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当夜我恢复记忆了》 1. 楔子 绝杀 [] 天罚持续了整整七个昼夜。 雷暴过后,死阵变得黯淡无光,一痕暗金色的细月孤悬崖顶。 冰雨溶曳在白雾中,交斜着坠入百丈深谷,重渊之下,连风声也远了。 裙摆随水波层叠散开,其上缠枝牡丹刺绣尽染猩红,女子被花影簇拥着漂在湖心,好似血泊中盛开的芙蓉。 这个夜晚和所有其他夜晚一样,万物空寂,除了记忆。[1] 陆轻衣知道,她快死了。 走到这一步,心里却异常平静。 阴霾渐散,乱石缝隙漏下残雪般的月光。倘若略去她身侧姿态狰狞的白骨,指隙衣衫上残存的血痕,此间风物几乎可以称得上清绝。 一介妖女能死得这般圣洁,也算福报不浅。 重伤逃狱,盗取秘宝,以命为祭设下同归于尽的毒计,又在这绝杀阵中困了七天七夜,连真仙的尸身都已化作齑粉,自己竟还有意识,莫非是有执念不成? 将死之人,还执念什么呢? 鲜血催开一朵又一朵妖花,月下,陆轻衣浅浅勾了勾唇。 是啊,执念什么呢? 执念年少轻狂的悠游岁月,执念山林闲居的朝朝暮暮,执念没能杀尽众仙,又或者,只是执念那个人? 那个不解风情的叛徒,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的? “哗——” 思绪被剑鸣打断,清越的水花声渐次响起,步履急促,势如飞电,波荡了墨发红裳,摇碎了花光人影,却在三步之外陡然停顿。 陆轻衣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勾玉碰撞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依然能想见来人白袂翩然的姿容。 静默良久,才听得一句:“陆轻衣。” 声音又轻又沉,带着连日奔走后气息未稳的哑意。 江雪鸿来了,也迟了。 血色模糊了视线,陆轻衣侧头,断续睁了几次眼,起初只能依稀望见剑锋上倒映的月痕,接着是男人浸透暗沉血水的霜白衣衫,半晌方才看清那副轮廓削薄的清冽容颜——黑沉的眼无波无澜,目光好像两道笔直的箭,正居高临下紧锁着自己。 “就你一个?仙盟那些窝囊废连残阵都不敢靠近?”陆轻衣轻佻打量过一圈,重新闭了眼,“愿赌服输,悉听尊便。” 江雪鸿踏过满是漂尸浮骨的血池,屈膝探上她的腕脉:“身魂不系,少言语。” 指尖依次点过周身大穴,语气同平常一样,不带任何情绪:“经络受损严重,即刻封闭灵府,丹田内运转一周天,先护命魂。” 陆轻衣听得心烦,却没力气甩开他,轻嗤:“不想活了,别碰我。” 按在肩头的手蓦地一紧,江雪鸿剑锋微偏,咬字似也重了些许:“陆轻衣。” 陆轻衣眼皮微掀,不以为意:“既无亲缘,又无恩故,寂尘道君断情绝爱,难不成还对妖邪动了恻隐之心?” 语气尖刻含刺,气息却乱得不成节奏。江雪鸿眉峰隐隐蹙起,指尖捻诀,身子俯得更低,似要强行探她心脉。 “说了别碰我,听不懂人话吗?”陆轻衣不知哪来的力气,满是血污的手一把隔开他。 勉强凝聚的一点妖元再次散开,江雪鸿神色骤沉:“陆轻衣!” “情丝早断了,装心急给谁看。”陆轻衣已经无力再弯唇,海棠红的瞳孔微闪,隐约露出苍凉的笑影,“方圆十里的生灵都献祭出去了,这封印还是纹丝不动,昆吾剑冢下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让你们怕成这样?” 滴血成花,容颜在满池艳红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苍白,像午夜子时彷徨梦里的艳鬼。 她与邪魔签订血契,誓要整个五城十洲一起陪葬,孤注一掷,不死不休。 得知封印无事,江雪鸿并未有丝毫松懈,目光仍锁着陆轻衣:“你趁暮水之围逃狱,是为破剑冢封印拖延时间。” 眉棱压得极低,他是当真动了怒。 设想清冷仙君中了销魂咒的尴尬模样,陆轻衣忍不住揶揄:“少故作清高,不然为何我一设饵道君就上钩?” 她不顾江雪鸿脸色阴沉,继续戏谑:“江道君此去英雄救美,那暮水圣女可是想以身相许了?” “这可难办了,你我不清不白,人家嫁过来岂不是吃亏?” “我借你的仙元启动绝杀阵,回头弑仙的罪名你是不是也得担一份?” “看在契过元神的份上,道君打算替我守灵多久?三年,一年,还是七日?” 她断续调笑着,声音和月光一样破碎。筋脉尽断,灵府碎毁,失血过多的脸庞不减平日的冶媚,更添三分清怨。 江雪鸿垂眸看着,不答。 雨丝愈发分明,每一滴都是彻骨的冷意,淋遍了他们朝夕相对的那十年,万言一默,至亲至疏。 陆轻衣恨极了他这副装聋作哑的模样,刚要开口嘲讽,却只听长剑“咔哒”一声入鞘,下一瞬,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起。 “江雪鸿!” “嗯。” 阵心杀气尚未完全消散,只能徒步往外走。血滴幻化而成的牡丹随着涟漪荡开一线,少年道君来势匆匆,此刻却走得极慢,好像脚底踩的不是水,而是泥,怀中抱着的不是恶贯满盈的妖女,而是一块满是裂痕的玉。 十年相伴,二人的元神已有了互补的本能,随着肌肤相贴,暖意和灵力也一点点涌来,进入心脉却顷刻消散。 陆轻衣高傲一世,此刻偎在江雪鸿怀中,竟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不需理解宽恕,不管屠魔弑仙,她曾那样喧嚣地活着,却终要寂静地死去。 而这个人,又是为何来此呢? 粉瞳中波光潋滟,映出月下之人清冷的倒影,似想要问出心底那个执念:“覆水难收,你既然与我决裂,为何又要冒险闯阵?” 对方依旧默然。 陆轻衣垂头轻哂:“是为了取回仙器吧。” 清霜堂四大秘宝有三样都落在她手中,江雪鸿虽然屡次索要,但始终没能遂愿。 雨势大了起来,阴云渐凝,月光也成了冷蓝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江雪鸿把陆轻衣安顿在崖岸某处,将深嵌肌骨仙器碎片一一取出,复又渡去些许灵力,方开口道:“器灵已毁,恐难修补,绝杀极阵惊动十洲,戮仙之过须由众仙尊登刑堂问审。” 换而言之,悬尸城头还是挫骨扬灰,根本不由她挑。 “原来是收尸的。”心头似有什么被轻轻抹去,陆轻衣神情淡淡,同落稽山中同床异梦的无数日夜一样,倚上他的心口,“说句假话比登天还难。” “……抱歉。”他道。 夜雨淅淅沥沥,像极了百年前。 那时,她 2. 两百年 [] 这是清安四年的上元之夜。 恰逢月蚀,荒郊不见一丝明光,人间烟火之盛反倒更胜往年。 嘉洲庆典过半,寻常阁外宾客渐稀。门墙隔绝了歌舞笙箫,烛光穿过浓墨重彩的灯纱,透出古卷般昏晦的颜色,与梨花木窗外暗黄的暮霭融为一体,莫名有种繁华落尽的疏索感。 霜风裹着雪屑扑入门帘,长街尽头远远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步履无声,瞬息而至,明明身处红尘之中,却好像与周遭逸乐纷华全不相关。 天下清晏,世人早不惧怪力乱神,但对上来人冰冻三尺的凌然盛势,歌姬们又惊又疑,无一敢上前迎宾。 这种正正经经的男人,怎么会来风月场? 素靴踏过积雪,青年宽袍长裾,携令佩剑,落在凡人眼中不过一副平常容颜,只一双眼底泛出异样的冷蓝,息风定海,像亘古无波的井。 他似没看到乱花迷眼的妖童媛女,直往正门里进,被一柄团扇挡住前路。 “客官今夜是要游园还是折花?” 游园意指听歌观舞,折花便是留宿了。 青年视线聚焦,居高临下锁住寻常阁主池幽,薄唇轻分,落下清冷冷一句:“寻人。” 说罢便又要抬步。 池幽仍堵着门,嫣然笑道:“客官是头回来寻常阁吧?您有所不知,今儿正厅有我们的新头牌云娘子压轴,入场是要留物件的。” 广袖微振,凭空甩出一只锦囊。 池幽稳稳接下,掂了掂——不是黄金白银,而是一枚上好的灵石。 懂行的都知道,千金易求,机缘难得。仙门不与凡尘往来,一枚纯粹的灵石,多少钱财都未必能收购得来。 她红唇一弯,笑得愈发殷勤:“敢问您要寻的是男是女,名姓为何?寻常阁前后几十来座院子,上百个包间,不如妾身帮着打听打听?” 青年不答,径直而入。半旧发带上黑白勾玉碰撞,发出叮铛之声。 门内负责接引的粉衣女子见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上前调侃道:“公子来了青楼,怎还带着剑呢?” 说着就要贴身过去,冷不防被一道外力隔开。粉衣女子“哎呀”一声,斜跌下来,待看清青年腰间挂坠,瞬间吓得花容失色。 ——那挂坠,分明是封妖捉鬼的阴阳令。 池幽看破不说破,笑容含了一丝警告意味:“道君身份尊贵,但您既入了凡尘,便要遵守凡尘的规矩。” 见阁主换了称呼,少女们面面相觑:“他是道士?道士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五城十洲仙门无数,真正的道观却只有“上清道宗”一处。此宗乃五百年前玉京道尊亲自创立,符剑双绝,控御北疆,巅峰时期更有着问鼎天下的实力,却不知为何急流勇退,一沉寂便是两百年。 然而,烟花女子们显然并不在乎什么风云往事,而是八卦着:道士素来不解风情,莫不成是为阁中哪位姐妹破了戒? 议论间,青年背后长剑蹭地出鞘,擦着绫罗软缎飞过,笔直插在门外。 剑气震落一地冰凌,少女们全都噤了声。 池幽早瞥见刃底篆着的“寄雪”二字,掸落裙上冰屑,好整以暇让出通道:“道君里头请。” 寂尘道君江雪鸿,好一位冷心冷性的绝情人。 * 门外的风波丝毫没有影响到正厅。 莲花彩灯从天顶依次垂下,掩映在绣着银线海棠的帐底,冰簟叠软纨,银床铺玉带,布置得好像宫殿一样。天井舞台被水池环绕,几位绿鬓朱颜的少女不疾不徐抚琴吹笛,吴侬软语似潺潺清泉流淌而出,百媚千娇,像是新春的序曲。 无论大堂宾客频频侧首,江雪鸿目不斜视,登梯直上二层明暗雅间,所过之处喧嚣陡静,仿佛凝了一层冰。 天字一号间前,他再次被小丫鬟拦下。 凡人少女看不破高阶障眼法,脆生生问:“不知公子贵姓?奴婢进去同贵客通报一声。” 江雪鸿神色不变,目光似能穿透镶嵌灵石的墙面,终于吐出今夜第二句话:“邵忻。” 唤的是里间贵客的名姓,依旧清冷冷的。 三息后,房门轰然打开:“来了来了!祖宗爷爷,别怼着我散威压了!” 锦袍华服的男子直冲而出,脸上的胭脂痕都未及抹去:“大过年还穷追不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 他将陪侍的舞姬歌女赶了出去,一把将白衣青年扯进雅间,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前天不是才问过卦?不足一月不能再占卜,懂了吗!” 江雪鸿问:“龟蓍呢?” “晴天雨天都算不成!”邵忻翻了个白眼,“今儿寻常阁新头牌献舞,光进场费就收了十金,还不送酒水!包下天字一号间耗光了我大半积蓄,没事就滚回你的昆吾剑冢,别耽误小爷寻欢作乐!” 江雪鸿仍旧定在原地,黑沉的眼死盯着他:“今夜有月蚀。” “月蚀关我屁事!不算不算,你拿剑捅死我都不算!别让我上元节沾了妖女的晦气!”邵忻说着就把他往外推。 “晦气”二字在那无波的眼中搅动一寸微澜,江雪鸿执拗道:“因果我来担。” 有晦气,总比声息全无要好。 “……死心眼!”邵忻推了半晌仍纹丝不动,恨铁不成钢一声重叹,身子一歪,瘫在软榻上。 他同江寂尘的孽缘,还要从两百年前的仙妖战后说起。 那时的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狐族医修,出山遇到的第一个病人就是被天雷劈得不成人样的江雪鸿。好在江道君天生道骨,在他三脚猫的施救功夫下,居然自己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无论邵忻问什么,江雪鸿只攥着拳,从不回答。直到白骨生肉,伤口结痂,一双眼从猩红转为深黑,终于舒展十指,张口道: “邵忻,帮我找她。” 他掌心,是半痕极薄极淡的牡丹残瓣,一见光便化作轻灰。 世人都道,江雪鸿自陆轻衣死后便疯魔了。 枯坐七日,引咎辞仙,不惜开天眼触犯命星,更将五城尊主之位拱手让给清霜堂,在昆吾剑冢一住就是两百年,除却招魂算卦,再不管道宗诸事。 要不是知道江雪鸿自幼断情丝,还真以为他用情至深呢。 然而,任是当世修为首屈一指的寂尘道君,也算不准同自己关系密切的陆轻衣的卦,邵忻自此便多了一个闲差—— 替江雪鸿问卦。 “月蚀常见得很,算不了什么特异天象,你自己数数这两百年总共见了多少次了!有闲这工夫望天倒不如回去炼剑,不想管那死透了的剑灵,就把半步入魔的道心好好稳一稳。实在不行点几个上清道宗的新弟子收拾一通,也算给你这个从不露面的老祖立威了。” 江雪鸿静静听着牢骚话,眸色转暗,不再多言。 寻常阁雅间为半开放布局,抑扬顿挫的唱词从红栏底传来,余音绕梁,熏心醉人。 邵忻半晌听不见回话,只以为他走了,爬起身才见江雪鸿还立在一旁发痴,背后剑鞘空空荡荡,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寄雪剑呢?” “门外。” “……就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罢了,照这神经病的倔劲,连蚂蚁换个队形都能当成异象,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倘若被邪修骗去为非作歹,麻烦可就大了。 “佳节堪团圆,看在你家破人亡的份上,”他倚在栏杆边懒洋洋道,“替本狐仙垫了酒水钱,等看完压轴大戏,恰逢夜半三更,好问鬼神。” 江雪鸿在一片狼藉中收拾出干净的一角,无言落座,算是应了。 邵忻对这副挑三拣四的模样忍无可忍:“死洁癖,道声谢会折你的功德不成?” “多谢。” “……”听听这冷冰冰的口气,活像别人欠了他的。 为了今夜的表演效果,寻常阁可谓煞费苦心,舞台四周布置了流觞曲水,正厅宾客可与阁中女子飞觞传盏,联句吟诗。因为舞台稍高,与最高台平齐的二楼则是最佳观演位置,席位早在大年初一就销售一空,寸土寸金,绝无虚设。 随着栏外一曲《玉楼春》唱罢,邵忻连声赞叹:“‘空中几处闻清响,欲绕行云不遣飞’[1],只需改改唱词,这一曲放去仙门大宴也不觉逊色。” 他捅捅江雪鸿:“嗳,上届白虹宴不是给上清道宗发了帖子,你去了没?这歌喉和仙家比起来孰高孰低呀?” “掌门代赴,未曾去。”江雪鸿没有抬头,不知何时已拿朱笔写了一道符,娴熟折成纸鹤形状。 符佑平安,哪怕灵力微末,也可积水成川。陆轻衣杀业无边,这些年只有江雪鸿一人在替她偿还。 笔锋好似血染,想到那尸骨无存的嗜血妖女,邵忻头皮发麻:“逢年过节的,你能不能少摆弄些阴间玩意儿?” 江雪鸿又取出一张符纸:“岁星在嘉洲分野,天运难得。” “运个头!”邵忻忍无可忍,一把夺下笔,“小爷一辈子就包得起一次天字一号间,你还不好生看着?对得起这两百年交情吗?” 有托于人,江雪鸿只能顺从,将纸鹤收入袖底,顺着他的指引看向舞台。 夜色渐深,风花雪月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歌舞暂歇,人声稍静,软桃色的帘幕垂挂下来,在六角灯下泛出微黄的细闪,迎面吹来一阵牡丹香风。 这香氛似曾相识,江雪鸿心头一恍,正欲细看,眼前灯火骤然全熄。 室内花香愈浓,醉人暖风中远远传来一声巧笑。音色好像圆荷泻露,穿林打叶,与台下流水声相伴,艳而不冶,媚而不妖。 舞池边点起一盏灯,隐约可见红纱帐后有人影摇曳。帘帷末端,一对纤纤月足近乎透明,起落看似随意,每步却都踏在节拍之上。 “都别喝了弟兄们,云娘子登台了!错过的后 3. 釉里红 [] “一百枚,灵石。” 云衣登台三年,听惯了流腔滑调,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 平静,低沉,冷淡,像孤星静海,像古松磐石,像泛黄画卷里折竹的夜雪。 她循声抬头,视线停在天字一号间牌额下,那个突兀挺立的素影。 束发戴冠,道袍白裾,仿若雪堆出来的人,放去云端也不为过,浑然不似风月场的浪子。明明隔着好些距离,男人执念般的目光却压迫而来,爱恨交加到极处反倒归为虚无,几乎要把她刺穿。 这个人,不在今夜的来宾名簿上。 沉思间,池幽用力掐了她一把,低声道:“傻了不成!该做什么还用我教?” 一百枚灵石,几乎相当于小宗门的全部积蓄,怎可用黄金衡量? 何况,这还是云衣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提前准备的应对计划全部失效,云衣定了定神:“阁主,他是谁?” “寂尘道君江雪鸿,上清道宗的首席。”池幽有意激她,“怎么,我们云头牌还有应付不来的恩客?” 寻常阁款待过天下共主,击退过上古邪神,倒也不惧一个道士。管他身份如何尊贵,总归是个有正常需求的男人,进了天香院还不是任她戏耍? 云衣仍有犹豫:“仙风道骨的人跑来妖鬼老巢里消遣,你不怀疑有诈?” “落花有意,何不顺水推舟?”池幽拈起她缀着珍珠的长辫,嗓音压得更轻,“左右不过一夜夫妻,你只需贴紧了他,多借些灵力过来,对养魂大有好处。” 说罢叹气:“你除了这副身子,还有什么可图的?若实在不愿,我便换其他丫头,可惜白白错过了一百灵石。” 云衣醒来时没有记忆,作为一缕寄身牡丹妖花的残魂,勉强依靠池阁主的血养玉苟延残喘,三年前才终于化为人形,却因妖丹残缺,只能依靠吸取精气为生。用池幽的话说,魂魄碎成这样,多半死相惨烈,不是遇上虐杀成性的,就是有深仇大恨不惜自毁神魂。 如今珍馐送到嘴边,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胜负欲一起,云衣再无顾忌,整衣理鬓,冲江雪鸿端端正正福身:“得道君青眼,云衣不胜感激。” * 乾坤袋中的灵石不多不少,足足一百枚,当场现结。 且不论池阁主是如何打发走目瞪口呆的宾客,江雪鸿更顾不上什么月蚀夜的占卜,被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缠上胳膊,易容术破了功,彻底失了神智,浑浑噩噩踏进了内院。 天香院坐北朝南,布置同寻常闺房并无差别,只墙边一丛红牡丹灼灼盛开,凌霜傲雪,流香四溢,显得妖冶异常。 随着“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推开,粉香扑面而来。 “劳烦江道君在屏风外稍候,容奴家沐浴更衣。”云衣松开手,照例去点烛灯,被人一把拽住。 肌肤相贴的触感真实,江雪鸿如过电般一松,却又赶忙抓得更紧:“别走。” 无月无灯,云衣只能看清他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颊,反射出发尾的暗蓝色泽。青年明明比她高出一截,不运功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滂沱无边的灵力,气场却好像低到了尘埃里。 “别走。”他重复。 云衣抽不开手:“奴家衣冠不整,只怕冒犯了道君。” “不冒犯。”江雪鸿一字一顿道,“别走。” 夜色里,云衣眉梢微挑:外表看上去遗世独立,想不到这般黏人。 还怪可爱的。 手腕后知后觉传来酸痛,云衣将计就计,极为夸张嘶声:“疼。” 江雪鸿立刻松开手:“抱歉。” 上清道宗举足轻重的贵人同一介风尘女子道歉,云衣被他这反应逗乐了,难得起了兴致,直往他身上倒:“哎呦,道君下手这么重,奴家点不动灯了可怎么办?” 假戏矫揉造作,江雪鸿却异常配合,一手扶上纤腰,一手凌空画诀,敏锐又精准,火星过处无一遗漏,眨眼之间,屋内杂乱摆放的烛灯尽数亮起。 他轻擎着云衣的腕,问:“哪处疼?” 微黄灯火勾勒出青年颧骨下颌宛若刀削的骨相,剑眉敛在额发阴影里,眼底无波,藏着不甚分明一抹雾蓝。襟袖浸染霜雪之气,似比屋外寒天还要冷冽。 好一副谪仙皮囊,饶是见惯风月的头牌娘子也不由心跳微滞。 灯火团圆夜,没有比这再好的气氛。云衣几乎不假思索,螓首微扬,去贴那轮廓优美的唇。江雪鸿先她一步偏头,两痕胭脂便印在了下侧颌骨。 空气陡然凝固。 寻常阁享誉十洲,头牌娘子主动的吻居然被拒绝了? 被为她一掷千金的男人拒绝了?! 察觉出怀中人因羞愤而凌乱的心跳,江雪鸿忙又道:“抱歉。” 云衣气得浑身发抖,奈何不好发作,怨声道:“道君就这般厌弃我吗?” 道骨天成,活脱脱就是一座行走的灵山,偏偏不让她沾光。 江雪鸿扶她站定,顿了片晌,道:“不习惯。” 一副遭人轻薄的小生模样,云衣美眸微瞪:“道君从前没去过烟花地吗?” “烟花地?” 啧,还真是头一回。 欲速则不达,只能徐徐图之了。 屋外传来断续的更鼓声,云衣坐在镜前,不紧不慢卸下鬓花簪饰,任凭一头青丝如瀑泻下。镜子里的男人纹丝不动,她又解了外衣,只着一袭粉白相间的抹胸长裙,肩颈锁骨白若玉雕,无限风情一览无余。 可偏偏,江雪鸿没有半点反应。直挺挺立在原地,一双冷眼死盯着她,与其说是觊觎,倒更像是某种难以道明的偏执,寸步不离,至死无休。 头牌娘子从未如此怀疑过自己的吸引力。 这道长,不会是不行吧? 沉默在室内蔓延,云衣被这般毫不作为的诡异态度逼得忍无可忍,又生一计:“江道君,我浑身没劲,恐怕是跳舞累着了。” 话毕,身子一歪。 虚脱无力的模样不知触着了什么敏感点,江雪鸿神色一凛,即刻上前,唤:“云衣。” 嗓音沉沉的,甚是悦耳。 云衣整个人缠在他身上,以退为进,故意用肩臂乱蹭着:“头晕得厉害,想去床边歇一会儿。” 江雪鸿仍一动不动,似不解她的意图。 云衣心下暗骂,又添了一句:“您抱我过去,可好?” 江雪鸿先是一愣,见云衣又是百般造作,这才抱起她,环顾一圈,径直走向最里头那张楠木垂花拔步床。 不仅趁热打铁,更要得寸进尺。 云衣紧紧勾着江雪鸿的脖颈,说什么也不肯下来,偏要他抱着自己坐在床沿,娇声娇气道:“道君赏我一点甜头,我便松开。” “何谓甜头?”姿态狎昵,江雪鸿眼中却毫无情愫,只调动灵力覆去了她腕上指印。 以魂身修妖道,只需一次接吻,一场欢爱,一夜同眠,便可撷取灵力。 但这些意图,哪里能够明说。 屋内烛火渐次暗去,轻薄的舞裙不知何时撩到了大腿。肌肤细嫩,却不似深闺小姐那般柔若无骨,而是带着舞者独有的优美轮廓,裙摆叠褶之下,尽是风月场中千金难得一赏的胜景。 云衣摆弄着青年饰有黑白勾玉的发带,酥声暗示:“道君风神无双,片雨滴露对云衣便是莫大的恩情了。” 前世,她同他讨要灵器时,也是这副旁敲侧击、情挑意逗的模样。 江雪鸿神情微松:“清源二年,你在哪里?” 云衣轻轻扯动他的发带:“道君贵为一宗之首,怎会看不出奴家道行深浅?” 听闻她化形不过三年,前尘往事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那些爱恨纠葛,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一腔追问无从开口,但若她记得,也绝不会这样百般温柔地同他说话。 江雪鸿眼中复杂了一瞬,视线不在那双玉腿,反而转向她长辫上点缀的珍珠:“你五感迟钝,可是魂魄有瑕?” 观察入微,云衣忙遮掩:“不妨事的。” 左右长辫各缀着两枚珍珠,色泽通透,流光溢彩,便是沐浴时也不曾摘下。只因这不是普通饰物,而是货真价实的镇魂宝珠,她当初费了不少浓情蜜意才从一名仙族纨绔手里讨来。 江雪鸿并未多问,口中吟诀,指尖引出数缕莹白的丝线,分散渡入镇魂珠。 云衣吓得一个激灵,唯恐他毁了续命至宝:“你做什么?!” 江雪鸿不曾设防,被她仰面推进卧榻,语调未有丝毫波动:“此镇魂珠并非上品,我已将‘无极引’渡入其中,二者相辅,可保你魂魄不散。” “无极引?” “道宗秘宝之一,可凝聚万物。” 云衣撑在他身前,将信将疑:“ 4.断情丝 [] 年轮像是波心的涟漪,一圈推着一圈,一荡便是两百年。水止珠沉,泯灭尽一切离合心曲,空留下一个口耳相传的的姓名,真切又模糊,如同岸石上枯涸的水痕。 月沉西海,不见日升。 一个侧影静立在海崖之畔,身后背一柄长剑,手中提一盏支离破碎的古灯,翻动的衣袂在夜色里辨不出色泽。 青莲色的暗光倏闪,恍惚见得那人转过身,唇瓣开合着,像在唤她,又不像在唤她。 天涯有尽,情海无渡。 “咔!” 冰凌从檐角坠落,倏忽划过写着“天香院”的鎏金匾额,撞碎在扫尽积雪的白玉砖地上,惊破一帘梦影。 白烟顺着三足熏炉袅袅而出,在铺着柔软的水红色毛毡的内室弥漫、消散,浴池中,雪肤花貌的女子悠悠转醒。 云衣扶着桶沿,缓缓摸索到池边搁着的一枚灵石,又顿了片刻才睁开眼。 灵玉在掌心化作一团莹柔的光,她拂开水面花瓣,起身出浴,一边扬声去唤贴身丫鬟:“桑落,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 回答她的不是奶乎乎的少女音,而是一个清冷冷的男声。音色同昨夜耳畔微哑的呼唤重合,此刻却已恢复成一片静海。 充沛异常的灵力,遍布周身的红痕,难以言说的酸痛,无一不在提醒她,那场荒唐的诱仙之戏,并不是一场梦。 一杯合欢酒,就让她钓到了上清道宗的首席? 云衣心中窃喜,造作道:“奴家起不了身,劳烦江道君帮扶一把。” 房间内水汽氤氲,暖帘下只模糊看见一个芙蓉出水般的窈窕人影。 江雪鸿本已束冠整带,闻言复又折返替她擦身,目光幽然锁在少女胸前湿发。 云衣见他视线停驻,不觉得羞赧,而是立刻扯下小衣:“道君还没看够?” 江雪鸿眉心皱了皱:“魂魄未安,不可纵欲。” “意犹未尽,纵着点又如何?” “收心。” 道服一穿便成了正经人,云衣唇角微塌:“道君真没情趣。” 帘后人影渐次重合,美色当前,毫无作为。 入了罗帷她便知道,江雪鸿绝不是第一次。明明身体几乎快烧起来,那深蓝的眼却始终不起涟漪,进退有度,清明异常,好像别有寄托似的。 最后,是他压抑在她脖颈一字一顿警告:“不许逃。” 没有情话,没有亲吻,没有爱抚,除却欲念再无其他。虽说皮肉生意本不该计较这些,但怎么可能不失望? 好在灵精上佳,也不算吃亏。 云衣仍挂在他身上揩油,忽听江雪鸿沉声问:“这四枚镇魂珠从何处得来?” 这榆木男人从来看不透她的暗示,云衣用指甲在他后颈重重一划,随口敷衍:“是嘉洲府白谦公子赠我的生辰礼。” 白谦是五城之一清霜堂的六公子,云衣贪图仙力补魂,与其多有往来。 “道君,冷。” 江雪鸿迅速裹住她,音量更低:“你陪过他?” 指尖触感温热,那声音却凉嗖嗖的。 云衣忙撇清道:“镇魂珠价值不菲,我便应了白六公子每月去洲府小坐片刻,黄昏便走……也才去了三五遭。” 无论少女如何添乱,江雪鸿直到替她里外穿戴整齐才开口,仍是那副凉嗓:“我给了你无极引。” 云衣反应极快,踮起脚尖亲上他下颌:“道君自是看重我的。” 这点讨好显然不够,江雪鸿绷着臂弯不让她下来:“秘宝无价。” 云衣眨了眨眼:“那往后我多陪着道君?” 江雪鸿微顿,轻轻“嗯”了一声,松了手。 云衣不知,四大秘宝是玉京道尊江望,江雪鸿生父的遗物,于两百年前仙妖大战毁去大半,复原岂非易事?相传江望曾剑斩邪魔,将其封印于昆吾剑冢,无极引正是剑冢封印的关卡之一,三百年来只由寂尘道君一人看守。 换而言之,镇魂珠只是稀有,秘宝却独一无二。 梳妆是云衣的拿手好戏,无需帮手,江雪鸿便坐在一旁看着。 涂脂抹粉,画黛描眉,双鬟发髻同前世仿佛,在时下流行与昔年记忆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妥协。此间两相无话,耳边却莫名萦绕着一句轻佻的挑衅:“伺候得不错,封赏想要黄金还是珠玉?” 分不清谁是谁的恩客。 江雪鸿眼光微颤,转向那堆金叠玉的梳妆匣。 首饰摆放得凌乱,云衣挑拣许久才选中一对金钗,微一用力,连带扯出一封小笺,字迹工整,满纸风花雪月。 她赶忙遮住纸笺:“这是我年头临摹的帖子词,不知怎么混到妆匣里了。” 江雪鸿却好似非常熟悉她的字迹:“非你所作。” 谎言被戳穿,云衣一阵尴尬,假装重新扫了一眼,改口道:“看错了,原来是翰林院院使文咏公子写的公文,多半是无意落下了,等改日再还回去。” 江道君应该看不懂情诗……吧? 江雪鸿不置可否,目光淡淡在室内晃过一圈:北国的三足弦纹瓷炉,东土的青绿山水屏风,南海的雁羽金丝幔帐——琳琅满目,交友甚广。 他转回视线,冷幽幽道:“往后若缺什么,先同我说。” 云衣早听惯了这些空话,细眉微挑:“我要什么道君都给?” 江雪鸿先是默应,又道:“不可太甚。” 昨夜欲罢不能时,他便是用这般说辞让她泄气的。 云衣心底暗骂他假正经,调笑问:“道君对我这般上心,莫不成是喜欢我?” 喜欢? 前世,她问过他多少句“喜欢”呢?数不清了。 江雪鸿黯然垂眸,顿了不知多久才缓声道:“我少时被妖邪重伤,自幼便断了情丝。” 情丝牵引七情六欲,一旦断绝,那便是无笑无泪,永无动情。 室内悄寂了一瞬,云衣收拾妆匣的手一滑:“你不早说!” 江雪鸿心口的确有一道疤痕,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情丝联系到一起。昨晚那些拨雨撩云,合着都是白费功夫? 珠钗簪环散落一地,江雪鸿下意识帮她收拾。 云衣对男女之情看得淡,但头一次上釉里红,却也是用了几分真心的。她抬脚踏碎一支绿雪含芳簪,居高临下堵在江雪鸿座前:“那道君缘何相中我?” 没有情丝逛什么青楼,难不成拿戏耍她当康复训练呢?! 她执着的点,江雪鸿多半不能理解。默了良久,道:“你很重要。” “有多重要?” 江雪鸿默然,从袖中取出一枚折成纸鹤的黄符。 云衣接过展开,正反翻看一圈,并未发现什么特异之处,兴趣缺缺:“这是逗三岁小孩的废纸吗?” 江雪鸿纠正:“平安符。” “道庙里遍地都是平安符,没什么稀罕。”云衣不以为意,低头按上那禁欲到极致的唇,明眸重新浮现笑意,“道君,奴家想要这个。” 男人都是一时兴起,江雪鸿断了情丝,只会走得更加干脆,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捞好处的机会。 指尖嫣红,芳馥醉人,江雪鸿不自主绷紧唇线。在云衣眼里,不拒就是默许。 她软着嗓子威胁:“再躲就别来了。” 眼见红唇猝然迫近,江雪鸿下意识侧头,却被那双酥手禁锢得动弹不能,随着少女双膝一弯,整个人都被压在座椅中,不得不被迫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