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雀》 1. 倪雀 [] “嘎吱”一声,屋外的木门传来被人推开的动静。 倪保昌踉跄的脚步声和不满的埋怨声同时响起:“黑咕隆咚的,连个灯都不开,不知道老子在外面还没回吗?” 房间里,趴在床沿专注写作业的倪雀听到声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起身,把台灯关了、插线拔了,然后摸着黑将卷子一卷,和笔一起塞进书包里。 倪雀往床上一倒,本想装睡,但房间门被倪保昌拍得砰砰作响:“倪雀?开门!我知道你还没睡,我刚从门缝里看着你房间的光了!” 倪雀微微抿了下唇,只好起来,轻轻踢开床脚的小凳子,拉了下房间的灯绳,白炽灯亮起,她把台灯悄悄放回柜子里,这才走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一股熏人的酒气扑面而来。 倪雀还没来得及说话,倪保昌将她往边上一拨,视线朝里望去。 倪雀的房间又小又破,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只小凳子,原本还有个书桌,被倪保昌当柴劈了扔灶膛里烧了。 房间一眼望尽,倪保昌没瞧出什么端倪,索性走了进去。 他摇摇晃晃地停在那只巴掌大、齐踝高的小凳子前,扶着床沿蹲下身,摊开手,掌心贴上去,用手掌感知着那小凳子的温度。 倪雀站在房门口,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倪保昌那低于人类平均值的智商,在酒精激发下,居然能拔高一些。倪雀麻木又不安地如是想。 果然,倪保昌感知出了那凳子上的温度,下一秒,这凳子就被砸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响,本就脆弱的凳子霎时四分五裂。 倪保昌摔了凳子不够,又去翻她的书包,把里面的书、本子、卷子一通倒了出来,抓过一本撕一本,抓过一张撕一张,边撕边愤怒地给出他但凡醉酒十有八九就会冲倪雀提出的警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用不着学习,等你这初中读完,打几年工给老子赚点钱就去嫁人。你读书有个屁用啊,老子是不会花钱供你的!” 看着他那副凶煞又暴躁的样子,倪雀心有畏惧的同时又习以为常。 她早已在从小到大无数次的历史经验中,总结出了这番情形下应付倪保昌的最好的方法。 她如果顶嘴,或是试图讲理,或多或少会被打;她倘若沉默或无声对抗,倪保昌的酒疯可能会撒到酒醒为止。 顺从是唯一解。 这回也是一样,倪雀看着被撕得稀烂的、散得一地都是的纸屑,心中拧了拧,权宜道:“爸爸我知道,我就是应付下明天要交的作业,不交老师该来家访了。” 倪保昌最烦应付学校那些老师了。 他之前因为醉酒把倪雀打出过明显的外伤,老师因此上门做过家访,那唠里唠叨没完没了的说教劲,能把人烦死。 倪保昌听到家访这两个字就头疼,把手里还抓着的一本书往床上一甩,浑浊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倪雀:“你最好是。” 他骂骂咧咧了几句,颠三倒四地出了房间,回自己屋去了。 第二天一早,倪保昌一如既往地断了片,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说什么、干什么了,他起来的时候,倪雀已经把饭做好、也吃完了,老太太坐在饭桌前,嘟嘟囔囔地抱怨倪雀这粥煮得不够烂,费她牙口。 倪雀没说话,从房间里背了书包出来,正要出门,倪保昌从桌上抓了个菜包子,咬了一口,朝着门口的方向叮嘱了句:“放学了就回来,别在学校磨叽,家里羊还等着你放呢,饿死一头你半年不吃饭都不够我回本的。” 清醒状态下的倪保昌没醉酒时那么可怕,倪雀自然没昨晚那么顺从了,但以她在这个家的地位,她也不会贸然顶嘴。倪雀把掉到胳膊上的书包带子往上拽了拽,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倪雀家住山村里,她每天单程去往镇上中学有十几公里的路,途经一段山路、一座吊桥,过了桥,剩下的就是两年前乡镇政府合资新修的水泥路。到了水泥路段,搭便车就比较方便了。 为了节约时间,也为了省钱,倪雀会在保持着对外人足够警惕的情况下,动点嘴皮子,搭上去往镇上的顺风车。 鉴于李清涟从小耳提面命的教育,封闭式的四个轮子的车,倪雀是不会搭的,她一般只坐板车、自行车、车厢大敞的三轮车这些。 今天搭的是辆牛车,比平时慢了些,单程超过了一小时,到学校时,早八点已过,班上正在上语文课。 倪雀今年读初三,还有三个多月就中考。 她所在的这所中学,是青螺镇仅有的一所中学,学校里只有初中部,没有高中部。中考过后,考过一定分数线,可以去到县里的高中。分数过分突出的,会被市里的重点高中挖去。 倪雀的成绩在年级里是断崖式的拔尖,她当下最大的目标就是中考结束后能顺利去到市里的高中,到时候她可以住校,离那个危险的家远点。 但她其实不太有把握。她的成绩在学校里固然不错,可受限于学校的生源,她没有参照物,无法比对真正优秀的同龄人,也就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水平究竟如何。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可探寻范围内,拼命地学习。 倪雀很认真地听完了这节语文课。 现在给他们上课的这个语文老师很不错。 语文老师叫林杳,半个月前,刚开学没几天,一批来自省师范大三的学生被大巴送到他们学校,开始了为期一学期的顶岗实习,林杳就是其中之一。 又因为他们原本的班主任一周前开始休产假,刚实习没多久就展现出耀眼的教学技能和管理水平的林杳临时被提成了他们班的代班班主任。 倪雀很喜欢林杳,相比之前的语文老师照本宣科的教学方式,林杳善于归纳总结,每堂课都言之有物,还会教授他们很多课本以外的知识。这对于知识获取途径相对单一的倪雀来说,太过珍贵难得。 倪雀甚至为自己迟到的那五分钟感到懊恼。 下了课,同桌提醒她,早上上课之前,他们把老师布置的要写的数学和物理卷子交上去了,就差她的了。 倪雀“哦”了声,想到自己的卷子被倪保昌撕得稀烂,心里很是郁闷。 她从抽屉里拿出书包,从里抽出两张用透明胶带拼接、粘贴过的卷子,起身去了办公室。 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大开间,办公桌蜂窝似的排列着,全年级的老师都挤在这里。 学生们一下课就跟囚犯被释放一样亢奋哄闹,课间的老师们,尤其是那群年轻的实习老师,其实也不遑多让。倪雀走到门口,就听到办公室里老师们聊得火热的声音。 有讨论教学方法的,有谈及班上学生的,有唠家常的,有聊娱乐八卦的。 她敲了敲门,有朝向性地喊了句“老师”,林杳坐在比较靠门的位置,一眼就看见了她:“哎,倪雀,进来吧。” “林老师,我来交卷子。” 她说这话时,林杳的视线也落在了她手中的卷子上:“这怎么回事?” 林杳第一反应是她被人欺负了,立马严肃起来:“谁撕的?” 倪雀看办公室里大半的人都朝她看过来,有些脸热,随口诌了个谎:“村里野猫抓坏的,不过应该不影响批卷,我都粘好了。” 林杳皱眉,显然不信:“猫?猫能抓成这样?” “林老师我先把卷子交了吧。” “行。” 倪雀把两张卷子分别交给了物理和数学老师,还都用同样的理由应付了过去,俩老师也没深究。 她回过身来,见林杳背靠工位,一副等着她过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正纠结要怎么说才能增强自己刚才那个拙劣谎言的可信度。 这时,和林杳同批过来的教美术的实习老师冯子业,拿着一袋全麦面包,嘴里叼着牛奶吸管就进来了。 见林杳脸上一副郁色,他咽下嘴 2. 初见 [] 倪雀有一本很重要的辅导书被倪保昌撕坏了,她早上起床粘了半天也没粘好,索性放弃了,想着有空去县里再买一本。而且她买的课外卷子也都做完了,没题刷了让她没安全感,倪雀迫切地需要新题库填充她的大脑。 林杳、冯子业问她去县城要干什么,她只回答了后者。 林杳又说:“你要买什么卷子,让冯老师给你带好了。” 倪雀轻轻摇头:“市面上好多卷子我都做过了,要买什么我得自己找。” 冯子业在旁边啧啧称赞:“不愧是咱青螺镇中学的断层学霸。” 倪雀眨了眨眼。 林杳还是有些犹豫。 倪雀看出了她的担心,保证道:“林老师,从我们村,到镇上,再到县城,我都很熟的,以前去县里,也都是我一个人。而且我会跟着冯老师,不会乱跑的。” 对于冯子业来说,也就带个小尾巴的事,他倒是无所谓,而林杳,不管怎么说,作为代班班主任,学生的安危,她是要负责的。 冯子业说:“倪雀挺懂事的,再说了我多靠谱啊,人我带出去的,肯定全须全尾地给带回来。” * 林杳和年级主任说了声,主任非常通融。上午最后一节课上完,倪雀就跟着冯子业在街上拦了辆电动三轮,往县城去了。 倪雀背了个书包,一坐到车厢里她就从书包里摸出单词本来,开始默背单词。 刚准备点开手机打游戏的冯子业被她惊到,一个“靠”字差点脱口而出,硬憋了回去,只吐出一句:“这么努力啊?” 倪雀从单词本上抬了下头,又垂下:“马上要中考了,我想考好。” “你肯定能考好,我在办公室可是听说了,你除了语文,每次考试几乎门门满分。”冯子业往车座一靠,不禁感慨,“我当年要是有你这么用功,我能考上央美吧。” 冯子业说着,脑海中浮现出林杳的脸,脸上也露出笑:“不过也不可惜,省师大也挺好的,爱情这东西,可不是什么地方都能遇到的。” 倪雀再次抬起了头,眼睛微微睁大看向他,显出几分茫然。 冯子业被她的表情逗乐了:“小学霸,背你的单词吧,你还小,爱情这玩意,离你还远呢。” 四十分钟后,他们到了县城,又过了十分钟,电动三轮停在了火车站前。 倪雀率先下了车,冯子业从车厢里出来,在原地蹦了两下,松松筋骨:“这车太小了,窝得小爷腿都酸了。” 倪雀下车后,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抬头看着车站的站标。 李清涟离开后,这些年她好几次来到这里,想象着有朝一日,她也要从这里离开,去到更远的地方。 “嘛呢小学霸,走了。”冯子业见她愣在原地,回头催促。 倪雀回过神,跟着他往出站口的方向走。 两人走着,冯子业拨了个电话出去,接通后,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到了,你出来就能看到我了……人群中最帅的那一个……那是,快点啊,小爷我过时不候。” 等了三分钟,或者五分钟,倪雀看见冯子业激动地挥起了手,她朝着冯子业的视线看过去,一个戴着墨镜、穿着牛仔外套的年轻男人拉着行李箱,正在刷身份证过出站的闸机。 刷完,男人抬手也朝这边挥了挥。 从对方微提的嘴角,倪雀看得出来,那人也是笑着的。 没一会儿,两方人在中间路段汇合。 冯子业和江既迟用力地抱了一下,松开后,冯子业捶了下江既迟的肩:“咱俩有两年多没见了吧,想死兄弟我了!” “我去,你轻点啊。”江既迟揉了下被捶的肩,嘴角却是扬得更高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上次回来还是前年过年的事了。” “你小子还是这么帅,不,好像更帅了。” “你倒是没怎么变。” “夸我下会死啊!”冯子业又捶了他一下,人却是笑着的,“话说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半个月吧,先在这儿采一组声样,最后几天回北阑,回去陪陪我爸妈。尤其是我爸,他现在……”江既迟说到一半,顿住,头微微一偏,抬手往下拨了拨墨镜,露出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这怎么还立着个活桩呢?” 倪雀就站在冯子业侧后方,不声不响的。江既迟一开始还以为她和冯子业一样,是来这儿接什么人的。 方才视线无意间落在她校服的校徽图案上,看清上面的“青螺镇中学”几个字,才意识到冯子业可能还捎了个小同学过来。 “妹妹,你跟他一块儿的?” 冯子业见到太久没见的好兄弟,一时得意忘形,把带来的小尾巴都差点忘了。他忙解释,顺便相互介绍了下:“我一个学生,叫倪雀,她要来县里买卷子,我正好过来接你,顺路捎上她。小学霸,这我初高中同学,江既迟。” 冯子业说话时,江既迟把挂在鼻子上方的墨镜摘了下来,露出完完整整的、带着笑意的一张脸。 倪雀一时间愣住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她头一次发现,原来有人的外貌能给人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 她的大脑,不对,应该说是她的眼睛,像拍照时自动开启了人像模式的手机,除镜头里的主体外,背景都已虚化。 眼前这个男人,俨然就是那个镜头里的主体。 她发着愣的工夫,江既迟开了口:“江水的江,既然的既,迟到的迟。你呢,哪两个字?” 江既迟说话时,微微弓腰,朝她的方向略倾,那双柳叶一样的眼睛弯出温柔的弧度,倪雀甚至在里面看见了自己僵硬的倒影。 出走的魂魄渐渐归位,倪雀听见自己小声说:“人兒倪,麻雀的雀。” “倪、雀,”江既迟重复了一遍,咂摸着,“名字好听,写出来应该也会很好看。” 倪雀感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以前也有人说过她名字好听来着,但她还是第一次被夸名字写出来会很好看。 她……她该接什么话呢? 要说谢谢吗?但是不是要谦虚点,可被夸名字有什么好谦虚的。 倪雀头一回在这种事情上纠结。 啊,她到底要说什么呀?! 这时,冯子业招呼道:“走吧走吧我们先吃饭去,我都要饿死了!” 倪雀觉得冯老师就是她的救世主,早上同意让她蹭车,这会儿又解救她于心脏疯狂跳动的水火中。 冯老师身上简直散发着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的灿烂光辉。 冯子业拿出手机,点进大众点评搜索美食,同时问:“小学霸,你算是本地人吧,你知道这县城有什么好吃的餐厅吗?给推荐推荐。” 倪雀没来由有点羞愧:“冯老师,我没在县城吃过饭,我……不太清楚。” 她家住小山村,离县城几十公里,她虽然来过县城,但从没进过哪家店吃饭。不过这和距离远不远关系倒不大,主要还是因为没钱。 “哦,这样,没事,那 3. 代课 [] “噗——!”冯子业半杯水刚进嘴,一下全喷了出来。 好在这桌子呈圆形,三人分坐三侧,再加上倪雀和江既迟都往后闪避得及时,两人没被殃及。 冯子业喷完,觉得自己在学生面前的形象跌忒惨,一时间都忘了倪雀刚才有多语出惊人。 倪雀反应飞快地从桌上抽了张纸巾递给他,同时莫名有些心虚地瞥了江既迟一眼。江既迟手背抵着唇在笑,眸光对上倪雀的,他轻轻地挑了挑眉。 倪雀耳根一热,讪讪地低下了头。 吃完饭,三人去了县城最大的新华书店。 倪雀直奔教辅区。 来都来了,江既迟和冯子业也挑起了书,江既迟挑的都是专业相关,冯子业拿了几本画集和绘本。 倪雀很缺钱,李清涟走前虽然给她留了一笔钱,但她以后读书要花钱的地方太多,她必须省。她不敢大手笔,平时的花销几乎都用在了买书买卷子上,她还会比对再比对,确保买的每一本书每一张卷子对当下的自己必须具备有效价值。 最后,她拿了两套卷子和一本资料书,直起身准备下楼的时候,发现冯子业和江既迟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等她。 倪雀快步走过去,有些局促地抱歉道:“对不起让你们等我这么久。” 冯子业无所谓道:“我下午没课有的是时间,你这个小学霸又享有特权,再晚点回也没事。” 江既迟的视线在她挑的书和卷子上逗留了几秒,意外道:“小倪雀,你左手这套卷子全是压轴题训练,对你们来说超纲了。” 倪雀对自己“断崖式学霸”这个标签从未有过明显的优越感,相反她是一个对自己的学习情况保有很强敏锐度的人,这种敏锐度让她从来不敢松懈,更不敢骄傲自满。江既迟这么说,她免不了为自己会做这类超纲题而感到有些暗暗的窃喜,但并不会得意忘形。 倪雀抬头看着江既迟:“我就是练一练,实在不会的,我最后会看答案解析的。” “要是答案也看不懂呢?” “那我就多看几遍。” 倪雀这话接得在江既迟意料之外,他“嗯?”了声。 倪雀小声道:“我们老师也不太会。” 江既迟和冯子业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冯子业“唉哟”一声:“给我们小学霸厉害坏了。” 江既迟也说:“真厉害。” 一个是并无恶意的调侃,一个是真心夸赞,倪雀听着,心里飘飘的,很高兴。 三人走到楼下的收银处,江既迟把买的书递给收银的店员,冯子业也把自己挑的书放在了台面上。 倪雀等着他们付完后自己再结账,江既迟却朝她伸出了手。 倪雀有点愣,江既迟直接把她手里的书和卷子抽走了:“发什么呆呢。” 手中一空,倪雀下意识地去夺自己的东西:“我自己来。” “你来什么来?”江既迟用卷子拍了下她的脑袋。 江既迟的动作很轻,卷子撤离的速度也很快,倪雀却有点像是被拍懵了。 就……就好像江既迟刚才是用手轻轻拍了她的脑袋一下。 那端,店员扫完了所有书封底部的条码,说了个最终金额,问:“扫码还是现金?” “扫码。” 很快,微信收款到账的语音提示响起。 倪雀有些尴尬,她看了冯子业一眼,对于江既迟付钱这件事,冯子业看起来没有任何负担,似乎非常理所当然、不值一提。 他们本来就是发小,再者中午吃饭是冯子业结的帐,他和江既迟之间起码是有来有往的。可是自己……蹭顿饭也就罢了,但买书买卷子,完全是她自己的事,让江既迟替自己买单,尤其是她和江既迟认识才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她实在是无法接受得心安理得。 往书店外走的时候,倪雀走到江既迟那一侧,要开口时,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称呼他。 叫名字?她都叫冯子业老师了,而江既迟是冯子业发小,她叫他名字的话,会不会显得自己不够尊重他? 难道叫江老师?可江既迟也不是她老师啊,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地有点排斥这个太具戒律属性的称谓。 她就纠结了这么会儿,就没找着机会开口了。江既迟和冯子业一直在说话,聊天的内容又回归到了先前那种比较专业深入的话题,江既迟建议冯子业业余可以学学AI绘图,说是技多不压身,冯子业一脸不屑,对此嘴炮了半个小时。 之后他们打车回了青螺镇,江既迟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外加高铁、火车,已经非常累了,冯子业早就帮忙在镇上给他订好了宾馆。 把人送到宾馆后,江既迟要好好休息一阵顺便倒时差,冯子业则带着倪雀回学校。 回去的路上,倪雀捧着手里的书和卷子,她看了眼封底的标价,书店的教辅售价统一八五折,这两套卷子一本书加起来一共是117块多。 她从书包里拿出来120块钱,给到冯子业,问他能不能帮忙转交给江既迟。 江既迟既然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肯定和冯子业还会经常见面,让冯子业帮忙转交是最合适的。 可是当她说出口后,她心里有个声音希望冯子业能拒绝这件事。不是她不想还钱,而是她想,在冯子业拒绝后,她就有了个能自己去还钱的理由。这样,她就有机会能再见到江既迟。 果然,她说完后,冯子业并没有收她递过去的现金,甚至为了打消她给钱的念头,当作丢难题似的丢出一句:“这钱我是不会替他收的,要还你自己还。” 这话正中倪雀下怀,倪雀故作为难地“哦”了一声,内心却很雀跃。 这天下午一放学,倪雀第一个冲出教室。 青螺镇太小,拢共两条主干道。镇上所有的建筑、店面什么的,基本都以这两条呈十字形交错的主干道为中心排布坐落着。 冯子业给江既迟订的是镇上最好的一家宾馆,距离他们学校稍微有点远,但这个镇都这么小了,再远也远不到哪儿去。倪雀跑跑走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的时间,就到了那家宾馆门口。 之前江既迟和冯子业道别的时候,只约了明天再见,没有约今晚,说明江既迟今天的晚饭得自己解决,而他们镇上又没有外卖服务,所以江既迟肯定得出来觅食。 倪雀这么想着,蹲在宾馆外面的马路牙子上,等了起来。 这么干等着太浪费时间,她又拿出了单词本开始 4.画画 [] 江既迟话音一落,班上又闹哄哄起来。 有个女孩子眼睛亮晶晶地问:“江老师,你是哪冒出来的呀?” “对啊对啊,这批实习老师里之前没有你啊。” 江既迟把粉笔放下,说:“我是你们冯老师的朋友,来这采风。他家里临时有点事,周日才能回来,今天下午的课我代他上。你们年级主任也知道这事。” “三班下节也是美术课,你一会儿也要去给他们上吗?” “是啊。” “江老师你长得好帅啊,比冯老师还好看!” “谢谢。” 有个大胆的女生说:“不想你给三班上课,想把这么帅的老师金屋藏娇。” 倪雀立马扭头看向这句话的声源,是他们班特别外向的一个女孩子。倪雀心里顿时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有种自己发现的宝藏被别人也盯上了的错觉。 她看回讲台的方向,见江既迟笑笑,一边开电脑连接投影,一边说:“同学们,咱们闲聊到此结束,该正式上课了,好吧?” 一个男生问:“江老师,你也是学美术的吗?你会画画吗?” 江既迟这时已经把黑板半边的投影放了下来,并打开了电脑,他说:“我不是学美术的,也不会画画。” “那你给我们上课你教什么呀?” 倪雀却隐隐有所感知,想到前两天江既迟和冯子业聊的话题内容,大概会和那什么AI有关。 江既迟说:“我是学计算机的,平时就是写代码、写程序。今天我打算给你们讲……” 不等他说完,好几个学生不约而同地发出疑问:“老师,什么是代码,什么是程序呀?” 江既迟解释:“代码是一种编程语言,简单来说,就是用数字、字母、符号,甚至是文字连接成的一种指令。我给你们举个例子,你们看了就能懂了。” 他说着,打开电脑上的记事本,在里面输入了一串看起来毫无规律的字符,保存退出后,他更改文件后缀,直接运行。 下一秒,漆黑的电脑屏幕上跳出一只憨憨的小猪,那小猪招着胖乎乎的小手,和他们打招呼:初次见面,你们好呀。 班上同学一下子爆发出惊奇的呼声:“哇塞!” “小猪好可爱,好神奇耶!” “老师你太厉害了!” “原来代码是这样的啊,我好像懂了一点。” “老师你能教我们写代码吗?” 江既迟手撑着讲桌:“现在不能。等你们考上高中,高考后填志愿选专业的时候,如果你们还对编程感兴趣,可以报考相关专业,到了大学,你们就可以接触到代码了。” “可是,考大学……还有好久啊。” 江既迟笑了笑,问:“小学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觉得初中很遥远?” 学生支吾。 江既迟又说:“现在你们都快初中毕业了,回头看,好像就一眨眼的事,不是吗?” 学生们咕咕哝哝,有的附和,有的小声表达着异议。 倪雀看看江既迟,又看看投影屏上那只还在招手打招呼的小猪,她感觉自己的大脑里塞满了要爆棚的求知欲,也感到自己对讲台上那个人又多了几分崇拜。 江既迟不懂画画,他之所以答应冯子业来代今天下午的课,一方面是冯子业家里临时有事跟他软磨硬泡太久,另一方面,冯子业说的一些话的的确确触动了他。 青螺镇是个比较清贫的小镇,青螺镇中学是镇上唯一一所中学,甚至连高中都没有。这里的学生,绝大部分从出生起,就没出过村镇,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直到辍学去外地打工,或者考上高中、大学,才有机会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这里师资不足,教学水平有限,学生们受到的教育,就像井底青蛙抬头只能望见的那一小片天空一样,窄窄的一方。学生们被动地坐井观天,不知乾坤之大。 冯子业学的是传统美术,他的专业实操起来,不过是玩转手上那支画笔,学生们也许会惊叹,但未必会因此产生那种渴求的探知欲。 江既迟学的计算机,听起来好像是当下热而普的一个专业,但他在世界顶尖的藤校里接触到的计算机运用方向,却是时下人工智能的高端领域,和一般的敲代码还不同。 冯子业觉得AI绘图既是美术的一种,而这又是江既迟了解的专业范畴,找江既迟给他代课,让学生们对画画多一重认知,总比他的美术课被别的老师占了或改成自习对学生们有益。 一堂课不过四十五分钟,能传授的知识实在有限,江既迟这节课,至多也就是抛一个新的引子出去,让那些渴望跳出深井的人多看到一颗视野之外的星星。 有了小猪代码开头,学生们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了投影屏上。 江既迟没有给他们讲太多理论,他直接打开了AI绘图的界面,教他们怎么使用AI绘图工具。 “我给大家举个例子,”江既迟想了想,说,“一个男教师,站在讲台上,正在给学生们讲课。” 讲台下的男生女生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江既迟使用的这个AI作图工具只能读取英文,于是他把刚才描述的这句话翻译成英文,输入到文本框中。 他一边给大家讲解,一边调整着页面下方的各项基础参数,最后,他点击了下Alt+Enter键,指尖离开键盘时,他视线抬起:“这样,我们刚才描述的画面就可以生成了。” 江既迟说完后,不过五六秒的时间,屏幕上跳出一张图。 学生们的反应大相径庭。 有赞叹的,觉得神奇。 “欸,这个图真的是一个男的站在讲台上耶!” “好厉害啊,它怎么这么快就画出来了!” 也有觉得不过如此,嗤之以鼻的。 “图上的男的像个火柴人,画得一点也不好。” “像又不太像,没有冯老师厉害。” “也太一般了吧。” 学生们各式各样的反应在江既迟的意料之中,他看了眼投影屏,淡笑道:“看来很多人不太满意这张图。这样,大家对它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可以提出来,让AI继续帮我们完善它。” “还可以再改吗?” “当然,提示词越精确,最终生成的图才能更契合我们想要的效果。” 一个学生举起了手:“老师,给这个男教师穿卫衣,白色的。” 江既迟低眼瞧了下自己的衣服,勾勾嘴角:“好。” 刚才那个学生的后桌又举手:“近一点 5.江边 [] 江既迟愣了下,不免笑道:“你这小孩。” 倪雀维持着递钱的姿势:“怎么了吗?” “还怎么,”江既迟用电脑轻轻把她拿钱的手往前推抵了下,“谁让你惦记这么点事了。” 倪雀小声说:“应该惦记的。” “这钱我不收,书和卷子呢,就当第一次见面送你的见面礼了。” “可我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嗬,你还挺轴。”眼见上课铃声就要响了,江既迟想了想,说,“这样,冯子业跟我说青螺镇周边的村镇聚集着少部分的毛南族住民,如果你有认识的,或者你有知道居所的,方便给我带个路吗?” 倪雀露出疑惑的样子。 江既迟说:“我目前在写的一篇论文研究方向是智能语音,我需要采集一些特色语言丰富自己的论文数据,冯子业也刚来青螺镇没多久,对这儿没那么熟,这两天他又有事不在,我是指望不上他了,所以我们小倪雀有可能帮我这个忙吗?” 倪雀愣了愣。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琴键,江既迟每说一个字,那琴键就自动按下一个欢乐的音符,这会儿她心里边已经在自动播放《欢乐颂》了。 倪雀十分努力才没让自己美滋滋地笑出来,她问:“我认识的,那这个可以算我回送的见面礼吗?” 江既迟勾了下唇:“当然算。” 这时,上课铃声响起,江既迟得去三班上课了。 倪雀飞快地说:“你去上课吧,还要约时间是吧,那下课了我去办公室找你。” 她说完就跑了。 江既迟站在原地,歪头略一思索这话,貌似也没毛病,他指尖点了点掌中的电脑,转身往三班的方向去了。 下午还剩一节课,一下课,倪雀就去了办公室。过了十几分钟,江既迟才拎着电脑回来,而且还是被学生簇拥环绕着回来的。 倪雀看着他被那些学生缠得脱不开身的样子,恨不得自己有个一键清除的技能,把这群人通通清除出办公室。 江既迟看着温和好说话,但他的亲和并非没有尽头,自然不会由着这群孩子一直侵占自己的时间,又过了大约十分钟,他直接找了个理由开溜,经过倪雀的时候,朝她轻轻抬了抬眉。 倪雀立马领会。 过了两分钟,等江既迟出了教学楼,倪雀把书包带子往肩上提了提,这才下去了。 到了校门口,江既迟单肩挎着个黑色的双肩包在路边站着,倪雀见到他,笑起来,小跑过去。 等她在江既迟面前站定,江既迟第一句话就是:“你们青春期的小孩,这脸变得就跟六月的天似的,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 “啊?”倪雀没太懂。 “刚才在办公室,我看你腮帮子鼓得跟塞了团子一样,谁惹着你了?” 额……有那么明显吗? 她就是烦那些人围着他。 有的女生还用手拽你的衣服袖子呢!倪雀想着,脸上的表情又有些愤愤,她立马掩饰好:“没有,我就是上课……上累了。” 她这理由编得自己都底气不足。 江既迟觉得她课堂上端正的坐姿都可以拍个照拿去评模范了,就这精神劲儿,还能上累,鬼信。 江既迟笑笑:“走吧。” “去哪儿?” “边走边说。” “哦。”倪雀跟上。 江既迟问:“明后天周末你们休息是吗?” “嗯嗯。” “那你给我帮忙会耽误你自己的事吗?” 她周末在家确实有一堆家务活,要喂猪要放羊还要劈柴,但她干活很利索,出不出来的,总是能挑着时间干完的。 “不耽误的。”倪雀说。 这话不假,倪保昌一个月休四天,碰上他周末在家,倪雀会飞快干完活,然后出门找个地方看书写作业,不然被倪保昌看到,又会给她无能狂怒地一通输出“上学无用论”。甚至有时候周末她会早早起床去山里采菌子、松茸、草药,然后挑去集市上卖。 “谢谢你小倪雀,不过你还是以你自己的事为先,你看你什么时候、约哪个地方方便,再辛苦你给我带个路。” “青螺江可以吗?” “嗯?” “就西南边,”倪雀抬手指了个方向,“青螺镇的青螺江,那边有一座吊桥,明天上午九点,在那儿见。” 定好了时间、地点后,倪雀就回了家。吃完饭,她拿上充满了电的头灯、小马扎,还有诗词本,拎了根小皮鞭,就去羊圈里赶羊上后山坡了。 倪雀家里目前有八头羊,平时都是她管着,倪保昌只有母羊诞小崽或者卖羊的时候会上点心,羊养得好的时候他不闻不问,出点问题就逮着倪雀一顿批.斗骂娘。 孙国香也指望不上,她闲是闲,身子骨也算好,可她白天基本不着家,不是在村里边串门唠嗑,就是跑这村或那村打麻将去了,只少数时候,晚饭过后,见倪雀还没回来,她才会把羊带去山坡上遛遛,当是消食,等倪雀回来了,还得去接替她。 别人家都是下午或傍晚放羊,倪雀却已经习惯了跟着自家那几头羊一起看月亮看星星。 倪雀下午放学是五点多,如果不有意在学校赖叽,她到家通常六点多,吃完饭把羊赶上山,都七点了。放羊的那两三个小时里,大部分时候天都是黑的,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并不安全。所以倪雀不敢跑太远,每次就在靠近家附近的小山坡上,有事的话,吼一嗓子,好几户人家都能听见。 不远处羊在吃草,夜空上星星满天似碎钻。 倪雀坐在小马扎上,小声背着古诗词。 她今天格外高兴,想到明天能再见到江既迟,背着背着,会下意识站起来蹦跶几下,有小羊要偏离安全区,她也不像以前一样奓毛,只小跑过去,挥着小皮鞭,将那一只只被她命名为abcdefgh的小羊往回赶。 “cc,ee,乖哦,明天周末啦,下午带你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吃超——肥的草。” 放完羊,倪雀洗漱后早早就钻进了被窝,她白日里干活多,上学放学路程也不短,一天下来,几乎沾着床就能睡。今天稍稍有点亢奋,但天长日久的眼皮子生了惯性,比平时也没晚多久就睡着了。 一夜好眠,第二天天蒙蒙亮倪雀就起床了。 她劈柴、喂猪、洗衣、生火做饭,忙活完,快八点,倪雀感觉自己身上脏兮兮的,洗了个澡。 临出门前,她在衣柜面前站了好一会儿,衣柜内太贫瘠,她几乎没得可选。李清涟还在的时候,时不时还会给她添件新衣,李清涟走后,除校服外,她穿的用的大多是别人家剩下的,她实在是挑不出一件稍微像样点的。 最后,倪雀还是穿上校服出了门。 青螺江大概就在她家和学校中间的位置,倪雀脚速快,不到九点就到了,没想到江既迟到得比她还早。 她还没上吊桥,远远就看见江既迟站在吊桥中央的位置,手里拿着个什么,在把玩调试着。 倪雀放慢脚步走过去。< 6.教学 [] 江既迟教了倪雀很多,怎么用摇杆操作无人机上升下降、移动旋转、前进后退,怎么通过手机屏幕上的功能调整画面曝光,以及如何避障等等。 江既迟说完,示范了一遍,倪雀说“记住了”,可江既迟把无人机和遥控、手机一起递给她的时候,她又有点紧张。 “试试。”江既迟说。 倪雀接过,按照江既迟刚刚教给她的,放飞了手中的无人机。 松手的那一刻,倪雀还担心无人机会掉江里,没想到它非常稳健地扶摇而上,飞向宽阔的江面。 “它好稳!”倪雀激动地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江既迟。 江既迟朝她手里的手机屏幕抬抬下巴:“运镜了。” 倪雀反应过来:“哦!”然后立马看回去。 她开始操纵手中的摇杆,看着屏幕上的画面因为自己的操作而变换着,心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 她玩得开心,江既迟渐渐就不管了,抄着兜,站在一旁安静地看风景。 过了不知多久,倪雀喊了声:“它回来啦!” 江既迟抬头,见无人机就盘桓在离他们不远的上空。 倪雀扬起一只手,朝它使劲地挥,大声喊道:“你好呀,我是倪雀!” 她转过头来看了眼江既迟,然后转回去,又开口了,这回声音小了点:“他是江既迟!是他教我你怎么飞,是他哦!” 倪雀上下拨弄着摇杆,无人机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像是冲她点了点头。 江既迟不可抑制地笑起来。 末了,无人机降落,拍摄画面停止,倪雀把东西还给江既迟,她问:“这个视频,我可以留吗?” “可以啊,你有微信吗?” “……没有。” “Q.Q?” “也没有,”倪雀垂下眼,摇了摇头,“我没有手机。” “没关系,到时候我拷到u盘里给你。” 倪雀蓦地抬眼,眼睛亮起来:“可以吗?” “想想这话你问多次了,当然可以。” 倪雀还真想了想,她今天好像确实一直在问“可以吗可以吗”。倪雀不好意思地揪揪眉毛:“哦!” 她内心还是很高兴的,这样她就又有机会见到江既迟了。 不过,u盘不便宜吧,起码对她来说不便宜,不管怎么说,她不能再白拿江既迟的东西了,可是给钱江既迟又不会要,到时候她要还个什么礼呢。 这事一定要好好想想。 * 从青螺江离开后,倪雀带江既迟去了她认识的一户毛南族住民家。 他们这一带散居了一些毛南族住民,据说是六十年代闹饥荒迁移过来的。倪雀之所以和这户人家认识,是因为他们从倪雀这儿买过羊,还不止一次。 这户毛南族人家的住处和倪雀家一般偏,倪雀带着江既迟翻过两座山头,又走了些山路,路上经过了连绵的稻田、茂密的竹林,这才得以看到前方的半山腰上,零零星星地立着好些栋石砌房。 江既迟平时健身,自认身体素质不错,可这么一长段路走下来,腿多少有点酸,人也感到有几分累。倪雀却不然,她脚速半分没减,精气神好得不像话,仿佛再走三四个来回也不在话下。 甚至她还时不时停下来,等等落后她几步的江既迟。 “小倪雀,”江既迟实在是惊讶于这小姑娘的体力,“你不累啊?” 倪雀放慢了脚步,和他并肩:“不累,我每天走习惯了。” “每天都走路上下学?” “其实也不算是走,是跑,我跑步可快了,”脚下踩到一颗石子,倪雀把它踢开,“但也不总是跑,我很会蹭车的,上学放学路上都有来往于村里镇上的人和车,我们这儿虽然偏,但这条路上还算是热闹的。” 听她说“很会蹭车”,江既迟还有点想笑,可她说的这些放到一个女孩子身上,总归是不大安全,他不由道:“女孩子一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当心。” 倪雀不禁想到李清涟的经历,原本眉飞色舞的神情顿时有些黯然。 “怎么了?”江既迟问。 “没什么,我知道啦。” 他们往坐落着石砌房的半山腰走去。 离得近了,遇见了在玩弹珠、追逐打闹的小孩,还有坐在竹椅上,边晒太阳边唠嗑的老人。 见他们走来,老人小孩皆投来打量的目光,那目光质朴纯粹不掺任何杂质。对此倪雀还好,那些人看她只是顺带的,真正看的都是江既迟。 穷乡僻壤的村子里,来了个外形如此打眼的年轻人,别说是活人了,就是摇着尾巴路过的小狗都会忍不住瞧上一瞧。 又走了一截路,碰上个熟人,是个皮肤黝黑、面相却很和善的中年妇人,那妇人正摇着轱辘从井里取水,见着倪雀,喊了声:“雀丫头。” 倪雀看过去,笑着用本地的方言回:“林姨。” 林姨把水桶转了上来,拎到地上放下,问:“啷个过来哩撒?” “我来找姜婆婆。” “他们都在家噻,你要来我家恰饭不咯?” “不用哩,谢谢林姨,你打水小心腰,别扭着哩。” “啷个会!” “那就好,我走哩。” 林姨一直看着江既迟,江既迟朝她点头微笑了下。 “小倪雀。”江既迟叫了声。 “啊?”倪雀回头。 “你们这的人很淳朴。” “是啊,我们这好人多。”倪雀想,如果不是好人多,她自己可能会吃更多苦头,妈妈逃离前也会过得更艰难。 江既迟却微皱起眉:“有对你不好的坏人?” “嗯?”倪雀被问得蒙蒙的。 “你嘴上说着好人多,但表情可不是。” “有吗?”倪雀脸上浮过一丝尴尬,她很快往前走去,手指着前方,“快到了,姜婆婆家就在前面了。” 江既迟朝前看了一眼,也没再深究刚才的话题,跟了上去。 * 姜婆婆和她老伴都是毛南族人,不过她老伴在几年前过世了,她生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去了另一个村子,儿子娶了儿媳后,她也一 7.采样 [] 姜婆婆午休结束,江既迟已经架好了设备。 原本看姜婆婆岁数大了,江既迟是打算等她儿子在家的时候,找她儿子来录的,或者去她女儿住的村子找她女儿录。 但姜婆婆坚持要自己来。 她女儿、儿子从出生起,就没生活在毛南族聚居的环境里,长大后嫁娶的又都是汉族人,这搭伙过日子的,语言上互相渗透,现在说话都荒腔走板的,也不知道算哪门子土话了。 姜婆婆年轻时候可是实打实地说了二十几年地道的毛南语,即便后来迁了地儿,说话用语也早已根深蒂固,轻易变不了,变了也能随意切回去。 再者,姜婆婆虽然七十多了,身体一直很健朗,午休只是长期以来的习惯,这会儿休息过后,精气神别提多好,说俩小时话对她而言不是多费劲的事。 倪雀原本想帮帮忙,发现自己没什么可做的,就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托着下巴看江既迟引导姜婆婆说不同的话。 以日常对话居多,比如一些问候用语,或者聊聊天气、饮食、风俗什么的。 江既迟偶尔还会让姜婆婆读一两个小故事,他说一句,姜婆婆跟着念一句,不过江既迟说的是普通话,姜婆婆说的则是毛南语。 除此之外,还有个别疑难字,江既迟说完,姜婆婆要是不懂,他会耐心解释,等姜婆婆明白了意思,再用毛南语念出来。 倪雀一开始听得还津津有味的,到了后来,江既迟和姜婆婆说话的声音渐渐就成了催眠魔咒,倪雀给听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倪雀,醒醒。” 倪雀窝在椅子里本来就睡得不舒服,江既迟一拍她,她立马就醒了。倪雀睁开眼睛,揉揉眼皮:“是录完了吗?” “嗯,今天完事了,走吧。”江既迟问,“饿了没?带你去吃东西。” 倪雀醒过神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条薄薄的小毯子。她抬眼,发现江既迟居然把设备都已经收进了背包里。 他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些? 她好像也没有睡得很死吧,说话声催眠没有吵醒她就算了,收拾东西的动静也没影响她睡觉,江既迟的动作得有多轻啊。 就为了让她多睡会儿吗? 倪雀感觉好像有一抔温热的水裹住了自己的心脏,湿乎乎又暖烘烘。 “睡傻了?” 江既迟的声音让倪雀骤然回魂,她仓皇收回视线,同时掩饰般地起身,扭头看了眼屋内挂在墙上的时钟。 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那个,”倪雀抬手指了个方向,“我得回家了。” “去吃个饭再回。” “我得回去放羊,今天得把我的羊赶去远一点的地方吃草。” 江既迟有些意外,问:“那我是不是耽误你放羊了?” “没有没有,”倪雀摆手,“本来也差不多就这个时候去放的。” “那我送你回去。” 倪雀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拒绝:“不用。” “……” 倪雀下意识地不想江既迟去到她家。 不想他看见她破瓦颓垣的家,不想他看见她可能在家的亲人。 她觉得,像江既迟这样的人,适合出现在一切美好的景象里,繁华的,温馨的,亮丽的……总之不应该和她家那个清贫破败的陋室有什么联系。 倪雀拒绝完又迅速解释:“我从这儿回去很快的,你送我的话会多走很多路,不用麻烦。” “你一个人可以?” 倪雀点头:“嗯,可以的。我经常自己一个人,这里的路走得很熟了,不会有事的。现在也不是晚上。” * 江既迟转身去给姜婆婆结算今天的报酬,姜婆婆拿在手里,摸着厚度不对,一看有十几张红票子,吓得赶紧抽出一半想要还给江既迟:“这太多哩太多哩,我不能要。” 江既迟推回去:“姜婆婆,这是正常合理的报酬,您收下吧,今天辛苦您了。” 姜婆婆仍觉惶恐,她的儿媳、孙媳也都过来劝江既迟收回。 江既迟叫了倪雀一声,朝门口的方位轻抬了一下下巴,倪雀会意,率先出了门。江既迟一边和姜婆婆一家说着“再见”,一边飞快地闪避了出来。 出了姜婆婆家,往山下走,倪雀问:“你明天是不是还要过来啊,到时候他们估计还得再还你。” “明天再应付明天的事。” “那明天……”倪雀想着,江既迟要录足六百分钟以上的样音,之后小一周的时间每天都还得再过来,而她的牵线任务已经完成了,没了必须要跟着江既迟一起的理由,她莫名有些沮丧,后半句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江既迟接道:“你过个周末还得放羊,估计别的活也不少。我不能再占用你的时间了,之后我自己过来就行。今天的事,谢谢小倪雀。” “不过,”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不用我送你回去吗?” 倪雀点点头,心中的失落不免大了些。 江既迟从背包里拿出一支笔,又随手从本子上撕了一页纸下来,他唰唰写下一串数字,把纸递给倪雀:“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没有手机,回去后用家人手机给我发个报平安的消息。” 倪雀接过纸,方才的失落被纸上这一串数字扫去大半。她“嗯”了声,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那个视频,你会给我的吧?” 江既迟挑眉:“我看着像是忘性很大,或者不讲诚信的人么?” 倪雀立马说:“不像。” “你等着就好了。” 倪雀重重地“嗯”了声,脸上绽出笑容。 * 回家的路上,倪雀一直想着给江既迟送个什么,好回他到时候给自己u盘的礼,结果到家了也没想出来。 要踏进家门的时候,倪雀看见隔壁刘婶在县城上高中的女儿高柒正蹲在家门口玩手机,高柒周末放假有时候会回来,回来了就拥有手机自由。 倪雀过去问她借了手机,打算给江既迟发条报平安的短信。 手机捏在手里,要打字了,又停了下来。 按理说发个“已到家”就好了,可倪雀没来由有些不甘愿,就好像,这样会浪费一次什么机会似的。 会浪费什么机会呢? 明明什么也不会有。 身后传来高柒的催促声:“倪雀好了没有啊,发条短信这么久吗?” 倪雀甩了甩脑袋,像是要甩掉脑瓜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回了高柒一句“马上”,敲了句“已到家”,发送给了江既迟。 又因为有着自己暗戳戳的不为人知的小心机,她紧接着便追加了一条落款短信,只两个字,“倪雀”,然后点击了发送。 名字单独一条,收信人能多看一眼。 倪雀攥着手机,等着江既迟的回复。 她也不知道自己怀着那种期待的心情等了多久,也许三分钟,也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直到高柒忙完事从屋里出来,从后头拍了下她的肩:“还没好啊?我说你给谁发短信呢?” 倪雀被她突然出现吓一跳,表情有一瞬间的闪烁:“没谁。” 高柒斜眼坏笑着看她:“没谁?” 倪雀被打量得心里发虚。 她想,江既迟这会儿估计在忙别的,根本没看手机,她总不能一直守着高柒的手机等消息,要不算了,之后再问高柒对方回了什么吧。或者,不问也行,其实想想,不外乎就是“好”“嗯”“OK”这样的回复。 倪雀把手机还给高柒,撂下句“我得去放羊了”就跑,跑了几步,耳朵突然精准地捕捉到身后传来“嘀”的一道短信提示音,倪雀脚步一顿,猛地刹停。 她突然转头跑回去,从高柒手中夺过手机,点开新进的短信。 江既迟的回复映入眼帘:【到家就好】 倪雀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落差。 她删除掉短信记录,把手机还给了高柒。 高柒呆若木鸡地看着倪雀这一连串的动作,手机都差点没拿稳。 倪雀到家后没耽搁,拎上自己的小皮鞭,腋下夹着小马甲,手里揣着诗词本,就去羊圈里赶羊了。 她今天总走神,一会儿脑海中闪过白天和江既迟相处的种种,一会儿想着到时候要给江既迟回送个什么礼物。 有的时候,她又什么都没想,就那么发呆似的坐在山坡的草地上,托腮望着天空。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游思后,她哀怨地往后一倒,然后把摊开的诗词本罩在自己面门上,发出烦躁的“啊”的一声。 片刻后,她又猛地坐起,拍拍自己的脸:“哎呀,倪雀,你要专注!专注!” * 第二天,江既迟卡着姜婆婆午休结束后的时间点,又去了姜婆婆家采集样音。 他到的时候,发现昨天那个倪雀认识的叫林姨的人也在,姜婆婆照旧在纳鞋垫,林姨坐在一旁,一边和姜婆婆唠着嗑,一边手上缝补着一件麻布外衣。 江既迟这次过来带了一堆营养保健品,姜婆婆 8.集市 [] 倪雀一连好些天都没再见到江既迟,她一直暗暗期待着江既迟会什么时候给她u盘。 而她已经想好要回个什么礼了,她没钱,买不起礼物,花钱买的江既迟极有可能也不会收,礼物要有心意的话,只能自己动手做了。倪雀觉得自己这方面能力还可以,她房间里的矮凳子、台灯罩,还有她装小文具的笔盒、天热时用的小扇子,都是她在放羊或者其他闲暇时间做的。 那天倪雀放完羊到家,反锁着门窝在床边打开台灯打算写卷子时,看着那个椭圆形的竹编台灯,心念一动,决定做一个更漂亮更精致的同款送给江既迟。 几天过去,她终于把竹子破好、打磨抛光完,这会儿她逼仄的房间一角堆满了竹篾条。因为这次的手工太讲究精细,不像自己从前做了只管实用就行,倪雀的手心、手背,甚至是手腕,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被竹子划伤的口子。 这天晚上,倪雀躺在床上,手上火辣辣的痛感让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开始为时间的流逝感到不安。 今天周四,江既迟来到青螺镇已经超过一周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江既迟刚来的时候,说过他的假期只有半个月,而他最后几天还得回北阑,这说明他在青螺镇的日子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倪雀一直以来都渴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她从来都迫切地想要长大,好早日摆脱这样无能为力、身不由己的生活。 这是第一次,她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 为什么会这样呢? 倪雀脑海中隐约浮现出某个答案。 但她抗拒把那个答案定格下来。 只是……她越是和那个答案对抗,越是觉得心中酸酸胀胀的。 倪雀脑袋抵着枕头,扭了扭,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些了。 最后她只想,明天就周五了,下午有美术课,下课后她要去问一下冯子业,江既迟哪天离开,起码……要在他离开之前,把东西做好送给他吧。 第二天下午,美术课一结束,倪雀刚起身打算去问冯子业,结果就见已经走到教室外的冯子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蓦地停下脚步,然后往后倒退几步,扭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对了倪雀,来趟办公室。” 倪雀一愣,“哦”了声,跟了出去。 她内心期待起来。 她觉得可能是江既迟来了,也许他这会儿正在办公室,等着她过去他好把u盘给自己呢。 倪雀这么想着,心里愈发高兴。 然而她的高兴在她经过办公室的窗户往里看的时候,瞬间化作了泡沫。 江既迟不在。 那冯子业让她过来,是要代江既迟转交u盘给她? 倪雀没猜错。 她刚进去,冯子业就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中抓了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小物件扔给她:“差点忘了,江既迟前两天给我的,让我帮忙转交给你。” 没见到江既迟的那股失落要将倪雀淹没了,她捏攥着u盘,没说话。 “怎么了?”冯子业瞧她一眼,“就这么个事,你回去上课吧,啊。” 倪雀强行压下失落的情绪,她问冯子业:“他什么时候走啊?” “他?” 倪雀故意顿了下,她不方便在冯子业面前叫江既迟全名,可她也不想叫“江老师”。 幸好冯子业很快反应过来:“你说江既迟啊?” 倪雀点头。 冯子业说:“好像是下周一吧,他这周末差不多能搞定采集声样的事,然后就回北阑了。怎么,你找他有事啊?” “没什么事,”倪雀掩饰性地举了下手中的u盘,颇有几分欲盖弥彰地说,“就……就想谢谢他给我这个u盘。” 冯子业点了下头,瞥见她的手,愣道:“你手怎么了?” 倪雀下意识把双手背到身后:“干活不小心刮到的,不严重。” 伤口或许不严重,但那个密集程度还是怪吓人的。 冯子业脑袋后仰,朝隔壁的林杳说:“林老师,看看你们班小学霸的手。” 林杳正批作业呢,闻言抬起头,一副还没从卷面中抽离出来的样子:“什么?” 倪雀想说“我手没事”,冯子业冲着林杳朝倪雀的方向抬抬下巴:“看她手。” 倪雀往后退了一步,林杳直接站了起来,把她的手拉了过去:“我看看。” 倪雀只好认命。 林杳看得直皱眉:“这么多伤口?怎么弄的?” 倪雀说:“我劈竹子刮到的,都是小伤,很快就会好的。” “劈竹子干什么?” “做些小玩意。” 林杳叹了口气,拉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在里面翻找着什么:“你这一看就没抹药,有些地方看着都像是要发炎了。” 她从抽屉里找出来一支红霉素软膏,冲倪雀道:“过来。” 倪雀往前走了一步。 林杳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指,一只手轻轻给她涂药,边涂边说:“倪雀,身体是自己的,要懂得爱惜它的一肤一发,别不在意好吗?” 倪雀低头看着,心里涌上一丝温暖,点头应道:“嗯。” 印象中,小时候只有妈妈这样帮自己擦过药。 感受着林杳的指腹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倪雀真心实意地补了句:“谢谢林老师。” 左右手伤口不少,抹起药来挺费时间,不多时,上课铃声响起,冯子业要去三班上课,走前,他对倪雀说:“哦对,小学霸,江既迟周六日下午都会去那户毛南族人家,就你给介绍的那个,你应该知道地方。你要想找他,可以那时候去。” 收获到一个有价值的信息,倪雀因为没有见到江既迟而产生的失落感顿时消弭下去不少。 她微微笑起来:“我知道了,谢谢冯老师。” 冯子业咧着嘴点了下头,随即走出了办公室。 * 这天下午放学后,包括周六一整天,除了家里必须要忙活的事,倪雀都在全力赶制那个竹编台灯。 晚上十点多,安好灯泡、接好线,台灯终于做好了。倪雀将插头插进电线板,手指摁着开关,反复地开开关关,房间内的光线因为她的动作,明明灭灭。 如此数个来回后,倪雀心思一动,她拿起旁边放着的小刀,握着刀柄,手伸进台灯一侧的缺口里,在很是靠里的一个位置刻下“by 倪雀”的记号。 她以前做东西从未有过刻名字的习惯,可这次就是这么做了,好像这样,就能在那个也许与她只有露水交情的人的记忆里,留下更深刻的痕迹。 时间不早了,倪雀明天大清早就得起床去山里采摘东西,好赶镇上八点半的市集去卖。她用一个干净的布包把台灯装好,放在床头。 入睡前,倪雀抬手摸了摸那个布包,心想,明天下午她又可以见到江既迟了。 或许这将是她最后一次见他。 令倪雀没想到的是,没等到第二天下午,周日的上午,她就见到了江既迟。 青螺镇每逢三、六、九赶集,今天是农历三月初六,正是镇上赶集的日子。倪雀清早四点不到就起床去山里采了一篓子的春笋和一篮子各种各种的野生菌。 倪雀以前常摘的一些地方新的笋和菌类还没长成熟,今早在山林里便多走了更多的路开发新货源,等她赶到集市时,摊位基本都被占得差不多了。 街上已经有了很多来来往往逛集市的人。 倪雀提着篮子、背着篓子在摊位聚集的三条巷子里找了一圈,终于发现一个虽然窄仄但是位置还算不错的小摊位。 那摊位在其中一条小巷的尽头,毗邻青螺镇的一条主干道,人流不少。 倪雀小跑过去。 如今镇政府迎合潮流,为了提振小地方的消费,每逢开市,除了那些固定设有台子的摊位,普通民众就地摆摊现在都不收费了,主打一个先到先得。 出于礼貌,倪雀询问了那个不足半米宽的摊位旁的摊主这地方是否有人,那摊主回答说没有,还特别好心地把自己的摊位往里边又挪 9.化险 [] 平头小混混动作被制止,先是愣了下,然后瞪着眼朝江既迟看过来,从上到下扫量一番,恶声道:“你谁啊你?” 江既迟淡道:“路人。” “路人你管个屁的闲事啊?你没看到这臭丫头的摊子摆路中央差点绊得我摔一跤吗,她还用手推我,你看到她推我了吗你就拦我?!” “我只看到她老老实实在卖东西,而你故意把她的东西踩坏了。” “故意?你他妈眼瞎吧!”小混混指着地面,招呼从旁路过的人,“来来来,大家看看,这花布是不是太长,都竖着摆到人走路的地方了?” 周围慢慢聚了一小圈人。 倪雀原本愣怔地盯着江既迟,呆了会儿才回过神来,瞪向那个小混混,半点不示弱:“我是把花布竖着铺了,超出了一些摊位的位置,但是布又平又薄,上面放着的菌子也不是硬东西,根本绊不倒人!” 她眼眶红红的,里面蓄着一层润润的水汽:“就算你第一脚绊到了,你后面又故意踩了两脚。” 倪雀指了指那三颗黑松露被踩得明显的两处痕迹:“这,还有这,这两脚都是你后面补的!”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故意的了?”小混混理直气壮道,“我是被你摆出来的东西绊到了,然后踉跄了两步,你就庆幸我只是踉跄了两步吧,我要是真摔着了你还得给我赔医药费呢!” 倪雀立马怼回去:“你踉跄两步踉跄出s形了,你怎么踉的啊,你走路铁拐李啊!” “你!”平头混混气得脸色乍青乍白,拳头举起来就要朝她砸下去。 江既迟把倪雀轻轻往后拨了拨,挡在她身前。 江既迟身量高,从穿着打扮又能看得出家境不凡,所以当他冷着脸的时候,给人一种极其难以忽视的压迫感,让人下意识觉得这个人不好应付。 小混混的手就这么定格在了半空中,不甘收回,又不敢落下。 江既迟微微偏头,问倪雀:“你想让他怎么赔?” 小混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倪雀想了想,对那小混混道:“虽然我不认为铺在地上的布和菌子能把人绊倒,但我也确实把布铺出去了一些,那些被你踩坏的菌子我就不计较了,但是后面被你故意踩坏的黑松露,我原本已经卖出去了,一共84元,这个你要赔给我。” 小混混一听,不可能干:“我赔你妈逼,你说绊不了,我说绊得了,我也就是被绊了,你能怎么着?!让我赔钱,我还说我鞋子被弄脏了,你给我赔买鞋或洗鞋的钱呢!” “你想抵赖!” “我还说你想抵赖呢!” 铺在地上的花布和菌子是否能把人绊倒这点,别说没人看见,就算有人看见了,也无法很科学很客观地判断其到底是行还是不行,就算行,被绊倒的人究竟是碰瓷还是真的不小心,谁又知道呢。而且监控也难以佐证。 这小混混就是认定了这一点,所以咬死了不松口。 想让他赔钱,没门! 而江既迟看着倪雀一副委屈可怜又凶悍愤怒的样子,居然有点想笑,但眼下这情形自然是不能笑。 江既迟睨着小混混,语气极淡地开口:“原本想给你留点面子,既然你自己不想要这面子了,那我就给你撕了吧。” 他微一偏头,朝隔着小巷过道的对面一处和倪雀一样以卖野生菌为主的摊位抬了抬下巴:“那位是你父亲吧。很巧,我上午来的时候,走过一遍这条巷子,正好看到你父亲在摆摊,你在问他要钱。” 那摆摊的男人不知道是四十多还是五十多,外表看上去有些沧桑,原本正紧张、纠结、担忧地看着这边,见大家都朝他看过去,顿时缩回了视线,神情躲闪,肉眼可见的怯懦。 江既迟依旧淡声说着:“今天来赶集的人不少,我想你们一开始生意不错,这小姑娘来了后,摊子摆在了你们对面,卖的是和你们差不多的东西,还比你们新鲜。你是觉得她抢了你们生意,所以你故意过来碰瓷砸摊,是这样么?” 倪雀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又落到了江既迟身上。 江既迟用“小姑娘”代称她,这是故意装作他们不认识,免得这小混混,以及这些围观的人说他袒护熟人。 那江既迟这番话说得即便再有逻辑、再有道理,说不定也会被人否了。 这个人,真的和她认识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倪雀没空在心里感叹太久,那小混混原本还为自己扳回一城占据上风而嘚瑟,听到江既迟这么说,简直是又羞恼又愤怒,他指着江既迟,手指头上下点着:“放你的屁,你他妈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倪雀见这小混混面红耳赤的样子,生怕他突然做出什么过激之举伤害到江既迟,她下意识想要挡到江既迟前面去,却被江既迟身后长了眼睛似的拦了一下。 “胡说八道吗?”江既迟指了指小巷里零星安着的一些摄像头,“监控或许看不出来你是真绊倒还是假绊倒,但你和对面那个摊主是否有交集,你的行动轨迹如何,可都能拍清楚。这些串起来,就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碰瓷了。” 小混混脸色十分难看,垂在腿侧的拳头都捏紧了。 江既迟补上一句:“或者我们把警察叫来,让警察来断一断。顺便,如果你不是黑户的话,警察也能,”他停顿了下,朝对面那个沧桑的中年男人瞥去短暂一眼,又收回,“查得到你父亲是哪位。” 小混混又憋屈又愤恨,拳头捏得咯咯响。在顽强抵抗和败北收场中纠结了良久,最终迫于江既迟压人的气场,老老实实地赔了84块钱,灰不溜秋地跑了。 围观人群也跟着散了。 江既迟扫了眼地上的狼藉,蹲下身想要帮忙收拾。 倪雀连忙蹲下,叫住他:“我来,我来就行。” 江既迟并没有起身算了,反而伸过手去:“有塑料袋吧,给我一只。” “我自己可以的。” “你可以和我想帮忙不冲突吧。” 倪雀只好抽了只塑料袋给他。 接过袋子时,江既迟目光一顿,看着她的手:“你手怎么了?” 昨天一整天倪雀几乎都在做那个台灯,之前劈磨竹子已经划了一堆口子,昨天下来,免不了又新增了一些。 江既迟不说还好,一说,倪雀感觉那些结痂的伤口又开始发痒,而新添的伤口也泛起了几丝细细密密的痛。 倪雀本能地缩了下手。 她知道自己的手不好看,有粗糙的茧,有干皴的纹。她看过他们班和她同龄的那些有妈疼有爹爱的女生的手,白白的,嫩嫩的,和她的完全不一样。 倪雀下意识地不想让江既迟看自己的手。 “没什么事,”她用先前在学校办公室应付冯子业他们的话应付江既迟,“就干活干的,不严重。” “干什么活伤成这样?”江既迟皱起了眉。 倪雀不想说劈竹子,不然到时候把台灯送他他肯定会反应过来,她不愿江既迟收个礼物还因此产生愧疚。 再说了,这种伤口她以前干活没少落下,已经司空见惯,真的不算什么。 “砍柴砍的,上面木刺、木片子多,就划到了。”倪雀于是随口编了个谎,又补充,“我都抹了药的,很快就会好。” “平常干活经常干成这样?” “ 10.买药 [] 以往的卖货郎倪雀都是精神饱满、情绪高涨的,有时候还会吆喝上几句。 此刻的她却像个机器人,机械地应付着上前询价的顾客。 她蹲在地上,手里捏着根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稻草,时不时用草毛一下那些胖胖瘦瘦的春笋,还顺便背起了元素周期表,背完了元素周期表,她嘴里又念起了3.14159265358979…… 倪雀能背到圆周率小数点后一百位,背完一百位后,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不停地重复第九八、九九、一百位的三个数字,仿佛这样念下去,第一百零一位数字就能自动从嘴里蹦出来似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跟自己较个什么劲。 倪雀一边较着这个不知名的劲,一边想,回头一定要把第一百零一到第二百位的数字背了。 她正这么想着,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又白又干净的运动球鞋。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的鞋子好干净啊,在这混乱邋遢的集市上,居然都没弄脏。 第二反应是,这鞋子好熟悉,是……!!! 倪雀猛地抬头,浑身的蔫巴瞬时一扫而空。 “江既迟……”她喃喃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人也站了起来。 一时间,她都忘了,她其实并不适合当着江既迟的面叫他全名的,毕竟她都喊冯子业冯老师,而平时她都用春秋笔法那一套含混掉了她对江既迟的称呼,要么故意不叫人,要么只喊个“江”。 不过江既迟好像并没有在意这个,他那双带着薄薄内双的眼睛弯了弯,嘴唇轻启,吐出个字:“8。” “啊?” “π小数点后第一百零一位,是8。” 倪雀愣了下,反应过来,心里爆炸般的开心,可也有点小尴尬:“你怎么听到了?” 江既迟眉梢一抬:“因为你的碎碎念,刚才有个停下要买笋的人,一脸惊恐地走了。” “啊?” 江既迟低笑一声:“骗你的。” “……”倪雀仰头看着他,开口说话时,语气里带着点不易被人察觉的委屈,“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江既迟抬手,把拎着的一个塑料袋递到她面前。 袋子是纯白的,不透明,倪雀看不见里面的东西:“这什么?” “都是能用得着的。拿好。” 倪雀接过,打开看了看。 橡胶手套、碘伏、棉签、无菌纱布、感冒药……一堆家庭用品,其中还有治疗跌打损伤的云南白药。 所以刚才江既迟是去给自己买这些了?就因为自己手上的那些伤口? 倪雀的两只手,一边一头,就这么攥着袋子的提手。 她愣愣地望着江既迟。 她想问江既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但她不敢问,她怕自己听到那种可预见的寻常的答案。 自己这个角色,换成谁,他也会这么做。 因为,他本就是那么温柔、那么好的一个人。 “傻了?”江既迟见她愣着,嘱咐说,“忙完了回去记得抹药,这些天最好是少干活、少碰水。实在有活要干,戴着手套影响不大的话,就把手套戴上。” 倪雀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闻言只蹦出一句:“这些多少钱?” 江既迟明显看出来她有点恍神,游离中还能问出这么一句话,都给他乐笑了。 但他也能理解,倪雀这小姑娘做人实在,平白收人东西会有负担,他要是直接说“没几个钱”“不用你还”,她能一直惦记着,心里边也会不舒坦。 于是江既迟说:“那你也给我点什么。” “你要什么?” 江既迟朝地下那堆摞着的春笋示意了下。 “你要笋?”倪雀的眼神里分明写着“你要笋干什么,你又做不了”。 “怎么?不想给啊?”今天晚上冯子业他们那帮子实习老师要在操场上搞自制烧烤,冯子业邀请了江既迟一块儿,多一道菜烤么这不是,江既迟笑道,“这笋,我还真用得上。” 倪雀突然想到,江既迟下午还要去姜婆婆家采样音,那他估计是想把笋送给姜婆婆他们? 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到他拿这个笋能有什么用,总不能明天带回北阑吧? 倪雀抽了个新袋子出来:“可以都给你。” 她说着,蹲下来就要给他装。 江既迟也蹲了下来,几乎和她平视:“小倪雀,给我一颗就行。” 倪雀愣了下:“就一颗吗?” “嗯。” “那我给你挑颗最好的!” 江既迟笑了:“好。” 装完袋,江既迟接过,站了起来。 倪雀看出来他要走了。 她想起先前他去扔烂菌子前,自己说想要请他吃饭的事。 倪雀又问了一遍。 江既迟提起手中的那颗笋:“你想要谢我,这不已经谢过了么?” 倪雀心说:就一颗笋…… 江既迟仿佛已经看穿她在想什么,他的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说:“小倪雀,其实不用谢。我好歹给你们上过一堂课,也算你们半个老师了。换作任何一个老师,碰上刚才的事,抑或是看到你受伤,都不会不管不顾,这点忙,都会帮的。” 来了来了,这就是那个答案,那个倪雀完全可预见的意料之中的答案。 是啊,他都会帮。 不论他今天碰到的是谁,他都会站出来,与人斗智,给人买药,并不仅仅因为她是倪雀。 倪雀抿了抿唇,没吭声,就这么看着江既迟。 江既迟淡笑道:“希望你的笋早点卖完你能早点回家。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回去时候注意安全。” 他说了“再见”,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 倪雀微怔,面上拂过喜色。 江既迟回过身,弯唇道:“对了,你们冯老师在隔壁那条巷子摆了个给人画肖像的摊,回头你可以去看看,说不定还能蹭张画。” * 江既迟离开后没多久,先前买黑松露的俩顾客姐姐就带着现金回来了,倪雀非常抱歉地给她们解释了她们走后发生的事,旁边的摊主也给倪雀做了证,那俩顾客姐姐很无奈,但也表示了理解。 两人走前,倪雀送给她们两颗胖墩墩的春笋。 到十一点多,春笋卖到只剩一颗,倪雀决定带回家自己炒了。 她把这颗春笋和那一小袋幸存菌子,以及江既迟给她买的那些药和用品,连带着篮子一起放进了篓子里背到身后。 本来准备回家,想起来江既迟走前说的话,倪雀脚步一拐去到隔壁巷子,果不其然看见冯子业摆了个摊,在给人画素描肖像。 这会儿他正在给一个留着长胡须、穿着旧长袍的老人家画像。 倪雀走了过去。 冯子业的旁边立着个马扎,马扎上放着些小物件,削笔器、橡皮、各种型号的炭笔什么的,一本画册被这些东西压在下面。 画册是打开的,此刻正摊开在一个中间纸页的位置。 纸上画着的人倪雀认识,是他们现在的代班班主任林杳 11.丢羊 [] 倪雀回到家时快十二点半。 因为是周末,孙国香果然没做饭,就等着她回来。 倪雀刚迈进门,就被孙国香支使着赶紧准备午饭。 今天是倪保昌休息的日子,他没在家,不用想也是出去跟人喝酒赌博了。倪保昌一个月就休四天,除了偶尔在家睡大觉外,基本都在外面,不是沾酒就是碰赌。 倪雀从不过问,她甚至有时候希望他永远别回来。 他一回来,自己将面临的,可能就是灾难。 把东西放了,倪雀开始忙活起来。 她和孙国香就两张嘴,不用做很多,她干活又利索,把米饭煮上,把春笋和那一小袋好坏参半的菌子各炒了一盘,前后半个来小时,很快完事。 老太太那个碎嘴,时不时咕哝几句,一会儿说她回来晚,一会儿说她炒菜图快菜的味道不好。 末了,老太太期期艾艾地开了口,问她上午赶集赚了多少钱。 每次都这样,倪雀已经习惯了。她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不满道:“怎么就这么点?” 倪雀收拾着饭后的碗筷:“就这么多,你要是嫌少,还给我吧,我要买书。” 老太太把纸币一卷,揣进了兜里,一边往外走去赶她的麻将局,一边叽歪:“哼哼,还买书,看昌子还能让你读几天书。” 倪雀捧着脏兮兮的碗筷,听着她以为她本该习以为常的话,指尖还是忍不住收紧,指腹都泛起了白。 一通家务忙完,倪雀洗了个澡,然后揣上那个装着她自制的竹编台灯的布包,去往姜婆婆家。 孙国香带来的那点不悦,在她去见江既迟的路上,已经彻底消散。 她唯二剩下的心情,只有期待和不舍。 期待是因为,她马上又可以见到江既迟了。 而不舍,是因为她知道,这可能是她见江既迟的最后一面,明天江既迟就会离开青螺镇,也许这辈子,他们再也不会见面。 一路上,倪雀都在努力地放大自己的期待,压抑那份不舍。 她安慰自己,那样优秀耀眼的人,能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哪怕只存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她也该知足。 所以啊,倪雀,现在这样就好,其他的就不再多想啦。 到了姜婆婆家,倪雀那期待和不舍拧成一团麻花的复杂心情,一下散了个干净。 江既迟不在。 姜婆婆告诉她,江既迟昨天下午就采完了所有的样音,之后不会再来了。 倪雀心里陡然一阵发慌:“不是说周日才能全部采完吗?”冯子业明明说江既迟周末两天都会来的。 姜婆婆说:“本来今啊嘎是要来的。我昨天给他一鼓作气都录完哩,省得他再跑一趟。这山里路不好走,他每天那么来来回回的,多累啊。” 倪雀心说,这样是挺好的,可是…… 他是改成今天走了吗? 他不会真的今天离开吧? 倪雀忽然想起,上午和江既迟分开前,她想请江既迟吃饭,江既迟说他有事。 她还想到,冯子业快中午那会儿就要结束摆摊,而集市到下午五点半才结束,如果不是像她一样把东西卖完了的基本都不会收摊,冯子业是因为画累了不想画了还是有事呢?如果是有事,会不会就是去送江既迟? 倪雀越想越慌,越想越觉得江既迟要走。 她问姜婆婆的儿媳借了手机。 她之前借高柒的手机给江既迟发过短信,她一直记得江既迟的手机号。 倪雀拨了个电话过去,没人接听。 她连着拨了两个,都没人接。 姜婆婆见她一脸心急,担忧地问:“啷个哩啊丫头,这么着急啊?” 倪雀攥着手机问:“姜婆婆,他有跟您说过他什么时候走吗?” 姜婆婆反应了一会儿:“你是说小江离开咱们这儿离开青螺镇呐?” “嗯嗯。” “这个没嘞。昨天录完太晚,天都快黑哩,怕天黑路不好走,我都没留他恰饭。也没聊得什么。” “我知道了,谢谢姜婆婆。” 倪雀没再多聊,归还了手机,和姜婆婆说了再见后,直奔青螺镇。路上碰上一辆装运稻谷的皮卡,正好是去镇上,倪雀蹭上车,很快就到了。 她去了江既迟入住的那家宾馆。 这次她没像之前一样只在外面等,而是直接进去了。 小地方的宾馆不那么讲究客人的隐私保密之类,当然了倪雀也没问什么多余的乱七八糟的问题,她一说出江既迟的名字,或许是江既迟的外形实在惹眼,那员工都不用查,就径直告诉她,她说的人上午就已经退房了。 倪雀的心一下就空了。 她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声音。 走了。 他走了。 江既迟真的走了。 他都没有和自己道一声别。 倪雀好后悔,后悔自己上午为什么没有问他下午会不会去姜婆婆家,如果问了,她就不至于扑这个空,或许,还能和他好好说一声再见。 可是,明明上午他们都碰到了,他要离开了,他可以跟自己说一声的,为什么没说呢?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倪雀怔怔地立在原地,心里漫上一股巨大的难过。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 因为无足轻重,因为交情本就如朝间晨露,一瞬即散。 所以无需道别,无需郑重其事。 倪雀垂下脑袋,跟被人抽了魂似的,落魄地看了眼手中装着礼物的布袋,慢吞吞地走出了宾馆。 倪雀直接回了家。 她是一步步走回去的,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 回到家后,她照旧拎上小皮鞭,带着诗词本,腋下夹一张小马扎,然后去羊圈赶羊了。 虽然回来得有点晚,但比平时上学的日子还是要早得多,放羊的时间还算充沛,倪雀便把羊赶去了较远的地方吃草。 倪雀每次放羊能背不下五首诗词,她没有辅助理解的工具书,每次都是边背边体会。 自我感觉把其中的知识点啃得差不多了,她就会用平时语文卷上古诗词鉴赏的那一套出题方式进行自问自答。实在不知道的,她就会做个记号,之后问老师,或者等有机会去县城了,去图书馆或者网吧集中查阅学习。 可她今天总也不在状态。 好半天过去,才啃完一首。 倪雀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尽可能地驱散心中的低落。 天渐渐黑了下来,八只小羊也都吃了个饱。 今天只背了一首诗一首词,倪雀懊恼地叹了口气。 她收起诗词本,挥起小皮鞭,把小羊们往家的方向赶。 到了家,倪雀把小羊们赶进了羊圈里,关好门,落好锁。 家里漆黑一片,从外看不到一点光,看来孙国香和倪保昌都还没回来。 倪雀觉得今天有些累,本来想随便吃点什么应付一下,可孙国香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她晚上打完麻将回家总要吃点饭的,要是只给她留中午剩的那点饭菜,少不了又会被她碎叨。 倪雀干脆把剩菜剩饭热了自己吃了,又给老太太煮了点瘦肉粥、蒸了个玉米,分别装碗,放进了开水里,然后用锅盖扣着,以作保温。 做完这些,倪雀回了房间。 她知道自己今天没心情看书写卷子,就把以前李清涟给她买的复读机拿出来,插上磁带听英语听力。 听着听着,她就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倪雀听到极其暴虐的一声:“倪雀!” 倪雀猛地惊醒,从床上弹坐起来,手边的复读机里还在播放着女声的美式英语。 她条件反射地关掉听力,把复读机塞进被子里。 倪保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他那明显带着醉意的声音,正恶狠狠地啸叫着:“你个狗娘生的玩意儿,哪儿呢?!给老子滚出来!” 倪雀飞似的跳下床,冲到门口就想将门反锁,但她晚了一步,倪保昌已经一脚踹在了门上。 倪雀被那股冲击力掀翻在地。 肘关节在地上别了一下,倪雀疼得直龇牙,但她还是第一时间就爬了起来。 倪保昌已经进来了,关门反锁已是不可能。 倪雀猛地朝门外冲去,经过倪保昌身边时,狠狠撞开了他。 倪保昌居然稳住了,没有摔倒。 他几乎是咆哮着追了上来:“你还敢跑你个臭丫头,你还不知道我找你问什么呢啊?你他娘的给我停下,跟我去羊圈看看!” 倪雀听到他说羊圈,愣了下,转了个身,刚想问话,结果大意了,倪保昌一脚蹬过来,踹在了她的腰窝上。 倪雀痛得闷哼一声,也懒得管什么羊不羊的了,她捂着腰转身就继续跑,然而没跑出去几步,突然后脑遭受“咚”的一下重击,倪雀眼前一花,脑袋一阵晕眩,人直接栽倒在地,差点昏过去。 大脑嗡嗡,还有点想吐。 倪雀一时根本爬不起来。 旁边滚着那截倪保昌刚才用来砸她的实心木头,倪雀伸过手去,将木头拨远。 倪保昌已经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二话不说抓起她的头发,拽着她往羊圈的方向走。 “臭婊子,贱东西,我看你还怎么跑?!” “来,你来给老子数数,数数这里有几头羊,我看看我刚才是不是数错了。” “要是没数错,羊真的丢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头皮被头发拉扯着,仿佛要从颅 12.救星 [] 周末放假,学校里没什么人。 从省城师范来的那帮子实习老师早就计划好,周末要在操场上搞一场嗨翻天的自制烧烤。 周六有人外出有事,就择了周日。 大家都知道冯子业有个过来青螺镇采风的好友,上周五还给冯子业代了一天课,都已经混过脸熟了,便和冯子业提议让江既迟一块儿过来。 冯子业不用他们提,势必是要带着自己的好兄弟过来蹭吃蹭喝的。他和江既迟说了这事,江既迟应允下来。 周日有集市,江既迟本打算逛集市买完东西直接过去,冯子业说今晚要喝酒,他肯定逃不过,让他索性把行李收拾了房间退了,今晚就去他们宿舍睡,宿舍里还有空床位。 江既迟没拒绝。 一来么,他明天本来也要来趟学校,和校方谈事;二来么,他虽推迟了离开的时间,但在这也耽误不了几天。 在冯子业他们宿舍住,方便些,也不会打扰他们太久。当然了,这帮爱闹腾的实习老师也并不会觉得有被叨扰。 上午逛完集市,江既迟回去宾馆,和大学实验室的同门打了一个多小时的视频电话讨论一个课题,之后他退了房,去了学校。 自制烧烤前期要准备的工作很多,虽然他们有十几个人,但他们也有十几张嘴,一大堆的食材要洗、要切、要扎串。 江既迟在国外上学,每年被拽去参加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派对,算是个资深派对咖了,操办起这些,他比这帮实习老师要驾轻就熟很多。 一下午他基本都在忙活,某个歇息的空档,他拿出手机看了眼,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自动关机了。他把手机插上电,就又去忙了。 好几个人轮流在烧烤架前刷油翻串,可一番比对下来,江既迟烤串的水准最佳。 他自然而然成了今晚劳动的主力。 冯子业半点不愧疚,说就当是他接下来几晚住实习生宿舍的房费了。 江既迟哼笑一声,踹了他屁股下的椅子一脚,冯子业直接跌翻到了草坪上。 场面一度热闹起来。 两箱罐装乌苏啤酒,被他们以飞快地速度消灭着。 江既迟两罐乌苏下肚,有些微醺,想起来晚上得给母亲王梵打个电话,告知她自己要推迟两天回北阑的事。 进了屋内,江既迟将早已充满电的手机开机,打开就看到有几则未接来电。 江既迟逐一拨过去,其中有两则是姜婆婆那边打过来的,他最后回拨,得知了倪雀下午去姜婆婆那儿找过他的事。 这两则电话实则是倪雀下午打给他的。 姜婆婆还告诉他,倪雀当时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心急。 江既迟担心有什么要紧事,抱着试一下的心态,拨了上次倪雀给他发短信的那个手机号。 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妇人,自称是倪雀的邻居,可叫她刘婶。 江既迟以倪雀老师的身份介绍了自己,最后问能不能让倪雀接电话。 他话说一半,刘婶突然“唉哟”一声,慌急道:“江老师你这电话打得真及时,丫头过来了,我听着动静了,就在外头被她爸追着打呢。” * 江既迟和冯子业,还有林杳,他们是在通过电话约一小时后,到达刘婶家的。 电话里,倪雀说自己没事,在刘婶家待一晚,等第二天,倪保昌酒醒了就好了。 一顿打是少不了的,但起码,倪保昌在清醒的状态下,不会把她打死。不过这话倪雀没说。 江既迟说要过来的时候,倪雀内心很矛盾。 一方面她并不想江既迟看到她家的清简破败,也不想他看到自己这般狼狈不堪。另一方面,她又惊喜于江既迟还没离开青螺镇,她还奢望,能多看他一眼,在他走前,把礼物送给他。 倪雀知道江既迟肯定会叫上冯子业和林杳。 林杳是她现在的班主任,她发生这样的事,江既迟怎么着也会通过冯子业联系上林杳,然后他们会一道过来。 所以当他们一同出现在刘婶家门外时,倪雀一点也不意外。 林杳进屋后,第一个冲到她面前,握住她两边胳膊,紧张地问她有没有哪里受伤。 其实不用问,也看得出来倪雀现在很糟糕。 她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上全是土,衣服袖子,还有背面的布料,大面积磨烂。一张小脸,惨白惨白,嘴唇几无血色。 倪雀原本一眼不眨地看看林杳背后站着的江既迟,怕被看穿什么似的,她又只得去看看冯子业。 最后她收回视线,看着林杳,回答说:“林老师,我没什么事。” 林杳将她上上下下查看了一遍,除了她手心手背胳膊上那些被竹子划伤的,自己也早就知道的伤口外,林杳没发现什么明显的外伤。 可倪雀的脸色又白得厉害,实在不像是没什么事的样子。 林杳想要把她的衣服袖子撸上去,倪雀往后退了一步。 她小声说:“衣服厚,没有受伤,后背也没有。” 她腰窝疼,那里估计被倪保昌踹肿了;头也有点晕,不能大幅度地晃动,不然看东西会有重影,还会想吐。 但这些倪雀不想说。 她觉得别扭、丢人。 从前她不这样的,虽然老师同学或其他旁人这样关切地询问她的时候,她也会选择隐瞒,但那只因为她不想麻烦别人,她认为自己可以处理好。 而现在,她竟感到无比的难堪。 她想藏起自己窘迫、狼狈,不让任何人看到,尤其是,不让江既迟看到。 林杳有些无奈,看着倪雀这副什么事都往心里闷的样子,她一时竟觉束手无策。 这时,江既迟开了口:“去医院吧。” 倪雀不由地看向他。 她刚要说话,江既迟走了过来,一向温和的嗓音掺了几分强势:“不要说没事。” “……” 倪雀想说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江既迟在她面前屈膝蹲下,神情是难得的严肃:“如果不想做全身检查,就把哪里不舒服告诉我们。” 倪雀沉默。 可江既迟看着并没有要让步的样子,倪雀根本扛不住这样与他对视。她终是垂眼,实话实说。 江既迟听完,问:“自己能走吗?” 倪雀重重点头:“能走。” 这一点头,脑袋一阵晕眩,那恶心想吐的感觉又加重了,倪雀差点没站稳,林杳及时扶了她一把。 走到门外时,林杳突然提议:“倪雀,你要不要回去拿点换洗衣物,这两天跟我们住。” 冯子业也说:“待家里你得时刻防备着你爸,不利于身体恢复,住学校里,清净也安全。” 倪雀有些为难的样子。 送他们出来的刘婶看出她一方面的忧虑,说:“回头见着老太太,我就跟她说你身体不舒服住院去了,家里的活她会干的,他 13.借住 [] 倪雀说她可以说,林杳也没急着现在就问她什么,江既迟、冯子业也是。 时间太晚,他们不想耽搁,只想尽快赶去县城医院。 江既迟他们先前出来的时候,因为已经入夜,青螺镇街上没什么人,也没什么交通工具,他们就从校门口的保安大爷和小卖部的老板那儿分别借了台电动车。 江既迟一台,冯子业载着林杳一台,他们就这么根据年级主任给的地址,一路上磕磕绊绊地找了过来。 现在要回青螺镇,交通工具还是这两台电动车。 走到电动车边,江既迟和冯子业率先跨坐上车,戴头盔、插钥匙启动。 林杳很快坐上了冯子业的后座。 因为距离近,倪雀听到冯子业脑袋后撇,戏谑地冲林杳说:“别扶后头,扶我腰啊。” 林杳正在戴头盔,闻言拍了冯子业的肩一下。 倪雀正愣着,听到江既迟说:“倪雀,上来。” “哦。”她应一声,扶着电动车的后尾架,踩着踏板坐了上去。 感觉到身后坐垫下沉,江既迟反手递过来一个小号的头盔:“戴好。” 倪雀乖乖把头盔戴上。 那头,冯子业已经载着林杳骑了出去。 江既迟微微侧头:“好了吗?” 倪雀说:“好了。” 江既迟旋动电门把手,电动车上了路。 由于吊桥易晃,行车不便,他们得从吊桥西边的一条山道绕过去,所以回去青螺镇,有一多半经过的都是土路、山路。 今晚月光很亮,沿途的屋舍又大都挂了小灯,路上并不十分昏暗。 可是太颠了。 倪雀现在这脑袋不经晃,一晃就晕眩得厉害,恶心作呕,但她尽量忍着没吭声。 江既迟在某一刻突然出声:“倪雀。” “嗯?” “颠的话,把头靠到我背上。” 倪雀咬了咬唇内侧,依旧强忍着:“我没事。” 江既迟又说了句:“听话。” 路不好走,电动车骑得并不快,耳边风声悠悠,人的说话声也没有很大。 以致于听到倪雀耳朵里,江既迟说的这两个字像是带着点哄。 可即便如此,倪雀还是不敢执行这句“听话”的指令。 怎么敢呢? 执行意味着放纵,而人一旦放纵自己,就容易变得贪心。 她不想成为一个贪心的人。 就在她陷在自我警醒中尚未抽离时,一只手从前面背过来,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拍了拍倪雀前方那宽阔的后背:“头,靠过来。” 倪雀没作声。 江既迟:“快点。” 倪雀知道,自己再不响应江既迟,未免显得矫情、忸怩,反而有可会被窥出端倪。 她轻轻将头靠了上去。 硬邦邦的头盔抵在了江既迟的背上。 倪雀心中滋味难言。 说不上来头盔这道屏障是让她松了一口气,还是令她平白添了几分失落。 又往前骑了一阵,突然,电动车行经一段坑洼不平的土路,倪雀随着车身上下起伏地颠了两分钟。 头盔遮不住全脸,颠得厉害时,倪雀的下巴和脸颊会不受控地蹭一下江既迟的后背。 江既迟的体温很热,隔着衣服,倪雀都能感受得到。 这让她的心脏跳得愈发厉害。 她会下意识地弓一点背,胸口尽可能地远离前方,不让自己鼓噪的心跳声被风传送过去。 虽然这一路还是会颠,但因为脑袋抵着江既迟的背,有了一个稳重可靠的支撑点,车子颠起来的时候,倪雀觉得没有那么难受了。 * 到青螺镇花了近一个小时,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 电动车快没电了,他们回到了学校。 倪雀主动提出,想改成明早去医院。 她说得很客观,从镇上去往县城,少说还得一个小时。她的腰和脑袋虽然不舒服,但并不是什么危急的伤,比起连夜奔波赶去县城医院,不如休息一晚蓄蓄精神,后者对她现在的状况还有益一些。 林杳一开始还有点忧心,冯子业却说:“刚才都颠了一路了,确实不适合再颠簸。而且自己的情况自己最了解,我觉得倪雀不至于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她都十六岁了,又不是小屁孩。今年是十六吧小学霸?” 倪雀忙说:“是。” 林杳看向倪雀,刚要说什么,江既迟先她一步对倪雀开了口。 他站在倪雀面前,弓下腰,双手撑膝盖,与倪雀平视:“你会把自己当回事的,对吧?”语气温和又带点严肃。 倪雀回看着他,点头,刚点了一下,立马抬手,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固定住,“嗯嗯”两声。 “不骗我?” “不骗你。” 她这抱着脑袋的模样颇有几分滑稽,江既迟被她逗笑,抬手屈指,指关节在她头顶轻轻叩了一下:“说话算话,那我们回宿舍。” 他动作极轻,一触即离。 倪雀呆住,眨了眨眼,克制住想要抬手的动作,不让自己触碰他的触碰。 青螺镇中学不大,进去后,宽敞的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升旗台,升旗台顶端,五星红旗在夜色中随风飘扬。 空地四周,都是六层高的楼房。教学楼和学生宿舍分别占了一整面,另外两面的楼,则被各种功能教室、行政办公室,以及食堂瓜分了。 其中学生宿舍那面楼的侧边有个缺口,缺口往里,就是学校的操场。学生们平时开运动会,或者有别的什么比较大型的活动,都会在这里举行。 操场不大,绕一圈二百五十米,跑道也不是什么塑胶的,就是纯纯的土路,中间则是一片人为栽种出来的草地。 操场的东北角往下走四五十米,三株不结果的橙子树后,立着两栋外墙朱红半褪的陈旧小平房,那就是实习老师的宿舍。 一栋男生住,一栋女生住。 两栋小平房格局完全一致,除了小客厅、卫生间、厨房外,都是只有两间房。 每个房间里有四张床,两两组成上下铺。 他们这批实习生一共十一个人,女生七个,男生四个。 女老师的宿舍几乎住满,只一个床位空余。 男老师则两两一间,还有四个床位空着。 江既迟这几天住冯子业他们房间,而倪雀也被立马安排上了,就睡林杳她们宿舍唯一空着的那张床。 到宿舍时,一帮子人还在收拾之前烧烤余下的狼藉。 林杳问倪雀要不要洗澡,倪雀说要,林杳叮嘱她注意身上有伤的地方,倪雀说好,拿上换洗衣服,就进卫生间了。 洗完出来,林杳过来问她怎么样,不舒服有没有加重。另外几个实习女老师们也都陆续过来,有来问她情况的,有纯粹来和她聊天的,都让她安心在这儿住着。 这群女老师都是大三学生,年龄二十出头,和倪雀差不了几岁,撇开课堂上不说,私下里,不过也都是爱玩爱闹的年轻人。 她们给倪雀看有趣的短视频,分享自己喜欢的歌,吐槽哪个班的学生真不好管,聊及大学里有意思的经历。 倪雀本来还有些拘谨,但她们亲和力都太强了,属于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感,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下,被无形消解,倪雀逐渐自在起来。 她们知道倪雀身上有伤,不舒服,没围着她太久。散去后,只剩林杳一个。 林杳手里拿着一个云南白药的气雾剂,她拉上床上挂着的帘子,说:“不是腰上有伤吗?来,我给你喷点药先。” 倪雀想到自己刚才洗澡时透过镜子看到的腰部淤血,实在是有些丑陋吓人:“我自己来可以吗?” “害羞啊?” 倪雀抿抿唇。 林杳将气雾剂放到她手里:“那你自己来,这个用起来也容易,不会有自己喷不到的地方。” “谢谢林老师。” 林杳稍稍换了个坐姿,目光柔和地看着倪雀:“倪雀,稍微打扰你几分钟时间,咱们聊聊?” 倪雀知道她这是要问话了:“嗯。” “我是想问你,今天具体是怎么回事?你爸爸为什么要打你?” 在刘婶家的时候,已经答应要说了,倪雀也不好再闷着,只沉默片刻,就把家里丢羊的事情说了。 说完她又补充:“我爸爸就是喝多了,如果没喝酒,他不会那么吓人。” 林杳沉吟片刻,问:“但是丢了羊,即便他没喝酒,他应该也不会放过你吧?” 倪雀没说话,算是默认。 “在去你家之前,我们给年级主任打电话问你家的地址,电话里,他跟我们说了一些你家里的情况。” 倪雀垂眼,说“嗯”。 “他没说很多,我们也只是了解到一些简单的。你妈妈她……” 林杳停住,倪雀很自然地接道:“她是逃走的,在我读二年级,九岁的时候。” 她慢慢道:“她那个时候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常年被我爸爸家暴,不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都落下了很多病根。如果她不走,她可能会死掉的。” 林杳从前就知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在上演。可当她近距离地面对这样一个故事中的参与者时,那种被个体苦难攫噬住的感觉,她才算比较切肤地感受到。 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钝痛感。 林杳不由静默,过了会儿,问:“她走了之后,你呢?” “我……还好,”倪雀顿了顿,似乎在心里纠结了一下,才继续,“我爸爸虽然不喜欢我,但他对我,没到对我妈妈那么可怕的程度。他会那样对我妈妈,是因为,很早很早,还没有我的时候,我妈妈是被人拐了,卖到我们村里来的。” 林杳惊愕地张了张嘴。 14.就医 [] 倪雀喷完药就睡了。 她习惯了早起,第二天早早就醒了。 她下意识就要下床,但腰间的剧痛拽住了她,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倪雀悄悄掀开床帘,往外看了眼,房间里透着一种将明未明的暗,其他人都还在睡。 倪雀凭光感,又结合自己的生物钟判断,此刻应该是早上五点多。 她第一反应是要不要起床去给大家做早饭,但她不熟悉这里,可能弄得乒里乓啷的把大家吵醒。不过更惨的是,倪雀感觉自己的腰像是被疼痛钉在了床上一样,动弹不得。 脑袋也差不多,轻微的移动都能引起一阵晕眩。 倪雀睁眼干躺了会儿,索性放任自己睡了个回笼觉。 再次醒来,是被林杳叫醒的。 倪雀费了很大的意志力,才战胜腰痛和头晕下了床。 彼时清早七点,实习老师们陆续起床、做简单的早餐,也有直接去食堂买早饭的。 因为不确定去医院检查会不会要求空腹,倪雀就没有进食。 她洗漱的时候,林杳过来问她,一会儿由江既迟陪她去医院可不可以。 倪雀心跳一霎变快:“……就他吗?” “你冯老师上周就被校长拉去给行政办当壮丁,从这周一到周三,没课的时候,得去帮忙整理档案室。我的话,今天周一升旗,得盯着班上的队伍,完了要上课还要开会。不过倪雀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还是希望有女老师陪同,我就跟……” “不用,”倪雀几乎是飞快地说,“就按林老师你说的来吧。” 林杳愣了下,笑道:“好。” 倪雀知道林杳作为代班班主任,周一一定是很忙的,她原本还打算跟林杳说自己去医院就行,现在林杳告诉她,只有江既迟一个人陪自己,倪雀实在难以拒绝这样的诱惑。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江既迟随时都可能离开青螺镇的时候,能多和他相处哪怕一秒,对倪雀来说,都无比珍贵,都是她内心万分渴求的小确幸。 倪雀洗漱完出来,就看到江既迟在外面等着了。 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圆领卫衣,休闲裤和运动鞋都是干干净净的纯白,那种扑面而来的清爽柔软,让倪雀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温柔许多。 江既迟看到她,露出温和的笑:“小倪雀,早上好。” 倪雀走过去,亦朝他笑:“早上好。” 然后看一眼他旁边停着的电动车,正是昨晚他骑的那辆。 江既迟看见她的视线,说:“从这儿到校门口有一段距离,我早上晨跑的时候,顺道过去把电动车骑来了。你现在坐着虽然对腰不好,但走多了路也不行。” 江既迟一边说着,一边坐上了车,车钥匙插进孔里:“你们班上有学生家里有电动三轮,家长平时会接客赚点外快,你们林老师已经联系好了。那三轮车现在就在校门口等我们。” 倪雀很不好意思:“麻烦林老师,也麻烦你了。” “说什么呢,”江既迟朝后座方向侧了侧头,“上来。” “好。”倪雀一手扶腰,一手扶着电动车的后尾架,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不过三分钟,他们就到了校门口,坐进了封闭式的电动三轮里。 车厢内很窄,勉强够坐两个人。 虽然没有逼仄到令两个并排而坐的人衣服相擦的程度,但对于倪雀来说,在这样封闭式的环境里,和江既迟一同坐在一个仅有一米长的载客座椅上,倪雀感觉自己简直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了。 江既迟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 明明那天和冯老师去县城买书,坐的也是类似的电动三轮,她当时怎么一点没觉得这车这么挤迫呢? 倪雀余光瞥见江既迟在回复微信消息,就没打扰他。 过了会儿,江既迟手机响了。 倪雀下意识地侧头看了眼。 是微信视频。 倪雀眼神好,还看清了来电人的备注——可璇。 省略了姓氏,好亲昵的备注。 倪雀不好再看,收回了视线。 江既迟接起电话。 语音虽没公放,但因为距离近,电话那头的女声还是清晰地传进了倪雀的耳朵里。 “江,好久不见。”这道女声充满了明媚的活力,隔着屏幕,仿佛都能被她的欢快所感染。 江既迟笑了笑,回那头的人:“好久不见,可璇。” 倪雀没忍住,又将视线转了过去。 看见江既迟手机屏幕上那张脸的瞬间,倪雀不由微微一滞。 好漂亮的女生,一头栗色的长直发,五官明艳大方,看起来刚刚睡醒,一副未施粉黛的模样。 漂亮女生伸手从床头拿过一杯水,一边喝一边问江既迟:“孟昨天跟我说你临时有事推迟两天回北阑,怎么了,是什么事啊?声样不是已经采完了吗?” 江既迟没正面回答,只道:“一点小事。” 安可璇挑了挑眉,倒没追问,放下水杯,抓了个抱枕在手里,埋进去半张脸,对江既迟说:“江,你可快点回来吧,我和孟还等着你回来一起喝酒、共谋大业呢。” “我也想跟你们喝酒了,我后天下午的飞机,晚上八点左右到北阑,你们定好地方给我发个定位,我下了飞机直接过去。” “好,地方我来找。” 江既迟又问:“我发你的消息看了没?” “看了呀,放心喽,八个智能颈环,一会儿到了工作时间,立马给安排,保管明天给你送到。”安可璇眨眨眼,语气里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你推迟回来和这个事有关啊?” “不是一回事。” 安可璇撇撇嘴:“好吧。” “快递寄出后给我发个单号。” “okok。” “谢了,回头等我回北阑,喝酒我请。” “噢啦,就这么说定了!” 江既迟挂了电话,摁熄手机屏幕,偏过头来。 倪雀下意识垂落眸子。 江既迟还是那副温和带笑的嗓:“对了小倪雀,还没问你,昨天休息得怎么样?受伤的地方有没有感觉好点?” 倪雀压住心头那点酸酸涨涨的情绪,说:“睡得很好,睡着了没感觉怎么,醒了之后腰和头好像还更难受了些。” “估计是你睡着了一直没动,醒过来乍一动,眩晕和痛感就越发明显了。” “嗯嗯。” “再坚持一阵,到了医院我们挂急诊,看医生怎么说。” “好的。” 倪雀应完,轻轻转过头,看向窗外。 可能是车子的主人平时忙碌,鲜少清洗,电动三轮的车窗上腻着不少斑驳的灰垢,倪雀隔着窗玻璃看着外头飞掠而过的山坡、稻田、堤岸、水塘,那原本漂漂亮亮的风景,因着那脏污,瞧着便少了些赏心悦目的清润。 后面的路程倪雀一直很安静,江既迟察觉到她精神有些不振,当她是身体不舒服,就也没说话。 伴随着电动车的嗡鸣声和偶尔的颠簸声,他们到了县城的人民医院。 挂了急诊,看过医生后,江既迟带着倪雀去做了头部和腰椎的ct和磁共振检查。 结果还好,基本在意料之中,轻度脑震荡,腰上的伤虽看着吓人,但没伤到内脏和神经,就是皮下小血管破裂,导致大片血肿。 医生开了内服外敷的药,又做了一番叮嘱。江既迟让倪雀在医院大厅的休息椅上等着,他去取药。 取完药,出了医院,倪雀本以为该回去了,江既迟又让她等一下。 倪雀不明所以,只当他有什么事,便乖乖等在原地。 就见江既迟走到不远处的小吃摊前,要了烤玉米和红豆饼,付了钱后转身走回倪雀跟前。 “早上没吃饭吧,吃点垫肚子。”江既迟把烤玉米和红豆饼递到她面前。 倪雀看着那玉米和饼,有点愣。 其实从进到医院,江既迟陪着她看诊、做检查,认真听医生嘱托,帮她取药,再到现在江既迟给她买吃的,倪雀心里一直都有一种很矛盾的难过。 她因为早上江既迟接了一通漂亮异性的电话而心里发空,可她又觉得,她不应该有这种失落又惨淡的矫情情绪。 她本来也没有那个立场和资格。 尤其是,江既迟对她已经这么这么好。 尽管她知道这种好并非江既迟对她的例外,可那也是好啊,她理应开心、 15.以后 [] 倪雀心脏狂跳起来,拿着红豆饼的那只手不自觉收紧。 红豆饼和指腹相贴的地方,顿时陷下去不浅的凹槽。 完了完了。 要怎么说? 不会被他猜出来什么吧? 倪雀心里既紧张又慌张。 仿佛考试场上结束的铃声即将敲响,而她碰上了一道全然无从下手的难题。 倪雀抬眼,恰对上江既迟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而他一副谑然模样,正好整以暇地等她交卷。 “江老师”这样的称呼,是拉开辈分的尺,是划下银河的簪,是禁忌,是悖德。 学生喜欢上老师,可以吗? 不可以的吧。 她现在十六岁,江既迟二十一岁。 她还算小,而他纵然年轻,他们之间也终究隔着一道迈向成年的坎。 这已然令她的喜欢难以见天光。 如果再叫他江老师,便是连偷偷的喜欢,都会让她心生罪恶感。 就好像,自己真的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所以她一直以来都抗拒叫江既迟江老师。 倪雀慢慢、慢慢地嚼着嘴里的红豆饼,她企图用“食不语”的行为让江既迟的问题丧失时效性。 也许江既迟突然想起别的什么话题,这一趴就揭过了。 也许江既迟会自问自答地给出另外的解读,她好顺着他的话拾阶而下。 然而,嘴里的红豆饼嚼完了,心理建设尚在搭地基阶段,江既迟还和刚才一样,垂着眸光看她,在等她回答。 倪雀内心简直是绝望的。 于是,她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强装淡定地回防道:“就……你本来也不是我老师啊,就上……不,就代了一节课,怎么能算啊!” 她一说完,江既迟的神情明显有一丝意外。 他轻声笑道:“小倪雀,你不讲道理啊。” 倪雀不敢看他,垂眼,又去咬手里的红豆饼:“哪……不讲道理了?” 江既迟真的摆出一副要跟她讲讲道理的样子:“古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父就不说了,我也不能有这么大一女儿,那多吓人。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话照说在理吧?” 倪雀觉得自己大概没救了,她几乎是口不择言地反驳回去:“你不是一日为师啊,你就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为师。” “……” 江既迟着实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能丢出一句这般清奇的话。 这小姑娘还挺捉叫人摸不定。 他笑:“上一节课就不算是老师啊?就这么不认账?” 倪雀心虚地、毫无底气地,小声嘀咕了句“不算”。 江既迟没听清她说什么,他微一歪头,不由得开始思索一个问题。 倪雀如果不叫他老师,那平时是怎么喊他的? 江既迟开始回忆。 可大脑里仿佛缺失了这一块的记忆。 他“啧”一声,问倪雀:“小倪雀,你……” 突然,“嘀嘀——”的车喇叭声突兀地响起。 跟前的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降下车窗,车主朝他们的方向探头:“是你们叫的车吗?尾号3790。” 江既迟要问倪雀的话被打断,他回车主:“是我们。” 江既迟应完,走上前,拉开后座车门,回头冲倪雀说:“你先上。” 倪雀咬掉手边最后一口红豆饼,把塑料袋子扔进垃圾箱,钻进了车里。 江既迟放下替她挡住车门顶的手,随后也上了车。 两人一同坐在后座。 车主发动车子。 倪雀一边在心里疯狂祈祷江既迟不要再捡起刚才的话题,一边绞尽脑汁地想她要赶紧说点什么,好把刚才的聊天内容彻底盖过去。 她还没想出来要说什么,但或许是她的祈祷生了效,上车没一会儿,江既迟的手机响了。 江既迟接起电话。 听来那头好像是江既迟的母亲。 江既迟和母亲通着话,倪雀绷着的神经因此得以松落,她渐渐不再那么紧张,也想了些待会儿可以聊的话题。 等江既迟挂断电话,倪雀朝他看过去,问他自己刚才看医生花了多少钱。 这本来也是她打算出了医院就问的,只是刚才忘记了。 江既迟偏过头来,看着她说:“你有医保,没花多少钱。” “没花多少钱那也是花了,我不能再欠你的了,你一直都在帮我。” “小倪雀。” “嗯。” “你爸爸平时会给你钱吗?” 脑袋的眩晕感时有时无,倪雀没敢摇头,只沉默,算是无声地给了答案。 不会给。 江既迟又问:“妈妈也不在家对吗?” 林老师昨晚和她说了,他们昨晚去家里找她之前,和年级主任通过电话,年级主任简单说了说她家里的情况,江既迟自然也知道了她妈妈因为无法忍受家暴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回来的事情。 倪雀还是没答,默认了。 不在家。 “那你妈妈走前,有给你留钱吗?或者她会定期给你打钱吗?” 倪雀这才出声:“有留一些。没有打钱。” “你妈妈留给你的钱,不多是不是?”江既迟猜测着分析,“在你爸爸的掌控下,你妈妈哪怕上班赚钱,收入也会被你爸爸拿走,她只能偷偷攒些私房钱,怕是不多,而她自己离家,也要花销,留给你的肯定有限。” 倪雀在心里说,爸爸根本就不允许妈妈出来赚钱。妈妈平时只能趁爸爸不在家时偷偷接些能做的活,赚点小钱。就像她在家,总是要背着倪保昌写作业一样。 倪雀垂下头。 确实不多,但倪雀知道,李清涟留给自己的,是她能给到的最多,几乎是她的全部了。 江既迟看着倪雀,语气认真:“小倪雀,你之后还要读高中、读大学,大学还早,尚且不说。高中却是近在咫尺了,除了学费、生活费,你要花钱的地方会有很多,你的那些钱,你能省则省,不用想着还谁,我呢,不差这点。” “那不能因为我没钱,我要省钱,我就理所当然地花别……花你的钱啊。” “我还没说完。” “哦。” “如果你实在觉得过意不去,那你就好好读书,等以后工作赚钱了,再还给我,这样可以了吗?” 倪雀眼睛微微睁大。 她以为,等到后天江既迟离开青螺镇后,他们或许将再无交集。 但是江既迟和她说以后。 他跟她说以后。 以后,这个词太有诱惑力了。 倪雀感觉有一簇希望的焰火在心间的空地上陡然升起。 她再也无法拒绝江既迟的提议,怔怔地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以后还可以吗?” “完全可以。” “要收利息吗?” 江既迟愣了下,忍不住笑了:“你以后要是赚得多愿意给我算点利息,我当然高兴。那我这都不算借钱了,算是投资理财。” 倪雀也跟着他笑,眼尾弯弯的:“那我以后一定多赚钱,给你算最多的利息,按银行最高的利率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