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春宵(双重生)》 1. 黄泉路 [] 夜沉如墨,天边忽过一道闪电,将屋内妇人的侧脸映得苍白。 正在烛前缝绣的江赭被这突如其来的闪电晃了眼,不留神被手中的绣花针扎了手,她微微蹙眉,低头看着指尖的那滴腥红,轻唤道:“冬菊,外面似要下雨了,我身上也凉,去将窗扇掩了吧。” 可身后却并没有丫鬟的脚步声走来,她只好拢了拢身上的棉裘,拖着已经久病的身躯,亲自去掩那扇在风中开合的窗户。 枯瘦苍白的手指在触到窗棱的那刻,一阵急促的闷雷炸开在天际,惊得她浑身一颤。 令她更加不安的,是阵阵闷雷掩盖下向她宅院疾步走来的脚步声。 她凝眸在心中默数,这阵无约而至的脚步声至少要有十几人。 犹疑间,她果断抓起了桌几上的一把剪刀藏进了袖口之中。 门口响起了贺玉婉娇软甜腻的嗓音:“妹妹来送姐姐上路。” 烛火被窗外灌进的夜风吹得明灭不定,将贺玉婉眸中的阴狠凝固在房内的空气里。 江赭的右手在袖口内攥紧了那把剪刀,强忍惧意冷笑道:“妹妹近日记性差,离去京城的日子还有半月,我行囊还没收拾,怎的就要急着上路?” 她的声音沙哑又苍老,与贺玉婉娇甜的嗓音一比,在这空旷的寝室里显得分外突兀。 贺玉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竟捧腹笑出泪来,她抬起袖口试了试眼角泪痕,喘了口气道:“江赭啊江赭,死到临头了,还在做你的叶家大夫人梦,圣上御赐的京宅岂是你这种弑夫的毒妇有资格踏进的?妹妹我啊,送你上的,是黄泉路!” 贺玉婉的声音骤然变得狰狞,她如一只恶鬼般猛的向江赭扑来,抓住了她的两只手腕,将她扑在了地上,继而朝身后的小厮们使眼色道:“愣着干什么,上白绫!” 就在她回首吩咐下人之时,却被江赭奋力挣脱出了一只臂膀,攥着那把提前藏起的剪刀,颤抖着刺向了她的侧脸。 却被反应迅速的贺玉婉反手抓住,毫不留情的扎进了江赭的大腿,剪刀的剪刃整个没入血肉,疼得她面容扭曲,嘶喊从嗓子里发出的瞬间,被小厮们用白绫死死的勒住了脖颈。 窗外又一道蓝色闪电划过,照出了江赭无声的绝望和那个女人兴奋得逞的面庞,光亮褪去,房间再次陷入黑暗。 “姐姐,你若不去,你爹爹江淮为你留的那笔丧葬费,我和叶郎可如何跟他开口啊?叶郎如今得圣上青睐,正是用银子的时候,姐姐这么疼他,总不能看着他一身风骨为银两折腰吧……” 贺玉婉口中所说的那笔丧葬费,是当年江赭背弃爹爹,一腔孤勇卷了千金嫁妆嫁给还是穷秀才的叶清远时,爹爹为自己留出来的家财。 他怕叶清远混不出名堂,让自己衔珠而生的女儿临终前落个与普通百姓般卷了草席下葬的结果,于是找了个由头,又为江赭留下了一笔养老钱。 若这笔钱是一比小数目也便罢了,偏偏江赭的爹爹江淮是淮阳首富,即便那贺玉婉是锦衣玉食的首辅之女,在听到这笔钱的数额时,也依然心动。 江赭双手和双脚被一群人压实着动弹不得,原本久病的苍白面颊在白绫的紧勒下窒得通红,扭曲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 恍惚间,她瞥见了门扇旁的一缕紫袍角,原来叶清远他一直都在。 也对,没有他的授意,即便给那贺玉婉吃颗豹子胆,她也不敢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将自己送上黄泉。 唯一令江赭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将主意打到了她的那笔养老钱上,意图榨干她身上最后一缕价值。 江赭平日里瞧那贺玉婉身量娇小,却没想到今夜她腕力竟大的让她绝望,这个女人为了压制她的反抗,十指的指甲都嵌进了她的肉里。 不过,她的身体已经开始麻木,双瞳逐渐涣散,巨大的耳鸣声掩盖了贺玉婉嘴中吐出的那些恶毒言语。 对叶清远一世赤诚的江赭,此刻的魂魄正挣扎着从那具被勒死的尸体中升腾出来。 那缕不甘又屈辱的意志在摆脱这具枯柴的肉.体后,顿时又恢复了五感,只是如无根浮萍,轻飘飘的逗留在那具已经铁青的身躯旁。 直到此时,躲在门外的叶清远才踟蹰的走了进来,他漠然的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有一瞬间的怔神。 早在天边滚起第一声雷时,他已侯在了她的门外,狠心要拿江赭丧葬费的主意本是他想出的,可步至于此,竟生出一丝与自己欲望不相符的胆怯,这份胆怯从何而来,他也无法言明。 他说服自己,许是与她做了三年夫妻,江赭虽对他一厢情愿,但毕竟拜过堂结过发,他不想在她死前,让她识破自己的图谋,想让那个负心的谎言随她一同带进棺材。 他移回了凝在江赭尸体上的目光,麻利的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塞到了贺玉婉的手中。 “婉儿,将这封弑夫未遂后畏罪自杀的遗书放在她身上,趁天亮之前,将她的尸体吊在江家的门梁处,如此,我们夫妻二人便能洗脱。” 他竟连一封纸笺都要借他人之手放入她衣襟中,他对她是有愧的,江赭的魂魄看着这滑稽的一幕讥笑起来。 贺玉婉的指甲里还残留着嵌入江赭皮肉时留下的血迹。 江赭的魂魄飘到贺玉婉身侧,粗略的扫了一眼那遗书,她的字迹竟让这叶清远仿出了九分! 好毒的算计! 一纸遗书,一条白绫,便可颠倒是非,用这滔天罪孽骗了她江家的金银! 果然是三年时间便能从一方草芥爬到六皇子门下的谋士,如此狠厉手段,若再得了这笔横财,笼络朝臣,岂不快要跟他那首辅岳父平起平坐。 江赭的魂魄翻涌着怨气朝那个负心薄幸的男人扑去,却从他的身体迎穿而过,他毫发无伤。 她即便做了鬼,仍觉此刻的胸腔处要被铺天的怨气撕裂。 而这时,屋门处却走进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人,那便是江梦。 江梦是江淮二房庶出,性子软,身子又娇弱,幸得一副惹人怜惜的皮囊,与江赭一同身为商籍的她,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嫁与官家为妾。 江赭在江家的这些年,最亲近的便是这个一脸娇态的妹妹,不仅甘愿将自己绫罗珠钗与之分享,在她受家中老媪数落时,也会为她出头。 而她最感激江梦的是,在她卷了嫁妆与叶清远私奔后,江梦竟为了哄被江赭气到重病的爹爹高兴,替自己嫁去了淮阳侯府。 此举不仅替江府脱了商籍,因江淮无子,江梦还在万般推拒之下,无奈接手江家中篑,将江家所剩不多的财产,重新滚雪球般积攒起来,帮淮阳侯沈家翻身,成了淮阳最有权贵的女子。 有那么一瞬,江赭仍天真的以为江梦此刻的出现,是姐妹的心灵感应,她感受到了她的无助,或者得到了她今夜会遭人毒手的蛛丝马迹,寻来府中,意欲救她于水火。 可这个与她同样留着江家血的妹妹,却在平静的看了她一眼后,从袖中抽出了帕子,嫌弃的捂住了口鼻。 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朝叶清远催促道:“府上前门街道已经清出,这个时辰本就没有人,保险起见,我又安了几个听话的人手,你们动作麻利些。” 说罢,转身而去,离去时的脚步迫切到似乎方才踩在了什么不干净的地上。 对江赭的死,江梦的脸上没有一丝意外。 她竟然是局内之人。 江赭自嘲的苦笑,她蓦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春日,往日话少的江梦第一次摇身变成话唠,缠着她非要去淮阳郊外的金禅寺踏青。 也是那日,她第一次见到叶清远。 微雨霭霭,春鸠鸣啼,她站在一处杏花树下避雨,等待着去马车中取伞的江梦。 可这个慢性子的江梦,一直到雨停都没有出现。 江赭提着裙角 2. 重生 [] 冬菊的催促声在耳边响起,江赭打了个冷怔,不可置信的环视着四周。 床榻边扔挂着那条绣着凛冬寒梅的天蚕丝帐幔,那是她十五岁时,在淮阳最名贵的绸缎庄子买回来的料子。 房内弥漫着她少女时最爱的漪萝香,这种香一钱就要白银五十两,上辈子嫁给叶清远后,为了省着银子帮他打点仕途,便再也没舍得用过。 如今这奢靡的香气再入口鼻,让她更加确信,这一切不过是她死后走马观花的梦境,都是虚无的假象。 可炉中焚烧的碳火是那么温暖,自己的四肢也不再冰冷僵硬。 她不是已经被贺玉婉勒死了吗?为何又会完好如初的在自己少女时的闺房中醒来?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 她掀开被子,赤脚冲向了妆台旁,不可思议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芳华尚在,肌肤吹弹可破,脸上没有一丝久病缠榻的枯槁。 她抬手覆上自己的脖颈,摩挲着检查,不仅没有紫红的勒痕,且细嫩无纹,恍惚间想起了睡梦中那位白发老道的话。 难道她前世经历太过凄惨,就连路过人间的仙人都垂怜了自己,让她带着所有的记忆重新来过? 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竟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她向身后的丫鬟冬菊再次确认道:“你刚才说今日是我的及笄之礼?” 身后的丫鬟一脸惊疑的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疯傻之人,只见她上前一步摸了摸江赭的额头,确定温度无恙后缓缓道:“小姐,你昨夜梦魇的厉害,今早我唤了你许久才醒过来,可把冬菊吓坏了,今日确实是你的及笄之礼,再有几个时辰,便要随老爷夫人去迎宾客了……” 冬菊话未言尽,突然撇下自己,小跑至门口,伸头朝外探了探,后退一步掩上门,转身压低声音道:“府里的人都替小姐打点好了,马车已经侯在了偏门的巷子里,想必叶公子已经在金禅寺后院等着小姐了,奴婢算了算时辰,回来刚好能赶上宴席,小姐只管放心去便是。” 冬菊眉眼间尽是体贴与兴奋,也许在前世的江赭看来,这个丫鬟背着江淮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忠仆的本分。 可她如今重来一世,身边的每一个人,她都要仔仔细细重新审视。 想起上辈子长病不起时,病倒的起因,本是一次小小的风寒,但不知怎的,日日服药不见好转,咳疾反而愈发严重,最后到了下床都费力的程度。 而那能将风寒治成绝症的汤药却是日日都要经过冬菊之手,这不免让江赭开始疑心眼前的丫鬟。 更奇怪的是,日日都守在她身侧的冬菊,偏在贺玉婉勒死自己的那一夜不见了踪影。 江赭凝视着对方,并没有急着回应她的话。 她在心里为其辩解,或许,冬菊发现了贺玉婉的阴谋,被提前处理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她也是害死自己的同谋之一。 想至此,此刻虽只穿了抱腹的她,光裸的后背上还是渗出了一层冷汗。 江赭的生母去世前,她的贴身丫鬟本是一个叫明月的丫头,心思细腻,做活也麻利,虽然偶尔贪嘴任性,但也从未犯过大错。 可突然有天,她的明月不小心打碎了二夫人李氏的心爱之物,未经她的允许就被发卖了出去。 为此,江赭还与爹爹哭闹了许久。 最终还是二房庶妹江梦为她宽了心,并将自己院中的冬菊赠给了她。 如今想来,这个冬菊很有可能是二房的人,为了能让自己嫁给叶清远,然后将自己的女儿江梦顺理成章的嫁去侯门攀上高枝,不惜从多年前就开始谋划这盘诡棋,而叶清远便是这盘棋的棋眼。 只是她们没有想到,这个身无分文的穷秀才真的能混成圣上面前的红人,东宫皇子们纷纷争夺的谋士。 江赭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纷乱的思绪平复下来,闭眼凝神努力回想上一世及笄之礼的这天所发生的事情。 如果一切都是按上一世的时间线来看,那么在及笄之礼的三天前,她收到了一封叶清远的书信。 那信中邀她于今日晨时在金禅寺后院一叙…… 那是他们二人初次相遇的地方。 上一世,她坐上了江梦提前为她备好的马车,满怀欣喜的去见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 她的叶小公子不仅英俊儒雅,还满腹经纶,隔三差五的情诗哄的她小鹿乱撞,令她情根深陷而不能自拔。 几日未见,相思之意更是如蛊般挠她心肝。 正值腊月冬雪,寺院禅房外大雪漫天,厚实的积雪掩住了二人初见时的那棵杏花。 她刚下马车,便提着裙角一路飞奔,向着二人往日私会的那间偏僻禅房跑去,身后急着为她撑伞的冬菊被她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她本以为叶清远见了她以后,会像以往般兴奋的将她环抱于怀,可那日刚踏进禅房,他冷漠绝情的话便钻进了她的耳中。 “我与江小姐有云泥之别,一介穷书生,一无功名,二无田宅,配不上江家的高门,今日来此是为向江小姐话别。” 如今想来,“欲擒故纵”的伎俩果然被叶清远玩的炉火纯青! 可那时的江赭又怎懂得这些心机,她的笑容倏然凝结在脸上,心口似有巨石堵住,她困惑又急切的问道:“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为何要突然话别?相识之初,公子不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吗?为何现在才言云泥之别?难道我在公子心里,也是那般看衣帛论高低的人吗?” 她拧着自己的梨花缎袄衣角,对于叶清远所说的话,伤心的同时也有一丝愠怒。 相识这么久,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终于还是逃不脱门当户对的常伦吗? 而对方却似乎不想再与她纠缠分毫,冷漠的躬身向她一揖,绕过她欲要离去。 江赭的心被他牵着,不顾女儿家的矜持,转身扯住了他的袖口,“给我个说服我的理由!” 泪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儿,她擎着头强忍,不让其滴落。 叶清远深呼一口气,有些嗔怒道:“江小姐若对我真心,为何不告诉我你与淮阳侯府的婚约之事?” 少年猛然回头,看着自己的明眸中揉尽了失望。 江赭怔住,心急解释道:“公子所言,确有其事,可那婚约乃多年前父辈的一场笑谈,几年过去,那淮阳侯府再未提过此事,我亦未将此婚约放在心上,不过公子怪我,也是应当,此事确是我疏忽了,你放心,我回去便跟爹爹说,让他推了这门亲事,往后,我江赭就是公子的人,绝无二心。” 叶清远盯着她的眸子,骤然缓和,继而燃起一股强势,温热的手掌突然敷向她被风雪冻红的颊上,向她迈近了一大步。 江赭面对他忽来的亲近,有些慌乱的后退,她虽然与叶清远两情相悦,但以往见面时,二人都是极有分寸,每每情浓,都会克制着自己不违伦理。 而此刻,江赭却被他用双手揽住了腰肢,满眸怜惜的喊着她的乳名,就着她方才的承诺接着言道:“姌姌,你可想好要做我叶清远的女人?” 他炽热的气息呼在自己的额前,腰侧被对方的手掌用力的扣住,也扣住了江赭的春心。 她在他怀里乖顺的点头,还未开口,丹唇便被对方带着一丝侵略的含住,湿热又缠绵的拥了上来。 她晨时为他精心涂抹的口脂,被他贪婪的吃尽,叶清远纤长的手指插进了她的发丝,缠揉着她的身体将她抵至墙角。 江赭虽心悦于叶清远,但刚刚及笄的她,对于男人 3.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 [] 冬菊提着点心回来时,只见江赭捂着小腹似是疼痛难忍的趴伏在案几上,眉头皱的要拧出水来。 遂立马放下手中的点心盒子,快步来到江赭身侧,担忧的抚上她的肩头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江赭故作坚忍的用手臂在桌面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微喘道:“也不知昨日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突然腹痛难忍,不过,清远哥哥还在等我,我能坚持住。” 说罢,就要扶着冬菊的胳膊前去更衣,却被冬菊拦了下来。 冬菊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道:“叶公子那边来日方长,还是赶紧请个大夫看看,饮些止痛的汤药,先把及笄之礼应付过去再说。” 江赭捂着小腹,在冬菊的搀扶下坐到了床榻上,趁冬菊不注意,偷瞟了一眼这丫鬟的脸色。 如果她的猜测是对的,冬菊是二房的人,那么今日她借腹痛推辞掉了与叶清远的见面,在对方明显的权衡之下,依然选择了及笄之礼。 那便说明,二房将宝压在了及笄之礼上,而非金禅寺的叶清远。 江赭脸上作着痛苦之状,心中却在飞速盘算,到底有什么东西能比今日去金禅寺失了清白还要能够拿捏住她? 那封信! 她蓦地睁大了双眼,二房既然能够在及笄之礼上顺利的将自己的女儿江梦当着众亲朋的面推向淮阳侯府沈家,那便定是做了两手准备。 若是她当日没有委身于叶清远,抽屉里的那封书信便会是在及笄之礼上毁掉她的第二张底牌! 江赭的心跳没来由的加快,如果她的猜想是真,那封信应该已经落在了江梦的手中,现在若想追回,已来不急。 事到如今,她又要如上一世般重蹈覆辙吗? 在及笄之礼上身败名裂,即便不嫁给叶清远,如此狼藉的名声,也踏不进那沈家的大门。 江梦依然可以挺身而出,毛遂自荐…… 窗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前世的这个时间她早已义无反顾的坐上了去往金禅寺的马车,金佛脚下的旖旎春色再次袭上脑海。 她绝不能让此事再度上演! 于是努力平复下自己慌乱的心跳,闭眸凝神,思忖片刻。 从母亲去世前为自己留下的兵法手笺中想出了一条妙计。 以他人之缰,钳他人之马,是故将计就计。 于是江赭假装忍痛的回到了案几前,飞快的沾了笔墨,在空白的信笺上潦草的落下了一行字,塞入了信封之中,抬头朝冬菊虚弱道:“负了清远哥哥的约,但是想与他说的话都写在了信中,你将这封书信交于妹妹江梦,让她替我送去,切记不要被别人发现。” 前世的她每次给叶清远回信,恨不得将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的所有琐事,都事无巨细的呈现在信中,再加上一段思君情怯的娇语,撒上香粉,最后依依不舍的装在信封之中。 可今日,她提笔的那一瞬,一想到叶清远那个杂种要展开她的笔墨观览,胃里便没来由的恶心翻涌。 冬菊接过信笺,眼神中略有顾虑,于是道:“小姐,二姑娘也在为了参加你的及笄之礼盛装打扮,此刻外面下着大雪,怕是不方便。” 江赭心中怒骂,怎的自己去时,争相为她备马备车,就算宴席马上开始,也要争分夺秒的为她和叶清远制造见面机会,轮到她江梦身上,就变成了不方便? 怕不方便是假,忙着在宴席上鼓捣鬼心思是真。 江赭故意将那信封的封口粘的松散,只要用指甲轻轻一掰,便能拿出信笺看到信中的内容。 她强扯笑意对冬菊道:“你没有将信递到二姑娘的手上,怎就知道她不肯送?妹妹向来与我亲近,我如今身子不适,这个忙她肯定会帮的。” 冬菊这才悻悻转身,刚要走,又被江赭喊住。 “冬菊,一会儿你将信给了二姑娘,便亲自去给我寻大夫来,莫要让旁人替你去,我这痛症怕是女人家的私事,不好让别人知道,定要你去我才放心。” 江赭这么说的目的便是故意支开冬菊,以防那江梦让冬菊替自己前去,如此一来,她与叶清远私会这种大事,江梦只要还妄想将他俩撮合在一起,那么情笺这种东西,她是断不会让其落入他人之手的。 就算江梦遣了自己信得过的贴身之人去送信,那么今日与叶清远有过交涉的,也是二房中的人,而非她江赭。 一切准备就绪后,江赭从床下掏出了自己的银钱匣,虽然那木匣体量小巧,里面却是装了小半个淮阳。 这是她从小到大,攒下的金银,料谁都不会想到,这个掩在床底下与旧物一同堆放在一起蒙尘的破榆木匣子,竟是淮阳首富嫡女的私房钱。 内有田地百亩,粮铺十间,染坊、织坊不计其数,另外还有天下钱庄的一千万两银票。 她最后深情的看了一眼心爱的木匣,摇头叹道:“江赭啊江赭,此乃买命钱,休要再贪恋了!” 离江府及笄宴的加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时辰,江赭却莫名消失在了江宅内,下人们焦急万分,却又不敢大肆喧找。 而此刻的淮阳侯府门前却多了一个抱着木匣身着月白色狐裘的姑娘。 此刻的淮阳府小侯爷沈澈,正在跟几个兄弟,打着哈欠玩着牌九,忽闻下人来报:“主子,江家大姑娘来寻你,您见是不见?” 几个淮阳的贵公子一听“大姑娘”,方才牌桌上的困顿一扫而空,本来耷拉着的眼皮各个如铜铃般瞪了起来。 “江家大姑娘?江淮嫡女……江赭?她怎么来了?怀川,你背着我们惹上风流债了?” 说话的少年是吕子期,他的太祖母乃开国洪武大帝的御首女医官,女人为官本就史无前例,传说吕氏刚被封为医官之首时,朝中弹劾文书不断。 洪武帝谢宣便从民间寻了九个将死之人,扔进了太医院,御医们苦熬三日不得救,而那吕氏一出手,九条人命便起死回生,从此,吕氏子孙便以医术传家,弃了父姓,随母姓延续下来。 可偏偏到了吕子期这一辈,连个浮脉和沉脉都辨不出,吕家的华佗之名便再不负当年。 如今,还愿意与吕子期结交的,也就只有这个落魄小侯爷沈澈了。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沈澈把玩着手中的梅花牌,不经意的回道。 坐在吕子期对面的裴济一口热茶险些喷了出来,被烫的龇牙咧嘴的他,抬手掐指一算道:“此局须补火,还好方才咽下了茶水,若是撒到了牌上,灭了我的火门,怕是又要输了。” 沈澈将手搭上面前的牌,先用拇指在牌底一摸,心下一沉,不耐嚷道:“怎的又是红头,没劲。” 说罢又跟想起了什么,扭头朝那小厮道:“不见。” 话音刚落,闻院中有脚踩厚雪的咯吱声,三人齐齐从牌桌上抬头,皆怔了神。 只见院中少女一身素袍孑然立于风雪,如街角覆雪青松,眸光萃燃星火,怀中抱着一只木匣,朝屋内喝道:“沈澈何在?” 4. 及笄礼 [] 如此。。。便应下了? 她本来做好了被拒的准备,还提前想出了千百种应对的办法,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派上用场。 江赭迟疑了片刻,见那小侯爷没有反悔,便大着胆子得寸进尺道:“我们商贾之人,在促成一场买卖之后,买方要付一笔定金,卖方也要给出一个承诺,今日那木匣里的金银财帛便是我江赭的定金,不知小侯爷要回赠于我何物来作为你言而有信的承诺呢?” 堂内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乃四业之末,在座的三位少年都是官宦之家,哪里听说过商贾的规矩。 江赭此言一出,吕子期便跟听到了一出大戏般,身子歪至沈澈肩旁,合起手中的扇面敲着他的肩膀幸灾乐祸道:“怀川,人家定金都付了,你就嫁了吧。” 说罢,被沈澈突然锐利的眼神瞪了回去。 他转头盯了江赭一眼,淡淡道:“江姑娘想要何物?” “要一件小侯爷的贴身之物。”江赭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脱口而出,似乎在等着沈澈问出这个问题。 方才她刚进门时,沈澈对她的第一个称呼便是“背着未婚夫日日与小情郎私会的江家女”,可想而知,他私下与叶清远见面的消息早被二房放了出去,上一世,怕是只有自己还傻傻的以为她与江梦将此事遮掩的天衣无缝。 而如今,她需要一件沈澈的贴身之物,来作为自己的掩护,这种私带外男贴身物品的事,对于未出阁的女子,是天大的忌讳。 但于她江赭来说,却能救命。 她上下打量着自己面前的少年,眸光不自觉的锁定在了沈澈的腰间,那条皮镶玉莲花团纹束腰上,挂了一条莹白透亮的玉坠子。 质地是上好的羊脂和田,没有一丝杂纹,莹润的玉身上用上乘的雕工,雕了一只白谛。 江赭突然觉得这只白谛的图案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但又实在想不起来。 但她却知道这枚坠子是沈澈的父亲留给他的,前世北戎攻下朔州关的那一年,沈澈率五百突骑夜袭敌营,只一夜,便按计划烧了敌军粮草,本来携功而返的他,却发现父亲留给自己的坠子在突袭时弄丢了,于是不顾其余将领反对,只身返回敌营之中,再折回时,竟拎了敌将的颅首出来,阴差阳错立了个旷世奇功。 这些典故,自然也是江赭上一世,在茶余饭后,听下人们议论起来才得知。 “我要你父亲留下的这枚坠子。”江赭魔怔般的抬手指向了那枚羊脂坠子,纤指离其三寸处,被沈澈反手握住了手腕。 力道大到有一股反推之力,要不是手腕还被这少年攥着,自己险些被这股力道推到地上去。 沈澈方才尚有些和煦的笑容褪去,眸光阵阵阴沉,直至消隐,才质问道:“你如何知晓这坠子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似有千钧,带着巨大的威压之感敲进了江赭的耳廓。 沈澈的父亲虽是侯门出身,就算死,也应该死在护卫家国的战场上,令人唏嘘的是,他的父亲却是丧命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被人陷害,无故惨死。 而这也变成了沈澈从小的梦魇,因为直到如今,他依旧不知,那害死自己父亲的,是哪个奸佞之辈。 江赭听到沈澈的话后一怔,这才想起如今已非前世,沈澈还未被派去北境,那坠子的典故自然还是没有发生的事,但她又不能实话实说,只好信口胡编道:“我见那玉坠价值千金,必是传家之物,所以斗胆猜测……”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她不自觉的咬唇忍着,缓缓抬眸,迎上了他疑虑的目光。 只是对视一刹,沈澈便倏然松开了手,声音也比方才压低了一些,仿佛带了些歉意道:“也罢,都是身外之物,你想拿,拿去便是,不过,买卖做成后,记得还我。” 这下换吕子期与裴济在沈澈的身后瞠目结舌,他俩比谁都清楚,那坠子对沈澈意味着什么,可今日,竟如此轻易的给了眼前的这个女人。 这不是色迷心窍又是什么! 只见沈澈抬手伸向腰间,将那枚莹润的坠子取了下来,轻放在江赭提前伸出的双手中。 江赭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手心里的那团温润,心中终于落下了一块大石,有了这枚坠子,一会儿在面对江梦在及笄之礼上对自己的刁难时,便会如虎添翼。 心满意足的她再没有片刻的逗留,将那枚羊脂小心揣入怀中后转身离开。 望着踏雪而归的纤纤背影,沈澈眸光蓦然骤冷下来,“阿妄,”他朝门口喝了一声,一个身量威猛的黝黑青年从屋外走了进来。 “去给我查查这个江家嫡女,我要知道她十五岁之前的所有事情。” 说罢,沈澈绕到了堂北处的案几下,躬身皱眉似乎在翻找什么,终于在案旁的废纸篓里找出了那张前些日子江家派人来府上递的帖子。 是江赭的及笄邀帖。 沈澈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他突然觉得这场宴席变得有趣了起来。 牌九桌边的裴济却也同时意味深长地一笑,轻叹道:“镜中月升西空,水中花开忘川,倒真是一份三界少有的好姻缘。” 这是腊月的第一场冬雪,却比往年的都要激扬。 江赭离开沈府后却没有立刻坐上回宅的马车,而是塞给了那马夫十两银子,让他快马加鞭去金禅寺接妹妹江梦回来。 那马夫一个月的月银才两罐钱,十两银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也没多想,扬了马鞭,向西驶去。 等在金禅寺后院禅房的叶清远,当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时,伸去开门的手突然有些犹豫。 这场冬雪的前夜先是落过一场雨的,那夜惊雷阵阵,缩在破宅里昏睡的自己被这片异常闷响的雷电带入一场梦魇之中。 那个真实而清晰的梦境里,他提前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功名利禄,从无到有,而他的江赭,却被他溺死在了通往权力顶端的黑潭之中。 死前的一幕幕犹在眼前晃过,而醒来的时候却回到了那个被他回味了半生的冬雪天。 他此刻所在的禅房便是二人的结发之地。 她还活着,还是那个冰清玉洁的江家嫡女,也是那个爱自己入骨的傻丫头。 一切竟都可以重新来过! 上天怜他至此,这一生,他定不负她! 而当叶清远打开禅房门的这一刻,却出乎意料的失望了。 他与江赭相识了这么久,她从未有一次爽约于他,且每次都要比约定的时辰早来半个时辰,用江赭的话说便是“我喜欢看你朝我奔来的样子。” 可这次来的却是江梦,一股莫名的不安涌来。 江梦拍了拍外裘上的积雪,从袖口掏出了一封信,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朝禅房内的叶清远解释道:“姐姐今日身子抱恙,又赶上了及笄礼,实在来不了,托我把这封信交于你。” 江梦见叶清远拆了信,便又言道:“你我二人在此说话多有不便,信已带到,我先走了。” 而收到了江赭信笺的叶清远,心中的不安终于散去,原来 5. “小侯爷信我” [] 沈澈扫了一眼手中的祝辞,神色平静的从那张红纸上收回了目光,抬眸越过了席间众人,凝向了端坐在东侧正在受礼的江赭。 他手中那张本该在众宾客的期许和祝福下颂读的祝言,居然是一封肉麻到露骨的情诗! 方才还交头接耳遮唇非议的席间众人,在那张红纸传入沈澈手中时,突然鸦雀无声。 淮阳的百姓谁人不知那江家嫡女江赭与淮阳侯府的小侯爷早有婚约在身,此时宴厅内的这份静谧无疑是一种无声的嘲笑。 那顶肉眼看不见的绿帽,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戴在了沈澈的头上。 江赭所处的受礼位置离宾客席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余光中乌泱泱的目光带着鄙夷和嘲讽铺天盖地的朝自己压制而来。 但她依然能够从人群中准确无误的感受到,来自沈澈目光中的那股无形的压迫。 这身败名裂的一幕,即便重活一世,还是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上一世的她,在此刻羞愧的低下了头,而沈澈也对她失望的摔盏离去,爹爹被她气的落下了病根,自己也声名扫地,众叛亲离。 屈辱的回忆在此刻翻涌,她双眸如炬,在众亲朋隐晦的谩骂和嘲笑中抬起了头,毫无惧意的迎上了沈澈阴鹜的目光。 沈澈虽然在之前听闻过江赭与那穷秀才的绯事,但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他这个人,若想识一个人,是断不会从市井之言中去猜度人心的。 但当这封露骨的情诗真正的握在手中时,心中却没来由的有些堵。 按理说,他与江赭之间是没有任何情爱可言的,就算看到她与别的男子你侬我侬,也断然不会因此而生气,可一想起今日晨时她白衣狐裘踏风雪而来,双眸透着真诚问自己索要婚约信物的那一幕,再看这封情诗时,便觉这密密麻麻的笔墨顿时变得有些扎眼。 他心想,许是自己向来不喜背信弃义之人,即便二人无情,也容不得在已有的约定之下红杏出墙。 刚要愤然离去的沈澈,却在看到她抬眸向自己看来的一刹,仿佛被下了咒,定在了席间。 淡妆襦裙下的她,似疾风劲雪中屹立枝头的寒梅,神情坚定而坦然。 她起身向他走来,步履端庄持重,比起深闺少女,更像一位深宅中执掌中篑的大夫人,周身的气场威压着每一位被她经过的宾客。 她就那般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他,而沈澈的身子也在这一刻不自觉的站了起来。 她在他身旁驻足,眸光从他的身上移到了铺开在桌面上的那张祝辞上,故作好奇地端拿了起来。 果然是那封丢了的情诗,她提着的一颗心终于在这一刻放了下来。 江梦的手段,也不过如此。 但江赭的脸上却故意褪去了那份淡定,假作吃惊道:“这。。。这是何物?” 说罢转头看向了身侧的沈澈,眼神中半是错愕,半是委屈的摇头道:“怀川,我没有。。。” 怀川,是沈澈的字,这丫头今早见他时,从吕子期的口中听到后,便开始在此现学现卖。 沈澈明知这声亲昵是她反击的手段,心头却还是没有出息的轻颤了一下。 他本以为这声逾矩已是这丫头的极限,却没想到她竟抬手扯上他的衣袖,望着他的一双眸子聚起一团湿雾。 沈澈喉咙翻动了一下,心中唾骂自己居然会生出想要安慰她的冲动! 事情真相大白之前,被带绿帽的可是自己! 面前的江赭抽噎了一下,朝在座的诸位宾客哽咽道:“我与怀川有婚约在身,亦是两情相悦,可近日我在府宅的学堂习礼时,却从别的妹妹那里听说了不少关于自己的绯事,想必是我与怀川的佳缘被有心之人嫉妒,这才编出这些糗事来毁我清名,我本不想与之计较,奈何这恶人却将主意打到了我的及笄之礼上。。。” 沈澈没有听清楚她后面所说的话,只觉得被她扯着袖子的那只胳膊有些酥麻,还有那句从这个大言不惭的丫头口中吐出的“两情相悦”,让他突然有种自己被算计了的感觉。 这场鸿门宴果然是不该来的…… 而坐在偏远位置的叶清远,手中的茶盏却倏然而落,幸而离桌面不过两寸,茶盏跌落至桌面后只是侧翻,并未摔碎。 热茶倾出,弄脏了他为见江赭,不惜花了唯一的二两银钱所置办的棉袍。 滚烫的茶水透过棉袍,贴到了他的肌肤上,他却觉得异常冰冷,将他冻僵在了座席上。 为何他醒来之后,一切都变了,变成了他不愿的样子,而此刻的他偏又无权无势,对这一切都无法掌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任其发生下去。 他坐的太远,茶盏的跌落声并没有引起江赭的注意。 叶清远只能遥看着她那般自然的拽着沈澈的衣袖,带着哭腔向父亲江淮恳求道:“爹爹,您曾教导我,女子及笄之年,无家族祭祀或长辈病恙等大事,不可踏出闺门,女儿这些年循规蹈矩,不曾松散片刻,如今一张与我字迹相仿的情诗,便要将我这些年的安分付之一炬,女儿不忿,求爹爹给女儿做主!” 许是江赭的这份声泪俱下太过真诚,宾席上的众人竟一时间分不出孰真孰假,江淮的脸色也由之前的愤怒变成了疑虑。 站在江淮身后的二房李氏撇了一眼江淮的脸色后终于不安起来,接着义愤填膺的站到了江赭这一边,并拿出了江宅当家主母的派场,字正腔圆道:“如今世道,女子本就活得艰难,我家姌姌一向尊纲守教,怎会私通外男,做出如此苟且之事!” 好一个私通、苟且! 若不是重来一世,江赭怕是听不出这话里的恶毒,还会以为她的李姨娘,是向着她的。 这个李若兰是江梦的生母,与她的母亲一样膝下无子,每日盘算的,无非只有两样东西,一是江家的家产,二是盼着自己的女儿江梦能够高嫁。 在江赭的母亲死后,她如愿以偿的坐上了江宅大夫人的位置,掌了中篑的她,背着江淮私吞了不少江家的金银,江淮念在夫妻之情,不愿计较,日子本也过的相安无事,直到淮阳侯府上门说亲,李氏终于将那眼里的舌头吐了出来。 能够嫁入侯门的为什么一定是江赭,怎的就不能是江梦呢? 冬雪后的高阳尤其刺眼,透过雕着进财金蟾的窗扇,将厅内映的雪亮,尤其是打在江梦那身银丝边纹月缎袄上时,更显的她琼姿花貌,白璧无瑕。 只见她点头上前,先朝江淮敛衣行礼,微蹙柳眉温言道:“母亲说的是,姐姐一向循规蹈矩,不会做出那般出格之事,姐姐的丫鬟冬菊日日守在西厢与姐姐作伴,父亲可寻她前来与姐姐对峙,若是所言一致,便可还姐姐清白。” 说完这句话的江梦,目光再次向江赭投来时,唇角带了一丝清浅笑意。 在外人看来,那丝笑意是一个妹妹为了让姐姐安心而挤出的安慰,而在江赭看来,这抹笑意却是狐狸撕下了面具。 江赭闻言,配合的向江梦投去了一丝淡淡的惊慌,欲擒故纵道:“不可,冬菊乃我的贴身丫鬟,怕是她说的 6. 打脸 [] “无凭无据,就给我的姌姌扣了一顶这么大的帽子,江老爷是否也得给我沈府一个说法?”沈澈不怒自威,言语间掷地有声,将宾客们的低声嘲讽盖了过去。 他故意用了她的乳名,说罢偷瞄了一眼她的神色,见其脸色与方才并无二致,不觉有些无趣。 今日宴席上所谓的勋贵也不过是淮阳当地的小官,门槛最高的不过是平日拿了江淮不少好处的伯爵乡绅,而沈家却是地地道道的侯门贵胄,众人见这个小侯爷大庭广众之下,竟如此偏袒这位素来声名不好的江家女,就算此刻有再多的秽言,也老实闭了嘴。 这一幕落在江梦的眼中,让她有些不可思议,自今年入春以来,江赭明明一直心心念念着叶清远,整颗心都被蛊的五迷三道,怎的今日却莫名跟这沈澈暧昧了起来,日日与她腻在一起的自己却分毫不知。 虽然江梦跟这小侯爷也没有过交集,但在母亲为自己的苦心谋划下,心里俨然已经将这沈澈当成了自己未来的夫君,而此刻二人亲昵的举止,让江梦心中突然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的感觉。 她强忍心中酸涩,将火气发泄至地上的冬菊,咬牙道:“你有何证据能证明我姐姐和叶公子有染,拿出来,若是有半句虚言,毁我姐姐清白,家法伺候。” 外人一向知道,江家的嫡庶姐妹关系融洽,如今见江家庶妹对于姐姐一事,言语间多有不平,便更加觉得这个江梦是个睦亲良善之人。 冬菊被江梦突然的呵斥吓了一个激灵,脱口而出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掺半分虚假,小姐厢房内有多封与那叶公子平日里往来的信件,就在案几下的最后一格抽屉里,老爷若想看,可让人去取。” 江淮呼出一口浊气,稳了稳心神,低声吩咐旁边的小厮道:“去拿。” 此刻角落的叶清远终于坐不住,几欲起身,想去阻止那小厮,但他望着牵着手的二人,心中醋意阵阵翻涌,双脚又有些迟疑。 难道她在上一世就背着自己与沈澈有染?不可能,若是有染,她怎会孤注一掷卷了嫁妆,只带了个丫鬟就踏进了他的那处破宅。 可为何此刻的二人看起来,亲密之态却是那样自然。 一切都乱了。 叶清远迟疑间,那小厮便揣着一摞厚厚的信笺踏了进来。 江赭见状,细眉紧皱,神情焦灼,挣开了沈澈的手,提裙冲到了那小厮面前,故作惊诧的将一封封信展开在自己面前。 席间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的脸上仿佛期待着江赭的谎言被拆穿。 李氏眼疾手快的从地上捡起了一封被江赭散落的信件,粗略的扫视了一眼,确认是江赭与那叶清远私下往来的信件后,这才安心的交到了江淮的手中。 在江淮读信的间隙,李氏失望的朝江赭摇头道:“姌姌,母亲平日就是太过骄纵你了,如今你已是及笄之年,不但负了你爹爹对你的厚望,也负了小侯爷对你的一片痴情,做出这等丑事,让你爹爹以后在亲朋面前还有何颜面可言!”李氏顿了顿,继而吐出了那句似是预备了好久的话,“若是你的母亲泉下有知,必要在你午夜梦回,痛斥于你!” 听到此话的江淮慢慢合上了手中的那封情诗,盛怒之下的他一反常态的平静。 只见他缓缓走到跪在地的江赭面前,当着众亲朋的面,神色凝重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我江家却在长女的及笄之礼上出了这等颜面扫地之事,我江淮必要当众教女,来人,”江淮面色一沉,狠心令道:“上家法。” 众人听罢,无不唏嘘。 江淮能够将家业做的富可敌国,与江家严苛的家法脱不了干系,他常道:“江家役,如兄弟。”活干的漂亮,可受与江家人一样的食禄,活干砸了,也要同江家人般受家法处置。 传言虽是如此,但这家法却从未用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可如今,江赭私通外男之事,在宴席上弄得人尽皆知,若是再这样不了了之,怕是对江家的声誉有毁,很大程度上,会失去以往与江家有密切贸易往来的老客户。 所以,此番当众教女,不止为了教训这顽劣的江赭,更是为了挽回江家的颜面。 他最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泪眼婆娑的女儿,愤懑的将头扭向了一边。 江赭跪坐在地上,抬眸望向江淮的瞬间,眸中的泪花再也收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打在了地上那一封封毁她清白的情诗上。 上一世的委屈,在此刻从她的灵魂深处抽丝出来,编织成一幅巨大的悲痛,让她压抑的哭泣着,“父亲这些年,只顾着江家的产业,为了那些身外之物,委身结交权贵,卑微岂好,不仅轻贱自己,还轻贱自己的女儿,不惜为脱商籍,未经我的意愿,就与淮阳侯府定了婚约。” 她极力的想要克制,可越是克制,眼泪越是汹涌,“我们虽为商籍,但赚的每一分钱,都堂堂正正,商籍又如何?比起脱商籍一事,父亲可曾真正的了解过,在母亲死后的这些年里,女儿在这苦深的宅院里,到底过的怎样的日子?” 上一世,江赭对自己在及笄之礼上气的父亲呕血这件事,心中是有愧的,可在叶宅的那三年里,在那些孤独寂寥的日夜里,她逐渐明白,自己前世能有如此结局,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父亲江淮造成的。 如果他能将放在江家产业上十分之一的心思放在女儿的身上,又或者在二房对江赭的捧杀式的教导上有一丝的留意,江赭便不会轻易的被叶清远的甜言蜜语骗了心去。 前世的江赭,心是空的,没有父母的疼爱,没有兄友弟恭姐妹深情,有的只是金丝财帛锦衣玉食。 所以她今日必须要在揭露二房母女的恶行前,用自己的血给这个糊涂的父亲上一课。 只是一鞭下去,江赭便撑不住身子,趴在了地上,那身为了及笄礼斥重金让江南绣娘一针一线缝制的礼服上,丝帛随着皮开肉绽而碎裂开来。 江赭的脸因鞭笞而疼痛的扭曲着,二房母女却冷眼站在一旁,眸中翻涌着得意。 江赭忍着痛楚,双手捏攥着的信件逐渐被泪水打湿,她一声不吭的咬唇忍着。 这些疼痛与白绫的窒息感比起来太过微不足道。 此时,开始有宾客因看不了这血腥的一幕而纷纷起身离去,也有人在离去前规劝家主江淮,称事已至此,不如让江赭闭门思过一段时日,毕竟鞭笞力重,女儿家的身子怕是吃不消。 可江淮仍旧放任那鞭子抽在江赭的身上而无动于衷。 “快看,那纸上变出花来了!”江赭身旁的一个幼童,指着地上的信笺咯咯笑道。 本来欲要离去的众人纷纷凑了过来,吃惊的看着地上被江赭泪水浸湿的情诗边角显出了一朵朵的玉兰,与二小姐江梦缎袄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就算是江宅的下人也知道江梦最喜欢的花便是玉兰花。 更让人讶异的是,在信笺背面绽开的玉兰花下,又出现了另外一首情诗。 有好事者捡起后,突兀的念了出来:“影从江树没,声入楚云天,鹊噪昏乔木,江梦思清远。” 前三句念出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竟开始点头赞叹这情诗写的妙,可当最后一句“江梦思清远”念出时,回过味儿来的众人突然发现了什么秘密般兴奋了起来。 淮阳百姓都知与江家小姐有私情的穷秀才叫叶清远,可这江赭写给叶清远的情诗中,最后一句不该是江赭思清远吗? 为何却是江梦思清远呢? 觉察出猫腻的江淮突然从席间的一张客案上拎起了一壶茶水,浇在了地面上那些散落的信笺上。 宣纸在茶水的浸湿下慢慢变色,似变戏法一般,显出了不一样的字迹。 众人纷纷围观,只见那些那些铺开的信笺上缓缓出现了江梦的名字,以及江梦和叶清远相约于金禅寺的日子和时辰。 江赭的心中松了一口气,她的小心思终于被发现了。 她晨时用母亲留下的碱石研磨成粉兑了水,用毛笔蘸了,趁冬菊去寻大夫的空,将所有信笺都做了手脚。 这种碱水无色无味,写完后纸上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只有再次遇水才会显现出来。 也不枉自己流了那么久的眼泪,总算是将这碱水泡发了出来。 江淮看后勃然大怒,转身就朝江梦掌掴下去,江梦没有防备,被这一个耳光扇的一个踉跄,摔进了李氏的怀里。 母女二人被江淮的反应弄的一脸懵,狼狈的挤开了那些看热闹的宾客,将目光投向了地上那一张张遇水变了色的信笺。 “这。。。这不可能!”江梦被惊的后退一步,信笺明明是江赭与那叶清远的情物,怎的会变成了自己的名字! 地上的江赭被亲眷们心疼的搀扶了起来,只见她唇色有些苍白,忍着疼有些虚弱道:“妹妹,不是姐姐不帮你捂着,事到如今,是再也捂不住了……” 江赭虽然因鞭笞而难以立身,话语却洪亮,吐字也清楚,清楚到可以准确的将此话送入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宴厅中的喧哗声鼎沸起来,先前投向江赭的那些恶毒的眼神,此刻全都齐刷刷的向着江梦投来,甚至要比看向江赭时,更多了一份痛恨。 自古以来,嫡庶有别,而今日所宴请的宾客都是家中嫡出,按理说像江梦这种庶出的小姐,是没有资格参加嫡女的及笄礼的,但江淮看在李氏这么多年为江家操劳的份儿上,破了这个先例,虽然没有明面上扶正李氏为江家大夫人,但外人看来,李氏已经掌了中篑,所以江梦凭着李氏这个生母,也几乎拿稳了嫡次女的身份。 但今日一出戏,李氏母女的行为却像极了庶出的做派。 不免让宴厅中的嫡出女眷们想起了家宅中的那些腌臢事,所以,她们再看向江梦时,因带了份感同身受,眸光变得更加不齿。 诚然,也更加同情起了那个为了替妹妹遮羞而被冤枉到扛下了家法的嫡女江赭。 只见江淮胸口剧烈起伏,找不到宣泄处的他,在地上愤怒的踱了几步后,一脚跺向了仍跪在门口的冬菊,鼻孔涨大,怒喝道:“来人!给我将这唆乱后宅的死丫头发卖出去!” 冬菊猛的抬起头,她知道奴籍之人若是再被发卖,尤其是像她这种有几分姿色的大宅里出去的丫鬟,最后的归宿都是勾栏瓦舍,吃不饱穿不暖不说,还要日日受人欺凌。 她见老爷双唇紧抿,怒目圆瞪,知道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惊恐万状的她起身冲到了李氏的身侧,跪求道:“夫人救我,我可是都按夫人的意思去办的!您不能不管我。。。” 还未说完, 7. 再坏也是我的人 [] 叶清远说罢,便直接从面色铁青的江梦身旁跨过,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明明他才是那个把江宅搅了个地覆天翻的罪魁祸首,可他却只用三言两语,就将自己蜕变成了一个受害者,而且还为保江家大小姐的清名,不惜割爱就义,就连留给众人的背影,都是那么的堂堂正正。 这让江赭今日一直都完美无缺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为叶清远辛辛苦苦搭起的戏台,竟还未开唱,便已落幕。 但话又说回来,那叶清远是何人,上一世,长袖善舞的他在权臣和东宫皇子的博弈中混的如鱼得水,就连心思缜密的太子都死在了他的阴谋之中,今日妄想让她出糗的江梦又岂能如此轻易得手? 于他而言,方才能够审时度势的站队于江赭,才是能够躲掉江宅的一顿毒打,顺利的踏出江宅大门的唯一出路。 想至此,江赭为没有看到叶清远在江家的棍棒下向她跪地求饶的样子而有些怅然若失。 这份复杂又微妙的神态落在沈澈的眼里,却被他理解出了些别的意思,倒像是得知旧爱变心后的不甘。 沈澈的右手自然地轻敲着面前的食案,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如玉,被金线祥云纹的袖口衬的更加黔贵。 他幽深的眸子凝望着江赭,心中涌出了几处疑窦。 沈澈曾对江梦有过耳闻,此女只比江赭小一岁,却已经插手了江宅中篑,甫一上手,就揪出了平日里偷鸡摸狗的几个下人,这个外表柔弱手段雷厉的丫头,又岂能蠢到将自己与情郎的私笺作为陷害江赭的物证。 而且那遇水变色的碱石,大都出现在边关的军营之中,用来作为与友军传递暗报之用,这种东西是被朝廷禁止在市面上流通的,江赭区区一个商女,又怎会弄到这种稀罕玩意儿。 沈澈眯起双眼,细细端详着那个拿着钱全部家底来与自己做交易的姑娘。 若这一切都是那江赭的谋划,可那个丫鬟冬菊与李氏扭打在一起的场面却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让沈澈觉得一切变得有趣了起来。 他慢条斯理的用桌上备好帕子净了净手,按耐下心中的疑虑,起身向被众亲朋环绕着的江赭走来。 那个既是今日最大的冤屈者,亦是胜利者的丫头,正在用姑嫂们递来的帕子试着眼角的泪,言语间尽是对父亲的愧疚和对妹妹的疼惜,没有一句洗脱污名之后的怨言。 这一切落在沈澈的眼中,足够让他细细品味。 世上真有如此宽容大度之人吗? 反正他沈澈做不到。 而他在弄清一切之前,也很合时宜的挂上了一副分寸刚好的忧容,吩咐阿妄递来了那件来时的大氅,疾步来到江赭身侧,弯腰亲自为她披了上去,遮住了她礼服背后的模糊血肉,在众女眷艳羡的目光中,给了江赭一份体面。 江赭后背的疼痛已经减半,更多的是受了鞭笞之后的灼热感,皮肉暴露在冬日的肃冷中,本就十分敏感,突然被一阵软绵的触觉包裹,一阵嘶痛后是绵延的暖意。 她抬眸,迎上沈澈关切的眼神。 他朗眉紧蹙,双手自然的伸向她的脖间,将那件大氅的系缨打了个结,忧色中带着一抹心疼道:“姌姌受苦了,若是以后再有人为难于你,遣人来淮阳侯府知会我一声,我定会为姌姌出气。” 江赭看着他这道过分关心的眼神,心中升起一丝怪异。 对方一口一个姌姌,叫的她背后有些发毛,如今二人的关系不过是因为那个交易,在众人前做做样子罢了。 可他故作这副浓情蜜意之态,被席中女眷看了去,待宴席散场,回到自己的后宅添油加醋回炉重造一番,那她江赭的一条腿,便相当于已经踏进了沈家的大门。 虽然她已经决意嫁给沈澈,可对方如今的举动,却让本处在主动权的她突然有些被动。 而沈澈的眼角却在此刻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 他虽然没有多喜欢眼前这个丫头,但是今日的大戏,让他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既然二人已经达成了契约,那就干脆将二人的关系在淮阳这些勋贵面前渲染到最大,以防哪家的公子再惦记上。 即便这个丫头再坏,也是他沈澈的人,如同他沈家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他沈澈举刀霍霍的份儿。 二人四目相对,各怀心思,但在外人看来却是郎情妾意,蜜里调油。 江赭拢了拢那件大氅,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牵强的扯出一丝笑,搭上了沈澈伸过来的手,忍着背上的疼痛,艰难的站起身来,朝对方略微颔首道:“怀川有心了。” 而沈澈也回了一抹在江赭看来,十分不怀好意的笑容。 沈澈本以为江宅今日之宴,会因这场闹剧而终止,意欲离去,却被身侧的丫头攥着他的手折返回来。 江赭抬手覆上小臂,那里有方才鞭笞时留下的伤,衣袖处的缎面已经碎裂,里面的皮肉虽然渗出了血,但已经结了一层薄茄。 沈澈以为她怕伤口吹了外面的寒风,刚想替她拢一拢外氅,却见她抬手狠狠的捻到了伤口上,在沈澈错愕的目光中,用手指沾了鲜血,涂抹在了她因鞭笞而早已苍白的双唇上。 薄唇瞬间鲜红生动起来。 她丹唇微启,用只有他俩才能听到的音量道:“今日让小侯爷见笑了,但女子及笄,乃族之大事,更是江赭成人之礼,此刻笄礼未成,江赭还不能走。” 院外的飞雪早已停了,只有一丝风还弥留在她鬓角的碎发上,方才哭红的双眸此刻亮晶晶的,被白皑的雪光映的更加惹人怜。 沈澈的目光不自觉的下移,那双以血为脂的双唇,带了丝凉薄的同时也透出一股诱人的艳丽。 沈澈喉间滚动了一下,感觉到她挣开了他的手,毅然转身,向方才受礼时的位置走去。 一阵卷着雪意的凉风拂过,沈澈突然觉得被她抽出手的掌心空落落的。 他的目光随她而去,那个刚被抽了十二鞭的丫头此刻的背挺得笔直,步履稳重。 而那件尺寸略大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不仅没有拖沓之感,反而将她衬的雍容华丽,贵不可攀。 。。。 午后冬阳正盛,日光透过雕花窗扇洒了进来,与高朋亲眷称赞的目光交织,投射在端庄淑美的江赭身上,让本就清丽可人的她,美的更加不可方物。 沈澈在远处看着,有一瞬间的怔神。 如果他的疑虑为真,今日之事乃江赭为了扳倒李氏母女而故意上演的一出苦肉计,那么,这个女人的心思未免太过深沉。 可若这一切只是李氏母女咎由自取,那么方才被他牵起手的丫头,又倔强的莫名让人有些心疼。 沈澈心口突然有些堵,但又不知这份不适从何而起。 厅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手中拿了一份新的祝辞,走到江赭的面前,高声吟颂:“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 8. 怡春坊 [] 淮阳侯府内,青石地面上那片完璧的积雪被大步赶回的沈澈留下了两道深浅不一的脚印。 棉氅留给了江赭的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佛头青鹤纹直裰,鼻尖被冻得通红,搓着双手大步朝书房内走来。 今日晨时就耗在此处打发时间的吕子期和裴济二人尚未离去。 裴济把玩着手中的罗盘,正在茶案旁的坐榻上半眯着眼打盹儿。 见久去未回的沈澈终于进了屋,便无奈道:“侯爷终于回了,再不回,你那卖身钱只怕要被明礼私吞了。” 裴济口中的明礼便是吕子期,此刻的他正埋头翻着装有江赭私房钱的那个木匣。 见沈澈回来,仍意犹未尽的翻着匣子里的铺契,嚷道:“怀川回来的正好,城东的那几家胭脂铺子归我了,以后本公子带俏妹妹们玩乐时,也好有个落脚的去处。。。” 话未说完,沈澈几步上前,反手就将匣子“咔”的一声盖了起来。 吕子期那双修长的手指被突然盖上的匣盖险些夹断,低喝了一声,抬眸迎上了沈澈那副满脸透着拒绝的脸,这才悻悻嘟囔了一句小气,起身挨到了裴济身侧。 他伏在裴济的肩头故意委屈道:“咱们的沈小侯爷也有护食的一天。。。” 裴济听罢,食指将手中的罗盘打了一圈,闭目凝神道:“北风尚有转南时,铁树亦有开花日,贫道不问俗世,福生无量天尊。。。” 沈澈懒得与二人计较,将木匣收好后,撂下一句:“走,小爷请你们看戏去!” 。。。 雪后的淮阳大街,积雪已被沿街店铺的小二悉数清理,但霜寒太重,孩童的叽喳嬉闹声相较于往日少了许多,显得有些冷清。 道路尽头的一处巷子里,坐落着淮阳最大的妓院怡春坊。 坊前街有些逼仄,仅容得下一辆马车驶过。 近日买卖颇为冷清的前街上却突然接连停下了三辆华贵的马车。 那马车的帐幔色泽虽不眨眼,但留心些就会发现料子用的都是官家才有资格采买的绸锦,车架也是上乘楠木,而那驱车的马儿也是不缺夜草的名驹。 春娘知道来了贵客,忙招呼着坊内的姑娘出门相迎,本以为马车宽敞,定是载了不少客人,却没想到只下来了三位锦衣玉冠的少年郎。 先向春娘招呼的自然是吕子期,身为怡春坊的常客,不仅能喊出每一位姑娘的名字,还能辨出姑娘们今日所换的香粉是出自哪家胭脂铺子,甫一下车,就被簇拥着朝里走去。 只是可怜了裴济,还以为沈澈真的要带他去“看戏”,一时大意又被弯弯绕绕的带来了这勾栏之地。 他拜于武当,早已绝缘红尘,这香粉之地,自然有违道法修行。 于是,他探头朝自家车夫嘱咐了一句,调转车头就要溜,沈澈眼疾手快的冲上他的马车,一脸坏笑的将他半拖半拽的弄了进去。 裴济一路闭目垂颈,被二人勾着肩,从一阵浓重的香粉气中穿过,来到了二楼最里侧的雅间落座。 此处乃吕子期的私所,平日就算淫客爆满也不对外待客,且这间房的绝妙之处而在于它的隔壁,乃淮阳城最大的男妓馆补阴阁。 都道男人寻花问柳,可这后宅的女人也有喜弄芳草之辈。 商贾之妇不比官宅女眷,许多帮着丈夫打理家业的女子,成日在外抛头露面久了,胆子也愈发壮了,舍得散银,玩的也花,背着郎君在外养男妓的大有人在。 而沈澈今日来此的目的,便是捉奸! 今日及笄宴后,生出层层疑窦的他,遣了几个腿脚麻利的小厮,将江赭和叶清远盯了个仔细。 就在方才来人报,江赭换了一身男装,偷摸从江宅侧门溜了出来,上了马车后,竟来了怡春坊这花柳之地。 而那叶清远竟也在同一时间来到了此处。 这两个消息落在沈澈的耳中,令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那二人不是私会又是什么! 此刻落座的他,没好气的吹了吹茶盏中的茶沫子,猛的吸溜了一口,又被烫喷了出来,刹那间有些烦躁,朝身旁婢子喝道:“想烫死小爷我!去换温茶!” 吕子期并不知道沈澈来此的目的,有些诧异的看着暴躁的他,略带不解道:“你小子今日火气怎的如此大?” 没等沈澈回应,便自作主张转头朝姑娘们道:“去,好生伺候着那个炮仗,小心点着了,咱这一窝子都得被他炸死。” 而沈澈此刻却只想活捉那对奸夫淫.妇,最好是将那个丫头踩在自己脚下,看着及笄礼上楚楚可怜的脸蛋在自己面前讨好求饶的样子,才不枉方才被她骗了这么久的信任。 可跟踪二人的小厮再次来报,那江赭和叶清远似乎并不知道对方亦来了此处。 这就让事情显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虽然沈澈心中疑惑不解,但得知此事的他,戾气莫名消散,胸腔气血也顿然顺畅了起来,手边那盏还未来得及更换的茶水,温度也合适了。 令他有些羞愤的是,他料想了一万种江赭对他不忠的可能,却没有一刻想过要放弃与她的婚约。 他暂且安慰自己为,此番婚约乃故去父亲的遗愿,而如今落魄的沈家也需要江家财帛的助力,才将自己这份没来由的羞愤遏制了下去。 怡春坊与旁边的补阴阁从外头看来是各立门户,而里面却是贯通的。 此间房与隔壁来寻欢的商贾宅妇不过隔了几扇门板,这些木板可以拆卸,上方带了类似于屏风幕布似的丝绸,绸缎丝薄透光,可以隐约看清其内的靡靡光影。 而此时,沈澈隐约听到隔壁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少年之声。 他不顾二人的嘲讽,凝出了十二分的耳力,探听着那叶清远与淮阳商妇们的交谈,心中莫名有些抓阄的兴奋,还以为这位看起来颇有风骨的少年,背地里竟靠此活计谋生。 不过,他很快便失望了,他发现这叶清远来此的目的,竟是为了让这位妇人引荐他去桓国公府。 桓国公乃是开国老臣桓衡的玄孙,太祖父桓衡本是洪武帝谢宣的一个贴身侍卫,武不出众又不能文,却在洪武帝南下削侯时以肉作盾,救了洪武帝一命,落了个终身残疾。 那年正是洪武开元,又念其护驾有功,遂封桓氏为国公,赐淮水三城世袭,而淮阳便是淮水三城之一。 桓衡之后,子孙后辈再未出过贤能之士,到了如今的玄孙之辈,更是空有封号,并无实权。 但国公毕竟乃五爵之首,日常交际多是高门显赫,若这叶清远能与桓国公攀上关系,即便不走科考,单凭举荐,也能混个一官半职,倒不失为一条捷径。 沈澈也从没想过,自己堂堂小侯爷,有一日竟在男妓馆的隔壁听起了墙角,虽然被身后的吕子期二人多耻笑,但接下来从隔壁间听到的一段话,让他对叶清远这个人,有了不一样的权宜。 那商妇起初还将叶清远误认为是这件补阴阁刚撸来的俊俏少年,心中盘算着如何让这个有些生涩的少年拜倒在自己的罗裙之下。 她还未开口,竟被这个少年喊出了自己的名讳。 这些随着夫君走南闯北的商妇不太在意这些男女伦常之事,但在男妓馆寻乐时,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一般都会隐名埋姓。 暂且不说这少年时如何识得自己的身份,他竟连自己夫君贿赂朝中官员的烂账都了如指掌,这不免有些耐人寻味。 像她们这种靠着攀附权贵,搏得几分赚钱营生用来糊口的小商贩来说,面对少年的莽撞无理,却不能轻易弄出人命,否则一旦闹进了府衙,定会扯出别的脏事。 而眼前这个少年似乎拿捏准了她的心思,所以才以此要挟达到自己的目的。 摆在这个商妇面前唯一的路,竟只剩了一条,那便是先答应这个少年的突兀请求。 那商 9. 姌姌岂是你能叫的? [] 若江赭没有梦见那荒唐破碎的前世,此刻少年眼中的醋意也许真的会让她丢盔弃甲。 可历经千帆,再次面对这个少年的乞怜时,她千疮百孔的心再也感受不到独属于少女时的那份悸动。 庆幸却也遗憾。 叶清远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只会让她排斥,他缓缓伸来的手臂,更是让她害怕。 因为在前世无数个寂寥的深夜里,那条被她渴望怀抱着自己入睡的手臂,也是那条为她递上白绫的手臂。 江赭被回忆里的恐惧遏制住一般,本能的向后退去。 这靡靡之地本就为取悦淫客而装潢了一层层的薄纱幔帐,让白日里本该清亮的屋内显得有些迷乱,屋内的熏香里更是加了几味乱人心神药粉,药效虽不猛烈,但长时间吸入,也会让人产生想要疏解的冲动。 叶清远方才灌下的一壶烈酒,酒意开始上头,他恍惚中见面前的江赭像只幼猫般躲着自己,想要捉住她的冲动便愈发强烈。 毕竟梦魇里的今日,就是他俩的结发之日,虽然现实中的细节与梦境有所出入,但在叶清远看来,江赭今日会从了自己的结果,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想至此,他唇角勾起了一丝并不属于少年的从容,脑海中也开始回味起那具年轻又软糯的身子,仿佛一切都胜券在握。 江赭从对方的眸光中瞧出了一丝古怪。 叶清远虽精于算计,但他如今的年纪,应当与自己一样,还未体验过男女之事,而此刻的他,眸中却全然没有当年的那份青涩,举手投足间都是曾经位极权臣时的样子。 但她此刻来不及多想,只求赶紧摆脱对方。 而叶清远的话被门板后的沈澈听了个一清二楚,眼看着二人就要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轨,心中不齿的同时怒意大起。 他克制着踹门的冲动,想等到二人变成一对荷下鸳鸯时再当场捉奸,让他俩没有辩驳的余地。 此时的江赭忍着心中的厌恶,朝故意示好的叶清远道:“叶公子误会了,江赭确实在金禅寺与你偶遇过几次,但都是我那妹妹江梦刻意安排的,若不是今日及笄礼上的闹剧,怕是我到现在还不知自己变成了她的局中人,那些信笺如叶公子今日所见,亦不是出自我之手,看叶公子的反应,定是也被那江梦骗了过去。” 她此番说法是在心中盘算过的,因为这场荒诞的重生经历,本就让人难以信服,即便说了,叶清远也会以为她神智不清。 而她的回答,不仅与对方撇清了关系,更是从感情发芽的初始便将其扼杀。 如此,便能断的干干净净。 另外,江赭也并不打算让叶清远知道她的那场梦魇,只要他不知,那场桎梏她一生的感情便能假装从未发生,她还是那个未经世事的首富嫡女。 叶清远听罢,向她伸来的手臂果然悬停在了半空中,不由努力回想之前在金禅寺中与江赭的见面,虽然二人不越雷池,但望向对方的眼神里,分明是有让人脸红心跳的欲念的。 可这个丫头今日却将自己拎的如此干净,他猜测定有她难以启齿的缘由。 叶清远这么想着,将悬在空中的那只手臂放了下来,压制着上前缠拥她的冲动,耐心问道:“姌姌,你是否对我有什么误会?又或者那沈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说你对我无意,又为何在每次见面时,都要满心欢喜的提前半个时辰等在那间禅房?还有那信笺上的字体,分明就是你的笔墨……” 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在酒意和熏香的加持下泛着一丝薄红,斯文秀气的面庞更添三分神采,虽然按耐下了那股想要僭越对方的动作,但与江赭之间的距离,却仍在他的不断靠近中缩短。 “姌姌,你有我啊,告诉我你的苦衷,我自然可以替你分担……” 江赭终于抵在了一处靠墙的一张木桌上,退无可退,那上面放置了一把古琴,被她无处安放的双手覆了上去,发出了一阵低沉的鸣音。 叶清远带着酒气的鼻息离她越来越近,眸中尽是筹谋好的欲念。 “叶公子自重!”江赭这次的眸光没有躲闪,呵斥了对方一声后,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临危不乱道:“我每次去金禅寺的时间都是江梦替我安排,她告诉我那间禅房里的菩萨是地藏,要比大殿里的还要灵验,所以才会次次去那禅房,遇见公子只是偶然,并为刻意,这才让公子产生了误会。” 江赭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至于那信笺上的字迹,我与江梦都是自家姐妹,本就在一个学堂念书,平时应付先生的课业,互相都能仿一手对方的笔墨,这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她的语气异常平静,逻辑清晰的解释了叶清远提出的所有问题后,从自己的袖口中拿出了那块从沈澈身上讨来的玉佩,刻意在叶清远的面前晃了一下。 叶清远猛地怔住。 那块刻着神兽白谛的和田羊脂,他怎会不识。 梦魇的最后一刻,长刀落下之时,落入他眼帘的便是沈澈腰间所悬的这块玉佩。 但江赭并不知前世的叶清远与沈澈之间的琐事,只是简易向他言明,她与沈澈交换了信物,如今已然向小侯爷托付了终身。 江赭抚着那玉佩的缨子,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坦然道:“最后我想与叶公子说的是,小侯爷沈澈于我而言不只是一纸婚约,更是江赭心中所倾慕之人,我本商女,沈公子却是侯门,他能够摒弃世俗接纳这门亲事,与那些凡事讲求个门当户对的男子已是不同,更何况小侯爷丰神俊朗一表人才,本就令我心生欢喜,江赭能够得到他的青睐,心里已觉高攀了,如此良缘,我怎能负,还望叶公子不要因为一个误会,而对小女执迷不悟,今日把话说开,彼此也好留个体面。” 正在隔壁听墙角的沈澈,嘴角不自知的上扬起来,方才满腔的怒意消散,整个人神清气爽了不少。 而叶清远那副势在必得的面具却轰然坍塌,眸光闪动间,终于露出了难以名状的复杂神色。 他一路上,预想了许多种再次面对江赭时的场景,并对每一种预料都提前拟出了适合的答复,但独独没有料到她竟将自己脱身成局外人。 叶清远筹谋好的千万情话没有机会宣之于口,如刺哽在喉咙让他难受,以往巧舌如簧的他此时只勉强挤出了三个字:“我不信!” 他沉静的表情终于破碎,面对江赭的婉拒他不仅不打算体面的退出,反而被这份颓败感激起了强烈的占有欲。 他清秀的五官在身旁香炉飘来的薄烟中逐渐狡黠,抿起的双唇透着一丝侵略感朝无路可退的江赭倾身而来。 江赭欲逃,却被对方掐住了她侧身扫过他衣袍的手臂,顺势按在了她身后的木桌上。 对方到底是男子,江赭被他向前的身子带的后仰,腰肢刚好被他迎上的小腹抵在桌沿。 对方俯首上前的那一刻,前世孤苦凄凉的画面又一次在她心间铺展开来,犹如被命运再次拉扯上那艘迟早颠覆的船只,朝着苦海驶进。 她吃力的推搡着他的前胸,却无济于事。 也许命运的结果是无法改变的,就算她在及笄礼上洗脱了自己的污名,可谁成想今日来此地的她却阴差阳错遇见了这个冤家,难道无论自己如何自救,都逃不过与叶清远纠缠一生的结局吗? 江赭的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枚玉坠子,脑海中不合时宜的闯入了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她竟有一瞬间的奢望,这坠子的主人能在此刻出现救她于水火。 正当江赭绝望之时,只觉身上一轻,叶清远被人从身后拎着衣领扯了过去。 江赭慌忙起身,在看到叶清远身后面容不屑的沈澈时,突然觉得那张脸竟没有之前那么讨厌了。 二人个头本是一般高,叶清远却像只狗般,被他用左手钳住了脖颈, 10. 心乱 [] 江赭前世为叶清远打点仕途所需,不得已来过几次怡春坊,自诩对烟柳之地有几分见识的她,被沈澈带进那间雅室时,还是被里面香艳的场景所震慑。 那位晨时叫嚷着邀她赏梅的吕公子,此刻以薄绢遮目,只着了一件禅衣,领口松散,脸脖之处蹭满了姑娘的口脂,正嬉笑追逐着坦胸露背的美人。 熏香也与方才房中的味道不同,对香料十分敏感的她,一闻便知此香中焚有不菲的龙涎。 桌面上堆放着成沓的银票金箔,与食剩的果脯蜜饯混在一起。 蝉翼般的罗帏被姑娘们嬉戏相逐的脚步带起,交织着笼罩着那七分春色。 沈澈从江赭诧异的眸光中猛然反应过来,用力的干咳了几声,尴尬的提醒着正徜徉在女人香中的吕子期。 对方不仅没有领会,闻声更是一脸色意的朝这边扑了过来。 沈澈挺身至江赭身前,没有防备的被吕子期摸了一把前胸,他烦躁的抬手扯下了对方遮目的薄绢。 那吕子期见是沈澈,无趣的撇嘴道:“我就说春娘塞给我的姑娘身材怎会如此平平无奇……” 此时的江赭从沈澈的身后探出头,吕子期一愣,立马收了收禅衣的领口,背过身去大骂裴济道:“裴济我说你什么好!你一个顶天立地男儿郎,为一个青楼女子来此买醉,还偏要带上我们!我吕家世代名门,岂能与你厮混在这烟柳之地!告辞!” 说罢,吕子期在裴济无奈的摇头中迅速套上外袍,不忘用帕巾擦干净了脸上的口脂,再转过身的时候,俨然变回了那个温润如玉的清隽公子。 只见他优雅的向江赭踱来,笑意延展道:“江姑娘,我们不与这些色徒为伍,我带你走。。。” 江赭被他这番金蝉脱壳逗的嗤笑了出来,刚要回应,却被沈澈抢了先道:“明礼,江姑娘要寻一个人,想到你对这里最熟,春娘又最听你的话,想必于你而言不是难事。” 沈澈故意将“最熟”二字咬的重了些,生怕江赭“误会”了自己,既向吕子期言明了江赭的托付,又将自己来此的初衷撇到了吕子期的身上。 吕子期尬笑一声,答应的倒也痛快,道了声:“为江姑娘效劳,是我的荣幸。” 向江赭问明要寻之人的名字和来历后,便喊了几个随从离去。 果然朝里有人好办事,不出两柱香,吕子期便带回了一个满脸红肿的瘦削男子,扯到江赭的身侧道:“江姑娘验货,瞧瞧他是不是姑娘要找的人。” 沈澈将房内的姑娘都遣了出去,用茶盏中所剩的凉茶熄了香炉中一直袅袅的熏香,将屋内的窗扇尽数敞了。 雪后的清冷与夕阳的赤红瞬间充盈在这间宽敞的房间中。 在江赭的记忆中,明月是在她十三岁那年被发卖出去的,而她在梦魇的漩涡中又痛苦的活了三年,虽然此刻的身体仍是十五岁的少女,但对于明月的记忆确已有五年之隔了。 五年,完全可以忘记一个人的声音甚至样貌。 她印象里,母亲留给她的明月,是个带些婴儿肥,会些拳脚功夫的馋嘴姑娘,笑时双眸如弯月,脸颊上还带了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 再瞧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少年,除了名字叫明月,任凭哪个角度看过去,都瞧不出一点姑娘的影子。 让江赭更为奇怪的是,对方的双眼上遮了一块二指宽的麻色布条,布条已经陈旧,翻着毛边,仿佛被搓洗了无数次。 此人脸部红肿,单是如此看着,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小丫头并非一人,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下意识的去摘遮住他双目的布条,毕竟眼睛才是容貌的关键所在。 江赭的手离他双眼三寸处时被他敏捷的攥住了手腕,对方掌心的凉意冰的她轻颤了一下。 直到她发现对方虎口处月牙形的疤痕,这才确定眼前的少年就是明月。 少时被宅中的老媪逼着学习茶艺,学到摇香的时候,怎么也扶不好杯盏,瞧不下去的明月夺过她手中的茶盏就要为她示范,结果却被盏中热茶烫了手。 这张脸早已今非昔比,宽大的衣袍也并不合身,以及那副异常警惕的面容,让江赭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唇瓣微张,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些多年藏于心间的肺腑之言,早已错过了说出口的时机,只剩无法言喻的懊悔隐于唇齿。 只怪自己当时年少,屈服于李氏的管束,竟连个丫鬟都护不了。 对方似乎感觉出她的欲言又止,手掌从江赭的小臂滑向她腕处的玉镯,食指与中指轻轻一握,如摸到了什么熟悉的器物,整个人便突然放下了戒备,浅笑道:“是小姐来接明月了吗?” 这一声中没有怨怼,没有伤怀,有的只是久别重逢的欣喜和笃定会等到她的自信感。 熟悉的音色,亦如十二岁那年,母亲将她带来自己身边时,她灿笑道:“小姐,以后让明月来保护你!” 见江赭不言,她自顾说道:“方才一进屋,就闻到了小姐身上的漪萝香,此香名贵,整个淮阳怕是只有小姐能用得起,只是小姐似乎瘦了,两年未见,按理说应长高了不少,可我摸着这玉镯的圈口反而更大了,是不是李姨娘又难为小姐了。” 骨瘦如柴的她居然还在为自己担心。 江赭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泪花扑簌簌的顺着手背滚了下来,无声而汹涌。 她想要回应,但又不想让对方听见哭腔,只能先尽量平复,而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激动,善解人意的暖笑道:“小姐不必伤怀,明月这两年假作男儿藏身于补阴阁中,我会些拳脚,一般人欺不了我,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食了些毁容貌的药草,竟将眼睛也伤了,不过小姐放心,等我弃食了那些汤药,视力和容貌都会慢慢恢复,到时候再好好看看小姐如今的样子。明月眼睛虽坏了,但只要让我熟悉下环境,平日里还是能伺候小姐起居的,不会因眼疾而变成小姐的累赘。” 她声音细润,小心的解释着,仿佛怕自己有眼疾,好不容易来为自己赎身的江赭又要弃她而去。 江赭胡乱的在身上抹了抹手背的泪痕,确定没了湿意之后,才敢握住了明月那只冰凉的手。 她怎会不知,这短短的几句话里,藏了多少不愿为人所知的痛苦,这烟柳之地怎会是她装装样子就能躲过屈辱的地方,那毁容的药草又岂是她说的那般,说食便食,说弃便弃? 怕是这男儿的装扮不是她刻意为之,而是在那怡春坊吃够折磨后,才被人赶到了这补阴阁,做些扫洒的活计。 若一个人没有历经过苦楚,再遇故人时,怕是早抑制不住的扑到对方怀里嚎啕哭泣了,哪会这般如此隐忍的克制自己的情绪。 再没有人比江赭更能懂得这份克制背后的凄凉,那是人在绝境时自我保护的方式。 江赭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自己的心疼,攥着对方的手道:“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换我来伺候你。” 主仆二人的重逢让此刻的气氛有些沉闷,被佯装感动的吕子期打破,他略带轻松的口吻朝明月道:“姑娘不必黯然神伤,我吕家乃北方神医世家,父亲是太医院的主事,祖父的牌位至今供奉在京城的华佗庙中,我太祖奶……” 还未说完,臀上便吃了沈澈一脚,他抱臂而立,不耐道:“说重点。” 吕子期这才郑重其事道:“只要姑娘不是先天的眼疾,就有救。”言罢,意犹未尽的转头向裴济质问道:“快给明月姑娘占一卦,瞧瞧这眼疾何时能好,我的江妹妹也好早日抒怀。” 一旁闭目凝神的裴济架不住吕子期的软磨硬泡,不情愿的 11. 沈澈你混账! [] 在江淮书房门前跪了两个时辰都没有敲开门的李氏,终于乏累,卸下了卑微的伪装,拖着跪麻的双腿踏进了祠堂。 祠堂内烛光明灭,融进幽深寒凉的冬夜里,江梦仍穿着那件及笄宴上的华服,满身污秽的瘫坐在排位前,目光萎靡。 就算见母亲前来,都没有令她聚起这份涣散。 李氏端凝着祠台上的那片烛光,捻起三根香火,点燃插进了香炉中,眼神淡然,仿佛只是寻常的一日。 她平静道:“抬起头来,看着江家的列祖列宗,告诉他们,你也是江家的嫡女,这诺大的家业,自然要有你的份。” 江梦微微仰目,睫影深重,在缭绕的香雾中疑声道:“江赭怎会预知我要在信笺上动心思?还提前在那信上做了手脚,到底是谁在帮她。。。冬菊?不会。。。难道是叶清远?这小子对她竟然是真心?” 一声清亮的耳光甩在了江梦的脸上,与脸上还未消褪的掌印叠加在一起,让江梦侧脸的咬肌寸寸紧绷起来。 这些年,她早已习惯这些突如其来的掌掴,课业不勤要打,顺错账簿要打,仪态不端要打…… 可如今,就算她的才艺学识商道经营都远在江赭之上,却还要在列祖列宗面前罚跪挨打。 她面色淡然,心中嫉恨却一寸一寸蜿蜒而来,像一条毒蛇缠上她的腰身。 “瞧你这副无用的样子,竟还在执念于那个贱丫头!鼠目寸光!”李氏怒骂道,“商女的名声本就不比官家女眷看得重,一个落魄侯门而已,让你嫁过去,无非也是靠这层关系让你脱了商籍,拿到朝廷的贩盐令罢了。” “贩盐令?”江梦一怔,空洞的双眸终于泛起暗涌,“这些年朝廷颁发的盐引条件越发苛刻,要想拿到盐令,必须要自掏腰包往边境运送粮草才可换取,母亲这是要上皇商的船?” 江家是普商,而朝廷的盐资却只流通于官眷或皇商的手中,买卖若是涉及朝堂,困顿之处自然难喻。 而李氏的脸上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狂热,她毫不掩饰的擎着一脸的欲念,朝祠台上的牌位拜首,三扣后哂然道:“你爹这个人做买卖畏首畏尾,凡事图个安稳,就算他把整个淮阳买下来又如何?还不是居于一方天地,如井底之蛙,日子无风无浪尚能得过且过,若是哪天打起仗来,这江家迟早沦为州官手里的粮票,一辈子的心血为他人遮风挡雨。” 李氏回眸看向自己的女儿,长叹一口气,“梦儿,娘就你一个女儿,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你筹划个安稳,这些年,你也看到了,你爹放不下的,仍是那个故去的原配,连带着她的女儿,靠着你爹的那份愧疚,坐稳了江氏嫡房之位,而我们母女俩,却只有被命运戏弄后抛弃的下场,所以,为娘不能坐以待毙,你的将来也绝不会拘泥于淮阳,我们要到更大的天地去……” 李氏的一番话,让心沉的江梦,重新支棱起来。 “更大的天地……”她小心喃道,这几个字像一只虫,钻进了她的裙裾,浅浅撩拨着她的每个毛孔。 李氏斜睨着她,扬起偏薄的唇角,压低声音道:“你爹爹昨日收到了今年簪花酒的帖子。” 所谓的簪花酒,说白了就是朝廷为了充盈国库,每年专为各地豪绅置办的一场酒席,所邀之人并非官眷,而是商贾巨富之后。 席间无论男女,只要在六艺比拼中拔得头筹,女子可得贵妃簪花,男子可直接入仕。 江梦眸中闪过一丝激跃后又蓦然消沉道:“那簪花酒宴只邀家中嫡女,我这嫡女的身份虽得到了爹爹的认可,但毕竟没有上过族谱,户籍嫡册中也没有我的名字,如何能去的了?” 李氏理顺了女儿侧颊上被掴乱的碎发,徐徐道:“那我们就想办法,让该去的人,去不了。。。” 深夜的狂风拍打着未合紧的窗扇,卷着雪气,擦过母女俩的耳颊,江梦感到母亲握着自己的双手又用了几分力,似乎要掐进她的掌心肉中,不由打了个哆嗦。 三日之后。 叶清远在补阴阁中等来的不是那位被他要挟的商妇,而是那商妇遣来的一阵毒打。 近日连果腹都艰难的他,身量更加瘦峻如竹,那条被沈澈折了的左臂,在每一次拳脚下,都将自己震痛的作呕。 他只能闭眼蜷缩着,在疼痛的痉挛中等待凌虐的结束。 “让你小子报官!给我使劲儿打!留口气就行!”一个打累的壮汉骂咧着,喘着粗气坐到了旁边的木椅上。 这些天的饥饿本就让他的身子虚空的厉害,这顿毒打更使他虚汗淋漓,耳鸣不断,眼看就要扛不住,充血的双眸中恍然出现一抹玄褐云锦袍角。 身侧的打手仿佛看到了瘟神般骤然散去,熟悉的戏谑之声再度从头顶响起:“啧啧啧,下这么狠的手,叶公子这胳膊怕是要废喽。” 沈澈眉梢高抬,立身如岩,俯视着脚边气喘不匀的叶清远,凛然道:“来人,给他瞧瞧还能不能接上。” 叶清远缓缓抬头,指尖嵌掌,阴沉的望向这个自出生起就与自己有云泥之别的少年,咬牙道:“是你报的官?” 沈澈褪去名贵的外氅,取了一把椅子,坐在了他的面前,只见他玉冠金靴,身姿清然黔贵如天上月,衬的叶清远如车辙之泥,土中之蚯。 屋外狂风漫卷,枯枝婆娑起舞。 沈澈接过下人递上的热茶,悠然道:“古话说得好,君子可内敛不可懦弱,面不公可起而论之,那日我听叶公子与那商妇的言论,顿觉淮阳官商勾结贿赂之事有待肃清,小爷我多有不忿,故而报官,不成想断了叶公子的仕途,这个如何是好?” “果然是你。”叶清远沾了血渍的双唇紧抿,自那天被听墙角后,心中便觉不安。 街坊皆传,淮阳小侯爷顽劣风流,睚眦必报,他既惹了他的未婚妻,想必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不过,幸好他做了两手准备。 沈澈抿了口茶,看着地上面容惊惧的叶清远,嗤笑道:“别怕,小爷我向来公正,既断你仕路,必然要补偿你一番,还望叶公子笑纳。” “你要做什么!”叶清远被对方脸上狡黠的笑意所慑,此刻的他已经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再去奉陪这位纨绔。 房间的门扇被推开,姑娘们带着刺鼻的香粉气接踵而至。 脚步声并不轻盈,反而笨拙沉闷,还伴着阵阵微喘,让叶清远不得不警惕地抬头。 挤进来的姑娘们各个水桶肥腰,蒜鼻鼠眼,唯一一个身形正常的笑起来还是个龅牙。 他并不知,沈澈为了这些“国色天香”,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此刻带了丝炫耀,朝叶清远道:“那日我见叶公子色令智昏,想到你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奈何囊中羞涩,逛不起花楼,今日我自掏腰包,为叶公子挑选了些绝色佳人,望搏叶公子一笑,”他话语一顿,凑到叶清远的耳边低声道:“省的总惦记着别人的妻。” 沈澈自与江赭分别后,便如失魂般,时时回味着那个短暂的拥抱,她软糯的身子扑进自己的胸口时的酥麻感,每每想起,方寸之间,热意便会攀升至脸颊。 可这种感觉越令他上头,对叶清远这个人就愈发厌恶。 他眼中瞥过一丝戾色,摆了摆手道:“给我绑了~” 话落,呼啦上来一圈人手,将欲起身的 12. 娶妻当娶镇宅妻 [] 在那个冗长诡谲的梦魇里,叶清远拔得春闱头筹后,在所有人的唏嘘中,毅然投靠了六皇子。 这位幺皇子,从出生起就被寒症缠身,司天监断言活不过冠礼之年。 却在得到叶清远的辅协后,于六子夺嫡中杀出重围,于冠礼次年登主东宫。 然而好景不长,先帝驾崩后,身为故去太子余党的沈澈率兵屠入宫城。 六皇子为保性命,将叶清远出卖,趁他伏诛,弃他而去,遁逃出宫。 虽说在情爱上,是叶清远辜负了江赭,但在谋天下的宏图大业中,他却是被六皇子辜负的那个人。 那些无眠长夜里算计出的白发,那些青灯黄卷中疾书的笔墨,还有踩在另外五位皇子血泊中的脚印……都在沈澈刀锋落下的那刻,殆成灰烬。 所以,这一世,他选择了太子。 太子被圣上赞誉为麒麟才子,心怀百姓,知人善用,身为帝王之子,唯一欠妥的,便是心思纯善,识人恶却不恶人。 这也是上一世的叶清远没有选择太子的原因之一。 世道再太平,于帝王之家而言,都是大争之世,高墙之外海晏河清,高墙之内血流漂橹。 一个没有杀伐之欲的皇子怎能坐稳金銮殿中的龙椅,可如今的叶清远却觉得,既然狸猫乖顺,他便做那豢猫之人,倒也是一条通天之途。 顺便堵死沈澈的路,让这个前世的太子党无路可走。 他算计着日子,此时正是太子替圣上来淮水一带体察民情的时候,但叶清远却比旁人更知其中蹊跷。 体察民情是假,暗查仕族作乱是真。 自古用人取仕乃邦国大计,科举之前,选拔人才的手段都是世袭和举荐,仕族子孙的官途被平民百姓抢走,怨气极重,多次作乱被朝廷镇压后,本已安分多年。 可近年来科举舞弊严重,反对科举之声再起,这些仕族又趁机作妖,圣上烦心的厉害,于是借体察淮水之事,让太子前来镇压。 而上一世的沈澈,便是太子在淮水被乱党围困时挺身而出,帮太子脱困,这才得了赏识,有机会参与了北戎战事。 如今,叶清远定然不会再给沈澈留下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不仅要让这个落魄侯门永远落魄,还要让沈澈身败名裂,含怨战死。 于是他以淮阳文客之名,为身在淮水的太子去了一篇策论,这篇策论分为上下两篇,一篇告知了淮水一带仕族唆使流民暴.乱之地,让太子谨慎避之。 另一篇则从枷号、斥革、刑责三个方面论述了防止科举舞弊的策略,甚至提出了“誊录式”科举的妙计。 上一世,百位文臣的集思广益,让叶清远事无巨细的浓缩在了一篇策论中。 太子看后惊骇之余,就是要找到这位济世横才。 且将这篇神作盖上了东宫的密印,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 那叶清远被东宫的人毕恭毕敬的接走后,着实给了沈澈不小的打击。 他揉搓着下巴,从二楼未合的窗扇望下去,亲眼看着叶清远上了宫人的马车,双驾齐驱的向北驶去。 沈澈在淮阳横行霸道这么多年,还从没有谁能从自己的棍棒下完好无损的离开,叶清远算是第一个。 可他方才却将他扒光衣服羞辱了一番…… 完事儿后这家伙居然跟自己坦白是东宫的人?! 此刻沈澈的心里,实属有些谎…… 不过古有孔明弹琴退仲达,今有他沈怀川悬崖边上打太极,主打一个临危不乱。 沈澈虽不知,这叶清远是如何巴结上了太子,但他对太子在淮水的行程却了如指掌。 既然叶清远是太子的人,那么就趁他背后捅刀之前,先让自己摇身变成太子的“救命恩人”,来个“功过相抵”。 如此,方能挡下对方的暗箭。 没准儿还能在太子面前混个脸熟,好让圣上知道,淮阳侯府的男丁没有死绝,当年那个命煞孤星的男娃早已长大。 沈澈剑眉轻佻,眼尾端起了玩世不恭的笑意。 自诩高瞻远瞩的叶清远,并不知道上一世让太子差点送命的流民之乱,并非偶然,而是沈澈为让沈家再度被朝廷重视,而亲自谋划的小心思。 而这一世,让沈澈再度起了此心思的理由,却因叶清远这个人,而变成了自保之举。 动机变了,结果却不会变,换言之,即便叶清远在策论中变相提醒了太子避开流民作乱之地,太子也不会因此而躲过这场“人祸”。 沈澈乃不折不扣的地头蛇,淮水一带的流民头子都是他的酒肉兄弟,又怎会真的害怕这个远道而来的“太子”。 他怕的,不过是自己对叶清远的“醋举”,变成对沈家不利的噱头。 腊月寒气催逼人骨,朔风萧萧,卷着地上的雪片飘洒而落。 沈澈前脚刚踏进府门,便听到内院中传来吕子期与婢子们嬉笑的声音。 今日被叶清远逃出掌心,心中本就窝火,那些女婢不雅的浪声浪语落在他耳中,让他不由高声怒骂道:“你小子拿我侯门当妓院吗?老子不在府中,竟也成天在此放肆!还不赶紧滚!” 内院这才倏然安静了下来,吕子期神色从容的摇扇而来,仿佛早已习惯,故作遗憾道:“今儿本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关于江姑娘的事,既然你心情欠佳,那就改日再说喽。” 他脸上带着拿捏,目不斜视的欲要离去。 却在二人衣袍擦肩的那刻,被沈澈似笑非笑着拦了下来。 “江姑娘”三个字如春风拂过心头,将沈澈的烦闷一扫而空,他喉结轻滚,低声道:“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从许知州那里讨了些好茶,欲与明礼分享,还请赏脸移步书房。” “罢!”吕子期用折扇挡回了沈澈邀他入内的手掌,从袖中掏出了一张药单子,抖开在沈澈的面前,开门见山道:“茶水就不必了,只是今日在回春堂得了副药引子,你猜是谁抓的?” “明礼请讲。”沈澈虽有些不耐,但语气依然温润。 “是江宅李氏遣去的人,我帮你留意了些,十二味药中有一味引魂草,与任何一种药引都不相配,此草性烈,多用于迷药之中,怕是有人要对江姑娘不利,这才特来告知于你,这英雄救美的好差事,我就不独享了,就当本公子送你个人情。” 沈澈知那日及笄宴之后,李氏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想到后宅的手段无非就那几种,所以就让吕子期帮他盯着些淮阳的药铺子。 生怕那蠢丫头还未嫁给自己,就卒于闺阁之中。 吕家乃医官世家,淮阳的所有医馆每年都要拿出一成利巴结吕子期他爹。 所以吕子期能拿到这个药方也是举手之劳。 只是没有想到,这李氏居然如此急不可耐。 沈澈接过那药方,脸色一沉,转身就要出门,却被吕子期喊住,“你小子去哪?” “去给那蠢丫头提个醒儿。”沈澈不顾他阻拦,喊了阿妄抬脚便出了府。 身后的吕子期小跑着跟来,吆喝着嘱咐道:“如今还未下聘!如此莽撞上门,不合礼数啊!” 沈澈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道:“放心,小爷我不走正门,翻墙进!”随即上了马车。 吕子期俊雅的面容上腾起一抹无奈,翩翩然叹道:“啧啧,可丧男儿风云志者,唯美人矣……” …… 此刻李氏的寝院内,传来一阵瓷器摔地的碎裂声,屋檐上存积的厚雪被震的松动,扑簌簌地卷落下来。 跟在李氏身旁多年的黄媪听见屋内的响动,扔下手中的活计,从偏房奔了过来。 她见江赭正撸着袖子,拿着毛掸子在李氏的房中打砸,惊的下巴险些掉到脚尖上。 虽说江大小姐这些年任性跋扈,但对李氏还是有所忌惮的,再加上有江梦这个贴心的妹妹时常宽解,与李氏的关系不说多么亲密,相互之间却是进退有寸。 再说江宅的内院六进六出,是淮阳有名的大户,江赭的寝院本就与李氏隔的远,即便路上遇见了,也是蜻蜓点水的问安。 像今日这般刻意来闹,却是头一次。 黄媪怒目直视江赭,挺直着身板儿,颤指着她高喝道:“这可是一盏千金的汝窑天青釉彩!是夫人嫁妆里带过来的!江赭!你……你是疯了不成!” 江赭故作惊恐道:“哎哟,被黄妈妈撞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说罢,从北处的檀椅上跳了下来,乖巧的放下了手中的毛掸子,垂首小步踱至黄媪身前,猛的抬头,一掌甩在了对方的脸上。 这一掌,实属使出了江赭十二分的气力,将没有防备的黄媪打的身子一僵。 还没晃过神,又被江赭抬腿在小腹上跺了一脚,整个人仰摔在了门槛之外。 江赭提起裙角,上前一步,踩在黄媪的领口处,讥讽道:“你他娘的是个什么身份,竟敢直呼你姑奶奶大名!李若兰不过是我爹爹续房的一个妾室,惯了你们这么多年,竟连她门前的狗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谁是江家未来的主子,给我瞪大眼睛看好了!再乱咬人,姑奶奶我拔了你的牙!” 而此刻趴在墙头的沈澈,却被眼前的一幕勾起了兴致。 身旁的阿妄怔然道:“侯爷,瞧这江小姐的样子也不像是个柔弱任人欺凌的,咱此举本就有些不合礼数,不如先撤了吧。” 沈澈看着那道孤鹤唳霄的霜白身影,曜黑的双瞳中却骤起了丝丝涟漪。 他一早便知,江赭在及笄礼上的乖巧是装出来的,如今得以认证,不知怎的,心中更是生出一种要将她降服的欲望。 更想体验一番,在床榻之上,被她这般嚣张踩在脚下的感觉。 他被自己突然冒出的逾矩之念,撩的胸口砰砰直跳,佯装淡定的拍了拍阿妄的后脑勺,轻声道:“你也要记住,娶妻当娶镇宅妻,往后沈家后宅那些啰嗦事,便不用我操心了。” 阿妄偷瞥了一眼身旁之人,这个向来不齿鬼祟之事的侯爷,在认识江姑娘之后,却屡次带着自己听墙角、扒墙头,还一副道貌岸然之态,心中感叹,果然一物降一物。 此刻江赭脚下的黄媪,眼周的皱纹被惊的舒展开了大半,及笄之后的江赭似乎变了一个人,眉宇间多了几分故去夫人的气质。 即便那黄媪被她吼的莫名有些惧意,嘴上却不饶,“好你个江赭!夫人平日里供你吃穿,教你本事,你竟拆她屋院,毁她嫁妆,如此忘恩负义,恬不知耻,你倒有脸!” 如今大夫人与江二小姐都被老爷罚去了祠堂,黄媪自认这看家护院的差事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一会儿没留意,险些让江赭将这园子拆了,后怕的同时也想将责任全推到江赭的身上。 于是抬手死死抓住江赭踩在她领口的 13. 密会 [] 屋内的漪萝香刚刚燃尽,香灰松落开散,余韵缭绕。 摇椅上的少年勾着唇角,期待着对方被惊吓的姿容。 却没想到江赭只是觑了自己一眼,略皱眉梢,不失分毫仪态道:“如今我二人还未成亲,江宅虽是商户,但也是淮阳的大宅,人多眼杂,小侯爷未经我允许入我闺房,此等僭越之举,被人看见了,怕是又要传出不雅之言了。” 三分客气,七分疏离,就是没有沈澈期待的惊吓。 对方颔首作礼,一身月色华裘与肩前的两缕青丝松垂着,发髻上换了一支精美又有别致的梅花簪,将沈澈手上的那支反衬到没了光采。 他视线稍稍定住,打量着眼前人,这个方才发疯撒泼的江赭,此刻端庄秀雅,从容大方的站在他的面前。 让他突然有种想要故意撩拨她,看她撕下面具的冲动。 但想归想,话到嘴边还是客气了几分道:“没瞧出来,姌姌还是个守礼数的。” 江赭身旁的明月辨出了小侯爷的声音,识趣的退了出去,临走不忘带上了门。 光线突然的黯淡,让女儿家本就私密的闺阁更添几分风情。 “既然来了,还请小侯爷直言,何事寻我。”江赭刻意避开了沈澈透着审视的目光,自然的将炉内的漪萝香续上。 一缕薄香再度袅娜升腾。 沈澈闭眸轻嗅,带着些嘲弄道:“怎么?难道无事就不能来此一睹佳人?” 江赭不耐的瞥了他一眼,对方那抹有意或无意上扬的唇角,还有那双透着不明深意的的眸子,让她想起了前世曾为叶清远的仕途,而不得不低声下气,去巴结的那些纨绔。 这些人拿着世袭的俸禄,不求上进无所事事,不是招猫逗狗就是寻花问柳,却又偏偏握着百姓们这一生都无法触及的资源。 想到嫁给他以后,还要为他纳美妾、理后宅,一股本能的排斥和厌恶翻涌而来。 江赭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诮,蓦然向前倾身而去,刚好迎上摇椅向前送来的沈澈。 二人之间急剧缩短的距离,让沈澈猝不及防的把住了身旁的桌腿,这才没有让局面失控。 比起自己的慌乱,面前的江赭却面色从容,唇角带嘲,竟用纤指勾上了他的束腰,缓缓向前一带,没有半分退缩道:“自然可以,反正我早晚都要嫁你,侯爷想怎么看便怎么看,想看多久便看多久。” 屋外的怒风呼啸着,将窗棱刮的簌簌而颤。 沈澈的脊骨窜上一股酥麻,直冲天灵。 可江赭勾住他束腰的手却并没打算放下,反而得寸进尺的顺着他的腹向上游走,停在了他胸襟处露出的一角纸笺上。 她指尖捻住那笺角,倏然揪出,连同她的吐息和身体,一并后撤至方才的位置。 只留下仍在屏住呼吸想入非非的沈澈,喉结动了动,不情愿的从方才的悸动中缓过神来。 江赭迅速打开那张纸笺,发现是一张药方,前世与贺玉婉斗智斗勇的她,只一眼,便瞧出了那方子的蹊跷之处。 不禁蹙眉喃道:“李若兰又想作妖……” 随即转头向沈澈道:“多谢小侯爷提醒,我晓得了,若没有别的事,小侯爷可以走了。” 沈澈还在回味着方才被她的纤指划过胸膛的触感,下一刻就被她下了逐客令,自然不愿就这么离去,于是转了话题道:“你可知,我今日替你出了口恶气?” 江赭抬眼盯他,心中升起一丝不安,能替他出恶气,不是针对江梦便是叶清远了,江梦此刻还跪在江氏祠堂,难不成这小子将叶清远打了? “叶清远之前那般对你,我实在气不过,被我在怡春坊羞辱了一番,不过这小子挺能忍,快被我得手时才跟我亮了底牌,没想到他是东宫的人,否则,我定要让他吃些苦头,为姌姌出气。” 江赭听罢一怔,再次确认道:“你说什么?东宫的人?” 沈澈冷哼一声道:“你竟也不知?这小子滑头的很,要不是东宫的人亲自来接,我才不会信他的鬼话,怪不得前几日,他竟能脱口而出那李家妇与桓国公府的几笔烂账,我料想过他有几分本事,但没想到他背靠的,是太子这棵通天大树。” 桓国公府与淮阳商贾之间的那些烂账,江赭又怎会不知。 上一世,六皇子为笼络南方仕族势力,暗查出了桓国公与江南各大豪绅之间的秽色交易,从而牵扯出了各仕族大家的权色暗网,以此作为把柄,软硬兼施,使各族势力为自己所用。 而作为叶清远的贤内助,免不了要与这些商贾贵妇打交道。 可如今叶清远一个穷秀才,还未过春闱,没有一官半职,又怎会知道这些权贵的私密之事,又怎会搭的上太子的船。 她猛然想起怡春坊那日,叶清远望向自己的那个眼神,那种胜券在握位极人臣的拿捏感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少年的澄澈。 就像自己的尸体被吊在江宅大门下,又被叶清远揽入怀中,他背对人群时,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 那是阴谋即将得逞时的克制。 难道他也入过前世的梦境? 江赭身子霍然顿住,脚踝一软,险些没站稳,抵在了身后的门扇上。 “姌姌?你没事吧?”沈澈看着脸色突然煞白的江赭,担心的同时闪过一丝疑虑。 眼前这个丫头看似无法无天,每次提到叶清远,就一副吓破了胆的怂样。 见她强作镇定摇头道:“无妨……许是方才在李氏的院里疯过了头。” 江赭脑海里飞快地盘算着最坏的结果。 上一世的叶清远明明投靠了六皇子,而沈澈却是太子的人。 太子与六皇子一直到江赭被叶家勒死,都在斗的如火如荼。 若叶清远带着记忆重生,无论他是真心投靠太子,还是为了六皇子而假意投靠,都不会放过沈澈这个劲敌。 如今算着日子,沈澈淮水救驾一事就在眼前,若是叶清远从中作梗,沈澈岂不危险? 如今整个淮阳都知她与沈澈的婚约已是板上钉钉,她可不想还未嫁就死了丈夫,再让李氏扣个不详的帽子,这辈子怕是没人敢娶她了。 可她又不能向沈澈直言前世的因果,只得试探道:“我近日听闻太子来淮水一带视察民情,小侯爷身为淮阳侯,不应该代淮阳百姓备一份薄礼前去聊表心意吗?” 沈澈见她身子无碍,便放下心点头道:“姌姌提醒的是,不过这种行为看似表忠实则有贿赂之嫌,太子又岂会看上此等小恩小惠,搞不好更是看低了我淮阳侯府,小爷我自有手段让他抬眼看我。” 沈澈终归年少,虽然这辈子的他比江赭还要年长一岁,但毕竟江赭在那个梦魇中,比他多吃了几年的米。 少年话里话外的鬼心思还是出卖了他,让江赭见之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难道上一世太子落难,是这小子为搏圣宠而自导的戏码? 她不由想起前朝刘炎,刘家本是权臣世家,一朝失势,为重拢圣心,在皇帝私访民间时,设套让其下榻于自家的客栈中,半夜三更放火烧宅,又故作忠良,不顾己危,冲进火海相救。 圣上动容,重新启用了刘家,但后来不慎走露消息,被圣上识破,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小侯爷莫不是要仿前朝刘炎烧宅救驾?”江赭抛开顾虑,直言问道。 “果然是我沈家妇!”沈澈说罢又觉不妥,背过身折回桌前为自己斟了盏茶,闷了一口,以掩尴尬。 江赭倒是没有在意,眉宇间闪出难得的焦灼,道:“万万 14. 空诏 [] 太子大驾淮水之南,关中三地百姓弃农瞻之,万人空巷。 见太子于乡陌田间,着常衣,搭棚而坐,与民共务冬日农事,皆叹储君贤明,细察民生。 冬雪覆来,田间地头又拢上一层白霭。 叶清远自被东宫之人接来,就与太子一起在这淮水的寒冬里,陪着当地的百姓腌萝卜、腌腊肉,翻选来年的种子。 朝堂之事愣是一字未提,太子也并未允他一官半职,仅仅让他有了居所,足了衣食炭火。 漫长又复雪的寒冬里,因整日在田间埋头苦干,还是让他这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手脚生了冻疮。加上左臂的骨伤,几日下来,身子有些吃不消。 想到前世投靠六皇子时,甫一落座,叶清远就得了个翰林院学士的职位。 虽说是个五品小官,但可常伴圣驾,草拟各种制诘、诏令和赦文,而左右国事,所以刚刚上任,便有各路仕子来投,金银钱帛更是取之不竭。 与如今投靠太子的境遇相比,实在云泥之别。 叶清远在手心哈了口气,擎着那只伤臂,用生了冻疮的右手,继续耐心的将晾晒了几日的萝卜条挨个翻面。 翻到一半,身后响起李公公尖细催促的嗓音:“殿下唤你过去,记得净手。” 叶清远规矩的回礼,心想在菜棚苦熬了这几日,太子终于想起他这个人了,此趟定是要为他那篇策论赏封。 他麻利的净了手,故意挽了挽衣袖,露出了双手的几处冻疮,朝太子所在的菜棚而去。 太子谢尧乃皇后嫡出,又为长子,自出生起,享九州礼拜,皇祠恩祭,集龙凤盛宠于一身。 圣上拜三贤为太子师,张通、刘温、司马道。 张通乃当朝儒学大家,明礼通哲,曾辅两代明君,刘温乃褚国谋士,曾以一张嘴平边境三国之乱,被百臣封为“师尚父”,而司马道乃三军之帅,不过而立之年,骑射、兵法、武学皆为万中翘楚。 就是这样一位集大学大智的贤储,却在上一世,被叶清远和六皇子密谋害死于几年之后的关中之乱。 当叶清远再次见到这位,前世殁于自己手下的贤明时,心绪有些复杂。 只见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子,只是随意披了一件百姓为表心意而亲手为他缝制的一件棉氅,棉氅所用的麻布料子与他里面着的金线蟒裘格格不入,却被他穿出了别样的黔贵。 “清远来了,过来帮孤瞧瞧这两撮种子里哪一撮来年能够大丰收?” 谢尧免了他的礼,招呼他过去。 叶清远虽说出身贫苦,父母早亡,寄宿于舅舅家十几年,但舅母慈爱,只让他一心读书,从未让他沾过农活,虽说满腹经纶,却不识五谷。 此刻两撮谷种堆在自己面前,先不说能不能看出区别,就连谷物的种类,他都讲不出。 可太子既然问了,即便不识,也要说出些门道。 于是他佯装仔细的翻捡,甚至掐掉了谷种红褐色的外皮观察其内,良久后言道:“单看两撮种子,左边的要比右边的颗粒更大也更饱满,想必产量也更足……淮南的谷产向来比淮北丰余,殿下是想再抬一抬这一带粮食的赋收?” 谢尧打量着叶清远手上的动作,眸色不明,摇首道:“叶公子差矣。” 他从叶清远的手上接过那撮被捏剥了皮的种子,温言道:“这是粟种,若是剥了皮,就是废种了。” 叶清远一怔,他那里知道种子不能剥皮,忙要解释,却被太子宽慰道:“我知你是读书人,不识五谷也正常,就连孤,也是自来淮水以后,才认识这粟种。” 叶清远这才颔首道:“草民惭愧,粟乃五谷之首,固民之本,我身为褚国百姓,却五谷不分,还在殿下面前卖弄,擅自揣度殿下心思,草民有罪。” 谢尧扶起就要跪下的叶清远,口吻淡漠道:“人活一世,入百行,各司其职,褚国百姓不分五谷之人甚之又甚,若是有罪,孤岂不也是罪子?” 叶清远的呼吸猛的屏在肺腔,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又被太子接着言道:“这撮在你眼中扁鄙的劣等谷种,今年却种出了万石粟米,而这些饱满的谷种,却连年亏收,你可知为何?” “草民不知。”他垂首道。 “谷种能否丰收,不在种子,而在土壤。” 叶清远不敢抬眸,他自然知道谢尧话里的深意,褚国疆土之广,能人贤士取之不竭,像他这种有些学问又爱自作聪明的秀才更是数不胜数,犹如粟种。 而太子要寻的却是那方能将劣种,种出万石收成的土壤。 他前世的记忆中,并没有与太子有过多的接触,都是通过六皇子的转述,才对此人有过浅薄的了解。 这番话,让他突然想抬眸看一看这位年轻的储君此刻的神情。 不过最终,还是因羞愧而一直俯首着。 “叶清远,我看过你的策论,你提出的科举改良之策,实乃良计,但你却不知,为何科举之路如此维艰,陛下却仍在坚持?” 简棚里烧了炭火,但仍扛不住簌簌寒风的阴冷,日头就快落山,将谢尧的袍角染成金色,落在叶清远的眸底,他不再言语,耐心的听着。 谢尧坐在了炭火旁的小几上,一边烘着冻红的双手一边道:“自洪武帝开国以来,淮水以南一直纷争不断,为巩固皇权,太祖父不得已纳各侯女为妃,许封地厚禄,后宫逐渐沦为诸侯权力的角逐之地,外戚干政愈演愈烈,到父皇这一辈,朝中百官的任职,十个里有九个是通过仕族举荐而来……” 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皇权逐步瓦解于中原各仕族手中,所以陛下要通过科举,选拔自己的忠良,科举制度改良固然重要,但笼络仕族为陛下所用,才是本源。” …… 回去的路上,叶清远的心绪有些微妙,这个太子的脾性似乎与六皇子口中转述的有些不同。 六皇子曾言,大哥谢尧心思单纯,不察人心,易被奸佞所惑,此人若坐帝位,国将不保,民亦难安。 而今日一交,叶清远反而觉得,谢尧不仅极善洞察人心,还能知人善任,剖析朝事鞭辟入里,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拥有六皇子所没有的圣子之心。 而谢尧在将叶清远打发走后,却对身旁的李公公不深不浅的问了一句:“你向来善作伯乐,说说这位叶公子。” “奴不敢评。” “但说无妨。” 李公公这才犹疑道:“奴只知这霜寒天里,叶公子挽袖三寸,想必是个不怕冷的,可咱家又见他生了冻疮,刚好露在那三寸之外,这……奴有些看不懂了。” 这番话并未直言叶清远的才学,却将他剖析的更加入木三分。 “他在提点我。”谢尧道,“李公公,如果一个人父母早亡,得亲眷收留,而恰巧这个亲眷无子,只有二女,换作是你,家中劳作,可要帮衬?” “那是自然,养恩大于天,既然养父膝下无子,那我自要承担子之责。” “而他却不识五谷。”谢尧摇头嗟叹,良久道:“朝廷需要的不是能仕,而是贤仕。” 霞光为田野的落雪覆上金红,叶清远乘马车回了淮水城内那处太子为自己安排的小宅里。 刚下马车,便从早已等在门口的信童手中接过了多封被退回的信件。 “公子明日还送吗?”信童嘴里叼着根草秆,不耐烦的问道。 叶清远攥着手中那些连封蜡都没开启的信件,颓唐了一日的苦相,终于毫不掩饰的显露。 他吸了一口冬日黄昏的冷气,倔强道:“还送。” 进了屋,他默然地坐在堂厅的案桌前,一封封打开那些写给江赭的信。 她竟是连看都不屑。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屋内炭火未燃,寒意入髓,好似爹娘在淮阳给他留下的那处宅院,每到冬日,便如冰窖,鬼来了也要抖上三抖。 可前世的江赭却在及笄礼后,身着金钗喜服,背了一包袱的银票,只身踏进了他的那所破宅。 她来的第一日,还未来得及置办棉被炭炉,夜里的二人便将就在那 15. 赏鸟 [] 雪后的碧空,如璞玉被琢,变得莹润透亮,干净明澈。 江赭捧着一盏热茶,正坐在院中的梅树下透气,手边摊开了一本账,是这些年她这个嫡女寝院的日常开销。 只是漫不经心的翻了翻,便被上面篡改的支出恼的皱了眉。 李氏平日里变着法儿的苛扣她也就罢了,竟还虚假放大她的开销,比如这炭火支出,若真如账本上记的那般,怕是整个江宅一起烧,一个冬日也烧不完。 前世的她,自然不会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但她如今给叶清远打理了三年的府邸,心境不可同日而语。 李氏母女拿她的,她必然要分毫不差的取回。 …… 临近午时,明月像往常般攥着一沓信笺而来,不用看也知是那混账叶清远的笔墨。 这小子为了让她读信,狡猾到名字都用了假的,更恨不得将信的内容写在信封上,但江赭每每看见那副清秀的瘦金字迹,都会不耐的摆摆手道:“退了。” “小姐,我听信童说,这里面有一封小侯爷的信。”明月摸索着,准确的从那摞信中抽出了一封,递到了江赭的手中。 打开信件的江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惹得明月有些好奇道:“小侯爷写了什么让小姐如此开心?” 正午的日光透白雪亮,打在江赭手中的信纸上,照出了上面歪歪斜斜的两行丑字:“卯时,一只灰头八哥入寝,捉之囚笼,教其语,姌姌可有兴前来观之?” 可以看出,那拙劣的笔锋,已是在尽力让自己的字看起来端正整洁,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江赭拾起账本旁的笔墨,在末尾回了一句“没空”,又觉不妥。 毕竟几日前,这小子将那李氏密谋陷害自己的药方露给了她,这份人情,是要还的。 遂勾掉了那句“没空”,改为“好”。 写罢,将信折好,放回信封之中,这才回了明月的话道:“我笑他字丑。” 明月接过回信,却未急着离去,提醒道:“小姐,李氏在老爷房中主动放了休书,收拾了行囊,要回渝州娘家。” 江赭一愣,心想这二房母女是在祠堂跪够了,设法脱身呢。 “休书。。。”江赭轻蔑一笑,“出手便是关公刀,这是自斩财路,走黄盖的路子,我爹心软,见不得血,可不能让她做了前锋,明月,我让你盯的江梦呢?” “江梦从昨夜就跪在老爷书房门前,前前后后怕是有三四个时辰了。” 江赭听罢挑了挑眉毛,本想伸个懒腰,却扯疼了后背还未康复的鞭伤,疼的她吸了口冷气。 依江赭对这母女俩的了解,犯了这么大的错,定是要消停上一阵儿的。 可如今又是休书,又是长跪不起,对着她爹软硬兼施,这是要负荆请罪,咸鱼翻身啊。 她猛地想起了几日前,沈澈给她带来的那张药方。 江赭抿唇思忖,努力回想前世,近日到底有何事,能让她母女俩冒着得罪江淮的风险,也要迫不及待的戕害于她。 母亲给她留下的兵书中云:“大战之后,当休养生息,敌若骚动,必得己未得之东风。” 如今正逢腊月幕,开了春便是年,过了年进了深春,淮阳商贾们最盼的日子便是赴京的簪花酒了。 “簪花酒!”想到此,江赭不自觉的低声喝出,将身旁的明月吓了一个冷怔。 上一世的簪花酒宴之前,她早卷了嫁妆,进了叶家的门,自然是没有机会去了。 所以,官家送来的帖子,自然而然的落到了江梦的手里,一开春儿便随母亲李氏赴了京,在那酒席上大出风头,不仅得了贵妃的簪花,还被赐了一份不薄的嫁妆,回了淮阳后,便跟沈澈成了婚。 如今,江赭虽有婚约在身,却没成婚,还是江家未出阁的嫡女,簪花酒的邀贴自然落不到江梦的头上。 想必母女俩因此才抓了那副迷药,让她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点意外,好让江梦代替自己去京城招摇一番。 簪花酒宴,受邀之人,不是商贾巨富,便是世家公子,若江梦能脱颖而出,说不定连婚事都能一锤定音。 洞察到李氏母女心思的江赭,胸口憋了一股浊气,她端起桌上的手炉,起身缓缓踱步了片刻后,吩咐明月道:“去给我端盆热水来。” 江赭进屋取了帕巾,沾了热水,将自己的额头与脖颈捂热后,钻进了被窝,朝明月道:“去喊爹爹过来,就说我鞭伤复发,高热不退,怕是不行了!” 末了又朝转身离去的明月叮嘱道:“进了书房的院门,你就开始哭,若是不会哭,就照着江梦的样子学,她强你便弱,她弱你便强,记住了吗?” “记下了!” 明月还未踏进江淮的宅院,便听到了江梦梨花带雨的抽泣声,若是被不知前因后果的外人听去,还以为江梦在这宅院中受了多大的委屈。 在怡春坊看惯了女人嘤泣的明月,又怎会在“哭”这件事上落败,甫一进院,便腿若无骨的跪了下去。 虽说双目被麻布遮住,但明月从来不觉得情绪的表达就一定要靠眼睛,此刻耸动的双肩,哀怜的音色,皆要比江梦技高一筹。 这些能够博得男人怜爱的伎俩,明月称之为“勾栏计”。 果然,在江淮听说江赭鞭伤复发导致高热时,方寸大乱,原本向江梦露出的慈爱,再度收了回去。 立马遣人请了大夫,奔去江赭的寝院。 而江梦的脸上也不得不挂上一副担忧,随爹爹江淮一同前来探望这个刚刚将自己母亲宅院砸了个底朝天的江赭。 。。。。。。 “我女儿可还好?”江淮朝正在为江赭把脉的大夫问道。 那大夫把完脉意味深长的看了江赭一眼,拢了拢被明月塞了几张银票的袖子,清了清嗓子,睁眼编瞎道:“雪日湿寒,小姐又旧伤未愈,寒气作于伤处,这才引发高热,待我开几副散寒祛湿的汤药,服上三日便可见好。” 榻上面颊通红的江赭,佯装抬起虚弱的眼皮,目光越过大夫与爹爹江淮,停在二人身后的江梦身上。 “妹妹你过来。”江赭借机从被窝里伸出那只早已被热的汗涔涔的手臂,去牵江梦的同时,贪享了片刻的凉意。 “姐姐。”江梦的手搭上去的那刻,才意识到江赭是在装病。 可大夫都在替她遮掩,爹爹又一副深信不疑的表情,自己就算识破,也得将话咽回肚子里。 江赭有了前世的历练,自然对爹爹江淮这个人,看得更加通透。 虽说李氏二人企图在及笄礼上毁她清白,但既然没有得逞,即便有天大的罪过,江氏嫡房依旧犹如没有落墨的白纸,毫无秽迹。 至于江梦的清白,一个妾室的庶出,又是个女子,江淮自然是不在乎的。 而江宅又是淮阳的大宅,中篑冗杂,需要人来打理,若李氏回了娘家,短时间内倒真是找不出合适的人手。 江赭若真想拿到江家的账房钥匙,就必须要抓住李氏的七寸之腹,一剑封喉,否则,只靠蜻蜓点水,是扳不倒二房在江宅的地位的。 所以,她这一次打算大度的原谅,既给了江淮台阶,又能将李氏母女下一步的计划早日提上日程,以免夜长梦多。 江赭趁大夫与爹爹说话的间隙,故意朝江梦露出一副得意,拉着江梦的手又加了三分力气。 江梦假笑的面具随着手腕的吃痛就要绷不住,眸中的厌恶欲喷薄而出。 江赭见状却更加亲昵道:“你我同是江家女,住一处宅邸,拜一处祠堂,母亲故去后,爹爹忙于商事,我便将你看作身边最亲近的人,可你及笄礼上的作为让我寒心,我几日不眠,反复斟酌这些年我们之间的琐事,无非就是嫡庶二字,我换位思考,竟也有了几分理解你。” 站在一旁的江淮,在听到这句话后,脸上虽然不显,但明显屏气细听起来。 江赭顺势言道:“我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堵住悠悠之口的办法,便是去李姨娘宅院里大闹一通。故意在下人们面前落个把柄,好让他们茶余饭后嚼一嚼我的舌根子,如此也替你和姨娘分了些怨气,这样我们姐妹俩方能扯平,旧事翻篇,往后还是一家人。” 说罢,江赭明显感到,江梦的手腕随着她因愤怒而起伏的胸口颤了颤。 这 16. 有没有想我 [] 江赭正垂首拍打着棉氅上的雪渍,被这声“热情”的鸟叫逗笑,勾了勾唇角打趣道:“以后小侯爷说我坏话的时候可要背着它点儿。” 此刻的沈澈强压着脸上的窘迫,轻咳了一声,笑道:“别跟这蠢鸟一般见识。” 话虽如此,沈澈心里却有些沮丧,自打这位“鸟兄”来了府上,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的伺候它的起居。 半夜被它吵的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不说,为“鸟兄”准备的吃食都与宫中的孔雀同等规格。 但看在“鸟兄”嘴甜又好学的份上,他都忍了。 吕子期曾说过,要讨姑娘欢心,关键在一个“恒”字,只要能博姌姌一笑,这些小事,不在话下。 可这位“鸟兄”却出师未捷,首战即败。 沈澈不甘心的折回至鸟笼前,拿起桌上的小匙再次舀了一勺鸟食,满脸谄媚的哄道:“好儿子,喂你一口,我怎么教的你,想好再说。” 江赭将身上取下的棉氅搭到了明月的手臂上,踱步到屋内的炭炉旁烘烤着双手,抬眸朝那只点头啄食的八哥看来。 见这位纨绔撸着裰袖,身子向前俯倾着,满眼期待的盯着笼内的鸟儿,仿佛那只鸟下一刻,就要脱口而出一篇绝世八股。 沈澈的余光撇见一旁的江赭起了兴致,更是激动的扬言道:“姌姌可听好了,我这鸟儿子可是个嘴巧的。。。” 他甚至脑补了江赭听后的羞赧样子,心里早已投石入潭,涟漪濯濯。 那鸟见装着鸟食的细匙从笼子里退了出去,摆了摆头,脱口而出道:“儿子喂我!儿子喂我!” …… 江赭眼见着沈澈唇角勾起的弧度渐渐向下,愣是逼着自己将顶到嗓子眼儿的笑声,憋了回去。 沈澈眸中的期待彻底褪去,将手中喂鸟的细匙啪的一声掷在了桌上,匙中残余的鸟食四溅,弄脏了桌面上的文玩四宝。 “叫谁儿子呢!我才是你爹!”沈澈鼻孔吐气,急的大骂。 他从未想过,居然会因为一只鸟,在自己喜爱的姑娘面前失态。 更可气的是,这只鸟竟然也丝毫不屈,不仅没有被发怒的沈澈惊吓到,反而用喙角指着沈澈,挺起胸脯回骂道:“我是你爹!我是你爹!” 江赭和站在一旁的明月再也忍不住,一股笑.气从胸腔内喷涌而出,即便闭紧了嘴巴,却还是以一种尖锐的音色挤出了双唇。 这种克制后宣泄的笑声,让沈澈闷吐了一口气,好胜的少年终于败下阵来,转头朝屋外喝道:“阿妄!给我将这只蠢鸟拿出去!” 阿妄取了鸟笼,明月识趣的一同退去了偏房,直到掩上门的那刻,“鸟兄”嘴里都在不断重复着:“儿子喂我!我是你爹!” 让江赭一度尴尬到想离开。 但看到沈澈如此失望,不由有些好奇,那鸟儿到底学会了什么。 于是收回烘暖了的双手,带着些探究的回头,低声问道:“你教会了它什么?” 听到问话的沈澈嘴角一抽,怔了怔神后,应付的笑了一声,忙摆手道:“没什么。。。” 只有寝屋的外厅燃了烛火,江赭的一半身子隐在昏暗里,烛光明灭,让她那双含水的眸子分外灵动。 沈澈这才发现屋子里只剩了他们二人,气氛霎时变得微妙起来。不知为何,有些话从鸟嘴里说出来容易,若是换成自己这张嘴,反而有些难以启齿。 仿佛胸口处塞了一团棉花,又痒又憋闷,让他难受的紧。 江赭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但又不知往日嚣张的小侯爷今日到底为何这般扭捏,于是先开口道:“不知我前几日与小侯爷提的王、谢两家,你可有去周旋?” 前世的她没有跟沈澈打过交道,只知他是个会用兵的将才,在笼络人心方面,不知这小子是否是叶清远的对手。 如果她的推测是真的,叶清远也入过那个梦境,如今他蓄意巴结太子,对沈澈便是莫大的威胁。 江赭如今在淮阳众亲朋的眼皮下,与沈澈拴在了一条绳上,只得变着法儿的提点他。 沈澈听罢,胜券在握的从手边抽屉中拿出了一封信,递到了江赭的手上。 江赭接过粗略地扫了一眼,险些被这小子气的呕血,她举起手中的信笺,双目怒瞪,不可思议道:“我让你去笼络王家!你竟将那王延寿的嫡孙绑了?” 她手中的信乃淮水王家家主王延寿亲笔,王家世代为官,家主王延寿年轻时更是官居二品,乃淮水巡抚司总兵,淮水三城的大小事宜,说白了就等于王家的家事。 可那信上却说家中嫡孙被关中流民绑票,索财于王家,幸得路过的淮阳沈小侯爷相助,这才有惊无险。 那关中之地的流民首都是沈澈的狐朋狗友,江赭不用多想也知道,他定是将本来用在太子身上的伎俩用在了王家的嫡孙上。 沈澈看着眉头紧蹙的江赭,笑她小题大做,嗤笑着踱到她身前,抬手夹过那片信笺,不屑的丢在了江赭身后的炭炉之中。 信纸被火焰卷起,顷刻间焚烧成灰。 沈澈俯身浅笑,看着一脸凝重的她,拖着尾音解释道:“姌姌放心~如今先卖王家一份大恩,日后笼络时也容易些。” “你如何确保作乱的流民不会将消息泄露出去,就不怕事情败露得罪了王家?” 江赭脸上带着愠怒,她想过这个沈澈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但没想到竟如此不靠谱。 前世的叶清远在入仕之前,虽也需她的帮衬,但二人齐心,每向前迈一步,都要深思熟虑,交哪些人说哪些话,都是二人熬到深更,推演了百次千次的结果。 可这沈澈倒好,稀里糊涂就将人绑了,行事莽撞,不虑后果。 想到后半辈子要跟此人厮守终生,江赭顿觉此生无望,双眸倏然失了神采。 许是沈澈察觉到了她的忧虑,收起了一贯的散漫,耐心道:“此事只有那流民首郑炁知晓,他与我有过命的交情,向来重情义,我又许了他不少金银,还送了他几位绝色,定不会给我走漏风声。” 江赭听罢,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毕竟那王家在淮水的势力颇大,孙媳过门三年,才诞下了这么一个嫡孙,那王延寿更是拿这个孙子当命根子疼,若是被他知道绑他孙子的是淮阳侯府,定要将这落魄侯门拆了不成。 而沈澈却不以为然道:“怕什么,那王家看似强势,如今靠的仍是王延寿在朝为官时处下的人脉,自朝廷推行科举以来,王家子孙鲜有好学之人,如今唯一仍然在朝为官的,只有王延寿的长子,还是通过他爹的举荐入朝,多少年来无功无过籍籍无闻,此番就是要让那王延寿知道,他王家早已今非昔比,一个流民首都奈何不了,若不早些示降投靠,他那朝中的小儿也要被他连累,王家迟早败落。古往今来,权势屋檐下才是最好的避难所,王延寿为官多年,不会不知这个道理。” 北面的明烛将二人的身影投向门扇,沈澈的半壁身影笼罩着她。 那副将强权捻在掌中的松弛感,是叶清远这辈子都学不来的从容。 四目相对之时,更让江赭蓦然想起前世死后,她的棺队迎面撞上的苍劲身影,高头大马,银甲长枪,少年微仰着下巴斜眼瞥过她的棺椁时的样子。 一时间,她竟然觉得沈澈的话有几分道理。 江赭不得不承认,沈澈对付王家的手段虽然兵行险招,但却能让王延寿最快的认清形势,为他投靠太子,狠狠的鞭策了一把。 只要王延寿投靠了太子,那些受王家唆使的流民,也会停止在关中作乱,就连朝廷中曾被王延寿攥有把柄的朝臣也会悉数被太子掌握。 王延寿若肯低头,随沈澈投了太子,那么沈澈在 17. 妹妹费心了 [] 夜色渐深,淮阳侯府的前宅后院灯盏第起,一轮皎月反而在灯火幢幢中失了明朗。 毕竟侯府不比商贾人家,沈府后宅的遗孀在淮阳更是出了名的矫情,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二人私会于此,又要给沈澈招来不必要的糟心事。 于是江赭在诉明来意后,小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离去。 沈澈执意要从正门相送,却被江赭厉声拒绝,实在拗不过,只好顺了她。 明月双目虽失,但脑子灵光,只翻了一次墙,便记住了淮阳侯府对外的甬路方位。 她伸手矫健的翻上墙头,像来时那般朝墙下的江赭伸出双手道:“小姐,上来~” 淮阳侯府内墙下的积雪都被悉数清理,江赭虽拉住了明月的手,脚下却无处可踩,没有借力点的她,怎么也无法像来时那般轻巧的攀上墙头。 沈澈见状,仿佛抓住了什么恩赐的机会般,利索的小跑至墙下,撩起衣袍曲了一条膝半蹲下来。 少年抬首,低声道:“姌姌,踩着我的膝上去。” 江赭垂眸,撞上对方隐忍着期待的目光,不由一怔。 她突然忆起与叶清远相识的那个春日,他也是这般放低自己的身段,让她踩着自己的鞋履淌过脚下的泥泞。 那句“我之敝履换姑娘金缕不染尘泥”让江赭春心初漾,更是多年后孤寂长夜里的安慰。 那个杏雨味霭的春雨天,她将鞋底的泥污踩在了叶清远的鞋靴上,这份情,她报了一世。 月辉清冷,旧景重现,她却不敢再将自己沾了雪泥的靴底踩在沈澈膝处的华锦上。 她怕弄脏了他洁净的衣衫裤履,又没有帮他濯净的能力。 可院墙太高,脚边没有着落,攀不上去,又不能光明正大的从宅门处离开,思虑之下,江赭只好从袖口掏出了她的帕子,对折后,俯身铺在了沈澈的膝上。 这才将占满雪渍的靴底踩了上去。 裙角带着淡淡的漪萝香扫过沈澈的鼻翼。 他顺势握住她的脚踝,往上撮了一把,江赭借力下,轻松攀上了墙头。 薄裤下细瘦温润的脚踝触感,在沈澈的掌心转瞬即逝。 她甚至没舍得将全身的重量压到他的膝上,在明月的拉拽下,像只小鹿般轻点了一下他的膝,便逃走了。 沈澈抬首望着突然空落的院墙,顿感长夜漫漫,寂寥空虚起来。 起身回房时,那方绣着一朵腊梅的天蚕丝帕从他的膝上飘落。 他眼疾手快的赶在丝帕落地前,将其抓起。 帕子依然洁白,只有一角被江赭的鞋靴踩了些雪渍。 沈澈攥着那抹柔软,四顾无人,做贼般放在鼻间轻嗅了下,熟悉的淡香让他心跳加快,如获至宝的将其折好,收到怀中。 …… 年关将至,淮阳落了最后一场雪。 江宅李氏的寝院内,近日被忙年的老媪和宅中管事们踏破了门槛。 宅邸年货的采办和开春后的预支开销都要在李氏的审查后才能走账,李若兰对宅中账目焦头烂额的同时还要打点簪花酒的事宜,补了淡妆的脸上仍旧透着疲惫。 江梦贴心的为母亲端来一碗红枣松子粥,将汤匙递到了半躺在椅榻上看账的李氏手中,婉言道:“家中账簿不比外面铺子的账薄少,母亲也要顾好自己的身子,不要太过劳累了。” 李氏接过汤匙,却将那碗红枣补气粥推到了一旁,连同手中的账簿也合了起来,微闭了双眼,叹了口气道:“你可知几日前,我自写的那封休书被你父亲留下了?” 江梦闻之一愣,想安慰母亲的同时,却又对爹爹的举动有些惊疑。 这些年,母亲为了跟那死去的嫡房争宠,自写休书的任性之举也曾有过,但爹爹从来都是当着李氏的面撕碎,从未像这次一样保留下来。 “许是年关近前,铺子事杂,爹爹他……”江梦说到最后,竟是自己也圆不过去了。 李氏突然从椅榻上弹起,端过那碗红枣粥,大口的灌了下去,重新抓起账簿仔细查对起来。 面前的算盘被她的尖甲拨的啪啪作响,带着股子前所未有的幽怨,那幽怨之中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江宅的账薄,而是御敌的刀剑长枪。 站在一旁的江梦看着憔悴要强的母亲,心疼的紧,却又说不出安慰的话,只得默默收了桌上的碗勺。 就要离开时,迎面撞上含笑而来的江赭。 “方才去寻妹妹,见妹妹不在,想来又是给夫人送好吃的了,做的什么?可有姐姐的份儿?” 江赭言笑晏晏的堵住了江梦的去路,言语间的热情劲儿丝毫没有勉强寒暄的虚假,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二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而江梦听罢,眉宇间反而聚起了警惕和不安。 在这不公的世道里,女子的清白重过性命,她不信江赭会大度到原谅一个意图毁尽自己清白的人,更何况还是自己亲近了多年的姐妹,江赭定是恨透了她。 就像她恨江赭那般。 可人多眼杂,她对江赭的态度,一定会被院中的老媪递到江淮的耳朵里去,于是也强扯笑意回应着:“姐姐若想吃,我遣人再去端一碗就是。” 江赭弯起眉眼,故作遗憾道:“想吃也吃不得了,再贪吃,怕是喜服的尺寸又要往大了改,妹妹趁着还未许配人家,姐姐的这碗就留给妹妹吃了。” 江梦在及笄宴上当着淮阳权贵亲朋的面,将自己作的声名狼藉,哪家儿郎还敢上门提亲? 既然没人要了,自然不用再担心自己身材走样,多贪吃些倒也无妨。 江梦生性本就敏感,怎会听不出江赭话里的讽刺,方才的假笑僵在了脸上。 眼看着江赭大摇大摆的去了母亲的房内,怕她给母亲找不痛快,也跟着折了回去。 自江赭的母亲故去,李氏从被扶正的那日,便免了江赭每日的问安,一是嫌麻烦,二是不想看见这副与她母亲生的一样的面容。 江赭也乐得自在,平日里极少踏足此院。 可不知为何,及笄礼之后的她竟频频来此问安,还总是一副热络的样子,这让李氏浑身不自在,此刻在椅榻上半仰着她,也不自觉的直起了身子。 长辈的架子要拿,面子上的戏还是要做,毕竟这个宅子姓江,也等于是给江淮面子。 没等她开口,江赭先俯首作礼道:“姌姌来给夫人问安,顺便为前几日打砸夫人院子的事赔个不是。” 面前的丫头端着一双手,浅笑着温言,明眸中尽是真诚。 李氏愣了愣,总觉得江赭自及笄礼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以前的她,是个喜怒于脸的人,从未露出像此刻般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心里虽不解,但还是客气的回道:“我听梦儿说了,姌姌此举乃重修旧好的权衡之法罢了,再说那些瓷皿本就是些老物件,砸了就砸了,前些日子你爹爹还说,开了春要给我房里添置些新物,如此我这旧屋也能翻翻新。” 那些被江赭砸坏的旧物里,大都是李氏的母亲在李氏出嫁时,斥重金买下相赠的古玩,去年母亲故去,李氏便让下人将这些瓷皿摆了出来,睹物思亲。 当她知道被江赭砸了时,气的两腿绷直,险些晕厥,但想到这个丫头也放肆不了多少时日了,便忍了下来。 此刻的李氏,更不能显露不满,哪怕一丝的怨愤若被江赭看了去,那才是承认了自己的狼狈。 江赭听罢,在心里嗤笑一声,李氏若是不提他爹爹要为这间房翻新,她勉强觉得这些瓷皿确实非她心头所爱之物,可李若兰偏偏拐上了那一句,这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酸楚了。 故意在她面前演绎自己与江淮如何伉俪情深,在江赭看来,分明是夫妻不睦,情感空虚,到了需要靠旧物来疏解郁结的地步。 这种感觉没有人比江赭更能体会了。 她突然感觉李氏也有些可怜,一想到她马上就会吃到自己因贪欲而种下的恶果,江赭的心里便没来由的舒坦,于是顺水推舟道:“等开了春,夫人的这间房确实是要腾出来翻翻新了。” 李氏自然不会明白这句“腾出来”有何深意,还在为她的“懂事”而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江赭接着道:“既然夫人忙着对账,姌姌就不叨扰了,今日是来寻妹妹去趟布庄,我那喜服上还缺几个绣样, 18. 老子就爱撞南墙 《负春宵(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姐姐可还有什么吩咐?” 欲要离去的江梦,被江赭上前一步攥住了袖口。 “妹妹难道忘了,我素日最不喜白茶,可否去给我换一壶?” 江梦被江赭问的有些心虚,她自然知晓这盏茶中放了什么,自诩做的毫无破绽的她,瞥了一眼江赭的神情,发现对方面色沉静,并未从中捕捉到惊慌之色,这才放下心来,应付道:“坐了这么久的马车,姐姐先将就着解解渴,我这就去唤人再泡一壶。” 江赭却并未松开攥着她袖口的手,反而掐上了她的手腕,音色中突现凌厉道:“我不喜欢将就。” 江梦这才察觉对方的不寻常,可事到如今,那簪花酒的帖子,母亲已找人将江氏嫡女的名字改成了自己。 江赭的婚期也近在眼前,难道自己真要看着她嫁入侯门,拿整个江氏的财产做嫁妆吗? 当然不可以。 眼下便是她最后的机会。 江赭的力气大的出奇,江梦的手腕在她的攥握下,扭挣了几次都挣扎不出,索性撕下了面具,朝江赭讽刺道:“姐姐不喜欢将就,就可以不将就,而我却忍辱负重的将就了十几年!” 这句话,道出了多年久藏于心的酸楚。 江梦干脆放弃挣脱,朝楼下喊道:“人呢?都上来吧,本小姐也懒得演了。” 说罢,转头恶狠狠的看向江赭,咬牙道:“今日,我就偏要让你将就一次!” 楼下冲上来两名壮汉,将江赭从江梦的身旁扯开,按跪在了地上。 让江梦意外的是,江赭没有半分挣扎,自始至终都在淡漠的凝视着她,因为顺从,所以她的衣衫和发髻就算被按跪在地,仍是一丝不苟。 神色如常的江赭,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丝的狼狈。 明明跪在地上的是她,却平静的仿佛一个局外人。 这让江梦有一种莫名的挫败感,神色相对刚才变得更加扭曲,不禁对江赭身旁的两名壮汉道:“扒开她的嘴,给我将茶水通通灌进去!” 江赭的衣襟终于在男人粗鲁的灌茶动作中被茶水浸湿,下巴被捏攥的的生疼,茶水灌入口鼻,因来不及下咽而急剧的呛咳起来。 她从容的眉宇终于蹙起,垂落在胸前的发丝也被茶渍沾污,本能反抗的双臂在空中抓舞,江梦见之,这才有了片刻的疏解。 她讪笑道:“姐姐,你若从了那叶清远,又何苦再遭这个罪?不过你放心,那蜀绣先生是带着聘礼来的,等你俩生米煮成熟饭,他自会去江宅提亲,给你个名分的。” 江梦口中的蜀绣先生名叫李贤,原是李氏娘家的一个远亲,因欠了巨额赌债走投无路,这才想起了淮阳的姨母李氏。 李氏顺水推舟将自己的谋划告诉了他,许他事成之后,不仅会为他偿还赌债,还会自掏腰包为他迎娶江赭作聘。 那小子一听,既能还债又能讨媳妇,一举两得之事,怎有不应之理。 李氏与江淮多年夫妻,自然知晓江淮将脸面看的最重,若是嫡房出了这等丑事,为了保住他女儿的颜面,定要将江赭许配给李贤的。 但李贤欠的那笔赌债却不是个小数目,江淮绝不会傻到拿江氏的家产去给一个赌徒填窟窿。 但江氏嫡女下嫁,按宗氏礼法,却是要出一笔不小数额的嫁妆,一来二去,这些钱还是要便宜了那赌徒。 唯一的办法便是将江赭从族谱上除名,只要她不再是江氏嫡女,而以庶女的身份出嫁,那么,嫁妆的数额便不会有过多苛求。 到时候,江淮愿给多少,江氏族人也不会再有干涉的理由。 而江梦便会顺理成章的摇身变成江氏唯一的嫡出,替江赭去京城赴那一年一度的簪花酒。 一丝冷风从半掩的窗扇撞入,让胸前已完全被茶水浸湿的江赭打了个激灵。 茶壶已空,她不断呛咳的小脸已憋的微红。 街对面的二楼茶馆处,同样半掩着一扇小窗,临窗而坐的沈澈,眸色暗沉,攥着茶盏的指尖掐的泛白。 身旁的吕子期瞥见对面二楼布坊中可恨的一幕,摇扇踱步,满面不齿道:“我的江妹妹受苦了……这江家的二房真不是东西!怀川,你竟还坐得住!” 沈澈面色阴冷,并未言语,江赭嘱咐过他,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打草惊蛇,要人证物证俱拿。 而他此刻所能做的,就是在此小坐,眼睁睁的看着那江家二房卑劣的折磨着自己心爱的姑娘。 坐在对面的裴济伸腿挡住了来回踱步的吕子期,劝言道:“放心,我刚才亲自试过了,茶水温度刚好,烫不到你的江妹妹。” 那壶真正被下了迷药的茶水,此刻正摆在三人面前的茶台上。 一直沉默的沈澈,扫了一眼那壶茶水,阴沉道:“这么香的茶,自然要那煮茶之人亲自尝尝才好。” 对面布坊的二楼室内光线昏暗不明,隐约可以看见江赭伏在地上因呛咳而抖动的双肩。 江梦微仰着头,眉眼捎带嘲意,“江赭,及笄宴上,那叶清远不惜得罪我母亲,也要护你清白,我原以为你是个痴情的,没想到你也同爹爹一样,为攀高门,负了情郎。” 此话落入沈澈耳廓,让他怔了片刻,白炽的晨光打在他鼻梁的山根处,于侧靥落下一片阴影。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端起眼前的茶盏,浅饮了一口,神情并没有变化,只是短暂垂眸,思忖一刹。 一直呛咳的江赭,终于平息下来,淡笑着回应道:“江梦,你相信人有来世吗?” 她跪在地上的一滩茶渍中,抬首打量着昏暗的房间,目光停落在江梦的身上时,有些涣散,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另外一个遥远的人影。 无论前世今生,总有一些人,以这种睥睨的姿态站在她的面前,手中或拿着毒药,或拿着白绫,自以为是的将她宣判。 利用完她的感情或是财帛,再将她弃之敝履。 江赭有些麻木了,难道人与人之间,只剩利益纠葛了吗,既如此,活一世又图个什么。 江梦听到她的话,似听见一句笑话般讥笑道:“姐姐糊涂了,人啊,只活一辈子,如今你婚期临近,我若再不争,就没有机会了。” 她上前一步蹲了下来,纤细冰凉的五指捏起江赭的下巴,那双人见喜怜的娇柔双眸中流淌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狠毒。 “姐姐饮了这茶,便好好睡一觉吧,等明日爹爹来,也好有精神与我对质,你放心,这次凭你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说罢,狠狠的江赭的下巴甩到一侧,指甲无意间在她的下颚处划上了一道红痕。 江赭缓缓回过头,斜睨着眼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漠然道:“姐姐给了你三次机会,第一次,是我在爹爹面前为你求情时,第二次是在方才我让你为我换茶时,第三次便是现在,你若在酿成大错前放了我,我便既往不咎。” 江梦轻笑一声,再也不屑回应。 这布坊上上下下都是她的人,即便那个瞎子明月回来,拳脚再厉害,也抵不过她真金白银雇佣的打手,就算江赭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这迷药性烈,一想到这丫头过会儿便如死人般任人摆弄,心中顿觉暗爽。 这十几年来的唯唯诺诺,隐忍坚持,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 门外的楼梯上有男人沉闷的脚步声响起,门被推开,探进了一个肥硕油腻的身影。 只见他在屋内扫视一周,直到瞥到江梦时,那双狭长的鼠眼才贼笑起来,进来后反手掩了门。 江梦只是与其对视了一眼,便觉浑身难受,对方黏腻的目光好似弄脏了自己的衣衫。 她忍着恶心,朝那男子撩下一句:“药都灌下去了,剩下的事,交给表哥了。” 说罢,像躲瘟神般,从那李贤的身旁绕了过去,一直按着江赭的两名壮汉,也松开了她的身子,随之而去。 那李贤等所有人都撤了出去,这才敢抬头仔细打量起仍跪坐在地的江赭。 他在外祖母家探亲时,曾听说过这位淮阳的表妹,闻此丫头 19. 望小侯爷收留一晚 《负春宵(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巳时的淮阳街道最为繁忙,商贩的叫卖声混杂着,充斥在茶馆酒肆等商铺门前。 平日里风雨无阻准时开张的兰亭布坊,今日却紧闭着大门,前来裁衣的客人见之,纷纷称怪着离去。 而那紧闭的坊门中,此刻却热闹得很,一楼的堂厅内横七竖八的绑了一群肩阔腿粗的壮汉,个个被堵了嘴,仿佛一串儿入了秋的蝈蝈,看着膀大腰圆,其实早已没入秋黄。 吕子期和裴济懒散的坐在茶座上,饶有兴致的瞧着地上被堵了嘴捆了手脚的江梦,整个人怨气冲天,却又吱唔不得的幽怨样子。 明月则候在布坊门口处,与阿妄一起守着那些被绑的壮汉。 那布坊老板毕恭毕敬的为江赭手里递上干净的帕巾,谄媚笑道:“江二小姐半月前企图收买我的银两和写与我的信笺,全在这了。” 江赭接过帕巾,拍打着身上残留的茶渣,随口道:“银两你留着,剩下的证据给我拿到马车上。” 江梦看着那老板顺从的样子,顿时被气的胸闷,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了对付江赭,私底下给这家兰亭布坊塞了不少银子,如今却见那老板在江赭面前像狗一般听话。 气愤的神情落在江赭眼中,却听她讥讽一笑道:“妹妹千辛万苦寻的这家布坊,确实不在爹爹名下,因为那地契上写的是我的名字,也许妹妹还不知,在母亲故去的这些年里,我每年过生辰,爹爹都会私下塞我不少金银,这间铺子便是其中之一。” 江赭言罢,江梦双目中眼见着燃起了血丝,她蓦然环视起这家不起眼的布坊,被堵住的双唇里,发出了一阵颤巍的闷哼,片刻后,暗了眸色,身子也不似之前那般紧绷,如一滩烂泥,堆在了地上。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千挑万选的兰亭布坊,居然是父亲偷偷塞给江赭的私房钱。 这些年来,父亲也赠予了自己不少钱财,但大都是绸缎钗环,且每当要送她礼物时,都要大张旗鼓的在宅中招摇一番,意在告诉江氏宗亲们,他江淮是个不论嫡庶,一视同仁的慈父。 可到头来,却私下里给了江赭这么多的偏爱,她突然有些共情了母亲这些年对大房的恨意。 江赭叹了一口气,拢了拢身上的棉氅,目光看向别处,但话却是说给江梦,道:“爹爹无子,你既姓江,便是江氏之后,我会酌情为江氏留几分薄面,不会像你待我那般欺辱于你,但你需在这布坊的后院反省至次日,便可以离开了。” 江梦不可置信的抬头望向江赭,自己惹下这么大的祸,仅是反省一夜,便揭过了?! 这个江赭到底是真傻,还是另有所图? 而江赭却并未回应她疑惑的眼神,方才的折磨已将她脸上的淡妆濯去,素净的娇容上看不出一丝别样的神情。 此刻一直守在江赭身后的沈澈终于开口,“她做这些时,又可曾考虑过江氏的名声?” 方才二楼房中,江梦咬牙切齿让两个壮汉往江赭嘴里灌茶的样子,仍在沈澈的脑海中回放,此刻的他,恨不得将江梦大卸八块,将她那副咄咄逼人的脸,按在江赭的脚下踩踏。 而江赭却要为江氏门面为由饶了这丫头,这让沈澈有些气闷,仿佛点了一桌好菜,吃到最后也没有一道合胃口的,虽然吃饱了,但总少了些滋味。 而江赭却面容淡漠道:“人之心,一掌可握,若为君子,其气量可纳百川,若为小人,一斗亦不可盛,愿江二小姐历经此番,能够悟出其中道理。” 江赭命布坊老板看好江梦在内的众人,喊上明月,与前来助她的几个少年一同离去。 马车上的江赭,似乎看出了沈澈的意犹未尽,不由打趣道:“小侯爷想让我如何对付二妹?你心里才会舒爽?” 沈澈听罢挑了挑眉,虽然肚子里冒出了几百种折磨人的损招,但在面对江赭澄澈的眸光时,还是谦谦作答:“刚才我听了姌姌的一席话,方觉自己气量小了,为人当为君子,生可纳百川之心,不可如小人般偏居一隅。” 江赭看着他故作翩翩的模样,掩嘴笑了起来,身旁的明月也一时忍不住,抿唇垂首。 沈澈见之,尴尬之余略有不解道:“我可是说错了什么?” 轻风拂起马车幰帘的一角,落在江赭的肩头,她随手掀起,看向车窗外忙碌的百姓,淡然道:“小侯爷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小气了,我才不做那高山松柏的君子之辈,小的时候,爹爹就教导我,做买卖要锱铢必较,别人多给一厘,贪不得,但若少给一毫,也容不得。我刚才的话是故意说给江梦听的,小侯爷切莫当真。” 那番话只是让江梦放下戒备,安稳在那布坊中呆一夜的借口罢了。 她的眸光从车窗外扯回,落在了正端凝着自己的沈澈脸上,莞尔一笑道:“你瞧这街市烟火中的百姓,他们向来被那些自诩儒学之士所劝,要逆来顺受,要以德报怨,如此才能修身齐家,可若要这么活一世,久病归西之前回想一生,岂不憋屈?” 上一世,她便这样憋屈的活在叶府的后宅里,直到死去,都没有真正的报复过那些伤害自己的人,任凭她们一刀刀的剜在自己的身上,直到利用完这副身躯的最后一丝价值。 沈澈看着这个面颊稚嫩的少女,言语间堆砌的落寞丝毫不像是刚刚及笄的年纪。 可江氏后宅不过一个李氏,就算翻江倒海,又怎抵得过他侯门后院那几位遗孀难缠,这丫头小小年纪,到底经历了什么,能让她的气度和见解这般清明,却又如此睚眦必报? 沈澈正好奇的思忖间,江赭收起脸上的寂寥,突然道:“还有一事,需小侯爷帮我。” “姌姌尽管提。” 江赭见他答得痛快,便也直爽道:“姌姌需要去侯府借宿一晚。” 沈澈一愣,还以为江赭在开玩笑,良久没有作答。 马车的车轮压过城南主道的青石板路,一路顺畅平坦,偏在此时轧过了类似于硬石般的东西,惹的车身一颠,向江赭所在的方向倾去。 沈澈整个身子毫无防备的前倾,呼着热气的薄唇就要碰到对方积雪般柔软的脖颈,他慌乱中抬臂撑住江赭身后的车箱,阻止了自己继续向前倾轧的身体。 还好马车速度不快,在经过那处颠簸后,车身迅速平稳下来。 可沈澈却还在方才的紧张中保持着撑臂的姿势,而此时的江赭却缩在被他臂肘撑出的一方天地中,艰难的抬起眸子,朝他勾唇笑道:“将我神不知鬼不觉的藏一晚,想必于小侯爷来说不是难事。若是为难,我与明月也可去客栈将就一晚。” 她不着粉黛的面容娇柔剔透,自始至终的恬淡从容,将此刻局促不安的沈澈,衬的更加面红耳赤。 他猛地缩回手臂,端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方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江赭说要去客栈将就一晚,才知方才入耳的,并不是自己的臆想。 虽然不知这丫头又在筹谋什么,但依然允道:“当然不是难事!客栈人多眼杂,姑娘家多有不便,不如扮成我府小厮,随我混入,不会有人发现。” 江赭感激的向他点了点头,今晚她是不能回江宅的, 20. “我还是喜欢你喊我的字。”^^…… 《负春宵(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沈澈盯着素纸上被月光映出的“姌姌”二字,笔锋修长刚劲,墨色中泛着银白,刺进自己的双眼。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称呼姌姌乳名的便只有那个不知死活的叶清远了。 手中的拜帖霎时被他单手揉成一团,转身大步流星的朝府门走去。 江赭见其一身戾气的背影,忙紧随其后的跟了上去。 前些日子,叶清远写给她的信笺,都被她一律退回,如今这信竟然写到沈府中来了,想必她的行踪一直都在这小子的监视之下。 可有一点,江赭想不明白,既然叶清远带着记忆重活一世,熟知朝中脉络的他,想要再入仕途,简直易如反掌。 如今又顺利的巴结上了太子,也不至于再为了金钱来欺骗她的感情。 她这个首富嫡女于此刻的叶清远而言,着实是没有一丝用武之地了。 既如此,他又为何这般纠缠不放。 不爱她又不肯放过她。。。 江赭有些丧气的摇了摇头,她这是造了什么孽,竟然与这个混账有两世瓜葛,何年何月才能脱身。 二人并肩来到叶清远拜帖中所说的南巷,刚到巷口,就被两位带刀侍卫拦住,其中一人打量了一眼跟在沈澈身旁的江赭,客气道:“这位姑娘请留步,我家公子说只邀侯爷上车小叙。” 江赭有些意外,这叶清远深夜来访,不惜以她留宿外宅为借口要挟相见,到头来,却只见沈澈,这又是何意? 沈澈瞧这侍卫束腰上刺的是豹首纹样,便知此人应是太子身边的御林侍卫,便没有过多为难,嘱咐江赭在此等他后,便独自前去。 车内的小案上点了一盏微烛,被沈澈带进的袍风拂的明灭不定。 叶清远半弯着手掌,罩在了那缕险些熄灭的烛灯旁,鸦睫垂眸,低声道:“想要见一面侯爷,甚难,不惜出此下策,还望侯爷莫怪。” 他知以沈澈的性子,冒然求见,对方定不会理睬,于是以文殊阁文客之名向沈府递了拜帖,却依然石沉大海。 这才不惜借“姌姌”一用,这沈澈果然不出所料,前脚递了帖子,后脚就夺门而出,堪比尿急都要快上三分。 沈澈撇了一眼对方用来护住烛火的左臂,嘲讽道:“看来叶公子的伤养的不错,都能行动自如了。” 叶清远勾了勾唇角,道:“虽未痊愈,但已好了大概,还多亏侯爷当日手下留情,再多一分力,这左臂怕是保不住了。” “啰哩啰嗦,有屁快放。”沈澈在逼仄的车厢中挺了挺身子,一刻都不想多留。 对方看出了他的不耐,言归正传道:“王延寿不日前投靠了太子殿下,我听闻是听了侯爷的劝诫,太子心悦,似对侯爷有收拢之意。” 沈澈这才思忖着抬起了头,看了对方一眼。 “若是侯爷愿意效忠于太子殿下,那么我们也算是共乘一骑,以后不免共事,望侯爷能够放下心结……” 叶清远话音未落,便被沈澈打断道:“心结?若叶公子指的是江姑娘,那你多虑了,小爷我看上的女子,必然也会如我一般,对狗仗人势的东西不放在眼里,我又岂会有顾虑?再说了,若太子真想收拢于我,直接派人来我府上便可,何须让叶公子这般畏畏缩缩的曲折求见?” 沈澈言语一顿,继而讥笑道:“不是所有人都像叶公子这般偷偷摸摸,搬不上台面。若你依旧拐弯抹角,那小爷我便不奉陪了。” 说罢起身欲走,却听身后之人道:“此番前来的确不是太子授意,是我想见你,”叶清远稍顿,又似乎下了某种决心般,道:“我爱慕江姑娘,特来恳请小侯爷成全。” 马车外的夜风刮的幰帘簌簌作响,叶清远将那盏跳动的烛火端起,小心的挪向无风的角落。 他从未放下自己的清高,去求别人成全任何事,就连前世,那些低声下气的巴结也是在自己的默许中推脱给了江赭。 让江赭以叶府大夫人的名义,周旋于京城官家的后宅之中,为自己铺身打点。 今日,他肯放下尊严,向沈澈坦白,不过是仗着沈澈本就有意投靠太子,若与自己交好,他不仅少一个劲敌,还会多一个盟友。 再说,他并不觉得沈澈与江赭的感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培养的多么深厚,沈家能够应允江氏的联姻,不过是为了那份丰厚的嫁妆重振侯门,如今沈澈既有机会攀上太子,那沈江两家的婚约早已可有可无。 所以今日前来,叶清远是抱着六成胜算的。 沈澈脸上的光影随着灯盏的挪移而不断变换着,浓墨般双眸中的嘲意却从未变过,他像看一个小丑般斜睨了一眼叶清远,连回答都懒得出口,半起身掀开车帘就要下车。 “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害死了你的父兄?” 沈澈撩起车帘的手臂僵在半空,一阵狂风从窄仄的巷中灌入马车。 叶清远再也护不住那微弱的火苗,在剧烈的跳动后被风卷噬。 双眸还未适应黑暗的叶清远被倏然折回的沈澈扼住了喉咙,鼻息相交,在没了烛火的寒夜中显得尤其炙热。 叶清远的薄躯被沈澈爆发的腕力猛的钉在了车厢后壁上,晃的车身一阵。 外面的侍卫嗅到一丝不妥,忙朝内询道:“叶公子可还好?” “无碍。”叶清远强忍着喉间的不适,佯装镇定的答道。 眸瞳逐渐适应了车厢内的昏暗,沈澈刀锋般的目光骤然出现在叶清远的正上方。 叶清远虽带着记忆重生,多少年摸爬滚打在波云诡谲的阴谋中,自诩见过了地狱,此刻却依然被这少年的凌厉的眸光所慑。 “你知道些什么?”沈澈压低了声音质问。 叶清远在心里告诫自己,他沈澈如今不过是个落魄贵族,既无爹娘庇佑,又无兵权傍身,徒有侯门虚名,又有何所惧。 于是,冷笑答曰:“若想知道一切,便以姌姌为饵,互换之。” 车外狂风呼啸,沈澈的腕力不减反增,喉咙里似有闷雷滚出:“父兄一事,连你这只狗都能嗅得出,我自有查出的一天,至于她,老子不换,你能奈何!” 若说方才喉间还有一丝喘息的余地,此刻,却被沈澈的手掌完全禁锢。 叶清远憋涨的面颊和额头凸起的青筋,尽数隐匿在黑暗之中。 本能求生的他开始拼命抓挠着车厢的内壁,奈何太子赏赐的车架木壁厚实,指甲的抓挠声丝毫传不到外面,即便有隐约响动传了出来,也被吞噬在咆哮的夜风之中。 车外驻足等待的江赭扛不住这寒风,交替踩跺着双脚,毕竟这沈府小厮的棉服不比自己的狐裘来的暖和。 她不断的朝双手哈着热气,左等右等却不见沈澈下车,竟连车内的烛光也灭了,这俩人难不成还要在车内相拥而眠不成。 逐渐没了耐心的她忽然觉察到了什么,不安从心底滋生出来。 她瞥了一眼守在身旁的侍卫,故作亲昵的朝马车内唤了一声:“怀川!我有些冷~” 车厢内的沈澈这才像得了某种指令般收回了扼住叶清远咽喉的手掌。 瞬间得到释放的叶清远顾不上神情的狼狈,一面大口地喘着粗气,一面扯松了自己的衣领。 沈澈那只收回的手臂随意的搭在膝上,狠戾的面容换上了一副宠溺之态,朝车外喊道:“这就来了~” 随之朝叶清远意味深长的邪魅一笑,转头离去。 在沈澈即将跳下车的那刻,叶清远疾言道:“若小侯爷想知道你父兄之事,明日淮水南岸三十里,密林入口处等我。” 沈澈身子一顿,跳下车去。 他不经意的捡起挂在车门处的马鞭,眉尾轻轻挑起,趁那两名侍卫不注意,执鞭狠狠抽向了那马臀处。 这一鞭下去,着实使出了吃奶的力。 马臀上被鞭笞的那处皮肉霎时翻开,血气翻涌,马匹一声尖嘶划破长夜,撩起前蹄,离弦而去。 只听得车厢内传出一阵低呼,便被烈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