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薄情手则》 1. 001 [] 谢冰柔又做了那个梦了。 她穿来已十载,却常做同一个梦,梦里自己是作为一件战利品送给卫玄。 既是同一个梦,故每次梦里剧情也是一模一样。 大胤治下的吴国有天下之富,南氏是本地世族豪强,素来得吴王倚重。然吴国因不顺朝廷,有叛逆之心,故被大胤朝廷的铁骑踏平。 而梦里自己偏生不知怎的嫁给南氏某个公子为妻,丈夫还有点儿横,专门跟卫玄作对,搞了不少幺蛾子。 等南家事败,自己这个妻子就作为一件战利品,送给卫玄作践。 想要讨好上司的下属们总是绞尽脑汁,甚至不遗余力试探着上司作为男人可能具有的阴暗心理。那么把敌人的妻子作为礼物奉上,那显然也是为讨卫玄这个胜利者欢心。 于是她被五花大绑,推至卫玄的车驾前。 谢冰柔知道是梦,可梦里痛感竟有点儿真,而且每次她知晓是梦,却绝不能醒来。谢冰柔从一开始的无能狂怒到坦然接受,也算是逐步适应这个梦。 作为一件礼物,她身上尚算干净,还有点儿被刻意营造的凌乱美。当她被推在地上时候,谢冰柔被摔得很痛,但跟梦里南家其他人比起来却要算体面。 捉自己的尉官杀入南氏时,连孩童都不放过。梦里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叫着自己阿嫂呼救,却被对方一刀穿心而过。谢冰柔不认得那小孩儿是谁,却记得他临死前直勾勾的看自己眼神。 她也不知道南家是不是真的有罪,但哪怕是诛九族,年十六才会被杀头,十六岁以下通常是徒放到苦寒边陲之地。 但梦里她眼睁睁看着南家被灭门,看着所谓的杀疯了的疯批行为,也品出这场屠杀是要彻底毁了南氏血脉。 等南家屠得只剩几个女眷,谢冰柔就作为战利品之一,送到了操纵这一切的卫玄跟前。 那尉官刻意攥紧了她的头发,令谢冰柔那张漂亮的小脸蛋往上扬。 “南家罪妇谢氏,其夫忤逆朝廷,与卫侯作对。属下献上其妻,充作卫侯婢仆,任由大人责罚。” 那尉官言语里充满了低级的暗示,听着不免令人作呕。 车帘后一道冷肃身影若影若现,竟有几分端正优美,然而车后之人方才是这场血腥的缔造者。 车帘被提开,谢冰柔就看到了卫玄。 这时候的卫侯已病得极重。传闻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能骑马,日常以车驾代步。 但纵然如此,车帘撩开时,众人也觉锐光扑面。 谢冰柔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卫玄的身影落入了谢冰柔眼中,他曾是京中第一的美男子,如今虽然病重,犹自有几分底子。 只是如今卫玄样子好不好看竟不重要。 他如一把杀意凛凛的剑,锋锐无双,令人为之心悸。 纵然梦到此番情景很多次,谢冰柔心底也是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这样的人屠,哪里像个病人? 那锐利的目光划过了谢冰柔的面颊,在她面颊与雪颈上逡巡,目光宛如实质之物。 无论经历多少次,谢冰柔也无法分辨这样的目光里是否夹杂着阴暗的企图。 应该没有吧? 因为谢冰柔已经知晓接下来的剧本,她听着卫玄平静冷漠说道:“杀了——” 接着就是一声惨叫,是挟持自己来此的尉官发出。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谢冰柔身上,让谢冰柔感到自己后颈一松。 那献媚的尉官已死,也许他不应该试图去窥探卫玄的欲望。下一刻,一把剑透胸而过,将谢冰柔刺了个通透。 每次到了最后,她的梦就会迎来这样一个必死的结局。 马车中十七岁的谢冰柔蓦然醒过来,她出了一身汗,面颊尽数是鲜润潮红。谢冰柔身子骨弱,虽日常养生锻炼不至于弱不经风,可双颊也少有血色。如今她惊得双颊绯绯,一看就是被梦魇住了。 一旁的贴身小婢阿韶赶紧从壶中倒了热水,喂着谢冰柔服下,旋又取了洁净的帕子,替谢冰柔擦拭额头上汗水。 十七岁的谢冰柔已然是个美人胚子,哪怕一路风尘仆仆赶路,却也掩不住眉目秀丽。 本朝无论男女,以身段儿欣长,高瘦飘逸为美。谢冰柔自带三分病气,以时下审美来说也差些意思,可也别有一番风韵。 小婢阿韶是姜家当初替谢冰柔花了五百钱买来的,跟她时瘦瘦弱弱,如今也长开了,出落得清秀伶俐。 谢冰柔从姜家离开时,也只带了阿韶一个贴身的婢子。 这回京路上,也多亏阿韶照拂。 晕车可真是个要人命的事。谢冰柔从巴东郡出发,虽走的是官道,坐的是马车,可颠簸起来也是苦不堪言。 木制车轮并不防震,这古代的官道也绝对及不上现代的大马路。在橡胶轮胎发明前,出行可是个苦事。 谢冰柔前几日被颠得翻江倒海,气闷胃酸,实实被摇均匀了。 后来谢冰柔写了个方子,阿韶依照方子跑前跑后熬夜看火熬了乌梅汤,谢冰柔方才缓过劲儿来。 也不知是那乌梅汤有用,还是谢冰柔被晃习惯,这连坐了月余马车后,谢冰柔反应也没那么大。 甚至马车颠簸摇晃时,她还能恍恍惚惚小憩一会儿。 所以才又做了那个梦。 那个预知谢冰柔死讯的梦。 从谢冰柔穿越来这个世界后,她时不时就被这个梦所打搅。伴随她年纪越长,那梦也越发清晰。 要不怎么说习惯成自然,谢冰柔也从一开始的惊恐万分变成现在的淡然处之。 谢冰柔吞咽着阿韶送上来的温水,也已经渐渐缓过劲儿来。 人的适应力总归是强大的,就像现在,她已经不怎么晕车,不似刚出发那几日般生不如死。 护送谢冰柔回谢家的管事嬷嬷是程妪。 对于程妪这样的谢氏管事嬷嬷而言,益州无疑是荒凉之地,巴东郡的姜家更是上不得台面门户。偏偏谢冰柔这个谢氏血脉,却是在巴东姜氏长大的。 程妪来时也担心。她担心这五娘子既在这荒凉地长大,只怕会失了教养,沾上了乡野之地的村俗。 不过真见到了谢冰柔本人,程妪暗暗也松了口气。 五娘子举止倒也大方,并没有什么扭捏气,进退也颇为得益。 这果然不愧是谢氏血脉,哪怕长于荒凉地,亦掩不住这血脉的清贵。 程妪接谢冰柔时也暗暗打量了几个姜家姑娘,那几个女娘都有些精明外露的小家子气,这眼珠子都滴溜溜打量着谢氏接人的气派。当时唯有一人并不左顾右盼,宁神静息,举止从容。那少女衣衫也没有如何华贵,可就似与旁人不同。 那时程妪已经忍不住暗暗侧目,多加留意。果然这个气度沉稳的女孩子,就是自己要接的五娘子。 这谢氏血脉纵然流落在外,也是与旁人不同的。 若要说谢冰柔有什么不足之处,那便是五娘子性子虽然和顺,可却不够贵气。 谢氏其他女郎也是平和而温柔的,可她们纵然和气,对仆从也温声细语,可这样的和气也终究是带着主人家的疏离。 而谢冰柔对那小婢阿韶却仿佛没有这样的分寸,相处得如姊妹一般。 程妪也留意了这个阿韶,那婢子倒是真心惜主,对谢冰柔也照顾得十分妥帖,极忠心可靠。阿韶也并不是什么刁奴,更没有恃宠生骄。 所以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无非是姜家规矩不够,五娘子没将威仪立起来。 只要没沾染些尖酸刻薄的小家子气,回去略教一教,也就好了。 如今朝廷任命人才是需要举荐,然后才会问策,才有被考核的机会。如今举荐人才时十分讲究出身及关系,自然渐渐便有大家抱团,追捧门第的风气。谢氏虽算不得什么列侯功勋之家,却也薄薄有些底蕴,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谢氏对于自身阶级的升贬自然更为敏感在意。 程妪身为谢家仆妇,她心里追捧门第血脉,那也是不足为奇。且程妪又是谢家大夫人的心腹,眼见谢冰柔品貌还算大方,心里也替大夫人松了口气。 毕竟程妪心里虽然对谢冰柔仍有一些挑剔处,可谢冰柔如此品貌已是意外之喜了。 她来接谢冰柔时,已经打听过这位五娘子。 谢冰柔虽没有什么劣迹,却又似有些古怪。据闻其在巴东郡时善于断案,还会辨毒、看死人骨头。 到底是耳听为虚,传言里有多少真实也是存疑。程妪也不信姜家能离谱这种程度,能让谢家嫡女去沾染死人骨头。再者一个小姑娘,能破什么案? 但那些传言虽然真假存疑,程妪也恐其性子古怪,脾气被姜家养坏了。 及见到谢冰柔真人,程妪心方才放下大半。 五娘子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古怪,气度性情也是拿得出手样子,回到京城赴宴见客也不显得露怯。 要说唯一一桩古怪处,那就是谢冰柔行李里有一口箱子。 五娘子从姜家起身,除了带了几箱子书,还有一匣子叮叮咚咚的东西。 谢冰柔略略提及过,只说里面是一些她自己设计的小玩意儿。 程妪也没好深问。 这时节,马车里的谢冰柔已经缓过劲儿来。她这是老毛病了,也备了药。 这梦实在是荒诞,谢冰柔也没跟旁人提及。阿韶也只知晓自家姑娘有梦中惊悸之症,赶紧给谢冰柔取了一枚搓好的药丸子。 这药丸子无非是用几味安神药物调的,可治不了玄学,嚼了也不过是聊胜于无。 但谢冰柔已 2. 002 [] 可沈婉兰是怎么一副心性,只怕这位五娘子并不明白。 到底是个门客之女,骤然攀上了高枝,难免工于心计。沈婉兰在外虽博了些名声,只怕也不是什么温良之人。 如今满京城都传遍了,说谢冰柔养于乡野,心性粗鄙。谢家将之迎回,五娘子也是满心不甘,恼恨一个门客之女鸠占鹊巢,霸了她的位置。 加之沈婉兰才情出众,又性情温婉,也处处退让,甚至主动让出拂雪阁让谢冰柔居住。 于是旁人亦不免对沈婉兰生出了些同情之意。 沈婉兰姿态谦卑,从无逾越,又行的是义勇之行。当初她为年幼的谢冰柔搏命,可五娘子却如此苛待,未免令人对之生出几分同情。 程妪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是沈婉兰放出的谣言,可又觉得哪里能如此巧合? 大夫人也为了这些事头疼得紧,生恐闹出些丑事,将好好一桩忠勇美谈化作丑闻。若损及谢氏名声,那是极为不美。 程妪是大夫人心腹,自然急主人之所急,本也想让谢冰柔心下有个准备,免得当真闹出什么事来。 不过谢冰柔却似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 程妪在后宅摸爬滚打多年,自然也养出了一副宅斗脑。 她又疑心谢冰柔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般纯善,只是暗藏盘算。沈婉兰毕竟明面上是代她吸引了叛军,对救命恩人展露恶意不免对自己名声有损。莫非正因为如此,谢冰柔虽未见过沈婉兰,却要做出一副姊妹情深样子? 若是如此,倒是个有城府的,那也不错,至少不会轻易损及谢氏名声。 要为大夫人解忧,关键是这五娘子得懂事才好。 这谢家自然应该是满府清贵,上下安宁,一团和气。 谢冰柔却没想程妪心里那些弯弯道道,她轻轻拉开了车帘,任由阳光落满自己衣襟。 她已经不吐了,也不那么晕车,也已经不纠结那个梦。 去了京城大约会扯头花,可也听闻大胤京城极是繁华热闹。胤都有最尊贵得天子,也有最美丽的男女,有最诱人的权势,也有最娇艳的鲜花。 那自然会令人生出好奇和向往。 更何况她穿来后还有个亲妹妹,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倒也有些好奇与思念。 人生在世,好好活着是最为重要的! 姜家给谢冰柔讲了许多往事,可有些事情姜家不讲,谢冰柔也自有法子打听得到。 与自己父亲交好的姜公,当年不堪受叛军之辱,亦是郁郁而终。 那场叛乱,姜家男丁折损颇多。这剩下的人,大约就没有心气儿,家风也是一落千丈。 后来谢氏要带回谢冰柔,姜老夫人借机讨了不少好处。 比如荐姜氏子孙入太学读书,让大儒收老夫人最心爱的姜家三郎为学生,求谢氏助力帮衬姜家夺回老宅祖田。 到后来,姜老夫人甚至直接要钱,说是替谢冰柔调养身子。 于是谢冰柔也在姜家越留越久,渐至成年。 谢氏顾忌颜面,不愿落一个不仁不义名声,不肯撕破脸罢了。 程妪看不上姜家,也不单单是这所谓的门户之见。 靠着从谢氏手里拿来的足够好处,战乱后元气大伤的姜家也渐渐恢复了生机。 谢冰柔作为一个摇钱树,在姜家日子也差不了哪里去,但以她要挟谢氏的性质是没有变的。她不算讨厌姜老夫人,家中能撑门户的男丁死绝,姜老夫人有一股子不要脸的韧劲儿,硬生生让姜家熬过来。 这有时候,面子确实没有里子重要,姜老夫人又怎不算个女中豪杰? 可她若留在姜家,那也大可不必。 这一次她离开时,谢氏还付了一万贯,那是赎回谢冰柔的最后一笔赎金。 想到了姜老夫人,谢冰柔就禁不住伸手摸摸自己手腕。 她手腕上有一枚玉镯,是浓翠颜色,并不是年轻女孩子喜欢颜色。那是自己临走前,姜老夫人从她手腕上顺下来戴在谢冰柔手上的。 那时姜老夫人紧紧握住了谢冰柔手掌,眼底也不由得流转一缕愧疚。 这镯子倒是个贵重物,姜老夫人是随时不离身的。 谢冰柔也未曾想到姜老夫人会脱下来给自己。 她对姜老夫人的心情也很复杂,知晓这是老夫人因为良心上愧疚生出的补偿。 毕竟当年姜家也是极之仗义,当初收留她时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那时候姜家也必然没想到之后会如此。 也因为如此,自己在姜家能得到极大自由。 她的一些跳脱的想法,以及违背礼仪的尝试,都得到了姜老夫人的纵容和支持。而在日常生活中,她的吃穿用度也胜过姜家其他姑娘。 这些帐是算不清的,也很难断出孰是孰非。 她手抚摸着这枚镯子,手指触及之处,玉石温润剔透,带着上等好玉特有的温润触感。然后谢冰柔就抚上了自己手腕上的一处伤。那伤是离开姜家时留的新伤,如今路上过了些时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之后再抹些药膏,大约也不会留下什么伤疤。 阿韶也瞥见了谢冰柔这处伤,于是面颊上也不觉透出了几许忿色。 想起当日之事,她犹自替谢冰柔有些不平:“若不是姜三郎如此无状,也不会令女郎受惊,又引起了这梦悸之症。” 姜三郎是姜老夫人最宠爱的嫡孙,在姜家年轻一辈中也生得风度翩翩。阿韶纵不喜欢他,却也不得不承认三郎那样貌其实生得极不错。 他与谢冰柔年纪相若,从前关系好时,也让谢冰柔换做男装,护着谢冰柔在巴东郡到处跑。 若不是谢冰柔在姜家处境极微妙,这两人倒好似有些青梅竹马的调调。姜三郎大约是想要谢冰柔留下来,两人结亲,并不分离。 姜藻对谢冰柔,是有些男女情意的。 这些连来接谢冰柔的程妪都瞧出端倪。 当时程妪便心中大怒,心忖姜家当真好算计,莫不是用此种手段,拘住一个谢氏贵女?想要一生一世缠着谢氏勒索吸血? 但程妪虽不喜姜家,可一见姜藻,也不得不承认这姜家三郎果真好样貌。谁能想这样的穷山恶水,居然能出这般俊俏郎君?程妪甚至隐隐觉得,怕是京中那些世家公子里,许多也及不上这姜三郎。 这姜 3. 003 [] 车队停了下来,也到了休息时候。 同行裴家的陈嬷嬷也给谢冰柔送上一匣子蜜饯果子。 昨日路过市集时,陈嬷嬷见铺面上蜜饯果子尚算洁净,便买了一些给自家姑娘解乏。裴妍君尝了颗,觉得滋味尚可,便打发陈嬷嬷给谢冰柔送些。 程妪满面堆欢接过,又快手快脚送去给谢冰柔。 裴妍君是裴家女儿,生父裴元感是宫中卫尉,位列九卿,食两千石。这身份尊贵,自然是不必说了。单单一个裴字,就十分不凡。 裴姓前朝已是贵族,太祖登基时又站队正确,故而到了本朝也荣辱不衰,颇受宠幸。 如此声势,谢氏自是难比。 两家是路上偶遇,既都是熟识的京中贵眷,于是便结伴同行。其主要原因是为了防止沿途的盗匪,结队而行更安全些。 没曾想裴妍君与谢冰柔颇为投缘,连好吃的蜜果子也都均给谢冰柔一份。 这也程妪对五娘子高看一眼的缘故。 毕竟谢家说是跟裴家熟识,其实不过是认得罢了,见面了大约也会行礼点头,来往并不多。 如今谢家那位亭阳侯夫人倒是想跟裴家女眷亲近,可也碰了几次软钉子,惹得大夫人对秦玉纨颇为不满,觉得失了体统。 想不到谢冰柔倒是对了裴妍君的眼缘。 这五娘子虽在姜家长大,但大约也是有些个过人之处。 谢冰柔接了果子,便撩开车帘,让陈嬷嬷向裴妍君道谢。 陈嬷嬷便心忖,这位五娘子模样倒是当真俊俏,活脱脱的美人胚子。谢家那几个姑娘她都见过,竟也颇为不及。 待陈嬷嬷离去后,程妪便和气说道:“五娘子下马来休息吧。” 这天下平定之初,各地自然还并不如何太平,自然还有匪患丛生。不过大胤自立国始,又已过去了三十载。这天下日益安宁,各地虽偶有流匪,却已不成气候。更何况如今已近京畿之地,又是天子脚下,自然也是安全许多。 若没有近京畿之地,程妪怕是不敢让娇客途中随意下马休息。 谢冰柔也点点头,她确实有些闷了,刚刚从那噩梦里醒过来,她也确实需要透透气。 陈嬷嬷送了果子,便去见裴妍君。 裴妍君一开始是并不愿意太搭理谢冰柔的。 谢冰柔是忠烈之后,谢氏又是京城清贵,满京城又皆知晓谢冰柔十分倒霉。 倘若裴妍君对之不理不睬,说不得别人便会议论,说她瞧不起谢冰柔是在姜家长大,嫌其行为粗鄙。 但裴妍君不愿搭理原因却不是这些门户之见,礼数之别,而是不耐烦这些。 圣人都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裴妍君以此理论,大约也并不想进行一些无意义社交。她不耐烦去揣摩这些,也有率性的本钱。 后来她愿意搭理谢冰柔,也是因为觉得谢冰柔有趣,是个妙人。 裴妍君便觉得,人生在世,有趣最好。 陈嬷嬷也觉得这位谢氏的五娘子品貌不差。 作为裴家的仆妇,陈嬷嬷也听过谢家那档子事,她也算得上个吃瓜乐子人。做为与谢家全无干系的吃瓜路,陈嬷嬷是站队谢冰柔的。 在这件事情上,陈嬷嬷跟同为仆妇的程妪一样,反而比主人们更介意沈婉兰门客之女的身份。 哪怕是有救命之恩,给别的恩赏也罢了。当年亭阳侯何必收个门客之女为义女,混淆了尊卑之别? 谢家待沈婉兰亲厚,可是怎么也不能跟真正的谢氏血脉相比。 把心养大了,反倒会让这个门客之女不知足。人性如此,这一来二去,只怕还会埋下祸根! 听说沈婉兰近来跟元家四公子十分亲好,元家虽非世族,却是后戚,如今风头正盛。那元四郎虽不能承爵,却也是嫡出有才,在家也颇为受宠。 若沈婉兰真将这桩婚事攀成了,那可真是步步高升。 那别人又喜欢拿沈婉兰跟谢冰柔相比较。京城里都说,谢冰柔养在蜀中姜家,性子古怪,对断案验尸颇有兴致。谢冰柔虽是正经谢氏血脉,可缺了教养礼数,以后婚事未必如意,说不准在婚事上反倒被沈婉兰这个义女压一头。 这正经谢家血脉,怎么能不如个养女? 陈嬷嬷听了,便有些不平,觉得沈婉兰心思颇深。若没些手腕,怎么能占尽这些好处? 不过谢家这位五娘子姿容端方秀丽,进退得宜,言语可亲。待其回京,则必定能沈婉兰的风头这么压一压。 自家姑娘脾气有几分古怪处的,都能对谢冰柔颇为喜爱,可见谢冰柔也是个会做人的。 这么个美人胚子,以后必定能择个十分出挑夫婿,胜过那元四郎。 再者那沈婉兰纵然百般筹谋,还未必真能顺利嫁给元四郎呢。 当然这些话,陈嬷嬷是绝不敢在裴妍君面前说的。 裴妍君可不耐烦听这些,她如今这个年岁,又十分受宠,在家也十分得意,竟有些不耐烦听婚嫁之事,更不必说去理会这些宅斗心机。 车队停住了,裴妍君也是下了马车,要去透口气。 冬日已去,已是入春,却犹自沾着些春寒料峭。 陈嬷嬷也慌忙抽了件披风,给裴妍君披上,生恐自家娇客迎风受寒。 裴妍君也由着陈嬷嬷打整自己,只不耐扯了一下系带。 昨日买的蜜果子虽酸,可车马劳顿时吃一颗倒是解乏,可见久坐马车的疲乏。 官道两旁,已经是草长莺飞,树木葱郁。春风虽还有几分寒意,可春天已经来了。裴妍君也不怕被草叶脏了裙摆,下了官道散步透气,只觉得十分爽利。 谢冰柔此刻却在发怔。 她瞧见地上有一些凌乱脚印,有男有女。此处是京城近郊,京里的达官贵人驱车来此踏春本不足为奇。可从脚印的跨幅来看,那分明是女郎分明是以奔跑的方式前行。 从足印来看,那女郎穿的是并不方便的高齿木屐,可足印却是深浅不一,是前深后浅。人奔跑时,都是足尖沾地,足跟不落,以 4. 004 [] 那新鲜死去的女尸已经被解下来。随行侍卫许多出自军中,也见惯了杀伐之事,可却犹自面露厌恶惧色。 谢冰柔要验看尸首,阿韶已经灵巧的从马里里取出那个匣子,可程妪却面露难色。 程妪面色苍白,更有些迟疑:“五娘子,这样有些不妥吧?” 谢冰柔的嗓音还是那样子温和:“这死去的女娘年纪尚轻,观其服饰应未出阁,正值妙龄。我虽不认得她是谁,可观她下裹曲裾,足踩高齿木屐,应当不是出自贫户,这贫家女娘多半窄袖短裙,方便劳作。程妪,我不过想护住现场,记录一下尸体状况,看能否帮衬一二,查案缉凶终究是官府的事,我不过是想尽些绵薄之力。” 她嗓音是平和的,并不显得如何的疾言厉色。可不知为何,程妪没有反驳,又或者不知晓如何的反驳,然后终于冲着谢冰柔轻轻的点了下头。 此刻程妪好似不认识谢冰柔一般,她只觉得一切很怪异,她也没想到这看似怯生生的五娘子居然是个这般大胆的人。 那几个解下尸体的侍卫都面露惧色,甚至忍不住作呕,可五娘子仿佛是对所有的血腥都视若无睹。 这样一个小女娘,为什么是这副性子? 也许裴妍君的反应方才是该有的反应,裴家千金并不是个娇弱的人,可也被吓得走不了路。 或许正因为如此,程妪方才不自禁依从谢冰柔的吩咐。 若换做平日,程妪大约不会如此依顺,她发现自己心底升起了一缕惧怕,而这缕惧怕源于谢冰柔之不惧。 见着这样血淋淋尸首而不易色之人,必定是个狠角色。 可谢冰柔面上却一派柔和。她伸出手指,将细发拢在了耳后。 谢冰柔柔柔说道:“魏伯,劳你四处搜寻一番,这女娘血未凝固,死去未超过一刻。” 魏伯是这次护送谢冰柔回谢家的侍卫长,生得高大魁梧,面颊处还有一道疤。谢冰柔之前已经悄悄打量过他,见他手脚粗壮,神光内蕴,想是个经历了杀伐之人。 旁的侍卫还面露惧色时,魏伯倒是颇沉得住气。 听了五娘子的吩咐,魏伯也点点头,召唤几个人四下搜索。 谢冰柔未必使唤得动他,可魏伯觉得谢冰柔的话颇有几分道理,故而愿意听从。 魏伯是见过死人的,就像谢冰柔所说那样,刚死之人才会这样滴血水。那杀人的兔崽子说不定未走远。 程妪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痛快,可又仿佛有些不好反驳这位五娘子。所以她只喃喃说道:“杀人了,只怕早就走了。这毕竟,毕竟是在官道旁。” 官道人来人往,便很容易被撞见。那么程妪这番言语也似有些道理,并不是跟谢冰柔纯杠。 谢冰柔目光越过了尸体,落在了那颗树上。 谢冰柔轻轻说道:“程妪,你说凶手杀了人,为何将这女娘尸首放在树上?” 程妪也瞧到了那棵树,那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程妪好似也嗅到了一股子浓稠血腥味,这使得程妪蓦然打了个寒颤。 程妪没说什么话,可谢冰柔那轻柔的嗓音却在程妪耳边响起:“他将尸体放在高处,是想要许多人瞧见,因为这是他的一件血淋淋作品。” “这样的人,巴不得官道行人察觉,也许他还躲在暗处,等着看别人惊慌恐惧的表情。” 就好似裴妍君,妍君只看一眼,就惊得软倒在地。 也许旁人的惊恐,会使得这个凶手得到几分欣悦。而谢冰柔的这些话仿佛有着异样的魔力,使得程妪不由得升起了莫大的恐惧。程妪不可遏制的望向了现场的荒草与树木,仿佛这长草丛中会当真冒出一个人来。 程妪原本是要约束谢冰柔的礼仪的,这五娘子倘若举止粗鄙,那么在回谢氏途中,就要受程妪训诫,先行教导一番。 可现在,程妪已经惊得舌头发僵,只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她已是头晕眼花,提不起劲儿来分辨谢冰柔的言行是否妥当。 程妪到底有些岁数了,终究让人扶着自己去歇息。 好在长草堆里并没有跳出个人来,魏伯等侍卫搜寻一番,却并没有什么发现。侍卫们按照脚印追寻,可行至中途,那脚印却没了影。 泥地里取而代之是马蹄印,可见那凶徒已经策马逃离,早不知去向。 谢、裴两家侍卫最要紧的是护住两位娇客,故而也并不敢追得太远。 好在阿韶已经采集好脚印和马蹄印,谢冰柔已令人护好了现场。 那女郎委实死得太惨了。 程妪受惊,固然是因她常年居于内宅,鲜少见着此等情景缘故,但也有这凶手委实太过于凶残缘故。 就连在外行走见多识广的侍卫里,许多也面露惧色。 女娘致命伤应当是颈部伤,凶手割破了她的颈部大动脉,使得那些血迹喷溅而出,形成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女尸半边脸颊跟身躯都被喷溅血迹所覆盖,竟好似个血人。 大面积的血污颇具冲击力,任谁看第一眼都会觉得极不舒服。 而这绝不是最惊悚之处,更可怕是,女尸腹部是被剖开的。 是于小腹处横剖一刀,划破了表皮和脂肪层,露出了内里脏腑。侍卫将之取下来时,甚至晃出了些许。 那一刀划得极深,不但剖开皮肉,甚至划破脏腑。凶手只是没划断女尸的脊骨,否则死者已经被生生断成两截。 唯一可欣慰是,受害者腹部出血量不多,致命伤是颈部那一刀。从出血量来看,死者纵然没有立刻死去,也会很快陷入眩晕之中。至少,她没有活生生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 程妪只觉得头昏眼花,一旁婢子寻了些薄荷油给她揉太阳穴。她略缓过劲儿来,看着阿韶已经将匣子里器物都拿出来。 那竟是些验尸之器。 程妪之前还吐槽过,说谢冰柔跟阿韶关系要好,少了些主仆之别。她还觉得五娘子性子柔软,喜爱卖好,可能不善驭下。 可现在程妪发觉自己认知有一个极大的错误。五娘子性子并不柔顺,而这个小婢也是五娘子胡作非为的帮凶。 阿韶是被谢冰柔教出来的好帮手,此刻戴上了手套和口罩,娴熟的翻弄尸体。 而谢冰柔则拿出了空白的竹简,开始记录。 程妪无意间又瞥见了尸首,于是慌忙侧过头去,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作呕。她不免心疼自己年纪一大把了,还要经历这样苦差事。 程妪甚至无可奈何的想,幸喜五娘子还没亲自去翻动尸首,好歹教了个小婢代劳。 这姜家,可是使得好手段! 女尸下裙被裁下一片,裁下裙摆不知去了哪里,但并无生前被侵犯的迹象。 凶徒似乎只喜杀戮之乐,对美色反倒并无兴致。 死者颈部的切创薄、深,刀痕连贯流畅,并无迟疑。可见对方有一定功夫底子,且有杀人经验,可能经过战场历练,又或者曾经做过盗匪。他显然是个娴熟的杀人者,手段厉害,且为人凉薄。 女子胸口处有六处刺创,出血量不算多,却刺得颇深。应该是女子被割喉后,凶手泄愤行为。 谢冰柔顿时也联想到了草丛中飞奔而走的足印,受害者临死前曾经竭力奔跑,想要逃走求生。 也许正是这样,她激怒了凶手,导致被割喉后又被凶手随性在其胸口连刺六刀。 从刺创的形状上来看,那把杀人的利刃上宽下窄,呈薄三角形,宽约寸余,长度不知,但至少超过半尺。 不算短,也不算长,但十分好用。 受害者面颊有手指掐痕,初窥应当是男子手掌。 阿韶撬开她嘴唇,发现其齿间并无血污。女尸手指也是一样,其手指指甲里无非有一些泥土与青草,并无与人撕打的血肉碎屑。 谢冰柔心里暗叹一声 5. 005 [] 程妪一瞬间竟升起一个念头,她竟觉得五娘子是什么邪物。程妪当然知晓这想法有些荒诞。谢家几个女娘眉宇间是有几分相似处的,五娘子也并不例外,细细观看,便知晓她这谢氏血脉定然不假。 只不过相似的眉眼里,谢冰柔却似要美貌几分罢了。 程妪口中也不觉酸几句:“五娘子胆子真是不小,想来蜀中之地,也是受委屈了。” 这正经人家女娘,有几个能有这般胆子? 谢冰柔轻轻说道:“那时姜藻领着我到处走,虽见得多了,倒也没出什么事。程妪,我见过阿藻杀人的。” 程妪听得心惊,却也不敢细问。 谢冰柔略顿一下,才又说:“三郎杀的是山贼,并不是良家子,程妪不必担心。” 五娘子那温柔面皮下,好似终于露出了尖尖的獠牙,绵里藏针。程妪心惊肉跳,又吃不准谢冰柔是否在吓唬自己。 耳边却听着谢冰柔宽慰自己,又让出匣子里酸果,说程妪面色不好,要压压惊,让随行的谢家婢子对她好生照拂。 程妪一时心下百味杂陈,对谢冰柔也摆不出规训二字了。左右要回到京城了,这五娘子还是让大夫人头疼。 车队已经缓缓开始行驶,然而那长草丛中却露出一双极阴寒的双眸。 那杀人的凶徒其实并没有走,草堆里虽有离去的马蹄印,却并不代表凶徒已经策马离去。那不过是一个巧妙的圈套,就像谢冰柔所揣测那样,尸体悬于树上,就像是一件血淋淋的作品。 对于这件极满意作品,他自然盼着窥探旁人的反应。 官道人来人往,总是会有人窥见的。 他们见到这具血淋淋的尸体,又会发出怎么样惊叹? 当然这个凶徒自然也会留意到那验尸的女娘,他目光向着车队望去,知晓那是谢家和卫家的车队。却不知那女娘是哪一家,那女娘瞧着是脸生的。 他竟似对京中贵眷颇为熟悉。 这时候马车车帘被撩开,露出一张秀丽面孔。那女孩子妙目流转,四处逡巡,竟好似望到了他的藏身之处。 那凶徒竟似有一种错觉,此刻两人双目相对,望见了对方。 他呼吸渐粗,口中分泌了大量的唾液,喉结上下滚动,竟咕隆吞下了一口口水。他口干舌燥,可却并不是对美色的企图。哪怕谢冰柔是个极美貌的女娘,那样的美貌对他却并没有什么意义。 那是一种血腥的杀戮的渴求,是隐藏在他骨子里蠢蠢欲动的杀欲。品尝过杀人的刺激后,其他的滋味便不足道了。寻常的男欢女爱,已经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 而谢冰柔这样的特别的美人胚子,令他十分垂涎。 他手掌上的血迹已经黏稠发干,蓦然伸起手掌,用舌尝了一下掌心的血污。 这死人的血散发酸臭,终究没有新鲜的人血来得诱人。 谢冰柔自然看不见他。 两人离得老远,而谢冰柔又是个实打实的弱女子,哪怕目光扫过,又怎么能瞧见藏着的那个凶徒? 但她确实在寻觅那个凶徒的。只因为她突然想到,那个死去的女娘是被刺破了颈部,然后喷溅出大量血迹。 人的颈动脉是搏动有力的,贸然割开,喷出的鲜血能喷射很远。所以死者半边身子都被血污染透,那近处的凶手必定沾了满身血污。 既然如此,他逃离时候,必定会将鲜血沾染在附近草叶处。可谢氏的侍卫去寻觅时,却并没有发现这斑斑血迹。 也许,凶手还没有逃呢?谢冰柔不确定。 风吹拂过长草,她仿佛能窥见草堆之中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却并不知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程妪在摇晃的木车上养神,却是悔青了肠子。她也算是府中老人了,却像是被大雁叼瞎了眼珠子。 这五娘子性子有些怪诞,她原本是有所耳闻的。可不知怎的,自己在姜家一看到这位五娘子,便将之认作是贞静娴顺之人,便将那些议论不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也是这五娘子有些本事,让自己这么个老人也看错了人。 五娘子若是愿意,是极容易讨人喜欢的。 程妪也没想到,途中这么一折腾,同行的裴家姑娘反倒更对谢冰柔生出兴致,还邀谢冰柔与之共乘一车。 裴妍君眉宇间带着淡淡傲气,举手投足间显得并不好相处,怎么谢冰柔就中了她的意? 裴妍君胆子不算小,此刻已经缓过劲儿来。她非但褪去了惧色,反倒缠着谢冰柔问验尸的结果。 谢冰柔略过些血腥的细节,略略给裴妍君讲了讲,裴妍君竟似听得津津有味。 想着程妪并不好看的脸色,谢冰柔忍不住问:“妍君难道不觉得我的行径有些奇怪?” 裴妍君:“有何奇怪?这世上有古怪癖好的人多了去了,你这何足道?” “我裴家子弟,也不是每个都做官,养几个闲人也不足为奇。我有位族兄,每次写字,必定要用热酒佐五石散,喝得又冷又热时候,便褪去全身衣衫。如此这般,写出的字方才酣畅淋漓。旁人觉得他古怪,可他写的字连何相都称赞有加。” “这男子可以特立独行,我们女郎为什么要规规矩矩?你又不是以此谋生,跟那些操持贱业的三姑六婆自不可相提并论。” 这个世界儒学未兴,礼教也不像是古装剧刻板印象里那般严苛。天下平定之后,大胤高层推崇的是顺其自然休养生息的老庄之道。而在年轻的贵族里,又有许多人推崇随性而行,潇洒无为。 裴妍君也受这样的思潮所影响,并不觉得谢冰柔这些行径有如何。她把这些当作谢冰柔一种特殊的癖好,反倒觉得有趣。 谢冰柔却微微一默。以裴妍君之出身,她方才说三姑六婆是操持贱业并不算是刻意鄙夷,只是自然而然这般认为。 裴妍君还提到了五石散—— 裴妍君对之仿佛也算不得深恶痛绝,只视为寻常之物。 谢冰柔略一迟疑,还是多说几句:“我略通药性,知晓五石散其实是金石之毒,对身体并没有什么益处,多服会浑身燥热,肌肤不能着衣。我想,这样的东西,还是敬而远之才好。” 裴妍君不以为意:“虽没有什么益处,可却使人快乐。人生在世, 6. 006 [] 谢冰柔犹自听着自己一颗心在砰砰乱跳,她平静呼吸,忽才发现自己后背浸出了一层汗水。她面颊发白,不过谢冰柔本就气血不足,如今瞧着倒也不算明显。 谢冰柔轻轻想,那梦居然是真的?那后背一缕浸凉之意透来,使得谢冰柔慢慢掐了一下自己手掌心。 那苦缠自己几载的噩梦骤然成了现实,谁都有几分恍惚。 裴妍君只当她有些羞涩,轻轻笑了下:“这打量俊俏少年郎,有什么要紧的?卫郎君虽没什么少年气,却确实生得好,只是性子冷情了些。” 裴妍君时常出入宫闱,于是她也知晓昭华公主是对卫玄有意。只是公主虽是率直,卫玄却总是淡淡的,并不如何亲近。 谢冰柔用手指轻轻理了一下头发,又慢慢攥在一起:“我只是有些怕他。” 虽只看了卫玄一眼,可卫玄如今样子却好似烙铁般印在自己脑子里。十九岁的卫玄确实有着一种收敛的锋锐英气,如剑藏于鞘,也不知藏了多少,竟似有些深不可测。 谢冰柔明明极怕,却反倒将这道身影记得愈深,甚至一些细节处,都记得十分分明。这本也正常,有时越恐惧之事,反而越容易留下更为清晰的记忆。 她想着卫玄微白的脸颊,于是便想到时下都城极流行的五石散,也不知卫玄是否私底下沾染此物?毕竟梦里的卫玄,已需有人抬轿代步,也不知为何耗空了身子。 这样想着时,谢冰柔又发现自己对卫玄揣测仿佛不自禁的带着主观上的恶意。因为畏惧,谢冰柔是对卫玄生出厌憎的,这自然有几分不好—— 这样想着时,谢冰柔慢慢压下这样心绪。 她说自己怕卫玄,裴妍君倒是有些意外。卫玄风姿动人,很多小女娘见了他都不由得为之心驰神摇。未曾想谢冰柔非但没什么心思,还说对卫玄有些畏惧。 裴妍君越加觉得谢冰柔是个奇怪的人,含笑说道:“他心思深,是有些令人害怕。” 谢冰柔握紧了一下手掌,然后方才缓缓松开。 她想着自己要回谢家了,这回谢家也是一件很刺激的事。 要知晓战死的谢云昭并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两个女儿。 长女便是谢冰柔,次女谢青缇小阿姊两岁,自幼在谢氏养大。 谢云昭和何穗君二人夫妻情重,并无纳妾蓄小。彼时虽只生了两个女儿,但两人年纪尚轻,也不必很担心子嗣。 谁想谢云昭后来战死,并没有留下男丁。 朝廷对谢云昭之忠勇嘉奖一番,不但追封亭阳侯,还让谢府旁支过继,使谢云昭不至于断了香火供奉。 本朝的侯爵之位分很多等级,大至列侯,可拜为丞相,食邑万户。不过天下就那么大,饼就那么多,朝廷也不能无限分饼。谢云昭被追封的亭阳侯食邑不过两百,每年财帛没多少,但有个很高贵的象征意义在,也算是一块含金量颇高的敲门砖。 有爵位可承袭,给死去的谢云昭当儿子也是一件颇具诱惑力的事。 最后比死去的谢云昭还要大三岁的谢澈被选中,成为了谢云昭名义上的儿子。 谢冰柔名义上也有了个异父异母,大她二十多岁的兄长。 要以现代人观点来看,谢澈也有点儿不要脸了,显得为了爵位和利益很能放得下身段。 不过搁这个时代,也不算很突兀。大家族本来子孙繁多,论辈分,谢澈本就是谢云昭的侄儿。 搁朝廷角度来看,这还是对谢家两姐妹的恩赏,让姐妹二人有男丁可以依靠。 这么个家庭环境,谢冰柔想想也还有些小刺激。 这时候京城谢氏正等着谢冰柔回来。 谢冰柔马车走得慢,而受惊的程妪早就打发侍卫回去报信。故而谢冰柔中途验尸那档子事,如今谢家上下都是知晓了。 但因死去谢云昭的缘故,谢家迎这位娇客礼数倒是颇为隆重。谢府正门大开,大夫人温蓉领着女眷一并相迎。 如今的亭阳侯夫人秦玉纨也在大门口候着,不动声色扯扯自己衣服角。 她会忍不住想,谢云昭这个养在姜家长大的女儿是什么模样? 有一些旧事一直压在秦玉纨的心里,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当年秦玉纨做姑娘时,已经是个十分有主意的人。那时候她正值妙龄,家里为她选了几个成婚对象。这其中一个,就是死去的谢云昭。 那时候谢云昭已有贤名,可秦玉纨并不喜欢谢云昭这人人称颂的贤名。她觉得谢云昭太张扬,为了一些公义得罪廷尉,哪怕最后博了一个好名声,可其实已经结下了仇怨。 她觉得谢云昭为人轻狂,迟早会惹祸,是早夭之相。而秦玉纨又是个性子低调,且极守规矩一个人。她只想过些安稳小日子,并不愿意挑谢云昭这种招惹是非的人。 后来她便挑中了谢澈。 其实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秦家挑挑拣拣,谢家也是如此,都是彼此挑剔。最初案前的几个备选,也不过是个意向选,谢云昭甚至不知晓自己没有被这个姑娘挑中。 可秦玉纨做挑选时,其实没亲眼见过谢云昭。 她见过谢云昭的画像,可画像跟真人是不一样的。 那时她已经与谢澈订了亲了,来谢家做客时,却在侧门口看见策马归来的谢云昭。骑马的少年郎带着鲜润的生命力,就这样子突兀闯入了她的眼帘,她忽而听得自己心跳了两下。 轻狂张扬之徒,总是肆无忌惮的绽放自己生命力的。 像秦玉纨这样的规矩人,一瞬间也微微动了动,然后她的心口就仿佛生出了一声悄悄叹息。就好像她注定安稳平顺的人生,却始终少了几分鲜亮之色。 谢澈是个温顺本分的人,成婚后也十分安静,对妻子言语也很依从。婚后的日子也跟秦玉纨设想那般平顺。这日子如秦玉纨预想那般安宁和顺,又波浪不兴。她也算如愿以偿,只偶尔暗暗嚼下岁月里泛起的沉闷滋味罢了。 谢云昭后来娶了何穗君,何穗君是个喜爱笑闹的性子,性情十分活泼,也与谢云昭性情相投。两人成亲后,好得跟蜜里调油,平日里十分恩爱。 秦玉纨也撞见过两人恩爱。 那时谢云昭夫妇一并归来,不知在说些什么,逗得何穗君笑起来。何穗君乌发间别着一枚流苏,她笑起来时流苏被晃得轻颤,这样自然显得很没仪态。可谢云昭也不是讲究的人,他伸出手手臂,一把将何穗君搂在怀里,这样抱起一下,再轻轻放下来。 这样的恩爱,是秦玉纨人生计划里没有的东西,因为这会有太多变数,令她的人生变得不安全。 她跟谢澈先生了儿子,后生了女儿。谢澈 7. 007 [] 那马车帘子打开,先下来一个小婢,再下来一个俏生生的女娘。 谢冰柔这一路风尘仆仆,为赶路方便,衣衫也穿得素净。可入了京城,她也稍作梳洗,换了一套浅褐敷彩曲裾长孺,亦是愈增秀美。 这养在姜家女娘,竟是这么个美人儿胚子。 秦玉纨微微一怔,如此姿容,倒将谢家几个年轻女娘比下来。等秦玉纨回过神来,便心忖这五娘子也不知晓是什么性情。 谢冰柔下了车,便见过大夫人温蓉。 温蓉眼眶微红,说了句可算回家了,便抽出帕子拭泪。 谢冰柔亦似是动了情,双眼微微发润。 然后谢冰柔也见过了秦玉纨。 秦玉纨已有些年岁,虽保养得宜,也不免生出几根白发。面对长她二十多岁得秦玉纨,谢冰柔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落落大方唤道:“见过兄嫂。” 这称呼没什么不对,秦玉纨却生出了一些别扭,毕竟是谢云昭的女儿在唤自己兄嫂。 秦玉纨略怔了怔,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举止有些拘谨,显得不够大方。 温蓉这个大夫人情绪上已经缓过劲儿来,便领着谢冰柔见过家中女眷。谢氏有若干分出去的枝桠,而留在京城的谢氏族人,便是由谢氏长房一脉管束,就像是一颗树木的主杆。而留居于京城的谢氏族人,自然皆受长房管束。 谢冰柔来时也打听过,大夫人温蓉性子虽然拘谨了些,但一应行事尚算公道。 她也见到了传说中的沈婉兰,两人年龄相若,今年皆十七。沈婉兰长于谢氏,受温蓉教导,故而也是举止得宜,进退有度。这通身的气派不俗,难怪京中上下对她挑不出什么毛病。 谢冰柔留意到她今日衣衫清素,和自己盛装打扮截然不同。沈婉兰这么样装束,和几个谢家的未嫁女娘站在一道,便并不显眼。她仿佛是刻意让了自己一头,免得喧宾夺主。今日之主角,显然是自己这位千里迢迢川中归来的五娘子。 再者沈婉兰虽衣衫素净,可也不是素到底,那衣襟与衣摆也用浅色丝线绣了淡竹与白梅。这打扮只是低调,也并不是卖惨。 谢冰柔略略看了两眼,便觉得沈婉兰是个玲珑心肝,不露山水,极善用心。 至于她那十三岁的亲妹妹谢青缇,如今还是一颗小豆芽菜。她这个年纪正尴尬着,虽然已经不是小女孩的样子,可还未彻底舒展抽条的身躯尚显干瘪。见礼时,谢冰柔听出谢青缇正值变声期,嗓音也有些别扭。 谢冰柔认真端详她时,谢青缇却瞪了她一眼,仿佛有些生气。 谢冰柔瞧在眼里,也只觉得有些好笑。 姐妹二人相差四岁,这乃是因为何穗君当年小产过的缘故。故而何穗君再怀时便回京养胎,也将第二个女儿留在了京城。 谢冰柔也跟大夫人提及自己行李:“有一箱是衣衫首饰,其余的都是父亲母亲生前搜罗的书籍,只盼能寻个妥帖处安置。” 这个时代,书籍是极其珍贵的存在。 纸已经发明,但制作工艺却并未成熟,产出的纸易碎、易浸,既不适合书写,也不适合保存。竹简虽然笨重,却能更好的保存,故而仍广泛应用。知识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仍然是极奢侈的东西。 民间识字率不高,朝廷一开始甚至很难找到足够的官员。 达官贵人写字、作画,会在绢帛之上挥毫,又或者用一种蚕丝制成的纸。而这些都造价高昂,并不适合在民间流通。 高等教育仍然是在贵族间流通,而藏书多寡更是一个家族底蕴的体现。 温蓉面颊之上也浮起了一丝笑容,感慨似说道:“五娘子归来,真是了结我谢氏一桩遗憾之事。” 程妪的来信曾让温柔这位谢家大夫人忧心忡忡,也生恐谢氏血脉明珠蒙尘。 可今日一见,五娘子仪态从容,也知晓轻重,十分合意。 程妪在一旁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是犯嘀咕。 自己之前在巴东郡初见五娘子,何尝不是觉得五娘子为人极好? 所谓人不可貌相,大夫人只怕是大意了。 秦玉纨心尖儿也不由得浮起了一点酸意,她以为谢云昭故去后,就不会有这样感觉了。可方才谢冰柔却言及父亲母亲在川中搜罗了这些书籍。谢云昭和何穗君倒是志趣相投,成婚几载也恩爱如初,何穗君也不怕吃苦,陪着谢云昭到处走。 早死的谢云昭好似有着贵族子弟应该具有的全部美德。 而如今,谢冰柔将这些书籍带回来,彰显出清贵之气。 还有就是,今日特意跟随谢冰柔前来的裴妍君—— 秦玉纨小心翼翼瞥了裴妍君一眼,又不敢太过于着痕迹。她看了一眼后,便别过头去。 秦玉纨当然认得这位裴家女娘,知晓她是裴元感的爱女。裴元感是当朝卫尉,子女虽多,最宠的女儿却只有这一个,那便是裴妍君。 谢济怀求上进,意欲在裴大人手下谋职,可裴元感也并不是那么好巴结。他回来给秦玉纨提及仕途之事,也提点母亲最好是结交一下裴家女眷,也替他拉些交情。 可裴妍君虽不至于对她甩脸子,却对她这位亭阳侯夫人没什么兴趣,秦玉纨也碰了几次软钉子。 温蓉还对此颇有微词,觉得秦玉纨这样市侩的举动会有损谢家名声。 但现在裴妍君却跟谢冰柔有说有笑。 8. 008 [] 谢青缇倒是被谢冰柔的话问住了,不免为之语塞。 谢冰柔微笑:“我若为了维护名声而谦让,那便失去了谦让的本意,只不过是一些做给旁人瞧的博名之举。我若当真心怀坦荡,就应当坦然接受好意,并且心存感激,就如此刻这样。而不是因为一些疑心,又或者为了满足旁人眼中审判,而故作姿态。” “至于外人议论,旁人揣测本不可控。只要谢氏家中姐妹个个问心无愧,外面的闲言碎语也不必理会。” 沈婉兰温声说道:“五娘子说得是。” 她神色似有些动容,一副为谢冰柔这些话所触动样子。 谢青缇瞥了瞥谢冰柔,又看看沈婉兰,小脸上有些拧巴,却终究没有再说些什么。 但温蓉这个谢氏大夫人却是极宽慰。程妪传来的消息里说谢冰柔举止怪诞,可谢冰柔人前能有如此应对,怎么看都是可以教导的。 这场好戏没有正式开张,就已经结束,秦玉纨并没能看上什么热闹。 她瞧着温蓉已经拉住了谢冰柔的手。若不是对这位五娘子满意,温蓉这个大夫人也绝不会如此。 谢冰柔又说道:“舍妹无礼,我虽刚归来,也烦请大夫人容我教导。” 温蓉也点头应允。 这样一来,谢青缇方才的无礼就不会受到大夫人的责罚。 秦玉纨细细一品,越发觉得谢冰柔善于摆布唇舌。可温蓉却仿佛看不到谢冰柔的那些心机,眼底反而添了喜爱。 秦玉纨忽而觉得极不公平。 自己女儿谢拂君自幼在这儿长大,却从未得到过温蓉这样专心关注的眼神,那眼神里还有几分赞赏。 温蓉一直追求一种大家子弟的从容和优雅,刚回来的谢冰柔仿佛也满足了温蓉这位大夫人的某种幻想。 谢青缇闷不吭声,她盯着沈婉兰素色的衣摆,眼底泛起了一缕厌憎。在她心里沈婉兰是个惯于作伪的人,平日里最会装模做样演戏。 她也是担心这个乡下来的阿姊被沈婉兰所欺,坏了名声还不知道。 不过如今她倒是觉得,自己这位阿姊也许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听出阿姊向大夫人讨情,让大夫人别责怪自己失言。 谢青缇如今嗓子是尴尬期,性子也到了一个女娘生长过程中的尴尬期。她没有成年人的成熟与周全,可也已经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她刚刚看透了这个世界,满脑子都是阴谋论,这样半吊子的宅斗脑也让她显得不怎样讨喜。 谢青缇暗暗撇撇嘴,却是下意识的跟上了谢冰柔。 入了谢府,穿过几道门,便到了厅中。 几个训练有素的仆妇向前,奉上温热茶水。 秦玉纨轻轻品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将心底那缕燥意压了压,方才和声说道:“五娘子无事,真是极好,谁曾想竟会撞见这样的凶事。我听闻好似这样的案子,两月前还出过一桩,死的是石大人家蓄养的家伎莺娘。她因性情轻浮,外出与人私会,后来就死在东市水渠之中。” “听闻那莺娘年纪虽轻,却最为貌美,虽不过是个家伎,却能用几万钱做新衣。可她死时,却是满身沟渠脏污,肚子上被剖了一刀,听说死时浑身酸臭不堪。” 秦玉纨似被吓到了,嗓音渐渐的低下来。 然后秦玉纨抬起头,面颊上带着恳切之色:“五娘子,以后这样的邪事,便不要凑向前去了。” 她满面都是关切之色,可一旁的谢青缇却不是这样想的。 以谢青缇这不成熟的宅斗脑,她觉得秦玉纨是在故意阴阳怪气。 一旁程妪撇撇唇角,心忖之前五娘子还说死的是个高门贵女,应当心存怜悯。却不曾想如今的胤都浮夸成风,喜爱比富,便是豪门蓄养的家伎也可高屐华服。 谢冰柔却仿佛听不出这其中的阴阳,秦玉纨那些言语就像是打在棉花上,谢冰柔只轻柔说道:“多谢长嫂关心。” 她想原来两月前,京城已经出过这样的案子。 可就像秦玉纨所说那样,因为死者是个家伎,所以哪怕死状凄惨,也并没有引起什么水花。 那个莺娘大概名声不好,所以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轻飘飘的逝去,就像蒲草一样轻贱。 所以才会有第二桩凶杀案,而这个案子里的死者也已经不是别人口中的轻浮家伎。 谢冰柔可以肯定这次死者是个贵族女子,程妪不敢细看,谢冰柔却看得很清楚。她瞧见了死者所佩戴的玉环,材质温润剔透,是上等佳品。 于大胤而言,佩玉也是有讲究的,规矩极重。玉石是一件彰显身份的物件,官员和贵族佩之,以彰显其尊贵。平民也可以佩玉,可也只能挑质量最下等的玉,不可随意逾越。 若死者是类似家伎身份,虽可制华衣美服,却不能够佩戴那样的玉环。 可谢冰柔也没有拿这些话分辨,因为秦玉纨重点是死者是个家伎,但这却不是谢冰柔的重点。 秦玉纨却并没有鸣金收兵,她仿佛在乘胜追击:“想来,这次死去的女娘,也是如莺娘一般的家伎。大约不知惹了哪些泼皮,死得这样子惨。五娘子也不应该理会,免得损及名声。” 她略顿了顿:“这件事,我已令程妪以及随行侍卫不可张扬。免得旁人将个家伎之死跟谢五娘子扯在一起。” 温蓉甚至也点点头,她虽不喜秦玉纨,亦觉得秦玉纨这些话有些道理。 京中的女娘特立独行些不要紧,放肆轻狂些也不要紧,但不能与一些卑末之流一并提及。 这时节,却有客人来访,竟是中尉司马章爵。 得知来客身份,温蓉也有些惊讶。 章爵今年还不足二十岁,却是整个胤都最张扬的几个少年郎之一。他是元后外甥,素得元后喜爱,风头竟盖过元后几个娘家亲侄,也是太子相熟玩伴。 明眼人一瞧,就知晓章爵前途无可限量。 温蓉也猜不透章爵来意,她略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旋即作罢。她一边唤人迎章爵入内,一边让年轻女娘避去屏风后。 大胤民风开放,虽是男女有别,尚不至于禁了女娘们抛头露面。只是几个年轻女娘里有尚未正式赴宴社交的,客前未免会举止局促,不如去屏风后避一避,免得露怯。 沈婉兰不动声色瞥了谢冰柔一眼,见谢冰柔眼里透出思索之色,也不觉若有所思。 沈婉兰心忖大夫人猜不透的来意,谢冰柔未必猜不到。 谢冰柔心里确实有些揣测,她今日之前并不认识章爵,却觉得章爵是为了京郊那桩案子来的。 大胤京城的屯卫兵分南军与北军。驻未央宫,负责皇城宫闱安全的屯卫兵由卫尉负责。未央宫在南,故称之为南军。皇城以外,则由中尉统领,则又被称之为北军。 章爵既是中尉司马,那京郊发生了恶性杀人案件,死的又是个贵族女郎,自然会涉及章爵这位中尉司马的工作范围。 章爵果然是为了京郊那桩血淋淋女尸来的。 不过半日,那女尸身份已经查出来,是邓家的女娘邓妙卿,年方十六。 谢冰柔心忖章爵这位中尉司马倒是当真有效率。这效率不单单体现在半日寻出死者身份上,还有章爵这不推诿的态度。 京兆尹负责治理京城,中尉工作里也包括缉盗,维护治安。两者工作内容里,是有一些重叠的。遇到一些喜欢推脱的人,难免会先踢皮球。 章爵嗓音很年轻,隔着屏风看,他轮廓颇为挺秀,极有英气。不过隔着墨梅山水的屏风,谢冰柔也瞧得不是十分分明。 所以她不动声色,慢慢的移动了一下身子。透过两片屏风缝隙,她也看得清楚些。 她看到章爵侧着的半片面颊,对方容貌英秀,通身透着一股朝气蓬勃的张扬感。许是因锐气太盛,反倒添了几分轻狂霸道。 谢冰柔眼尖,也看到了章爵手里握着的那卷竹册,正是自己之前书写之物。 章爵似要说什么,想了一下后,又将这卷竹册放回袖子里。 “谢家五娘子所书现场勘验倒是颇有条理,还有便是,邓家托我来谢过谢五娘子。” 自从知晓死者身份后,秦玉纨面色不免 9. 009 [] 京城里议论纷纷,也将这个血腥的故事吹入了宫闱之中,令昭华公主也听闻一二。 邓妙卿的死让昭华公主生了惊讶,因为邓妙卿于她而言也是个眼熟之人。纵然两人并没有什么很深交集,却也使得昭华公主生出了几分怜悯和感慨。 但也尚不至于恐惧。 十六岁的昭华公主也许是京中最尊贵的女娘,她是元后幼女,自幼受宠,还有品阶以及封地。而她之所以没有开府移居,也不过是父母不舍,想多留她几年。 这皇宫有南军卫尉把守,近则有宫娥内侍伺候。于是那些血腥与凶险,便离昭华公主很遥远。更何况别人都说,是邓妙卿自己抛开婢女,私会情郎,所以才会招惹这样的祸患。 午后时分,阳光撒在了廊道上,檐铃被清风吹得叮叮咚咚作响。每逢这个时候,昭华公主都不免要小憩一会儿。 她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脑内却浮起了一个念头。能让邓妙卿这样贵女看中的情郎,大约也不会很差?她与邓妙卿虽交往不深,印象里这个邓家女娘却是个端庄、拘谨的人。又是什么样的情郎能让邓妙卿情难自禁,私下相会? 想到了情难自禁四个字,昭华公主面颊之上蓦然浮起了一层红晕,恍若被涂上了一层胭脂。 她昏昏沉沉坠入了梦乡,然后想到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她才六岁,在花园里玩耍时,便撞见一个削瘦高挑的少年。 那时卫玄年十四,彼时薛怀在楚地作乱,卫氏不肯依附,故而被逆贼屠尽全族,只走脱一个卫玄。 十四岁的卫玄逃来京城时候已经瘦脱了相,可也仍俊美出奇,只是或因经历缘故,不免有些沉默寡言。 那是卫玄第一次入皇宫,被六岁的昭华公主撞见。 昭华公主年纪虽幼,却看出了卫玄的不开心,于是让卫玄张开手,将一颗糖果放在卫玄的手掌心。 那时候的她,是大胤皇宫最可爱的小孩子,出落得甜美可爱,也让她无往不利。 可卫玄却将那颗糖还给她,对她说:“公主,微臣从不吃糖。” 他嗓音很沉,很定,自己抬起头,看着他那张脸孔因逆光浸润在一片阴影里。 昭华公主也瞧不见他面上神色,只瞧见他唇瓣一开一合,似跟自己说些什么。 卫玄在说什么呢? 然后昭华公主就从那个梦里醒过来。那梦里虽没什么血腥可怖的事,却惊得昭华公主出了一身汗。 这个季节热里夹寒,宫娥生恐昭华公主受凉,于是公主午后休憩时也会给她添床薄被。 昭华公主却觉得这被褥有些闷热了。 她拨开了被褥,散去烦人的燥热。侍从们怕打搅了公主午睡,都在外殿伺候。 昭华公主轻盈的来到了几边,提笔在白绢上写了荧惑守心四个字。 她怔怔瞧着这几个字,年轻的面容也不觉透出了几分凝重。 在二十四年前,刚刚安宁十来年的大胤天空,就生出这样异象。 一颗火红的妖星明明暗暗,在心宿飘浮不定,故名曰荧惑守心。 那是不吉之兆,是天下将乱之征兆,也是历来帝王忌惮恐惧的异相。 昭华公主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从堂兄祁哲口中听来。 堂兄是吴王世子,一向与太子交好,又得父皇母后爱惜,所以性子未免骄傲了些。那年春日比试,祁哲自矜箭术出众,自以为骑射能拔得头筹,可卫玄却赢了他去。 卫玄赢了也罢了,别人都说卫玄性子骄傲,哪怕知晓吴王世子圣前受宠,也是不肯谦让。 堂兄本就愤愤不平,闻言更怒,于是便提到了荧惑守心。 那一年赤红的妖星在天空吞吐光芒,卫氏则诞下一子,便是卫玄。 他言下之意,便是说卫玄乃是个妖孽。 昭华公主虽一向跟祁哲亲好,那时也不免生出忿怒,替卫玄不平。她的目光无视其他人,不可遏制的落在了卫玄身上。 卫玄虽拔得头筹,可身边却孤零零,并没有别人。别人都簇拥在太子哥哥身边,也就是在祁哲身边,因为谁都知晓太子跟吴王世子要好。 堂兄还说了别的,他说卫家并不忠贞,其父卫衍其实是想要附逆。但卫玄亲手杀死父亲,护住卫氏名声,向朝廷表了忠心,却害的卫家满门惨死。可卫玄却拿着这样好名声,来胤都换前程。 那些话当真是匪夷所思,卫玄赶来胤都京城时才十四岁,那样的年纪,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杀性,又有那样的冷静? 等昭华公主大一些,方才懂了。彼时父皇安排卫玄成为太子亲随,是想储君攒下属于自己的根基。那时吴王世子乃是太子心腹,自然对卫玄生出了些敌意。 太子哥哥那时听着这些议论,也不怎么在意。他是储君,没必要为身边之人争执站队。御下之道就是如此,要下面的人赶着讨好于他。 彼时卫玄虽有名声和出身,又或者有一副艳动京城的好皮囊,可毕竟是颗孤子,太子对他并没有太大兴趣。 所以卫玄也没如何恼怒,是淡淡说道:“这些不过是谣传,世子不必听信。” 他的双眼如沉沉的深渊,瞧不见底。 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来。 那件事情确实是祁哲无礼,做得过分。可在昭华公主印象里,堂兄并不是坏人。祁哲口无遮拦,行事率性,但也很少记仇,且出手阔绰。那日他对卫玄言语不当,可很快就抛诸脑后,并不放在心上。 自己后来扯着他衣袖,让他不要再为难卫玄时,他漫不经心说早忘记了。堂兄是个随性的人,只要能讨他欢心,便是一个内侍或者宫娥,都能得到厚赏。 10. 010 [] 一个十二岁的公主在那一刻仿佛才真正懂得宫廷的血腥。 昭华公主是元后所出,太子也早早被定为储君,父母感情也算和顺恩爱。父皇虽有别的内宠,可皆越不过元后。 于是胤宫之中,自然也没什么真正意义上宫斗。作为一个大胤公主的童年,她是在一片安顺祥和里度过的。 看着堂兄祁哲被砸死,那是她人生中见到的第一抹血腥。就好似华美的袍子被掀开一角,终于露出内里血色。 卫玄经手了这件事,他将此事办得极漂亮 堂兄性子豪爽,喜爱前呼后拥,日日设宴,引得胤都游侠、剑士簇拥,于是这便是私蓄兵甲。 祁哲一掷千金,人缘颇佳,那就成了私结朝臣。 就连世子往日里跟太子如兄弟般的亲近嬉闹,都成为对储君不恭,在储君跟前傲慢失仪。 卫玄没说吴王世子谋反,却说他行事悖逆,举止无状,别有居心。 市井多义气之辈,十数个带剑豪客跟吴王世子义气相投,为世子喊冤鸣不平,这些剑士都被卫玄杀了。 从此,都城再没旁人敢为吴王世子喊冤。 对吴王世子的唾弃责骂声却是多了起来。 兄长用棋盘砸死了堂兄,他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了任何的责罚。反倒是吴王十分惶恐,上折子请罪,说死了的世子是逆子,盼陛下不要降罪吴国。 父皇下旨安抚,只说儿子的罪过怎么能连累父亲?让吴王不必担心。 昭华公主也一个字都没有说。 堂兄生前对她很是宠爱,任她想要什么,堂兄都毫不吝啬。可十二岁的她,已经懂得许多事了。 若吴王世子无罪,那将世子殴打致死的太子便有罪。 同宗兄弟无过而被杀,那说明太子不慈,缺乏德行,那是可以废掉的。 而她跟太子是一母同胞,是元后所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自己哥哥不是储君,按年龄以及能力,就会轮到丽妃之子。 卫玄这件事情当然办得很漂亮,他抹黑了死去吴王世子的名声,却帮助太子保住了太子位。死了一个仇敌,却换来了锦绣前程。卫玄得尽了好处,昭华公主却觉得他心思很阴狠。 那么漂亮一张脸,却有那么狠的一颗心。 她想虽然卫玄替兄长掩去了杀人的风波,可难道兄长便不觉得卫玄可怕吗?这件事发生时,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心里却对堂兄很是愧疚。 父皇年少时曾披甲上阵,与吴王并肩作战,有同生共死之谊,两人感情本是极亲厚的。可吴王世子死了,许多事情都变了。吴王虽然认错,可是他内心深处必定知晓堂兄是冤枉的。 世子死后,父皇招吴王入京,堂叔竟不敢奉诏。吴王只推脱自己有病,安排使者入京。她也猜得到,堂叔心底必定是有根尖刺的。 那些权力斗争毁去了天家亲情,这其中有太多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这般推波助澜。 她觉得卫玄就是这样的人。 可太子哥哥却觉得卫玄是个可用之人,对他愈之器重。 身为储君,如今太子已经开始帮衬处理国事了。于是兄长自然需要智囊谋士帮衬,故而召集一批北宫舍人替他谋事。 父皇处理政务,宫中内有六尚,其中的尚书原本不过是替天子做秉笔文书的工作。可父皇为图方便,扩充了尚书的职能,引入大批人才充实尚书,就如宰相手下的十三曹一样。于是六尚里的尚书,俨然是个依从于父皇的内朝廷。 太子招募这些北宫舍人,就如父皇把尚书变成内朝廷一样,是为了树立自己的根基。 这些北宫舍人官职不高,可是却有极大的权势。国中许多政务的拟定,如今都出自这些听从于太子的北宫舍人之手。 卫玄就是这些舍人的管理者。这些个年少气盛疯批一样的帝国年轻官员,必须要有一个极具手腕的管束者进行敲打约束。 太子只需赐下恩德,却有旁人降下雷霆。 如今卫玄官职并不高,就连他兼任的北宫主事也不过区区六品,且是太子新立名目,奏请陛下添置的新官职。 可卫玄已经极具权势,像是藏在帝国暗处的一把剑。等到太子即位,卫玄必定是会被提拔,因为他是太子栽培的班底。新君即位,当然会换上一批自己人。假以时日,卫玄必会成为大胤权臣! 可这些年来,昭华公主心底却游荡着不安。从她十二岁开始,她就对卫玄怀着某种莫可名状的恐惧和担切。 她很少见到卫玄,可却会经常看到自己的兄长。太子日渐冷厉深沉,可对她这个妹妹却还不错。 昭华公主也一点点的见证了自己兄长的变化。她从兄长眼里看到了对宗室叔伯的仇恨,总觉得这些亲人会分去了自己权柄。哪怕这些亲人曾经跟父皇一道出生入死,战胜了欲图窃取大胤国祚的乱臣贼子。 本来是肝胆相照,铁血忠心,可后人却不相信这样的情谊。 兄长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有一个可怕的猜想。倘若天下太平,自然是兵收入库,马放南山。只有挑动天家骨肉相残,卫玄这样子的一把剑方才有用武之地。 可寻常人家的家宅不宁,那不过是一桩家事。天子的家宅不宁,却是会祸乱天下,使得这好不容易到来的太平盛世搅得破碎不堪。 她厌恶透了那些北宫舍人,那些年轻的北宫舍人眼里都透出了龌龊锋锐的野心,偏偏兄长却十分喜欢。 兄长是太子,已经步入邪道了。这个帝国年轻的太子被卫玄所蛊惑,受其摆布,已失了纯良友爱之心。哥哥还太年轻,容易受人蛊惑,可昭华公主却不明白父皇母后为何不理会? 母后是个敦厚温柔之人,笃信黄老之道,讲究顺其自然,无为而治。母后本不应该喜爱卫玄的做派,但事实上却不是。昭华公主向她提及卫玄,元后便说那孩子处境可怜,又没有父母,便算得罪了自己这个公主,也该宽宥卫玄几分。 听到这样的言辞,昭华公主也为之气结。她与卫玄哪来什么私怨?只是自己是天家贵女,操心这天下安宁难道不应该? 她也曾向父皇倾述,可父亲听了,也只摸摸她的脑袋,不置可否。父皇年轻时锐意进取,聪慧睿智,素有贤名。难道是因为父皇老了,因此昏聩?毕竟伴随年纪增长,父皇眼睛渐渐不好使,又有眩晕之疾,于是便将朝中事务多托太子。 卫玄蛊惑太子也罢了,她不明白父皇母后为何也对卫玄如此的容忍。 昭华公主忍不住瞧着白绢上四个字,荧惑守心。 二十四年前,在天空殷红的妖星吞吐光芒时,卫玄便诞于楚地。 难道这个小卫侯,当真是妖星转世,祸乱大胤之人?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堂兄祁哲死的那一日,卫玄那个深邃且平静的眼神。配着那具血淋淋的尸首,她当真觉得卫玄是什么妖物。 这时宫婢轻轻推门而入,她便抬起笔,飞快划去荧惑守心四字。 服饰她的青鸾估摸着她醒了 11. 011 [] 眼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谢冰柔朝一旁阿韶使了个眼神。 阿韶心领神会,面露难色:“五娘子,本来咱们给府中各人都备了礼物,可这次走得匆忙,独独落了给沈娘子那份,却不知如何是好?” 谢冰柔轻轻嗯了一声:“怎会如此粗心?幸喜婉兰性子温婉,通情达理,大约也不会计较?” 谢青缇却听得脸色变色了,小脸上染上了一层关切。以她之所见,沈婉兰惯会装柔弱,如此还不趁势卖惨,说阿姊给她脸色瞧? 她面色变化,欲言又止。 然后谢青缇在自己礼物里挑了一枚钗,别扭说道:“沈阿姊虽然大方,可保不齐别人怜惜、同情她。阿姊,这礼数咱们还是要周全,不如把我这根钗给她。” 谢冰柔面上不觉露出歉疚之色:“可这本是送你礼物——” 谢青缇站起来:“我们亲姊妹之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谢冰柔面上万分怜惜,一副委屈了谢青缇样子,然后才让阿韶接过这枚钗。 沈婉兰的那份礼物自然没有忘记带,如今谢青缇让出来的这件礼物,自然会以谢青缇的名义送给沈婉兰。 毕竟今日谢青缇有些失言。 阿韶又想自家姑娘怎会算到谢青缇肯主动让出自己礼物?不过姑娘一向极善于观察,算到六娘子的心思也不足为奇。 谢冰柔软语温柔的跟谢青缇说话,不一会儿就将自己这个妹子摸个通透。 谢青缇却是个心思浅的,虽然好似懂一些事,可终究是个小孩子。这大约也是因为她长于谢家,又有温蓉这个大夫人照拂,并没有吃真正苦头缘故。倘若谢青缇吃了真正苦头,也不会是这副性子了。 谢青缇识字不少,谢家请来的女先生已经开始讲中庸,礼仪和规矩也学了些。 但她成长过程中缺了父母这样的角色,那么她性格上有一些别扭和尖锐也不足为奇。 谢青缇也禁不住缠着谢冰柔问川中之事,特别的好奇谢冰柔在巴东郡验尸断案。她倒并不觉得谢冰柔逾越无礼,只觉得自己这个阿姊和京中其他的女娘都不一样。 谢冰柔捡了些有趣的事说,仿佛她在川中生活那些日子里都是开心的事,当然谢冰柔也总愿意去想那些开心的事。 姐妹二人说到傍晚,用过晚膳,谢冰柔便让谢青缇在自己这处留宿,睡自己屋子里。 许嬷嬷是温蓉安排来照拂谢冰柔的,眼见姐妹二人甚为和顺,也觉得大夫人稍可放心。 一夜过去,到了次日清晨,谢冰柔手一模,身侧却是一空。 谢青缇早就醒了,居然悄悄跑了出去。 谢冰柔不及梳洗,系了一件披风,匆匆出去找她。她踏出房门,婢子白兰向树上指指,谢冰柔就看到了自己妹妹。 谢青缇是很喜欢爬树的,她觉得自己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四周没有别人时,自己心里才会很安宁。她那半大不小的心里那些焦躁,仿佛才会淡了几分。 她也瞧见谢冰柔了,于是笑嘻嘻向谢冰柔挥手,双脚一晃一晃的,显得十分惬意。 谢冰柔招手让她下来,等谢青缇凑自己跟前,谢冰柔忍不住揉揉妹妹脑袋。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只说让她小心些。 谢青缇忍不住笑了笑,问:“阿姊,可你没说我厉害不厉害?” 谢冰柔手指比在了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清晨阳光落下来,照在了谢青缇后颈。谢青缇头发拢在一边,露出脖子,后颈处有一些细细的碎发桀骜不驯,在阳光下闪烁亮晶晶的光辉。 谢冰柔不知怎的,心底微微一柔。 接着谢冰柔摘取她头发上一片树叶,再唤阿韶、白兰两个婢子入内,服侍二人梳洗。 白兰今年十八九岁,原本就是谢青缇身边贴身侍婢。因为谢冰柔在这儿留宿,白兰也顺道留下了服侍。 别人不知晓,阿韶可是瞧出来,自家姑娘在不动声色打量白兰。 阿韶跟随谢冰柔很久了,主仆之间也有旁人难以理解的默契。 她比谢冰柔大一岁,跟了谢冰柔差不多十年了。十年前,客居姜家的谢冰柔忽而生了一场病,高烧之下,将许多以前的记忆都忘了。此后五娘子纵然醒过来,却也仍时不时发低烧,整个人病恹恹。 那时候姜家也担心得不得了,想挑个熨帖懂事的婢子服侍照顾谢冰柔。可没想到,谢冰柔却挑中了自己。那时候阿韶年纪太小,模样也黑瘦,本来不合适。可谢冰柔点中了阿韶,姜家也没办法。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自打阿韶开始照顾谢冰柔,谢冰柔那身子也渐渐好起来。姜家人觉得自己有些旺五娘子,便允她留下。 一晃十年过去了,谢冰柔已经替她脱了籍,而她也随谢冰柔到了京城。 她留意到谢冰柔在暗暗打量白兰,于是阿韶也暗暗多看白兰几眼。 白兰话不多,干活儿也麻利。作为一个婢子来说,白兰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不过阿韶也注意到白兰一个小动作,那就是白兰有时会伸出手,摸摸她的脖子,仿佛衣领里藏了什么东西。 若再细看,白兰衣领一圈确实隆起一点。 谢冰柔没说,阿韶也装作没看见。 待用过早食,白兰向前奉茶,谢冰柔便轻缓说道:“白兰,你佩戴这串璎珞也确实漂亮。” 白兰吃了一惊,手一抖,就将茶水撒出些许。 谢冰柔却伸出手,挑开了她的衣领,将她脖子上戴着的五彩璎珞拨了出来。 那串璎珞是金线打造,还镶嵌珠玉,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不是白兰这个婢子可以佩戴的。但年轻姑娘得了这样漂亮的首饰,若不戴一戴,心里总有些不甘愿。于是白兰偷偷藏在衣里,干活时摸一摸,也会觉得开心一些。 她动作很轻微,以为旁人不会发现,可谢冰柔却观察得很仔细。 阿韶反应也很快:“这样名贵的首饰 12. 012 [] 沈婉兰是来拜访谢冰柔的,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更何况她还是死去的谢云昭义女。 许嬷嬷离去时还带走衣裙上沾染了茶水的白兰,屋子里倒清静了不少。也因为扯出白兰这件事,谢青缇今日倒难得安顺,没像平日里那般对沈婉兰阴阳怪气。 谢冰柔让妹子给沈婉兰道歉,谢青缇居然也依顺听从,当真向沈婉兰赔不是。 沈婉兰的婢子阿萱也禁不住瞪大眼睛,只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往日里谢青缇总是阴阳怪气,哪怕嘴上不说,脸上也露出来。这样一来,自家姑娘也不免受了许多委屈。 别人都说童言无忌,谢青缇态度不好,别人便会觉得沈婉兰居心不良。可哪怕大夫人训斥,谢青缇也会一脸不服。 谢冰柔父母皆亡,是无依无靠孤女,温蓉这个大夫人也不好罚得太重。 可现在谢青缇却十分听话。 谢冰柔与沈婉兰聊天寒暄时候,谢青缇也安顺坐在一边,并没有闹腾。 谢冰柔粗粗跟沈婉兰聊了聊,大家虽然不熟,但沈婉兰情态温婉,也觉不出什么敌意。和流言里的水深火热不同,谢冰柔倒觉得沈婉兰似颇想跟自己和睦相处。沈婉兰说话很有分寸,与她聊天有一种很舒服感觉,也不会觉得闷。 待到离去时,沈婉兰起身告辞,一旁婢子阿萱将解下的披风替沈婉兰披上。 谢冰柔瞧着沈婉兰侧影,忽而觉其纤秾合度,脸蛋俊俏,其实生得极美。不过沈婉兰平日里打扮清素,也生生将原本艳色压下几分,显得不那么扎眼。 也不知沈婉兰本来喜爱素净,还是因为不大想出风头。 待离开了拂雪阁后,婢子阿萱方才向沈婉兰开腔:“这五娘子倒是十分厉害,三言两语,便除了一个亭阳侯夫人的眼线,又讨了大夫人喜欢。” 沈婉兰拢了一下披风,摇摇头,清声说道:“打发一个别有居心婢子也不算如何。你不觉得最令人吃惊的事,是六娘子变了?” 阿萱微微一愕,沈婉兰嗓音轻轻缓缓,说话的声音也好似蒙上了一层烟雾:“六娘子变得柔和了,也不说粗话了,甚至还向我道歉。她已不似往日里那般焦躁,因为她有了安全感——” “五娘子回来了,她填补的不是一个阿姊的空缺,而是母亲。” 谢青缇需要的是一个懂得许多,又很关心她的长辈。一旦有了安全感,那个焦躁的孩子也可以变得很柔顺。 她耳边听着阿萱说道:“那不是极好?六娘子被拘住,也免得整日冲撞咱们。” 沈婉兰轻轻拢了一下衣衫,静了静,便说了声是。 她嗓音在春风里很轻:“我素来恭顺,在谢家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也无非是谋个好前程。” 沈婉兰伸出手手,手掌被阳光一映,宛如玉脂一般颜色:“有些没好处的相争,我本也没什么兴致,大家瞧着一团和气,也是很好。” 阿萱忍不住冉冉一笑:“元四公子温文儒雅,又爱极你了,待姑娘与他结为夫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而且以元四公子的门第尊贵,谢家其他几个女娘婚事怕是怎么也及不上——” 这四周本来也没别的什么人,沈婉兰脸色却是变了,不由得呵斥:“小心说话。” 阿萱也自知失言,捂住了嘴唇。她嘴里没好再说什么,心里却很为沈婉兰鸣不平。谢家几个主子面上倒还好,那些仆妇却没一个喜欢自家姑娘的,总是私下议论沈婉兰不过是门客之女。 沈婉兰慢慢的扯紧了手帕,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在谢家总是极恭顺小心,生怕有半分差错。她说自己爱素净,其他女娘爱挑一些鲜艳的衣裳,她也从来穿得素素的。京城也有张扬的女娘,陛下几个公主就很张扬,随五娘子一并回来的裴妍君也很张扬。就连人前犯病胡言乱语的谢青缇,其实也很得大夫人的宽容。 可自己不同,自己跟她们都不一样! 其实阿萱那些话,也说到了沈婉兰心坎里。那就是她若顺利嫁给了四郎,就会比谢家其他几个姑娘嫁得都好。那样一来,她的心尖儿就有一缕隐秘的,快意的窃喜。任谁骂她是门客之女,她也还是飞上枝头,于是那些瞧不上自己的人会越发嫉恨,发了疯似对自己尖酸刻薄,可她们的咒骂又有什么用? 她是必要嫁给元四郎的。 这日谢济怀轮休归来,秦玉纨便迫不及待的寻儿子说话。 她私下收买六娘子身边人,白兰已经被打发出府,温蓉也寻她过去敲打了一番。秦玉纨不免生出了些狼狈,她也想不到谢冰柔一回谢府,便落了自己这么大脸子。 温蓉身为谢家大夫人,分明是偏心的。 她不免向自己儿子描述起五娘子,谢冰柔年纪尚轻,行事却颇为无礼。 可谢济怀却对这个小姑颇有兴趣,当他听到连章爵都称赞谢冰柔验尸格目写得好时,眼睛也不觉一亮。 章爵性子轻狂霸道,偏生得太子赏识,亦是北宫舍人出身,素来也是眼高于顶。连他都称赞谢冰柔,可见自己这个小姑有些本事。 于是他脑内便浮起梧侯家中那个案子,听闻元后头疼,招了小卫侯入宫,让小卫侯处置这件事。 太子和元后都是极信任小卫侯的。如今陛下身子困衰,太子日益权重,也很依仗他手下那些北宫舍人。小卫侯添任北宫主事,为太子暗翼,替太子出谋划策,手中权力极大。他官职不大,可近来朝中许多大事已有小卫侯的身影,更能影响一些年轻官员的升迁。 如若这桩案子自己能有亮眼表现,指不定能入小卫侯法眼。 梧侯府上这桩案子牵涉内眷,他这个大男人有诸多不便,偏生这时候自己府上来了位善于断狱的五娘子。这岂不是自己运势? 谢济怀正盘算自己前程时,耳边却听着秦玉纨说道:“六娘子从蜀中归来,带来些书籍,这些书籍也算是谢氏之物,至少是咱们这一房的。她一个女娘,占着也不是道理,你说是不是?” 秦玉纨问是不是,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是,而且她是想借儿子的势。她心里有一根刺,扎得浑身不舒服,便想要用礼数将谢冰柔压一压。 谢济怀回过神来,顿时脱口而出:“那岂不是得罪了五姑母?” 谢济怀甚至眉头皱了一下,他察觉到秦玉纨不喜欢谢冰柔,可左右不过是些争风吃醋的内宅小事,和他的功名相比当真是无足轻重。 有些男人对内宅女眷会失去尊重,谢济怀显然也是这样男人。 “母亲何必斤斤计较这些小事?这内宅里的计较终究是小事,五姑母得章司马称赞,又得邓家感激,还与那裴家女郎交好,何必与她交恶?更何况咱们这一房,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莫目光短浅,做出什么糊涂事。” 他说秦玉纨目光短浅,是有些无礼的。可秦玉纨已经习惯性依顺自己儿子,竟也并不觉得谢济怀无礼,只气堵爱子竟对谢冰柔如此称赞。 秦玉纨也听出来自己儿子对谢冰柔有笼络之意,可她竟不敢如何的言语。在儿子前程前,一切都是可以退让的。更何况她因谢云昭心里生出的那根尖刺,本也不能宣之于口。 她想着谢冰柔年幼秀美的样子,心里更一阵子发堵。五娘子比济怀还要小几岁,可谢济怀称其五姑母时,却没显出什么别扭。可放在当年,她每次撞见谢云昭,那一声叔父却极为烫嘴。 于是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到了次日,一辆马车就从谢府小门悄悄驶出。 谢济怀态度很 13. 013 [] 这桩案子的起因,便是薛留良如今的爱妾素娥。 素娥原是薛留良贴身的侍婢,温婉柔顺,性情十分可人。素娥也识得几个字,虽说不上才华横溢,可也能红袖添香,在薛留良读书时可以长伴左右,说话逗趣。 加之素娥跟薛留良时年纪尚轻,相处得有些青梅竹马的调调。这日日相处,自然也有了些情意,于是便有了些情不自禁。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后来薛留良脑子发热,便先给素娥脱了籍,接着竟想要娶她。但这样一件事,薛家自然不能容。 薛氏一族绵延百载,在楚国时已是贵族。后太祖举事,薛家慧眼识珠,押对了宝,进而在大胤封侯。大胤成立不过三十载,可薛氏却已有百年风流。 有百载底蕴的薛氏自然不容家中嫡长子娶一个婢女。 素娥身份卑微,学识也不多,见识更是有限。她只能用来逗趣解闷,又怎么能成为当家主母?哪怕素娥脱了籍,她的教养也只是一个婢。 这样的女娘,又怎么能主持中馈,管家理事,往来交际?把素娥扶上那个位置,那么整个薛家便是天大的笑话。 薛家另有属意之人,那便是元家的嫡女元仪华。元仪华貌美,又出了名的聪明伶俐,不说才学,就是样貌也远胜素娥。有这么一位嫡妻,必定能将薛留良拘上正途。 成婚之前,薛留良的风流韵事曾传到元家耳中。元家不在意,元仪华更不在意。素娥身份卑微,才学浅薄,样貌也不过中上。这样一个对手,元仪华也并不放在眼里,显然觉得胜券在握。 所有人都这么想,薛留良便不由得生出忿怒。 元仪华也不是平白自负,她嫁入薛家,便显露出她种种手腕。 成婚当日,元仪华着玄纁二色嫁衣,艳丽无双。薛留良为其美色所惑,虽不怎么喜欢,却也终究做了夫妻。 元仪华先生了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儿子。能生两个孩子,足见薛留良留在妻子房中的次数也不少。 薛留良不喜元仪华,可薛府合家上下却很喜爱,反倒觉得薛留良颇不懂事。 成婚几载,薛留良犹自跟素娥情意绵绵,元仪华便为薛留良又纳了一个小妇。 那新纳小妇名唤杜芙,原本是官宦人家出身,因父兄获罪,方才落魄。在家时也不过每日辛苦绣几朵花,以补贴家用,日子也是过得艰难。杜芙有一种可怜又倔强的气质,且颇有才学,这在整体识字率都不算高的大胤殊为不易,可这样的才情又与她卑微的地位形成了强烈的矛盾。 元仪华便是相中了她的这份矛盾气质,果然薛留良一见,便为之着迷。 素娥不过略识几个字,没有杜芙有才。杜芙也不会像素娥那般处处讨好,有时还会透出倔强。可杜芙也不似元仪华那般出身尊贵,那么她小小的忤逆就并不那么可恨,更不会显得咄咄逼人,反倒成了一种可爱情趣。 素娥在元家并没有什么地位,然后连宠爱都被分了去。 府中的叠竹阁是薛留良成婚前读书的地方,那时候素娥就在那里服侍他。后来素娥仍留在叠竹阁,薛留良时常会去瞧她,也总会在那处回想起往昔的温情。 杜芙来了不到一年,素娥便失宠,竟被打发出府。就连这叠竹阁,也让给了杜芙居住。 本来只到此处,元仪华已经是大获全胜。可这剧是连续剧,剧情还跌宕起伏。这么过了几年年,素娥竟上演一出绝地反击,绝处逢生的戏码。 薛留良将之接回,还带回一个外面生下的孩子瑞儿,住的还是叠竹阁。 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迁回来叠竹阁的是素娥,那迁出去的自然是杜芙。 薛留良当日对杜芙的迷恋已是烟消云散,觉得终日哄着杜芙到底有些乏累,于是便想起了从前温柔乖顺的婢子。 枕边人才学差劲些,好似也不是什么极要紧的事了。 杜芙一个小妇,辱便辱了,也没什么要紧,可这桩事分明也拂了元仪华的颜面。那时旁人便议论,说元仪华样貌生得美,又有身段,却终究抵不过一个婢子的小意温柔。又据说元仪华从前做姑娘时,也是性子倔强,十分要强。 素娥回来了,这个小妇那样得意,就好似哐哐几巴掌扇在元仪华的脸上。 可得意的表情又很快从素娥面上消失,因为她刚刚回来没几天,她那两岁的儿子便死于非命。 于是素娥便再也得意不起来,脸上换上了失去亲子的痛苦。 素娥自然将叠竹阁守得严实,没人知晓是如何下的毒。另一个小妇杜芙性子清傲,鲜少笼络旁人,自然没这个本事。可元仪华则不同,元仪华有这样的手段,当然也有这样的动机。 后来又查出素娥身边的婢子蕊娘乃是夫人身边人,那自然便是证据确凿。 素娥虽只是个小妇,可瑞儿却是薛留良的亲骨肉。这薛家想要压下此事,可薛留良却将这桩案子告去廷尉府。廷尉府查不出元仪华什么证据,可也没查出别的凶手。于是便有人说是廷尉府包庇,因为元仪华是皇后的亲侄女。 人言可畏,于是这件事情一定要有一个答案。 谢济怀也是病急乱投医,找上了她这位五姑母。 不过大家也是各取所需,她想到了自己那日见到的中军司马章爵。那日她觉得那位年轻俊美的中军司马好似有意深深望了自己一眼,谢冰柔还以为章爵会向自己询问案情,可是并没有。 好在她还有个汲汲于名利的侄儿,今日能把自己带去梧侯府,来查查案子。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谢济怀甚至还替她撩开了车帘。谢冰柔对他笑了笑,竟也觉得这个侄儿看着顺眼了些。 元四郎已经在侧门等候。 元斐是个温和的少年郎,性子上还透出一些腼腆,就好似一泓清水,能让人一下子望到底。他确实与沈婉兰情意甚笃,就好似如今,也是沈婉兰恳求,他便在此处等候引二人入府。 否则谢济怀人微言轻,梧侯府又门槛太高,又怎会随意接纳一个女郎入府验尸? 谢济怀面颊浮起了一缕奇异的不快,却是飞快压下了,转而谦卑说了些感激的话。 他那些表情一闪即逝,可谢冰柔却瞧在眼里,估摸着谢济怀暗暗有些自傲自怜又感慨自己人微言轻的心思。 相比较谢济怀,元斐就大方多了。元家门第虽高,可面对心上人的家里人,元斐却没摆什么架子。他反而温声说原因道谢,感激二人愿意襄助梧侯府查出真相,还阿姊一个清白。 谢济怀也连连摆手,说这不过是分内之事,不必放在心上。 这一时之间,气氛竟还整得不错。 沈婉兰喜爱元四郎大约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家世,还因为元四郎是个温柔之人。 这时也另有人来元家了,那人策马而来,马声如密雨。然他控马技巧也是极佳,手一拢僵绳,这般稳稳控住。 这一手先声夺人,也十分招人瞩目。 来客居然是谢冰柔那日见过的中军司马章爵。 今日他未着官服,着纁色常服,纁为重红,衬得他年轻气盛,俊美无比,艳意盛到了极处! 那日的官服,倒好似将他艳色给压一压,如今却是锋芒毕露,惑人之极。 章爵还未下马,便居高临下打量这几个人,然后他便看到了了谢冰柔。 谢冰柔下车后戴着帷帽,不过并不是为 14. 014 [] 这时候,昭华公主的马车也正向梧侯府行驶而去。 时下的女娘出门爱着男装,也为清爽便利,昭华公主今日亦是如此。其实梧侯府要过几日才做寿,她说想去看看表姐,母后也允了。可昭华公主目的却不是为了跟元仪华多说几句体己话,而是打听到卫玄今日会去梧侯府。 昭华公主将车帘拉开了一丝缝隙,便窥见一道挺拔身影。阳光轻轻落在一张年轻的脸上,男子五官温和挺秀,沉稳而动人。 护送她去梧侯府的是外兄元璧,元璧是元家嫡子,是舅父膝下最出色的儿郎,也是这大胤都城里的明珠。别人都喜欢议论章爵,因为章爵轻狂招摇,招摇的人总是扎眼的。但元璧也绝不会输,只是元璧的风华是内敛的,是要慢慢去品尝。 在昭华公主看来,元璧就像母后一样沉静和温和,随遇而安,又恭敬谨慎。 他安静下来时,眉宇间却似有一缕淡淡的郁色,却又令人好奇他为什么会忧郁。 比如此刻昭华公主便在想,外兄为什么会忧郁? 元璧上过战场,如今是宫中的卫士令,更是舅父的骄傲,亦寄托着元氏一族的未来。 她想从前哥哥身边亲近之人有吴王世子,有外兄元璧,但现在最器重的却是小卫侯。吴王世子轻狂,死得骨头都可以打鼓了。但外兄元璧恭顺谨慎,虽被太子疏远,却是怎么也都挑不出错,仍安顺在宫中当差。 可是太子哥哥为什么要远了元璧呢? 外兄元璧跟小卫侯没什么龃龉,可当年卫玄刚来都城,却传出箴言,说二人八字相克,命里不和。于是昭华公主便对卫玄生出了一种怀疑,怀疑卫玄气量不宏,容不得元璧。 只是当她对元璧道出自己怀疑时,元璧却微笑摇头,说只不过另有一桩心事罢了。 她满心盘算卫玄,元后给她说亲,提了几个世家子弟,昭华公主皆是无感,只觉索然无味。如今昭华公主轻轻依着车壁,心里忽而浮起了一个念头。她总不至于不嫁人,以后若真要择个夫婿,大约也是会挑一个像外兄元璧一样温和宽厚的人。 元璧没有察觉身后的打量,他人在马上,便觉得左足渐渐痛起来。两年前他在战场上受了伤,当时左足骨折,剧痛无比。其实那足伤早就养好了,大夫瞧过,也说没什么大碍。给他看病的医师说他是心里有疾,一旦过于紧张,就会左足剧痛。 医师说是心疾,可这心疾发作时,他也会浑身冒起冷汗,甚至觉得左足使不上劲儿。而元璧又是人前端方,极重仪态的人,也要竭力掩饰自己这样的残疾。 心疾也是一种残疾。 今日左腿的痛楚仿佛更胜从前,大夫说是自己心里作祟,可元璧分明察觉到有虫子在自己血肉里啃咬,甚至咬到了骨髓。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他额头渗出的冷汗。 一个人如若心里有疾,有时候甚至会产生出躯体化症状。 元璧甚至想要伸出手按住发疼的那条腿,可手掌伸了一半,却又生生顿住。 他不想动作太大,万一旁人瞧出来了呢?元璧为人倔强,并不愿意露出这样的情态。可与此同时,他心底也生出了一种恐惧。今日下马,倘若自己因此摔倒在地呢?元璧并不愿意这样出丑的。 这时昭华公主怔怔看着元璧的背影,眼里渐渐也生起了一缕怜悯和关切。 她虽比外兄年龄要小,却情不自禁对元璧生出了一种关切。元璧是个温和忧郁的人,有时候就很容易让昭华公主生出了一种怜惜。元璧的足疾不是一个绝对的秘密,这件事情知晓的人并不多,可昭华公主显然算是其中一个。 于是昭华公主便知晓,外兄是有心疾,甚至对躯体也产生了一些影响。若非如此,以元璧的家世和才能,又怎么会是一个区区卫士令呢? 其实元璧是在修养身体,所以任职一些较轻松的职务。若不是被着疾病困扰,外兄本应当有更璀璨的前程。他才该去太子哥哥的内朝廷,成为储君的倚重之人。 倘若元璧不是被疾病所困扰,便算面对卫玄,也应能争一争的。这都城的青年才俊如群星璀璨,可这样的群星里,大约只有元璧跟卫玄有一争之力。 想到了这儿,年轻的帝国公主心里也不觉升起了一声叹息。 心疾如此,又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医治呢? 公主的车驾渐渐靠近了梧侯府,当日也听到了那一番争执。 昭华公主人在马车里,她略略听了几句,只觉得殊为无趣。 元璧则看到了谢冰柔,他想这就是那位谢家五娘子了。 阳光轻轻滑落谢冰柔的帷帽,撒在她半张面颊之上。女郎唇红齿白,鲜艳明媚,竟令人眼前一亮。 碎光摇曳,她那阴影处一双眼却是明澄如水。 元璧微微一怔,不自禁为之吸引,瞧得目不转睛。 不知不觉间,元璧那发疼的腿竟渐渐褪去了痛楚,不再那般难受。那喧嚣的躁动仿佛得了什么良药,也因此平复下来。 元璧自己却浑然不觉。 直至他下了马,方才微微一怔。元璧今日这腿疾发作得十分厉害,他以为自己会人前出丑的,然而居然并没有。 昭华公主到此,众人也纷纷行礼,谢冰柔亦是如此。 谢冰柔接着便听到马车里传来一道慵懒又娇柔的嗓音:“我只是来看看亲人,礼数就免了吧。” 马车车帘撩开,便现出一位男装丽人。大胤的贵女出门着男装是一种流行风尚,也并不令人觉得奇怪。昭华公主容貌娇艳,这般装束也平添了几分英气。她如此容貌,能让京城大半女娘自愧不如。 昭华公主神态并不高傲,可也只是轻轻点了下头。那些争执她也略听了些,她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也不怎么感兴趣。 元璧则向前一步,温声说道:“谢五娘子有心帮衬,是一片热心,随我来吧。” 元四郎见兄长来此,又说了这样的话解围,不觉大为感激。兄长是元家长子,身份尊贵,他开了口,别人自然也不能说什么了。 元斐心里这个别人自然便是章爵,他认为章爵无礼,十分冒犯。 一瞬间,谢冰柔却从章爵眼底看到了愤怒的凶光,仿佛极不乐意见到元璧做这个主。 她下意识往左侧一移,可接着左边脸颊就听到刷的一下风声,谢冰柔耳边嗡的一声,面颊跟耳朵都微微有些刺痛。 是章爵抽出腰间鞭子,刷的向谢冰柔抽去。 那鞭子并没有抽在谢冰柔皮肉之上,却是几乎擦脸而过。谢冰柔并没有受伤,可是却受到了威吓。 她那沉水般眸子透出了几分怒意,却无畏惧。 下一刻元璧挡至她跟前,沉声呵斥:“章爵,莫要辱没了自己身份。” 阳光下章爵容貌俊美,可这样一张皮囊却生生透出了几分戾色。他唇瓣浮起了一丝模糊笑意,手指抚摸着鞭柄,却并没有道歉意思。 昭华公主本来对这些内宅狗血扯头花的事没兴趣,如今却不由得浮起了怒色,冷冷开口:“章爵,母亲对你的疼爱重视远胜元家亲侄,可这不是让你骄纵胡闹的依仗,更不是让你对元璧哥哥无礼。你 15. 015 [] 昭华公主倒是并不意外。章爵曾经做过北宫舍人,又是太子党羽,跟卫爵有一种隐晦的上下之别。 她见着卫玄已把车帘拨开,招来章爵来跟前,低声密语说了几句话。昭华公主知晓卫玄心机深,也不知晓卫玄又在谋划什么,不觉为之气闷。 然后昭华公主的目光又不觉落在卫玄身上。上午的阳光微润,落在卫玄面颊之上,卫玄面颊虽有些苍白,却容色极盛。卫玄不知晓在跟章爵说什么,面色微肃,眼神极是认真。昭华公主对于两人交谈并不感兴趣,左右无非是些勾心斗角。 这样瞧着时候,昭华公主心里蓦然浮起一缕酸涩焦躁,不觉侧过头去,不愿再看。昭华公主倒想起一桩传闻,说这死里逃生的卫玄其实是庶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卫玄既然得宠,自然不免会有一些嫉恨,于是便有一些话语进行编排。不过那个故事却是编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一定故事情节,情节还十分狗血,让人有探讨欲。 传闻卫玄生母乃是楚地的一名巫女楚负。巫女常年避世,居于山川沼泽之中,藏于山峦轻雾之中。巫女本人却是肌肤如雪,花容月貌,声婉如莺。阳羡侯与之结识,便有了肌肤之亲,之后巫女还诞下一子,却被阳羡侯抱走,寄养在正室夫人名下。 卫玄容貌肖其母,容貌颇为俊美,面色也是微微苍白,如笼上了一层山间的雾气。昭华公主窥见卫玄苍白的面色,便联想到这个故事。 当然如今,也没什么人会在卫玄面前不知趣的说这个故事了。 昭华公主心底烦意越盛,她随意张望,却发现了那位谢五娘子的异态。谢冰柔头垂下了,袖下的手掌也捏成手掌,似轻轻抖了两下。昭华公主瞧在眼里,便挑了一下眉头。 京城里喜欢卫玄的女郎很多,如今大约也要再多一个了。那些女郎不明白卫玄深沉,只是喜爱他出挑的容貌,还有那个悲苦而传奇的身世。这谢五娘子无非是其中之一,也并不稀奇。 卫玄说完了话,却多看了谢冰柔一眼,然后说道:“谢五娘子方才说得极是,也说得极好。” 谢冰柔回了个作揖礼,她似有些紧张,并没有说话。 章爵此刻已经安静下来,未再纠缠,元璧便将谢氏二人应入府中。在昭华公主看来,元璧无非是替鲁莽的元四郎解围。元斐对那沈婉兰实在是太过于言听计从了。 昭华公主忽而有些懊恼自己今日穿的是男装。其实她穿男装也好看,别有一番风情,可她自觉穿女装更漂亮。她又想今日谢家五娘子就是女装,还颇有几分美貌。 谢冰柔入了梧侯府,犹自觉得心口仿佛泛起一缕锐痛。她慢慢掐了一下手心,使得自己清醒些,不要失仪。如今她离开对方视线了,却犹自觉得心跳极快。 她是极惧卫玄的。 不过这一次总归比上次好些,谢冰柔暗自心忖如若多经历几次,大约就脱敏了。 她想起小卫侯跟章爵说话的样子,卫玄也许说的是什么秘密,又或者不过是因其天性谨慎,所以刻意压低嗓音。 但谢冰柔懂唇语,读出了几个词,说什么梧侯、楚地,逃脱之类。这大约是什么秘密,若非谢冰柔不敢多看卫玄,一定能读出更多。 念及于此,谢冰柔也不免暗暗责怪自己,她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实在是过于丰盛了。 她这一次,终究多看了卫玄几眼。伴随谢冰柔内心情绪渐渐平复,她还有心情复盘。 卫玄容貌并不吓人,也没有什么冷肃凶狠的戾色。相反,他凝神说话时,就像是寺庙的菩萨,沉静威仪,又仿佛带着几分宝相庄严。 他容色极盛,只不过威势极重,故而反倒压下了那片艳色。 谢冰柔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卫玄的样貌,觉得这是脱敏疗程的一部分。无论如何,她也不愿意一直被噩梦所困,哪怕这个梦有些玄学。 阿韶这时候才拉住她,替谢冰柔整理头发。方才章爵那一鞭虽未将谢冰柔打中,但劲风拂过,也将谢冰柔发丝给弄乱几缕。阿韶心里埋怨章爵,嘴里却不好说出来,只匆匆替自家姑娘整理好头发。 元璧在一旁瞧着,没说什么,可人却是在暗暗观察。 他看着谢冰柔侧脸,觉得这位谢家五娘子好似一朵安宁的芙蓉花。 元璧盯着这张宛如芙蓉花般面孔时,便似觉得左脚的足疾已经消失,那腿也已经不会疼了。这样的疗效让元璧觉得颇为有趣,他却没有说什么,只安顺站在一旁。 元璧脸色如常,可一旁元斐却发现了几许端倪。 大兄替自己解围也罢了,如今竟似要陪谢五娘子去验尸?那倒是奇怪了。大兄是护公主来梧侯府的,原本该在公主左近,何必如此? 但元璧日常虽不怎么发脾气,样子也温和,元斐却有些怵他,也不好多问。于是这一行人则齐齐去了梧侯府的冰窖,去查看死去九郎是尸体。 谢济怀并非亲眷,今日又不是奉官命,故而被留着偏厅奉茶。 一入冰窖,便有一股彻骨寒意涌来,令人不觉打了个寒颤。 梧侯府这个冰窟,本来是储冰供夏日消暑的,可如今却用来摆尸体。而素娥之所以留尸体保存,也不是专门留下了给谢冰柔验尸,而是为了给查出真凶一点压力。 关键时候,素娥还可以抚尸而哭,为子喊冤,那自然不能缺这关键道具。 所谓入土为安,如果死去的孩童不能下葬,那这件事便没算过去。 元斐也不觉皱起眉头,过两日梧侯就要做寿了,可如今梧侯府里却还停着一具尸,那岂不是让梧侯一家为难? 元仪华虽把阖府上下拿捏在手里,可薛留良不点头,阿姊总不能抢了孩子尸体烧了。 瑞儿死的时候只有两岁,并没有正经名字,还还未上族谱。古代孩子夭折率高,很多人家是等孩子到了三岁才取名以及入祠堂的。过早夭折的孩子,甚至不会序齿,于是在族中兄弟姐妹排行里也不会留下痕迹。 故而梧侯府虽死了个孩子,但梧侯寿宴如常进行,也不是那么不可理解。 本来这件事情低调处理只是一桩小事,且不会影响梧侯做寿,可兄婿偏偏不依不饶,将这件事情闹得极大,扯得满城风雨。 如今惹得小卫侯来此,还不知晓怎么了结。 元斐便想,谢五娘子若能替阿姊证明清白,那倒是好了。 地窖里烛火摇曳,元斐忽而想起了章爵的话,那便是倘若人真是自家阿姊元仪华杀的呢? 地窖里寒冰森森,元斐蓦然打了个寒颤。 这时他却瞧见自家兄长解下了披风,盖在了谢冰柔 16. 016 [] 元斐慌忙掩鼻,心忖这地窖里的冰大约是不能用了,夏日里也不好取这里的冰镇果子吃。 阿韶倒是娴熟取出小竹片,刮出童尸口腔牙侧舌上的秽物。 这些污物被刮在一片黄纸上,送至谢冰柔面前。谢冰柔放在几上,移灯过去看,又取出一根银针轻轻拨弄。 秽物中有些未嚼碎的植物叶脉,还有一些叶片碎屑。这绝不是幼儿的日常饮食,只是这叶子嚼得稀碎,谢冰柔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叶子。 但死去的瑞儿日常活动范围有限,谢冰柔便想去案发现场去看看。 元斐能指望的有限,但她跟元璧说一说,元璧点点头时,那这件事便妥了。 案发时候的叠竹阁如今已是不住人了,却犹自有人看守。有元璧领路,侯府下人也不敢阻拦。 元斐心里便有些羡慕,元仪华纵然嫁人了,可仍对元斐管束极严。比如那桩跟崔家三娘子的婚事,就是元仪华想要极力促成的。 可阿姊却从不敢插手大兄的事,因为大兄是个有主意的人。哪怕大兄容谢家五娘子入府查案,元仪华这个阿姊怕也不会说什么。 离开了冰窖,谢冰柔便已摘了披风,向元璧道了声谢。 谢冰柔也隐隐觉得元璧待自己好似极宽厚,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也未去细想。 她踏入厅中,房间里布置清素淡雅,几上还摆着两盆山踯躅,花朵雪白,素雅之极。 山踯躅就是杜鹃花,倒也常见。 然而这样常见的花,却带着可怕的危险。杜鹃有些颜色无毒,这样白色的却是有毒的。 带毒的白杜鹃花香无毒,不会因为气味使人中毒,本来用以观赏也是安全的。但其花、叶汁液中藏有毒素,可令人呕吐、手脚麻木、呼吸困难。成年人自然不会随便去嚼杜鹃花叶子,可孩童就不一样了。 两岁的孩子总是喜欢将能抓到的东西都塞在嘴里,再嚼一嚼。 大胤偏偏还未流行椅子,无论贵族还是平民日常也是席地而坐,桌案茶几也比较低矮。如此一来,便算是幼童,也能碰上这白杜鹃花的花叶,发生误食吞服。 死去的瑞儿身上并无外伤,也无强迫吞咽的痕迹,那莫非是一桩意外? 谢冰柔凑近瞧瞧,发现其中一盆白杜鹃上确实有叶片被折摘的痕迹。房间里确实点尘不染,可花盆边沿却滴了几滴膏状物,叶片、土壤、花瓶上有一些细小活物有序爬动,赫然正是蚂蚁。 谢冰柔心里也有了一个猜测,她取出一片细木片,轻轻蘸取一点,凑鼻端嗅了嗅,发现果真是蜜糖。正是蜜糖的甜香引来蚁虫在花盆里爬动。 有人把蜜糖涂抹在白杜鹃的叶片上,针对叠竹阁里的小孩子设下了一个巧妙恶毒的陷阱。 小孩子喜欢随便抓东西吃,蜜糖涂过的杜鹃叶片又是甜的,于是孩子就会有很大概率吞食下白杜鹃有毒的叶片。 如此一来,便是没有在案发现场,也能杀人于无形。 谢冰柔心里冷了冷。 那杀人者又是谁呢? 另一个小妇杜芙在府上虽无声势,可只要设下这个陷阱,人不在现场,也能害死别人的孩儿。至于正室元仪华,她为了应付宠爱小妇的丈夫,手段隐蔽些也说得过去。 谢冰柔察觉到这个陷阱,却暂时却不知凶手是谁。 她沉得住气,就算有什么发现,也并没有说什么。元璧却是认真端详她的面孔,不觉若有所思。 然后谢冰柔仔细搜罗了现场,房间似是打扫过,除了那盆白杜鹃,并没有别的什么发现。谢冰柔检查得仔细,并没有不耐烦。可陪同她的元斐却觉得有些无聊,不免左顾右盼。 元斐忍不住打量自家兄长,发觉元璧容色认真,目光微凝,没有半点不耐。他打量了元璧一阵,便发现元璧是在极专心看着谢冰柔的一举一动。元璧面上神色不多,但目光总是随着谢冰柔的走动而移动。 元斐从来不知道兄长会用这样专注眼神打量一个女孩子。他想谢五娘子确实美貌可人,可京城其他美丽的花也很多,兄长为什么偏偏对谢五娘子这般专心呢?元斐是个感情很充沛的人,他又想这大约便是眼缘。 就像自己第一次看到沈婉兰,就觉得别的花再没有颜色,他也看得移不开眼。 元斐脑补无数时,却被元璧侧头深深望了一眼,吓得元斐赶紧收敛了心思。 谢冰柔已经抽出了架子上一卷竹简,是一卷正在抄的小品般若经,墨迹犹新,抄写也没几日。佛经枯燥、乏味,抄经大约也是为了静心、攒功德,又或者为了打发消磨时间? 谢冰柔也知晓梧侯府的狗血宅斗故事,素娥是侍婢出身,虽识得字不至于是个文盲,但文化水平并不高。 竹简上抄写的经文字迹娟秀,书法水平颇高,那就是那个家道中落却颇有才气的小妇杜芙? 谢冰柔又取出了旁边一卷帛画,看落款果真是杜芙所绘。杜芙没有绘人,爱好画物,帛画上画的是兰草和花鸟。谢冰柔观其画风细腻,构图精巧,画工是有一定水平的。 这时阿韶也打听了一些消息回来。 谢冰柔勘察现场,阿韶就跟人唠嗑,还真唠嗑出许多故事。 杜芙虽然是小妇,却自负清高,很少奉承薛留良,反倒是薛留良主动示好。她也不算惺惺作态,欲擒故纵。倘若她肯真花一二分心思在薛留良身上,也不至于失宠。她不着急生孩子,又不愿意讨好薛留良,别人都说杜芙未嫁人前心有所属,另有个心上人,所以对薛留良不冷不热。 这次迁居,素娥归来,薛留良就对杜芙很不客气。那日杜芙归来,就被拦在门外,一应物事皆不许取,只让她带个小婢走去偏院。府中的婢仆后来才知晓,这屋子要腾出来给素娥居住。 下人们也不免觉得薛留良太薄情了点。有人说是因为杜芙私会旧情人,激怒了少君,所以才被如此羞辱。 反倒是夫人仁慈,对之多有救济。元仪华看偏院简陋,给杜芙置办了些日用家私,衣衫首饰,免得杜芙在偏院太过于狼狈寒酸。这妻妾之间,竟还算和睦。 不过大家又说纵然素娥归来,其实夫人也并不如何在意。夫人招杜芙来分宠,其实对情爱并不怎么在意。再者她虽不得夫郎喜爱,但主君和君姑却十分喜爱这个新妇。既然如此,那少君自己的想法也并不如何重要了。 至于死去的瑞儿不过是庶子,梧侯显然更在意嫡孙,从来不肯多看这个庶孙一眼。素娥曾带着这个孙儿送至梧侯跟前,却被梧侯逐出去,少君还得了一顿训斥,落得十分没脸。 这桩案子外边传得沸沸扬扬,但梧侯府的下人们倒觉得夫人似乎不会做这件事。 这梧侯府中,别说素娥这个小妇,便是薛留良这个少君,也不能对元仪华如何。 阿韶将自己打听到的议论娓娓道来,元四郎也听得目瞪口呆。元仪华是他阿姊,然而这里面有许多事竟是他不知道的。 实则府中的婢仆在主人面前又岂敢胡言乱语,便是廷尉府差人查问,仆人们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态,也不敢妄言。 倒是阿韶这个婢子伶俐乖巧,跟人聊熟了,反倒能套出话来。 元四郎不免多看了阿韶几眼,他也是个见到女郎心里就不免去点评一二的。阿韶虽非美人儿,但一双眼睛大大,面目清秀,也是有几分动人之处。 听阿韶说完,元斐亦忍不住笑了笑:“是了 17. 017 《仵作薄情手则》全本免费阅读 [] 谢冰柔心底也是有些怒意的。她知晓元仪华这样说并不是当真想让沈婉兰做小妇,但元斐眷念不舍,元仪华便盼望被纠缠的女娘自己知难而退。 年轻的女郎总是脸皮薄,大约也受不住重话。 元仪华也许并不介意得罪谢氏,又或者觉得作践沈婉兰不算得罪谢氏。 但谢冰柔并不这么认为,所以谢冰柔说道:“只有家境艰难的人家,才会将女儿送入后宅做小妇。夫人收杜姬为妾分宠,如置器物。谢家薄薄有些家资,还是养得起家中几个女娘。” 元仪华微微冷笑:“这就是谢家的教养?” 谢冰柔答:“一个教养良好的公子,与一女娘定情,想要毁去自己说过的海誓山盟时,便应当自己分说明白。而不是躲在阿姊身后,任由别人替他言语。否则非但显得薄情,还显得没什么担当,又如何配称美玉?” 元斐性子软绵,被谢冰柔数落时竟未生气动怒,反倒有些惶恐。 他想五娘子尚且如此动怒,婉兰听她转述岂非更加生气? 方才阿姊说让婉兰为妾,纳做小妇时,元斐竟颇为心动,觉得不失为一桩极好的解决办法。也许这样,家里才最容易同意他跟沈婉兰长相厮守的。而谢冰柔的反应方才好似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使他清醒过来。 这时却有人附和道:“谢五娘子说得不错。” 元仪华抬头瞧见来人,也微微一怔,说话的是元璧。元璧嗓音是温和的,仿佛也并并不是针对谁,只是觉得谢冰柔说得有道理罢了。 元仪华似有些吃惊,可终究也并未再说什么。 元璧目光却是落在了元斐身上:“阿斐,今日你该做出抉择了。什么都不做,才是最为残忍的事。” 元斐却面露犹豫,阿姊的眼神很是严厉,可他知晓不单单阿姊想自己跟崔三娘子在一道,元家其他人都是这样想。 他忽而伸出手,扶住额头,说道:“阿姊,我头疼厉害,要去歇一歇。” 元斐知晓该向谁撒娇的,元仪华强势,反倒元璧言语温和也很是讲理。然而他素来怵自家这位大兄,却知晓阿姊会疼他。 果然元仪华虽皱了一下眉头,可还是令人扶着元斐去歇息。 元斐被扶下去时,他只觉得元璧那双锐利的眸子落在自己身上,不觉打了个寒颤。元斐又想,大兄为什么会来这儿?是跟阿姊有些话说,还是特意来看看谢五娘子? 谢冰柔心里为沈婉兰轻轻叹了口气。她旋即便想,这满京城的人都在问,元仪华是凶手吗? 她想元仪华是个太过于强势之人,喜欢一切事情都在自己掌控之中。但只要阿韶打听清楚一些事,运气好些,说不定就能圈出凶手。她看到元仪华后,心内就有一些模糊的想法,脑内隐隐有一根细线,能将一切逻辑都串起来。梧侯府的这桩闹得沸沸扬扬案子,仿佛也终将要浮出水面。 然后谢冰柔便看到了阿韶,阿韶正在门头探头探脑。 于是谢冰柔便说道:“夫人,我家婢子想入内和我说几句话。” 元仪华皱了一下眉头,倒也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便见阿韶如轻快的鸟儿掠至谢冰柔跟前,又叽叽咕咕的在谢冰柔耳边说话。 谢冰柔的眼底渐渐生出了一缕光辉,她已经勘破梧侯府的迷雾,于是这桩案子的真相便不由得清晰起来。 这时候薛留良的爱妾素娥还在房内发怔。 不知怎的,素娥内心泛起了一缕不安。女子总是敏锐的,会觉察出一些不利于自己的事。就好像鸟兽会嗅到什么时候会下雨,天空什么时候会变化。 那么作为一个女人,也会在嗅到危险时生出警觉。她想捋清楚这缕不安的来源,难道因为自己将夫人开罪太狠了? 不会的,少君如今正满心悲愤,夫人也不能如何。 现在薛留良内心就好似燃起了一把火,正熊熊燃烧。如果不是薛留良上报廷尉,那么自己瑞儿的死根本激不起丝毫的水花。一个尚未记上族谱的庶子,他的死去就像是一颗小石子落水,激不起丝毫的水花。 薛留良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内心充满了忿怒。而这样愤怒不单单为早死的瑞儿,还为他的郁郁不得志,他在这个家的憋屈、郁闷。 而这样的一把火,却是素娥点燃的。 瑞儿死了后,她抱着自己孩子,那时心里真是悲痛欲绝。可奇异的是,素娥在悲痛时还有一缕异样的清醒。 她想,瑞儿终究已经死了,自己又应该怎么办呢? 她还年轻,身子也不错,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素娥既要替自己打算,又要替自己孩子讨回公道。 薛留良出门办事,要明日才回来,可孩子已经死了。她抱着自己孩子的尸体,看着自己孩子身子渐渐发凉发硬。 直到天快凉时,她才好似回过神来,她心里已经知晓该怎么做了。 素娥唤婢子进来,一同打理了瑞儿的尸首。瑞儿死前呕吐过,酸臭不堪,自己这个母亲可以不介意,但薛留良未必可以。薛留良自幼骄纵,又素有洁癖,孩子身上有那么些秽物,哪怕是亲骨肉,薛留良也定难接受。 要让瑞儿的死引起他那父亲的同情和愤怒,这个孩子必定要是干净且可怜的。于是她擦去了瑞儿身上污秽,还替死去的孩子换了一身衣衫。 她替瑞儿换衣衫时候,孩子的身子都开始发硬了。所以素娥只能流着泪,用剪刀将瑞儿原本的衣衫剪开,再重新套了一件衣衫。 然后,她才抱着孩子跑去薛留良跟前哭。 她说瑞儿临死前,口里一直唤着父亲,想见见薛留良。可瑞儿死前只是尖尖沙哑的叫,没有叫任何人。 但薛留良却已经感动了,他流着泪握住死去孩子的手掌,眼睛已经发红。 于是素娥就从他眼里看到了愤怒,素娥不知晓这样的愤怒会带来什么,但她已从薛留良的愤怒里得到太多了。 素娥想,少君只是个孩子,哪怕少君已经有不止一个孩子了呢。 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镜子里容貌。这张脸也可称清秀,但比起元仪华那样的美人总归是逊色良多。但作为小妇,只要懂得薛留良是个孩子的道理,就能以柔克刚,从中得到许多。 薛留良是个孩子,孩子的愤怒会持续多久呢?素娥并不觉得他一定就能替自己母子讨回公道,但薛留良这个孩子今时今日的愤怒是没那么容易平息,是很要闹腾一会儿,更会让元仪华成为满京城的笑柄,成为别人口中的毒妇。 那样,也许她方才会稍稍出一口气,也能使薛留良的心更向着自己。 这样想着时,素娥的手掌已经开始摸向自己小腹,她想着自己该再生个孩子了。她是很坚强的人,薛留良还在愤怒时候,素娥已经为自己以后的日子做打算。 这时有人向她房间走过来。 那人推门而入,素娥面颊顿时流露出温柔神色,因为来的是薛留良。 可下一刻,素娥却为之一怔。 薛留良身后之人,是梧侯薛重安。 再过两日就是薛重安的七十大寿,这位随先帝征战沙场的老人精神矍铄,目光如电,极具威势。 他素来看不上素娥,也从来不理会儿子这个小妇,日常也绝不肯对素娥多说一句话。 哪怕是素娥抱着亲孙儿往前凑,梧侯也绝不肯多看白白胖胖的孙子一眼。 素娥回过神来,急忙跪伏于地行礼。 可内心的不安却在素娥心里一圈圈回荡,使得素娥一颗心砰砰乱跳。 她知晓梧侯看不起自己,素娥也甚是畏惧这个梧侯府的主君。对于薛重光而言,梧侯府未来的女主人只能是元仪华。素娥内心有一个很隐秘的想法,那就是梧侯终究是会过世的。 只要梧侯过世,一切都是少君做主了。 薛重光再精神,也熬不过岁月流逝。等到薛留良成为梧侯府的主君时,自己这个被所有人都看不上的小妇 18. 018 《仵作薄情手则》全本免费阅读 薛重光早年也有别的儿女,不过那时连年战乱,早前的妻子与儿女都没了。等大胤建立,他方才新娶了妻子,也有了薛留良。 薛留良长于安乐之地,性情上还比较温顺多情。可薛重光却不同,他早年见过太多的死人,杀过的人能叠成小山。战时的人命不算人命,见得多了也无所谓了。 到了如今,素娥的性命在他眼里也委实不算什么。 素娥是薛留良心爱的小妇,可薛重光偏要却在薛留良面前将之绞杀。他不屑私下处置,他要薛留良同意这件事。 薛留良向前一步,似要阻止,他呵斥的话到了唇边却说不出来。 也许因为是父亲的积威,也许他心里觉得薛重光说得有些道理。 素娥却挣扎着攥紧了薛留良的衣服角,她抬起头,泪水顺着眼角淌落,那模样显得有几分的可怜。她的手死死攥紧薛留良的衣服角,就好似落水之人死死攥着一块浮木,充满了对生命卑微的乞怜。 而素娥也因呼吸不畅,不觉嘴唇张开,舌轻吐。她发出啊啊沙哑的声音,说不出救命求饶的话,可眼里却充满了浓浓的恐惧。 伴随缺氧,素娥手指的力气也是小了。 她耳边听着薛留良说道:“可是父亲,如今京城里对梧侯府的议论也是沸沸扬扬,倘若素姬就这样死了,岂不是落了话柄?” 薛留良没有直接反驳自己的父亲,可听他言语,终究是想救一救素娥的,只不过说得很委婉。 薛重光当然有很多说辞可以反驳自己儿子。 比如京城之中每天都有很多流言蜚语,热情也只是一时,伴随素娥消失,谁又会日日议论呢? 薛重光还可以反问薛留良,时至今日,难道薛留良还想让素娥做正室?恐怕薛留良也知晓那是少年时的糊涂话,只是一口气过不去罢了。 但这些话薛重光统统没有说。 薛重光只叹息似惋惜说道:“孩子,旁人总议论你,说你优柔寡断,纠缠于女人堆里那些事,不够男子气概。可这本怪不得你,所谓居养体,移养气。薛家没有好的时局,不能为你谋好的前程,也使得你消磨在这些事情当中。” 他鼓励式说道:“你是我薛氏血脉,我亦相信,你与为父一样,是个能成大事,懂取舍的人。你让为父看看你的男子气概,证明你并不是别人口中那样的儿女情长般的小男人。” 素娥泪眼婆娑时,她恍惚间听到了薛留良呼吸渐促。然后,她感觉薛留良退后了一步。她虚软的手指捏不住薛留良的衣服角,只任由自己的救命稻草离自己而去。 男人的心机并不比女人的茶艺低,只不过男人很多时候把揣摩人心的手段用在朝堂之上,而不是消磨在后宅之中。 薛重光作为一个父亲,显然比一个小妇更会拿捏自己儿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本不该属于这儿的声音却在众人耳边响起:“梧侯,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嗓音微沉,并不显得锋锐,嗓音也是好听的。 可这样淡淡的语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令人无法忽视。 来客身后一道身影掠来,扣住侯府侍卫手腕。勒住素娥颈项的帛布就这般松开,使得素娥颈项一松。她像濒死的鱼般伏在地上颤抖,贪婪的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喉骨传来的剧痛使得她不受遏制的轻轻发抖。 泪水从素娥眼角滑落,落在唇角又苦又涩。 卫玄立足廊下,未入屋内。阳光斜落,未润遍卫玄全身,只撒落他玄色蟒袍一角。 年轻的卫侯目光幽深,将梧侯府的这场闹剧尽受眼底。 接触到这个年轻人的目光,梧侯心底蓦然生出了一缕奇异的不快。卫玄太年轻了,年轻得让梧侯觉得他不配这般深沉。 区区一个毛头小子,巴结上年轻的储君,便用这样目光审视 19. 019 《仵作薄情手则》全本免费阅读 随那婢子一并过去元仪华那儿的也不仅仅是素娥,还有在场几人一并同行。 众人心思各异,薛重光瞧着卫玄背影,眸光亦越转深邃。 就像他跟儿子所说那样,归胤的楚将能得列侯者,也只有二人。除了自己,便只有一个老卫侯。 可老卫侯却并没有留在京城,而是打发去了封地。列侯身份虽贵,但却不似祁氏封王那样,能在封地享受任命官吏的权力。一旦去了封地,列侯虽可享得一地赋税,却并无什么实权。 除非留在京城。 留在京城,才能参与帝国真正的权力,就像如今的卫玄一样。 别人惋惜卫玄全家被屠,可这反而是卫玄的进身之阶。陛下开始对他放心,太子也将之引为心腹。这个年轻的北宫主事也开始网络自己之势力,只是与楚地旧属全无干系。他楚地之臣的身份已伴随全家被屠而被清洗干净,取而代之是太子心腹的新称号。 别人都说卫玄是踩着亲生父亲头颅谋取富贵,而那样的故事里,仿佛也有一点儿真实。 和旁人不一样,薛重光是认得楚地那个巫女的。 那年天下方定,卫衍归乡,彼时卫衍年逾四十,也有妻有子。可那祭祀的巫女现身,阳羡侯却盯得移不开眼睛。 年轻的巫女服黑衣,一曲祭舞跳完,便摘下了面具。那女娘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容貌颇美,只是面颊白惨惨的没什么血色,不似活人。 那时薛重光只看一眼,便移过眼去。那女娘虽美,却不似活人鲜润,竟好似什么山精鬼魅作祟。他不喜欢,卫衍却为此着了迷。 薛重光见过那楚地巫女,便知卫玄确实不是正室嫡出,只是寄养在正室名下。因为卫玄容貌和那楚地巫女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不似那个女娘那样的鬼气森森。 别人都说那楚地巫女是要侍奉神明,保持处子之身,凡人沾之必遭灾祸。卫衍却不理会,扔将那楚地巫女纳为小妇,养在宅中。 可后来吴王世子却说,当年天生异相,有妖星红光吞吐,飘浮不定,卫玄就是那时出生的。 而如今,卫玄这颗帝国的妖星却是飘浮不定,不可琢磨。 楚地巫女滋生出的妖物如今却蛰伏于京城,披上了锦绣皮囊。 这时的梧侯府中,一道身影急匆匆的掠来,因为走得急促,少女面颊也不由自主的透出了两抹嫣红。伴随少女面颊泛起的红晕,昭华公主面上怒色愈盛,极是恼怒。 昭华公主得了消息,她匆匆赶来,然后一眼就瞧见了素娥。 素娥面上泪水虽被擦去,可眼眶犹自发红。她也未来得及用脂粉掩饰装容,此刻面色不免有些憔悴。 当然更重要的事,素娥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见,触目惊心。 昭华公主不觉气得轻轻发抖。她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她推开门,就看到一向疼爱自己的堂兄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现在卫玄仍跟当年一样,为了讨上面的人欢心,居然使出这样手段。 帝国的公主华贵可人,却被眼前的龌龊气得微微发抖,她忍不住厉声:“卫玄,你莫不是要杀人灭口?” 她嗓音里颇多恼意,眼底亦不觉浸出了一缕水光。她生性慈悲,可卫玄这样的恶徒已是不可救赎。哪怕她不自禁留意卫玄,可她也有自己骄傲,绝难容忍卫玄这般的恶行。 昭华公主侧头,问素娥:“素姬,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只要说出,我必会为你做主。” 素娥却咚的一下跪下来,她恐惧得身躯抖了抖,但她应答得也很快:“公主误会了,妾因爱子之死,一时心灰意冷,生出了糊涂念头,竟欲自缢寻死。幸喜被人发现,将妾救下,才使得妾没做糊涂事。” 昭华公主自然不信,却知素娥是不会说实话了。她面上透出了一缕尊严受挫的忿色。她鄙薄素娥的懦弱,同时也有些心慌。 卫玄善于拿捏旁人性情里的弱点,兄长已将他引为心腹。而母亲呢?元后性子温柔纯善,可也太过于爱惜族中家眷。若元家阿姊当真犯下错事,也应当秉公处置才是,怎么能任由卫玄拿捏?虽然有些可惜,但如此方才能显得大胤皇室处事公正,为天下表率。不是吗? 为证皇室清名,那么就算牺牲元家阿姊一条性命,也是值得的。 昭华公主娇美的面颊蕴含了几缕恼意,望向了卫玄。 卫玄双眸如两泓沉水,被阳光一映,却显得又深又沉。那双眼里没什么表情,可昭华公主却觉得那里面似有对自己的讥讽。 显得她这个公主既年轻,又浅薄,很是愚蠢幼稚。 但其实卫玄眼睛里平静得什么都没有,他很少将什么爱恨放在心里,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就好似下棋人执棋,落子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 昭华公主那样娇艳动人,映入了卫玄眼中,却无丝毫痕迹。 这时候,一颗棋子却是匆匆向此处掠了过来。 周歇今年年逾六十,曾是阳羡侯卫衍的部下。他原本有很好的前程,以他的军功也该有很好的富贵。可是如今,他却只是一个逃犯。 梧侯薛重光寻上了他,将他押入了梧侯府。薛重光问了周歇一个问题,那就是老卫侯究竟是怎样死的? 他知这大约是冲着卫玄而来。据说这位小卫侯如今展露头角,又得储君器重,又开始笼络势力。小卫侯这样的锋芒毕露,当日会惹得一些老臣不满。太子身为储君,应该更加和顺,也应该尊重老臣的意见,而不是放纵那些北宫舍人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 这些年轻臣子的气焰,也应该压一压了。 那么便有人想要挑剔卫玄的过错。有人说卫衍当初实则是想附逆,若能证实,便能褫夺其爵位。卫玄身为逆臣之子,也不能立足于朝堂之上。 便算不能证明这一点,若能证明卫玄弑父,也是一项重罪。本朝以孝治天下,人若不孝,那便不能立足于天地之间。 然而周歇却迟疑起来,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抛弃亲眷,一个人隐姓埋名,自然是想要避开一些可怕的东西。更何况那些事情太过于干系重大,他也绝不能轻易宣之于口。 于是周歇便被软禁在梧侯府中,可现在却有人却是在追杀他。 梧侯想要知晓周歇秘密,自然并不会想周歇去死。如今周歇急急而奔,追杀他的自然是另有其人。他手掌按着肩头伤口,鲜血却顺着指缝渗透出来,湿润一片,滴滴答答。 周歇呼吸已促,亦感觉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已向自己掠来。 然后他便瞧见了梧侯,当然他也瞧见了卫玄。他想起薛重光跟自己说的那些话,现在他便想将那些秘密都说出来。 卫衍确实是卫玄所杀。 他亲眼看着十四岁的少年手中执刃,对着卫衍一挥,干脆利落割去了卫衍的头颅。卫衍的脑袋滚落于地,眼珠犹自瞪得大大的,直立的身腔却喷出了一蓬鲜血。 血雾喷撒,使卫玄那半边身子沾遍了血污,只显触目惊心。 十四岁的少年郎一双眸子却冷静得不可思议,血雨轻掩下,刚刚做出逆伦之事的少年双眸却沉得如两泓沉水。那一双眸如美玉,被遍身得血污滋养,竟似愈发好看。 周歇随卫衍南征北战,也杀了许多人,可那一刻却不觉为之心悸。寻常杀人者自带三分凶气,所谓人屠自是面目狰狞。 可鲜血滋养下,卫玄非但没有半分凶气,竟似有些菩萨面相。 纵是逆伦,却并不以为是错。 当然那也是十年前的事。 没人知晓卫衍的死因,据说卫玄赶至都城时,已经瘦脱了相。 然而只需十年光景,卫玄已是胤都最有前程的少年臣子。 阳光下,卫玄沉静若水,更是雍容华贵,很难让人想到他刚入京城时瘦脱相的模样。 周歇心中怒意愈浓,他已经决意道出当真真相,此刻他甚至哑着嗓子唤道:“梧侯——” 然而他的话却是戛然而止。 他背后要杀他之人已经追上,一把锋锐的剑挥过,对方精于杀人之技,娴熟斩断他的颈骨。 于是周歇的话戛然而止,带着他的那些秘密被这一剑斩断。 割头的一瞬间,一只手轻轻一扯,那杀人者很有技巧的飞快后退,免得沾染太多颈腔喷出来的鲜血。 而这 20. 020 《仵作薄情手则》全本免费阅读 侯府另一处,杜芙还在怔怔发呆。 往常在叠竹阁时候,杜芙可能还会抄经或者作画。可自从打发到了偏院之后,她便总是在发呆。她容貌还很年轻,很美丽,可整个人却好似抽去了魂魄,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鲜活气。 这几日杜芙总不免想起了从前,当然现在也是。 她坠入了从前的回忆之中,总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她的童年家境优渥,可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家境没落侯,她每日也绣几朵花,替人做些杂事,如此过活。 有一次她出城,在城外一户人家里做事,并且留宿在城外。傍晚时分她走至渭水河畔,远处的云彩如水墨勾淡,近处水纹浮动,夕阳给这波光粼粼的河面染上了一层温柔的绯色。那是夏日,她摘了鞋袜一步步踩入水中。那时候她的心情是那样忧郁,竟生出一个念头,便想将自己沉入这安宁的河水中,再也不起来。 这时候元仪华的婢女却已来到了偏院:“杜姬,夫人请你前去一叙。” 杜芙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等杜芙随婢女入内,她亦微微一怔。 人比杜芙想象的要多,不但梧侯在此,还有小卫侯,甚至还有陛下宠爱的昭华公主。杜芙眼观鼻,鼻观心,垂眉顺目。 但杜芙最留意的,却是放在案几上的那两盆山踯躅。那两盆山踯躅是从叠竹居里搬出来的,瞧着十分眼熟。 杜芙唇瓣轻轻翘了翘,却蓦然握紧了手掌,只觉得自己手掌心浮起了一层汗水。 这些日子悬在自己头顶上的利剑眼瞧着要落下来,她原本以为自己无所谓,可忽而间觉得好似喘不过气来。 那位俏丽的小娘好像是谢家五娘子,据说十分聪慧善断,这两盆花也是谢冰柔令人从叠竹阁里搬出来的。 她听着谢冰柔说:“这两盆山踯躅,花色浅白则是有毒,花香无害,可若误食花叶,便会腹痛麻痹,造成危险。我家婢子翻看尸首,便从死去孩童口中发现此物。” 她看着谢冰柔甚至取出了从死去瑞儿口中挖出的秽物,里面有嚼碎的叶片。 接着便是素娥的哭声传到了杜芙耳里,素娥哑着嗓子说道:“原来竟是如此!瑞儿命苦,竟因此夭折,我那孩儿是个没福之人,年纪轻轻,竟这样便死了。” 素娥悲苦的嗓音里藏匿着一缕不甘,可她显然被敲打得不敢闹腾。 昭华公主却略带讥讽说道:“这位谢家五娘子倒确实很会做事,就如小卫侯一样,果真是行事妥帖。五娘子才来梧侯府没多久,就发觉这居然是是一桩意外。” 杜芙像个局外人不动声色听着,她甚至特意望向了夫人元仪华。 元仪华轻轻皱了一下眉,大约并不欢喜。昭华公主年轻气盛,言下之意仿佛当真是元仪华杀了人,却有旁人奉承遮掩。 年轻的公主太过于自我,未免有些不够顾及别人的感受。 她听着谢冰柔脆生生说道:“这自然不是一桩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于是房间里气氛忽而变得凝重起来。 杜芙留意到元仪华面色也变得凝重,她想这是为什么呢?是了,夫人不喜欢元四郎跟沈婉兰在一道,想来对谢家有些无礼。想来,也是担心谢五娘子胡言乱语? 元仪华确实有这样的担切的。 她想起方才闹的不虞,面色微沉。还是她瞧错了这谢五娘子,对方竟是个睚眦必报性子? 谢冰柔却无视旁人眼色,只伸出手指拨弄面前的山踯躅。 “大人自然不会误食山踯躅的花叶,可小孩子却是不同,更何况这两盆山踯躅的叶片上还被人涂抹了蜜浆。小孩子喜食甜,那么如此一来,就易误食花叶,造成中毒。这两盆山踯躅叶片上都涂抹蜜浆,还引来蚂蚁,绝不是巧合。” “对了,瑞儿死后,叠竹阁便被空置,又令仆下看守。现场虽打扫了一番,可凶手却没机会处置这两盆山踯躅,所以证据便留了下来。” 房间里静了静,素娥的脸色渐渐变了,她吃惊的望向了元仪华,眼底浮起了一缕怒色。人心就是这么奇怪,素娥以为自己孩子是死在元仪华手里,她也是这样闹的。可其实她也是半信半疑,她内心深处并没有当真十分肯定凶手就是元仪华。 只不过元仪华若是凶手,也许才最为符合她这个小妇的利益。 现在素娥心里浮起了一缕不可思议,就好似有什么事情竟在她的意料之外。 恼恨染上了素娥面颊,素娥唇瓣动动,似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抚及自己脖子上的勒伤,素娥终究什么也不敢说。 元仪华冷冷说道:“我若要处置一个稚子,绝不会用这样弯弯绕绕手段。若是我用这样手段,这两盆山踯躅也早便处置,不会留在叠竹阁。” 杜芙深深呼吸一口气,她想起十日前的叠竹阁,那时候她瞧了一会儿面前的山踯躅,就用筷子一点点的将蜜浆涂抹在了山踯躅叶片上。 那时周遭并没有别的人。 杜芙唇瓣发抖着,最后定格成一个模糊的笑容。 别人都说元仪华跟她妻妾和睦,对她这个小妇不错。元仪华人前待自己宽厚,私底下也没怎么为难,算得上相安无事。 只是少君不大喜欢这样的和睦,他一向不喜欢自己的妻子,见不得妻妾和顺,更不愿意见到杜芙的乖顺懂事。 日子久了,薛留良就有些厌杜芙。 那时杜芙还没有逐出叠竹阁,可薛留良已经冷待她,身边的人都已经知晓她已经失宠。 身边的仆婢也游说她,说让杜芙去争一争,搏一搏薛留良的宠爱,可她始终也是淡淡的,并不愿意动一动。 她也知晓身边之人怎么想,偷偷说跟错了主子,她这里是烧冷灶,肉眼可见没什么前程。 更何况杜芙也没有一子半女。 别人都说,还好有夫人怜惜她,至少能护她衣食无忧,而且手底下的人也不敢对她太过于不尊重。 杜芙看过书,知晓这是千金市骨。自己算是元仪华这边的人,依顺于夫人这一边,也曾分去素娥的宠爱。那么她的下场,总不能太凄惨落魄了。 元仪华在后宅之中是个懂得权衡利弊以及博弈的一个人。 就好似当初,是元仪华将她挑中,带入这梧侯府中。父母自然是愿意,因为元仪华给的太多了。元仪华不但在财物上不加吝啬,还肯帮衬她那两个兄弟。对方是元家嫡女,只要元仪华的一封信,她的哥哥就能被挑为地方郡守的掾属,以后若有机会还能选为一个郎。 在利益的牢固绑定下,元仪华显然不担心杜芙的忠心。所谓御下之术,这个元家嫡女自然是学得极好。 更何况杜芙被选入侯府,虽只是一个小妇,可与从前的生活也是天差地别。 她不必再绣花,也不必再做粗活,能随她的心意,这么读书、写字、作画。就好似小时候的好日子又回来了,而她一双手也开始养得雪白娇嫩,不似往日那般粗糙。 杜芙双手叠在身前,慢慢的握紧。 夫人对她,可真是天高地厚之恩。 她耳边听着谢冰柔那个婢女阿韶的声音:“婢子已经打听过,那两盆山踯躅并不是原本就有,而是十天前才换下来的。原本两盆山踯躅颜色鲜红,却是无毒。下人说,是杜姬吩咐,说颜色太艳,让人换两盆素净的山踯躅。于是,这叠竹阁无毒的山踯躅,却换成了两盆有毒之物。” 然后是谢冰柔侧身望向了自己,对她说道:“杜姬,给孩子设下陷阱的是你,对不对?” 杜芙本来低眉顺目跪坐一侧,可如今却是缓缓的抬起头来。 她今年二十四,本来芳华正盛,可偏偏却透出了一股子的老气。 杜芙当然也知晓自己面上的老气。 许多女人对男人具有吸引力也只有那么几年,过了懵懂无知年龄,开始懂事时,于是对有些男人而言便显得俗气了。 有时候一个人皮囊还算年轻,可心已经老了,看什么事情也没有了清澈的愚蠢。 而杜芙诱人的那几年,就耗在了薛留良身上。而这,也是当初元仪华看中的价值。 她想,是了,元仪华又怎么会杀人呢?夫人不会觉得素娥复宠是什么大事,薛留良这个少君也不是个很难对付的男人。元仪华再抬另一个小妇,薛留良也很快会上钩。 杜芙没有说话,可她眼底却泛起了一缕异芒。 杜芙没有喊冤辩驳,可昭华公主却皱了一下眉头:“此事虽然十分凑巧,可是依你所论,这样推断有一个天大的破绽。那就是杜姬又岂会知晓自己会从叠竹阁赶出去。哪怕她消息灵通,知晓素姬会复宠,却总不至于会知晓素姬会住入叠竹阁。以她跟素姬的关系,大约也不好做出刻意谦让的姿态。” 当昭华公主这样说话时,她也觉得自己十分任性。这件事情里,杜姬成为杀人凶手是最为合适的结果。更何况这位谢五娘子的一番说辞,也不是那么糊弄人,总归是能够说得过去。 然而昭华公主心底终究是生出了一缕恼意,因为这样处置,她很不喜欢。她也不喜欢这样的大局为重,含糊了事。当她质问了谢冰柔后,便情不自禁的向卫玄望去。 卫玄大约不会喜爱自己较真,又或者会觉得自己不懂事,不懂他的那些权衡利弊,说不定还会露出自己不懂事的恼色。 但昭华公主望去时,卫玄面上也没什么恼色,只仿佛在认真听谢冰柔说话。 卫玄双眸敛光,坐姿端正。他总是这样,当他凝肃神色的时候,就会给人一种很专注很认真的样子。 有时昭华公主撞见他和太子议事,卫玄就是这种端正的神色。兄长倚重于他,仿佛也是可以理解的。 昭华公主望着卫玄时,也没料到谢冰柔会回答她。 她居然听到谢冰柔答道:“公主说得极是,也许,这桩案子本不过是个意外。” 昭华公主倒生出几分错愕,侧头望向谢冰柔。她一直以为这谢家女娘是攀附奉承之徒,哪怕之前昭华公主张口替她解围,也不过是不愿意让元璧这个外兄尴尬。 谢冰柔望向了元仪华:“薛夫人,令郎今年七岁,性子难免有些淘气。就好似我方才进来时,便瞧见他身上满是墨水。小孩子爱闹腾也很常见,可我那时却窥见令郎不但衣衫上沾染了墨水,就连牙齿也是漆黑一片。” “我想问令郎是否有个怪癖,总是喜欢将一些奇怪的东西塞嘴里?” 薛旭是薛留良第一个儿子,又是正室所出,梧侯府上下自然都很宠着他。唯独元仪华作为母亲,还能拉下脸教训孩子。 之前元仪华令仆妇打薛润的手掌心,谢冰柔留意到那仆妇下手不算重,可也不算轻。薛旭被打得手心微微发红,会知道痛,但也不会很严重。仆妇这样教训,自然是元仪华授意,否则岂能有这样大的胆子。 七岁的薛旭不但将墨汁弄在衣服上,还去尝了一下墨汁。小孩子总是会吃一些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异食癖,而是对周遭之事太过于好奇。 元仪华显然留意到自己儿子这个不大好的毛病,也想尽力纠正。 所以她自然能回答谢冰柔的问题,她说了一声是。 元仪华的脸色已经冷下来,她已经想到了什么,一旁的素娥身躯已经在轻轻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