的手腕,脉浮而紧:“应当是风寒引起的发热。” 赤草点头:“对,草垛子里冻了一夜。” 阿歆看见赤草表情不耐,垂下头:“属下设法给她降温。” 赤草附身去盯叶翠翠的脸,一寸一寸看过,想要看清这女子到底是否有天衣无缝的伪装。 “好好好。”赤草直起身子:“别让她烧傻了,就趁现在,扒光了检查。 赤草斜睨阿屾,他嘴唇天生的上扬弧度,即便面无表情仍似笑脸迎人:“你是行家里手,你旁看着,阿歆漏了哪里,你给她补上。” 阿屾在赤津山庄没少查女人,习以为常地应是,阿歆动作快,叶翠翠上身仅剩抹胸,已上手去解叶翠翠的裆裤。 赤草不知搭错哪根筋,猛地转身,先指阿屾再指阿歆:“你,跟我出来,你,继续。” 阿屾同赤草出去,关门时与阿歆快速对个眼神,两人都不太明白赤草是突然发什么癫,阿歆稳住心神褪去叶翠翠最后一件衣物,仔细检查是否藏了不该带的。 “我看你是越来越喜欢偷奸耍滑。”赤草在屋檐下站住,不悦道。 “那绝不能够啊。”阿屾是优秀的打工仔,察言观色有一手,他偷瞄一眼赤草,转移话题道:“总管,咱们得在战前离开盛京,今儿所有成年男子都得充军的告示正式张贴了,再不走,城里越收越紧,就彻底走不了了。” “这几天天气不好,拖泥带水的,容易留下踪迹。”赤草看出阿屾的小心思,没戳穿,伸手去接雨水:“强制征兵城里肯定会有小骚动,咱们趁乱走。” “您说药无必还在城中吗?”阿屾问。 “没功夫管了,挑着回禀就行。”赤草将手里的水倾翻:“没想到兀室人这么着急,我本以为茶啊冲破后起码要安生个半年。” “听说郭师理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这回怎么一反常态,这么铁腕?” “不征兵,城都没了,命还在吗?屠城是跑不了的,天子昏庸,也不会有什么后援,坚持不了多久的。” “兀室人真可恨,不过还是烂到底的朝廷最可恨。” 赤草语带斥责:“这话回了津门就不能说了,咱们门派背后的人是谁你不知?” “是那位…那位爷,但是身为皇亲贵胄,怎么不想着天下人?” 赤草摇头:“真如你所说,就不会沦落至此,我们是小人物,这些事不必妄议了。” 阿屾欲言又止,闭住了嘴。 过了一会儿阿歆出来了:“总管,没有□□,但是她的手上有一些烫伤的痕迹,后腰上还有一块圆形的疤痕。” 赤草问:“什么样的烫伤?什么样的圆形疤痕?” “烫伤似乎是被溅上去的,不规律,都是小块;圆形疤痕属下无能,分辨不出,好像也是烫伤。” “烧退了么?” “属下这就熬药。” “再弄些白酒擦身吧。”赤草吩咐道:“各自忙你们的去吧,我自己待会。” 阿屾阿歆走了,赤草独自看了一会儿雨,本想 13. 盛京之六·2 [] 宋圆在极度的愤怒中呈现出异样的平静:“她现在去哪里了。” 信拳五挠头:“不知道。” “她想干什么?” “不知道。” “她是不是想要我的命。” “绝不会的,阿绿…阿绿也是想帮我们的忙。”信拳五解释不出,强行为药无必辩解了一句。 他对药无必有一种怪异的滤镜,觉得她一切都是好的,此时他自然是不会责怪药无必的,反而是担心占了上风。 袁二娘噗呲一笑,她是看不出年纪的,举止妩媚浑然天成:“宋圆,你这是哪儿找来的活祖宗?” “对,是我祖宗。”宋圆怀疑自己熬夜太久,出现了幻觉,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熬夜,其实是通宵,所以幻听也是正常的:“我困了,让我睡一下,睡一下。” 信拳五啊一声:“那阿绿怎么办?” “睡一下,我睡醒了就好了。”宋圆跌跌撞撞走到床边,一头栽进软枕里,没声音了。 等到宋圆睡醒,已是深夜,屋里烛光昏暗,信拳五趴在桌子上打盹儿,宋圆翻身起来,想起下午的事儿,还是在心里忍不住地骂脏字。 信拳五睡的倒熟,鼾声均匀,宋圆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看着信拳五酣睡更是火大,照着信拳五的头就来了一掌。 信拳五猛地惊醒,宋圆假惺惺地柔声问他:“怎么了?五哥你是做噩梦了吗?” “说不清。”信拳五揉揉头:“你休息好啦?啥时醒的?” “嗯,刚起来。”宋圆拉开椅子给自己倒了杯水:“你与阿绿相处得久,你肯定了解她,你有没有她去哪里的猜测?我看了眼身上的药,也就够我吃五天了,这五天,我得把她找着。” 信拳五沉吟了一会儿:“我觉得,她有可能去赤草那里了。” 这话对宋圆的震撼过大,他一时间无言以对,千言万语只能汇成三个字:“为什么?” 信拳五猛一拍大腿:“圆弟,我也不瞒你了!” 宋圆搭上自己摸爬滚打这么久,这晚才真正知晓药无必被追杀的原因。 原来赤津山庄用某种不光彩的手段拿到了药无必父亲的遗物,药无必为取回遗物潜入赤津山庄,费尽心机取回才发现遗物并不完整,反应过来时已经为时已晚。 药无必为逃走以赤津山庄的老夫人为人质,可庄主不愿为他人威胁,亲手了结了其母亲的性命,药无必在信拳五的接应下大闹赤津山庄,却中了带蜜里浓的毒箭,彼时蜜里浓的蜂箱只有两个,二人卷了蜂箱逃走,一路辗转回到了母族的老家茶啊冲。 后面的发展宋圆就很清楚了,茶啊冲城破,他这个倒霉蛋偶遇瘟神药无必,多余的不必再提,满腹辛酸泪。 宋圆梳理了一下来龙去脉,觉得真实性较高,抛开遗物是什么等细枝末节,药无必混到赤草身边的意图就很明显了。 “她想再混进赤津山庄取回缺失部分?” “我猜是这样的,但是我们早前就说过这个要从长计议,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行动啊。”信拳五长吁短叹:“我们其实后面有想过再潜入,但有了之前的例子,二次潜入实在难度太大。”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清楚啊?也不至于让我毫无准备。”宋圆还是不理解:“我说了信任是很重要的。” 信拳五呵呵尬笑:“阿绿说你不可信。” 宋圆无语凝噎,脑海中浮现药无必上下打量他的眼神,附加一句“你不可信”,他摇摇头清空脑子里可恨的幻象,开始认真思考起下一步的计划。 “我们得去找她。”信拳五说。 宋圆摆手:“这我知道,前面不是说过我的药快没了,我们得尽快找到她,赤草肯定急着出城,现在被官府看见的成年男子都得充军,他们肯定不愿意的。” 信拳五义愤填膺:“充军打兀室人,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有机会我也想杀上几个解解恨。” “你是茶啊冲的难民,盛京早就不接受难民了,你是正当手段进来的吗?不等你表决心就先给你宰了,哪给你解释的机会。” “那怎么办。” 宋圆五个手指轮流敲着桌子:“官府从城南开查,现在已经到了城西,城东和城北还没查过,我们再等一天,他们要走肯定是趁着征兵起小乱子的时机,我们先按兵不动。” “行,再等一天。”信拳五轻捶桌子,这就算定下了。 宋圆用手撑住不停乱跳的右眼皮,心乱如麻,为清净只好默念起佛经,祈祷别再生变。 再说赤草身边的叶翠翠,不对,是药无必,她其实并不是信拳五和宋圆所猜测的那样,故意跑到赤草身边,她是想混进赤津山庄取回遗物,但她心里也清楚不能急于求成。 她确实挑唆叶翠翠逃跑了,一是看着她确实可怜,二是她也想转移袁二娘的注意力,不知道宋圆将她托付给这鸨母时是怎么交待的,袁二娘总是无所事事,见天儿地盯着她,跟盯贼差不多。 药无必趁乱跑出去后,本想熟悉下周边情况,透透气就回去了,偏偏偶遇了赤草,她忙躲进草垛子里躲避。 没想到这货如此敏感,她只能急中生智冒充叶翠翠,可逃妓似乎戳中了赤草心中某个敏感点,误打误撞地让他心软了,居然意外顺利地混到了赤草身边。 但不管过程如何,机缘巧合达成现在的局面,药无必只能接招,赤草有疑心是肯定的,但药无必决定兵来将挡,不怕应对不了。 被带回去后,她也并不是出于“人对病弱者天然地会降低防备心”的原因而装病。 东北太冷了,冻那一下子谁也挺不住,只是这烧来的恰到好处,她身上本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便顺其自然地装睡。 在对话中,药无必得知了阿屾与阿歆的名字,阿歆将她扒光从头查到尾,过了一会儿给她端了药进来,她故意牙关紧闭,趁阿歆出去喊人,蘸了一指头仔细咂摸,发现是普通的退烧药。 也就不到一字,赤草竟亲自来了,坐到她身边将她扶起,她意识模糊地嘟哝两声,迷蒙着眼睛看向赤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下颌。 赤草端着药送到她嘴边:“醒了?喝药,你在发热。” 药无必用手轻轻推开:“不想喝,苦不苦啊,肯定苦死了。” “你还没喝,怎么知道一定苦?”赤草按住药无必的手:“快喝了,不是说要干活?一直病着难道要我伺候你?” 药无必本就是假意拒绝,便不再推拒:“郎君 14. 盛京之七·1 [] 草原上共有三位宝音可汗的亲生子。 两位出身名正言顺,大王子达日阿赤是娜仁可敦的儿子,二王子帖木日巨日赫是侧妃陶如格的儿子;一位出身羞耻,三王子的生母是已故的宁金侧妃所生,宁金曾是宝音可汗去世大兄乌勒吉可汗的可敦。 宝音弑兄夺位,草原上用武力说话,胜利者会得到失败者的所有,包括牛羊水草,和女人。 宁金深爱乌勒吉,得知宝音是爱慕其百灵鸟的嗓音和神女般的容貌,宁金便自己咬掉舌头,挖出了自己的眼珠。宝音深感受辱,宣布处死宁金,却在行刑前得知她怀了他的孩子。为防止其自杀,宁金在严密的监视中诞下三王子和另一个死胎,后因大出血死亡。 双生往往象征着一方强健一方孱弱,孱弱的既不容易存活,还会拖累母体,孩子的早夭,对于父母均是打击,因而双生子并不是吉利的象征。大多数人认为如三王子这般,曾与死去的兄弟共处同一母体中的更是极为晦气。 宝音却并不如此认为,他觉得强者是生来即注定的,他极为喜爱胎儿时便在竞争的三王子,宝音为其起名孛日帖赤那,意为苍狼。 宝音亲自将孛日帖赤那带到身边教习骑射,直到孛日帖赤那十三岁那年,他从马背上摔下摔断了腿,彻彻底底地成为了瘸子,一个瘸子是不配成为马背强族的继承人的,孛日帖赤那消极了很长一段时间杳无音信,再出现时甘愿成为大王子达日阿赤登上王座的垫脚石,投靠娜仁可敦。 十三岁后又是十三年,达日阿赤与孛日帖赤那所向披靡,所到之处没有拿不下的城池。最近的胜绩便是带兵攻下茶啊冲,屠城三日,孛日帖赤那顺应达日阿赤的命令,处理茶啊冲事宜,因此比达日阿赤晚了整整一月,也就是今日才抵达盛京城外。 这是郭师理首次见到这两兄弟,兀室兵密密麻麻如蚁群,达日阿赤在最阵前,两侧的头发剃光,卷曲的头发编成发辫高束在后脑,身形硕大如一座小山,□□的马匹也比旁的骏马健壮上几圈,武器不是兀室人常见的弯刀,而是一对体积惊人的金锤。 达日阿赤左侧稍后方,一身暗绿色毛皮滚边袍子的便应当是孛日帖赤那,和他的大哥不同,他并不如惯常的兀室勇士那样壮硕,身形甚至微微有些佝偻,一张完整的狼皮戴在他的头上,狼的犬齿下缀满了绿松石,只能看见他瘦削的下巴。 郭师理藏在盾牌后,居高临下,达日阿赤看不见他的身影。 达日阿赤用蒙语和孛日帖赤那低声沟通了几句,孛日帖赤那驱马朝前几步,开口是地道的汉话:“郭将军既到了,请露面吧。” 郭师理没动,赵海之会意向前一步,回复道:“敢问三王子可听过这句汉话?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郭将军身份非常,还请谅解一二。” “来而不往非礼也,未着重甲足见我们的诚意,你们在高我们在低,更危险的是我们,并不是你们的郭将军。” 郭师理抬手,面前的盾牌撤下,弓箭手纷纷拉紧了弓弦,郭师理朝前走一步,赵海之侧身道:“将军在此,请你们主将说话。” 孛日帖赤转而说蒙语,轻蔑一笑:“在你们面前的,是草原上最大部落的王位继承人达日阿赤,若提到身份相当,值得达日阿赤开口的只有你们的太子。” 孛日帖赤那说完这话,兀室士兵们一阵哄笑喝彩,城墙上的翻译将他的话化作汉话,汉人士兵顿时群情激愤。 陈岱骂道:“这狗杂种简直太狂,这些臭了吧唧的鞑子怎敢发此狂言。” 郭师理摇摇头,他懂得蒙语,无需翻译他也听懂了,他示意翻译将他的话翻成蒙语:“那你呢?你是什么东西?传声筒还是学舌鸟?” 达日阿赤察觉了话中的羞辱,想替自己的弟弟说话,孛日帖赤那摆摆手:“配与郭将军对话足矣。” “我听说草原的三王子已不算王子,区区一个部将也配嘛?”赵海之用蒙语问道。 “我仍有神狼血脉,我代表高贵的草原儿郎,只有最强者才能统领我们荣耀的部族,而你们的皇帝软弱无力,如此无能的皇帝是你们中原的最强者吗?” 郭师理看了赵海之一眼,赵海之会意,朗声大笑道:“若你们真如吹嘘那般强大聪慧,我们不过略施雕虫小技,便可看到你们如跳梁小丑,想威胁也要拿准命脉。” “哦,命脉,多谢赐教。”孛日帖赤那也笑了,勾勾手指:“不知道这个够不够?” 两个兀室士兵从人群中走出,抬着一个不断挣扎的布口袋丢在地上,孛日帖赤那跳下马去,这才发现他身量颀长,他跛脚走到口袋旁边,慢慢蹲下解开口袋,露出一颗少年的头。 孛日帖赤那扯着少年的头发露出他的脸,接过士兵递来的布块擦干净了少年脸上的血迹,声音尖刻起来:“你们都看清楚了,这是谁!” 郭师理一眼就认出了那少年,他如遭重击,心头一凛,那个俘虏身份显赫,竟是朝廷中盛传将封下任太子的康国公韩沛。废太子洁与康国公沛同出中宫,分别为长子与十一子,皇后梅氏父为天英军节度使,曾侍三帝立下赫赫战功。 中宫长子因上谏皇帝沉迷丹药、滥用奸臣惹来天子圣怒。洁被废后,朝中立嫡之声居高,且所有的皇子加起来都比不过康国公在侍膳问安上的造诣,故十一子深得成贤宗喜爱,册封下任太子几乎板上钉钉。 康国公不是首批随皇帝南迁的王公贵族吗?怎会到了兀室手里,皇子丢失这么大的事情竟没一点音讯传出? 赵海之等亲信并未见过康国公,他们向郭师理投去问询的眼神,郭师理还未回答,下首的少年已扯开嗓子叫嚷起来:“郭大人!郭将军!是我呀!我们曾见过的,我是康国公沛啊!救救我!” 城墙上一片哗然,郭师理心头悲戚,康国公太不成事,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此处报出自己的身份,性命是小事,军心才是重中之重。康国公外祖家世显赫,梅家儿郎个个忠烈,即便是 15. 盛京之七·2 [] 药无必又梦见了旧日。 叮叮当当的是金属不断撞击的声音,幼时觉得这声音让她安心,再长大些觉得成为压力,最终再也听不见。 “站住,别往前走。”父母在火幕后阻止她靠近。 她不解:“我成年了,我能做好,相信我!” “再大还是孩子。”妈妈落下一滴泪,转瞬被蒸发,爸爸也被火舌舔舐消失不见。 药无必悚然睁眼,鼻梁边积蓄了小洼泪水,她伸手抹去坐起身子。 赤草一双长腿搭在桌子上,坐着的椅子只有一条腿着地,正晃悠着消遣。 “郎君。”药无必拢拢头发:“你怎么在这里?” “醒了?吃早饭吧。”赤草放稳椅子,站起伸了个极大的懒腰。 药无必脸颊微红:“郎君,我还未洗漱。” “胭脂水粉换洗衣物都在这里面。”赤草指指桌子上一个朱红色的小包裹,又指指自己身上的月白如意暗纹圆领袍:“你中意这颜色么?” “浅色甚好。只一点,不耐脏。”药无必攥紧了被面:“我常干活,穿不了这颜色。” “哈哈,对,你还得做饭,不适合浅色,沾了油烟颜色也黯淡了,反而不显本色。”赤草解开小包裹,抖出一件螺青色的长衫:“我料事如神,你将就穿吧。” 药无必浅笑:“多谢郎君。” 赤草抓起衣物往药无必被面上一丢:“快点,我门外等你。” 天冷时起床,讲究的就是一鼓作气,药无必飞快地套上里三层外三层,踩进翘头履里。 药无必翻看小红包裹,发现东西真的挺齐全,还贴心地准备了一面小照子,药无必立起小照子,给自己梳了包髻,屋子里摆了两枝春桃,药无必顺手揪了一簇花苞簪在发间。 药无必梳好了头,就着脸盆里的清水洁面,用毛巾擦干后觉得人也清醒了不少,再坐回照子前,薄施朱粉,浅描双眉,再朝唇上点一点朱砂,便算简单地拾掇完了。 药无必拢一拢对襟袄的交领,表情欢喜地开门:“郎君没等烦吧?” “也没多长时间,你挺快的。”赤草打量一番药无必,挺满意:“我还是挺会挑衣服的,很衬你。” “我本来就挺好看的嘛。”药无必眯起眼睛,嗔道。 “德行。”赤草伸指用力一戳药无必脑门:“烧也退了,我配的药功效不错。” 药无必揉揉脑门,她看不见那有个红印子,赤草瞧她一副傻样,开怀大笑起来,笑毕示意药无必挎住他:“等会儿我们就是夫妻了。” “什么意思?”药无必不解。 赤草带着药无必走到饭厅里坐下,桌子上放着几样小菜,砂锅在小炭火炉子上冒着热气,赤草掀开盖子,里面是绿莹莹的野菜糙米粥。 他先盛了一碗递给药无必,才慢悠悠地回答:“城里现在健康的成年男子都要登记充军,家家户户都要查,我自己好躲,你一没功夫,二是逃妓,我不好带你躲起来。” “那郎君你要自己先躲起来吗?我自己在这里应该不会被怎么样。” 赤草吹散热气,咬了一大口馒头:“不必,我俩一起,我手下的人已经藏在暗处了,实在情况紧急,会出来支援我。” 药无必用手心贴住粥碗汲取温度:“知道了,可是官兵来查了之后,郎君你要怎么办?难道当真去当兵?” “所以我们要扮夫妻,我是你的聋人丈夫,我身体有残缺,自然充不了军。” 药无必腹诽,扮夫妻,这不就是她跟宋圆混进盛京用的这一招?真是风水轮流转,换汤不换药,旧招总比旧人香。 “好的,但是我的身份文牒要去官府重新开吗?”药无必睁大了眼睛。 “你是我娘子,做什么还去官府重新开?”赤草摇头,从怀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放在桌子上:“这是你的新身份,你要记住了。” 药无必展开文牒,瞬间觉得赤草所有的话都是为了铺垫将发生的恶毒计谋,文牒上赫然写着她的名字——“药无必”。 药无必知道现在的赤草一定正在死盯着她的反应,早上送衣服送水粉都是为了让她降低防备,这人真是阴损到家,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再试探她一次。 药无必心里百转千回,实际上也就是呼吸之间,她伸手划过这三个字:“这名字好怪。” “怪么?”赤草抽回文牒,重新揣回怀里:“还好吧,你没见过姓药的?” 药无必舀一勺粥,吹了吹送进嘴里,摇头。 “哦。”赤草夹一筷子白菜丝放进嘴里:“那你记住你的新名字就好了,不要管那么多,我还没跟你正式自我介绍吧?” 药无必嗯一声:“阳郎,我只知道你的姓氏。” “太阳的阳,迟到的迟,津门人,做药材生意的,知道点医术。”赤草又给自己添了一碗粥:“你吃的太少了,不多吃怎么康复?” 药无必搅搅碗里的粥:“我是猫舌头,怕烫,有点儿热就吃不了。” 赤草似乎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饶有兴致地挑眉道:“那你舌头伸出来我看看,跟我的有什么区别。” 药无必本想伸出一小截舌尖,又觉得暧昧,慢悠悠地吃一口木耳:“没什么区别,就是比较怕烫。” 赤草还想再问,听见院外传来叫门声:“家里有人吗?我们是将军府的,开门!” 赤草与药无必对视一眼:“你去开,记住,我是聋人。” 今天带队来登记征兵的是韩黎韩主簿与李添志,敲了半天门,还是没人应,李添志天不亮就出来了,此时耐心告急,示意旁边的晋四直接破门而入。 晋四抬脚欲踹,门从里面开了,一个穿着荸荠紫对襟袄的美丽女子探出头来:“各位军爷不好意思,我和夫君在用饭,耽误开门了,真对不住。” 韩主簿是个怜香惜玉的文人:“这有什么?现在战时,需要登记城中人数,征兵的告示看了么?你夫君符合么?” 药无必迎进一行人:“什么要求我没太注意,头两日一直下雨,今儿才放晴,我也没出门。” “一不能是独子,二身体不能有残疾。”李添志边答边环顾院落:“这位娘子,我们也是职责所在,得进屋检查,不会翻乱的,就是大致看看,很快结束。” “可以,您随意检查,但我夫君估计不符合要求呢。” 李添志指着刚出饭厅,站在台阶上的赤草:“您夫君看着挺齐全的,是独子么?” 药无必摆手:“是有点毛病的。” 赤草走近,朝李添志韩黎拱手:“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您二位是来?” 李添志回礼,问道:“战时常规检查,烦请身份文牒拿出来看看,您娘子说您不符合征兵,我看您没什么问题。” “多谢您,我耳朵不太灵。”赤草递出二人的身份文牒:“ 16. 盛京之八·1 [] 李添志说话算话,残阳如血之时,果然有人来叩门,赤草背着药箱牵着药无必坐上了马车。 药无必撩开帘子问马夫:“这是去哪里?” 马夫说了那句常见的台词:“到了您就知道了。” 马车车厢狭窄,仅够二人抵膝而坐,赤草嫌挤腿,把药无必拉到他旁边,自己坐成了斜线。 他半个身子都靠在药无必身上,药无必被挤的缩在角落里,抱着药箱子,像个缺水的茄子。 “饿不饿。”赤草问药无必,他仰着头,如今男子簪花之风盛行,他也在幞头上簪了两朵杏花,杏花随着他呼吸不住地轻轻蹭着药无必的侧脸。 药无必用手挡在面颊与布巾之间:“好痒,郎君,我不饿。” “你既不饿,便拿出点精神。”赤草坐直了:“旁人见了你这表情,还当是要拉你去砍头。” 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药无必嗔他一眼,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其实到目前为止,药无必没有觉得害怕过,即便是前往未知的地方,也只是有些紧张。 在赤草身边的时长,满打满算已近两日,按最初与宋圆定下的计划,每三天联系一次,今晚合该是见面的日子了,估计到了今晚,他们才会发现她不见了。 药无必暗自叹气,信拳五多半能猜到她来了赤草身边,因为除了这个他也猜不出别的。 那个宋圆揪起死理来让人生烦,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等到发现她不见了,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编排她。 她想到宋圆身上的蜜里浓,宋圆身上的存货估计没多少了,至多支撑五日,然后他就会蜜里浓发作麻痒难耐。 想到这茬药无必挺高兴,平日里宋圆主意正得很,要他做点什么一百万个不乐意,让他吃吃亏是好的,以后她再吩咐,他就不敢不从。 过了一百八十天,待最后解毒那日,就给他再来点别的毒,他需要永远求着她,直到她玩腻了为止。 一路平稳,时间在药无必的盘算中很快流逝,赤草心大如斗,竟还眯了一觉。 马夫停住马车,掀开帘子:“到了。” 赤草先跳下去,揽着药无必的腰将她放在了地上,这俩人都不是本地人,看了看四周没辨认出这是什么地方,倒是周围停了许多辆类似的小马车。 虽然药无必与赤草只是面和心不和,但在陌生的环境下,还是认识的人更能提供安全感,她靠近赤草身侧,手指抠着药箱的边缘。 赤草注意到了药无必依偎在他身后,自然地牵住药无必的手,微微用力捏了捏,给药无必一点鼓励。 “请。”马夫朝前面伸出手,指引他们跟着走。 这似乎是后门,偌大的府邸竟不点灯,建筑高大,路廊纵深,时而有同样背着药箱的大夫错身而过,沿着廊下小路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才看见李添志提着盏灯笼站在房前,笑吟吟地朝他们一拱手。 “不好意思,麻烦您过来。”李添志挺惊讶:“哟,药娘子也在。” 药无必微微俯身:“我不放心夫君自己过来。” “您二位伉俪情深,令人羡慕。” “互相扶持嘛,夫妻都是这样子的。”药无必笑笑。 “灯光太暗了,先生是不是看不清楚我在说什么?”李添志提高了灯笼,烛光自下而上映得他面庞有些诡异。 赤草眯起眼睛:“不妨事,病人是在房间里么?早些看完,我也早些归家。” 李添志做请的手势,赤草提袍进屋,屋子里药味浓重,赤草凝神深吸气,一丝血腥味窜入他的鼻腔里。 赤草心中有数,转身要走。 从屏风后冲出来个小丫头,险些被自己的百迭裙绊倒,叫他:“先生留步!” 赤草佯装未听见,仍闷头朝前走。 李添志见状也忙拦住赤草:“阳先生别忙着走,您看都未看,怎么就要走?” 赤草结眉怒目:“你嘴里没一句实话,我看不了。” 李添志收起笑容,冷淡道:“你什么意思?” “你家中长辈绝不是被虫类咬伤,空气中有意用药味遮掩血腥,一定是有外伤才会有如此浓重的血腥气味,如果你连真实受伤的原因都避讳告知,这大夫不请也罢!” “事出有因,其中细节绝非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还请先生体谅则个。” 赤草摇头:“我不好奇细节,我只要真话,到底是什么伤?如果我治不了,也不至于浪费你我时间耽误病情!你请我来不就是因为你之前问过的大夫们治不了吗?” 李添志叹气:“实在是……” “无妨的。” 屏风后有女子打断了李添志,穿着玳瑁色长褙子的中年女子走出来,她朝赤草轻轻颔首,挽髻上松塔簪的坠子微微摇晃。 中年女子问道:“先生,不同你说是为了你好,同你说了,你就要留在府中不能走了,你可想好了?” 药无必听这说法,朝赤草递去问询的眼神,赤草示意她稍安勿躁,她似乎抓住了一点头绪,却暂且无处着力,只能静观其变。 “若是我能治好,我一定尽力而为,治不好留我也是白留。” 中年女子很浅地扯扯嘴角:“受伤的是我夫君,这里是将军府。” 药无必一下明白过来,受伤的应该正是郭师理,所以夜里才接上他们来上门看诊,对外则谎称是副官的家中长辈,都是因为时局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 赤草意料之中:“郭将军受伤了?是什么伤?” “兀室的箭伤,伤到了肩头。” 赤草急步走到屏风后面,郭师理躺在床上,脸颊红的怪异,面颊浮肿,眼窝深陷,呼吸粗重。 “受伤多久了。” “昨日早上中箭,没有立即处理伤口,当时血流鲜红并不似中毒,将军简单取箭之后便去开会,过了一个时辰才彻底清创。”李添志解释道。 赤草盯着李添志:“服了什么药?” “常规的清热解毒之药,我们只知道箭头有毒,并不知道是什么毒,不敢乱用。” “我想怎么医治都行么?” 郭夫人同意了:“你用你的办法,治好了我必重金酬谢,若治岔了,后果你也得承担。” “箭头还在么?给我找几把干净的刀来,要用水煮过,再用火烤过刀刃。”赤草吩咐道。 赤草坐在郭师理肩头旁,郭师理赤膊躺在被褥中昏睡,赤草揭开纱布,伤口果真并未有愈合的迹象,贯穿的伤口旁仍有血液渗出。 赤草附身凑到伤口上去仔细闻嗅,除了新鲜血液,隐隐约约有一种辛 17. 盛京之八·2 [] 李添志拿起装箭头的盒子送到赤草面前,赤草因净了手不方便触碰,叫药无必帮他拿起来。 “拿起来不会中毒吧?” “手上有伤口么?”赤草扬扬下巴:“没有就没事。” 药无必托起箭头举到他眼前,她只是在书上看过赤金乌头这东西。 据书中描述,赤金乌头毒性发作绵延,解毒最佳时间在中毒的前六个时辰,超过这个时间解毒的难度呈倍数递增,即便解了也有几率会留下肢体麻痹的后遗症。 赤草仔细端详箭头,辛辣的味道已经不明显,但是箭头表面隐约反射的暗金色光泽还是让赤草确定了这就是赤金乌头。 “郭将军是中了赤金乌头之毒,这是只有草原上才生长的一种根茎类植物,是一种麻痹人肢体的毒药,特点就是夜间发作。” 赵海之与李添志对视一眼,知道这是找对人了,先前找来的名医也有十余,没一个说得出中毒原因的。 郭夫人拿过箭头:“那现在要如何解毒?” 赤草从箭头上移开目光:“夫人,我提前说明,赤金乌头最佳的解毒时间是六个时辰,现在早已超过了,我要做的就是清去骨头和肉里的余毒,后遗症一定会有,您能理解吧?” “不动刀会怎么样?”事到临头,郭夫人反而犹豫:“喝药能好吗?” “喝药也可以,我开上十三天白水喝效果也一样的。”赤草用中指顺着筋脉滑动,确定了一个点:“反正都是死。” “动吧。”郭师理突然接话,不知他何时醒了,人虽然昏沉意识尚算清醒:“那就动吧。” 药无必记着赤草的聋人人设,凑到赤草面前拍他一把:“动啊,郭将军同意了。” 赤草应声:“多谢将军,请将将军抬到桌子上,床上太低了。” 赵海之搀着郭师理躺到拼接的长桌上,赤草指挥药无必用布条扎紧了大臂根部,药无必展开药箱,挑出等会儿用得到的药粉,将布团塞入郭师理口中防止咬舌,再用烈酒涂过伤口周边皮肤。 赤草与药无必对视一眼:“我要开始了,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药无必用力点头:“我记住了,相信我。” 赤草一把把刀拂过,选定了一把刀身细瘦的小剔骨刀拿在手里,斜着刺进了圆形的箭孔里。 因为没施加麻药,刀身穿过皮肉时,郭师理闷声痛哼,额头汗大如珠滚落在地,郭夫人不忍再看,偏过头去。 赤草动作极快,旁边的小盆子里很快堆叠起暗红色,赤草的刀尖逼近了骨头,剐蹭下血流如注,药无必忙用纱布按压住周围。 郭师理觉得时间被无限拉长,赤草的每一下动作都让他痛不欲生。 “按住他,不能动。” 赤草的声音模糊,郭师理如同被蒙在罩子里,只有疼痛越发真实,他的肩头发冷,似乎永不结束的疼痛突然停止了,他用尽全力偏过头去,大夫的小娘子正用一只血手拿着药瓶朝他的伤口上抖上黄色药粉。 他以为结束了,舒了一口气,却看见大夫拿起一根针在烛火上烤了一会儿,针线游走的感觉无比清晰,郭师理疼的多了,已感麻木。 “好了,把他抬回床上吧。” 赤草把刀和针线丢到一旁的水盆里,随便涮了涮手,过度紧绷让他的双肩有些发麻。 他欲把手搭在药无必肩膀上,药无必抬着手闪躲:“这还是新衣服呢。” 赤草哈哈大笑,捏捏药无必的后脖颈:“都崩了多少血点子了?不差这点,给你做新的。” 郭夫人趴伏在郭师理枕侧,关切地用手轻抚郭师理的脸颊:“老爷,你觉得怎么样?” “没事,我休息一会儿,大夫不是把病灶已经去了么?”郭师理用没受伤的手握住夫人的手:“别担心了。” 赤草拿出药箱中的纸笔,沾着血写了一张方子递给李添志:“按这个方子抓,有些药材不好凑,你们要自己想办法,我帮不上什么忙了。” 谢发发深躬一礼:“多谢先生和娘子。” 药无必忙扶起谢发发:“不妨事的,小娘子,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郭将军是好官。” 谢发发由衷感谢这对夫妻:“别的大夫还没看出我舅父中了什么毒,先生就能帮我舅父对症下药,真的谢谢你们。” “这有什么。”赤草敷衍着应答,转头去问郭夫人:“我与娘子什么时候能归家?” 郭夫人已经整理好情绪,她原本是京城肃亲王家的郡主,比谢发发理性许多,赤草表面上确实是医治了郭师理,无论是否见效,都不能轻易放走二人。 虽然自私,却是人之常情。 郭夫人轻扶步摇:“您二位恐怕要在将军府再住些时日,前头便说过了,您知道了内情便走不了了。” “留到什么时候?”赤草挑眉:“留下没问题,总要有个期限。” “我听您有提到十三天,这代表什么吗?” 屋子里地龙烧的热,赤草额头渗出细汗,他不愿用脏手去擦,用手腕蹭了几下打算暂且不管,一直看着他的药无必注意到了,便掏出手帕递给他。 赤草接过帕子边擦边答:“根据古籍记载,中了赤金乌头之毒的人,无论是误食还是外伤中毒,都没有活过十五天的,将军昨日早晨中箭,可不就还剩十三天么。” “那就再住十三天,十三天内郭将军恢复如常,你们就可以走。” “用不了十三天,就三天。”赤草比出三根手指:“外伤积毒已清,若是三天之内能意识清醒下地行走,那就是好了,如果三天后并无好转,大罗神仙难救。” 郭夫人暗自斟酌,正反话全被面前这个阳大夫说完了,若是三天之后郭师理没好,就杀了这二人,谁能保证不是被治坏了?拉此二人陪葬,郭师理的阴间路走着也不寂寞。 思及此,郭夫人扯出个假笑:“那就三天,先生别担心,我刚听到您要给娘子做衣服是也不是?” 郭夫人轻唤自己的贴身侍女:“思贞,带阳先生和娘子去客房,再给贵客找几套换洗的衣衫,我有一套年轻时宫里赏的蜀锦做的褙子,颜色太嫩了,我也穿不了了,给娘子找出来 18. 盛京之九·1 [] 药无必把自己整个缩进热水里,在水里让她觉得放松,热流抚过她全身每一个毛孔,她在水里憋气,鼻孔里呼出来的气泡缓慢上浮。 幼时的画面不可抑制地在脑中重现,她很爱在母亲为她洗澡时玩一个游戏。 “娘!你帮臻儿数着,看我能憋多久!” “一、二、三......一百!臻儿也太厉害了!” 药无必在心中数到一百,钻出水面,屋子里现在单她一个,安静非常,只有树枝敲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赤草嘴上占便宜,实际上还是回避了,他问药无必饿不饿,也不用药无必回答,就说他自己饿坏了,出去跟着思贞拿吃的去了。 约么一盏茶之后,赤草端着托盘回来,用脚合上门,听见屏风后仍有水声,疑道:“你怎么还没洗完?” “郎君,你回来了。”药无必转身趴伏在浴桶边缘,把头发里的水拧干:“非礼勿视。” “是是是。”赤草轻嗤,把托盘上的醪糟圆子和酥饼放在桌子上,碗沿颇烫,赤草甩甩手捏住自己的耳垂。 药无必把头发用毛巾裹紧了包在头上,她其实纠结了下是穿寝衣还是套上外衫和衣而睡,略一思忖还是穿上了寝衣。 “穿好了么?”赤草把外间的炭盆拖进来:“你在这个旁边坐着把头发烤干。” 药无必趿着软履慢吞吞走出来,松绿色的寝衣衬得她肤白胜雪,赤草撇撇嘴,做出自己的评价——这颜色显老。 药无必蹲在炭盆旁边,心里翻了个白眼,使劲儿用布巾吸干头发上滴落的水。 赤草走到屏风后面,男人脱衣服就是快,嗖嗖两下就把自己剥光了,他伸手试了试水温,感觉正好,迈进浴桶里快速撩水洗起来。 “你就这么直接洗啊?”药无必有些惊讶,她以为赤草至少会换个水,结果这兄弟直接就着她的二遍水洗起来。 “有夫妻分着用水的么?”赤草已经洗了大半,开始往身上打胰子:“提新的水来倒是不麻烦,门口就有伺候的。” 药无必明白赤草的言外之意,好听的说法是外面有人等着伺候,其实是隔墙有耳,派思贞来不就是为了监视么?她没吭声,默默撩头发方便快速烤干。 赤草洗完出来,随便拿手巾抹抹头就八分干了,他走到药无必旁边抓起一束头发:“差不多干了,别烤了。” 药无必自己摸摸,用发簪随手挽起来,坐到桌子旁,点一点酥饼:“这是什么馅儿的?” “不知道。”赤草掰开一个闻闻,递给她一半:“羊肉的吧。” 药无必接过酥饼,揪了一小块尝,有点咸,便不再吃第二口,干巴巴捏在手里。 “你信教?没听说哪个教派不吃羊肉。”赤草吃完手里的半个,开始吃第二个:“不吃就搁回盘子里。” “不咸啊?”药无必问他。 “还成,我觉着刚好。” 药无必把酥饼放回去,用手帕擦干净手指,看赤草风卷残云地吃完三个半酥饼,把她剩下的半个也吃了。 赤草把醪糟圆子分成两碗,他不太爱吃糯米这类粘食,这碗纯粹是为了药无必拿的。 药无必搅了搅圆子,里面打了蛋花,她吹了又吹才吃下一颗,还是烫到了舌头。 “怎么有馅儿啊。”药无必含着舌头吹气:“烫死我了。” 赤草顺着碗沿喝了一大口,一次性嚼四五颗圆子:“有花生的,还有黑芝麻的,似乎还有山楂的。” 药无必缓了一会儿好多了,连着吃了好几颗,全是黑芝麻的,她疑心赤草是胡扯的,编出好几种口味,实际上只有黑芝麻。 她一丢勺子:“哪儿有花生和山楂?我的全是黑芝麻。” 赤草咬开自己碗中的一颗,褐色的馅料流出来,真是花生馅儿。 “是你运气不好。” “是你故意把黑芝麻全给我了吧?”药无必赌气,学着赤草把碗中的圆子囫囵吃完了。 “怎么会。”赤草叠起碗勺:“怎么会呢?我怎会如此做呢,药娘子,除非你做了什么错事,我才会针对你,你做错了吗?” 又来了,例行的试探,药无必不像前两次那么毫无准备,她坦然地瞪赤草一眼。 “浪费食物是我不对,但是我吃起来真的有点儿咸。” “不对。”赤草板着脸,摇头晃脑地说道:“你错在…错在有个讨厌的爹,不自量力,惹事生非,置妻女于险境,我说的对吗?” 药无必知道赤草在暗指些什么,她继续装傻:“赌钱是很危险的,十赌九输。” “对对对,热血上头的时候谁会觉得自己会输呢?” 赤草起身活动脖子:“我困了,净齿之后就歇了吧。” 药无必与赤草并排用盐珠刷牙,她忍不住偷瞟赤草,他风一阵雨一阵,刚才说些意有所指的话,现在眯着眼睛刷牙,无事发生的样子倒像个脾气平常的年轻郎君了。 两人漱好口,药无必一步三蹭地走到床前,赤草站在她后面,双手环胸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药无必半天站着不动,赤草嫌她拖沓,夹起她丢到床上,药无必一声惊呼,赤草用被子把她卷成个煎饼果子丢到床里,自己另撩了被子盖紧,拿一颗瓜子打灭了烛火。 药无必小心翼翼地侧躺着,被子太紧她只能像虫子似的蠕动,她好不容易挪到枕头上,借着月色观察赤草,他胸膛起伏均匀,好像睡着了。 药无必试着挣脱束缚,做了会儿无用功后困意上涌,会见周公去了。 等她睡熟了,赤草睁开眼睛,翻身枕着胳膊凝视她,他低声唤她:“药无必,药无必。” 药无必睡梦中无意识地应声:“嗯?” 赤草得到答案,再次闭上眼睛。 宋圆蹲在郭府后门,肋侧隐隐作痛,赤草和药无必进去多久,他就在这里守了多久,距离进府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还是不见这两位出来的踪影。 关于宋圆为什么蹲在这里,他也在反思他是如何一步步沦落至此的。 他清晨就起来了,想了一晚上该怎么找到药无必,想了一个笨办法,跟着官府的人巡城确定是否家中有人,每查到一家,等官府的人走了,他就躲到隐秘处看是不是赤津山庄的人。 在城东跟着晃了一圈,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竟见到了赤草的踪迹,匆匆一瞥,他便确定下来。 忙回去跟信拳五沟通,信拳五很激动,两人商议之后,决定寻机会给药无必传递信息,沟通清楚药无必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如果药无必是被赤草抓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药无必偷出来。 宋圆找到了药无 19. 盛京之九·2 [] 宋圆把混进将军府的计划想得挺好,总共两个办法,要么伪装身份混进去,要么黑夜想办法潜进去,无论是哪个,他都得针对面容做点小伪装。 说到改头换面,宋圆身边就有个现成的人选——袁二娘。 宋圆与袁二娘是旧识,十多年前二人就打过交道,宋圆能在雁芷楼白吃白喝,也是因为许久前的袁二娘欠他的人情。 袁二娘在混迹欢场之前,在太原府最大的杀手组织倾月阁讨生活,作为江湖最好的易容师之一,她不杀人,只替出任务的杀手易容。 袁二娘的师父自小跟她说,只要不亲自动手杀人,不会积恶业,师父和她却没想过,她们虽然没亲自取走被杀者的性命,但动手者身上的每一滴血都与她们逃不开关系。 最终还是有人来找她们寻仇了,消澜手杨秉承被伪装成他妻子的杀手刺瞎了一只眼睛,他是江湖上前列的高手,杀手一击不成自然是保不住性命。 杨秉承虽然未死,但妻儿都被杀手杀了,他决心杀净所有与妻儿死亡有关的人。 他与人为善,思来想去的仇家只有他师弟,师弟临死前说是有人向他推荐倾月阁,他昏了头才雇佣他们的,杨秉承直接拧断了师弟的颈骨。 他辗转查到倾月阁的位置,他来倾月阁这日,恰逢阁主去探访旧友不在家中。 倾月阁未出去执行任务的杀手被他打得死伤大半,袁二娘与她师父作为两位后勤人员,面对强大的消澜手完全无还手之力,师父只一掌就被打成重伤,吐出大滩鲜血呼吸微弱。 袁二娘很无辜:“我与师父又没有杀你老婆!”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没有比你们脸皮更厚的人了。” 杨秉承说完就要击碎袁二娘的天灵盖,一个少年的声音打断了杨秉承的动作,袁二娘就是此时认识宋圆的。 “杀完人去哪里领钱?” 宋圆当年只有十五岁,个子还没窜起来,斜背着一把雁翎刀踩在门槛上,揪着一颗血痂凝结的人头呆呆地走进院子里。 周围横七竖八躺着一群杀手,宋圆完全不会读空气,举高了人头,又重复了一遍。 “去哪里领钱?我第一次接这种红活。” 袁二娘听懂了,红活是杀手组织的黑话,暗指刺杀有身份的官员。 眼看着宋圆越走越近,袁二娘大喊一声:“别过来!” 宋圆好像才注意到这里的异样:“是找你们领钱吗?” 杨秉承看着这个细瘦的小子,根本没把他放进眼里:“小子,你也得死。” “我怎么了?” “所有倾月阁的人都与我死去的妻儿有关,一个都活不了。” 杨秉承面容狰狞,丢下袁二娘,反手成爪拍向宋圆的胸口。 宋圆原地后翻躲过这掌,斜踩着旁边槐树的树干,窜到了树枝上,像个猴一样蹲在枝梢,树枝随着他的呼吸颤动,摇摇欲坠看得袁二娘心惊。 “冤有头债有主,我才加入倾月阁没多久,干什么要杀我?”宋圆慢吞吞地说道:“谁雇我们,你去杀谁啊,我们也就是混点钱花。” 杨秉承被仇恨烧红了眼,他已经没道理可讲:“因你们妻离子散的人有多少?雇你们的人就是我师弟,我已经把他武馆里的所有人都杀完了,江湖上的杀手有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我杀一双!” “你杀不完的,大叔,你已经报过仇了,别再杀人了,你的妻儿不会高兴的。” 杨秉承觉得好笑,一个乳臭未干的杀手小子,自己手上还提着其他人的头,现在竟在这里教育起他,劝他收手。 “她们只会觉得我杀的不够,还不够!” 杨秉承腾空而起,消澜手招如其名,连波澜也能消去,扑面而来的掌风凌厉而阔大。 宋圆竟不躲,闭上了眼睛:“如果你杀了我,会开心吗?” “自然是会!” 杨秉承的手差一丝斩中宋圆的额头,宋圆被赶回的阁主潮生月向后扯开,避开了这一掌。 潮生月练得是四两拨千斤的功夫,他顺着杨秉承的力捋住后者的右小臂,意欲折断杨秉承的手腕,杨秉承左手直攻潮生月的面门,潮生月偏头,另一只手由下至上划出弧线捣中杨秉承的左胸。 杨秉承硬受了,他反手抓住潮生月的手腕,正欲发力,腹部一凉,他措手不及,他低头看,血已经晕红了他的衣衫,眯眼细看,原来是刚才少年的雁翎刀贯穿了他。 “阁主救我一命,我不能看着你伤他。”少年说着,面无表情地抽出了那把刀。 刀被拔出后,血流得更多了,杨秉承捂着伤口指着宋圆,语不成句:“你…好小子……” 杨秉承轰然倒地,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潮生月蹲下身子,替他捂住伤口。 “你是消澜手吧,我认出你的功夫了,我听说你的妻儿被杀了,是动手的人坏了规矩,祸不及家人,对不住。” 杨秉承好像一直在等一句道歉,从头至尾,他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在推卸责任,他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能杀杀杀,潮生月的道歉让他的支撑突然溃败了。 杀这么多人,他的妻儿真的会高兴吗? 他没有答案,因为他已经死了,潮生月合上他的眼睛,轻轻叹息。 袁二娘的师父也已经没了呼吸,那一掌太重了,袁二娘悲痛欲绝,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死去的人怎么会与她无关? 袁二娘跪在地上:“阁主,放我走吧,我要带我师父回到她老家,我不能随便给她埋在这里,我得让她落叶归根。” 潮生月站起身子,丢一把匕首给袁二娘:“阁里的规矩,自断手指,去账房领钱,领完钱你就带你师父走。” 袁二娘将手放在地上,切去了一截小指,将小指举给潮生月:“阁主,您收下。” 潮生月拿起断指,丢到脚底碾碎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若敢冒用倾月阁的名头,有如此指。” 袁二娘想背起师父,但去世的人死沉,她根本无法拉起,宋圆把一直揪在手里的人头丢了,走过来蹲在师父的尸首旁。 “推一 20. 盛京之十·1 [] 何巍说了要封楼之后,宋圆心底猛地杀意翻腾,他忙默念佛号,压下怒火。 宋圆侧伏在房梁上,压低了呼吸,其实他现在的位置很危险,他肩宽,一个窄房梁很难完全遮住他的身体,好在袁二娘的房间挂了许多纱帐,朦朦胧胧尚能遮挡。 何巍带来的人很明显并不是军队中人,只是家中侍卫,宋圆只听他们的脚步就知深浅,这点微末功夫他还不放在眼里。 袁二娘听到何巍放的狠话,忙打哈哈安抚:“您别介,您体谅体谅,搜是肯定没问题,我全力配合您!您执行公务太辛苦,我叫厨房给您烧几个好菜,一面吃一面等好么?” “吃个屁啊!我在你这吃的亏已经吃饱了,没胃口!我没吃过饭么?要到你这里贪着这口,又不是蟠桃宴了。” 何巍说得激动,猛一甩袍袖,软脚幞头竟歪了,露出几分小丑相。 宋圆明白这人是在公报私仇,硬打一场不是不行,只是怕会扩大事态,节外生枝,惹来更棘手的麻烦。 袁二娘十分看不上这个狗官,不为百姓做事,贪钱最积极,明明手里大把银子,付账银的时候总是磨磨唧唧,摸姑娘的时候没见他拖延过。 偏偏又不能得罪小人,开门做生意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何况宋圆还在房梁上挂着。 想到这,袁二娘继续赔笑脸,自称也换了:“小的掌嘴,是这个房间太小了,小的怕您觉得憋闷,去楼下堂子里,寻几个姑娘给您唱曲行么?” 何巍冷哼一声,显然被姑娘唱曲这事儿打动了,语气也没那么装腔作势的强硬了。 “好吧,给你这个面子,你也不用小的小的了,快叫她们过来吧,我的人好搜查。” “诶,您真大方。”袁二娘轻佻地轻敲何巍手臂:“我这就叫她们出来。” 袁二娘好说歹说,劝得何巍出去。 何巍不在,他的侍卫们草草分摊了搜查任务,他们也想看姑娘跳舞唱曲,搜查也极尽敷衍,眼睛在屋子里看一圈,就下楼了。 宋圆轻巧落地,他有些担心袁二娘,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间,抓了身龟奴的衣服穿上,准备看看何巍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何巍坐在堂子里戏台正前方:“婉鹂怎么还没来?她唱曲儿最好。” 龟奴栗子点头哈腰,一嘴的京片子:“今儿不巧,鹂娘子还在局里,夏娘子替她唱,菲娘子弹琵琶,画娘子和莺娘子换舞衣作陪呢。” “娘的!”何巍刚转晴的表情又阴云密布:“没告诉她是我来了吗?” 栗子忙跪在地上:“您消气儿!小的再去请。” “去!” 袁二娘带着四位娘子过来,瞧何巍急赤白脸,忙替他斟茶,四女对何巍一顿发嗲,哄得何巍脸色好转不少,才上台表演,琵琶婉转歌声靡靡。 栗子很快回来,苦笑着说:“客人不放鹂娘子。” 何巍这次真的火了,将茶杯摔在地上,乐声歌声顿时停了,屋子里陷入死寂。 “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子!” 何巍提袍起身,袁二娘拦不住,反被搡了一下,宋圆自后面扶住了袁二娘,袁二娘才站稳就跟了上去。 一群侍卫簇拥着他到婉鹂房门口,其中一个自告奋勇踢开了屋门,袁二娘想靠近,被侍卫挡在外面。 屋内温暖如春,一阵浓郁的檀木熏香扑面而来。 一个散发男子背对着他们赤足立在窗边,婉鹂斜坐着仍在唱曲,上身单穿着梅子色抹胸,鹅黄百迭裙铺散开铺在软榻上。 “别唱了!我叫你怎么不来?”何巍面对婉鹂的媚眼如丝,再硬的语气也软了。 婉鹂苏州口音,声音黏糊糊地十分缠绵:“妾有旁的郎君在呀,妾不能丢下他一个,传出去么砸我招牌了呀,得说妾是势利小人呢。” 何巍转而针对男子,怒气冲冲地质问:“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盛京少尹,识相就抓紧给我滚蛋,不然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男子慢悠悠地转身,众人才发现他是赤膊穿外衫的浪荡子扮相,男子皮相极佳,一双凤眼冷冷地注视着何巍,表情讥讽。 男子上下扫视过何巍,张口点评道:“不过少尹,芝麻小官。” 何巍怒发冲冠:“你什么身份?敢如此妄言?” 男子撩开衣襟,嘲讽地轻笑:“你是什么东西,也配问我?” 何巍注意到男子挂在裤腰上的贵重玉佩和金鱼袋,气势瞬间矮了一大截,但他是极爱面子的人,此时服软,传出去还怎么做人? 他转念一想,他凭借人多势众,无论对方什么身份,盛京是他的场子,强龙不压地头蛇,现在是时局正乱,穆卫还不是不明不白的死了,查不出个结果? 他顿时恶向胆边生,叫道:“好啊你,你敢恐吓本官,快把他给本官拿下!” 侍卫们平时仗着何巍的纵容,私下欺男霸女的事情都没少干,何巍一声令下,他们便冲过去要擒了这男子。 男子不屑一顾,何巍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侍卫已经惨叫着倒下了好几个,等他看清的时候,男子已经逼近他面前,檀香扑面,一只大掌扣住了他的脖子。 男子越扼越紧,何巍被钳住脖子举起离地,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 “别让他死在我这!”袁二娘刚没了约束,冲进房间:“这位客人,我打开门做生意,你们有纠纷出去解决,他是盛京少尹,死在我这,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无妨。”男子额头青筋跳动,手下用劲儿,单手就扭断了何巍的脖子。 袁二娘啊地惊叫一声,她不是害怕,而是嫌麻烦,青楼里死了恩客,还是有头有脸的,后面谁敢再来? 宋圆脸上易容仍在,他将袁二娘挡在身后:“这位郎君,您还是去衙门自首吧,千万别牵连了我们。” 男子不以为意:“我就在这里,不会牵连你们,你这里是个好地方,我喜欢,姑娘也是好姑娘,是见过世面的,见了死人都不惊讶的。” 袁二娘听出了话外之音,瞪一眼婉鹂。 婉鹂会意地轻抚胸口,姗姗来迟地啊了一声:“吓死人家了,他死了呀?我还以为他是晕倒了呢,妾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男子坐到婉鹂旁边,捉起婉鹂的脚放在腿上:“别害怕,我不是在呢?” 袁二娘无语,腹诽道,你这个罪魁祸首还劝 21. 盛京之十·2 [] 宋圆骑着小毛驴去往将军府,他有意佝偻着后背,见到巡逻的官兵就递上牌子,虽然被反复盘问了好几遍,但官兵都不会太过纠缠。 晃晃悠悠到了将军府,还没下驴,门口的守卫就迎了上来,宋圆详细说了来意。 守卫让他稍等,替他通禀一下。 宋圆牵着小驴等了约么一刻钟,将军府的大门开了,先前的守卫告诉他将军有请。 进了将军府,宋圆怕显得可疑,他忍耐着不让自己眼神四处乱瞟,他心中清楚,这只是前院,药无必并不会出现在这里。 宋圆沉默寡言跟着引路的侍童走了半炷香,到了一个房间前。 侍童替他撩开门帘:“请。” 宋圆谢过侍童,斜着肩膀跨进屋子,他与药无必相处有些日子了,对药香莫名地敏感起来,屋子里虽然仔细做了通风,仍有残存的中药气息。 这房间是会客厅,郭师理坐在主位上,正用杯盖拨开茶叶,旁边站着个作军中副将打扮的狐狸眼男子。 侍童提醒宋圆:“快见过将军。” 宋圆想了想龟奴应有的姿态,伏在地上:“见过郭将军!” “起来吧。”郭师理眼皮都没撩一下:“我听通报的说了,你们青楼出了人命官司,为什么找到这里?该去衙门才是。” 宋圆低眉顺眼地答道:“杀人的说是您的旧识,让小的来请您过去,凶手功夫甚是厉害,杀光了少尹何大人和他带来的侍卫,还有楼里的姑娘在他旁边,小的们怕忤逆他,他再发作伤害姑娘。” 郭师理听到少尹死了,这是件大事,他没心情喝茶,搁下茶杯:“如此穷凶极恶?凶手模样你可细细描述?” “他身携金鱼袋,说何大人不过区区少尹,似乎是很大的官职。”宋圆抖着声音,佯装害怕地喘了一口气:“他脾气极大,二人因为争夺一个姑娘就大打出手了。” 郭师理怒极:“牧旻,你听听,朝廷命官争夺青楼女子?我看一个个的都是失心疯了。” 赵海之劝道:“人已死了,咱们先管活着的这个是什么情况。” 郭师理不做声,显然气得狠了。 赵海之替郭师理继续问道:“你这人是听不懂话?将军问你模样,长什么样子听不懂?” “一双凤眼。”宋圆终于说出关键词:“凶手长得尤其英俊,左眼下一颗泪痣。” 郭师理细细联想,心头一凛:“我问你,多少人见过这凶手了?” “小的,与小的一起做事的栗子,鸨母,还有鹂娘子,共四人。” 宋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隐去袁二娘,他不知道那个男子会不会说出袁二娘见过他,若是隐瞒反而可疑。 “他还在么?” “在的,是他说要见您的。” 门外突然走进来另一个侍童,低声凑到郭师理耳边说了些什么,郭师理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 赵海之指指宋圆:“你先出去等着。” 宋圆跟着侍童匆匆出去,门口候着个身着窄袖锦袍的男子,宋圆刚看清长相就低下了头。 冤家路窄,居然是赤草。 赤草也注意到了站着的宋圆,这人脸色蜡黄,酒糟鼻,腰塌背垮,还有高低肩的毛病。 赤草不喜欢丑人,看了会污眼睛,他收回目光,端着药碗进了屋子。 赤草把药递上前,赵海之接过侍童手里的猫,喂了猫一口药,等了约么一字,郭师理才接过药喝了。 郭师理喝了药有些困乏,这是赤草早就说过的副作用,他轻轻敲敲额头提神。 赤草捏住郭师理的手腕把脉,他细细感受,睫毛颤动。 “怎么样?”赵海之关切地问道。 赤草收回手:“我说不准,今天是刮毒后的第一日,需要等晚间喝完之后我才能知道见效如何。” 郭师理点头:“那就等到晚上喝完,不急于一时,你出去吧。” 赤草拿着空碗告退,与宋圆擦肩而过。 见赤草离开,宋圆暗暗缓了一口气,更加确定了郭师理有伤的猜想,但郭师理没有再次喊他回去,他只能在门口继续等待。 赵海之注意到了郭师理状态不佳,但雁芷楼死了个朝廷命官实在是耽误不得,兹事体大,但他实在不忍心郭师理拖着病体过去。 赵海之想了想,提议道:“将军,不然我去吧,我把他请回来。” 郭师理疲惫地摇头:“不行,你知道他是谁吗?如果龟奴没撒谎的话,在雁芷楼杀人的,就是废太子。” “废太子?”赵海之惊诧地重复:“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与康国公有关?我们要如何与他交待?” “杀已杀了。”郭师理苦笑:“不杀,难道等着兀室人得寸进尺?有一有二就有三,我们满足不了草原人贪婪的胃口,难道我不杀他,你以为我就有好下场吗。” “我知廖相一向容不得您,但您赫赫军功,难道还换不了一条命。” 赵海之说完也知道自己天真,但他还是抱有些许侥幸:“还是有机会的,将军。” “守得一日是一日,我只能做到这里了,待到有一天城破,你就离开。” 赵海之跟随郭师理多年,已是郭师理肚子里的半条蛔虫,他知道郭师理想说什么,等到盛京城破,他就与盛京共存亡。 如今征兵,不过是拖得一天是一天,兀室人如同蝗虫,过境之处寸草不留。 赵海之还想再说,万语千言哽在喉咙,只化为两个字:“将军。” “听我的,这是军令。”郭师理严肃地看着赵海之:“你与知敏要保护好夫人和发发,你懂吗?” “是。”赵海之垂下头,郑重地抱拳应承。 “我要去一趟雁芷楼,你同我一起,另外告诉知敏来接应我们。” “阿岱呢?” 郭师理戴上皮手套:“在城墙上,我射出那箭时,他阻拦我时,他对我,我对他,都存了嫌隙。” 赵海之明白其中道理,替郭师理系上斗篷:“知晓了。” 宋圆等得有些不耐烦,不知道里面在磨蹭什么,他担心会因杀人的男子身份敏感而将雁芷楼灭口,他懊 22. 盛京十一·1 [] 宋圆不好奇郭师理和那个神经病说了什么,他赶车回来先去找了袁二娘,他要袁二娘别多问,什么都别拿,带着姑娘们走。 与袁二娘简单沟通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去找信拳五。 宋圆顶着易容上楼,信拳五见是生面孔,警戒心很强,躲到了暗处,但他观察来人行走的步态,就发现了宋圆的身份。 信拳五同宋圆打招呼:“来了?” 宋圆有点儿惊讶:“五哥,我易了容,你居然也能认出我。” “脚步嘛,每个人走路方式不一样的。” 宋圆没多继续这个话题,他屈着腿坐在栏杆边,盯着街上巡逻的官兵出神,信拳五停下切生茯苓的活,坐到他旁边,拍了拍宋圆的肩膀。 宋圆扭过头,问道:“五哥,今天都没见到你,忙什么呢?” “晒药切药熬药,袁二娘路子够不错的,这个时节,她还能搞到天麻,真是厉害。” 信拳五把手凑到宋圆鼻子前面:“闻闻这味道,够劲儿吧?” 宋圆嗅一嗅,苦味冲到脑子里,他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郭师理来了。” 信拳五“啊”地一声:“他啥时候来的,我咋完全不知道?圆弟,我怕你三天内见不到阿绿,在给你准备缓解蜜里浓的药材,他过来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信拳五在雁芷楼的天台上闷头晒药,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既要为宋圆准备骨伤的外敷药,还要按照之前药无必留下的备用方子备药,这方子就是为了应付临时无法拿到药无必血的突发情况。 宋圆看信拳五表情真诚,他知道信拳五是憨直的性子,叫他撒谎比杀人还难,自然也不会说些没做过的事来邀功。 宋圆扯下幞头放在一侧,他近些天因思虑过度,休息不足,头一直会隐隐约约疼,他用力按压自己的太阳穴,声音疲惫。 “五哥,我信你。” 宋圆同信拳五说了郭师理来雁芷楼的前因后果,话说了一箩筐,信拳五只关心药无必的情况。 “阿绿如何?” 宋圆摇头:“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们可以确定赤草是为了医治郭师理而进入将军府的,既是治病,阿绿就暂且安全,赤草再胆大如斗,还敢在将军府中杀人么?她一定无事的。” “她就是主意太正了!”信拳五捶胸顿足:“她出事儿了,我死之后怎么和老主人交代?我死不瞑目啊!” 宋圆没心情安慰信拳五,他绞尽脑汁地回想,袁二娘提到的关于药无必的部分。 药无必撺掇叶翠翠逃跑,如果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好让自己能离开雁芷楼,她用什么保证自己能顺利混到赤草身边? 她一不知道赤草在哪里,二没有赤草一定收留她的理由,一切就只是碰运气。 如果一切都不能保证,离开和留在雁芷楼相比,必然是后者更稳妥。 那她出现在赤草身边的原因,或许很简单。 宋圆止住信拳五的自怨自艾:“阿绿不是主意正,我仔细想过了,她没有离开的理由,二娘有时认死理,我承认,我怕阿绿再起什么幺蛾子,让二娘看好她,也许看得太紧了些。” “打小阿绿就讨厌别人盯着她,你要是这么说,那就对上了。” 宋圆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居然笑出声来:“好好好,对上了就好。” 结果是他弄巧成拙,本意是想少让药无必惹事,却因为他这句话,引出了更大的乱子。 信拳五不知道宋圆笑什么,好像有顶好笑的事儿,让他难以自抑地发出笑声。 信拳五试图止住宋圆的狂笑:“怎么了,圆弟,你笑的有点瘆人啊。” “没事儿,我就是觉得太好玩儿了。”宋圆抹去笑出来的眼泪:“我有办法,定能和她碰头。” 信拳五问:“我呢?我能帮你什么?” “你帮我保护好雁芷楼的姑娘,拿上药,我留在这,很快去找你们。” 宋圆看出信拳五还想再问,他催促道:“快去,别再问了。” 郭师理早设想过韩洁被废后,他会有怎样的怨恨,尤其当他被废的理由还是如此荒谬,韩洁有怎样的变化都不奇怪。 但当他开诚布公对郭师理提起“天子该换人”时,郭师理仍有时过境迁之感。 昔日的韩洁不愿玩弄权术,他认为君子坦荡,他将政治斗争称为小人的抢夺。 如今利用起他人,竟也变得得心应手,郭师理难以分辨,是他原本如此,亦或境遇造人。 郭师理不愿卷进皇家争斗,即便他已经有半只脚被拉进了泥潭,他仍想抽身。 “您刚才说的话,臣一个字也没听清。” 韩洁用下唇包住上唇,不认同地连连啧声:“不要和我推拉,我知道你在装傻,怕我去举报你?没关系的,我被贬为庶民之后,软禁我的地方是津门,私自逃离属地,我的罪责更大。” 郭师理否道:“臣并非装傻,难道老节度使会愿意您如此吗?” “愚忠的老头子。”韩洁提到自己的外公,嘴上虽批评,说到后面竟有几分赌气:“打了一辈子的仗,一身伤,老了腿疼得连路都走不了,只能坐轮椅,傻的要命,我才不要成为他。” “他是为国为民。” “国要他吗?民肯替他吗?那么大年纪了,还要派他去戍边,要不是母后苦苦哀求,以皇后身份用作交换,他就要死在苦寒的银川府!” 韩洁激动起来,额角与脖颈青筋暴起,面颊涨红,愤怒地砸碎了插着桃枝的花瓶,琉璃瓶迸裂,水花四溅,郭师理仍在原地不躲不避,溅湿了衣袍。 “回去吧。盛京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这太危险了,今天杀人的事儿,臣不会追查,我就当您从没来过,我只能为您做到这。” 韩洁揪住郭师理的衣领,声嘶力竭:“你不是从不徇私枉法吗?你为了老头子准备放我一马?我不需要你怜悯我,我现在就要你选,如果我和现在的天子比,你做谁的臣?” 郭师理与韩洁对视:“重要吗?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必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