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予她的刀》 1. 杀人了 什么时候招了那两个女人 [] 云山青青,烟雨泠泠,漆黑的夜里,少女紧握刻刀,素手沾了血。 雨丝斜扫,血水随雨化成珠子滴落在她腕间绿檀籽串上,洇出片片惨红,又往袖口深处渗去。 头戴官帽的男人倚墙歪斜躺在她身前,双唇青白,显然已经断气。 “他、他死了……咱们杀人了!” 跌坐一旁的侍女妙槿慌忙跪趴到少女身边,试探男人鼻息后,带着哭腔道:“稚梧姑娘,怎么办?都怪妙槿出去讨水时不小心,才让官差跟了过来,这下咱们彻底说不清了!” “说不清了……” 发丝凌乱在江稚梧眼角唇周,她抿了抿唇,似是喃喃自语,也似在回应妙槿:“咱们本来就说不清了……” 妙槿一噎,随后抓着江稚梧的衣袖急切摇晃,手上泥水将缎白襦袖更添一层颜色:“怎么会说不清呢! “姑娘,咱们下山再找城南秦家说说看,或者求人递张条子到宫中去,再试一回罢!姑娘可是圣上年前就钦点的采女,本来等二八后取字礼一过就要入宫直接做娘娘的!圣上如此看重姑娘,秦家小姐身为姑娘好友又在宫中颇得脸面,只要能把消息传到他们耳中,肯定会有人肯听咱们的冤屈!” 妙槿急得快速说了一串。 然而江稚梧只低垂着眉眼,未再开口,似是已然认命。 她眉间阴郁沉沉,双目通红,这些日子她哭得太多,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只剩下茫然的无措和无尽的恨。 瞧着江稚梧的反应,妙槿又跟着心疼,自家姑娘本来就性子沉静,话不多,如今更是愈发沉默寡言起来。逃亡这一路,妙槿一最怕官兵,二最怕江稚梧失去生志。 “说不清也要说,咱们总要寻个生路!实在不行,老爷在京中还有那么多门客学生,其中不乏考上功名在朝中做官的——” “功名……爹爹位至宰相都保不住江家,那些门客岂会伸手搭救,” 江稚梧轻声打断妙槿,睫毛颤啊颤,慢慢看向被血浸染的男人:“刚才他说的你也都听到了,北庭王许翎是圣上幼时的玩伴,一同长大的异姓兄弟,圣上待他比亲兄弟还要近,北庭王要我们江家倒,就无人敢来扶。” 她嗓子像砂砾划过,暗哑,声音混在雨水打叶声中,有种在说旁人家事般的平静麻木。 “北庭王……” 妙槿喃喃, 整个大安,谁人不知北庭。 当年先帝和前北庭王、西临王、南晋王、东齐王一同征战四方,为大安开疆拓土万顷,其中当属前北庭王军功最盛,也最得先帝信任,割地封王不说,前北庭王世子许翎更是常和太子同吃同行,一起跟着国师学习。 待太子成了新帝,世子成了新任北庭王,仍然交情甚笃,如今这北庭王就常住在京中,隔三差五还要入宫和圣上下棋论道,圣眷浓厚。 且现今四位异姓王中,东齐早已不复存在,南晋名存实亡,西临新主是个文弱秧子,眼瞧着也是日薄西山,只有北庭依旧气势蔚然,盘踞于大安北部,固守一方疆土。 无论恩典还是实力,北庭王许翎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江家招惹这样的人,也难怪无人敢帮。 半月前,廷尉到江家传旨,左丞相江谷挪用饷银,强买良田,逼死农户数十家,夫人沈氏为虎作伥,私放京债,丞相夫妇横征暴敛,罪无可恕,已于狱中畏罪自戕,相府全家男女老少一律罚为罪奴,男子到边关服徭役,女子则卖入教坊中充了妓。 若不是出事时左丞相江谷之女江稚梧正在山上寺庙小住而躲过一劫,现在还不知道会在哪个瓦子里遭受屈辱。 如今大势已定,曾经门庭若市的相府被一纸封条查抄,江稚梧也成为贴在墙头告示上的逃犯,躲藏在人丁稀少的庙中,连喝水都要向僧人去讨要。 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江家如此大的家业却能于半月间散得丁点不剩,实在反常至极,若说其后没有推手煽风点火,傻子也难信。 而今夜,她们终于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偏偏是圣宠优渥的北庭王,许翎。 妙槿想明白处境,不免凄凄,无力诉了句“难道咱们就只能平白被人害了去?”捂着脸哭起来。 哭声和着雨声更显悲戚。 江稚梧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张了张嘴,一字一句在喉间翻滚,却发不出声音。 她长于京城,成于相府,许于帝王家,所看所学的无不是绕着权欲纷争。 抄家,流放,发卖。 她太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 然而越清醒越痛苦,她甚至怨爹娘,教她那么多,让她想糊涂都不能。 一开始她日日以泪洗面,认为是廷尉弄错了,爹娘绝不可能窃国乱政;后来她惊惧惶恐,怕被差役抓进大牢,卖去教坊;逃亡中途,她甚至想过一条白绫随爹娘去了!她也那般做了,然后才知道原来柔软的纱巾勒进皮肉比刀割还疼,眼球好似跳龙门的鱼儿要脱出眶骨,若不是妙槿进来看她把她放了下来,她现在已然是个吊死鬼。 她养于高门,金碧浮光的梦都做腻了,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做吊死鬼。 她不想做吊死鬼,好丑,好疼。 江稚梧眨了眨眼睛,眼球依旧酸涩,像有百只蚂蚁在那上头乱爬。她听说,人死了不好好安葬,全身都会长满虫子。 也不知道爹娘的尸身被收到了哪,魂魄有没有再入轮回。 想到这里,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痛苦,纵使已经半月过去,想到爹娘双双亡故还是会钻心蚀骨的疼。 就算什么道理都懂,就算已经哭不出泪了,还是想哭。 外头的雨水潲在身上,带来盛夏不该有的冷然。 江稚梧被雨水唤醒般,重新看向地上的官差。 一炷香前,这男人独身来到小庙偏室,与她正面撞上。 她瞧这人手中握着腰刀,一脸凶煞相堵在门口,肯定来意不善,便拿出随身携带的刻刀,斥他勿要再靠近,这男人却瞪着眼睛不管不顾要进屋。 血腥味与汗味儿让她胃中翻腾,眉星血管紧张突跳,她看见男人手中腰刀撞上门框,风吹日晒里早就沤软的木头碎成数片,就在男人提步朝她扑来的刹那,她再也顾不上许多,全凭一股胡乱的劲儿握着刻刀在空中挥舞,手上一重,正扎在对方胸口上! 她下意识缩手,拔出刀片的同时带出一串鲜血呲在她手上,很热,很黏。 她慌忙后撤,谁知这人竟也停下脚步厉声求饶,仿佛极为恐惧,不等她问话,便主动竹筒倒豆般把自己的摘了个遍,不断的重复着是北庭王不满江丞相带头推行的削藩政策,出手害了江丞相,还下令一定要把江家小姐抓回去折辱出气,他身为下等官差也只是听吩咐办事,只求她饶他一命,他便当做从来没见过她,麻溜滚了。 北庭王?江稚梧惊惧至极,甚至没反应过来北庭王是谁。 她双手颤抖,好不容易稳下心神找回声音,踌躇着要不要询问一番时,对方却突然抽搐,随后直直咽了气。 这会儿男人的瞳仁已经涣散,皮肤呈现出诡异的灰白色,同这旷山冷雨一起,让人不禁胆寒。 北庭王,许翎。 她呼吸发紧,心如翻江倒海,沉默良久,久到手上的血逐渐凝固。 刚得知家中变故时,她确实存了死志,没了爹娘,她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做什么?或者说,她能做什么?如果只是隐姓埋名的苟活着,浑噩过完一世,于她而言同死了又有何分别? 她抬头看向沿着屋檐下坠的雨帘,下坠是那么容易,直直掉下去便可轻易粉身碎骨。按那官差所说,北庭王应该很想把她这样摔在地上,以泄私愤。 江稚梧指尖微颤,伸手接住一淙,清凉透骨。 积压多日的情绪,无处宣泄的恨,如同敲打在她手上的水串一样,朦胧着想冲破身体。 她不能死。爹娘尸骨未寒,江氏蒙冤受辱,北庭王日子正逍遥,她凭什么要遂他许翎的愿? 江稚梧紧握双拳,捏碎手中雨珠,指甲深深扣进掌心,掐出红色月牙般的痕迹,深可见肉。 她要活着。 “姑娘?” 妙槿看着江稚梧反常的举措生起不安,平头百姓骤失双亲尚且寻死觅活,更何况姑娘从云端骤然跌进泥淖、还背了罪身,过往大族抄家发落后失心疯的例子京中也不少见……她连忙抹去泪,强打精神挤出笑脸:“姑娘先回屋歇着吧,这男人……等下我挖个坑埋了……咱们明儿还要赶路,姑娘休息的时候可以想想有没有什么人家能投奔一二。” 她们栖身的庙被人发现了,便不能再住下去,是继续换个荒僻地儿继续躲着,还是下山回京再做打算,需要江稚梧拿个主意。 闻言,江稚梧眸光偏转,落在这个从小陪自己长大的侍女身上,往后路途艰难,她不想拖累旁人。 压下喉间沙涩,江稚梧犹豫着如何开口劝妙槿不要再跟着自己,却忽然听见雨中传来阵阵脚步声。 “又有官兵来了?”妙槿也听到。 来不及细想,江稚梧立刻拉着妙槿到屋中躲藏,动作间不忘吹了蜡烛。 妙槿跟着反应过来,灵机之下抽走了江稚梧手中的刻刀。 江稚梧本能的收紧五指,但沾了血的手心粘滑如鱼液,刻刀还是被妙槿顺利抢了去。 “要是被找到了,姑娘就说人是我杀的。” 妙槿留下这句话,猫一样往墙角干草垛里钻。 外头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江稚梧一跺脚,跟着钻进草垛,把妙槿护在身后。 干枯草枝子随着主仆的呼吸微微颤动,安寂的小屋中,二人瑟缩墙角,紧着神经不敢动。 雨声时大时小,那脚步声始终清晰可闻,仿佛就在门前盘桓,于黑暗中走到她们面前。 然而她们却始终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反倒是旁边主庙中被惹的亮起灯,脚步声这才终于消失。 雨夜重归空寂。 “幸好没发现咱们。” 妙槿长舒一口气,拉着江稚梧站起身。 这会儿脚步声虽然没了,但是二人仍不敢点蜡,摸黑为对方拍掉身上挂着的干草。 “姑娘可别抬胳膊,小心干草掉衣领里,刺挠着痒。” 妙槿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熟悉的清扫事宜缓解了她的紧张,她尝试续起先前的话:“对了,姑娘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空气中弥漫着雨腥和草垛的香气,江稚梧按住妙槿的手,想到方才她拿走刻刀要为自己顶罪的模样,心中酸胀不已,更不知如何开口劝说。 她双唇颤抖,没能组织出话,默了默,轻声道:“等会儿说,现在得先把这人埋了。” 2. 假和尚 灯下观美人,更有一番韵味…… [] 主庙内孤灯一盏,暖黄色的光润在瓷白脸上,无暇的五官被笼上一层清莹。 灯下观美人,更有一番韵味,只是江稚梧面上神情并不多美丽。 多日的奔波劳累,又接连受惊淋雨,她和妙槿相互偎着睡下还没多久,妙槿便发起高热,生生将她烫醒。 这一路上她们已经不剩什么银钱,更无随身携带药材,瞧着妙槿脸颊通红的模样,江稚梧眉头紧紧地皱起来,跑到主庙堂中,对着这座小庙唯一的僧人灵淙说明来意。 “女施主的意思是,想要借些银两?” 灵淙眉头微挑,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上寺庙不供奉香火,反倒来要钱的。 “不是借。” 江稚梧声音有些怯怯,从腕子上取下一条玉镯子,“我拿这个和你换些钱,去买药。” 那镯子水头上佳,冰肌透底,灯下看还微微带着荧光,是难得的好料子。 灵淙俯视她,并未去取。 江稚梧把镯子托于掌心,心里也没底这僧人肯不肯收。平日她嫌金银俗气,钗环腰佩全是玉石,现在流落在外,才后悔应该多带些金银物件,也不至于要用阿娘送给自己的玉镯换碎银。 宽厚的镯子颇有分量,江稚梧托举的手很快开始颤抖,孔雀蓝的镯子便也跟着折射出斑斓的光彩,映出一片珠光宝气。 灵淙微微一笑:“女施主这镯子别说是换药材,就是把贫僧这座小庙买下来也是够的,贫僧可不敢乱收。” 他转身,从功德箱中摸出一串铜板,放到江稚梧手中:“就当是贫僧赠给女施主的,女施主事情了了再来还吧。” 随着灵淙的动作,江稚梧感觉到手上明显一重,向下沉了半寸。 手中铜板堆成一叠,她数了数,有些不好意思的问:“这么些,够用吗?” 不用亲自买东西,也从不在外抛头露面逛市集的深闺小姐自然没有草药斤两价钱的概念。 “若是生筋止血的创伤药,肯定不够,但是治热症的药材,五十文足矣。” 灵淙打开庙门,意在赶客:“夜间下山路险,多多注意脚下。” 外头的凉风灌进屋内,引起烛光闪动,佛像下投射出形状繁复的影子。 江稚梧再三谢过灵淙,莹白身影如一团雾飘散在夜色中…… “不杀人劫货,反而倒贴银两,你这假和尚,不会动了凡心吧?” 藏于佛像身后的三人走了出来,还是黑衣红带那人最先问。 “那美人姐姐落难的样子,我见犹怜,何况灵淙。再说了,虽然灵淙现在跟了主子,但是毕竟做过几年出家人,到底有些慈悲之心。不像你,段不厌,名字都那么讨厌。” 花鸩抢着接话,他年纪小,对四人中最年长持重的灵淙有种天然的尊敬,也最看不惯段不厌玩世不恭的样子,轻飘飘刺了一句:“跟个斗鸡似的,老挑事。” “不许这么说我哥!”旁边和段不厌长相一模一样的段不明出来帮腔,“你一个鸩酒灌大的毒人又好到哪里去!” “那也比你们兄弟强,主子最喜欢我!” 花鸩和段不明你来我往吵作一团。 瞧着二人低级的骂战,段不厌“嗤”了一声,翻着白眼把佛像脚下供人跪拜的蒲团凑成排,躺下睡了。 灵淙始终没有说话,他默默将功德箱锁好,圆润的手持珠串摆在佛像脚下,随后冷冷瞥了段不明和花鸩一眼,那二人登时噤声,庙中灯光吹落,又安静下去…… —— 从山庙到城街,江稚梧撑着伞一脚泥一脚水,赶在二更宵禁前找到了药铺。 她鼻尖凝了层薄汗,呼着粗气,问掌柜拿药。 “小娘子来的凑巧,再晚点我这铺面就要打烊了,”胖掌柜手指勾着一串铜钥匙,显然是准备关门,“来吧,药方给我,不过三七、蒲黄这些可都卖完咯……” “我……没有药方,”江稚梧有些无措,想了片刻后抿唇又道:“治疗风寒的草药,桂枝汤或者麻黄汤都行,桂枝、芍药、生姜这几样有吗?” “呦,看来小娘子也通晓医理啊,”胖掌柜格外多看了江稚梧一眼,转身为她抓药。 江稚梧低了低头,含混着没有细答。她娘沈氏出身杏林,祖上三代都是开医馆的,她自小耳濡目染,也知晓一些。只是眼下这个档口,她正被官差通缉,只怕多说多错,慎言不如不言。 “桂枝也只剩下最后三钱了,都给小娘子抓上了,一共是四十六文。”掌柜把包好的药材放在桌上,珠算一打,报了个价。 “四十六文……” 江稚梧婆娑着袖袋中的铜钱,有片刻晃神。 “咳咳,最近药材都贵,可不是我瞎要,”掌柜敲了敲桌子,“南边在打仗,药材不要钱似的往那边送,我进货都进不到,再说小娘子你懂医理,我自不会诓你。” “南边在打仗?”江稚梧回神,“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个儿刚出来的消息,还是和月氏部族,听说秦太尉这回誓要把月氏全部屠光,为我大安永绝后患呢。” 掌柜又打量了她一眼,小娘子长得有些姿色,但也忒没见过世面,连眼下全京城最热的战事也不知道,当真无趣儿。 “这样吧,四十文,算我亏本。” 他着急打烊休息,便做出大方的样子,主动让了一让。 江稚梧正要道谢,却又听他絮叨道:“天下不太平哟,京城外头战火不断,要增收铁马税,城里头又出了奸相一家搜刮民脂,闹来闹去,苦的都是咱们小老百姓。” 半个谢字卡在江稚梧喉间,默默吞了下去。 她掏出银钱,四十六文一分不少放在柜台上,伸手把草药抱在怀里,匆匆走了。 上山的路比下山更难一些,江稚梧闷着头往上爬,强迫自己不要去多想。 但是那句奸相一家如同甩不掉的鬼魅,始终缠在她耳畔。 她不知道爹娘在狱中经历了什么,没有见到爹娘最后一面,在听到别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恶言时也不能出言反驳。 闭上眼,爹娘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爹爹从小教她做人应清如水,明如镜,光风霁月,一尘不染,阿娘更是心地慈善,瞧见路边乞丐都会难过落泪,赠上金钱吃食,他们如此心善,一心为民,怎么会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呢。 江稚梧的眼角挂了泪,腾不出手去擦,就任凭泪珠滚落,摔成碎片。 夜色无边,气温越来越冷,雨也越来越大,纸伞渐渐遮不住了,江稚梧紧了紧衣服,把草药紧紧抱在胸口,尽量不让其沾到雨水,凭着记忆一步步向上攀爬。 好在这座小庙所处的半山腰不算高,又加上山顶寺宇香火旺盛,上山的石板路倒是修的极好,小庙也跟着沾了光,江稚梧一刻也不敢歇,回到庙中偏室匆匆看了妙槿一眼,又快步到主庙找灵淙借炉灶。 这会儿已经近子时,灵淙给江稚梧开门时依旧穿戴齐整,毫无倦意。 瞧着他姿容清明,仿佛一早等着她过来似的,江稚梧不免心中泛起不安,联想到在药铺的听闻,便忍不住问道:“这些天不曾见过您下山,您是怎么知道边关在打仗,城中创药不足的呢?” “边关开战非临时起意之事,贫僧在香客闲聊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战争血腥,药价跟着水涨船高不足为奇。” 这庙虽小,却也有些腿脚不便,登不了峰的乡里老人来跪拜。 江稚梧迟疑着信下。 不怨她多思多虑,这些天来的遭遇让她不得不多想几分,以免再落入什么危难境地。 “女施主,这是东厨的钥匙,你拿好。” 灵淙面无表情,高 3. [] 好在仵作适时开口道:“齐捕头,人是毒死的,鸩毒。” 江稚梧呆愣愣望向仵作的方向,余光瞥见那尸体,一阵反胃,又咳得满脸通红。 齐捕头看着她弱不禁风的模样,嗤笑了一声,回到尸身身边,问:“鸩毒?” “没错,眼仁发乌,唇齿有黑血,银针触之发黑,是死于鸩毒,且他后脖颈中央有针尖大的空洞,毒应当就是从这里刺进去的。” “那胸前的刀伤呢?” “刀伤窄小,虽深但不及脏器,到胸骨这里便挡住了,不致命。” 仵作拨开伤口周围的肉,给齐捕快头看胸骨上的刀痕。 “这手法……” 齐捕头沉吟着,没有说完,但在场的人心中都有了答案。 “要叫危当家的来吗?”候在一旁的手下问。 齐捕头一脚踢开啃食的耗子,点头道:“去裕安镖局把危亦安叫来。” 仵作拿黑布随手盖在尸体脸上:“得了,又要成雨霖舍下头的悬案了。” “雨霖舍……” 江稚梧立在门旁,喃喃自语,原来那人竟不是死于自己之手?难怪他昨夜行径如此古怪,应当是被雨霖舍的杀手下了毒,想要来她这小偏室躲一躲的。 江稚梧大概还原了这倒霉官差的遭遇。 这会儿上山烧香的人多了起来,驻足围观的人包成了圈儿,低头交耳,都是在谈论雨霖舍的事,江稚梧不欲与这些杀人的勾当有关联,但是无奈那些声音偏偏都往她耳朵里钻。 “毒针杀人,这是今年第几起?十五六次了吧?” “这谁记得清,不过杀到当官的头上,好像还是第一回。” “反正有裕安镖局作保,查不到他们身上,官差么,杀了也便杀了。” “佛祖眼前作恶,早晚报应。” “什么报应?”一身白衣的男子摇着青玉扇子出现在上青石板路上。 江稚梧循声看过去,正瞧见一张笑眯眯的娃娃脸,五官精致中带着可爱,身量颀长纤薄,搭配轻柔白衣,显得十分无害。 从他身边跟着的官差来看,这个年轻男子便是危亦安。 随着危亦安一步步踏上台阶,周围人纷纷噤了声,为他让出一条路。 齐捕头瞥见这头的动静,也走了过来,迎面和危亦安对上。 “齐捕头,你找我。” 危亦安笑眯眯的,在嗅到齐捕头带来的死人味时,悄悄往旁边让了一步。 “死的叫郑标。” 齐捕头看起来和危亦安是相熟的,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问:“你有印象吗?” 二人并行往土坑边走,隐没在人群里,江稚梧看着他们的背景,远远听到危亦安说,他们镖局只负责运货,至于货是什么,哪怕是他这个当家的,也不知道。 “这话都捕头大人您说过百八次了,就为这事把我喊上山一趟啊,要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危亦安,” 齐捕头目光冷冷的,在危亦安脸上扫了一圈:“这回死的是廷尉手下的小吏,你知不知道。” “官差?” 危亦安声音染上惊讶。 齐捕头压低了声音,把危亦安拉到角落,肃声道:“你们裕安镖局和雨霖舍的勾当,大家都心知肚明,以往雨霖舍只对江湖角色下手,咱们找不到证据,记个悬案也就过去了,但是官差的命你们也敢动?当心玩火自焚!” 危亦安自带笑的眼睛睁得溜圆,鼓起脸颊,看着有些无辜:“死的是个官差,这真是麻烦事。” “算你识大局,镖局的消息最灵通,廷尉那现在什么势头,应该不需要我多说吧。” “亦安清楚,多谢齐捕头提点。” 危亦安一拱手,态度乖顺。 齐捕头双眼放光,升起一丝希望。 不怨他着急,主要是衙门积压了一堆和雨霖舍相关的悬案,之前都是些没有官身的平头百姓,死了也就死了,这会回却是官差,还是廷尉手底下的人,谁不知道廷尉头子汪培眼下正得圣宠,不仅官至廷尉署署正,还得了秦太尉青眼收做干儿子。 动了郑标,就是动了汪培的人,就是动了秦太尉手下的人。 联想到秦太尉在南边的声势,还有他那个在宫中做贵妃的女儿……齐捕头暗啐一声,要是不能查出个眉目,他这乌纱帽就别想要了! 如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危亦安身上,只要能得个只字片语,就是掘地三尺,他也要把雨霖舍的老巢给挖出来。 齐捕头像饿了三天的狼,眼冒绿光,期待危亦安那张软绵的面孔上软绵的嘴快点吐口。 危亦安也直勾勾顺着齐捕头的目光回看,笑容更深了:“但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裕安镖局的保价向来实惠,镖物每天数不胜数,我手下的镖师只管闷着头送,至于送的是金石玉器,家书密信,还是□□的催命符,他们从不过问。 “这是裕安镖局的规矩,齐捕头你应该清楚的。 “还是等衙门有镖局勾结雨霖舍杀人的实证了,再来找我吧。” 危亦安想拍拍齐捕头的肩膀,又在看到他身上泥污的瞬间收了手,改成扬了扬下巴,潇洒走了。 齐捕头涨红了脸喝道:“危亦安!” 危亦安顺着人群给他让出的道翩翩而过,并未回头。 齐捕头气得跳脚,回头看到几个年轻衙役还低头暗笑,一把火直接烧到脑门: “笑什么笑!很好笑吗!找不到凶手,廷尉怪罪下来你们一个个的都跑不了!” 他本不大的眼睛瞪成了金鱼,一鼓一鼓的,在衙役脸上挨个划过,越过仵作,最终落到郑标尸身胸前的刀口上,心起一念…… 江稚梧站在门后听完了全部,她虽不知道雨霖舍,对裕安镖局却有所耳闻。作为大安最大的镖局,裕安镖局几乎包揽了大安全部的镖物生意,甚至运送军饷粮草人手不足时,朝廷也会求助于裕安镖局。 如此势力,也难怪捕头衙门心有怀疑也拿他们没办法。 只是,江稚梧没想到,裕安镖局不仅背靠朝廷,还和雨霖舍有牵扯,而这么大的家业,竟是全在这个少年人身上。 雨霖舍。裕安镖局。 江稚梧抵着门板,门板上被那个叫郑标的腰刀切碎的短茬犹如千把利刃刺在她背上,一个出格的念头闪过,她晃了晃头,劝自己不要异想天开。 江稚梧抓起干硬的木棍把门闩上,不再去管外面的嘈乱,左右这会儿也睡不着了,她倒了点干净水在帕子上擦脸,又通了通睡乱的头发,刚收拾好自己,就听见妙槿声音干涩的要水喝。 妙槿醒了。江稚梧折腾了一晚好在有所成效,这会儿妙槿完全退了热,睡足了精神便好,连肚子咕噜的叫声都格外大。 江稚梧连忙把晾好的茶水给她送到跟前儿,又解开油纸,取出最后半块儿云酥糕,让她就着温水吃。 妙槿睡了快六七个时辰饿得出奇,三两口就把云酥糕塞下肚,又吨吨喝了半碗茶水才缓过劲儿来,脸颊微烫,报赧道:“明明我是下人,反倒让姑娘照顾上我了。” 江稚梧让她少用什么下人来自居,又把新一轮汤药端来,趁妙槿喝药的时间,将刚才外头发生的事说了一通。 妙槿听到尸体被雨水冲了出来还被官差发现时险些摔了碗,后来又知这桩命案被记在雨霖舍头上,把碗放下兴奋击掌,压在心里的石头没有了,她只觉得呼吸都畅快不少,连说话都更有力气:“没想到他竟是死在雨霖舍手下,那便成了悬案,官府不会再追查下去,这真是太好了!这消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江稚梧看着妙槿,小声问:“你知道雨霖舍?” 妙槿点头:“雨霖舍的名气谁人不晓!也就姑娘常年养在深闺,又不喜欢听那些闲言碎语,才不知道。” 不等江稚梧问,妙槿主动把茶余饭后的听闻全都倒了出来。 原来这雨霖舍是这两年在京中小有名气的杀手组织,相传只要往裕安镖局递交单子,写上名字和赏金,镖局就会把这些单子送到雨霖舍,由雨霖舍主过目后,再分配到杀手中。 至于雨霖舍主是谁,样貌美丑,藏匿于何处,则无人知晓,如此大的人物,江湖上连他的只字片语都没有。 妙槿说的神神秘秘,江稚梧却不怎么相信:“如此说来,岂不是谁有个什么私仇,都可以寻找雨霖舍来杀人摆平?” “姑娘此言差异,”妙槿眉毛一扬,说起坊间消息精气十足,“百步一街,千步一市,千家万户各有各的仇怨,要是个个都接,先不论雨霖舍忙不忙的过来,岂不是咱们京城的人口都要少掉大半。” “是这个理,那他们可是按照赏金去接?”江稚梧下意识扣在腕间玉镯上,方才那个出格的念头又爬上她心头…… “也不是。” 妙槿摇头:“听说有些赏钱出到万两,人依旧好好活着,有些赏钱不过百文,却被雨霖舍暗中解决了,具体应该还是看那雨霖舍主的决断。” 江稚梧若有所思,“他倒是个随性的主。” “也不全然,据说死在雨霖舍手下的还是恶霸豪绅多一些。” 妙槿见江稚梧对这些逸闻琐事有兴趣,便又多说了些:“就前街卖糖糕的乔大爷,他老家的田被村中恶霸占了,他便和村里的几家佃户掏空家底凑了十两银子,送到镖局去,不出三日,那恶霸果然暴亡于家中,从那之后,乔大爷家中再不供财神观音,统统供上了雨霖舍的牌位!” 妙槿把自己逗乐了,打趣说她们这回也算受了雨霖舍的庇佑,回头安稳下来,也要给雨霖舍立上牌位拜一拜。 江稚梧心里存着事,心头压抑,但见妙槿高兴,也跟着露出一个浅笑:“行,到时候我来找木料给你刻一个。” 妙槿见她言笑晏晏,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思虑,心中一滞,怜惜姑娘父母牌位都还没立上,还想着哄自己开心。 而且就她们现在的境遇,又拿什么谈以后的安稳呢。 妙槿忍不住重提下山之事:“实在不行,京城容不下咱们,咱们还可以逃到淮王和祈王那儿去,这些官兵的手总不至于伸到亲王藩地上。” 江稚梧低头避开妙槿的目光,默了默。 若只是隐姓埋名的苟活余生,她确实大可以逃到祈王和淮王的封地去,但放任仇人逍遥,爹娘遭人唾骂,她能过得安心吗。 她嘴角动了动,音色柔软中又带着几分不可欺的定定:“我想留在京中,给爹娘报仇,还江氏一个清白。” 死在报仇路上也好过苟活残生,左右如今她这条命也没什么值钱的。 “姑娘……” 妙槿瞪大了眼,似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这些时间她也想明白了,江家能倒的这么快,除了有人构陷,圣上肯定也是默许的,她没读过什么书,看不懂官场手腕,但是有件事她能肯定,那就是这世上的黑白都是圣上说了算,圣上都不管的事儿,又有谁能管的了。 但是看着江稚梧说完这话,眸中终于有了生气,她又实在开不了劝说的口,只得委婉道:“姑娘这是圣贤书读多了,入了定,要把自己也赔进去啊,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会心疼的。” 江稚梧拉着妙槿的手,轻轻捏了捏:“我不怕。 “爹娘会懂我的。” 说完眼睛弯了弯,有了丝笑意。 妙槿一怔,不知道多久没看到姑娘笑了。 “姑娘还是笑起来好看。” 她宽慰道,心想要是能多看到姑娘的笑颜,又何必阻拦,便索性不去想那些不好的念头,反握住江稚梧的软玉般的手:“姑娘懂得比我多,只要姑娘愿意、不后悔,妙槿就支持姑娘!” 江稚梧点点头,也紧紧握住妙槿的手,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外头围观群众吵闹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停了,一时间房间静得仿佛空气凝滞。 这时,笃笃敲门声再次响起: “开门。” 是齐捕头的声音。 江稚梧按住要起身的妙槿,转身去掉门闩,小心拉出一道眼睛宽的缝隙,透过那缝儿小声回话:“大人还有何事?” 齐捕头咳咳清了清嗓子道:“这死的是官府的人,你又宿在附近,须得随我回衙问话。” 江稚梧本就官司缠身,对捕快之流心有防备,此刻不敢妄动,低声说了句:“昨夜雨大,小女睡得深沉,什么声响也没听到,就不必再问了吧。” 齐捕头眼珠子左右晃了晃,面上有些不耐烦:“你说了算我说了算?出来!” 江稚梧直觉没好事,适才仵作已经验出动手的是雨霖舍的杀手,既然已经排除了她行凶的嫌疑,按照大安律法就不该再带她去衙门,就算要问话当场问了即可,为何偏偏要她去衙门一趟? 不待她继续细想,齐捕头带泥的指甲已经从门缝扒住门板,又拉又踹打算破门闯入。 如此拿人的架势,只怕问话是假,要把这罪名强行栽在她身上才是真! 几乎是下意识间,她拼尽全力抵上木门,门缝瞬间夹上齐捕头四根鹰爪般虬曲的手指。 “刁民!” 齐捕头没想到这落魄女子还敢反抗,连忙抽出手来,痛呼之余连忙怒吼手下:“都愣着看戏呢!” 佩刀捕快们迅速聚在门前,手按在刀上,只要齐捕头一声令下,他们会立刻砍碎了门板进去拿人。 捕快们的阵阵脚步声宛如踩踏在江稚梧心上,让她心惊肉跳,恨不得能有道地缝躲 4. 何必猜 原来是想杀我 [] 雨后的山林,粼粼树叶闪着光,焕发无限生机。 临行前,江稚梧再次来到主庙。 庙中的僧人不知何时不见了,但她也无心在意,她独身跪在蒲团上,面对金佛双手合十,光被门框切割成方形落在地上,正好停在她单薄背影后。 循着昨夜的记忆,她打开功德箱,掏光了所有碎银和铜板,又把右手上戴的绿檀籽串取下放到功德箱内,关好盖子。 沉甸甸的银钱颇有分量,坠在腰间。 江稚梧眼睫微动,为所行的小偷小摸之事有些难堪。 但天地不仁,皇家无眼,她只得如此。 待所求成真了,再来赔罪。 —— “百无禁忌鸿运当头” 朱红金字的匾额上不写名头字号,而是这样八个字。 江稚梧纤瘦的身影从匾额下走过,进去交镖物。 裕安镖局在京城有不少分铺,她来的是其中距山庙最近的一家。 掌柜算盘一打:“信物出镖十两钱,每二十里加一两,姑娘送到哪?” 江稚梧不说话,伸手点了点镖物外头的信封,意思上头写着。 掌柜取来水晶石往上一照,果然看见上面一排娟秀小楷,正是“雨霖舍”三字。 “知道了,出镖十两,再留一份押金,事成了,信里头的东西就从这份押金中支取,不成呢,也概不退还。”掌柜从柜下伸出一个红缎盒子,示意江稚梧把镖金和押金都放进去。 几块儿成色不好的软银同一条蓝绿的玉镯一起落入框内。 掌柜抓起碎银掂了掂:“差点意思。带翡翠玉镯,还掏不出十两银子?” 江稚梧婆娑着空空的腕子,一副果然不够的神色。 毕竟那庙小,香火不旺,去拜的香客也都是穷苦人,能有些软银已经不错了。 袖袋叮当作响,缎面刺绣的袋口中掉出些带黄垢的铜板在柜上。 “那您看加上这些够不够用。” 她说的坦然,没有半分囊中羞涩的忸怩,惹得掌柜失笑:“你这姑娘。” “我这里是镖局,不是要饭的。”掌柜把铜板拂到一旁,捏起玉镯对光看:“差的不多,就用你这玉镯的宝气充了吧,这等水头的翡翠,也算给我开眼了。” 他说话带着江湖人的豪气,江稚梧嘴角轻弯,低声道谢。 “都说金银有价玉无价,姑娘这镖物,挺重啊。” 掌柜不咸不淡的评了一句,把信封连着玉镯一同贴了黑色条子,送到后堂去。 江稚梧的视线始终黏着玉镯,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憾然收回目光。 重吗。 那是她阿娘亲手给她戴上的,自然是好东西。 她放下帷帽,沉默着走出镖局。 正午阳光刺眼,地上积水已经蒸干,完全看不出夜间曾经下过一场大雨。 妙槿等在镖局外,她风寒初愈,身上还有些乏力,日头一晒就犯困,此时正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江稚梧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头顶:“等饿了吧,这包子你拿着吃。” 妙槿迷糊着,无意识接过包子咬了一口,而后才恍然问:“包子?哪来的包子?” “那边老伯卖的,我买了两个。” 江稚梧朝左边的包子铺努了努嘴,她手里也捧着一个同样热气腾腾的包子。 妙槿又咬了一口,滚烫的肉馅和扑鼻的香味直鲜到嗓子眼,她呼着热气含混问:“可是咱们的钱不是都用光了?” 江稚梧声音很轻:“还有一点。”说罢也咬了一口包子,没再多解释。 多日没吃过热食,妙槿被包子香迷糊了,只当是江稚梧身上还有些碎银,转而问道:“那咱们现在去哪?” 没有籍契,江家的路引更是见不得光,就不能打尖住店,这也是为何她们之前会栖身于山庙。 江稚梧思索片刻,说:“到城郊找个农户家借宿一下。” —— 泉水清泠,林茂蔽天。 城郊,白墙黛瓦的庭院坐落其中,不显山不露水。 清泉始于庭院,院内修竹倚墙而立,环绕六角小亭,亭中一黑衣男子正斜靠柱子,饮泉茶,玩竹叶。 亭外阳光撒了满地,亭内遮阴蔽日,这黑衣人正处在阴翳中,不见一丝阳光。 随着风起,他耳廓微动,正巧一白色身影穿堂而过,快步往泉眼尽头的亭台处走,边走边喊:“许鹤沉,你现在连官府的人都敢动?” 被称作许鹤沉的男人轻启薄唇,言语中满是不屑:“官府怎么了?” 危亦安顶着烈日来到此处,看着这人悠哉纳凉的模样便印堂冒火:“跟你说过,还没到时候——” “危亦安!你别念了!” 天上传来一道喊声打断他。 危亦安重回亭外阳光下,顺着声音朝远处的树望去,明明是盛夏,那树上却片叶不生,枯黑的枝子上倒吊着四个人,颇为诡异。 被吊得最高的花鸩脸憋得通红,扯着嗓子喊:“你把主子念的心烦了,我们就得多吊几个时辰——!” 危亦安回到亭内:“你罚他们?” 男人眯着眼睛,不置可否:“他们选错了人动手,当罚。” 危亦安露出些惊讶,又转为欣慰:“你可算知道管束他们了,那毕竟是官府的人,虽然官职小,但也不能乱杀,万一引火烧身暴露了身份,咱们之前的谋算全得搭进去。” 男人把手中竹叶扔到泉水中,平静道:“花鸩的手法已经在官府留下记档了,下次再遇到官兵,灵淙动手。” “……”危亦安只觉得胸闷气短。 “得了,我做什么折自己的寿数教你做事,”危亦安双手一摊,从袖筒抽出一沓贴着黑条的信封,“喏,今日的单子。” 黑衣之下,一只苍白的手接过信封。 那双手骨节如削,修长漂亮,连带着手中的信封也看着贵气了些。 双手的主人打开信封,眯着眼睛挨个看过,要留的就放到左手边,不接的便退还给危亦安。 同他手上利索拆信封的速度不同的是,他阅读起来很慢,仿佛眼神不好似的,有时还要凑到光前,但又绝不让阳光直接接触。 危亦安本气着,看他那吃力模样又哑了火气,把信封夺来,认命地一个个念给他听。 男人喉结上下一滚,沉声哼笑着往亭柱上一靠,懒散模样像极了被伺候惯的大猫。 竹叶沙沙作响,危亦安声线平直,迅速报着成串的人名和赏银。 一身华贵黑衣的人眼睛半垂,浓密睫毛遮挡着瞳孔,一动不动,若不是他伸手又捞了一把竹叶,左右晃动分配信封,看起来简直就像睡着了。 不知不觉间,退回的信封已经叠成小垛,被留下的寥寥不过两封。 “这些人的押金可就便宜我们裕安镖局咯。” 危亦安把被退回的信封收起,转手又从袖袋中掏出另外一沓待看的信。 俊美面孔微转,撩起眼皮瞟了危亦安一眼,没说什么,危亦安却凭空哆嗦了一下,麻利撕开信件封口,边撕边说:“没多少了,就这些给我一炷香时间,全都能搞定,然后我立马消失在你面前……” 写着娟秀小楷的信封被撕成两截,危亦安三两下把其中对折的水纹纸抽出展开,纸上残留的绿檀芬芳悄悄隐匿在竹叶清香中。 风吹竹叶,带着天地一起颤抖,危亦安则突然安静下来。 “怎么不念,又是想杀姓晏的?” 闲散躺着的人起身,动作很快,话音尚未落下,那张水纹纸已经来到他手上,纸上的字比信封上的还要娟小,他只好转身对着光线看:“翡翠玉镯、一枚,买北庭王……许翎之命。” …… 男人嘴角上扬,勾出玩味:“原来是想杀我。” 水纹纸被搁回冰凉石桌上,纸缘锋利,在阴影中折出寒光。 “谁送来的?”他沉声问。 危亦安面露难色:“这一袋都是分铺的,具体是谁这么大胆子,我得去分铺问问才知。” 他捏起那张纸仔细端详:“千纸堂的厚水纹纸,字迹清秀娟小,绿檀香,还有些脂粉香。” 危亦安抬起眼睛看向男人:“许鹤沉,你不会惹了什么风流债吧。” 许翎长眉横扫,空气冷了三分。 危亦安无声打了个寒噤,躲开一寸,收起玩儿性:“那怎么会有人想要你的性命? “你远离北庭来到京城,不管事,不上朝,出过最远的门儿是到上阳宫陪着姓晏的下棋,受宠但无用的形象立了七八年,谁会想杀你?” 危亦安在脑中搜刮了一圈,报出心中猜测:“会不会是秦桑海?听说他和月氏打的可不轻松。你死了,月氏人心浮动,他正好居上。” “不会。” 许翎很快否定:“我死了,月氏只会更加清楚秦桑海的野心,以月氏王的性子,必会在尚能一战时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秦桑海虽然蠢,但不是莽夫,他能从死囚犯一路爬上太尉的位置,可不只是凭运气,惹得月氏搏命,他沾不到好处。” 许翎点了点危亦安的脑子。 危亦安觉得许翎说的有理,又觉得那个蠢字似乎是在拐弯抹角的骂自己。 他拉下脸,不满地哼哼嘴硬:“不是秦桑海那还能是谁?难不成是姓晏的觉得这戏演得腻了,想除去你?” 许翎笑了,声线低靡,透露着几分不可测:“何必猜?抓来问问。” —— 同样在城郊,不远处的院落中,江稚梧坐在井边清洗桑叶,旁边妇人一边喂蚕,一边让她不要忙活了,哪有让客人做工的道理。 江稚梧把洗净的桑叶码得整整齐齐,放在竹篾中送过去,笑了笑,低头继续淘洗。 她常年的不出门,对什么样的人家能借宿没有概念,妙槿虽比她多些经验,但也仅限在熟悉的市坊间,两人一到郊野就迷了方向,还好被出来打桑叶的魏氏捡到,给带回了家。 魏氏低头扫了她一眼:“江姑娘,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我呀,真怕桑叶割了你的玉手!” 江稚梧抿了抿唇,有些报赧:“魏姐姐休拿我打趣,仲夏里桑叶发的最快,都是新叶,韧中带着软弹,极好侍弄,等到了秋才会发硬割手。” 魏氏频频点头,又惊奇道:“瞧着江姑娘不像事过农桑的,竟还怪懂其中门道。” “我们姑娘平日里爱刻些小玩意,从玉石料子,到木叶枝子,没她不熟的。” 妙槿语带骄傲,拖了新一筐桑叶,来到江稚梧身边坐下,掏出帕子为她按去鼻尖的细汗。 仲夏午后,水汽蒸干到空气里 5. 别紧张 他哪里惹到你了? [] 天近黄昏,农院里支起圆木桌,魏氏手艺不错,地里现摘的豆角青菜也新鲜,配上猪油一炒,亮晶晶的。 四人围着圆桌,就着夕阳余晖把饭用了,妙槿趁机把钱塞给魏氏,说要在这多歇两天脚,魏氏在董贵的点头下收了钱,端着碗筷到井边洗。 江稚梧夜里没有睡好,这会儿饭后头昏昏胀胀的,便回屋歇下。 董贵脸上顶着红酡,眼睛眯成细长条,黏在江稚梧离去的背影上。 标致女人他见过不少。 村头的寡妇泼辣,青楼的姐儿艳丽,但是又美又冷、说起话来慢声细语的贵小姐,他是头一回见。 这贵小姐还出现在他家院子里,睡在他家床上。 董贵身上一哆嗦,又呷了两口酒…… 昏灰的天空转成黑蓝色,远方不时传来狗叫声,魏氏也回屋躺下,不久发出细鼾,院子里,董贵一掌拍在腿上,搓了搓手指,把带血的花蚊子弹掉,起身往小屋走…… —— 郊野,几座零星的屋子都没什么光亮,一行身穿镖服的人立在夜幕中,他们当中围了一个瘦高的身影,白色的衣料在黑暗中隐隐反光。 走在最前头的一人擦着额角的汗,看身形正是白日里收了江稚梧玉镯的分铺掌柜,“当家的,方圆五里,就只剩这几户了。” 危亦安目光与周围镖师一碰,一行人迅速摸到那排静谧宅院旁…… “起开!别用你的脏手碰她……” 越靠近,小屋里的声音越尖厉。 半身赤|裸的男人喷着酒气,把扑上来抓他的妙槿推到地上:“摸摸而已,不会真的怎么你们……” 他单手攥住两只细灵灵的腕子,一手扯下裤带往上头捆。 江稚梧惊恐地大睁双眼,拼命扭动胳膊,却因力量悬殊根本挣不开,抬腿去踹,却仿佛踢在铁板上。 “魏姐姐就在隔壁,你怎么能这样!快放开我!” 她焦急地喊。 回应她的是魏氏透过泥墙的鼾声。 董贵哼笑:“她睡得可美呢!” 他目光如狼,在她起伏有致的身体上来回巡视,下意识舔了舔唇上的死皮。 江稚梧眼底爬上绝望,屈辱的泪水积满眼眶,顺着眼尾流到鬓边。 “美人胚子,哭起来更好看,你放心,我就摸摸,保证来日不耽误你嫁人……” 他做这事不是第一次,知道怎么叫这些姑娘吃了哑巴亏,又不敢说出去。 领口松散到锁骨处,董贵狞笑盯着江稚梧的颈窝,深吸一口气,往上靠。 “砰!”的一声,薄门板被人踹出一个半人大的洞。 董贵被吓得一个激灵,转头看向房门:“谁、谁啊!” “砰!” 又一声,门板带着门框一起砸在地上。 黑色影子鱼贯而入,董贵还没看清来人,先被人一拳打在鼻梁上,他疼得抽抽,眼泪面条一样飙了出来,捂着鼻子痛叫:“你们谁啊!” 没人理他。 五大三粗的镖师掐着他后脖颈,把人从床上撕下,随手扔到墙上又摔到地上。 这边动静颇大,隔壁魏氏只是迷迷糊糊翻身,喊了句:“董贵,你干啥呢?” 董贵痛得肺要裂开,喘气都丝丝拉拉带血腥味,说不出话。 情况瞬息调转,江稚梧顾不得惊讶,快速拢紧衣领,踉跄下床找到磕晕在地的妙槿。 月光透过门洞照进来,掌柜伸手一指:“当家的,就是她!” 危亦安这才悠哉哉踏进屋内,来到江稚梧面前:“就是你给镖局送信、要买北庭王的命?” 江稚梧认出危亦安,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更不清楚他的来意。 “你们要干什么?” 她警惕地问,双手在阴影处摸出刻刀。 危亦安弯着唇角,手中折扇一点:“不否认就是承认了,带走。” 周围汉子快速来到江稚梧周围,伸手就要拿人。 “都别碰我!” 冷光交错,江稚梧握着刻刀,刀刃紧贴自己脖颈。 “诶诶诶!”危亦安即刻制止镖师们。 许翎要的是活人来审问,他带个死人回去可没法交差。 “别紧张,妹妹,我们不是坏人。” 他换上惯常的和善面孔,眯着笑弯弯的眼睛,“就是有人想见见你。” 若是一般人,可能就被他那副无害的面孔骗了去。 但是江稚梧早上刚见过他是怎么和捕头周旋的,明白这个能独挑裕安镖局的人绝对不像他看起来那般可亲。 抓着刻刀的手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盯着他,忍着怕细声道:“不要糊弄我,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危亦安抬眼看她,依旧笑着,声音却冷了下去:“你认识我?” 江稚梧瞪着湿漉漉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软弱可欺:“你是裕安镖局当家的,雨霖舍的同伙,危亦安。” 危亦安眯起眼睛,正要再问,江稚梧抢在前面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我可以跟你走,但是你的手下不许碰我,我自己可以走,还有,我要带上我的侍女。” 她身下,妙槿一直没醒。 危亦安则深深看了江稚梧一眼,明明他才是气势汹汹来拿人的,怎么反倒被这女子骑到脖子上谈起了条件?难道她手里真的有对他们不利的把柄? 他认真考虑着江稚梧的两条要求,思来想去,没找出什么问题。 “我可告诉你,我手下这些人都功夫了得,你别想着路上偷跑。” 危亦安斜了还蜷缩在墙角呻|吟的董贵一眼,暗示江稚梧逃跑的下场,随后转身对周围人道:“都听到了?带着地上那个丫头一起。” 镖师们恭敬点头,伸手去捞妙槿。 江稚梧又拦着:“她摔到了头,不能乱动。” 危亦安笑了:“妹妹,我手下这些人都是大安最老道的镖师,走起路来四平八稳,被他们背着比坐轿子还舒服。” 江稚梧坚持不肯:“那院里有个栅板车,把妙槿放上去推着就行。” 还挺防人……危亦安心中牢骚,手中扇子一挥,还是让手下们照做了。 —— 夏天夜短,危亦安防止江稚梧记路又着意兜了几个圈子,等走到地方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黛瓦白墙隐蔽于林中,若不是领路人停下脚步,江稚梧都没看到这处竟有个如此大的院落。 危亦安对门口候着的胡须微白的管事低语:“刘叔,人找着了,我带她去内院竹亭等着,让鹤沉直接过来。 “还有,栅板车上的姑娘摔到了头,找花鸩来给她瞧瞧。” 江稚梧听到花鸩的名字,没忍住问道:“这里是雨霖舍?要见我的人,是雨霖舍主?” 危亦安不置可否:“知道是雨霖舍主要见你,还不快点走。” 江稚梧没动,而是仰头仔细看了看这处院落的门楣。 漆黑,高耸,阴翳,没有匾额,白墙看着很冷很硬,脚下的土似乎带着淡淡血腥味。 她不免打了个冷战,压着恐惧问:“那花鸩是个用毒针杀人的,难道,也会治病救人?” 危亦安长腿迈过门槛,自顾自往里走:“花鸩是个药人,能杀自然能医。” 他骤然顿下脚 6. 我教你 只要我有,只要我能给 [] 江稚梧没有立刻回答。 她不确定能否把实情说出,若是说了,她是江丞相的女儿、在逃的官妓的身份也暴露了。 思量再三,她试探道:“许翎害死我爹娘,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被安上杀父仇人帽子的许翎俯身凑近了,眯起眼睛再三确认,他与这姑娘是头次相见。 江稚梧被对方突然靠近的动作惊到,微微后仰半寸。 许翎的目光直接,毫不掩饰他在观察江稚梧眼鼻的形状、发髻的穿插、衣物的布料。 江稚梧有些耐不住那过于浓烈的目光,头垂了下去。 许翎的目光就顺理成章落在江稚梧的耳朵尖上,那上头有一颗小巧的红痣,视线匀速滑动,再次聚焦在江稚梧的眼眸,许翎直起身,下了论断:“你是江谷的女儿。” 江稚梧睫毛颤抖,定定回望许翎。 说不上来是害怕还是雀跃的感情在内心翻腾,江稚梧既担忧被认出来的后果,又欣喜还有人能认出自己。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们之前见过吗?”她低声问。 许翎并未回答江稚梧,将话题切了回去:“你为什么说是许翎害死了江谷?” 江稚梧乖乖回答:“我爹爹想要削北庭的王权,便遭到他的报复。” “京中确实有这样的风言风语,”许翎眼中多了轻蔑:“他们这么说,你便这么信了?” 江稚梧摇头,她自然也经过自己一番思考:“爹爹一直主张削藩,大安的这些藩王里,两位亲王的兵马不多,异姓王中,西临崇文弱武,南晋和东齐都已不在,算下来就只有兵足马壮、土肥人旺的北庭对大安的威胁最大,爹爹说是削藩,其实就是削北庭。 “早年的推恩令,如今的广开互市,都是为了遏制北庭壮大。 “若从钱和权上算,爹爹与许翎,应该确实是针尖对麦芒,许翎想除掉爹爹以彻底了结心患,是最有可能的。” 她说完这些天自己不能安寐时的所思所想,再次确认了,害了自己一家的,只能是北庭王无疑。 早年的推恩令没能进行下去,如今的广开互市也中途荒废,可见北庭王的势力之大,虽不参政,但这些关乎国本的政事中无不都是他的身影。 葱白手指攥紧了衣襟下摆,江稚梧低下头。 对方权势滔天,而她人微势薄,连董贵那样的下三滥都能对她随意欺凌。 曾经被捧在手心还怕摔了的雏鸟被迫走出巢穴,才发现原来自己那么弱小无用。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就连她露在外头的半截纤细脖颈,落在旁人眼中,轻易便可折断。 许翎起身换到另一侧阴凉处,就江稚梧所谓的分析,一声轻笑:“为了互市分走的那点钱,铤而走险杀死一朝丞相,这个北庭王,也太寒酸了些。” 江稚梧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这个雨霖舍主不笑时冷冰冰的,令人生畏,但是笑起来却平添了些邪气,让人想对他所笑的缘由一探究竟。 不待她细想,对方已又悠悠开口:“所以,你要委托雨霖舍,为你杀了他。杀了许翎。” 江稚梧点头。 据她所知,北庭王许翎无兄弟手足,无妻无子,只要他一死,廷尉和衙门那头自会忙作一团,忘记她这档事儿。 而北庭偌大的地界就成了一块儿无主的肥肉,引得各方撕咬,人死灯灭狗都要踩一脚,到时候朋党相争,相互揭短,不怕没有挖出旧事为江氏洗刷冤屈的机会。 要许翎死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要还爹娘一个清白。 少女仰望着面前一身黑衣的男人,等他的答复。 然而男人也只是静静看着她,二人沉默相对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倒是可以。” 江稚梧瞳孔微张,仿佛惊讶他就这么同意了,正要起身道谢,对方却话锋一转:“但是,许翎的命很值钱,你这一条镯子,可是买不起。” 才攀上笑的唇角瞬间凝固,江稚梧嘴巴开开合合,声音卡在喉头。 就在昨天夜里,她把身上的最后一枚铜板给了魏氏。 何况,她也十分清楚,对方所指的绝不仅仅是所谓钱财。 蝉鸣啸叫逼仄,她心乱如丝,只想快刀斩乱麻。如果不抓住这次的机会,她可能这辈子都无法为爹娘报仇了。 江稚梧咬住下唇,抓起襦裙,跪伏在面前人脚下—— “公子想要什么?只要我有,只要我能给。” 她额头几乎抵上对方皂黑的靴边。 许翎目光低垂,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 他闲散往后一靠,看着江稚梧纤小的脊背,问:“你怎么确定你能给得起?” 江稚梧没说话,她不认为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利用的东西。 思考了片刻,她小心翼翼抬起一双清澈又执拗的眼睛:“因为我相信公子。 “公子既然先答应了我,那定然是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利用我,我只要等着公子提要求就是。” “猜的不错,”许翎俯身,对上江稚梧美若琉璃的双眼:“我要你拿另一个人的命来和我换。 “你帮我杀一人,我帮你杀了北庭王,如何?” 闻言,江稚梧直起上身,惊愕与面前男子对视。 杀人? 雨霖舍中那些杀手来去如飞,难道还不够用么,为什么要她来? 她一介弱质女子,又哪有杀人的本事。 她如此想着,便如此问了出来。 许翎眼睛静水流深,声音悠悠然:“不会杀人没关系,我教你。” —— 稀里糊涂的约定结成,江稚梧在刘管事的带领下,在雨霖舍中安置下来。 按照刘管事所说,这西苑采光和朝向都是上佳,细泉从门前穿过,水榭廊桥风光也极好,但是因为靠近许鹤沉的书房,一直没有人愿意住,空置了许久。 江稚梧站在院门口,果然瞧见左侧不远处还有一座房屋,应当就是许鹤沉的书房了,从那间房子的朝向来看,应当有一扇窗正对着她这里,而书房中多有机密文件,杀手们不愿意靠近惹上闲话,也能理解。 而把她安排到这眼皮子底下的地方,要么是对她不放心紧盯着,要么就是根本不屑把她当做怀疑的对象。 江稚梧不认为许鹤沉有监视自己的意思,他仅看一眼便看穿了她的身份,接着就与她做起了交易,他明晃晃的把她当做一枚可用的棋子,压根不屑去掩饰,更遑论提防。 平心而论,被摆明的利用总好过两面三刀的阴招。 她踏进西苑厢房。 这处房间干净而空荡荡,主要是些暖棕色木质家具,屋中淡青色的帷幔垂顺而有光泽,层层叠叠影影绰绰,轻轻摆动成深浅不一的绿色,同外头成片的竹林相呼应。 简单中藏着清贵,如丹青留白,意韵风致。 江稚梧走到卧房,果然见妆台侧边小窗外正对着书房窗口,此刻对方的窗正大开着,窗后立了一块儿顶天的屏风,将内里遮挡的严实。 她伸手放下珠帘,也隔断自己这边,随后挪步绕到小厢阁。 小厢隔内,妙槿正躺在榻上,头顶扎着银针,在她身边,一个小男孩百无聊赖打着哈欠。 江稚梧目光落到那孩子身上的瞬间,对方也沿着她的视线回望过来,眼睛亮了亮:“漂亮姐姐?” 江稚梧抬了抬眉,是个嘴甜的孩子。 她走到榻边探了探妙槿的呼吸,确定人没事儿后,柔声问道:“小孩儿,你可知道为这位姐姐施针的人去哪了?” 花鸩不明所以,看着江稚梧:“什么施针的人,你说我吗?是刘叔让我来给这个人医治。” 江稚梧一时犹疑,她懂些医术,知道扎针刺穴是医道中最难学的,尤其头上穴位遍布,深浅不易拿捏,至少是行医十载的老郎中才有下手的把握。 况且她听到刘管事是找那个叫花鸩的杀手来给妙槿医治。 而面前这个男孩看着不过总角之年,坐在榻边双腿还够不着地,头发束得歪歪扭扭,滚圆如葡萄般的眼睛嵌在瘦小的脸上,身上淡青色的圆领窄袖袍有些肥大,其下还穿着红色背带裤,如此小萝卜丁的模样,若是放在后宅院中,定是需要被姆妈多喂两口奶的那一个。 江稚梧怎么也无法把他和那个手上人命累累的花鸩联系到一处。 花鸩看出她眼中的怀疑,嘴巴一撇,反问道:“怎么,你不信?” 江稚梧一愣,犹豫了一瞬。 在这雨霖舍中,似乎不能按照常理那一套来推断。 她斟酌道:“没有不信,你把她医好,姐姐给你做不倒翁玩儿。” 小孩子心性最是阴晴不定,她拿出以前对付邻家孩童的法子,防止对方一个不悦甩手不管了。 谁料花鸩忽闪着双眼,奇怪看向她:“刘叔让我来医她,我自会把她医好,要你的什么翁做什么,再说,一老翁有什 7. 利用她 错信了他这样的恶人 [] 女子爽朗的笑声响彻天地,吓走了枝子上歇着的鸟,又一路飘到西苑,把江稚梧从梦中惊醒来。 江稚梧揉着惺忪的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上午花鸩走后没一会儿她便睡下了,现在外头的日照西斜,已近黄昏。 睡足了,胃口便也跟着蠢蠢欲动,一整天水米未进,江稚梧只觉得胃里发疼,她踩上绣鞋,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 温热的水让绞颤的胃好受了些,江稚梧心道这茶水应当是妙槿醒来后准备的,到小隔间一看,榻上锦被铺得整齐,人果然已经不在了。 “妙槿?” 她朝外头轻唤,无人回应。 去哪了? 江稚梧心中疑惑,继续到内院中寻找,只是还未走出多远,便迎面遇着一个身穿绯色裙衫、梳高髻的妇人。 那妇人走起路来款款婷婷,身形有些丰腴,不过好在肤白如脂,倒是风韵极佳,她在江稚梧面前驻足,眼皮上下一翻打量着,转头对跟在其后的刘管事说:“就是这位?” 听声音和方才的笑声是一样的。 刘管事点头:“没错,她就是新来的江姑娘。” 那妇人意味深长的“嗯”了一声:“胚子是好的,就是这打扮太蓬乱了些,得改。”说罢便绕着圈地端详起来。 随着对方的动作,江稚梧闻到阵阵香风朝自己扑来,惹得本就空落落的肠胃更加饥饿难耐。 “咕噜噜……”她的肚子十分实诚的叫出声,打断对方盘绕的步伐。 耳朵爬上薄红,江稚梧报赧问:“您是……” 对方眼睛一眯,爽快道:“江姑娘叫我白娘就行,从今儿个起,江姑娘的起居穿用,都要听我的。” 江稚梧倒是没想到还会有教养姆妈来照顾自己的,在心中暗暗谢了谢许翎。 白娘说完便熟稔地挽起江稚梧的胳膊,捉住她的手细看:“指甲圆润,如桃似玉,还是个娇养的小姐? “许少主眼光不错。” 江稚梧虽不喜被人品头论足,不过这会儿她饿得厉害,兼着要找妙槿,也不欲多说什么,转而去问刘管事。 谁知白娘是个热情又话多的,主动接过答道:“既进了雨霖舍,便走不丢,你先随我回房把这身行头换了。 “说起来,雨霖舍添新人的规矩还在吧?” 白娘对刘管事眨眨眼,满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刘管事抚上胡须,答得有些迟疑:“在是在,不过对江姑娘,我可说不好,一切还得看少主的意思。” 白娘瞬间了然,看向江稚梧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怜爱。 —— 后院中,清泉水汇成小池,池中开满莲花,花瓣尖上蜻蜓轻轻驻足,又振翅飞到檐下,与匾额上的澄心堂三字重叠在一起——这是一处小佛祠。 祠堂中央的香案上线香氤氲,左右各有两个厢房,花鸩正在其中满屋子的找木头,已经找了一个下午。 他最终看上了这座小佛祠的楠木横梁,蹲在房顶上招呼大伙和他一起锯。 然而灵淙抄经,段不厌睡觉,只有还在树梢上倒挂着的段不明回应了他一句:“那个江姑娘当真这么好?” 自打从西苑回来花鸩的一张嘴便没停过,话里话外都是说新来的漂亮姐姐,段不明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花鸩点点头,运了一口气,对横梁下手。 论力气,他比不上余下三人,但是论巧劲儿却是他最拿手的,银白的针弯折成曲线,勾住钉子,又插到尾端缝隙中,来回搓个三五下,衔接便松了。 他如法炮制,把横梁另一端也卸掉,双手环抱着木头,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这些够不够用。” 说罢扛起横木,飞身落地,往外面走。 屋内,灵淙捻起掉落在宣纸上的木屑,放下毛笔,也缓缓来到院中。 蜻蜓依旧停留在匾额上,灵淙伸手捏住蜻蜓的翅膀,选了片嫩荷叶放下,俯身的瞬间,他身后传来“轰”的巨响——祠堂房顶塌陷出一个半尺宽的窟窿。 段不厌的叫骂声从屋中响起:“他妈的!睡个觉以为天塌了!谁干的!” 这一声动静不小,正在书房中谈话的许翎和危亦安也听到了,许翎有些无奈的扶上额头,转身对刘管事说:“晚饭不用准备那四个人的了。” 刘管事应下,趁机问道:“白娘已经在江姑娘那安置了,老奴想问问,等会儿是否要按照规矩,把灵淙他们四个都喊道廊亭去。” 许翎眼前浮现出那节纤细的后颈,眼眸轻阖:“你觉得有必要吗。” 刘管事躬身:“老奴明白。” 坐在一旁的危亦安听完二人的对话,疑惑开口:“鹤沉,你为什么要和她交易,难道你真的会为她杀了北庭王?你不就是——” “我当然不会。” 许翎打断危亦安:“只不过这么趁手的棋子送上门来,我不用岂不是太过可惜。 “毕竟,她可是江谷的女儿。” 他所谋之事犯天下之大不韪,早把仁义道念抛到了脑后,自然不会为这么点谎言和利用而觉得心有不安。 怪也只怪那女子自己不聪明,错信了他这样的恶人。 许翎说的薄情无义,危亦安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却耐人寻味。 你最好只是想利用她,他暗想。 这天下女子美艳者众多,过往白娘不是没往这边送过人,天生的狐媚子,能武能打的刀马旦,许翎统统看不上,怎么就偏偏看中了江稚梧这么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满肚子规矩的大家闺秀。 他不禁问道:“你想通过折辱她来报复江谷曾经对付你的那些手段?” 许翎淡淡道:“江谷既已死了,那些恩怨便就勾销,我犯不上和一个孤女过不去。” “江谷真不是你杀的吧?” 危亦安又问。 关于江谷之死,廷尉的解释是说丞相夫妇于狱中畏罪自缢,但是民间却都把这事和北庭王许翎联系在了一起,声音之大,连危亦安也动摇了。 他知道许翎有做出这事的实力。 许翎目光如刀:“这种话旁人说说也就罢了,你也信?” “得得得,知道了,不是你就好,局势越是动荡,咱们越是要韬光养晦,万不可这时候轻易出手。”危亦安耸了耸肩,岔开话,“只可怜咱们小五,家破人亡,又遇着了你这么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 许翎懒得理会危亦安对他的啰嗦,反而问道;“什么小五?” 他话音刚落便明白过来是指江稚梧,无声笑了:“她还上不了雨霖舍的排行,继续说淮王要入京的事吧。” 这边不过三五句话的功夫,另一头后院中,段不厌已经和花鸩打得不可开交。 院墙外,妙槿扶着门框看着那个黑衣带红的高挑身影和淡青色的矮团子飞来飞去搅得天翻地覆,腿肚直打颤——她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她醒来时看姑娘还睡着,便独自走了出来,想在新的安身之所四下看看,没料到这宅院之大直接迷了路,好在刚才听得一声砰响,她便忙不迭跑了过来,结果就瞧见里头有三个怪人。 正在打架的那两人身影过快,她看不清楚,不过盘腿坐在池边喂锦鲤的那个她倒是认得,正是山腰破庙的僧人! 他怎么会在这? 难道她们从一开始就被人盯上了? 妙槿吞咽口水,心中暗道这简直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此处可不是好呆的,她们得赶紧抄包袱走人! 妙槿提起裙摆,蹑手蹑脚打算离开,身后却响起一道声音—— “你这女人,偷看我们?” 算够时辰从树上下来的段不明拎起妙槿后领子,把人抓到院中:“哥,先别打了,我抓到个贼人!” 上一秒还在空中乱窜的人骤然消失,石板地上多出两道身影。 花鸩溜圆的眼睛上添了个乌眼圈儿,刚齐整不过一下午的头发又乱了,段不厌身上还是干净的,但是印堂发黑双唇发乌,应是吃了不少暗毒。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段不明面前,低头看向妙槿。 妙槿目露惊慌,大气也不敢出。 段不明见妙槿缩着脖子哆嗦的样子活似个鹌鹑,生起了玩心,从袖中摸出一片手指长宽的飞镖在妙槿眼前比划:“既然偷看了我们几个,就要把眼睛留下来,以免你出去乱说!” 妙槿简直要哭了:“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花鸩认出了妙槿,抱着木头挡在段不明面前:“这是我刚医好的人,你别把她吓死了!” 段不明把妙槿和江稚梧搞混了,皱起浓眉:“她就是那新来的?” 花鸩正要解释,段不厌先嗤笑了起来:“你就为她拆了房顶?” “真不知道主子看上她什么了,还把白 8. 并不傻 唯余从头到脚的虚软 [] 江稚梧的目光迅速在面前四人脸上划过,里头除了花鸩外,竟然还有个熟悉面孔。 灵淙微微一笑,算是对她目光的回应。 漂亮的瞳仁微缩,连带之前偷拿山庙钱财的愧念也一起收回,她倒是没想到,那本就是个贼窝。 “喂喂喂,往哪看呢。”段不明不满江稚梧的分神,挡在她面前高声道,“看谁都没用,你要先打赢我,才能跟他比试。” 江稚梧视线回笼,瞧着眼前人的面孔,又看了看其后和他长相一模一样的面孔,联想到花鸩曾介绍过的段不厌段不明,心道应当就是这二人了,只是不知道面前这个嚣张鲁莽的具体是哪个。 夏夜的晚风带来清凉,她定了定心神,强作镇定反问道:“比试?我为何要和你们打?” 说话间,素手从袖笼下轻轻伸出,拉过妙槿,把人拽到自己身后。 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雨霖舍杀手的眼,不过这正合了段不明的意思,他放任妙槿走过去,瞪着她恶狠狠道:“跟你主子说说,我们为何要打。” 妙槿缩在江稚梧身后,声音带着恐慌:“他、他们说,新到雨霖舍的杀手,都要先比武,见见血,才算拜在一个主子下的兄弟,也、也定一定尊卑。” “姑娘,这里真的是雨霖舍吗?” 妙槿小声问。 “那还能有假?” 段不抢过话,又转向江稚梧:“你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好了。若是能赢下我,从此我给你端茶倒水,要是赢不了,往后你和你的丫鬟见到我们兄弟就自觉绕着走,别脏污了我们的眼睛。” 他气势咄咄逼人,极尽可能的羞辱江稚梧。 江稚梧听出他话中隐喻,有些难堪,没说话,神色闪躲的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倒有些柔弱慌张的意味。 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暗淡,能识人辨物全靠旁边书房透过来的光,刘管事推开门,来到廊下添灯油。 段不明也听到刘管事到廊下给外面的灯笼添火的声音,向前贴近另一步,把光线挡了个严实。 江稚梧随即被笼在阴影中,显得更加弱不胜衣。 白娘瞧着气氛不对,出来缓和:“段小公子真是的,咱们这么久没见,有什么话进屋聊,外头蚊虫叮咬得难受得紧,来来来,进屋聊……” “先打过再进屋。” 段不明不让步。 白娘知道段不明一旦倔起来谁也管不住,只听他哥的,但是段不厌又从来只会火上浇油,不敢求他息事宁人,不要煽风点火就不错了。 不过左右这些都是雨霖舍的家事,就算打出个三长两短,也和她这个外人没关系。 白娘摆出副该来的早晚要来的表情,退到旁边:“那段小公子可仔细着点,分出胜负便罢了,千万别伤了江姑娘的脸面,许少主找我来调教江姑娘,我可就全凭着江姑娘这张脸去交差呢。” 段不明勾唇笑了:“知道主子要留着她的脸去卖弄风骚。” 江稚梧头埋了下去,祈祷做只没脾气的鸵鸟来息事宁人。 谁知这让段不明更加得意,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赢了大半了。 他掏出飞镖在手指上转了个圈,表情恣意飞扬:“我只用这只镖,别的就不拿出来了,省的大家说我欺负人。” 飞镖旋转带起冷风,猝不及防割断了江稚梧飘起的发丝。 她后退半步,侧身拉开和段不明的距离。 段不明得意笑容更甚:“没问题咱们就开始,一招定胜负,你可要躲好了。” 妙槿被段不明眼中嗜血的凶光慑住,明白这些人平时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煞,连忙拉着江稚梧往后躲,边拉边说:“谁答应和你打了?我们不比!” 段不明根本不理会妙槿,紧紧盯着江稚梧。 江稚梧双唇紧抿,垂眸躲开他,又往旁边书房眼巴巴望去,期盼那个人能出来管管这些手下。 然而灯笼下的门楣默然紧闭。 段不明上前一步,截断她的视线,压迫意味强烈。 江稚梧避无可避,再三思量后,压下畏惧忐忑问:“输赢怎么定?” 一直默默看着的段不厌和灵淙同时抬眼,投向江稚梧的目光多了一份寻味,妙槿也愣在原地,小声而急切的压在江稚梧耳边劝她不要胡来。 只有花鸩毫不意外,沾沾自喜道:“我就说她很厉害的。” 段不明回身瞪了花鸩一眼,继续与江稚梧对峙。 适时吹来一阵风,带起二人发丝飞扬,江稚梧耳下玉珠也跟着折出明灭亮光。 段不明束发的红带缠着头发一起打在颈后,他扭了扭脖子,突然心上一计,舔唇道:“等下我会用这镖刃打你左边耳朵,顺着你的耳洞划开,取那颗珠子,取到,就算我赢。” “……好。” 江稚梧点点头,思索了片刻,又说:“不过我换了新裙衫,没有武器戴在身上,就不出手了,若是你不能伤到我,便算我赢,如何?” 段不明脸色一黑,什么叫就不出手了?当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瞬间觉得自己方才那些斗狠的话都被比了下去。 他恶声恶气道:“妄想躲开?不自量力,我的飞镖从不落空。” “嗯,来吧。” 江稚梧声线颤瑟。 书房内,烛光柔和。 刘管事把外头的情形对许翎通报了,正等着许翎的决定。 “你还是管管那四个人吧,小五可不会武功。” 危亦安率先说道,他找到江稚梧的时候,江稚梧正被一个村夫按倒了欺负,她连普通男人都打不过,又能有什么能力和雨霖舍的杀手比试。 许翎走到窗边看向外头,悠悠道:“我这会儿出去,岂不是让段不明更加看不惯她?” 危亦安撇撇嘴:“还不是你总是放任他们,早就惯坏了,段不明段不厌脾气一个比一个大,灵淙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其实心思最难琢磨,连花鸩也被他们带歪了,小时候多乖的孩子,现在也开始对我大呼小叫……” 危亦安絮絮叨叨,却不知道他的话完全没落到许翎耳朵里。 夏夜的风中有温热的青草香,许翎盯着那一抹藕粉色的身影,眸光狭长。 他也想看看,这娇滴滴的相女能做到何种地步。 “随他们去吧,有灵淙看着,不弄出人命就行。” —— 月亮攀出云端,皎皎光辉洒在众人身上,众人的视线则都黏在段不明与江稚梧之间。 段不明一身黑色劲装消瘦颀长,江稚梧一袭粉纱姿态窈窕,两个人的外貌看着都赏心悦目,但之间的气场却剑拔弩张。 花鸩抱着木头走到二人中间,将横木立在地上:“等下我数三二一,木头倒地,比试开始。” 江稚梧点点头,双唇紧抿,仅用眼睛时刻注意的段不明的 9. 猜猜看 你就受不了了? [] “你们都下去吧。” 许翎站在江稚梧身边,对匆匆赶来的灵淙和段不明道。 段不明瞧江稚梧没死,松了一口气,又看见她身后的许翎,面色窘迫尴尬叫了声:“主子。”又盯着江稚梧恨恨说:“你这女子!简直无耻!” 段不明气得直翻白眼,他从未见过如此卑鄙的人,竟然利用主子来摆他一道!他怒然撸起袖子管:“我们再比一轮!” 江稚梧缩了缩脑袋,退到许翎身旁才觉得安全些,轻声道:“段小公子,按照之前的约定,算我赢了,我不要使唤你,你也不要再和我比试了。” 她本是示弱,不料段不明却会错了意思:“嘁!谁要你让?非得决出个高低不可!”说罢气势汹汹就要去拉扯她。 江稚梧急急后撤,踉跄间抵上许翎的胳膊。 “段不明。” 段不厌攥住段不明的手腕。 段不明咬牙低吼:“哥!你难道让我忍下这口气吗!” 段不厌手上发力,按住段不明。 这女人能惹得主子为她出手,定然不简单,眼下主子站在她身后,无疑是在暗表对他们这一场私斗的不满,段不明没脑子,他这个做哥哥的却不能跟着冲动。 “愿赌服输。” 他盯着江稚梧,代段不明认下这局:“江姑娘,你赢了。” 啪、啪、啪,掌声从旁边响起。 危亦安从书房走出来,一副看足了好戏的神色,也站到江稚梧身旁:“看来咱们雨霖舍,除了段不厌之外第二个能差遣段不明的出现了,我说的可对,小五妹妹?” 江稚梧连连摇头,她可不敢差遣段不明,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求个自保。 做作。 段不厌看在眼里,嗤笑一声,摸上腰间缠着的软刀,话音一转:“赢了段不明,却还没和大伙比试过,我来和你继续。”雨霖舍禁私斗,他这一句却转私为明,挑了正面。 段不明挑眉得意欣赏江稚梧红白不定的脸色,以他哥的本事,断不会给她逃过去的机会。 刚放下的心又重新吊起,江稚梧简直怀疑来到这雨霖舍是否是件错事,她正手足无措,却感觉到身侧一道翁动。 “没事做就回澄心堂把房顶修好,不要在这里碍眼。” 嗓音平静低沉,如有千钧力量。 许翎平视前方,睫毛在眼睑投出片片阴翳,让人猜不透他的意图。 段不灭哑了口——主子竟然公然袒护这个女人! 许翎抬眼,银白月辉照不进他眼底,只洒落在他肩头脸侧,轮廓线锐利而薄冷。 段不灭纵使忿忿,也不能违抗命令,瞪了江稚梧一眼,转身走了,段不明转身追上段不灭,也消失在夜幕中。 灵淙半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要他能再快一步,拦下那枚飞镖,也不用劳动主子亲自出手了。 许翎眼眸低垂:“你也下去吧,盯着他们,别再惹出什么乱子。” 灵淙微微颔首,这才走开。 一时间只剩下花鸩还留在周围,他蹦蹦跳跳蹭了上来,跟着危亦安喊她小五:“小五姐姐!你真的太厉害了!段不明的脸都气青了哈哈哈哈! “你不知道,段不明是我们四个里头功夫最差的,他今天其实是憋着气,想在你这逞一逞威风呢,没想到,丢人丢到了主子面前。” 花鸩兴冲冲的说着,又把抱来的横木往江稚梧怀中塞:“小五姐姐,你看这个适合做你说的不倒翁吗?” 这里灯光昏黄,江稚梧也看不清是什么木纹,只是摸着触感干燥温热,一丝毛茬也没有,便知道是好料子。 得了江稚梧的点头,花鸩乐呵呵说着自己想要的形状:“我想要一个和小五姐姐一样漂亮的不倒翁!” 习武之人的耳力都好于常人,已经回到澄心堂的段不明听到花鸩的话,一声怒吼:“花鸩!带着横梁回来补房顶!” 江稚梧抚摸木料的动作一顿,这是……房梁? 花鸩并不拿段不明的话当回事,继续拉着江稚梧说:“没事没事,小五姐姐你放心,等会儿我找一棵差不多粗细的树拔了给他们送去就是。” 江稚梧忍俊不禁:“顽皮鬼。” 花鸩没有小时候的记忆,跟着许翎后身边也没几个正常人,遇到江稚梧便觉得如邻家姐姐般亲切,情不自禁贴了上去。 然而下一刻,许翎冰凉的目光扫来,他当即心虚拆了澄心堂横梁的事让主子不满,寻了个借口灰溜溜走了。 江稚梧收紧神经,看向许翎,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无声的风在两人之间穿梭。 许翎看着江稚梧,目光在她身上游走,其中意味却比之前复杂许多。 还未等江稚梧细细辨认,对方已经迅速收回视线,一言不发着回到书房。 许翎一走,白娘便活络了起来,调笑着没想到裕安镖局的危当家也在,热切攀上危亦安,拉他去廊亭好好谈谈怡春院和镖师们的“生意”。 这边人全都四下散开,妙槿才敢凑上来,搀住江稚梧:“姑娘怎么如此胆大,妙槿今日简直要不认识姑娘了。” 江稚梧笑了笑,捂住心口,站在廊下久久未动。 “咱们不回屋吗?”妙槿问。 “要回的,”江稚梧声音退去之前强装的镇静,变回唔侬温软的语调:“腿软得走不了,你等我缓一缓……” 妙槿听出她话中的颤音,鼻子一酸,心疼不已:“姑娘还知道害怕,刚才也太冒险了,简直要把我吓死过去。” 她在一旁看到了全部,明白江稚梧是如何惊险才能躲过这一回的。 江稚梧柔声道:“没办法,当时那个情形逃不掉的,只能搏上一搏。” “那也不该拿命去赌。”妙槿语气里满是怜惜。 江稚梧扶上妙槿的手背安慰的拍了拍,慢慢往房间挪步。 拿命去赌。 她全身上下,也就只有这条命了。 万幸的是,她赌赢了。 妙槿一路扶她到床边坐下,帮她揉着酸软的膝盖,问道:“咱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江稚梧摇了摇头:“不知道,可能需要花些时间,那北庭王也不是那么好杀的,他们也需要些时间去准备。” 她对妙槿把这两天的来龙去脉说了,单独隐去了她也要为许翎杀一人这事。 “我看他们分明就是想占姑娘的便宜。”妙槿听完原委,还是有些不忿,“姑娘可知道,那个白娘是怡春院的鸨母!找她来教导姑娘,能安的什么好心。” 江稚梧垂下眼眸:“猜到了。” 从刚才白娘与段不明的对话中她已经觉察出苗头,加上白娘与危亦安拉生意,要镖师们多多光顾怡春院,纵使她对这方面再愚钝也懂了。 她低头看着身上轻薄的纱衣,又走到镜子左右照了照,藕粉色的软纱层层叠叠,垂顺飘逸,又精准勾勒出身材起伏,单薄的领口下的肌肤若隐若现,美则美矣,只是不像良家女子会穿的。 她偏转身体,撩起头发,露出颈侧那道伤口。 很细,很浅,已经不流 10. 哭什么 许翎饶有兴味地望…… [] “没有本事却心高气傲,这样的大小姐我到京中随手能抓来一车,你说,我为什么唯独选了你?” 许翎声音平淡。 江稚梧无措抬头,对上他剔透带审视的目光。 高台上的青年声如玉石落盘:“因为你别无选择。 “你我看似是交易,但我要杀那人不只你一个选择,而你只能仰仗我,只能按我说的做。” 不容置喙的语气混着凉薄蔓延至江稚梧四肢百骸,叫她有些难堪。 她本不是来争讨这事的。 但是对方既然主动提起了,她也想为自己分辨一句。 江稚梧从齿缝中憋出声音:“我只答应帮你杀人,并未同意……同意……” 她支支吾吾,实在说不出卖身二字。 不似她脸皮薄,许翎悠悠把话接了过去: “若不出卖皮肉,你又如何能杀人?”稀松平常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还以为,你早有觉悟呢。” 江稚梧呼吸一滞,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表达她的生气。 她咬着下唇,一双乌眼倔强:“许鹤沉,或许你应该先告诉我,我要杀的人是谁,再商定怎么杀了他,而不是就这么安排了全部。” 许翎不咸不淡开口:“听我安排便好的事情,为什么要再和你商量一道。” 说与不说,对要做的不会有任何影响。 非是他独断专横,而是不认为面前这个女子能说出让他改变决定的理由。 许翎乜斜了她一眼:“告诉你也无妨,我要你杀的,是大安的当朝太尉,秦桑海。” 江稚梧眼皮突突一跳。 她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可以是说是熟悉。 秦桑海,是大安的当朝太尉,是她爹爹江谷的政敌,也是她的好友秦青梦的父亲。 关于秦桑海此人,她从秦青梦那里听说过一些。 孔武,威严,风流。 据秦青梦所说,秦桑海虽然是行伍出身,却和那些只会逞勇斗狠的莽夫不同。恰恰相反的,秦桑海本人大胆心细,又多思多疑,哪怕是在京中,身边也从来不离高手护卫。秦青梦对自己家中养了一干府兵而觉得自己被监视了的事时常对她抱怨。 要对这样的人动手,雨霖舍势力再大,也不可能在戒备森严之下强取当朝太尉的性命且不留下任何把柄。 只能另辟蹊径,攻其弱点。 而秦桑海的弱点,就是女人。 多情的爹,善妒的娘,还有层出不穷的小妾。太尉府上的艳事,秦青梦权当话本子讲与她听。 从前她只当无聊时的闲话,听过算过,没想到如今自己竟也成了故事中的一环。 江稚梧的记忆一下被拉的很远。 她天性脾气软话不多,又因幼年时被高僧断言命格偏弱,需要经常到山寺中避暑修身,以致在京中并没有什么闺中密友。 只有一个秦青梦,还算合得来。 秦青梦年长她几岁,与她在诗会上相识。秦青梦为人张扬恣意,不通文墨,在诗会上受其他京门贵小姐的羞辱排挤,她出言为秦青梦解围,二人这才结为好友。 她与秦青梦是好友,但是秦桑海与她爹爹江谷在朝堂上的政见常有不和,太尉与丞相是平职,只是大安重武轻文,文官尚有左右二丞相互制约,太尉之职却是独一份的,那些官员们见风使舵,捧得太尉好似得比丞相要高出半个品级来,在秦桑海的弹压下,爹爹时常有政令难以推进,在家中与阿娘抱怨过,她也听到过。 虽说爹爹并干涉她与秦青梦私下的结交,但她却不是一味只要自己高兴的顽童,知道不好与秦家走的太近,因此都是秦青梦到江家与她谈玩,她从未主动去过秦家,也没见过秦桑海。 后来秦青梦嫁入皇宫,成了圣上跟前得宠的妃子,与她便少了联系,再后来,她也被点为采女,还想着能到宫中与秦青梦再续金兰之交,谁知还未等到她取字礼,江家就出了变故。 江家出事后,她无处求索,万般无路之下给宫中和秦家递了条子,期望秦青梦能念在相识一场的情谊上帮帮她,但是那些条子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讯。 至此,她只当自己和秦青梦的情谊彻底断了,却不料今日此时还会再和秦家有纠缠。 过往旧事历历在目,又恍如隔世,心头窒闷苦涩渐起时,江稚梧强迫自己停止回想,收拢思绪后抬眼,再次对上许翎的一双冷眸—— 什么样的人会想杀一国太尉? 秦桑海手握兵符,掌管东南两地千里之广,还有一个在宫中做宠妃的女儿,是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且据她所知,秦桑海手下的四位卫将军皆是骁勇善战之徒,各个野心不小,秦桑海若死,大安必会陷入群兵无首,将领相争的危险境地!届时,圣上与廷尉也绝对不会放过谋刺大臣的事主! 其中利害,她甚至不敢细想。 许鹤沉大抵不会为别人接下这样的单子。 江稚梧思来想去,认为只能是许鹤沉自己想杀秦桑海。 对许鹤沉动机的好奇强过了其他,她开口问道:“你是与秦桑海有私仇,还是要与朝廷为敌?” 许翎不动声色的笑了。 其实他看中江稚梧还有一点原因,便是她丞相女儿的身份、对党政之事的敏锐。 江谷在姓晏的那里已经是一枚弃子,但是江稚梧之于他却是一步神来之笔。 他要江稚梧为他在大安看似平静的朝局下,撕出一道口子,供他长驱直入。 只是那些盘根错节,并不需要与她多言。 许翎:“不要问你不该知道的。” 他继续道:“秦桑海此人狡诈多疑,但是偏爱美色,等到时机成熟时,我会安排你接近他。 “你只需要使出你的本事去勾引他,待他为你着迷、放下戒心时,再杀了他。 “跟着白娘学习房中术只是第一步,后续,我还会教你如何杀人。” 庭月清圆,夜色寂静,许翎言语利落而直白,说着男女之事却平静到淡然。 不知怎么的,这赤裸裸的话竟比之前被董贵欺侮还要让江稚梧难受。 他不用考虑她的想法,不关心她的意愿,也不会觉得这些措辞对一个少不经事的女子来说过于“激烈”了,因为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个趁手的工具,一味用在男人身上的药。 夜色与灯火交织,屋内静了下来,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响清晰可闻。 许翎看到冰鉴旁的女子眉头蹙作一团,乌亮的瞳仁攒着怒气又不敢显露出来,眼眶不知何时湿润了,睫毛眨动,破天荒的留下两行清泪。 少女腰肢和柳条一样细,从小教养的习惯让她腰背始终笔直,纵使是哭,也是大大方方的,眉间愁云如烟山云雾,泪水如珍珠无声滚落,任何男子看到了都要心生怜惜。 但许翎没有。 他面容升起一丝疑惑,又有一丝满意。 疑惑是不解为何江稚梧突然就哭了起来。 满意则是对她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甚是合心——如此姿色用来勾引秦桑海足足有余。 黑玉戒 [] 江稚梧回到厢房时,妙槿正站在门口等着,满脸的不放心。 “姑娘去了那么久,再不回来,我都要急的冲过去要人了。” 妙槿绕着江稚梧检查。 江稚梧心情轻松,捏了捏妙槿的手:“胆子小,你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她拉着妙槿的手到桌边坐下,环顾了一圈,“白娘呢,还在外头?” “是啊,” 妙槿斟上热茶递到江稚梧手中,口气揶揄:“鸨母哪里有安分的,早早回来了才不正常。” 江稚梧瞋了妙槿一眼:“不可无礼,什么鸨母,你也不嫌羞……” “本来就是。” 妙槿把瓷壶往木盘中用力一放:“深更半夜,她独身与外男相会,她都不嫌羞我嫌什么。” “你这小妮。”江稚梧拧上妙槿的胳膊,不许她再口无遮拦。 后头她们少不了要和白娘接触,若是妙槿一直对其心存偏见,只怕日后的相处都难办,再说雨霖舍的人都武功出众,耳力超群,这些话要是传到许鹤沉耳中,也是不好。 在这雨霖舍,她若想立足,须得谨言慎行,背靠许鹤沉好乘凉才是。 江稚梧伸手点在妙槿眉心:“我方才也是独身与那许公子相会,在你心里,是否我也不安分了?” 妙槿骇然:“白娘是白娘,姑娘是姑娘,我何曾说过姑娘的一句不是!” “既然如此,为何同样事情白娘做出来便为你不齿?”江稚梧板着小脸,“言人当慎,咱们现在寄人篱下,你不可再无凭无据的乱说。” 妙槿说不出来那么多大道理,于是拿出天下人皆鄙夷鸨母的论调,又让江稚梧万万不可以和那种下九流三姑六婆去自比,平白的跌了身份。 在她心里,她们家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六艺八雅无不精通,女经女则倒背如流,对男子更是从不多看一眼,不像那些没脸皮的轻浮女子,遇着个男人恨不得贴上去。 但是好苹果怕虫咬,就怕她们家姑娘心思纯善,却被存心不良的人带歪了。 她道:“姑娘自然是端正的人儿,就是怕那个许公子心术不正,不然怎么会请青楼的鸨母来?不入流的江湖人士也敢肖想姑娘——” “咳咳!” 清咳声打断妙槿,刘管事拎着食盒站在门口:“少主让老奴给二位送些吃食热汤来。” 江稚梧与妙槿同时顿住,看向刘管事肘上挂的漆盒。 红木雕花漆盒足有四层,被搁置在木桌上时发出沉重的闷响,随着刘管事的动作,漆盒由下至上依次排开,共三荤三素一汤,都用银錾花碗盖装盛着,还有点心果品若干,色泽诱人,香气腾腾。 刘管事摆上吃食,又奉上漱口的银叶盐茶水,按嘴的巾布,甚至还有辟毒筷等等,一一放好后,才双手一扣,恭谨低头;“二位慢用,用好了把碗碟连同漆盒一起放在门外就行,老奴会来取。” 一举一动,谦而有礼。 待刘管事身影刚消失在门后,屋内二人早就空瘪的肚子瞬间发出咕噜叫声。 江稚梧与妙槿相视一眼,妙槿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对上江稚梧揶揄的目光,强撑着嘴硬:“不过是一些吃食罢了,说明不了什么,下九流就是下九流……” 妙槿本想多分辨几句,只是肚子又咕噜噜叫起来,颇有一声更高过一声的气势,实在是嘴硬不下去了,指着肚皮骂了句“没骨气的东西”。 江稚梧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许公子能以礼相待,已是君子之举,咱们不能再挑挑拣拣。” 妙槿噘着嘴:“我当然知道,但若是自己先把自己轻看了去,旁人更不会好好对咱们,早前在魏氏家就是你我太过随和近人,才叫那癞蛤蟆董贵胆敢动了邪念。 “姑娘就应该把架势摆起,腔调拿足了,让人知道你是个得好生伺候着的贵小姐!” 这句话让江稚梧短暂的沉默一瞬。 贵小姐? 她还要继续撑着这个身份吗,又拿什么去撑呢。 若是遇上趋炎附势的一般人家,她倒是可以编个矜贵身份,好好装腔作势一番,让人不得不重视自己。 但是……目光落到眼前的一应器皿上。 全银的碗筷精致而有分量,时令的菜式鲜翠欲滴,每道菜碟旁还用小竹简标注了原料,甚至还注解了与哪些食物相克。 如此礼仪,就是从前在相府也不见得有这么精细。 几次简短的接触,她能清楚的意识到许鹤沉的阅历与本事远在她之上。 在这样的人面前装腔作势只怕会自取其辱。 她心思通透,所思所感反映在脸上,汇成一个无所谓的浅笑:“我如今这样,又是哪门子的贵小姐……” 门外铺了满地的月光,屋内气氛忽然低落。 “……”妙槿对着江稚梧的笑脸,忽然有些后悔说这些了。 “算了,说到底,只要姑娘高兴就行。” 妙槿起身给江稚梧盛了满满一碗虾仁羹,默默伺候她用饭。 江稚梧弯了弯唇,这回带了几分宽慰,招呼妙槿也一起用。 饿了多时,加之这些菜式的确美味,直教人越吃越味蕾与胃口越大开,主仆二人谁也不说话了,沉默吃了好半晌,直到一道高亮婉转的女声打断平静: “危亦安不是走了吗,怎么还有功夫给你们送吃的?” 白娘摇晃着丰腴的身子走进来,随意扭着在桌前坐下。 “伙食不错呵。” 她摇着扇子,胭脂的香风飘散,味道甜而不腻,反而叫人想起家中长辈会用的香,无端有些亲切。 江稚梧细声道:“是许公子让刘管事送的,不是安公子。” 她放下筷子,执起巾布按了按嘴角,又拍了拍还在往嘴里送饭的妙槿示意她别吃了。 大家小姐规矩多,过酉不食便是其中一项,目的便是为了女子保持清瘦细条的身材,以前在家里中阿娘便是如此日日要求自己的,想来白娘这里只会更严格。 谁料白娘扫视了这桌上饭菜一眼,又往她稍显平坦的 献殷勤 [] “走走走,对,继续……”白娘一口饮尽杯中茶水,抄起怀中团扇往前指,“腰肢扭起来,手呢,手跟着甩。” 顺着芭蕉团扇的方向,江稚梧正提着气,在院中来回踱步。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如花褶的裙摆落在脚踝处,晃软了日光。 不远的墙头上,花鸩踩着亮晶晶的鳞瓦,和段不明一起看着江稚梧如孩童一般学步。 花鸩腰间挂着一个葫芦样子的不倒翁,他没事就摸着玩儿,已经在不倒翁脑袋上摸出一层油光,他搓了搓不倒翁脑袋,斜睨段不明:“小五姐送你的布腕甲呢,怎么不带上?” 段不明把头转过一边,瓮声瓮气道:“无事献殷勤……我才不要用她的东西。” “你当真不用?!” 花鸩双目放光,喜滋滋道:“那不如送我,小五姐做的布腕甲里既能藏暗器,就能藏银针,我用着也正好。” 段不明没理花鸩,他假装低头看瓦,余光却瞟向江稚梧,思绪飘回三日前。 三日前,江稚梧来到澄心堂,带着那个蠢笨侍女一起,叮叮当当给他们四人各送了点儿东西。 他之前在这女人身上吃了好大的瘪,本不愿意多分她眼色,但是只是匆匆一瞥,目光便从那盖着红绒布的托盘上挪不开了。 那笑嘻嘻的美人翁不必多说,自然是给花鸩的。 段不明的视线直勾勾粘在余下的物件上——镶嵌铁刺与木条的护手一对和纯黑布腕甲各两副。 只要练过几年冷兵器的,就知道这些东西绝非随便糊弄能做出来的。 江稚梧把护手送给了灵淙,两副布腕甲则都交到了他手上,还细致说了这其中的门道与不同。 给他的布腕甲是黑红相间的两层硬布,有抽绳固定,不用时可以收紧,要出任务了,则能把暗器藏于其中,取用方便不说,关键时刻还能用来当做格挡敌人攻击的利器。 而给到段不厌的则是层层叠叠细布做成的,段不厌所用的软刀对手腕的灵活度要求非常高,普通布腕甲会限制段不厌的发挥,江稚梧把用料换成了软纱,又叠加多层,再在其上包裹一道柔韧的软布,既不会限制动作,又能提供保护。 实用又好看,对于这份礼,段不明心里其实是喜欢的,连带对江稚梧的看法也好上不少。 毕竟这女人没有真的使唤他、让他面子上难堪,还做小伏低,主动来献礼,这倒称了段不明的意,只要江稚梧继续夹着尾巴做人,他便不会再继续针对她。 那日他收下两副布腕甲后,屁颠颠给他哥段不厌献宝,段不厌却看也没看一眼,就让他找个清静地儿扔了。 “只会耍心机的女人能做出什么男人搏命时能用的东西?”段不厌如是评价。 段不明爱惜物件,最终也没舍得扔,但也不好带出来了。 瓦片鳞光晃得人眼睛发虚,段不明思绪回笼,再次看向江稚梧,撇了撇嘴——也不知道他哥对江稚梧是个什么态度。 向来懒得仔细思考的段不明难得静下来想了一刻,很快得出结论——这个世上就没有他哥能看得顺眼的人或事,除了他。 另一头,一直看着段不明含含糊糊目光闪躲的花鸩不理解他在别扭什么,“你既然不喜欢小五姐,干嘛还来和我一起偷看。” 看她好看。段不明脑中闪过这四个字。 他很快一愣,挥拳在空中打出咧咧风声,似要把那个念头打散,迅速找补道:“自然是看她在学什么本事,来日好再和她斗一回。” 又在抽风了,花鸩默默往旁边让了半寸,省得段不明误伤自己。 蝉啸嘶厉,暑气磨人。 他们两个粗糙汉子蹲在墙上不嫌弃晒,地上的江稚梧已经热的出了一层薄汗,脸颊鼻梁也跟着泛红了,只觉得耳朵都在嗡嗡鸣叫,她抬手抹了一把鬓边的汗,细白的腕子从袖笼下闪过的瞬间,段不明似乎在其上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黑色。 不过不待他细想,似翠鸟鸣啼的哨声从内院传来,他与花鸩眼神一碰,二人随即消失在院墙上。 院墙下,江稚梧完全没注意到墙上的动静,她全身上下所有注意力都在白娘所教的行表上。 步法礼仪,是世家小姐的必修课,若要她按照以前和教习嬷嬷学的那样走,自然是不会如此辛苦,原因只在白娘的标准和曾经教习嬷嬷的规矩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 白娘不追求头颈笔直,碎步平缓,连步摇也不许晃动的呆若木鸡的端庄,只要求一个足下生辉,步步生莲。 江稚梧接连练了数日,终于摸到些门道,提气、挺胸、摆手、扭腰,一行一进之间摇曳生姿,只是这种四处用劲儿的走法极为耗人,她每每走不过五圈儿便腿上带颤了。 妙槿满眼心疼:“白娘宽厚,让我们姑娘歇会儿吧!” 白娘轻摇团扇,不理妙槿,等江稚梧把剩下的三圈儿走完了,这才招她喝茶歇息,“还行,到底是大家闺秀,脑子转得快,学的比我院儿里的姐儿要快些。 “就是还不太熟练,少许有些僵硬,走两步就疲了,再走两步就几乎泄了力。 “只能多练,把这套身法融进你身子里,就都好了。 “等会儿再走十圈儿吧。” 白娘絮絮的声音懒洋洋的似棉花,妙槿听在耳朵里,直头晕目眩!十圈儿又十圈儿,姑娘怎么能受得了!非要热出暑症不可! 江稚梧闷头饮茶,眼睛盯着院内柳树飘荡的枝条,心里也没底。 白娘按照青楼妓子的那一套来教她,她硬着头皮去学,一连数日,非但没能熟练掌握要领,反而如邯郸学步,连怎么好好走路都快不会了。 按说她跟着太乐署的名姬学过霓裳舞,扭出些婀娜姿态并不难,但是不知为何,她脑中记的要点越多,手脚越控制准头,就越画虎类犬了,简直如同给她穿上了那身粉色纱裙,美则美矣,气场却不搭调,因而显得怪异,还极易疲累。 向来学什么都顺风顺水的江稚梧蓦然受挫,焦躁中一杯又一杯茶水喝个不停。 白娘看出她气馁,担心高门小姐一个沮丧之下直接撂挑子,开解道:“也不必心急,后头咱们还要学意守丹田,把下盘练稳当了这走步自然就成了……” 江稚梧眸光剔透,知道这只是安慰的说辞,要是苦练就能出头,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熬油多年还是挤不进太乐署的舞姬伶人了。 她捏着茶盏,边喝水边踱步,品味这当中究竟有何处还能再改进。 长廊逶迤,柳丝弯弯,随风摆成清波,扫在她颊面,霎时牵扯出一叶酥痒。 “我懂了……” 江稚梧喃喃,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放下茶碗,碎步重返院间石板路上。 蔓枝荡漾,如瀑柳叶在太阳里摇曳着片片金光。 江稚梧盯着廊下柳,于心中描摹,手臂随之也晃荡起来,其上覆盖的广袖飘起,软绵绵似水,腰臀左右轻颤,收敛而克制,再不像之前那般硬凹出的轻浮,倒有种含蓄待放的美,让人忍不住生出缱绻的情丝,恨不得一直看下去。 白娘原本还坐着摇扇,这会儿直惊到站起身,扶住廊柱伸头细瞧。 江稚梧款款回到廊下:“可有好一点儿?” “好!极好!江姑娘这是突然开窍了?”白娘眼角眉梢全是喜欢。 江稚梧赧赧一笑。 “都说矫枉过正,过犹不及 欠火候 [] “你干什么……放手……好痛……” 江稚梧扯着腕子往后挣,却耐不过段不厌的力道着实大,被死死掐住的手腕纹丝不动,唯有刺痛绵延不绝! 段不厌暗中施力,逼江稚梧先回了他的问话。 江稚梧简直觉得她腕骨都要断了,忍着痛道:“玉戒……是他给我的……” “给你了?不可能!” 段不厌压根不信,主子何故平白给她东西,还是这般贴身的物件。 “你不信……可以一起进去找他……对质。”江稚梧心里乱急了,难道许鹤沉给她的不是护身符,而是一道催命符? 说到要找许鹤沉,段不厌又犹豫起来。 他想到江稚梧的经历,家中遭如此大祸唯她安然无恙,混入雨霖舍中先压了段不明一头,还能得到主子贴身信物,不管她是偷来的还是要来的,这女人能把主子的东西弄到手,就绝对不简单。 此女心机深沉,巧舌如簧,等到了主子面前,肯定又是一番诡辩! 二人僵持不下,后头围观的人凑上前来,只见江稚梧滑落的衣袖下,原本玉镯的位置此时换成了一枚黑色玉戒,黑玉戒由绳结穿成平安扣形状的手链,松松挂在腕间,映衬得她肤白胜雪。 “主子竟把这戒指给她了?” 段不明眼睛瞪得像牛,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花鸩也捕捉到那抹黑色:“还真是,小五姐这都能搞到手。”他看向段不明,目光同情:“你还要和小五姐斗吗?” “斗什么斗……”段不明压低声音,没看到他哥都拿这个女人束手无策吗?好看的女人最危险,他已经被这女人戏耍过一次丢足了脸,再斗一回恐怕要被她玩儿死。 灵淙虽没说话,但是也一分不眨地盯在江稚梧腕上,那确实是主子的玉戒,且自他投入雨霖舍起,就没见这枚戒指离过主子的手。 江稚梧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慌乱中抓到一根定神针——许鹤沉没有随便拿个东西来打发自己,先不管这玉戒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至少分量不浅。 也正如她所料,这院子中的杀手虽然脾性各有各的刁怪,但是有一点却格外一致,那就是都很听、甚至是怕许鹤沉的,有了玉戒,这些人不敢妄动自己。 她稳下心神,忍着痛回头问:“刘叔,许公子这会儿正在里头等着见我……对吗?” 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的刘管事躬身答道:“是,江姑娘随时可以进去。” 江稚梧回正目光:“段公子……要和我一同进去吗?” “你真以为我不敢?” 段不厌心头冒火,手上力道也更重了些。 江稚梧痛到倒抽凉气,虽拼命忍着,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带了抖:“那就……请吧,但这戒指当真是他给的,我这样的无用之人,不可能偷到他身上……” “哥,算了,主子要她有用,”段不明难得聪明了一回,听出江稚梧话外之意,抓住段不厌的胳膊劝,得了段不厌一记眼刀后又弱弱补道,“咱们还要快点到南边去,这回路远,还有好多东西要准备……” 段不厌当然明白主子留着江稚梧有用,他本也犯不上同江稚梧斗气,但是……他视线落在玉戒上,又扫向江稚梧因痛皱起的脸——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表面柔弱,实则满腹算计的女人。恨的想立刻掰断她的手腕,看她血流一地的样子。 他是不能直接杀了她,但是……仗着有几分用处就装腔作势?他有的是办法让她再成为一步废子。 段不厌心上一计,骤然松手。 禁锢的力道蓦地消失,江稚梧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她站稳身形,顾不上被掐到发麻的手腕,连忙整理好衣袖,绕过段不厌,无言踏进书房。 段不厌死死盯住她的背影,问道:“刘叔,主子和她做了什么交易?” 刘管事呵呵一笑:“咱们雨霖舍,除了杀人放火,还能有什么勾当。” “是杀谁?” “这个老奴就不方便说了。” 段不厌冷哼一声,甩手走了。 —— 书房内依旧冰鼎满置,烈日透过窗棂照在冰上,一切都明亮晶莹,温度刚刚好。 许翎正站在屏风的阴影处,一张玉白的脸,俊眼修眉,璀璨夺目。 江稚梧走进,找了处不近不远的距离驻足。 眼前的青年依旧是一身重色墨蓝直裰,压得身后鎏金叠翠的屏风都黯然失色,他身姿挺拔,眉目舒朗,上天给了他鹤立超尘的美貌、高人一等的权势,他身上掉下一枚戒指,就能左右她的境遇,面对这样的人,是会忍不住放低自己,去取悦他。 “许公子,你找我。” 她低眉顺眼,尽量让自己显得弱小温婉,不希望因为和段不厌的几声争执,让许鹤沉对她产生不悦的想法。 许翎瞥了她一眼:“站这么远做什么,过来。” 江稚梧慢慢走近,甚至拿出刚从白娘那学来一套,悄悄调整身形,讨好面向他。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许翎眼中,正像只努力夹紧尾巴但演技还欠火候的狐狸。 许翎没说话,拿起一个小木盒,放在她面前。 在许翎默许的目光下,江稚梧接过木盒,以指腹抵上铜花栓口微微一用力,盒盖应声弹开,她取出其中安躺的银色物件,放在掌心细看。 那东西整个由一根银链穿过,上挂珍珠,中间的银质物件如蝉翼层层叠叠成扁圆花瓣状,下面缀着数根淡青色的玉簇,有些像孩童戴的长命锁。 “这是,璎珞?” 江稚梧的声音不太肯定,一是因为璎珞多为五彩斑斓的宝石串在一起,硕大华丽,而她手心中的这个都是素淡的银色不说,形状也偏小,其次则是因为璎珞作为女子饰品,男女相赠多为寄情,她可不认为许鹤沉会对自己有那方面的意思。 “许公子这是何意?” “你能做出供杀手用的护手和腕甲,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吗?” 许翎语气轻缓,仿佛只是在话闲。 江稚梧摸不准他的心思,只好先解释:“我以前读过些武器图志,便依凭图纸做了些小玩意儿,赠给许公子的手下,却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做的不好,我看他们也都没用过。” 她说完,却不知这事儿和面前的物件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许鹤沉是不满自己没有送给他吗? 江稚梧思忖着,又补道:“我也有给许公子备下礼物,只是给公子的礼最仔细,做的也颇为费神,还要再过几日才能送来,不过不知道许公子平日里用什么武器——” 她突然顿住。 杀手用的……武器……难道…… 她试探捏住那薄如蝉翼的一片,轻轻拨动,几不可闻的机扩轻响瞬时传来,原本叠成花状的银翅展开,形成了两轮相对的弯月,四角尖尖,原本挂在下面的玉簇被包在中间形成数个圆孔,状似鸳鸯钺,却又小了不少。 “这是……一把刀?” 江稚梧问。 在她手中,银色璎珞化成两轮相对的新月,也像初生鹿角,四尖九刃十三锋,全是开刃带血槽的刀口,可不就是一把刀,一把精致到不像刀的刀。 许翎:“不错。” 他捏起那把刀,指尖转动,刀刃也跟着旋转,掀起日光映在江稚梧脸上,投出细碎光斑。 许翎走到冰鉴旁,对着窖藏了一整个春夏的深冰轻轻一划,冰块随即裂成两块儿,再次以实际证明,这确实是一把刀。 这怎么可能?江稚梧暗自惊叹。 以前冬日里,她曾带着家丁到河中凿冰,想要做些猫猫狗狗的冰雕逗阿娘和爹爹开心,河冰深厚,四五个青壮家丁合力,刀斧锥锤全上才凿出一个破口,顺着这个破口又用锯子切了好半晌才得了半人大的一块儿冰。 冰冻的时间越长,冰层封得越死,简直比玉石还要难切。河冰尚且如此,何况这种冰窖中冻了至少半年 脖子痒 [] “蹭够了吗?” 许翎声线平直,不带温度。 江稚梧猛然抬头,如瀑布青丝跟着从许翎手上滑落,木槿叶沐洗过的发丝带起清淡的皂香味。 许翎看着自己的手,那上头似乎还残留着少女乌发的凉滑。 江稚梧跟着许翎的目光转动视线,也挪到对方掌心上,掌纹干净,骨节利落,颊边还余有这只手的触感,更加羞赧不堪。 “我、我是脖子痒。” 她后撤半步,为自证清白还特意抬手在颈侧揉了揉,只是她身体极容易留痕迹,才不过揉了两下,奶白色肌肤便瞬间显出两片粉嫩的红,格外引人遐想。 要是让些浪荡子看见了,势必以为她在蓄意勾引,不过,许翎此刻的注意力完全没在她颈侧——他盯着江稚梧的手腕,眉头几不可闻的皱了一下。 乌紫的瘀痕斑驳环绕,在那瘀痕的上头,一根红到发黑的绳结穿过玉戒,紧贴微肿的肌肤。 他神情闪过一瞬错愕,他方才根本没有用多大的力气。 太娇弱。 不过,世家女多是这种病歪歪的孱弱模样,不够趁手的刀,只能自己再多加打磨了,他很快说服了自己。 “收好你的刀,明日开始,我会教你如何用它。” —— 是日下午,江稚梧换了身儿更清爽的衣裳,继续同白娘在廊檐下练习。 暑日的天气实在热,午后尤甚,再来回走动的容易得热症,白娘便安排她练习静坐,什么下盘发力意守丹田的说了好一阵,然后留江稚梧在廊下坐着,白娘自己则往摇椅上一躺,美滋滋睡起了午觉。 妙槿原本陪在江稚梧身边给她扇风喂水,奈何白娘规定的静坐时间太长,蝉声又过于催眠,陪到中途妙槿也忍不住犯起瞌睡,找了两根廊檐柱相连坐凳楣子躺下,远远看着江稚梧静坐,看着看着双眼也渐渐合上睡着了。 江稚梧上午练了步,这会儿虽是坐着依旧双股酸软难耐,头也跟着昏昏了。 她只觉得今天确实格外困些,大概是因为今日没有了澄心堂乒乒乓乓的练功声音,院子也格外清净些,这才惹人疲懒。 对啊,难道花鸩他们已经出发了?想到这里,江稚梧来了精神。 他们是要去哪,又是去杀谁? 之前在书房门口,段不明提了一嘴南边,上次听到南边的地界……还是在药房时,抓药掌柜说,南边在打仗,打仗的双方是秦桑海和月氏部族。 难道是去大安南部和月氏部族的边线? 大安与月氏的边土之地青州,曾经是属于南晋王的地界,她也曾在地学风水记籍中看到过青州,是处瘴气横生,毒虫遍布的地方,最后一任南晋王本人就是死于虫毒。 青州地方虽险恶,却养出了月氏这么一支骁猛的部族,月氏人身量奇高,长手长脚,身姿灵巧,五官起伏凌厉,双目炯而有神,且眸子皆为灰绿色。 据说,数年前,先帝四处开疆拓土时,月氏曾有心归顺于大安,还送了不少族中美人给当时的皇宫贵戚,侯门世家们。 一开始先帝欣然接受了月氏的朝拜,和平共处了大半年的时间,但随着第一批月氏贡女与大安汉人的孩子出生,这份和平渐渐被打破,只因那些孩子生下来无一不是五官锐利,双眸灰绿,肖似月氏人,竟是一点汉人的样貌也无!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后来与月氏通婚的人越来越少,大安与月氏部族的关系也越来越岌岌可危。 眼下,虽然不知道眼下月氏是为了什么和大安开战,战况如何,不过于公于私,江稚梧都希望秦桑海能顺利凯旋,这样,她才能有机会亲手杀了他…… 她思绪飘远,一路从秦桑海又想到以前和秦青梦赏花踏春的日子,直到一道声音从天而降: “小五姐,在想什么?” 花鸩倒挂在廊檐上,歪斜的发束从头顶垂出。 “……”江稚梧心脏突跳,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虽然已经在此住了多日,但她还是时常被这些人神出鬼没的本事吓到。 “坐在外头不热吗,我让刘叔给你送点冰来?”花鸩继续问道。 江稚梧抚上心口,缓了口气,道:“你怎么在这,不是要去出任务吗?” “我?”花鸩翻身落地,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要留下看着你啊。” “看着我做什么?”江稚梧问。她又不会跑,有什么值得留下一个顶尖杀手来看的。 淡青色的影子一闪,花鸩已然来到江稚梧面前正对她坐下:“我也不知道,明明江南那事儿带上我会更稳当一些,但是主子非要我留下来看家。” 他人虽正了过来,头发却跟不上趟似的到处支棱,乱糟糟的样子看得江稚梧难受,她一面以手指随意帮他梳理了两下,一面又问道:“段不厌说的南边就是去江南?” 花鸩摇头:“不是,段不厌和段不明是去南边战场上,灵淙自个儿往江南去。” 江稚梧已经习惯了花鸩梳头时的不老实,松了松手中的头发继续问道:“战场……是和月氏部族?” 花鸩点头:“对,主子说要这场战事拖得太久于局势不利,要他们过去把这战事快点结束。” 江稚梧滞然,不知道是花鸩传话错了,还是许鹤沉过于自信,让他们去结束战事?两国累仇血战,数万泱泱大军对垒不下,岂是段不厌与段不明两个人能左右的。 尤其是他们俩一个脾气极差,另一个莽撞呆愣,怎么看也不像能成如此大事的样子。 许鹤沉锐利而冰凉的目光在江稚梧心中闪过,她又总觉得他不像会贸然托大的人,不免多问了两句:“怎么结束?” “擒贼先擒王,把带头的杀了不就结束了,这不是什么难事。” “麻烦的是灵淙那边,哎,主子怎么就不让灵淙带上我。” 青色衣袍的小儿郎以拳捶地,甚是遗憾自己被落下了。 擒贼先擒王? 江稚梧喃喃自语,表面没有多说什么,心底里却不认为南边战场能如花鸩所说的那般轻易结束。 她虽没有亲历过战事,但是对战争的绵长残酷颇有体会,甚至可以说,每一个大安人都对战事十分熟悉,只因自从先圣登基,到当今圣上执掌天下的近半个百年里,大安周边的战事就没有停过。 江稚梧记得,上次打仗是自己十岁那年。 那一年,是圣上登基的第五个年头,大安朝廷同南晋东齐两位异姓藩王打了足足十个月,从仲春到隆冬,京中兵马署的募兵令便没有停过,大安的国库吃紧了十个月,铁马税加收了两轮,所有士大夫以上的人家更是必须带头捐铁钱以示忠心,那也是她记忆中唯一的一年,爹娘没有给自己办贺岁礼,只以几道丰盛菜肴浅浅庆祝。 后来她从史书与茶馆先生口中了解到这场战事——二王平壤战。 当时,秦桑海带着手下的合纵连横,先是断了南晋和东齐运送粮草的要道,又趁天寒冻上了通河,率铁骑踏冰而过,将南晋与东齐分别包围成孤城,东齐王不忍心看民众饿死,自吊于城楼,向秦桑海投诚,而南晋王,带着满城百姓冲到城外与大安兵殊死一战。 最终,南晋与东齐二王皆死,秦桑海带兵收回东南地域逾数万里,掳掠的金银宝器更是无数,直把空瘪的国库都挤满了还放不下,圣上又另外辟了一座小荒山修建新库才算都收进囊中。 经此一战,秦桑海名声大噪,从将军直封太尉,手下的校尉也都成了卫将军。 南晋与东齐 竹叶香 [] “喜好……?” 方才还口若悬河的花鸩突然熄了声音,支支吾吾半天,也只说出了主子不喜欢毒日头这一条。 他撇撇嘴,似是懊恼接连被江稚梧问住,补道:“没办法,不能被人知道喜好。” 江稚梧失笑:“这也是雨霖舍的规矩?” “这是道上的规矩。” 花鸩解释道:“莫说我不知道,就是刘管事也未必清楚。” “道上的规矩?” 江稚梧喃喃,想了一会,杀手是搏命的行当,杀的人多了,想他们死的人自然也多,因此没有念想才不会被人抓住把柄,没有喜好就不会被人设计,许鹤沉平日里神龙不见首尾,想来藏得更深。 她本还想向刘管事打听,这下也打消了念头,既然这事儿犯了忌讳,挖空了心思去投其所好反而惹人怀疑,倒不如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是夜,西苑的烛光亮到了子时后。 灯下,江稚梧乌发披散于背后,不施粉黛的面颊素净。 黄豆粒大的烛火跳跃,她揉了揉酸胀的眼,一点点给手中物件收尾。 —— 翌日,江稚梧早早来到廊亭,她特地换了身儿带束腕的衣裙,利落而松弛,除开颈间挂着的乱玉,周身再无配饰。 亭下,原本光秃秃的石桌上面躺着一个抽绳小手袋,看料子是和她衣裙一样的浅蓝罗缎,里面鼓囊囊不知道放着什么东西。 石桌旁,江稚梧坐得端正,凝热的空气无风,她发丝不动,周身清浅的蓝色如一汪凝固的水。 左右等着也无事,她把乱玉摘下来放在手中,反复打开又收起,适应刀锋释放的速度。 锋刃旋转如蝴蝶振翅,新月般尖尖的四角刀刃倒映出好看的亮光,她左看右看,还是无法将这东西和杀人的利器联系在一起,倒是在银白刀身上看到一个玄黑色的影子。 袍角靛色鹤纹若隐若现,漆墨衣袂由蹀躞带收束在紧窄腰身,其上的金玉銙闪着冷光。 江稚梧手一抖,险些被刀刃割伤,她连忙收刀,回过头,正与许翎目光相对。 许翎神情清淡,静默看了她一眼,收伞踏入亭中。 还是晴天撑着伞,看来他当真怕热。 江稚梧看着大好的天光,又看了看那柄乌竹伞,打磨光亮的伞柄下吊穗朱红,适时吹来一阵风,吊穗便在他指尖摇晃,一如天边赤霞流散。 随着他的踏入,原本空阔的小亭蓦得有些挤,少女紧了紧神经,盯着对方摇曳的衣摆,等候他开口。 许翎步履轻快,找了片有阴凉的地方站定,先问了她一个问题:“可用这刀做过什么了?” 江稚梧一愣,摇摇头。 他双手环臂,松散往往亭柱上一靠,又问:“你觉得杀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江稚梧虽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自己这些问题,还是试探着答道:“……快?” 她看过些江湖话本,知道顶尖厉害的杀手或力大无穷,或敏捷无比,这两项相较,她觉得还是快更重要,否则空有蛮力,却连对方的衣角都够不到,岂不可笑,书中不也说吗: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还有就是……她看着许翎紧窄的腰身,这样颀长如玉的身姿,应当也是身法凌厉一派的吧。 “不对。” 许翎垂眼,长而直的睫毛向下倾斜,有种锋利感:“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藏。” 江稚梧看向许翎,点漆般的眸子写着不解:“藏……什么?”是藏着不要被官差发现吗?她以为,投靠到这官差都奈何不得的雨霖舍,已是藏得极好。 许翎没说话,微风扫过他脖颈后垂着的几缕乌发,也带起亭外成排的竹子沙沙作响,他随手捞了一把竹叶,踱步到江稚梧身边。 颀长身姿站定,他俯身,将少女笼在阴影中,抬臂,紧实的小臂在衣料下鼓出流畅弧度,捏着竹叶的手指微曲,堪堪停在少女莹白如玉的耳畔。 江稚梧鼻头轻皱,嗅到清新竹香,里头还带着竹叶刚被折断的汁液芬芳。 面如冠玉的脸贴的那样近、呼吸也那样澄净轻柔,一点也不像他表面看起来冷冰冰的样子。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对他突然的靠近有些不知所措。 若不是他手中擒的是片竹叶子,她都要以为他是要为自己簪花? 夏天的空气浓密而凝滞,江稚梧下意识屏起呼吸,不敢和许翎卷入同一片气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呼吸,只是打心底里觉得那样会让自己难以承受,就连睫毛也压低了,眼观鼻,鼻观心。 “为什么不看我?” 许翎看着她憋到发红的脸,声线低靡。 江稚梧心中怯怯,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听从他一点点上移,视线碰撞的瞬间便被那双比常人要浅淡许多的剔透眸子吸了进去,再也看不见周遭风景。 她仿佛听到一声哼笑,是许翎的声音,但又和他平时那么不一样,以至于她呆了一瞬,目光顺他鼻梁滑到唇上,企图分辨这一双薄唇里是否能吐露出那样磁性的声音。 许翎嘴角勾了勾,眼睛也跟着弯成好看的弧线,里头却不带什么温度,手中薄软的叶子霍然变得柔而韧,好似软刀,脱手而出的瞬间如浮光掠影。 下一刻,手臂粗的竹子应声而断,随之跌落的,还有一只染满鲜血的鸽子和嘶叫的狸奴。 江稚梧这才如惊梦初醒,骇然提起裙摆闪躲。 她身后,灰肥鸽子被竹叶扎了个对穿,哼也没哼一声便死了,狸奴被伤了前腿又从高处跌落,犬齿旁渗出血。 淋漓的血水映衬竹叶格外碧绿,空气漂浮起淡淡腥味,断了腿的狸奴凄惨呜咽着。 许翎仿若没看到没听到,他直起身,退回到亭柱边随意站着,又恢复那副冷漠的、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悠悠开口:“现在可明白了?” 江稚梧捂着乱蹦的心脏,回味方才的一切。 歇在竹枝上鸽子,伺机捕猎的狸奴,悄然出招的许翎,还有被裹挟其中却浑然不查的她。 她迟钝点头,试探道:“藏杀意?” 许翎轻哼了一声表示认同 不舍得 [] 江稚梧孤身站在小亭内,静默地,低头看着手中丝帕愣神。 绉纱叠成软软的小方块,琼色带碧的一只白鹤刺绣安静躺在上头。 因看他多穿深色衣物,她特地选了墨色绉纱,薄于云轻似雾,吸水易干,最适合做汗帕。至于那上头的白鹤,则是着意取了他的名字,又暗合鹤骨仙姿的好词意。 不喜欢么…… 这还是她头一遭被人如此干脆的拒绝。 无言攥了攥拳,她将丝帕重新收了起来,心中又对他好奇许多。 适才的一幕幕在脑海回闪,微风,竹香,暧昧的身姿,突然凑近的漂亮五官,假意引诱已经如此撩人,若是他真的爱上某人该是何种深情脉脉? 还有那修长灵巧的手,锋刃寒凉的刀,让人心甘情愿做其下的一缕亡魂。 空气中,血腥味再次占了上风。 江稚梧忽然抬头,提起裙裾向外跑去。 草地上唯余一滩刺目血迹。 去哪了? 江稚梧顺着血水滴答痕迹一路寻找,终于在距离亭子三丈远的细泉水旁看见那个摔断了腿的狸奴——旁边还躺着早已咽气的灰鸽子。 正依靠泉边石头舔舐伤口的狸奴也发现了她,警醒起身,衔起鸽子挪蹭着往旁边躲,纵使断腿伤口处的皮肉被磨得翻了过去,也一副不知疼的样子。 江稚梧迈出半步,那狸奴立刻皱起花灰的鼻子,尾巴炸成蓬松一束,对她发出哧哧的危胁声,却因为失血虚弱,声音并不可怖,反而充斥着脆弱可怜之感。 也算是因她而起的无妄之灾,江稚梧想了想,小心翼翼靠近。 狸奴腿伤的厉害,磨了半天也才蹭出不过一个身位的距离,它仿佛知道躲不过去,在江稚梧影子投射到它身上的同时,猛然地下头,三五口呜咽地把鸽子吞下肚,接着回过还沾着鸽羽的小脸对准蓝色衣衫的少女,一副悉听尊便的倔强模样。 “可怜的小东西,倒是聪明,知道不能做饿死鬼。” 江稚梧摸出乱玉,想起许鹤沉的那句‘你可曾用它做过什么’,刀锋一闪,“刺啦”从衣袖里侧撕扯下来洁白的一片。 雪缎裹上狸奴毛血泥泞的身子,手中温热的小家伙明显哆嗦了一下,便更加放轻柔了动作,仔细地安抚着。 仿佛是感受她没有恶意,狸奴呜咽着喵呜了一声,从雪缎下露出小脸,机警的竖线眼仁儿化成滚圆的淡绿色,玻璃球般转动着。 江稚梧当即又怜又爱,便就这么抱着狸奴,先回了西苑。 —— 很快,整个西苑都知道了,江稚梧收养了一只狸奴的事儿。 “脏兮兮的小家伙,等伤好了再给你好好洗个澡。” 妙槿紧紧贴着木夹板剪断纱布,红色花布条麻利缠两圈后打了个死结,拍了拍狸奴的脑袋:“遇着我家姑娘也算你命好。” 狸奴被拍得头一点一点,懵懂中带着认可的意思。 白娘凑近了,以绢子隔着,挑起狸奴的下巴:“小畜生,擦干净了脸还挺可人儿。” 狸奴缩了缩脖子,还是有些怕。 “确实,” 妙槿也道:“它虽独自在外头野着,但是脸盘身子却滚圆,方才我摸着都是实打实的肉,想来是个馋嘴货,加上一双通碧的眸子又大又圆,是可爱。” 江稚梧又给小狸奴喂了些水,思忖道:“既决定养着它,我要不要和刘管事说一声?” “雨霖舍家大业大,难道还容不下一只小畜生?”花鸩踏了进来。 狸奴瞬间紧张了起来,瑟瑟着往江稚梧怀里钻。 花鸩见状,怀了几分故意地走到江稚梧跟前,声音有些悻悻:“就为这么个巴掌大的狸奴,让妙槿和我要了那么多药粉?现在止血的药粉可是真的比金粉还贵,我前两天手砸伤了都没给自己用,你们倒是舍得。” 江稚梧以手挡在狸奴眼前,为它隔开花鸩:“按你之前说的,等段不厌和段不明事成回来,药价自然就下来了。” 说罢掐了掐花鸩的脸:“你少吓唬人。” 花鸩睁大了眼睛,捂着脸后撤半步,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捏他的脸! 江稚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也有些惊讶,方才的瞬间她竟把花鸩当做一个普通孩子来逗弄了。 “小五姐心情很好?”想到昨日江稚梧还为今天要和主子学习而苦恼不已,花鸩眼睛一转,笑开了花:“我就说主子很好相处的吧!” 她心情很好吗? 江稚梧把狸奴抱回房中,看着在软垫上盘成一团舔毛的狸奴摇了摇头,她不过是捡了只小可怜,狸奴抱起来软软的,她也就不小心跟着放松了神经,跟许鹤沉可没有关系。 想到这里,她赶忙到书桌前抽出笔墨纸砚,将许鹤沉为她展示的一招招一式式凭借着记忆画了下来。 先是在指尖环绕,再以掌心推托,随后又接了一个什么,最后便是以五指握紧了,向前刺。 接了一个什么呢? 当时有一扇风扑到了她脸上,如手掌轻抚,让她有瞬间头脑放空,此刻再挖空了记忆,也想不起那一下是如何衔接的,思来想去,只得放弃,纠结是否应该找许鹤沉问问,犹犹豫豫间,却在宣纸上看到一只不知何时画成的手,颜筋柳骨,修长干净。 她心头一颤,立刻晃了晃脑袋,撕下宣纸匆匆跑到到烛台前,正要放上去烧了,又觉得那只手实在好看,不舍得其付之一炬,纠结了几息后,索性将纸反复对折,同被拒的丝帕一起收在了手袋中。 至于那被遗忘的一式,江稚梧让自己不要再多想了,说不定练着练着,那招式便能连起来呢,这世上总有些事需要摸着石头过河,十日后许鹤沉还要验收,她得赶紧练习才是。 暗自下定了决心,她决定现在就出去找个僻静地方试试刀。路妆台时她下意识朝窗子望了一眼,对面楼阁窗前依旧立着那扇叠翠鎏金的屏风,即使是远观也能分辨出其上精美的画作和不菲的用料。 只一眼后,江稚梧快速收回视线,生怕其后人过于敏锐的神经会察觉到自己的窥视。 屏风后,许翎正拿着一封信仔细读着,眉头深蹙。 侯在一旁的刘管事以为他眼睛不舒服,道:“少主,可要老奴来读信?” 许翎摆手,把信放在烛台上烧了:“边关在打仗,姓晏的还有功夫在京城修建跑马场,司空那群饭桶竟然真的在半个月内给他建出来了一座近百亩的马场,开土,修漕,买马,一笔笔都是费用,当初要修通关栈道司空哭着喊着说没钱,这会儿能掏出银子了。” 刘管事垂眼道:“他是天子,自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仰仗他爹罢了,不然,他也配?” 许翎一声嗤笑,摇摇头,没有再多言,掸了掸飘落在袖子上的纸灰:“姓晏的邀我十日后到城南的跑马场 17. 对不起 [] 转眼到了十日。 江稚梧又换上了那身蓝色束袖裙装,坐在凉亭下。 她今日比上次多出了些一回生二回熟的勇气,不再那么惴惴不安,甚至有闲心捡起一节断竹,安静的刻着。 刻刀翻飞,竹香四溢,不一会,滚圆的竹节被削成栩栩如生的仙鹤形状,她又掐了一把竹叶,插在上头做尾羽。 江稚梧把竹鹤托于掌心,抬起头,对着天光仔细勾勒羽毛的细节,正到专心致志时,余光蓦得扫见一个身影正朝她这儿走来。 她心头一慌,不由地往背后藏。 匆忙间,她仿佛看见一道青蓝色的风,紧接着手腕便多了一层禁锢,本能地扣紧了五指,然而在手中物件已被人横刀夺走。 空落落的手指一点点蜷缩起来,江稚梧抬眼看着面前男子。 肤色虽苍白,但是胸膛蓬勃有力,筋脉鼓胀,没有丝毫的病弱,一身青蓝锦缎的束袖长袍干净利落,面料光泽耀眼,越发衬得他身姿如玉。 想起花鸩曾描述许鹤沉一身月色泽袍,如同一道清光破空而出,好似天神,当时她只觉得是花鸩夸张,这会儿才是真信了,又多看了两眼,片刻后才低声道了句:“许公子。” 许翎捏着竹鹤,随意瞥了一眼:“为何要藏?” 江稚梧垂下眼帘,解释道:“刻着玩儿的,公子不会喜欢,还给我吧。” 她之前费尽功夫绣的白鹤,许翎看都没看,这种随手刻玩的小木雕想来更入不得他眼。 许翎不置可否,将竹鹤抛回江稚梧怀中,示意她直接开始今日的正题:“等下我有事要出门一趟,便直接交你下一式,把刀给我。” 江稚梧取下乱玉交予许翎,心中暗道难怪穿得如此不同以往,原来是有约要赴。 从前参加京中大族的宴席诗会,她也曾见到那些公子哥们的扮相,轻裘缓带,玉佩琼琚,各个矜贵耀目,今日许翎这身青蓝雁装通体捻了金银丝线,腰间躞蹀换了稍稍宽封的皮子,金玉扣也更大些,下头松松左右各缀了一个翡翠鎏金玉环,比之那些贵公子们矜贵有余,更添三分纨绔三分颓靡。 她秀俏眉头几不可查的蹙了蹙——明明是行事低调沉稳,手段高明干脆的人,穿在这样的一身花花公子的扮相里应当很难受。 觉察到她打量的目光,许翎停了动作,沉着脸道:“若是没心思学,我也可以不教。” 开小差被抓个正着,江稚梧脸立马红到了脖子,频频摇头。 许翎这才继续下去。 江稚梧再不敢马虎,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男人的动作。 “上次教你的是守,这回是攻,对你来说,攻比守重要。” 许翎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面色依旧冷着。 江稚梧抿着唇羞于说话,只轻轻点头。 比上次更凛厉的动作,更精细的招式,她看得眼花缭乱,头也昏昏,不禁于心中感叹,杀人不过脖子上给一刀的事,为什么要做的这么深奥复杂。 仿佛洞悉她心中所想似的,许翎手上动作放慢了,缓声道:“你要学杀人,就不能只是学杀人,你要学怎么刺入喉管不至被颈骨卡住刃,怎样血才不会溅到自己,如何让人直到血流干了也说不出话,更重要的是,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是你做下的。” 江稚梧看得认真,听得仔细,虽半懂不懂,倒也明白了三分意思,准备先囫囵吞下后再自己好好消化。 而默记之余,她视线总不受控制的往那人手上去落,指节修长,掌心有薄茧子,掌纹干净,顺着手向下,能看到腕袖内衬的好料子莹润泛光,再往里就是不可知的黑暗了。 她默默收了目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而许翎手上寸劲儿一收,停了下来。 江稚梧睫毛颤了颤,回神迎上他那双浅色的眼睛:“结束了?” 许翎点头,将乱玉放到桌上,便要离开。 神使鬼差的,江稚梧嘴巴先于脑子,说了句:“许公子要不要看看我上一式练得如何?” 许翎闻声,抬手遮阳的动作一顿,回身望向她。 江稚梧这才注意到他今日没有撑伞,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觉得他阳光下的眉眼格外清亮,有种不同于他沉静性格的少年气。 她垂下眼睫躲闪男人的目光:“我想着如过上一式没学好,下一式岂不是也不能完全领会,因此想请公子过目。” 许翎的目光依旧驻足于她的脸,声线淡薄,有种无所谓的漠然:“随你。” “我会很快,不会耽误公子的时间。”江稚梧补道。 “不急。” 许翎道。 江稚梧深深舒了一口气,把乱玉握在手中,她手指上磨红之处有些微肿了,磕碰到的地方还有青黄的斑,她擦了些粉去遮盖,不过还是有几处颜色投了出来。放在以往,她说不定会哭着和爹娘撒娇手指疼,现在却无知无觉一般,紧紧攥住玉簇形成的圆环,开始展示她这些天苦练的成果。 许翎依靠在小亭入口的漆红柱子,目光疏淡,同穿梭于竹叶间隙的天光一起倾洒在少女的脸上,她纤长的睫毛在眼睑铺了一层浅粉色阴影,这层阴影偶尔会被刀刃掀起的亮光打散,点漆眸子跟着映出一闪而过的光,如碎星落潭。 许翎垂眸,视线随之来到江稚梧的手上,与那晚的拙稚相比,少女此刻的动作流畅了不少,偶有一两下也能鼓动出猎猎之势,原本葱削般纤纤的五指这会儿像吹了气的小胡萝卜,指缝间指背上留着不同程度的伤痕。 倒是能狠下心对自己…… 感受到许翎审视的目光,江稚梧不禁加快了手上动作,刀刃翻出残影,比她之前的任何一次练习都要行云流水。 指尖汗水涔涔,引起伤口一阵蛰痛,然而她只稍稍一闪神,手上节律便乱了,偏偏又到了她忘记动作蒙混过关的那处,她手腕一撇,慌张的手指打结,薄如叶的刀刃顷刻间回旋出无数冷光,在她手上划出一道血口,又继续向下切割! 江稚梧吃痛一声,脸色瞬间煞白——以乱玉的锋利,这一下不知道会削掉她几根指头。 要是她没了手,还能杀秦太尉吗?许鹤沉还会需要她和她做交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