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金钗》 1. 杀人夜 [] 暮冬寂然,月沁长川。 雾凇压弯树枝,冰凌铺天盖地的往下坠着。茫茫雪野之上,一个小身影正吃力的扛着包袱往山上爬。 行至高处,沈云降蓦然回头—— 零落细碎的星光铺陈在夜幕中,上京城的万家灯火,在雪色的映衬下一派温馨祥和。 有风拂过,吹动贴在她脸颊处的一圈柔软的白狐毛。她目光游移,落在城中两处最是显眼的宅邸上。 西边是武安侯府,她刚刚逃离的地方。 而东边已被大火吞噬,凄凉无比,与这片宁静格格不入,是她曾经的家。 雪粒擦过她通红的眼尾,带来些微刺痛感。她闭了闭眼,转身往密林深处走去。 厚重的狐毛大氅下,她单薄的身躯在不停发抖,时不时停下来歇几步。 时至深夜,眼皮如往常般厚重起来,她使劲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被冻得通红的脸,忽然感觉有些茫然。 她要往何处去呢? 今日本是她的生辰,武安侯夫妇几天前出了远门还未归,便将为她庆生这件事交给了家中的三位兄长。 长兄并不在府中,家中只余二兄与三兄。沈云降本也没期待他们能一反常态的与她亲近起来,却没想到他们主动邀请她一同去冰湖钓鱼。 他们只留给她一根鱼竿、一个木桶,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待到黄昏,就会来接她。 于是她一直在等。 从午时等到入夜,冰窟窿里漆黑一团,鱼竿没有丝毫动静。直到寒冽的冷风吹得她头脑发昏,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可能被骗了。 她带着鱼竿和空空如也的木桶,一个人走过皑皑白雪,走到武安侯府紧闭的大门前,抬头遥望那副金碧辉煌的牌匾。 她忽然没有了推门而入的勇气。 于是她便将鱼竿和木桶轻轻放在墙根,从西边跑到东边,回到烧焦的残垣断壁中,在院子里那棵枯树下,翻出了一个包裹。 那是曾经她埋下的宝藏。 也是唯一完全属于她的东西。 哪怕双手沾满泥泞,薄底的布鞋早已被雪水浸透,双腿失去了知觉,她还是决定就这样走了。没有目的也没有计划,她下意识就想往长乐郡的方向去。 必经之路就是这座萧瑟的山。 偶尔长风袭来,碎雪落在她瘦小的肩头,她抬手拭去,一回神,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四周是如出一辙的枯木山林,被如墨的夜色笼罩着,很难辨清方向。 忽而不知哪处传来一阵刀剑相杀的响动,破开夜空中长久的静谧,突兀地响在她耳际。 沈云降连忙往一处枯草堆里躲去,小小的身子刚巧被遮得完全,包袱静静躺在脚边,林中却随着她刻意压制的呼吸声重新安静下去。 她小心翼翼向外打量着,只见有两个身影由远及近从漆黑的密林里飞出,带起一阵猛风,吹散密密麻麻的簌簌细雪。 一人背对着枯草堆,停在她身前不足一尺的地方。 而正对面是一黑衣少年,松身鹤立于漫漫风雪中,手中提着一柄刃面闪烁的长剑,凛风呼啸间,他抬起眼。 广阔天地在此时被他收束进眸光里,而他随意地掸去肩上雪,声音清冽如山泉:“还打不打?” 沈云降倏地瞪大了眼。 那……那不是…… “邬斯衡。” 背对她的男人语气不善,“三年前你我不过一场玩闹,也值得你记到现在?未免也太小心眼了。” 下一刻,他被少年挑起的剑锋吓得抖了三抖,忍不住向后退去,脚底下却踩到一异物。 他朝后看,干枯的荒草中,有张稚嫩却略显苍白的面孔,一双杏眸皎若日星,如一只受惊的小鹿怯生生看着他。 他脚底踩的,是一个布包。 突然出现的女孩着实让他心下一惊,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高大的身量压近,大手粗莽地提起女孩干瘦的手臂,将她从草堆中拽了出来。 力道猛烈又急促,沈云降本就麻木的双腿登时发软,一个踉跄扑倒在雪地里。 然没等她再爬起来,那人从后揪起她的衣领,迫使她跪坐在地,仰起脖颈向前看。 将才从厚雪中抽出的剑刃抵在她脖颈处,她僵直着背,锋利冰冷的剑锋竟让她感受到了隐隐的钝痛感。 而她却还记得躲闪目光。 男人一副胜利者姿态,扬声对少年道:“我不愿与手下败将再行比试。给你一个台阶下,若你认输,我便放了她;若你执意要打,那这女孩可会死在我手里了。” 沈云降紧张的抿了抿干涸的唇,仍不敢看对面的少年。 她知道男人敢以她来威胁邬斯衡的缘由。 只因在上京城中,武安侯府是出了名的好施乐善,给贫民施粥,也给流民修建屋舍,而邬斯衡作为家中长子,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未曾缺席过任何一次善举,城中便也传起了他济弱扶倾的美名。 所以男人笃定,即便是素未谋面的女孩,邬斯衡也会出手相助。 而男人心中所想久未成真,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漫不经心的“嗯”。 少年眉目疏淡,嘴角挑着一抹不可测的笑,高束起墨发的银冠上,闪烁着雪一般寒冽的光华。 他用剑锋指了指女孩,道: “请便。” 那一瞬间,错愕的有两人。 男人不信邪似的,还想继续威胁,“你当真不救?难不成这上京第一贵公子,实则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邬斯衡不欲多说,也不曾多看女孩一眼。 男人倒也不愿真的将无辜之人扯进二人纠纷之中,见计谋不成,抬手将沈云降推至一旁。 这刹那。 少年的剑穿行在长风里,被细雪裹挟着,正中男人的心脏。 沈云降惊讶到说不出话。 只是看着男人了无生气的歪倒在地,胸口潺潺而下的血液融入白雪,散作一片残红。 她再次看向邬斯衡。 少年正若无其事的用积雪擦拭剑锋处沾染的血,感受到她的目光后,动作一顿,长睫微抬,乌沉沉的眼眸黑的纯粹,定定地看着她。 * 邬斯衡杀了人。 沈云降迟钝的思考着,身子却如同被冻僵的雪人,一分一寸都动弹不得。 她也知今夜贸然离开被抓了个正着,实在无法辩解半句。 于是她决定先发制人:“我会替你保密的。” 邬斯衡掠她一眼,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 “但是前提是,你也得替我保密。” 漫天的鹅毛大雪,让她几乎看不清他的神情。说过这话后,她便静静等待着,心跳声在这夜色里逐渐放大,覆盖她全部心神。 “保密什么?” 少年大发慈悲的说了句话。 她仰头看他,少年的身量太高,叫她脖颈都有些 2. 风雪间 [] 沈云降是被吵醒的。 意识逐渐回笼之时,身侧的吵闹声不绝于耳。 她盯着熟悉的帐顶发呆,迟钝的反应着今夕何年,耳边传来一声高吭: “云佩姑娘醒了!” 紧接着立刻有人往这边来。有人扶起她,替她掖被角,往她身后塞了个软垫;有人将她额头上早已变得湿冷的毛巾取下,在旁边的热水盆里滚了几滚;也有人急匆匆往屋外跑。 沈云降有些受宠若惊,盯着那个为她擦拭手臂的婢女,问道:“怎么了?” 婢女抬起头,欲言又止,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婢女连忙给一面目慈祥的妇人让开身,毕恭毕敬地行礼:“夫人。” 李琡微微颔首,随后坐在床塌边沿,捉起沈云降滚烫的手,在掌心摩挲着,担忧道:“伯母今晨才赶回来,听说云儿昨夜高烧不退,现在还难受么?” 眸中氤氲的水雾逐渐攀升,模糊了视线。沈云降莫名心酸,却依旧是摇了摇头。 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四十余岁的妇人,便是收养她的武安侯夫人。 她的身份特殊,李琡便让她以流落街头的孤女的身份进了府;不能用真名示人,李琡便给她起了“云佩”作名;甚至为了让她心里好受些,专用“云”字称呼她。 夫人已经尽力对她好了,她怎么能再让夫人为难呢? 莹莹泪光于眼角滴落,沈云降半边脸依靠在李琡的掌心,泪珠被她的指腹拭去。 “对不起。” 她极轻道,如一缕抓不住的风。 李琡并没听见,只是将她搂进怀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像是在哄小孩睡觉。 “我听长聿说,他昨夜带你去了街上玩,不小心让你着了凉。我怪他太不知轻重,我们云儿年纪这样小,这么冷的冬夜就该少走动。子凛和子豫也就罢了,他作为家中长兄,居然还能犯这种糊涂。” 李琡絮絮叨叨的说着,接过婢女手里的药碗,空中冉冉上升的白雾带着药液的苦涩,直冲鼻翼。 她挥手让屋内的婢女都下去,拾起瓷勺,将白雾吹散,送至沈云降的嘴边。 沈云降忙想接过白瓷碗,道:“我自己来就好。” 但李琡执意要喂她喝药,她没了办法,只能顺从的小口小口喝着。 汤药温度适宜,只是味道实在冲人,入喉是一阵难捱的涩味,每喝一口她都要屏息凝神,生怕尝见苦后咽不下去药液。 屋外响起敲门声。 “夫人,老爷请您去中堂。” “就说我在照顾云儿,抽不开身。” 李琡柔声道。 “老爷说有很重要的客人,请您务必即刻前去。” 一家之主发话了,李琡也只能放下药碗,可一转身看到沈云降苍白的脸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踌躇之时她又想到个法子。 “叫长聿来照顾你如何?” 李琡笑眯眯道,“难得长聿愿意带着妹妹玩,想必照顾妹妹他也是很愿意的。” 邬……邬斯衡? 沈云降连忙摆手:“没事……” 话还未说完,李琡替她重新掖好被角,道:“长聿向来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他犯下的错,不用我说,他自己也会想着去弥补。云儿不用跟他客气,这几日你就好生将养身子,其余的交给伯母安顿。” 窗棂被风雪拍打得吱呀作响,屋内暖意融融,沈云降一边喝着药,一边紧张的等人来。 她原与邬斯衡也不是深交。 她家中还未出事时,也是上京赫赫有名的将门世家,比武安侯府还要大上许多。 一年前,她曾在射礼上见过邬斯衡一面。少年游刃有余的百发百中,初出茅庐便能立于不败之地,令她十分惊异,恰巧他们两家是世交,简单引见便算作相识了。 她仍记得少年温润有礼向她作揖,明明是弯着眼的,却是说不出的疏冷。 以至于后来她隐瞒身份入府时,见他的第二面,少年不过瞥她一眼,她竟觉得羞愧。 就好像,想要瞒天过海的逆贼,瞬间被拆穿。 沈云降一个人等了很久,久到那碗汤药起了药效,她忍不住阖起眼,靠在床头的软垫上昏昏欲睡。 ——“吱呀”。 推门声响起,沈云降立刻打起了精神,下意识往门的方向看去。 半开的门缝间,有寒风裹挟着细雪涌入,少年白色的衣袂翻飞其中。而后他将门关上,朝她走过来。 邬斯衡换下那身黑衣后,便又变回了平日里温润如玉的贵公子。 很奇妙。 沈云降竟然觉得,昨日那般可怕的少年,会不会只是她的错觉。 待少年走近,她感受到他周身浓郁不散的寒气,清冽而冷淡的向她袭来。 她忽地想到了什么,开口问他:“我的宝……包袱呢?” 嗓音还带着些哑。 邬斯衡淡淡道:“在我那儿。” “哦,”她重新垂下眼,“谢谢。” 小桌上的药碗空空如也,李琡安顿的事情也没了做的必要,邬斯衡转头就想走。 “那个。” 脚步被那道细若蚊蝇的声音叫住,他回过头,看见女孩眨着一双澄澈的眼,问他:“你不是说不回来吗?” 邬斯衡默然片刻,才想起昨晚自己随口说的话来。 原本只是为了安抚她一时的话,被她这样认真的问过,竟显得他做了多大的错事一般。 他挑了挑眉,便也学着她认真道:“骗你的。” 屋内静得几闻针落,待到邬斯衡即将失去兴致时,床塌上的人才慢慢道:“哦。” 而后听到她啰啰嗦嗦的安慰自己:“没事,保密这件事没骗我就行了。” 邬斯衡觉着好笑,却也没想着要再和她耗下去,又一次要离开。 “你放心,我也会替你保密的。” 身后那人拍着胸脯道,“我一定半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门未关紧,被风撞了开来,漫天洋洋洒洒的大雪落入屋内,转眼便化为一滩雪水。 邬斯衡顺势出了门。 沈云降就着药劲睡了一觉,再转醒时,感觉头没有那么疼了,精神也好了许多。 窗外风雪未停,已经入夜,该是休息的时候,她却没了困意。 她下床穿好衣裳,又找了件暖和的披风,戴上毛绒绒的帽子,将自己整个包裹严实,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一双黑溜溜的眼眸。 这雪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减小的趋势。簌簌白雪几乎要织成一片雪幕,将这暗夜都遮盖起来。 < 3. 金灿灿 [] 叫什么? 沈云降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她与邬斯衡是以朋友的名义相识的,但如今在同一屋檐下,她是不是,理应喊他一句阿兄。 但他会愿意吗? 思及此处,沈云降偷偷注意了一下他的神情。 少年站在鹅毛大雪中,身姿挺拔如苍松,墨发被银冠高高束起,发丝擦过他白玉般的面庞,他却垂着眼,分寸不动,始终静默着。 应当是不愿意的。 她默默地想,忽而想起还有第三个选择。 她指间搅着裙衣,于沉寂中开口:“……长聿?” 少年倏地抬眼。 “我听伯母喊你长聿,是好听的。” 沈云降莞尔一笑,眉眼弯弯,柔软的白狐毛包裹着她冷白的脸,小巧的鼻尖被冻得通红,“长聿。” 久久没有回应。 直到脸上的笑逐渐变得僵硬,沈云降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有些逾矩。 从前她能直呼邬斯衡的名字,是因为二人身份对等,甚至严格来说,邬斯衡应该对她更客气一点。 可现在呢? 她已然流落街头,失去了一切让她引以为傲的资本。并且还寄人篱下,不被扔出去就谢天谢地了。 那她是不是,也应该屈尊降贵一点。 小姑娘垂着脑袋胡思乱想,再反应过来时,眸中竟升起一层薄雾,连那人的身影都看不清楚。 “对不起。” 她诚恳道,用衣袖擦去泪珠。 而眼泪却像流不尽似的,大滴大滴滚落,熨烫在她的手背上。她指节已经被冻得僵硬,连动一下都很困难,于是她试着活动手指,风从她指间穿行而过。 “没关系。” 好半晌,在她几乎忘了说过的话的时候,少年平淡又干净的声音拂风而来: “叫我名字也没关系。” * 次日雪停,连绵乌云尽散,是适合出行的好天气。 沈云降早起照例饮下一碗药,苦得她直皱眉时,发现药碗的托盘中有一颗包裹着油纸的糖丸。 晶莹剔透的青绿色,连满是苦涩味的空气中似乎都萦绕着甜。 她拆开油纸,将糖丸送入口中。 屋门“嘎吱”作响,她下意识看过去, 一个婢女怀中抱着几件兔毛披风笑吟吟走过来,对她道:“这是夫人给姑娘在上京最好的裁缝铺做的,怕姑娘再冻着,特意用了极好的料子。” 是昨天给她擦拭身体的桃雨。 沈云降轻轻颔首,认真品着舌尖细密的甜,忽而一顿,起身下床,从桃雨手里拿过披风,“我自己来就好。” 桃雨立刻夺过去:“夫人要姑娘歇着,姑娘就好好歇着,这些活奴婢一个人就能干。” 她没给沈云降推拒的机会,立刻整理起了衣柜。 待收拾好,她将空瓷碗端走,看到已经被拆开的油纸,笑道:“昨日看姑娘喝药时眉毛都要打结了,今日才想起给姑娘一颗糖吃,是不是好多了?” 沈云降一愣,点点头。 其实她以为这颗糖是李琡为她准备的。 桃雨道:“那就好。今天天气好,奴婢陪姑娘去外面走走散散病气。老爷上朝了,夫人还未起来,主人不在,姑娘逛得也快活。” 正如她所说,两人走在静谧的院子里,不用看见谁后拘谨着,当真惬意。而凛凛冬日里,身子被煦阳笼罩着,竟觉不见冷了。 走到前院来,听见一阵细微的狗叫声。 沈云降心下一惊,忙向四周看去,发现层层叠叠的枯树后,在湖岸边,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根细杆,杆上吊着一束红穗子,对着雪地里隐隐约约的一抹金色道:“乌龙快过来,快过来!” 然那抹金色迟迟不动,少年便将细杆扔在雪地里,生气道:“你为什么不跟我玩啊,再也不喜欢你了。” 沈云降刚提起裙摆想走过去,手臂却被身侧人按住,她疑惑的看向桃雨,见桃雨拧着眉,小声道:“那是三少爷。” 住进府里三月,桃雨早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看的一清二楚。沈云降知道她的顾虑,却只是摇摇头,执意要往那边去。 但桃雨的顾虑不是多余的。她一靠近,邬施琅便耷拉着脸,阴阳怪气道:“你还没病死呢?” 他和二兄是一胎双生,比她大两岁,自她入府便处处为难她。 沈云降没理他,向那只懒懒趴在雪地里的小金毛走去。 她认识这样的小狗,曾经她家里也养了这么一只,自她出生便陪着她,后来好不容易和她一起长大了,却不幸葬在了一场大火里。 她蹲下身,慢慢抚过它柔顺的金色毛发,金灿灿的,在晨曦下闪着暖意融融的光。 它还这样小,看着还处在幼年期,爱晒着太阳暖烘烘的睡懒觉。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中的某一幕重叠,沈云降忍不住弯了弯唇。 而小金毛好像在回应她一般,竟然摇起了毛茸茸的尾巴。 雪白的天地间,小小的一人一狗依偎在一起,和谐极了。 桃雨也在旁边笑着,余光却瞥见邬施琅愈来愈阴沉的脸色。 “凭什么对她摇尾巴啊?可恶,你给乌龙下什么迷魂药了!” 他重新拾起细杆,对小金毛晃红穗子,“乌龙过来,咱们不跟她玩。” 然小金毛只是稍稍起身看了眼红穗子,便又躺下了。 邬施琅气红了脸,撂下一句“等着”后就一溜烟不知跑去哪了。 桃雨“扑哧”笑出了声,“旁人都治不住的三少爷,竟让姑娘给治住了。” 沈云降想了想,道:“可能我比较受小狗的欢迎?” 毕竟从前她家的栗子就一直很黏她,她出了门,栗子就趴在大门口眼巴巴等她回来;她一到家,栗子就乖乖待在她身边任她差遣。 小金毛的眼眸乌黑发亮,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她揉了揉它的脑袋,身子伏低了一些,停在它耳际。 “栗子。” 碎语呢喃,极轻地飘在风中。 小金毛忽然叫了一声,脑袋在她手心乖觉的蹭了蹭。 她陡然酸了鼻子,眼眶被雨雾洇湿,安静铺在背后的乌发顺着她发抖的肩膀散落。 邬施琅却在此时赶了回来,手心里似攥着什么,跑到二人身侧,在小金毛嘴边摊开手掌。 “喏,”他拿出了自认为杀手锏的东西,期待道,“给你吃好吃的,不跟她玩。” 说罢,他还挑衅似的睨了沈云降一眼。 他手心里躺的不过是一把糙米,小金毛不爱吃,始终不理他。 他气急败坏的扔下糙米,指着沈云降喊:“你到底做什么了?有病能不能别出来晃悠啊,恶心,真恶心,没爹没妈的家伙就是少教养!” 邬施琅并不知道沈云降的真实身份。 他只知道三月前那个深秋里,将门世家沈氏一朝没落,成为人人痛打的落水狗。而武安侯夫妇去县里给流民施粥,领回来一个十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着残衣败饰,一身狼狈,眼睛却出奇的清亮。 她明明只是个苟且偷生的乞丐,言行举止却偏要装得像上京城的世家贵女一般,吃他们的,用他们的,还要让人伺候着。 当真是讨嫌的很。 邬施琅只想早日撕破她虚伪的嘴脸,让别人看看妄图飞上枝头的麻雀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说话实在难听,连桃雨都听不下去了,“三少爷还是先消消火吧。” “她怎么能和乌龙玩,她配吗?” 邬施琅气冲冲的说。 沈云降揉揉眼睛,复而起身,再看向他时,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似的。 对上她的视线,邬施琅反而结巴了:“哭……哭什么啊,搞得像我欺负你一样。” 小姑娘明明瘦得不堪风吹,脸蛋却还是 4. 不落日 [] 天空又飘起了小雪。 幸好对射箭没有什么影响。 邬施琅的射术在三兄弟里不值一提,但他觉得,起码他不会让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给比下去。 瞄准靶子时,他心里一阵紧张,只觉手腕一直轻颤着,许是昨夜在雪地里写字被冻了太久。 而一松手,短箭从耳际呼啸而过。 五环。 他有些懊恼,不过想来对付一个小姑娘是够用的,于是他去看身侧的沈云降。 沈云降神色自若,箭在弦上,却不显吃力,稳稳瞄准靶子。 难不成她还真的会? 看她这架势,邬施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碎雪纷纷,风拂开她浅色的裙摆。她微微眯眼,注意力集中在一点,松手时却不动声色地往旁侧偏移了几分。 四环。 果然不会啊,但是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倒像她平日里的样子。 邬施琅放下心,眉眼间的得意显而易见,却还故作稳重地轻咳几下,装模作样道:“这才第一个回合,一共三个回合呢!” 他嗓门大,惹得远处的邬斯衡也看了过来。 沈云降垂眸,拿出另一支箭。 第二回合,邬施琅稳定发挥,沈云降反而更差了,短箭几乎要掉出靶子之外。 桃雨觉着她已经力不从心,劝道:“姑娘不用勉强自己的。” 沈云降拿起第三支箭,摇摇头:“我没事。” 反正也只是道个歉的事。 与其丢面,她更怕被邬施琅察觉到她的真实身份。 她这样想着,第三回合便更随意了,拉开弓时也是漫不经心的。 忽然,一双手从她身子两侧穿来,隔着一层绒绒冬衣,叩住她纤细的手腕。 与此同时,将她手腕微微上抬,强势地纠正她故意放松的姿势。 沈云降被迫挺直身板,余光落在搭在她手腕处的那只手上,指节白皙又修长,手腕处的血管微微凸起,筋骨有力又漂亮。 清冷如浸过雪水的竹子般的气息,也在此时挟着碎雪自身后涌来,她屏住呼吸,心跳有些失控。 “看前面。” 他的声音落在她耳畔。 沈云降整个人被他挟制着,一分一毫都偏移不了。而邬斯衡在纠正完她的动作后,双手一点一点地卸力,直到放开她。 而在旁人看来,他还是扶着沈云降的。 “松手。” 很轻,却很有压迫感。 沈云降的意识似也被他寥寥数语所控制,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声音走。短箭疾行在风中,果不其然,正中红心。 十环,加上前面那两个回合的环数,险胜邬施琅。 邬施琅气得跳脚,恨恨道:“大兄你怎么能帮她?我不管,她这算是作弊,不算不算!要么重新比,要么让她立刻给我道歉!” “子豫。” 一道洪钟般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众人齐齐转过身去,一身着砖红色官服的男人迈着矫健的步伐徐徐走近,眉眼肃穆而庄严。 一家之主的威严不言而喻,众人皆叫人行礼,邬施琅也不敢再耍小脾气。 邬谌看着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的邬施琅,严厉道:“堂堂男儿郎,技不如人不知谦虚勤勉也就罢了,还胡搅蛮缠妄想以势压人,我就是这样教你的?” 院子里鸦雀无声,而邬施琅心有不甘,细弱蚊蝇的嘀咕声被放大:“明明是她作弊……” “明日起,你跟着你大兄和二兄一起上书院。” 邬施琅猛地抬头,如闻惊天噩耗:“阿爹……” 而邬谌没再管他,看向站在沈云降身旁的邬斯衡,道:“子凛今日去了书院,你怎么没去?” 邬斯衡道:“昨日为我们讲学的孟夫子身体不适,今日休养在家,免了这一日的学。” 邬谌颔首,道:“正好,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交代完正事,他最后看向默默无言的沈云降。 小姑娘百无聊赖地听着大人说话,弯翘的长睫低垂着,轻搅衣袖以解闷。 他凛冽的目光稍稍放柔和了些,轻声道:“云儿。” 沈云降闻声抬眼。 邬谌冲她比了个大拇指:“射得好。” 沈云降愣了愣,随即绽出笑容,白皙的脸颊上,也晕开了很有气色的红。 * 邬谌走后,邬施琅哀嚎一声,瞪了眼沈云降:“都怪你!” 沈云降没所谓地笑笑,更让他火大。 但他也只能忍气吞声,随即小心瞥了一眼邬斯衡。 是他输了,但是应该没人记得要道歉这回事了吧? 他本想浑水摸鱼,谁知一道令人胆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道歉。” 邬斯衡明显是记得的,而沈云降也没说“没事”,两人都不想给他台阶下。 邬施琅只得小声道:“对不起。” “大声点。” “对不起!” 他别开眼,不愿看那个笑意盈盈、在他眼中甚至有些沾沾自喜的小姑娘。 在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邬施琅心里憋屈的很,抬脚就要逃走。 邬斯衡却叫住他:“再说一遍。” “为什么?” 邬施琅诧异的看他。 那人不答,他被那道如芒刺背的视线狠狠压制着,低了头。 “对不起。” 至此,邬斯衡才肯放过他,往后院走去。 邬施琅委屈道:“你是不是拿住了我大兄的什么把柄?” 沈云降疑惑。 “不然怎么他尽帮着你?” “……” 要说把柄的话,可能有两个? 但她可不认为邬斯衡会被她威胁到,毕竟上一个威胁他的人,已经…… 眼前似又浮现出来那日的血腥场景,纯白的雪被烈艳的红侵染,让人不寒而栗。 沈云降摇摇头,蹲下身抱起乖乖趴在一旁的小金毛,对桃雨道:“我们走吧。” 桃雨点点头,跟上她的脚步。 邬施琅却突然喊住她,神态有些扭捏,好半晌才道:“我阿爹平日里没有这么凶的。” “怎么了?” 沈云降眼中有着清晰的茫然。 邬施琅憋红了脸,咬牙切齿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她叹了口气,“不想知道。” “……” 邬施琅吞吞吐吐:“那你总该想知道我大兄为什么会被叫过去了吧?以前只有我阿爹训话时才会去书房。” 沈云降不解地歪了歪头。 * 等邬施琅拉着她到了书房紧闭的门外,沈云降才知道他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好奇邬谌会对邬斯衡说些什么罢了。 可沈云降没有偷听墙角的习惯,硬生生被他拉来,只觉浑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