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她称帝了》 1. 鹤梦重续(1) [] 朔风乍起,乱沙急云。 官道上马蹄声细碎不绝,风沙于顷刻间翻覆而来,刺风山的轮廓逐渐模糊。 姜关已经两年没下过雪了。 风中忽然夹杂了冰凉的雪粒,卷进沙尘中,落得悄无声息。发白的日光被云遮住,日影昏黯之间,城墙石匾上刻着的“曲平”二字几乎看不清。 勒马于此,帷帽轻纱被吹开,郁微觉出几分恍然。多年前流落至此时,她并未仔细看过这座城池。 “殿下,为何不入城?” 身后随从之人的发问,使得郁微记忆中的骏马嘶鸣渐弱,她仿佛涉水的行人终至滩岸。 她回神道:“今日冬至。” 随行女将姚辛知不解她意,反问:“是冬至,又如何?” 五年前冬至日,大辰与西境议和条件谈崩,西境青烈部背弃承诺擅自破了疆界,五千骑兵深夜踏入曲平城。 百里山防在利器之下仿若虚设,由一条石罅,沿着姜关古道彻底崩开。 曲平被屠戮,而她也被青烈部捉去为奴,险些不能生还。 郁微道:“旧地旧时,难免想起一些往事。” 还有那个久无音讯的故人。 战乱才息,又天降瑞雪,集市比平时还要安静。冰冷的手勒紧缰绳,郁微于一客栈前下马。 避风的客栈里昏暗如浓夜。 里面有人煮汤,汩汩水声沸腾着。掉了漆料的双耳铜炉中烧着劣炭,火星旺,烟气还呛人。 郁微轻车熟路地掀开破旧的帘布,落座。 商路辛苦,南来北往做生意,经常落脚曲平的行商大多都相熟。 即便不常见的,也不至于眼生。 可才进客栈这两位身着棉白袍的女子,他们过去从未在此地见过。 日光稀薄,灯烛不明。 昏黄的火苗明灭着,映亮了她的半边面容。青丝收束,唯有一缕碎发落于鬓前。风起时,她的眸色如乍亮古水,可窥知其几分出尘绝艳。 这些人围着火炉说闲话。 其中一个热心肠的人烫好了酒,想要递给郁微,却被身旁人悄然按住了手腕。 肩侧之人使了个眼色,示意郁微腰间还有佩剑,恐来历不小。 “那剑可不是寻常物件,看到剑柄处的纹路没有——兵部的东西。” 其中一人收回了目光,低声嘱咐。 另一人吃了惊:“京城的人?” “何止。” 那人给他递了碗酒,“我家里做丝料生意的,跟连州织造打过交道。她袖口那团卷纹,是专供宫里的。” 眼下曲平刚出了桩大事,出现了不少眼生之人,据说都是京城派来查案的。此刻又在客栈中遇上,谁也不想惹麻烦。 耳语说定,几人继续温酒。 掌柜喊着他儿子去给来客送汤饼。 他儿子名唤小木,看着才十几岁年纪,正是贪玩。听了这一声唤,小木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端着汤饼走近郁微之后,他步子一顿,愣神片刻后他下意识就想开口,却又犹疑着没出声。 好面熟的人。 过了这么些年,他已经记不清那个小乞丐的模样了。 只知道那人叫阿微。 当年下了暴雪,清晨他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雪窝中缩着的阿微,身上的衣裳破烂又单薄。问她哪里来的,她干裂的唇微启,却又哑了声,什么都没说出来。 后来,阿微在曲平住了很久。 她话很少,寻常人跟她搭话,她都要沉默一会儿才会开口。 再后来,小木不忍心回想。 当年青烈部夜袭,曲平城防驻军被诛绝,血流漂杵。 江家长子领兵夜赴汜河,鏖战七日,却于汜河之西被青烈人斩下了头颅,悬于城墙之上示众。 这是对江家莫大的羞辱和挑衅。 失去了长子的江奉理也是在那一战中受了重伤,如今旧疾缠身难愈。 很多人都被掳走了。 包括那个流落至曲平的阿微。 小木回神,匆匆搁下了送来的饭食,转身往回走。走至帘后,他又偷偷瞄了一眼。 还是不太像的。 他实在记不清阿微的相貌了。 脆黄的芝麻饼冒着热气,乍一碰还很烫手。只不过其中一面被烤焦了,吃起来硬得硌牙。 “你尝尝。” 郁微本也不是太挑嘴的人,她掰了一块没焦的芝麻饼递过去。 姚辛知没接这饼,而是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我们不宜在此处耽搁太久。” 年关已至,朝廷给连州的期限也就在这半月里了。若是仍未妥善处理,只怕到时连带着郁微都要被惩处。 郁微端起碗喝了一口汤,又悠哉地吃完半块饼,从容地抽出绢帕擦手,不紧不慢道:“知道了。” 她的思绪被窗外的风吹散了。 对于旁人而言五年好似一瞬,于曲平和郁微而言,却是日日夜夜难以逃离的噩梦。 那时的郁微分明在入睡前还在想,天亮了该如何饱腹,却不知她会连同许多百姓被青烈部捉去为奴。 姜关以北的草原总共有十三个部落。 青烈部是其中最凶悍强大的一个,并且拥有令人闻之胆寒的骑兵,所到之处尽被掳掠。 关押他们的囚牢中散发着死去虫蚁的臭味,冻结的泥土沾染了血,谁也擦不干净。本就朽坏的木门吱呀作响,透过破烂的木围栏,恶劣的风毫不留情地往人身上砸来。 她那时年纪小,身量也小,在这种挤着将近数百人的简易囚牢中并不算占位置。 身旁都是些兵败被俘的曲平军中人,还有些是同她一般被掳来的寻常百姓。 她觉得冷,又不敢偎近身旁的任何人,只能尽可能地往角落中退。身上的伤口还未愈合就被冻裂,每一次挪动都须得忍着剧烈的疼痛。 被挤到偏门之处,她听到身后的锁链巨响一声之后,有人来开了门,瞧也不瞧地直接揪住一个哭闹不止的孩童扔了出去。 再然后,那孩子的哭声止了,呼吸也停了。 她在那一刻见识了青烈部的残忍嗜杀,却只是将自己的牙关咬得更紧。 衣衫结了冰,挨着肌肤的刺痛感至今被她记得清晰。 听守卫在饮酒时谈及,青烈部捉他们,只是为了把曲平主帅江奉理的军队引出刺风山。 可是没有。 江奉理没有这么做。 夜深时,青烈人都睡下了,她身旁的中年男人才敢用袖子拭泪,崩溃而泣:“江将军为什么还不来,他怎么不救我们啊……” 烈风干冷彻骨,草垛却因为浸润了血水而变得潮湿。 那时尚未及笄的郁微倚靠在坚硬的木桩上,歪着脑袋听他哭诉,面容平静得仿佛接受了一切,又像是在思索什么。 棉絮般的雪从破旧的木隙落入,在郁微的脚边积成一片,像空明的月光。 她眼皮很痛,喉咙也很干,想要开口却发现根本不能出声。 郁微抬头看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不知自己此刻正在何处。 她不奢望会有人来救自己。 唯有自救。 从回忆中醒了神。 郁微定定然地继续饮汤,平静的目光落在窗外那场大雪上。 饮罢,她起身拍了拍落在身上的尘灰,从袖袋中取了银子搁在桌案上。她刻意多留了些银钱,毕竟当年流落至此时,曾受过店家一饭之恩。 雪扑面而来,兜头落了人一身。 因为姚辛知有要务在身,只能暂时和郁微分道而行。 郁微随手戴上了帷帽,整个面容都隐于其中,然后接过了姚辛知递过来的剑,继续往前走。 兴许是天快黑的缘故,街巷中人渐少。 身后传来了细碎的簌簌声,细微到几乎被漫天的风声遮盖过去。 郁微没回头,但步子放慢了一些。 这声音已经尾随一路了。 在刚到曲平城时,此人扮成了卖炭的摊贩,一路挑着担子紧跟郁微。 如此拙劣的伪装本事,想不察觉都难。 郁微的手落在剑柄上。 身后之人似乎也发觉了她的动作。霎时间,一支精巧弩箭刺穿风雪,直冲郁微的脖颈而来。 也是在同一瞬,长剑被郁微抽出,“当”的一声,当中砍断了箭杆。 冰凉的箭矢落入绵软的雪地,连个声音都没有。 见未得逞,此人越过房梁,脚下踩着的瓦片传来碰撞的声音,然后拔刀纵身一跃,带着寒芒的刀锋直劈向郁微的发顶。 额前碎发应风而动。 长剑抵上来人 2. 鹤梦重续(2) [] 江砚行的眼眸与寻常人不大一样,是极淡的琥珀色,在雪天的明亮中更显清辉。他自报名讳时微微颔首,礼节无可指摘。 江氏立于姜关百年,单单是提起便足够让百姓心安。将门之家,却唯独出了这一位精通文墨之人。 这个年少时因才气而声名鹊起,才过及冠几年,便拜官太子太傅的江家次子,整个曲平自是无人不知。 “既是逃犯,为何要杀我?” “大抵是为钱财。” 见到他仍是这副如温水的性子,郁微挑眉轻笑,笑中的那点寡淡的嘲弄被风随之掩去。 她开了口:“知道了,多谢。” 郁微转身就要走。 “且慢!” 江砚行朝她走来,从袖间取出一枚精致的玉佩,递与她。 即便隔着面前的纱,她也认出这枚玉佩曾是江砚行的随身之物了。 他嗓音清润:“此物赠与你,若是在曲平有任何麻烦,自可持它前往江府。江家会竭力相助。” 郁微的目光落在他掌心那枚玉佩之上,缓缓伸出手去。指尖已经碰到玉佩,感受到它的莹润之际,她这才意识到什么,旋即收回了手。 这人已经跟了郁微一路,怎么也不可能只是个盯上她钱财的逃犯。 江砚行亲眼见她与之对抗,又出手射杀了他,结果却什么都不问。 既然不问,大概就是猜出了她的身份。 认得出,却不相认。 如此多半是因为心中有愧,或者压根不愿意和她有过多牵扯。 无论是曲平江砚行,还是太子太傅,都不是会和她同路之人。 郁微拢紧轻纱:“这太贵重了。离开了曲平,我与大人也就没有干系了。只要江大人能作证,明白不是我滥杀无辜就好。告辞。” 江砚行没阻拦,而是目送她远去。 离开半条街远后,郁微才发觉自己的指节裸露在外,变得格外冰凉。 她永远记得那一夜。 江砚行即将离京。 她在宫门落锁的前一刻闯出宫禁,赶去拦了他回曲平的车驾,还把侍女好不易梳成的发髻跑散了,她问他:“你要走?你不带我回去了吗?你骗我?” 车帘被风吹动。 有一只瘦白修长的手挑开帘布,露出与过往温和不同的,冰凉的眼神。 他道:“殿下,你已经回家了。” 殿下…… 好怪的称呼。 她在听到这两个字从江砚行口中说出的那一刻,就好似回到了青烈人来袭的那天,想起她跟从众人逃命时胃里泛起的酸痛。 记忆中的江砚行永远如潺潺流水,寻常人见了没有不称赞的。世间人仰慕江家少公子者不在少数。 可只有郁微明白,此人的心却与表象截然相反,不似温吞水,反倒是顽石,是竹刺。 更何况,如今江砚行身为太子太傅,与她这个传闻中大逆不道的宜华公主,只会愈行愈远。 昔日那点纠葛真到用时,怕是比水都淡。 天幕被漆黑笼罩之时,姚辛知才折回来见她。 而此时的郁微正在把玩从刺杀她的那人身上摘下来的令牌。 很陌生怪异的纹路,她没见过。 “殿下。” 姚辛知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您让属下捉拿的那几个匪徒招了,是受了薛逢的指使。薛逢寄去密函,说是只要他们截下那批丝绸,日后便不会受到曲平江家的责难。” 薛逢,郁微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江奉理的部下,为江家做事少说有二十年了。江奉理若非对薛逢极为信任,也不会将一支凶悍的骑兵交由他的手里。 如今他却甘冒大不韪,以曲平江氏的名义召集匪徒截下朝廷卖往西境的丝品,可知身后必有比江氏更硬的靠山。 “缉拿。” 郁微的面容平静到仿佛只是在说闲话。 “可是依着薛逢与江家的关系,轻易动手,恐会惹怒了……” 郁微坐直了身子,淡声道:“丝品被截一案事关朝廷,再如何不情愿,江奉理也会断尾求生。此刻无论如何他也绝不会保全薛逢。谁若站出来鸣不平,那不叫情深义重,那叫自投罗网。” “明白。” 姚辛知应声而去。 又起了风,方才打斗时散落在鬓间的发丝拂动着。她取下帷帽,抖着积落的残雪。 她自小流落在外,及笄年岁才被江砚行送回京城。 母后另有女儿养在膝前,虽思她成疾,却与她这个半途捡回来的长女着实亲近不起来。 小公主的生辰宴上,京中达官显贵皆到场,这些人恭维赞美之词说了许多,然后共赏画作,抚琴弈棋。 问到郁微时,她答了一句不会。 气氛冷了下来。 所有人这才想起,一个流落在外的孤女,能活着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那次之后,郁微再没去过这样的宫宴。除了偶尔拜见皇后,她也不再出门。她好像一个完全无法融入其中的异类,被人观察,被人怜悯。 她厌恶那样怜悯的眼神,好似她这么多年为了活命的挣扎都没有意义,好似她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皇帝见她聪敏,特赐封号宜华,闲暇时常考问课业。能跟随夫子学习诗书是唯一宽慰她的事。 郁微珍惜这样的机会。 即便如此,仍有人容不下她。 回京才一年,她便被人构陷伤害太子,最后于中秋之夜被皇帝打发去了连州历练。 宫中都传,这哪里是历练,这大概是皇帝觉得半途捡回来的女儿不堪教化,所以放得远远的,也少了在跟前碍眼。 初到连州时,她又变回了那个谁都逗不动的冰块。入了春,她在廊下看两只雀互啄,就这般能看上一整日。 这样消颓的境况持续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人叩响了她的门。 是连州总督崔纭,送来一柄新锻的剑。 他说:“听闻你喜欢这个,试一试,若不趁手,我这就着人去改。” 自从离开曲平之后,就没人问过她喜欢什么。 宫中的教养嬷嬷只会一边嫌恶一边无奈地告知她,如何做一个得体大方的公主。 郁微摩挲着剑穗,道:“我喜欢,多谢。” 崔纭往她的跟前一坐,说着些可有可无的闲话:“我在连州待了大半辈子,戎马倥偬,周围都是些莽夫粗人,不懂照顾人。若有哪里做得不好,殿下要体谅。” 郁微摇头:“崔大人不必照拂我,我不会变成任何人的拖累,也不会拖累你。” “谁说你是拖累了?” 崔纭笑了,“分明还是个孩子,怎么如此心思重?明日起别在这儿看麻雀了,入军中来帮我的忙,可好?” “可我不会。” 崔纭认真道:“没有谁一开始就是会的,只有你想不想去做,愿不愿意去做。” 后来的很长的一段时日里,崔纭都对她郁微为欣赏。 逢年过节写进京城的奏疏中,也常会提及公主在连州的近况。 他总觉得,公主年少可怜,只要不让皇帝忘了她,就总还有出头之日。 只是如今连州因竭力抵抗海寇而军费空虚时,又赶上发了大水,粮食没结下几粒,连果树都淹死了百亩。最后只能凭借桑蚕织丝以易钱财。 就是这批救命的丝,途径曲平时却被人所截,不翼而飞。 崔纭于郁微有照拂和知遇之恩,她万不会在他深陷困境时不管不顾。 郁微若不查清此案,是不能安心回去的。 * 夜色冷淡清凄。 打更人已经途径了两回。 窗外大雪压檐,梅枝暗香涌动,细细地贴着人。窗内的郁微只点了一支白烛,对着幽微的烛火瞧了许久那枚带着怪异纹路的令牌。 有人叩门,是锦衣卫到了。 前段时日此案呈报朝中之后并未受到重视,内阁只是草率地定义为匪患,加了道旨意让江奉理剿匪。 连州亏空补不上,崔纭也不依,一封封折子跟雪片一样往内阁送。被缠得没了法子,朝中这才派 3. 鹤梦重续(3) [] 杨荣前脚才走,接着客栈的门就被敲响了。 原以为是杨荣中途折回,直到郁微听到三下极轻的有规律的叩门声。 是姚辛知。 这是她们在连州动身前就约好的方式,用以在任何时候辩别彼此身份。 推开门时,她披着的蓑衣之上沾满了未化的雪。 一路逆着风快步回来,姚辛知又冷又渴,顾不上给郁微见礼,就直接捞起了半凉的茶水去饮。 郁微给她斟热茶,劝道:“过来喝热的。” 饮罢,姚辛知终于有气力开口说话:“殿下,薛逢死了。” 郁微倒没多意外:“怎么死的?” 姚辛知解着肩上的蓑衣,随手掸着碎雪,道:“昨日锦衣卫审他之时也没用重刑,可今夜一去就发现他咽了气。身上无伤,仵作尚在查验。这事也怪不得锦衣卫不谨慎……谁能想到在大狱中也能出事呢?” 外面呼啸的风吹开了窗子,案上的书卷都应风而散,烛台也倒了。 姚辛知匆匆扶起了烛台,合上窗扇。 她站了一会儿,还是把犹豫的说出口了:“只怕我们这回是打草惊蛇了,有人容不得薛逢活着招供。” 自开境通商以来,姜关古道由江家镇守,向来没出过任何差池。就算是一根骆驼毛都没丢过。 可这一出事,被截的就是连州的丝。 绝非偶然。 眼下国库空虚,没有连州的这批贩卖往西境的丝,就没有来年的军费。 郁微自然明白。 她乔装打扮来曲平,本意就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毕竟出门在外,她头上还顶个公主的名头,代表的是皇帝和整个郁氏皇族。稍有一步不慎,就会造成边关将领与皇帝的嫌隙。 郁微像是想起了什么,问:“你能想法子带我进大狱么?” * 侍卫的衣裳不合身,郁微穿着活脱脱一件道袍。 姚辛知和杨荣打过招呼后,把郁微安插在了队伍末尾。入大狱时郁微低着头没正眼瞧人,趁着雪夜狱卒困倦,也便这么混进去了。 曲平的衙署和江府隔得不算远,用的是一队军营,轮换着时辰守卫。这些人都曾见过当年的阿微,若被认出来,难免惹麻烦。 已三更天。 打更人敲着铜锣巡街,声音由近及远。锣声中又掺杂着轻微的诵经声和木鱼敲击的笃笃声,散发在深夜里,格外引人注意。 郁微凑近杨荣,问:“江府近日在做什么法事?” 杨荣的拇指扣紧了刀柄,小声道:“今个我也问过,他们府中人说,老夫人身子不好,近日总梦到已故长公子江许淮,担心她儿过得不好,特请了高僧来诵经。据说,这法事得做小半月。” 若是为了江许淮,倒也合理。 可如今江家深陷截丝案中自身难保,来查案的锦衣卫也尚未离开,他们如何就有心情请人诵经? 这不对劲。 郁微却没想通。 “到了。” 杨荣熟练地找准钥匙开了牢狱的门,指着地上那个被白布蒙着的薛逢的尸身。 看郁微仔细地查验尸身,杨荣又补充一句:“大狱外的守卫我已经换成了锦衣卫。薛逢死了的事,暂时告知了江砚行和他母亲,尚未惊动旁人。” 郁微动作一滞:“你就那么相信江砚行?” 杨荣挠了挠脑袋:“江家旁人我信不过,但江大人的品行,我等还是清楚的。” 江砚行三岁时便被贵妃养在宫中,十几岁才真正被送回曲平。他在京城的声誉也正是那时累积下的,毕竟没人会不喜欢一个聪慧知礼的谦谦君子。 笑意从眼尾淡去,郁微继续查看薛逢身上的其他伤处:“可你更该清楚的是,他姓江。你就那般确定他还是你熟知的江砚行,确定他不会站在他江家那边?” “就算是,也是人之常情嘛。” 杨荣缓缓一笑,“事情出在曲平,他想护着自己的家人不受影响,也在情理之中——薛逢的尸身,看出什么了?” “确如仵作所言,是被人闷死的。” 杨荣的眉皱得更紧:“什么人敢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动手杀人?” 正此时,身后不远处传来铜锁被开的“咔哒”声,最后狱门被人轻巧地推开了。 郁微困惑了片刻,皮笑肉不笑地讥讽杨荣:“看来你们锦衣卫的眼皮,也不怎么管用。” 探出身子看了一眼,杨荣忙挡在了郁微身前,朝那人见礼:“夫人。” 江奉理忙于军务顾及不得府中诸事,所以府中事务大多都是他的夫人齐如絮处理。 齐如絮是将门之女,兄长正是闵州声名赫赫的总督齐广。 如今江奉理能在姜关挂帅,也少不了妻兄的帮衬。正是因着这层缘故,江奉理格外敬待他的夫人,齐如絮在府中也从来说一不二。 薛逢的死讯刚传入府,她便冒着雪出现在了大狱中。 此刻将近四更天,齐如絮面上的疲倦是遮掩不住的。外面风正盛,甫一进大狱,她便被霉冷的气味冲得咳了几声。 兴许是这几年曲平变故着实太耗人的心神,这位原来雷厉风行的江府夫人已经变得苍老许多,就连鬓间也生了霜发。 身后随从递来手炉,齐如絮推开没接,径直走向了薛逢的尸身。 杨荣把郁微挡得严实,道:“深夜通禀搅扰夫人实属无奈,只是这薛逢死得蹊跷,我等也不知该如何向陛下交差了。” 齐如絮扫了一眼地上的尸身:“仵作怎么说?” “窒息而死。” 齐如絮没应声。 这是最不留痕迹的死法,让人即便查也极难查出端倪。 她卷好广袖,伸手去触碰薛逢的侧颊,然后道:“你不必为难。事情频频在曲平出岔子,江家本来就是要担责的。如实禀报朝廷,如何处罚,我一力承担。” 杨荣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道:“事关朝廷饷银和连州战事,只怕不是夫人一句一力承担,便可担得了的。” 似乎没料到杨荣开口说话会如此刻薄,齐如絮拢起衣袖站直了身子,眼神中的坚毅与过往丝毫不差。 她道:“我说可以,便是可以。” “且不说我齐家为闵州做了多少,我年少时也曾亲征沙场获先帝嘉奖,大辰朝中何人不知我齐如絮?如今我与夫君共同驻守曲平,曲平军治理严明从未出错。一句我担得起,尚是说得出口的。” 过往听说齐如絮为人爽快利落,却不曾想说起话来如此干脆。 杨荣抱拳道:“是我失言 4. 鹤梦重续(4) [] 周宁这一跪不打紧,值房中的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处,一时针落可闻。 就算是过去在京城待过那么一段时日,可郁微也自认与京中官员并无过多牵扯,更遑论见过面。 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想起在连州时崔纭曾宴请过昔日同僚,一同饮酒至天明方散。 也是那时,郁微和周宁曾有过一面之缘。 就在人声静得如同一片死水时,郁微轻声打破了沉默:“大人不必多礼,请起。” 江奉理就算年岁再大再老眼昏花,此刻也认出郁微了。 真是隔得年月久了,过去借居江府的小叫花子如今竟出落得如此清秀,他竟没能认出来。 他根本顾不得细想郁微为何会在此,又是如何浑水摸鱼进了大狱。他只记得方才自己盛气凌人地呵责宜华公主斟茶擦水…… “臣竟不知殿下在曲平,怠慢了殿下,臣万死难辞此罪……” 江奉理行拜礼。 郁微搀扶起年纪较长的周宁,照旧递过了擦水的帕子,收拾好周宁身上的水渍,这才淡淡瞥了一眼江奉理:“万死就不必了,下回江老将军可别手抖了,您瞧瞧周大人这一身的水……” “是。” 江奉理应声。 “江将军这般行礼,倒显得本宫刻薄,忘了当年的收容之恩。” 不提倒还好,一提及此,江奉理就忍不住背后生了一层冷汗。 他抬眼看过去,正对上了郁微的目光。她的笑不明意味,看得他更是有口难言。 当年他对郁微,可算不上客气,甚至在气头上说过许多折辱之言。 原以为郁微性子还如过去般逆来顺受,可如今瞧起来却是铁了心不给江氏留情面了。 江奉理艰难地站起来,冲身后侍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去将江砚行寻来。 旋即,他上前斟茶。 谁知郁微却抬手虚扶了一把,语声轻淡:“不敢劳烦将军。” 周宁不知晓其中情由,自然对这暗涌毫无察觉,只处于在此地见着郁微的惊诧中。 他主动开口:“殿下不是应当在连州么?怎会……扮成这副模样出现于此?” 郁微从容接了周宁递来的清茶,道:“此事杨指挥使知情,倒也不算我自作主张。只不过事以密成,不大方便提前告知而已。” 饮过茶,郁微继续说着让江奉理胆战心惊的话:“曲平出了细作,竟敢公然截取朝廷之物,此事非同小可仍需追究,也关乎着连州战事。” 放下杯盏,隔着熏香雾气,她道:“查不明白,我不走。” 分明是寒冬,朔风凛冽,可江奉理竟觉得里衣汗湿,黏着后背怎么都不舒坦。 江砚行若再不来,江奉理这一口气顺不下,或许真得呕出一口血。 终于,门帘被人挑开。 江砚行迎雪而来,裹挟着一身的寒气。 上次两人相见是隔着帷帽的轻纱,模糊不清。 此刻再见,却是不同滋味。 郁微容色沉静,没起波澜,好似来人与她没什么故旧,更没有干系。 江砚行更是如此,冷淡的模样让人很难将二人联系起来。 他端端正正地行礼:“臣江砚行,见过殿下。” 郁微没应声。 周宁先走近来行了对礼。 对于这位年少成名的太傅,连皇帝都不吝赞许,他虽为查案大臣,却需待他多几分周到。 礼数尽了,郁微仍未出声。 今日她原本就是为着薛逢来的,没想过会被人识破身份,更没想过如此和江砚行见面。 多年前京城一别,昔日的阿微和江公子便再无干系了。 江奉理笑道:“今日天色实在晚了,薛逢之死,明日我必给殿下和周大人一个交代。砚行,你先引殿下去府中歇下,有何事,明日再谈不迟!” 从进了营帐以来,江砚行就没与郁微对视,行为举止更是恰到好处没有丝毫逾矩。 郁微轻笑,走近江砚行。 近到隐约可闻到他衣物上的冷香。 “江大人,走么?” 她声音很轻,如流水滑过耳畔。自是说者无心,听者已起了万般波澜。 江砚行沉默着避开她的目光:“殿下可随我来。” 出了值房,大狱距江府也只有几十步之遥,算不上远。冷夜沉寂,周围只有他们二人踩雪的簌簌之声。 江砚行素来注重仪度,单单是背影都清冷如霜。他始终一言不发,沉默地专注走路,仿佛身后只是他不得不敷衍塞责的旁人。 当年她落入青烈军中成了女奴,趁人不备偷刀杀了守卫,以此逃出了青烈部。 可暴雪中的刺风山是那般空茫远阔,她受了重伤,根本支撑不了太久。 山道长得看不到尽头,河湾处覆着薄冰,湿滑难行。 她不慎踩碎了薄冰,一条腿陷进了冰窟里。冰碴刺伤了她的脚踝,鲜血顺着河冰不住地往下淌。 冻僵的她已经顾不上疼痛,回头看着后面漆黑一片,便知晓那些人还没追上来。 她把短刀揣在怀里,试图挣扎,只是那冰口过于狭窄。血水顺着淌进冰凉的水中,她忍痛咬紧齿关,没发出一丝声音。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声,郁微一惊,转瞬又冷静下来,轻轻将手伸进怀中握紧了短刀。 窒息一般的紧张感让她无法冷静。 今日即便是死,也不能再被抓回去。 刀挥出的那一瞬,与一柄剑抵上,发出铁器碰撞的清脆声。身后之人出手之迅疾,令郁微心惊。 脚下的冰终于裂开足够宽的缝隙,她拔腿就要跑,谁知还没迈出步子,就被这人的剑抵在了脖颈处。 她转身的那一刻,看到了来人的眼睛。那份感受足够铭心。 他的眼睛是那般漂亮,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漫天的风雪。 还好,至少不是青烈部的追兵。 那点恐惧缓缓褪去,郁微轻闭上眼缓着气,那剑也被此人收回了剑鞘中。 她的这点放松,被他感知到了。 这人的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别样的情绪,低垂着眼睫收剑入鞘,随后缓缓开口:“我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 看到她杀了那个守卫么? 才松的那口气又被郁微提了起来。恐惧铺天盖地地袭来,几乎冲昏了她的头脑。 既是亲眼看到她杀了那个青烈人逃出来,还追她到这里,必然与他们是一丘之貉! 片刻之后,郁微不等他再开口,毫不留情地抬手挥动短刀,他来不及格挡,就这般任由刀尖刺进了他的肩头。 郁微算不上用力,可声音颤抖着:“我不会再回去了!” 他没料到她会忽然出手,猝不及防就挨了这么一刀,雪白的衣袂霎时被鲜血染红。 江砚行咬牙忍下这痛,仍旧试着去安抚她:“我不……不是青烈人,你信我,你跟我回去,告诉我情况,我就能救下他们!” 郁微剧烈地呼吸着:“杀了你,就再没人能知道我的踪迹,我凭什么信你!” 此人因痛蹙眉,握向刀刃的手已经染了血:“你不想救他们么?” 他握着她的手背,施力不让这刀刺得更深:“你不妨信我!你也只能信我!” 听完这句话,郁微才有所触动。 这里是青烈部驻扎的地界,周围都早已布满天罗地网,她自己想要走出去实属不易。眼前此人中原话说得流畅,看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 迟疑片刻,她收了刀。 江砚行平缓气息,鲜血从指缝溢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分出气力撕下布料覆盖伤处。 尚有一丝血迹在他的眼尾处,如同冬夜中悄然绽开的红梅。 他抿唇不言时清冷出尘,与这周遭的疾风骤雪都截然不同,一切都在他的身旁静了下来,而郁微只看着那梅花般的血。 处理好伤口,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郁微身上。她看着似乎还未到及笄年岁,整个人脏兮兮的像个不知从何处来的狐狸。 分明身量瘦小,却未曾想力气那般足,一刀下来他险些都拦不住。 他抬手过去,这“狐狸”防备地往后退,江砚行靠近过去把她发间的枯草捏了下来,轻声道:“这里危险,不可久留,跟我走。” 她自然是不肯的。 可他说:“我不会伤你。我是曲平军中人,是来救你们 5. 鹤梦重续(5) [] 分不清是不敢还是不愿。 他迟疑了很久才看向郁微。 那日隔着薄纱的匆匆一面,不足以让江砚行看清楚郁微的变化。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这几年着实很久。 她变了许多。 空明的雪夜里,她带着令人凝滞呼吸的丽色。饶是连州清苦,也未曾减她半分漂亮。烛火映亮她原本漆黑的眸子,珠玉一般。 当年他送郁微回京的前夜,是她刚满十五岁的生辰。 他们二人在带着潮湿气息的草地中并肩而坐,一同看月色。可那月色如何,他不记得。 只有郁微的双眼涵着皎洁,对他说:“我很高兴。” “什么?” 她道:“我原以为此生都会四处飘荡如蓬草。可是公子你那日对我说,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了。所以,我很高兴。” 只觉喉间生涩,他挪开了目光,也没再答郁微的话。直到后来很多个深夜,江砚行辗转反侧之时都在回想这句话。 他该答的。 他原本是想答的。 几年不短,却也只是转瞬。 江砚行终于开口,声音却带着与寻常不同的微哑:“你不该掺和这些事的。” 茶烫好了,郁微舀了一勺入盏,眼皮也没抬,笑问:“你就只说这个么?可我做什么,与你有何干系?” 江砚行道:“阿微……” 阿微…… 好久没人这么唤她了。 久到郁微觉得自己就唤作殿下,唤作宜华,从来没做过那个奔波流离的小乞丐。 这样的称呼,无论怎么说都是不合时宜的。 郁微的手僵滞了片刻,旋即抬眼望向江砚行,认真道:“你该唤我殿下,就像你四年前离京那日一般。” “你查明了我的身份,将我送回了京城,我父皇为了答谢你,允了你太傅之位,让你年方弱冠便位极人臣……” “江砚行,我不欠你什么。” 过去郁微认为江砚行与旁人不同,至少他不会轻易放弃她,或者利用她。 而直到她亲眼看到江砚行跪承封官旨意,然后冷漠离开时,她才惊觉,这一切都是笑话和一厢情愿。 他对她那么好,或许是早已知晓她的身份,知晓她是流落的公主。 她好似在那一瞬变成了江砚行立足朝堂的棋子。只要能换来利益,或许江砚行对谁都是同一副面孔。那份温和温柔可以给她,亦可以给旁人。 反正他惯于伪装。 他送她回京城,他什么都没做错。可郁微再也信不了他的话了。 郁微定定然地瞧着他,眸间的冷淡是发自于心的。 江砚行似是有话要说,可是对上她在灯下莹亮而生疏的眼神,那些话又说不出了。 停顿许久,他道:“你从未欠我。” 那年初春,细雨如绵,那个躲在亭子后面为他雕刻竹笛的小姑娘,已经被他亲手送走了。 再也不会有人如昔日那般,用晶亮如墨玉的眸子看他,把礼物藏在身后,对他说:“不要偷看!生辰贺礼,须得生辰之日亲手给你才行。” 江砚行没等到那年的贺礼。 静谧的雪夜,四周一片死寂,连诵经声都止了。房顶之上似乎有狸猫经过,声音细碎。 郁微若有所思了片刻,了然地笑了。 果然,江砚行此人半分都不可信。 一面唤着她的旧名劝说于她,一面又安排了人在这间屋舍之外看守。 “所以你凭什么劝阻我?” 郁微抿了一口茶汤。 江砚行道:“我知道我此刻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可是有些事你可以自己想,为何你才到曲平,我就知道了你的行踪。这件案子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身为公主,最应该做的就是明哲保身。” “大人是太傅,日后就教导太子事事明哲保身么?” 郁微侧过头来看着他,面色没有方才那般轻松,“你可知连州如今境况?海寇盛行,又时逢大水,连州颗粒无收。朝中拨不下军饷,几万将士的命就系在这批丝品之上了。若是拿不到这笔银子,就必得增收税赋,最后累及的就不止是战事了。江砚行,你要我此时作壁上观?” “我没有此意。” “那你是何意?” 窗扇被吹开一条缝,珠帘微动,江砚行受了风竟连声咳了起来,直到面上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尽,房中的僵持终于被打破。 他缓慢地起身,状似寻常:“我明白你。可是阿微,所有的事都不值得你以身犯险。” 多年不见,一见面竟是争执。 辩解之言都显得苍白。 从袖袋中取出一枚玉佩,他搁在了郁微的手畔。正是重逢当日,他执意要送出的那一枚。 胸口的痛以及喉间的腥甜都令江砚行难忍。 他没再多言,行了拜别礼:“天未亮,还有几个时辰好眠,殿下先歇下吧。有需要臣的,唤一声就好。” 郁微入江府本就是权宜之计。 她总不能在暴露了身份之后还回那间暂时落脚的客栈,如此对姚知辛实在是不利。 虽说已经有人知道了她的行踪,可毕竟是少数。其余人十几个亲卫的行踪,还是能瞒则瞒。 既是权宜之计,她也没心思与江砚行置气。她已经不是当年未及笄的小姑娘了,过去对江砚行的那点依赖早已被磨干净。 如今若是江砚行与截丝案有牵扯,她定然不会心慈手软。 外面有守卫,她睡不着。 小半个时辰之后,她披衣下榻去秉烛翻看典籍藏书。 如果郁微记得没错,这间房曾经是江砚行的书房,只不过不知为何如今改成了住所。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旧时的书尚未挪走。 吹开一本棋谱上的尘灰,郁微才准备翻开,便又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她足够敏锐,也足够警惕。 几乎在同一刻,她握紧了手中的剑。 门被敲响了,三下。 郁微心里紧绷着的弦松了。 推门而入的是姚辛知。 姚辛知跟着郁微才到连州时,在连州军中做的是斥候。即便是江砚行的手下,也根本防备不得。对于一个江府,她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地。 姚辛知落了一身的雪,发顶覆了一层白。 见着郁微,她又气又恼:“殿下!外面的看守竟有十人,皆带兵器!江砚行竟敢软禁你!我这就去杀了他!” “哎……” 郁微握住了她的手臂,轻声一笑:“杀他不在此刻。” 她隐瞒身份来此就是为了查清案子,可江砚行说得没错,她的身份已经瞒不住了。如此,盯着她想要她性命的更是不在少数。 现下身在江府之中,至少她的安危得以暂时保全,可以有精力仔细捋一捋来龙去脉,究竟是何处出了岔子。 “周宁和锦衣卫都在曲平,我当着他们的面住进这江府之中,若是我出了事,江奉理就算是死也难脱干系。所以,即便江奉理再不情愿,他也得尽力保全我。” 可姚辛知显然听不进去。 她凑了过来,附耳道:“可是殿下,这江府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方才我听到……” 听闻郁微进了江府,她自然想要找到她,可是江府实在是阔大,她并不知郁微住哪一间。 姚辛知误打误撞便闯进了江砚行的院子。保护江砚行的守卫几乎都被他安排到了郁微的房门外,他身旁只有一个跪着禀事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以黑绸遮面,姚知辛瞧不清楚他的面容,可是却听清了他所禀之事。 原来府中还暂住了江砚行的叔父,江明璋。 这位江明璋是兴化六年的进士,早些年不肯辅佐太子而忠心于永王。 后来太子登基成了当今的皇帝之后,这江明璋怀才不遇,没过上几年就从工部尚书的任上辞官了。 如今他正是在曲平养病。 而江砚行竟在江明璋的身边安插的眼线,盯着江明璋的一举一动。 6. 鹤梦重续(6) [] 江砚行若有所思地点了头,看样子也没打算真的计较。 毕竟郁微这般聪慧之人,万不可能毫无后手便随他来了这江府。 区区几个守卫,想拦下连州军中精心挑选出的公主亲卫,也着实不易。 玩笑归玩笑,郁微总不能一直被他这么派人看管着。 她道:“我已经身在府中了,你还让这么多人守在门外,未免麻烦大人。撤了吧。” “恕臣不能遵命。” 眼底的笑意敛去,郁微看向他:“你莫不是要以下犯上?” 江砚行从容不迫地给她布菜递箸:“这怎么能叫以下犯上?殿下不知,如今府中还住着我叔父一房。人多事杂,稚子吵嚷。若是因此扰了殿下清静,那就是臣的罪过了。” 这些话郁微一个字都不信。 只是以她对江砚行的了解,他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旁人。 更何况,他又提及了江明璋。 这个江明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自己的亲侄儿时刻防备着,甚至还在他身旁安插眼线? 此人既已辞官,便意味着与朝中诸人再无干系才对。可以江砚行的处处提防来看,绝非如此简单。 江砚行来时随身还带了女衣。 他取出搁在郁微的手边:“过会儿府中人会来拜见殿下,殿下可先行换衣。” 若是他不提,郁微几乎忘了自己身上还是昨夜那件兵士的衣裳。 府中除了母亲,再没有其他女眷,能拿出一件符合宜华公主身份的新衣并不容易。 衣裳是很贴心的雪白窄袖,并不妨碍郁微使剑。 郁微抚着柔软的面料,目光又移至江砚行身上:“知道了——江大人还不出去,是要看着我换衣?” 冷不丁被噎这么一句,江砚行才发觉出自己的失神。 “是臣失仪。” 江砚行退至门外。 雪后甚少有晴日,可天色却被映得亮,整处院落已然被洒扫过,除了黛瓦和琼枝之上的积白,几乎看不出昨夜的雪势。 府中多是才换过的仆从,郁微一个也不认得。 先来见她的不是江明璋。 而是江砚行的母亲,齐如絮。 齐如絮来到这处院落时,郁微才换好衣裳,一抬眼便瞧见了衣着素净的妇人。 她抚摸着剑穗,扬唇笑了。 毕竟不算陌生,齐如絮见礼之后便落座了。 见江砚行想开口,她先行拦了:“砚行,我有话与殿下说。” 江砚行了然,退至房外。 待房中只剩了二人时,她道:“今晨才听人说起,殿下昨夜宿在了府中,砚行实在有失体统,竟不告知与我。怠慢了殿下,还望谅解。” “夫人这说的哪里话。是本宫深夜叨扰。” 齐如絮也不再卖关子:“殿下此番亲赴曲平,是为着那桩案子来的。而殿下怀疑,是我江家做的?” 过去在府中时,郁微除了江砚行几乎谁都没怎么接触过,更不怎么了解齐如絮。 而今日这一番话,她倒有些慨叹,不愧是将门女,说起话直来直去,丝毫不避讳其中的隐晦。 郁微否认:“我可没说是。所谓查案,须得查了,才能分明,不是么?” 齐如絮笑道:“殿下若是不怀疑江家,昨夜就不会扮作兵卒出现在大狱。我夫君是个只知道行军打仗的粗莽之人。我儿砚行……” 她停顿片刻,接着道,“殿下应该了解他。他若是截丝谋逆之人,当年就不会为了救被俘的百姓,一意孤行身受重伤,亦不会担心你的安危,亲自护送殿下入京。” 一旁煎着的清茶开始沸腾。 可谁也没去管。 齐如絮哽咽了一瞬:“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挟恩求报。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容不得构陷,也容不得朝廷的猜忌。我的长子为了大辰,头颅被悬于城墙之上数日。殿下……江家的心,还不分明吗?” 起初郁微遮掩身份,怕的就是今日这般。 怕的就是若江家真的无辜,而郁微亲自查案,会使将臣与皇家生了嫌隙。 郁微斟酌着要说的话,可看向齐如絮时,又觉得什么弯弯绕都没有必要。 她道:“夫人,事情出在曲平,朝廷派出了锦衣卫和周宁,我不放心,才又不顾反对亲自来了这一趟。为的只是连州,为的只是案子,与我是谁无关,与朝廷无关,更没有所谓的猜忌。” 郁微起身,道:“换言之,怀璧其罪,江家风头如此之盛,朝中人早有微词。即便不是你们做的,这罪也得担下。查明了,才能有清白。” 自古清白难明,更不是所有的辩白都有用。 齐如絮明白,也便不再说下去了。 只不过这几句交谈过后,齐如絮惊觉郁微好似与过往一样,却又有何处不同。 对于江砚行捡回来了一个小乞丐的事,齐如絮并没有如何过问。 她的长子在那时死于青烈人之手,为此她几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几月。 其间听了这件事,她也只是颔首说一句随他去。 直到初春的某日,她身子大好,终于可以下榻走动。 途径后园时,她瞧见了一个小姑娘,正低头摆弄着破了的灯笼。而身旁的江砚行似是被她的笨手笨脚气笑了,从她手中接过,一点点教她修补,眸间的温煦浓得化不开。 齐如絮最疼爱的就是长子,对于江砚行这个儿子一直都疏于照看。 在她眼中,江砚行是极懂事的,对谁都疏离冷淡,从不会对谁如此细致。 除了对郁微。 也是那日,她对江奉理说及此。 江奉理只是不以为意地一哂,说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乞丐,日后赶出府去就是,万不会误了他儿的姻缘。他儿日后要娶的,必是显贵人家的闺秀。 此话不知为何被阿微给听去了。 这个小姑娘竟不畏人,主动拦了她,道:“为何说我会误他姻缘?那我……以后不要他来送饭食了,可以吗?” 齐如絮心软,张口欲言,却被江奉理打断:“养好了伤,你就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去砚行看不到的地方,永远看不到的地方。” 几年恍然。 那个说话时小心翼翼之人,如今镇定地坐于齐如絮的对面。 不变的是,她依旧不畏人,无关她的身份如何。 齐如絮道:“明白了 7. 鹤梦重续(7) [] 京城的冬格外冷,数九寒冬里烈风挨着人的面颊吹。 西侧是司礼监值房,燃着上好的银炭。 坐正中的那人正随意地翻着纸页,而一旁是跪在他脚边捶腿的小宦官。 “陛下仁孝,成日守在太后病榻前,可太后的病为何却总不见好,听说是昨日收到了连州的军报和曲平的折子,总不能是被公主气成如此的吧……。” 听了这话,坐在正中的孟罗才抬眼,踢了一脚说话的小宦官,语气不耐烦:“这是你能置喙的?” 小宦官心惊,退后跪好。 “是。” 孟罗才捂着手炉,整个人都窝进厚实的裘衣中。小宦官识相地把燃着炭火的铜乳炉往他跟前移了点,继续捶腿。 得了舒适,孟罗才终于肯开口点拨两句:“大辰江山最后是要太子担起来的。陛下虽子嗣不多,但让一个公主做这些,是僭越。” 孟罗才也懒得再多费口舌。 年纪愈大,他愈是明白在宫中说话做事,最忌讳的就是失了分寸。 只要能守得住分寸,就不怕明里暗里会得罪谁。太后端不平孙女孙儿这碗水,他这个做奴才的可不能也跟着端不平。 “陛下传召。” 门外闷闷的传来叩门声。 孟罗才这才由小宦官侍奉着穿了鞋袜,慢悠悠地往乾明殿去。 司礼监和乾明殿没隔着几步路,可孟罗才走了有小半刻钟。 不是怠慢,是他猜着了皇帝的意思,心里没什么底,须得一边揣度一边去。 殿中的地龙烧得旺,半点没有冷意。孟罗才解了外衣递出去,弓着身子跪在地上等皇帝说话。 久没动静,他一声不吭。 这几日内阁里要紧议的就是连州战事。连州沿海,海寇横行,逢上水灾后如今更是寸步难行。 而连州向毗邻的闵州借粮却遭了拒绝。 闵州总督齐广不肯相助,说是大水亦有损闵州百姓,如今城中口粮只够他们自己过冬。 昨日来的军报不外乎是这几桩事,外加一件郁微孤身往曲平去的消息。 不知隔了多久,皇帝才掀了帘帐外出。孟罗才忙上前搀扶,顺道转接了殿外宦官递进来的茶水。 “连州的军费还缺多少?” 孟罗才思索片刻,答:“回陛下,户部核算连州今年用度,除去军甲器具耗费,缺了少说得有一百多万两银子。若是运往西境的丝没出岔子,约摸是能补上的。” “军饷从未亏过他崔纭,这银子也是实打实拨下去过的,去了何处,又为何会有亏空?他崔纭不用反思么?” 见皇帝动了怒,孟罗才忙劝:“陛下息怒。战事紧急,连败两场耗费巨大,这崔大人也是没了办法才有所疏漏。待此事过去,陛下再追究问责也不迟……” “你在为崔纭开脱?” 孟罗才顺从而答:“奴婢不敢。只是眼下战事不停,连州离不了他。陛下就算是要惩治,也得择合适之人接手连州后才能做啊。” 分明错不能尽数归结于崔纭,可皇帝张口就是对崔纭的责难,可知若非因战事离不开崔纭,他早已容不下此人。 孟罗才呼吸一屏,等着皇帝开口,印证自己今日这圣心是否揣摩得当了。 皇帝沉默不语,低头尝了手中的茶,品出了滋味,转而问:“闵州的茶?” 孟罗才松了一口气,道:“正是。” “闵州……” 皇帝想不起闵州齐广上一回进京是何时了。这些年闵州风调雨顺,也没闹过民乱,税赋都照常收得上来,他便免了这许多规矩。 齐广还是曲平城江奉理的妻兄。 他虽忌惮这两家联着姻亲,却又因闵州距曲平千里之遥而松一口气。 只要驻地没挨着,这些重臣良将,如何结亲,他不会干涉。 皇帝思忖片刻:“说起闵州,朕就不免想起曲平的江奉理。朕早就封了他那次子江砚行为太子太傅,为何却迟迟不肯入京赴任?” 孟罗才接过他饮完的茶盏,搁在一旁,道:“陛下忘了么,去岁这江大人呈了告病的奏疏,说是旧疾再犯,求陛下允其在曲平多做休养。 “原定的就是今春上任。陛下若是想让他早来,可再加道旨意催一催。” 皇帝嗯了一声:“备纸笔拟旨吧,开春之前,朕得见着他。” 只要江砚行进了京,就会成为一枚可以拿捏的,最有用的棋子,皇帝就再也不用畏惧江奉理和齐广。 如此,旨意下到闵州去也就不会是施行不动的一纸空文。 百利而无一害。 当年封他做太傅,看似是对他寻回公主的恩赏,实则为对江氏的钳制。江许淮已死,江奉理只剩这一子,由不得他不上心。 明升暗贬,权衡周旋。 “陛下,公主也在曲平呢。” 皇帝刚握了笔,这又搁了下去。 以他对郁微的了解,她此番往曲平去,不是朝中传的贪玩不顾大局的说辞。 连州原本就做着和西境诸国的丝绸生意,赚下的银子正好可以贴补军费。而入秋的那一批丝绸却在姜关古道被人截了个干净。 当时皇帝身子不大好,此案由司礼监批红之后也就没什么后续了。 现今细细思忖起来,的确有些蹊跷之处。 即便是匪盗,也断然不敢轻易截朝廷的货物,此番定是有人在里面搅混水。 只有查清楚了,往后这连州的命脉才不会被人断绝。 皇帝瞧了一眼孟罗才,片刻后从容提笔,继续拟旨:“不管她,年纪小贪玩也实属常事。在外面玩腻了,她自然就会回来了。” * 一只送信的鸽子扑腾着翅膀落在了郁微的窗前。才睡醒的郁微捧它入怀中,取下了它足间的信。 信中前两个字格外刺眼。 ——青烈。 郁微的指腹按在布条上,按得格外用力。 披上狐裘外出时,门外的守卫欲拦,却被郁微冰冷的眼神给吓退了去。 “备马来,还有弓箭。” 守卫跪道:“殿下别为难我们……” “你须得明白,江氏为何有今日尊荣,而你,又是在为谁做事。还是说,你们名为护卫,实则行的是囚禁?” 这样的罪名他们可不敢冒领 8. 刺风山雪(1) [] 耳边风声正盛,旌旗猎猎作响。 可郁微却什么都听不到。 心口似有东西倒流而上,直冲热她的头脑,最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虚空。 这一次,救下的是昔日阿微。 “殿下……” 姚辛知见过郁微使剑练刀,却从未见过她张弓搭箭。原以为她是不喜此术,却不知这才是她最精妙的一样。 百步之内能射穿纵马之人的胸口,即便是在连州军中,也是极为少见的精准。 郁微收弓,缓了许久才睁眼。 将弓箭递与姚辛知,她道:“小孩定是吓坏了,去看看。” 小姑娘捂着双眼倒在血泊中,坠马时也伤了脚踝。郁微抱了她,替她擦着额间的污渍,低声道:“没事了。” 小姑娘揽着郁微的脖子哭出声:“阿娘,我要阿娘……” 郁微抚了抚她乱蓬蓬的后脑勺,哄道:“好了,带你找阿娘。” 孩子受了惊吓,郁微就没再骑马,而是一路抱着她步行往回走。 郁微放轻步子,对身旁的姚辛知说:“怪不得咱们这一路,无论去哪都有人泄露行踪,原来是自己人出了岔子。” “是属下失职!” “不怪你。”郁微抚着小姑娘的后背,道,“此人已死自不必再提。可曲平有人与他里应外合,这才是最骇人的。姜关战事在即,若是军中出了事……” 犹豫许久,姚辛知说:“可咱们做不了曲平的主。看那江奉理也不是什么讲理之人,就怕说不通,到头来他怪到我们头上,说我们引来了青烈人……” 青烈部想要对付大辰,万不会从一个公主身上下手。只能说朝中有人与青烈勾结,利用青烈的人手安插在连州,又截走了连州运往西境的丝。 如此种种,针对的是崔纭。 做下这些事,要谋的绝不是钱财和权位,也绝不是为了朝中党争。 而是整个大辰。 想要弄明白这里面究竟牵扯了谁,还是得从江家下手,须得利用江氏之人。 “他不讲理,那就找讲理的人。” * 江府议事的正堂中吵得不可开交。 曲平知府留着花白胡须,说起话来嗓子像是呼啦作响的枯叶。 没争上两句,他就开始咳嗽。 他原本是京官,与周宁是同僚。那时他们二人便常因为政见不合而争执不休。 只是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在此地相遇,又是一场争吵。 见郁微回来,周宁先迎了上来,关心道:“青烈细作的事臣听姚将军说了,为何殿下的亲卫中能有青烈人?那不是殿下从连州带来的人么?” 郁微解着肩上披着的狐裘,脱下后搁在臂弯间,道:“此事我也生疑。” 周宁道:“他们定是天大的阴谋,就应该彻查曲平驻军,以绝后患!” 曲平知府来了气,又是一阵咳。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才开口:“不能查啊。青烈草场广袤却极为缺粮。临近年关,他们本就不老实。过去哪次战事不是在天寒地冻的冬日?” “今年也要戒严,此刻大查军中,岂不是会扰乱军心?让青烈部钻了空子,那可比一个细作还吓人!更何况,这人是殿下从连州带来的,与我曲平军有何干系?” 周宁反唇相讥:“他是进了曲平军中才露馅的,定是曲平军中也有人与他暗通款曲!年年败仗,你就敢说,不会是军中出了问题么?顺着今日这个由头查一查有什么错?你总拦着不让查,是何居心?” 被扣上这样一顶居心不轨的帽子,曲平知府哪里受过这种气? 他也不再给周宁留面子:“除了五年前那次夜袭,我们也从未让青烈人打进姜关!周大人只是朝廷派来查案的,这如何用兵如何治军,就与你无关了吧?你蛊惑殿下意图扰乱军心,又是何居心?” 见他如此睚眦必报地反击,周宁道:“知府大人也不要与周某在这相争,你既说事关治军,那咱们就去找江老将军辨个分明!” “二位停一停。” 郁微看着曲平知府咳得厉害,便给他们各自斟了盏茶。 这才道:“战事和细作两下都是要紧事,也不是全无干系的两样事。不若等江将军来了,再谈也不迟。” 周宁颇为犹豫。 那江奉理行事素来畏缩,当年若非他受了伤缩在刺风山中不肯出,曲平也不会被掳走那么多无辜百姓。依如此之人来做决定,多半还是无功而返。 但这些话,他自然不可当着曲平知府的面说。 郁微明白他的意思,起身道:“周大人,此事毕竟是出在本宫带来的亲卫中,总不好因此大动曲平军。先搁下不议,还是以朝廷派给你的案子为主。” 说罢,她挑帘出去了。 周宁在后行了拜礼,回头看到曲平知府的模样,还是有着一肚子的气,甩袖坐下独自饮茶了。 * 郁微正翻书,却听见了房门外的脚步声。 推开门,正看到江砚行放下饭食转身就走。郁微倚靠着门笑了,道:“这就要走?我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不进来说话么?” 江砚行顿步,转过身时眼底的波动又很快平静为笑意:“若殿下不嫌臣烦,倒没什么不可以。” 说罢,江砚行娴熟地在她对面坐榻之上坐定了。 他原本就生得极为出尘漂亮,褪去那层冰霜,反而更惹人注目。 低头为她盛汤时,江砚行修长干净的指节握着汤勺,竟让郁微由衷的感叹,此人若不是心机深沉,那可真算个无甚缺点的美人。 她接过汤:“江大人早已及冠,为何迟迟不成亲?” 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么句话,江砚行的眼睫微微颤动,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极轻地笑了:“殿下今日唤臣,想必不是为了问这些私事?” 自打两人重逢之后,郁微着实没给过江砚行什么好脸色。江砚行也是识趣之人,所以才不常来扰她。 今日郁微却唤他入房中叙话,实在反常。 郁微抬眼时对上了他的视线,从他透亮的双眸之间,看出了一些不明意味的哀戚来。 或许不是哀戚,她分不清。 江砚行转了话锋:“殿下若是为着青烈之事唤我来,那还可商讨一二。若是为着别的事,恕 9. 刺风山雪(2) [] 自打那日将令牌之事告知江砚行之后,两人便没在府中碰过面。就连一向是江砚行亲手送来的饭菜也终是换成了府中的侍女来做。 这几日江砚行不来烦她,她也便更有精力处理丝绸案之事。 如今薛逢虽死,丝绸却是寻回了七成。 那些匪徒尚未来得及彻底转移赃物,严刑拷问之下自然什么都交代了。但他们只听命于薛逢,全然不知薛逢背后又牵涉了何人。 这背后的主使尚未揪出,可至少连州的军饷暂时有了着落。 郁微写完给崔纭的回信,把笔尖洗净后放回玉搁上,然后晾着信纸上的墨。 信并不长,毕竟崔纭如今忙得焦头烂额,根本分不出太多的精力放在抵御海寇以外的事上。 如今的大辰西北防着青烈,东南海患不平,实在是腹背受敌。 此时朝中出了细作,就连清查梳理起来都十分麻烦。 外面的鹦鹉叫了。 拎着进房中来的是姚辛知。 把鸟笼搁下,姚辛知撩袍落座。 郁微眼皮都没抬一下,笑她:“今日又迷昏了几个侍卫进来的?” 姚辛知:“没有啊——两个而已。” “江家人不计较,你就这般肆无忌惮,还拎着鹦鹉来?” 姚辛知把额前碎发撩至耳后,轻蔑一笑:“他们又拦不住我,还非得装腔作势一番,瞧着就让人心烦。再者说了,这些侍卫没日没夜守着你,实在是辛苦,让他们睡着休息会儿,也没什么错啊……” 逗完了鸟,姚辛知才压低了声音说起正事:“江明璋最近不太对。” “怎么不对?” 姚辛知道:“自打殿下提醒我之后,我便一直派人盯着这个江明璋。往常他清早会出门闲步,后晌会在庭院避风处弈棋,晚间会和江奉理说话。可是近几日……却没见过他了。” 郁微并不在意:“或许是病了。” 姚辛知摇了摇头:“这几日并无大夫入府。” 那就是不在府中了。 偏巧这个时候江明璋不见了人影,江砚行也开始忙碌而行踪不定,着实让人疑惑。 郁微低头把信折好塞进信封之中,封好蜡,道:“丝绸寻回了七成,也算有个结果了。朝中人只怕不能容忍我继续留在曲平。反正就要离开这里了,他们如何,与我有何相干?” 听到明日就能离开此处,姚辛知一拍桌子,感叹:“殿下,你终于想明白了。崔大人想来也不会因此受到朝廷的责难。最好今日就走!” 对于姚辛知而言,没有任何事比郁微的安危重要。 如今江家已知晓军中有细作,自会想办法解决。若是郁微执意追究下去,江家非但不会领情,还可能会陷她于危险境地。 不若早些离开。 刚做好回连州的打算,门就被叩响了。 是府中的侍女,轻声细语地表明了来意:“殿下,夫人说今日府中设宴,特邀殿下赏光赴宴。” 寒冬腊月,不年不节,焦头烂额的事一大堆,在此刻设宴,算是什么由头的宴? 郁微刚想回绝,就听到侍女接着说:“夫人还说,府中诸人俱会到场,都想一睹殿下风采。” 郁微扬声:“知道了,去回禀夫人,本宫一定会去。” 侍女称是告退了。 这句“一定会去”直接点了姚辛知的火气。 她怒道:“不是刚说好今晚就回连州么?直接走吧,还赴什么宴?江家人能有什么好主意等着咱们?” “你这脾气,都不肯听我把话说完么?” 郁微道,“曲平先是丢了丝绸,军中又出现了与青烈人接应的内奸。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可却只有一人从未出现过。而今日,他亦会在江府之宴上出现。” 听完这一言,姚辛知终于缓慢地捋清楚了来龙去脉,若有所思地问:“江明璋?” * 这是郁微头一回见到江明璋。 与江奉理身上的将帅之气截然不同,数十年朝堂浮沉之苦落在江明璋身上,只化成了身上的薄衣、略显浑浊的双眼中那淡之又淡的无谓。 他年逾半百,身穿薄衣而不畏冷,半点看不出抱病的模样。想来当初因病辞官只是个借口。 坐于江明璋身侧的是一个与江砚行年纪相仿之人,穿着素净,以木簪束发。 此人侍奉着江明璋用茶食,颇为尽心。 不苟言笑的江明璋只有瞧见他时,面色才会稍稍和煦上一些。 “元玉先生。” 郁微唤的这一声,谁都没料到。 即使是江明璋也未曾想过,他如今已然辞官做回了庶民,还会有人以他之字,唤他做先生。 加之此人是国朝的公主。 良久,江明璋起身见礼:“殿下此称,老朽愧不敢当。” 郁微道:“元玉先生之名,本宫早有耳闻。听闻元玉先生当初辞官是因着抱病?不知如今可好些?” 此一言,江明璋面上才起的笑意敛了回去。 宴上的热闹也停了,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江明璋因着永王的关系不受皇帝重视,此事人人知晓。辞官自然是因为仕途不顺。 平素在府中,没人敢议论。 今日这宜华公主却当面问及,若是答得不好,难堪事小,保不齐还要领罪受罚。 江明璋抿唇不语。 他身旁的那位青年人起身,取了厚氅衣来,俯身披在了江明璋的肩上,然后向郁微一拜,答:“回殿下的话,老师的病一直未好。今日听闻殿下赴宴,一时高兴,出门竟却忘了带外衣御寒。这不,我适才让人取来。” 此人做事滴水不漏,说话时颇有条理又不乏恭敬,全然挑不出错处。 郁微问:“你是?” 此人答:“在下何宣,是老师在京中时所收下的门生。老师身子不好,辞官回乡养病,我等做学生的,自当跟从以侍奉在侧。” 宁肯放弃仕途,与江明璋一同回到曲平?这倒是有意思。 大辰数百年基业,如此尊师重道,几乎将老师当作亲生父亲来侍奉,宁肯不要在京的前程的学生,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 郁微颔首。 何宣也不再多言,而是继续为江明璋布菜。 每每郁微有话想问江明璋,都会被这个何宣拦下话头,然后用一番让人听不出毛病的话搪塞回来。 天色彻底暗下时,江砚行这才赴宴。他似乎是真的病了,面色看着比前几日更苍白。 < 10. 刺风山雪(3) [] 自打重逢以来,江砚行便比之前都冷,说是块捂不热的硬石也不为过,从他口中撬出些有用的话更是极难。 既如此,郁微也不愿思索他又是何处不高兴,随他去了。 整场宴,江明璋始终避免开口交谈,只是沉默地用饭和观赏歌舞,于是郁微也没找到机会问话。 席散之后,郁微起身要走,却被人给叫住了。 是江明璋的学生何宣。 郁微身旁的护卫抽剑阻拦,着实将这书生给吓了一跳。 宴上隔着莲池,郁微看不太清此人的相貌,此刻一见,却觉得这个何宣实在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眉峰偏柔,不张扬。 他身上苎麻的交领短衫旧得发白,凭着数回浆洗才软和些,也因此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兴许是留在江府中始终是外人的缘故,何宣行事很是勤谨知礼。凡是江明璋不便答的,皆由他代替说了。 “你有何事?” 郁微发问着,一边示意护卫不必动剑。 何宣看到剑收鞘,紧皱的眉舒展开。 朝郁微见礼,何宣道:“如今在下身无官职,自知不该叨扰殿下,可是今日与殿下一见如故,着实是有些话想说。” 郁微侧目看了眼护卫:“你先回避。” 护卫抱剑称是。 江府的后园中闲杂人都离去了。 寒冬腊月里,这人额间生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抬手用布衣袖口擦拭干净之后,他这才放松了一些,笑道:“今日怎么不见姚将军相随?” 提及了姚辛知,郁微唇边的笑意也淡下去,问:“问她做什么?你认得她?” 姚辛知在京时一直关押在大狱,后来随郁微去了连州时才将功补过成了军中之人,按理来说与这何宣应当没有任何关系才对。 对于过于熟知自己处境和关系之人,郁微都抱有警惕之心。 何宣道:“哦,这就是一些陈年渊源了,在下大抵比殿下还要早认得姚将军。想必姚将军定然与殿下说起过几年前的菏州水患,为了修筑堤坝,菏州官府竟……强征徭役。姚将军的兄长就在其列,后来被管事之人无故殴打致死。” 是有这么桩事。 当时管事之人是河道官员的妻侄,行事颇为肆无忌惮。当年被他殴打折辱至死的百姓并不少于十人,皆被埋骨河道之下,此人罪行也被隐瞒。 尚为庶民之女的姚辛知想为兄长讨公道,却险些被欺辱,反抗之下错手推了一把,谁知此人竟死了。 在那之后的姚辛知百口莫辩,获了死罪,将于秋后处斩。 可没等到秋后,就先等到了郁微回京。皇帝下旨大赦,她这才留了一条命。 何宣继续道:“所有人都说姚将军曾犯死罪,罪无可恕。可只有在下知晓,姚将军是受了天大的枉屈。只因……当年在下的父亲,亦在受辱之列,如今尸身也未能寻回。姚将军之怒,亦是在下之怒。” 竟有这桩情由。 菏州天高皇帝远,收几两银子便鬻官授职之事屡见不鲜。底下做事之人常是官老爷家的旁支远亲,关系错综复杂,理都理不明白。 得罪了河道官,家中便常有登门挑事的。姚辛知的母亲不堪其扰,一口血呕出,没几日便病死了,此后谁也没机会为她说句公道话。 郁微的防备之心稍减,宽慰道:“你也不必过于伤痛了。此案已经彻查,当年强征徭役的菏州官府官员皆被惩处。你父亲在天之灵,应当得以告慰。” 何宣再拜:“在下知道,是殿下当年执意为姚将军讨公道,不惜惹怒圣颜也要追究此旧案。殿下是我的恩人。今日一见,不胜感念!” 这个何宣实在是玲珑剔透之人,即便是郁微心中仍旧对其怀有芥蒂,面对他句句攻心之言,也很难再冷漠以对。 两人并肩在后园中走着。 石灯中的火光暗淡许多,几乎看不清周遭的环境。 何宣道:“只是惋惜,姚将军平白落下恶名。希望没有小人的闲言碎语扰她清静。” 郁微却笑了:“她是将军,安身立命凭借的是手中剑。至于闲言碎语……” 她将剑抽出一截。 剑刃出鞘之后在寒夜里闪烁着凛然之光,令人无故生畏。 郁微道:“没有人敢。” * 天气才见回暖,地上积雪开始融化,曲平便又被一场冷风侵袭,下了一场绵密湿冷的冬雨。 临行前的天色晦暗,郁微裹着厚实的披风站在廊下看雨。 面前头顶蓑衣疾步而来的是杨荣。 他今个没穿锦衣卫的玄袍,只穿了件灰褐襕衫,脚底的靴子踩水而来时发出咯吱的声响。 取下蓑衣抖净水渍,他抱拳行礼,对郁微道:“殿下,真的要走了?” 担心廊下的鹦鹉畏冷,郁微取下鸟笼转身入了内室。 室内炭火将要烧尽,虚虚的剩了一抹火光,仿佛雨丝吹进窗子就能熄灭了它。 她手执钳子往里添新炭,道:“除去损耗,丝绸寻回了七成,西境的买商今夜就能抵达曲平。连州的生意做好了,我自然得回去了。留在这里太久总归不好。” 理虽如此,可依照杨荣对郁微的了解,没抓到此事的谋划者,她是绝不甘心就这么离去的。 他道:“此案唯一的线索就是薛逢,他这一死,案子就查不下去了。周宁与曲平知府每日争吵,我这耳朵都磨出茧来了……” “杨指挥使打算如何?” 杨荣搓了把手,沉思片刻:“将此案与青烈细作之事一同报回京去。等着内阁给说法吧……” 郁微眼尾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哦,原来锦衣卫也是听命内阁的。” 杨荣哑口无言了一会儿,忙道:“殿下何必说这些话,如今这事儿实在棘手……” 郁微正色道:“事情出在曲平,你也在曲平,为何事事都想着上奏?如今内阁中是人是鬼,我们分不清,父皇他也是分不清的。他要你们来此,不就是让你行事自行裁度么?” 好似一瞬的醍醐灌顶,混沌模糊的一切都在这一句话中被挑开了关窍。 他处处顾及着功臣良将的苦心,不敢行事过激,甚至畏缩不前。 可他忘了,这不仅是丝绸之案,更有可能是一桩谋逆之案! 出手畏缩,换来的就只会是大厦倾覆。 郁微最后的声音很轻:“锦衣卫为谁效命,应当做什么,图的是什么,杨指挥使要掂量清楚。” 杨荣道:“我自然明白,如今没有头绪,干耗着总归也不好。” “那我送你一个头绪。” 郁微把鸟笼挂好,转过身来看他,“能进出大狱的是江家人,可姓江的却不止有江奉理和江砚行。” 杨荣一怔:“您是说江明璋?在京没搅出风浪,回了曲平也是赋闲。他都辞官养病了,在江府哪里还有这滔天的能耐?” 郁微道:“他有没有杀了薛逢的能耐我不知道,可正如你所言,他如今辞官赋闲家中,若是查他应当会更方便。还有他那个学生,尤要留心。” “是。” 因着冬雨的缘故,天格外昏暗。还未到酉时府中便掌了灯。 院门被推开,挤进一丝风灯的光,倏然映亮了半个庭院。 脚步声停在门前,含混着雨声,让人险些以为 11. 刺风山雪(4) [] 她做乱世里的孤女,做敌营中的女奴,和黎民苍生一同感知着何为水深火热,何为权斗之下的蝼蚁,何为池中之鱼。 如今她是公主,本该庆幸身份的骤变,却又不愿变成那灼人的水火,不想忘了昔日拼命才能跋涉出的泥潭。 事与愿违,每当她想做些什么,就有人要她死。 连州抵抗海寇惨败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听闻是军械过于陈旧。加之逢上水灾青黄不接,将士们都是饿着肚子奔赴战场。毗邻的闵州不肯相助,朝中又有人故意将错引到崔纭的身上。 即便京中派了人来查案,也不过是迫于压力走个过场,没人指望被截走的丝还能寻回来。从始至终只有郁微一人固执着,执着于解决此事。 江砚行静静听完,问她:“你还记得当年在刺风山里,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似乎是过于畏寒,江砚行拢紧了氅衣:“刺风山常年积雪,连鸿雁都飞不过去。传言古时西境有女名唤雁姬,死后化而为神,能令四季骤转水草丰茂,亦会使万物干枯。可即便是住着仙神的刺风山,也隔不断青烈人的弯刀,绊不了行商的骆驼。” 视线落在她的眼睫上,江砚行的声音忽而变得轻缓:“同样的,也阻止不了你活着走出来。” 郁微抬眼,两人的目光相接在一处。 她轻声笑了:“的确,只要有心,世上无不可成之事……” “除了你的仕途官位,江大人还有挂心之事么?” 见江砚行未答,她站起身,“想也没有。天色晚了,大人本就抱恙,就不必陪着本宫在这里吹冷风了,回吧。” “我有。” 他只是应,却不细说。 半晌的僵持之后,他换了话锋:“来的路上,我看到锦衣卫派人去搜叔父的院子了。他们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是你的意思?” 郁微反问:“难道你现在,还要为江明璋开脱?说刺杀我的那人,不是他派来的?” 江砚行从不做无谓之事。 既然派了眼线时刻盯着江明璋,就定然是有所察觉的。 当日她把刺杀之人的令牌丢给江砚行,他的反应很平静,可是眸中却是震惊。 郁微道:“因为你知道要杀我的那人是你叔父派来的,但却不知道那人是青烈人。世代镇守曲平,与青烈有血海深仇的江家人,勾结青烈……” “不是这样!” 江砚行终于反驳,“你给我一段时日,我会在赴京之前解决这些事。如若不然,任朝廷处置,百死无怨。” “我凭什么信你?” 夜雨沾湿了他雪白的袍袖,平素看着如山般岿然不动的江砚行,此刻竟带着苍白和狼狈。 他看着她:“阿微,我不会骗你了。” 他的话总是真假参半,郁微很难说服自己去相信。可此刻却从他的眸中看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房中还搁着没碰过的汤羹,时隔太久,已经由烫转温。 郁微拂袖去盛了一碗,自顾自背对着江砚行坐了下来。 搅动着汤盅,她终于开口:“我就要走了,有什么话你就去与锦衣卫说。我们……日后井水不犯河水,自然用不着我信与不信你。” 廊檐还在滴水,如断线的珠子般落在石板上。屋中沉寂到几乎耗尽了江砚行全部气力。 井水不犯河水…… 或许四年前,两人就已经是这般境地了。她做她的公主,他成他的太子之师,从此再没有昔日的阿微和江公子。 几句话的功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音逐渐微弱,最后,雨停了。 雨停了。 这雨为何这么快就停了…… 她说过雨停后就要离开了。 再相见是何年月呢?还会再相见么?当年江奉理的锥心之言如今回荡在江砚行的耳畔,一点点熬干他的心绪。 江砚行再度取出了那枚玉佩,搁在她的手畔:“今晨回房时,发现你还回来了。说了送你便是送你,你若不喜欢就扔掉,打发送人也可以。都可以。” “你……” 往后或许不见了,他只想有那么一点点的痕迹,来证明他们不是陌路人。 江砚行道:“我只有这一件挂心之事,可以成全么?” 只是一枚玉佩罢了,怎么被这人说得如此可怜?比方才争执时还要多几分祈求意味。 郁微烦乱地把玉佩收进袖袋中:“回去就送人。” 江砚行似乎是笑了一声,只不过声音过轻,隐于在摇动碰撞的珠帘中,谁也没听清。 *** 郁微是深夜启程的,也未与曲平官员和江府中人辞别。 为了防止有人知晓踪迹,姚辛知与亲卫特意没走来时的官道,而是转而选择了最湿滑难行的刺风山外之路。 少有人行的路上,除了他们的马蹄声,就只剩下了疾风和雁鸣。 自打当年曲平战败之后,朝中就对曲平的防驻军事颇为上心。 姜关作为大辰的咽喉,近几年城防驻军就增了三成有余。 加之将近年关,江奉理早已让曲平军进入了备战的状态,如今若是青烈部侵袭,倒是不一定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现今的刺风山,正是一片白雪皑皑,不见当年血染汜河的惨况。 姚辛知的马行走在最前面,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忽而放慢了马速:“刺风山真是太大了,这都走了小一个时辰了,也没见着尽头。” 她回头看着郁微,问:“殿下,当年你是如何从青烈部中逃出来的?” 太久了。 久到郁微曾试过刻意忘记那些血淋淋的细节。好像只要她不去想,就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 她随口敷衍道:“一刀扎死一个守卫,就出来了。” 姚辛知被她这话逗笑了:“你当年才十四岁吧?怎么扎死的?问过你好多次了,可你始终不肯说。” “我想想。” 当年她缩在囚牢的最里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孩被揪了出去,然后被殴打咽气。 也是那个时候,她听到了有大辰人说话,问他们谁会吹箫。 都是寻常的百姓和军中之人,没人特意去学这些丝竹之器。 可是她已经三日未进水米了,哪怕是一直躲在最里面,也会是体体面面地被饿死,不会有任何生机。 她嗓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却坚持着出了声:“我。” 跟从私塾先生夫妇生活的那段时日,她曾见过箫,也曾跟着学塾中的孩子学过一二。 其中一个身形剽悍的青烈人如同拎一只鸟雀一般,把郁微从最里面的人群中揪了出去,上下打量着那时面色蜡黄,面上尽是血迹的她,最后嫌弃地给她卸了锁链,让另一行人带她出去了。 那是她那几日第一次呼吸到干净的空气,久违得仿佛是来生。 方才那个说中原话的男人走到了她的跟前,说:“王女无法安眠,这几日,你吹箫给她听。若是不老实,或者王女不喜欢,我会立刻杀了你。” 王女是青烈首领的女儿,因为首领征战在外,不放心撇下女儿,便亲自带在身边照看。 真正见着王女时,郁微才发现王女只有十岁。似乎是身子不好,唇色发紫,即便王帐中很暖,她也依旧咳声不止。 王女会说中原话:“你会吹这个 12. 白日晚照(1) [] 上元节后的两日,京城的雪还没停,河畔清梦楼的灯笼未来得及撤下,尚且残存着几分热闹的痕迹。 楼阁内供着暖炭,小炉灶上还烫着酒,香炉气息氤氲,朦胧地笼罩着着窗外天际的一层薄灰。 徐闻朝觉出燥热,当即脱下了身上的狐裘递于身边人,只着单衣举着箭矢投壶。 “我就不信了,今日竟一支也投不中?” 说罢,徐闻朝解下腰间的钱袋,抵出了一块金子:“再来!” 同窗韩均被他这架势逗笑了,调侃道:“徐小公子,投不中就认输,待会儿若是把裤子都抵出来,今日回去徐大人非得抽你几鞭才解气!这支若是能中,方才的簪子就还你!” 被人当面嘲讽,徐闻朝哪里甘心。 徐闻朝紧张得额头都浸满了汗,举着箭矢尽力的瞄准,最后扔出之时竟闭上了眼睛。 这一闭眼,却误打误撞的进了! 徐闻朝抹了把汗,得意地朝那人伸手:“来来来,簪子还我!这么简单的投壶,早说了我能中!” 韩均给出了簪子,感叹道:“你若读书有这劲头,科考也不会落榜了!你瞧瞧执盈……” 徐闻朝反以为荣,将簪子重新戴回发间,笑道:“执盈可是我亲妹妹!我妹妹,全京城第一好!不如她也不丢人啊。” 韩均继续逗他:“执盈是京城第一好,那你的心上人是第几好?” 听到这,徐闻朝开始烦了,拨开他的肩继续投壶,道:“我哪有什么心上人?” “之前嚷着要做驸马的不是你么?” 箭矢扔出,直中壶心。 可徐闻朝却高兴不起来了。 方才还笑闹着要一雪前耻之人,此刻兴致全无地要回了自己的狐裘,把自己裹严实后躺回了坐榻上。 京城的雪从年关就没停过,料峭寒风不止,让人很难觉得已经快要开春。 也不知道连州是何境况。 徐闻朝喃喃道:“她又回不来了。” 韩均知晓自己说错话了,忙坐到他跟前来宽慰道:“只是说无诏不得回京,但陛下怎么真的舍得女儿一直在外?或许寻个时机,就将殿下接回京中了。” 徐闻朝一骨碌爬了起来,认真地看着韩均,问:“真会接回来么?” 问完,大抵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傻,徐闻朝自然自语道:“回不来也无妨,反正我不是做官的料子,再考不中,我就与我爹讲好,我也去连州。” 这话也傻。 徐闻朝的姨母是陈贵妃,与皇后素来势同水火。徐蹊怎么也不会许自己的儿子远去连州,去找一个早就被皇帝忘记了的公主的。 当年徐闻朝入宫,架着弹弓去打枝头的鸟,却不慎弹中了在树后小憩的郁微。这下好,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 徐小公子哪受过这种气,正欲还手,却对上了郁微的视线。落花沾衣风拂面,一瞬的怔愣就是这好些年。 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他挨打竟挨出来个惊鸿一眼,夜夜难眠。 “我听我爹说,虽然近几日朝中嚷着要惩处殿下私自去曲平,可陛下的态度却很隐晦,瞧着不大赞同。我估摸着,让殿下回京是迟早的事。” 听完这些,徐闻朝也没高兴起来,反而更颓废了:“要求惩处殿下的,就有我爹……” 徐蹊此意并非针对一个公主,而是希望皇帝能将对公主之怒引于皇后身上,从而为陈贵妃和太子在后宫的锦绣前程铺路。 徐闻朝道:“老头子成心给我找不快!这家我也不想回了,今夜就在清梦楼睡下!” 说话间,外面的珠帘一阵碰撞,瞧着是清梦楼来了贵客。 跟在引路小厮身后的,是一个身着锦袍的长身玉立之人。徐闻朝盯着瞧了一会儿,认了出来了。 何宣! 这人不是跟着江明璋去了曲平么?此刻为何在京城中? 冤家路窄。 徐闻朝翻身起来,冲出去拦了他的路。 正专心走路的何宣一怔,抬眼看到是徐闻朝,半晌才扯出一抹温和的笑:“徐小公子?好巧。” 徐闻朝觉得晦气,冷笑一声:“你不是给你的恩师尽孝去了么,怎么还会回来?我以为你看不上京城富贵,只专心搏你那虚名呢?” 几年不见,这徐闻朝的嘴是越发的毒。 见他不客气,何宣的态度也冷了下来,眼风扫过徐闻朝身旁投壶用的羽箭,淡声道:“不劳挂心。富贵也好,虚名也罢,总好过什么都不做,日日笙歌投壶。” 若换成旁人这般嘲讽,徐闻朝早就将他撕成两半了。 可今日徐闻朝却道:“你骂我也就罢了,但你既回来了,为何不去见执盈?当初你一声不吭就走人了,你在意过她么?” 听到执盈的名字,何宣才终于看向了徐闻朝的眼睛,道:“未曾婚聘,何来见与不见之说?何某奉劝徐小公子,莫要说这些话来毁徐姑娘的名声。” “好。” 极轻的一声,从二人的身后传来。 何宣的心漏跳一瞬,转身便看到了徐执盈。 “执盈?” 徐执盈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轻轻与何宣擦肩而过,看向徐闻朝,笑说:“哥哥,爹说你现在还没回去,担心你吃多了酒,让我来接你。走吧……” 徐闻朝没想到此刻执盈会出现在此,一时心慌,道了声:“执盈……” 徐执盈却道:“走吧。” 再度路过何宣,这次徐执盈连头也没有抬,正如方才何宣的漠然。 回家的路上是徐闻朝撑伞,忽然偏过头去看徐执盈。徐执盈躲避不及,眼底的泪痕被瞧见了。 徐闻朝把伞往妹妹那里偏了些许,哄道:“平时爹打我,都没见你心疼得掉眼泪。这个比我还混账的何宣,哪里好?” 徐执盈没说话,徐闻朝继续道:“江明璋不缺儿子,他还要跟着回去,就是看上了江家的势力能为他的仕途铺路。这种人,怎么没死在曲平,不知道还回来做什么。” “哥哥。” “哎。” 徐执盈认真地走着路,眼尾的湿润已经被风吹干了,“今日之事莫要与旁人说。” “那你真没事?” 徐闻朝不放心,“要是想哭就哭嘛,我又不取笑你。或者你很生气,我这就回去揍他一顿!敢欺负我徐闻朝的妹妹,我看他骨头是不是铁做的!” 当年何宣还是穷书生时,曾得徐蹊赏识,常邀至家中相谈。毕竟如今皇帝最重视科举,一个有前途天分的寒门士子是最容易叩开翰林院和内阁之门的。 也是那时,这个何宣缠上了徐执盈,说日后登科之日必会相 13. 白日晚照(2) [] 正月过后的连州逐渐转暖,熹微的晨色从肃穆的城墙上冒出端倪,轻而易举吞噬了大片昏暗。 城外的护城河此刻早已化了冰,岸边并肩站了不少的官员,一水儿的官袍,肩挨着肩,站得拘束又整齐。 碣水畔更是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布衣百姓。日出后逐渐晒人,护卫的兵士也看着有几分颓倦。 还有几个好事之人以掌心遮挡刺目的日光,踮着脚向四周张望。 姚辛知勒马,侧目看向郁微:“殿下,这阵仗是在迎我们?” 郁微看了一会儿,驱马往小路上避了避,低声道:“不是,崔纭并不知我们的归期。” 何况这些年郁微在军中与军士们同行同练,甚至相熟一些的副将总是会忘了她是宜华公主,只以同僚相待。 崔纭也素来知晓她不喜铺张和虚礼,万不会以这般阵仗来相迎她回连州。 “再等等。” 没等上太久,便见到一支颇长的车队仪仗越过山丘,曲曲折折地拐过小路,走向了连州的城门。 马车停下的那一刻,是崔纭率先走出了官员的阵列,向前去迎接。 那人不知是何身份,见着身为连州总督的崔纭竟然也不下马车,而是轻轻撑着车帘与之交谈。过了好一会儿,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那人不顾崔纭直接搁下了车帘。 崔纭尴尬地立在原地,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姚辛知回神看向身侧时才发现一桩要命之事,身边的郁微不知何时已经纵马前去了。 “殿下!你怎么……” 疾行的两匹骏马引起了护卫的注意,他们抽刀提高了警惕,而直到瞧清楚郁微的面容时,他们这才收刀入鞘朝她行礼。 郁微翻身下马,不顾崔纭的震惊,直接走向了那辆马车,上前去掀开了帘布。 她冷冷地睨着车中之人,认清后不咸不淡地开口:“卫大人?” 正准备对无礼之人动怒的卫玄看清来人,整个人怔在原地,想说的话也卡在了喉间。 郁微道:“卫大人,若是本宫记得没错,你在都察院身任三品之职。而崔纭是一省督宪。你到访,督宪亲自相迎,而你却连下车的脸都不肯赏。就算是奉旨前来,也是为朝廷做事,用不着耍什么威风吧?” 没等卫玄吐出什么话,便见崔纭主动上前,向郁微解释道:“卫大人是一路舟车劳顿,过于疲惫,这才一时忘了这些。” 郁微若有所思地颔首,眼风扫向卫玄,问:“是崔大人说的这样么?” 卫玄连忙应声,“正是,路上实在颠簸,下官一时头昏脑涨这才忘了规矩。” 说罢,他拎着袍摆下车,恭恭敬敬地向二人行了礼,道:“多谢崔大人体谅,是下官失了恭敬。” 郁微重新上马,生硬地搁下一句:“今日这般多人于城门相迎卫大人,大人还忘了这些,实在是不体面。今日本宫多事指了出来,还望卫大人理解。” “是。” 卫玄向着郁微作了个长揖。 原本迎接卫玄的人尽数跟着郁微离去,碣水畔的热闹转瞬就散了,城门前只剩下了卫玄前来时所带的人马。 姚辛知一路上都憋着笑,最后距离城门足够远后才实在忍不下去了。 她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后方对郁微说:“殿下,你没看到方才卫玄那张铁青色的脸,实在好笑,实在好笑!” 郁微倒不是诚心要惹事树敌,而是着实看不下去旁人轻慢崔纭。 崔纭为着连州的战事呕心沥血,短短几年,头发已经白了五成。如今年迈还要为朝廷尽力,尽管此番战败,也不该被人冷眼相待。 郁微轻叹:“敢在连州当着众人的面驳崔纭的面子,不像是他一个人能做出来的事,反倒是像受了谁的意。” 话还没说完,便听到有人纵马追了上来。 是个年轻的将军。 郁微定睛看清来人,旋即面上带了些笑:“贺将军!” 贺既白一身劲装,干净利落。 他原本应当在校场操练兵士,却临时被崔纭叫来等着京城的要员。 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谁知道正是当年就跟崔纭不大对付的卫玄。 看着卫玄轻慢崔纭,贺既白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却见着从曲平折返回来的郁微给了卫玄一个下马威,这才畅快许多。 贺既白道:“殿下,前几日收到您的书信了,截丝一事能解决可太好了。这一路回来可还顺遂?” 没等郁微说话,姚辛知就不留情面地回了一句:“不顺遂你就见不着我们了。” 贺既白被堵得哑口无言:“你!” 姚辛知笑他:“有事快说,为了赶路殿下已经两日没合眼了。你整日这么多废话,没个将军的样子。” 这人才刚回来就开始找事,贺既白咬着牙道:“我没将军的样子,你就有了?姚辛知!这段时日你的部下全让我带,我没累死都是因为命好!” 这两人一吵就没个尽头。 郁微在犯头疼症之前先一步堵住了这场骂战,岔开话题:“所以贺将军追上来,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贺既白这才想起要紧事,道:“殿下,你有所不知,听京中传来的消息,朝中有人故意说崔大人贪墨军款,要免了他在连州的官职。此番这个卫玄,正是为此而来。” 果真还是如她所料了。 战事在即的关口来查崔纭根本就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就算真是他做的,也万不能在此时免职,不然就难免动摇军心。 军心不稳,被人钻了空子,这才是要命的大事。 郁微问:“都是朝中谁在说崔纭贪墨?” 贺既白摇了摇头:“这些事崔大人都不肯细说,我也不知晓。可是前几日军中有人闲聊,听说跟永王府有点干系。” 话刚说出口,贺既白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抱拳认错,道:“是末将失言!闲言碎语自然当不得真,末将回去便自罚!” 察觉出郁微情绪有异,姚辛知悄悄向贺既白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先离开了。 贺既白走后,姚辛知才驱马靠近郁微,悄声道:“又是永王府,会和曲平的事有干系么?毕竟曲平那个江明璋,和永王关系匪浅。” 郁微沉思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问题的关窍究竟出在哪里。 按理说这永王郁岑再如何与皇帝关系不和,也毕竟是大辰的王爷,万不会与外敌勾结。而曲平的江明璋,也与青烈有着血海深仇。 无论是谁,都不会是能做出这些事的人。 “待会儿我再会会这个卫玄。” * 旧园中生了杂草,朱门上却从内落了锁。 叩门声起,正手执花剪清理枯枝的江砚行停住了动作,整理好袍袖 14. 白日晚照(3) [] 经过城门前那件事,晚间的接风宴上没人先说话,就连崔纭也只是闷头饮酒。 这顿酒谁都不畅快,卫玄更是如坐针毡。 他偷瞄向正座的郁微,发觉她与白日行路时的装束截然不同。 沐浴洗漱后的郁微略施薄妆,换了件鸦青衣裙,衬得肤色润白又带着清冷气息,让人轻易不敢打扰。 不知为何,卫玄总觉得郁微和前几年在京城时见着的模样不同了,短短三四年功夫,她已经没了在京城时的温和,反而在这样尽是连州官员的宴会上,她也没有丝毫逊色和怯场。 当年卫玄初见郁微时,是端午,皇帝大宴群臣。 大抵是因着才将她接回宫,担心她不通宫中女眷的规矩,郁微的位置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皇帝考问小皇子们的课业,也会顺道问一问她的,而她却连启蒙的书卷还不大通,简单的问题都答得生疏。 尤阁老尤清辉替郁微解围:“公主少时在坊间吃了苦,自然对这些生疏,也是无妨。倒也不必事事要强,执意与各位殿下相比。” 言下之意却是——公主而已,即便不明这些圣贤之道又能如何? 往后只要她不生事,宫中就永远有她一席之地,有她的年俸可领。比起曾经吃过的苦,这已是极大的恩惠了。 本以为郁微会感谢尤清辉的解围,谁承想她当着众人的面,恭恭敬敬地向皇帝施了礼,说话声音虽平和却有力:“一个月,这些书儿臣都能看完,不会落后于诸位皇弟。” 在端午宴上隔得太远,卫玄没来得及瞧清楚郁微的模样,只记得这么一句话。 后来关于这位公主的事,卫玄就再也没听说过了。 卫玄更没想到,初到连州的第一个下马威,竟是郁微给他的。 郁微察觉到了卫玄的别扭,放下酒盏,轻扬唇角,道:“卫大人身体不适么?” 卫玄抹了把额上因烧炭而热出来的薄汗,起身道:“回殿下的话,只是这屋中不大通风,有些热罢了。” 听罢,郁微颔首应了。 她一抬手示意,姚辛知便起身将卫玄身后的窗子给推开了。 屋外的冷风不偏不倚就正朝着卫玄的后背吹,不仅汗被吹没了,薄衣也被吹了个透彻,冷得直钻人心。 “咳,咳咳……” 郁微蹙眉:“卫大人不会是又冷了?” 冷也不能再说了,卫玄讪笑:“饮酒,呛了,呛了。” “那就好。” 郁微拢袖坐好,挑了眉,道:“本宫在京城待的时日短,后来又一直留在连州,对朝中大人实在是分不太清楚。隐约记得,卫大人与元玉先生很是交好,可有此事?” 听到江明璋的名号,卫玄一时没明白郁微的意思,便顺着答:“昔日同朝为官,倒是没少受到江……啊,元玉先生的照拂。元玉先生风骨,朝中无人不知。” “这样啊。”郁微狐疑地问,“难不成是我记错了?前段时日在曲平,闲谈时曾听元玉先生亲口说过,你们关系颇好,不止同僚吧?” 卫玄怔住,欲言又止,最后只磕磕绊绊道:“啊,是不止。也曾是同窗,亦是同年登科。这都是许多年之事了,一时没想起来。” 果真诈出来了。 这个卫玄生着周密的心思,说话总留有一半的余地。见着江明璋不得势,言谈间便有意无意撇清关系。虽有年谊,却避而不谈。 尽管风吹得他浑身发冷,卫玄亦在答完话后背脊生了层冷汗。 郁微看破了他的紧张,举着酒盏笑道:“只是闲谈,大人不必如此紧张。这连州饭菜可还合口味?毕竟吃好喝好,才能不负陛下的差遣。” 卫玄道:“好,好……” 直到酒至半酣,崔纭在席上也始终一言不发。他如今顶着各方的压力,下得顾着连州战况和各项用度,上得应付朝中派来查他的卫玄,这口气属实难顺。 卫玄看着崔纭这副模样,便知晓在这连州,他只需要对付一个郁微,剩下的事就能迎刃而解。 崔纭是个温吞性子,眼下又被怀疑,自然是由着他卫玄拿捏。 宴快散时,卫玄忽然起了身,对郁微道:“险些忘了桩要紧的事,本想着殿下还得几日才能到连州,便一时没想起。” 他走至中央,向郁微道:“陛下口谕,要殿下赴京。” 听到这话,一直在郁微身旁的姚辛知反问:“何时的口谕?” 卫玄道:“姚将军这话什么意思?本官还能假传口谕不成?自是临行之前,由司礼监孟公公告知,要本官代为传达的。陛下思女心切,要殿下在开春时节赶回去。” 在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崔纭此刻终于拢袖起身:“姚将军性情直爽,只是随口一问,若有哪里不够妥当,还望卫大人见谅。” 卫玄素来了解崔纭,知晓其人对自己的声名和前途都一概不上心,对部下却是十成十的护犊子。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因为贺既白犯下的错而离京。 他亦不欲在小事上争执,便道:“自是无妨。” 一场宴最后因这皇帝口谕而不欢而散。 回房的途中,郁微瞧见了在湖畔徘徊踱步的崔纭。 似乎是在沉思什么,郁微走到他跟前时,崔纭着实是被惊着了。 深吸了一口气,崔纭才整理出平日里和煦的笑意:“殿下从曲平奔波回来着实辛苦,先在连州歇上几日,再说返京之事。开春之前是定能回去的……” 不知为何,这些话说出口实在是艰难,他只苦笑:“这是好事。” 郁微静静地听他说完,才道:“你知道我不会坐视不理。此番他们有备而来,就是要我走,然后顺势揪个由头来裁撤你的官职。” 崔纭一愣,张口语言,良久才启齿:“这些年事务繁忙,我也没将殿下照拂好,反而让殿下在军营中吃了不少的苦。殿下仁厚,愿意亲赴曲平寻回丝绸,已经……已经足够了。” 见郁微不说话,崔纭继续说着:“官职嘛,终究身外之物。受君禄,谋君事,君要收回,理所应当。” 不知何时起,当年与江奉理并为大辰名将的崔纭,再不见了驰骋疆场肃杀之气,只余下面前这个月色之下的半百老人。 人间疾苦和连年的征战 15. 白日晚照(4) [] 在城门前看到卫玄驳崔纭颜面时,郁微本没想着立即上前去为难他。 只是目光一瞥,卫玄落手放下车帘时,身旁的护卫跛着足往前走了两步,那样的背影看着格外熟悉。 郁微不大能确定,便纵马前去与卫玄说话,刻意多留意了这个护卫,心中这才有了六七分笃定。 也是这几分怀疑,使郁微悄无声息地戴上了暗器以防万一。 没承想此人这般狂妄,敢在崔府之中跟踪偷听。 听了这些解释,姚辛知非但没有放心,反而动了怒:“我的好殿下,你早就知道卫玄带来的人不对劲,竟不与我说,还安排了这场接风宴?若是出事了可如何是好?你下回行事能先告知我一声么?” 郁微理亏,笑着想去拍姚辛知的肩,可姚辛知却避开了。 越是后怕越是气恼,姚辛知转身就出去传唤守卫,不肯再理郁微。 崔纭似乎也想说几句,最后出口却是无奈的一句:“辛知是担心你。” “我知道,是我考虑欠妥。” 郁微笑了笑,然后道,“起初不大确定,便不想大动干戈。整场宴都没问题,我还以为是我认错了。” 此事传到卫玄耳中时,卫玄才换下沾满了酒气的外衫,站在屏风后饮着一盏解酒茶。 他起初还以为自己醉酒听岔了,怔了半晌终于大惊:“你说什么,宜华公主杀了我的护卫?” 卫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到连州尚不足一日,便被这个郁微折腾了好几番。 匆匆换好干净衣物,他出了门去,看到护卫的尸身还躺在后园的拱门处,周遭围着的尽是崔府的府兵以及看热闹的家仆。 “殿……殿下!崔大人!” 确认此人已经咽气了之后,卫玄咬牙切齿地质问:“这是何意啊!我卫某人也是朝廷正三品,奉命巡察连州,我的护卫不是能擅杀的!今日,殿下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众目睽睽之下,卫玄从没想过会出这样的事。 大辰法度严明,无论是皇子王孙还是有着开国功勋的众臣勇将,也都不会随意动手处决谁,以免落人口实。 崔纭冷笑一声:“这么说,卫大人是承认此人是你带来的了?” 见到崔纭这个态度,卫玄更是怒从中来,一抖袍袖:“崔纭,朝廷清查贪墨官员,我知你不悦。就算是要给我下马威,也不该是藐视朝廷律法杀我随从。你们要造反不成?我今日就要上折子!除非你们将我也一并杀了!” 这般义正辞严的话倒很有都察院谏官的气势。 郁微拨开人群走近前去,在卫玄的跟前停下脚步,扬唇一笑。 “卫玄,我问你。这人是跟着你一路从京城来的么?中途从未与你分道而行么?” 问道此处,卫玄迟疑了片刻,然后思索了一会儿,道:“不是。是我们过了燕水时,他才从京城快马赶来的,顺道带来了内阁的书信,怎么,这与他的死有干系么?” “干系大了。” 郁微道,“我去曲平的路上,此人便一路尾随,中途与姚将军打了一架,小臂还受了剑伤,卫大人可亲自查验。” 卫玄查验过伤口之后,郁微才继续说:“在曲平,他进不去江府,这才作罢转道燕水,赶上大人你的车驾。方才,我与崔大人说话,他又在暗处偷听。你说,他意欲何为啊?” 一番话听得卫玄不寒而栗。 此人的确不是卫玄从京城亲自带来的护卫,只因他手持勘了内阁印鉴的书信,卫玄这才放心留在身边。 如今这泼天的脏水落在了他头上,卫玄的底气霎时弱了。 “这,这是内阁派来的人,所携书信还有内阁印鉴……” 卫玄扒出藏于身上的书信,忙不迭递过去,“殿下你看!我,我不知他底细,但这信总不能是假的!” 郁微拆了信去看,信和印鉴都是真的。 信的末尾还勘印了司礼监的章,是经过层层批复的信。 内容也是关于一些清查贪墨要注意的细节,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郁微假意蹙眉,眼风扫向卫玄:“这可如何是好,按卫大人的意思说,就是内阁和司礼监要杀我,并且栽赃嫁祸给大人你?” “我……” 卫玄的腿一软,直接掀袍跪在地上,道:“殿下明鉴!” 内阁和司礼监的背后就是皇帝。 这样的话谁敢说? 卫玄吃了个不知谁给的哑巴亏,这下真是有苦说不出。 郁微道:“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那就得看卫大人肯不肯说实话。” “你辛苦一趟往连州来,奉的不止是皇命吧?中间纠葛了谁,一并说出来,本宫才能想法子救一救你,如若不然,你就是刺杀本宫的死罪。” 最后两个字落音很轻,却又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得卫玄喘不过气来。 * 连州鲜少有这般皎洁的月色,倾洒于檐下,仿佛一片空明的碧波。 “吃糕点么?我亲手做的!” 郁微仰面看着房顶上坐着的姚辛知,晃了晃手中的食盒。 而姚辛知只是瞧了她一眼便将目光挪走了:“不劳殿下辛苦。” 郁微随即也爬上了房顶,与她并肩坐着。 见姚辛知不言语,郁微轻轻碰了她的肩,软下语气:“姚姐姐,别气了,当时实在是不能确定才没有宣扬,你看我平素何时瞒过你?吃点东西?” “不吃。” “真不吃?这糕点从和面到制成都是我亲手做的,连厨娘都没帮衬。诚然,我不擅长此道,滋味约摸不太好,但一片诚心,你真的不尝尝看么?” 姚辛知不想吃什么糕点,侧目道:“那人甚至可能是青烈人,你可知有多危险?对,你运筹帷幄,可你得信我,无论有何事都要告诉我,我与你一同,我才能放心。” “记着了。” 郁微掀开食盒,递给她一块枣泥糕。 姚辛知气性大但是素来气不久,郁微三言两语就能将她哄顺。她还是接过了枣泥糕,咬了一口,然后道:“当年若不是你,我即便是出了大狱也活不了多久,更遑论做连州的将军。所以你的安危,于我而言很重要。” “嗯。” 郁微眼底微润,仍旧笑着,“你也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所以有件事还要交给你。” 姚辛知侧过身来看她。 郁微道:“其实我一早就猜到,是受了谁的示意,他卫玄才敢贸然在城门前驳崔纭的面子。但我说不准是谁,所以才在宴上提及了江明璋,而这个卫玄支支吾吾,我便明白了一些。” 姚辛知思忖了片刻,说:“卫玄绝对与江明璋熟识,而江明璋是永王爷的人, 16. 白日晚照(5) [] 明黄殿宇之下水雾不绝。 长阶末端处那人撑伞而立,月白的襕衫袍袖被水洇湿,可他浑然不知。 “殿下。” 司礼监掌印孟罗才接过了小宦官的纸伞,撑开之后递与郁微的身旁侍女拂雪,“还得去见过皇后娘娘,殿下莫要耽搁了。” 原以为同在京城,再如何也会有错肩而过之时。 谁知两人只是隔着长阶,遥遥地看了一眼。旋即郁微就如青羽雀鸟,抖落翅间余水,消失在了连廊尽头。 更遑论说上一句话。 孟罗才送走了郁微,这才几步到了江砚行跟前,朝江砚行恭敬地施了一礼:“江大人这个时辰入宫?陛下刚命人传召太子考问课业,大人此刻约摸是见不着太子的。” 江砚行这才回神,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光明正大来见她了。 勉强一笑,他道:“无妨,我再等一等。” 孟罗才只当他是要等太子,便没再多留,匆匆地路过他,回司礼监去了。 已过未时,皇后的寝宫紧闭,宫人们说嘉宁公主才侍奉皇后歇下。 候在殿外时,拂雪不免焦躁:“殿下,咱们要不先去偏殿歇下,待皇后娘娘小憩歇罢,再来拜见?” 倒春寒水汽寒凉,郁微出门时穿得很是单薄,眼下立于殿外等待召见,连指尖都是冰凉的。 郁微摇头,说母后召见还躲懒实在不合规矩。 外殿朱门吱呀一声响,出来之人正是郁微的亲妹妹,嘉宁公主郁禾。 没想到才将母后侍奉歇下,出来迎面就能碰上郁微。郁禾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不冷不热地道了句:“姐姐。” 当年郁微才被接回宫中时,郁禾待她便很不亲近,甚至怀着些莫名的不喜欢。毕竟被帝后当作掌上珠疼爱了十几年的骄矜公主,凭空却多出来一个亲姐姐,任谁都接受不了。 郁微颔首:“母后还没醒么?” 郁禾道:“与我说了会儿话,才睡下。估摸着姐姐得等上一个时辰才行了。” 谁知说完话的郁禾并未走人,反而道:“姐姐是公主,是母后的长女,按理来说行事应当稳妥持重。可你在曲平的所作所为,却全然没将母后挂念在心上,反而置她于烈火之中炙烤,这就是姐姐的孝心么?” 郁微不解:“我做的事,与母后有何干系?” 郁禾冷笑一声:“有何干系?威风耍了,朝中流言纷纷你是不顾的,怜我母后以泪洗面,好话说尽为你求情,朝中诸位大人这才不计较你擅自离开连州之事。你说有何干系?” 自小独自一人流落于坊间,郁微向来秉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态度。她亲缘淡漠,着实忘了如今的自己一举一动还牵涉着旁人。 她道:“是我考虑不周,原本也没想着以公主身份前去,是中途出了些岔子。但我不觉得此行做错了。” “你……” “有何事,我会与母后细细讲清楚,就不劳妹妹挂心了。天这么冷,妹妹还是早些回。” 郁微的性子素来冷静,过往就不喜欢与郁禾争执来逞一时口舌之快。毕竟郁禾年纪小,又养得娇惯,平时使些脾气也是常事。只要无伤大雅,郁微能退避就退避了。 向来只有郁禾让别人走的份,还从未遇到过逐她的。 走出园外时,郁禾还是满腹怨气没处撒,愤恨地踢了一脚松树。松树枝上的积水被撞碎,纷纷落下来,沾湿了郁禾的裙摆。 身后侍女连忙替她挡,可是也无济于事。 郁禾咬牙道:“她怎么能那么目中无人?不感念母后待她真心也就罢了,对我还那个态度!” 侍女替她拂去珠钗上的水渍,拿帕子仔仔细细地替她擦着身上的落雨,小声道:“先前她不就将教养嬷嬷气得够呛么?说到底是乱民堆里养大的,不值得殿下为她动怒。” 郁禾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她好歹是本宫的亲姐姐,是父皇钦封的宜华公主!你一句乱民堆里养大的,是在折辱谁?” 侍女慌促答道:“奴婢,奴婢只是替殿下抱不平。” 心口郁结的气也顺了下来,郁禾道:“有些话我能说,是因为她是我姐姐。但旁人不能说,记着了没有?” “奴婢记着了。” 这边正说着话,御花园后的湖畔有一行人踱步而来。走在正前面的,是身量尚且瘦小的小太子郁濯,左右皆是撑伞随侍。 兴许是才睡醒就被揪来拜见皇帝,郁濯的眼皮还耷拉着,整个人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一碰到郁禾,他才抱臂轻声一笑:“皇姐。” 郁禾素来和这个异母的皇弟不和,两人年纪也只差几岁,一见面就吵嚷是常有之事。 若非今日她多事往园子里来,两人是根本没机会碰面的。 郁禾扫了他一眼,暗自于心里骂了一声晦气,淡淡道:“太子殿下,您走哪?我给您让路。” 谁知郁濯压根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只揪着自己在意的说:“听闻宜华皇姐回京了……今日父皇召见,孤就要问一问,凭什么居心叵测、意图暗害国之储君的祸害,还能有资格回京。” “你说谁害你!” 听了他这放肆的话,郁禾的脾气一点就炸,当即就要借着自己比郁濯高的身量,去捉他的衣襟。 还好及时被侍女给拽了回来。 郁濯道:“自然说的是你那姐姐!当日不就是他推我下水,害我重病么?不要以为你们生母是皇后,就可以在宫中为所欲为,孤更是大辰皇太子!” 郁禾怒道:“那皇太子殿下,可知什么叫长幼有序?” 侍女死死地揪着郁禾的衣袖,宽慰道:“殿下,殿下,毕竟是太子,咱们先避开吧?” 之前那回打闹,郁濯还尚未被封为太子,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小皇子。两人闹得各自脸上都是指甲印,郁禾还咬了郁濯一口。 陈贵妃为此在乾明殿以泪洗面,皇帝便罚了郁禾禁足一个月,让皇后管教女儿。 郁禾指着郁濯的鼻子说:“他污蔑我皇姐,我难道不该说他么?这才当上太子多久啊,就如此目中无人?今日本宫就在这里,岂容他颠倒黑白!” 郁濯也动了怒:“若不是她做的,父皇会把她赶走那么多年么?” “你有证据么?本来就是枉屈,少在这里信口雌黄!” 身边人催促郁濯要去面见皇帝,说时辰快到了。郁濯这才恨声道:“若非父皇偏袒你,孤今日定是要教训你的!” 宫人们终于拉走了小太子,心中暗叹下回不能再让这两个祖宗碰面。 前后生了两场气,郁禾又踢了一脚松树,咬牙道:“都是这个郁微,她一回来就有这么多事!啊!” * 书院夫子司业讲学死板无趣,诗文经义已经翻来覆去念了数回,徐闻朝困倦得眼皮抬不起,额头几乎和书案贴在一处。 “砰!” 司业把书卷重重地摔到徐闻朝的案上,捂着心口压 17. 白日晚照(6) [] 曲平这回备战及时,粮草辎重充足无虞,兵甲器具以及各色火器样样皆备。从年关开始就一直戒严,连商路都阻了。 即便如此,姜关之外还是有了异动。 青烈部没敢直接正面直破刺风山,而是游走在山外,屠了沥平边防的一个小城。 江奉理带兵赶到时,半个城池中已没了一丝活人气,遍地皆是白骨和干涸的血水。 候在乾明殿前等候着皇帝传召之前,郁微听到殿中之人争吵不休,进出的小宦官呈着各式奏疏往殿中去以供观阅。 其中一个内侍走了出来,躬身朝郁微行礼:“殿下,今日陛下只怕见不了您了。” 郁微问:“都是内阁的大人在议事?御前议事还能吵成这个样子?” 内侍心想宜华公主不是外人,这些事也没必要瞒着,便多嘴说了几句:“还不是为着青烈部的事么?自从战报呈来,几位大人就没停过争吵。” 郁微颔首,顺着游廊往外走,顺便问道:“那今日是为着什么?本宫才从曲平回来,或许知道些什么,能帮上诸位大人的忙,解了父皇的烦心事。” 没想到她还要问,内侍躬身得更加恭敬:“这些,奴婢就不得而知了。大人们议事,奴婢只是在旁伺候,听得并不真切,也听不明白。” 同在殿内,再如何听得不真切,亦不至于全然不知。他不肯说,便是有心防备于她,或者与她有关。 宫中太监个个精明,又碍于孟罗才下过的禁令,想要从他们嘴里撬出些什么并不容易。 稍稍走远些之后,郁微忽然停下步子,瞧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曾在母后宫中当过差,是也不是?” 他惊愕片刻,道:“是,殿下在连州多年,竟还记得……记得奴婢么?” 郁微笑道:“怎么不记得?你做的桂花乳酪最得母后之心。当年才回宫中,本宫想要赶上诸位皇弟的课业,彻夜温书时,都是你在侧添的灯油,对么?本宫记得,你的名字是……” “顺子。”内侍忙不迭地答话。 郁微应道:“是了,顺子。那时本宫便知晓你有才学,是因着家境贫寒不得已入了这深宫中来。” 这一番话说得颇让内侍心酸,便道:“难为殿下记得。” 见他伤心,郁微便知这些年他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孟罗才为人圆滑,待底下人却是十足的刻薄,非打即骂,寒雪天里罚跪整日更是家常便饭。 只因孟罗才颇得圣心,也便没人能奈何。 郁微道:“本宫现已回京,公主府中许多东西都未添置,府中人也不多。若你不嫌,本宫自可向父皇讨要你,留在府中。虽说府中前程不如宫中,不过好在清闲舒适,月钱也不会少了你的。你若不愿,便罢了。” 听罢这些,内侍眼眶渐湿。 若非四周皆是守卫,他几乎就要当庭跪下谢恩。 从小在内书堂中跟从学习,他便一直落后旁人一截,即便入了司礼监,也只有由人支使的份。司礼监中最低等的太监也要比其他杂役高出几头,原本是好前程,可孟罗才做事独断,他吃得苦也不比杂役少。 没甚天分,无缘升迁的小太监,若能出这宫门,入了王府公主府,便又是不同的境遇。主子若得着好前程,待下宽容,那确比深宫要自由舒坦不少。 拐过宫门一角,他这才低语道:“殿下,有些话都是奴婢顺耳听来的……这几日若是在京中遇到内阁的大人们,能避就避吧。前些日子江大人递了奏疏来,说是重整了曲平军。可也因着精力放在这些事上,疏于防范青烈,才被钻了空子侵袭了沥平。” “朝中大人不知从何处听说,重整曲平军是殿下您的主意,还说当初殿下的随从中藏有青烈人,要惩治您呢。陛下那边瞧不出什么态度,也就不了了之了。这些日子殿下行事谨慎一些,别让再抓到什么莫须有的事来做文章。” 原来是因为这些。 郁微思索片刻后笑道:“知道了,今日多谢你。” “哪敢承殿下的谢,都是奴婢应做的。” *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好几日才见停,天开破晓,日光倾泻而下,琉璃瓦上泛起了彩色流光。 “来人了,来人了……” 鸟笼中的鹦鹉叫了两声,惊动了正被逼迫着念书的小太子郁濯。 郁濯不顾其他人的目光,推开窗子往外看。 一袭月白底面绣有暗纹的缎衫在宫人之间格外惹眼,他瞧了一好会儿,觉得来人有几分眼熟。 直到来人立于他跟前,行礼:“臣江砚行,见过太子殿下。” 江砚行…… 皇帝亲封的太傅? 郁濯眼底的欢喜又沉了回去,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太傅不必多礼。坐,随便坐。” 现今他的玩伴是一个都找不出,举目四望尽是些教书的迂腐酸儒。虽说江砚行生得好看许多,可毕竟也是个太傅,是来教养他的人。 只要想到这个,郁濯就头痛。 江砚行并未照着郁濯的话坐下,而是翻起了他手畔的经卷,微微蹙眉:“千字文?平素教习都给殿下读这些?” 郁濯撑着侧脸,另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执笔蘸墨,敷衍道:“孤会背,太傅不信就问啊……” 千字文被放回了原处,江砚行跪坐于他的书案对面,然后将自己带来的几卷书籍堆在郁濯跟前,道:“臣相信殿下会,这些东西殿下六岁启蒙时就该会了。” 听出了他话中之意,郁濯补充道:“论语也是会一些的。” “今日也不学论语。” 郁濯愣了下:“那学什么?” “律令书数,今日殿下要学哪个?” “孤不愿!” 见太子不肯配合,江砚行自顾自地掀开了大辰律典,道:“那今日就先从这个看起。做国朝储君,不能不通本朝律法,此乃修学根基。” 郁濯倔着:“不!” 江砚行沉声道:“翻开第一页。” 郁濯:“……” 不知怎的,江砚行面色冷下来时会让人不寒而栗,那种浑然自成的威严,与平素那些害怕太子的教习截然不同。 才过了一炷香,郁濯的眼皮便沉了下去,趁着江砚行讲解的功夫悄悄合上了眼。 谁知江砚行的食指微蜷,以指骨敲了郁濯面前摊开的书页。如此反复几回,天大的困意也被他给扰没了。 “太傅。” “怎么?”江砚行终于停了。 郁濯闷声道:“已经小半个时辰了,能歇会儿么?或者说些书卷外的,坊间传闻啊,或者曲平有趣的民情,诸如此类。” 他倒也不是真想听什么民情,只是不愿再听这些律令。 沉思片刻,江砚行道:“曲平如今没有趣闻,有的尽是摧心肝之事。” 郁濯却来了兴趣:“什么摧心肝?” 曲平与青烈相邻,大辰的太平几乎都要靠曲平军来承担,日夜绷紧的弦从未松过分毫。 而小太子却不知悉。 他道:“殿下不知青烈?那些教习夫子从不提及么?” 从他六岁启蒙,到后来被封为太子,开阁听翰林学士讲学,诗书经义与民生之策都是首要的事,不可能全然无知。只可能是太子尚且年少,又生性顽劣,那些教习夫子不愿得罪,只能忍便忍了,只盼日后年岁渐长他或许能开窍一些。 郁濯愣了片刻:“青烈如何?” 说起这些事,江砚行声音低沉许多,“曲平与沥平以汜河为界,分隔两端,同在刺风山下与青烈毗邻,均是我朝镇守要塞。此番青烈部正是绕开曲平,掳掠了沥平的两座边镇。” 听到这里,郁濯松了口气,笑道:“只是边镇而已,统共没住几户人家,这有什么大不了?孤还以为他们过了姜关呢。” “有什么大不了?” 江砚行万没想到国之储君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气极反笑,一字一顿道,“沥平确是人烟稀少,可边镇亦有百户人居,皆是大辰子民。” 郁濯不以为意:“这是他们的命数。” “殿下!你是太子……” 江砚行眉头 18. 白日晚照(7) [] “好了,不逗你。” 知晓此人不苟言笑,郁微亦不勉强,“你曾说,你会在入京之前处理好曲平的事。你解决的方式……就是把何宣从曲平军中摘出来么?” 闻言,江砚行的步子顿住。 距离近了,郁微看清了江砚行的眉眼。 仍旧是熟悉至极的眉峰,琥珀色的眼眸在光线里透亮如玉石。过往觉得深不可测的人,今日却在她的追问之下泛起了波澜。 昨日郁微去赴徐闻朝的约,而这个徐闻朝说起话素来滔滔不绝,这才提起了何宣已然回京。 原本郁微对这些人际琐事并不热衷,可徐闻朝偏就提起的是何宣。 江明璋那样信任的学生,怎会在这种时候回到京城中来?郁微不免想起临行前,江砚行答应她之事。 良久,江砚行启齿:“猜对一半。” 郁微笑着将他没说尽之言说了下去:“当日你听我说了刺客令牌与青烈有关之后,你对我避而不见了几日。也是那时,江明璋踪迹有异。想来与你有关,我再来猜猜看……” 她道:“我想,你应该是想将江明璋的亲信从曲平军中摘出来,从而也动了何宣。可是这个何宣是江明璋最信任的人,你此举大概将他气得不轻。” 从江砚行的眼神中,郁微便知道她猜得分毫不差。 江砚行拂袖,问:“殿下想听?” “怎么,你要坐地起价?” 江砚行眼尾生了一层浅淡的笑意:“殿下在江府的那几日,一直在院中从未外出,可却将我江氏中人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 他侧目看过来,“这价不该涨么?” 这样死板的人竟也会说笑了,郁微怔愣片刻之后冷哼一声:“我除了按时领的月钱,别的是什么都没有,不如你家大业大,付不起这昂贵的价。” “折煞臣了。” 江砚行声音清越,“江家哪敢在殿下面前说什么家大业大。只是殿下不能拿出我想要的,就不能得到你想要的。” 想当年光风霁月的江氏少公子,如今竟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些话。 郁微气笑了:“你想要什么?” 闻言江砚行只是看她,眸色浅淡却又沉而不明。 其中意味,她分不出。 极轻的笑声过后,江砚行道:“明日,寒舍,望殿下赴约,与我用一盏茶。” 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条件。 郁微听到这话时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饮茶?你莫不是设了什么圈套要算计我。” 江砚行问:“臣像是这种人么?” 郁微哑然。 挺像的。 他的笑意依旧是温煦的,仿佛方才提条件的人与他无干,这种泰然自若的厚颜无耻让郁微气极反笑。 不过是几年不见,江砚行的心机已经不加掩饰了。 郁微道:“应你就是了,料你也不敢骗我。” 郁微从江砚行这里没听到想要的,可是在出宫之时遇上了徐执盈。 她从未亲眼见过徐执盈。可是在碰面的那一瞬,郁微便知道此女是特意等她的。 徐执盈身着鹅黄交领缎袄,深青色的裙裾,衬得她甚是白净温婉。她与徐闻朝生得并不像,就连举止也格外不同。 见着郁微,她行了拜礼:“臣女徐执盈,见过宜华殿下。” 郁微摆手示意人落轿。 徐执盈甚是熟络地叙话:“这些年常听哥哥提及,说殿下殊色无双,今日一见,只觉名不虚传。” 郁微素来不听人说这些阿谀奉承之言,便以为徐执盈也是这般趋炎附势之人,并不打算在回公主府的路上与她交谈太久。 正想离开,却听得徐执盈说了句:“不知殿下在曲平时,可有听过一人的名字?” 郁微问:“谁?” “何宣。” 原本要放下的帘布在郁微手中仿佛黏住了。 此次回京,郁微的意图几乎谁也没说过,对于何宣的事更是只问了江砚行一人,如今却有另一个女子拦了她的去路,问她这个人。 郁微挥手,身旁的侍从便退去两侧避而不听。 郁微掀开轿帘下来,走近了徐执盈,问道:“本宫若是说没听过呢。” 徐执盈轻轻一笑:“若是不认得,在清梦楼时,殿下就不会追问哥哥此人的近况了。哥哥素来单纯,听不出殿下的言外之意。可臣女却知道,殿下回京之后如履薄冰,不会做无用之事。” 郁微摩挲着腕间的玉镯:“你在猜我的心思,你想做什么?” “那臣女猜对了么?” 徐执盈道,“殿下应当也听哥哥提及了我与何宣之间的过往,但当日他弃徐家而去之时,我便已与他恩断义绝了。” “你要报复他?” “非也。他回京之后行踪怪异,又摇身一变成了永王府幕僚。臣女只是想知道,他汲汲营营,所求究竟是什么。” 郁微听完徐执盈这番话大概明了她之意,忽而起了逗一逗她的心思,笑道:“你只是听了徐闻朝的话就来找本宫,你就不怕本宫与何宣有什么不能细说的前尘往事?” 徐执盈道:“这等背信弃义之人,应当入不了殿下的眼。” 两人相视一笑。 徐执盈此行并不是因着对何宣余情未了而心生恨意,而是担心何宣会做出什么来威胁整个徐家。 她别无他法,只能一赌,找上郁微。 * 乾明殿外。 内侍端着一盅才热好的参汤在廊道上走着,还没待掀开珠帘便被人给叫住了。 一抬头,发觉正是那位才回京不久的宜华公主。 郁微接过了参汤示意她会亲自去奉给皇帝,让其余人守在殿外就好。 兴许是近来政务过于繁忙,皇帝正在闭目养神,听得动静,他还以为是孟罗才,便问道:“今年工部的……” 脚步声不对,皇帝这才睁开眼睛,看到是自己早已回京的女儿。 前几日她来拜见,两人倒是匆匆说了几句话,可忙于政事,他并未仔细过问。 此刻拢了衣袖,他起身下了御阶,将自己身旁搁着的厚实披风披在了郁微的肩上,问:“怎么穿这么薄就来了?虽说入春了,可是也寒凉得很。” 皇帝鲜少对儿女体贴入微,更遑论关心身上穿戴的衣物。 昔日郁微在京中时,他也只是会时而问一问课业,旁的大小事宜皆未上心。今日重逢他却一改往日之态,让郁微捉摸不透。 郁微搁下了参汤,行了礼 19. 白日晚照(8) 《长公主她称帝了》全本免费阅读 江氏在京的宅院远离喧闹的坊街,是处极僻静之地,四周被青竹所绕,每每落雨时总会簌簌声不绝。 郁微叩门,来开门的是江砚行的亲随叶梧。 因着时辰尚早才睡醒的缘故,叶梧揉着眼睛还打了个哈欠,缓慢地瞧清楚了来人,然后整个人愣在原地,半晌才唤了句:“阿……殿下?” 叶梧局促地敞开门,匆匆忙忙行了礼,然后把自己的掌心搁在衣摆处擦干净,道:“殿下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公……公子,哦,大人他不在府上,今早才出门。” 五年前郁微初到江府时,叶梧尚是个个头不高的少年,如今这一晃眼,他身量渐长,竟比郁微要高出许多了。 只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太会说话,一紧张就结巴。 都是相熟之人,郁微也不为难他,而是道:“那我在府中等他回来。” 见叶梧堵着门不挪位置,郁微笑道:“不可以么?” “啊?当,当当然可以……殿下快请进。” 隔着府外的高墙看不太清府中的布局,只是觉得不失气派。然而进了这府中才知这府中青竹甚高,遮天蔽日,甚至连清晨的日光都透不出太多。 风起时压低竹枝,这才得见一缕亮色。 郁微在小径上缓行,然后问道:“他一大早去了何处?” 叶梧不知在紧张什么,半句话都没听见,直到郁微又重复了一次,他这才慌促回神,回道:“去东宫了。今日太子不是病了么,大人身为太傅总得去瞧瞧……是不是装的。” 听得最后声音极低的一句,郁微笑出了声。听到笑声,一直紧张的叶梧才放松稍许。 仿佛这里并不是京城,还是当年的小院,江砚行因为忙碌没顾上来见她,便托叶梧送来最新的戏折子供她解闷。 而她笑着给叶梧递擦拭的汗巾。 叶梧跟在郁微的身后,搓着掌心小声问:“殿下今日怎么会来?” 郁微道:“这得问你们家大人。罢了,他既不在,我改日再拜访。” 只有一瞬的犹豫之后,叶梧便拦在了郁微的身前,吞吞吐吐道:“一清早大人就去了,此刻也快折返了。殿下不若……在府中等上一等?” “也好。你引路。” 叶梧没引着郁微去会客的正堂,而是往后院中走去。 或许是怀揣着心事的缘故,叶梧这几步走得甚是犹豫。 就在他的掌面已经落在门扉上,即将推开时,却听到了身后的江砚行的声音。 “叶梧!” 叶梧一惊,颤抖着收回了手,老老实实地低头不说话了。 素来稳重得体的江砚行是疾行而来的,鬓间的碎发几乎凌乱。直到见着叶梧和郁微尚未进了房中去,才得了这稍许才喘息。 他眸间的不悦一闪而过,便朝郁微道:“此处是书房,不便会客。殿下不若随我前来。” 这一路叶梧似是做了亏心事一般,一言不发,识趣地退下了。 郁微瞧出了不同寻常,逗趣道:“书房中莫不是藏了美人,怕我见着?” 自年少起在京城沉浮,江砚行对所有人的质疑都司空见惯,也轻易能摆出一副坦然模样来应对。 他道:“若是殿下见着确是美人,当如何?” 郁微连瞥都没瞥他一眼,道:“你藏了谁自是与本宫无关,但既是心上人,当以三书六礼相待,而不是藏在书房不能见人。” “心上人……” 江砚行默念了这几个字,在她侧后方看着她,双眼亮而阴郁,笑得勉强:“我这种人,命都悬在旁人手中,这根线说断即断,也配说有心上人么?” 在江砚行的府邸中说这些着实奇怪。 他们早不是能说笑的关系了。 没等他说下去,郁微便转身道:“你有没有心上人我毫无兴趣。我只想知道,你邀我饮茶的用意。” 转眼两人便走到了庭中的水榭。 水榭之下清流淌过,风吹得竹枝四下摇曳。亭台之下早已备了煮茶的用具,江砚行没接郁微的话,只是轻轻撩袍落座,娴熟地煮茶。 四周安静得只余风声。 江砚行的叹息轻而易举地落在了她的耳侧。 他道:“先用茶。” 声落,他摩挲着玉质的杯口,添水。不多时,水声汩汩沸腾着,茶香缓慢地溢散而出。 清晨天不亮江砚行就往东宫去了,此时折返回来也才赶上日出。薄金穿过竹林疏疏而落,映出一道郁微纤细的余影。 他只看了这道影子,道:“曲平城防素来极严,即便是行商也得勘合过通关文书才能放行。能有青烈人混入,不是偶然。 “薛逢截丝之目的绝非敛财,其意在令连州战事因无后援相济而溃败。这张网,不是薛逢能布得起的,也不是江氏能做得下的。” 见郁微没应声,江砚行道:“青烈弯刀直入曲平,对江氏没有好处。即便是江明璋,也不会这么做。” “问题出在江明璋手下之人,我早就告诉过你,他们不对劲。” 郁微看向他。 江砚行颔首:“我猜过,却没有实据。所以我能做的,只有将叔父的亲信皆调出曲平军。同日,叔父与我置气不肯外出,为的,是这个何宣。” 最合心意的学生为了侍奉于他,放弃了功名利禄,因此江明璋对何宣始终心存愧疚。 而如今因为侄儿的猜忌,导致此学生在曲平毫无立足之地,江明璋如何能不气恼? 郁微了然,接过他递来的杯盏,晃着碧绿的茶汤,想起在夜宴上初见何宣那日。当时他特意赶上郁微各种攀谈,言语间刻意提及姚辛知,皆是与宜华公主亲近之意。 若真视功名利禄如无物,是说不出那番话的。 “当时我并未对他有所猜忌,只是以提防青烈为名对军中部署有所重整,因此将何宣在曲平的职务摘除。叔父不愿他才华埋没,这才让他回了京。只是不知殿下为何会怀疑他?” 郁微道:“因为何宣投了永王府。” 江明璋当年与永王不和才辞官回乡,而江明璋的学生无论如何也不该背弃恩师。 偏偏此人又是永王,是卫玄在连州时也曾提及的永王。所以郁微不得不谨慎。 因为不想将徐执盈牵涉其中,郁微并未提及。 江绎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