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花觉醒了(重生)》 1. 重生 [] 沈含月趴伏在床边,咳得厉害。 她自小没了生母,无人庇佑,只得处处小心不行差踏错一步,这才得以在偌大县伯府平安长大。只是到底无人真心相待,到头来还是成了弃子被随手舍去。 她自知已时日无多,如今唯一还支撑她的,便是弟弟沈怀朗能逃出上京,前去燕关寻到凌将军。 不知怎的,今日她总惶惶不能心安。 喻曲明在门口踌躇徘徊了老半天,迟迟没有进去。 这幅扭捏作态的样子引得沈含月侧目,但她对喻曲明实在生不起来任何一丁点情绪,只是平淡道,“进来吧。” 喻曲明顿了顿,缓步走了进去。 沈含月开口便是讥讽,“县伯府又托你下了什么令?你不是璟王手下吗,怎的对我母家这般言听计从,我还以为你对璟王是多么忠心耿耿呢。” 喻曲明闻言心生恼火,“你这蠢妇!太子一脉大势已去,璟王登基是板上钉钉。沈怀朗投了北府军,那凌玉朔至今仍未向璟王投诚,他手握重兵把守边关,是要反吗?沈怀朗跟着他,那才是生死难料,伯府也都是为了你们好!” 沈含月这辈子被人骂过窝囊不提气,也被骂过性子软得像个包子,就是没被骂过蠢。 沈含月不怒反笑,“这话你也只能拿来骗骗自己,璟王自己都不过架空的傀儡,要兵权的究竟是他,还是他权倾朝野的外祖余太师!” 喻曲明终于露出狰狞面目,“你许还不知道吧,你那好弟弟确实接了你的递信出城,可县伯府怎敢为了你姐弟二人得罪璟王殿下,自然是将这个消息连夜送入宫了。” 沈含月死死盯着他抖声发问,“你说什么?” 喻曲明见她此状心生快慰,“我说,沈怀朗在上京城外密林中遭遇埋伏,乱箭穿心而亡。” 沈含月一直隐忍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下,她不知从哪迸发出那么大的力量,竟将喻曲明给推了开,“我不信,我要回县伯府问个清楚。” 喻曲明惊愕之余跨出门外将院子封上,“别白费力气了,夫人。” 喻曲明知晓沈含月是被家中安排向璟王投诚,这才被迫嫁与他,可出嫁从夫,既已与他成亲,便该事事为他先考虑。 她姐弟二人的死也是为大局,莫要怨怼任何人。 沈含月眼前阵阵晕眩,旁人几步就能跨过的屋子,此时对她而言却如天堑。 为什么要喊她夫人,她有名字,她叫沈含月。 沈含月死在了距离院门咫尺的地方,她最终还是没能看到院门对她敞开。 ****** 时下快到八月十五,树上叶子已然映出了点红,本是好景色,近些日子天却不见晴,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颍川县伯府没住得上京城中皇亲国戚的尊贵地界,积水甚多。 沈含月站在云瑶院门廊下,几滴雨水不小心被风吹进来打到她额上,清凉得叫人忍不住一激灵。 银珠跪在她旁边,忍气吞声求请道,“秋,秋夫人,您就饶过姑娘这一回吧,何况那簪子老爷都已同意留给姑娘了。秋风寒凉,姑娘怎么受得住?” 秋妙淑冷冷一笑,“老爷那分明是懒得理会,说给便是给?主子的言外之意都琢磨不清楚,也是个脑子浑的。” 敲在沈含月额上的水滴迅速划过脸侧,静悄悄在地上绽出个小小水花。 沈含月怔愣看着眼前景象,她为何会见到爹房中的妾室,这里是县伯府? 银珠听不得秋妙淑夹枪带棒的讽刺,当即反唇相讥道,“那簪子是主母留给我们姑娘的,亡母留给女儿的嫁妆,你们也好意思拿!” 沈含月心下微动,嫁妆簪子? 从前在闺中时,秋妙淑确实曾因个簪子与她闹过这么一回,可她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秋妙淑听见这话忍不住讪讪,沈韶这个庶妹年纪还小,更抹不开面皮。她确实看上了嫡姐房中的白玉簪想要过来,但这样被人明晃晃地戳穿,还是十分难为情。 沈韶干咳一声找补道,“是借,不是拿。三姐姐说了,这簪子她不戴,我这才去借的。哪晓得她反应竟这般大,又不是不还了,弄得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说完还忍不住接着嘀咕一声,“至于吗。” 银珠一口气哽在喉间差点上不来,“四姑娘!您听听您这说的,这像话吗?” 眼见沈韶柳眉倒竖也跟着要发脾气,白术赶忙打岔,“我们姑娘心中自然是惦记着四姑娘的,只不过是这簪子是亡母所留,实在贵重,不是故意落您的面子。若是能给,自然会给的。” 银珠听出白术话中回圜之意,便也跟着不再多言语。可她们姑娘明明身为嫡女,却要在庶出跟前低声下气,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规矩跪好,咬唇低头不吭声了。 沈含月听了半晌,听明白这是什么日子了。广顺十六年,兖朝大办中秋宴,属国万邦朝贡的那一年。 沈韶为这年的中秋宴新做了条水纹凌波月华裙,却没有个相配的好玉簪。秋妙淑哪里舍得女儿受委屈,只是她一个妾室,手中自然没有好玉料,却又舍不得出血,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什么主母不主母的。”秋妙淑冷笑一声,“姚夫人已故去多年,如今掌三房中馈的人是我。好端端地提一个死人做什么,也不嫌晦气。” 沈含月忍不住反思自己从前当真是懦弱太过,妾室都可在她面前光明正大地诋毁亡母。 不过以后,她便不敢再这样大胆了。 “秋姨娘为何这般说。” 沈含月茫然望向秋妙淑,她鬓发被斜雨打得微湿,又因已站了许久,面色都带了些许苍白,这样湿漉漉一眼望过去,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我母亲过世许久,留给我的不过一些物件,我只想多留在身边当个慰藉。她去得那样早,我都已不记得她的模样,姨娘却还要这般逼我…” 说着沈含月眼眶便湿了起来,声音听着也有些哽咽,“我自问这些年对您无有不敬,您为何还是容不下我,还,还这样损毁我母亲。” 秋妙淑沈含月鲜见如此模样,倒叫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她阴阳怪气地道,“你这孩子,我何时容不下你过,当真是多心了。只不过就是你妹妹缺个头饰,你给了便没有这些麻烦了。” 银珠和白术还未反应过来沈含月这副泫然欲泣的姿态,又被秋妙淑这颠倒黑白的一番话给惊了一惊,这也欺人太甚了! 沈含月这幅要哭不哭的样子叫沈韶也有些窝火,“你装的什么相,没得还叫旁人觉得我欺侮了你。” 沈韶在如今这个年纪还算半个蠢蛋,沈含月懒得搭理沈韶,只偏过头眼眶红红地对秋妙淑道。 “四妹妹这些年没少从我房中讨要东西,我何时有不给过?这碧玺点翠白玉簪是我母亲遗留给我的嫁妆,贵重在情谊,母女之情怎可随手转赠他人,若要旁的,我自然二话不说便答应 2. 簪子 [] 颍川县伯府中一石一木具是精巧,府中老太君的院子更不敢含糊,连门廊边都铺了带着透色的碧石。 秋妙淑被架着不得不一同来了老太太跟前,沈含月归来头一遭就叫秋妙淑跌了个跟头,此时兴致颇好。 屋内沈老太太斜靠在三足局脚榻上,正捻着根鎏金飞鸿纹银匙舀茶粉。 老太太鹤发红颜,精神矍铄。回鹘髻绾得很高,钿鸟簇金钗上镶了赤红光珠,前沿花钿皆是珍珠作蕊。石榴色裙袍样式不见特殊,料子却光滑细腻泛光,端的是富贵雍容。 见沈含月等人进来,她只抬眼淡淡瞧过,“此次又是因着什么事,拌嘴竟也能拌出这样大的阵仗。” 秋妙淑讪讪给老太太行礼,“回老太太的话,其实只是姐妹两个吵嘴,谁成想含月这丫头性子竟这般倔强,不依不饶地非要来您这。” 这话说得,倒像是沈含月不懂事一般。 沈含月哪里会只听秋妙淑在这里混淆是非,她当即屈膝直直跪在地上,噙着泪对老太君道,“祖母,求祖母为孙女做主。” 老太太口中“嚯”了一声,看着秋妙淑目露狐疑,“吵架拌嘴拌成这样?” 秋妙淑当真有苦说不出,诚然此事她确实做得不地道,可沈含月也不至于委屈成这样吧。 沈老太太放下手中茶匙,长长叹了口气道,“有什么事,说吧。” 秋妙淑连忙插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老太太虽不耐烦管这些后宅事,可也不至于偏私庶出,“别想着糊弄我,我知道你们三房内成日里是个什么样。三丫头从小懂事,今日都能闹到我这里来,定然不是没有缘由。你不必说,叫她自己开口。” 沈含月就等着这句话呢,沈老太太话音刚落,她眼中的泪便滚滚落下。 “三房内只我们姐妹两个,我居嫡长,理应多让着妹妹,自小四妹妹有什么想要的,我都无有不依。只是这次她要的簪子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亡母早逝,唯余这些物件还能留得一二念想。我可去铺子再打一副送与她,并不是舍不得个簪子。” 沈老太太听得糊涂,“什么簪子?” 沈含月抽泣一声,跪在地上还不忘小心瞧一眼秋妙淑,又忐忑看回老太太,“是,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一枚白玉簪。” 沈老太太闻言只觉得荒唐至极,妾室去动主母的嫁妆,县伯府是要吃不上饭了吗,竟去算计亡妻遗物! 老太太当即动了肝火,“你一个妾室,竟想着去动嫡女的嫁妆,当真是太过不识死活!” 秋妙淑仗着三房没有主母,平日被下人“秋夫人”地叫着恭维,今日却接连被当着面骂妾室身份,心中既苦又委屈。 她也跟着跪在地上哭道,“哪里就有姑娘口中说得那般严重,韶儿的玉簪尽是些杂色,我是妾室,又拿不出好玉料。三姑娘自己说了这簪子她不戴,韶儿这才去问她借的。” 她接着道,“还不是为着中秋宴,韶儿怕穿戴不好叫府中跟着没脸,县伯府怎么说也是勋爵人家,妾身也是为着家里着想呀。” 沈韶可不觉得老太太会为这番话动容,她此时已暗暗后悔方才没有拦住秋妙淑,可此时她也只得硬着头皮道,“祖母,我当真只想借来戴戴,不会不还的,许是三姐姐误会我了。” 沈含月怯怯咬紧下唇,看了看秋妙淑,又看了眼老太太,似是有话想说又不敢。 沈老太太对沈含月还是存了几分宽和的,“看旁人做什么,有话便说。” 沈含月泪珠还挂在粉颊上,看着实在我见犹怜,“其实那簪子,我并不是不戴…” 沈韶一听便觉自己上了沈含月的套了,当即柳眉倒竖怒道,“好啊,你就在这等着我呢?在我面前说不戴,到了祖母跟前又换了一副嘴脸,就想看我被训斥是不是!” 老太太喝了一声,“住口!嫡姐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怎的这般没有规矩。” 沈韶只得委屈闭嘴,她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多的气,今日连着被训,也有些想哭了。 沈含月见沈韶这般心情十分舒畅,不过她面上还是温温柔柔地道,“不是的,妹妹来问我时我答得真心实意,只是昨日…” 老太太给面子地接着问了下去,“昨日怎么?” 沈含月低下头去,声音不大,在屋中却如惊雷,“昨日,我接到了舅舅给我的传信。” 老太太眼中暗芒闪过,“亲家舅兄,与你联系了?” 沈含月规矩应道,“此事原该告知家中,可舅舅在信中提及升迁调京任鸿胪寺卿一事,还说此事父亲也知。舅舅只说外祖一家想念我与弟弟,叫我两人自己知晓便罢,不必惊扰大人们。” 中秋宴皇家确是年年都办,可记忆中能像今年这般盛大,叫文武百官并家眷一同入宫朝贺的时候,仅有这一次。沈含月想要拿这簪子引得舅舅恻隐,有了舅舅在背后支撑,她与弟弟便不算全无依靠了。 因此,这枚簪子和这场中秋宴,她决计不会退让。 言及此,沈含月又十分诚挚看向沈韶,“这簪子我原确是不戴的,只是如今舅舅来信,我想着,若能戴上母亲的东西前去与舅舅相见,也算是家人相见。妹妹不会因此事与我置气的吧?” 这番话叫沈韶听得牙根直痒痒,不过没等她出言讥讽,老太太先皱着眉问道,“你舅舅任鸿胪寺卿的事,已定下了?” 沈含月的舅舅在官途上并未出过什么岔子,她垂眸恭敬回道,“回祖母的话,此事确已板上钉钉。外祖一家已重回京中宅院住下,只等一纸诏书下来便正式上任,孙女琢磨着,也就该是这两日了。” 老太太闻言失笑,“朝堂上的事,你能琢磨出个什么名堂。” 沈含月面上浮现羞赧之色,“孙女对朝堂自然丝毫不知,只是听闻凌将军大败突厥归朝,此次中秋宴外邦使臣也要进殿议和。百官朝贡,正是鸿胪寺的该管的事,那舅舅自然也就该在此前上任了。” 沈老太太没想到沈含月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很有几分惊奇,她思忖半晌道,“既是你外祖一家想见你,我也没什么话说的。” 老太太心随权势动,县伯府三代世袭罔替,到了现在这一辈也确实应该细细打算。如今府上最有出息的便是沈含月的父亲沈定,年方四旬就已坐到户部侍郎的位子。且明年年关一过户部尚书便要上书乞骸骨,老尚书很中意沈定接任,若此时能有强有力的亲家帮扶,也是好事一桩。 老太太的关怀更加真心了几分,“多年未见,你去时好好打扮些,不要再穿得这般素净了,年纪轻就该穿些艳些的颜色。” 沈含月面上挂上无措,声低如蚊蚋,“孙女都是按照府中份例穿,因着没什么私房 3. 凌玉朔 [] 沈含月虽此番虽痛快出了口气,可她前脚刚从懿祥斋出来眼前便阵阵发晕。紧着回自己院子,门槛还未来得及迈进去,人先眼前一黑,直接在院门口晕了过去。随即便连着几日高热不退呼吸滚烫,昏天黑地地烧了一场,可把白术和银珠给吓坏了。 醒来后算算日子,离宫宴正正还有三日。眼见着要到中秋,沈怀朗学堂今日开始七日休沐。 沈含月等不及烧好利索,心随念转去接沈怀朗下学。 天家宴上自是男女分席,沈含月并不一定能寻得机会与舅舅说上话,但怀朗可以。 立道堂前,沈怀朗看着自家马车有些发懵,自来上学都是他一人骑马来回,今日怎的有人来接? 白术见了人远远喊道,“四郎君!” 沈怀朗待爬上马车后开口问道,“阿姐,你怎么来了?病好些了吗?” 沈含月高烧几日不退,沈怀朗虽在学堂并未回家,可此事也传信告知了他。思及此,沈怀朗面上添了几分急切,“为何好端端地来接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含月却是瞧着他出了神,时隔两世再次见到弟弟,心绪激荡起伏。 她垂眸掩过眼底湿意,温声宽慰他道,“无事便不能来接你吗?” 沈怀朗见姐姐故意岔开话,便按下心中顾虑故意逗姐姐开怀,“自然可以,我都快从立道堂竟业,却是头一回有人来接,高兴还来不及。” 沈含月闻言只觉心酸,“是呀,你就快竟业了。” 她笑得勉强,小心开口问道,“竟业后想去做些什么?若是还想要读书…” 沈怀朗双眸明亮,弯眼笑笑,“阿姐可是在说国子监,国子监名额不多,县伯府也只得了两个。大哥是长房长子,理应占一名,父亲手上名额也被秋姨娘要去给了沈昭。我便不去了,文试一途我本也算不得拔尖,阿姐,我想从军。” 沈怀朗上一世也是如此,没有名额又未寻得妥当的学堂,他凭着一股心气只身打马去了边关。他没有辜负自己的年少气盛,在军中给自己挣下了一角立足之地。 沈怀朗随大军一起大胜归朝时很是意气风发,少年端坐马上,铠甲还染着血,在人群中找到姐姐,却酒窝圆圆露出笑来。 沈含月回神,抬眸对上沈怀朗尚显稚嫩的双眼,她不知是在说给沈怀朗,还是在说给自己听,“怀朗想要从军?好啊,既是你想要做的事,姐姐一定帮你。” 沈怀朗面露惊喜,大叫一声,“真的!” 沈含月也跟着笑了出来,“自然是真,阿姐怎会骗你?” 沈怀朗神采飞扬道,“我为此事还担忧了好久,就怕你不同意。还好,我就知道阿姐最疼我了,我往后…” 他话还未说完,原本平稳的车架却忽地一歪,马儿嘶叫一声停下了。 随即便是小厮扬声发问,“小人是颍川县伯府的奴才,车上坐着府上三姑娘和四郎君,大人何故冲撞我家马车?” 沈含月也跟着整个身子不受控地倒了下去,沈怀朗连忙扶稳她,“阿姐,可有伤到?” 沈含月摇摇头,还未来得及出声,白术就心急小声问了起来,“姑娘可是磕碰到了?” 沈含月撩开些帷幔向外探了探,“我没事,不必担忧。” 白术这才心下稍定,到前头去瞧瞧。 天门街是上京最繁华的街道,直通皇宫,人潮拥挤远超凌玉朔预料。他在边关行军多年,一时回来还有些不适应。 白术先行过礼,小心打量着面前男子,见他器宇不凡不似故意为之,只和气问道,“车马骤然停下,我们姑娘受了些惊吓,但并未受伤。敢问大人,方才究竟是…” 凌玉朔翻身下马,面上略带歉意,“手下去金满楼打两壶烧春,我本想寻个清净地方去等他,可此处打马难行,不小心冲撞惊扰了府上姑娘,给姑娘赔不是。” 沈含月听着话却有些晃神,这声音有些耳熟。 她稍稍撩起帷幔,透过一小条缝隙往前望去。 人群熙攘,街边站着一人一马,身穿正红官袍的俊朗男子侧身垂眸,顾着礼仪不敢冒犯姑娘家。红衣更衬得人面如冠玉,虽微微垂头却仍脊背挺直,可赞一声丰神如玉,倜傥出尘。 沈含月动作虽小,面上神情也未变,可她竟有兴趣主动去瞧一个外男,这在沈怀朗眼中已是极为惊悚的事了。 沈含月没看清正脸,开口试探道,“不过是意外,惊扰更是谈不上,大人言重。” 此事确是凌玉朔的过错,见主人家肯如此体谅,也算松了口气,“多谢姑娘体恤,便请县伯府先行。” 沈含月还是没敢确定他的身份,她轻咬下唇,掀开帷幔向外看,“敢问大人是何…” 凌玉朔恰在此时也抬眼向此处望来,才刚及冠大败敌军的年少将军,身形颀长,朗眉星目,唇正而朱。 沈含月迅速将手收回,这下不必问了,确是凌玉朔无疑。 她不知怎的,和凌玉朔对视过一眼后没由来地心慌了起来,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小声催促外头,“快些回府吧,祖母还在家中等着呢。” 沈怀朗瞪圆眼睛盯着沈含月看,他确实年纪还小,心性不在男女之事上,可他是小不是傻,他阿姐这副模样,分明就是被男狐狸精给蛊惑了! 待车架向前,沈怀朗颇含怨念地开口,“阿姐,那男子一看便是用皮相迷惑姑娘家的小白脸,你可万万不要上了他的当!” 沈含月原本还在攥着帕子走神,听见这话不由得失笑,“这是哪儿的话,怎么想到这来了?” 沈怀朗拼命对沈含月说坏话,“方才我也瞧见那男子了,虽没大看清楚,可一看那人就是不靠谱的,阿姐你可万万不要被男子皮相给蒙骗了。” 沈含月无奈道,“什么靠谱不靠谱的,你可知道方才那人是谁?还有,我哪里会这么容易就被人蒙骗啊。” 沈怀朗一个字也未听进去,他只知道他阿姐这样的女子满上京也找不出第二个,谁都配不上她,要想做他的姐夫,必得先过了他这一关才行。 “能是什么人,我看就是要勾搭我姐姐的小白脸!” “沈三娘子。” 凌玉朔的声音在耳畔骤然响起,沈含月惊愕回头。 凌玉朔与马车隔了些距离,用剑柄挑开了点帷幔,似笑非笑看着她道,“您的东西掉了。” 凌玉朔手伸至窗边,掌 4. 请安 [] 为着中秋,上京所有学堂都已给了学生休沐假,县伯府一大家子都要去此次中秋宴,趁着眼下人齐,老太君少不得要将所有小辈都叫到跟前去训话。 “孙儿来迟,给祖母赔罪。” 沈含月与沈怀朗坐在一处,沈韶则与她庶兄沈昭坐在了另一侧,秋妙淑今日未在,妾室是不能与正头夫人一道来请安的。 大房长子沈容与生得清俊沉稳,微微躬下身去给老太太请安。沈怀朗与沈昭都还在立道堂读书,沈容与却已进国子监,是以他来迟了些。 老太太对着沈容与满心满眼的疼爱,忙对他道,“这是哪的话,迟些便迟些,祖母难不成还会因这等小事责罚你。” 大夫人秦氏也是有些时日未见自己儿子了,她顺着沈容与的话打趣,话中却尽是回护之意,“来晚了确实该罚,就罚你给祖母斟盏茶,好好哄哄老太太。” 沈容与无奈地笑笑,“是。” 沈老太太见沈容与当真乖乖给她倒茶,笑得红光满面,一时屋内热闹极了。 沈怀朗对眼前景象没什么兴趣,百无聊赖去拿桌上的点心。 沈昭见状不屑嗤笑,“没出息之人,到了哪都是一副不上进的模样。” 沈怀朗动作微顿,随即毫无顾忌地把点心整个塞进嘴里,扬脸小声冲他挑衅道,“你有出息,和林三郎骑马骑进逍遥楼了,被夫子训了一顿的滋味怎么样,比我这点心可更美味?” “你!” 沈昭面色微青,咬着牙低声道,“那也比你这般不思进取的人强!” 沈老太太眉头微蹙,望向这边道,“这是怎么了,又闹哄哄的。” 沈怀朗瞪着眼睛装无辜,“三哥哥同我说话呢,说他和林三郎去赌坊,结果被夫子给抓个正着。祖母,三哥哥训斥我不思进取,是否我也去一趟逍遥楼,便是知上进了?” 沈老太太不由得大骇,“你去赌坊了?” 沈昭心里把沈怀朗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不得不站起来回话,“林三郎诚心邀我,我又想着小林大人与大姐姐婚事将…” “住口!” 沈含月也极有兴致地开始看热闹了,沈昭这脑子不知道是长偏到了哪边,张口说起话便是火上浇油。 诚然县伯府与林府有意要结亲,可庚帖未换婚事未过明路,这样大喇喇地说出来,可不就是等着挨骂呢。 老太太痛心疾首道,“你父亲将手上国子监名额给了你,你就该好好珍惜才是,可你却心思不在用功,只想着胡玩,如今被戳穿,还要拉上你大姐姐打幌子。你告诉我,你进去可赌了?” 这话说得极重,沈昭狼狈跪下认错,“祖母息怒,孙儿只去凑凑热闹,未曾下注。” 老太太面色犹带狐疑,“当真?” 沈昭哪敢欺瞒老太太,“自然是真的,我与林三郎都只进去凑凑热闹,怕被人认出来,很快便走了。” 老太太这才稍稍定心,但气仍未消,“去了国子监也好,在你大哥眼皮子底下,也好叫人比现在更放心些。” 沈昭面上一阵臊得慌,讪讪坐回去便不言语了。 沈怀朗不声不响告了个状,见沈昭坐下,又故意挑了块点心在他眼前晃了晃,沈昭看着他眼中好像要喷火。 沈含月用手帕掩唇咳了咳,沈怀朗立时会意,坐得规矩了些。 沈老太太环视堂屋,沉下声道,“婚事未定,都不许拿到外头去说嘴。你们大姐姐还是未嫁的姑娘家,此事若宣扬得满上京都知道,棠儿将来要怎么做人?” 沈见棠自请过安后就一直安分坐在自己位子上,不论老太太说什么都只安静垂眸听着。 秦江然见沈昭如此心下也是不悦,不过既已挨了训斥,她做大伯母的也不好太斤斤计较。 “母亲,想来三哥儿也知错了,只往后可要注意些,若出了岔子那可怎么好?” 秦江然是长房主母,又掌伯府中馈,说的话不自觉便带上几分训斥意味。 沈含月偷偷转眼去瞧沈见棠,前世沈见棠的亲事确落在了林府,不过嫁的却不是现在看好的小林大人,而是那荒唐不知事的林三郎。 只听闻大姐姐落了水,叫林三郎给救了起来,随后这门亲事便稀里糊涂地定下了。 老太太对众人耳提面命,“明日天家中秋宴,不仅后宫嫔妃文武百官,突厥特勤也会带人前来议和,属国进京朝贡。你们去了都要规矩些,万万不要惹事。” 随后她又盯着沈韶与沈昭道,“庶出本不该去,可此次机会实在难得,你们年岁也渐渐大了,婚事都该考量起来,这才想着叫你们都去。” 沈韶面上一阵难堪,悄悄攥紧手道,“多谢祖母。” 老太太点点头,“好,明日便都跟紧大人们,赴皇家宴是喜事,万万不可搞砸了。” 原本到这就该散了,沈含月刚要起身,就听身后有人怯怯地问,“祖母,明日我也同去吗?” 沈含月讶异回头,一个还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站在角落,不仔细看都要淹在了丫鬟婆子堆里。 过了好半晌沈含月才堪堪想起这位妹妹,县伯府中嫡出共三房,四房老爷是老伯爷妾室所出,虽则这个妾早早地就消失了,但这个庶出孙女还是叫老太太厌烦。 沈老太太板着脸,“你去做什么,你哥哥姐姐们都借了他们父亲的面子前去,你父亲可有本事能叫你赴宴?” 沈乐嫣面上露出几分不知所措,讷讷问道,“那,那我便不去了?” 沈老太太不耐皱起眉,只看着她不言语。 电光石火间,沈含月却心下微动,她转过身对老太太讨巧笑道,“祖母,何不就让五妹妹同去,不过就多个人,叫她只在后头跟着就是了。” 沈见棠闻声侧头,目光带了几分审视落到沈含月身上。 祖母最不待见的便是庶四房,竟有人肯为沈乐嫣出头。三妹妹从来藏拙不爱出风头,前些日子先叫秋姨娘挨了训,今日又敢驳祖母的话,看着倒像是转了心性了。 老太太果然不高兴,嘴角绷得极紧,“说得轻巧,在哪多了人,又跟在谁后头,此事哪有这么容易。” 沈含月装乖很有一套,瑟缩低声道,“孙女只是想着家中人都去了,到时候独留五妹妹一人在府里,看着总是寂寞。” 随后又对老太太行礼歉疚道,“都是孙女的不是,惹了祖母不快。” 老太太闻言微愣,她当真忘了这茬。整个县伯府正头的主子都走了,只留下庶四房一家,倒不是不行,只是偏私太过,不大体面。 县伯府如今剩下的也唯有体面,若再丢了,这爵位也要到头了。 老太太似醒过神一般探究地看向沈含月,这次,还有上回和秋姨娘闹到她眼前来,都只是巧合吗? 沈含月依旧还是方 5. 赴宴 [] 八月十五当日,上京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进宫赴宴,为及时与其他权贵结交几句,县伯府可是下足了力气。 白术屏息把最后的红翡嵌珠碧玉簪小心簪到沈含月头上,只差这一支簪子,便都拾掇齐整了。 沈含月今日身穿缕金流彩如意云纹诃子茜裙,外罩郁金轻纱广袖长衫,暗丝小团花天水碧披帛散漫搭在无暇藕臂间,身上这一点碧色与玉钗相映,硬生生照得这屋子都亮了三分。 银珠甚少见得自家姑娘穿这样明艳的颜色,她直愣愣地看着沈含月,“虽说此次去宫宴的衣服,都是府中一起做给几位姑娘的。可咱们姑娘看着,真真像是那天上的仙女儿下凡来了。” 这样的装扮沈含月自己其实也并不多见,她大多还是穿月白豆绿,不算出挑,也不难看。 冷不丁见到镜中人这般张扬恣意的模样,倒有些陌生了。 额间碎金点缀的花钿更衬得娇面俏丽脱俗,沈含月红唇微扬,镜中佳人开口道,“今早起身便吃了蜜饯?嘴这样甜。” 白术轻笑着点点银珠,“姑娘笑话你呢。” 银珠捂着头佯作委屈,“我是真心夸姑娘的!” 沈含月与自己的两个丫鬟打趣了两句,笑得眉眼弯弯。 她转回头再看镜子,起身前最后又看了一眼鬓上那玉簪,“走吧。” 母亲留下的钗环,沈含月从未有机会用过。若她在天有灵,看见女儿这般出挑,应当也会高兴吧。 ****** 沈怀朗待见了沈含月眼前一亮,欢欢喜喜迎过来道,“阿姐,你今日这打扮真好看,这才衬你。” 沈含月看了眼手上淡红丹蔻,浅笑道,“从未穿过如此颜色,今日试过方知合适,我自己也很喜欢。” 沈怀朗雀跃道,“我就说嘛,我阿姐这般的美貌,整个上京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个。” 沈含月姐弟说笑到了门口,才瞧见秋妙淑正带着一双儿女说话,他们的父亲沈定也在一旁。 秋妙淑一见沈含月便心气不顺,脸上笑意敛得干干净净,“月丫头来了,来得倒早。” 沈含月不理会她,俯身对着沈定,“父亲万福。” 沈怀朗跟在姐姐后面,敷衍地也行了一礼。 沈定神色淡淡,“嗯。” 沈含月这才抬头,看着自己两世都不曾亲近的父亲。 这几日府上传出的动静,沈含月可不相信沈定不曾听闻,可今日看着却如往常一样,想来是懒得理会了。 沈含月试探地道,“今日中秋团圆,正巧待会儿宴上许能碰见舅舅,多年未见,想来舅舅心中也对父亲挂念得紧。” 沈定上下打量了沈含月一眼,若有所思道,“姚大人可不会挂念我,他若见着我大约也只想当面痛骂县伯府一顿。只是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他回京第一件事是惦记着来见你们两个,看来兄妹情深的确是真的。” 沈含月诚惶诚恐道,“父亲这是哪里的话,外祖一家自然也惦记您。” 沈含月能装出父慈女孝,沈怀朗可装不了,他不屑嗤笑一声,县伯府只认权势不认人,便就觉得天下间所有人家都该如此,真是荒唐。 秋妙淑见了沈含月还记着前几日在她那里栽的跟头,凉凉接话道,“要我说,三姑娘才当真是惦念舅老爷呢,夫人留下的簪子急慌慌地戴出来,生怕舅老爷忘了这个妹妹。” “姨娘这是哪里的话。”沈含月伸手轻抚鬓边玉簪,垂眸似伤心道,“舅舅想念我与怀朗,是血亲的舅甥之情,姨娘这般说,倒像是我处心积虑为之。” 沈含月神色有些委屈,“更何况我也只是想念母亲而已,好端端地,姨娘何必如此出言讥讽。” 秋妙淑一见沈含月这幅故作娇怯的模样就气得牙根痒痒,“当着老爷的面,我哪里敢这样说,三姑娘莫不是多心了。” 沈韶冷声插嘴,“穿成这样也好意思说思念母亲,三姐姐惯是会诓人的。” 沈怀朗嗤笑一声,“你若有本事,便也穿成这样,何必在这里拈酸。” 沈含月发上玉簪斜插,碧色中镶了一点朱红,闻言回眸间赤珠碎光流转,掩不住地娇美动人。 眼见着沈韶神情都不对劲了,沈含月忙出言转圜道,“怀朗说着玩的,他年纪还小,四妹妹莫要介怀。” 沈韶哪里是能忍住气的性子,“他才比我小几个月?他还小?” 沈含月偷觑沈定的脸色,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心下微动,似无可奈何道,“我与怀朗自小没了生母,得知外祖一家也思念我们,心中不由欢喜几分,没成想却惹得大家都不快。” 沈定抬眼看着沈含月,半晌突然开口对秋妙淑问道,“你今日为何在此?” 秋妙淑闻言怔愣,“老爷?” 沈定一字一句道,“妾室去不得宫宴,你为何还在此处。” 秋妙淑面上顿时青了红,红了白。沈含月却不由得微讶,她话里话外言说舅舅与外祖,都不见父亲有所偏帮,提了母亲却明晃晃训了秋妙淑,这… 秋妙淑还未来得及答话,沈乐嫣却自己带着婢子过来了。 她本就与县伯府中嫡出几房都不甚亲近,眼见着这几人又都乱糟糟的。她有些闹不明白这架势,离着几步远便停了,不太敢走近。 沈乐嫣冲着沈定小声道,“给,给三伯请安?” 来了人了,沈定目光无甚波动地对秋妙淑平静道,“你该回去了。” 秋妙淑眼前一阵发晕,这几日是怎么了,个个都跑到她跟前来提些嫡出庶出,主母都死了那么多年,留下的两个孩子竟还这般难缠。 她对沈定勉强笑道,“我不过只不放心这两个孩子,老爷说的是,我这便回了。” 沈定又转头挑眉看着沈含月,“你什么时候又与四房交好了,我以为只你四妹妹一个都够你应付了。” 沈含月装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我们都去赴中秋宴,只五妹妹独自留在府中,这多不像话。” 沈定意味深长道,“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 此时大房几人也带着老伯爷与老太太到了,沈含月压下心中些许不安,回头拉上沈乐嫣,“五妹妹便与我和怀朗同乘吧。” 沈乐嫣依旧低着头呆呆道,“好。”< 6. 宴开 [] 沈含月几人待下车后便老老实实混在县伯府众人中,极有默契地都不曾提过方才的小插曲。 凌玉朔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从宫门到麟德殿的路只这一条,无可避免会遇上。 “阿姐。”沈怀朗假装看着前面,实则心慌气短与沈含月说话,“凌…他怎么会和咱们遇上,怎么好像还记得你?” 沈含月也没比沈怀朗好上几分,压低声音道,“我怎么知道,大约头一回有人喊他小白脸,他印象深刻吧。” 凌玉朔原本神色平常在后走着,却不知怎的突然脚步一顿,面色甚为古怪起来。 身旁小太监忙躬身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事吗?” 凌玉朔回神,“无事。” 他果真长得这般不靠谱吗。 沈乐嫣此时好奇得抓心挠肝,她觉着自己方才好像不该开口,但好像开了口也没出什么岔子。 “三姐姐认得凌将军?” 沈含月低头便见沈乐嫣满眼写着求知,她喉头微哽,打哈哈道,“凌将军威名,上京有谁不知道?” 沈乐嫣怀疑道,“可我瞧着凌将军似与三姐姐很是亲近的样子。” 沈怀朗在一旁突地幽幽开口,“从不曾亲近过。” 前头沈老太太此时却狐疑回头,“你们三个,一直在那嘀咕什么呢?” 沈含月霎时松了口气,她从未如此感激老太太开口过,“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麟德殿便在眼前,老太太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敛容道,“都规矩些。” 眼见着进殿男女就要分开就席,沈见棠有些心急了,低声唤沈容与道,“阿兄,我…” 沈容与心中有数,他淡笑着安抚,“小林大人与我的座位不会离得太远,我都记得的。” 沈见棠面色微红,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沈含月眼观鼻鼻观心,大姐姐今日为何如此心急,要在宫宴上留心小林大人的动静。 沈乐嫣经过这两日,对沈含月不由亲近了些,待落座后悄声问她道,“三姐姐,大姐姐是不是就要嫁人了?” 沈含月见沈见棠规矩坐在沈老太太身边,并未留意这边,便低低回道,“女子总归都要嫁人,早晚而已。” 沈乐嫣轻咬下唇,迟疑看着沈含月道,“不是的三姐姐,我是听闻,听闻林府不肯上门来提亲…” 沈含月心中大骇,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问道,“你在何处听得此事?” 沈乐嫣有些害怕了,“那日与祖母请过安,我独自从小道穿回我的院子,听大伯母提了提。” 沈含月惊疑不定,大姐姐婚事有变,可县伯府前后两世都未曾流露出此等风声。 沈韶早就对沈含月私下里嚼耳朵看不上眼,她挑眉问道,“你们两个究竟在说什么,私下里鬼鬼祟祟,就这般见不得人?” 沈含月心下微动,对沈韶笑道,“我们在说女子婚事,县伯府中姐妹年岁都不小了,待嫁出去便不能再似如今这般随性。大姐姐最为年长,她的婚事定下后,大约咱们的也快了。” 沈韶沉默一瞬别过头,“闺阁女儿张口闭口提婚事,不知羞耻。大姐姐婚事不是早就定下了,还要你再说?” 沈含月闻言微怔,沈韶也不知晓大姐姐婚事有何内情,那沈见棠上一世究竟是如何落水,又为何那般快便定了林三郎?大房瞒着三房与庶四房做了什么吗。 前头老太太拉住沈见棠的手低声叮嘱,“林策年初便过了殿试,排行三甲,文采十分出众。我也见过他,相貌堂堂生得一副好模样,人瞧着规矩,不曾有过什么恶习。” 她凑近缓声慈爱道,“最要紧的,他祖父如今任中书舍人。林阁老的长孙,身份并不辱没了你。棠儿,你只将心放进肚子里,不必担忧。” 沈见棠扯起嘴角乖巧道,“是,孙女并没有什么担忧的。” 沈含月假装喝茶,勉强将沈老太太的话听见了几分。林府和县伯府瞧上眼这并不稀奇,林家只一个阁老,林策又刚刚入仕根基不稳,县伯府则空有名头架子。这两家一个相中了人家手中握的实权,一个又想挤进上层权贵,可不就想着要结亲。 沈韶不耐冷声道,“瞧见了吧,人家定亲的人选大有前途,哪里还用你操心。” 沈含月脑中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却抓不住,为何没能嫁给天资出众的林策,却嫁了无甚本事的林三郎。 林家在朝中,似乎也是并不曾偏向过哪个皇子的。 “宣郡王这又是做什么了,怎么每次见你,你都是这幅作态?” 男席却突然闹出了些动静,沈含月敛下思绪闻声抬头,宣郡王窘迫站在席间连连弯腰对璟王赔罪。 “都是我的不是,我路过时不小心碰了座位席。” 宣郡王坚信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且他出丑又是惯常的事,因此只嬉皮笑脸道,“一桩小事而已,哪里值得王爷惦记。” 璟王嗤笑一声,“真是没骨头。” 沈乐嫣仔细认着人,“三姐姐,这位可就是传闻中的草包质子?” 沈含月无奈道,“什么草包质子。皇上思念自己兄长,可肃王远在封地实难分身,这才奉召将嫡子送进宫来陪伴皇上。” 她不由得提醒沈乐嫣,“怎么说也是皇上的子侄,也要注意些的。” 沈乐嫣闷闷道,“我知道了。” 沈含月见宣郡王形容狼狈,不由得暗暗叹气。沈乐嫣说得其实不错,宣郡王说得好听是王爷的儿子,实则只是一个在上京无权无势的质子。 璟王不肯出声放人,宣郡王久下不来台,凌玉朔此时起身行礼道,“宴席时辰将近,璟王不若先行落座。” 谢临景出自宜贵妃膝下,皇上偏爱贵妃,那他自然也就是皇上最喜爱的儿子。满上京的人加起来,他也只可能卖凌玉朔这个面子。 璟王不屑扫过宣郡王,“你倒是交了个好友。” 璟王拂袖而去,谢照待坐下后还满头大汗,对凌玉朔苦笑摇头,“你我年幼时同在宫中,便是你常常站出来替我解围,如今长大了再进宫中,还是一般情形。” 凌玉朔一如往日的 7. 中秋宴(一) [] 宜贵妃虽生了璟王和安嘉公主两个孩子,可身段上却是一点都看不出。乌发如云在头上高高叠起,瞧着好似不过也只花信之年,举手投足间尽显风韵。 见璟王不作声,宜贵妃嗔怪催促,“璟儿?” 林阁老看看自己的孙儿,苦笑一声复又低下头。驸马难做,这是他林府上下最有本事的一个小辈,若娶了公主,仕途无望。 林策恭敬起身,敛眸沉稳道,“许是婢子做事不小心,此等小事何须劳动璟王殿下,便叫宫人帮着寻一下就是。” 林家在朝堂上态度暧昧,不曾对哪位皇子表态亲近过,林策不愿与璟王走近太过。 安嘉公主只欣喜于自己与心上人搭上了话,娇羞忸怩道,“大人不必这样说,阿兄才不会觉得劳动。或者,林大人若愿帮我,也是好的。” 林策半晌不吭声,殿上一时静默下来。 璟王不敢动是摸不准皇上的意思,可林策这样态度回绝,却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林策不曾抬眼看过一眼安嘉公主,只敛眸看着殿中铺设地衣上的繁复纹样。 “臣为外男,不便接触公主贴身之物。臣从来遵礼有度,只前些日子曾私下里挑过一回胭脂,今日殿中人数众多,公主与臣又非亲眷,此举实在冒昧,恕臣难以从命。” 沈见棠闻言怔愣看过去,林策前些日子寻到她阿兄沈容与,托他给自己送了一盒胭脂。 原来那是他亲手挑的。 谢映嘉面色渐冷,“如此说来,你便是不愿了?” 林策坦荡起身,“是。” 宜贵妃细眉高扬,看着林策的眼神中逐渐染上狠厉。 眼见殿中众人皆是屏息不敢作声,却听得一女声含笑,“不愿便不愿吧,孩子们的事,只叫他们胡闹去。” 皇后面上的三分疲色被很好地掩饰在一身厚重明黄凤袍之下,太子规矩跟在她身后,二人此时才至。 皇后待落座后又不轻不重地对贵妃道,“强扭的瓜不甜,贵妃你说,可是这个理?” 太子此时也在殿中适时问安,“今日月明团圆,儿臣恭祝父皇福运无疆,江山永固。” 宜贵妃定定看着皇后,半晌缓缓回道,“确如皇后娘娘所言,正是如此呢。” 沈含月只觉今日这场戏真是精彩万分,皇家人打机锋可比县伯府中要高妙多了。 皇上朗声笑道,“好,太子懂事,都是皇后教导有方。” 皇后也温言回道,“臣妾来迟,好在并未耽搁吉时,请皇上先开宴席。” 宜贵妃冷笑瞧帝后二人你来我往地演戏,她母家余氏一族权贵深重,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皇上不允余家外孙女与林家结亲,这是要防着她了? 直至属国入朝进献,沈含月还未从方才的岔子中回神,前朝夺嫡之争比她前世记忆中来得还要早。 县伯府究竟心系哪位皇子她并不关心,可她决计不能再叫她姐弟二人被当做伯府献忠心的筹码。 沈含月抿紧唇角,她再不会有第三次机会了。 “百济献人参三千斤,金银器皿一千两,贡女二十,果下马八匹…” “泥婆罗献乐工十人,驯象一对,番轿一百,金银丝缎三百…” □□藩属国众多,稀奇古怪的贡品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沈见棠在前排小声惊叹,“那孔雀羽真是漂亮,色泽光亮鲜艳,更难得的是保存得如此完好,当真罕见。” 沈韶对这些贡品确有几分兴致,可她偏偏眼珠一扫瞧到了沈含月,沈含月的心不在焉几乎是明晃晃摆在了脸上。 这些东西连皇家看了都觉珍奇,沈含月竟觉得没趣儿? “三姐姐。”沈韶挑着眉敷衍地扯扯嘴角,“三姐姐怎的一言不发?瞧着倒像是有心事似的。” 她拿起帕子掩上口唇,目光暧昧,“莫不是瞧上了场上的哪位郎君吧?” 沈含月此刻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她这庶妹当真是讨嫌得紧,不怪她们两个从来都合不来。 沈含月放下手中团扇扫了沈韶一眼,“四妹妹好端端地怎会突然这样说,可是心急自己的婚事了?” 沈韶心中烦懑顿生,她的婚事?秋妙淑等着拿她的婚事卖个好价钱,好给沈昭往后的官途铺路,这样的婚事有何可想。 她扯扯嘴角道,“三姐姐生得好利的一张嘴,回回堵得人接不上话。” 沈含月借着团扇掩唇,眼中冷意尽显,“你知道便好。” 沈韶盯着沈含月瞧了半晌,终是缓缓开口道,“三姐姐如今成了聪明人,倒显得我像个傻子了。” 沈含月眼神漠然从她身上扫过,沈韶讨厌她,自小便没由来地与她不对付。正巧了,沈含月也不喜欢她。 需要什么讨厌的理由呢,不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天生就是对立两头。 沈含月冷然抬眼,继续瞧着殿上那让人眼花缭乱的纷杂贡品。 时辰刚好,突厥使臣该上殿了。 **** 印公公一直瞄着殿外长队,此刻他恰到好处地弯腰提醒广顺帝,“皇上,突厥特勤并使臣到了。” 广顺帝扫了印高明一眼,顺着目光看向殿外。 突厥人穿着皆是锦袍辫发,来的是当今可汗的长子,身侧跟了位使臣。大约在广袤平原上成长的人都会带些粗犷豪放,这位突厥特勤人在中原也未见收敛,阔步迈进殿中。 草原上日日风吹日晒,他身上肤色是微黑的小麦色,壮硕胸脯坦露了一半在外,瞧着与中原男子十分不同。 突厥特勤微微躬身,不像是在俯首称臣,倒像是一头压低了身子正在暗中窥伺的狼,“阿史那颇黎,见过兖朝皇帝。” 阿史那颇黎行完礼后便直接直起身,抬头坦荡看着前方。 沈含月瞧见这位特勤的眼睛,是深而暗的灰蓝色。 殿外跟着停了个近丈高的铁笼,上面蒙了黑布,此次跟来的几位突厥护卫拽着绳索缓缓往前拉。 御道上虽铺了青白石,可拽动的时候也难免震颤,黑布下不知是盖了什么猛兽,受了惊低低地发出吼声。 阿史那颇黎挑了挑嘴角,“突厥此次前来,也为□□特意寻了贡礼。” 皇上面上晃着白玉珠的影子,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声音听着并无什么不同,“突厥的贡礼?” 阿史那颇黎灰蓝的眼睛直直看着高座上的皇帝,“我族特意猎得的一头白虎,寓意避邪、禳灾、祈丰,还有,惩恶扬善。” 阿史那颇黎微一扬手,突厥护卫便将那罩着的黑布猛地扯了下来。 “特,敬献兖朝。” 白虎骤然被日光刺到,旋即起身朝着殿内咆哮怒吼。 阿史那颇黎十分满意地回过头看了一眼白虎,对着满殿的人扬声挑衅道,“不知贵朝,可有哪位有本事的儿郎,能将它收下啊?” 沈含月着实有些讶异,这人究竟知不知晓突厥此番是战败进殿,怎生如此狂妄。 她还以为突厥皇室中尽是如被擒的小特勤那般,这位看着倒是挺有种的。 殿中众人无人应声,还是一言官站起对阿史那颇黎提醒道,“带猛兽上殿,不成礼数。” 有了人在前面先开口,大臣们此时纷纷附和,“是啊,猛虎出笼,若是伤了人,那…” 突厥这般下面子,天家人脸上自然挂不住,不过璟王却很有闲心,侧头去瞄凌玉朔的脸色。 这什么颇黎,是要给突厥和他弟弟找回点面子呢。 凌玉朔甚是随意地随手掀袍趺坐,蟒袍玉带勾勒出腰身。他看着并无不悦,甚至还有兴趣看看殿外的笼中猛虎。 阿史那颇黎嗤笑一声,“我突厥一族,不论男女老少,从不惧草原灾害,也从不畏猛兽。若要让对方心悦诚服地献礼,那自然就要有接下这份礼的本事。”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印高明急得额头直冒汗,到底是哪个办事不靠谱的,竟让突厥带了只来落面子的畜生。 太子皱着眉驳斥,“是突厥王族被擒在先,这才有了特勤如今在殿上献礼。技不如人罢了,又何必做此姿态。” 阿史那颇黎懒得掩盖面上嫌弃,“我那弟弟,难成大事。不过他毕竟也是我弟弟,既然提起了,我便要问问,他人呢?” 广顺帝此时终于开口,“待宴上席开,自然会请他出来。” 阿史那颇黎口吻轻松,“莫不是被藏于宫殿被哪位女眷看中,招去做赘婿了吧?” 安嘉公主脸都被气得涨红,藏于宫殿,这便是含沙射影地提及公主了? 突厥人对待婚嫁不似中原这般守礼,这种话岂是能放在台面上随口胡诌的! 阿史那颇黎倒真没这个意思,战败国可以挑衅不服,却也是懂得见好就收的。这是真没想到中原与突厥相差如此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