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嫁》 1. 第 1 章 [] 深夜,窗外冷风刮得树枝发出沙沙声响,乌云遮月,阴影同样笼罩在屋内这一家几十余人的心头。 破败墙缝透过冷风,吹动屋子中间火堆的影子飘摇,锅中煮了点稀粥,排队盛粥时,手脚腕间锁链晃动的声音响亮。 押送这批流放罪犯的两衙役喝着酒,在院门口密不透风的结实柴房里吃饱睡暖,留这一屋老老少少。 而在茅屋后方更为破旧的一间,寒冷似冰窖,没有一丝热度,前面屋子里给男人和老人小孩歇息,多余的人只好待在这儿。 屋顶漏下的月光是这儿唯一的光亮。 陆玉音站着,一动不动。 她想蜷缩手指,淘米时沾了冷水,手指肿胀已有裂开迹象,急需取暖,但她不想在陆熙仪面前暴露这一点点狼狈,生生忍住。 一室黑暗脏乱因面前一披着大帽檐斗篷的女子而不同。 黑色披风下露出的半张脸白皙肌肤,如月华点亮驱散阴暗,短短数句,声音轻柔缥缈,掩盖住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如夜空坠入凡尘的仙子,让人更有仰慕觊觎之心,看清黑袍下来者的面容。 陆玉音却一点都不想见到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仿佛是在照镜子,却因为微妙的神态而有不同。 一个如珍珠晶莹剔透,一个如鱼目光泽暗淡,她害怕见到那张美艳的面庞,仿佛时刻提醒自己是那庸俗无奇的鱼目。 母亲在一旁低泣,而陆熙仪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外面的风声呜呜可怖,陆玉音站在窗边,唯有寒彻入骨的冷风能让她保持清醒,浑身战栗得不至于失去理智。 她没有拒绝的资格。 “好。” 极轻的一句,几乎飘散在风中,但屋内的人都听清了。 “把衣服换上。”陆熙仪解开袍下的外衣。 绛云纱低调但不失华贵,朴素的浅色月牙白穿在姿色最普通人身上也能显出三分好颜色。 陆玉音接过她匆匆抛来的,对方迅速收回手,生怕沾染到什么。 落在手上轻飘飘的一件,柔软舒适,带着对方的体温,在陆玉音冰凉的掌上温暖灼热。 随之扔来的还有锁链的钥匙,陆玉音背过身去,沉默地解开自己身上破烂发脏的外袍,换上对方那件。 “娘,我去了,你可要保重。” “我的儿,你命苦啊……” 母女相拥低泣,陆熙仪在母亲怀里撒娇低喃,完全跟方才对陆玉音说话时判若两人。陆玉音一边听身后母慈子孝的依依惜别之声,一边面无表情换上衣物。 陆熙仪留下另一件黑色斗篷,打开门的时候,她看了母亲最后一眼,骑上树下的一匹大马,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陆玉音看着她消失的茫茫黑夜,手攥成拳,指甲狠狠掐入掌心的疼痛也好似没有感觉…… 陆玉音关上门,深吸一口气,转身低伏在母亲膝前。 她吸吸鼻子,轻声道:“我该走了……” “你姐姐她……唉,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 妇人虔诚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低声为爱女祈求平安。 曾经的参知政事陆显宗之妻,陆家的当家主母,何等的荣华富贵,能让这一妇人养尊处优,教导出两个听话孝顺的女儿,如今她两鬓生了白发,一瞬跌下云端,沧桑脆弱还不如普通妇人。 她甚至未能说完整惜别之语,陆玉音的手蓦然垂下,眼中温柔光芒消失,即使是经过百回这般场景,一颗心仍是再次变得更冰冷。 将要如履薄冰的人是她,母亲却对她的安危视而不见,只惦记姐姐。 妇人专心诵佛,陆玉音默默系上斗篷,哪怕知道对方不会在意,对着虚无空气,继续嘱托: “娘,我走了,要是没收到我们的信也别急,快到冬天了,凡事别出头,以后要是下雪了,你有膝盖脆弱的毛病,走路千万小心,跌不得。” 陆玉音低声说完,一刻不停,转身出门,绕过树桩,借着月色找到一匹枣红大马。 牵马的姑娘跟她身形三分像,一言不发进了屋,戴上那副刚卸下的锁链。 风声掩盖一切,深秋的寒夜中,没人发现陆家二小姐悄悄换了个人。 陆家二小姐体弱多病,外人听闻她有着跟大小姐相似的美貌,却因久藏深闺而不得一见,久而久之,也就忘了她这个存在。 说到“陆家小姐”,所有人都只会想到陆熙仪,连亲近之人也因陆家夫妇态度而不理会陆玉音,在流放途中,谁会再注意到蓬头垢面的犯人中稍有不同的一个呢? 一离开差役管辖察觉的范围,陆玉音直起身体,狠抽一鞭,让这匹汗血宝马撒开蹄子,夜驰百里。 她恨不公平的命运。 姐姐先出生,她因在娘胎里多待了一会儿,胎位不正,让早已精疲力尽的母亲吃尽苦头而被爹娘不喜,出生后体弱多病,更不如健康活泼的姐姐会撒娇讨人喜欢,从此命运便因走向了南北两端。 一个如星越来越明亮,一个如海中沙石,越来越受折磨冲击。 斗篷下的她被风吹得头脑发涨,浑身冰冷,可渐渐的,陆玉音一刻不敢松懈,双腿夹紧马腹,在月色下飞驰如箭,浑身既在这种高度紧张和兴奋下燥热起来,也因腹中空空而抽搐发抖。 狂奔一夜,这匹能用来送八百里加急奏报的宝驹也有些腿肚发软,陆玉音喘息不止,“吁——” 已出州界,陆玉音弃了官道,奔入地势较高的山林,她抬头望向漫天即将消散的星光,心急如焚。 新科状元郎顾景桢已被陛下钦点入翰林院,因回乡侍奉病重的祖母和祭祖,不得不推延上任时间。 彼时刚一放榜,天下人皆知他与陆家小姐定了亲,甚至收到太后的祝福贺礼,只等新科恩赐,好事成双。 没想到陆家事发,陆显宗身死狱中,一族流放,这时顾景桢正携未婚妻在家乡祭祖,听闻抄家流放的旨意,陆家小姐当即晕厥。 幸好陛下圣明,陆家小姐与顾景桢的关系天下皆知,既是他人妇,又有顾家作保,何必再伤新贤的心?因此尚未对远在千里的陆家小姐做出任何决定。 陆玉音不知道当时陆熙仪真的晕倒了吗,但她想这多半是传言。 虽然陛下态度不明,陆熙仪随顾景桢的北上之路坎坷,等到了京都,还要等待陛下决定悬在陆家小姐脖子上的刀是否落下。 陆熙仪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这如履薄冰的苦差事便落在无人在意的陆二小姐身上。 若是免罪,陆熙仪有法子回来,若是有罪,刀下亡魂是陆玉音。 母亲的默许,姐姐的暗迫,她没得选。 陆家流放西疆,顾景桢自南而北上,不同的方向,相去千里,唯一最近的地方,便是离此地千里之外的云州的西江洲头,此处因地势高险,又有晨时内海涨潮助力,先跑死一匹汗血宝马来了州界,再从此江上沉舟而行,瞬时百里。 虽两地千里,一夜之间,偷梁换柱并非不可能。 陆玉音站在山上,终于看到浩荡湍急的江水,心头无故也激动澎湃起来,月光使水面如镜反射出光芒,看起来天色都变得明亮,实际上还远未到天明。 她强忍着没回头看倒地抽搐的红马,害怕那就是她往后兔死狗烹的下场。 陆玉音忍不住有些急躁,顺着险峻山坡滑下,跌了也不顾,连滚带滑终于到底,在怪石嶙峋的山壁间找到系住的一叶扁舟。 涛涛江水的隆隆声震耳,近了才会意识到它的可怕,但陆玉音只犹豫一瞬,便立刻跳了上去。 溅起的水花冰冷,汹涌江浪立刻让她失去平衡,大股大股寒冷水浪冲得她皮肤发红,陆玉音打了个激灵,身体 2. 第 2 章 [] 朝中新秀入京途中,一路随从和陪行官员数位,顾家未婚妻在其中虽是低调,可也不算被疏忽对待。 万万没想到在昨日下午,陆小姐对远处一古井有了兴趣,此处泉水素有美名,取一罐带走是很多人都会做的事,她提着小桶去了,一个时辰后都不见归来。 下人偷偷找遍半个村子还没找到人,傍晚,实在瞒不住了才汇报给刚与同僚议事完归来的顾景桢。 顾景桢一行人当然不会以真实身份住下,但谁都看得出这批人颇有来头,其中有女子走失,还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事情就变得麻烦起来。 顾景桢立刻安排人秘密搜寻,对外用了含混说辞。 各关口都被盘问看管,人人心里好奇,但不敢多问一句。 可惜直到天黑后还未寻着人,这座平静的小村落第一次在夜晚出现数点灯火,紧急组织起来的青壮年村民们在山林和隐秘山道巡逻,入夜悄悄挨家挨户盘查,把整个村落都翻了个遍。 若是天明未见人,这件事可大可小,因此这夜人们格外紧张,老实无知的村民们也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不妙。 水乡小镇的水路也多,顾景桢入住的一间幽僻宁静,屋后不远处就是一片芦苇水丛,若是夏夜在其中垂钓赏月再好不过,但他现在没有任何散步赏景的心情。 此刻,谁都没注意水面泛起一阵阵涟漪。 天际泛白,一层薄薄云层变得清醒,光亮从东方透出,均匀照在大地上,眨眼时间,马上就会真正迎来清晨。 离岸上还有不短的距离,这座小村落因有官员驻足而变得气氛紧张,四处皆有人看守,陆玉音必须小心动作。 陆玉音在远处弃了船,浅浅芦苇丛水面,女子奋力游动,扒着芦苇草枝,既怕被缠进去,又怕脱力溺水,眼看那屋子就在眼前,陆玉音挣扎从水边爬起,朝岸上走去。 哗啦啦水声在寂静初晨被放大数倍,旷野空寂,倒也传得不远,人们又能哪里想到她会从家门口出现,并无设看守。 陆玉音摇摇晃晃往前走,眼睛盯着前面屋子,凭着一股气走到了门口。 “叩叩” 出乎意料,门很快打开。 半暗光影中出现男人的身影,身量高挑,腰窄肩宽,只作北地仕子常有的青袍宽袖打扮,已衬得人飘逸清俊。玉面清冷,高挺鼻梁下薄唇紧抿,浸着凉意的眼睛看人一眼,就好似能把人看透。 在看清女人的一瞬,他的瞳孔一缩,极其努力压抑着怒意,只能从袖袍下攥紧发白的拳头知道他的心神震动。 尊严不容践踏,未婚妻在这荒山野岭一夜未归,哪个男子都要发怒。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被他本人撞见。 但上天佑她,在这关头,陆玉音只看了他一眼,来不及说出编造好的谎话,就再也无力支撑。 眼前一黑,昏倒的最后一瞬被一个极有力的臂弯接住。 他的怀抱暖得像火炉,或许是自己身上太冰罢了。 陆玉音在陷入昏迷后也极为痛苦,一时像在火上烤,一时像在冰水里浸,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烧,耳边有人絮叨说什么,屋子里一些人进进出出,不久就闻到草药味。 冰凉的瓷勺抵在唇边,苦涩药汁强灌入口中。 “咳咳……” 老妪苍声念叨:“小姐也太不顾惜身子了,这一病倒,万一路上耽误,惹得……” 老妪忽然望屋子另一侧看了一眼,顾忌什么,嘟囔着止住抱怨的话。 陆玉音被灌了几勺药,神智恢复一些,听出这是陆家老仆萍姑姑的声音,萍姑姑一直侍奉陆熙仪左右。 屋内远处另一侧大概坐的是顾景桢,终究是未过门,守着规矩,不近床帷,只在一旁等候。 一帘之隔,陆玉音都能仿佛感知到他锐利冰冷的眼。 萍姑的提醒陆玉音听进去了,陆家小姐前途未卜,路上若生事端容易让有心之人生事,失踪一夜够惹麻烦,再病重耽误行程,被大做文章就更不好。 陆玉音逼着自己配合,接下来再喂药就快了许多。 “咳……呕……” 尽力吞下,还是被身体反应自然呕出,萍姑就这么勉强给她喂了半碗,陆玉音领口衣衫被汤药打湿,泛着灰褐色,发丝湿润贴在苍白脖颈。 看着有气进没气出的女子,萍姑摇头叹气,试探哀求顾景桢。 “再请大夫来看看吧,小姐身上还是不好,我摸下去,温温的,哪里对劲啊!” 窗下男人端坐,初晨日曦照在他小半个身上,将一身淡青色衣袍衬得超凡脱俗,一夜未眠,不见丝毫疲色,半敛着眸,神态不悲不喜,玉佛般让人不敢靠近。 听到请求,顾景桢抬眼望去。 床帷里什么动静都没有,除了女人压抑的咳嗽,甚至听不到粗重的呼吸和看到任何印在床帐上的动作。 他坐了个手势,萍姑小跑着出去唤来隔壁屋子里等候的一位大夫。 “都说了是在水中浸泡太久所致,身体凉,要用治失温的法子,还要提防发高热……” 萍姑低声呵斥让他噤声,“主子在此,小姐在内休息,你嚷嚷什么?” 背着药箱的瘦高中年人捋捋小胡子被推拉进来,打了个哈欠,神色有些不满,可一看边上坐着顾景桢,瞬间像变了哑巴一样,不敢再多说一句。 这公子的未婚妻是从芦苇丛水面找回来,说明是本村人派出的守卫看护不力,他打了个寒颤,深深哀怜那些年轻力壮的同村青年,他知道他们已经足够卖力,天晓得会有这等巧合稀奇事,大活人能在眼皮底下找不到的,幸好虚惊一场,但昨天夜里孤儿寡妇的哭声没能使这位位高权重的年轻人心软半分,那些险些酿成大罪,给村子带来的祸害的失职青年,从此再没有机会开口说话了。 小胡子大夫低头坐在帐外凳上,隔着帕子,搭上一截藕管雪白的手腕。 大夫是从医馆里匆忙找来的,医术虽算不上高明,因本村人靠水为生,肺病、风湿等造成的毛病他见得多,又有治各种疑难杂症的法子,倒未必比些空有虚名的医师差。 这一点,顾景桢见过他治一位水土不服的同行之人,确定他不是三流庸医。 萍姑取出被窝下的水袋,又换了热的塞进去,这些放了有一阵,热汤药灌下去一些,床上女子的身体温度还是没能恢复如常。 “这位是……” 小胡子大夫摸着胡子沉吟半天,不说结论,反而转头问远处的顾景桢是什么身份。 多宝格旁柱子垂下松垮系着的纱帐,挡住半室场景,房间另一端俊美冷淡的男子只是远观,并不近来,一言不发。 但毫无疑问,无论是屋内的女子,还是白日里见到的一众官员,能做决定的人是他。 萍姑呵斥道:“放肆,你也配打听我们贵人的身份,只要你老实做事,小姐病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若你是个喜欢 3. 第 3 章 [] 静得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顾景桢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苦涩药味在空气弥漫,他坐在窗边,隐约能闻到那种不详的凄苦味道,仔细听,帐中女子呼吸缓慢近无,细若游丝。 顾景桢忽然想看看她是什么样子,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她确实病得厉害,走近的轻微脚步声都没有注意,等反应过来,顾景桢已经一手拨开帘帐,正在床头看着她。 一张如白芙蓉的脸上两颊涌起不正常潮红,唇瓣微张,露出贝齿,沾过药,红艳得鲜翠欲滴,却散发出苦药味,诱人去亲尝试验到底是如看起来那般香艳,还是真有苦涩气息败絮其中。 泛红眼尾挂着干涸水珠痕迹,是喂药时太过难受导致的,略微涣散的眼神满是脆弱恍惚。 陆玉音听到了大夫说的话,她的神思比看起来的状态要清醒许多,是这具身子太不争气。 她想她有意志坐起来,却发觉身体沉重得难以控制。 屋外传来长吁短促的叹气,小胡子大夫可不愿意有病人折在他这儿,不然这伙儿人会跟他没完。 陆玉音虽然在病中,神智却是清醒,把刚才大夫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帷帐掀开,凉风吹入,陆玉音头脑清醒一分,但很快,男人蓦然凑近,又让她陷入无措之中。 肌肤相贴这法子就算了,既然有碳火,那么他愿意渡气相助? 陆玉音胸口起伏剧烈,虽然早已经想明白了跟顾景桢可能有的接触,但她一时之间还是难以接受,茫然地看着眼前逐渐放大的男人的脸。 真是奇怪,顾景桢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在她记忆里,明明是冷得像处在初春暖阳,好比伸手去碰溪面薄冰,被温差冻得微恼,于是更憎恨这种刺人的冷来。 但陆玉音这时想起,为什么这个男人带给她的感觉总是热? 若有若无的清冽雪香气息,男人身体的温度很高,在还未贴近时已感知到那种热气,连带他身上的冷调香气都变得有暖意。 陆玉音不喜欢熏香,因为她不曾拥有。 从前有段时间,由京中皇室带起了一股调制“鹅梨帐中香”的风气,风气蔓延至她们童年避暑时的小小深山里。 陆熙仪什么都要最好,男人要,香料也要。 若是这个最好的男人会制最好的香就更好。 她小小年纪就能指挥得一群小孩团团转,几人爬在矮树上为她摘梨也颇有乐趣,陆熙仪只摘了两个就没有兴趣,立马喊着累,自己跳下树去溪边玩水。 陆熙仪当时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裙子,珍珠白半臂挂着银丝披帛,红罗衫子随便一撩,丝毫不担心被树枝刮坏。 陆玉音穿的是杏黄长裙,对比起陆熙仪的甚是普通,可已经是陆玉音的最好,她珍惜得只想因在梨园相衬,纠结一番,才不舍地穿来出来,在兜梨时候,万般小心,还是被划破一道缝。 那时,陆玉音茫然地拉扯着破掉的裙子,看着从裙兜掉落的两个淡黄色鸭梨,抬头望望远边陆熙仪乘凉的树下溪边。 太阳照得晃眼睛,陆玉音眯起眼睛眼巴巴看着远处少年少女聚坐,言笑晏晏,他端坐如竹,慢条斯理用银钥研磨香粉,女孩散下长发,用珠钿戳弄水润饱满的鸭梨玩,溪水叮当,簪钿轻点出清香梨汁,笑声在伴随蝉鸣的微风中传得很远。 几丈外,烈日当空,陆玉音攀在矮树上,没舍得用已破的裙子擦流了一额头的汗。 真想走近看看他们,但她的裙子太破,她的手指缝里尽是泥土和木屑刺,即使看不清,她也偷偷地专注看着顾景桢制香。 或许是他身旁铜炉生的烟,或许是她额头上的汗,以后只要一回想起来,第一反应是热。 热得头晕目眩,陆玉音在病中都难忘这感觉。 她尚在无措时,觉得男人的呼吸近得扑在病重燥热脸上,让她也忍不住跟着略重的气息心潮起伏,心脏加速跳动。 陆玉音被不安地情绪牵引,忍不住抬起满是水雾的眸子去看他。 如果从外面影子看,男人俯下身……屋外的大夫欣慰不已,这一对小夫妻总算能用这法子了,真是让人欣慰! 可只有陆玉音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抬起了眸,她像本来正泡在温水,舒服得闭上眼,却猝然被人丢进冰天雪地的冷水里。 男人的气息笼罩着,双臂撑在她肩两侧,形成无形禁锢领域,直到看清他的眼神,她才明白那种不安何处而来。 他正用一种冰冷淡漠的目光打量自己。 仔细看清她的每一根发丝,盯着她的每一个神态变化,从头到脚,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每一个虚弱的喘息……似能层层挑开外衣,翻开里层血肉,看清她心底所想,是否伪装。 陆玉音前所未有的清醒,她的心开始颤动,恐惧和惊疑自下而上冲到头顶,几乎要在这种不含感情的审视眼神中落荒而逃。 他在怀疑什么?怀疑她的病是装的?怀疑她的失踪? 甚至——怀疑她本人的真假? 陆熙仪与顾景桢虽为青梅竹马,陆玉音不知他们在表面发于情止乎礼的交际中,到底有多大的熟悉程度和灵魂共振,如果他们天造地设,那么第一眼顾景桢就会发现不对劲。 但世间哪来那么多佳偶天成,多的是相敬如宾和恪守有礼,你不知我,我不知你。 连父亲或是下人都会把陆玉音认成陆熙仪,她断定顾景桢不可能轻易识别,世家公子小姐皆是守礼有序,他们多半交深知浅。 哪怕顾景桢觉得古怪,她也可用忧愁过度,导致性情大变等借口搪塞。 唯独没想到这猜疑会发生得这么早,还是在她病弱,精神脆弱之际。 或许只是她的多心? 陆玉音想尖叫,大声问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她受不了这种折磨,身体困禁在这方被他气息晕染的小小领域,不能动弹。 他的眼神却像剑锋冰冷,想一刀刀剖开她的心,逼她自己崩溃现形。 “唔……” 小巧鼻尖冒了汗珠,陆玉音从鼻腔发出难耐的呓语,轻微的痛苦哼声似在表示她的难受,她悄悄侧开脸躲避他。 可惜男人不为所动,陆玉音在那一瞬既是逃避,也是像做出了某种艰难决定。 她绝望地想,她不应该以自己的身份思考和生活,定是顾景桢发现她与平常陆熙仪作派不同。 那么如果是陆熙仪在的话,她那般天之贵女,在途中也该颐指气使,对于未婚夫的犹豫反应,该感受到的是一种屈辱。 哪怕从此只能仰仗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她仍会骄傲地生活,以一种高高在上、不失身份的姿态锁住未婚夫的心。 4. 第 4 章 [] 傍晚牧童的歌声在远处游荡,暗蓝色夜幕下,山脚村落下的炊烟一屡屡上升至消散虚空,空气中充满沾了潮气的芳草泥土香混着干燥的柴火味。 不到一天,听说那位同游迷路的小夫妻终于回来——对外当然说的是男女同时失踪,村里人们悬在心头上的大石落下,一切又能恢复正常。 夜色渐渐沉,村民把热乎乎的丰盛晚餐特意送到小屋,出来接食篮的老妇人从来不会给他们好脸色。 他送完餐饭拔腿就走,只是走的时候看到小屋一左一右同时亮了两间屋,心里嘀咕:小夫妻怎么不住一屋? 萍姑关上门,目送那村人安分离去。 她仔细验过饭餐,把饭菜布置到床前的小桌,轻声对床上昏睡的女子唤道: “小姐,该吃晚饭了。” “咳……” 纤纤玉手撩开床帐,露出张再无苍白之色的小脸,脸颊有了红润气色,但眉眼之间过于疏懒落寞之色,让本是艳丽五官的多了一份清丽,说出的话也是柔柔淡淡。 “多谢萍姑姑。” 萍姑忽道:“小姐错了。” 陆玉音放下玉箸,不解抬眼望去。 “大小姐从不会对奴说‘多谢’这样的话……玉娘,是你吧。” “啪” 筷子从手中掉落,陆玉音吃惊地望着眼前样貌平平的老妇人。 也许早该做好心理准备萍姑能看出她不是陆熙仪,照她看来,萍姑的手段绝不在府中大管家之下,一直当府中小姐的教导嬷嬷实在委屈了,说到底是陆熙仪太过受宠爱的缘故。 陆玉音苦笑,“是我小瞧,您将姐姐从小抚养到大,当然能认得出。” 萍姑平静地从地上捡起筷子,从篮里取了双新的来。 “两位小姐都是我接生的,我看着两位大小姐的时间比夫人的时间都长,也许有时候犯个迷糊,可再多相处会儿,哪里会瞧不出?” “萍姑……”陆玉音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 萍姑与她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陆玉音总对她有些害怕,说不上是因为萍姑总代表陆熙仪,还是因为母亲对萍姑的态度,但毫无疑问的是,萍姑没有家人朋友,生是陆府人,死是陆府鬼,绝不会背叛他们。 “二小姐放心,萍姑知道事情轻重,主子们的事儿,奴不会多嘴一句。” 陆玉音放下心来,自己没她稳重,虽多个人知道,但总是能帮衬,只是瞧着萍姑神色,毫无生气,不过也是,如今只有他们两人在刀尖行走,谁都会灰心。 “萍姑,你觉得他……”陆玉音小心翼翼看向另外一个方向一眼。 自早晨一别,陆玉音这儿送来许多汤药和两三盆碳火,午后大夫来诊了一回,说是并不大碍,听声音是到隔壁屋里报了信,顾景桢就再也没来看过。 陆玉音没脸把那事说出来,支吾问萍姑,萍姑说顾公子下午在山中亭里跟几位同僚相处,从神色和举止并未察觉异常。 “你觉得他能否……”陆玉音紧张低声问道,“他们相处时是何种场景?你、你大胆说吧,我不怪你的罪……” 萍姑不得已,说: “奴在大小姐跟前侍奉,免不了看见些什么……这便不是奴有些窥探,大小姐与顾公子不过是三五日邀一回品茶赏诗,坐不到半柱香,隔开桌子,并无亲昵之举。顾家是何等人家?太祖奶奶在宅中坐镇,相见皆有婆子丫鬟在一旁看着,出了顾家,这一路各自相安无事,绝无半步逾矩。这般如何,从前也是如何,如贵女公子们的诗会一类的,二小姐知道,那是众目睽睽。” 顾景桢的祖母病重,既是有诰命的老夫人,当初病危之时,圣上怜惜顾家忠烈,特许顾景桢回乡照顾,带着陆熙仪,算是给老人家见见孙儿媳,以免出了意外也算满了愿望。 陆玉音仍是忧心忡忡,萍姑不由多说几句宽她的心,回忆起以往,接下来的话显出慈爱之意,充满皱纹的脸上有了微笑。 “玉娘小时候不也总跟他们一块玩儿么?那时候你看着顾公子跟大小姐热闹,小孩子家家,不作数,大了,断不能这样,奴说一句大胆的话,只要二姑娘多摆派头,以顾公子的尊重礼数,到京城他未必都能认出……” 陆玉音轻吸一口气,声音很小,眼神闪烁着什么。 “如果……让他一直认不出呢……” 萍姑一愣,浑浊的眼直直看着她,低声惊呼,“原来你们是想……” 说到这儿,她不免有些同情二小姐,大小姐有一千一万个出路,都是疼爱她的父母家里挣来的,二小姐这般,未必是她自己甘愿。 萍姑沉默一会儿,数十年,她见惯深宅大院里稀奇古怪的事,这个年纪,早就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不知这两位小姐打得什么主意,但总之,是为了陆府。 眼前少女的脸上充满迷惘和悲伤,萍姑依稀记得,小时候的二小姐想跟着大小姐他们玩,但总是被远远甩在后面,那时候,会有一个少年拉着二小姐的手,没露出半分不耐烦。 顾景桢已经名满天下,那个同样惊才绝艳的少年呢? 萍姑忽然想问一句,直觉却告诉她什么都不该问。 萍姑面上露出坚定神色,似乎有些不认可这位二小姐的优柔寡断,语气坚定说: “顾公子为人高傲,大小姐亦是温良,始终没越规矩……奴说句难听的话,同床夫妻也未必知心,习惯和细节非亲近有心之人才能发现,两位清清白白,他们——谁也不知谁!玉娘休要担心,莫先自乱了阵脚。” 陆玉音微微点头,心定些,低头呷一口汤,“我们何日启程,我该先给他道声谢。” 比起顾景桢先来问,她该主动解释失踪一夜到底是为何,这样比心惊胆战等待问责好得多。 “小姐身上还好?奴猜想,明日就该启程了。” “今天睡足一日,又吃了这么多进补汤药,我已大好。” 陆玉音心想顾景桢不喜人打扰,这会儿见不着人,是刻意回避,看来只能等出发前亲自找他说明缘由。 主仆二人又把借口对上一对, 5. 第 5 章 [] 方才的对话肯定被他听到了,现在要问她失踪是怎么回事么? 凭他的心细程度,早就让人再芦苇丛边探查过。 陆玉音羞于见他,可在这声之后,所有的羞赫消失。 她忽然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她不该轻视顾景桢。 年少时的荒唐事不算数,有一年七夕,几个半大孩子都凑去花灯会,那时候顾景桢的模样已经能让无数女孩都移不开眼,哪怕艳丽张扬的陆熙仪在侧,仍有不少女孩偷偷送来红线信筏。 尤其是灯会结束,纠结许久的女孩们终于不再只会在一旁偷偷瞧着他,散会鼓声咚咚响时,一鼓作气,把表示心意的红线情书尽数抛来。 七八张红色信筏同时飞近,凌一棠抱臂在旁坏笑,笑他桃花运好,陆熙仪则是冷若冰霜。 被迫塞香纸满怀,顾景桢翻袖一甩,把所有印着女儿家红唇相印的信纸尽扔到一盏坐地大海鱼灯里。 燃起的灯火都混杂着各样熏香味,灯旁的他侧颜完美如玉铸,清冷白皙面上眸光流转,亦让那些眼见心意被毁的女孩们一边哭泣一边更加心动。 陆熙仪轻哼一声,陆玉音在旁,暗暗为那些掩面奔走的女孩感到难过。 她们也是早早准备的吧,小心地制香熏纸,充满期待地抹了胭脂,写出一手漂亮的小楷情书,期待意中情郎能报之一笑。 或许不该惹他的。 陆玉音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站在房门外,轻轻把猫笼放下,轻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骤然暗下来,门窗一关,特意放下遮光黑色帘帐挡住光线,唯有窗边漏出的一点明亮,判断出这主屋比她住得大上许多,布局相差无几,从侧后方门厅拐弯处看清后方多了相通到后院和侧门的走廊。 屋内桌椅等设置更为雅致,还多一扇八面檀木浮雕屏风。 陆玉音纳闷怎么会在屋子后面放一尊屏风,难道是改了布局另设书房么,一瞬的疑惑,她无心分神,悄悄咽了咽口水,预备向顾景桢开口。 “你真心想随我回顾府?” 陆玉音愣住,没料到是顾景桢先开了口。 他在昏暗窗边一动不动,叫她看不清脸上的任何神情,但只从勾勒出他的身形的光影线条和平淡的声音,她已被骇得不敢粗喘一口气。 陆玉音压制住声音的颤抖,“难道我们之间不作数了么?” 微笑僵硬挂在脸上,不用照镜子,她都能知道肯定是难看至极。 顾景桢对她的狼狈状态熟视无睹,依旧冷冰冰道:“一夜不明……我不会接受一个失去贞洁的女人,你想当我的妻子,就要拿出证据。” 屏风两侧镂空扇面后人影晃动,陆玉音只呆愣一刻,瞬间面上染上薄怒,瞪着顾景桢,死死咬住牙。 失踪一夜,自以为在水边昏迷一夜的借口可信,他竟然用这样羞辱人的法子验她。 陆玉音瞪到眼睛干涩,仍处在惊怒状态,仿佛接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像有一根细细的丝线,轻轻覆在她指上、发丝上,她对此不以为意,可回过神来,已像蛛网中的猎物再也逃不开。 在那一瞬她隐约觉得,这是顾景桢在报复床榻上的一吻。 他定视那为羞辱。 高傲美丽的未婚妻,忽然变得主动,也许正是这样让他生疑和生气。 陆玉音后悔那个动作,想明白带来的后果,她的脸上发臊,在对方讥讽和审视目光下羞得欲逃走。 是表现得太过淫.荡了么? 他以为她是什么?一夜之间跟别的男人媾.和,再恬不知耻地勾引丈夫掩饰罪行? 陆玉音袖下的双拳紧攥,紧紧咬牙到头脑充血发蒙,她虽不是金枝玉叶,从小到大吃了些冷嘲热讽的苦,多少看淡了人情,但她总没有这样被践踏过人格和尊严。 可她无能为力,陆玉音迈着千斤沉重的的双腿,一步步麻木地走向屏风后。 衣衫褪下,露出的温热肌肤立刻起了层鸡皮疙瘩,如黑夜中浸泡在冷水的寒意再次出现,她感到一股寒彻心底的冷,而这次的冷意源头,是屏风外临窗而立的男子带给她的。 腐朽的气息,死气,令人反胃,陆玉音闭上眼睛,等那在她感受中漫长痛苦的折磨过去,匆匆拉起衣带,再也忍受不住,快步走了出去。 衣衫还未及系好,等待中的顾景桢正好对上迎面出来的她,目光蓦然触及她肩膀一小块雪白肌肤,立刻移开眼。 陆玉音一张脸青红交替,美目盈满泪水,双手飞速系好衣带。 顾景桢视线越过她,从她身后,似乎得到了某个回答,她清晰地看到他脸上忽然有种很奇怪的神情。 目光再落到她脸上时,不再像之前冰冷,闪烁复杂意味,复杂到她难以理解,也不想理解。 陆玉音的故作冷硬的语气却流露出愤怒委屈:“你满意了么?” 顾景桢一愣,继而面上涌起薄怒,但什么都没说,竟有些躲避般移开视线,一沉脸,快步走了出去。 陆玉音一刻都不想在这漆黑冰冷的屋子多待,快步随他出去,她忙用袖子擦脸,深呼吸平复情绪。 一出门,萍姑已在马车旁等候,眼中闪过担忧神色,看到顾景桢,又极快收敛,心想小姐应当把借口说了,看模样,终无大碍。 “小姐,请。” 萍姑搬来马蹬,马车门口放着的猫笼已经换了木制的,她问陆玉音:“‘雪绒’可要放在客车厢里?” 陆玉音上去,抚着木笼,想了想,说:“若是放到货物板车上,路上坎坷,容易受惊,放马车里吧。” “喵!” 陆玉音伸手一靠近,白猫在角落缩成一团,毛炸起,瞪大眼睛朝她哈气。 一道尖细女声大喊:“她不是猫的主人!不是她!不是……” 众人一惊,陆玉音瞬间扭头看去。 原来方才的小女孩还未离开,站在墙根边上,叫喊出来的话被她赶来的娘亲紧紧捂住,拦了一半。 小女孩拼命挣扎,看向猫笼的眼睛泛起泪花。 猫猫根本不认识她,这个女人换了,不是原 6. 第 6 章 [] 行进两日,马车一前一后飞驰,在驿站停下休整的时候,萍姑忍不住求见顾景桢。 “小姐这两日总睡不安稳,药虽按时吃,都是硬喝下去,胃口不好,人不吃饭没力气怎么行……” 萍姑点到为止,她不敢直接说请求暂停行程这类话,这些日子她暗暗揣摩,顾家公子是个重脸面的,说白了,就是护短,只要陆家小姐嫁进去,捅破了天都有法子补,在此之前,什么排场规矩都要做足,哪怕陆家小姐不合他意,他也不会让人轻易踩了脸去。 陆家二小姐性子韧,不知她们是用什么法子换人,萍姑不敢多问,但二小姐自幼身子骨弱,这回受了病,真怕哪一回疏忽了挺不过去,所以斗胆子来请示。 车队停在驿馆前,因是短暂歇息,他们并不入住,只由部分人去采补草料干粮,稍作歇息整顿,不久又该上路。 萍姑去求见的时候,顾景桢正低头钻研半幅残缺棋谱,他指尖捻着一枚棋子,语气有些不耐。 车窗门帘留一道缝,外面嘈杂声丝毫不能扰他心神。 “何时开始的?” 萍姑心道不妙,不知他是要问得哪门罪,一时摸不准他是恼怒这时候打扰,还是怪汇报太迟,她不敢欺瞒,一五一十告知。 “启程那日精神就不大好,夜里总醒,奴婢以为小姐是病未痊愈,旅途疲倦所至。可后来停歇休息时候,也不见有所好转。” 帘帐一晃,顾景桢招手换人来收拾棋盘。 “今日歇在驿馆,请你家小姐来,让医师看看。” 萍姑恭敬应答,心中暗自欣慰不已,顾公子果然对她家小姐有几分情义在。 一行人收拾准备入住。待萍姑去禀,陆玉音知道了,忙从车厢软垫上坐起来,不安道:“让我过去?好、好吧……咳……” “快先披件斗篷。” 还未入冬,长袍披风已准备上身,旁人只当是病重未愈,其实按陆玉音以往的习惯,这会子本就需要用上。 下车到客房梳洗整顿好,陆玉音神态倦惫,懒懒的,不像要去见未婚夫的模样。 萍姑不知他们发生什么,以为是顾景桢在陆玉音面前表露过不快,“顾少爷对您不好?” 陆玉音的指尖抚过鬓边碎发,瞟一眼镜中未施粉黛的脸,微微颔首。 “我病着,他总不至于为难我,天黑了,萍姑你先歇下吧,别等我。” 萍姑听此,眼中闪过一瞬慈爱,陆二小姐心善,略有些优柔寡断,她从前或许瞧不上这点,但真到成一条绳上蚂蚱,跟这样的人做同伴,多少让人心安。 陆玉音走出去,扶着门框对她回头笑了笑。 “若是以前,在府中我们是要给你养老,如今……”她喃喃,“这样的境地,我只想尽量对人好一些……” 陆玉音没有回头听她回答,看向侧方相隔几间的顾景桢房间,笑容不自觉淡了下来。 长长走廊好似没有尽头,去了也心神不安,这一顿吃得丰盛,陆玉音被请到他客房里,面对一桌还算丰盛的饭食,因心里装满事,嘴里没个滋味。 看菜色,应是被嘱咐过照顾她病中口味,鲜笋清鸡汤、清炒莼菜、烧羊肉……有荤有素,皆是应时令的新鲜食材,在这地方出现这等菜式并不容易,可见店家要费一番功夫。 陆玉音一来,顾景桢正好换件空青锦袍走近。 他招手示意她坐下,神态自若,倒把陆玉音弄得好不自在。 陆玉音不敢胡乱看他卧榻之处,即使右边隔扇后的内室被完全遮挡,自己如客人受到招待,手和脚都不知该放哪里放。 因为以前顾景桢离她太远了,远到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跟他相处。 短短两次跟他在室内独处,都成为她夜间噩梦来源。 她险些忘了,顾景桢也曾是他父亲的得意门生,对他们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来说,区区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难怪一贯心狠的陆熙仪能与他般配。 自从离开那村落,夜里她不知因此烦闷多久,她隐约害怕跟顾景桢相处,冒充姐姐身份是其中主要的担忧原因,她原本以为按照以前所见着的相处样子就好,还不曾知道做人的妻子原来这么麻烦,为何关系一变,男子的心思就变得古怪可疑,让人害怕。 陆玉音不断告诉自己,要习惯跟顾景桢的相处,就当、就当他们本就是家人吧…… “淑儿?” 顾景桢淡淡一声,把勉强微笑的陆玉音又是吓了一跳。 “淑儿”是姐姐的闺中小字,忽然叫这名字,陆玉音险些反应不过来,手拿过桌上湿帕子擦手,顺势掩在唇边,低头掩饰住一瞬的停顿。 她忘不了漆黑小屋的恐怖和屈辱,一想起来都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家那些事……我怎能不忧心,”陆玉音面色并不好看,板着脸。 顾景桢没接话,仿佛是刚才那句并不是他问的一样,拿起调羹,象征性递来示意她喝汤,“身子差,多进补些,药呢?可有在喝?” 陆玉音心在猛烈跳动,生怕他说出哪点细节质疑她,好在没继续深问下去,不过没想到一下子话题转这么大,他又一副可堪是亲切关心的模样。 “嗯,药有用,夜里睡不稳,我想,只是有些体虚,马车上太颠簸……等安稳了就不用这样麻烦。” “你身体的事怎么能说是麻烦。” 顾景桢只动了几筷,食欲平平,反而更像是专来服侍陆玉音进餐,推动碗筷示意她夹菜的动作优雅,却带了无形压迫力。 “尝尝清炒的莼菜,藕片呢?夹一块么?” 轻声细语,一脸温和,亲切中带了礼数克制,仿佛与当日冰冷无情的不是同一人。 她在这微妙的态度中读到一丝示好的意味,大概算是对那日的赔罪。 简单问候后,只有碗筷轻轻相碰的声音,全程都是顾景桢招待她进食,陆玉音心里虽对他有怨有恼,但被他这样相待, 7. 第 7 章 [] 陆玉音根本不敢转身看顾景桢脸上是什么表情,帘帐之外,大夫说话声就这样被打断。 顾景桢坐在椅上,桌上沏的茶早过了最适宜入口的温度,他像是忘了这一点,听那大夫胡言乱语后,咳嗽一声,忍不住端起喝了一口,还没反应过来他本绝不喝这样的茶水,脑中有一瞬的恍然,眼神漫步目的就瞟到前面坐立不安的陆玉音身上,她双手交握在膝前,长袖掩盖下指尖攥得发白,脸却是红,从他角度看,耳垂圆润泛粉,不安侧过脸,柔顺黑发就稍稍盖住可爱的耳尖。 大夫提起箱子,有些尴尬,没想到这小年轻们如此腼腆,得了,今天又多嘴了,他面上讪讪,为找补回场面,下意识对男子回击,脱口道: “小郎君莫要跟病者争吵才是,她气机郁滞,喜舒畅而恶抑郁,比方这吃饭时候,最忌讳争吵闷气,本来嘛,食物下咽就该心情顺畅才能好好消化入腹,这一顿饭吃得心情郁结,进肚了反而伤胃,小姐下次顺心静气时进食才对……” 顾景桢捻着杯盖的手一放,忍不住再回击回去,意识比想法快,下一瞬细想他话是什么意思,一愣,他们何曾在进食时吵架? 大夫走出门时还自言自语:“话又说回来,谁规定男子一定要让着女子,吵就吵,男子汉大豆腐……” 林叶默默把大夫送出去,早就悄悄做手势让其他收拾桌子的都赶快出去,全程当什么都没听见,关上门,一溜烟跑了。 顾景桢心中有了几分异样感觉,今日他耐心十足照料,这世上还不曾有人受过这等待遇,她委屈? “淑儿心中不快?” 语气仍是淡淡的。 陆玉音吃得肚饱,方才一通事,她尴尬局促得浑身血液加速,很快就腹中觉得不太舒服,如那大夫所言,这样一顿吃下来果然会身心难受,心口发闷,而罪魁祸首好似有意捉弄,一句话,问得她手脚发麻,神情变得紧张。 她心中闷气一点未曾消减,语气生硬道:“多谢今日招待,若无事,我想先回房去休息。” 顾景桢的最后一点耐心瞬间消失,端坐椅上,脸上神态未变,不过是搭在椅扶手的手指轻敲两下。 想象中温声细语道谢示好的画面没有出现。 “既然如此,淑儿身体想必是好得差不多了?” 顾景桢眯起眼,“接下来十多日的路程,还有两三家驿馆可歇,唔……看来并不用停下。” 目光紧紧跟随即将推门出去的陆玉音的背影,她一僵,语气急促,“知道了。” “砰” 门关上,陆玉音走出来,大口大口喘气,她摸摸被填饱得发涨的小肚子,暗恼她真是个傻瓜,怎么蠢到别人喂什么就吃什么,吃饱了还不敢说…… 等闷闷不乐回到自己房间,萍姑已经睡下。 浴桶旁的水还在炉上温着,陆玉音简单洗漱睡下,一躺到被窝,就开始后悔没有争取能多住两次驿馆,在马车上睡时四肢不得伸展,空间密闭狭小,躺在普普通通一张床上,就已经让她觉得无比珍惜满足,可惜本来有的休息机会就这么没了。 陆玉音睡得很不安稳,沉沉入睡后做了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多日身体僵硬,她就梦到小时候大家在山中纳凉的夏日。 草地柔软,晒得又热又软的嫩草扎在皮肤上微微痒,午后在树下等到一股凉风,让人满足得闭上眼。 躺在林中的青石板上,大大把手臂和双腿都伸开,等待头顶乌云滴下第一滴雨。 他们还会自己做油纸伞,包括下人和附近农庄的孩子一起,选竹竿,扎藤条,提笔在伞面画图案,到了雨天,欣喜地撑出去,若是有谁拿错,准会大吵一架。 陆熙仪这些人是不会跟他们混一起,只有陆玉音总是不被姐姐带着,才会跟其他孩子一块儿玩,像是有清晰的等级划分,小孩子不敢触碰陆熙仪等人物品分毫,他们也没机会砰,但陆玉音格外注意,因为她很早就发觉顾景桢跟陆熙仪一样,不仅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占有欲还十分强。 蒙蒙雨中,顾景桢亲自画的伞格外好看,水汽在山道中仿佛是满山绿意晕染而出,翠绿生烟,一点白色伞面隐约浮动,他的那柄,淡淡两笔墨画,意境上乘,在一众伞面中格外突出。 可惜只用了一次,顾景桢不悦于伞上沾了污泥,即使忽然下了雨,被困在山间书屋,他也不愿再用。 雨声渐大,水滴在檐下连成珠,寂寥寥,刮着微凉的穿堂风。 书屋里没有什么人,天色已经有些晚。 看雨势,一时半会停不下来,透过窗印进来的日光渐渐黯淡,凌一棠在玄关柜子翻找,把刨出来的自己的伞递过去。 顾景桢冷冷问道:“你的伞?开过了?” 跟顾景桢相反,凌一棠是个很懒很随性的家伙,他混在大伙中敷衍劳动,随便在油纸上画了几根兰草就算完工,更多时候下雨了他只会随意在门口抽一柄就用,鉴于他的好人缘和尚书公子家的身份,没人会跟他吵架。 凌一棠转转伞柄看,挠挠头,脸上有些歉意。 “好像不知什么时候用过一次……不过还是跟新的一样,你看,一点水渍污泥都没有,说是全新拿到街上卖都有人要噢。” “别人的东西,我分毫不沾。”顾景桢扭过头,“多谢,但不必了。” “唉,你这毛病,幸亏你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咦……” 凌一棠叹息摇头,微笑依旧温暖,迎面微凉的满山细雨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正调侃师门好友,忽然听到后方迟疑的脚步声,扭头看,大风飘雨的走廊另一端,容貌秀美的女孩怯怯抱着书,不敢走近他们,时而担忧抬头望天。 “该我英雄救美啦。” 凌一棠大喇喇撑开伞,快步跑向后方一庭院之隔的雨幕,“小玉儿师妹,你别动,我过去……” 扭头的不止凌一棠一个,顾景桢很快转过头,视线落在朦胧山景,不久,急促纷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们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伞倾向另一边,凌一棠半个身子都湿透了,还能笑容爽朗地逗女孩玩儿。 轻笑嗔恼的声音很低,娇小身躯紧紧贴着少年,顾景桢不可避 8. 第 8 章 [] 陆玉音顿时后悔,有些急追问道:“萍姑快把顾府如何?从前她交往过哪些人的事告诉我一声。” “这是自然。” 门外走道有熙攘嘈杂声传来,预计要启程,陆玉音主仆二人不方便再说话,萍姑服侍她进食,让她先吃早饭,坐在一旁,顺便小声介绍。 “顾府里几座园子前些年翻新修过,顾公子并不总是在家,一般住‘鸣翠苑’,东厢的“观园”肃静,只等他成婚,夫妇两个一道搬进。除一位远房家的姑母和两位堂妹暂住过,去年搬了出去,其他的再无旁人。梅园是隔壁山陇一座赏梅小榭,有一条回廊从后院相连,自从去年小姐进京住下,跟顾公子相见的话,从后院出入,倒也方便,但现在……” 萍姑语气恨恨:“现在回去,那些没长眼睛的东西不知会怎么轻贱!小姐的体己银钱支撑些时间事小,可冬日不比往常,取暖的碳、加厚的被子、新制的衣裳……处处用钱,住在梅园,顾府里谁想得起来?以后还不知还会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只有搬进府去,才能有个托底。” 陆玉音记着昨日大夫说进食不可心情郁结,调羹在碗里搅了搅,心中哀叹一声,心想吃这一顿时候也无法真正畅快起来。 烦心事不断绝,人生哪有容易的事,能尽力改变的只有自己心态。 陆玉音想清楚这一点,很快打起精神,微笑问道:“这已比我想象中好很多,剩的体己是什么份量?” 萍姑有一瞬犹豫该不该将陆熙仪的情况说出,但又一想,大小姐出走,多半回不来,若是二小姐是贪图金银之人,这会又何必来替嫁替死。 萍姑迟疑道:“陆家账上的钱早就充公,她、她以往习惯在柜上支钱,房里银钱只存了几匣子,包括奴的例钱……小姐还有七八箱首饰宝物,未曾清点过,但估摸不少。” 陆玉音眼睛一亮,陆熙仪的珠簪金银皆是上乘,能看得入眼的赏玩也非凡品,随便一件拿出来换了都不是小数目,何况竟然有七八箱。 萍姑点点头,颇有心安意味,“这些东西因在顾家才能保全,小姐并非张扬奢侈之人,这些攒着,够以后以备不时之需了。” “不,我们回去就清点。” 陆玉音有一瞬的沉默,担忧和犹豫从脸上闪过,她喝尽最后一口温热的粥,仔细地吃掉最后一颗米粒,轻声吩咐道: “萍姑你去找找门路,打点西疆差役,母亲他们一路受苦,冬天快要来了,她们连件棉衣都没有,姐姐存的东西……我想,我变卖了拿去给母亲用,她应该不会怪我。” 萍姑吃惊望着她,马上又想到冬日将近,押送犯人的官差将上面安排的物资一层层克扣,有塞稻草穿的黑心棉絮衣穿都不错,犯人们若是冻死在途中,他们更是能省事,路上简直阿鼻地狱一般,不过要是想把冬日需要的物资送去,不知要砸下多少倍银子才能疏通。 “她们比我更需要,要命的干系,我何必要贪图我这点退路而让她们有致命危险?更何况这本就不属于我,她的东西,我不想碰……至于萍姑你的钱,快早早取了做安排吧,还能有什么亲戚能帮忙藏一藏?” “小姐忘了么,我是陆家的家生子奴婢,老爷小时,我已经在伺候老太夫人了。” 对于陆玉音的关切,萍姑干笑两声,表情冷淡。 门外敲门提醒的唤声响起,两人默契止住声,陆玉音一言不发走出门,心里微微刺痛。 她根本没有萍姑想象中的大度善良,这是她的救赎之道,以后,母亲和姐姐不会原谅她的…… 不少人言词抱怨,离开舒适驿馆,又要开始辛苦旅途,但很快因为能归家而兴奋,上了马车就催促马撒蹄子跑开,车厢里,萍姑把顾家地图、还有陆熙仪到京后的日常描述给她知道。 陆熙仪不喜欢与人深交,也不喜欢萍姑跟着能压制看管她,常带了是一个已经打发出去的小丫鬟,萍姑以旁观角度推出一二,从第一天开始尽量回想描述。 一番仔细回忆,陆玉音默默记下她说的细节,好在并不多,陆熙仪以顾景桢未婚妻身份自居,虽才名在外,但不屑放下身段,在京城贵女们中的口碑并不佳,这反而为她省了许多事。 中间歇息时候,陆玉音试探着打算去跟顾景桢问好,每让萍姑回报,得知顾景桢在车上并不露面,陆玉音这才作罢。 这十多天竟然变得可贵,萍姑向她详细说了陆熙仪起居习惯跟生活细节,陆玉音越记越紧张,甚至开始期盼时间变慢些,她有些害怕到达后遇到的一切。 最后两三日,眼见已经入州界,有些话以后不方便说,一日,萍姑忽道:“小姐想好如何请求进园子了么?” 陆玉音恹恹歪在车厢壁上,略微烦躁扭过头去,松了松领口,多日呆在闷气憋屈的逼仄狭小空间,听到的、想到的,沉沉压在心上,一停下整队就汤药不断,随意说句话都让她变得暴躁。 “每日见不到人,我有何法子?” “请小姐注意举止。” 萍姑声音有些严厉,“女人对付男人,法子多的是,如果是大小姐她,甚至用不着困顿如此……” 陆玉音微微不快,陆熙仪的才情她见识过,在她们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小时候,陆熙仪写字作诗一直是出类拔萃,有时候甚至会主动热心纠正她一双错误拿笔姿势的手。 有一次父亲久久归家的日子,高兴地抱着两个女孩亲了亲,笑声连连。准确来说是只抱着陆熙仪,拉着她,但都给她们带了礼物,陆熙仪心情格外好,饭后无聊,兴高采烈地教她写字。 陆玉音永远记得那个时候的姐姐,笑得明朗可爱,会温柔地抱抱自己,可惜第二天,陆玉音鼓起勇气凑上去的时候,陆熙仪眼里已经看不见她,恢复一贯对她的排斥和无视。 如萍姑说的那样,陆玉音相信陆熙仪想要做一件事,一定很容易。 像陆熙仪这样的小姐,出嫁时家中会让带着位年长有阅历的嬷嬷去,萍姑就是为这准备的,陆玉音自 9. 第 9 章 [] 来人琼鼻樱唇,眸如秋水,眉梢透着傲气,一身茜红衣衫,快步走进时,头发珠钗步摇晃动,身上玉佩叮当响,足见是有多么生气。 王姝湘只有一个哥哥在上,一众堂表兄弟里只有她一个女娃,家中长辈疼爱至极,造成她骄纵性子,跟顾景桢是远亲,总借着这名头来顾府,自从先前暂居顾府的两位远房表亲姐妹搬走,她没有理由再接近,可一听陆熙仪跟着顾景桢入京,气得她不管不顾冲来。 听到陆玉音的话,王姝湘一张脸通红,她没那个脸面去问,更不想赌再也不能出现在表哥面前。 “你是罪臣之女,怎么还敢跟景桢哥哥在一起!” 王姝湘怒视她,旅途让这该死的女人消瘦一些,但气质好似有了变化,不如以前高傲,眉梢淡然,说起话来,听着让人厌恶,但不同以往那股不搭理人的傲气劲。 陆玉音自顾自斟水。 “请王小姐谨慎说话,顾景桢还认我这个未婚妻,我们将会如约完婚……那时,说不定你还要叫我一声‘嫂嫂’,罪臣?难道你的表哥将会有罪?顾家将有罪?” “你!” 这个女人比以前还要牙尖嘴利,更加可恶。 她大声叫道:“表哥是照顾你的情面,如果这时候退婚,天下人会耻笑他无情无义,他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所以一时没有跟你取消婚约,时间久了,他会认清你的真面目,那时候,他就会抛弃你!” 陆熙仪从没把王姝湘放在眼里,她的长久无视终于激起王姝湘的愤怒,陆熙仪的高洁在她眼里变成清高,疏离教养变成虚伪轻视,一旦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再不会有其他客观的认识。 “不会发生的事,王小姐说一千一万次都成不了真。” 陆玉音刻意用手抚抚侧脸,做出烦躁她聒噪的神态。 王姝湘咬唇,对她这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很看不惯,可如果她心里真有底,现在就该找表哥去。 想到那个对自己一脸冷淡和疏离的男子,王姝湘打心底里有些怕,绝没勇气把这些话当面说出来…… “陆熙仪,你别得意,就算表哥暂时没有抛弃你,可你已经被我们讨厌了,贵女们每年的‘春山宴’已经要开始,可你现在都还没被邀请吧?哈哈,你休想在京城立足!不被人承认的话,最后表哥还会娶你吗?不会的!” 王姝湘一股气说完,气鼓鼓扭头就走,一口气出得畅快,飞快消失的背影看出几分急促,大概也怕再多一刻,对方会说出什么话让她吃瘪气死,还不如出完气就跑。 来得快,去得也快,人走远去,陆玉音脸上却没有轻松笑意。 “春山宴”上,贵女们各自献出自己一件作品,诗词曲赋、琴棋书画……以慈善为名,由人出价买下,资金捐赠贫苦或灾祸发生之地,宣扬天子宫中太后皇后教导各方贵女的德行教养。 宴会由京中高官夫人牵头攒局,广发邀请。购买者基本是各方达官贵人,正是去年春山宴上,陆熙仪的一副丹青高价被购,传入宫中被太后看中赞扬,听闻陆顾二人婚事,太后太后以这对爱侣为榜样教导宫中皇子,男儿当如顾景桢一般有抱负才干,女子如陆熙仪德才兼备,亲自道了贺词彩头,赐赠陆熙仪一对玉环。 贵女们为避免自己带的物品没有人拍走的尴尬情形,多半私下提前确定有人会看中买下,若有人带来的物品独独被剩下,那一定极没面子,若是有人得了高价,将会成为一段时间的议论中心,于是就有贵女暗暗使劲,互相比较最后的竞价,看谁能出这个风头。 陆家小姐身份尴尬,各夫人小姐对她避之不及,今年尚未受到邀请,但陆玉音却不得不露面参加。 她要让人知道,陆家小姐依旧占有天下第一惊才绝艳的顾景桢,依旧能得到人人暗暗的羡慕和议论,这些是陆熙仪和母亲希望她做到,也是如今寄人篱下生存之策,尽管她心底里常常出现另一个人的名字…… “萍姑。” 萍姑早就等候在外,陆玉音将身体放松,往后靠倒在椅背上,仰面吁了口气。 “她可准备好今年要献出什么?” 萍姑就算站在外面也听到王姝湘的嚷嚷,马上反应陆玉音在烦恼什么。 “似乎思量过,至于是否做成,奴便不知……” “好罢,待会我们清点东西就知道了……”陆玉音喃喃,揉揉额头,“外面有些吵闹?” 萍姑会意,道:“方才奴说小姐病中见不得脏,都在外面清扫院子,杜鹃性子认真,奴让她在外面等着,若是小姐休息后有人来访,她会通报。” 陆玉音起身往绣房走去,过了玲珑花罩门,室内陈设更为精致,锦笼纱罩,金彩珠光,当真是小姐闺房,一侧由挂画罩住的不起眼柜角都颇为雅致,在她准许下,萍姑拿出里面放的木箱,个个约有手臂长宽,陆玉音在书房里搜寻一通,果然在陆熙仪喜爱的一本词集里找到钥匙。 陆玉音开箱查验,一一清点拿纸笔记下,二三十多套首饰头面,另有大木箱收藏的珍玩若干,这算一笔不小的意外收入,但她脸上却没有喜色。 她将格外华贵的几套收纳到箱中,放好一部分,对外室等候的萍姑唤道:“萍姑姑,快过来。” 陆玉音指着桌上几个匣子,“她戴过哪些,麻烦您帮忙分捡出来。” 依照陆熙仪的习惯,再华丽的衣服也不愿穿第二次,戴的首饰要配对,萍姑指认出大概,陆玉音点头:“显眼的留下,其余变卖,大箱子里还有些字画玉器,落了名的不好送出去,我也只找出一些……” 陆玉音根据萍姑口述,挑捡出翡翠耳环、碧玉镯子、明珠耳珰……相撞碰撞出悦耳轻响,一箱使人目眩神迷的璀璨珠宝,瞬间空一半。 沉甸甸的匣子,陆玉音跟萍姑口头算了算,要先托一个可靠的人到陆家流放经过的州地、让他能州府里的人说上话、 10. 第 10 章 [] 梅园第一天热热闹闹整顿一番,第二日萍姑就更加严厉对待众人,称主子旅途劳累,需要静养,让她们轻手轻脚地伺候,进门皆要通传。 鸣翠阁的大丫鬟流月带了顾景桢口信,说他回京后一时应酬繁忙,白日没时间探望,夜里回来得晚,让陆小姐好生休息。她带一位大夫同来,还带些供解闷的书画和玩意,见陆玉音兴趣缺缺,没坐多久,萍姑便把人送了出去。 梅园清扫整洁后,与以往风格不同,怪石枯草,嶙峋树枝下草地略显荒芜,霜后另有清冷美感。 流月出来时,道:“这样也好,等冬天红梅开了,在雪地里是最夺目显眼。” 这是无心之话,萍姑听了,眼中闪过一丝阴暗,把人送到游廊小门处,将手中小篮子塞过去。 “流月姑娘走一趟不容易,这是一点吃食,回去拿与妹子们分了吧。” 萍姑掀开点布罩缝,让流月一瞥,看清里面是马蹄糕点,这些稀松平常,不同的是篮子里另装一副象牙小箸,比一般筷子短,端头镶银,精美可爱,远超一般普通小礼物的价值。 流月推脱不开,接过篮子笑道:“我走这一趟算什么,陆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让我辛苦,萍姑姑何须客气,这也不过是几步路。” “几步路也并不容易,同一府上,咱们姑娘不喜欢出门,少往园子里走动,还怕公子见怪。” “这是哪里话?少爷记挂,回来便交代我们小心伺候,若是姑娘身体好了来玩一玩,少爷心中也踏实。” “当真?”萍姑眼睛一亮,“我们小姐还有些旅途后困乏的毛病,想准备去亲自感谢一路的照顾,现下秋日凉,她打算做雪梨汤,若是公子在,烦请小妹子你来说一声,咱们小姐也能尽一份心意,送一份到鸣翠苑去。” 一份汤罢了,若是想请人喝,直接让厨房做,何必非挑人在的时候亲自送去,醉翁之意不在酒。 流月掩嘴笑,“萍姑姑放心,若是爷白日里在,我肯定让人来说一声。” 萍姑眼神闪动,试探问道:“将要入冬,公子还住鸣翠阁?那地方过于阴凉……” 流月敷衍道:“不知会不会搬动,主子们的心思,咱们哪里知道呢?” 萍姑从她嘴里探不出是否有将陆玉音请进园的意思,两人一边走一边说,送走人,她将探听到的顾景桢饮食喜好说与陆玉音听。 陆玉音记下,卧在床上咳嗽两声,要坐起吩咐人。 萍姑把她按回去,劝道:“先睡吧,大夫重新开了药方,外面正煎药,晚些还要吃一碗燕窝,小姐困了就别再起。” 陆玉音昨日多费了心神,晚上便觉乏累,这便要好一顿歇息,顾景桢让流月带了不少滋补药材来,听那大夫口气,以后还要长期调理,她记挂交代萍姑去办的事,可也知道自己身体还是要顾忌,歇息两三日后,有天早醒,出门在园子里走了一圈,陆玉音才觉得身体轻松不少。 梅树旁,陆玉音捻一根干瘦枯枝,轻抚树枝上花苞未冒头的微刺枝节。 这满园梅株,美则美矣,冷清得像是道观,一时住得下来,时间久了,她不确定自己能像陆熙仪那样有闲情趣味,耐得住寂寞。 “喵——” 隔着圆月型门扇,远处草丛边,人影绰约,几个丫鬟逗得猫喵喵直叫。 “握手”“坐下”等话隐约传了过来,蹲坐的白猫被她们手里的鱼干诱惑,听从指令抬起爪子,憨态可掬,惹得一阵轻笑。 陆玉音远远看着,萍姑整理好了她的斗篷,面色不好地看了那处一眼,愠怒道:“奴这就教训这群不安分的!” 白猫不认主的事还没人发现,可时间一长,雪绒跟梅园的人早已亲近,人们会忽然发觉疼爱猫的主子突然不接触猫,这事定会引起怀疑。 陆玉音冷着脸,她身后跟着的丫鬟杜鹃低头不语,心里暗道倒霉,她们私下会学着小姐逗猫玩,这回被撞个正着,抬头偷偷瞥见萍姑板着脸去教训人,再一看已经要走远的小姐,忙跟了上去。 “杜鹃,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好了么?” 陆玉音对方才萍姑教训人的事不置可否,美艳脸上没了轻松微笑神色,显出冷淡威严,这足够让杜鹃害怕,更加谨慎小心服侍。 “回小姐,奴婢把川贝母跟银耳都准备好了,各半斤,都是上等成色。” “很好。” 杜鹃有些好奇地跟着陆玉音去往厨房。 陆玉音活动活动手腕,心里对那些即将被浪费的食材和小丫鬟们道歉,若是以她自己本身的水平,做一碗梨水没什么难,可陆熙仪不曾下厨,甚至可能连油盐醋瓶都分不出来,一次就成功显然不太可能,也不够显得珍贵,那么便需要演一演了。 “小姐。” 厨房门口两个丫鬟垂手立着等她,陆玉音进门后做出好奇神色,走着看了一圈,指挥:“你们两个,雪梨削皮、去芯、切块,银耳和川贝母洗净泡发。” 陆玉音冷静吩咐,选了一座小炉,等火升起来,紧罩在身上的斗篷没沾一点灰尘,她屈尊纡贵敞开外袍,挽起袖子,在水池洗了手,亲自加水放料。 陆玉音站到一边,用雪白帕子仔细擦着手,仿佛那时世上最珍贵的艺术品,一眼都未曾看过她们,等擦干净,才有心思注意过来,“看看,好了没?” 雪白梨块水润多汁,银耳晶莹剔透,晃晃荡荡在水中转一圈,沉下去,咕噜噜冒出小泡,柴火气息干燥扑面,盖上盖子,滚水声嗡嗡轻响,听来倍让人有成就感。 小砂锅冒出白烟,小丫鬟扇风加柴,被吹得一脸灰,熏得流泪,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说了句:“小姐,这本就还未完全泡发好,水滚起来没多久……” 陆玉音冷冷道:“食谱上的做法还能有错?” 小丫鬟立刻噤声,另外两人也不敢说话,低头默默按她吩咐行事。 果不其然,经过她使唤安排,第一次银耳多了,水少,第二次雪梨下得 11. 第 11 章 [] 墙上挂幅春雨初霁图,屏风后摆了素琴,炉中的香新添,方才一开窗,清风入室,那烟袅袅斜逸,窗外翠竹沙沙作响,声音悦耳,一室绿影虽妙,映着单调文具和纸笔摆设,不像文臣书房,更像是道士居所。 陆玉音打开桌上梨盅,清香之气弥漫一室,盖住原本的馨香,亦使这冷冷清清的书房多了甜腻气息。 她心中忐忑,以前跟凌一棠相处时,根本不用顾忌许多事,心中早把自己当做一棠的妻子,又因为从小一棠事事迁就,她思索一千遍一万遍都不知怎么跟顾景桢示好而不暴露异常,又把以前偷看过的情戏话本回想一番,当下软了声音,道: “景桢哥哥,我亲自下厨做了梨汤,你可要尝一尝?” 未婚女子做羹汤的心意非比寻常,一般只有女子侍奉父母公婆、或是给丈夫做饭,关系亲密到了互相影响到生活起居之中,才同席而餐,若是未婚男女,以送饭而名,你送我羹汤,我还你笛萧一曲,一来二去,你来我往,郎情妾意,就这么一拍即合。 顾景桢在窗边深呼吸一次,似乎把待在书房长久的浊气吐尽,身子立刻舒展许多,转身踱步过来落座,视线落在桌上。 青花红鲤碗里梨汁清亮,调羹在碗中一荡盛起,又能显出它的粘稠软糯,陆玉音微笑坐在他对面,将碗端放在他面前推了推。 一勺盛起,银耳软而不烂,香气扑鼻,顾景桢执起调羹又放下,清冷流转的眸子扫了她一眼。 “淑儿甚少下厨。” 陆玉音微微低下头,心头一跳,是太急切了么……因为有求于人,显得过于谄媚,他不喜? 陆玉音轻声道:“我总该学一学。” “既是无关要紧的事,刚回来就不该大动干戈,若是有事交代他们去办,难道他们还敢有怠慢的?” 顾景桢语气微冷,陆玉音听着,原本那份羞涩消失得一干二净,涌现出一股羞愧和自取其辱的恼怒。 活像她巴巴来这儿献殷勤贴,偏生他还直愣愣说破出来,丝毫不领她的情,也不维持那点体面。 想必是陆熙仪跟他各自的习惯,不像寻常青梅竹马亲密,连一份小小羹汤都显得稀奇,他也根本说不出什么情话,鸣翠阁的人看到她来跟看到什么似的。 陆玉音同时还有一股委屈。 她以前给一棠的东西,哪怕是片树叶,一棠也会好好收着,顺着让溪水飘走都得当她的面……这人实在,太不解风情! 至于他说怠慢?流月等人的态度能向全府人表明鸣翠阁的态度,但他哪能管得了人人心里怎么想、每时怎么做? 她再不来,只怕通往梅园里的门不用人看守,直接上锁没人管! 瓷碗声再没有响起,他是不再碰那梨汤,端出来一会儿,冒的热气都少了许多。 陆玉音“嗯”一声,眼神飘向窗外重重叠叠的竹影,暂时不想与他多说一句。 这儿一时没了声,流月在外有所感,趁机进出拿物件,她瞥见桌上两人谁都没说话,便慢了脚步,抬手招呼小丫鬟,准备让人把桌上快凉的的茶换下。 顾景桢垂下眸,垂在椅上的手指一屈,缓慢摩挲两下,忽然开口问:“听说大夫的方子对症下药,近日你也能睡得安稳了?” 既是他亲自让流月去梅园,流月也知道她的情况,无事了便多问这一句做什么,客套话还不如流月说得有诚意,陆玉音心想无非是刚下了她面子,这回找补。 陆玉音抿了唇,声音轻柔,“修养一段日子就能好,有劳景桢哥哥担心。” 流月的脚步声传来,一股清茶香气散出,她端着茶,放下时似乎无意看了桌上,微微惊讶道:“少爷怎么不用梨汤?” 流月犹豫要不要把桌上这些东西撤了,先收了冷茶,笑道:“我听说陆姑娘在厨房呆了好几个时辰,给梨子削皮、洗银耳,都是大功夫,不止要心细,还费时间,少爷若是不喜欢吃甜,就赏给奴吧。” 顾景桢听到“好几个时辰”,忍不住看了眼陆玉音。 陆玉音语气平平,“流月高抬贵手,我梅园的人还未尝过,不如我带回去可好?” 流月讪讪笑了两下,发觉顾景桢没有什么指示,只好端着冷茶缓缓后退,“唉,那便是奴没有口福。” 陆玉音放任目光神游,看书柜一排排书册密集,笔筒画架齐全,屏风上的青松图在熏香前好似有了云烟,在这屋子里待坐一日一夜,既会觉得时间漫长,也会在点滴时间流失中忘我。 等人退了下去,四处静悄悄,窗外竹林风声能消人燥意,陆玉音想再说些什么,纠结凝思,又有些心不在焉。 顾景桢抬眸看向对面,心想终究是她心意,一瞧,陆玉音一张抹了细粉的脸雪白妍丽,微微斜开脸,带着点怒气和不安,水润灵动的眸微闪,眉梢眼角都是生动灵气。 他心中一软,正好目光停留在她长裙腰身的细腰带上。 纤纤细腰,茜色衣裙腰上一根装饰用的细长丝带,坐下时自然垂落,尾部端头的勾织花纹精致,晃悠悠跟裙摆下露出的一点绣花鞋图样相衬。 陆玉音注意到这眼神,忙扯了裙子,遮住绣花鞋,将那带子摆正。 其实她很少穿这样张扬的裙子,陆熙仪的裙子极少穿第二次,这件不太合她本身喜好,想必在人前少出现,所以她才挑了这件,从前未有人说道过她容貌如何、衣着如何,旁人眼里只有个样样顶好的陆熙仪,哪里会注意到她,连凌一棠也没这样过。 陆玉音竟有一丝无措和羞涩,险些要抬手抚脸,疑心脸上的胭脂是否乱了,让他看去失礼,很快又心中砰砰一跳,身子绷得板直,抬眸对上他清澈眼神,极快闪开目光掩饰慌乱。 等一阵心乱跳的慌劲儿过去,陆玉音又气又羞,暗恼他不尝一口,先训起人来,刚才流月进来缓和气氛,可她不能真把东西带回梅园,光是这么一趟,顾景桢丝毫不领情,全府人知道了可不被人笑死?她的脸往哪儿搁? 陆玉音思及此,焦急火气再次冒上来,抬手将顾景桢面前他不吃的那碗放回去。 顾景桢顺势端起茶水轻抿一口,“淑儿的心意我知道了,以后莫再这般辛苦。” 或许顾景桢这话发自本心,可在陆玉音听来讽刺意味十足,纵然想骂人,她忍了烦躁,不冷不热开口: “辛苦?景桢哥哥说笑,我一病,平日诗会都参加不了,梅园未入冬,不过是弹琴煎茶为乐,有几个残缺棋谱倒妙,日后我研究研究罢。” 顾景桢皱眉道:“费那心神做什么?养病最忌费心。” 可惜要她费的心太多,诗 12. 第 12 章 [] 因陆玉音病稍好,连雪绒常待的东边一间厢房也要做清扫,因此暂时把它挪放到偏厅的一角。 她们被萍姑训斥过不许再逗猫,哪有仆人比主子还要能招猫喜欢的? 辛辛苦苦养了只喂不熟的白猫,平时热脸贴上去,猫崽子不认,等到了别的手里,它又馋那点鱼干,面对讨好来者不拒,没了骨气的模样气煞主子。 这回碰巧又让主子撞见,杜鹃以为主子不高兴,忙过去作出生气样子,回头发现陆玉音已冷着脸走远,她急促跟两个小婢子说道一番,那两人心中害怕,速速把猫抱回,面对面坐着担忧哭了一场,晚些时候主动向萍姑请罪,求了责罚,以免等主子真要打发她们出去了,更无法挽救。 萍姑听了,让这两人把场景对话细细说来,同样也是心中一沉。 祸起萧墙,这些小丫头片子嘴上没个把门,无心说一句话,如果让有心人听了去,指不定酿成什么大祸。 “掌嘴二十,罚三个月的银钱,这个月每天只给吃一顿,你们屋子里的粗活全都由各自一人做!” 人们便看到两个已经脸肿皮破的小丫头哭哭啼啼跪在下人院自行掌嘴。 夜色沉沉,笼罩在梅园许多人的心上。 陆玉音的房中无人点灯,不许任何人进来,独自坐在窗下,月光照进,身旁不远处的猫笼里,有一双澄澄猫眼闪光盯着她。 陆玉音脸上一片木然,窗下光影移动,她看清那猫的戒备神色,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木笼干净整洁,白猫蜷缩在一角,不管这几日怎么试着喂食物给它,现在她手边也放着它平时爱吃的小鱼干,它依旧是防御姿态。 陆玉音喃喃道:“你认出来了是么……” 她突然觉得充满空虚感,有人发现异常,或许是好事一件,他们可能疑惑过现在的陆熙仪怎么没以前有高洁气质,却不会有人疑惑原来的陆玉音去哪儿了。 如果她不见了,或者突然出现,会不会有人认出是她? 女子抽泣声在这静谧中显得清晰。 陆玉音曲腿坐着抱住膝盖,歪着头垂泪,看向那猫,心中对陆熙仪多了一丝羡慕,起码她的猫记得她…… 痛苦过后,陆玉音慢慢止住哭声,空洞眼神不知望向哪里,直到身体屈坐久了僵硬,她把猫笼提近,手按在笼门口。 “喵!”雪绒仿佛预知到危险,它不敢大叫,机警抬头盯着她移动的手。 “对不起……”陆玉音低声对它说道,眼神充满纠结痛苦,可必须要这样做。 “哧!” 隔着猫笼,雪绒一团白毛炸起,陆玉音的手贴在充满空隙的猫笼上,让毛茸茸的毛抚过她的手,柔软,细腻,触到这样温暖柔顺的皮毛,听着它咕噜噜发出呜声,被它热乎乎的小脑袋蹭着,什么烦恼都能抛开。 她好似又听到了雪绒厚厚肉垫在家中木地板上行走声音。 有次,陆熙仪发动全府人找回乱跑的猫,凌一棠躺在她院中的树上眯眼假寐,长腿晃动,满不在意说道:“好咯,陆熙仪的猫不见咯。” 小院落在府中并不起眼,却被陆玉音装饰得温馨精致,庭中一颗高大柿子树,两旁有花木、果树,还扎了一个秋千。 陆玉音正在走廊角落堆放的簸箕框翻找,上一回无意跑到这儿,就是在这些框子里发现的。 她站起来,叉腰高声道:“不见了你高兴什么?别偷懒,快想想,还有什么地方有可能在?” 凌一棠是为陆玉音打不平,他知道陆玉音自己很想养一只,也从来没有机会摸摸猫,所以他换了个姿势,笑嘻嘻说:“准是被老鼠拖走了,她那猫养那么矜贵,胖得像个球,遇上天敌,只有被捉的份儿。” “啊!”陆玉音尖叫着跳起来,仰头瞪着他,气得要跳脚,“不要说那个词!你讨厌!” 陆玉音最怕老鼠,阴影来自于她小时候捡一个馒头,正好低头跟厨房桌子下的耗子对上眼,吓得她嗓子都叫劈了,从此只要听到这个词都怕。 “你跟就那只臭白猫一样!又懒又馋你知道吗!”陆玉音指着他大骂,凌一棠明明是来帮她摘樱桃的,她还没从房间找出网兜去接,他已经足尖一点,跃到隔壁树上歇息了。 凌一棠忽然叫道:“你背后!” 陆玉音吓了一跳,急忙转身,以为是老鼠冒出来,没想到看到一个雪白大团窜动。 憨笨的猫从翻开一半的藤笼堆里钻出来,陆玉音后退半步后又急急冲上去,迅速拿起个框子扣住。 她大叫:“一棠快来!把它送到陆熙仪那儿!” 凌一棠又躺回树干上,“不去,你推到外面就行了。” 陆玉音姿势狼狈地扣住笼子,朝他急喊:“快,它要挠我了!我这里连下人都没有,等把他们叫来了,这猫就可能跑了。” 凌一棠眼睛睁开条细缝瞥去,发现这猫毫无攻击力,根本不可能挠到她,所以没再搭理,闭上眼继续假寐,态度坚决,“不去。” “你是要气死我么!” 凌一棠出了名的好说话,可他不知抽什么风,说什么都不干。 陆玉音一边小心地看着笼子,一边找重物盖住,她慌忙跑出去叫人,心里把臭猫和臭凌一棠骂了一万遍,等回来时候,委屈得要哭,却看到一筐满满的樱桃,树上的人已经不见,陆玉音又忍不住破涕为笑。 陆熙仪唯爱养又懒又谄媚的白猫,换过两三只,每只都寿终正寝,那只是最没攻击性的,陆玉音自己都觉得好笑,跟一棠犟了半天,明明找盖子一翻一挡拿起来就行,偏偏选了个最蠢的叫人法子。 现在这只最不乖,也最护主,陆玉音想起以往种种,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流,最终惨然一笑,收回了手。 她兀自擦眼泪,忽听到外面有人叩门,“小姐?” 萍姑声音冷厉,身影印在窗户上,放大了一倍,臃肿岣嵝,看起来像是一座诡异巨山压来。 陆玉音忙把脸上泪痕擦尽,起身点灯,“请进。” 房里亮起来,萍姑关上门,看到角落里的猫,不满地轻声问道:“小姐没能下去手?” 陆玉音背对着她,不愿意被人看到脸上的泪痕,清清嗓子道:“终究是条性命……” 声音很轻,已是底气不足。 萍姑走近猫笼,冷笑道:“小姐喂了几日,房里洗的洗,换的换,再没有熟悉的气味,可它还是没能亲近。顾府住在这儿过的姑母和表小姐,包括那位常来的王小姐都认识它,只要这猫活着,跟您生疏,早晚会出差子……” 陆玉音没有说话,不用回头 13. 第 13 章 [] 厢房里静悄悄,丫鬟进出端着各式物件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十分地轻,闺房绣帐高挂起,陆玉音在镜前闭着眼,任由萍姑和杜鹃装扮。 尾指抹过娥眉,再在眼尾描一点桃红,杜鹃俯身画完,身子往后倾,歪着脑袋左右看。 “磨蹭什么?”萍姑在后方整理衣饰系带。 杜鹃纳闷:“不是不是,同样的妆,跟上回怎么……” 萍姑脸一板,叱道:“你又在嘀咕什么,想偷懒是不是?” 杜鹃不敢再说话,陆玉音忽然开口道:“萍姑,你再念叨,我耳朵都要疼了。” 萍姑应了声“是”。 杜鹃继续上妆,心中感激刚才她的解释,安慰地想,肯定是陆姑娘大病初愈的原因,同样的妆,上次另一位侍女姐姐给陆姑娘画了,眉梢都透着冷意,美如画中仙子不敢让人接近,今天一画,怎么感觉气质变了些,姑娘眼眸流转间另有一种灵气艳丽,不媚俗,又让人觉得惊艳。 “小姐,到时间了,公子已在等候。” “走罢。” 府外停了两辆马车,顾景桢早就在马车里等候。春山宴男女分席,今年设在依山而建的一座风雅茶楼,楼内满园芳草,取自然之意,流觞曲水,应酬茶水,高雅风趣。 陆玉音有些忐忑地上了车,反复确认过萍姑把琴谱带了,心才稍定。 车程漫长,陆玉音闭眼养神,个把时辰后,马车变得有些颠簸,想来是进了山路,不久后,就听到身旁数辆马车擦肩而过,很快就在开阔平坦处停了。 顾景桢驶向另一楼间的雅阁茶间,陆玉音则在花宴处停下。 下来一看,翠楼生辉,朱门碧瓦,花墙弄影,回字形长廊下已经有许多盛装相聚嬉戏的少女,云鬓香粉,巧笑嫣然,十分养眼。 “陆姑娘到!” 众人咋一听了先是诧异,这么古怪的通报是哪个笨小厮报错么? 下一瞬便反应过来,新入翰林院的顾公子春风得意,前些日子被抄家的参知政事有个女儿与他结亲,现下这事还没掰扯清楚,惹得多少京城少女芳心大乱,心急如焚,只等每天听到消息说顾公子解了婚约,自家好上门探口风提亲去。 数张年轻美丽的面庞望来,心中皆是惊诧:未听说宴会单独送帖子邀请,那便是顾公子带她来的——居然还没弃了她! 亲眼见过陆熙仪的人不多,但都知道她的才色双绝的名声,一朝凤凰落难,各自只有暗暗奚落嘲讽的心思,寻常没遇上就罢,毫无表现就当是给了面子,一旦她以罪臣之女出现,人人心里只暗道她不知天高地厚。 无权无势的罪臣之女,攀上了京城最风光最有前途的公子。 想到这一点,多少远高于她家世的贵族女孩们面色皆是难看。 陆玉音被那些眼睛看得心中紧张,在这种注视下也催生出愤怒出来,她嘴角的微笑即不疏离,也不显得过分客套,曼步下了台阶,目不斜视走进去,扫了一圈,决定去往二楼上的茶座临窗观望。 每走一步,两侧少女皆是好奇望着她,有的以扇掩面,充满探究,有的当即起身离开,不愿跟她接触一分,唯一一个微微点头示意的,是一位脸微圆的少妇。 这次宴席有位诰命夫人坐镇,有人偷偷传报过去,宴会主人既没有如大家期望的那样下逐客令,也没有如对待寻常贵女般允许亲见寒暄,只往楼上送去一杯果酒,陆玉音饮了,不卑不亢,嘱托侍女代替传达请安问候。 刚坐定,一位少女“噔噔”上楼,气冲冲直奔陆玉音的隔间。 “陆熙仪!你居然还有脸出来!你……你这个狐狸精!” 王姝湘压低声音,左右看了没有相熟的人才敢小声叱骂,她在这春山宴正跟人聊得开心,一回头就看到陆玉音进来了,她当场就想把她赶出去。 才情有什么用,这样冷冰冰、毫无妇德、家族有罪的女子,嫁给哪个男子,男子都会倒霉,不能让她祸害顾哥哥! 陆玉音虽然一人磨杀时间,但不至于有跟人斗嘴的低级趣味。 “王小姐你看,那是老夫人赠我酒的人,才刚刚离去,你是要再大声些,想让她这个庄家知道有人闹事么?” 王姝湘被说中顾忌的事,不由后退两步,“你”了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玉音心中厌烦,索性冷笑道说:“若觉得我跟你堂哥不般配,你大可以向你父亲提议求亲,上次我饶你,可王小姐没有胆量,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王姝湘听到这句就像吃火药一样爆炸开,“你以为我想再见到你?我巴不得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京城!要不是他们都在这儿,我才不会来!直接告诉你吧,这里根本不欢迎你!没有人会买你的东西!你只会让自己丢脸!” 王姝湘大骂一通,意识到已有人频频朝这边扭头好奇,她是个极其注重脸面的,继而狠狠瞪了陆玉音一眼,提起裙角,小跑着离开。 这场宴会无非就是一场交际聚会,在楼上待的人很少,人一走,陆玉音正好图个清静。 时辰一到,听着下面一件件珍宝被拉长念出的声音,回想王姝湘的发泄,虽有些无辜和烦躁,但“狐狸精”这词实在让她费解,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被这个词骂,陆玉音心中感慨,还有些疑惑王姝湘说的“他们”是谁,不过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听到念到她的序号,陆玉音很快抛开杂念,等待其他人的反应。 “乙序第二十四,‘幽兰曲谱’。”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谁带来的,产生一阵窃窃私语。 “这不是失传多年了么?” “嗤,算珍贵?她若拿出广陵散才有本事……” “噫,她今年倒是低调……” 花宴上念到的每一件物品都会通传到隔壁席宴上,核桃雕成的饰品、珍贵鸟羽裘衣、北国而来的名贵花种……并非价值连城,但凭稀奇精巧,一有物品亮相,男女两席各自有一番趣味谈论,最后由感兴趣的人出价争下。 女方这边一片议论纷纷,有说起琴谱来历的,也有偷偷议论陆家近况的,谈及琴谱琴技,各有己见,议论许多,但没有一个人叫价,无非就是因为不敢与罪臣孤女有分毫沾染。 时间越来越长,有人心不在焉摇着扇子,有人讥笑出了声,谈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陆玉音看到那通传小厮跑回来后,摇了摇头,意味着男席上也尚未有人出价。 笑的最大声的便是王姝湘,她快人快语,幸灾乐祸:“‘春山宴’第一件砸手里的货就要诞生了么?” 与她同坐一旁的好友附和嬉笑道:“哎呦,那这也算能大大出名一次了!” 有人小声说句公道话:“东西不错,但是……唉,可惜、可惜……” 陆玉音坐于高处,好事者对着她所在窗户位置的方向指指点点,她将景象尽收眼底,心中 14. 第 14 章 [] 当下无人,为方便二层的客人参与游戏宴会,前后楼栋的二层相连互通,陆玉音因为不想再从原路下楼,免得惹人关注,没想到打算从后面侧门出去,居然遇到了这人,看对方神色,这实属巧合。 这人身材高大,剑眉星目,一双眼像豹子似盯着人,等他小厮从后方跑来劝说,他烦躁低斥回去,眉宇间流露出的暴戾让人判断出这人并不好相处。 “少爷,这里这么多人,要是让老爷知道……” 陆玉音不动声色往后退,一脸冷漠,在未搞清楚状况前,打定主意不开口说一句。 见势不妙,陆玉音身后的小丫鬟杜鹃勇敢地护在她前面,张开双臂挡住来者,小声急切提醒:“王公子,这边是女席!” 小厮连忙附和,一脸苦大仇深,“少爷,快回去吧。” 王世琛瞪他一眼,“就说我来找妹妹的,有什么不行?” 陆玉音不认识几个姓王的,一猜想,便和王姝湘联系起来,再一回想,记起来王姝湘的哥哥在家中备受宠爱,兄妹相差一岁,他准备走的是武官路子,从小脾气爆,为人邪狞,做事全凭喜好,在京城中算是个小霸王。 根据萍姑所说的回忆,陆熙仪跟王世琛唯一一次有可能见到的时机,是在一次盛大的寿宴,顾景桢也在。 陆玉音心里一咯噔,看样子王世琛对陆熙仪的痴迷显而易见、有目共睹,以陆熙仪性子,她不太可能欺瞒这等事,顾景桢不可能不知道。 那么今日春山宴,顾景桢丝毫没有考虑过他们相遇的情况? 又或者,他知道,但对此并不在意? 陆玉音心乱如麻,上次送梨汤,他一口未尝,神情不悦,她本是想求能搬进内园,但邀请她去春山宴的巨大惊喜冲昏她的头脑,一时未曾细想,顾景桢居然出其好说话。 她忘了暗室中的屈辱?忘记他在驿馆里的自大?知道有她的追求者在场,作为未婚夫的他那么放心? 顾景桢对她的怀疑还未打消。 是质疑?是考验? 陆玉音脸色煞白,那边王世琛皱眉大呼:“陆小姐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杜鹃简直想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小厮跳起来,拉扯他回来,“少爷小些声!咱们快回去吧……” “我行得端、坐得正,说句话怎么了?闪开!” 王世琛抬脚就是一脚,把那小厮踹倒在一旁捂着肚子闷声哀嚎。 杜鹃和陆玉音都吓了一跳,陆玉音后退一步,张望四周,既担心有人突然冒出来,也想大声把人叫来,逼这不知好歹的登徒浪子退开。 杜鹃早就知道王世琛的名声脾气,但没想到在人前都敢动手的,很快反应过来,颤声直言道: “王公子考虑考虑我们姑娘的名声吧!指不定什么人路过就看到您在这儿的举动,没有别的旁人在,我们姑娘可说不清楚了!” 王世琛一听,沉吟片刻,唔……是这个理,教训下人就该回府收拾,在外面多没面子,好似他王家不会管教人一样,也显得他凶残,旁人还以为他欺负女人呢! 可朝思暮想的美人就在眼前,好不容易见到的,下一次想再见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怎么可能舍得放手? “陆小姐若是不舒服,我送你到雅座小歇,对了,方才那份琴谱,噫,这价格不好,蠢人,我早就交代过,要拍个高价,陆姑娘举世无双,上回丹青妙手夺了冠,这次怎么能败了下风……” 王世琛摇头叹息,骂小厮安排的仆人办事不利。 陆玉音一愣,原来琴谱是他拍下,还以为是……她不知怎的觉得别扭,心想真是自作多情了,心里有点涩意,还有些羞恼,未婚夫不给她维护面子,反倒是这忽然冒出来的公子解了难。 再看这人,一会儿行为残暴残酷,一会儿苦恼自喃的样子又有些憨态,言词虽有些粗鲁,但不失真诚,情绪变化快得吓人,果真是个呆霸王。 王世琛一脸关切看着她,直看得陆玉音头皮发麻,心想千万别被看出什么问题,也怕他上来拉扯。 王世琛忽又觉得旁边两人碍眼,怒瞪他们一眼,“没看到我跟陆小姐说话么,还在这儿站着做什么?” 陆玉音暗道不妙,那些人正缺没有议论她的好理由,这王公子的牛脾气十匹马都不一定能拉动,再僵持就会把人引来。 她清楚看见杜鹃娇小的身子在抖,更担心万一若是这人凶性大发,动起手就糟糕。 陆玉音当即冷了声音,道:“熙仪先谢过王公子的赏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若有不方便,他们二人暂时稍远几步,可您要注意时间,说完了,恕熙仪不能久留。” 陆玉音一开了口,王世琛皱着脸欲辩解,可一看到她冷若冰霜的模样就连连点头,另外两人不敢走远,得了主子命令,一前一后站远几步,紧张地张望风声。 陆玉音也怕这人说什么不该说的,还不如让他把废话说完,但王世琛凑上去了,脸微红,高大男子低头不好意思看她,手脚别扭得不知往哪儿放,支吾半天。 他一下下偷瞄陆玉音,在她怒气值和忍耐度已经到顶的时候,王世琛终于开口:“琴谱好、琴谱有格调,好久不见,陆小姐好似有些……” 陆玉音面无表情,两人临杆而立,长廊风声能不让二人的话被人听清,可此处也并无遮挡,前后来人都能一览无余。 王世琛忽然低声喃喃,犹豫道:“你身上的味道怎么不一样了……” 陆玉音眉头一跳,不动声色,轻声问道:“沉水香,怎么不一样?” “不是说调制香,是你身上那种本身的香味。” 王世琛脱口而出,他看到陆玉音别开脸,猛然意识到这话过于轻佻,自己先闹个大红脸,慌忙摇头,“啊我、这……我不是有意,哎,就是不一样……” 他小心看着陆玉音脸色,渐渐说话变得小声,好像终于发现什么问题,自己开始思索起来。 陆玉音覆在栏杆上的手捏到指尖发白。 人本身的气息只有亲近之人才嗅得出,她与陆熙仪,一人自幼用香,一人不用,加之本身气息,两个人的并不相同。 到梅园后,衣衫和所用之物也按以往陆熙仪的习惯熏香,但不同香料在同一人身上,因温度、体香等会略微不同,只能先做到相似,其差异微小到寻常情况难以辨别。 没想到这人看似鲁莽暴躁,居然有这等观察入微的本领,而且还真对陆熙仪惦记上,被他观察出了异常。 陆玉音心砰砰直跳,生怕这人再思考纠缠下去会生事,她听说行军的武将天赋异禀者,寻迹、追踪、探路……各有手段,这人不是外界传闻的草包! 她微怒呵斥:“王公子慎言,这样不着四六的话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切莫再说了!” 王世琛摇头,“不说了不说了,在下冒犯……” “咳咳。”陆玉音故意咳嗽两声,脸色稍微好些,语气缓和:“我该回去吃药了……” 王世琛恍然道:“原来是生病吃汤药的缘故!” 他喃喃:“我说怎么好似多了紫菀的味道……” 15. 第 15 章 [] 前后人声隐约大起来,宴席到后来越来越热闹,饮了酒四处走的人要是到这儿看到这场景怎么办?陆玉音摸不准顾景桢是什么意思,一时没有行动。 王世琛大步向前,一把推开意图拦着他的小厮,“顾子淮,你要是个爷们就……” “王公子慎言。”陆玉音冷冷瞥他一眼。 王世琛与顾景桢同一年参加应试,只不过他走武仕,课堂打瞌睡,考场交白卷,跟顾景桢不熟,勉强算是同窗所以能说上两句,若是为了指责他对未婚妻关怀不够,这就坏了规矩。 顾景桢对此并不恼,反而叙旧一般,道:“世琛兄,上次熙仪惊扰,还未道歉,这次她又鲁莽了么?” 语气亲昵,看似责怪,在王世琛听来异常火大。 王世琛直言道:“上次是我不小心冲撞!这次也不关她的事,我倒要跟你问罪,她怎么好似消瘦……” 陆玉音一直静静看着他,王世琛不知怎么被她一瞧,许多话都说不出,嘟囔两声,没再继续说。 顾景桢微微皱了眉头,再说要什么,陆玉音低垂着眼,睫毛颤了颤,忽然一敛裙摆,“王公子,告辞。” “哎……”王世琛能怎么样,支吾着不舍看着人离去。 顾景桢微笑示意,方才一瞬神色瞬间收敛,又变成平日正常模样,转身与陆玉音一起离开。 王世琛看着二人背影,一股酸涩涌上心头,他怔怔呆在原地,觉得这种失落和难过比上次还要厉害…… 花酒香气弥漫空中,出去时候,还有不少人挽留顾景桢,陆玉音站在旁边,也受了不少礼。 顾景桢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受欢迎,前途大有可为,只是上任之日延迟过了,以后他在陛下面前总不如以往,到时候他将在什么时候提及跟陆家的婚事呢? 王世琛这人不愧是要走武仕,看似鲁莽,其实粗中有细,观察入微。 一个大胆猜想出现:顾景桢是否知道他有那等本领,才让他们相遇,让她自己露出破绽,亦或是让王世琛发现端倪? 陆玉音不由打了个寒颤,把荒谬念头抛之脑后。 她知道自己常常过于敏感,这回若是还任由猜想,白白生出没用的烦恼,没被人发现,就要先被自己消耗光体力精神。 慢慢已走到正门口,告别的人少了,顾景桢注意到她的异常,温声道:“可是起风了,感觉凉?” 小厮林叶机灵地小跑去,在马车未牵近前就拿了披风来。 披风由杜鹃接来给她披上,陆玉音脸色有些苍白,微微低着头,没注意顾景桢在她脸上多停留的目光。 就这么上了车,陆玉音反应过来,刚才明明是个以入冬为理由搬入园的好机会,她懊恼一会儿,忽又苦笑,因今天这一遭,她又反思自己多疑。在马车上颠簸,陆玉音气恼把要披风扯下,低头便嗅到上面松竹清气,顾景桢制香,但他自己少用,这味道完全是他书房馨香与竹香染成。 陆玉音忽觉得盖在身上的披风火热,想脱下来踩两脚发泄,再刚一触,表层真丝绣样难得,真弄坏了她还没得陪,手指捻磨那暗纹绣图两下,最终放松靠在车厢,这一路漫长时间,因回程而显得短暂许多。 “小姐,请。” 梅园前,萍姑等二人一脸欣喜等到她们归来,萍姑扶陆玉音下来,欢喜递上一封信函。 “这是礼部崔侍郎夫人送来的。” “什么时候?”陆玉音接来,一脸惊诧,想到是崔夫人,当即拆开看。 “她家仆人送到还没半个时辰,您就回来了,崔夫人有意与您交谈,说您中途离宴,没找着人,她只好差人联络。” 信中内容崔夫人对幽兰琴谱很是中意,因被人相看去,无缘宝物,如果陆玉音有其他珍稀琴谱,她愿意重金购入。 “可知崔夫人住在哪儿?” “崔侍郎家应当在北雀街,送信人是骑马来,定是随主人家回府时走岔路过来,他们肯定还未走远。” 陆玉音思忖半个时辰也不算久,立刻吩咐道:“送我到北雀街去,萍姑前几日制了几件厚斗篷,若有人问就说我亲自去挑花样。” 萍姑欲上前再问几句,陆玉音转身钻进车厢,“启程。” 马车再次驶动,南街和北雀街都是富贵人家的住处,路上来往行人一少,马夫驱车加速,杜鹃坐在前面张望。 还没到北雀街,杜鹃欢喜扭头叫道:“看见了,崔家的马车在前面!” 陆玉音探出身,“‘芙瑞坊’有多远?” “就在前面一点,近得很。” “杜鹃待会去‘芙瑞坊’取料子。” “哎。” 路上烟尘滚滚,不一会儿,前方崔家马车也发现后面有人靠近,两边一看,皆慢慢停了下来。 前面马车一停,等了一瞬,下来一年轻妇人,陆玉音也忙下了车,迎上前笑道:“是崔夫人么?” 崔夫人笑起来一对梨涡可爱,少妇风姿但眉梢透露出和善,她快步前来,也笑道:“陆小姐,我刚从顾家路过,留了一封给你的信,不知你看到了么?” “我正要去‘芙瑞坊’,没想到在这儿能遇见您。” 陆熙仪点点头,对杜鹃一抬手示意,杜鹃蹲身行礼告别,要替她取货。 “信我知道,还没来得及开……” 崔夫人是个心思敞亮的人,她笑道:“是为你带的那副琴谱!我姑姑是‘广普大师’的弟子,自封做了女居士,痴迷琴乐,下个月底她生辰,我正愁不知送什么礼,太贵重的我找不到,太寻常的我拿不出,有份能合她心意的更难,可惜……” “原来如此。” 陆玉音把琴谱来历说了,又简单谈论琴技,崔夫人果然更长吁短叹,感叹: “我让人探王公子口风,他没有割爱的意思,不过也是这个道理,得到的宝贝,当然要自己珍爱才有乐趣……” 崔夫人想了想,小声道:“若是陆小姐能……咳……” 她压低了声音,脸上神色尴尬,手不自觉摸摸耳垂。 无论是让陆小姐私下收回琴谱,或是这样询问是否有备份的事,太为难人,可实在没有再好的办法。 若是平常,陆玉音可能会帮这个忙,但她委实不想再接触王世琛,也领悟了崔夫人想知道的事。 陆玉音摇头,“居士爱琴,品性高洁,要是知道有这样的来历……” 崔夫人想到这 16. 第 16 章 [] 萍姑对这效果很是怀疑,奇了怪了,上次小姐送汤回来,听说顾少爷一口没沾,用过一次的法子,再用一次能好使? 陆玉音交代几样要她们准备的物品,两三天后,鸣翠阁迎来了第二次提着甜汤上门的陆姑娘。 鸣翠阁里耐寒树木和藤木占了大半,阁内这时候依旧是生机一片,流月引着她走过门前小桥,立在高处,下是一面流水,风吹过来时候,水波潺潺,穿过草木中的清香风气在此时便是一种冷意,陆玉音拢了拢披风,顾景桢的那件已经让人洗干净带来,她用物归原主的由头过来一趟,流月接过来递给小丫鬟桂儿,连声道何必这样劳烦。 流月观察陆玉音神色,抬脚加快速度,站到她身边帮忙挡风,赔罪道:“该死该死,知道姑娘受不了寒,我早该叫顶小轿的。” “在府里用轿子岂非奇怪?” 实际上这园子不小,用轿子也不算什么,只是符合陆熙仪一贯口吻,说话空档,二人进了阁。 陆玉音看鸣翠阁房屋的窗上也贴了厚窗户纸,但四下只有藤草白墙,并无遮风之物,庭中隐约有风声呼呼。 她语气好奇又带些埋怨道:“今年冬日好似冷得快许多,秋天刚过,这风的劲头就已经让人害怕,景桢哥哥还好?” 流月笑道:“姑娘您又不是不知道,公子偏生要住在肃静的环境,说这样才能磨练心志,不会在暖烘烘的房间里丧失精神,咱们书房连地暖都不让设,我们不总在里面待,可公子就是这么一年一年过来。” 陆玉音不由吃惊,对顾景桢有了别样的佩服,又忍不住想到,不像凌一棠那个懒猫,哪里暖和就钻哪里……她按了按手背,痛意刺激,打散一些不合时宜的思念,瞬间回了神智。 现在,书屋旁边那沙沙的竹声在她听来就没有闲情逸致,反而听了要直发抖。 陆玉音抬步进去,室内暖了许多,顾景桢伏案在书桌前,弯腰纸笔在作画,旁人不敢打搅,连陆玉音进来了,也只放慢脚步上前,其他人斟茶服侍无声,流月一招手,渐渐都退了出去。 最后一笔收势利落有风韵。 陆玉音走近,瞧了瞧,发现这画对照着窗外竹林摹景,竹身挺、竹叶劲,秋日萧瑟中的肃杀清冷亦在叶子摇动形中体现,不由脱口道:“妙哉!” “啪嗒”笔轻声落在笔架,顾景桢作画一气呵成,画成,他轻吁一口气,抬头复又看了看窗外景,像是在品鉴成品。 “淑儿也喜欢竹叶?” 清风吹面,这冷风吹得她头脑清醒,陆玉音心想若是在这种书房读书写字,坐下来就要打喷嚏,不到三天就要发高热,她哪还会喜欢这什么竹子。 陆玉音不答,走到桌边,“本该让人把你的披风送来,‘小雪’了,园里都忙,一时耽搁,上回未谢你带我到春山宴,今天便想多走动两步,过来看看……咳……” 陆玉音忽然低咳一声,抬起手虚虚遮掩,一抬臂,青灰色披风下露出一只缠满绷带的手。 顾景桢抬头,自然也就注意到她的手臂,微微皱眉问:“手是怎么回事?” 他一问,陆玉音好似吓了一跳,侧过脸去,眼神躲闪,迅速把手藏到大斗篷下,轻声道:“煮汤时伤了,不碍事。” 刚那一瞥,顾景桢看清她手掌手指全是包缠白布,另一只没露出来,想必也是如此,这样的包扎程度,怎么只会是不慎被轻微受伤? 顾景桢见她躲藏,冷了声音命令:“伸出来。” 陆玉音虽是有意作可怜样,可也不由暗骂他专横,像是对待犯罪似的,哪来那么大火气。她一时呆愣原地,踟躇不动。 帘子一晃,流月拿了碗碟进来,准备盛汤水伺候,一看里面二人脸色,不知是什么情况,只听到最后一句,想是陆姑娘不太情愿解开披风。 流月忙说:“少爷,我把门窗概关紧些,姑娘怕冷。” 这一解围,顾景桢听流月说了,心道忽略这点,算是默许下个台阶,“拿药箱来。” 外面早就有伶俐的丫头去找,桂儿找到了递进,流月转身拿来了,陆玉音正好磨磨蹭蹭把披风解开,流月一瞥她的双手,目不斜视,直管自己盛好了汤摆放完就出去。 顾景桢看都不看桌上,语气冷厉,“伤得这样狠?” “秋冬里习惯食用汤羹多,我试着生火动刀,剥莲子,一不注意就……” 陆玉音尽量维持面上体面,浅描淡写,但对方应该能听懂其中意思。 一是表明这次亲自动手辛苦,二是秋冬一来,梅园人手不够。这样一说,便能提说住在内园更为方便的需求。 她坐在椅子上,一双缠满纱布的手垂在膝前,背挺得笔直,“若是……” 陆玉音已准备要将哀求的话在一种尽量有诚意的情况说出,没想到顾景桢打断道:“解开。” 陆玉音一愣,视线落在自己手上,解开这个? 惊怒和心寒侵染心头,他不信? 陆玉音茫然抬头,对方一双眼黑湛湛眼睛看着她,不容置喙他的任何决定,而被那样的眼神一望,自己先败下阵来移开目光,完全是被对方的气势吓到。 顾景桢从药匣子里扔里一柄银色小剪,语气淡淡:“女儿家的手珍贵,寻常膏药不能保去疤,这里的“白玉露”是宫中御药,你不把身体放在心上,我只好多监督。” “白玉露”千金难求,哪怕真为她的伤,他的细心在这时让她憎恨。 陆玉音忽又后悔,没想到顾景桢是这样大的反应,早知宁愿手是作假来的还真倒好了,凭白受这委屈! 陆玉音的嘴唇颤了两下,为被质疑而愤怒,却不得不依照他所说的做。 陆玉音的脸紧绷,垂下眸,伸出被包扎得僵硬的一双手,用右手虎口架着小剪,锋利刀片轻轻一割就断了绳结,接着如法炮制,把另一只的也割断开。 纱布一松,伤口肌肤因血 17. 第 17 章 [] 药盒轻轻发出扣动响声,他一只手能攥住她一双手腕,另一只手单独用食指中指一夹,拎起“白玉露”,掌心握了块手帕,手指翻动一倒,瓶中棕色药汁流出,把帕子浸上药。 动作优雅快速,袖子像流云一样翻过,手腕和手指行动充满力量美感。 令人称赞的茶艺翻杯手法用在这儿,可惜陆玉音正扭开脸,完全没有欣赏的机会。 陆玉音听着药箱响,尚未反应过来,鼻腔闻到浓重清冽药味。 扭头一看,顾景桢抬手要将帕子覆到她手上。 一两滴先从帕子角流下,滴到手背一处破口。 “啊!” 这药闻着清香,实则药劲极强,碰到时伤口像用了盐水一样,陆玉音立刻尖叫出声。 本要靠近的帕子一顿,顾景桢停住动作,挑了挑眉。 这就怕了? 陆玉音意识到这帕子将会完全覆盖在手上,她瞬间连声哀求,把刚才的置气羞赫抛之一边,“等等!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顾景桢不为所动,她若真的够爱惜身体,就不至于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陆玉音惊恐地看着那帕子离手越来越近,药水接二连三滴下来,触到的一片火烧似疼。 她惊呼乞求:“不行,我不要,呜呜疼……” 手背伤口被一覆,疼意蔓延开,她却已经没有力气挣扎移动,生怕会带来更大的碰伤痛苦。 陆玉音眼底已泛起水雾,看他把帕子轻轻搭在她手背上,担心顾景桢再有任何举动,忙抬头道:“好了,剩下的我回去擦……” 声音已带了哭腔,精心上过妆的小脸花容失色,仰着头,眼角还泛着红,神情可怜地看着他。 这张脸的美貌和她眉梢间的温婉柔媚,足以令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答应。 除了他。 顾景桢呼吸乱了几分,低垂的眸子让她无法看清真正神色。 陆玉音只听到他一如既往的冷漠语气说:“不,我不允许。” 那张帕子将要翻过来覆盖手心,陆玉音再也忍不住,试图挥舞手臂躲闪,“疼!呜呜……” 牵动间触到伤口让疼痛一下子扩散得更厉害,拉扯皮肉的那种疼,陆玉音像被定住一样,嗓子里却开始发出沉闷哭声。 挣扎间,身上披风往下滑,陆玉音却不敢再动。 腰抵在后面桌沿,侧面就是男子压迫身形,山一样挡在她面前,相隔了约莫两三拳距离,她却不敢再丝毫造次,只能抽气垂泪。 帕子上的药汁丝丝寸寸浸入伤口,针扎一样渗到皮肉敞开的最里面,用小刀刮腐肉一般。 他用手指虚虚隔着帕子按在她手背上,几乎没接触,只是确保她不挣扎弄掉手帕。 陆玉音脸因忍痛而涨红,咬唇呜咽,甚至怀疑手覆盖的帕子药汁真的是那盛名在外的神药么? 难道不是顾景桢的作恶、睚眦必报和小气,故意拿了烈性药欺负她? 陆玉音抽抽搭搭的,身子轻颤,眼睫挂着水珠,忽然时不时抬头看他两眼。 国色天香,欲语还休。 顾景桢的语气缓和了几分,注意到她是有什么想说的话,低声问道:“怎么了?” “这……”陆玉音抽泣着吸了鼻子两下。 感觉到帕子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凉,心底里也在想是不是药在起作用,虽然迟疑,还是吞吞吐吐按照之前想法说:“是不是,唔……是不是弄错药了?” 疼得仿佛淋了辣椒水,陆玉音真的怀疑是他报复滴的辣椒水。 没有把这猜测直接说出,但躲闪的眼神已经替她表达了出来。 顾景桢的手指不自觉按下三分。 “好痛啊……”陆玉音半眯眼睛继续流出大滴泪水,眉头完全蹙起,丝毫没注意这疼痛是他在戳伤口而不是药水作用。 她的嘟囔猜测让顾景桢好一阵沉默。 眼皮抽了抽,他现在真有用盐水浇上去的冲动,真是不知好歹的小东西…… “另一只手。” 陆玉音瞬间睁开泪眼朦胧的眼,一只已经够受,难道还要再加倍痛苦的折磨? 白嫩脸上有了两道泪痕,陆玉音尖声道:“不!我知道怎么擦药了!不用再……” 顾景桢单手倒药,如之前一般也让另一条帕子浸泡好药水,要捉她另一只往后躲动的手。 他冷笑:“让你长记性很难,姑且一试。” 陆玉音低声急促道:“我长记性了,真的……呜!” 不容她敷衍狡辩,他已将沾满药汁的帕子准确扣了上去。 手背上立刻刺痛,陆玉音发觉似乎是因为早被痛感刺激得麻木,已经没觉得想象中痛感的加剧,而且觉得另一只手在习惯后好似有所好转。 不幸的是,顾景桢也发现了药水的作用达到,吐出清晰三个字:“翻过来。” 还有手心! 俗话说十指连心,陆玉音不想再受一遍之前的苦,她有过经验,掌心要比手背敏感得多,痛感自然也强得多。 她抬起仓皇的脸,猛然摇头。 顾景桢比她想得还要坏。 说时迟那时快,男子的大手已经用手指一勾她的手腕,手掌抬起,帕子被他指尖一夹一勾,眨眼贴放在手心。 “疼!” 陆玉音浑身过电一样抖了一下,胸口随抽噎啜泣不断起伏,额上冒出些细汗,墨发贴在额间,一头青丝在轻微挣扎摇晃中散乱。 像是掌心覆了层冰,冰将皮肉烫开,刺激深层的腐肉,手心和指尖的痛疼像一根线牵动,把痛意传递到双臂、五脏六腑、四肢…… 纤细腰肢已经忍不住扭动,想弯腰缩背,他又在前面站着,若站起来,只会撞到他怀里,陆玉音一时如热锅上的蚂蚁,还是绑着的那种,只能不安微微扭动,背后桌沿磨着腰间,双腿战战想跳起来但不能,死命压制住反抗欲望。 陆玉音难以停止身体的颤抖,而这男人稳如磐石,大手贴着她手心,简直如同十指交握,只不过中间隔了张帕子。 而那帕子在她眼里宛如铁钉板,他微微皱眉关注着她的神色,谁都暂时没有发觉不妥。< 18. 第 18 章 [] 顾景桢在一旁水盆慢条斯理洗了手,对她说的话恍若未闻,不知怎么对桌上的羹汤有了兴趣。 “天确实变冷了些……淑儿吃过饭么?不如来尝尝你带来的马蹄莲子汤?” 铜盆里的水声轻响,他用水洗手,走远一些后,陆玉音发觉药味此时已稀释散开,书屋一室都是这种气味。 她担心这会让他不高兴,悄悄看去,顾景桢神态温和,甚至看上去心情十分好的模样。 干燥毛巾擦干的那双手伸向眼前的食篮,顾景桢坐在陆玉音的对面,兴致勃勃打开汤盅盖,一股甜腻味道立刻散发出来。 碰巧他在上风口,陆玉音坐在下风处,鼻腔里瞬间闻到这股味道,她心里大呼这完全不是润嗓清汤,而是浓糖浆里注了点水。 上次他一口未尝,陆玉音这次就没想过他会真的吃一口,以小人心态下了满满十勺糖!全当自欺欺人偷着乐,在精神上报复和自我娱乐,这等跳梁小丑般的想法事后才感觉尴尬羞愧。 一看他打开,陆玉音转念一想:今天对他百依百顺,也好不容易把擦药的苦受了,万一他一尝这味道,一下子改了心情怎么办? “淑儿脸色怎么不好?” 顾景桢低头一看甜汤水,再看一眼她,恍然大悟,“是想吃这个?” 一动碗筷响,流月便在门口候着过来,方才少爷要亲自给姑娘上药,一听那哭的动静,她立刻让人都退去,现在进来了,陆姑娘还在抽抽鼻子,一张脸哭得红里透白,面如桃花,同为女子的她都不敢多瞧。 “哟,有些凉了,奴拿去热一热。” 流月用手背一探温度,刚要端走,顾景桢却微笑拦了下来。 “甜水若是饮凉,口感更佳,淑儿将就些喝吧。” 陆玉音这时候才发现如果他不是平时那种疏离浅笑的话,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会微微弯起,笑眯眯如狐狸一般,嘴边噙着的微笑让紧绷薄唇再没薄情冷酷的意味,水润光泽,整个人气质一改之前温润沉稳,那双眼中如星闪动的愉悦使他多了些不同寻常的引诱魅力。 这让她愣起神来,一时没顾得上说出什么话反对。 虽然只相差几岁,他在她心中一直是需要仰头望着的哥哥,陆玉音在此时忽然有些口干舌燥,一定是方才哭过,总感觉身体里干渴缺水。 “冬日寒冷,‘梅园’过于冷清……”顾景桢作思索状。 陆玉音闻言眼睛一亮,她的诚意终于让他考虑此事了! 顾景桢漫不经心一指流月默默盛出来的一碗,“这……” 总不能让他吃下去,这样一来,只好舍了她的肚子! 陆玉音一咬牙,点点头,“多谢景桢哥哥体贴。” 流月看她双手不便,半蹲在旁,盛一勺出来,陆玉音目光灼灼看着顾景桢,心想等他同意了,今天的罪就没白受,嘴一张,喝下了在鼻尖闻着都让人想后退的汤水。 一口下肚,受罪的不是肚子,是她刚哭过后倍感干渴的嗓子。 汤水看似清亮,其实如蜂蜜糖浆在喉咙里挂壁滑了下去,沿途吸走更多水分,立刻觉得变成嗓子变成沙地一般,齁得她想灌一口桌上的茶水。 “淑儿若是入内园,冬日里便能热闹些。” 顾景桢手扶着桌沿,目光飘远,看样子思索得很认真,陆玉音咽了咽口水,美眸在他跟桌上茶水之间打转,真想喝水啊…… 可她不能,在顾景桢疑似满意和欣慰的思索闲余,陆玉音一眨眼,把眼泪憋回去,含泪吃下流月盛的第二勺。 流月半蹲着,看不清他们两人神色,注意力全在一心一意服侍陆姑娘进食,她瞧着,陆姑娘不仅身体大病初愈没怎么好,现在吃着吃着怎么不对劲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 流月担忧地抬头一望,被吓了一跳。 陆姑娘双目含泪,两腮粉雪,抿着唇,颤抖的睫毛飞快眨动,还有些湿漉漉,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一问引来顾景桢注意,陆玉音扭开脸低头。 陆玉音竭力咬住唇才不至于让嘴角下撇,一松劲,她可能就要哭出来了,但顾景桢也十分关心看过来,她的含泪微笑只有自己知道是多么苦涩。 “是被药味熏到了……” 陆玉音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听起来十分正常,可发声时嗓子干得发痒,难受得她再多说一个字都要感觉干涸感要烧到胃去。 “那快喝了润喉吧。”流月热情地盛一勺喂去,顾景桢目光含笑。 陆玉音“咳唔”一声,低下的小脸皱成一团,再次抬头时,已如寻常模样,只是眼角红意加深,后牙槽都要咬断。 陆玉音再喝一口,心想这罪受得还不如擦药折磨她…… 忍不住要说话时,顾景桢慢悠悠对流月道:“‘晴芳苑’新植的几株绿萼如何?” 流月答:“前日去看了,有一两支打焉,其余都好着!” 在他们说话被分神的时候,陆玉音微微推开流月手臂,趁机阻止她继续盛汤的动作。 顾景桢微微颔首,转头对陆玉音道:“淑儿觉得‘晴芳苑’怎么样?” 陆玉音已经有要跟他饶舌的准备,可没想到顾景桢忽然这么一问,她愣是把一股憋着要发的气忍回来,愣了愣,说: “‘晴芳苑’春景顶好,若是在此过冬,说不定能快些见到春天。” 流月疑惑陆玉音说话时气音明显,嗓子微涩,她端来茶汤给她漱口,不知为何陆姑娘动作比平时还要缓慢优雅。 流月在一旁附和笑道:“‘晴芳苑’的景咱们还没机会看呢。” 顾府里许多园子空着,晴芳苑是离鸣翠阁最近的一间,若把陆姑娘安排在这儿,他们主子的意思不言而喻。 顾景桢握住圆润青瓷茶杯,并不饮用,似在品赏茶水香气。 “淑儿这次回来身体弱了许多,搬到园子里,你们照顾起来更方便,要是不喜‘晴芳苑’,淑儿还有其他中意的地方么?” 陆玉音一含那 19. 第 19 章 [] 当下屏退了众人,房中隐蔽,陆玉音一听是这事,急问:“怎么回事?是找的人不够靠谱?” 萍姑做事她放心,自认为没有哪步有大问题,以前有人办成了,没理由她们办不成。 “找的是二堂子的张顺,他兄弟在同州衙门里当差,这事干了好多年,没几回出问题。” 萍姑摇头,“小姐记得以前老爷有个姓汪的同僚?跟老爷的舅兄是同乡,年年都送他家乡鲈鱼来的那个?” 陆玉音努力思索了一番,坐在椅上不由挺直身子想,轻呼道:“我记得父亲参过他,咱们两家交了恶,前些年,他不是到同州去了?呀,同州……不好,这正是……” 萍姑面露恨意,接口说:“天杀的!他在那地方当了知县,张顺的人从那处过,平时这些烂根玩意睁只眼闭只眼就完了,好死不死,让姓汪的知道东西是送到给陆家人用,偏偏把咱们的扣下。” 陆玉音方寸大乱,树倒猢狲散,怎么在这等境地还有人想踩一脚? 她瞬间担心此事被举发出来,到时候再多判远几百里,那真是要了母亲她们的命。 但冷静下来一想,若是真的出事,现在传回来的消息就不是这个了。 陆玉音忙问道:“那人平日是什么名声?这时候没发难,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陆玉音站起来,急得来回踱步,“让我想想……他既然有这门营生,没理由好端端自己惹岔子,就算是跟咱们过不去,他、他特意让这消息过来,还什么都不肯说,那便是不愿落下把柄……把柄?呵,原来是打的是这个主意,无非就是要钱罢!那就给他!” 萍姑听了,一张老脸上的皱纹全拧了起来。 “这小人搞这一出,他要的可就大了!估计,说不定得用翻一倍的银钱去通融……不说这人是不是这意思,小姐再想想吧,方才杜鹃来说公子安排住‘晴芳苑’,奴先说完道喜的话,可也要提醒一句,接下来有姑娘辛苦的时候,这时候把钱花在外面,以后姑娘该怎么用?” 萍姑跟陆玉音在绳子同一端,她签的是活契,大可以用银子换了自由身,陆玉音孤掌难鸣,真扣了她的契也没用,但闹起来就要好一通掰扯,萍姑无一不是为陆玉音设想,最后万事大吉才方便一拍两散,谁也不麻烦。 陆玉音一怔,目光黯淡下来,搬离梅园,顾景桢去翰林院,正是要承受外面风浪的时候,他未必能挣开手保护她。 当时父亲获罪到抄家时速度极快,官场之事风云诡谲,瞬息万变,要的就是个决断,顾景桢在出事后未上疏表意,这便是一种无声的态度表明。 按照顾景桢原本的才学声望,她甚至听说他本来应该有个更好的选择,不过陛下也不算亏待,他目前虽在翰林院做修史、讲官的事,但总参加一些重要议事,承担起拟疏章的任务,在其中说话的份量不小,日后大有可为,可一旦卷到更深的漩涡里,谁能保证他还会爱护未婚妻多久? 往最坏处想,说不定风波稍定,一有些风吹草动,他就没了成亲的意思,何必让这些影响他的大好前途? 萍姑拿起桌上的精致药瓶,“噫”了一声。 “价值千金的‘白玉露’,奴去找细绵棒来,这样上药可要仔细些……” 陆玉音不由看向自己的双手,刚刚他给她敷了一整双手…… 她感觉身体变得很重,一下重重落坐回椅上,手上的疼痛好了,心又开始揪起来。 顾景桢对她好,是出于对陆熙仪这个未婚妻的关心和责任。 陆玉音仔细瞧自己右手虎口,那里原本有一道极小的疤痕,为了掩盖印记,昨日她就将手涂满了特殊的烈性药,大大小小的疤痕处,皮肉像木屑一样被搓开,疼了一整晚,腐蚀烧灼破开后,之后新长的肌肤几乎再不会有原来的痕迹。 涂过白玉露,那处本该顽固的浅淡痕迹既然有痊愈变好的迹象,尽管它已存在了许多年。 那是陆熙仪要制鹅梨帐中香时留下的,陆玉音又累又渴的那个下午,最后只落个提着破裙子回家的夕阳记忆,天色渐暗,风吹得她湿透的衣衫冰冷,显然特意等她的凌一棠忽然从路上冒出,直到掌灯,才把她捂着不给看的手上的木刺全部挑出。 后来最大的那一处留了疤,现在这疤被顾景桢涂了新药,陆玉音忽然有种害怕和失落的感觉——在白玉露的作用下,这疤大概要永远消失了。 她常常在想,如果自己不是陆家的女儿,凌一棠还会愿意跟她玩么? 小时候听见多识广的老人讲故事,他们说有一种鸟最是弱肉强食,生下一窝后若是食物不够,父母会将食物都喂给最为健康强壮的那只,其余叽叽叫的小鸟会越来越虚弱,在争夺食物中抢不过健壮的兄长姐姐,直到完全被父母抛弃。 陆玉音知道自己就是一窝里最虚弱的小鸟,她战战兢兢跟在姐姐后面,乞求能顺便得到一点食物和父母的爱,凌一棠是临窗飞过的一只,对她有怜惜爱护之心,她害怕他再次挥翅离去。 听着萍姑自顾自在后方将白玉露收归的木盒声响,伴随外面传来躁动声音,大约是在腾园子,已准备开动起来,陆玉音感觉自己像做了什么错事。 她做不到让母亲她们在天寒地冻中受苦,尤其是现在顶着陆熙仪的身份,享受的药、园子、别人的恭顺尊敬,如同偷来的一样。 她是个自私的小偷。 陆玉音被这念头折磨,想站起来、摔了那药、走出这园子。 “小姐怎么了?” 萍姑手拿着纱布小巾,准备裁成布条给她用,忽看到陆玉音神情恍惚地直愣愣站着。 陆玉音回过神,说:“我再拿出一些首饰,劳烦萍姑走一趟,把那处通融了。” “玉娘,你想定了?” 萍姑从来不会忤逆她的意思,但陆玉音知道萍姑不喜欢她的决定,显然是决定过于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