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熙》 1. 楔子 [] 仲夏午后,顾家村外。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轮金灿灿的太阳镶着红边儿,高挂当空。 两个不知炎热的孩子,正聚在一起欢快地玩耍。两人年龄相仿,一高一矮,看上去不过也就五六岁的模样。 “盼儿,你快点儿!怎么总是慢吞吞的,你好笨哦!” “来了,玉蓉姐姐!你等等我……!” 两个孩子,尚且处在天真单纯的垂髫之年,懵懂无知,生气勃勃,对这个世界毫无防范。 忽而,那个名叫“盼儿”的女童身后,不知从何处刮来一股黑烟,悄无声息地渐渐蔓延袭来;伏到近处,竟席地卷起了一股猛烈的黑风,甚是怖人。两个孩子背对着这股黑风,一心仍旧只顾着玩耍,浑然不觉。 那股黑风越刮越大,越吹越猛,竟像是要将那个名叫“盼儿”的女孩掳走一样。两个女童终于觉察出了不对,顿时慌了神色,心下生怖。但是恐怕为时将晚,盼儿已经被那股强劲的黑风吹抬举起,双脚渐渐离地…… 那个名叫“玉蓉”的女孩,看上去要稍大一些,此时也已经被吓得心中颤栗,杵在原地不敢作声。盼儿被那股怒号的黑风越吹越高,直飞卷到半空之中,并且被它强大的风力越吸越远,直到视线之中的“玉蓉姐姐”都变得越来越小…… 这股强大的黑风,的确来之不善。 却是那魔界无光城黑霜宫的宫主,千面魔王雪姬幻化所成。她认准了这个名叫“盼儿”的女童,便是那虚耗妖灵降世托生的宿主;待这孩子将来慢慢长大,身上会有无穷无尽的魔力,食之可助她增涨千万年魔功。 不料,就在雪姬快要得手之时。她忽然间觉得万分不适,似是有一股强大的仙力,正在阻拦着自己施法,逼迫着她不得不收了这股强劲的黑烟,幻化回原形。 雪姬耐不住罡正清冽仙气的阻制,只得就地收手,放了那个已经被她吹卷到黑风浪尖旋涡中的女孩儿。 顾玉蓉眼看着,席卷掳掠走盼儿的那股黑烟,刮到正是猛劲之时,却突然兀地消散;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上前去看看跌落在地上的玩伴儿是否安好。她无暇顾及盼儿伤势如何,只是心惊胆战地杵在原地,狠狠地用手揉着眼睛,不敢相信刚刚看到的一切…… 雪姬甫一收了阵法,抬头便望见,天空中出现了风云卿的身影。毋问何人,正是那英拔俊逸、飞鸾翔凤的仙姿;他只单单立于半空,便可觉其风采照人、势如松柏之质;举手投足间,更有一派岳峙渊渟的非凡气度。 此番,雪姬虽然没能得手,心中有些失望,但是却并不气恼;因为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风云卿的本尊真驾了,这是她日夜思慕的一场偶遇。 风云卿乃万仙之尊,师从开天仙祖鸿运道人。 自从鸿运老祖圆寂坐化归逝天外之后,便由风云卿继承衣钵,统领四海八荒,掌六界生死变化,实乃这天地间万物生灵的共主,封为玉清天尊。至今,风云卿接掌浮云仙山,已经有百万余年;其尊驾所到之处,六界无不稽首相敬;就连当今天帝,私下里与其相处,也要尊他一声“师兄”。 风云卿执掌六界虽有百万余年,然其仙寿不过二百六十万岁余,是洪荒开辟以来的第二位天地共主,与当年的恩师开天仙祖鸿运道人相比,不知要年轻了多少仙龄;又因其丰姿卓绝、望重时流,所到之处,自是不乏众多仙子神女的仰慕,就连这魔界号称千面女王的雪姬,也是其中之一。 原本天魔势不两立。雪姬身为魔界之首自知使命,更是不敢心存妄想;然而再三压抑,却也抵挡不住内心深处对风云卿的思慕之情。只因九十九万年前,雪姬渡历人劫之时,万分危难;新晋仙尊风云卿,曾于一介凡人手中救她性命;雪姬得以成功渡劫,感念在心。后来,雪姬便登上了今日的魔王之位,却与风云卿站在了完全相悖的立场上…… 此时的风云卿,虽也如雪姬一般施法隐去了形迹,凡人不可得见;然而如此烟火繁盛、人攒聚集之地,他们一仙一魔究竟不宜多待。风云卿并不言语,拂袖转身驾云而去……;雪姬久居无光城中,难得一见风云卿尊容,自是不肯放松,紧随其后…… 猛烈的黑风忽然消散,被迫跌落在地上的顾盼儿不知所谓。她站起身来,轻轻揉了揉摔疼的屁股,便天真地扬着手,向她的“玉蓉姐姐”奔去。 顾玉蓉早就吓傻了眼,愣在原地不敢作声。 风云卿驾云缓行,瞬间便到了百里之外;他知道雪姬还跟在身后,寻觅一处人迹罕至的绿茵草地,停将下来。雪姬随后,也收了脚下黑墨般的行云,轻身落到草地之上。 她看了看那朵刚刚氤散的墨黑色行云,那是她与风云卿二者身份最显著的差别,也是这百万年来她最无法跨越的鸿沟。 六界道人皆知:凡是仙家施法凝云,或洁白无瑕、或五光十色、或金碧漫天,颜色净洁绮丽,绝无杂尘;而魔界之徒若想凝云,或如飞石沙砾、或如浓雾遮天,即便贵为王主,也只能凝出黑墨一般的烟云,并且魔功越深云色越黑。 这一方绿茵草地,环水凸起,像一方仙渚小岸,四处绝无人迹。 雪姬再顾不得其他,她终是忍将不住内心的冲动,慢慢地靠近风云卿,一把环抱住他的仙鸾窄腰:“云卿,这千百万年以来,我一直爱你,你不是不知!” “雪姬,仙魔殊途。况且我们既已修道千百万年,你当知,这世间‘情’之一字最苦不堪,又何必强迫自己?早日放下执念,修正道、积善德,弃魔成仙,方为正途!” 雪姬拥伏在风云卿的身后,尽力感受着他身上难得散发出来的温暖气息:“呵,仙魔殊途?当年你救我的时候怎么不说这样的话。我是魔又如何?我是魔界之主,你是仙界之尊,你我二人联手,天下归一也未尝不可!” “雪姬。你我既为修道之徒,自当心怀天下、悲悯苍生,应该时刻以护佑天下为己任;怎可贪恋权势,妄生动荡六界之心?况且这宇宙天下自从混沌开辟、鸿蒙之初,便使清者上升、浊者下沉,善恶两立,又怎么可能再合而归一、混作一团?果真那样,叫清明世间的万物生灵又该如何存身?” 雪姬丝毫听不进风云卿的苦心相劝,执意道:“谁稀罕飞升成仙!我是魔界之主,四海天地来去自由,六界之中不受拘束,潇洒自在不伏仙神管辖,亦无须对上稽首礼拜……” 忽然之间,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继续辩驳:“你嫌我是魔,那么她呢?刚刚顾家村外那个五岁的女童,她看起来可爱无害,但是体内却寄宿着虚耗妖灵;那是由上古恶魔虚耗的心魂所化,有朝一日其魔力长成,必在我十倍之上。你为何对她如此宽容?” 风云卿为自己刚刚对那女孩儿的莫名心软,思忖了一会儿。 须臾,他掰开雪姬缠缚在鸾腰上的双手,正色说道:“她不同,她才刚刚降世,若得正确引导,再加以悉心教养,或能渡化也未可知。况且,这女孩儿生性纯善,小小年纪便知救助生灵,只有这样纯净仁爱的赤子之心,才锁得住虚耗妖灵的邪恶阴魔之性,让其汲取不到怨戾血气无从滋长。” 雪姬被风云卿拒绝,没了颜面,当即转喜为恼:“风云卿,你莫要忘了今日说过的话!恶灵就是恶灵,你不让我趁她小的时候炼化了她,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尝遍人间最苦厄绝望的滋味,一旦得以摄取足够多的怨念邪戾之气,必然变坏。等到有一天,她魔力壮大,虚耗妖灵在她的体内长成,到时候我再将其炼丹食之,增涨千万年魔功,让我这魔界之主再恶上十倍!” “雪姬!”风云卿冷横霜眉,满目嗔怒之意。 “我千面魔女,自是有办法得到想要的一切,咱们走着瞧!到了那时,仅凭我一人之力,便可颠覆六界!风云卿,你不要后悔!” 雪姬恼羞,唤来墨云纵身飞上,疾掠而去。 风云卿本不愿去追,又担心雪姬再回顾家村去掳那女童;待他思量妥帖,却已不见千面魔女的踪影。风云卿只得重返顾家村上空,去一探究竟,却未想,竟遇见他意料之外的景象: 刚刚被惊吓到的两个女童,此刻正被一名凡人道士拦住,问东问西。 那道士看上去已经年逾半百,刚刚一直追着雪姬幻化成的黑风而来,此刻却不见魔女 2. 第一章、虚耗妖灵 [] 仙界,五日前。 九天之上,众仙围坐聚于一处,悉听六界天尊开坛讲道。 风云卿端坐其中,神容清肃。一双丹凤眼微阖,顾盼流转之间透达睿智凌厉,一对凌霜眉横陈,微挑轻落之处尽释天道玄机;吐纳生莲,音玉幽茗;眼向下睥,睑向下睨;遂见悬胆方鼻,山根中直,端正英挺。头戴精简白玉簪,如笋净直,如润莹光;身着淡蓝褚纱袍,天般透彻,云般洁净。芝兰玉树,身相俱空,不染纤尘,羽袖飘风;其貌英鸾俊秀倾倒众生,其质潇洒清奇远遁凡尘。 天地开辟之初,众仙奉为始祖者,乃鸿钧道人。既为开天元祖,其道法自然在众仙之上;然一百万年前,鸿钧道人坐化仙身,归逝天外弥留之际,曾昭告六界,由道法天资最高的首徒继承衣钵。至此,风云卿担为六界天尊,掌管浮云一派…… 众仙听风云卿讲道,聚精会神之时。 忽闻,九天之下巨雷滚滚,怒号不休;再看,烟火人间电闪频频,飞沙走石。仙神们见惯了人间暴雨滂沱、霜露雹冰,并不稀奇;但是今日这番异象,竟然能惊扰到九天之上,直贯霄汉,势震六界,恐有不祥之兆。 风云卿凭着敏锐的仙觉,感知到了不凡,停下道法论术,端看这人间异象。 众仙得了空暇,便开始七嘴八舌: “玄机真人,您老有没有听到刚刚的那阵巨雷?” “星君说笑了不是!老朽耳不聋心不背,自然是听得到。” “这人间雷火,竟能劈到九天之上,着实怪异!” …… 风云卿拈指一算,刚刚那番异象,竟是上古恶魔虚耗的妖灵托入凡胎,降生人间。此等恶灵转世千万年不遇一次,天地难免浩劫,六界恐生动荡。为了维持局面稳定,莫使天界人心惶乱,风云卿不露辞色,仿若浑然无事,继续论罢道法,遣散众仙。 人间。夜幕当空,了无星月;惊雷阵阵,电闪频频。偏静的顾家村里,一户并不起眼的人家,一位村妇难产近绝,□□声痛彻撕心。 这一户实乃地地道道的柴门之家,人丁并不兴旺。夫妻二人去年新婚,只简单地拜了过堂,双方皆无高寿父母在世;今年自然便得了这个孩子,至今尚不知晓是男是女。当家的村夫又是个没有担当的色厉内荏之辈,一方面希望能得个儿子,但是又恐家无良田养活不起,另一方面又希望能得个女儿,长大之后嫁卖出去,或许可以为他多换几个银钱;是以每每媳妇与他谈及此处,便揶揶喏喏,左右犹豫不知所期。 或许是这临产的村妇前些日子干了些过重的农活,也或许是养胎期间她操劳过度身体不受;离正式生产的日子还有半月,今早却突然卧床难起。家中寒酸雇不起稳婆,只有邻里乡亲几个年岁大的婶婶们前来帮衬。 忽而,一道明亮如昼的电闪骤降,夜空如裂。倏不暇接地便听到,滚滚天雷连续而来,直响彻九霄之上,势惊神明,声宣天地……。终于,顾盼儿降生。 随着女婴的一声啼哭,刚刚那道巨大闪电降下的雷火,劈燃了农夫家中储放木柴的简陋棚子。那些可以供给城镇上富户们烧火的木柴,大概是这个家里唯一还能换点儿铜钱的“资产”。 还未待那些年长的婆子们将女婴送到当家村夫的手上,他便与那些前来围观的邻里乡亲们一样,认为带着雷电异象降生,又给家中造成“巨大损失”的这个孩子,是为不详。 伴随着顾盼儿降生的那一道巨大闪电和滚滚天雷,也引起了浮云山八大宿老们的注意。他们围坐一处,环着八卦仙阵,不难堪破刚刚那势震六界的异象缘何而来。 八大宿老,乃是鸿钧老祖自天地开辟之初,以仙石炼制的八大宗宿,能堪夜幕星斗,能道六界历史,能晓千古异事,能推天运地劫。八大宿老分别对应着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卦象,各自发挥着其本身的刚柔阴阳之性恪守一方;他们的职责便是辅助风云卿掌管好浮云门,庇佑天下四海八方的生灵。 八大宿老旋转仙阵卦象推演完毕。当他们知道,那阵巨雷闪电的异象,是伴随着虚耗妖灵降世人间而来,几人环顾彼此面面相觑;待到他们收阵敛气、回元醒神之后,皆惊恐失色,不知该如何是好。 恰在这时,风云卿从九天霄汉之上论道归来。下到浮云山顶的八方殿中,召寻各位宿老们,开会商议此事。 人间,顾家村。 顾盼儿降生之后,幸得母女平安。帮忙接生的婆婶们,连连送上恭喜,这一天总算是没有白忙。虽然父亲始终为着那道被他视为不祥的巨大闪电,和无端燃着了的柴木耿耿于怀,至始至终不肯抱这婴孩儿一下;但是母亲却十分欢喜,她努力地打起精神,看着麻布枕边刚刚降生的孩子,那是她期盼已久的宝贝,心中无限欢喜。 浮云山,八方殿中。 一身淡蓝色褚纱仙袍的风云卿,端立正中。他的一双丹凤眼中,闪射出清邃敏慧的光芒,深深的内双,神采炯然。 八大宿老各抒己见,根本意思却默契地大概一致: “上古恶魔虚耗曾想称霸宇宙,为祸六界,荼害苍生。被鸿钧老祖施法困住,与众仙合力将其围剿之后,其意不甘;将自己最后残余的一缕心魂,以妄念凝结化为妖灵,因无肉身寄托,遂四处飘迹于天地之间,流离转徙。” “当年师祖鸿钧道人,也曾穷极宇宙,遍寻四海八荒;只因那虚耗恶魔最后一缕心魂化作的妖灵,法力太过微弱魔性不显,又极善隐匿,终未得果。众仙也寻而不见,再无计可施。” “师祖虽然料想到,那以妄念凝结而成的虚耗妖灵恐成后世祸患,却也只能暂时放下。” “而今,经过千百万年的沧桑孕育之后,那最后一抹心魂化作的妖灵,日夜噬取这天地间的混沌浊气,终于凝聚初成形状。竟选了那偏宁的僻静之乡,寄于尘俗村姑腹中,托以凡胎降世人间,企图借着这新生肉身一同生长,日益壮大,重修昔日虚耗魇恶阴邪之功,再塑魔身。” “须知,既有上古恶魔虚耗妖灵转世,降生人间;六界必遭动荡,四海天下恐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虚耗妖灵,会随着它寄生的婴儿一同成长,慢慢壮大;终成那宿主之身的心魔,指挥控制她的一举一动,让那副肉身为它所用。” “因此,这个婴孩留之不得!天尊应当寻之,并斩之。” “请天尊暂收慈悲之心!须知,斩妖灵等同于除恶魔、救六界。” 风云卿心中尚未拿定主意。 俄顷之后,他终于开口:“虚耗妖灵降世,必为不祥之兆!但是它偏偏托生于凡胎□□之内,关乎另一个生命的存亡;寻到之后该做如何打算,确需好生掂量。” 八大宿老似是看出了风云卿的心思,齐声请谏:“还望天尊暂收慈悲之心,为六界除患!” 风云卿不置可否,思量再三,只回答:“待本尊先找到那虚耗妖灵的藏身宿主,再做论断。” “……”见天尊如是说法,八大宿老相顾无言。 浮云山顶,会议结束。 风云卿飘迹天空,寻遍六界。因为那妖灵初成,魔性较弱,又降生于善恶纷杂的凡俗人间,即便是他这六界天尊,一时之间也难以寻得。 终于在五日之后,风云卿寻得了虚耗妖灵托生的村庄,它竟然寄宿在一个女娃娃的体内。 须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仙界方才五日,人间却早已历时五次春夏秋冬四季更替。 转眼之间,顾盼儿已经长到了五岁。她正在跟邻居家比她稍长两岁的玉蓉一起,在村口玩耍。 风云卿临空驾云而立。他看得清楚,那顾盼儿的身上,不仅散发着她本性天生的仁爱纯善正气,其中还混杂着些缕几不可察的阴恶怨戾邪气——正是那虚耗妖灵的藏身所在。 虚耗妖灵寄宿人的肉身,便会同时侵入人的元神,与人天生的魂灵融为一体;若灭妖灵,既灭人魂灵,损人元神,使人丧命,别无他法。 八大宿老的恳切陈词,回响在风云卿耳畔。为了六界更多无辜生灵不受涂炭,为了这宇宙天下免历旷世浩劫,风云卿不得不狠心消殒这个女童的性命。 就在风云卿正欲施法灭寂妖灵之时,却看见玩耍中的顾盼儿,在做善事。 她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小兔子。看着它的腿在流血不能用力蹦跳,顾盼儿满心怜惜地将它抱在怀里,她不顾回家之后是否会被父亲责骂,用力撕扯下自己的衣角,给这个受了伤的小兔子包扎伤口…… 看着她满心纯善,天真烂漫的样子,风云卿心中的慈悲之念再也无法压制。他的思绪翻江倒海地涌将上来: 上苍有好生之德,这个孩子何其无辜? 他为六界天尊,自当庇护天下众生,难道这个孩子就不是他该庇护的对象吗? 以她如此纯善的天性,或许能镇压住那虚耗妖灵的邪戾魔性,使其无从滋长也未可知。 此时那虚耗妖灵初成,若想壮大成魔,也需吸纳足够多的怨戾邪气;若是将其放在这样一个天性至纯至善的女童体内,再用师祖传下的仙法封印,便如同放在伏魔塔中一样牢靠,又何须连累这无辜的孩子一同丧命? …… 于是,风云卿动了恻隐之心,他收散了已经凝聚在指间的法术。既然正邪之气皆聚于这个孩子一身,他想赌一把,赌这个孩子身上的正善之气可以压制住虚耗妖灵的邪魔之气。 不料,风云卿刚收了指间法术,就见一缕强大的黑风从不远处袭来,必是一团妖邪魔物欲害人性命。风云卿出手拦下了那团黑烟,原来是魔界女王雪姬,无光城城主。 却说顾盼儿降生的那晚,声势震惊六界;雪姬身为魔界之首,怎会不四处探寻缘由?她虽然没有风云卿一般的神通,却对邪魔之力格外敏感;耗用了五日的时间翻遍魔界全书,雪姬终于找到了有关于虚耗妖灵的记载。 此番,雪姬正是循着顾盼儿身上的阴魇邪气而来,欲将她掳掠回去,以世间最穷凶极恶的怨念和戾气,在无光城中饲养长大;待到虚耗妖灵成熟之后,再将这女娃儿炼成丹药,食之可增长十倍魔功,而后便可侵袭人间 3. 第二章、童年境况(1) [] 小半个月以后。在玉蓉和其父母的四处宣扬之下,顾家村的人慢慢都知道了,五年前那个伴着雷电而生的孩子,着实命中不详。大家都在背地里,对顾盼儿一家三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议;即便正面遇到,也都低头少语没有了往日的热乎寒暄。 这一日,玉蓉受到顾盼儿几次三番的热情邀请,到盼儿家里做客。 这个小村庄的人们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月盈不过一两串铜钱,家家户户的贫富差距并不大,但是顾盼儿家却格外困窘。 一道破不挡风的柴门,别无装饰;推门量踱五步之内,直对的方向便是火炕,因为常年不舍得烧柴,总是凉冰冰的;其上是一张已经用了很多年的旧草席,破飞着毛边儿,有些扎人;火炕的侧面有一张木条拼接而成的小方桌,一家三口吃饭坐歇都在那里,不小心用力碰它一下,就吱吱呀呀地响个没完;其他摆设,除了生活必须的杯碗锄榔之外,就再一无所有。 因为两家是邻居的缘故,玉蓉其实经常会到盼儿家做客,此番简陋的景象和屋子里一成不变的摆设,她早已经司空见惯。到这样比自己家还穷困了不少的“隔壁邻居家”做客,对玉蓉来说是没有一丁点儿吸引力的;此番也是顾盼儿几次三番相请,生拉硬拽她才肯来。 盼儿家中实在别无长物,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便生出厌腻的情绪。百无聊赖之中,玉蓉趁着盼儿不备,将一只小手悄悄地伸到了叠放整齐的枕席之下…… 母亲是一位勤劳爱干净的妇人,每日清晨待到盼儿也起了床之后,她必会将一家三口的单褥按顺序叠放整齐,最下面的一套枕席总是盼儿的。 母亲十分疼爱盼儿。每逢初一、十五她赶集回来,都会用卖柴火辛苦赚来的铜板,给盼儿买一两样新奇的东西,或者吃的或者玩的,来哄盼儿开心。这种事情,父亲是绝不允许的,在他的眼里那与浪费钱财无异。若是不小心被他发现了,轻则会狠骂母亲一个上午,大声吵嚷半日,说母亲不会持家;重则便是三五天不归,借口到镇上走街串巷卖柴火挣钱去,打着养家糊口的旗号,其实是去赌博。 为了不招惹当家的男人发怒,又想让盼儿能够获得些许童年的快乐,善良温淑的妇人,只能将那些她给盼儿带回来的“好东西”,藏在孩子的枕席之下,嘱咐她要等到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才可以拿出来。 盼儿很是乖巧听话,每次都是父亲上山砍柴的时候,才敢偷偷地把枕席下的“好东西”拿出来摆玩享用。 然而,这个“秘密”,不知何时却被经常来家里玩耍的顾玉蓉发现了。此刻,她的一只小手趁着盼儿不察,竟悄悄地伸到了枕席之下,几番摸索之后,果然没有令她失望,她从顾盼儿的枕席之下,翻找出了一个样子、做工都还算精致的瓷娃娃。 顾玉蓉将那瓷娃娃拿在手中,左右端看了好一会儿,才被后知后觉的顾盼儿发现。 盼儿瞬时心惊。之前,玉蓉来家里做客,就曾弄坏过一个母亲从集市上给她带回来的五彩小风车,好在那个小风车并不需要花费铜钱,不过是母亲用一小把柴火在集市上跟人家换的,也并不算什么太稀奇的东西。而这个瓷娃娃不一样,它是前几日母亲到集市上卖柴火时,花费了半数铜钱,精心为顾盼儿挑选的生日礼物;它承载着母亲对自己的疼爱,看上去让人倍感幸福和欢喜,是盼儿最喜欢的“宝贝”。 盼儿年纪虽小,对她的“玉蓉姐姐”却也有几分了解;她尽管心里十分在意这个瓷娃娃,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盼儿知道,从小到大但凡自己得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若是玉蓉没有的,她就会想方设法地将那东西弄坏。 在玉蓉的意识里,无论是隔壁邻居家的生活条件,还是这“蠢笨妹妹”本身的样貌天资,哪一样都远远不如自己;既然如此,她顾盼儿凭什么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凭什么玩自己都没摆弄过的玩具? 此时的顾玉蓉,正满脸阴恶面相,斜眼生气地看着顾盼儿。她那表情像是在责怪盼儿,怎么没有主动把这个瓷娃娃“贡献”出来,与她一起玩耍?怎么配拥有这么“矫情”的玩具,难不成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家小姐? 盼儿被玉蓉盯瞪得浑身难受,却又紧张她手里拿着的自己心爱的瓷娃娃,只能小心翼翼地解释道:“玉蓉姐姐,我是怕父亲砍柴突然回来,发现了它,这才没敢拿出来与你一起玩儿的,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不如哪天趁父亲再去砍柴的时候,我到你家去做客,把它带上一起,咱们两个再好好摆玩,可以吗?” 顾玉蓉虽然看起来样貌清秀,却是心机颇深。很显然,盼儿这样带着几分恳求小心翼翼的解释,并没有让她满意。她只在嘴角咧出一个轻蔑的哂笑,双眼直媚媚地睁瞪着,满心嘲弄地看着顾盼儿;同时将拿在手里的瓷娃娃,改成用拇指和食指轻捏着的姿势,一脸随意漫不经心地临空移到火炕边缘之外…… 盼儿再怎么天真迟钝,也看得懂顾玉蓉下一步要做什么。她近乎哀求地柔声阻拦:“玉蓉姐姐,求求你,不要!不要这样,求求你!它是我最珍爱的生日礼物,其它的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任你破坏,把它还给我好吗?” “呵呵,其它?顾盼儿,除了这个瓷娃娃之外,你还有什么‘其它’呀?看看你这家徒四壁的寒酸样儿,还有脸请我来做客!”说着玉蓉又看了一眼轻捏在她手里的瓷娃娃,仿佛是在提示顾盼儿,她心爱的“宝贝”正在随时等候发落。 顾盼儿苦求不得,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心爱的瓷娃娃,被顾玉蓉只用两根手指轻捏着悬于半空,想要动手去抢,却终是不敢冒险。 顾玉蓉脸上露出尖刻得意的笑容,而后只听“啪”的一声,那拈在她指间的瓷娃娃,随着她的双指一松,瞬间坠地摔得稀碎。 顾盼儿眼看着自己心爱的生日礼物“粉身碎骨”,再也压抑不住,鼓起勇气不管不顾地跟玉蓉争吵了起来…… 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玉蓉眼看着自己理亏落了下风,怎肯罢休?随口就往盼儿的伤心处提及,道出了那日在村口遇见老道的事,指责顾盼儿天生不祥。 此时正赶上母亲从外归来,将玉蓉所言听了个完全,心下一愣:怪不得那日盼儿回家以后,就缠着自己没头没脑地问,老道所赠的批命之言是否可以当真。 盼儿本来就不是特别善于口舌之战,被玉蓉以天生命数指责,当即不知该如何是好,顿在那里没了说辞。 母亲见两个孩子都没了动静,这才从灶墙后面露身出面。 玉蓉一见盼儿的母亲回来了,唯恐会破坏自己在大人们心里乖顺的形象,更怕受到邻居阿姨的指责,瞬间抹去了霸道强横的嘴脸,换做十分委屈的神色,大着声音哭了起来,好像受到欺负的是她一样。 盼儿没有想到玉蓉说哭就哭,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解释。 母亲看着呆愣在一旁的盼儿,又看了看碎了一地的瓷娃娃,便知道是自家孩子受了欺负。碍于邻居情面,母亲不能揭穿玉蓉,只能将她哄好了送回家去。 温淑的妇人领着玉蓉,敲开了邻居家的门。玉蓉父母看见宝贝女儿回来了,双双面露笑脸乐开了花儿;又看到宝贝女儿的眼角似有泪痕,不待多问,转即便翻了脸。 “是谁把我们家玉蓉惹哭的?是不是那个顾盼儿?”玉蓉母亲故意这样念念有词。 “天生不祥的东西,丧门星!自从那孩子出生到现在,这几年之中,你们家顾大柱可没少跟我借钱!”顾家村的人大多都没什么文化,玉蓉的父亲也不例外,说起话来粗鄙不堪没有好气,此刻正瞠目瞪着盼儿的母亲抖威风。 “哎呀,金山说这些干什么?翠娥心里还没数么!玉蓉,听娘的话,隔壁那顾盼儿天生不祥,凡是接近她的人呢,都不会有好下场的;村子里面孩子多得很,以后咱们不跟她玩了,记住了吗?” “是的,母亲!”玉蓉又擦了擦脸上早已经干涸了的泪水,佯装乖顺地回答。 接着,那刁妇冲着盼儿的母亲一翻白眼,狠狠地关上了木门,只留下“乓”的一声闷响。 翠娥在邻居家门外轻伫了片刻,舒缓着自己的情绪。 玉蓉父母的恶语相向,都被躲在自家灶墙后面的小盼儿听了去,她见母亲为着她和玉蓉的事受了委屈,万分愧疚和心疼,眼泪禁不住簌簌地往下落。 待到母亲转身回到了家中,才看见柴门后的盼儿早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母亲心疼地轻抚着孩子的头:“乖乖,咱们不伤心,下次去赶集母亲再给你买一个便是。” “母亲,盼儿不要了!那需要花很多铜钱的,要母亲辛辛苦苦去赚的;盼儿长大了,以后都不玩瓷娃娃了!” 母亲心疼地搂着懂事的孩子,心里酸涩…… 晚间,翠娥与顾大柱同床共枕,背对而卧,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夫妻二人结婚已经五六年了,感情日渐淡薄;这几年的时间里,顾大柱不仅对盼儿不好,对翠娥的关心也是少之又少。关于丈夫在外面赌博的事,翠娥隐约知道一点儿,却都是听别人在背后议论的闲言碎语,回到家中恐他暴戾的性格,不敢过深相问。 今天白日里,翠娥听见隔壁玉蓉父母说自家男人欠了他们的钱,当时心中惊讶默然无语,此刻正在将信将疑东揣西踱,适才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思想卑劣行为混账的顾大柱,根本不会觉察到妻子的反常,就算觉察到了也根本不会去在意;此刻正睡得鼾声震天,全然不管翠娥心中的烦扰和她对今后生活的担忧。 …… 又过了些时日。顾家村的乡民们开始慢慢地疏远大柱一家,邻里关系逐渐变得冷淡和漠视;大柱夫妻二人白日里到田间耕作,总有路过的村民在背后指指点点,孩子们也都被告诫,不准再与那个叫做“盼儿”的女童玩耍。 顾大柱是个人云亦云畏惧流言的没有担当之徒,平日里一向厚颜无耻的他,此刻却自轻自贱地要起了脸面。他越看盼儿越觉得生气,暗地里抱怨自己竟养了这么一个天生不祥的孽障,早知今日,还不如趁她小的时候就把她扔出家门,或是择日将她卖了换几个银钱。 顾大柱琢磨着要卖女儿的想法,只是在心底里一闪而过,并没有酝酿成熟;他知道翠娥不会同意,而且盼儿也不过才只有五岁并不值钱。 其间,偶尔有几个孩子,敢大着胆子违逆家长的吩咐与盼儿一起玩耍,却被雪姬在暗中恶意作梗施法坑害。那些孩子们,要么在玩耍之中无意间擦破了胳膊皮,要么跳皮筋时不小心摔断了腿,更有甚者居然被大风刮到河里去差点淹死…… 自从那日,雪姬被风云卿彻彻底底地拒绝了之后,她就决心一定要掳走顾盼儿;就算暂时不能掳走,也要让她自小就生长在人间极恶的环境之中,用怨念和戾气滋养她体内的虚耗妖灵。她决意,要让顾盼儿在人间的日子如同炼狱,让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冰冷、孤寂、唾骂和怨憎之中,催使她体内的虚耗妖灵速速长成。 “风云卿,你不让我掳走她,我就要让她尝尝这人间炼狱的滋味!据说在这样的环境之下长大的妖灵,魔性和功力都会更加强大,他日我便将她炼丹入药,食之即可增长十倍魔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每一次得手之后的雪姬,总是这样自言自语地发泄着她内心愠怼的情绪。 尽管一直在暗中默默关注着顾盼儿成长的风云卿,一次次地变化做游医,治好了那些孩子们的擦伤和骨折,又变化做路过的壮丁,救起了那溺水的童子;但是,这样类似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接连发生,时间一久,顾家村中就算胆子再大的孩子,也都不敢再与盼儿一起玩耍了。 ……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彼时的顾盼儿,毕竟年纪尚小,忍不住孤寂。 这一日,她终于无聊到近乎郁闷,只能厚着脸皮到隔壁邻居家去找玉蓉,请求她跟自己一起玩耍。 “哼,谁要跟你玩儿?那日我不过是打坏了一个瓷娃娃,你就与我大吵大闹,真是小气鬼,我才不跟你玩儿呢!”玉蓉看上去有些抵触,而且还把前些日子姐妹两个之间不愉快的事情翻出来重提,倒打一耙 4. 第二章、童年境况(2) [] 自从被玉蓉再一次戏耍了之后,盼儿很久都没敢再去隔壁。 她只默默地坐在家门前,承受着,隐忍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孤寂:每一天她都麻木自己,不要去羡慕其他小朋友在一起玩耍的欢乐景象;每一天她都劝慰自己,不要去在意邻居村民们对自己的言语冷漠和指指点点。 时间久了,日子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难过,但是盼儿心底里真正渴望的友谊又有谁知道呢?或许压抑的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会忘记曾经欢乐的滋味吧。 …… 这日,终于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端午节。 顾家村的习俗。每逢端午佳节,妇人们都会放下田间的农活,将其交给自家男人们打理,三三两两的去赶集市,多少换买一些糯米和彩线回来;糯米用苇叶包粽子香香软软,彩线给孩子们系在手腕脚腕上图个吉利。 盼儿母亲、隔壁的玉蓉娘还有邻居王大婶,也一起去赶集了。临行前,玉蓉娘特意叮嘱,让玉蓉采一些芦苇叶和艾草回来,留待午间包粽子、插门楣。 玉蓉只是随意地应了一声。这话儿却被躲在自家柴门后的盼儿听了个清楚,她暗自高兴,今天两家里都没有大人,她终于可以厚着脸皮再去找玉蓉姐姐玩儿了。 长辈们走远了。顾盼儿拿着桌上的一块儿绿豆糕,关好自家柴门,在心底里鼓足勇气,敲响了隔壁的木门:“玉蓉姐姐!开门呐,我是盼儿!” 玉蓉刚刚背起了竹篓还未待出门,就被顾盼儿堵在了家里,心中不快。 她放下了竹篓,本想着应付几句就把盼儿打发走,根本没准备请她进屋,更没想要跟她好好玩耍。奈何盼儿拿着一块儿香甜的绿豆糕,笑嘻嘻地求她:“好姐姐,趁着大人们都不在家,你就陪我玩儿一会儿吧?” “不!爹娘说了,不让我跟你一起玩!”玉蓉口头上虽然说得坚定,心中却有些执拗,她也不过才七八岁的年纪,怎不贪玩儿? “求求你了,玉蓉姐姐你最好了!我把绿豆糕给你吃,好么?”说着,盼儿将手中的绿豆糕举得离玉蓉更近了。 玉蓉虽然心机颇多,到底不过只是个孩子。她抬头看了一下天色,现在时间尚早,并不着急。况且玉蓉又想到,今日晨起时母亲便嘱咐她,端午节阳气最盛,妖邪虚乏难免害人,若是出门定要多加小心,不要沾染了才好;待会儿她真要一个人去采苇叶和艾草也是孤寂得很,不如傍着这“呆傻妹妹”一起,先与她玩会儿再说。 于是,玉蓉让开了门,请盼儿到屋中与她一同小坐。 在玉蓉的强烈要求之下,两个孩子玩起了“假扮公主”的游戏。玉蓉理所当然地就地自封,成为了“玉蓉公主”;盼儿则不得不按照吩咐扮演她的奴婢,时刻服侍左右,给她捶腿揉肩,给她扇风送果……。玉蓉借机没少欺负盼儿,呼来喝去,使唤自如。 两个孩子玩儿了大约半个时辰,估摸着大人们快要回来了。盼儿很害怕玉蓉父亲生气时吼喝的样子,不敢再多待下去,恋恋不舍地想要回家了。 临走时,她看到玉蓉家的方桌上放了一只草结的蜻蜓,样子逼真栩栩如生;盼儿心中喜欢,便想跟玉蓉借来回家把玩两日。她恳求道:“玉蓉姐姐,你能将这只草结蜻蜓借我玩两天吗?就两天,我保证完好无损地将它还给你。” 玉蓉很是小气,她并不想将那只草结蜻蜓借给盼儿,又不愿直说,露了她狭隘的心思。尴尬不语片刻之后,她灵机一动,转念想到,不如将这厮拐去陪她一起采苇叶和艾草,说不定回来的时候这蠢货就会忘了那只草结蜻蜓。 玉蓉暗自动完了这些心思之后,想好了措辞,佯装亲昵地回答:“今日甚欢,我还没玩儿够呢!趁着爹娘没有回来,不如咱们一起去采些苇叶和艾草吧,说不定还可以得到长辈们的表扬。等咱俩采摘回来,把这草结蜻蜓给你拿去便是!” 盼儿一听来了精神,她太想帮母亲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太想得到父亲的表扬了;在她的记忆里,父亲还从未夸赞过她。于是,当即就要跑回家去寻小背篓,临出门时还不忘瞥看一眼放在桌上的那只草结蜻蜓。 以玉蓉的心机,怎会看不出盼儿对那只草结蜻蜓的喜欢,她顺势又假意真诚地说了一遍:“等咱俩去采苇叶和艾草回来,我一定将它拿给你便是。” 盼儿闻言高兴地点了点头,回家取了小背篓,就跟着玉蓉一起到河边去采苇叶了。 春末夏初的芦苇嫩绿嫩绿的,那一簇簇一丛丛的深绿浅绿映着河水,勾勒出一幅天真无邪的背景画面。两个孩子徜徉其间,偶尔可以看到几只雪白长颈的飞鸟,它们一边在这片足以隐身的芦苇荡中栖息,一边捕捉着误入泥汪水涡里的游鱼当做饭食。 盼儿紧跟在玉蓉的身后,不敢落下分毫。她从来没有踏足过村外河边的这片芦苇荡,因为平日里她总是一个人;母亲说芦苇荡里很可能会藏着心思歹毒的恶徒,独自一人没身其中太不安全。 这片芦苇荡格外的繁茂葱密,远观一片深浅碧绿随风摇曳,如海洋一般波浪阵阵美不胜收;行到近处,才可看见其间的狭窄小路,蜿蜿蜒蜒地被芦草遮住,平添了几分神秘。这些隐约可循的小路,大概是这两日村里的婆婶姨姐儿们,提前来采苇叶时才刚刚割辟的吧。 盼儿欢喜地看着那一株株比自己还高的芦苇,每一棵都伸展着青嫩的叶片,闭眼轻纳一口气,瞬间就可以感受到满心满腹的清香。她的内心荡起一种幸福快乐的感觉,完全可以忽略掉玉蓉在前面略显嫌弃的神色和话语。 小姐妹两人采完了苇叶,又准备上山去采艾草。按说村口的那个小山坡上也有艾草,但是玉蓉却领着盼儿去了“后山”。 后山之所以被顾家村的人习惯如此称呼,是因为它坐落在村口那个小山坡的后面,要比那个相对平缓的小山坡高上四五倍,山路也陡峭崎岖了很多,置身其中通常是不见人迹的,村里只有几个熟悉山路的大人们,才敢经常到那深山中去劈砍柴火。 玉蓉比盼儿大两岁腿脚自然便利一些,却自顾自地行在前面,根本也不拉不等盼儿。顾盼儿跌了一跤,差点滑落下去,玉蓉却大声地嘲笑她是笨蛋。顾盼儿生怕自己追不上玉蓉寻丢了山路的岔口,丝毫不敢落后,她顾不上浑身擦破了皮肉的伤口,跌跌撞撞竭尽所能地快速追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跟在后面。 终于到了山顶,盼儿这才放心地长舒了一口气。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玉蓉已经摘了一颗艾草放进了自己的背篓里;玉蓉并不告诉盼儿什么样的才是艾草,她只顾自己低头拾采。盼儿只能留心地看着,学照玉蓉的样子,去采那些模样与她手中尽可能相似的野草。 不知不觉中,盼儿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她低着头手下不停地采着“艾草”,认真的样子好像忘却了周边的一切,完全没有意识到日头已过中天,正在慢慢地向西偏移…… 等到盼儿采满了一小篓的艾草之后,直起背脊抬头再看时,却已经丝毫寻不见玉蓉的半个身影。更不知是何时,玉蓉竟然趁她不察,抛下她一个人偷偷地行远了。 没错,这是玉蓉在心里早就计算好了的。她要在爹娘和乡邻长辈们回来之前下山,先赶到家里,免得被爹娘发现她又跟顾盼儿搅在一起,责备于她;也可以瞒住乡邻们,不让任何人觉察是她带着顾盼儿上了后山;至于那个呆笨的蠢货,她还想惦记借走自己的草扣蜻蜓,门儿都没有! 玉蓉回到家后,细致地整理了自己的鞋边和鞋底,擦干净了粘在上面的草叶和泥土,任何人也看不出她今天曾上过山的痕迹;而且她还想好了,一会儿爹娘回来后应对的说辞,她只要说,那些艾草是从村口的小山坡上采回来的,爹娘自会相信。若是顾盼儿还能有命从后山上回来,不识趣地向大人们告状,娘亲也自会按照这个说辞来替自己遮掩。 顾盼儿一个人在山顶兜兜转转,寻遍四下却都不见玉蓉的身影,再看看越来越暗的天色,急得大哭起来。她本就年幼体弱,平日里又极少有机会与村子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就连村口的那个小山坡总共也没去过几次,这个后山她更是头一遭来,哪里会认得下山的路? 盼儿理所当然地在山间迷了路,她心中万分焦急和恐惧,越哭越凶,越哭越是迷茫地辨不清方向…… 日渐西落。回到家中的母亲,寻遍四处不见盼儿的踪影,心中惶急。 翠娥知道,盼儿平日里鲜少出门,更没上过什么山,因为害怕孩子一个人走丢,所以什么都没有让盼儿去摘采,不惜多花费几个铜板,从集市上都买了回来。刚一回到家里,就惦念着恨不能马上包粽子过节,却不见了盼儿的影子,温婉的少妇当即慌了神色。 顾大柱倒是浑不在意,他索性连找都懒得去找,口中还念叨着不咸不淡的风凉话:“一个生来不祥的东西,你找她做什么,丢了不是更好!”顾大柱说这话时神情慵懒,坐在吱呀作响的方桌前昏昏欲睡,好像丢的并不是他们家的孩子,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儿,满脸漠不关心的样子,丝毫不想费半个力气。 已近黄昏,顾盼儿仍旧被困山中。她观望四下,举目望迄之处皆是密林,眼看着天色又暗了几分,却是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急得嚎啕大哭。瞬时,天空中电闪雷鸣,乌云急布,猝不及防地竟下起雨来…… 原来,因为虚耗妖灵同胎托生寄宿体内的缘故,顾盼儿平素里些微的情绪变化小哭小闹,虚耗妖灵的魔力尚行微弱不会显现,天色阴晴也不会受到影响;但是她心中若有极端悲戾的情绪波澜汹涌,像此刻这般焦急、沮丧、惊恐、绝望,便会激发体内虚耗妖灵的魔性,长哭吼啸都会震动天地电闪雷鸣,严重时还会伴有阵阵雷雨。 顾家村的乡民们,有的在用晚膳举家庆贺端午佳节,有的在赛龙舟争先恐后,有的在岸边三三两两地往河里投放粽子纪念屈原……。忽然之间,他们看见头顶乌云密布,天降雷雨;又观顾家村周遭的天色放亮,万里无云;还以为是屈原神显了神灵,纷纷跪地参拜。 恐怕在这座村子里,只有翠娥才会焦急得,无暇驻足观望这“天现异象”。她身上穿着的单衣,早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雨淋得尽湿,却仍旧脚步匆忙地四处寻找她的孩子,没有一点儿要停歇下来的意思;与这周遭一切的奇闻轶事相比,她只是更加担心盼儿的安危, 翠娥心中坚定:不惜寻遍这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她也要找到盼儿。隔壁邻居家,她早已经去问过,玉蓉母女都说并没有见过盼儿;现在她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盲目地四下寻找,脸上焦急的神色透露出她内心浴火如焚的担忧…… 正在无光城中闭目养神的雪姬,觉察到了虚耗妖灵乍一显现的微弱魔性,她顿时睡意全无从床榻上欣然起身,简单在心中谋划了一番,纵身飞天离开了无光城。雪姬循着那股几不可察的魔性,在茫茫天空中也辨得清方向,她奔着那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降雨之处疾驰而去。 到了顾家村上空,雪姬终于寻到了顾盼儿的所在,她停下身法得意地暗笑。 雪姬心想:真是天助我也!刚好这女娃被困于山中,四周无人,此时若不下手将她带回魔界,更待何时?于是,她在电闪雷鸣的阴雨之中又加了一股黑风,想要借着这天赐良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顾盼儿掳到魔界。 人间的端午节,是一年里阳气最盛的时候,利神明辟鬼邪。风云卿正在朝露殿前的净思台上向下观望,却见顾家村方向的那一小片天空,突然之间乌云密布电闪频频;他霜眉微蹙拈指一算,今日并无雷雨,遂想到顾家村体内寄宿着虚耗妖灵的那个女童,推测多半是那孩子出了什么事情,激发了虚耗妖灵还未成形的微弱魔性,这才聚集了阴戾之气化成乌云密布当空。 风云卿唤来一尘不染的行云,凌驾端立其上御风而行,宽袍两袖翩翩飞腾,眨眼之间,就稳稳地飘移到了顾家村的上空。 他竖起修长的手指,捻着仙决,驱散了顾家村上空聚集的阴戾邪气。乌云一消,雪姬作法化成的黑风就变得格外显眼,风云卿一看便知;他循着那黑风狂吹之处,果然看到了迷路深山之中惊惶无措的顾盼儿。 天色越渐暗默了下来。顾盼儿突然之间哭得有些累了,她伸出稚嫩的小手只见黑影不见指白,周遭也都阴暗了许多,四目所及的那些密林盘虬着枝干又变得怖人了几分。顾盼儿心中惴惴,猛一回头,她又看到了密林中贴地蹿来的黑烟,顿时寒毛倒竖胆裂魂飞。 风云卿见状,俯身悄悄飞落林间。他摇身一变,幻化成一个砍柴老翁的模样,花白着胡子,看上去依旧精神抖擞仙风道骨;他复又捻了个决,身后随即多出一抱粗细均匀的断木枝,左手一张,凭空又捏握一把砍柴的铁斧。 风云卿满意地捋了捋胡须,神色中尽是慈祥的笑意。他试着上前与顾盼儿搭话,询问她迷路的缘由,又问了她家住何处…… 因为有了风云卿罡正清冽的仙气相护,雪姬再无法靠近顾盼儿分毫;这千面魔女施法作下的那股黑烟,也遁地 6. 第四章、鸿蒙初遇(1) [] 顾盼儿逃过了两个婆子的看守。她趁着李府之中鸡犬未醒,视线所及之处隐约可见物影,在昏暗渐褪的夜色之中摸索;她在朦胧的月光下找到了一条小径,提心吊胆地加快了步子,直朝着一个方向小跑,无暇理睬脚下踏着的是草地还是花圃。 终于,她跑到了李府外围的一堵院墙之下,却浑然不知,这堵院墙的外面又是哪个方向,毗邻着哪一条街市。 她再顾不得许多,抬头看了看高高的院墙,心下慌张焦急,有些手足无措。 好不容易稳了稳心神,顾盼儿这才找回了理智。她环顾四周,仔细寻觅着可以垫脚的物什;就在她恍然间转头的时候,刚好瞥见不远处的角落里,堆放着几张废旧的桌椅。 顾盼儿蹑手蹑脚地将它们搬挪到近前,紧张到双腿打颤,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试探着直起身子,踮起脚踝,然后又伸直了双臂,这才刚好可以触碰到高墙上顶层的亮瓦…… 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顾盼儿终于攀坐到了李宅高高的院墙之上,她轻呼了一口气,似乎已经感受到自己马上就触手可及的自由;但是,就在她最后一支脚离开院墙里那些废旧桌椅的时候,却还是不小心地把它们踢倒了。 桌椅砸在草地上,发出了一声不小的闷响。盼儿连忙回头四顾,她很害怕这声闷响会惊醒李府中人,导致自己的逃跑计划失败;幸好这个时间,李府的家丁们应该睡得很熟,四下里并无人赶来。 经过这一下虚惊之后,顾盼儿不敢再过多磨蹭,她向下瞥了一眼高高的院墙外面,这次再没有了任何的可垫脚之物;盼儿闭了眼,想一想草棚中的那两个嬷嬷,和李府中丫环们的悲惨境遇,她紧紧地咬了咬牙,决心赌一次,宁愿摔断了胳膊腿,也不要在这座如地狱一样的府宅里度过余生。 她磨蹭着将双腿都挪移到了院墙外,临空而坐,突然之间浑身就轻松了很多,她觉得自己马上就可以脱离这座阴诡的府宅;于是她安然地闭紧了双眼,听天由命地任凭脚底腾空向下跃去,她感觉空气从自己耳边“呼”地一声吹过,然后就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全身震痛。 盼儿从院墙上跌落,眼前短暂性地晕黑一片。稍缓了几口气之后,她才恢复了清醒的意识,她试探性地动了动胳膊腿,强迫自己要尽快站起来——因为她再也不想被抓回这座府宅中去。 于是,顾盼儿努力地睁开了眼,不管身上的疼痛,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她渐渐地又重新看清了自己,好在她的四肢还听使唤;她又看了看这座院墙外陌生的街道,虽然冷冷清清地空无一人,却让她有一种万分放松的自由感觉,仿若劫后余生。 这会儿,顾盼儿真的是再也不敢耽搁,她甚至来不及拍掉身上的尘土,更来不及去揉一揉手掌心擦破了皮还在流血的伤口;她迅速地环顾一下四周,前后空旷无人,李府的大门紧闭雅雀无声,看来她的出逃计划成功,并没有惊动到任何人。顾盼儿万分庆幸地撒腿就跑,她很怕自己刚刚拼命换来的自由,还未来得及好好品味就被人再一次生生夺去…… 眨眼之间,顾盼儿已经跑出去老远,李府院墙外的这条街路上早已见不到了她半个身影。 只是,这一连串儿的出逃计划太过紧急,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刚刚摔下高墙又从地上晕怔着翻身爬起的时候,匆忙之中,摩擦掉落了一枚精致的平安符。正是她五岁那年的端午节,迷路后山,风云卿送给她的那枚平安符——她一直精心地佩戴在胸口。 顾盼儿跑的远了累了,终于停下脚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来缓解自己狂奔之后的筋疲力尽……随着这份疲累和心中恐慌的消减,而后涌上心头的,是她这些时日以来积蓄的委屈、伤心、痛苦和思念……她终于再也不想压抑自己内心波涛汹涌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 瞬时,还未及大亮的天空竟又重新变得黑沉,透过愈发昏暗的月光,可以看到漫天密布的阴云,紧接着惊现一道闪电,划破了将尽的夜色,一帷帷“沙沙”的雨幕从天而降。 顾盼儿慢慢地蹲下身去,此时她的内心是那么无助,迷茫之中的绝望情绪一旦翻涌上心头,她无力压制,只想抱一抱孤怜的自己。 渐渐地,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顺着街路边的屋檐直往下流……月色晦暗,阴霾之中天空的乌云又多了几团,瓢泼的大雨从天上倾倒了下来,整个街路如漫迷雾,被一层层细细密密的雨帘重重遮挡,看不清远景…… 顾盼儿似是习惯了,从小到大她每一次伤心恸哭,都会引发天空中电闪雷鸣甚至降雨的异象,只不过每一次雨点儿落得大小不同罢了,因此她并没有过多惊奇;但是,当她轻眨着沾满泪水和雨水的眼睑,看到街路边窗檐下摆放种植的花草,已经被这场不小的大雨淋坏歪倒了大半的时候,一种抱歉内疚的情绪油然而生,渐渐地盖过她内心已经发泄了大半的委屈和难过。 顾盼儿抹了抹脸颊上的雨水和泪痕,躬身站了起来,停住了哭泣,她强忍住内心残余的那几缕消极情绪,一个人孤零零地徜徉在无名街头。 雨过天晴,月亮却已经不见踪影,似是藏在那雾蒙蒙的烟云之中,等待着下一次入夜时分,再来与地上的凡人会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淡金色的薄云,像是少女半掩遮面的轻纱,映衬在柔和微醺的曦光之中;地平线下还未升起的太阳,也迫不及待地发挥出它的光热,与那些轻轻舒展的薄云一起笼罩着大地,准备迎接这崭新的一天。 顾盼儿不知所往。她眼角的泪痕略渐干涸,一道道泪水混着雨水冲下,那张白皙的小脸儿早已经变得像花猫一样。她脚下踟蹰,慢慢地向前踱着,黯然低头间又转过了一个街角。 不同于刚才的是,这条街路上,被雨水淋湿歪倒在地的花草更多了一些。大雨过后,在平地上本就容易汇聚出一滩滩积水,这条路更是坑坑洼洼,那些被摧毁折断了的花草泡在水坑之中,更添了几分悲凄。 顾盼儿第一次开始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天生不祥,就连哭泣都会牵累无辜的花草丧命;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她内心缺失的一种平衡,让新鲜的氧气赶走那些绝望和无力,她才好重新鼓起勇气,努力振作。 她眨着荔枝一样水润的黑眸,对着地上那些被大雨淋坏了的花草,喃喃开口,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声音小到几不可闻,却字字实心诚意。 魔界无光城的黑霜宫中,雪姬刚刚闭关而出,完成了上一层心法的修炼。她听到了天空中无缘由响起的阵阵惊雷,感受到了虚耗妖灵散发出的微弱魔力,当即起身,朝着顾家村的方向寻迹而去,毋庸置疑。 天边开始熹微露白,路旁人家的小院里已有鸡鸣。 李府草棚中的两个嬷嬷逐一转醒,她们睁眼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目光瞥向角落确定一下顾盼儿的存在,却意外地发现,昨日新来的那个小妮子竟然胆大包天地在不知不觉中逃跑了,而且放眼空旷的院外,再也看不到半个身影。 两个嬷嬷不敢耽搁,连忙爬起身来去禀报李府的管家。 于是,就在这天还没有完全亮透的时候,李府的壮丁们抄着家伙什儿全部出洞,兵分两路去寻逃跑得无影无踪的顾盼儿。那个管家和两个嬷嬷,亦分成两路带头,他们一边搜捕着顾盼儿,一边在嘴里念叨: “若是找到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妮子,定要将她打个半死!” “若是被老娘逮到,我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 虽然顾盼儿已经停止了哭泣,但是天色尚早,太阳还没没有完全升起。 正值夏末初秋的天气,顾盼儿身上单薄的落着补丁的衣衫,早已经被刚刚的雷雨淋得湿透,阵阵凉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大脑因为寒冷而紧缩的神经,再加上浑身骤起瑟瑟发抖的冷颤,一起催促着她,要赶紧为自己寻一个避寒之处。 顾盼儿刚抬脚往前小跑了几步,却见一阵黑风迎面刮来。眨眼之间,她就被这股黑风飞卷到了半空之中;狂风猛骤,她被吹得脚下临空翻飞,晕头转向,不禁惊叫。 从小到大,每每她大哭恸天,频降雷雨之后,多有这样诡异的黑色龙卷风突然刮来,顾盼儿已经见怪不怪,倒是不甚害怕;却不知,正是千面魔王雪姬寻到了虚耗妖灵的寄宿所在,正欲将她掳掠回无光城,方才施法作怪。 风云卿望见天空中出现的惊雷异象,猜知多半是顾盼儿又遇到了困难,拈指一算,淡然自语:“此番,这场雷雨来得比以往都要猛烈,看来她遇到了不小的变故,终究躲不过这一劫数,是时候该去寻她渡化了。” 天边,洁白云朵上的风云卿,五官精致,神容清肃。内双的丹凤眼,顾盼流转之间透达睿智凌厉,平展的凌霜眉,微挑轻落之处尽释天道玄机,悬胆方鼻,山根中直端正英挺:此时此刻,全都向下睥睨,一心寻找顾盼儿的踪迹。 他驾云疾行,仙姿俊逸如飞鸾翔凤,宽袍兜拂两袖清风。真个儿是神雅物外,心相皆空,气质清凛,不染纤尘;远观不见辉光,近看紫气氤氲。 到了顾家村附近的小镇上空,风云卿按下云头,轻身降临,着落之处正是李府宅院毗邻的街道。 风云卿循着院墙外的街路踱了几步,却发现了顾盼儿从李府之中慌忙逃出时,无意间遗落在地上的那枚平安符;风云卿半蹲下身,拾起了地上的仙符,拿在手中过眼端详,正是他多年前送给顾盼儿的那枚。 不待风云卿过多思量,只见狂卷的黑风,托着翻腾到晕头转向的顾盼儿,正从不远处的上空向这边刮来。风云卿匆忙地将平安符收到袖中,竖起修长的葱指,捻起决,对高空中的那股黑烟施法,再次从雪姬的手中救下了盼儿。 雪姬急速抽身,化回原形。 顾盼儿跌落在地,不明所以,还以为是由于自己刚刚哭得太强烈,方才激起这阵黑风。待到顾盼儿惊魂稍定,环视周遭,徒然间发现,她置身的这条街路看上去竟然十 7. 第四章、鸿蒙初遇(2) [] 顾盼儿流落街头。 她为了避免被李家大院的人认出来,索性学着街边乞丐的样子,往自己怯瘦的小脸儿上拍了一层又一层的土,把自己弄得脏脏的,倒真的更像了一个没有家的孩子。到了晚上,她就睡在街路旁避风的拐角处,幸好是夏末初秋的天气,夜里起风还不算太凉,不至于冻坏了她。 顾盼儿也知道,这样流浪并不是办法,她不止一次地试着要给自己找一个活计,却都被镇上大小店铺的老板们拒绝了:有的嫌她太小,干不了什么力气活;有的嫌她笨手笨脚,做不了细致的工;还有的嫌她不够机灵,不通人情世故…… 就这样在小镇的街头巷尾中漂泊,无所事事地闲逛了两天之后,顾盼儿终于饿得没了力气,她不得不蜷缩着蹲在路边,面黄肌瘦,精神不振。 其实,顾盼儿这两天的游荡漂泊,并不是真的独自一人。她游走过的每个街头巷尾,风云卿都清楚地知道,他就隐遁着身形于十步之内跟在顾盼儿的身后;她为求生存努力地到大小店铺中去找活计,风云卿也都看在眼里,他只等在店外观望,看着她一次又一次满脸失落地出来;夜里,她蜷缩在街路边的墙角中浅眠,风云卿就巍然挺拔地伫立一旁默默守护,终究还是担心小小年纪的她会遇到图谋不轨的坏人。 此刻,风云卿于透明的空气中,观看蹲在路旁无精打采的顾盼儿,知道这两天里她过得着实不易,但还是坚定了心意要好好考验她一番。 风云卿仙袖一挥,解了自己的隐身术,变化作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他脸上轮廓精致,眉目敏锐,鼻梁英挺,身穿一袭青缎金罗凤鸾如意锦袍,外披一件银纹修竹月华流光碧纱云裳,手持烟笼山水墨画折扇,气出幽兰空谷,看上去从容温雅、风流蕴藉,好一副公子清贵的俊逸模样,足以迷倒万千仙娥。 他装作行人走在街上,经过蜷缩着蹲在路边的顾盼儿身前时,默默在心中施了法术,推动一缕真气;松垮系挂在腰间的钱袋当即遗落在地,风云卿却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神采英拔地继续矩步前行。 顾盼儿看到了遗落在大街中央的锦绣钱袋,她饥饿无力本不欲理睬,但是又害怕失主着急,只好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没精打采地走到街路中央拾起了钱袋。当顾盼儿再次抬头,拿着那个锦绣钱袋站在街路中央的时候,却早已经寻不见风云卿英拔俊逸的身影。 顾盼儿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气质尊贵模样清雅的哥哥竟然走得这样快。她连忙集中自己余下的全部精力,猛劲儿向前追去……由于体力不支,她一边尽全力追赶风云卿,一边抑制不住“呼呼”地喘着粗气…… 待到顾盼儿追上风云卿的时候,她已经跑过了三条长街,累得头重脚轻,若不是尚处少年时期,恐怕早就一头栽倒。顾盼儿竭力调整着自己虚弱粗喘的气息,将她拾到的锦绣钱袋双手捧着,礼貌地交还给了风云卿。 风云卿和善地从顾盼儿的手中接过钱袋,他看得出,袋口的丝线绳结至始至终从未被打开过,心下快意。 “小姑娘,你捡到了我的钱袋,追出这么老远,只为了将它物归原主,我十分感谢。这里有几粒儿碎银子,你拿去,尽可以买一些你需要的东西,全当做是我的答谢。”风云卿有意试探,一边说着一边从钱袋中掏出了四五粒儿碎银子,用精致又修长的手指托着,递到了顾盼儿的眼前。 “不,不要的!拾到失物归还原主,这是我应该做的,万万不可以从中捞取好处。”顾盼儿慌忙摆手拒绝。 两只小手举到胸前乱摆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它们已经脏污得难以见人,正明目张胆地昭示着,自己这几日的际遇到底有多么狼狈。于是,顾盼儿又慌忙将双手放下,垂在了身侧,她有些自惭形秽。 但凡如她此般年纪的妙龄少女,在这样一位风流蕴藉的翩翩公子面前,大概都会不自觉地注意起个人形象。 她的这些小动作,早就在不经意间,全都落在了风云卿的眼里。他活了二百六十余万年,天上一尘不染的仙子,他见得多了去;像顾盼儿这样,慌忙藏起脏污小手的笨拙女孩儿,在他看来反倒是多了几分可爱。 “小姑娘,这些是我自愿给你的,不算是你私下从中捞取好处。拿着吧,算是接受我的谢意。”此时的风云卿笑容温润,颜色如玉,声音款款,亲蔼到让人无法拒绝。 “不!就算是你自愿给我的,我也不可以接受。娘亲说过,不可以贪慕别人的钱财。”顾盼儿仰起青涩的小脸儿,浑然不觉那上面有眼泪哭过的浅痕,也有风沙尘土吹脏的印迹,两相混合,已经被她抹得像花猫一样。 她那双如荔枝般水润黑亮的大眼睛,蓦然抬起之时,正对上风云卿凌厉敏锐盛满星光的双眸……顾盼儿看得痴了醉了,却依然不肯接受他的馈赠。 风云卿却执意要将顾盼儿试探个透彻。 他又微笑着开口:“既然姑娘不肯接受我以金银答谢,那姑娘最近可有什么困难,不妨与我说说,或许我可以帮助一二?”风云卿这话虽然是在试探顾盼儿的所图,却绝不虚假;他亲眼目睹了顾盼儿这两日生活的不易,只要她肯开口,他就真的会给予帮助。 “我……我确实有困难,但是我会想办法自己解决的。谢谢你的好意,再见!”顾盼儿诚心敬意地说完,转身挥别了风云卿。她抑制住自己内心为了抵御饥渴,想要存活下去而生起的基本欲望,没有提任何要求,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这样的回答,令风云卿都有几分意外。他本以为,她会求他帮忙找一个活计,或者让他请吃一顿饱饭;没有想到,她明明已经流落街头整整两日,她明明已经饥饿难捱,她明明已经走投无路……却在帮助了别人之后一无所求。 即便是这样狼狈的情况之下,她还要坚守着自己仅剩的尊严吗?看来是他小看了顾盼儿,看来她已经在这一连串的苦厄变故之中长大,看来她真的拥有一颗足够坚强善良的赤子之心。 风云卿看着顾盼儿跌跌撞撞跑远了的瘦小身影,心中十分满意。 …… 就这样,顾盼儿蜷缩在街角,又饿了一天之后。她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晴天白日里围绕在头顶的颗颗金星;她的大脑昏昏沉沉,再也抵不住饥肠辘辘响彻肺腑的感觉。于是,她不得不学着路边乞丐的样子,蹲守在墙角,准备以讨饭为生。 只是,顾盼儿根本不懂得该如何讨饭。她既不敢像那些小叫花子一样,端着空碗堵到大街上去拦路;又不会像那些成年叫花子一样,装疯卖惨博取过往行人的同情。顾盼儿蹲坐的这条街路是一条僻巷,来往的行人本来就少,三三两两,稀稀落落,直到天色渐暗,她也没能求得一口饭食。 顾盼儿守着“咕咕噜噜”直叫的肚子,气馁地斜倚在街角,准备就这样忍受饥饿再熬过一夜。或许明天会有好一点的运气吧,她这样劝慰自己。 突然之间,她十分想念母亲,想念从前有母亲疼爱庇护的日子。那时候,无论生活有多少不易,娘亲从来不曾让她饿过肚子;即便家境困窘,娘亲也总能把一棵棵不起眼的蔬菜烹饪成诱人的美食…… 她眼前一片泪水朦胧,视线模糊。伴着肚肠里饥饿的滋味,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在心中如浪涛一样翻腾,汹涌澎湃;一旦涌起就再难退却,一波比一波强烈,一浪比一浪高涨。 顾盼儿抱紧了双膝,搂住自己,任凭她瘦削的身体淹没在墙角之中,默默拭泪。 哭了好一会儿之后,她好像突然闻到了一阵面食的香气,从头顶的方向传来。顾盼儿还以为是她太过饥饿而产生的幻觉,循着那阵香气飘逸的方向,她微微抬头,却真的就看到了两张黄金烙饼。 那两张水磨黄金红豆甜饼,以金色的糯米粘面做皮,里面包裹着饱满的红豆馅儿,透过香薄的饼皮依然清晰可见。拿着黄金烙饼的那只手修长,看上去精致又温柔,骨节微凸,根根如美玉一样笔直莹润。 顾盼儿的视线再往上移,她看到了一位身穿丝绸锦衣的清贵公子,以及风云卿那张令万千神女仙子迷醉的俊脸。她再一次对上了他深邃幽远的眸子,那双眸子里,仿若盛满星空一样静秘广廖,此刻却偏偏流露出温柔关切的神色,让她再也舍不得移开视线,如同被一股电流击中,直暖到心底…… “小姑娘,昨天我们见过。这两张饼给你充饥,全当是我的感谢,请你务必收下,记得要趁热吃。”风云卿的声音空灵又低沉,其中自带一种让人可以放心依靠的信赖和笃定。这让顾盼儿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饱经风霜的心灵得到了暂时的安慰。 风云卿俯身将那两张水磨黄金红豆甜饼递到了顾盼儿的手中,看着她一脸惶然无措的神色,心怀怜惜,在嘴角挂上一缕阳光般温暖明朗的微笑,然后步履轻快地转身离开了。 顾盼儿一句诚恳的“谢谢”来不及说出,风云卿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街路上。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两张热乎乎的红豆甜饼捧在手心里,津津有味儿地吃了起来。虽然她很饿,但是经历过极度饥渴之后,她懂得了珍惜食物,再舍不得大口大口地囫囵吞咽暴殄天物;她只轻轻地咬了一小口,细细地品尝着滋味,果然,那饼皮软糯清甜,里面的红豆馅儿更是馨香四溢…… 正在顾盼儿吃得心满意足时,也不知道从哪儿就冒出了一群叫花子,他们之中有老有少,一个两个、三个五个慢慢地陆续向顾盼儿靠近…… 许是看准了,顾盼儿既没有同伙儿又毫无反击之力,叫花子们毫不客气,野蛮地抢分了她手中剩下的那半张红豆甜饼。 顾盼儿好不容易得来的两张水磨黄金红豆甜饼,还没吃饱就被“叫花子团队”给抢走了,她心中怅然郁闷;好在还有风云卿阳光般温暖明朗的微笑浮现在脑海,让她可以暂时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和鼓舞。 她重新蜷缩回粗陋的墙角之中,难得这一次她的心里是暖的,那红豆饼的香糯一直甜到她的心灵深处。 刚刚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风云卿都看得清楚,他只是隐身伫立在一旁,默默地守护着顾盼儿。 …… 当太阳又一次从地平线升起,晨曦破晓之时,顾盼儿仍旧维持着半蜷缩的姿势,头靠在冰冷坚硬的石墙上,已经睡了一夜。 初秋的清晨,还是比盛夏的暑气凉了许多。顾盼儿衣衫单薄,上□□小臂下未遮脚踝,浅眠之中,被晨露的寒气冻得将身体又蜷紧了几分。 风云卿为她,又守了一夜。 看着顾盼儿似乎有些冷了,环顾四周街路上人迹稀少,风云卿随手施布一团仙气,笼罩住顾盼儿小小的身体,帮她隔住晨露的凉气。 终于,太阳升到了高空,大地渐暖,又是晴朗的一天。 顾盼儿似是睡得足了,她缓缓睁开眼睑,便有金色的阳光照进她黑亮的瞳孔之中,暖洋洋的,就如同昨日黄昏时分的那两张水磨红豆甜饼一样,让她被挫磨受伤冰冻的心灵瞬间融化。 身处困境之中的顾盼儿,就是这样容易满足。因为昨日黄昏吃过了红豆甜饼,今晨即便肚子又一次“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她还是觉得自己并不太饿,细细回味之下,内心里满是香甜。 顾盼儿就这样知足地度过了整个儿白天。 但是,当太阳再一次落到高墙亭阁之下时,她栖息的那个墙角也变得愈发地冰冷难耐;顾盼儿的五脏六腑,因为饥饿再一次不争气地大闹了起来。那种伴着寒冷的饥饿感,让人用转移注意力自欺欺人的方式都抵挡不住;顾盼儿一次次地挣扎,又一次次地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