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指大将军的一二条步骤》 1. 第一章·手中簪 [] 穆九重的手是常年握惯刀剑的手,虎口处有一片硬茧,肤色较之旁处更暗一些,微微拢起的时候,手背上的青筋露出,顺着那青筋的纹路延伸至手指根处,指节修长而粗粝,透着一种力量感,光是凭这一双手,便足以震慑旁人几分。 这只手此时倒没有握刀剑,而只是捻着一根细长的碧玉簪,簪子在手指的衬托下更显莹润无双。 那枚簪子在几根手指之间来回转动,仿佛带着生命般怎么也掉不下去,紧接着那只手突然收紧,将簪子尖头朝上,瞬间抵在了一截白皙脖颈的筋脉处。 他冷声开口道:“我只问你,放不放人!” 被簪子抵住脖颈的是个女子,身量匀称,个头却不高,尤其是站在穆九重身前,愈显身姿纤细娇小。 她因起身仓促,此时身上只着了一件银霜色斜对襟的半长中衣,中衣之下是一件腰间系宽带的绸裤,长度垂至脚踝,脚踝以下是一双未着鞋袜的白嫩赤足。 许是因地上寒凉的缘故,她的脚背崩起,有纤细的骨头现出形来,足尖微微勾住。 虽簪尖抵颈,性命受困,可她面上仍带着倔强之意,没有丝毫欲要妥协的胆怯之色。 “不放!又能如何?” “那便得死。” 话音落,穆九重已将那枚碧玉簪簪尖没入女子的皮肤里,瞬即有血冒出。 她吃痛也只是闷哼一声,面上没有丝毫畏惧之态,而只是认栽了般闭上了眼睛,然而意想中的死亡却并没有来临,穆九重将簪子甩在地上,碎裂成了两段,唇角扬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冷笑道:“倒是个硬骨头,你以为放不放人当真是你说的算的吗?” 女子睁眼,慢条斯理用手绢擦了一下脖颈上蜿蜒而下的血迹,仍兀自嘴硬道:“当然,怎么说我也是这邬寨的寨主,我说的不算,难道是穆将军你说的算吗?” 话音刚落,门外两队护卫破门而入,“禀将军,云襄公主已救出,余下匪首亦全部制服,生死只待将军定夺。” 说话间云襄公主自护卫身后走出,邬落棠眼见着这位身高足足六尺半的比自己还高半头的“小”公主在见到穆将军后,乍然做娇弱状,踉跄着便扑上前,似要扑到他的怀里,可临到身前时被他按住臂膀,手臂只一转,便被他扯到了旁侧,衣袍都未沾到。 今日一早,北琰朝有名的将军穆九重潜入地处南北交界之地昆山之中盘踞多年的悍匪寨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寨主邬落棠的房间,并三招之内下了邬落棠手中兵器,只用一根碧玉簪便制住了她。 邬落棠尚天真以为他潜进自己的房间无非就是想逼问出云襄公主的下落,只要自己不说,这匪寨中弯弯绕绕机关众多,他根本无从去救,却不料潜进匪寨的原来还有这许多人。从前便听闻北琰朝穆九重将军是一把能手,胆略智谋皆无双,她还当是虚言,总以为北琰朝多的是草莽汉子,出不来什么良将。现下看来,可见是她错了。 她望着眼前这一番情形突然无端笑了下,而后慢悠悠说道:“你们北琰朝皇族还真是好相与,公主殿下亲自献媚都要被将军这般不留情面的推拒,我一时倒不知是该为北琰朝皇族担忧还是为将军你担忧。” 他若不推,恐怕她又要说成是亵渎皇族。她心里的算盘打的,叮当乱响想听不到都难,可谓是将损人不利己这种事都做在了明面上。 不过这种微末小事,穆九重不在乎。 他转头看云襄公主,脑袋还在脖子上长得牢靠,胳膊腿也俱全乎着,那便得了,扬手道:“下山回城。” 站在近旁的护卫抬头道:“将军,那这些匪首是押回去还是就地杀光。” 穆九重向门外扫了一眼,外面五花大绑着数个精壮汉子,个个面上俱有不服之色,他又侧头看了看土匪帮寨主邬落棠,那女子倒是淡然,仿佛生死不惧。 也是,但凡知道些天高地厚的,也绝不敢绑架皇族之人。 他嘲弄一笑,回头淡淡道:“留着吧,慢慢玩儿。” 穆九重一句话,留下了整个匪帮的人,却也彻底下了他们的面子。 在此间盘踞多年,邬寨曾让很多人闻风丧胆,此间地势险要,还时有瘴气出现,期间土匪彪悍难以对付,但凡惹到这帮土匪,是总要付出些代价的,或金银或躯体性命。 多少年了,不止北琰朝和南晏朝的衙门想要除掉他们,就连别处的匪帮亦想要吞灭他们,可每次也都铩羽而归。许多年来,从未有人像穆九重这般来去自如,进这险象环生的匪寨如入无人之境。 邬寨寨主邬落棠,虽然年纪轻轻,可说起来也算是顷州这一带匪帮中的一号人物,武功得自其父邬蒙川真传,自是不弱,性情又是慧黠灵变无双,她手下“五行客”亦是个顶个勇猛不好对付。可今日却吃了这样一个大亏! 穆九重带着他的卫队大摇大摆离开了山寨,只留下那一句:“留着吧慢慢玩儿。” 邬落棠反倒不知他这句话究竟是何意,这般放了他们的性命,莫非还有其他折辱他们的盘算和计划? 五行客中老四赫连灿是个急爆脾气,自打看着他们的身影走远便一直在骂骂咧咧,期间看到为首的穆九重好像回了下头,便有了短暂的停顿,待看清其实是自己眼花回头的那个不是穆九重之后,便又开始了连篇的骂声。 老五涂大雷道:“四哥,人都走远了,你骂骂咧咧给谁看!刚刚你怎么不敢骂?” 赫连灿被涂大雷下了面子,当即面色难堪,抡起手边一对流星锤就要发难,却被老二邱致拦住:“大敌都到眼前了,你们怎么还有闲心胡闹。寨主,这眼下该怎么办?”邱致是这五人中性情最中正、谦和的一位,也素来最合邬落棠的脾性。余下排第一位的黄无有平素沉默寡言,除打架之外的事情,便是一百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脾性。老三范僧性子优柔随性,最无决断,故而此时也沉默不言。 邬落棠微蹙了下眉头,没吭声。 怎么办?这是个好问题! 这邬寨既然穆九重来得,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往后性命岂不要捏在他的一己好恶之上?今日他放他们性命,可来日保不齐就要像猫戏老鼠一般,百般折辱之后再捏死,倒不如一刀来个痛快。 可若是要将整个山寨移走却又不能,漫不说山上弟兄众多,别处再没有哪里比这里更加适合。单只说被人吓得挪窝这件事,纵然保住了性命,传扬出去,往后在江湖上也是没法混的。混江湖之人,面子大过性命。 邬落棠看着眼前这些 2. 第二章·刺客刀 [] 为保刺杀行动万无一失,她沉下心来静静地等着,看着穆九重进了房间,连蜡烛都未点,窗格上一片黑漆。 等了许久,算准了这时的穆九重应该已经睡熟,喝下的酒会让他放下警惕,更深地陷入睡眠,这便是她动手取他性命的好时机。 邬落棠轻手轻脚地推开窗格,翻身而入,脚下的鞋底子是做过处理的,无一点声响。 她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匕,贴心地覆盖在夜行衣黑色的袖筒下,生怕银光闪醒了床上熟睡的人。 再一步一步悄袅地上前,看到床上的人仰躺着,衣袍未脱,被子也未盖,目下尚是早春,夜晚寒凉,到底是行伍之人,身体御寒能力甚强,这若是自己晚睡不盖被子,定然要风寒的。邬落棠一边紧张地迈近床侧,一边顺带着乱想一通。 看模样他果然是睡熟了,身躯躺得笔直,若不是呼吸匀称,就跟死过去一样。 邬落棠想:明年此时就是你的忌日了! 随即提起匕首,向着穆九重的心窝没有丝毫手软地刺去。 刺进心窝的扑哧声没有响起,因为穆九重突然毫无征兆地翻了个身,从仰躺式改成了侧卧式,仍旧是那般呼吸匀称地睡着。 邬落棠恨极,看着他暴露出来的后心,发狠地再刺过去,没想到他许是觉得侧卧不舒服,又突然改回了仰躺式。 匕首顺着他胸膛的布料横擦过去,再次刺了个空。 穆九重慢吞吞地终究还是睁开了眼,许是酒意尚在,眼睛里似有些许迷蒙,望着与他近在咫尺的邬落棠,语气平缓地说了句:“刺客,你的匕首太钝了。” 话音初落,他腰躯发力,从床榻上鱼跃而起,同时那双长了厚茧的大手已经抵在了邬落棠的咽喉处。 邬落棠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头向后仰着避开他手掌的扼制,下盘微屈反身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当即丢下短匕,双手从腰侧一把硬皮刀鞘中抽出两把窄背单刃的弯刀,抡开臂膀摆出进攻的架势。 悄悄刺杀既然已经失败,那就只能硬碰硬了。 她的这把双刀叫银霜,是一对儿刺客刀,上面煨了剧毒,只要划破肌肤,哪怕就是一点油皮,也会毒侵入体,用不了半个时辰人就死透了。 她手持银霜咬牙上前,一刀横于胸腹之间,另一刀倒垂着,只待近前给出致命一击。 穆九重跳到床下,身躯不躲不避,任她刀快如银光闪现,只抬起手臂格挡,只听铿啷一声,那银刀触及他的护臂甲上,任它再锋利,也无法破甲,刀锋愣是再前进不了半寸。 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还未抬起,就已经被穆九重手掌捏住腕子上的筋脉,她有心以内力相抗,但失败了,她的手腕失力,另一把银刀坠落在地。 出师未捷先丢兵器,这可真是刺客的耻辱。 穆九重慢条斯理地点了她的麻穴,又慢条斯理地缴了她另一把弯刀,拿在手里瞧了瞧,看着上面的冷光,和刀体上的“银霜”二字,冷声说道:“煨毒又有何用?身都沾不到,不过是废物罢了。”随即哐啷一声丢在了地上。 邬落棠感觉自己被侮辱了,偏又被点了穴道,无回手之力。她怒道:“今日再次落于你手,是我技不如人,与兵器何干?!你要杀要剐就随便吧。” 侮辱她可以,绝不可以侮辱她的银霜。 穆九重二话不说扯开她夜行衣的衣襟,她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口,怀里那个巴掌宽的长条木匣子就已经掉落了出来,正正好落在他的手里。 他坐回床上,隔得远了看不清神情,但能看到他似乎从床头枕侧拿起了一个东西,“嘭”的一声,是塞子被拔下的声音,随后她便嗅到了酒香。 穆九重盘腿坐于床侧,慢悠悠道:“今日还有些酒兴,正愁无乐事佐酒,你就送上门来。” 他打开膝上放置的那只巴掌宽长条木匣子,从里面翻了翻,说道:“这些东西,原本是为了刺杀我用的?既然你失败了,那便由我选一样送还给你好了。” 木匣里还有一把银镖针,确然是为他准备的,只是没机会用上。另有那一罐毒药,取了一点煨在了银霜上,余下也尽在罐里。 邬落棠本就知道今日是九死一生的,此时倒也淡定,但因被点了穴道,显得此时站姿木僵僵的,很遗憾无法展现她的从容。 既然姿势无法改变,所幸尚还有嘴。 屋里黑漆漆的,也没点灯烛,于是她为了展现自己不惧死亡的从容,在开口说话之前还先笑了两声。 笑完了才道:“既然落在你手,怎么杀当然你来做主。” 穆九重喝了一口酒,顺手选了木匣里的那把银镖针,银镖针虽无毒,但足有十几根,他抽出一根道:“夜色昏暗视物困难,扎到哪里便算哪里吧。” 随即“嗖”地一声,一根银镖针没入邬落棠左肩衣衫,麻穴虽被封也只是让她无法行动,感知却是正常的,那种尖锐地没入身体的刺痛感,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娇柔的声音响在这暗夜中,连她自己都唬了一跳。 再看穆九重,黑暗中的身形轮廓似乎也陡然僵直了一瞬。 屋中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今日性命可以丢,但是尊严还是想要一些的,为了打破这该死的诡异的沉默,邬落棠率先开口道:“要不穆将军给我个痛快,把那一把银镖针一块戳进来得了,我进了阴曹地府也记你一个恩德,定要去感谢一下你的八辈祖宗。” 穆九重又喝了一口酒,说道:“邬寨主难道不知吗?人要慢慢折磨着才有趣味。” “好!那我就等着你一根针一根针地戳!”邬落棠咬着牙恨恨说道。 第二根针随着她的话音刚落便再度没入她的肌肤,这次她咬唇坚决没哼出声。 反正死都要死了,总要骂两句才能够本儿,她不客气地开口咒骂道:“姓穆的,我猜你会不得好死的。” 穆九重不屑道:“不妨说说,我会怎么不得好死。” 随口一句咒骂而已,邬落棠没想到他竟还问起来,便当真装模作样地与他分析起来。 “穆九重,你的名头太响了,你们北琰朝皇族纵然是最宽厚的,恐怕也容不了你太久。迟早有一日,你会死的比我还惨,你以为只你一个就够了吗?并不,你的父母、妻妾、儿女还有族人都会受你牵连惨死。小的砍头大的腰斩,你多半是要被千刀万剐的。” 恐吓敌人当然要用最冷酷的言语,最不留情面的诅咒。 若是激怒了他,正好逼他给自己痛快,总好过这般细细折磨。 可未想到穆九重 3. 第三章·箭靶子 [] 而邬落棠此时只想另寻处地方躲个清静算了。 赫连灿那个破锣嗓子也开始嗷起来,咋咋呼呼说道:“看寨主身上沾染的这许多的血,想必那穆九重定然死得惨烈无比,你看这血迹分布的如此杂乱,定然是他吐出的鲜血呈喷射状,没得活了。” 邬落棠终于忍不住,咬着后槽牙低声让他“闭嘴”,道:“差点死得惨烈无比的那个是我,刺杀失败了,姓穆的此时还活的好好的。” 估计仍那般跟死了一样的仰躺在床上酣睡! 她又轻轻摆摆手道:“你们散尽寨中资财,各自活命去吧。” 说罢这句话,之后半个字都不想再跟这帮莽夫言语,也不想看他们此时此刻的表情是多么挫败忧虑狼狈震惊,径自踉跄着走回自己房间包扎去了。 邬寨的兄弟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他们有的脾气火爆、有的说话欠揍、有的明明是糙汉子还偏要翘个兰花指,还有的总爱在人堆里放屁。他们每个人性情都不一样,但倒是都同样的讲义气。 邬寨因劫了公主,惹上了穆九重这等恶棍,招致这般将要灭顶之祸,他们本可以一走了之,离开邬寨,那便少了一切的祸源,可待邬落棠再出来时,见到邬寨中百十来个兄弟尽数都在,竟无一人离开。 以前邬落棠每每对着这百余来号兄弟都烦的紧,她一直想要拉拢些女子入寨,苦于没有途径,这世道女子大多图安稳静好,没有人愿意上山做匪,就连城里妓馆的女子都嫌女匪这营生不好,颠沛狼狈时时需要搏命,山里风多吹皱了脸,舞刀弄枪的又糙了一双手,更有那到处攀爬的蛇虫野兽。 后来她也便认了命,不再四处张罗女子入寨了。 可现下大祸临头,倒让她面对着这帮糙汉子,多了一些感慨。 后来她将兄弟们都召集在一处,郑重其事地做下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摆烂! 反正祸事已经惹下了,也避不开,那便该吃吃该喝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一天土匪就发一天疯! 随着邬落棠的这个决定下达,寨里的兄弟们有几个缺心眼儿的竟然还欢呼起来,邱致安排了几个兄弟下山去抬酒,几个去搞野味吃食,另有几个跑去铁匠铺铸造了一堆新兵器,又跟成衣铺买了新衣裳,日子也不打算过了,只等吃好喝好穿好,然后再跟那姓穆的拼命了。 当夜邬寨中灯火通明,寨子四周都插满了火把,兄弟们喝酒吃肉,素日有些嫌隙的此时也不再记恨,俱都把酒泪眼相看。 邬落棠身上有伤,本不应喝酒,但她心里不畅快,纵使被邱致拼命拦着,也还是喝了不少。 往日她喝过酒总爱耍酒疯,满山寨嚎山歌,吵的寨子周围鸟兽尽散,兄弟们彻夜不能眠。 今日她没有耍酒疯,但还不如耍酒疯呢。一帮糙汉子,任谁被她这么个左不过双十年岁的女子这般一脸慈母笑地整晚盯着,也会被盯得通身难受冒疙瘩。 酒酣之际,她突然又道:“你们后悔吗?” 兄弟们俱一愣,赫连灿茫然地问:“后悔啥?” 她笑:“后悔跟着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招惹北琰朝皇族,劫那云襄公主吗?” 若非劫了她,便不会惹到穆九重这般难惹的人物。 方才还大笑着喝酒吃肉的兄弟们此时俱都沉默下来,片刻之后不知道后排的哪位兄弟率先开口说道:“老子这生最痛恨北琰朝皇族,若能让他们不痛快,惹到地狱阎王老子都不怕!” 他这句话起头,后面尽是大声地叫好和附和之声。 泛是此时在这邬寨的,哪一个不是痛恨北琰朝皇族的,若有一日能让北琰朝皇族覆灭,他们定然是百死不悔的。 邬落棠大笑,举酒碗道:“好!兄弟们,我们同仇敌忾、百死不悔!干了!” “誓死追随寨主!” 众兄弟举酒碗的、或嫌麻烦直接举酒坛子的,一时间冷酒燃血,豪气干云! 酒足饭饱便席地而眠,好不痛快! 第二日依旧是这般过的,接下来第三、四、五、六日皆是这般过的,酒没了就去山下沽酒,肉没有就去后山猎兽。 直到那日负责邬寨账目的邱致对邬落棠说寨里的资财被这几日潇洒耗去了七八,只余一二成,照此这般挥霍下去,已不足以支撑两日的食粮。 可是那狗日的穆九重却迟迟未来。 邬落棠有些恼火,若那穆九重一直不来,寨里的资财也耗尽,后边难道要让兄弟们吃糠咽菜苟延残喘吗? 思及此处,邬落棠恍然惊觉自己前几日走了个岔路,蝼蚁尚且偷生,这天下不论两条腿的四条腿的或者三条腿的,哪个会甘愿坐以待毙引颈就戮? 他穆九重是很强,可他也终究是人,难道自己邬寨这帮兄弟们就不能拼死再搏一把吗?纵然是死也该明明白白地去赴死,沉溺在醉梦中等死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对邱致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你去叫兄弟们自今时今刻起放下酒坛子,磨刀砺剑抄家伙,随时备战穆九重那北琰朝狗贼!” 邬寨的兄弟们上一刻还在放浪形骸,下一刻便砸了酒坛子,各自抄兵器,进入到备战状态。 第七日的头晌,山寨下终于起了些不寻常的响动,有一小队兵差悄无声息顺着峭壁攀爬上来,待发现时已然快到眼眉前。 邬寨的兄弟们应对尚算及时,挥展开拳脚便即迎敌。 好在这一撮兵差人数不多,又发现及时,邬寨的人占据地利,勉强可应对,不再似上次那般无一战之力便被缴械。 可穆九重手下的兵就和穆九重一个德行,难缠得紧。 他们似乎很擅长持久战,越打便越振奋,直到后来反客为主,战力上层层碾压上来,把邬寨的兄弟们打得苦不堪言。 再之后邬寨四处都有小撮兵士攻上来,将邬寨围了个严实。 邬落棠一马当先,正打得酣畅淋漓时,狗贼穆九重终于出现了。 想她邬落棠不论在北琰朝地界还是南晏朝地界的匪帮中都是很有一些江湖地位的,虽然只是个女子,但武力值却是不容小觑的,出招快、下手狠,当真是个角色。 然而这样的她,在穆九重手里居然走不过五招,他只轻描淡写地单手迎招,第四招半的时候,邬落棠的手腕已经被他的手掌拢住,只轻轻一带,邬落棠借着他的力半空中走了个飞花,回手袖筒中的匕首向前狠狠一递,却被他屈起手指“铛”的一声弹开,她的虎口随之一麻,匕首掉落在地,人也摔在空地上。 邬寨再一次迎来了惨败! 邬寨的兄弟们同他们的寨主一样,尽数都被打翻在地,此刻俱一脸悲愤欲绝的模样。 穆九重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这一匪帮人,微蹙眉头,不甚满意道:“这区区匪帮,你们居然耗时一个时辰才彻底攻下,废物吗?” 那些兵士瞬时躬身低垂眉目认错道:“属下们自请回营加练三个 4. 第四章·袖中刺 [] 赫连灿虽然是个莽夫,但也不是脑袋里只有水的莽夫,他咬了咬牙,硬撑着仅存的哪点面子嘴硬道:“我赫连灿只听我们寨主的。” 邬落棠此时正坐在饮马槽边沿上翘着脚看热闹。 这段时间她自认清穆九重不会轻易灭掉邬寨匪帮这一局势后,便颇无忌惮了。他若想拿自己邬寨的兄弟们练兵,邬寨便也拿他们练匪就是。要知道穆九重的军队传言中一直是强悍的,不可战胜的,能有幸得这般强悍的对手对练,于他们而言倒并非一件坏事。至于有朝一日不再需要上邬寨练兵,那狗贼穆九重反口再来撕咬,他们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只是这些话邬落棠嘴中从来没说过,她只告诉匪寨众兄弟俩字,便是拼命。 是以每一次,她亦是拼上了十成十的力气,以期有一日可以同穆九重这种强悍之人也有一战之力。 方才穆九重和赫连灿说话之间,她耳朵虽然听着却没怎么走心。她的眼睛一直在穆九重身体上四处打量,颇有些肆无忌惮。她在猜他精壮的身体中究竟哪里的力量是最强的,哪里是他的薄弱之处。 正看得起劲之时,恍然听到那莽夫赫连灿竟然猝不及防将球踢到了自己这里。 不过此时她也没有什么匪帮寨主的包袱,便当即俩字答道:“没钱!” 她这话说完,匪帮众人几乎都下意识点头,倒不是有意为她撑场面,而是她说的这句话,当真是一句大实话。 自那段时日寨中因为不知几时会到的灭顶之灾而放荡了几日,将攒了许久的一大半的资财都耗没了,这两月来又要时时提防穆家军来访,故而连出去打劫营生的时间都没有了,全靠着剩下的那一二成资财勉强糊口度日,日子过得别提多苦了。 穆九重显然也没料到邬落棠会给了一个这样的回答,他瞅了邬落棠一眼。 邬落棠今日穿得是一身织锦白色半臂式短打武服,江湖女子无甚规矩和顾忌,所以她的半臂之下连个内衬都不曾有,袒露着一截手臂,到小臂和手腕的位置也只缠了一对葛布条的束袖。确然有些穷酸。 穆九重探手从他宽大的襟袍中扯出来一个银线绣祥云的布袋子,摊到手掌心里,抬起另一只手抽开袋子的细带,袋口往下一按,露出里面明晃晃亮堂堂的金锭,打眼一扫总有五六七八只这样。 匪帮众人包括寨主邬落棠在内,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乖乖哟,这些个大金锭,莫说在平安城,就是在陇郡之内,也得是劫个大户才可能见到的。对于目下的邬寨来说,那当真算是一笔巨财,够这百十来个兄弟们日日大鱼大肉尚且能吃一年有余。 邬落棠翘起的脚不自觉落下了,面对如此巨财,心中正盘算,这话怎么说才能够不掉面子地将这笔金锭接到手里。 不过她还没盘算出个五六,就见那赫连灿跟个痴儿似的,流着涎水就凑上前去,将那布袋子口一提溜,两手薅着从穆九重手掌里就薅了下来,生怕他反悔似的。 穆九重倒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被赫连灿拿走的不过是一袋子土块。 既拿人钱财就得替人解忧,不过是喝酒吃肉又有何难?当即赫连灿便连同着几个山寨兄弟们下山沽酒割肉去了。 这一日邬寨就像过年一样,平安城里的美味佳肴尽数都摆了上来,酒也是上好的米酒。 穆家军的兵士平日打起架来凶猛,但论别的倒是甚有规矩。他们只在山寨入口的那一片空地上扯起篷布,算是临时扎营,酒肉上来便安静地喝酒吃肉。 反观匪帮这一边,丝毫没有蹭人吃喝的羞窘态,呼呼喝喝划拳猜酒,好不热闹。 那寨主的邬落棠,同她手下那众兄弟推缸换碗,兴致起时便拍桌大笑,酒水不要命地往下灌。 正喝酒时,邱致推了推她,向另一侧示意了一下。 她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狗贼穆九重正独自喝酒,面前碗碟中的肉和菜几乎未动。 两人互相递了个眼色,瞬息便都明白了想法是一致的。 这穆九重就是一条毒蛇一只猛兽,虽然他两次放过邬寨众兄弟生路,于邬寨众人而言也未必是安全的。谁也不知道待新兵练成,会不会就是他迟来的屠寨之日。 此际山寨中喧闹正盛,两方戒心都落至最低,不如趁此时机,毙掉那穆九重,然后再跟这班兵士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失了主将军心定会涣散。只要世上没有了穆九重,只要今日邬寨胜了,那么往后便再无忧虑。 邬落棠摇摇晃晃地起身,同其他兄弟们说:“你们先喝着,老娘我去解个手。” 邱致也随之起身,道:“这坛已空,我再去拿一坛酒过来。” 旁的人丝毫未意识到什么,仍旧喝得个个跟个红脸憨憨似的。 刺杀之事,不需人多。需要在最无意之时下手,胜算才最大。 此时穆九重斜身侧坐,他的位置正好在他方暂时扎设的营地最外沿之处,离这边匪帮众人吃喝的地方最近。 邬落棠绕到他身后的位置脚步看似随意还带着点醉态一步一步靠近他后背方向,其实脚底是用了巧力的,若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她是刻意将脚步声隐匿了。但是此时,没有人留意到她的举动。 其实纵使兵士们看到了,大概也只会以为她是凑上前去找自家将军攀谈的。 毕竟之前将军才给了他们一大包金锭,哪里有人会这么快翻脸无情。 邬落棠在距穆九重还有半步距离的时候,他还尚在独自饮酒,似丝毫没留意到身后人的到来。 邬落棠袖中精铁锻造的一把仅小手指粗细的刺刃滑出来,向着穆九重的后心刺去,去势果决毫不迟疑,眼见着就要刺入穆九重身体,他却突然身躯侧转,刚刚好避过刃尖。 他手中酒碗不落,眉眼都未抬一下,仰头把所余半碗酒喝干,恰巧邬落棠第二刺又至前胸。 穆九重用酒碗虚虚一挡,酒碗立时便被一削为二,一半在他手里,一半跌落在地上,发出铿啷一声脆响。 5. 第 五章·无名村 [] 可怜邱致本想趁众人不注意鸟不悄地闪遁,刚从饮马槽子里爬出一半身体,就被寨主无情出卖,继而又被众兄弟呼啦啦地上前围观,一脸哀怨地在人堆中间丢人现眼。 成功祸水东引之后,邬落棠起身,刻意绕过人群,向后山的方向行去。 其实这次的刺杀失败于她来说并没有很意外,她一向知道穆九重这狗贼难杀。 可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突突的,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冲击着她,让她急需要寻一个安静的地方清静一下。 这一清静,就从青天白日一直清静到了傍晚,太阳都快下山了,若不是邱致无端寻到此处来,怕不是她要再坐一整夜。 邱致道:“寨主别丧气,咱们兄弟们方才说好了,只等寨主令下,今夜兄弟们便连夜再布置一些机关,待明日我们便与他们决一死战!” 邬落棠头也不回,只无奈叹道:“好,同他决一死战。” 她知道那穆九重从不是个会手下留情的人,他是北琰朝最战功赫赫的将军,刀下亡魂不知几千几万,在他心中哪里有情面二字。 他拿山寨的这帮众兄弟们当活靶子,练他的穆家军,待穆家军练成,大概就是他屠匪给北琰朝皇帝报战功的时候。 邬落棠起身,对邱致道:“让众兄弟们开工,布机关、设陷坑,待明日杀他穆九重狗贼!” 当夜邬寨穷全寨之力,在山上山下多番布置,事关生死,所有的机关、陷坑都是置人于死地的设置。 邬落棠和邱致上上下下,所有的路线全部捋过一遍,如何埋伏、如何拼杀,只待明日决一死战! 可第二日,穆家军并未出现。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六七八九十日,穆家军依然没有出现。 第十一日,邱致下山打探,却发现穆家军北郊驻地营地已空,后来又进平安城,方知皇族已自行宫离开,返回北琰朝都城了。 邬落棠耳听着寨中兄弟们呼呼喝喝叫嚷的声音,尤其以赫连灿的声音最大:“狗贼穆九重定是惧怕了我们兄弟,这才不敢上来一战,悄悄遁走。” 她只独自喝着方才邱致递过来的酒。 她心中知道这未成的最后一战,或许是穆九重对他们不堪为敌的一种藐视,也或许是他临时有其他重要的事,例如边疆征战。他是北琰朝的将军,自然不能长久偏安一隅,必有很多征战等着他。 她该同兄弟们一块高兴的,毕竟强敌离开,行军打仗,大军一旦开拔,长则十年八载,最短也要半年一载。 碗中酒已干,她望着那空空的碗底,心上却也似凭空添了一处空白。 后来的邬寨,日子依然那般过,他们又开始了打家劫舍的行当。 八月的时候,他们劫了北琰朝的一个富户,敲了一大笔竹杠;九月的时候,他们又绑了南晏朝靠近边关口的一个县令的儿子,赎金五百金。 九月底的时候那个县令雇佣了一个江湖帮派意欲从昆山南边的山道杀上邬寨,无果。 十月中旬的时候,那个江湖帮派甚至还联合了左近的其他匪帮。 这一战打得很吃力,但最终依然守住了邬寨,其他匪帮退走的那日,邬落棠站在山头遥遥相送,莫名地便想起了北琰朝的那位将军,若是他来攻寨,邬寨莫说守住个把月,便是个把时辰都是多的。而现在邬寨这般难攻,或许还要感谢他那两月来的折辱和磨砺。 而眼见着,冬季便要来了。 邬寨兄弟们赶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备足了粮食,一车车拉进更深的山中。 那山中,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南晏朝和北琰朝都在寻找的秘密。 霜降那日,邬落棠带几十兄弟自后山数里之地高处一个天然溶洞穿过,那洞高悬于山壁之间,外有树木巨石遮掩,寻常难以发现。 绵山山脉连绵起伏,有的巍峨如直通霄汉,有的绵缓伏荡就像天边的一幅丹青墨染。里面山河相错、老树丛生、百兽藏伏,顺着绵山势起处,越往深处越行路凶险,平日鲜少有人会到这鬼地方来。单是一个在绵山入口处的邬寨,便似占尽了山河的便利,以山势、地形、乃至毒瘴做屏障,更何况更深之处。 关于绵山的传说很多,或说里面有百鬼守门,进去便不得生还,或说那里是神仙居所,不允凡人踏入。 旁的是假,险倒是真。 里面瘴气、泥沼、毒虫猛兽,纵然是走过很多遍的邬落棠,每次也要告诫身后兄弟们务必当心起来,不可轻忽。 随身带了可避毒虫和瘴气的万能药粉,天下除邬寨,旁处都寻不到的。翻山越岭皆不在话下,过沼泽时也自有关窍,猛兽更是不惧。对邬落棠来说,猛兽可比狗贼穆九重好修理多了。 他们走了很久,从青天白日走到夜幕黑沉,差不多是三更的时候,才看见深深夜色中出现的那一点点光亮。 向着那光亮的方向走过去,越走近那亮光便越多,一点一点先似萤火,后渐成繁星之势。直至走近,方看出那是一盏盏悬在树枝上的小灯笼。 灯笼中的火苗小小一簇,可纵使山间总有夜风吹过,却也吹不熄它。 赫连灿欲用手去摘,被邬落棠一把挡住。 “寨主,这灯笼怎这般古怪,山里的风这么吹,里面的火苗都不带晃动的。” 赫连灿是第一次进山,以往邬落棠并不愿带他,每每听他说话就很糟心,这次若不是寨子中有些琐事还需要邱致处理,没办法同来,又因这赫连灿有把子好力气,这才万般无奈带他进来。 “这灯笼可不是普通的灯笼,里面灯油是特制的,有特殊的灯道,可燃七日夜不灭。你若摘下,灯便毁了。” “什么玩意儿,这么玄乎”,赫连灿大惊小怪地说道:“既有这好东西,何不挂在我们邬寨上几盏?” 邬落棠没作声,她停下来看了看那些灯笼,转头对后面拉车的兄弟们说道:“顺着灯笼悬挂的方向走,很快就到了。” 果然又行出不到半里地,眼前突然出现了奇景。 只见荒山野岭之间平地出现了一个村落,村落入口处一个牌楼高立,上面书四字--无名而隐。这村子好像是 6. 第六章·汝青峦 [] “原来是这样。” 邬落棠蓦然笑了,她以为她掩饰得很好,可笑的太过仓促,还是将眼睛里压不住的失落暴露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真以为三哥的腿又恢复如常了,即使她心中明白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齐着膝盖断掉的,如何又能再生出来呢? 汝青峦假装没看到她眼中情绪的跌宕,便只似不经意般问道:“前阵子我听说你绑了北琰朝的公主?” 邬落棠冷笑:“哪个跟你说的?窝在这深山老林里消息还那么灵通。” 汝青峦又给她和自己面前的酒盏斟满酒,倒也没让她,径自端起自己那盏便喝了,而后轻轻道:“落棠,有些事情不必要再介怀,过去的就过去了。” 邬落棠咬了咬牙,她恨他的不介怀,他这般轻飘飘地说着的,可是自己的一双腿--曾经健步如飞、攀岩走壁的一双腿。 汝青峦似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便又笑着捉起她的手背,将她的掌心放在自己的膝盖以下,他道:“你看,什么都不耽误的,三哥的腿不是还在吗?依然可以到村子口去接你。” 邬落棠掌心之下抚摸着的,是不可忽视的凉森森的触感,她牵起唇角勉强笑了笑,道:“三哥大度,断腿之仇都可以不计较,但是我不能。我们与北琰朝皇族新仇加旧恨,总有一日,我要让北琰朝皇族尽数还回来。” 说起来他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虽然是二姓,并无血缘关系,但也亲厚无比,相处起来一向便如一家人。 故而对于邬落棠的脾气,汝青峦是深知的,可每次却也总不死心地想要劝一劝。 邬落棠知道他大概又要唠叨起来了,便紧着打起话茬来。 “对了三哥,今儿怎么未见唐粟那家伙和孙家二哥。” 无名村中只住着三姓人家,汝家、唐家、和孙家。 汝家擅医道,唐家和孙家二姓俱擅奇巧工造,邬落棠的母亲便是出自于唐家。 早些年唐、孙二家本曾是生活在南晏朝的匠人,因擅奇巧工术,曾造出许多巧夺天工、令人惊叹之物,后因得罪权贵而遭驱逐,离开南晏朝。 到了北琰朝之后得人收留,那人颇具钱财,又言欣赏他们的工造之术,也曾提供出许多新奇想法。 匠人虽好钻研,但心思单纯,他们不曾探究明白收留他们之人的身份,既无了生活之忧,便心无旁骛地搞起工造,也曾如痴如醉,因造出了新奇东西而欣喜若狂。 当年他们造出的,现下很多已经应用在民间日常生活中,也有一些因不被世人理解被束之高阁,更有一些,已经变做了禁忌之物。他们二家也因此禁忌之物而招致祸患逃难至此,一避几十年。 汝青峦心知她不过是想岔开自己的话题,却也还是认真回答道:“唐粟前些日子不当心吃了毒物,我给他配了草药,让他在家中静养;山里四季都有独特草药生长,非时节便不得其功效,孙二哥看我腿脚不便利,便去山间为我采秋草药了,差不多明后日便能归。” 邬落棠点头。 汝青峦问:“这次可否多留几日?” 邬落棠道:“三四日吧,寨中还有一些事情,不可久留。” 一年也不过见这一面,每次又都这般匆匆。 汝青峦嘴上未说过“不舍”二字,可面上已然有些落寞。 酒饭之后邬寨的兄弟们也都各自被安排妥当,此时已过了子时。邬落棠便歇在了汝家,在无名村里,无论是在自己的表兄唐粟家中还是孙二哥家中,俱都为她留了庭院,随意歇在哪里都可以,虽然不同姓,但相处起来却都是自家兄妹般,没什么见外。 邬落棠的房中一切俱有,还是她曾经住过的样子,灰尘都不曾落半点。 偏那汝青峦絮叨,还要看一看被子够不够厚,墙壁够不够暖,窗子透不透风,洗漱的水温不温。 素日在邬寨,都是自己照顾自己,邬落棠几时这般被精细对待过。她踢掉布靴坐在床榻上,看着汝青峦忙叨,实在忍无可忍时才道:“三哥怎么,要不宿在我这屋可好?” 汝青峦这才停下忙叨,笑着责备她:“好歹是个女子,说话无规矩,不知羞臊吗?怎可随口留男子同宿。” “你又不是旁的男子,少时我们还曾一个被窝里睡过的。” 邬落棠也不在意他还在屋里,褪下外衣抖开被子便钻进被窝里。 汝青峦顿时哭笑不得,“越发说话没规矩,那时你我才几岁,算不得,不可瞎说。” 他走过来,又替她掖实了被角,这才转身欲出门去。 邬落棠突然又道:“你的腿...” 汝青峦道:“是唐粟和孙二哥为我做的,很灵活,像真的一样,你今天看到的。” 邬落棠道:“三哥你放心,断腿之仇我一定会报,早晚有一日,我要手刃了那北琰朝公主。” 汝青峦只是背对着她摇了摇头,“落棠,三哥说过的,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去手刃那北琰朝公主,我从来没有在意过。” 不等邬落棠再说什么,他便又道:“白日里赶路你也累了,快睡吧。” 说完开门,在过门槛时,他的膝盖会不自然地提起,虽脚步落下时看着似乎与常人无异,但是纵然用布鞋做了包裹,冷铁铸成的脚掌落地时那种冰冷的撞击声还是顺着她的耳朵直刺进她的心里。 她想起那年,汝青峦出山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后背挂着个偌大的药袋子,那里有他全套的行医用具,似乎顷刻之间,他就要将天下有疾之人全都看遍,替人祛病痛,解忧愁。 他出山的时候是在早春,年刚过去不久,半年间也曾接过他数封信,字里行间尽是行医心得。他治过很多人的病,也解救过一方土地突发的瘟疫,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悬壶济世。 可是后半年,他便再未有只字片语寄来。直到那年年尾,他被人用牛车拉到了邬寨山门前。 邬落棠再见他时,他双腿已无。 送他的人只草草说是他不当心得罪了北琰朝公主,旁的再不多说。 后来邬落棠用了三个月时间细细打探,方知道了真正的缘由-- 那年前半年汝青峦到过很多地方行医,名声渐起,直传至北琰朝都城。起瘟疫的地方恰离都城不远,汝青峦在那里逗留至瘟疫灭绝便听说都城亦有了近似瘟疫之症,便又辗转到了都城。 就是在那里他偶然遇到了北琰朝公主云襄。 云襄公主因喜他相貌俊郎又谈吐温柔,假做寻常女子日日寻机见面,他却久久未有青睐之意。及至他不久将要离开都城之时,云襄公主便又寻机将他诓骗入府,竟行软禁,再百般诱哄欲使他应她做府内面首。 汝青峦心中抗拒,抵死不允,惹怒了云襄公主,便发狠,命人削断双腿抛至荒野任过路野兽吞食而自生自灭。 好在汝青峦命大,有受过他行医之恩的人救下了他,一路将他送到了邬寨。 今年初夏,邬落棠得知北琰朝皇族到了平安城,其中就有云襄公主,原本想着将她劫进山寨,隔日便带进山里在汝青峦面前让她也亲自尝一尝削腿的滋味,只是还未来得及进山,便被穆九重带着他手下的近卫救走了。 想起这些,原本困乏的邬落棠瞬间便又失去了睡意。自打北琰朝皇族离开了平安城,穆九重那狗贼也离开了平安城。汝青峦的这断腿之仇未报成,又平白受了那许多时日的苦累,邬落棠这口气咽不下,心中发誓迟早要讨回来,找北琰朝皇族, 7. 第七章·傀儡人 [] 走到外面,邬落棠没有看见同来的邬寨兄弟,连同赫连灿也不在。 未等她发问,汝青峦已然开口为她解惑道:“你寨子的兄弟们都出去看热闹了。” 原来村子里新近又添了个大物件,是一个高五尺宽也得有五尺的机械傀儡人。这个傀儡人相貌痴憨搞笑,行动间动作却甚灵活。 莫说赫连灿他们这些不懂工造的糙人,就是邬落棠看着也甚为稀奇。 她绕到傀儡人面前端详一阵,突然便有些发笑,指着它向汝青峦道:“它莫不是仿照孙二哥的模样造的?” 汝青峦笑着点头:“这个傀儡人的形貌是唐粟主造,涉及到日常动作是孙二哥主造。” 邬落棠不解问道:“唐粟这家伙这般埋汰孙二哥,孙二哥岂与他干休?” “自然不能与他干休”,汝青峦抬手指着傀儡人的手掌道:“你瞧。” 这傀儡人此时两手掌心之间正塞了一把扫帚,在沿村巷做清扫工作,手臂摆动甚有规律,同人扫街并无什么不同,只是细看它的两只铁掌,便会发现它的每只铁掌的小手指都灵活翘起,那模样便像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扫街汉子在翘着兰花指。 唐粟的兰花指便同孙二哥的胖似的,最是不容人说的,可偏偏却还要这般互相攻击。 看过机械傀儡人后,邬落棠和汝青峦两人说笑着,又并肩向唐粟家中走去。 路上汝青峦突然问道:“听说,你和那北琰朝将军穆九重交过手?” 说交手实在有点抬举,不如说是被吊打。 都是自己人没有避讳,更无所谓面子,邬落棠坦白道:“我不是那狗贼穆九重的对手。” 从前邬蒙川在世时,便对邬落棠说过:“这世间武功根本就没有什么天下第一之说,所谓“天下第一”,无非是还未遇到那个让你一败涂地之人。” 当时邬落棠年少,颇不以为然。在她的一亩三分地里,除了邬蒙川,便是她功夫最好。 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奇侠传里面所写的那种最适合练武的根骨奇佳之人。 当年十五岁时,她第一次率兄弟们出手劫了南晏朝一个太守的生辰纲,护镖的镖局在左近道上也并非籍籍无名之辈,那一次却败在了邬落棠手下,总镖头嫌丢人,从此隐退江湖。 后来她率着兄弟们绕路到了北琰朝的边关禹阳,遭遇到禹阳守关将军的阻截,依然临危不乱,伏藏、突袭、乔装,一套下来终究是平安而退。 现下想想这一桩桩得意之事,无非是那时遇到的对手并非穆九重罢了。 “穆九重...狗贼?” 汝青峦不知何故突然笑得开怀,待邬落棠挑眉去看他,忍了几番方才将那笑意强压下去。 唐粟的家并不远,两人这般边行边说,转眼就到了。 汝青峦昨日只说唐粟误食毒物卧病在床,并未说得具体,待邬落棠见到躺卧在床上的唐粟后,方知具体事由。 原是唐粟这人平日贪嘴,最好吃山间野菇,又不擅分辨。那日偶然摘了一兜野菇,庖厨里捣鼓一番,香味逼人,直令人垂涎。 但因色彩过于艳丽,爹娘老子便死劝不让他入口,可他非是不听,到底是塞了几口进嘴里,就是这几口,差点便要了他的命。 舅母与邬落棠唠叨抱怨:“阿棠啊,你这表哥莫不是个痴傻?这样往后可如何娶妻过活啊。” 论亲故来说,唐粟应是邬落棠的表哥,但他其实只比邬落棠生辰大几天。 说完话舅母将为唐粟熬药的药碗放到桌上便出去了,屋中只剩他们三人。 唐粟顶着一坨一看便是卧床数日已乱如草毡的头发,还有一双深重的黑眼圈,端起药碗,凑到唇边的一瞬,冷不防邬落棠突然笑出了声儿。 说来唐粟哪里是痴傻,分明是太过机敏,他几乎是瞬间将不自觉翘起来的两根兰花指收住,然后怒瞪邬落棠道:“你是不是看了那个傀儡人!” 不说还好,一说那便仿佛打开了机关,不止邬落棠笑,就连汝青峦都笑起来。 唐粟一边按着小拇指喝药,一边恨恨道:“我迟早要把那架傀儡人砸烂!” 唐粟的身体余毒未尽,喝完药便没什么精神,二人为不扰他休息,只稍待片刻,便离开了。 从唐粟家中出来,汝青峦又带着她在村子周边走一走,这里因从无外人进来过,就像遁于世间的一个桃花源。 当年唐、孙二家逃难之际遇到汝家相助,来到这里,从此也便再未出去过。 北琰朝、南晏朝这些年派了很多人在找唐孙二家,所为不过是因他们所造之物。 当年二家在北琰朝做出的那件禁忌之物,是一种名为“火喷”的铁筒,内里有特制而成的弹丸,遇热而产生爆燃,声势摧枯拉朽,隔着数米远便可将树木炸裂燃尽,甚是凶猛。 当年资助二家的人只说是用来猎猛兽,便欢喜地将先期做出的几筒火喷带走,后又想将图纸哄骗出来。 恰那时他们得知原来一直资助之人竟是北琰朝皇族,而那几筒火喷,已然被推上了战场,做了两军对垒中最凶残的屠戮利器。 北琰朝皇族许以他们几世都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又以利害相诱使,可最终还是看轻了他们。 二家虽然说到底只是善于工造的匠人罢了,又曾遭南晏朝权贵驱逐,可这些匠人倒不是只有匠心,偏还有几根硬骨头。故而他们毁了图纸连夜出逃,不得已才过上了这般的避世生活。 虽则避世,却也非全然避世。 每隔半年一载,每有利于民生农耕之器具造出,便会悄然现世,没有人会把这些小小器物与传闻中的工造大家联系起来,倒也隐蔽。 汝青峦的双膝之下是假腿,虽然状似行走无碍,但是走一时总要歇一歇,不然膝上便会疼痛。 邬落棠扶着他在一根削平的木桩上歇脚,他眼睛望着山林里的雾霭,笑得淡然。 汝青峦道 8. 第八章·望月镇 [] 回去的时候又是一路的跋涉,但因霜降已过,山间瘴气有所收敛,故而倒比进山节省了很多时间。 出了山已经可以遥望到邬寨时,邱致就已经在后山洞口等候多时了。 “兄弟们都准备好了?” 邬落棠见到他后问道。 邱致点头:“都准备好了,听寨主号令,随时可以下山。” “好,那我们这次就干一票大的。” 邬落棠说完,便又想到什么,转而又问:“可打听到穆九重那狗贼所在何处?” 邱致答:“穆九重那边还未有确切动向,推测应该去了北边界河郡。” 界河郡是北琰朝最靠北的边关,那里距此千里之遥,气候亦十分恶劣。 方才一直没有插上话的赫连灿此时迫不及待插话道:“那我们就追去界河郡,打他个狗贼穆九重!” 他的话音未落,邬落棠和邱致已经齐齐抛给他一个看二傻子似的眼神。 他很无辜:“怎么了,不对吗?” 邬落棠连话都懒得说,抬头望天,邱致便不得不亲自跟二傻子赫连灿解释一番:“我们此番,躲着他还来不及,怎么,你还要亲自赶过去给他送人头?” “啊...”,赫连灿半张着嘴,发出一声回魂般荡漾的感叹,俨然已经回忆起前几个月被穆九重狗贼和他的穆家军吊打的事实。 寨子里留下一半的兄弟守家,余下的尽数跟随邬落棠下山。但最得力的五人中邬落棠只带了邱致和赫连灿,余下三人便也要留下来。邬寨中百十来个兄弟,论战力值自然是邬落棠第一,其次的便是她手下那五行客。 这一次,他们要干一票大的,同时也是最凶险的,她不能倾全寨之力,因为当年邬蒙川占山落草不只是为当土匪,更是为了要守住身后的无名村。 邬落棠率着众兄弟们傍晚出寨,到了山下便各自骑着快马轻装简从,一路顺着昆山向西南的方向走,那里眼下正酝酿着一场大战,事关南晏朝和北琰朝无数百姓的生计。 可这与邬寨又有什么相关呢? 他们此去的目的,便只有一样,就是取回曾经在父辈手中遗失的东西。 昆山以南便是丽山山脉,与昆山的多瘴难攀不同,那里物产丰饶,山中出产玉石。原本是南晏朝的一处天然府库,供养了整个南晏朝朝廷的玉石供应,甚至还有许多盈余销往他朝,进账颇丰。 北琰朝看中了这条山脉,曾挑起了数次战争,想要逼得南晏朝弃地自保。 北琰朝势大,因地域、气候之故,人们性情多粗犷豪放,又甚为好战;南晏所处之地气候宜人,山水湖泽都尽显温润,国土又富庶,故而养成了上至贵族下至平民都耽于享受的性情。 好在南晏边关占尽地势,易守难攻,以往数次北琰挑衅倒也未占得便宜。 只是这一次北琰朝再次卷土重来,兵力比以往更盛,似乎打定主意要分掉南晏朝的这一块疆土。 邬落棠率邬寨众兄弟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往宿云关方向,在第二日的傍晚才终于到了宿云关以北八十里之处望月镇。 北琰朝大军是大半月之前列军于宿云关外,据探听,这半月中两军交手四次,皆是北琰朝军队取胜。 但碍于宿云关城防坚固,周边地势险要,想要攻城没有巧力可使,故而虽然取胜,但只要南晏朝军队退回关内,北琰朝这边便无可奈何。 六日前,邬寨有兄弟曾探听到另一则事,曾被北琰朝皇帝看做宝贝一般的七筒火喷,其中有四筒目下正被运往宿云关外的战场。 从前这七筒火喷,一向是由北琰朝皇族亲自支配,因许多年北琰朝的劲敌都是来自于东边和极北边的外族,而毗邻南晏朝的边关又素来稳定,故而火喷被推上南晏朝的边关这尚是第一次。 有了火喷,再坚固的城池亦会被轻易攻破,而南晏人又不似北琰人那般善战,若一旦城池被攻破,南晏境内将面临的大概便是一场惨绝人寰的侵略和屠杀。 当晚宿在望月镇的客栈里,打尖儿的时候听见旁边桌的两位客人说道:“听说明天午后咱们的大军就要再次开打,这次动用了火喷,那玩意太猛了,我早年听我军中的表弟说只要推动火喷发动装置,最多三喷,再坚固的城门都得被轰碎。” 另一人道:“我们在这里事已经了了,要我说明天一早快快离开吧,仗打起来,难免受牵连。” 之前那人便颇不屑道:“你怕什么,宿云关迟早要破,若破关了,我们便跟着我朝大军后面进去,没准可以弄到一些好玉。玉在那里不值钱,可贩回去要赚一大笔银子的。” 这两人看着似商人,口中所说也无非都是利来利往,邬落棠听了一耳朵便不甚在意,倒是赫连灿低声说道:“寨主,要我说咱们还管这事做什么,便让北琰朝拿着那东西灭了南晏,也算报了当年被驱逐之仇。” 邱致夹了一箸肉放到赫连灿碗里道:“吃肉也堵不上嘴吗?你可知宿云关若破,会有多少百姓死于战乱吗?南晏君臣躲在他们坚不可破的都城里,不会受什么苦难,百姓又何其无辜。难道你忘记战争带来的苦果了吗?” 说起这个,赫连灿便住了嘴,若非战争,他又何至于失去全部家人,若非孤身一人,但凡有家眷亲人,当年谁又会做土匪这勾当。 两人说话之时邬落棠一直没言语,只是沉默吃饭,后来就连邱致和赫连灿也一并沉默下来。 这间客栈并不很大,房间也不多,好在因两朝边关之战,这段时间来往客商都少很多,里面的房间挤吧挤吧勉强才能把所有兄弟们安顿好。 作为邬寨寨主,邬落棠是有一些特殊待遇的,但不多。房间如此紧俏,她不好独占一间,便在兄弟们中间挑挑拣拣一番,选了个相貌最好面皮最干净的,负手扬头道:“你,来本寨主房里睡觉。” 江湖草莽素来不拘小节,寨主邬落棠虽然相貌俏丽是个美人,但是哪个也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毕竟在邬寨,她邬落棠若发起飙来,十足不好惹。 赫连灿忍不住嚎道:“我赫连灿愿给寨主端洗脚水,保准比邱致更有眼力见,寨主怎的又选他不选我?” 被选中的那人,便是邱致。 邬落棠扬眉一笑,抬手搭在邱致下巴上,微微一挑起,故作姿态对赫连灿道:“你若长成他这般相貌,我便选你就是。” 邱致面皮“噌”地一红,堂堂男子,竟是羞窘起来。 好在邬落棠并未注意到,在赫 9. 第九章·宿云关 [] 邱致问:“若我们此番顺利将火喷毁掉,北琰军队破不了宿云关呢?” “若是你,你是次次只等着挨打才还手,还是会被逼急了来一次先发制人?” 邬落棠问道。 邱致想了想答:“若每次都是被打才知道还手,那也太怂了。” 怂久了的南晏朝到底会不会先发制人,这事没人清楚,但当下有一件事甚为重要,便是马上要被推上战场的那几筒火喷,究竟是要怎么取回--智取,还是蛮抢? 邱致的意思是,这般重要之物肯定有专门的兵士看管,该如何靠近火喷呢?纵然侥幸找到火喷,可找到了火喷之后呢?邬落棠曾见过后来重绘的图纸,也曾听二家长辈描述过,那火喷可不是一个轻巧的兵器,纵使随军作战中,也需要放置在单独的木架车上推行,一个人等闲是不能轻松盗走的,更不用说以他们五十几个兄弟于万军之中抢出。 “既抢不出”,邬落棠抬头看向邱致,“那便直接毁掉。” “可是寨主”,邱致苦笑,“我们之中没有懂工造之人,怎么毁,难道要刀砍吗?” 火喷是厚铁造成,纵然这世上真有什么削铁如泥的剑器,那也得站在那着着实实砍上几百刀才行,难道北琰兵士们会袖手看着他们砍这几百刀吗? 沉默片刻后,邬落棠突然神秘一笑,“不必忧心,我已经想到了可以毁掉它的法子。” 寨主邬落棠的鬼点子自来便是最多的,每次看起来离奇古怪,可偏没怎么栽过跟头,当然除了用在穆九重身上的之外。 故而她既然说有了法子,邱致便当真不再忧心。 收了图纸,蜡烛也差不多快燃到底了,她踢掉脚上的布靴,翻身进床里侧,一摆手道:“睡了。熄灯,自便。” 邱致小心翼翼地抱起床外侧折叠完好的被褥,自觉地铺在地上,吹熄蜡烛之后便也盖住被子睡去了。 将将睡到三更的时候,邱致突然坐起,看着窗格外浓重的夜色有些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他悄悄把被子掀开起身的时候,此时本应熟睡了的邬落棠于黑暗中蓦然开口:“做什么去?” 邱致尴尬地一咳:“我起夜,去茅房。” 邬落棠自然不信,但她也不戳破,只是起身,兀自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或许我们不该在白日里行动,这些北人蛮横好战,不好接近,这场战争北琰人觉得大局在握,火喷又已运到,今天夜晚或许恰恰是他们最掉以轻心的时候。” 邱致点头:“寨主说的是,我刚刚也是想到这些,故而睡不着。” 在邬寨中,以赫连灿为首的那些糙汉子肚子里没有这些弯弯绕,是以每一次有些临战前的想法,邬落棠只会同邱致相商。邱致虽为男子,却不同于赫连灿他们,他心细如发,有明辨之才。邬寨这些年,靠的不止是邬落棠的胆识和谋略,很多次也都是靠着邱致的谨慎,才得以能在险境中寻出生路。 两个人在乌漆嘛黑中又凑头细细合计了一通,随后整衣出门,甚有默契的,谁也没有去叫兄弟们共同行动的打算,只悄悄地绕去后院,守院的老丈鼾声如雷,浑然不觉有客人已自牵了马,又自开了院门出去了。 越往南边走气候越宜人,初冬的夜晚,山里的夜风也并不很寒凉刺骨,两人倒还受得住,只是夜色黑沉,一路上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分明。 他们走的是偏僻山路,会避开与北琰军队正面相遇,山里的夜晚总是有各种各样古怪的声音,迎面影影幢幢的黑影就像各路的魑魅魍魉相继出没,不过对于他们这种常年于山林中穿梭的土匪来说,这些实属平常没什么可怕。 马儿在山路上跑得吃力,跑出几十里路后下到一条狭长幽深的谷底,速度跑得愈加快了一些,又跑出一二十里,邬落棠勒停了马。这时的夜色已不似之前那般浓黑如墨,隐隐约约已可以看出周遭景物的轮廓,约摸着快到丑时了。 两人翻身下马,从马背驮着的背囊里翻出装备绑缚在身上,手腕戴上特制的束袖,束袖周身布有尖利的半寸弯棱,方便凿岩攀附,然后各自又掏出攀壁的三爪钩叉,手脚利落地攀上了几乎直上直下的峭壁,以手上装备再辅以本身的轻功,几乎眨眼之间便攀上了数丈高。 直至上到涯顶,便是一片嶙峋乱石,乱石之外又是一片深林。 这些深山老林,里面野兽毒虫到处蛰伏,就连经验老道的猎人都鲜少可以深入。 邬寨数年得益于汝家做的避毒药粉,和唐、孙两家做的各种稀奇器物,可谓是上天入地,能到别人所不能到之地。 他们从山林斜插入宿云关方向,在行出数里地之后,有了树木被砍伐和熏烧过的痕迹。 邬落棠停下脚步,说道:“再往前该是宿云关外了,北琰军队既然想天亮开战便用火喷,那几架火喷必然会被安置在扎营地的前方,以重兵看守。” 邱致点头,“好,我去搞两套士兵衣服。” 说完他就要走,又被邬落棠一把拉住,“等等,一起去,你跟着我走。” 邬落棠在前面带路,邱致尾随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从树林里潜出。 眼前有阑珊的火把光亮,映照出逶迤不尽的北琰大军扎营地,北琰旗帜高悬,于营地四周竖立,旗面被夜风卷得猎猎地响。 营地里面一片寂静,这个时候,正是该睡的最熟最无防备的时候,就连偶尔穿梭巡逻的兵士都显得昏昏瞪瞪,毫无精气神儿。 以二人轻功,躲开他们很容易,邬落棠只几个闪身,便迅速地越过营地临时扎起的边墙,躲在火把照不到的暗影里,向邱致招手,很快邱致也翻越过来。 两人脚下无声,似是暗夜里的鬼魅一般,在兵营的角落里四处游离。 中间有数次机会,可悄无声息潜入士兵营帐盗取衣物,只是邬落棠似无此打算,邱致便也不好出手,邬落棠到底在找什么,邱致没问,只一径跟随着她以轻功起落,四处盘桓。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邬落棠才终于在一座营帐外停住脚步。 这座营帐平平无奇,与旁的似并无什么不同,只在营帐 10. 第十章·见重器 [] 被拎出来的这二位不是旁人,正是乔装后的邱致和邬落棠。 原本二人装死装得正投入,打算将这些兵差耗出去便逃走,可突然听说这些工造兵不止负责检修护养火喷,还要负责操作,这就好比,天雨恰遇人送伞,刚要睡觉便有人递枕头。 校尉哪知她二人心中小九九,只作是天不绝人,这枕头便是老天递给他的,终究还有两个没有醉死,不然今日当真是要遭祸了。 恰在此时外面有兵差又过来,在门外一迭声的催促道:“张校尉,前锋将军多番催促,工造兵可整饬完毕?” 校尉道:“马上就来!” 这种情形下,他也顾不及追责这些,只问地上的二人道:“你们二人可会操作火喷?” 邱致连连点头:“会的。” 校尉便招手道:“带他二人出来跟上!” 邱致在混乱中看向邬落棠,外面火把的光亮渐盛,映出一片红彤彤的夜色。 虽然已乔装,但若放在平时,她那张脸定然要招人注意,只是此时兵荒马乱的,并无人去仔细瞧她,只一径簇着两人往停放火喷的地方行去。 邱致看着邬落棠手快速探入怀里摸出个镂雕的小铜球,又抬起手掌轻轻一掩便即放进自己口中。 她不动声色地也看向他,眼中带着点狡黠的笑意,邱致便将提着的心又放下几分。 她放于嘴里的那铜球叫做百灵球,百灵擅鸣,声音多变。这百灵球便是唐粟所造,可以伪作数种声音--风雨、鸟鸣、兽啸等。 另亦可作变声之用,男子可便作女子声,女子亦可作男子声。 北琰军军营甚大,工造兵的营帐已然是靠前的位置,可待他们行到停放火喷之处,也足足有里许地之远。 四架火喷俱被锦苫布盖着,只隐约显出一片轮廓。火喷的轮廓之侧立着一个身影,北琰人多半生来高大,那身影也很高大,背面看起来倒和穆九重狗贼有几分相像。 张校尉隔着数步远便停步向那人报道:“禀穆将军,工造兵已到。” 乍听此言,邬落棠和邱致俱心惊不已。 邬落棠用眼神拷问邱致:“你不是说穆家军并不在此处吗?怎么他会在?” 邱致以无辜和震惊的眼神回答了她九字:“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 邬落棠自相识邱致以来,这是第一次起了想要剐了他的心思,默默地用表情上的无语和眼尾带出来的鄙视回复了他俩字:“蠢蛋!” 火把的光焰摇曳着,给那人笼罩出一层朦胧的光晕,其实看得并不是很分明,但那校尉方才既称呼的是“穆将军”,那这人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正这般将心吊到了嗓子眼,邬落棠强使自己沉下心思,心想--此番大概当真是生死由命了!便看见那立着的身影蓦然在火把的光影中回转过身来。 待邬落棠看清那将军面容,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便要从嗓子眼归位,心里还想着:“幸好此番没有带赫连灿那厮,不然这种紧要关头他难保不会沉不住气一惊一乍露出端倪来。”紧接着她便听到一向最沉得住气的邱致嗓子里发出“嘎”的一声儿怪叫。 邬落棠侧头瞪眼瞧他,眼瞅着他硬生生将差点漏出来的那声笑又憋回到嗓子底,随之面上和脖颈瞬间便起了猪肝一般的颜色。 她拿威胁的眼神瞥他:“现在还不是喜极而泣的时候,给我憋住了!” 邱致便死命掐住了自己的大腿根儿。 原来这前锋将军并非姓穆而是姓孟,张校尉口音不正,连累邬、邱二人出了这一身的冷汗。 孟将军打量他二人片刻,似有不满,问张校尉道:“怎么就这二人?” 张校尉心中惶急,他总不能说余下的十几位都在帐中酒后酣睡呢吧。正不知如何应对时,倒没想到仅带来的俩工造兵还挺上道,一人主动开口道:“回禀将军,火喷之器人力只是助推,只需将弹丸推入,调角、点火即可,区区四架而已,我二人足矣。” 邬落棠因口含百灵球,此时话音便是个十足的男子声音,听不出半点端倪。 行伍之人不懂工造,邬落棠仗着从前从长辈处听来的几句言语胡乱糊弄了几句,倒也就这般糊弄了过去。孟将军一招手道:“工造兵过来。” 邱致和邬落棠两人便上前几步,垂首拱手恭敬道:“将军。” 姓孟的将军抬手将苫布掀下,问他二人道:“这四具铁疙瘩,当真威力那般强大吗?” 以前只听说朝廷自工造大家手中得了几架了不得的重器,可堪称为神物,非寻常刀枪剑戟这些可比拟,只是一直被皇族藏在皇城里做宝贝,这次亦是第一次于战场上见到。 乍一看见除了个头笨重,倒看不出什么威力,心中难免对传闻有些怀疑。 邬落棠和邱致上前,近距离看着那几架火喷冷硬的轮廓。除了在图纸上,这亦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东西。 其实黑漆咕咚的,并看不出什么来。 但邬落棠纵然不好工造,终究是出自工造之家的唐家后人,比旁人对这些的了解要更多一些。想到这些铁铸的大家伙,内里的机扩尽是孙、唐两家先辈们用心血所造,原本只是出于工造师对新奇之物的钻研之心,然而却被用作战争重器,不知道会枉杀多少性命。 这些年,北琰皇族不知道重新找了多少工匠,也只造出了一批又一批弹丸,却终究无人再复刻出这样庞大而又精巧的器物。 视线无法在黑暗中看清它们细致的样貌,邬落棠状似随意地抬手按在铁铸的器物上,手指却在不动声色中细细摩挲抚触着上面的浮雕,她的心中是复杂难言的,手下这物曾是先辈们的心血,也是他们至死都不能消弭的心病,如今这些亲切又可怕之物就在她的手下安然放着,今日或许也终将被毁在她这个唐家后人的手中。 纵然心中百感交集,她行止上却不敢暴露丝毫,眼下事情进展到了这一步的关键时刻,简直跟撞了大运般顺利,所以愈加要小心, 11. 第十一章·炸火喷 [] 邬落棠蓦然抬起头来,在手中火把映照下,她的面容此时无比清晰落在对面那姓孟将军的眼中。 她索性也不再遮掩,在那孟将军狐疑乍现的目光中,将口中百灵球吐出,笑着道:“当然是会炸出一个大坑,做你们的坟墓了!” 说话之时,她已经垂手将外露的引信点燃,那引信燃速甚快,呲呲啦啦地几乎转瞬之际便就燃到了底儿。 姓孟的将军猛地醒悟过来,大喝一声:“后退!” 与此同时邬落棠和邱致已经足尖点地,各自以轻功退开了一丈之外。 随后犹如一道炸雷炸响在耳边,纵然他们已经快速后退于一丈之外,却也被这地动山摇的爆炸带的平地翻滚出数步远。 火光冲天而起,大片的尘雾如云彩般腾空,方才还井然有序的北琰营地,突然被这道炸雷扰得闹哄哄一阵散乱。 邱致勉强站起来,扶着邬落棠嘴巴开合似乎在说句什么,但是邬落棠听不到,她回头看了看爆炸所起之处,转头对着邱致喊道:“快离开这里!” 她说话的声音被另一阵爆炸声掩盖,两个人什么也顾不得,只相互扶着踉跄着向外跑。 身边路过的营帐一座又一座被点燃,幸运的士兵四散逃开,也有不幸的,被火燎起衣服,滚倒在地上哀嚎。 在翻越过营墙彻底逃脱之后,邬落棠再回头看去,眼中只剩下那一片冲天的火光。 两人半路将身上的兵士服脱去,不敢耽搁,顺着来时路返回去,在谷底寻到他们的马,一路纵马飞奔,回到客栈后,邬寨的兄弟们还在酣睡,尤其是那赫连灿,胸膛有节奏的喘息着,每次出气必要连带着双唇鼓荡,一看此情形便知定是呼噜声又震天响了。 可是邬落棠和邱致此时却全然听不见那呼噜声,非只如此,就连他们自己的声音,听在耳朵里都细如蚊呐不甚分明。 然而眼前已顾不得了,虽则火喷被毁去之时造成的爆炸引燃了数座营帐,炸伤了许多兵士,那前锋孟将军想必也是凶多吉少了。 可北琰大军仍在那里,纵然少了一个前锋将军,对于南侵一事也未必会有所阻碍,还是会有其他将军填补进来。 对于火喷被毁一事,必然也没有那么容易善了,应用不了多时,便会被追查到这里来。 邬落棠一马鞭抽甩在地上,就见赫连灿一个激灵,猛然坐起,茫然道:“寨主?” 此时天色已大亮起来,应是已过了寅时末,当属卯时初了。 邱致挨个叫醒兄弟们,“快收拾收拾,走了。” 赫连灿很不解,问道:“火喷还未见到,我们兄弟也还尚未到北琰军营中大干一场,何故就走了?” 邱致使劲地揪了揪耳朵,往常一向觉得赫连灿大嗓门咋咋唬唬的甚是聒噪,可此刻想要听明白却怎么也听不明白。 可眼下也不是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他转头望了望明显心情不太美妙的寨主,便主动替寨主分忧,向兄弟们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遭追杀了,快跑吧!” 赫连灿一屁股从大通炕上跳下来,拽着邱致追根究底道:“谁遭追杀了?遭谁追杀了?谁跑?往哪跑?火喷不偷了?” 邱致看见赫连灿嘴一张一合地说个没完,心中甚是恼火,可客栈里人多嘴杂、隔墙有耳,他听不见声音,又不敢说得太多,便只咬着牙对赫连灿道:“能闭嘴否?” 赫连灿自来便不服邱致,此时被他这般一说,心中十分不爽,指着邱致道:“姓邱的你算个什么东西,莫要仗着寨主宠幸你,便这般嚣张!” 邱致:“啊?” 他只觉今日赫连灿话实在过于密了,索性懒得搭理他,只催促着其他兄弟快些收整随身行李。 赫连灿隐约觉出不大对了,转头看了看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的寨主邬落棠,再看了看邱致,斗着胆子又说了一句:“寨主近日怎似胖了三斤,眼神儿也不大好,总是宠幸邱致那个长得娘唧唧的阉人。” 赫连灿这句话一出口,屋中其他兄弟尽停下手中动作,皆不可思议地望向他,面上难免都带着一句疑问:“赫连灿你这是活腻歪了吧。” 其实就连赫连灿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活腻歪了,可等了半晌,他仍还好好地活着呢。 邬落棠只凝眉站在那里冷眼看着,多一丝表情变化都没有,倒是邱致又开口催促道:“都愣神做什么,快些收整啊!” 这回大家都似彻底回了神儿,就连赫连灿都再无一句废话,麻溜地收拾好物什当先出了门。 邬寨一众人到客栈后院牵了马,呼啦啦出了望月镇,未走官道,反倒直奔山中而去。 南晏边境的山中,纵然是冬日倒也算不得太冷,只是潮气甚重,可有时下起雨来,却阴寒入骨。 邬寨一行人,在山间奔走多日,翻越险崖、深涧,途中又连遇瘴气,幸而他们身上带足了汝青峦所做避瘴药,一路有惊无险,悄无声息地潜入到了禹阳关附近。 他们并没有进禹阳城,而是在城外的塘里村落脚。 塘里村是个大村,村里百姓以种植果园为营生,而此南北接壤之地种植的果树繁茂,产果甚多,故而这里家家富庶,倒比居住在城里的百姓日子更好过一些。 早几年邬落棠带人截生辰纲,那时也在此处落脚几日,对于这里的地形甚为熟悉。 另则,这塘里村同邬寨原本有些其他交往在,那年躲避宋旷所率的禹阳守城军的搜捕,便是藏匿在塘里村的果园地窖里避过去的。往年有匪患或果子滞销时也是邬寨派兄弟们帮忙周旋及处理,有这一层关系,落脚于此处倒比城里更便利。 塘里村的里正黄陇寻了一处空院子给邬寨兄弟们落脚,乡亲们好客,又做了些酒菜招待。 在路上的时候邬落棠和邱致已将夜半探北琰军营并炸毁火喷的事情告知于诸兄弟们,众人这才知寨主和邱致的耳朵是因何受的伤。所以到了塘里村后,赫连灿便寻了村里行医的郎中过来。 那郎中见识不多,更未听说过炸伤一事,并不知怎样算是炸,在他的理解中,大概就等同于年夜燃竹那般的声响,他不理解只是那般声响怎么就能将耳朵炸伤。 好在经过一日的恢复,邬落棠和邱致的耳朵已经并非之前那 12. 第十二章·匪下山 [] 用黄里正的话说:“若那火喷当真是神器,何以用了几日都不见攻破宿云关城门?我看不过尔尔。反倒是咱们北琰的大将军,端的是不破宿云终不还的气势。” 里正走后,邬落棠便对邱致道:“这几日叫兄弟们盯得仔细点,北琰大军出师未捷先折了皇族当宝贝似的火喷,眼下便只得拼死将宿云关攻破方能给北琰皇帝一个交代了,南晏必然也不会坐以待毙。若云江处一有异动,咱们便哄着塘里村乡亲们从山中寻一条安全的路遁逃,如此万事大吉。” 邱致嘴上应着,却又不知为何笑着微摇头。 邬落棠抬头问:“怎的?” 邱致迅即掩去那点高深的笑意,答:“无事。寨主所言极是,我们便这么办。只要将塘里村救下,旁人又与我们有何干系。” 塘里村的第四天,未等来渡江北来的南晏军,却等来了山中盘踞多年的山匪虎头帮。 赫连灿进来报信的时候,据说虎头帮已经下了山,距塘里村不过数里之远,而观他们行进方向,目标俨然就是塘里村。 邬落棠问:“虎头帮里杜椿可在?” 赫连灿扯着嗓子道:“虎头帮倾巢而出,他也在。看样子是要打算做票大的。” 邬落棠冷笑道:“匪有匪道,难道他不知,土匪不打窝边食吗?” 这虎头帮的匪首姓杜,名杜椿,早几年是做镖局的,说起来和邬落棠也有些渊源--杜椿正是那年邬寨截取生辰纲时护送生辰纲的总镖头。 当年杜椿于邬落棠手底下落败,既怕遭追责,又觉颜面扫地,不肯再做镖头,转而上山当了匪。 邬落棠握兵刃在手,“走,看那虎头帮到底要做什么!” 数里之地骑马只盏茶功夫即至,很快路上便现出虎头帮山匪的身影,杜椿打头,身后跟随着近百骑。 隔着几丈远便看打头的杜椿亮出兵器,那端的是个欲打家劫舍的架势。 方才得着消息时,邱致已经让里正劝塘里村的乡亲们各回家中,将门户紧闭,此时村口大道尽头便只邬寨的兄弟们站在那里。 邬落棠打头,手中一把长剑,横持在手,邱致和赫连灿站于她两侧,身后的兄弟们亦撸起袖子各操武器准备大干一场。 杜椿在马上大喝一声:“拦路何人,滚开!” 邬落棠手中剑身斜立,刀锋向外,望着对面飞驰而来的人马不闪不避,道:“你姑奶奶在此等候多时了!” 南北交界之地群山丛生、地貌复杂,又处于两朝劈壤的三不管地带,由此而催生出许多匪类。可便如邬落棠所说,匪亦有匪道,并非全无规则。 其一土匪绝不可打窝边食,不可祸害临近乡里,若要打食必要打远食或过路客商才可。 其二便是划定地盘守地,各个匪帮之间互不相扰,若平白窜去其他匪帮之地行事,便视作破坏对方规则,是万万不可的。 是以杜椿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邬落棠。 他勒马停在距邬落棠面前几步远,终究未敢冒然策马闯过去。 他瞥了眼邬落棠手中双刀,冷然道:“邬寨主,你坏规矩了,这附近几十里可都是我虎头帮地盘,你邬寨人在此是何意?” 邬落棠微微侧耳,问赫连灿:“啥?” 左近的赫连灿这会儿难得有了眼力见儿,知寨主没听清楚杜椿说什么,便如小儿故意学舌般,学着他的语调将他的话一个字不差地又大声复述了一遍。 那杜椿只当是对他的挑衅,额间青筋暴跳,恨不得立时纵马踩死赫连灿才好。 赫连灿说完,邬落棠蓦然笑了,她那一笑仿佛面靥生花,偏生同她手中长剑泛出的冷光相冲,生出一种奇妙的蛊惑感,若非杜椿同她曾经交过手,且并未讨到丝毫便宜,还真会因为她是个女子而看轻她。 她瞬间又收了笑意道:“你若知规矩,便该知这里不该是你动的地方。” 杜椿咬牙道:“不是我该动的,难道就是你该动的?这块肥肉本在我的地盘,我今天就吃定它了!” 这句话倒不用赫连灿再学舌,因那杜椿话音方落,便已手中那把平直棱锏嚯嚯而动,纵马向着邬落棠扑过来。 剑对锏在架势上倒也算势均力敌,只是杜椿的锏甚长,周身带突刺,而邬落棠的长剑并非什么名剑,剑身略局促而攻程短,第一招反而落了下风,好在她轻功绝佳,只一个闪身便利落地避开了锏的攻势。 随后两方人马混战在一处。 按理说虎头帮百十来人,邬寨却只有其半数人,若放在数月前单凭蛮力未必能战过,只是邬寨这帮人经过了狗贼穆九重那俩月日日以邬寨练兵的折磨,如今早已不是从前可比。 两帮混战了只差不多一刻钟,可观虎头帮匪众面色,还有杜椿其人,面上皆似隐隐有焦灼之意。 果然,见不能速战速决,杜椿便有退意,一边同邬落棠缠斗,一边向虎头帮匪众喝道:“不必恋战,快走!” 说罢竟勒转马头,调身向塘里村的另一方向而去,其他匪众亦不敢再缠斗,纷纷纵马跟上。 赫连灿得意不已,在后面破口叫骂道:“尔等衰人,才战这么几回合就跑,爷爷力气尚多,敢再来一战否?” 邬落棠却隐隐觉得事情不大对。 邱致似也有此感,站到邬落棠身侧附耳高声道:“寨主,虎头帮有些反常。” 邬落棠点头,收了剑,便问之前做哨探的几人,“云江那边确无异象吗?可有向禹阳城东、西山方向巡探?” 禹东山正是虎头帮安帮落脚之地。 一人大声答:“云江确无异动,只是禹阳城的东山是虎头帮之地,兄弟们不好过去。禹西山内有大片沼泽,分布颇广,比云江更难渡,故而...”, 近日因邬落棠和邱致的耳背,连累这一众跟随的兄弟们颇费嗓子,每每说话必要将声音拔高到赫连灿说话的那般动静才可。 邬落棠收了长剑入鞘,转头对赫连灿说:“ 13. 第十三章·兵乱起 [] 杜椿的虎头帮走后,邬落棠原地默了片刻,陡然回头对邱致道:“让黄里正催促村民收整速度要快,财物不要尽带,保命要紧,不然会有大麻烦。” 她这话说下,邱致便知有其他变故,当下不敢耽搁,转身去寻黄里正了。 好在黄里正是个知道轻重的,把利害关系对村民宣讲清楚,约莫着也就两刻钟不到,塘里村的村民们便携老抱幼闹闹哄哄地往村口走去。 可纵然这样,还是未来得及。 先是禹东山方向起了很大的烟尘,再又是禹西山影影绰绰有刀兵擦地之音。 邬落棠亮开嗓门大声说道:“里正带村民先走,径入城门,邬寨兄弟们随我断后!” 这般说着她便提起剑来,迎着山野间已经现出轮廓的南晏军队,面无丝毫惧色的准备攘战。 可她身后站着的邬寨兄弟统共也才区区数十人,又能护得住几人? 两侧山野之间南晏先行兵呼号着冲下山来,不论老弱,几乎见人则砍杀,往城里逃难的不止塘里村,亦还有许多乡郊百姓,此时皆四散奔逃,有很多孩童与爷娘跑散,只一脸恐惧地站在地上等着南晏兵士毫不留情挥砍下来的刀刃及身。 这一切发生只是在很短的时间,短到禹阳城的守城兵尚不及反应,只怪诞地看着突然跑向城里的众多百姓,待守城兵看到后面的情形欲要关起城门时,已然来不及了。 单是往城门内涌入的百姓络绎不绝,阻碍了守城兵关城门的时机,城楼上的守城副将情急之下,命兵士射杀所有靠近禹阳城城门之人,不论是否为无辜百姓。 就在兵士们持弓欲射之时,被急赶而来的禹阳城将军宋旷制止了。 宋旷喊道:“谁敢射杀无辜百姓,我便拿谁是问!” 便是这般一犹豫,已有小股南晏兵士入了城。 邬寨众人顾不得许多,便只将塘里村的村民围守住,一路向着城门内退去,而此时城里也已然乱起套来。 南晏军队不知人数几何,却来势汹汹,宋旷率守城兵去楼下截杀先期进城的那一小股南晏兵士,又派出两队迎后面的百姓入城。 作为一个守城将领,宋旷的应对不可谓不合格,他并未因惧怕而强关城门令城外惊慌失措的百姓丧命于守城兵弓箭之下,也并未弃无辜百姓于不顾。 待城外百姓尽数进入城门,南晏先驱的小股兵士也已被斩杀殆尽。他命兵士拉起城门,拒敌入城。 城门缓缓被拉起时,方才拼命逃入城内的百姓面上的惶乱才稍稍平缓些。 塘里村的村民在里正的带领下纷纷到邬落棠面前道谢,赫连灿亦长松口气道:“终于是进了城,这回便安生了。” 邬落棠却不这样以为,她问赫连灿:“自入了城,可见到虎头帮的人?” 赫连灿摇头:“倒是未见到,不过禹阳城虽不大,藏一个虎头帮也是容易。” 邬落棠摇头道:“他们未必还在禹阳城。” 她转头对里正道:“你若信我,就让村民不要停下,一同去后城门,或许有机会逃出禹阳城。” 黄里正有些懵,不解问道:“莫非在这禹阳城里还不安全?” 这话正说着时,突然便听得身后城门方向一声巨响,邬落棠回头时,正看见那巨大的城门不知怎的竟断了绳索轰然坠落于地面之上。 邬落棠来不及看城门外此时境况,当即道:“快,咱们向禹阳城后门走。” 说话这当口,那守城将军宋旷已然上马挑枪率人城门外迎战去了。 众百姓纷乱无依,都似无头苍蝇般,有的往城里涌去,有的原地看到民宅便敲门躲藏进去,他们或许还指望着守城兵将们能将外敌拒之门外。 黄里正招呼着塘里村的村民紧跟着邬寨领路的兄弟们,一行人紧赶慢赶着向后城门而去。 好在因地势之便,这些入侵的南晏兵士都围拢着正门而攻,后门反倒尚是安全的。 禹阳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城里街道的百姓拥挤奔逃,一片乱哄哄。往素半个多时辰就能走到的后城门,今日硬是用了快一个时辰才将将看到后城门的影子。 后城门大开着并未闭阖,城门上只寥寥几十个兵差把守,余下的应是已尽去前城门处迎敌。 邬落棠心中稍微松下一口气,扬手示意着黄里正带着村民们尽快出城,只要出了这禹阳城,好歹便算是得了一时的安全。 两国之间攻城掠地素来以城池为依凭,既可以攻下禹阳城,便会部署待援,才好往后步步为营。 可正在这时,随着轰隆一声,原本被拉起的城门突然缓缓下放,似是要彻底落下。 邬落棠正自诧异,便听得耳边邱致的声音大声道:“寨主快看,那不是禹阳城的兵差。” 邬落棠抬头时,便看到城楼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身着南晏兵服的兵士,他们出手快而狠,将原本驻守于上的兵差杀掉,转而便启动了关闭城门的装置。 禹阳城的城门并非是外推式,而是吊悬式,是以轮齿和铁锁相吊,若开启轮齿,城门便会被自城楼悬空的内槽中放下。 后城门处这么快便有南晏兵士赶来,不消说,内城怕是并不乐观了。 “不好,他们要屠城!” 邬落棠低语了一句,随后和邱致对视一眼,已是心照不宣,她转头对赫连灿道:“带着兄弟们开道,尽快出城为上。” 话音落罢,她人已和邱致用轻功腾起,以周遭矮墙和层层房舍做落踏,一路向城门之上的方向飞掠而去。 赫连灿自也是不含糊,转身招呼着黄里正及其身后村民速行。 城门缓缓下落,已快至一人高之处,有行得快的百姓已经到门下,不敢犹豫快速跑出城门去。 余下行得慢的,眼见着城门已经落至半人高处,有胆大者从城门下矮身滚出。城门门板厚度近一尺余,重度更是有千金,若在城门落下前未及时自门下脱身,便有被碾至肉泥之险。胆小者稍有犹豫,便已错失了出去的机会。 有个女人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娃娃,手足无措的哭起来,身侧她的丈夫望着城门一瞬,忽然狠下心来将娃娃从女人怀中抱出,蹲下身子向着已落至成人膝盖高度的门下将娃娃一把塞了出去。 所有人都知道,若城门关闭,城里将要面临的是什么。若非生死关头,谁又愿意亲手将自 14. 第十四章·铁脊弓 [] 听寨主发了话,匪众们皆出城门,再回头看时,见内城方向越来越多的百姓脚步慌乱地跑着,果然惶恐的人群之中一路有南晏骑兵提刃追来,于马上四处挥刃,如砍瓜切菜般。 瞬息之际便有数人血溅尘土,身躯栽倒了便再未起身。 赫连灿忍不住啐骂了句:“这些南晏兵腿子下手忒狠,我们做匪尚且知道绝不碰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竟连弱小妇孺都不放过。” 内城门处很快有南晏骑兵纵马赶至,果然便当先攀城楼去欲落城门,只是邬落棠的那支枪头卡入得巧妙,若不懂机关之人未必就可以寻出端倪,许久城门依然未被落下。 南晏骑兵放弃了城门,后来索性几人一队分列城门两侧把守,但凡有百姓欲过城门便只得被挥倒于兵刃之下。 邬落棠欲回身去看,却被赫连灿的身躯挡了个严实,“寨主莫看。我怕你压不住脾气。” 邬落棠觉得赫连灿说话这腔调倒很像是邬寨中负责看管家畜园子的吴大嫂,絮絮叨叨的。 明明长得那么一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平日兄弟们打富户劫财去,派出的头阵必是他方能一下子唬住人。 可旁人不知,这凶神恶煞的面貌下,其实最是一副软心肠。 那年吴大嫂从山下买了两头猪崽,有一阵子吴大嫂要外出,就将喂养方法教给了赫连灿,放心下山了。 等吴大嫂再回来时,那两头猪崽已经同赫连灿建立了跨物种的深刻情谊,只要视线内见到赫连灿,必然要哼唧着过来在他腿下蹭痒。 当年年尾时两头猪崽已经长到了好大,预备宰杀待过年时,赫连灿胡搅蛮缠,说什么也不同意。 再后来那两头猪还是死了,是被暗杀的,因凶器只是一柄普通的谁都有机会拿到手中的菜刀,无法由此追查出凶手,赫连灿这才不得不作罢。只是那年过年的杀猪菜,赫连灿一口都没有吃。 “赫连”,邬落棠轻嗤一声,颇不以为然对他道:“咱们当匪就要有做匪的样子,又不是江湖侠客,哪那么多行侠仗义之心。” 她纵然不回头去看也可以大致想到,现下城内该是如何情形。 但凡两国兵战,受到牵累的必是无辜百姓,今日禹阳城被占下,城中百姓的命便似牛羊牲畜,任人宰割。 他们邬寨中的匪众,先人或是被南晏朝廷驱逐或是被北琰朝廷薄待算计,才去了三不管的昆山中立邬寨而苟生,两国征战这样的事,与他们本就不相干。 邬落棠嘴上是这样说的,心中也是这般想的,可当她错开赫连灿挡在面前的身形时,忽然一下就沉默了。 这世间弱小如此之多,他们把自己完全依托于天、依托于地、依托于这世道,若世道纷乱,天和地就都变得不可靠了。 城门外的人们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可城门内的百姓面对的却是任人凌虐宰割的命运。 一个相貌秀气的少年被刀砍下了头颅,血淋淋地滚在地上又沾上了许多尘土,有人在为这颗头颅的落地而嚎哭。 愤怒的老丈举起手中木拐杖向马被上的兵士欲击打,又被长矛刺穿肚腹,浑然无力地倒在路侧。 未挑对黄道吉日的新婚夫妇尚穿裹着艳丽的喜服,新娘被一条绳套缚住颈项,高高地悬在城门之上,她新婚的夫君早已悲断了肠,不躲不避地被兵士纵马踩踏、吐血身死。 “寨主···” 邱致沉声唤道,邬落棠忽而从眼中所见的惨烈中回过神儿来,咬牙切齿道:“这帮狗贼欺人太甚!今日我手中剑渴血,邬寨众人怕死的留下,不怕死的,便与我一同再杀回城中!” 话音方落,邬落棠已然率先施展轻功向着城内飞掠而去。 赫连灿和邱致难得默契起来,对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当即全力追赶上去。 二人身后,其余邬寨兄弟们自也是没有半分犹豫,尽数回返入城门之内。 把守城门这一队骑兵约莫也就百八十人,兵营里面练出来的,纵然是先锋又有人数之优势,可真正与这些江湖中习武之人对阵起来也未必抢得头势。 邬落棠甫一入城,手中长剑出鞘反握于手,瞬间便将身后偷袭之人的长矛弹开,又就势直劈迎面奔来的骑兵面门,势头汹汹如水火难挡,那人很快就去见了阎罗王。 南晏的骑兵顾不得去砍杀周遭百姓,纷纷向着邬落棠的方向包拢而来,而此时邬寨的匪众们也已经赶了上来。只瞬息之际,两方便混战到了一处。 周遭百姓纷乱,一不小心便会被混战的双方波及到,吓得一径闪避、不知所措。 邱致刚刚将一个士兵从马背上踹下来,又顺势勒住欲发狂乱奔的战马,腾上马背之后对周遭慌乱不堪的百姓高声喊道:“还不快趁此时机速逃出城!” 这一声喊就像一根主心骨般,周遭百姓忽然便回过神来,呼啦啦地向城门蜂拥涌去。 南晏的这些骑兵与穆九重手下的兵自然是没得比,只是邬寨匪众与兵士交手中尚要分神不波及无辜,倒颇有些束手束脚。 故而这一战也算费了些时间。 待将这些南晏兵士尽数斩落于马下、再不能行屠戮之事后,邬落棠并不敢拖沓,扬手示意邬寨众人们速速撤走。 可就在这时,突闻铁器破空之声,这声音说不上尖锐,却带着一种直透耳膜的嗡鸣之声,纵然邬落棠耳力并未恢复,也已然清晰感知到了,习武之人自是清楚,这是被内力催动的声音,而且这内力,明显很强。 邬落棠回身之际,脚下已施展轻功,向后侧方退出数尺,恰恰好避开了铁器的射程,侧眸望去时,便瞧见一支羽箭缀着一物擦身而过,力道之大,箭尖及箭身径直没入城墙中数寸。 邬落棠定睛看去,羽箭黑尾羽所缀之物不是旁的,竟是禹阳城守城将宋旷的人头。 “这下当真麻烦大了。” 她方才虽于 15. 第十五章·铜头槊 [] 赫连灿持刀的手臂发麻,可他不敢有丝毫外露,硬撑着翻转了半身,闪避开朱封正面,转而以横劈之势扫向他腰间。 一般来说力大之人身形并不灵活,可这朱封倒是个例外,他身上穿着铠甲,腰间皮带上缀着铜环,他侧身,铜环便剐蹭在赫连灿劈过来的刀锋上,刀身不及退避,猝然向前推进数寸,朱封手中铁脊弓便沿着刀身一震,赫连灿勉力不令刀脱手,下一刻已然被朱封另一拳砸向心口。 朱封这般重力无双之人,若当真被他的拳头打及身上,怕是要立时五脏翻位、六腑俱震。 赫连灿当即倒提刀柄来挡,只听“当啷”脆响,他那把刀刀身已经被震碎数段,人也随之疾退数步,胸腹之间一股真气激荡,差点没呕出一口血来,又被他生生忍住又吞了回去。 习武之人都知道,但凡交战中似赫连灿这般状况必是危险至极。 朱封自是没有临战放人的慈悲心肠,他瞬息来到赫连灿面前,抡起铁脊弓砸向他面门。 正是这危急时刻,邬落棠自朱封身后飞身以剑作势欲刺他后颈,朱封迫不得已回身相迎,而邱致也趁此时机将赫连灿拦在身后,给他赢得片刻调息时间。 论武功,邬落棠和邱致都是以轻巧灵变的招法为战,虽气力比不得朱封,倒也能互相打配合与他周旋一阵。 而其余众兄弟们此时也已同南晏的甲兵混战到了一处。 邬落棠持长剑,剑势灵巧,只以剑尖寻机相刺,并不近身。邱致用的则是一对双钺,使用此兵器者需是轻功极出挑之人,可步走八方,近而不伤。 朱封的铁脊弓虽强悍无匹,却失于灵活,长不及剑短不及钺,单以兵器论,当是攻守俱难。可偏偏这人不慌不闪、下盘极稳,任凭邬落棠的长剑撩刺和邱致的短钺相攻皆以弓身平淡以对,丝毫不显急促。 短短时间之内,三人已走招数十,待到后来,这数十招内只做防守的朱封,忽然便改守势为攻势,以五指握弓梁快速挥动起来,那般沉重的铁脊弓在他手中犹如孩童玩耍的木弓一般轻巧,弓风中裹挟着无尽内力震起一阵穿刺耳膜的嗡鸣之声。 邬落棠一招不慎,剑尖便被绞入至弓弦内侧,那股强悍的内力便沿着剑尖传导,生生将剑尖至剑身弯出了一个弧度。 邬落棠见势不妙,索性顺着那股内力的走势转动手腕,以轻功旋身,才堪堪将长剑自弓弦中撤出。 可邱致就没有那么走运了,他本是趁着邬落棠和朱封交手之际,一钺欲探其腰间甲缝、另一钺则欲取他臂膀硬铠不及遮掩处。 朱封却立时收弓回身一扫,邱致的手臂招架不住,登时便失了力气被重重抡在地上。 邬落棠顾不得其他,咬牙再上,这次竟半分便宜没得到,只三招内便被那重弓扫在臂膀上,摔出了丈许远,喉间压不住的一阵腥甜,非但耳力坏了,此时就连视线都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朱封短暂扫视了地上三人一眼,唇角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当先向着邬落棠走去。 这时有邬寨的其他兄弟也上前欲挡上一阵,可在朱封的绝对力量前便似螳臂当车,转瞬便被他以铁脊弓扫杀数人。 他几步走到邬落棠身前,对于败于手下之人的轻睨便似是望着一只将死的鸟雀、蝼蚁般,手中弓身竖提砸向邬落棠颈项间,千钧一发之际邱致再度飞身袭向他身后,被他回手一掌便拍出了几米之外。 邬落棠趁此时机强撑着自己翻滚数圈,堪堪避过铁脊弓,随后将手中握起的一把沙土向着朱封面部一扬,起身欲以轻功后退躲避,倒不料这朱封速度也那般快,避过沙尘之后,在她起身瞬间,已然欺身向前,铁脊弓弦一绕,正正困在邬落棠的脖颈之上。 邬落棠耳中嗡嗡鸣响,已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喊着:“寨主!” 在这生死存亡的一瞬间,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危急关头硬生生给自己逼出了几分急智,反手于腰间的暗袋一摸,摸出了几支银镖。 她不急于脱离铁脊弓的困缚,而是以身形纤细之利转身,手中银镖毫不迟疑向着朱封面门甩去。这个距离,若朱封不防那便必然被射中,若他防,则必有空当令邬落棠脱身出去。 可这朱封实在是太过难缠,他在银针射出之时抬手臂一挡,臂缚上的铁甲片瞬即将银镖弹开,与此同时他精准预判了邬落棠的行动,持弓的手逆向反转半圈,恰恰好再次阻住了她欲脱身的动作。 朱封下手无半丝怜悯,倒提弓梁向后疾走,邬落棠只得用两手卡住弓弦,而不致于令自己立时被勒死。 可纵然一息之间还未丢命,她此番,确然也算得上生机渺茫了。 从前于邬寨之中,以武功排,自然是邬落棠最佳,其次便是她手下五行客--邱致、黄无有、范僧、赫连灿、涂大雷等人,余下则皆是些武功稀松平常的泛泛之辈。 做匪自然是足够了,但当遇到如穆九重、朱封这样的天下名将时,竟全无可堪一战之力。 此时的邬寨众人从上至下共计五十几人,面对着朱封这般强悍对手,还有他身后上千兵士,真正可算是穷途末路、将要全军覆没了。 正在这般绝望之际,忽然便听得城门外方向连成片的马蹄疾驰,转瞬之际已是近在耳边,有人高声呼喊:“北琰承天上将军穆九重来援!” 自识得穆九重上将军威名以来,邬落棠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狗贼穆九重的名字如此时此际这般入耳动听过。 她自被扼颈的窒息中艰难抬起头,迎面望见穆九重在一片灿灿日光中现出身形来,他单手控马,另一手中一把铜头坠尾的八棱横槊倒垂,在纵马擦身而过时忽然挺槊而刺,方向正是邬落棠的前胸处。 邬落棠眼见着那把泛着冷铁光芒的槊是冲自己而来,但不知 16. 第十六章·百灵球 [] 那一把铁脊弓抡过来,马匹嘶鸣着扬蹄,穆九重趁势从马背上翻落于地,松开缰绳任马匹跑走,横槊于掌心翻转半圈,回手扫向朱封后背,被朱封以铁脊弓支地而俯身避过。 槊锋挟劲风,“喀拉”一声,虽然避过,但朱封后背瞬时铠甲崩裂,露出一片黑色内衬。 他迅速腾起身形回转,却见穆九重持槊而立。 朱封心下骇然,方才自己后背铠甲被槊锋崩出一处空虚之处,若以穆九重之力再趁机刺来,他绝无躲闪之机,虽不知穆九重为何手下留情,但他已然清楚自己绝非此人对手,目下先机尽失败局已现,再这样下去不会再有半点好处。 铁脊弓被朱封内力驱动,在他手中发出一阵持续低沉的嗡鸣声,是收兵的鸣金之音,很快就将南晏兵士收拢,看态势是打算尽快退出禹阳城。 穷寇不追,穆九重任由他们自去,转而看向内城门处,那里也正有一伙匪众欲大庭广众之下窜逃出城,为首的女匪首在逃出城门之际甚至还回头观望了一下,行止甚是嚣张。 穆九重持槊上马,向左右亲卫吩咐道:“一队行驱赶之事,确保南晏兵将尽数退离我北琰国土;一队将禹阳城幸存的守成兵士收拢成队,安抚、救助百姓,修葺城门、房所,行巡视之责;另再分出一队,将那伙欲趁乱逃走的匪众扣押,待我发落!” 几个时辰后当禹阳城所隶属的江北郡郡守戴宁在收到穆九重随军文书管星云快马呈递的公文后当即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丝毫不敢怠慢拖沓,当即调派了一支一万余人的军队星夜赶往禹阳城。 今日大到于北琰、小到于他江北郡来说,若非穆九重亲率他的轻骑先锋兵队及时援救禹阳城力挽狂澜,实不知会将酿成怎样的后果。 是夜,江北郡的驻军到了禹阳城后,诸事交接妥善,穆九重及他的先锋骑兵队才停下来稍加整备。 穆九重作为北琰的承天上将军,有三千计数之内的兵士自调之权,无须启用兵符也无须经御笔亲批,这已然足可称得上是皇恩浩荡、莫大的恩宠。 要知道穆九重的兵马之强悍,五百可抵作数千用,三千又可抵得万人兵。 这次奇援禹阳城,说来也是合该禹阳城不破,他麾下穆家军两月前在界河郡边关与关外蛮夷鹘鹰族交战,五战五捷,初按下外族异动,皇帝一道召令言及地方军备薄弱、匪患横生,将他召往盐蹊公干,所带便只有这不足千人的卫队。 盐蹊之地,属江北郡和陇郡的交界处,距禹阳城甚近。前日盐蹊山货集市格外热闹,贩珍禽、走兽及新鲜皮毛者比之往日多出甚多。 穆九重令鞠如流问询商贩,得知近两三日云江以北野兽忽而增多,山林间由猎户所布陷坑几无落空,日日收获颇丰。 凭借多年行军经验,当日一早穆九重便收整自己的卫队,来不及与朝廷报备,以自调之权亲率这不足千人的卫队直入江北郡,这才赶得及将这场恐祸及朝廷安稳的战事消弭于将起之时。 当夜穆九重及他的先锋骑兵队歇宿于南城门内的禹阳城营,白日里经过这一遭战事,不可谓不惨烈,禹阳城营里幸存兵士已不足几百,尽都重新编入江北郡所派来的驻军中。 江北驻军的领兵校尉杜大同是个实干的,自入城后便亲率部下兵士担负起安抚百姓、修葺、巡逻等事。 禹阳城原守城将宋旷以及战死兵士的遗体尽已被安置于空地处,待清点了名牌录入战死名册之后便要火殓。 其他诸事都已交接妥当,唯独白日里北城门的一伙匪寇数十人仍单独收押在穆九重所在的营地里,似乎并未有交给杜大同报与郡守的打算,那杜大同自然也不敢自作主张多问。 邬寨众人受伤重的有几人,余下的纵使受伤亦是轻伤。 邬落棠作为匪首,到底有一点不同于旁人的待遇,被单独安置在一所空房间里。 她的肩骨受伤颇重,另有一些内伤,自也不轻。 穆九重随军医士朱迎过来看过,肩伤并不难处理,用些药粉擦涂之后又包扎固定好,只需养着便可。可她的内伤,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而不远处安置的邬寨其他人中,邱致和赫连灿等几人也各有内伤,只是不似邬落棠那般重罢了。 穆九重听了朱迎的回禀,微微颔首,今日能在禹阳城遇到邬寨的这些匪众,是他之前完全没有预料过的,纵使当时情况紧急,他也能看出这些匪众所为并非是趁乱打劫之类的无良事,相反若非他们与朱封所率的南晏兵纠缠一时,方令穆九重率兵如此轻而易举入城回援,不然禹阳城今日定当危矣。 待说完伤情之后,朱迎语气似有迟疑,穆九重问道:“还有何事?” 朱迎道:“那个女匪首身上还有一伤,只是不是今日之伤。” 做匪的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勾当,身上有伤本也不足为奇,只是朱迎既然这般说出来,自然有奇特之处。 穆九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朱迎便又道:“我在诊病问询时发现她耳力不聪,时有误答,后又于诊脉中发现她血脉似有淤滞不畅。” 思及几月前邬寨中,她那般情状断然是没有耳疾之状,如今却有了耳疾。 朱迎又道:“后来我在为余下匪众诊治时又发现还有一人,也患了同样耳症。” 穆九重问:“何人?” 朱迎答:“一个面相白净斯文的男人,我听人唤他做“邱致”的。” “是他?” 穆九重想想又问:“除他二人,可还有旁人有此耳疾?” 朱迎摇头。 穆九重:“她的内伤和耳伤,你可能治?” 朱迎答:“一则军中简陋并无可治耳伤的药,二则属下医术不精,她的内伤症状有些棘手,怕是要寻一位正经良医方可行。” 朱迎这种随军医士,所处理最多的伤情便是外伤,术业有专攻,若让他疗内伤确然是难为他了。 “良医?”穆九重思索片刻,未再说什么。 待朱迎退出房间后,他忽然唤左右亲卫,“去,将邬寨匪众中那个叫赫连灿的带过来。” 赫连灿白日里的 17. 第十七章·擅工者 [] 这是何物赫连灿自然知晓,出自于无名村中,是由唐粟和孙二哥一同造出的叫做百灵球的玩意儿。 百灵鸟善鸣,声音时有不同,这百灵球正因此而取名,内中机括精巧。将此球衔入口中,可变换原本声音,或男女之变或老少之变皆可,甚或可模拟虫鸟鸣叫以及各种口技之巧。 只是这物稀奇,造出后只在邬寨中有,外面是绝然没有的,当时造出了七八只,但因唐粟和孙二哥自少时便未外出过,自然是没有逛过城中的秦楼楚馆,故而不知这所造出的百灵球外观造型与某不可言说之物甚似,而邬寨这些男人们背着寨主所行之事可是荤得很,自然是有所见识的,头一次见到此物时,除了邬落棠喜其灵巧稀奇之外,旁人神态俱都窘迫难言,故而此物除邬落棠之外,旁人也并不会随身携带。 赫连灿眼睛望着此物,又斜眼去瞥穆九重,心想此人当是有病,怎么独独拎出这物来问,莫不是也将此物当作了某物,故意这般问。转而又想,可他若真错认了此物,又何必多此一举来相问呢? 赫连灿有些犯了难。 像百灵球这种奇巧之物,内中虽并无匠人印戳和标记,但于当下世间本不多见,能造出来的工匠更是少之又少,断断不能被穆九重知道用处和来历,若是被传及有心人耳中,怕是要引起祸端来。 思及此处,他默默在心中念叨着,事急从权,不得已只能借寨主名誉一用,盼寨主一旦知晓此事后务要慈悲为怀,银霜双刀下留某一命。不管了,豁出去了! 心思急转之间,赫连灿可谓用尽毕生演技,故意以一言难尽之神色眼睛瞥过那百灵球,再挤出一个“这你都不知道”的暧昧浮荡的笑意来,道了句:“你猜?” 此物关系重大,宁可让穆九重误解,当真错认成某物,也绝不可让其发现此物机巧。 果然,穆九重提着银线的手指略有凝滞,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头,随后将百灵球重新放置到桌案上。 说来也巧,许是桌案略有不平整,那球体放下后便咕噜噜地向一侧滚去,滚动中叮叮当当如银箸敲击瓷片,煞是动听,直到碰到银霜刀柄,方“哧”的一声继而又伴随着一声呼哨儿,这才终于停下来。 穆九重视线随着它,口中慢悠悠说着:“我猜、、、” 手上已经又重新拿起它来,只是这次同时拿起的还有一枚飞花银镖。 他先用银镖手柄处轻磕铜球一侧,铜球“铿”的一声,与方才声音又是不同。 随即穆九重用银镖纤细的镖头顺着镂空的缝隙塞进去撬拨几个铜片,竟发出咯吱之声,仿似木门开合之音。 穆九重似来了些兴趣,干脆放置于唇边,轻轻吹气,里面便传出一声长调的鼾声,十分逼真。 “妙啊,能造此物者,必是能工巧匠,可我记得,你邬寨本不该有这样的人在。” 赫连灿很不服地哼声道:“我邬寨里有些什么人,又岂是你能知道的。” 穆九重不甚在意地抬手指将百灵球弹到一边再不去看,头未抬,只似随口道:“当真是功夫差者兵刃多,纵使这花里胡哨许多玩意儿,战场上亦难当一用。” 话音落再抬头看向赫连灿时,容色忽然便带上了几分冷肃和不近人情。 “说吧,你们邬寨匪众今日为何出现在禹阳城,又有些什么阴谋?!” 纵然知道穆九重强悍自己绝不是对手,此时赫连灿也有些压不住火气向上窜。 他道:“今日若非我邬寨兄弟们不顾性命拼死一战,哪轮得到你们进城里逞英雄,你是非不分好歹不知,反囚我们在此,又是何道理!” 穆九重冷笑,“你们邬寨往素打家劫舍,掉头的勾当也是干过,今日你们出现在此处,恰好南晏便潜兵入侵我北琰边关,我有理由怀疑你们这些匪众与南晏朝廷里应外合!” 赫连灿的混性子能忍到此时已是不易,此时再也顾不得其他,破口骂道:“尔乃狗贼,少胡乱攀咬,我们邬寨兄弟素来打家打的是你们这种狗官的家,截舍也是截的你们狗官的舍,何曾欺辱过穷人贫户,反倒是你们这些狗贼依着朝廷的势作威作福,食人饭屙狗屎,所行皆是苟且龌龊事!” 穆九重“啪”地一声手掌拍击桌面,而后愤然起身,似被激怒般以指指向赫连灿,“所以你邬寨近百匪众便潜入我朝于宿云关外战场,炸毁我朝攻城重器,再里通敌国意图攻陷禹阳城边关,是也不是!” 赫连灿被怒火上了头,便冷笑着答道:“炸那几架破火喷何以用我们近百兄弟,仅二人足矣。” 话甫出口,他便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只是怒气正冲头,不遐思索。 直到看到穆九重瞬息间已不复方才拍案时的威压感,而只是面色轻淡地道了句:“果然。” 赫连灿方后知后觉,察出了不对,再想说句什么,被穆九重抬手一挥,道:“将人拉出去吧。” 马如龙和鞠如流瞬即上前,依旧左右架起赫连灿双臂不由他再分说,直接带出门去。 赫连灿被带走后,穆九重重新坐于案后。 宿云关外作为攻城重器的四架火喷被炸毁一事早已传至北琰朝廷内部,穆九重自然也是耳闻了的,北琰大军尚未攻克宿云关,便折损重器,兵士死十数人,伤二百余人,最多的便是耳力受损。 此行禹阳城,他实未想到会于此处遇到邬寨一行人,又更加未想到邬落棠和邱致二人竟也不知何故耳力受损,这事情未免太过于巧合,倒让他始料未及,之所以这般试探赫连灿,不过是为了证实自己心中猜想。 然而还有另一件事,让他心中更有怀疑。 穆九重再次拿起百灵球置于掌心中左右端详了一阵,那上面镂空图案精巧无双,内里机括严实缜密,确然非出自寻常工匠之手,偏偏却又无匠名印记,再有方才赫连灿的反应也甚有古怪,而这天下有如此精工又不欲显名于世者,又 18. 第十八章·荒唐计 [] 邬落棠虽然知道自己的耳伤藏不住,可却也不想亲口承认这件事,尤其是在这人面前。她一旦承认,便是把全寨兄弟的脑袋都置于他的利刃之下。 可即便她不承认,他既然这般问了,便是已将此事板上钉钉般按在了邬寨头上。 穆九重似料定她会这般沉默相抗,便又道:“你不妨以外面那几十人性命做赌注,就算你一直缄默不语,我还是要杀掉他们。” 赌注自来有两面,他既只提到了一面,她也知他会做到,既然答不答都不过是被悬在他利刃之下,那不妨,去赌他未开口的另一面。 于是片刻的沉默思量之后,她还是开口了。 “我家先辈曾出身于南晏,所以说来,我当是半个南晏人。” 这话是实话,却也只是一半的实话,似是坦诚了,可又坦诚的毫无意义。 邬落棠自然没指望如此就能轻易糊弄过去,但既然是赌,筹码也不能一次掏空,不然显得自己已迫于他的淫威之下,太过怂包了。 可她万万未想到,穆九重倒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个含糊其辞又模棱两可的答案,只是再问道:“既是南晏人,为何白日里未助南晏兵来个里应外合,反而要阻止他们入侵?” 邬落棠可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白日里都把他们当匪寇囚了,分明是不讲情面。既然知道是他们在拼命阻止南晏兵士,才使禹阳城不致遭屠城大难,为何还这般恩将仇报。 短暂思量之后,邬落棠便再答道:“方才说了,我只是半个南晏人,自然还有半个是北琰人。就连我邬寨都只是在南晏和北琰的夹缝中求生,纵然做了好事,还要被穆将军这般欺压。” 她的声音里夹杂着的那点嗔怪在黑暗中尤为明显,屋中蓦然静下来,邬落棠忽然就闭了嘴。 穆九重在黑暗中的身形一直岿然不动,屋中黑咕隆咚的,纵然她仔细去看,仍旧看不分明他的神情。 她被这种无声的暗寂压迫的很不爽快,偏偏对面那人久不开口,似乎根本没有打破这寂暗的打算。 终究是邬落棠先耐不住,忍着肩膀的痛意起身下榻,慢慢走到桌旁,按着灯烛被灭之前的记忆摸到了火折子,吹亮后重新将灯烛点燃。 她做这一切时,旁边的穆九重仍旧稳坐着,没有一丝挪动。 灯烛再度亮起,邬落棠并未再回到方才所卧的床榻边,而是站定在穆九重一拳之外的距离处,微倾身看似漫不经心地拨弄灯烛,须臾之后开口打破了屋中静默,“那么现在,穆将军还是想要杀我们吗?” 穆九重的神情被灯烛映得半明半暗,他的声音亦然。 “不杀的话,如何向朝廷交代。” 邬落棠拨弄灯芯的身形一滞,继而起身侧转,垂眸望着一直端坐的穆九重道:“此事我们做得隐秘,将军英明盖世自是瞒不得,可若将军不说,便不会再有一人知晓,朝廷更加不会知晓。” 穆九重还未开口,邬落棠又道:“我知道,同将军讨人情必要有筹码,我有一筹码,不知将军可喜欢?” 她的话音落下,整个人轻飘飘地转身,忽然便矮身坐于穆九重膝上。 邬落棠这惊人的举动依然没有撼动穆九重半分,他竟就那么任她坐下来,坐于自己的双膝之上,连神情都不曾有半分变化。 到底是有一半的南晏人血统,在身形和面貌上面,邬落棠都大类其母唐倾,有着南人女子的娇俏,和穆九重纯正的北人身形对比下来,她的身形便愈显娇小。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灯烛,两人此时又这般的情形动作,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可穆九重一直不动不挪,没有半寸应和。 恰似是穆九重的不动又仿佛给了她鼓动和怂恿,于是她愈加大胆,未受伤的那只手臂攀上穆九重的臂膀,薄布料下他臂上肌肉的走向都能摸得寸寸分明。 方才下床之时,邬落棠并未穿鞋袜,白日里足跟上有些微挫伤,在穆九重未来之前她曾用朱迎所给的伤药简单处理了一下。 此时她坐于穆九重膝上,裙裾不及覆盖双足,便有些轻微的幽凉之感。 她提起双足以足尖悬下,似有若无地轻轻刮蹭在穆九重掩在袍摆之下的腿上。 穆九重直白道:“这就是你的筹码吗?” 邬落棠坦荡笑道:“正是。” 她的回答将息,突惊觉他的臂膀肌肉略微崩起,随即两侧腰间一紧,来自他掌心的陌生的温度熨贴着幽凉的皮肉,激得她腰侧一阵发颤,心中突突乱跳,喉中差点溢出些奇怪声响出来。 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反应,突然便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已然被他掐着腰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而后被轻松提起。 他上前两步像拎一个猫儿狗儿似的,毫不客气地将她扔回床榻上,道:“莫要找死!” 用“美人计”这种事邬落棠还是第一次做,万万想不到会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推拒。 穆九重大概是觉得已无再谈下去的必要,转身迈着阔步走出房去,还顺便把房门摔了个震天响。 虽然这屋中没有第二人,可邬落棠还是觉得丢了面子,扯起袖子遮住脸,像死了一样地静静躺回床板上。 第二天天还未亮,外面便喧闹起来。 兵营的喧闹与邬寨自然是不同的,只闻刀兵碰撞铁甲之声和脚步声,除此再无其他。 由于昨晚与穆九重谈崩,邬落棠无法猜透他会怎么做,心中忐忑难安地等了一时,并不见有人来提。 直到后来那些刀兵、铁甲以及脚步声都消失了,就连门外站着的两个看守兵也走了。 后来那江北郡昨夜新派来的领兵校尉杜大同亲自过来撤了邬落棠门外的铁闩,然后又将邬寨其他兄弟也尽数放了出来。 杜大同对邬落棠及邬寨众人抱拳道:“诸位义士对不住,我已然多方查证确认,诸位非是作乱之人,禹阳城的保全也多亏了诸位义士出手相帮。” 其实昨晚他就清楚了此事内情,可昨晚有上将军穆九重坐镇,他不敢多问。 今日一早穆九重整队撤出了禹阳城,关于这些匪众未留下只字片语,杜大同便只得依据实情做下判定。 邬落棠虽然有些意外于这个结果,可是大略一想,这似乎又正是穆九重的行事风格。 她问杜大同,“昨日我有几件兵器 19. 第十九章·三个字 [] 后来那些叔伯长辈们干脆便让了路,有的在寨中做做闲差,也有的便径去了无名村养老,省得日日面对着这么一号女寨主,眼见心烦。 以前赫连灿背后与其他兄弟们腹诽,说:“这世间男子多不良,女子固然要多长些心眼,可像咱们寨主这样一长便是八百个心眼子的女子,纵然貌美,修罗见了都不敢惹。” 邬落棠这人,武功不错,保命的本事也很多,就像她随身带着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家伙事儿,说不准什么时候扬出一把药粉又或者抛出一把暗镖、毒针。 可眼下见她扶着车辕吐血,面色素白,几缕发丝不及打理散乱地自两际额边垂下,她细眉微蹙着,一面脸颊上尚沾染着几丝血迹,在她身上难得一见的娇弱之态,现在倒让众人十分的不适起来。 赫连灿一脸忧心地问邱致,“寨主这般,到底该如何?就算回到寨里,寨里的胡郎中处理个跌打损伤倒还好,内伤又该如何诊治?” 赫连灿担忧的其实也是邱致所忧虑的,内伤这种事必要有良医医治方可,若不然自身遭罪事小,若诊不对症很容易延误伤情。 说起良医来,倒是有一人,便是无名村的汝青峦。 可汝青峦腿脚不好,就算到了邬寨立时派人去接他过来,至快也要两天时间才行。 从禹阳城出来后,他们择的皆是山野近路,没有可休憩的地方,好在路程并不远,第二日的傍晚,他们终于回到了邬寨山下。 有兄弟们在山下等着迎接,打头的便是黄无有、范僧二人。 黄无有和范僧,年纪俱在三十上下,在这邬寨中,除了那几位年长的叔伯们之外,他二人年纪当是最大的。 黄无有这人少言寡语,脾气倔强固执,这邬寨上下没有谁与他格外合得来;而范僧却恰好相反,性情优柔,看着与谁都合得来,却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 邬落棠此时恰好内里有伤,中气不足,被黄无有那般沉默盯着,倒难得显出几分心虚模样。 当初邬落棠欲带人去毁火喷这件事,黄无有认为风险太大,是打头不同意的,认为需要从长计议,且决计不能是邬落棠带人亲去。 哪晓得邬落棠一意孤行,在他无知无觉中已经带着人悄然下山了。 “我当日”,黄无有那张固执的脸就像乌云压境,责备的话忍了几番,到底还是说出口,“便说你此举莽撞!” 他的声音字字都是带着火气的,邬落棠纵然耳朵听不大清,见他口型也知道他说了什么。 但她沉默着没有应声,身后板车上有七具尸首,这些死去的人都是从前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玩笑的兄弟,固然他们干的便是刀尖悬命的营生,并不会每次都能保全所有人性命。可每一次,那种愧疚感都会沉甸甸压在邬落棠的心上。 黄无有说她莽撞,或许这次她真的是莽撞了,若非那时她热血上头非逞强做什么拯救弱小的英雄,那这七个兄弟就都不会死。 正这般想着的时候,邱致忽然走到她身旁,手掌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耳畔说道:“火喷不毁,先辈们不得安宁,那日禹阳城外若见死不救,心中同样不得安宁,这样的“莽撞”,兄弟们不会怪你。” 与此同时,赫连灿亦上前两步,用他的大嗓门嚷道:“我虽然很不服邱致这厮,但此番去毁火喷,是咱们寨主和邱老二拼了命去做的事,没让兄弟们担半分险。后来去塘里村本是道义,没什么可说,在禹阳城赶上兵乱,那南晏兵士凶残无道屠戮弱小,兄弟们俱都看不过眼。寨主耳伤未愈又受了极重内伤,我们拼生拼死没有二话,你黄无有又在这儿说些什么屁话!” 赫连灿说完,身后的四十几兄弟俱齐声应和。 眼瞧着气氛不对,范僧笑着圆场,“大黄不是这个意思,咱们兄弟间怎······” 黄无有倒没有想要辩解的意思,只是挥手阻住了范僧的话头。 此时的邬落棠容色苍白,口唇上因半刻之前吐的那一口血反而显得愈加艳丽。身上的衣衫有些阔大,十几日的奔波外加受伤显然比从前瘦了许多,堂堂匪寨寨主此时倒十足像极了城里那些娇弱女子。她现下这副模样,压根不是可以久站的样子。 范僧叹出口气,然后侧身,自他身后走出一人。 乍见此人,方才还一副娇弱女子模样的邬落棠忽然便甩开身旁邱致的搀扶,狠擦了一把唇角,瞬间站得像个原野张望的兔子一样板直,将声音提得甚高,惊诧问道:“汝三哥?你怎么在这儿?” 此时原本应该安稳待在无名村中的汝青峦,便就这么站在邬落棠的面前。 从无名村到邬寨有山路近百里,一路毒虫、猛兽、瘴气,于他们这些习武人来说不过便是几分跋涉辛苦,可对于汝青峦来说,则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情。他的腿自双膝以下已失,虽然有唐粟和孙二哥联手为他造出的假腿,也不过是钢铁之物,与血肉之躯的灵巧自然不能比。 况且他每逢阴雨变天时,断肢处便会疼痛难忍,无法行动,故而这两年他一直不曾出来过。 汝青峦原本是个好脾性的人,可此时他的面色并不比黄无有好上半分。 他隔着几步远打量邬落棠,眼中尽是责备,“除了内伤,耳力竟也受了损伤?” 邬落棠侧头去看邱致,邱致轻轻摇头,两人又一块儿看向赫连灿,只见赫连灿面上茫然与二傻子无异,显然是并未回过味儿来。 按理说他们自那日邬寨下山先去宿云关,又从宿云关择山路到禹阳城,再从禹阳城返回邬寨,这一路的行程并无计划也无确切的回返时间,可眼前以黄无有带头的这帮兄弟们何以准确地知晓了他们回来的时间并及时赶到了邬寨山下迎接? 而汝青峦的出现就更是说不通,便像是提前知道 20. 第二十章·好难取 [] 邬落棠愣了一下,继而道:“未曾想过,现在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汝青峦道:“当年邬伯伯在此处建邬寨,为的不过是给无名村一份安定,可你看你现在在做些什么?胆大到去绑公主以至于惹上了北琰上将军、上战场炸火喷又炸伤了耳朵,竟还跑去禹阳城打了一场险些要命的架。桩桩件件都是在作死边缘试探,你这样怎么能让人安心。” 若他说得不对她还可以反驳,可偏偏他说得都是事实,邬落棠一时无从反驳,只得再次装聋作哑。 汝青峦似已习惯她这副模样,再懒得与她说,起身拎着药方走出了门。 其实他说的,邬落棠并不是没有想过,尤其是在上次一时意气去劫皇族又惹上穆九重之后,她本以为必是邬寨的死局了,可最终这件事情除了在穆九重手里落下了把柄外,似乎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这是她到目前为止仍没有想通的一件事。 后来八月她带兄弟们劫北琰富户,九月又绑南晏某郡守之子,之所以选择这两个,除了有她自己不想说的原因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由,自然便是要搞钱。 许是她自己多心,去年绵山山脉深处距离无名村只有不足十里之遥的地方曾出现过几个陌生人尸体,是中了瘴气而死,看他们的穿着模样以及兵刃制式似是某些江湖组织中的人。 邬落棠无法断定他们为何出现在那里,也无法得知可有其他同伴生还。 虽那时并未扰及到无名村的安稳,可终究是多了隐患。 所以她需要钱,很多的钱,可足以让她再寻一处世间难寻的隐居之所。那时候就再也没有邬寨。如果资财充裕,再在外面买几个铺面,让兄弟们做做营生,岂不正是两全其美之策? 只是这些她现下还不能说。 傍晚汝青峦亲自熬了药汤端过来,盯着邬落棠一口口喝尽才算罢休。 “你既不与我回无名村,明日我便去趟平安城,那里药材当也是齐全的。恰好前几日孙二哥说起有几件所需工造工具,我也一并采买了,过些日回村的时候带给他。” “可是你的腿这般,怎好走远路,不如你写了详细让邱致去寻,他心细,定可帮你一一寻到。” 汝青峦道:“你若真挂心我的腿,就跟我回无名村。” 邬落棠拉着长调道:“三哥~~~” 汝青峦自来便是拿她这无赖式的撒娇无法子,“好,我不说了,平安城我也定是要亲去的,到了山下便可乘马车,腿倒是无妨。” 回邬寨后第二日,将战死的几位兄弟安葬了。 他们这些做匪寇的也没那许多规矩,死后便就葬在后山山坳中。不必造墓也不必立碑,各个都是光汉子一条,没有父母妻子,逢年节自然也没人祭拜扫墓。 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便是“生是草莽死亦是草莽,所承恩情不过是天地间一点雨露,又何须给自己徒生牵绊。” 这之后汝青峦便自平安城采集了许多药材,开初她尚嘴硬,觉得这内伤也不过如此,哪里有他说得那般严重,直到后几日她腹中绞痛、双腿麻痹,就连头脑都不清醒,足足一月余汝青峦日日为邬落棠行针、用药,随身照顾,连个整觉几乎都未睡过,直到了年根底下,她的身体才终于有好转之势。 过年前几日,邱致在去平安城采办年节货物时,偶然听到有人讨论起宿云关外战事,言及北琰大军久攻宿云关不下,已惹得北琰朝中纷扰不休。 一则战前火喷被毁,已失先机;二则长期驻军于宿云关外,所需要支出的粮草、军饷及战死抚恤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故而朝中有许多大臣主张退军,可也有部分大臣仍旧主战。 是战是合,这本不关邬寨的事,只是那些主战派撺掇皇上下了一道圣旨,诏承天上将军穆九重率其部下三千甲兵即日起赶赴宿云关,一则行调兵遣将之责,二则命他务必彻查火喷被毁之事,凡相关者一律格杀勿论! 邬落棠乍从邱致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心中忽然便是一阵狂跳,让穆九重彻查此事,岂非是向厨娘手中递面杖、猎人手中递毛叉、屠夫手中递剔骨刀? 邱致唏嘘道:“要我说穆九重这承天上将军做得也并不怎么威风,虽然名头上好听,说他可用手中虎符调遣这北琰天下八分兵马,可是又有何用,皇帝的一半兵符不出,他那一半就是废铁。再怎么是上将军,可无诏自调的也不过区区几千甲兵。” “庸主良将,必然要遭忌讳,穆九重那厮,名头恁盛,又岂能好过。”邬落棠强打精神笑着说道。 一旁赫连灿忽然插嘴道:“名头盛还不好过?穆九重那厮虽然可恨,可邱老二你说他不威风那可是睁眼说瞎话,难道忘记那厮从前带兵漫山追着你跑的时候了?” 这嗑跟他是唠不明白的,邱致适时闭了嘴,方打住这话题。 自禹阳城见过穆九重一面后,邬落棠并不曾将当晚二人之间的一言一语透露出来过,所以邬寨的这帮兄弟们尚还能全无心肺,以为那事做得天衣无缝并不会被人查出,就连邱致说起这事时候且都存着那么一两分侥幸心理。 可她心中却有些打鼓,同时北琰朝廷的这道诏令也令她有些困惑不解。 那晚看穆九重明明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可第二日却未对他们做些什么。可若说此事不曾揭过去,他却又显然对朝廷隐瞒了这件他已知的事实。 他这般行事,究竟又是为何呢? 因这个年节,汝青峦难得是在邬寨过的,故而这些煞风景的事情全然不可说。 在邬寨上过年真是好大一场热闹,先是涂大雷和赫连灿喝酒猜拳不知道哪句话说岔了,两个人动起了手,把好不容易做好的几张席面一股脑全掀了。 邬落棠让邱致处置局面,自己在房间另开了一张小桌 21. 第二十一章·啊啊啊 [] 料到他迟早会来,但没料到是在此时此地此景此心境之下。 邬落棠一时没有作声。 许是见屋内无动静,外面那人又说道:“我们将军说了,今日寨主于翠楼一切花销他请了,待他走之后,寨主再行乐不迟。” “我们将军还说了”,外面人似还要再说句什么,被屋中邬落棠一句“住嘴”及时喝止,顿时偃旗息鼓,再无动静。 汝青峦忽而笑起来,道:“我便在此间等你。” 邬落棠道了声:“好”,随即咬牙切齿地出了房门。 门外的人是马如龙,从前攻邬寨时见过许多次,两月前禹阳城还见过一次。 邬落棠见他面色微红似是在憋着笑,愈加咬牙切齿。 楼下最边角处的雅间内,穆九重正坐在一张上覆鸳鸯纹绣织锦桌布的圆木桌旁喝茶,听见推门的声音,眼皮甚至都未抬一下。 邬落棠一只脚迈进门里,稍稍停顿了片刻,转而又毫不迟疑地进了房间,并顺手将房门掩上。 “将军若找我,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穆九重执杯的手微顿,抬头,“哦?为何。” 邬落棠道:“难道将军不知这是何地吗?” 穆九重道:“翠楼。” 邬落棠一笑,道:“将军这般英武之姿,现身于翠楼,难免遭人垂涎。” 穆九重难得收起他那副板肃的面孔,哂笑一声,放下杯子,“你可知我为何来找你?” 邬落棠再一笑,“总不会是来杀我的吧。” 他若真的是来杀她的,怕是她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悄无声息地杀掉,可显然,他见她绝不是为了杀她。 穆九重的语气平平,“我是来讨债的,欠下我的,现下邬寨该还了。” 邬落棠一扫之前的漫不经心,神色瞬即认真起来,她知道他在说什么,自然也不必装傻充愣。 她几步走到桌边一撩袍摆坐于他正对面的位置,目光直视着他:“敢问将军,要邬寨如何还这债?” ······ 邬落棠再回到楼上包厢里时,那个小倌人已不在房间内,只剩汝青峦在独自坐着喝茶。 “方才外面人说的那位将军,可是年初被你惹上了的那位穆九重穆将军?” 这件事对于汝青峦来说并没有什么可遮掩的,邬落棠坦荡地应道:“便是那狗贼。” 此时此际这句“狗贼”,同从前总是有所不同,多少包含了一些其他意味,就连咬字都莫名带着一点心虚之意。 汝青峦笑了笑,仿似并没发现她的心虚,也并未问起穆将军到此处寻她的因由。 “狗贼”穆九重说到便做到,很快门外又响起敲门声,邬落棠再茫然起身打开门后,便见门外鱼贯进入十余个小倌,各个相貌俊俏身材纤瘦,诚如马如龙所说,他们将军还真是做了好一副请客的架势。 “哎?这。。。” 邬落棠望向汝青峦,两人面上俱有一种无法言说出的尴尬。 这般多男子,按行情估算,总要花费数十两银子。 邬落棠当即拽住其中一男子,问:“我二人不需你们伴席,可以折现银出来吗?” 男子眼神飘忽着为难道:“姑娘可是不满意我等姿容?翠楼中男子尚有十几人今日还未待客,不如我等下去,换那十几人上来,他们可随意支应差遣无拘花样,定有可服侍好二位的。” 自古送出手的银子便再难讨回来,邬落棠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好在并非真金白银出在自己身上,他愿做那花钱的大冤种便做吧,喝几壶茶还可以,这些小倌曲儿不会唱、琴不会弹,跟旁边花楼的女子比不得,口中所擅长也是闻所未闻之技艺,这许多人看着并不赏心悦目,反而有些碍眼,肯定是一个也不愿留下的。 邬落棠只得冷脸摆手打发了他们出去,顺便又将门闩住,省得一会儿又进来另一拨十几人。 屋中刚刚清静下来,汝青峦便问道:“邬寨现下很缺银子吗?” 显然方才她问那句“可折现银吗”的话被他听进了心里去。 他道:“我早前出诊赚了一些,在家中柜子里存着,这几年也没有什么花销处,回头尽取出给你。” 邬落棠心中觉得好笑,“我邬寨再缺钱,三哥的老婆本也是不敢动的。” 汝青峦面上一本正经,“我现下这般模样,早无那些婚嫁的心思,莫要再拿此事消遣我。” 他这样说,倒触及到了邬落棠心中的郁愤不快,若非那年被云襄公主坑害害他没了双腿,以汝青峦这般相貌、人品和医术,又怎么会甘于将自己困顿于深山中终年难出来一次,更遑论行医济世。 邬落棠和汝青峦二人出翠楼时已近正午,刚出来时只看到了干巴巴杵在花楼门前像一樽黑脸门神一样儿的邱致,其他人还并未出花楼。 邬落棠向他招呼道:“怎么只你出来了?他们呢?” 邱致板着脸回答:“还在上头,一时半会儿应是下不来的。” 在花楼上消遣快活的男人,等起来自然没有个头儿,邬落棠一招手,“不等他们了,咱们先回。” 三人路上聊着些七七八八的闲话便一路回了邬寨。 汝青峦的双腿不便,来来回回这么一趟也甚是劳累,故而回寨子后就进了自己所住屋中休息去了。 这会儿邱致终于忍不住问邬落棠道:“我之前在花楼二楼窗上见到穆九重身边的那个叫马如龙的护卫了,他可是也去了翠楼?” 方才汝青峦在,二人自然是不好说这些,此时左近无人,邬落棠道:“没错,穆九重也来了翠楼,我与他见到了。他想让邬寨为他去做一件事,救一个人。” “凭何?” 邱致面上颇有些不服之气,“上次禹阳城明明我们救人在先,他却让手下兵士仍将咱们当匪徒一般囚起来。现在又以何名目让咱们邬寨为他做事救人。” “所凭邬寨欠他的”,邬落棠看着邱致,轻声为他解惑道:“炸毁火喷之事,他知道是我们所为。 邱致沉默下来,半天才再又问道:“他让我们去救何人?” 22. 第二十二章·险中行 [] 她这般执拗的性子,倒同前寨主邬蒙川一个样子。 正月初二,汝青峦再给邬落棠探脉后便彻底放下心来,道:“你的内伤已彻底治愈,大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若搁在往时,汝青峦难得出山一趟,必要留他多住几月才行,可眼下邬寨事多,她不敢做这盘算,故而没有再留。 这次邬落棠来不及亲自送汝青峦回无名村,便指派了赫连灿和涂大雷去送,当日晌午前就要出发。 临别前汝青峦几次欲言又止,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虽然他未曾说出来,邬落棠也知道,左不过就是些规劝之言,无非是劝她要筹谋着做些正经营生之类。 这天下最天真不过两类人,教书匠及行医郎。 像邬寨里这些已然入了官府匪盗名册的人,想要改头换面又哪里是那般容易的事。 当初邬蒙川建邬寨,收留了许多走投无路之人,许多叔伯辈当年事迹邬落棠也曾略有耳闻。他们有的是败于政治斗争的官宦之后,有的是被朝廷剿杀的江湖帮派之人,也有的是受战争牵连的家业全无的悲惨人。 安生的日子有谁不愿过呢?但凡有法子,谁又愿意来这荒山野岭处做匪。 待汝青峦头脚离开了邬寨,后脚邬落棠与邱致二人就收拾了行囊,给诸位兄弟们交代了几句,事情倒并未说详细,只说是有一桩五十金的买卖,需要在顷州刘柏府上救出一人。 之后便也要下山去。 救一人得五十金,五十金可供邬寨这许多人小半年不必干活就能好吃好喝,怎么想也是合算的。 不出所料,黄无有又阻拦道:“此事需要从长计议,万不可鲁莽行事,合该大家一块儿合计出个策略,以保万无一失,方可行事。” 邬落棠道:“凡做事,便绝无万无一失之说。” 黄无有道:“可一旦你们事败暴露了身份,是想要再把邬寨架在柴堆上等着朝廷来点火吗?” 他又怎知,这把火早已经点起来了,现在只看执火的人愿不愿意给条活路罢了。 可这话邬落棠没法说出口,就像如果再重来一次让她选择,火喷她便可以放任被推上战场,将这杀孽都挂在无名村中唐、孙二家已逝先辈的牌位上,心安理得的坐视不理吗? 她叹了口气,对黄无有道:“如今叔伯们都退了,我虽是寨主,可除了这名头,我与寨中其他诸兄弟都以你做兄长。若我二人真事败,也必有法子不连累寨中这许多兄弟,往后这邬寨就劳累兄长做主了。” 只一句话便令黄无有面色赤红,怒急道:“我岂是这等怕被连累的贪生之徒,我又岂是想做你那寨主之位!罢了罢了,你又几时是个听劝的人了,算我多嘴!” 出了寨中大门,邱致忍不住道:“黄无有是好意,你方才那话委实是过了些。” 邬落棠回头,仍看得见黄无有坐在饮马槽旁边石墩上生闷气的身影,她心中微有不忍,低声道:“我自是知道他的意思,可眼下我们时间不多,又没法把这些分说清楚,你说怎么办?” 邱致亦是无话可说。 穆九重留给她救人的时间是七日内,眼下已过去一日,寨中无良马,二人要先去平安城租马匹,再赶到顷州最快也需要两日,留出返程的两日,所剩可救人时间便也只有两日。 冬季赶路,又恰好是在正月,不比往日顺当,平安城只算得个边陲的小城,车马铺本来就没有几家,连敲了两三家都还未营业,好在城郊外终于租赁到了两匹马,这才终于出城上了路。 南边的冬天虽不怎么下雪,可那天儿阴寒阴寒的,但凡不见阳光时屋里屋外都没有热乎气儿。 邬落棠穿着一件半长兽皮袄,仍不觉暖和。 行一会路,邱致便再勒停马匹,双手在唇边呵口热气,道:“穆九重捏着咱们邬寨上下的生死脉,就为了逼我们去救一个女子,我倒好奇这阮娇娇到底是何种绝色,竟能令他那样的人都这般上心。” 何止他一人好奇,眼下邬落棠心中可也好奇得紧。 顷州司马刘柏好狎妓,这是整个顷州的百姓都知道的事。但有求其办事者,必荐色美新妓供其亵玩,事方可谈。 到了顷州后,邬落棠和邱致便先去了几家妓院,花了些银钱买消息,得知刘柏最常去的是桃李街的雀儿阁。 雀儿阁中有“娇雀”一百七十多,这在顷州三郡诸城中都是最大的妓院了。所谓“娇雀”乃是雀儿阁中自小培养起来的姑娘,听说这些姑娘各个色艺双绝,又最会附庸风雅,比之都城中的乐坊妓馆并不差什么。 可刘柏是个好新鲜的人,纵使雀儿阁的姑娘许多,也不过留住他数月的眷恋而已,且他还有一不入耳的癖好,但凡狎妓,必与众人同聚同乐,每次可招数人不止。故而为留住这尊大财神,雀儿阁的老板可是费了好大的心思,专门派人于市井中择选“野雀儿”,有姿色曼妙者纵然不会歌舞,便千方百计笼络了来,其中不乏因貌美而被逼良为娼者。 这些所谓的“野雀儿”被笼络来,不过是被选去刘柏府上伺候几日,待出来后除了得到一笔银钱外便再无去处,因无才艺,多半也只能被转卖到小楼馆里伺候些乍富的商户罢了。 邱致两手一摊,对邬落棠道:“这些信息乱七八糟,对去刘柏府救人之事毫无用处。” 邬落棠摇头道:“并非毫无用处,至少确定了一件事。” 邱致忙问:“何事?” 出于对邬落棠的盲目信任,他以为她定然在这些杂芜信息中得出了什么高见。 却听邬落棠道:“他确实如传言中那般”,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是故意卖个关子,然后看着邱致一脸认真的求知模样,突然就绷不住地笑起来,再简短补充道:“很好色!” 这种关头,她竟还有心思开玩笑! 眼下这阮娇娇身份和进入刘柏府的目的等等诸般都不明晰。 刘府这般龙潭虎穴 23. 第二十三章·阮娇娇 [] 好在自她进了这院子便早留意到边角的那半间屋,看着并不似与正屋相通的模样,当务之急便是要寻空子溜走,先躲进去一时半会儿再细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于是她便借着一位姑娘的遮挡,忽然就错开一步向另一边闪过去。 那个姑娘正是方才欲跌倒而被她扶住的那位,此时面色煞白,已是瑟缩的不成样子,方才并未回头向她道一句谢,此刻自然也并未留意到她的动作。 邬落棠不敢托大,借着姑娘们进门时衣衫碰撞门框的声响,迅速推开那扇门躲了进去。 这半间屋内十分狭小,侧面贴墙处有横置木衣架,上面搭着两件男子的亵衣并一件外袍,并无其他遮挡处。而另外一边是一架屏风,屋中暗屏风又不透光,看不出那边隔着什么。 邬落棠脚步轻轻向屏风后面走过去,冷不防被一记掌风扫过来,她忽地一闪,避过掌风,人已经在屏风之内,并看清了出掌那人的样貌。 那人面貌普通是个女子,身形被罩在宽大而不怎么精致的衣衫里,很难辨别出其身形究竟是胖还是壮,衣衫色浅,上面布着些很明显的油渍,头发亦是绾着最粗浅普通的妇人发髻,若不是方才领教过她的掌风,单看身形只似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绝想不到她会功夫。 这一眼打量之后,妇人又一掌劈过来,邬落棠矮身躲过,又担心屏风被推倒弄出声响来,便下意识去扶那有些微晃动的屏风。 妇人忽然又停了手,没有再出第三掌,只是静静地打量着邬落棠。 在这两招之间,很显然两人都明确了一件事,她们皆不想闹出些许动静来而被另一屋中的刘柏发现。 邬落棠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妇人亦默契地向下指了指。 邬落棠低头去看,方发现两人中间尚隔着一只漆木高座的恭桶。 原来这屋,竟是一间厕房。 虽地点不佳,但相逢就是有缘,邬落棠向妇人拱手为礼,妇人亦向她拱手还礼,看姿态必是江湖中人无疑了。 她用唇语问妇人:“来此何事?” 妇人亦是唇语道:“寻人。” “巧了,我也寻人。”她笑着又向妇人道:“可有办法出去?” 那妇人手向门外方向比划了一下,摇头示意,道:“院外守卫甚多,绝不好逃,只能等。” 邬落棠心中叹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正这时,隔壁起了些丝竹乐声,和女子娇柔细弱的唱腔。开始时邬落棠还仔细地听了几耳朵,可越听越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女子的唱腔中时而有些破碎的杂音,就像是正欢啼的鸟忽然被人握住了肚腹抵住了喉管一般,时而还夹杂着男子放纵的调笑声。 困惑之后又瞬间明白了什么,邬落棠尴尬地瞥了一眼旁侧妇人,那妇人倒是听得专心致志而又面不改色。 而这荒唐的动静一起,便似止不住般,时而有女子压抑不住的叫唤,时而又有碎瓷裂柱的声响。 江湖女子本就比寻常人家的女子要不拘小节,邬落棠又是长在匪寨中,虽然不曾历过男女情事,可身边那许多糙汉子,纵然他们避着,也难免被她听到些荤话。 原本这种事也没什么,世间总有为难事,躲不过的便受着,忍耐过去也就是了。 可她耳听着那声音又似乎过于离奇了些,不多时便有女子耐不住的哭声,又尖利又凄惨。 “司马大人不喜哭声,把她的嘴堵上,不要扰了大人的兴致。” 哭声停止了,转而变成发自于嗓底又不成声调的呜咽之音,间或还伴随着几声鞭打和难以名状地闷响。 她想着方才仆妇叮嘱给姑娘们的那几句话,再听着墙壁那边的诸般动静,百般猜想中不自觉便咬起了后槽牙,摩拳擦掌着一脚已经绕出了屏风,看那架势是恨不得立时一掌劈了那面墙,将隔壁的狗贼们统统手刃。 妇人觑她神情,忽然短促笑了一声儿,低声道:“哟,初出江湖的吧?” 这世道凭借权势欺男霸女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又何况是狎妓呢。 况且刘柏这样掌一州军事的职官,逢迎巴结的都少不了,莫说是妓子,就是良家女被瞧上,也逃不过去。 久混江湖之人,对这些不平之事早看得惯了,那些热血和义气渐渐被销蚀,也只有初出江湖之人尚还保留些许。 “你现在出去,非但杀不了那些人,连你自己的命都得撂下,你当那刘柏是花银子捐官儿才做上的顷州司马吗?莫说是你,就是咱俩加起来,单是在他手中,都怕是走不过三十招。” 邬落棠又不动声色地将脚步退回到屏风后面,道:“你想多了,我只是心急寻人,总这么困在这里不是办法。” 妇人道:“莫急,约莫一个时辰后那屋就清静了,待外面的人都退走,那时正好天色也昏暗了,再出去不迟。对了,你所寻何人?” 邬落棠警惕地看了妇人一眼,并未打算告诉她,妇人无所谓地耸了下肩。 邬落棠又问她:“那、你所寻何人?” 妇人道:“无来无往,无可奉告。” 二人默契地便都闭了嘴。 一墙之隔的那间屋里,放荡的声音不绝于耳。 原本以为最多一个时辰,等那边行完事刘柏带人离开后,就能顺当出去。 可还不到半个时辰,却变故徒生。 有人不知何故进入院子里,听着脚步在窗下踟蹰片刻,待屋内刘柏声音问道:“何人在窗下?” 外面那人方才答道:“禀大人,私狱里逃走了那个厨娘。” “何时的事?” “据属下推测大概是大半个时辰之前。” 邬落棠转头再看那妇人形象,可不就是一个厨娘的模样? “是你?” 妇人一笑,颇有些得意地点头承认了。 可邬落棠此时却实在笑不出来,心里叹着自己这到底是什么运气,不早不晚刚好就赶在这种时候。 既然能被刘柏关在私狱里,那定然不仅仅只是个厨娘这么简单,搞不好接下来刘府就会上下搜查,想要悄悄寻人会愈加困难。 果然很快,隔壁屋中刘柏似已没有了再战的兴致,他将屋中其他人匆匆打发走,很快又有人来带走了雀儿阁的几位姑娘们,随后他的声音吩咐道:“掘地三次也给我找出来,立即杀掉!” < 24. 第二十四章·流火丸 [] 事到临头,不及多想! 邬落棠一狠心咬牙,当即从屋脊后起身,就在刘柏手中刀一寸寸靠近阮娇娇的危急当口,一把飞旋镖向着刘柏命门甩去。 刘柏反应甚及时,提刀竖挡,一连数声撞击的当啷声,竟是尽数被挡了下去。 邬落棠本就没指望自己这一把镖能真的击中刘柏,她认命地从裙边处撕了一条布聊胜于无地把自己眼睛以下的面部草草遮挡住,便从屋顶上纵跃而下。 刘柏提刀而立,望着落下来的邬落棠冷笑道:“竟还有帮手,那就一起杀了吧!” 之前在厕屋中躲藏时阮娇娇曾说过,她二人加起来在刘柏面前都未必走得过三十招。 邬落棠打量了一下刘柏形象,和她之前想象中的可大有不同。她以为刘柏一定是一个满面色相又相貌丑陋的武夫模样,却不想此人看着约三十几岁年纪,长得倒算得上是仪表堂堂。个头在北人中算不得太高,体形看着却是孔武有力。 可要说在他手下走不过三十招,那她绝对不服。她可是曾在与北琰上将军穆九重以及南晏默将军朱封的交手中尚能活下命来的。 方才阮娇娇与他交手败于五招之内,但她却有把握能在他手下至少走过三十五招! 于是在面对刘柏丝毫不拖泥带水砍向她的第一刀,她以一招飘逸的掠燕式避过,同时探手于怀中摸了一把,信手一扬,瞬时一阵劣香弥漫,白色的细密粉末洒出了一片雾帘,刘柏及属下们纷纷以手背遮掩口鼻,邬落棠和阮娇娇快速打了个示意,二人便轻功向房顶跃去。 毕竟能不能在他手下走过三十五招不重要,逃命才最重要! 二人刚攀上房顶,正欲要借错落的房舍和高墙遮掩遁逃而走,身后已经有刀锋追逐而至。 邬落棠借着屋脊下坡之势侧身闪避,脚下着力点的瓦片登时裂开坠落。 这刘柏实在难缠,转而又抡起刀锋,嚯然向阮娇娇斩去,逼得她连退数步,眼见着就要重新跌落回院下。 邬落棠只得又摸向怀中,这次她摸出的是一个扁扁的木盒子,木盒子看着简陋并没有什么奇特,只见她的手指在木盒侧边轻轻一拨,而后捏紧木盒便对着刘柏身后一甩,十几根银针同时从木盒侧端飞出,每枚银针之后又缀着彩色的尾线,去势甚速,逼得刘柏转身,虽只让他疾退两三步而已,但足以令阮娇娇暂时稳住身形,不至于跌落。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站在房脊之上,已可看见有房舍零星的灯烛渐次亮起来,房檐压着房檐,高低错落的已尽成轮廓。 邬落棠将手中扁盒竖起一震,那些飞出去的银针忽然便又自行飞进盒子侧端的孔槽中。 刘柏持刀的手腕微转,随后横刀而起,刀刃向外闪着幽森的冷光。 邬落棠心中暗叫糟糕,方才与刘柏的交手中显然他并未将自己放在眼里,但是现下他这个姿态,是不再轻敌的姿态。 若再不能以急智脱身,今日必要陷于这刘府中了。 正在这般交缠难定又一时无法脱身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呼哨,声儿不大,就像寻常催促孩童撒尿的口哨声般。 邬落棠精神一振,是邱致来了! 可迅即她又有些颓了,这刘柏虽然武不及穆九重,甚至连朱封都不及,可也算是北琰穆九重之下二三等的武将了,况且又占有地形之力,脚下就是一整个刘府,就算邱致来了,真论武功值,怕也只是送上个人头而已。 就在她这念头微转之间,斜对角的高墙上已然现出了邱致的身形。 然后又在她未及反应时,只听得邱致一声:“留神!” 随后五六颗滚羊肉丸子大小的弹珠便飞了过来,电光石火之间邬落棠拔脚就向他所站高墙处飞掠过去,刘柏正要追来,弹珠已迎面而至,他持刀背磕向弹珠,忽然便听一声炸雷似的声响,火光自他的刀背处四射而出,逼得他疾速后退飞落于院内。 “阮娇娇!” 邬落棠向着险些被方才火光波及到、而此时尚还处于惊愣中未回过神儿来的阮娇娇喊了一句:“还不趁此时逃命,更待何时?” 她也陡然回过神来,略有迟疑,但还是循着邬落棠、邱致二人逃遁的痕迹一路追了上去。 身后又是几声如霹雳般的炸响,星火四溅,再回头时那间刘柏专用来狎妓的院子已经有了火光,隐隐听到有人喊了几声“走水了”。 邬落棠边跑边对邱致道:“邱致你玩大了!” “事急从权,我也是没法子。” 邱致引路到一条背巷子里,马匹便拴在那里,他快步过去解开马绳。 目下三个人却只有两匹马,邬落棠只得让阮娇娇与她共乘一匹马。 三人上马后不敢停歇,一路纵快马,马鞭子恨不得抽出流星来,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逃出了顷州城。 这时的天色已经彻底黑透,虽然是暂时安全了,可是出了顷州城便是一片荒野,没有客栈没有人家。 方才赶路跑出了一身的汗,此时缓下来便觉得身体甚冷。 邬落棠一边牙齿打颤,还一边对邱致道:“你岂能轻易地就把流火丸甩出去,你明知道···”,后边的话她没说完,不知为何就顿住了,转而说道:“我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现身吗?” 邱致道:“方才那情景,已然是万不得已,你若被困住,牵扯的是一寨安危。” 邬落棠又何尝不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只是那流火丸,令她心中有些许不安。 “顷州一带西南边界与南晏国交界处有昆山,山中有一寨之匪,匪首却是个二十上下的女子,便是你吧。” 这时一直悄然无声的阮娇娇突然开口,待邱致和邬落棠将视线俱落在她身上时,便又道:“区区一座匪寨竟然有北琰朝廷都不曾有的稀奇火器,邬寨还真是不简单。” 邬落棠勒停马匹,后背忽然绷紧,邱致也一并勒停了马。 “你们动了杀心”,阮娇娇面不改色,继而又说道:“杀我灭口或许并不是一个好选择,你们无法对穆九重交代。” 自救下她,三人一起逃出顷州城,这一路谁都没有对她说起过穆九重,她又是如何知道? “你是何时 25. 第二十五章·说个数 [] 正月初八,望月镇,在一间名叫云客来的酒肆二楼订房一间。 冬天客少又值边关战时,整间酒肆也无几个客人。 邬落棠与掌柜的要了一个火盆,在房间生起了好大一盆炭火,又觉少些什么,随即又出去要了几只地瓜和玉米,回来一并塞进了炭盆里。 邱致和阮娇娇见状也凑了过来,一边烤火一边各自翻腾着里面的地瓜和玉米。 这两日赶路颠沛,身子冷又无好吃好喝,此时坐在这里才终于算是缓过劲儿来。 卯时二刻,穆九重如约而至。 他穿了一件灰黑色的夹棉长外袍,腰间一掌宽的革带紧束,脚下一双黑色绣银线云纹的布靴,明明什么都是平平无奇的,可却丝毫遮掩不住他身上的那种昂藏气势。 他推开门,从外面带进来一阵的冷风,邬落棠转头看他,“哟,将军来了。” 穆九重微微颔首,就算是打过招呼。 屋中有围坐喝酒吃饭的地桌,也有供酒醉时休憩的木榻,穆九重并未过来地桌这边,而是径自走到窗前的木榻处坐下。 阮娇娇望着炭盆里快要烤熟了的地瓜踟蹰半瞬,直到邬落棠说出那句:“给你留”,她方放心地起身,也走到榻边坐下。 两人是要谈事的架势,按理说,此时邬落棠和邱致应当退避方显得合规矩。 但是炭盆太热乎了,里面又窜出了香味儿,若此时出去,耽搁了哪怕半刻钟,这烤地瓜和玉米的火候便会太大,颇影响口感。 邱致抬头和邬落棠对视一眼,然后邬落棠便开口道:“我最近耳疾又有些反复,听不大清旁人说话。” 邱致便也接口道:“没错,我的耳疾也反复了,什么都听不清。” 邬落棠抬头瞥了邱致一眼,撒谎也撒不明白,什么都听不清还接我的话? 邱致懊恼地一拍脑门,两人便都沉默下来,谁也不再开口,却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 阮娇娇侧头去看穆九重的意思,见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的模样,便也不再顾忌什么。 “我那日在刘柏府上听见刘柏曾与人说起,死在半月前陬下驿馆那场大火里面的人,并未有十足把握确认就是朝廷下来的那位大人,仅靠那些现场身份文书查验方才算勉强确认。” 头年十月,工部左侍郎石千云奉圣命自京城外巡至南地三州--顷州、汝州、浒州。 这本是本朝历来的规矩,三年小巡,五年大巡,以示朝廷对地方州府的顾念之心。每次外巡官员六部随调,不定轮到谁。 其实说起来,这也算一个肥差了,朝廷外派的官员不论是出自于六部中的哪一部,皆关乎到各地州府在朝廷中的名声,往小了说只是涉及到官员擢升考核的些许影响,往大了说便是关乎于各地州府的切实利益。 故而朝廷官员外巡行程中,吃宴请、受贿赂便更是一种常态。 只是若是旁人也便罢了,这工部左侍郎石千云却是朝廷中头一号不通人情之人。 他十月出京,先到顷州,再到浒州,最后是汝州。 待腊月时,他本已要回返京城,还曾在陇郡和江北郡的交界盐蹊镇与恰到那里公干的穆九重见过一面,本想彻夜相谈,又恰逢禹阳城被袭前夕,穆九重匆匆而去。 而当再次听到石千云的消息便已是陬下驿馆的那场大火。 据说是因未燃尽的炭火点燃了后仓的柴房,而那间柴房正与石千云一行人所住的屋舍相连。因是夜深起火,连同随侍和护卫共计十八人,十七具焦尸,另有马夫一人死于马厩中。 那十七具焦尸,没人还分得出谁是谁,于是在失火第三日,顷州刺史左正逢便上报朝廷,确认了吏部左侍郎石千云已死。 陬下驿馆上到主事,下到小小驿丞,也尽数被追责入狱。 “除此之外,可还探听到别的什么?” 穆九重声音很平淡,看不出有什么波澜。 但是阮娇娇的神色却有些复杂,她道:“将军还想再听些什么?” 穆九重道:“凡是你知道的。” 方才她说出来的不过是这事件的结果,纵然州府的应对草率,也并无太大错处。而他想知道的,显然不只是结果,还有过程。 陬下驿馆失火看似只是一场意外,却有个显而易见的疑点,起火的是房舍,与马厩遥遥相对,而马夫深夜不眠、遇火不救,明明人已在马厩,却还是死了。 十八人中也只有他被明确了身份,其中定有些旁人不知的隐晦内情。 阮娇娇道:“将军又何以知道,除此之外我还探听到了别的什么。” 穆九重面上始终不苟言笑:“若非如此,刘柏又何至于定要置你于死地。” 阮娇娇便笑了,他说得没错,她确然还听到了一些别的,并因此而被刘柏囚于私狱拷问,想探出她是受何人之命令。 原本正在火盆旁烤火的邬落棠忽然“诶哟”了一声儿,对邱致道:“我的马忘记喂了,花了几十钱租来的,饿死了还要赔,快走快走,喂马去!” 邱致心领神会,立时随着她的话起身就要去开门。 无关紧要之事听便听了,可涉及到一些朝廷官员及权贵们的私隐之事,知道的太多全无好处。 却不想穆九重也跟着在榻沿上起身了,并走到二人面前,恰恰好拦住去路。 他从怀里摸出个纸包,打开里面是三张面饼。俯身慢条斯理地把面饼搁置在炭盆边缘的几根用于拢火的铁篦子上,道:“我身患一怪疾,但凡有已默许旁人可听之事,就不能只听一半。马匹有店家照看,饿不死,事你们既听了,便必要听完才可出这道门。否则···” “穆九重,你欺人太甚!” 邬落棠忍无可忍,起身以二指相并愤愤然指向他,然而因为身高悬殊,这因饱含愤怒而颇有气势的两指纵然抬起,可也只是戳在了他的下巴窝处,气势顿时便消颓了半截。 穆九重垂眸看他,她讪讪地收回手指,又重新坐回去,“穆将军既让我们听,那我们就仔细地听,反正外面天寒地冻的,地瓜、玉米或可不吃,烤大饼总要吃几口的。对了穆将军”,她仰头再看向穆九重,“烤饼要刷些酱汁、撒点孜然和盐才好吃,你随身可带有这些?” 行军打仗随身带干粮是常事,但是盐巴、肉酱、孜然这种精料就是寻常百姓家又能吃得起几何。 邬落棠本只是觉得面子被掉在了地上,总要捡巴捡巴,倒也没盼着这狗贼真的会带。 穆九重确然不可能会随身带这些,倒是阮娇娇“诶?”了一声,从怀里摸 26. 第二十六章·一百金 [] 穆九重漫不经心地伸出一根食指。 “一百金?”那种对银钱的灼灼向往无论在邬落棠的眼睛中还是声调中都是藏也藏不住的。 见穆九重并未开口否认,邬落棠还是矜持了一下,未立时答应。她假意沉思片刻,才又道:“我还想向将军讨一物,若将军许我,我便为将军再走这一遭,将人给你寻来。” 穆九重道:“说说看。” 邬落棠转眸一笑,道:“此物不可与旁人道,我自是要单独说与将军听才好。” 阮娇娇抻了抻坐久了的筋骨,起身便向外走去。 反倒是邱致磨磨蹭蹭,回头似还想规劝邬落棠几句,被她拿眼一横,又咽回去了。 自家寨主这性子,再没有比他更了解的。他幽幽叹出一口气,终是作罢,不再说什么起身也走了。 而屋中此时,只剩下了穆九重和邬落棠二人。 穆九重仍旧坐于榻边,随手一扫袍摆,道:“说吧,你要向我讨何物?” 邬落棠侧头看他,忽然便一笑,“我想讨的,那可是顶顶重要之物,将军离我这般远,我要怎样说与将军听呢?” 穆九重不动不挪,稳如泰山,“那你便上前来说,不必故弄玄虚。” 邬落棠起身,缓步走到穆九重身前一步而后站定,这样的姿势和角度刚刚好,他不再那么高,她也可以俯视着他。 她方才还笑着,可此时神色却收敛起来,郑而重之地微微低头看着穆九重,“我不过是想要将军”,她的声音渐低,却无迟疑之态,故意压在他耳边一字一字道:“许我一夜露水姻缘,将军可允?” 穆九重侧头,抬手把玩起榻间小桌上的茶盏,半晌方道:“邬落棠,你好大的胆子,敢将主意打到本将军身上。” “闻盘中肉香而欲念动乃是人之本能,我又为何不敢呢?” 邬落棠说着,愈加胆大地把手抬起,就落在他前襟之上,手指虚虚搭在他的襟领边,似想要再深探一寸,却已然被他握住手腕。 穆九重另一只手的茶盏放下,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邬落棠的面容,道:“那你怎知这盘中香肉是你有本事吞得下的,而不会被噎死。” “吞不吞得下也总要吃过才知道,不知将军可愿给我下箸的机会?” 穆九重蓦然起身,那种压迫的气势又再次现出形来,邬落棠迫不得已从原本的俯视又变作仰视。无关其他,单是这样的气势压制,已然让她又将要败下阵来,连呼吸都收敛了许多。 穆九重执着她手腕迫着她一步一步后退,直到身后撞到墙壁再退后不得。 他的声音料峭如冷风,又带着点嘲讽,“是什么给你的依仗,敢让你与我讨价还价?别忘记,你邬寨众人的脑袋是本将军留下的。我既能留下,便也能轻易摘走。而你”,穆九重垂头,目光凉凉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才又道:“竟色胆包天至此,总要略施惩戒才可让你明白,色字上头悬着的,是一把能夺命的刀!” 说罢一手自腰间革带内侧摸出一粒指头大小的红色药丸,那颗红色药丸就夹在他拇指和食指之间,向邬落棠递来。 邬落棠见势不妙,便扭动手腕欲挣脱他的钳制,却被他夹着药丸的二指迅速点向麻穴,登时全身动弹不得。 她眼睁睁看着那粒红色药丸被喂进自己口中,又被穆九重微抬下巴强硬顺了下去。 “穆九重,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穆九重没有回答,只是松开对她手腕的钳制,沉默转身走到榻边,将一物“嗒”的一声放在小桌上,道:“留给你路上做盘缠。待替我寻到人后,另一百金不会短你分毫。我晚点会派人再送三匹良马过来,你们的马脚程太慢。” 这种时候,邬落棠尚不忘再讨价还价道:“等等,人我会去寻,但天大地大,寻不寻得到我又如何能知?事有万一,若一旦未寻到,那一百金···”。 “放心,纵然真未找到,一百金也是你的。” 他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了。 待邱致和阮娇娇回到二楼,那间房中的门槛还未跨过去,两人便都听到了屋中邬落棠的笑声,好像是有什么极好笑的事情,偏偏又不敢大声笑出来,带着点刻意的克制。 邱致进来后先给她点开穴道,见她仍是不住地发笑,方察觉似乎不太对。 邬落棠一边极力忍着笑,一边恨恨道:“狗贼穆九重,他、给我吃了一粒、红色药丸。” 阮娇娇见她笑得那般忍耐不住,心中已然有数,道:“当是军中常用的一种药,名作滴水丸,是用来止痛的良药,服之两个时辰内快乐无极,纵使是刮骨疗创,亦感知不到几许痛苦,可却极耗心神,药效一过周身百骸都是难捱得紧。” 邱致问:“可有解药?” 阮娇娇摇头,“连毒药都算不得,又怎么会有解药,没有办法,只能熬过两个时辰,到时药效自退。” 她又看向邬落棠,不解问道:“他为何要将此药给你服下?” 为何会这般,邬落棠自然不会说出来,阮娇娇便也不再问,只是道:“这滴水丸在军中是极难得的,价甚昂贵,非是一定品阶之上的将军可是没有资格用此药的。” 邬落棠笑着咬牙切齿道:“我谢谢他对我出手这般阔绰!” 正如阮娇娇所言,两个时辰后发笑之症才彻底退去,虽笑症已退,可四肢及周身百骸却都似被来回拉扯过,说不出的难受。 邬落棠忍着筋骨间的不爽快,还不忘把穆九重临走前扔在小桌上的布袋打开查看,布袋里面是些碎银子,用手大致掂算了一下,当是有二三十两的样子。 邱致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问道:“可要先回趟邬寨?” 他知道目下陬下之事定然是势在必行,一则这次只是在山野间寻个人,当是没什么危险;二则穆九重允诺的那一百金,寨主绝无 27. 第二十七章·你们将军,这信物可…… [] 马如龙又言及他虽是朝廷文官,但身上是有一些功夫傍身的,生性谨慎多疑,若有幸寻见,当以信物示他。 他把那所谓的信物递到邬落棠面前,她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之物,结果细细一看,就是一叠破草纸,还是寻常百姓家使用、街边小摊上随处可买的那种。 “你们将军,这信物可真够寒碜的。” 马如龙明明憋着笑却还板着脸,道:“将军虽有钱,可钱都得花在刀刃上,例如用来练兵、做事、或···请人狎伎。” 邬落棠觉得马如龙此话是在影射自己,可是无确凿证据,便也只能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当作没听懂的样子。 她随手把草纸折成卷,装到袖袋里,虽然她实在想不通哪里有人用草纸做信物的,也不知那工部左侍郎大人若真被寻到,看到这一叠草纸的信物又该作何感想。 不过无所谓,人是他要找的,信物是他提供的,她为了那一百金,只管去尝试着找一找就是了。 阮娇娇看似随口向马如龙打听道:“宿云关外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你们将军真的打算破关吗?” 马如龙道:“朝廷自是想要破关的,不然为何将我们将军调过来。只是战场上先机已失,有些难办罢了。” 多的话他也未说,就匆匆走了。 邱致道:“北琰这位上将军啊其实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阮娇娇“噗嗤”笑出声儿。 邬落棠白日里被那穆九重摆了一道,原本心中不甚畅快,此时听他这句话后,忽然也笑了,无端道:“要我说,穆九重合该是个江湖人。” 她说完这话便走出门去,引得邱致和阮娇娇面面相觑,一时没明白她此话由何而起。 看外面天色尚早,三人便也不再停留,出了望月镇便直往平安城而去。 阮娇娇道:“去到平安城你需要借我二两银,我是杀手,做一次任务需得重换一身行头。” 邬落棠心中叹气,当真是世道艰难、百业难做啊,百姓穷、行商穷、杀手穷、土匪也穷。 许是看邬落棠半天没有应声,阮娇娇心里没底儿,又道:“你若不愿,这钱我会还你。或者,你想杀谁,我可以替你杀一人。” “那···”邬落棠当即勒马,精神振奋道:“那就去把穆九重杀了吧!” 纵然他的相貌、英姿及气魄都有那么一点点令人忍不住心旌摇荡,可却又实在不识抬举,不如杀了! 邬落棠心中的算盘子打得噼里啪啦一阵乱想,琢磨着若杀了穆九重,虽然便得不着那一百金,但是这世上就少了一个可拿捏邬寨命脉的人,绝算不得赔本。 “你当我为何欠下他的恩情?” 阮娇娇面带着微微笑一脸高深,半晌后方道:“便是因我曾经暗杀他失败,本该必死的,偏被他留下一命。” 作为皆刺杀过穆九重并都失败了的三人,便同时沉默下来,谁也不再提这话头,就像从未说起过似的。 三人进了平安城后,邬落棠在穆九重留下的钱袋子里抠出几两给了阮娇娇买衣裳。 她的那身遍布油渍的衣服确然碍眼得很,靠近时甚至能嗅到一丝丝的油汤味儿,太影响她一个杀手的形象。 当晚就宿在平安城,各自无话。 第二日早上再见阮娇娇,她便犹如是脱胎换骨般,一身暗红色高束腰衣裙和一双黑色鹿皮软靴,头发也不再是妇人的发髻样式,而改成了编发,长长的垂挂至腰际。人靠衣装马靠鞍,如今这么一看,她哪里还是个三十几岁的妇人,明明就是个只比邬落棠、邱致二人略长一些的年轻女人罢了。她的相貌虽不甚出众,但颇有英气,行止间姿容飒爽,早不见了之前厨娘的半点模样。 果然杀手是善于各种伪装的,只是现下这副模样,也着实太惹眼了些。 她给邬落棠打过招呼,三人便在客栈一楼厅堂中的一张桌子旁坐下,邬落棠忍不住再看向她,问道:“你这样,不冷吗?” 阮娇娇面不改色道:“昨日你给我的银子只够买这一件,没有钱再买棉袄。” 邬落棠看着她衣裳的料子,“这样一身好料子,自然是便宜不了。可你若只买一身普通些的,余下钱再买件夹棉袄子绰绰有余。” 邬落棠好歹是一个匪寨的寨主,平日里花钱竟算计至此,这是阮娇娇没想到的,她掰着指头给邬落棠算了一笔账:“衣裳必是要买合心意的。你看这样的料子虽是贵了些,可是样式好看穿的自然久一些,二三两银子分摊在一年之中,岂不很值?总好过买一件不合心意的,穿几次就要丢弃掉,实属浪费。” 邬落棠隐约觉得这话不对,可是一时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甚而还不经意随着她的话意点了点头。 三人随意吃了些早饭,跟店家结了银钱后,便出门牵马上路。待一骑到马背上跑了几刻钟冷风一吹之后,阮娇娇就有些吃不住。这身红衣贵是贵的,也甚好看,却实在是不挡寒。 昨日的那身旧衣已然被她随手丢弃,此际于马背上冷却又需强撑着面子,神情颇有些尴尬。 邬落棠和邱致看破不说破,待又行了一小段路,邱致将自己行囊里那件随身带的羊皮袄递给她,“你这身红衣太打眼了,容易招人注意,为免节外生枝,我们还是低调些行路吧。” 在寒冷的时候,自是不会有人舍得拒绝一件羊皮袄,阮娇娇当即接过来严严实实地披裹在自己身上。 穆九重留下的那二三十两银子作为三个人一路上的盘缠,纵然先给阮娇娇花去了几两买了她那件昂贵、招摇又不御寒的红衣,余下的也甚是宽裕。 去陬下的路程其实并不算很远,马不必跑太快,路也不必赶太急,一路悠哉悠哉倒也不似个着急找人的样子。 邱致忍不住心中困惑,路上问邬落棠道:“这陬下前后荒山、密林绵延百里,想要找出一个人来不说大海捞针,也算是百般不易之事,寨主就不急吗?” 28. 第二十八章·你可认得此信物?^…… [] 邬落棠和邱致对视一眼,总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对劲,一旁的阮娇娇倒好像丝毫不感到意外,淡定得很。 邱致道:“早知如此,或许我们昨日应当绕开瓜镇。” 房间未退,三人又重新上楼。 “绕不开的,此地是去陬下的必经之路。”阮娇娇道。 邬落棠想来想去仍觉不对,道:“这瓜镇虽小,不过前后两道矮城门,可什么命案能让官府下令封城门?再说那两道城门若动真格的,岂能拦得住习武的江湖人?” 正这般说着时,楼下忽然来了两队衙门兵差,说是要排查嫌凶,命住店的客人大敞开房门并尽数到一楼厅堂中,以待盘查。 邬落棠起身拍了拍衣衫,道:“走吧,楼下接受盘查去。” 这客栈里住的大半都是江湖客,若果真查出个什么来,倒是热闹了。 楼下两队衙门兵差,一队上楼挨房间排查,一队楼下对着住客一一盘问打量,打头的兵差手里有一个画卷,偶尔会打开看上一眼,但因离得远,并看不出画卷中人的模样。 兵差仔细排查一番后,正要离开,这时候又从客栈的后门走进来两个兵差,中间拽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对领头兵差道: “这人方才鬼鬼祟祟缩在马厩旁的柴窝中,不知在干什么。” “客栈人满住不下,我花了十几文钱得了掌柜的允准后院落脚歇息,能做什么,自然是睡觉。”那人不满地嘟囔,似又碍于对方的兵差身份,不敢大声说话。 兵差上前打量一番,又打开卷轴看了一眼,随即摇头,只简单询问了几句便欲作罢。 可那人转身的时候却又再被领头兵差叫住:“等等,你的手掌有何古怪?把你的手掌摊开!” 这人身形一滞,随后缓缓转身,摊开自己双手的手掌。他的手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天气寒冷而有些发红,手掌宽而指节平滑,不似是干过力气活的人。 领头衙差面上有些狐疑未消,可又不曾看出什么,便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那人便把手拢进袖子里向后门口走去。 邬落棠望着那人袖口一直若有所思,转头示意邱致,待这些兵差离开后,便要跟上那人,邱致点头。 再去看阮娇娇,她的目光竟也落在那人背影上。 后来兵差离开,一楼厅堂的江湖客也各自散去,邬落棠当先向后门而去。 方才那人摊开手掌一瞬,看着虽无异常,可左手食指僵直,旁的指头因寒冷皆冻得发红,唯独那根手指与寻常无异。 而穆九重所要她寻之人,便是左手食指有半指的残缺之人。 邬落棠进到后院的时候,那个男人正站在马厩旁边的柴堆旁,袖着手在望着马厩里的十几匹马,不知在琢磨着什么。 他的面上看着灰头土脸,身上也是破衣烂衫,形容虽然狼狈,可他的神情里却全然没有“狼狈”之态。 邬落棠过去搭话道:“这马厩里的马有三匹是我的,你若应我一件事,我便送你一匹,助你离开瓜镇,去你着急所去之地。” 男人转头看向邬落棠,不问是何事,反而一笑,道:“若一匹归了我,你与你的另两个同伴便少了一匹马,如何赶路呢?” “若我们与你本来就该是同路呢?” 邬落棠说着话突然出手,第一招便是去探男人的手腕,他果然不是外表看起来那般寻常,是有些武功傍身的,竟可侧身躲开她的试探。 不过他只防前,并未防后,阮娇娇不知何时从后面过来了,在其身后迅速递掌推其侧肘,邱致便也顺势向前,一把攥住男人手腕,捏住他腕上筋脉,使他无法迅速合掌为拳,随后邬落棠上前,只轻轻一掰,便将他的半截食指掰掉,果然,这半截指是假的。 “手掌特征对得上,可年纪和相貌又不大对得上。” 马如龙所转达石千云应当是个三十五岁上下、且一表人才的男人,可邬落棠细细打量了下眼前这个男人,就算洗干净脸也称不上是一表人才,况且他的侧脸接近下巴处也并没有马如龙所说的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长毛痣。 阮娇娇探手在男人下巴处摩挲了下,笃定道:“是易容。” 说着就要动手撕去那层假相,想了想又停手了,方才衙门兵差来寻人,并没有谁看到所要找的那画卷中人的模样,万一也是这人,那无论撕去面皮后他是不是石千山都会很麻烦。 邬落棠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松开手在自己袖筒中将那卷草纸取出,忍着对这破信物的嫌弃,问他道:“你可认得此物?” 男子道:“姑娘说笑了,马厩后边是厕房,里面与这一模一样的草纸有好几沓,我又岂能不认得?” 信物无效,莫非此人并非石千山? 邬落棠心下不免有些怀疑,与阮娇娇打了个眼色,此人假面皮若不撕去,便难以确认到底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阮娇娇叹了口气,知道非如此确然便无法确认,当真便要再去撕他面皮,却被他率先开口阻止,他说道:“你们在找人,恰好我也在等人,我有一法子,不必见我真容,自然也能判断我们是不是要做同路人。” 邬落棠点头道:“什么法子,不妨说来一听。” 那人道:“马厩里既然有三匹马是你们的马,我便找出这三匹马,若对了,我们便是同路。若不对,便各行各路。如何?” 马厩里的马有十几匹,除了颜色不同,其他高矮壮瘦大略相同,其实并不好分辨,何况本就是从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何以能精确挑出他们的马? 邬落棠在心中将这困惑只过了一瞬,恍然便明白过来,敢情穆九重给她玩了一出脱裤子放屁! 她暗自咬牙切齿一番,还是对那男人道了声:“好,就如此!” 他也不迟疑,走到马厩前随意打量了一番,便开口说出了拴马的位置和马匹的颜色,丝毫不差,正是他们三人的马。 三人除了邬落棠,阮娇娇和邱致俱是一脸惊诧,但很快邱致也似明白过来,只有阮娇娇仍不明所以。 她看了看邬落棠,又看了看邱致,不耐烦道:“我是个杀手,猜不懂这弯弯绕绕,他到底是不是要找之人?” 邬落棠恨恨地将那沓好好揣了一路的破 29. 第二十九章·我就说穆九重的钱拿…… [] 邬落棠叹出一口气,果然如阮娇娇所言,这穆九重的钱着实烫手得紧,想必他亦是料到了是此番情景,才那般“大方”用一百金把自己诓骗至此。 这般险中求生,合该要他至少二百金也不过分。 “你们这些北琰朝廷命官,过得竟是这样的日子吗?”单是被同僚暗杀也就罢了,竟还会被江湖人士追杀。 石千山道:“州府与江湖勾连是早有之事,竟不想顷州已成这般气候。” 邬落棠无奈感叹道:“石大人和刘柏可是有灭门之仇?何以他要做到这般斩尽杀绝的地步。” 石千山冷笑道:“若我此番能活着重返皇城,于他便确然算是有灭门之仇。” 邬落棠心道:莫说能活着回皇城,还是先想着现下能不能活着吧。 正在这时,身后不远处的民巷中有喧闹声传出,隐隐听到了兵差寻人的叫喝声。 邬落棠知道再等不得,便说道:“我轻功尚可,先去开城门”。 只要不是穆九重和刘柏这等久经沙场战力强盛之人,眼前这些衙差和寻常江湖中人,纵然数量多些,于邬落棠来说倒也不算难以应付。 她说罢便要下马,阮娇娇却拉住她,道:“我是杀手,武功亦强过于你许多,城门我去开,后边的喧闹声来者不善,你们且先应付后面。” 仿佛深怕旁人不信般,“我是杀手”这四个字阮娇娇几乎就挂在嘴边上,邬落棠听都听腻了。可她说她武功要强于自己,这让邬落棠心中略有不服。 两人从始至终并未有正儿八经地交手过,她何以这般确定就会强过自己?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的好时候,因为身后的喧闹声已经离得很近,甚至她已然听到了有人喊道:“就是那人,快,围住他们!” 邬落棠回头去看,正是之前盘查客栈的那两队衙差,石千山所料没错他露馅了,这些衙差的反应也确然还算迅速。 阮娇娇借着路边高树的遮挡,以轻功上了城墙,弓着身子隐藏在女墙之后,再向城门方向快速掠去。 邱致和邬落棠从马背上跃下,将石千山掩在身后,与追上来的一队衙差迅速交起手来。 这些衙差哪里是二人的对手,几乎只在片刻间便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 二人再上马,调转马头护着石千山向城门而去。 那些原本乔装为普通百姓的江湖人见此情景也不再袖手旁观,有的是在旁侧犄角里抽出隐藏的兵刃,有的是在袖中将利器现形。 邬落棠和邱致各在石千山左右,转头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也各自现出兵刃来。 邱致一向擅长于近战,他素来最趁手的兵刃便是一对双钺,此双钺是经过他与孙二哥的商量,做了一些巧思的改良,比原本的双钺要更灵巧,由斧形改做了半弧,状仿如月又似镰,是他随身必带的兵刃。 而邬落棠此番所带,除一些琐碎暗器,就只一柄短刃,还是曾用来刺杀过穆九重且失败了的那一柄。 她习武一贯只迷于招式之间的变化莫测,对于兵器的依赖反而甚少,如此算是她的优势,亦算她的劣势。优势在于不会被所持兵刃约束了招式变化,劣势则在于有所精之招,却无所精之刃。不过在顷州这一亩三分地的江湖之上,只要面对的不是穆九重那等凶悍之人,这些便已然够了。 两方人自始至终没有谁开口问及身份,亦没有人自报姓名,在此一刻这便是江湖上的默契,从前素昧平生、无仇无怨,第一次照面不必留名,便是以刀剑相应。 有人手持长刀飞身扑砍,邬落棠自马背上腾起,错身抬脚将那人狠狠踢下。 无论她还是邱致,所用兵刃皆只利于贴身近战,像这般被长刀远攻,便只能招架无法回攻。 在马背上束手束脚战不开,石千山道:“二位尽可下去一战,我亦有些武力,并非累赘。” 他话音落,邬落棠和邱致便飞身下马,在数人之间闪转腾挪,短刃相接,纵敌众我寡亦丝毫不落下风。 如此倒是给阮娇娇那边争取了时间,她趁着这些乔装的江湖人尽数被吸引到邬落棠那边,顺着城墙滑落到门洞内,在守城的几个兵士还不及反应时,已然出手利落地将他们都放倒。 瓜镇非城防重镇,此处设城门不过为管理百姓出入并防山贼匪盗入侵,功用并不甚大,门也不是上悬重木,而只是用一根横木别住的两大扇门板而已。 只是横木有些重量,她有些心急,尝试几次都未成功将横木推落,眼看着邬落棠那边战况胶着,她发了狠,单是用肩膀便硬生生将原本两人才可抬起的横木独自扛了起来,只听呲啦一声,那件价值不菲、足可值二三两银子的红衣,自肩头到腰际之处被丝状崩裂,彻底成了一笔赔钱的买卖。 阮娇娇忍着心头滴血,伴随着一声重物砸地的响动,一鼓作气将那横梁木重重推落在地,半扇城门便顺势顶开。 她精神振奋,向着邬落棠等人喊道:“此时不走待何时!” 邬落棠和邱致甩开缠斗之人飞身上马,夹裹着石千山纵马奔至城门,阮娇娇瞅准时机一个利落地翻跃也蹭上了马背。 平日悠哉赶路的时候不觉怎样,可是这种逃命的关键时刻便显出了军中良马的优势来,四蹄腾跃着便如要飞起来似的,转瞬之际已然奔出了好远。 阮娇娇手中无缰绳可握,双足亦无马镫可踏,怕被甩飞下去,便死命地抱住前面人的腰肢,也不管她情急之下蹭上的到底是不是邬落棠的马。 待一路狂奔出十几里路的时候,马匹奔跑的势头方稍缓下来,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冬天的,几人俱出了一身的汗,属邱致出的汗最多。 阮娇娇的手臂箍着他的腰,整个前身几乎都伏在他的后背上,大冬天的,他的后背已然快被汗意湿透了。 逃命之事贵在速度,虽然目下身后尚未有人追 30. 第三十章·只一百金?呸! [] 单凭生息和暗器上附着的内力便可精准判断对手的人数和武力值,这感知的敏锐非是顶尖高手所不能为。 之前她总将杀手二字挂在嘴边,也曾一而再说起过邬落棠和邱致二人武功不及她,之前总当是大话,此刻倒真真的是刮目相看了。 对面十八人,己方不过四人,石千山的武功又几乎可忽略不计,若要时时保护他,总会束手束脚,这架确然不好打。 邬落棠只短暂思量便说道:“你武功最高,护着那位先行,我二人拖他们一时。” 话是对阮娇娇说的,岂知阮娇娇直接拒绝道:“我是欠你们恩情,又不是欠他,他生他死与我何干。” “三位不必顾及我,今日若死在这儿便是命,我也认了。”石千山索性坐在了草棚中唯一的一把破烂木条凳之上,嘴里还吃着干饼,真的便是一副随生随死的姿态。 邬落棠一想,也是,为了这区区一百金做到了这地步已经够了,接下来他能不能活着就看命吧。 说话间,两方很快已经战在了一处,冷刃上被灌注内力,劈过雨幕时,就连雨水都似有了铿锵之音。 如阮娇娇所言,这些人武功并不弱,与邬落棠和邱致尽数于伯仲之间,一时难争高下。 虽说交手之事就像下棋,遇到高手虽会被吊打,却也无人愿遇臭棋篓子,旗鼓相当才能酣畅淋漓。 可对方有十八人之多,数量上悬殊过甚,这如何战? 邬落棠抡开了膀子也就一把不足一臂长的短剑,对方用的长剑、横刀、软鞭等各色兵刃尽是些可远攻之刃,这架打得左支右绌、自顾不暇。 再看邱致那边,亦好不到哪里去,手持改良过的双钺,脚下将步法走到了极致,依然被几人逼得险象环生。 关键时刻还是阮娇娇回身化掌为刀,劈倒一人后闪身到邱致身侧,二人并肩靠着,阮娇娇侧首道:“你之前用过的流火丸呢?此时不妨再拿出来一用。” 邱致摇头道:“身上只那几枚,上次已经全用出来了。”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对方毕竟有十八人之多,且武功又都不弱,所谓双拳难敌四掌,这般下去,要么把石千山先踢出去三个人逃命,要不然四个人一块儿耗到体力殆尽。 阮娇娇不死心地又问邬落棠:“你的暗器、药粉呢?” 邬落棠用短剑刚刚好架住一人挥过来的刀,一个侧旋身又躲避了旁侧飘过来的掌,百忙之中回了她一句:“药粉未及补充,暗器只剩了一盒绣花针。” 这种时候莫说无暇取针,就算取出来,那也只不过是一盒绣花针,最多唬一次,绝唬不了人第二次,除了徒增笑料没大用处。 “阮娇娇,莫怪我不提醒你,此时你若独走,他们拦不住你!” 邬落棠边迎招边说道。 阮娇娇的红衣在这暗色的雨幕中格外醒目,她沉默着,却也没有丝毫要先走的意思。 三个人各自都拼尽全力招架着,待到后来已经谁也顾不得谁, 雨势连绵,天色也越来越昏暗,对方十八人已受伤四五人,邬落棠和邱致也各有伤情,约莫再用不了半柱香的工夫就要身疲力竭了。 也便是在这时候,忽有一道身影穿雨幕而至,在一柄横刀马上便要砍落在邬落棠的肩背处时,一只手掌攥住那刀背,看着只轻巧地反手一推,持刀人已然摔出数丈之外,溅起了一片泥土。 在邬落棠微微愣神的工夫,他再飞身向前,拳起如风般迅速,却又挟着无匹劲力,几乎在瞬息之间,又有几人摔飞出去。 暗色雨幕之中,因其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其实并看不清楚此人形貌,只辨出身形颇高,但邬落棠已然知道他是谁。 另一边阮娇娇和邱致也摆脱了牵制,飞身后退,而后各个气喘如牛地观望起来。 那人手中并无兵刃,只赤手空拳便令对方十几人近不得身,方才的势均力敌,此时已然成了单方碾压局。 是人都有胆怯之心,就像当初她面对穆九重那般,只一出招便知道毫无胜算。 穆九重站在那里,就像雨幕中凭空拔起的一座山,他冷冷地喝道:“不想死的,滚!” 很快,那些人便尽数消失在暗色中,再寻不见踪影。 阮娇娇晃荡着走进草棚中的条凳旁,道:“石大人悠闲了这半晌,也该把凳子让出来,让旁人也歇息一时了。” 方才的干饼实在有些硬,噎人又废腮帮子,生生地吃了好久,石千山咽下最后一块饼,二话没说起身站到一边去了。 邱致很快也进来坐下,并留出中间空位,对邬落棠招呼道:“寨主,来坐。” 邬落棠仍站在雨幕中,她拽起袖子擦拭着短剑上残留的血珠子,“不急,我得先来跟这位将军大人谈一谈生意。” 穆九重回身道:“放心,一百金不会少你分毫。” “只一百金?呸!” 邬落棠两步拦在他身前道:“一百金只是寻人的价儿,而今我们几人险些把命都卖出去,一百金又岂够。” 邬落棠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无非是要加钱,可加多少,总得有个数来。 原本该在宿云关外的穆九重此刻现身在这里,刚刚才救下几人性命,绝想不到刚转身就被她拦着道讨起钱来。 阮娇娇侧头对邱致道:“你们寨主,平日都这般要钱不要命吗?” 邱致微咳两声,当没听见她说话,同时也觉得自家寨主太过心急了些,加钱的事可以放在回返路上慢慢谈嘛,总要看个气氛和缓些的时候才好张口,以免惹得狗贼恼怒,说不得连许诺的一百金都拿不到手。 天色太暗了又下着雨,斗笠之下也看不清穆九重的神色,只见他微微垂头,听着好似冷笑了一声,道:“那,你待如何?” 邬落棠伸出三根手指,毫不客气道:“三个人,每人一百金,共三百金。” 阮娇娇原本在看戏,此时却有些坐不住,跟烫了屁股似的从凳子上弹起来,急迫撇清自己道:“邬寨主咱们说好了的,他穆九重的钱我可不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