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心事》 1. 冰裂纹 [] 《骗子心事》|周悸眠·文 2024年大寒,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骗子的心事,藏在坟前断裂的手串,肋骨结痂的伤疤。是失而复得的空烟盒,是他从不敢说爱她。 ——题记 / 一月末旬,望京城寒意料峭。 此时夜深,通往医院后坪的廊道寂寥无人,黑影在昏昧的灯光下踽踽前行,最后驻足在尽头紧闭的单扇门前。 透过门上的半面玻璃,能窥见苍穹阴沉,飞雪簌簌下落。 郁书悯手搭在金属插销,不怕冷似的将插销往左一拉。推开门的刹那,凛冽的寒风拂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零星白雪落在她肩头,她不自禁地抬手去接,雪花飘在带血痕的掌心,瞬然消融。 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她生活的城市,从不会下这么大的雪。 眼前黑黢黢的,唯对面低矮的老楼檐下,有一盏泛着昏黄灯光的吊灯在风中摇晃。 听护士姐姐说,那是停尸的地方。 是了。 她亲眼目睹她的父亲白布裹尸,被专人推送进去。 思及此,一滴滚烫的泪夺眶而出,覆盖原先风干的泪痕,悄无声息地滑落。 寒风像冷冰冰的刀刃刺入她的心脏,她疼得按紧胸口,弓身扶墙,缓缓蹲下。也不嫌脏,坐在印有杂乱脚印的台阶上,伏膝掩面,椎心泣血般痛哭着。 她今日随父亲来望京,是因奶奶病重,恐将不久于人世。 谁知路途中,一辆载满重物的货车突然像失去心智的猛兽朝他们的车撞来,生死关头之际,父亲抱住她,碎裂尖锐的窗玻璃猝然扎进他背脊,深至心脏。 耳畔炸开轰鸣声,车子轮胎打转几圈,侧倾撞上护栏。灰色难闻的烟雾弥漫,她的手和腿几乎挤得要变形。 昏死过去的前一秒,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望见黄昏将近,一滴滴不知名的液体落在她的眼尾,又顺她的颈线滑落。 是父亲的血。 她知道了。却也失去意识,等再醒来时,死讯如同冰冷的水披头浇下,淋得狼狈。 罹难留下的阴影烙在郁书悯的脑海,挥之不去。耳边似又响起尖锐刺耳的警笛声,抓心挠肝地刺激她。 她双手紧紧捂住耳,神情痛苦狰狞,极力想要屏蔽这一切。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她哭得悲恸,双肩止不住颤抖。 暗淡的幽光下,她宛若展柜里的蝴蝶标本。 徒有美丽的躯壳,灵魂不知去向,埋葬在这年隆冬。 几分钟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从身后传来。郁书悯以为是护士姐姐见她不在病床上,特意过来寻她回去。 她缓缓张唇,声音轻如飞絮,每吐出一个字,喉头牵扯干涩的疼:“……姐姐,我没有爸爸了。你让我在这待一会儿,好不好?” 郁书悯记事起,就随父亲靳永铖住在江川。 没有见过妈妈,也没见过任何一位亲戚。 小时候过年,邻里阖家欢乐,唯独他们家冷冷清清。她问过几次,但靳永铖回答得都不明晰,只是说他做了件惹她奶奶不高兴的事情,为了不给奶奶添堵,干脆搬离望京。 至于她妈妈。 读幼儿园时,有调皮的男生爱惹她,说她没有妈妈要。她当时难过极了,哭到放学靳永铖来接她,问他:“爸爸,为什么我没有妈妈?” 那会儿,她不知道这会戳中靳永铖的痛点。 但靳永铖仍很温柔地抱她在怀中,解释说:“因为你妈妈有更好的选择,她是个很好的人,值得更好的生活,不应该跟着爸爸受委屈。” 随后,又很愧疚地保证:“但悯悯别怕,爸爸在呢,爸爸会一直陪着悯悯长大。” 爸爸,你还是食言了。 想到这,郁书悯心在绞痛。 身后的人一言不发,脚步声被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取代,再然后她感觉到肩膀一沉,一件宽大的男士大衣外套披在她的身上,温热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她鼻尖萦绕淡淡的雪松清香,似北国清晨泛起大雾,朦胧神秘,又夹杂柔和的檀香,抚平她内心的苦楚。 郁书悯讶然抬眸,泪眼朦胧,第一眼没有瞧清。却有声落在她耳畔:“但这儿冷,待太久会感冒的。” 入目是高挑修长的黑色身影,待他屈膝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的刹那,她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五官冷峭,精致得宛若艺术家捏制的雕塑,眉眼寡淡,眼尾稍向下垂,寒意在此间聚拢。偏他朝她拎拎唇角,露出安抚的笑容,春风般的暖意霎时冲淡眸中原有的冷冽,她的身影映在这双深情眼中。 这儿离停尸间不远,传为人间鬼界。 郁书悯怔怔地盯着他,下意识说了句,语气透着微不可察的惊慌:“你是……鬼吗?” 他愣了一秒,似是没想过她会这么问。 但瞧她脸颊残留未干的泪痕,懵懵然的小可怜样,他抬起右手,指尖温热,轻轻为她拭去眼尾的泪和血迹,莞尔打趣道:“是啊,来抓你走的。” 他右手腕骨佩戴檀木手串,靠近的刹那,在她耳边荡起轻响。 她似着了魔,受蛊惑般定在那儿,眸中涌动探究的神色,猜测他的身份。 可眼前人并不着急自报家门。 他侧首望了眼对面的旧楼,眸底的笑意被黯然晦涩取代,心脏不可避免地抽痛一下。 随即他又与郁书悯的目光再度交汇,清寂中,听他说:“我是靳淮铮,来接你回去。” “靳……淮铮?”这名字念起来颇为耳熟,郁书悯暗忖片刻,豁然想起,脱口而出,“小叔叔?” 她虽没有见过任何亲戚,但听靳永铖提起过几回望京的旧人旧事。 其中就包括靳淮铮。 说靳淮铮的父亲是她爷爷的得意下属,又是关系极好的朋友,因同是姓靳,他的名字还是爷爷斟酌良久取的。 不幸的是他九岁时,父母在出差回来的途中遭遇追尾,肇事者逃逸,至今未寻得。她爷爷心疼他,安顿好他乡下的奶奶,又将他接到靳家住,视若己出。 来时,郁书悯怕回本家见到长辈却叫不出个名,失了礼貌,落在旁人眼中,该怪父亲家教不好,便又问了靳永铖。 那张同她有三四分相像的脸掠过片刻沉思,才回答说:“家里应该只有你爷爷和大伯一家。你姑姑得过几天才能赶回来,至于你那位小叔叔——” 平和淡然的皮囊似被某样尖锐的东西刺痛,顿时变了,靳永铖的眼底晕开怜哀的色彩,伴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他不回来都是情有可原。” 郁书悯委实不懂父亲为什么要用“情有可原”。 她将这句话拆解再拼拼凑凑,兀自琢磨了几秒,不解追问:“小叔叔不是父母去世后就借住在爷爷那儿了吗,他现在难道不在望京?” “他早搬出去了。”或许,靳永铖有意隐瞒,囫囵结束这个话题,“估计是忙工作,抽不开身。” 郁书悯识趣不问,内心堆满疑惑。 而如今,人就在眼前,她不由得愕然,没想过他会出现。 听她唤一声“小叔叔”,靳淮铮点点头,视线描摹覆于她额角的白纱布,潋滟的眸光流转感同身受的情愫。 她不知道,他也曾和她一样,在双亲逝去的那一夜,独自跪守在死气沉沉的灵堂前。 靳淮铮放柔了声音,再次问她:“很晚了,这儿太冷,愿不愿意先跟叔叔走?” 也知她心底顾虑,替她拉紧身上外套的同时开口道:“叔叔知道二哥的离世,你很难过,但守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不过叔叔跟你保证,会料理好二哥的后事,陪你送他最后一程。” 郁书悯没答,在考虑。 她忍不住扭头看了眼那栋矮楼,像鬼门关的入口,里外是阴阳相隔。 她绝望又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眼睫根部被泪洇湿,微弱的灯光似朦胧的迷雾,笼罩下,那眼尾泪痣上晕开的血如盛放的曼珠沙华。 花开忘川彼岸。 生死相随,永不相见。 郁书悯点点头,在靳淮铮的搀扶下站起身。 手垂在身侧的时候,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背,粘湿的触感惹得她眉头微蹙,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的指骨破皮渗血,是新伤。 但靳淮铮丝毫不在意,手藏在身后,同她说:“走吧。” 郁书悯默默错开视线,没有问,披着他的外套,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侧,离开这。 两位司机的伤势不轻,经抢救,现在躺在重症监护室接受观察。郁书悯途经,将他们家属悲痛欲绝的模样尽收眼底,她心底有一根绷紧的弦倏然断裂。 若没有父亲的舍身相护,她此刻也应该躺在那,生死不明。 身边的脚步声顿然消失,靳淮铮回身望去,郁书悯怔怔地定在原地。 方才在底下,灯光昏暗,他没仔细瞧,此时才看清她的手和脖颈都有纤细的伤痕。她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肩头兜着雾蓝围巾,就像覆有裂纹的龙泉青瓷,破碎,却也美得心悸。 不等靳淮 2. 风雪夜 [] 两辆车并排泊在大楼前坪,碾过积雪,留下深刻的车辙印。 前照灯射出银白的光柱,尖锐冷冽,仿若利刃出鞘。靳镇北掌心摩挲木杖龙头,光打在他略微佝偻的背脊,身体边缘似镀一层银粉,更衬得那双阅尽世事的黑眸深邃不可测,像佛像的阴暗面。 他皮笑肉不笑地吐露两字:“去哪?” 短短两个字,气势熏灼。 郁书悯看在眼中,不禁一憷。 视线转而在二人之间逡巡,无声时,空气中似混杂粘力极强的胶水,令旁观者的心都不自觉变得焦灼。 靳淮铮仍一副了无遽容的表情,说:“陆家的山庄是个静心的地方,我这段时间也有会在那开。” “何必折腾这一趟,悯悯也累了。”像在对待一位叛逆期的孩子,靳镇北好言好语地劝,“你也很久没待家里了,一道回去吧。” 靳淮铮却嗤笑一声,淬毒的目光斜睨了眼靳淮南,意有所指道:“靳伯伯,我可不敢久待,怕又被人扣上意图害人的罪名。” 忌惮靳镇北的威慑才久不出声的靳淮南像被戳中了脊梁骨,当即攘袂切齿:“你少阴阳怪气。再说了,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带她走?” 靳淮铮冷声回怼:“凭什么你心里没点数?” …… 眼下的气氛微妙,僵凝,甚至是剑拔弩张。 郁书悯听得堕云雾中,仿若置身在冰川,靳永铖告知她的那些事只是飘浮于海面的一层薄冰,而直觉告诉她,暗潮涌动,有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将来,足以掀起毁天灭地的海啸。 远处来往车辆间乍起喇叭声,郁书悯倏然回神,发觉自己掌心渗出细密粘湿的冷汗。 她想,要是父亲还在就好,断然不会让她深陷漩涡中心。 鼻腔酸涩,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 噩耗致使她精疲力竭,心底也没了所谓,视线在那两辆车间巡弋两秒,像走到未知分岔道口,选择权掌握在她的手中。 她有心偏向亲爷爷,但大伯倨傲,对她母亲也好像颇有微词。 至于靳淮铮—— 她掂掇片刻,压下所有筹码。 她缄默不语,在他们三人僵持不下之际,提步走向靳淮铮的车。 赌,自己能信他。 郁书悯没回头瞻顾,拉开后排车门,垂首弓身坐进去。车内暖意充沛,隔绝冻人的冷空气,飘落在她肩头与发梢的雪花无声息消融。 她扯下靳淮铮的外套,沉思了会,叠好拿在手中,最后才眼睫一掀,透过车前窗,看他们三人的模糊身影。 于他们而言,她的抉择是突然的。 靳淮铮也倍感意外,她会主动上他的车。 “悯悯既然要跟你走,那这些天你代老二多照顾她点。”靳镇北没强求,多叮嘱了靳淮铮一句。但靳淮铮用不着他这多此一举的嘱咐,抬脚就走。 车门开了又关的闷响,车尾红灯在飘落的雪帘里似鲜血般刺眼,渐渐离他们而去。 靳镇北静默不语地望着车消失在自己的视野,拐杖龙头咯着他的掌心。 良久,他才挪动脚,步履维艰地朝里走去,“既然来了,也去瞧瞧你妈吧。” 靳淮南赶忙上前搀扶,背脊也不自觉地跟着弓起,像肩头压了几公斤重物,惴惴低语:“他难道……听见了?” 靳镇北余怒未消,侧睨一眼:“你都有胆子做这等混账事,还怕人听见。” …… 车行如流水,在璀璨霓灯下,拖拽一道道黑色魅影。 光影交错,郁书悯神色恹恹地倚着靠背,见玻璃窗上靳淮铮的轮廓时有时无。她不由得想起爸爸曾在车内说的一番话,说靳淮铮早搬出靳家,又说他不回来都情有可原。 再结合他方才和爷爷大伯的争锋相对。 种种事情都如迷雾,将她笼罩。 身旁一阵窸窣,靳淮铮在穿回自己的外套。 郁书悯扭头看去的时候,他正整理着衣领。 察觉到她的目光,靳淮铮稍稍抬睫,无声中,四目相对。 他莞尔,绝佳的皮囊上早窥不见半点冷峻,问她:“怎么了?” “小叔叔你…看起来和他们的关系不太好。”郁书悯单刀直入,苍白素净的脸若没有一丝笑,远山眉微蹙,更显得凝肃。 在等待回答的期间,她改靠姿为坐,手按在真皮坐垫,细微的凉意在掌中流转。 靳淮铮沉吟一瞬,直视她困惑不解的眼,坦然道:“错了。叔叔是只和你大伯关系不好。” 话落,唇边拎起明显的笑弧,一点儿也不介意她问得唐突。他连回答的语气都像是在哄小孩儿,让郁书悯萌生错觉,以为自己问了个1+1等于多少的幼稚问题。 “为什么?”郁书悯脱口而出。 靳淮铮整理袖口的动作一滞,偏头盯着她,“悯悯觉得呢?” 郁书悯抿了抿唇,不确定地吐出几个字:“……他以前凶过你?” 再回想靳淮南剜她的那一眼。 就是很凶。 靳淮铮被逗笑了,耐人寻味地丢了两个字:“秘密。” “……”郁书悯的眼神霎时变了,是以“你这样就很没意思”。 但她后知后觉,靳淮铮是故意顺话题找话,和她这样一来一回地聊,两人间微妙的陌生感缓和了不少。至少让她觉得,对他,不用像对长辈那样说话做事都得先在心里掂量好。 话题中断在此,靳淮铮忽然让司机停车。 郁书悯瞥了眼窗外,明明还没到他说的什么山庄啊。 待回头,靳淮铮已经执伞下车。 他撑着伞,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车门,倾下腰和她解释说:“山庄远,估计也没合身的换洗衣服。我看这条街有几家店,悯悯先将就挑几身?” 白雪飘落在黑色伞面,宛若夜空缀繁星,车内的暖灯映着他凝望她的眼,如琥珀般温柔。他考虑得周到细心,连郁书悯都忘了自个的外套覆了灰,留下好几道深浅不一的痕。 她此番来望京也是偷了懒的,没带任何衣物,寻思着缺什么就在当地买了。 夜已深沉,白日里的繁街,此刻行人寥寥无几。鳞次栉比的商店,仅有几家还亮着灯。 郁书悯没有磨蹭,猫着身子从车上下来。 伞下空间局促,同靳淮铮并肩走时 3. 生长痛 [] 柏尾山庄建成距今不过十年,是陆家邀郁书悯的姑姑亲自操刀设计。 山庄借天然地势,背靠凤栖山,前临凰兮湖,湖心中央筑方形观景亭。内部仿宋式风雅,远观碧色琉璃瓦,错落有致,走势如巍巍的凤栖山,连绵起伏又与苍松翠柏相应和。 夜深雾酽,风雪飘摇,粼粼湖面倒映山影暖灯,仿若一个颠倒却梦幻庄肃的海市蜃楼。 郁书悯物欲不重。 随手拿了件合眼缘的裙装就去更衣室换。闲下来的靳淮铮扫一眼款式各样的服装,如乱花迷眼,干脆叫店员多拣几套搭配好的。 待郁书悯换好出来,注意力根本没能放在全身镜上,光瞅着司机提购物袋进进出出,填满后备箱。 这会儿,两位穿工作制服的男侍应手提“战利品”在前领路,郁书悯与靳淮铮紧跟着过白石桥。 湿润的寒意随风拂来,石灯笼亮起暖光,一路延申至深陷苍翠、灯火通明的庞然建筑。深夜雾浓,缭绕周遭,似明黄清澈的茶汤表面浮一层白沫,焕如积雪,晔若春敷。 入大堂,有位年纪近五十的老伯早早静候。 姓陈,从前在靳淮铮父亲的手底下办事,后来靳淮铮创业,又特意将人挖回身边,算是能推心置腹。 靳淮铮让他领着侍应,把东西先送到挪给郁书悯的房间里。 陈伯颔首应好,随即提步离开。 郁书悯的注意力却在大堂内景逡巡,整体取柘黄撞枫叶红的配色,松石做点缀,一盏盏绘凤宫灯游飏其间,宛若一幅叠翠流金,凤栖梧桐的古画。 时而有披浴袍的男女谈笑风生地路过,看样子是泡了温泉准备回房。 靳淮铮说他最近有会议在这开。 那这些人应该也是参会者。 “四哥——”倏然一声略带兴奋的叫唤将郁书悯的视线勾了去,就见陈伯在等候的电梯门开,走出来两人。 右边的那位穿休闲帽衫和皮夹克,年纪约莫二十出头,隔老远冲靳淮铮挥举双手,嬉皮笑脸的样乍一看还有点像吐舌的萨摩耶。而左边的,或许是双排扣西装加持,稍显沉稳正经。 “那事到底是什么情况啊,怎么好端端的还会出现车——”右边的人喋喋不休,靳淮铮飞去一眼刀子,他立马噤声,视线转移到郁书悯脸上。 没见过的新面孔。 站左边的,目光在郁书悯的脸上短暂停留两秒,抬眉问靳淮铮:“靳二哥的女儿?” 靳淮铮“嗯”了一声。 吃瘪的“萨摩耶”觑了眼,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左边的那位回一个无语的眼神,挺直了腰杆:“那不然为啥我已经是半个总,而某人连夜被亲姐从伦敦踹回来。” “……” 没点眼力见呢。 两人唇枪舌战暂时结束,靳淮铮才找着开口说话的机会,同郁书悯简单地介绍了下。 “萨摩耶”姓陆,叫陆商禹,这个山庄是他老子建的,几年前当成成人礼送给他。 左边的那位叫傅羲燃,是和靳淮铮一同创业的好友,同郁书悯也沾了点血缘关系,他的外公是郁书悯爷爷的弟弟。 他们两人跟靳淮铮年纪相仿,奈何辈分差一截,叔是叫不出口,就兀自叫起“四哥”。 郁书悯听得认真,转眼便乖乖地对他俩说一句“哥哥好”。 南方来的小姑娘声调软,这一声,把常年混迹花堆的陆商禹激动坏了,当即熟络地喊上悯妹妹。 至于傅羲燃,见此情景,眼皮向上一掀,和靳淮铮聊起正事:“会议记录我已经让人整理好发给你了,我现在得赶回老宅一趟。” “有事?” “嗐,就他外公,半小时前酒喝多栽池塘里去了。得亏巡逻的人眼尖,把人捞起。”陆商禹抢答,难得严肃正经了回,瞥了眼傅羲燃,“你们家也真是的,就那么放心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自个生活在老房子里。” 傅羲燃的外公早年突然生了场大病,自此就疯了,旁人都道估计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 傅羲燃觉得冤:“他不肯走,我妈也劝不动。” 说着,更觉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走了走了。” 不过刚迈出一步,傅羲燃睇了眼陆商禹,提醒靳淮铮道:“日防夜防,没下限的采花贼难防啊。” 陆商禹有被中伤,直接上手推了把,“去你的。” 靳淮铮见惯了陆商禹和傅羲燃之间的“摩拳擦掌”,表情无动于衷。 恰好这时陈伯折返,靳淮铮略微倾下身,和郁书悯说:“叔叔还有点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让陈伯领你去房间休息。有什么需要的,也都可以和他说。” 郁书悯点头应好。 她其实并没有什么困意,与此相反,父亲的死还压在她心头,更难以入眠。 陈伯走近,朝郁书悯做“请”的手势,她提步向前走。 期间,她不自禁地频频回头,看靳淮铮和陆商禹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电梯门关闭,她宛若被月下潮汐推至深海中央,举目四望,又剩她一人的不安感。 房间位偏,胜在安静风景好。 陈伯离开以后,郁书悯踱至空旷干净的小阳台,拉门的声响如同列车过轨,惊动声控顶灯,柔和的暖光点亮这个世界。 她侧坐在铺有绒毯的藤编秋千椅,手臂交叠搭在靠背,整个人无精打采地趴伏在那儿。 阒无人声,暖灯熄灭。 视野所及之处灰蒙蒙的,唯风卷飞雪,苍青松林摇曳,如翻涌的绿浪。秋千轻晃,那种头重脚轻的晕眩感再度袭来,刺激她的大脑皮层。 一静下来,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两车猛烈撞击的刹那,尖锐的玻璃如死神手中的镰刀扎进父亲的身体。想起自己哭倒在冰冷的砖地,护士牵拽她的手臂,绝望痛苦地目睹父亲的尸首消失于视野,于她的生命里。 一滴,一滴,是父亲滚烫的鲜血。 一滴,一滴,是她此刻流下的泪。 她蜷缩起双膝,埋头低声啜泣。 烙刻在嶙峋心骨的生长痛,是剥肤椎髓的疼。 “叔叔代二哥继续护着悯悯好不好?” “不好。” 她心有刹那的震荡,霓灯下,残留的理智令她悬崖勒马,抬手握住手柄摆正向她倾斜的伞。 眼眸缀有盈盈泪光,声音喑哑,看着他,却是在对另一个人哭诉埋怨:“你们大人,最会骗人了。” 所 4. 断头花 [] 药粉苦意更甚,郁书悯囫囵吞咽,蔓延至心肺,眉头紧皱。 靳淮铮盯她喝完后才起身,临走前在桌角留下一颗酸甜的柠檬糖,见她视线扫过来,他稍稍抬了抬下巴,指着保温桶里的冰块和整齐叠好的白毛巾,说:“冷热交替,敷一会儿。” 郁书悯点点头。 靳淮铮继续说:“累的话再睡一觉。” 郁书悯又点点头。 在靳淮铮的眼皮子底下拿过那一颗糖,撕开包装袋,塞进嘴里。不知是不是喝过药,苦意浸过口腔,糖的味道会比想象中更甜。 靳淮铮离开后,偌大的套房仅剩郁书悯一个人。 她用毛巾包裹晶莹剔透的冰块,贴着眼皮轻轻地揉,掌心的寒凉似乎渗透肌肤,她不自禁又咳了两声。 余光掠过暖光濯净的阳台,压在心底的好奇再度浮上心头。 郁书悯边揉眼皮,边趿着拖鞋向阳台走去,凭记忆仿照靳淮铮的站姿,朝偏两点钟的方位眺去一眼,她愕然睁圆了眼,发现这儿能看清观景台的全貌。 从主体建筑延展出来的半圆形平台,山茶花如火燃烧,攀援透净的玻璃罩,像侍应手中擎着的纹样精细的瓷盘。 风一吹,秾艳的花朵会决绝地坠落。 盛开时凋零,繁华时谢幕。 昨夜她无心观景,灯灭后,周遭更是灰蒙蒙的。 那刚刚靳淮铮站在这,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望得那样出神。 / 将暮未暮,警局判定结果已出,将此事故定性为一场意外。 两位司机脱离险境,转入普通病房。独独郁书悯,失去最疼爱她的父亲。 昨夜靳镇北签署遗体火化的同意书,殡仪馆加紧筹办,待到残阳消失,鸦青色的天现出一撇月影,燃烧的烈焰映烫在郁书悯的眼眸。 她身形纤瘦,病气笼罩,黑衣半身裙衬得她更为羸弱。披散的黑发遮住她侧脸,单手捂嘴,泣不成声。 靳淮铮远远地站在她身后,左掌摩挲腕骨上的串珠,内心汹涌的哀恸化作眼尾的一点红。 夜如魅影,正吞噬脚下微弱的光,靳淮南悄无声息地靠近,踩在靳淮铮的影子上。 “还以为你跟老二的关系有多好呢,难过都不会装得像样点。”靳淮南压低声音,嗤笑一声,“白眼狼。” 靳淮铮不急于搭腔,神情如常,没显现半点靳淮南想要的“恼羞成怒”。 他双手插回兜,面朝向靳淮南,身高气场都足以碾压,付之一哂:“大哥倒是挺开心的。” 短短一句,恼羞成怒转移至先开口挤兑的人脸上。 靳淮铮无视靳淮南跳梁小丑的滑稽样,走时不放心地看了眼郁书悯,见靳镇北拄着拐杖,步履缓慢地走到她身边给予安抚,他也就先行离开。 踏出殡仪馆,夜已降临。 光线昏暗,他的脚下,模糊的,好似没有影子,百鬼夜行。 殡仪馆离医院不远。 覆在路面的积雪逐渐消融,一眼望尽,黑黢的路面似抛了光,白迹斑驳。 医院的住院部分AB两楼,分列在门诊综合楼的后两侧,两楼间专设散心休憩的公园。前者是老楼,后者是前些年受捐扩建的。暗夜笼罩下,阴气森森。 靳淮铮顿了脚步,摸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号码的主人接得也快,清冽的声音透着不正经的调调:“靳四公子亲自给我打电话,该不会又临时追加行程给我吧?” 靳淮铮的视线在两栋楼间徘徊,言简意赅道:“老夫人的病房在哪?” 手机里头的严承训沉默了两秒,颇为意外:“你不是不去吗?” 望京城内,最负盛名的是靳言陆裴四家。 靳家是百余年的豪门世族,言家书香门第,暗地里人脉广手伸得长。后来两家结为姻亲,也就是郁书悯的爷爷奶奶,言靳两家像两根互相缠绕的藤曼,一荣俱荣。 严承训是郁书悯奶奶的最小弟弟的二儿子,和靳淮铮是从小到大的好友,现为他公司的唯一艺人。出道时特意藏了家世,用此做艺名,原名字不叫这个。 前阵子老夫人病重,亲戚皆去探望,就连忙昏头的严承训都暂停工作回望京一趟。 去医院前问过靳淮铮,那会儿靳淮铮斩钉截铁地拒绝,说:“她可不想见我。” 靳淮铮语调没什么起伏:“听说下了病危通知,总得赶在离世前见一面。” 严承训大概是在化妆,准备出席活动,还能听见化妆师在旁提醒他闭一下眼睛。 他便闭上了眼,同时继续说:“昨儿个还听见我爸跟几位叔伯商量哪块墓地,估计就撑这一时半会了,你去见见也好,虽然我姑当初是做得偏激了点。” 靳淮铮没应声。 待严承训说了具体的病房号,他就结束了通话。 靳淮铮没有在原地久站,进B楼后,直接乘电梯去老夫人病房所在的楼层。 廊道寂静空荡,偶尔有查房的护士路过,靳淮铮双手插在外套口袋,径直走向廊道尽头的房间。 门锁扭动的脆响,惊扰了病床上闭目养神的老夫人,她睁眼,艰难地偏头望去,看到靳淮铮的那一秒,表情从期待转变为嫌恶,一双眉紧紧拧在一起,似乎在说“怎么是你”。 靳淮铮习惯她的厌恶,神色漠然地向她走近。 病痛的折磨令一向雍容雅贵的老太太白了发,精心保养的皮肤浮满皱纹,病态憔悴。 她佩戴氧气罩,无力说话,喜怒哀乐只能通过眼神来传递。靳淮铮睇了眼崎岖起伏的心电图,仿若那是她生命的计时器。 “您是不是很失望?” “是不是在想,为什么不是二哥来看您?” 靳淮铮拉过一条椅子坐在床边,玩味地勾起笑,一一道出她心中的所思所想。而瞧她愈发激动的眼神,他确定靳家人没有和她说靳永铖去世的事情。 他指节分明的手慢条斯理地摸过输氧管,腕骨的手串晃入她的视野中,她蓦然惧怕起来,死盯着靳淮铮那张明明挂着浅笑,寒意瘆人的脸,像地狱中掌管死生的判官。 忽地,靳淮铮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如一柄冰冷的刀横在她脖颈:“您要是真想见他,也不晚。他的遗体就在隔壁殡仪馆火化,这会儿下去了,您还能见着。” 话落,他眸底的阴郁加深许多,在看到她难以置信的表情后。 这消息像巨石从天而降砸在她的胸口,呼吸道似被堵住了般,几欲窒息,那戴着检测仪的手遽然抓紧床单,心电图的起伏跳动明显。 这啊,远远不够。 靳淮铮恨意淬骨地继续道:“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万籁俱寂,他一字一顿:“是被你一直袒护的亲儿子,他哥哥,花钱找人撞死的。” 那天,他回老宅。 无意间窥到靳镇北大发雷霆,质问靳淮南时,字字句句都裹挟不忍听的痛感。但他没有直接戳破,第一反应 5. 一场空 [] 大抵是在皇城脚下,靳家一族所栖居的片区都沾染了点帝王之势,直系血脉守着的靳园更是落在缚龙湾的心脏地带,冬日苍山覆雪,风景秀丽。 民国末期,周边陆续建起寺庙,盼得佛家庇佑,佑其百年昌盛。 平日出入皆有专人看守检阅,旁车途径都得绕道而行。 郁书悯是头回踏进,视线不由得掠过窗外飞速消逝的帧帧夜景,但坐姿拘束,双手交叠搭在膝盖骨,背脊挺得直,更不敢用余光去偷瞄一言不发的靳镇北。 今早消肿的眼睛又泛起绯红,似她见过的那一朵朵如火的山茶花,映衬她白净的面颊愈发透亮,像精心烧制的白釉瓷。 守在障道的人知道是靳镇北的车,铝合金的平移门缓缓朝左侧缩紧,伴随闷沉笨拙的机械声响。 也是这时,靳镇北睇来一眼,和蔼问询:“悯悯今年读几年级?” 突然发问,郁书悯懵懵然扭头,愣了一秒,才答:“高二。” 靳镇北琢磨片刻,覆有皱纹的手摩挲双膝间垂直伫立的拐杖,明明是商量的话语,从他的嘴里吐露,就自带不容置喙:“现在你爸爸也不在了,你一个人待江川,爷爷也不放心。要不然就转学来望京,陪爷爷住在这儿?” 郁书悯没有立马表态,陷入犹豫。 父亲离世,她回江川意味孑然一身。若来望京,她要与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朋友告别,融入新的陌生环境。 或许是看出她的顾虑,靳镇北再度开口:“你大伯的儿子女儿和你年纪差不多,都在云霆高中,也能一起上下学。” 有关靳氏集团的产业版图,郁书悯略有耳闻。 靳镇北这一直系脉紧握至关重要的控股投资和能源制造产业,旁系,例如傅羲燃的母亲在他外公疯了后,接手的是较为闲散的文娱与教育,云霆高中便是其投资项目之一。 靳永铖在江川经手的,也是隶属靳氏的慈善拍卖产业。其余的旁支大都是些零售、物流等等。 靳镇北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即便郁书悯心有顾虑,也没有直接拂他的面子,先勉强拎起笑,点点头。 见此,靳镇北眉梢舒展:“那这转学的事,爷爷待会儿交给你小叔叔去办。” 提及靳淮铮,郁书悯唇边的笑不自禁僵了瞬,有个盘踞在她心底已久的问题再度冒头。 她撩起眼帘,好奇地轻声询问:“爷爷,小叔叔为什么不回家住呢?” 昨夜他们话说得密,她听得云里雾里。 这回,语噎的人轮到靳镇北,思忖两三秒后,叹声道:“是爷爷对他还不够好。” 睇一眼摆放在副驾座的靳永铖骨灰坛,又说:“做了两件让他难过的事。” 回答依旧不明晰。 待郁书悯准备问父亲离家的原因时,车已然停在门楼前。 承载百年风霜的红墙灰瓦经修缮,再融新式设计,摇身一变成华贵庄肃的宅院。车子碾过青石砖,郁书悯借月光,能见院内延展过墙的清癯梅枝,孤寂等待花开时节。 靳园管事的伯伯出门来迎。 靳镇北拄着拐杖,略显吃力地下车,对着迎面走来的人,吩咐了句:“把这抱到祠堂。” 靳家的宗祠不远。 建在靳园后的山脚下。 管事的老伯应声好,弓身取走骨灰坛,转身离开。郁书悯视线黏附其上,迟迟不肯收回。 她有点茫然无措,只好跟紧靳镇北的脚步,踏过门槛。 夜晚风凉,灌进巷道,撩起她鬓边的碎发。似有天鹅绒挠过她的喉头,她忙低下头掩唇咳了两声,惊动走在前边的靳镇北。 他顿住脚步,叫来清扫庭院的李婶,“带她去今早腾出来的卧房,再备点餐点和姜汤。” 李婶面相亲切,手揩过腰间的围裙,瞧了眼郁书悯,应声好。 靳镇北随后看向郁书悯,蔼然可亲地解释:“悯悯先休息会儿,爷爷得等你叔叔来谈点事。要是觉得闷,到处走走也无妨。” 是要支开她的意思。 郁书悯了然,白净的小脸蛋披一抹淡淡的笑,点点头,随李婶走了。 过风雨连廊,茶壶档轩悬着一盏盏圆灯,暖黄的光落在郁书悯的身上,黑影投射在左侧汝窑色墙面。右侧竹石间里有一池鱼,往来翕忽,看似自由,实则拘囿在这方寸之地。 郁书悯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宅院。 残留旧时代的气息,清寂沉闷,虚有其表,潮湿雨季舔舐过的石阶,缝隙中会疯长暗绿的苔藓杂草。而严整对称的设计仿若在示意一举一动都得合乎规矩,不许有半寸的逾越。 途径会客厅,郁书悯不自禁顿住脚步。 暖白的墙面挂几盏彩绘中式灯,中央铺一层暗红色的四方花鸟纹地毯,两侧各摆三张实木围椅,椅与椅之间又以小方桌相隔开,便于放置茶水糕点。 但她的第一眼是落在正中央的刺绣山水屏风,一对明青花缠枝莲纹瓶置于两端。 靳永铖研究古藏多年,郁书悯颇受熏陶,知这缠枝纹因其结构连绵不断,有生生不息之意。 早年有对相似的瓷瓶拍出过亿的天价,不曾想靳家也有对。而这生生不息,恰与屏风上的那一幅“家和万事兴”相应。 那字—— 她惊觉是她父亲的笔迹。 李婶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来催。 郁书悯怔然回神,意识仍在恍惚,干脆跟李婶说:“婶婶您先忙自己的事情吧,我想在这附近逛逛。” “也行。”李婶热络地冲她笑,“那我现在去厨房煮碗姜茶,待会儿给你送来。” 郁书悯温和一笑,点点头。 目光随李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廊庑尽头。 她双手背在身后,心不在焉地踱来踱去,正准备近距离看那幅裱字,隐隐约约有哼曲儿的声音从不远的月洞门内传来,倏然勾起她的好奇心。 暗夜下,枝叶沙沙作响,黑影晃动。 郁书悯觉得骇人,犹豫许久,才心一狠,决定去瞧瞧是谁在那。 / 郁书悯穿过月洞门,意外发现这条路是能通向隔壁的宅院。 黑碎石铺成的小径如巨蟒蜿蜒爬行,两侧种有苍松翠柏,或许是疏于照料,针叶泛黄。沿路向前走,不乏未清扫的枯枝残叶。 周身昏暗,暖灯迷蒙,她置身其间,宛若闯入荒废凋敝、早被拚弃的修道场。 阴凉的微风轻轻拂过,衣物贴紧脊骨,郁书悯倏地停下脚步,怯意涌上心头。 谁知下一秒,哼曲的声又猝不及防地响起,郁书悯悚然一惊,循声向左望去,密匝匝的松柏后竟有位老人。 他躺靠在藤编躺椅,小幅度地前后摇晃,阖眸惬意地哼着京段子。 他披着洗皱泛白的旧中山装,苍苍两鬓如覆银丝,枯树皮似的脸,皱纹极重,仿若将半生的苦难都藏在里头,唇角虽掠起笑弧,却没缘由地令人心涩哀伤。 盖在他腿上的绒毛毯大半滑落到积满尘埃的砖地,他却毫无察觉。 郁书悯吓了一跳,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她注意到掉落在地的半边毛毯,犹豫着该不该帮他捡起。 既然是住在靳家,那应该是同靳家有关系。 说不定就是她的哪位长辈。 思及此,郁书悯鼓足勇气向前迈去一步。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少年低音:“别过去,他疯了。” 郁书悯下意识转身,只见月洞门前站着位陌生的少年,同她年纪相仿。宽肩撑起黑色冲锋衣外套,身量高,双手插兜,恰似身旁松柏。 微分刘海下的一双眼不露喜怒,绷直唇线,直勾勾盯着郁书悯,似乎也在打量素未谋面的她。 他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冷:“你是,二叔的女儿?” 郁书悯不语,暗忖他说的话,既然是唤“二叔”,那他极有可能是靳淮南的儿子。 靳君朝无所谓郁书悯回答与否,走近提醒:“这地儿爷爷一般不让进。” 郁书悯没忍住好奇,问:“那他是谁?” 话未落,曲罢。 那老人惺忪睁眼,看向郁书悯,顿一秒后朝她露出笑:“哪儿来的乖丫头,过来,爷爷给你个东西。” 郁书悯怔怔看他,不禁感到困惑,不是说疯了吗。 但瞧着一点也不像。 郁书悯又看一眼靳君朝,思虑了几秒,还是向老爷爷走去。 等近了,她隐隐嗅到线香的味道,想起刚李婶和她提过一嘴,说这宅子后有一座古刹和靳家的祠 6. 地藏王 [] “吱呀”一声轻响,靳淮铮抬手推开紧闭的雕花门,右脚先一步迈进。帷帐飘动,祠堂高案摇曳的烛光映在他瘦削的脸,时明时暗。 他视线越过跪地忏悔的靳镇北,落在置于案台的骨灰坛,再往上,是靳家的历代先祖。黑影踩在脚下,宛若恶灵抽离他的身体,却仍阴魂不散,紧紧相随。 他非靳家人,香烛供奉的,也非他先祖。 但,三年前,风雨交加的夤夜,他跪过一次。 线香苦意漫进他心骨,凝聚在他眉间的厌恶又多一分。 他不知靳镇北的用意,若是单指老夫人的事情,他的脚步停顿在靳镇北的身后,坦然承认:“伯母最后见的人,是我。” 旷静的祠堂,唯听见风拍打门窗。 靳镇北垂首低眉,阖眸叩拜,悠悠提起另件事,“老二的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又怎样。”扫一眼静放在那儿的骨灰坛,一道冷哼从靳淮铮的喉头滚出,“您还是选择包庇他。” 昨夜,距书房还有几步远。 一道怒不可遏的声音骤然响起,震住靳淮铮的脚步。 一墙之隔,靳镇北气到胸腔阵痛,横眉立目,面色涨红。 那指着跪伏在方形暗纹地毯上的靳淮南的手都在颤,难以置信道:“你还敢做这种事!那是你亲兄弟!” 呼吸愈渐不畅,靳镇北伏在椅手剧烈咳嗽,血液都好似在奔腾不休,火在眼中烧,咬牙切齿地质问:“是不是真当我老了,全然不知你做的那些勾当。你今儿是为一己私欲敢要老二的命,那之后是不是就要我死?!” 轰然一声响,门外的靳淮铮脑内霎时空白,耳畔嗡嗡作响。 而书房内,像是有天降巨石压在靳淮南的背,脊骨都无法挺直,身体因又惊又惧,早抖成筛糠。 他看似忏悔地哭,涕泪四流,狼狈地想爬到靳镇北腿边,为自己辩解:“爸,我是一时糊涂你不能不管我啊!” “要怪就怪那个靳淮铮…”似找到了推脱的对象,靳淮南一愣,泪都不顾擦,神色陡然变狰狞,赤红着双眼恨恨道,“对,就怪那个白眼狼,是他先想害我!!” 他声嘶力竭:“是他想报复我,再弄垮咱们靳家,我迫不得已才这样——” …… 当时,新仇旧恨,靳淮铮特别想闯进去发泄在靳淮南身上。 直到他没再听到靳镇北的任何声音,长久的静默尤为煎熬,时间走过的每一秒都像刽子手中的刀,残忍凌迟他的心脏,撕裂旧伤疤。 他无声的,露出荒唐的笑。 因为他知道,靳镇北的选择了。 靳永铖的死,已成定局。 靳镇北不可能允许自己再失去一个儿子。 “不。这是先祖降给我的罪。”那望着整齐牌位的眼睛,沧桑,湿润,仿若吸纳了俗世所有的痛悔。 是他利令智昏,上梁不正,用淤泥封堵清水原该流向的长河,转入他恶臭的深潭。是他有失倚重,教子无方,重蹈覆辙。 “阿铮,你知道我为何同你父亲交好?”靳镇北倏然出声,将靳淮铮思绪拽回。但又不给靳淮铮说话的机会,他哀声自答道,“他像我弟弟。” 靳淮铮眉头一拧,“偏宅住的那位?” 靳镇北借明黄烛光,凝视自己父亲的牌位,继续说:“像他清醒的时候。可我有愧,两个都没有留住。” 一出苦情戏码,靳淮铮并不领情,责怨道:“二哥的骨灰还在案台上。你亏欠的人,何止两个。” 这话仿若是一柄双刃剑,靳淮铮执它刺向靳镇北的同时,他自己也如遭反噬。于他而言很重要的人,在相继离他而去,恨与痛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 报复真的会带来快感吗。 不见得。哪怕是他让加害者受到该有的惩罚,烙在他心骨的伤疤也不会消失。 靳镇北手撑蒲团,腿脚吃力地站起。但没有拐杖的支撑,他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会跌倒。 靳淮铮绷着张脸,向前迈一步,伸手擎住靳镇北的胳膊,另一只手帮他拿过靠在案台的拐杖。 待靳镇北站稳,靳淮铮就松开了手。 随后,他听靳镇北沉声喊道:“申毅,把东西拿进来。” 申毅,方才留医院通知靳淮铮来祠堂的人。 他应声走进祠堂,手中捧着两个黑色文件夹。靳镇北暗递眼色,他便将最上方的一个递给靳淮铮。 靳淮铮犹疑接过,翻开一看,是靳氏的拟任书,要他空降靳氏的管理层。 靳镇北从没质疑靳淮铮的能力,是他亲手打磨十几载的利刃。 若非纸包不住火,这份任职书早在三年前就交到靳淮铮的手中,接替他父亲原先的位置,也算告慰他死去的父母。 “我说过,我对你们靳家的东西没什么兴趣。”靳淮铮面露怫色,合上了这份文件,以为靳镇北要以这种方式来消弭自己心中多年的愧疚。 冤有头债有主。 他拎得清楚。 靳镇北早知他不会接受,又让申毅将第二份文件递给他。 第二份,是遗嘱。 “靳氏风雨飘摇经营了百来年,列祖列宗在上,我断然不会让它再毁我的手上。”靳镇北眼神示意靳淮铮翻开这份他昨夜修改的遗嘱,同时继续道,“是我管教方法有错,淮南性子心浮气躁,为大忌。” 常言说长子为尊,靳淮南认定这点,觉得日后无论如何,靳氏一定是他的,学业稍有懈怠。但靳永铖聪敏过人,待人接物张弛有度,得靳镇北的喜爱。 靳镇北对靳淮南的严苛,致使天平倾斜,局面混乱。 靳永铖志不在此,又与靳淮南矛盾激化,遂借与老夫人闹僵,脱离龙潭虎穴。 “但你终归不是靳家的人,我再看好你,局势也很难让你接手。” 靳淮铮面色凝重地垂眼扫过遗嘱内容,恍然明白了靳镇北要他进入靳氏管理层的原因。 靳永铖死了,不少墙头草经风一吹,纷纷倒戈。若靳淮南贼心不死,暗地架空靳镇北的控制权,偌大的集团将像落败的王朝,在资历不足的掌权者手中,一步步走向衰亡。 如今,靳镇北要将靳淮铮推入斗兽场。 堂而皇之地放任他们争,还要靳淮铮做到能同靳淮南分庭抗礼。仿若他磨刀十几年,培养靳淮铮这么久,就是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等我死后,交到这个人手上的靳氏,必须是完整的。”言外之意,清理干净靳淮南的余势,让遗嘱上的继承者安稳上位。 明眼看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靳淮铮觉得好笑:“我凭什么要为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做这么多?” 靳镇北杵着拐杖,踱到靳淮铮面前。 斜照进祠堂里的灯光,有一缕落在他脸上。那双慈蔼的笑眼灼灼直视靳淮铮,却像刀子似的抵在靳淮铮心口,以最和善的口吻剖开残忍的事实: “因为,他犯了错。” “但我不点头,你动不了他半寸。” 像靳淮铮收集两年多的罪证,成一堆废纸,反倒间接给靳淮南搭桥,移花接木害死了靳永铖。像这回事故扣上“意外”,不再追查,罪魁祸首无事发生。 人心一旦被冰冷的利益浇灌久了。 笑面佛也能在背地里露出恶鬼的獠牙。 “我只有一个条件。”靳淮铮自知现今的他还不足以和靳镇北抗衡,再者,他的目标仅是靳淮南。 “你说。” “我可以当那个人的幌子。”靳淮铮当靳镇北的面,睇了眼遗嘱最后一行的郁书悯的名字,肃然道,“但您要保证,不牵连到她。” 安静,仿若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两人的影子在光下,悄无声息地爬上高台,烙在骨灰坛面。 “她是我孙女,我自然不会让她有事。”靳镇北舒展眉眼,转而拄着拐杖走到案台前。 靳淮铮凝睇他佝偻的背脊,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白纸,然后,凑近烛火。 眨眼间,烈火吞噬,白纸化为灰烬,如雪飘浮在空中。 有一残骸碎片落在靳淮铮的肩头,他看到了两个字——靳淮。 这纸…… 是修改前的遗嘱。 那一刻,他心中五味杂陈。 靳淮南,你争什么呢,在此之前,这一切,一直都是你的。 7. 惊鸟铃 [] 郁书悯没有听到回应,干脆抬手推开门,未料里边的靳淮铮先一步拉开。 四目相对,阒寂无声。 忽有林中飞鸟穿过墨紫色苍穹,一时迷途撞上檐下的惊鸟铃,清脆的声响如落水的碎石,荡起她心海圈圈縠纹。 风灌进祠堂,像不虔敬的孽徒肆意吹翻书案上翻阅一半的经书,烛火间先祖凝视,她却仰头望向他的眼,那深潭里掠过意外,眉间微拧,问她:“你怎么来这?” “听爷爷说,你在给爸爸抄经?”郁书悯往里探一眼,“那么厚一本,要全抄完么?” 郁书悯倒不是惧怕鬼神。 方才申毅领她过来,踏过百步阶,宏伟肃穆的建筑宛若镶嵌在苍翠间,风乍起,枯叶落,鸟鸣虫喑,没缘由地令她心惊胆战。 她便在想,靳淮铮一个人在那儿,真的不怕吗。 不等靳淮铮答,她兀自小声嘟哝起来:“得一通宵吧。” 外边风寒,靳淮铮侧身让了条道,云淡风轻般回答她:“也不是第一次了。” 郁书悯踏过门槛走进,怕惊扰先祖,脚步放轻,靳淮铮盯着她的背影,不自禁地想到“猫猫祟祟”这个词。 原先抿成直线的唇渐渐地挑起若有似无的弧度,悄声问:“感冒了,应该早点去休息的。” 郁书悯背对他,看见父亲的骨灰坛,又扫一眼整齐摆放的牌位,她先敬奉地倾腰拜了拜。 撩起眼帘时,无意瞥过靳淮铮抄写的经文,她的字也是父亲手把手教的,所以一撇一捺,她看在眼里,熟悉感迎面而来。 想初见,她觉得靳淮铮和父亲相像,不无道理。 他跟着靳永铖学了很多,潜移默化的,沾染了些相同的气息。 恍然间,她脑海里浮现小时候爬到靳永铖的腿上,挥着毛笔画圈圈蚊香。 在还不认得几个字的时候,靳永铖就握着她的手,一撇一捺地教,一字一句地解释这个字叫什么,是什么含义。 “那药太苦了,苦得我睡不着。”她眼眶微涩,眨了眨眼睫,发现角落桌面上还摆着一套笔墨,便抬脚去拿过来,面朝向靳淮铮说,“我也想给爸爸抄一份。” 又瞧了眼经书的厚度,她没逞能,抿了下唇思考,和靳淮铮商量起来:“我们俩字挺像的,一人一半嘛,小叔叔?” “好。”靳淮铮略拖尾音,神情再无方才的阴戾,她身旁的烛光映入他眼眸,多了零星几点亮色。 他走回摆在蒲团前的矮书案,紫檀绘竹镇纸抚平熟宣的边角,他余光不由看了眼跪坐在身旁的郁书悯。 小姑娘掏出口袋里的黑皮筋随手扎起长发,颅骨饱满,面部骨相亦为上乘,稍显稚嫩的脸素净,宛若初化形的白玉兰。 他在想,靳永铖真的将她养成很好的一株花,这样的花,属实不该凋零。 应永远绽放在枝头。 而他,可以做尘土,就当还靳永铖对他的好。 郁书悯有所察觉,偏头来问:“怎么了?” 手提笔,她的紧张化作指尖的肉白,不自觉捏紧了些。 视线交汇,他笑了笑。 温声说:“谢谢悯悯来陪叔叔。” 郁书悯微怔了一秒,外头惊鸟铃又荡起一声轻响,可她觉得,那只迷途的鸟撞在她不设防的心脏。 她故作淡定,缓缓低眉垂睫,一笔一划抄起梵经,但她自知六根难净,此刻心旌摇曳。 明月伏癯枝,风静静地吹。 二人垂首低眉,默然无声。红烛落下的泪,墨触及纸面的痕迹,任遒劲相似的行楷跃然纸上,渐渐地,天际显出一抹灰蒙蒙的白,雾霭缭绕。 …… 落最后一个字,靳淮铮停笔。 静心整理时才发现郁书悯不知何时伏案睡着了,一点墨沾湿她的鼻头,额间的一绺发丝抚过眼皮,她呼吸平稳,卷起的纸页偶尔震颤。 靳淮铮看一眼手机屏幕显现的时间,近凌晨四点。 冬季白昼短,日出晚,月影掩在墨云后。他脱下外套披在郁书悯的身上,动作很轻地隔外套将她打横抱起,掌心攥拳,缓步离开祠堂。 从百步阶走下,几十座宅院尽收眼底,宛若上世纪遗落的王朝。 寒气森森,郁书悯下意识往靳淮铮的怀中贴了贴,淡然沉稳的木质香调萦在她鼻尖,恍惚回到少时,一切罹难都还没发生前,她眉梢舒展,做了个好梦。 回靳园,遇到早起备餐的李婶。 她领路,靳淮铮将郁书悯抱回房,是她父母曾住过的旧屋,陈设还不曾挪动变换过。 靳淮铮动作轻,怕惊醒她,走时悄悄带上门。 李婶在外等他走出来,压低声同他说:“老先生昨儿嘱咐,问您今后是否留下住,如果是,我待会儿就唤其他人将您原先住的卧房整理干净。” 此时天尚未破晓,院中地宫灯却如日出般,藏在蓊郁草木间泛橙黄的光晕。 靳淮铮将外套对半折叠搭在小臂,沉思片刻,才答:“那麻烦李婶了。” 李婶笑着应好,又问:“那您要留下一道用早点吗?” 靳镇北一向早起,以前靳淮铮也不贪睡,常陪在靳镇北左右。 “不了。”靳淮铮一夜未眠,略显疲倦地解释,“我还有点事。” 顿了会儿,想起了件事,叮嘱李婶说:“哦对了,悯悯她不爱吃鸡蛋。” 李婶点点头,记在心里。 靳淮铮也没再说些什么,转身离开。 一辆磨砂黑RS7停靠在门楼前,靳淮铮坐在驾驶座后,并未立马驶动。前方黑黢黢的,似通往酆都的道口。而身后的宅院,是他逃离三年的笼,如今再困其中。 他进退两难,心烦意乱。 拿过丢在副驾的外套,从口袋里摸了会,掌心中只躺着冰凉的银色打火机,还有一颗遗落的糖,烟盒不知去向。 口袋本就浅,估计丢哪儿了。 靳淮铮不以为意,撕开了糖纸,将糖丢进嘴里,口腔内酸甜的柠檬味渐渐弥漫开,抚平郁结于胸腔的烦闷。 他的右手搁在方向.盘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打火机,清脆的开合声,簇起蓝色焰火,烙烫在他的眼眸。 思索了半晌,决定去一个地方。 暗夜里,车如鬼魅,扬长而去。 / 郁书悯这一觉睡得沉,又无人来唤,醒时已近中午。 梦中陪在身侧的父亲再度离去,睁开眼那会儿,她内心免不了怅然。 胳膊搭在眼皮,阖眸静思,但下一秒,郁书悯从床惊坐起,她不是在祠堂么? 她急忙站起身,掀被时听一声轻响,低头看去,脚边躺着还有三根烟的黑 8. 忍冬纹 [] 郁书悯后知后觉指尖的疼,蹙眉倒吸一口凉气,缩手的动作故意夸张了点,引走靳君朝的注意力,截断他与靳君捷剑拔弩张的对话。 “我带你去处理下吧。”靳君朝敛起怫色,恢复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走到郁书悯的身边。 他手托着她的胳膊扶她站起,松手后眼神示意她跟他走,随即先一步抬脚离开凉亭。 伤口不深,甚至都没冒出血珠。 靳君朝无非是借此脱身,不想再这丧亲的日子同靳君捷吵没意义的架。 郁书悯没忸怩,转身跟上靳君朝的脚步。 她喉中有一句“他不像这样的人”,在脱口而出之际又急刹车咽回去。她自知还不了解靳淮铮,不能就这两天的相处去片面置评。 当然,也有私心。 不想听旁人当她的面编排他。 至于靳君朝。 走远后,郁书悯从短外套口袋摸出张白纸,裹紧划出血痕的指头,拎起抹淡笑,和他挑明了说:“抱歉,私自做主打断你们的聊天。” 靳君朝停步凝睇她,又瞥一眼包裹她指尖的白纸,血洇湿一小块。 他开口:“看出来了。” 只是意外,小白花的根茎藏了蛰人的短刺。 趋平的唇线略微上扬,他看向她:“君捷心眼不坏,是我爸妈不喜欢小叔,她听得多了,自然而然就这样。” 日光下,他们沿蜿蜒的碎石路并肩走着。 郁书悯顺话反问:“那你——” “我知道他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解释了也没人听。”然后害得他离开靳园。 靳君朝无奈耸肩,但看郁书悯困惑的表情,意识到她并不知道三年前的一场祸事,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她。 郁书悯看出靳君朝的为难,没有刨根问底地追问,接他的话茬继续说:“正常,大家只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不是所有的误会都有解开的那天。” 像她初中那一次,更衣室里没有监控,其他人陆陆续续换好衣服去操场上体育课,高年级的女生围堵她。 她只是长得乖,平时也懒得斤斤计较,真面临被欺负,才不会干巴巴站那儿任由摆布。哪知她们是故意的,在自己身上留下伤口,反污蔑她。 事是摆平了,但口口相传衍生各种版本。 真正的霸.凌,从来不仅限于身体的伤害。 后来她就从一中转到附中。 “你要真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就是三年前——” “没关系,我更希望是听小叔叔亲口说。”郁书悯顿了顿,学着靳君朝无奈耸肩的动作,说,“虽然我现在和他还不太熟。” 因为经历过,所以她知道,任何事不要只听旁人说。 / 偌大的靳园,说话有分量的人都不在。 靳镇北和靳淮南用过早饭后就去了言家,商讨葬礼以及要布一场水陆法会。 过中午,大伯母裴琼枝回来一趟。 客厅与餐厅隔得近,她路过客厅,潦草敷衍地同在餐厅吃午饭的郁书悯打个照面,转眼拍了拍在客厅沙发看电视的靳君捷的肩膀,说是去逛商场,为过年添置些新衣服什么的。 问坐郁书悯旁边的靳君朝,要不要等他吃完后一起。 靳君朝眼皮子没抬,伸筷子夹走一块酱汁排骨,说了句:“不了。” 一旁的靳君捷记挂着亭中的唇枪舌剑,阴阳怪气地哼笑一声:“妈,哥哪是不肯去,是想过一把做哥哥的瘾,忙着照顾新妹妹。” 靳君朝和靳君捷是双胞胎,没有什么年龄差。靳君捷被裴琼枝宠惯了,脾气傲,再加上长辈们重男轻女,她反骨,心中越觉得自己不比靳君朝差多少,就哪哪都和他不对付。 燎原战火蔓延至郁书悯,顿时味同嚼蜡。 靳君朝没搭腔,反而用公筷给郁书悯夹了块荔枝肉搁她餐盘里。 明眼人都看得出,靳君朝是在回应靳君捷那番话。 裴琼枝习惯这两兄妹的吵吵闹闹,倒是为此多瞧了两眼默不作声的郁书悯,笑得并不走心,“那书悯也一块去吧。反正都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伯母开口。” “谢谢伯母。”郁书悯出于礼貌,当即放下碗筷。 但她也知道这邀请是基于靳君朝不肯去,她不想凑尴尬的热闹,委婉拒绝说:“但我就不去了——” 正寻思该用什么借口,就听外边车入库,管事的伯伯道一声“靳四先生”。 郁书悯心头一喜,继续说:“还有点事要和小叔叔商量。” 说罢,怀以歉意的笑,端起碗筷送到厨房水槽,再接着,和裴琼枝她们擦肩而过。 眼见靳淮铮要走进玄关,郁书悯快步拦在他面前,仰头撞上他困惑不解的目光,她挤出一抹笑,边说边推着他的手臂往外走,“小叔叔,你今早去哪儿了?” 靳君朝说了,裴琼枝不喜欢靳淮铮,反之,靳淮铮应该也不乐意在里头待。 还不如就不接触,没必要在这种日子火上浇油,找不痛快。 望郁书悯和靳淮铮走远,裴琼枝的脸色瞬间垮下,扭头睨了眼事不关己的靳君朝,疑团莫释。 “君朝,你跟君捷闹归闹,不至于连谁是亲妹妹都搞错吧。” “没有。”靳君朝撂下碗筷,神情冷峻,“二叔不是去世了吗,我们这样做,难道不应该吗?” 那眼神,属实不该出现在十八岁的少年眸中,宛若一柄火中淬炼的剑,带着灼人的温度。 以至于让裴琼枝霎时哑口无言。 仿若是在质问她,害死靳永铖的他们,难道不该为自己赎罪吗。 “要想人不知,下回和爸商量事儿的时候,记得声小点。”靳君朝不屑一顾,亦或者,是对他亲生父母的失望透顶。 靳君捷听出不对劲,云里雾里:“商量什么事儿?” 但回答她的,是寂静无声。 / 靳淮铮任由小姑娘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走,择了另一条偏路,绕过前厅。 他换了身衣服,黑高领针织衫叠穿白衬衣,外披一件解构设计黑西装。衬衣最上方的三颗扣子未系,胸口位置绣有纹样。 郁书悯无意间瞥过,辨认了会儿,认出这是忍冬纹。 是一种佛教装饰,意为灵魂不灭,轮回永生,故大量应用于墓葬和佛龛。 她知晓这,是因为逢年过节,靳永铖也会像裴琼枝那样,带她去裁制新衣服。做衣服的奶奶技艺 9. 布法会 [] 她一句状若无心的试探,反将自己困囿住。 午后暖阳温煦,漫过廊道卍字纹阑干,浮尘飘动,院中枝叶作响,里屋衣架同横杆的摩擦声也好似近在耳畔。 郁书悯抚过迎风贴颊的碎发,仿若一并将眉梢间存留的肃意抹平。 她拎拎唇角,视线逡巡廊外风景后,重落靳淮铮的眼眸。 他既是以玩笑的语调,那她也不必回以认真,学着他迂回吊人胃口的口吻,说:“那小叔叔你——应该也是合格的骗子。” 故意拖长的音,如放长线钓鱼的钩。 瞥见靳淮铮眉一挑,似在等她下文。 郁书悯眉眼灵动娇俏,不像是在说假话哄他,“让我觉得,你不太像坏人。” 至少,他暂时没有伤害她。 父亲也没有同她说过半点他的不好。 短短的一句话随风遁入他耳中,一向游刃有余把控话语主权的靳淮铮微愣了片刻,仿若那弯钩掷入海域,猝不及防刺中白鲨的心脏,一阵抽痛,深渊霸主似缴械投降,任其拖拽许久。 远征传媒初创那段时间,数不清的竞敌要将其扼杀在摇篮中,那些人里就包括向来和靳淮南交好的。困局接踵而至,让靳淮铮明白“狠”应该是个动词。 他听惯太多人变着话术说他狼子野心、恶贯满盈,久到,觉得自己真是那样的人了。 又或者,他必须成为那样的人。 靳淮铮摩挲腕骨的珠串,垂睫若有所思。 寒凉的风轻撩他前额的刘海,却在他唇角掠起弧度,将手串换戴至左手,和郁书悯说:“坏人两字听起来就像会吓跑小朋友,那叔叔还是做个骗子吧。” “悯悯以后要是听到别人谈论起叔叔什么,那多半是真的。”靳淮铮略倾下腰,同郁书悯平视,让她能凝望自己的眼,即便是探究都可以光明正大的。 他没回来前,偌大的靳园只有郁书悯和靳淮南一家。 左右就那几件事被他们念叨来念叨去,他都猜到了,由内而外地坦然,也懒得解释。 “叔叔这人不算好,”靳淮铮顿了下,信誓旦旦地同她保证,“但会代二哥继续对悯悯好,一直到悯悯不再需要叔叔为止。” 他自始至终,都是坦荡的。 似在和她说,她之所见皆为他。 “那不是很亏吗?”郁书悯怕靳淮铮不懂她的意思,又补充道,“要是哪天我碰到超级讨厌叔叔的人,他跟我说了一大堆坏话,我信了怎么办?” 语中不自禁裹挟打抱不平。 靳淮铮被她逗笑,思索了那么一两秒,歪头,好不正经地将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她:“是啊,要是信了怎么办?” 说罢,还故作苦恼地的模样。 郁书悯看出他又在开自己玩笑,假意嗔视他一眼,别过头。 似有某种牵引,她的目光落在今早藏烟盒的抽屉。片刻后,她冲他摇摇头一笑:“我会先打小报告。” 言外之意啊。 是我也会先听你说。 / 老夫人重病难愈,言家早有准备。 三日后,是近日来望京难得的好天气,缚龙湾内的禅寺受托布一场庄严盛大的水陆法会,既为超度亡灵,又祈世家安宁和谐。待为期七天的法会结束,正式安葬老夫人与靳永铖。 这日,言靳两家身份显赫的亲戚纷纷到场,着黑衣,佩白色胸花。 缚龙湾外豪车排成游龙长尾,途径的人无不被吸引注意,甚至有媒体想窥探一二,但都被训练有素的安保拦下。 原因无二,是言家人的身份不适宜出现在信教相关的场所,这法会办在靳家的地盘,显得合乎情理。 此事重大,年末行程排得满满当当的严承训都向剧组告假,于凌晨低调飞回望京。郁书悯的姑姑靳雅意特意从国外赶回,携女儿踩点进入道场。 众人依次入殿铜盆净手,待法会正式开始,焚香礼拜。 殿内暖意充沛,诵经声不绝于耳。灰白色烟雾袅袅腾起,神佛在肃静地俯视众生。 郁书悯跪在最后排,双手合掌,垂头姿势如成熟的稻穗。 她身旁依次跪着靳君朝、靳君捷,和她姑姑的女儿靳安好。傅羲燃姗姗来迟,明明是和靳淮铮差不多大的年纪,却按辈分跪在郁书悯的另一侧,像极了小孩哥。 郁书悯阖眼叩拜前,余光瞥向斜前方的靳淮铮,他似与身侧的靳淮南交头低语了一句,后随众人躬身,前额轻抵蒲团,心中却无任何虔诚意。 靳淮南憎恨地斜睨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假情假意。” 但,靳淮铮不怒反笑,稍微凑近靳淮南的耳,梵音间,他说:“和大哥比,自愧不如。” 跪靳淮南另一边的靳雅意,面子功夫做足,姿态虔敬。 近四十岁的皮囊,保养得紧致年轻,黑纱贝雷帽下的一双眉眼倨傲妩媚。无意听见两人的低语,她眸光掠过讽意,小声提醒道:“好歹装个样子。” 郁书悯默默收回视线。 她抬头仰视佛祖,神佛亦在凝望她。 父亲已逝,往后的路,她得学会自己走。 她也要好好地活,让父亲的最后一程能走得安心。 / 在殿内待得久了,走出来的一瞬,冷风拂过,堆积在胸腔内的苦意登时烟消云散,整个人都通畅了许多。 严承训和靳淮铮商量着等葬礼结束一道回江川的事,傅羲燃偶尔在旁插几句嘴,至于郁书悯,安安静静地跟在靳淮铮身侧。 谈话间,严承训的余光不经意掠过郁书悯,瞧小姑娘一双剔透的眼直勾勾地端详他,忍不住笑了:“表叔脸上有东西?” 听此,靳淮铮新奇的目光随之扫来,郁书悯解释说:“是有点意外,常挂我同桌嘴边的人没想到是表叔。” 但凡是追点星的,提及严承训,基本都知道。 二十一岁参加大火的男团选秀,唱跳零基础进营,初舞台凭自弹钢琴自唱意外出圈,后来加上自己的努力与卓越的颜值,第二名出道。 在其他选手恨不得炫富炫家世炫学历炫到把祖宗十八代从祖坟里刨出来的时候,他堪称神秘。不仅他神秘,他公司远征传媒也是。 那会儿,逢靳淮铮刚搬离靳家,想创业却又没头绪,严承训就提议弄个娱乐公司吧。再然后,傅羲燃陆商禹还有陆商禹的姐姐陆商仪也加入投钱,他们几个人就将公司建起来了。 严承训参加选秀的时候,公司LOGO出现在大屏,台下其他的练习生没人听说过,连粉丝都自嘲是家小公司,被虐到疯狂给严承训打投。 后来才知道,这小公司的“小”是来路不小的“小”。 严承训在团佛系,粉丝数次维权,结果团一散,他相继官宣进组杀青三部重量级的影视剧,飞升后高奢商务杂志源源不断。 前一秒还想跑路的粉丝顿时觉得被正主带飞,惊讶之余还很好奇,黑粉和营销号更是早早去扒严承训和远征。 无一例外,石沉大海,没有后续。 同期对家买通营销号狗仔,跟拍造谣绯闻等等,但常常不出一个小时,工作室有条不紊地发声明,取证告黑,甚至广场词条全部清空,惹得营销号纷纷出来道歉,是为内娱一大盛况。 听郁书悯这么一说,严承训眉一扬:“你同桌是我粉丝?” 郁书悯犹豫了。 她总不能说,她同桌提及严承训,十有八九都在骂—— 谁让她同桌是严承训最大对家,选秀C位出道的陆嘉桀的粉丝。 10. 绝杀棋 [] 回柏尾山庄,已近黄昏。 醺黄残阳躲在连绵起伏的苍翠间,倒映于平静辽阔的凰兮湖,几艘木船停靠在湖畔,宛若一幅日落山水画。 陆商禹像留守儿童,无聊至极,干脆组局叫了些朋友来山庄解闷。 他们回来的时候,远远就瞧见陆商禹和那些人在湖心亭。 挪一张长桌,摆满十几盘松香软糯的糕点,穿夹绒旗袍的女侍应在旁烹茶,公子哥们观的是景,聊的生意里也掺杂些不正经的。 光是陆商禹左右就依偎着两模样娇俏的女孩,冷冬时分,裙短至腿根,美丽却也瞧着冻人。 严承训和傅羲燃稍微走在前。 他们双手斜插兜,瞧此情景,傅羲燃忍不住感慨:“你小子还真会给自己寻快活。” 陆商禹当即放下手中茶盏,笑说:“这不是闷得慌嘛。我还以为你们都要留那儿吃晚饭,不回来了。” “哪能,待那儿被烟呛得慌。”严承训长腿迈了几步,绕到长桌为数不多的空位置,给自己倒了杯温茶。 寒冬时节宜饮红茶,暖胃驱寒。 瓷杯中的茶汤金黄透亮,喝时,鼻尖缭绕淡淡的蜜香,是上等的金骏眉。 余光瞥见好几道扫向自己的惊诧目光,严承训略弯了弯唇角,朝桌上的女孩们做了个噤声的微动作,意思很明显,关于他的身份家世最好都别声张出去。 随后又做了起头的人,形容懒散道:“方才都聊了些什么呢?” “嗐,就聊些——”陆商禹兴致勃勃的话语声顿时戛然而止,瞅见大摇大摆走过来的靳安好,如见讨命的鬼,骇然回头问严承训和傅羲燃,“这小祖宗怎么也来了?” 他不知道,这就是眼前两人密谋好的。 至于他的话,靳安好也是听得一清二楚。不顾他身旁的莺莺燕燕,重拍了两下他的肩膀,看似商量实则威逼:“都是祖宗了,好哥哥还不让个座?” 陆商禹面如土色:“……” 美人在旁瞧着,让座显得极为没面子,但要是不让—— 他想到去年拿她两张陆嘉桀的专辑垫桌脚,结果她气得就差一把火烧了整个山庄。 嗯,会没命。 陆商禹无奈站起,但下一秒,另个肩头一沉,是靳淮铮将他按回座位。 他顺势抬头,仰视靳淮铮侧脸的眼神,夸张到好似见了这个冬天最心软的神。 郁书悯紧跟在靳淮铮身侧,匆匆扫过在座的陌生面孔,来了四位女生和两位与陆商禹一个脾性的男人。 “小舅舅!”靳安好以为靳淮铮是倒戈向陆商禹,登时气鼓鼓地盯着他。 靳淮铮朝她一笑,随即睇了眼严承训和傅羲燃,提点道:“待会儿还要谈事,你俩就别占着俩小姑娘的位置,毕竟——” 他没抽回搭在陆商禹肩膀的手,反而意味深长地拍了两下,“不都说好了,要拜托陆少照顾下她们吗。” 才歇一口气的陆商禹差点心梗,盯着靳淮铮的目光秒变幽怨。 果然,什么心软的神都是假象。 “没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陆商禹决定苦中作乐,自我安慰说,“我这人最会照顾小姑娘了。” 说罢,还不忘同身旁的好妹妹暗送秋波。 心里寻思着,吃好喝好,两小姑娘……不对,靳安好能掀出什么风浪,郁书悯瞧着还懂事,说不定还能拦一把。 严承训和傅羲燃计划得逞,溜之大吉。 靳安好一扫阴霾,落座后同郁书悯热情招招手,扬起笑道:“表姐坐这儿!” 郁书悯下意识瞄了眼靳淮铮。 哪知被他抓个正着。 靳淮铮眉梢挂笑,说:“去吧,叔叔还得谈点事,有什么需要的——” 他顿了下,偏头与靳安好对视一眼:“你跟好好说也一样。” 靳安好立刻比了个OK的手势。 还把卖相好看的糕点全都挪到自己和郁书悯的座位前,惹陆商禹在旁嘟囔:“年纪不大,胃口不小啊。” “我又不会白吃你的。”靳安好阔气一指,“记我小舅舅账上。” “行,你们慢慢玩,我待会儿再过来。”靳淮铮等郁书悯坐过去后,才抬脚离开。 郁书悯的视线不自禁追随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耳畔是他们的玩乐声,忽有人提议两个小朋友在的话,就别谈枯燥乏味的生意,来玩些什么有趣的。 陆商禹无所谓,他离郁书悯近,干脆凑过来问:“悯妹妹会玩点啥?” 游戏么? 陆商禹连问好几个,郁书悯都摇头说不会。 陆商禹:“骰子?” 郁书悯摇头。 陆商禹:“牌?” 郁书悯又是摇头。 陆商禹没辙了,问她:“那小妹妹会什么,说出来,哥哥十八般武艺就没什么不会——” 郁书悯小声地说了两字:“象棋。” 陆商禹:“……” 好家伙,这真不会。 陆商禹的脸如打翻了颜料盘,一旁往嘴里塞糕点的靳安好放肆嘲笑,他那群好兄弟更是,连郁书悯都没忍住拎了拎唇角。 陆商禹挽尊:“不就是象棋嘛,本少爷我天资聪颖,悯妹妹你给哥哥两分钟看个入门视频。” 话落,还差人跑一趟,去拿了盘新象棋过来。 陆商禹紧盯着手机里两分钟速成视频,眉头皱成川字,默默感慨,小姑娘真不好照顾。 一条楚河汉界,郁书悯和陆商禹面对面而坐。 旁人陆陆续续围过来,靳安好更是趴在两人中间以便看个热闹,殊不知这一幕都被靳淮铮收入眼中。 外套搭在椅背,薄背宽肩撑起山本耀司黑衬衫,卓然而立在落地窗前,依稀能望见湖心亭里一群人围拢的画面。 傅羲燃姿态懒散地靠坐在黑色转椅,边摸下巴边琢磨说:“所以,你年后要入职靳氏,远征的事暂时都交给我……这么突然?” “你不是一向不插手靳家的事儿吗?”傅羲燃倍感疑惑。 坐沙发玩手机的严承训觑他一眼,替靳淮铮回答说:“是靳二哥去世,姑父年纪大,集团里的那群老狐狸会安分守己?” 不知是想到了点什么,他冷冷笑了声:“大嫂背靠裴家。但裴家这几年经营不善在走下坡路,如果靳大哥能拿下靳氏,裴家也能从中吸血,讨点好处。” 傅羲燃恍然大悟:“所以,老爷子是想要拉个人平衡局面。” 靳淮铮便是那枚平衡局面的棋子,但短时间内,势必举步维艰。 他在靳氏,没有根基。 严承训承诺言家会帮他,于公是因为随着他姑姑的离世,言靳两家的关系必定会被裴靳冲淡,是不利于言家锦上添花。于私,是他个人与裴家有过节。 三家陷入僵持,唯独陆家暂时游离局外。 傅羲燃一语点破,开玩笑说:“那等陆商仪回来呗。你们从小一起混的,感情好,要是结个婚,陆家指定帮你。” 靳淮铮没说话,神色肃然地递一抹眼神,让他自己好好体会。 严承训笑了,跟傅羲燃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陆商仪,忘了她为什么一直待国外不回来。况且最近陆家内部也不太安宁,陆商禹说他妈养在外头的男人弄了好大的动静,想登堂入室。” “不自量力。”傅羲燃嗤笑,“陆伯父和陆伯母的婚和利益捆得太紧了,多少年过去了,离不了一点。还得是陆嘉桀的妈聪明,也没讨什么名分,陆老爷子才会多照拂了点。” ……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靳淮铮在旁默默地听,心里却在想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 这盘棋,他必须是胜者。只有这样,才能借势扳倒靳淮南,让他罪有应得,又不会影响到靳氏的发展。 更重要的是,确保郁书悯能得到遗嘱上给的,他也算对得起靳永铖。 “四哥,你想什 11. 肋骨疤 [] 落子定输赢,陆商禹棋场失意,情场春风得意。 过于腻歪的画面,靳安好为避免自戳双目,决定向靳淮铮打听严承训的踪迹,听说正和傅羲燃在台球室,小祖宗顺走两块茶糕,边吃,边沿白石桥离开。 转瞬间,亭内剩靳淮铮和郁书悯,以及陆商禹的朋友们。 郁书悯瞧陆商禹心不在此,便知这棋是下不了了。 她眉眼低垂,一声不发地开始整理棋盘,原本站她身后的靳淮铮坐到靳安好的位置,她的左边。 恰好风从他的方向轻轻吹来,馥郁茶香里,杂糅他的气息。 她心神荡漾,而这时,对面的女生在他落座之际,主动给他倒了杯茶,笑意盈盈地软声同他讲:“要见靳四先生一面真是不太容易,前阵子悦来年会,我爸说邀您了,却也没见着人。” 看样子,是某公司的千金了。 她眸光缱绻柔情,目不转睛地盯着靳淮铮,却将郁书悯的眼睛烫了下。郁书悯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继续捡起棋子。 冰凉地棋面同指腹相触地刹那,冷意沿血脉直灌进她心口,呼吸愈渐缓慢,凝神屏息地在等靳淮铮是怎么回应。 就这么思绪飘零着,她的视野中闯入一只手,是靳淮铮将那女生倒的茶水挪到郁书悯的桌前。 他没瞧她,同那位千金客套了句,淡然一笑:“是吗,那应该是我忘了,抱歉。”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靳淮铮是拒绝了。 但也在那千金的意料之中。她们都听说,远征传媒的应酬多半是傅羲燃在周旋,鲜少见靳淮铮露面公共场合,更甭提像陆商禹这样,借项目之名同圈内的女星来往。 又有人猜测,说他一片情深寄远在国外留学的陆家大小姐,旁人入不了眼。 郁书悯看了眼茶盏,没碰。 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闷气,她专心收好了棋盘,随手拿一块距离最近的糕点,一咬,是酸枣糕。 郁书悯眉头微蹙,咀嚼的动作像极慢镜头。 靳淮铮余光瞥见,干脆又将白瓷杯挪得离她近点。 郁书悯睇一眼,闷声嘀咕:“不喜欢喝这个。” 她说话语速慢,声音轻得如周身浮动的微风,却让靳淮铮的手悬停半空。 他瞧小姑娘兴致缺缺,第一反应是内省自己思虑不周,便放下杯盏,怀揣歉意地同她说:“抱歉,叔叔不知道。那悯悯说说,喜欢喝什么?” 一旁的陆商禹看似很懂地插一嘴:“小姑娘肯定都爱喝甜的咯。” 郁书悯摇摇头。 垂眼盯着手中还剩半块的酸枣糕,忽然想到靳永铖有一次赴闽谈合作,结束时合作方投其所好,赠他茶叶。是闽都颇受盛誉的金佛手,银水仙,以及铁观音。 郁书悯喝过几回,尤为中意永春佛手。 茶香幽长,含有淡淡的果味。 她就和靳淮铮提过这一回。 不曾想,后来饮茶待客,他皆换为她爱喝的。 / 入夜,靳淮铮参加的交流会如期结束,山庄设宴款待,热闹非凡。 郁书悯不喜欢人多的场面,靳安好也罕见地没去凑热闹,陪郁书悯回套房,通过内线电话叫侍应送晚餐来房间。 她们是在飘窗上用餐。 横在她们之间的是暗木纹长方桌,原桌面摆放的茶具和熏香皆被挪至茶几。左侧有一面透亮明净的玻璃窗,皎洁冷月映在波澜不惊的湖面,随縠纹荡漾。 郁书悯端正地跪坐,安安静静地喝着排骨汤,不发半点声响。 白瓷炖盅装盛,味鲜,最宜秋冬滋补。 与之相比,坐对面的靳安好稍显豪迈,坐姿懒散。左腿屈膝立起,下巴抵着膝盖骨,边吃饭,边盯着手机,气恼地嘟哝道:“烦死了,年前在江川有场拼盘演唱会,我看错抢票时间,现在全没了。” 郁书悯沉思一秒,想到来山庄时严承训提过,她说:“或许,你问问表叔?” “不行不行。”靳安好果断Pass这个提议,“前阵子就有粉丝拿非售票装嫂子,万一被扒出,我能跟我舅舅扯上大逆不道的关系吗?!” “得找我妈资助点,又给黄牛占便宜了。”靳安好直言直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扼腕痛心地吐槽说,“这主办方也是狗,一次请三个顶流,票又放那么少。知不知道陆嘉桀乔荔知还有表舅他们三个人单开演唱会都一票难求。” 郁书悯默默听着。 她虽然对娱乐圈的明星了解不多,但周围有女同学在追,或多或少也知道些。 她捏着勺,莫名想到件事,抬睫看向靳安好:“你不觉得,陆商禹哥哥和你追的那个偶像有那么一点点像吗?” “我以前也觉得,长得像又还都姓陆,就问陆商禹,结果他说没有关系,小舅舅他们的回答也一样。”靳安好鼓着腮帮,觉得是自己多想,“算了,长得和我偶像有那么点像,是他陆商禹的福气。” 郁书悯忍俊不禁地拎拎唇角:“先吃饭吧,待会儿还得回去。” 提及回去,靳安好面露困惑,丢了手机,拿筷子搅动碗中的面,和郁书悯说:“说起这,我没搞懂小舅舅怎么又搬回去住了。” 郁书悯神色一僵,笑意渐渐敛起,那表情似在等靳安好说下文。 “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住了,悄悄说,我妈妈也不愿意待那儿。”靳安好陡变义愤填膺,“是三年前暑假,我出去玩回来,看到表哥急匆匆地跑出来差点被路过的车撞,是小舅舅推了他一把。” “大舅回来就怪说故意没看好表哥,还扯到什么试图报复,我没听懂。我替小舅舅解释,表哥头磕在阶梯流血昏迷不假,但小舅舅肋骨那儿还缝了好几针啊。但外婆不听,要赶他走,外公那段时间正好没在家,然后小舅舅就搬出去了。” 说到这,靳安好的眼眸里不自禁溢出心疼:“我到现在都不太明白,小舅舅明明救了表哥,为什么反而要被赶出去。” 字字如针,悄无声息扎进郁书悯的心脏。 她如鲠在喉,一瞬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靳安好话落后,房间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我记得……小叔叔他还有个奶奶吧?” “嗯对,不过他父母去世时,奶奶的眼睛哭瞎了。”靳安好叹息一声,“好多人都羡慕小舅舅被爷爷养着,我却觉得他就是命苦。但他对我们很好,也希望以后有个人能对他超级好。” 小小年纪失去父母,长达十几年寄人篱下、如履薄冰的生活,她更不知道,在得知所有真相的三年里,他该是多崩溃地生活着,很多痛苦没有人能倾述,只能憋在心中,自我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