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与圣僧》 1. 1 [] 玉臂伸展,从背后轻轻环住僧人。 “好和尚,你怎么不敢看一看我?莫非你怕我忽然化作罗刹恶鬼,将你拆解了吃进肚子里?” 女声暗哑低沉,听得人心里无端生出一些痒。 僧人白衣如雪,只垂目坐在蒲团上。他双唇微启,无声无息默念经文。 “和尚,你一遍一遍念经,是不是因为心中心魔难耐,你在害怕发什么?又在期待什么?”她在耳边轻笑,脸靠他更近。 两张脸并没有挨在一起,三千发丝在两个人之间飘飘拂拂,轻轻拂在人的心上。 “公主,自重。” 僧人的语声清清冷冷,平静无波,如杏花花影中的一缕玉箫。 “好人,叫我蜜糖。” 她骤然松手,盈盈站起。纤手高扬,粉红色与莹白色的轻纱,在两个人之间飞舞飘扬。 僧人的眼睛轻阖,双耳却未能关闭。 有什么极轻的东西坠地,像是落在人的心里。 “佛陀尚且舍身伺鹰,无幻既为圣僧,你又怎忍心,看着人为你而死。”梦呓般的语声重新回到耳边。 春葱般的手指伸出,想要抚在和尚的脸上,又不敢。 它停留在两人呼吸相触的距离,隔空轻轻描摹他的眉,他的眼,他的淡红薄唇。 蒲团上的和尚生得实在是好。 他的脸似是春山积雪,冰冰冷冷生着辉光。长眉斜飞,一双眼微阖,眼帘上又密又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的鼻梁比常人又要高挺许多。 和尚垂目,公主也垂目。 和尚什么都没看。 公主却在专心致志的看着什么。 他的鼻梁这样的高,想必…… 公主想到十分有趣,忍不住吃吃的笑。 她呼吸的香气,在他口鼻间氤氲,和尚皱了皱眉,坐下的蒲团,悄无声息地带着他轻轻滑动,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下一刻,一阵香风袭面,她重新跟他近在咫尺。 这一次却是和他面对面,两个人的呼吸,轻轻相触,又轻轻抽离。 “你看这书案上成山成海的话本子,每一本上都在讲,女妖精只有吃了圣僧肉才能活下去,只求圣僧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也让我吃上一吃。” 春葱般的手指,轻轻抚在他的唇上。 和尚侧过头去,避开她的手指,也不想听她说一个字。 公主轻声叹息:“好人,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睁开眼看我一看?” “贫僧只想早早回我的般若寺去。佛法森严,无幻尘心早去,但望公主念在东楚与南越累世相交的情谊,莫要一再相逼。”玉箫般清越的语声空空荡荡。 在这样绮丽的香闺中,他依然宝相庄严,一心不动。 白色僧衣纤尘不染,整个人似是散发着圣洁的光芒。 公主微蹙柳眉,忽又展颜一笑,笑意融入波光粼粼的眼中,跌宕起层层涟漪。 “无幻你若肯好好看我一看,真的毫不动心,那也只好放你回你的深山古刹,让你守你的清规戒律。 ” “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本公主也不打诳语。”公主忍不住微笑。 她就不信这世上,有人真能够抵挡住她的魔力。 睫毛微微颤动,阖着的眼皮缓缓拉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他睁眼了。 那双眼,眸色比寻常人要浅上许多,清冷得让人忍不住打个寒颤。 他像是高高在上的佛陀,清清冷冷注目世间。 但,这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微微抬头,视线第一次落在女子身上,但那目光清冷到要将人冻成寒冰。 只见稍远处,松霜绿色的轻纱如同烟云,堆积在汉白玉铺制的地砖上。 旁边雕刻了凤戏牡丹图样的金丝楠木贵妃塌上,散落着一卷线装书,书页半卷,露出上面的图画。 扑入眼帘,让人眼红心跳。 画中的男子也是个俊俏和尚,他的僧袍下覆盖着一个极为妩媚的女子。 那赫然是一张春画。 春画上的女子,又怎么比得上眼前的美人? 公主穿一件天水碧色的诃子,粉雪肤光扑眼而来。她的腰肢极细,几乎承载不起自身的重量。 桃腮伸展在他的唇边。一个不留神,他的唇就会贴在她的脸上。春波粼粼的双眼,目光正在他身上乱飘。 她双唇轻轻半咬,露出一点莹白的珠齿。肉嘟嘟的,饱满如一颗小小樱桃,嫣红欲滴,散发十分诱人的光泽。 公主脸上展露出更加笃定的笑容,她是天香国色的容颜,又是世间难见的媚骨天成,世间男子哪个禁得起她轻轻一瞥? 即使他是个和尚,看了这样千娇百媚的她,心里能不像猫抓一样? 和尚的目光冰冰冷冷:“贫僧已经看过了,还请公主履行诺言。” 公主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她眼珠子转了转,笑容娇媚:“好人,我不信你真看了。你若真要证明,视线就跟着本宫的手指。” 一只手伸出,莹白如玉,玉指纤纤,在和尚眼前晃动。 和尚果然目光凝视指尖,她的手指轻轻移动,他的视线慢慢追随。 纤指在空中画出优美弧线,隔空轻轻描画眉如春柳,眼如春波,鼻如春山,唇如春樱。 天水碧色的诃子上一片雪白生辉,和尚比她高出一个头,几乎能看见那里头呼之欲出的风光。 公主却笑不下去,这一次她也清清楚楚知道,和尚很老实,照着她的话做得十足。 可是他还是如冰似雪,气息都不曾紊乱,眼波都不曾有一丝涟漪。 他看着眼前的脂香粉腻,如同在看红尘中的白骨骷髅。 “贫僧看过了。” 玉箫一样的语声,也像是宝剑般森寒。 她还想说什么抵赖,帘幕外的走廊传来十分急切的脚步声。 公主心中本就恼怒,立即呵斥:“哪个贱奴,竟敢未召而入!” 脚步声在帘幕外停了一停,转瞬,珠帘晃动,被一只手高高撩起,一双上等的宫靴正要踏步而入,看清室内情形,又退在门外。 “妹妹又在胡闹,还不快快穿戴整齐,不要再歪缠圣僧。” 公主咬了咬唇,知道今天已经无法成事,却偏要和来人赌气:“本宫哪里没有穿戴整齐?阿兄心中有鬼,才觉不雅。你看人无幻和尚,他跟本宫面对面,脸挨脸,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来人正是南越当今太子孟玉天。 南越国最近最盛大的事情,就是东楚来的使团抵达。其中最为四海闻名的人物,就是东楚圣僧无幻。 这位佛国高僧,慈航普渡,救过百万生灵,是四海仰慕的圣人。他还有一张如同神仙般的脸。 可这样一个享誉四海的人物,在参拜完南越国的皇帝陛下后,竟然失踪了。 孟玉天接到暗报,心急如焚,到处查探。 东宫暗卫倾巢而出,彻夜查访了两个时辰,才得到线报: 公主府邸附近,一个穿僧衣的和尚,被人五花大绑,从马车上抬了下来,已经送进了公主府两个时辰。 孟玉天顿时哭笑不得。 南越民风十分开放,男女之间情好,就如饮水吃饭。 南越的姑娘出了名的艳丽大方,多情勾魂,只要她们喜欢你,当街和你对支情歌,晚上就能结为夫妇。 如今,这种风流习气早已在南越贵族之间风行。贵族行事当然更加放纵,骄横。 稍稍长得清俊的男子上街,的确要小心谨慎。 南越的豪门贵胄,皇室公主都是出了名的为所欲为,看见好看的男子,当街 2. 2 [] 公主丢下那句“和尚,回头还要你来”威力甚大。 无幻回去后,周遭潜藏的东楚暗卫立即翻了一番。 即使是去赴“高台说法”这样的东楚和南越禅宗交流盛事,使团也派了许多人,安插在前排听众之间,以防生变。 对无幻的防卫,可说是水泼不进。 南越皇帝陛下也十分歉意,接连赏赐使团许多七宝法器和金银珠宝,又听说东楚香积厨与南越十分不同,特派遣宫中御膳房中最精通素斋的御厨,去为无幻开小灶精心烹调斋食。 东西使团都收下,御厨却被退了回来。 无幻谢南越陛下恩,说是出家人四大皆空,素斋果腹即可,口腹之欲可免则免。 双方都并不提公主恣意妄行的事,但也已经交换态度:一方着意安抚,一方使团受礼,是在表示不会牵涉到两国情谊。 私人御厨,无幻推拒,当然是他并不打算原谅,甚至还在严加提防那位公主,又给他施什么歪门邪道。 过了半个月,一切风平浪静,公主府竟然再也没有来找过麻烦。 公主许是受了告诫,也或者只是一时兴趣,得不到也就丢开手了。 再有几天,使团外交任务达成,踏上返程回归东楚,从此天长水远,再无交集。 暗卫们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一天,无幻高台说法,与他相约辩经的,是南越天水禅院的水云禅师。 两位高僧对坐在高台之上,相对辨论佛法。 一个飘飘举举,超凡绝俗。 一个孤高清冷,纤尘不染。 他们所引经文高深玄妙,机锋相斗,你来我往,十分精彩。 他们每讲几句,围观的观众就大声喝上几声彩。 凡夫俗子,听得懂的其实不多。但如此神仙般的人物你来我往,机锋相斗,这样的热闹不能错过,所以讲经台被围得成山成海,水泄不通。 许多高门贵族也来附庸风雅,布置了观景位置绝佳的高台,一边流连琴台舞榭,一边遥听高僧说法。 光是参与过这样的盛事,在高门贵族的社交场合,已经足够成为引人称羡的谈资。 何况,这高台说法,本身也是一个极好的贵族间聚会往来的契机。 高台之上,无幻正在宝相庄严的引用《大方广佛华严经》上的佛偈与故事,同水云禅师辩难。 讲着讲着,无幻忽然感觉到,一丝清凉落在颈项之中。 天空中,渐渐丝雨飘飞。 他正讲到精妙毫巅,浑不在意,口中的经文,越发说得酣畅淋漓。 高台下围观的信众,却因为下雨骚动,陆陆续续有人离开。 雨越下越大,人越走越多。 连那些高台遥观的贵族,也散了大半。 两位法师的袈裟渐渐洇湿,他们齐声一笑,从相对而立的两座高台上一起站起,约定日后有缘继续。 佛门讲求的是顿悟和交流,胜负倒是谁都丝毫不挂心头。 下了讲经的高台,无幻自回伽蓝禅院。 才走到中途,雨越下越大。大颗大颗的雨珠,死命砸在沿街的屋檐上,噼里啪啦乱响。 青石板路被洗得光亮如新。 他不欲僧袍全湿,随意躲进了一家雕梁画栋的屋宇檐下。 避雨无事,圣僧转动手持,默念了一过经文,这才随意看向天空。 目光所及,他忽然有些怔住。 这数间相连的屋宇华丽辉煌,足足占去了这条小街的一大半,一望可知,是豪门巨富之家。 琉璃瓦的屋檐下垂挂着一串风铃,风吹过,叮铃做响。 屋檐上蹲有脊兽,排成一队,在飞檐一角,大雨将它们洗得十分光亮。当头的脊兽被工匠雕刻成仙人骑凤的形制。 高脊飞檐下,大红色短墙中伸出一树虬枝,那是一树红粉菲菲的樱花,风雨交加,春樱的花瓣如同飞雪,飘飘洒洒落了无幻一身。 这里,眼熟得可疑…… 无幻略微一想,双唇紧抿,举步就要离开。 这是那骄横跋扈的承安公主的府邸! 当日,他被五花大绑横着进来,只能仰头看天上事物,对这脊兽香花,尤为记忆深刻。 无意中走到这里,唤醒记忆,已经晦气。 万一再招惹上那风流公主…… 心中意动,无幻脚下走得更快。此时,雨也渐渐停了。 眼看着他就要离开公主府邸的广厦屋檐。 街尾,忽然传来粼粼马车的声音。 无幻心头更加不爽。 这种走一路,车轮轧轧之声,间杂着珠帘摇荡、珠玉相击的声音,响一路,更加如同噩梦重临。 他一闪身,侧身站进红墙角落,不欲被来人看见。 马车来得极快,四头赤红色高头大马极为神骏,披红戴彩,发足狂奔,却又落地无声。 车厢豪阔宽大,飞驰之下,依然拉得四平八稳。 无幻心中更加不以为然。 东楚那样豪富的国力,这样神骏的汗血宝马,陛下也只舍得赐给累世战功的神将,作为其浴血奋战的战马。 可这西域奇珍,在南越国,竟然只不过是他们的荒唐公主,用来寻欢作乐的工具。 还没想完,马车骤然在他方才避雨的府邸前停下。 车厢后,厚厚的油布被人掀开,露出一帘明珠。这些珠子每一颗都是极名贵的南珠。 珠光相击,几个熊腰虎背,体魄十分强健的锦衣卫兵,从马车中,抬出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纤弱身影。 看上去像个读书人。 这荒唐的南越公主,竟然还在玩当街强抢美男的把戏! 无幻心中不忿。 他武功原本很不错,当日暗卫和他都是中了公主府私兵的软骨迷香,才会轻易被绑,在那香粉魔窟足足被痴缠了两个时辰,才脱身。 和尚心善,不 3. 3 [] 无幻从来不惯与人如此亲近,立即松手,将人放在驿馆屋檐下的大理石台阶上。 这里有瓦遮头,雨水不到。 “大师救我,大师救命——”少年怕得厉害,一直在颤抖。 无幻轻轻叹口气:“应该没事了,小施主你可以自己归家。” 少年眼神惊恐,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不回去,我早就没有家了,今日就是亲戚们哄骗我,想将我卖去南风馆做小倌儿,半路上却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强行买走。” “我如果再回去,一定会被那些恶亲再次发卖,公主府邸花了银钱也一定会再来抓小人。求大师可怜可怜小人,送佛送到西天,救人救到底。” 无幻有些心软,叹了口气,问:“施主要贫僧如何相救?” “听得那些士兵说,公主都怕大师。小人情愿一生追随大师,大师去哪里,小人在哪里。即便要剃度为僧,也心甘情愿。求佛爷垂怜。” 他们使团马上就要回国了,无幻紧蹙双眉,有些犹豫。 他这时才打量救下的人。 确实是十足的好颜色:一张脸还没长开,只有巴掌大小,干干净净的清水脸,和当下男人也流行脂粉的时风不同。 少年眼睛如点漆,鼻梁挺直,唇肉嘟嘟的,有些嫣红。 这样好看的人,无论男女,没有足够的能力或者身份自保,境遇都容易十分悲惨 他和使团走了,这少年必然会再次落入魔爪。 和尚想了一想,眼神慈悲,问:“贫僧不是南越人,过几天就要回东楚,你可愿意跟贫僧远别故土,去东楚生活?” 少年十分激动,一叠连声地说:“谢谢活佛!我愿意!我们马上就走?小人自幼学得一些烧菜的粗浅功夫,最擅山野时蔬,斋豆糕饼……愿长侍大师左右,一生为大师鞍前马后。” 这人倒是读过些书,无幻心中暗想。 他与红尘一贯疏离,并不惯与人交道。 今日出手救人,除了菩萨心肠动了恻隐之心,也是因为眼见这少年,跟他那天的遭遇实在太像,让他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对方的命运。 同命相怜,心肠也就特别柔软。 他淡淡道:“你还年少,青灯古佛并不适合你。到了东楚,贫僧代你向国主求一身份,你有手艺在身,正可安居乐业。” “小人无处可去,也不愿他往,只想长侍大师左右,求大师成全。”少年有些急,想要跪倒,却被无幻一把扶住。 无幻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京,大师也可叫阿京。” 无幻这才想起,对方全身还被麻绳扎扎实实五花大绑着。 “来。”声音仍清亮如玉箫,却多了一些悲悯的温度。 少年走过去,随他坐在驿馆的台阶上,背对着他。 僧人伸出手,他的手修长白皙,手指上有些薄茧子。动作十分轻柔,一点点解开牢牢绑缚少年的绳子。 麻绳绞捆着脖子,稍不注意,就扯得人痛到撕心裂肺。 无幻神情虽然冰冷,动作却渐渐温柔。 青竹的气息,若有若无吹拂少年颈项。少年的神色,又像是痛苦,又像是欢愉。 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好半晌,无幻才解开了绑着的双手,将绳子从少年的心口处放下来,这才再绕一圈松开脖子。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仔细轻柔,仍然不可避免,手指经常碰触到被紧紧绑住的身体,每当这时,少年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对不住,小施主,贫僧之前从来没有解过这样的绳结。可是碰痛了你的伤口?”无幻轻声问。 少年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无幻心中有些奇怪: 为什么眼前这少年,连脖子根都红了? 少年一双手拿出来放在二人眼前,双手已经被勒得又红又肿。 “你倒是个坚强的,肿成这样了也不呼痛。”无幻语气平淡。 少年腼腆一笑:“大师天人一样的人,在您跟前,玉京哪好意思乱叫。” 和尚轻轻点了点头,带他进了驿馆。 将玉京暂时安置在厢房,他怕公主追来,骚扰禅院清静,也在驿馆住下。 遂派人去和水云禅师告别,准备明日和使团一起回东楚。 用过晚饭,和尚便让少年自回厢房休息,他也要晚课了。 玉京进入厢房,立即将那两扇雕花木门紧紧拉上。他伏在墙壁上听了半 4. 4 [] 玉京一觉睡醒,天光大亮。 他不惯早起,又不能让和尚起疑,赶紧爬了起来,将床铺收拾好,出了厢房。 在驿馆找了一圈,也不见无幻。好不容易才找到妙空小和尚。 “大法师做完早课,一大早和使团正使进了皇宫,向南越国陛下辞行拜别。”妙空正在收拾碗筷,他指指旁边一碗白粥,“这是给小施主留的早饭,你快吃吧。” 粗瓷碗中,只浮着几颗饭米,筷子插上去都会倒。 旁边只有一小碟泡菜,颜色惨白,看上去就不太好吃。 玉京勉强笑笑,盯了许久面前的食物。直到妙空有些奇怪地转头看他,他才赶紧嘿嘿一笑:“多谢小师父,我饿啦”。 他立即捧起碗,想要表现出风卷残云,吃得十分香甜的样子。 奈何这白粥、咸菜实在不好,白粥居然还有焦味,咸菜死咸死咸。 妙空了解地点点头:“想来小施主出身也很不错,吃不惯妙空手艺。” 这粥原来是小和尚煮的,咸菜也是小和尚自己做的。 “这清粥咸菜确实不好吃,却也足见师父们的苦行虔诚。要知“一麻一麦,皆为身器清净”①。” 妙空欢喜合什:“没想到小施主也熟识佛经。天性也和世人迥然不同。大法师说,世人总是许多谎话,施主倒是有什么说什么,诚实厚道。” 诚实厚道的玉京笑嘻嘻回应:“小师父与世人也很不同,常人听说自己菜肴做的不好,当场不发怒,暗中也会生气。你倒是自在真如,十分欢喜。” 小和尚听了,更加欢喜。 两人正说话间,驿馆之外忽然传来喧哗吵闹的声音。 “好叫你们知道,咱们都是承安公主府的府卫,今日来使团驿馆,索回我们府中逃奴!” 带头的公主府卫士首领气焰十分嚣张,带了许多兵士,将驿馆团团围住。 出去跟他们交涉的副使,连连冷笑,寸步不让: “驿馆重地,哪有什么公主府逃奴?南越国这是铁了心,要辱我东楚国威么?撮尔小国,竟也想试试我东楚百万雄师?” 一国的外交使团,在他国,代表整个国家的形象和威仪。 当日承安公主当街抢走东楚圣僧,已经犯了极大忌讳。 不过南越民风向来开放,圣僧自己又不愿多提,尚且还能解释为一段风流佳话。 如今,对方竟然用私兵将使团驻地团团围住,这是对使团所代表的国家的侮辱,要真叫他们进去搜查,东楚的脸面也全都给丢尽了。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为了上国荣耀,百万雄师、陈兵边境并不只是一句威胁。 至于圣僧拐带人家逃奴,有又如何? 别说是一个逃奴,就是十个、百个,进了他们驿馆,就是他们东楚的人。 谁敢进去搜拿? 使团士兵不断从朱红色的大门内涌出,人数渐渐比包围驿馆的士兵还要更多,形成对峙之势。 驿馆高檐后,许多人影影影绰绰,有的拿弓,有的持弩,有的拿的是杀伤力极大的暗器和火器。 这是东楚皇室暗卫,俱是暗中保护圣僧的。 “你们东楚强抢我府中逃奴,又何曾把我南越国放在心上。主辱臣死,南越男儿俱愿意为公主血溅当场。” 公主府侍卫长慷慨激昂发话,“刷”一声,拔出腰间的雪亮长刀。 “主辱臣死!血溅当场!”所有士兵全都“蹭”一声抽出腰间长刀,在手中挥舞。 东楚副使皱了皱眉。正使不在,真闹得当街火拼,他们和南越国算是彻底撕破脸皮。 但情势如此,也没办法退缩,退缩就是失了东楚国格,他轻轻一挥手:“上!” 立即,弓在弦,箭在弩,火炮毒药就要齐发。 双方之间剑弩拔张,一触即发,眼看就要开打。 “且慢!”一声高喊,从街的另一头传出。 长街尽头,“哒哒”马蹄声作响,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疾驰而来。 拉车的是四头极为神俊的大马,大车上挂着明黄色车帐,暗纹绣着四爪金龙,华盖张扬地遮云蔽日。 皇帝车服器物上,绣五爪金龙。 用四爪龙明黄色车驾,在南越,能够用这样形制的,只有一个人:太子孟玉天。 公主府侍卫长面色苍白。 来的是他们公主的同胞哥哥、未来国主。闹成这样,公主不会有事,但今天在这的兵士,都得倒大霉。 < 5. 5 [] 这一次,东楚使团全部躬身行礼:“参见圣僧。” 来的正是无幻和尚,他微微合什,淡淡还了一礼:“有劳太子殿下相送,辛苦大家等候,诸位实在是太多礼了。” 孟玉天含笑道:“圣僧南来普度众生,是我南越国百姓的福气,如今和使团今日要回归东楚,父皇有命,让玉天代父相送,礼仪不周处,大师千万莫要见怪。” 他其实有些笑不出来。 知子莫若父,父皇让他一路相送,出了南越国国界才许回来,自然是展示南越的友善虔诚,但更重要的怕是知道那无法无天的魔星,只怕还敢骚扰圣僧。 派他来,就是要他约束自己胞妹。 看情形,还是来慢了一步,公主府兵卫跟人家使团差点当街厮杀。 这一次,他只希望莫要惹得圣僧和东楚国君记恨,已经千恩万谢。 父皇实在是太娇宠自己那个千娇百媚的妹子,这才让她色迷心窍,胆大包天。 无幻早看见驿馆前的动静,合什宣了一声佛号,才说:“国主慈善,太子盛情,东楚上下都颇为感动。不过贫僧有一事,想问公主府兵士。” 来了…… 孟玉天心中暗道,却也只能顺着说:“大师请便。” 无幻袍袖飘飘,行走到侍卫长身前:“你说贫僧拐带公主府逃奴,不知贵府可有那位少年的卖身文契?” 侍卫长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这玩意,他们怎么可能有? 无幻声音更冷:“既无文契,又何来逃奴?承安公主府恣意妄行,几日前还将贫僧掳了去,是否要说贫僧也是贵府逃奴?” 他和孟玉天都通武艺,耳聪目明,早在马车中,已经听见双方的争执。 和尚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也被公主府掳走过,说了出来。 他语声清冷,形容淡淡。这样不顾两国颜面直说,可见心中恼怒已极。 公主府侍卫们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这个话。 连围观百姓都开始议论纷纷。 南越民风开放,贵族风行强抢美男子没错,但是抢人家大名鼎鼎的东楚和尚,外交使团中的头一号人物,这无疑是在打东楚的脸,还是离谱了点。 且事后还敢打上门来,这位承天公主的恶名,从今日后又多了辉煌的一笔。 孟玉天苦笑,却还得上前来收拾残局,他向那群公主府侍卫低斥:“还不快给大师和使团赔礼道歉!然后,从这里滚!” “公主……公主……”侍卫长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见太子又要发怒,忙带着兵士伏地向无幻跪拜致歉, “冒犯圣僧,小子们知错了,大伙儿给圣僧磕头,还请大法师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 和尚紧抿双唇,不说话。 那些兵士爬起来,太子挥挥手,一群人赶紧跑了,又不敢跑远,都在长街拐角处停下,不时向这边张望。 “胞妹顽劣,待我回宫后禀告,定将她禁足幽闭,替圣僧出了这口恶气。”孟玉天再次郑重道歉。 惩罚公主云云,他是说说而已,无幻也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 公主刚被训诫,就能继续大街抢抢美男,被他救了人,还敢打上东楚使团。 这样骄横跋扈、恣意妄为的行事自然是因为万千宠爱在一身,才会天不怕地不怕。 何况,无幻和尚他们也要走了,这一去,恐怕再无相见之时,公主受没受到惩罚,他们又如何能够得知? 不过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彼此给足面子也就很够了。 和尚并不想为南越管教女儿、妹子,他客客气气地说: “太子殿下为人,贫僧信服,此事不必再提。现下时辰已经不早了,使团人数众多,还需好好准备,即刻便要回东楚。殿下殷勤,送到驿馆,已经足见诚意,就请早回吧。” 孟玉天向藏在街尾不断张望的公主府私兵努努下巴: “玉天在大师面前,明人不说暗话,父亲派我来,是看住妹子的意思。圣僧就容我,将贵使团送到南越国通往东楚的港口罢。” 听他提起那个妖精,无幻不再推拒,只淡淡合什:“有劳。” 他也不再寒暄,当先越过东楚使团,自行进驿馆,准备收拾妥当行装,即刻启程。 谁知道,大门刚一打开,两个人影便从里边滚了出来。 穿青衣的那个,更是直接向他身上摔过来。 无幻轻轻侧身,那人一个“狗啃泥” 跌在地上。 这时才看清,在门背后偷听的,穿灰色僧衣的是妙空,青色布衣的脸朝下趴着,看身形,应该是他所救的少年。 他形容冷漠,一眼横过来,妙空忙连声讨饶:“大法师,妙空错了,不该心思不静,在这偷听,妙空自请抄《心经》十遍,净心养性。” “嗯。”无幻淡淡点头,又看向俯身伏在地上的玉京。 谁知道,玉京爬起来,背对着他们,也不说话,径自就往 6. 6 [] “无幻大师,无幻大师!”驿馆门外传来太子的呼唤。 无幻苦笑。 这少年的见识中,想得已算周到,又是到曲径通幽的假山后,有重重山石叠嶂;又是和他悄悄耳语,声音压到极低,不想被孟玉天听见。 只不过,他又怎么会懂得:武功高强之人,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见人所不能见,能听人所不能听。 方才无幻和太子还在马车之中,车子飞驰在长街尽头,尚有一街距离,两人已经将公主府侍卫和东楚使团的摩擦,听得清清楚楚。 这才有了太子出声阻止,下车时候,又亲自为他卷帘,以示维护,给了东楚圣僧十足尊重的做派。 承安公主伤了的东楚颜面,他这个太子姿态放的足够低,全都一一还给了东楚。 如今虽然隔着重门,又背靠假山,但距离还远不如长街尽头,虽是两人耳语,只怕太子也听见了不少。 他是躲不过去的,想了一想,伸出一根手指,在玉京背上轻轻写字。 他的字临的是大书法家欧阳询,字体刚柔并济,内圆外方。劲健中带有柔软的力量。 他的运指动作十分轻巧,又是在少年背上直接书写,不易被人听到动静。 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每一笔落笔,玉京都颤抖得厉害。 和尚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问:“写的记住了?” 玉京呆呆地看着地上和尚的影子,好半天才点点头,却马上摇了摇头。 原来和尚是在写字,玉京心中模模糊糊地想。 他竟然全都没认出。 和尚无奈,只好重写一遍。 日光照在玉京的脸上,他的脸有些微红,好半天才分辨出和尚用手指在背上写的字是: 「别出声,不叫你别出来。」 无幻看他点头,这才一展僧袍,自己当先出了驿馆大门,向太子问道:“太子殿下,敢问何事相召贫僧?” 他并不提少年的事,只期盼皇家顾全脸面,彼此装作无事发生,就此揭过。 孟玉天单刀直入,直接问他:“刚才随大师进门那位小兄弟呢?我看他身形十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和尚心道:那少年没有骗人,一个贫家少年,能让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看背影就觉得眼熟,显然跟他十分熟识。 堂堂南越未来国主,多次垂询少年的事,这其中隐藏的关心,也已经太超过了。 佛家戒妄语,和尚也不能说话骗他,只好双手合十,口宣佛号: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认得与不认得,又有什么区别,小小少年,太子殿下何须挂怀。” 他念诵这句《心经》上的佛偈,暗含规劝的意思: 美色是空,风流也是空,认得不如不认得,两相放手,又何须执着勉强? 孟玉天微笑致歉:“我非故意想要偷听,方才隐隐绰绰传来几句耳语,好像内中提到了南越太子。” 他并不往下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无幻。 “南越太子性好龙阳”一句,这是刚才和尚在吃惊之下,脱口问出的。 孟玉天竟然听见这样难堪的一句,无幻也有些尴尬,他合什行礼:“贫僧不该妄语,但请太子宽恕。” 孟玉天并不是想得罪他,忙安抚:“大法师言重了,圣僧光风霁月,冰雪一样的人,玉天早知。此等荤话,不问可知,定是刚才那少年编排。” 看着背影眼熟,还有狗胆往堂堂一国储君身上泼脏水。 孟玉天也很有兴趣知道,那纤瘦少年,到底是谁? 他一句话没说完,人已隔空翻出,锦袍闪动之间,两三个起落,到了假山之后。 无幻想要阻拦,迟了一步。等他赶到,玉京已经被太子亲自抓住。 太子一把扭住玉京胳膊,正要让他吃些苦头,忽然看清面容,不由脱口而出:“你!你……走,跟我回宫!” 他声音惊怒,十分不可置信。 只是这一句,也听得出他对少年的在意。 无幻再也无法坐视少年被强迫,声音顿时变得冷如霜雪:“他不能跟你走,贫僧已经答应,要带他回东楚。” 这下,倒是换太子惊奇了:“圣僧,你怎么转性了,那日我在公主府……” 他话还没说完,玉京已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个物事,在太子眼前一晃:“你如果再苦苦相逼,我就把这东西交给太子妃。” 太子冷笑道:“少拿她吓我,我是怕夫人的人吗?” 等看清玉京手里是个啥,他突然闭嘴了。 那是一个绣了鸳鸯戏水的绯红荷包,布料用的是蜀锦软缎,绣工却是用丝线掺了天鹅羽毛,以精细素雅的苏绣技法绣成。 无幻皱眉。 佛门慈悲为怀,和尚们通常又住在翠微空灵的深山古刹,内中天资聪明的,往往学习医术——既可为同门治病,又可施药救人。 无幻东楚圣僧的名望,就因为他活人命,驱时疫,解救万千百姓病苦。 玉京刚刚拿出的荷包,并未打开,他已经闻见气味,分辨出里边是最上等的宫廷熏香,只是秘制的人显然往里边掺和了助人合欢 7. 7 《妖精与圣僧》全本免费阅读 [] 辽阔的海面一望无际,船已经行了四五天,玉京就吐了四五天。 这艘宝船原是给贵人们坐的,除了圣僧,使团的正、副使,剩下的全是杂役、船工、婢女、伙房的厨师和保卫船只安全的武士等下人。 使团中的其他文书、译者、家属、随员都在另外一艘大船上。 唯有玉京不僧不俗,南越国太子又如此看重,不好视为下人。 也因此单独安排在圣僧舱房旁边的一间小小舱室。 海上航行的几天,他一直病怏怏地整日在舱中躺着,反倒是无幻常常过来照顾他。 这日,做完早课,和尚又端来了一碗水,另一只手中是个葫芦形状的药瓶子。 “海上没有办法采集新鲜药材,我用陈醋炒了甘遂、芫花、大戟,又研磨了好些药材药粉,和蜜炼了几瓶舟车丸①,给了使团上下。” “这一瓶是专给你的。另有一瓶止吐止泄的藿香水,两种药搭配,每次喝一剂藿香水,吃上几颗舟车丸,你的病很快便好。” 玉京一双眼中雾气迷蒙,像是随时都会掉下眼泪: “大师至善,救我性命,带我离开太子魔爪,我原说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大师的恩德。却不想到了这个船上,反要大师操劳照顾。” “你只是没有出过海,第一次出海的人,都得有这遭。肚子中翻江倒海,上吐下泻,这是水土不服,晕船了。众生原本平等,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也没有什么区别,小施主不要挂怀在心了。” 旁的人海上航行几天,灰头土脸。和尚却还是光彩照人,雪白僧袍纤尘不染。 玉京确实是头一次出海。 南越京城并不靠海,玉京家里管束,常常困在家中,并不能随意去海上淘气。 “多谢大师。”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喝药,却因为吐了几天,又吃不下东西,哪里来的力气? 勉力支撑,才起来半个身子,又重重地倒在榻上。捂着胸口,大力地喘气,十分辛苦。 和尚合什:“阿弥陀佛,还是让贫僧助你吧。” 他说罢,将那碗水和药瓶放在床头的柜上。 僧袍一拂,露出浅灰色的僧裤,置臀坐上了舱室靠窗一侧的简便床榻上。 他伸出左手将人半扶半抱,任他倚靠在臂弯,十分浓郁的青竹气息立即包裹了玉京。 和尚浑然不觉,右手拿起小葫芦药瓶,递在玉京手中。 他茫然低头,才晓得手中是药,打开木头瓶塞,倒了十几丸在手中,正要仰头吃了,一只穿着僧袍的手伸了过来。 “多了,三、四丸就足够了。”和尚的手指很长,将掌心中的药一颗颗重新捡回药瓶。 他的手指每一根都修长而秀美,是莹润的玉白色,指头上还有一些薄茧。 手指温柔轻巧,有些暖意,每捡一颗药,都不可避免地轻触到玉京的手,仿佛羽毛在轻轻搔动掌心。 其实是极短暂的时间,又让人觉得十分漫长。 玉京低垂着头,露出白玉般的颈项,耳垂有些微红。 “好了,你快吃吧。”和尚全然不觉,给他的掌心留了三个小小的蜜丸。 玉京从小本来是十分抵触吃药的人,但和尚就像有魔力一样,他说什么,都不由自主照做。 将蜜丸放进肉嘟嘟的双唇,蜜丸入口,又苦又甜,又有些酸涩,实在谈不上好吃。 但沾染上了那令人心醉的青竹气味,这一次他竟然没有吐出来。 和尚半扶着他,让他倚靠在肩上。右手又端来碗水,递给他。 玉京缓缓摇了摇头:“我没力气,怕端碗把水洒了,床上的褥子要是湿了,晚上冷得人受不住。我不喝水了,还是干咽吧。” 和尚怜悯地开口:“药丸性涩,需借饮水冲开,才能见效得快。你既然不能端水,那便还是由贫僧喂你罢。” “多谢大师垂怜。 8. 8 《妖精与圣僧》全本免费阅读 [] 玉京沉沉睡了十来个时辰,再起来时,意外地发现,他居然不想吐了。 一咕噜爬起来,只见床头的柜子上,放了一碗清粥,一碟咸菜。 一看就知道,这粥菜出自小和尚妙空。 吐了这么多天,早就饥肠辘辘,赶紧三两下,把粥喝了,咸菜也吃了好些。 人饿起肚子来,原来那么难吃的清粥,竟然也出乎意料的顺口。 吃饱喝足,才想起孟玉天给的那个包裹。立即从暗红色柜子里翻出来,拿到塌上。 那是一个十分华贵的紫色南缎包裹。 南缎是南越国最名贵的布料之一:十六丝提花面料,色彩艳丽浓郁,浴水不退,是非常典型的南越特色。 太子府邸送出来的东西,更是绝好的上品贡缎。 一盏油灯昏黄,锦帛在灯光下,流转出十分浓郁美丽的光芒。 光是包袱已经足见名贵。 玉京看起来却意兴阑珊,随手解开系包袱的丝绳,并没有什么期待。 所以才这么多天了,这南越太子郑重其事送出来的包裹,第一次被打开。 灯光流转,打开的包裹皮摊在榻上,露出一只样式美丽的锦盒,木色的盒子上有些缠枝莲花暗纹,样式古色古香。 盒子上的锁却很特别前卫,需要转动到特定的数字才能打开。 “咯咯”纤长手指随意将锁芯转动到零贰壹肆的数字,锦盒立即应手而开。 二月十四,是他的生日。 孟玉天连这样的细节都想得很为周到,玉京显然也早就知晓盒子上的玄机。 莹润珠光映在脸上,更衬得他肌肤如水。 那是满满一匣南珠,这些南珠都是最上等的品质,每一颗大小一样,浑圆无瑕,比那位承安公主用在车驾上做珠帘的,又要品质完美很多。 珠光交相辉映,连十分普通的舱室也被映照得金碧辉煌。 仅仅这一匣明珠,就可以抵得上四、五个南越的城池。 面对这么一份巨大的财富,玉京平静无波。他伸出手,随意握了一把,再任明珠从指缝间滑落。 兴致不高地看着那些明珠,又从手中滚落到锦盒中。 只是方才那一握,他已经摸到了一个触感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白皙的手指再次伸出,从明珠堆里拈出一块玉佩,一张小笺。 玉佩是最上等的白玉雕刻的蟠龙玉佩,工匠的技法非常巧妙,玉龙活灵活现,生气勃勃,竟然像是要从玉中飞出一般。 这龙爪还是只有四支脚趾。 小笺是南越宫廷中最爱用的碧烟萝纸。 这种纸轻薄细腻,柔韧不易断裂,不透水。笺上染了淡淡的若竹色,似有碧烟在纸上氤氲,因此得名。 小笺上的字龙章凤质,只有一个地址,写的是东楚京城某处。 玉京将小笺握在手中,这一次是真正感动。 一时兴起,远别故国,随个和尚去到伸手难及的别国。 孟玉天阻止不了,却又怕阿京受委屈,所赠明珠财货之多,已见他有多么不放心。 这地址更是将他在东楚唯一触手,也全都交给了玉京。 无论什么时候想回来,或者遇见难以解决的问题,至少这里的人可以保住阿京性命,他们会想尽办法送他回南越。 一滴眼泪将落未落,玉京不喜欢这样多情的自己。 他悄悄抬袖,擦干眼泪,合上珠匣,藏好,推门走了出去。 宝船十分巨大,船甲板也宽阔得像没有边际。 深夜的甲板上十分安静,只有海风呼啸吹拂。 头顶一轮明月高挂,明月下站立着一个人。 白色僧袍被海风吹得飘举翻飞,头顶光亮,与明月相照,看起来竟如月中罗汉。 “大师,你在想什么?”玉京忍不住问。 “想玉京。”和尚转身,一双浅青色的眼炯炯看着人。 “想……想我?”一向十分大胆的玉京,张口结舌,差点说不出话来。 和尚看他一眼,失笑:“是贫僧没说清楚,贫僧在思量,此番带小施主远离故土,你一个人在东楚应该如何生活。” 玉京可怜兮兮看着和尚,轻声央求: 9. 9 《妖精与圣僧》全本免费阅读 [] 那样的妖孽,遇见一次已经嫌太多。 和尚一边想着,一边双眼空茫茫看向玉京。 不知怎地。 少年那张开开阖阖,正在不停说话的肉嘟嘟小嘴。与那位公主嫣红欲滴,如饱满樱桃的嘴在他眼中,竟然叠合在了一起。 他到底在想什么? 玉京虽单薄,也是个小小男子汉。 何况他和公主,两人长相根本不同! 这少年虽然也生得好,一双眼却像是天上寒星,又大又明亮,看着人干干净净、清清澈澈。 哪里像那个妖孽,一双眼睛水波浩渺,含着无限情意。她哪怕是看向一只狗,那只狗也会觉得她正深爱着它。 玉京脸上完全不着一点脂粉,干干净净的清水脸,略有些清瘦。 那妖孽却是脂香粉腻,妖妖调调,一张艳光逼人的脸水润饱满。 他们声音也是两样。 玉京说话干脆简洁,还带着点没变声的少年男子的稚嫩。 那个妖孽,每一句话都甜腻腻的,极富有女人味。她每一句话的尾音,都带一丝丝轻颤,无端就让人觉得如风吹繁花,一室旖旎。 他们的气息也全不同。 海风吹过,与青竹气息交织在一起的,是一种极清爽干净的皂荚气味。 青竹气息是和尚自己身上散发的,皂荚的气味当然来自玉京。 那个妖孽呢? 她身上香气浓郁得竟然胜过春光明媚,枝头盛放的百种香花。 冶艳到让人窒息! 和尚蹙眉,都掩不住心头的厌恶。 他们两个人的行止也完全不同。 玉京行动迅捷,十分机灵,帮他收拾行装,也非常快速伶俐。走路像一阵风。 那妖孽慵慵懒懒,十指不沾阳春水。走起路来,她就像一棵垂柳——摇摇摆摆,恨不得把腰肢扭断。 …… 老天爷,他这是疯魔了吗?竟然有一瞬间,将连性别都不同的两个人看作了一个。 圣僧心中都是愧悔。 他清修二十年,定力自视深厚过人。万万没想到,今次来一趟南越国,竟然惹出了心魔吗? “贫僧还需准备凌晨的早课,先去小憩了。” 他也不待玉京回复,转身走了。 一袭白袍在海风吹拂下,走得如飞一般,转瞬就出了甲板,回了舱房。 那背影,竟然像逃一般快。 彻底看不见人影,玉京不再忍了,放声纵情大笑。 桅杆上悬停的一只白鸟,被他的笑声惊动,展翅飞入云天。 大海的波涛温柔涌动,明月照映在畅快欢笑的人身上,连朦胧月影都温柔下来。 再见到和尚,已经是三四天之后。 他明明就住在隔壁舱房,从那天之后,总也见不到人。 玉京起床时,和尚去早课了。 玉京入睡,和尚晚课还没回来。 这艘宝船虽然很大,但没日没夜航行在海上,所有人都只能在船上活动。 对旁人或许等级森严,管束严格。 玉京身份特殊。 东楚国主看重的圣僧亲自带上船,南越太子又一路相送,依依不舍。 自正使以下,都将他视作客卿。 和尚不肯收他入寺,自然也不会用清规戒律来约束他。 全船上下,他最自由。 没事又喜欢到处乱跑,看什么都新鲜,又是天生的自来熟。 几天工夫,他已熟识这条宝船的每一部分,叫得出这船上每个人的名字。 正使是东楚的文人高官,盛赞南越文化昌隆:一小小少年,也写一手绝妙簪花小楷。 副使是东楚军中将领,船上的护卫队,全都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精兵。 玉京常常和副使,还有他所辖兵士们赌钱。 总是每赢两三次,就故意输上一次。 赢得各种稀奇古怪的士兵珍藏,他转手又送了船上的伙头,舵者。 很快赢得上上下下所有人欢心。 唯有和尚,从那天之后,像是故意避着他。 玉京自来不服输,当然不肯就此还和尚清净。 这一天,他拿了两瓶南越特产胥邪油,一把荔枝菌去找船厨。 一样分了一些给大厨。 好说歹说,王厨头总算同意,这一餐玉京来掌厨,为大师做一些素斋,改善生活。 胥邪①,是南越特产的一种树。 十分高大,果肉呈乳白色,内包甘甜汁水,南越人人喜欢。 胥邪油,由果肉、果浆特制提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