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踏雪》 1. 重生 [] “将军,援军何时能到?” 喊话的男子满身是伤,胡子都被血黏在下巴上,一只胳膊耷拉着全无生气,可另一只胳膊还是拼命地挥着刀。 他问的是个戴面具的少年。 少年身形纤瘦,力道却大,手中剑若游龙,快的看不清,所过之处,不留活口。 “应该快了,再撑一会。” 按照他的安排,援军在他陷入包围的时候就该到了,可眼下已经死伤过半,难道援军在半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 但他在前方守着,又哪里能有什么意外? 分神之间一时不察,少年胳膊上又挨了一刀。面具遮着,看不清那黑甲少年脸上表情,只是手起剑落,又杀了一个。 其实少年已经是强弩之末,他身上伤口太多了,新伤旧伤叠在一起,洇湿了衣袍,却因黑色显露不出来。 刀划破血肉的声音本该司空见惯,可是这一声在少年的耳中听得分外清晰。 “吴三哥!”少年声音凄厉,反身就往男子身上扑去。 “小心!”男子强撑着笑着拔出胸口上的箭矢,拼命把少年压在自己身下。 又是一声利器刺破血肉的声音,林韫呆呆地看着,刚才还对着她喊话对着她笑的人吐出一口血,眼皮慢慢地阖,还硬撑着调侃,“瞧,还得是哥!” “啊!”少年声音里全是绝望,她爬出来,仿佛回光返照一般拿着剑不要命地往上冲。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林韫情绪全进了剑招,可是她能感觉到,自己动作越来越滞涩,脑子也不甚清明。 终于,她用剑撑着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身材魁梧的主将这才骑着马出面,轻蔑道:“惊鸿将军,不过如此。” 少年咬着牙,眼神骤然如刀,身形快如闪电,飞身跃起,一剑直取那人首级,却在半空被拦了下来,重重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里面掺杂着破碎的内脏。 主将看着他,眼里闪烁的却不只有兴奋,还有怜悯。 大周名将之一惊鸿,今日便要默默无闻地死在此地了。 林韫用剑强撑着身体,死也不肯倒下,眼神纵然隔着面具仍是可见锐利,即使身处绝境也像居高临下。 她的声音已经像是破风箱了,每说一个字都承受着冷风灌入伤肺的巨大痛苦:“谁要害我?” 主将格达木露出一个凶狠的笑:“你们这些中原人,就喜欢自相残杀。你若是生在我大宛,肯定是一顶一的好儿郎。”最后话语间,竟带了点惜才的意思。 彻底无意识之前,她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恶狠狠地给了她一剑,泄愤一般,又单膝跪在主将面前。 *** “死丫头,还不醒,我就说养了个赔钱货……” 林韫是在妇人的骂骂咧咧中醒来的,睁开眼睛的一瞬愣了一下。 破旧的木头横梁,身下睡的草席满是灰尘,她难道被人救了? 林韫撸开袖子,却并没有看见熟悉的伤疤。手臂光滑而白皙,一点都不像她。 难道是……借尸还魂? 林韫看着自己的手,恍惚中带了点痛快。 战场上鲜血的铁锈味仿佛仍在萦绕,头部的钻心之痛也还留有余韵。 既然老天有眼,要她换了个身体活,那她定会把一切都查的清清楚楚,该报的仇一样不落,不愧对九泉之下的兄弟们。 外头天还亮着,林韫翻身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刚一出门,就见到那院子里拿着扫帚骂骂咧咧的妇人。妇人一见她出来,就拿着扫帚劈头盖脸往她身上砸,一边砸一边骂:“你个赔钱货,王公子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还装模作样地跳河,废了我多少钱才捡回来你这条烂命!” 妇人嘴快,林韫这是一醒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约莫是有人看上了原主,原主不愿嫁,于是投河自尽了,这才让她捡了个漏。 林韫平生最恨恃强凌弱,尤其是欺负女子,她最见不得,神色立刻就冷了下来。 她微垂着头,在扫帚破风而来之时看都不看徒手接住了那一击,腕间微微用力,便将那扫帚折了。 妇人一愣,登时怒气更甚,尖声叫道:“我的扫帚!” 林韫冷冷扫了一眼,把手里半截扫帚杆又掰了几截,这下是彻底不能用了。林韫看着那几截木料微微出神,若是之前,她可以直接将这些碎为齑粉。看来这身体还是有些弱。 妇人恼怒至极,什么骂人的话都从嘴里往外钻,大概都是些专门辱骂女人的。然后就见那一直垂着头的女子突然抬了头,眼神里往日的怯懦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狠绝:“住嘴,否则我不介意帮你。” 她说这句话时,身上带着一往无前的狠劲和冰冷的杀气,无论哪一样,都不是那样一个普通农妇能招架得住的。 妇人莫名有些腿软,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半截扫帚落在地上,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那眼神太可怕了,看她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林韫揉了揉手腕,眼神里尽是漠然:“具体说说怎么回事。” 妇人吃了瘪,现下老实了点,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你不记得了?” “嗯。” 迫于林韫的武力,妇人不得已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她所在的地方是安阳县中的一个小村子,名叫林家庄,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林韫,与她同名同姓。 月余前,原主去县上采买,因容貌出众被王员外家的公子瞧上,硬要抬她回去做妾。原主也是个烈性子,眼见反抗无果便跳了河。 林韫见惯了市井之间的事,哪会连这点把戏都看不穿?她冷着声音问:“王公子许诺不少吧?” 妇人突然有些心虚,不过想着她救了这女子,本来那就是她应得的报酬,于是越发理直气壮起来,腰杆也挺得直了些:“你嫁过去,肯定锦衣玉食,也不算亏待了你。” 见林韫没说话,妇人以为她动了心,连忙滔滔不绝地把那王公子夸了一顿,可她嘴都说干了也没见对方给她一个回应。 “赔……丫头,我怎么会害你呢?”妇人想起那道如刀的眼神,到底把那句骂人的话咽了回去,却见那个倚着门框的人已经没了踪影。 她说的那么多话,全喂了空气!妇人满脸忿忿,心疼地捡起扫帚,确认林韫不在周围后,又低声地骂开了。 林韫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院子,她占了这姑娘的身体,去做她自己的事情之前,总要报答点什么。 此时她站在溪水边上,洗干净了脸,却被溪水中的倒影惊了一下。 这具躯壳,与她前世生的八分相似。 破风声响,林韫身体微微一侧,便躲了过去,就见那偷袭不成的小贼自己没刹住车,扑通一声掉进了溪 2. 安阳县 [] 屋内灯火通明,一主一仆一坐一立,正在讨论些什么。 与此同时,一个黑衣人趴在屋顶上,小心翼翼地挪开了一块瓦。 那黑衣人正是林韫。 她几日前夜探王府,按照小孩子的描述把他阿姐救了出来,如今已经送回家中了。 只是那日她心急,有些不小心地打断了那王公子的好事,又不小心打了他一顿,不小心地导致其患上了隐疾。 如今她这个“歹人”正在被全县通缉着。 好巧不巧,林韫狼狈躲藏的时候,前世她最瞧不上的那个武将,与惊鸿将军齐名的武安将军,也就是谢珩,大摇大摆地来了县城,被奉为座上宾。 两厢对比,导致林韫颇为不满。 不过,这种不满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她从那姑娘口里得知,这王公子强抢来的姑娘不少,原先都住在府上,可林韫再探府时,并未发现,恐怕是被藏起来了。 而且,那些姑娘有些来自千里之外,至于王公子是怎么得到的,她便不知了。 林韫趴在这里做这个梁上君子,也的确是抱了侥幸心理,试探能不能得到些什么消息,好让她救人。 可是在屋顶上趴得身体都僵了,也只模模糊糊听到了“孙靖”“周立”“李文杰”这么几个名字。 孙靖是户部尚书,之前给她拨过军粮,至于另外两个,她完全没有印象。 难道,这县令竟然与他有关? 可小小一介县令,怎么能攀得上京官? 林韫隐隐抓到了什么,却总有东西阻碍着,让她想不明白。 但至少,这县里定是牵扯了些买卖人口的勾当。 完好无损把人救出来的最好办法,就是让王公子主动放人。 她现在势微了,威胁不得人,即便她能挟持得了王公子,也不能保证那些姑娘全身而退,不再被找麻烦。 如此看来,能解决这件事的只有谢珩。 她救出来的那姑娘浑身是伤,怕是再晚来一刻,就要没了性命。 那其他那些本地甚至没有亲属的姑娘呢?林韫不敢想她们如今是什么处境。 只能借助于谢珩了。 同为武将,林韫即便不待见他,也信这人绝对不是蝇营狗苟之辈。 林韫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既然决定了相信谢珩,当即干脆利落地翻身落到地上,抬手敲了敲门。 “主子?”男人用眼神请示谢珩。 后者勾唇笑了笑,早有预料一般,道:“开吧。” 林韫进了屋子,随意地拱手当做见礼,简直不像是见了将军,然后便直奔主题。 “谢将军,敢问您可是为了此地拐卖人口一事而来?” 有求于人,林韫语气放的客客气气。 谢珩一双桃花眼在烛火下显得温柔多情,说出来的话却冰冷:“说话要讲证据。” “实不相瞒,我就是全县通缉犯,最近刚被通缉的那个。”林韫气定神闲,语气里带了些有恃无恐。 她已经跟了谢珩两三日了,她白天找那些姑娘可能的位置,晚上跟着谢珩到处溜,完全确定他跟县令并没有什么私交,甚至还有几分厌恶。 即便不掺和这事,谢珩也不会把她交出去,只会放她自生自灭。 “你!”顾柏剑出鞘半寸,又被谢珩摁了回去。 “阁下如此嚣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又怎么敢来说这番话。” 谢珩说这些时,语气里带着无形的压迫和怀疑,再加上他并未刻意收敛自己身上的铁血杀气,若是寻常人听了,怕是膝盖都软了。 可惜林韫不是寻常人。 她跟谢珩齐名,纵横沙场多年,身上磨炼出来的气场跟他不相上下。 即便现在苦于身份,不能随便暴露,也不至于被他这话吓倒。 林韫先唾骂自己两句,又满面笑容地违心道:“在下听说武安将军智勇双全,平易近人,不得已来请将军帮忙,救出那些姑娘。” 顾柏在听到“平易近人”一词时,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她笑的太假,谢珩都忍不住尴尬了一下,然后回她:“还是那句话,说话要讲证据。” “实不相瞒,在下几日前受人所托,在府里救出一个姑娘,正巧扰了王公子好事,那姑娘告诉我说,这里其他被掳来的姑娘来自各地,甚至有千里之外的。她们有的是被打晕了,睁开眼便到了王府,也有的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送来或者被卖来的。” 林韫正了神色,说的声情并茂,谢珩却一言不发。 “将军?” 林韫见对方无甚反应,问道。 谢珩抬了眼,心里闪过异样,面上却不动声色。 “实不相瞒,在下已经找到了些线索,若将军需要,愿双手奉上。” “那请吧。” 林韫毫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心里把谢珩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人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明显是知道这事,也没打算坐视不理的,却偏偏不松口。 可这样一个小县城,如何劳动得了他来了? 还是他有其他事情要做,做着做着却发现与这事有牵连? 林韫前世对他了解不多,原本对他很是欣赏,但这人后来参与了党派之争,那份欣赏便也淡漠成了厌恶,就有了两人不和的消息。 可不管之前如何,他至少没有对这些姑娘坐视不管。 一码归一码,林韫仔仔细细地把这几日的发现都告诉了谢珩,还有她从街头巷尾探听来的一些消息,也拣着些有用的说了。 说完之后,谢珩点了点头,道:“多谢了,你可以走了。” 林韫:? “还有什么事吗?” 林韫决定发挥自己的赖皮精神。 “将军,我告诉了你这些消息,是不是证明我们两人在这件事上达成合作了?” 谢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 直截了当,冷酷无情。 林韫被噎了一下,问:“那我能不能跟你们一块去救人?” “不行。” 林韫锲而不舍:“我近日探听来的事都告诉你,这样呢?” 谢珩揉了揉眉心:“省省吧。” 顾柏在旁边嘟囔:“带着你还不够麻烦的。” 林韫权当没听见,继续努力:“我很厉害的,保管拖不了后腿。” 见谢珩要逐客,林韫咬牙加码:“我刚才在屋顶上听见你们说话了!” 这一句终于让谢珩动了眼神,他声音里杀气凛然:“是吗?” 林韫松了口气,假装看不到他眼里凛冽的杀气,兢兢业业地装傻:“虽然听不清什么,但是至少说明我功夫很好,拖不了后腿。” “将军,那些姑娘被 3. 地牢 [] “干嘛的?” 顾柏身高八尺,语气古井无波,瞧着有几分吓人。 小姑娘看着也就七八岁,手里端着饭,怯生生地看他,眼里包着泪,想哭又不敢哭。 林韫狠狠瞪了一眼顾柏,心道就不该让他问,用肩膀把人创到一边,自己蹲在地下摸半天找出一块糖放在小孩子手里,温和道:“小妹妹,要去给谁送饭啊?” 顾柏揉了揉自己胳膊,疼的要命。 林韫身高不够,肩膀只能撞到他胳膊,一下给他撞得不轻。 按道理来说,他也是跟着谢珩一路杀上来的,很少有人能伤的了他,何况林韫动手他根本没察觉到。 那力道,角度和速度,一看便是个练家子。 小孩子拿了糖,又被林韫温柔地擦去了眼泪,迟疑地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林韫定睛一看,舌头竟然被齐根拔掉了! 混账。 林韫拳头攥得死紧,却怕吓到孩子,摸摸她头,仍是温和道:“那带姐姐过去好不好?” 小姑娘捏着糖,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点点头,转身就走,林韫用眼神示意顾柏跟上去,后者不情不愿地瞟了她一眼。 寒风凛冽,小姑娘穿的却单薄,林韫把衣服披在她身上,自己冻得指尖脸颊都通红,身体还微微打颤。 顾柏看不下去了,说:“喏,衣服接着。” 林韫半点不客气:“谢了。” 路上的时候,林韫悄悄告诉顾柏小姑娘的情况,后者满脸愤懑,拳头比林韫攥得还紧,险些要把自己最后一件里衣也脱给小孩,被林韫拦了。 小姑娘走到一处草垛旁边,小手拨开乱草,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入口。 那入口看着很小,只有身材纤细的少年或者女人能通过,像他们这种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想也不用想。 “你在外面守着,我先进去看看。”林韫没有任何迟疑,转头对着顾柏。 “可……” 林韫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里有几分不耐烦:“有没有匕首一类的东西?” 顾柏掏出一把匕首,林韫在手里掂了掂,又拔出来看了看。 通体银白,削铁如泥,是个好匕首。 “劳烦在外面放风。” 见顾柏面色不豫,林韫识趣地补充了一句:“我只进去看看情况,不行动。” 说完,也不管顾柏是什么表情了,跟着小姑娘就跳下了那个地道。 地道里面倒是不算狭窄,可也是好不到哪去,阴森森犹如地牢一般。 仔细看一番,发现里面有很多铁笼,每个笼子里都关着人。 是那些姑娘。 林韫的到来让那些姑娘都瑟缩起来,呜呜咽咽地抽泣,却不敢哭的太大声,生怕被注意到了似的。 林韫在心里叹了口气,仔细地看了下那些笼子,空间不算特别拥挤,人可以在其中站立,每个笼子上都有一个巨大的锁,禁锢得紧紧的。 在这方空间里转了一圈,确认除了这些姑娘之外没有其他人,林韫才放下了手里的匕首,朗声道:“诸位,我是武安将军谢珩的手下,这次就是来救大家的。” 听了这话,姑娘们的抽泣声听了一瞬,有人低着声音说:“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之前也有人说,要救她们,结果只是王公子给她们的忠诚度考验,在那场考验里,活下来的人所剩无几。 林韫并不知道此事,当下也不便自证,只是温声:“只望诸位在王公子到来时不要提及我来过,也莫要寻短见,很快便能获救了。” 说完,腿蹬墙壁,竟是没借助梯子,直接飞身出了地道。 “怎么样?”见她出来,顾柏立刻问。 林韫有些庆幸又满怀愤怒:“下面关了很多,但她们不敢信任我,不确定其他地方还有没有。” *** “谢将军,快请坐快请坐,来人,上碧螺春!” 温县令笑的满脸是褶子,躬身哈腰地请谢珩上座。 一身紫袍的男人端坐于上座,白狐裘显出高贵,握着茶杯的手筋骨匀称,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盯得县令浑身冒冷汗。 温县令近日属实不好过。 先是来了谢珩这尊大佛,再是自己外甥被一个贼人弄得患了隐疾,通缉令下了四五日都没消息,还有之前那个事…… 谢珩一口一口喝着茶,却不说话,弄得温县令心有戚戚。 好半晌,才鼓起勇气开口:“敢问谢将军今日大驾寒舍,所为何事?” 谢珩抬起那双眼,微微勾唇,却尽显讽刺:“安阳县在温县令治理下很是富庶啊。” 温县令被这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只能陪笑:“不敢当,不敢当。” 结果那人下一句就差点没让他跪下:“本将军都鲜少能喝到这样好的茶叶。” 温县令冷汗直冒,他做了亏心事,自然是怕死了鬼敲门。 虽然谢珩不是鬼,但鬼都不一定有他可怕。 温县令抹着汗,憋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谢珩倒也没有步步紧逼,又像是对碧螺春极感兴趣似的,多吩咐人上了一壶,在座上喝的欢。 他身上浸淫沙场多年的杀气和铁血之气很重,若是不刻意收敛,总能让人感受到肃杀的铁甲硝烟味,根本不是小小文官能扛得住的。 “将军……”温县令嗫喏了一下,又唤来下人,低声吩咐了两句。 过了没多大会,一个美人便被带了上来,细腰袅袅,婀娜多姿,温县令看得心疼,别过脸去笑的勉强。 美人婷婷坐到谢珩身边,素手添茶,曼妙的身体几乎要贴上去,后者却腰背挺直,一动也没动。 在美人即将贴到他身上的那一刹那,谢珩开了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安阳县的姑娘,都是如此貌美吗?” 温县令正沉浸在送出美人和被谢珩威压的双重痛苦中,闻言下意识道:“这哪里是县里的,这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此话一出,冷汗簌簌而落。 朝廷有令,买卖非奴籍人口,乃是重罪。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都在发颤,谢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长身玉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将军很想听听,温大人的心里话。” 姑娘已经识趣地退了下去,温县令瘫在地上,全身发颤。 他抬起头,对上谢珩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吞了吞口水,孤注一掷道:“将军想知道什么?” *** 那厢林韫已经回了王府,嘀嘀咕咕地要去把事情告诉谢珩,好多找些人去救,却被顾柏拦住了。 “不想死就别去。”顾柏冷漠道。 这人真是讨厌,不愧是谢珩的下属,两人半斤八两。 谢珩要他来跟她一块去找关人的地方,不会就是为了不让她在关键时候打扰他吧? 这样一来,林韫更加好奇了。 她直觉谢珩不会无缘无故来一个小县城,说不好与朝廷有关,而她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尽可能多的了解朝中局势和党派,方便她后续调查。 可惜她上辈子满脑子都是驱逐外敌,竟然连朝中党派都鲜少搭理,只了解了几个明面上的关键人物,其他知之甚少。 林韫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顾大哥,奔波许久,喝杯茶歇歇脚吧。”林韫笑眯眯地借花献佛,用谢珩房里的茶叶煮了壶茶水给顾柏倒上,动作自然的像是在自己家里。 顾柏:“这是主子的东西。” 林韫挑了挑眉:“顾大哥说笑了,这是县令的东西,我们是县令的座上宾,也就是我们的东西。” 我们?这人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在被通缉? 顾柏无语良久,但实在口渴,接过茶来一饮而尽。 林韫笑眯眯地跟他对着喝了好几杯,顾柏最开始的提防渐渐消了。 喝完最后一杯,林韫躬身下去捂住了肚子,顾柏关怀道:“怎么了? 4. 救人 [] “温县令,您外甥有个地牢,您知道不知道?”林韫笑眯眯弯下身,直视着在地上软的不能再软的温县令。 谢珩这人不知道抽的哪门子疯,刚才还杀气凛然,突然又消了下去,像是一种无声的妥协。 但眼下林韫管不了那么多,方才的一肚子火正愁没地方发,而且又听了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这会正需要找一个宣泄口。 温县令面如死灰,颤颤巍巍地指着她:“你……你是……” 林韫满脸温和:“说来也不巧,在下不才,先是得了王公子青眼,又是被全县通缉,然后又不小心发现了您外甥的私人地牢,若非托了您的福,小女子难以过得如此精彩啊。” 温县令显然以为林韫是谢珩的手下了,听见自己的混账外甥竟然不知死活地对谢珩的人下手,拼命地朝着谢珩磕头,满口求饶冒犯。 林韫声音寒凉:“冲着谢将军告什么饶,你欠的人在地牢里,该赎的罪,也在那里。” “谢将军明辨!那些事情都是我外甥做的啊!我……我只买了一个清漪,其余的也无能为力啊!”温县令一边说着,一边颤抖着胡子去攀谢珩的靴子,嘴里还念着,“而且,而且清漪我也是好吃好喝地供着,也没有……没有那般……” 被吓得狠了,连“下官”都忘了说,满口的“我”字。 就是这样的人,享受着如此优渥的生活,而那些在边关铁寒中挣扎的战士,却在饥寒交迫和内忧外患中死去,连个墓碑都不会有。 林韫眼底闪过一抹厉色,若是这人真的与截断军粮有关,那至少在她挖出有用信息前,不能死。 可她该如何从谢珩手底下抢人呢? “既然找到了地方,那就先去救人吧。”谢珩声音冷冷沉沉,听不出喜怒,迈步便向门口走。 “等等。”林韫出声阻拦,“要让王公子答应放人,而且要给这些姑娘补偿,否则她们日后生活难以得到保障。” 温县令急忙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殷勤道:“这些事怎么能劳烦将军和这位姑娘,下官保管料理得妥妥当当。” 林韫正愁无法从谢珩手底下捞人,这就来了个绝妙的机会。 “将军?”林韫回头请示谢珩。 谢珩微微颔首,算是允了。林韫对着温县令抬了抬下巴,后者满脸谄媚地跟了上来。 面对王公子,温县令一改先前的窝囊作风,一脚踹开了外甥的门,口里骂着:“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子冒犯将军的人?赶快老老实实地把人放了!” 那王公子正卧病在床,脾气极坏地摔了药碗,溅出的药汁正巧糊在一脚跨进门的温县令保养得当的胡须上,后者登时大怒。 看清了来人,王公子也不害怕,只是大声地哭诉,声音里全是阴毒:“舅舅,那贼人什么时候能抓到啊?我的后半生都被她毁了!若我能抓住她,定要剥皮抽筋,以泄我心头之恨!” “住嘴!赶紧把人都放了,再一人给一笔安置费,以后不能再去找人麻烦了!”温县令呵斥道。 王公子纵欲过度的脸皮肉耷拉,闻言满脸不可置信:“舅舅!你疯了吗!那些女人花了我多少银子你是知道的!而且那不也有你……” 话音未落,已经被温县令一巴掌扇得噤了声,头撞到了床上。 等他再抬起头,就看见床边一张曾经让他求之不得后来又恨之入骨的脸。 顾不得当众被扇巴掌的丢人和疼痛,王公子双目大睁,发疯一般扑打着林韫,嘴里还叫骂着:“臭女人!不识抬举!舅舅!她就是那贼人!!快把她抓起来!” 王公子实在是不足为惧,林韫稍微分了点神躲躲,便一点都没被打到,反倒是那王公子,情绪太过于激动,动作幅度又太大,一下从床上栽了下来,脸朝地摔了个狗啃泥。 林韫随便闪躲,空隙里还要笑意盈盈地看向温县令,声音不紧不慢:“看来令甥对在下不满诸多呢。” 温县令冷汗直冒,连声不敢,还要压着怒气呵斥自己不成器的外甥:“这是谢将军的人,不得无礼!” 王公子却在地上大声哭号了起来,门口的顾柏都听得直皱眉。 “舅舅!你就看着这贼人如此欺负你的外甥吗?” 温县令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见谢珩神色不明,点头哈腰地谄媚道:“外甥不懂事,让将军见笑了。” 事实证明,王公子的哭号还是有点用处,比如哭来了他母亲。 王母看起来年过五十,保养得当,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把儿子的头摁进怀里,颤声安抚:“别怕啊儿子,娘来了。” 然后就着那个跪坐在地上的姿势,对着温县令怒目而视:“你怎能纵着外人如此欺负浩儿!他还小,什么都不懂,纵使犯了什么错,也轮不到其他人来说!” 顾柏看着这抽象的一家人,脸都木了,轻声说:“难怪了。” 温县令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姐姐要护着,将军也不能得罪,更何况他还为那件事找了他。 谢珩在一边抱着胳膊冷眼看,一副不欲加入的高冷样,林韫已经急了,人家姑娘都不知道被关了多久,这里还在上演家庭情深的戏份。 能讲道理绝不动手,讲不通道理就只能往死里打了。 林韫握了拳头,一把把巨婴王公子从他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拽了出来,一拳锤青了他的眼。 王母尖叫着来拦,却被顾柏用剑挡住了。 王公子见林韫当着舅舅母亲的面都敢如此嚣张,终于不再一口一个“贼人”,也停止了哭号,颤声:“你要干什么?” 林韫就笑了,手指轻轻抚过他喉咙,王公子都怕她下一秒直接掐死他:“干什么?你舅舅刚才没说吗?” 那边温县令也已经简明地跟王母说明了情况,那妇人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期期艾艾地要去求谢珩,又被对方冻得不敢靠近。 顾柏刚一撤了剑,王母就立马跑了过去,道:“儿啊,就照你舅舅说的做,听话。” 这次王公子哪还敢不从,忙不迭地应是,林韫笑眯眯拍了拍他头:“真乖。”然后火速出拳,给他另一个眼又盖上了一块淤青。 “你……”王公子想要发火,但忆起对方身份,还是没敢骂出来。 林韫本人就没有这个顾虑,比起那些姑娘满身的伤,她没把他也抽成那样已经是善良至极了。 “闭嘴,两边不对称,本姑娘看着不舒服。”林韫揉了揉手腕,还颇为怜惜地吹了吹自己的铁拳,“辛苦我了。” 几人敢怒不敢 5. 新生 [] 姑娘们选择了距离安阳县几十里以外的桃花镇,走之前每人都偷偷给林韫塞了些小玩意,有很多是她们亲手做的,香囊,手帕等。 林韫远远目送着她们上了谢珩为她们找好的马车,眼里不由得涌上笑意和感慨。 那个找她帮忙的小男孩送了她几颗糖,他阿姐被救回之后就变了个人,一改先前的懦弱,竟然选择拜别父母跟随那些姑娘一同去了桃花镇。 “我想,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不被人欺辱吧。”她摸着弟弟的头,笑。 寒风凛冽,林韫睫毛上都挂了霜,了却了这桩事,她也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为什么不过去?” 低低沉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林韫猛然回头,却见谢珩立在身后,披着黑色大氅,领口围着一圈狐狸毛。 “你呢,为什么帮她们?”林韫不答,反问道。 两人之间重归于静寂,林韫也不追问,淡笑了一下,擦着他的衣袍走了过去。 闻到了一阵松木香。 *** 安阳县地牢。 托温县令的通缉令的福,几乎全城的官兵都认识了林韫,自然,后来她是谢珩的得力手下一事,也在城里传的沸沸扬扬。 “兄弟,行个……”林韫话音未落,守门的官兵就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着实把林韫惊了一下。 官兵一边行礼,一边低声道:“林姑娘,还劳烦您在谢将军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林韫胡乱地应了,心里暗自好笑,还有点不服。 她现在倒是借了谢珩的光了。 不过他们既然这么认为了,将错就错便怨不得她。 林韫在官兵的指引下顺利地到了一处牢狱前,也不知道温县令在任时是有多荒谬,官兵们竟然给了他一间最破的牢房,里面草席都漏风得不像样,如今正着单薄的牢服瑟瑟发抖。 官兵打开门,林韫低声吩咐了句什么,那官兵便退了出去。 林韫蹲下身来,轻声地对着因狱门打开声响而瑟瑟发抖的温县令说:“起来,问你点事。” 温县令蜷缩成一团,连声大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 话都没喊完,就被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抵住了喉咙,上方蹲着的女子声音依旧温和:“别乱叫,把嗓子喊破了可不好。” 一语双关,温县令霎时冷汗涔涔。 “你……你要问什么?”温县令把声音压低,道。 匕首动了动,擦过他的喉咙,抵在大动脉上。 那恶魔般的女子声音里骤然带了狠厉:“谁让你截断惊鸿将军的粮草的?” 温县令全身都在抖,咬着牙:“我没有截断惊鸿将军的粮草。” “那李文杰为什么会找上你?你对他有什么用处?” 寒风把汗水冷冷地黏在身上,温县令一遍遍地重复着:“我没有。” 匕首骤然挪开了,温县令立刻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女魔头当然不会让他好过,手里把玩着削铁如泥的匕首,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刚消下去的汗又开始往外冒了。 女子看了看牢狱外面的天,满脸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温县令,为官多年,怎么还是不懂呢?” 温县令听见她说话就能记起匕首抵在喉咙上的触感,艰难道:“姑娘何意?” “谢将军本不打算杀你的,可你那么不识趣……”林韫满脸遗憾。 温县令满脸的灰败自听见“不打算杀你”这句时猛然一亮,然后又很快地黯淡下来。 林韫没有错过他脸上的变化,大概猜到他隐瞒的人必定位高权重,至少比谢珩要势大,于是他才又灰败下来,因为谢珩护不住他。 可是有理由这样做的又有谁呢? 朝内党派之争激烈,四皇子与太子皆是野心勃勃,她前世受到过两人明里暗里的邀请,却一个都没有答应。 她之所以能成为这么一个香饽饽,主要原因还在皇帝。 朝中老将军老的老,病的病,都不能再横刀立马,为国出征,年轻将领大多太过年少,担不得大担子,于是挑来挑去,少年将才,竟然只剩下了她和谢珩。 但兵权向来是每个朝廷的敏感话题,谢珩家里几代官宦,父亲作为太子太傅,理所当然地成了太子党人。 老皇帝不想让他的儿子们争起来,于是总是有意无意地打压谢珩,他手里的兵权一再缩减,不过老皇帝也不敢削减太过,免得无力应对外敌。 算来算去,最得皇帝倚仗的,成了林韫。 这全得归功于她草根出身,即便后面找到了家人,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商贾。 林韫手里握着北疆大军的虎符,若是哪一派得了她的支持,夺嫡之争的胜负就可见分晓了。 她不是没想过自己会被除掉,只是没想过以那种方式,要断送掉那么多人命。 朝内官员未站队的不多,站了队的都有可能害她。 林韫一阵头痛。 “觉得谢将军护不住你?”林韫明知故问。 温县令压根不敢答话。 林韫怕再拖下去会被谢珩发觉,只能退而求其次:“这个问题答上来了,我救你家人。” 温县令苦笑:“那也得我能答上来才行。” “李文杰给你的姑娘,都是从哪搜罗来的?” *** “主子,今日林姑娘去了地牢,问了惊鸿将军的事。”顾柏一五一十地交代。 谢珩提前跟狱卒打了招呼,又给了旁边牢房里的犯人一些好处,要他们在林韫来时把她的言行记下来。 男人握着 6. 青云卫 [] “什么?青云卫?!” 顾柏惊得勒了马,满脸写着不服。 “不是,主子,凭什么!”顾柏大声问,丝毫没有主仆之间的那种拘束。 他当年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过重重考核进了青云卫,凭什么林韫直接就进了? 一开始林韫还以为顾柏是个不苟言笑铁面无私的近卫,没想到全是演的。 谢珩揉了揉眉心:“什么凭什么?”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顾柏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委屈,然后转头狠狠剜了笑意盈盈的林韫一眼,嘟哝道:“笑笑笑,笑什么笑。” 林韫骑马动作全是娴熟随意,马尾高高扬在身后,闻言回道:“进青云卫了呗,怎么能不高兴?”说完挑挑眉,看向谢珩,“你说是不是,谢将军。” 谢珩握着缰绳的手顿了一下,音调没有什么起伏:“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 “那是自然。” 寒风吹动残枝败叶,飘飘悠悠地落在林韫脸上,她纤白却有力的手指夹着那片枯叶,意味不明地问:“谢将军,你们青云卫怎么样才能升职?” 话音刚落,两边的山上冲下来两队人马,皆是黑色劲装,手里握着剑,隐匿在枯树丛之间的弓箭手蓄势待发。 手里剑已经出鞘,林韫用力一蹬马背,一剑下去削了两个人,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她懒得擦,一边挥剑一边还有心情问:“护主有功算不算?” 女子瓷白的脸颊上沾着血,手里舞着剑,像是冬日里在雪地中傲然绽放的红梅,有着高傲坚韧的美感。 “先顾好你自己吧。”谢珩说话间,一剑劈开了一个朝着林韫飞过来的箭矢。 顾柏纵使刚才满口调笑,这一会认真起来,实力也不容小觑。毕竟是跟着谢珩一路杀上来的人,他剑的走势刚猛,力量又大,用的完全是一种不要命的打法,跟他对打,心理上首先就令人犯怵。 箭矢飞的太密集,一边要躲避飞箭一边又要应付实力不俗的打手,饶是林韫谢珩这样的身手,也免不了受了些伤。 “这样不行。”林韫沉声。 虽然只论单打独斗,在场的没有一个能是她和谢珩的对手,可这样的车轮消耗…… 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 林韫看着陡峭的岩壁,背靠着谢珩暂时得了片刻空余,飞快地从箭矢飞来的方向上大概判断出弓箭手的位置,低声道:“谢将军,冒犯一下,我上去解决那几个弓箭手。” 危急时刻哪里还顾得上冒犯与否,不消她多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运起轻功,林韫足尖点在谢珩肩膀上,再借了一段力,身姿如飞鸿,直冲向弓箭手藏身的地方,干脆利落地取了那人首级。 如法炮制,林韫又解决了剩下的几个弓箭手,下面战局明显轻松下来,林韫落地,正好赶上收下最后一个人头。 “哎,你干什么?杀了他我们回去怎么审问?”顾柏急道。 林韫收剑回鞘,翻身上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她抬了抬下巴:“都是死士,嘴里藏了毒,留着也没用。” 看着谢珩,又补了一句:“倒不如问问谢将军。” 谢珩哪能不知道她在暗示什么,不过林韫倒也没打算瞒着,除了自己的身份之外,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局势的了解,甚至连目的都不加隐瞒。谢珩思虑多,只有这样不加掩饰,才是隐瞒的最佳方法。让谢珩始终看不透她,只能知道她的能力,反而是在他手下最安全的办法。 只是今天这场战斗,与其说是刺杀,不如说是警告,来人根本就没想掩藏自己身份,否则尽可以扮作山匪。 死士有多贵林韫是知道的,可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能花费那么大的代价只为了一个警告呢?能随便牺牲那么多死士的人,又是何等的财力雄厚、位高权重? 那人究竟想警告谢珩什么呢,是温县令,亦或是…… “别愣着了,找个地方歇歇脚。”谢珩瞟到了两人身上的血迹,转身勒马,跳过了林韫的问题。 *** 到了一家客栈,三人分别开了房间,各自拿了伤药回屋。 林韫肩胛处有一处箭伤,打着的时候嫌弃碍事,便把外头的箭身斩断了,现下要拔出来倒是不好操作了。 外头传来敲门声和门开的声音,大概是顾柏去了谢珩的房间,两人互相上药去了。 刚才打架的时候顾不上疼,这会闲下来,疼痛便涌了上来。 屋里有一面铜镜,林韫侧身照着自己的伤处,另一只胳膊拿起剑来在火尖上仔仔细细地燎了一遍,反手把剑刺进了肩上的伤处,剑尖缓缓动作着,切割皮肉的声响令人牙酸,林韫却连顿都不顿一下,剜出一个沾着血肉的箭矢。 冷汗早就布满额头,林韫嘴唇苍白,猛地松下来,大口喘着气,手里的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呼。” 林韫长呼出一口气,用另一只完好却颤抖的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自己拿了伤药,凭着感觉往背后撒。 这样肯定是撒不均匀,不过聊胜于无,总归是死不了。 门板微微颤动,林韫在敲门声中听见顾柏的声音:“林姑娘,出什么事了吗?要不要我进去看看?” “不必了,一时失手打破了一个杯盏而已。” “喔。”顾柏摸了摸脑袋,有些将信将疑,“主子,属下觉得像是剑落在地上了啊。” 谢珩默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给她放门口。” 顾柏接过来,冲着门里喊:“林姑娘,药放门口了,一会儿下来吃饭啊。”然后又小声咕哝,“为什么不自己给人家送啊……” “好,多谢。” 谢珩耳力过人,明明已经下了一层楼了,还是把顾柏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问太多了,下来点菜。” 撒药差了准头,用药量比起平时上药多了许多,多亏了顾柏又多送来的那瓶药,林韫才把身上的伤口都包过来了个遍。 饭桌上,林韫看着熟悉的菜式,微微怔愣了一下。 顾柏已经开吃了,嘴里塞的满满当当,眼睛紧盯着桌上的猪肘子,含糊不清地夸赞:“这边的菜就是好吃。” “怎么不吃?怕我下毒?”谢珩懒洋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顾柏头都扭过去了才发现说的不是他,又颇有几分忿忿不平地把头转了回去,可怜的猪肘子承载了他所有的不满。 林 7. 似是故人 [] 边关苦寒,风强劲又携着寒凉,刮在人脸上如刀子般钝痛。 可这样的苦寒并不会让林韫痛苦,反而是十分怀念。 一到军营,林韫便领到了青云卫惯例的骑服,棉花塞的实,针脚也细密,比她当年领到的军服不知道暖和了几倍。 有点背景真好。林韫忍不住想,至少手下也不至于吃不必要的苦。 “林姐。”顾柏看见她,颇有些不情愿地招手,“主……谢将军他给你安排了房间,跟我来。” 谢珩知道林韫是姑娘,倒也不为难她,单独给她安排了一个房间,免去了许多尴尬。 可林韫此次是以女儿身从军,并未作男子打扮,再加上她生的好看,是以刚入营就受到了很多打量。 “女的……将军怎么带了个女的回来?”麻子脸侧着身问旁边的秃头。 秃头不耐烦地吐了个瓜子皮:“那女的还穿的青云卫的衣服。” 鹰钩鼻满脸八卦:“不会是……”话没说完,露出了标准的意味深长的笑,只是那眼神里含着明晃晃的鄙夷。 “呸,胆小鬼,话都不敢说完。”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走了过来,手里的大刀狠狠往地上一掷,“废物将军和只会勾搭人的女人,绝配。” “王副将,消消气,消消气!”麻子脸赶紧跑过去,满脸堆笑。 大汉喘着粗气坐在地上,手上青筋毕露,闻言大怒:“消你妈的气消!惊鸿将军尸骨未寒,这谢珩就急着过来要掌我北疆兵权,竟然还让个女的进了青云卫,真是个荒唐的黄口小儿,就这路货色,根本不配接惊鸿将军的位置!” 谢珩好歹也是年少成名,并不比惊鸿将军的名头弱,可在这人眼里,却仿佛连惊鸿将军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大胆!竟然敢妄议将军!”顾柏正巧路过,哪里能忍,手已经握上了剑柄。 大汉站起身,见是谢珩身边亲信,目光落在他握剑的手上,不屑地从鼻孔里呼出两行白汽:“怎么?不服?” “你!”顾柏剑都拔出一半了,又被林韫摁了回去。 顾柏立刻回头看着林韫,怒得几乎要冒火:“你怎么……” 话音未落,林韫已经开了口。 “军中禁止私斗,这位将军,你想违抗军令吗?” 大汉遇上她的眼神,陡然一惊,下意识就要抱拳赔罪,又在手举起的前一刻收了回来,语气仍旧跋扈:“你就是谢珩带回来的那个女人?” “你怎么敢对将军直呼其名!”顾柏厉喝。 大汉轻蔑地笑笑:“直呼其名都是给他脸了。” 眼看两边剑拔弩张地就要打起来,麻子脸连忙过来打圆场:“两位将军消消气,不值当,不值当啊。” 大汉冷哼一声,又把矛头转向了林韫:“一个女的,来这里丢什么人!” 林韫心道这人真是越来越乖张了,此前就是只敬重自己,现在自己“死了”,便成了这样。 大汉本名王忠,是林韫之前极其得力的手下,能托付后背的同伴,兵败之时,他带了一队人马守在青阳城,做保护平民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如今时过境迁,境遇不同,便不能总顾及着之前的情义了。 况且他言语之间字字句句都是无由头的侮辱。 对付乖张之人,就该用些乖张之法。 她知道自己以女儿身入军营,难免遭受质疑,但她也知道,战场之上,军营之中,实力才是唯一的硬道理。 平心而论,她感激王忠念着她,可现在她不再是惊鸿将军,而是林韫,她要证明自己,扎稳根基,才能为她的弟兄们,他们的弟兄们报仇。 “王将军说笑了。”林韫面色不卑不亢,眼神里却难掩锐利,“丢人之事从何而来?” 不等王忠开口,林韫又接着道:“同样是为朝廷效力,为百姓维和,我是丢人,王将军又是什么呢?辱骂质疑主将,动摇军心,这就是王将军的体面吗?” 她一番话不留任何情面,字字句句都是锐利,可王忠总能在她的话语和眼神中找到熟悉感。 高傲,自信,运筹帷幄。 可是理智又告诉他,这样的感觉太过荒谬,毕竟眼前只是一个女人。 女子声音极富穿透力,被外面路过的陆川听得清楚,下意识问:“里面是何人吵嚷?” “回副将,是谢将军带回来的那女子和王副将。” 女人? 陆川神色一僵,心里没来由地涌上慌乱,当下拨开人群,后面侍从大声喊:“让一下,都让一下,陆将军来了。” 陆川的名字还是好用的,围观的人们三三两两散开让出一条路来,他站到包围圈中间,一眼就看见了一身青云卫骑装的林韫。 那一瞬间,他眼里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太像了。 他早就听闻谢珩这次带了个女子进青云卫,还是个漂亮的女人,早就在心里鄙夷了无数次荒唐无度。 可是这个人,怎么那么像她? 还有刚才说话的那语气和语调…… 不,不可能! 不可能! 他亲眼看着的,亲自动的手,怎么可能是她? 林韫早知道来人是谁,仔仔细细地把他眼里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陆川是她的师弟,跟她一同当过乞丐,练过剑招,上过战场,一起上殿领过战功,喝过同一壶酒,吃过同一盘菜,最后一剑刺进了她后心,跪倒在敌将脚下。 陆川也是前世唯一知道林韫是女儿身的人,是她最信任的伙伴。 虽然他在那场大战中出场很晚,但是可想而知,她兵败于此,他功不可没。 可他害的那些人里也有很多与他是生死之交,也曾在战后一起喝酒吃肉,把后背托付给他的伙伴。 林韫几乎是立刻想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问个明白,他的武功她很清楚,根本不可能反抗得了她。 可是她不能。 她要找到堂堂正正的证据,把那些人一个个地送进牢狱,让天下人知道他们背信弃义,舍弃同胞,背叛国家,跪在那些在村子 8. 出头 [] 自从那日林韫公然挑战王忠之后,议论声又多了很多,不过更多的是关于她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发起挑战的,倒是少了很多的桃色揣测。 “你疯了吧,王忠那个大刀特别重,砸到你身上就是骨头碎裂,救都救不过来!”顾柏在散场之后,晃着她肩膀。 林韫笑笑:“怎么?开始担心我了?” 顾柏别别扭扭地抱起手臂:“谁担心你了,废了最好。” “行。”林韫一拳砸在他肩膀,疼的顾柏龇牙咧嘴,“快带我去住处吧。” “下那么重的手……”顾柏揉着肩膀,嘟嘟囔囔地带路。 谢珩给她安排的地方在青云卫的专属营地,只不过是一个单独的帐篷,里边只住了她一个人。 林韫走进去看了看,满意道:“挺好的,替我给谢将军道个谢。” 送走了顾柏,林韫躺在床上,终于有了些真实感。 兵败,重生,跑去当了谢珩的亲兵。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出乎她的意料。 就是不知道娘亲和爹爹那边怎么样了,知道她死了一定很难过,还有弟弟妹妹,他们那么喜欢她这个大姐…… 有些事多想无益,徒增伤心,林韫不喜欢跟自己过不去。 依照目前的情况,大概是大宛人太过于猖狂,北疆急需一个强劲的将领,可她没了,能用的只剩下谢珩。 皇帝虽然不擅长教孩子,可是对百姓是实打实的关心,于是才能放下顾虑,把谢珩派来了北疆。 *** 时间过的很快,林韫白日里跟着青云卫做日常的训练,一开始教官还觉得她一定跟不上,后来慢慢发现林韫的能力比绝大多数青云卫都要强,才渐渐对她改观。 “林韫,明日便是军内大比了。”训练散场之后,张教官一边解着臂缚,一边道。 林韫笑笑,仰头喝下一大口水,双手撑在围栏上,随意道:“是啊。” 张教官本名张熙鹤,脑子里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对林韫很是欣赏。 张熙鹤见她胸有成竹,拿起水壶跟她碰了碰,温和道:“那就祝我们林韫旗开得胜。” 寒风吹起女子耳边散落的几缕发丝,她眯着眼睛在那凛冽中笑,调皮地眨了下眼,把水壶里的水尽数灌进去:“承你吉言,先干为敬!” 是夜,林韫吃完晚饭,发现屋里多了块手帕,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张熙鹤今日临时给她擦拭伤口的。 那手帕右下角有一块精致的绣花,一看便是精心制作之物。 想起他今日递帕子的犹豫,林韫去洗干净了手帕,准备趁着这会给他送过去,却不曾想,刚出门人就被堵了。 “呦,这不是张教官的帕子吗,怎么在你这,勾上了将军还不够,还要勾搭教官。” “是啊,好不要脸。”旁边的人附和道。 明日便是大比,而且她现在急着还东西,并不想跟这些人啰嗦。 “让开。”林韫冷了脸。 那些人闻言大笑了起来,满脸挂着讥讽与渴望:“别装了。既然跟谁都可以,怎么不跟了我们哥几个,你们说是吧!” 话音一落,又是一番哄笑。 在他们眼里,女人就是可以让他们随时调戏还不能反抗的对象。 可惜,林韫从来都不是个软柿子。 没得到她的回应,那几个男子恶狠狠地盯着她的脸,却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她缓缓开口:“就凭你们?” 说完,那几个男子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全都被卸了胳膊撂倒在地上,捂着伤处一片哀嚎。 这番动静不算小,引来了不少人。 由于方才那几个人都在地上倒着,唯一站着的林韫便显得格外明显。 那些人是军中有名的刺头,仗着自己跟新兵教头有几分亲眷关系,便在军中欺凌弱小,还违反军令出去抢夺过良家女子,很多士兵都对他们有所不满,只是碍于教头不敢说。 现在刺头们招惹到了林韫头上,被收拾了一通,大家非但没有不满,反而有几分痛快。 谢珩近几日听说了不少关于林韫的传言,毕竟是自己挑中的人才,有心帮忙,却无力堵住悠悠之口。 却不想今日正好撞见这么一件事。 他其实在那几人喝的醉醺醺堵在林韫门口的时候就在了,只是在暗处躲着,想瞧瞧她准备怎么办。 没想到她三下除五二,直接把这几个人的胳膊卸了,手法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这几个刺头他也有耳闻,今日正好一箭双雕,两件事都能处理干净。 谢珩缓步走过去,看见他,士兵们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站在门口把玩着手帕的女子就那样撞进了他的眼帘。 瘦了点,也黑了点,但是好像比之前更有精神了,不过还是跟之前一样,一副散漫的模样,但是认真起来手法狠的别无二致。 看见他过来,那几个刺头连忙翻身跪下,捂着自己受伤的胳膊。 “将军,这女人在军中私斗,我等都被她……”说着,还回了下头,满面沉痛,“如今大家都看到了,若是不严惩,如何以儆效尤!” 林韫半边脸隐没在阴影里,并没有开口申辩,而是抬起眼看向了谢珩,像是在等待他的判断。 刺头们满脸势在必得地看了眼林韫,又在面对着谢珩时低下头,隐去自己眼底的得色。 “林韫是本将亲自选拔进入青云卫的人。”谢珩终于开口,说的却是这一句。 听到这句话,林韫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谢珩敏锐地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隐隐有些不悦,显露在脸上便成了对那些刺头的威慑。 刺头们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就怕了,再加上谢珩变了脸色,立刻就伏下身去,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们几人,侮辱欺凌同伴,罚杖责二十,罚薪一月。”谢珩语气淡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将军!将军饶命啊!” “林韫……林韫她军中私斗,为什么不罚她!” 刺头们急了,军中杖责不比内廷,一棍子下去就能打的人皮开肉绽,杖责 9. 大比 [] 春三月,积雪初融,北疆军中大比开始。 军中有一擂台,士兵们可以自己选择站上擂台,若有人主动挑战,则比赛开始,若无人挑战,则换人上台,再次等候挑战。 由于北疆军刚和部分南疆军合并,很多人憋着一口气,天还未亮,便早早地来擂台上站定,生怕被人抢了去。 不过,比起士兵们之间的打斗,更加万众瞩目的是林韫和王忠之间的比赛,已经早早有人下注,可目前还没人押林韫胜出。 赌桌周围围得水泄不通,有很多人私下商议好一较高下,现在纷纷下注,盼着自己能多赢些钱来。 前几场比赛都没见林韫的身影,有好事的人猜测她是怕了,一片嘲笑。好在前几场打的倒也精彩,第一个站上去的人果真有几分真本事,连续好几场都胜的毫无悬念,将士们的心思慢慢转移到比赛中去了。 又是一道身影狼狈地摔下擂台,往来之间不过二十招,在下面议论纷纷的将士们全在那一瞬间住了嘴。 好强,强的不像是新兵。 裁判们是一群教官,端坐在高台之上,一番议论过后,竟然有一位教官亲自下了擂台,询问那男子的姓名。 “回教官,在下名为孙禾。”说罢,男子倨傲地站在台上,微抬下巴,抱拳朗声:“还有人要来吗?” “哎,老张,你觉不觉得这个新人很厉害?” 张熙鹤听说了下注一事,刚马不停蹄地去赌了林韫,回来就听见这么一句。 他看了看那个男子,评价道:“不错是不错,就是太狂了。” “啧。”那教官笑道,“人家有实力,狂点也没什么。要我说啊,新兵里很久没有这样的人物了,这回榜首啊,非他莫属了!” 张熙鹤但笑不语,心里倒是暗暗着急,眼睛不停地往下面瞟着。 众人面面相觑,前几场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连教官都忍不住起了惜才之心亲自下场询问的人,真的是他们能挑战的了的吗? “那个林韫不是挺狂?现在怎么不敢来了?”那日参与议论的鹰钩鼻受过刺头们的好处,当下连忙讥讽道。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道疾如飞鸿的身影掠上了擂台,一身红色劲装,马尾高高扎起,英姿飒爽。 正是林韫。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恰好掠过鹰钩鼻身边,听全了他的话,还安抚似的回了一句:“别急,来了。” 鹰钩鼻霎时脸色一片青白,纯纯是被气出来的。 林韫站在擂台之上,行了一礼:“青云卫林韫,请教阁下高招。” 孙禾冷嗤一声,竟是不屑于报上名号,连剑都收入了鞘,唇角勾了勾:“我不打女人。” 林韫见状,懒懒地吹了个口哨,一副兵痞子模样,笑道:“没关系,我打男人。” 张熙鹤在台上看的清清楚楚,心里有些着急,谁料旁边的教官赞同道:“孙禾这小子,是个真君子。” 碍于同僚颜面,张熙鹤虽心中不快,但也没说什么。 因为他知道,林韫很快就会把他们的脸全都打肿,就像当初震撼他一样。 台上,孙禾只当林韫不知死活,自以为颇具君子风度道:“听闻姑娘前段时间还挑战了王副将,听在下一言,速速离去,女儿家颜面最为重要,免得颜面受损,日后怕是麻烦。” 看似处处为她着想,实则句句轻视。 不过这样倒是省去了她许多麻烦。 林韫叹了口气,孙禾只当她被说动了,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底下的诸多兵士也交头接耳地赞他“君子风度”“铁骨柔情”一类。 “这么多话,不会是不敢跟我打吧?怕跟我打完,擂主不保啊?”林韫边说边摇头,一副“我懂我给你留面子”的模样,转身就要往擂台下走。 “这么不识好歹啊……”“是啊,一会儿从擂台上飞下来,就不傲了。”“可怜孙兄一番君子风度,竟然遇到了这样的粗鄙之人。” 张熙鹤旁边的李教官也摇摇头,道:“这女子,当真是张狂至极,不知死活。” 林韫耳力过人,无论是哪里的议论都听得清楚。 对于这些议论她毫不在意,总之一会儿丢人的不是她。 刚走了两步,就不出所料地听到了孙禾的声音:“姑娘若执意要来,孙某奉陪便是。” 话音刚落,林韫毫不客气,生怕他反悔似的,剑尖一转,挽了个剑花,角度刁钻地刺向孙禾。 “铛。”兵器相撞,孙禾暗暗心惊,这女人确实有些本事,只是这招式太过平庸,比起他来还差得远。 “姑娘好剑法。”他在短兵相接之时抬起头,攻向林韫下盘。 确如他所说,剑不出鞘。 “孙兄好风度!”“孙兄剑法当真厉害!” 林韫听着那些夸赞,唇角勾出一抹讥讽的弧度,孙禾刺来的招式在她眼里成了慢动作,她一个侧身,剑尖一挑,便直逼向他颈侧。 又是一声兵器碰撞之声,孙禾被逼的退了两步,手里的剑逼不得已出了鞘,通体银白的剑堪堪止住林韫的招式。 两招,就把碾压式连胜五场的孙禾逼出了剑。 底下一片噤声,刚才还在唱衰的李教官瞪大了双眼,指着林韫的手指微微颤抖,转头看着张熙鹤,语气里满是震惊:“她她她,竟然……” 张熙鹤不回他,慢悠悠喝了口茶。 孙禾满脸通红,那招他刚才是真的躲不过,无论是速度还是角度,她都刁钻的恰到好处,让人避无可避。 而他刚才还扬言,要剑不出鞘,还要维护她的颜面。 可笑至极。 林韫弯起眼睛笑了笑,漂亮的像寒冬腊月里屹立不倒傲然绽放的红梅。 不等他反应,林韫立刻变换招式,剑招看似毫无章法,却把人逼的毫无还手之力。 孙禾咬了咬牙,变换步伐,勉强逃脱了被逼下擂台的命运。 那是他祖传的步法,他本想等到最后争夺魁首的时候再用,谁知道被这女子几招就逼了出来。 “这真是女的?”李教官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问张熙鹤。 后者不急不慢地喝了口茶 10. 榜首 [] 下午比赛如期举行,林韫作为擂主站在擂台之上,却迟迟无人挑战。 这个本在意料之中,可根据她对王忠的了解,这人不会不来。 久等无果,裁判们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番,朗声道:“半个时辰内若是再无人挑战,此次大比第一便定为林韫。” 风吹起林韫鬓边的碎发,她神色不动,仿佛也并不觉得第一是什么殊荣,只是静静地站在台上,眼神看向远方,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王将军……” “说什么呢,将军干嘛自降身份跟她打?” 经历上午一役,军中人对林韫改观不少,当即有人反驳:“当时不是答应了吗?” 正说着,一个刀疤脸,身高八尺有余的男子粗着嗓子吼:“急什么急,老子上午没来,你们竟然让个小姑娘占了魁首!” 说罢,一个箭步冲上了擂台,倒也不轻敌,道:“在下北疆军赵进。” 林韫晃了晃神,赵进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下属,武功人品极好,只是谋略差了点火候,被她磨了几年才提拔却从未生过怨怼之心。 她抱拳回礼:“青云卫林韫。” “竟然与惊鸿将军同名同姓,幸会。” 剑已经出鞘,林韫眉毛一挑,前世她成名之后,惊鸿将军的名号便比她的本名响亮多了,是以很多人都不知道她本名。 多谢。林韫在心里说,然后扬起一个笑来:“幸会。” 话毕,两人同时出招,林韫自知力量欠缺,飞转腾挪之间多用巧劲,一时间倒也不落下风。 两人一个身姿如鸿,一个刚猛矫健,看的底下的士兵们目不转睛,有人发现精妙的几招还忍不住在台下就地演练起来,看的教官们很是欣慰。 于是自然没人发现王忠扛着他的刀站在了台下。 刀剑相撞,两人隔着两个刀刃,眼神交汇在一处。 “你没有用全力。” “承让。” 余光瞟到那把熟悉的大刀,林韫勾勾唇,剑招突然变得刚猛起来,如狂风骤雨,令人难以招架。 比试结束,赵进坦坦荡荡抱拳:“姑娘厉害,在下佩服。” 林韫回了一礼,却听见赵进在擦过她身侧时丢下一句:“不愧和惊鸿将军同名同姓。” 那声音放的极低,明知除了自己之外不会有其他人听见,林韫还是忍不住心悸了一下。 “好!”赵进刚刚下台,就听见一道浑厚的声音,“有资格跟我比一场!” 果不其然。 林韫眼里带笑,转向王忠的方向,道:“王将军,请。” “我们干打太无趣了,不如加点彩头。”王忠提议。 这是想杀杀她锐气了,林韫心里头明镜似的。 不过这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好啊。”她下巴微抬,笑道,“王将军想加什么彩头?” 军中不常有这样的好戏,将士们都激动疯了,又能看高手过招,还能免费看一出大戏! 王忠满意地看着将士们的反应,刀往擂台上一撑,霎时,擂台裂开了一条缝。 他满脸志在必得:“若我赢了,你要给我磕头认错,请我恕你不敬之罪。” 这个条件是林韫没有想到的,她还以为是要她自请离开青云卫一类的,难道是见了她的身手,又觉得她是个可用之人了? 眼看着林韫眼里漫上笑意,王忠急吼吼道:“怎么?”“可以。”两人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好啊,那开始吧。”王忠说着,就要拿刀,却被林韫止住了。 “那若是将军输了呢?”林韫眨眨眼,温声。 王忠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胸有成竹:“我不会输。” 观战台上,张熙鹤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一幕。王忠别的不说,出了名的能打且性子傲,无论输赢与否,林韫跟他的梁子都怕是结下了。 林韫本人却全然没有这个顾虑。 “既然不会,那就索性先定下。”林韫声音平缓,“若是将军输了,亲口跟我和谢将军道歉如何?” “好啊。” 几个跟王忠相熟的教官都惊了一下,他们都知道王忠极其厌恶谢珩和与他相关之事,并且从不认错,如今竟然能答应这个条件? “也并非从不认错……惊鸿将军便是例外。” “别开玩笑了,尊重逝者。” 教官们交谈之间,两人已经过了数十招。 台下的兵士们都看的清清楚楚,林韫这次比前几次都要认真。也就是说,她连克两个强敌,都没有全力以赴,那这次呢? 兵戈相撞的铿锵之声在一片寂静中尤为明显,忽的,大家听见王忠猛的大吼一句:“用全力!看不起谁呢?!”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连教官们都忍不住站起来,想要看的更清晰一些。 左右两个小山头上分别站了很久的谢珩和陆川,都是一番心神激荡,只不过谢珩是惜才之心又起且怀疑之心愈盛,而陆川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一招招一式式,他太过于熟悉,让他总有一种错觉,那台上站的不是王忠,而是年少时的他! 虽然林韫没有使出什么独门招数,可他就是觉得那是她。 同名同姓,长相八分相像,可她死的有多透他是知道的,谢珩把尸首送回来了之后,他还特意借着见最后一面的名义去看了,没有任何易容的痕迹,而且那时她的尸首已经开始腐烂了。 难道那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那个人知道林韫是女儿身,特意易容,学了她的招式,回来报仇了? 陆川越想越心惊,越看越害怕,可还是忍不住一直看,企图从她身上找到一丝陌生感。 打斗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王忠走刚猛的路子,体力略有不支,林韫慢慢占了上风,连续好几次把王忠逼到擂台边缘。 这样的实力,进青云卫都是屈才,他们竟然敢只因为她是个漂亮姑娘就看不起她,怎么敢的啊! 日光慢慢从刺眼变成了柔和的橙黄,天边出现了晚霞,落日余晖,饭香渐渐飘了出来。 比试进行这么久,并非林韫本意,只是赵进的话提醒了她,若是不压着些实力,身份暴不暴露无所谓,只是若被发现的太早,不仅对复仇无益,还不能让小人尝到循序渐进的长期的恐惧和折磨。 当她的好师 11. 皇商林家 [] 烛火微黄,外面风呜咽不止,茶水咕咕嘟嘟冒着泡。 “陆将军,喝茶。” 看着粗糙的茶杯里满上了清茶,被女子素白的手推了过来,陆川盯了那手好一会,才说:“多谢。” 右手无名指上,没有那道疤。 陆川微微松了口气。 “只有些粗茶,委屈陆将军了。” 看着她慢慢地把自己的杯子也满上,陆川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他原本只是看了林韫在擂台上的表现,心乱如麻,一急之下才赶了过来。 可是过来又能如何? “陆将军,可是茶太粗糙,喝不习惯?” 烛火模糊了五官,陆川莫名听到的是另一句,只是更加关切,也更加渺远。 “茶水粗糙,先将就一下。” 茶杯掀翻,滚烫的茶水烫红了陆川的手背,他猛地抽回手来,才觉得失态。 林韫垂下睫毛,盖去眼底的痛意。 “抱歉,失态了。”陆川接过帕子,又恢复了平日彬彬有礼的模样。 蜡烛烧的久了,噼里啪啦地响,林韫拿出铁签拨弄了两下烛芯,语气随意:“时辰不早了,陆将军,若无事,就请先回吧。” “你知不知道,惊鸿将军本名是什么?” 那双手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女子勾唇浅笑:“与我同名同姓,着实出乎意料。” “告辞。”陆川默了一下,掀开帐帘,脚步难掩慌乱。 林韫半边脸隐没在阴影里,听着他慢慢走远,百无聊赖地扔掉了铁签。 *** 次日,由于没人敢挑战林韫,于是换了个士兵当擂主,争夺第二。 比起她来,后来人的比斗就黯然失色了,林韫无意再看,方才转身,眼角余光瞟到了台上的一招。 不好! 大宛人居住严寒之地,生性好斗,招式狠辣,出拳之时喜欢略微左旋。 而这个人,虽然已经刻意遮掩,情急之下被逼出的拳头还是没逃过习惯。 单凭一招判断太过于荒谬,林韫挤在前排想看的更清楚些,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人被划破衣衫后露出的皮肤。 又红又黑,有某种兽类的齿状伤痕。 自北疆军大败以来,元气大伤。经历一场大战,士兵们自然更不愿意去怀疑自己的弟兄们,所以若是大宛人混在军中参与了这么一场战斗,恐怕隐藏的可以更深了。 这是她的怀疑,并未得到验证,林韫戳戳旁边的人,问了一句:“他是哪的?” “林姑娘?”那士兵脸红了红,“我不知他叫什么,但是他是青云卫的。” “多谢。” 林韫默默记下了那人的样貌,方便日后观察。 大比结束后,林韫帐中送来了两壶美酒和十五两银子,权当嘉奖。 她在这里最好的朋友就是张熙鹤了,当天晚上,她便拎了酒,跑到张熙鹤的帐子把人喊出来,一同去半山腰的亭子上喝酒。 月光凉如水,林韫倚在柱子上,看着那轮月亮,勾起唇笑了笑。 “干杯!” “干了!” 就这么对着月亮喝了一会儿,张熙鹤突然道:“可惜没有下酒菜。” 他眼里映着月华,明明是笑着的,却无端地孤寂,像是北疆隆冬时分的大雪。 林韫突然觉得,他们应该是一类人。 于是她很哥们儿地拍拍他肩膀,道:“我们去打些兔子来,烤了吃。” 说着,就要拉着他一块进山去。 送的这些酒很香醇,跟平日里将士们喝来暖身子的酒不同,她已然有了些醉意。 张熙鹤有些好笑地把她拦回来:“不能随意进山,你忘了?” 这是她的地盘,她想怎么进就怎么进。 可是看了一圈之后,她突然又说不出来了。 营地往后挪了二十里,原先这里没有山,也没有亭子,原本,这亭子里坐的不该是她和张熙鹤两个武将,而应该是文人墨客,对月饮酒,吟诗作赋。 张熙鹤就看着她从兴奋慢慢冷下来,然后颓然地坐在地上,对上他目光时又突然笑起来,举起手里的酒壶:“等我以后当了大将军,你想有多少下酒菜,就有多少下酒菜!” “好。”张熙鹤手僵了一下,跟她碰了杯,一同坐在地上看着那一轮圆月。 酒喝干了,林韫不满地倒了倒,却一滴都倒不出来,索性丢了酒壶,闷了一会儿,突然扭头向张熙鹤。 “你说,世界上真的有善恶有报,因果轮回吗?” 她说这句话时,满脸写着认真,还有一些迷茫。 他也想问,世界上真的有善恶有报,因果轮回吗? 可是对着那双眼睛,他突然不忍心了。 “有的。”他说。 于是那个平日里张狂不羁的姑娘就笑了,笑容里带着平常女儿家的天真和期待。 *** 宿醉之后,林韫头很痛。 一觉醒来,竟然是在自己床上,林韫有时候不得不佩服张熙鹤的妥帖。 他看自己时,眼里并没有男女之情,倒像是一种愧疚。 虽然昨晚醉的很厉害,但是她还是对某些事情有印象的。 他好像也很孤寂,可是分明有那么多人陪着他…… 林韫笑着摇摇头,终归是别人的事,自己还是不要有如此旺盛的好奇心了。 难得大比刚过,训练停了一日,给士兵们一些休整的机会。 很多人三三两两,约着去镇子上喝喝酒吃吃菜,还有的上花楼去逛逛。 好不容易得了些自由,林韫也不愿意在营里呆着,动身去了青石镇。 镇里比先前她来时萧条了许多,街上小摊小贩,逛街的人都少了很多,只是她以前常去的那家酒楼还开着。 左右刚得了十五两银子,林韫踏进酒楼,要了些酒菜,边吃边喝。 “哎,你听说了吗?惊鸿将军战死之后,是武安将军替他驻守北疆。” “可是惊鸿将军手下不还有很多厉害的将军吗?为何让他来?” “圣心难测啊!这是皇上的意思。” 偷听虽然不是个很光彩的事儿,但是能多得些消息,一会儿就能少一些麻烦。 林韫不动声色地往那桌人那里挪了挪,方便自己听得更清楚些。 “……你们说,惊鸿将军怎么就战死了呢?他可是从无败绩。” “他是人又不是神,怎么能一点错误不犯!” 12. 他怎么阴魂不散 [] 告别谢珩,林韫独自逛了几个来回,购置了一些日用品和换洗衣裳,心情也慢慢在市井烟火气中放松下来。 “老板娘,来碗馄饨!” 老远就闻见馄饨香,这家小店她以前常来,馄饨皮薄馅大,实惠又好吃。 “还是老样子?”老板娘笑意盈盈地问。 反应了一会儿,林韫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问她,在一片寂静中有些尴尬:“是啊。” 不大会,馄饨便端了上来,跟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放了葱,没放香菜。 “以前常来?”熟悉的声音响起,林韫在一片白雾中抬起了脸,五官在蒸腾中有些模糊。 又是谢珩和顾潇,这两个人怎么阴魂不散的,老是在她陷入回忆的时候打断她。 不过这样也好。林韫默默地想,沉湎于过去毫无意义,把以后的路走好,才是正途。 “又来了两位客官?”老板娘走出厨房,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神色里带着些为难,“可是没有位置了……” 一边说着,一边环视着坐的满满当当的人,在看见两人站在林韫桌前时眼前一亮:“几位介意拼个桌吗?” 谢珩用询问的眼神看林韫,后者带着几分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谢珩眼里就浮上一些清浅的笑意。 “老板,两碗馄饨,两笼小笼包,劳烦快些。”顾潇招呼了一声,老板娘就笑意盈盈地又去灶间忙活了。 谢珩今日没有像在营中那般穿骑服,而是换上了宽袍大袖的公子哥的装扮,再加上他的确生了副好皮囊,气质又矜贵,引得不少小娘子纷纷侧目。 老板娘上菜很快,谢珩和顾潇面前很快就放上了热腾腾的馄饨,若是顾柏在,兴许还能当个气氛组,可现下三个闷葫芦坐在一处,实在是有几分尴尬。 “你就吃这么点?”谢珩清了清嗓子,勉强找了个话题。 “将……主子,属下吃的不少。”都答完了,顾潇才反应过来说的不是自己,用见了鬼的眼神看着谢珩。 主子今日是怎么了?感觉像是被人……夺舍了。 林韫被尬的不知道说什么,也一板一眼地回:“这街上还有很多小摊贩,小吃不少,将军可以多尝尝。” “噗。”还是邻桌的一个汉子笑出了声,他皮肤黝黑,声音粗犷,一瞧便是在风沙里走惯了的本地人。 他并不认识谢珩,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当是个矜贵的公子,只是不懂风月。 他这一笑,三人都朝他那里看去,只听他粗犷地笑:“公子一瞧便是没追求过姑娘,怎的挑了如此生硬的话题!” 林韫一口汤卡在嘴里不上不下,被呛的直咳嗽,满脸不可置信。 追求,姑娘? 她? 谢珩? 前两个词基本上没跟她有过关联,若是再加上最后一个,那简直是恐怖现场。 显然,谢珩一时也愣住了,大汉以为自己戳破了小儿女的心事,看了看林韫被呛得通红的脸,满脸我理解我懂的样子,继续传授经验:“不用害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你瞧,姑娘家脸皮薄,都脸红了,你就……” 汉子声音大,一时间馄饨摊子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人身上,眼含戏谑,却并无嘲意。 老板娘也听到动静,探出头来,满脸欣慰。 林韫:? 她知道北疆民风开放,居民热情,可是这也…… 哪跟哪啊! 实在没脸听下去了,林韫连脸都没敢抬,放下吃了一半的馄饨,落荒而逃。 她的馄饨!都怪谢珩! 林韫边跑边泪流满面。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谢珩用袖子掩口,遮住自己的笑意,然后对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大汉温和地拱了拱手:“叫您误会了,在下没有那个意思。” 大汉愣了两秒,咕哝道:“这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脸皮薄,眼珠子都快掉人家身上了,还说没意思……” 一旁的顾潇因着这场闹剧,扑克脸都险些没绷住,谢珩敛去笑意,叫住对着林韫背影呼唤的老板娘:“不必叫她了,老板,我连她那份一起付了。” …… 被这么一闹,林韫的心情彻底松了下来。 何必为没有定论的事情烦扰呢? 不过那大叔着实有些离谱了,谢珩追求她? 漫无目的地朝前走,林韫停在一处烤肉摊前,高高兴兴地买了一把串,一口咬下去,油脂爆开,肉香四溢。 猝不及防的,一只筋骨匀称的手伸过来,夺走了她最后一根烤串。 林韫下意识护食,只凭着肌肉记忆就跟那人对了好几招,掌风都快打到人眼前了,才发现是老熟人。 阴魂不散。 林韫气结,刚才害的自己少吃了半碗馄饨,现在又要来抢走自己最后一根烤串。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闲? “身手不错啊。”他懒懒夸赞,话语里却不见得几分真心。 “那是自然,不然怎么大比第一?”林韫半点不谦虚。 忍了一会儿,林韫看着他就要把烤串送进嘴里,才出声:“你干嘛抢我烤串?” 谢珩吃东西的动作没半点滞涩:“欠钱不还啊?” “谁欠你钱?” “我刚才帮你付了馄饨钱。” “那还不是因为……” 想起大叔的一番话,林韫有些不自在起来,下半句也没接下去。 虽然她也不至于把那话当真,可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全新的体验,两世以来第一次听见那种话,虽说她脸皮比城墙厚,但若说一点不自在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谢珩好笑地看着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一副自己吃了哑巴亏的模样,忍不住笑她:“以前没发现林姑娘如此……脸皮薄啊。” 林韫被呛了一下,立刻毫不示弱地反驳回去:“以前我也不知道将军在追求我啊。” …… 谢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顾潇没忍住笑出了声,飞快地隐在一边避祸去了。 林韫痛苦地捂住了脸。 救!命!啊! 这回再跑就有些丢气势了,林韫拼命地给自己找补:“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是说,他说,就……” 编不下去了。 13. 探村 [] 回到帐篷之后,林韫凭借着前世的记忆,画出北疆的地图,圈下孩子们口中说的村庄位置。 只是圈完之后,她的眉头蹙了起来。 除了楼家村,王家村和郭庄挨的很近,可它们都位于青石镇南方,按道理来说,青石镇未陷落,这两个村庄都不应该出事。 而唯一例外的楼家村,位于青石镇西方,也是一个不大可能被入侵过的小村子。 白日里买来的日用品仍然丢在地上的包袱里,林韫却无暇顾及,呼吸带动烛火轻颤。 若是大宛人早就侵入了那里,为何北疆军完全不知情? 谢珩白日里那模样,分明是惊讶的。 可如今不是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倘若大宛人早就屠了村,那他们会直接抢了财物然后离开,还是会驻扎在村子,伪装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必要时前后夹击,给北疆军一个措手不及? 林韫本人更倾向于后一种猜测。 她这时已经有了个模糊的脉络,大宛人在军中内奸帮助下,潜入后方村庄,屠了村之后,驻扎在村庄里,掩人耳目,于是北疆军其他人很难发现异常,等到大宛人再度卷土重来,北疆军的后背就相当于交给了敌人,那么必败。 往大了想,说不准大宛人占据大周的策略,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样逐步蚕食。 但这种战役里,将领也活不下来几个。 谢珩,真的是皇帝派来的吗? 可他分明是太子派的人,难道是四皇子? 她的猜测没有足够的事实依据,但是几个村子被屠一事却是板上钉钉。 “劳烦通报一声,我找谢将军。”林韫不敢耽搁,飞快地赶到谢珩那里。 “进。”谢珩声音有些懒,好像是被吵醒的。 不过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听见谢珩准许,林韫就掀开帐帘飞快地进去。 他果然在榻上,穿着雪白中衣,大概是没想到林韫进来的那么快,谢珩还在系着衣带,半边锁骨和胸膛露着,在昏黄烛火下显得有几分懒散的意味。 林韫唰的一下背过身去。 看见她微红的耳垂,谢珩笑笑,被吵醒的不爽也散了很多,他声音还有几分沙哑:“什么事?” 有了前车之鉴,林韫根本不敢立刻转身,她动动唇:“你先把衣服穿好。” 谢珩笑出声来,声音低低沉沉,在夜里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暧昧。 莫名的,林韫心里有几分着恼。 估摸着他也该系好了,林韫转过身,仍是不敢看他,闷着声音:“我有正事。” “好。” 谢珩已经下了床榻,披上了外袍,林韫这才抬起头来,只是耳廓仍旧有淡淡的绯色,她道:“你拿出来北疆地图。” “因为今天那几个孩子?” “不只是。” 就着烛光,林韫圈出来孩子们说的那几处村庄,毕竟谢珩初来乍到,不比林韫对北疆熟悉,对于几个小村子的位置有些疏忽了。 他看着女子素白的手指在地图上圈了几处,眉头也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 “郭庄和王家村在青石镇以南,怎么会……” 到底是少年将军,问题发现的很快,林韫松了一口气,他发现的快,她就不必多做解释,省得暴露更多。 “其实,若是大宛人取道山背面,是有可能避开我们耳目到达这两处的。”谢珩突然出声。 林韫愣了一下,辩解道:“我不是说军中一定有内奸,我是说……” “是说他们有可能潜伏在村子里?” “是。” 谢珩暗暗心惊,林韫的聪明超乎他想象。她对这一带一定是极为熟悉,才能在连他都疏忽了的情况下发现村庄位置带来的疑点,进而推理出有可能的关联。 她到底是什么人? “好,我明日派人去村子里探探虚实。”谢珩道。 “我也去。”林韫连忙道。 谢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应允:“好,你与我一道去。” 话题进行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可林韫还站在原地没走,欲言又止。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能不能给那些孩子一个安身之处?” 她说这句话时,跟请他去救那些姑娘时如出一辙。谢珩心里动了动,道:“此事不用你说,我已经吩咐顾柏去做了。” 林韫神情松下来,迟疑着说:“还有一事。” 左右正事已经解决了,谢珩不知是不是刻意,故意双手撑在案上,头就比林韫低了些,他抬头看着林韫:“怎么?有事就提。” 可她神色间犹豫不减。 若是说了,今日暴露的就太多了,可若是不说,如果酿成大祸…… 算了,怀疑就怀疑吧。 “明日能不能不让北疆军跟着,全带你的青云卫?” 女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双眸子含着期待和试探,直直地看进谢珩眼底。 他怔然,敛了眸光,直起身子,问:“你怀疑北疆军里有奸细。” 女子闭闭眼,答:“是。” “好。” 林韫猝然睁开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他答应了? 林韫其实是做好了要提防北疆军的准备的,毕竟谢珩初来乍到,早早表现出对北疆军的怀疑,不利于服众。 “这只是我的猜测。”林韫忍不住提醒。 “我知道。”看着她仍是犹疑,谢珩又补了一句,只是这次带了几分意味深长,还有两分警告,“明日多观察着点。” 林韫何其聪明,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谢珩的想法。 若是北疆军中有奸细,肯定会偷偷跟去通风报信,抹除证据,可若是青云卫中有,那就得靠林韫看出来。 当然,他也不相信她。 说不准会安排个假奸细,试探她对人有没有包庇。 想通了关窍,林韫不禁叹服。一石三鸟,她狠不过谢珩。 *** 天刚蒙蒙亮,林韫就去校场与今日要出发的青云卫集合。 所有人今日穿的都是常服,免得打草惊蛇。 幸好林韫买了些衣裳,今日穿了一袭粗麻布裙,钗了个木钗,素雅好看,能降低警戒心,还不妨碍动手。 察觉到青云卫们的眼神都往她身上瞟,林韫有些奇怪,用眼神询问谢珩,顾柏见她眼睛都快抽筋了,有几分不 14. 带回去 [] 汉子愣了一下,随即半真不假地抱怨:“看吧,我就说不能让小孩子下厨房。” 林韫一只胳膊正被谢珩攥着,这人手劲大,若是她这会真有什么困意,也全都消散了。 为了不让自己可怜的胳膊回去起淤青,她偷偷摸摸地冲着谢珩眨眼,希望对方能领会到她的意思,虚扶一下就好。 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故意的,这会儿简直像个木头,反而力道又大了些。 行。 林韫放弃了,兢兢业业地按照预设反应晕了过去。 “妹妹不成器,见笑了。” 不知怎么,林韫从这声音里听出来了几分咬牙切齿。 她顺从着被妇人扶回床上,支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那间屋子里不只有妇人和她,还有一个男子,两人叽叽咕咕地说了些林韫听不懂的话。 若是直接认定了村子被大宛人整体取代而出兵,经过有心人添油加火再往外传传,便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只有抓住一些可以服众的物证或者人证,才能堂堂正正地出兵。 这妇人和男子,便是现成的好例子。 林韫突然觉得手有点痒痒,正想爬起来,却感觉到大臂处有些隐秘的痛,又老老实实地偃旗息鼓。 不出她所料,过了一会儿,谢珩也被人架进来,她感觉到身边有隐约的凹陷,随之而来的是极淡的松木香。 她敏锐地感觉到谢珩僵了一下,跟她一样。 两人显然是没想到,俘虏也有这种睡榻的待遇,当然,如果旁边没人,就更好了。 三人嘀咕了一阵子,拿来麻绳捆了两人的手脚,显然以为这样就天衣无缝了,于是便出了门。 关门声一响,林韫立刻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手腕灵巧地翻动了几下,就挣脱了束缚,怕坐起来被发现,又反弓着身子艰难解开了脚上的束缚。这个动作幅度难免有些大,她刚一松快,就正好对上了谢珩放大的俊脸。 谢珩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可没想到有人比他反应更大,猛地往后拱了两下拉开距离,然后又平复下来,用一种见了鬼的语气小声:“要不要我帮你解开?” “好。” 林韫手脚很麻利,三下除五二解开了绳索,又照着先前的样子绕了上去,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这绳索现在是松开的。 “我们再观察一下这里的情况。”林韫压低声音,为了防止被发现,她跟谢珩凑的很近,温热的吐息都能清晰地感觉到。 “你是怀疑他们别有所图?” “是。”林韫满脸认真,“若是怕外来人发现,为什么不直接毒死我们,偏偏要下迷药,还想把我们困在这里?” 所幸带的人少,而且个个都是精英,两人这才能放心地待在此处。 “有道理。”谢珩认同,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跟林韫拉开一段距离。 可林韫这人有个毛病,说来也是个好习惯,只是放在当下有些不合时宜。 她做起事来,总是特别投入,对于非危险因素意外的事情,往往注意不到。 于是就造成了眼前一番尴尬,她分析情况分析的投入,不由自主地跟着谢珩移动,以便不用使出很大的声音。 然后“嘭”的一声,谢珩摔下了床。 …… 两人大眼瞪小眼,非常尴尬。 林韫想说些什么来缓解下凝固的气氛,可惜还没来得及张嘴,那些人就听到了动静。 脚步声渐近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林韫飞快地捆好了谢珩,然后自己躺在榻上装尸体。 “怎么……把我捆起来了?”谢珩也是个狐狸,做出一副睡眼蒙眬的样子,看着领头的大汉。 左右已经得手,这两人那么轻易被放倒,想来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大汉收起装出的热情和善,不屑地踢了他一脚:“捆着都是轻的,等你们到了枫先生手里,才知道,哼。” 有戏。 “你……你们!”谢珩演的非常逼真,好像自己真的是个普普通通带着妹妹的外乡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会遭报应的!” 林韫怕自己憋不住笑漏了陷,于是赶紧也睁开眼:“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她声音放的又轻又软,自己都被吓了一跳,那大汉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很好,枫先生一定会喜欢的。” “什么枫先生,怎么回事?你们放开我,我要回家!”林韫演技比谢珩还要精湛,拼命扭动挣扎着,谢珩都惊讶她身上虚虚缠着的绳索还没露馅,大汉看着她,一点警惕都不剩下了。 “老实点,不然我杀了你哥哥。”大汉眼一瞪,拳头上青筋暴起,看起来很凶,林韫立刻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声音软下来,还带了点哭腔,颤颤的:“你要干什么啊?” 尾音还变了调,听起来更可怜了。 谢珩叹为观止。 大汉脸上贪婪之色更甚,又被妇人抓住了手臂,才堪堪冷静下来,只是眼神里仍旧带着掩不去的渴望:“放心小娘子,以后锦衣玉食,少不了你的。”说着,布满汗毛的手就伸到了林韫面前,想要挑起她的下巴。 预想中的挣扎哭喊没有响起,反倒是响起了一声手臂脱臼的咔叭声。 刚才还软弱可欺的小姑娘榻上漫不经心地揉着手腕,看着跌倒在地捂着胳膊的大汉,眼睛里含着笑:“锦衣玉食?说我吗?” 几人反应过来要跑,却被地上的谢珩一个扫堂腿全部放倒,然后被林韫拿着绳索捆在一块儿,结结实实。 为了防止他们乱喊,她还勉为其难地去厨房找了三块抹布,脏兮兮油乎乎地塞进了三人嘴里。 干完这一切,林韫问:“现在怎么办?” “带回去审审。” “这村子里都是他们的人。” “那你回去报个信。” 林韫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信得过我?” 谢珩凉凉地瞟了地上那三人一眼:“你留在这我更不放心。” …… 亏了临行前谢珩的手书,她才顺利地带来了人马,当天夜里就悄无声息地拿下了两个村子。 那 15. 督军 [] “喏。” 林韫手上拈着根头发丝,示意谢珩看,稳妥起见,她甚至又把供词抖了两下,再也没抖出什么东西来。 对上谢珩询问的目光,林韫低声解释道:“我往供词里夹了根头发,现在它在地上。” 供词里写明了原定计划,又是什么人会想要去看这些呢? 答案不言而喻。 谢珩眼神深了几分,吩咐顾柏去查,然后示意林韫与他一同去牢里审人。 牢狱隐没在山间石洞之中,穿过藤蔓和树林,还要打开特定的机关,才能进入大门。 跟之前差别很大。 里面布局倒是跟之前相似,许是经历了那一场事情之后,又谨慎了些。 林韫目的明确,进了门就先去找那个大汉所在的牢房,半点不耽搁。 一瓢冷水泼在大汉头顶,他打了个寒战,哆哆嗦嗦地睁开眼。 不过短短几日,大汉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憔悴不堪,身上累累的伤痕无一不在昭示着他这些天受了怎样的刑讯。 “干什么?” 林韫慢慢悠悠地放下水瓢,站在他身前:“问你一些事。” “我能交代的已经在这几天交代完了!”大汉别过脸去,沙哑着嗓子,“你打死我,我也说不出什么。” “哦?是吗?” 谢珩没进来,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林韫审人。 “那你说说,枫先生,是谁?” 大汉惨白的脸色更加灰败了,他抿着干裂的嘴唇,像是被什么人掐住了喉咙一般,一句话也不肯说。 “或者,你帮那枫先生,抓了多少无辜女子?” 她眼神如刀,大汉竟然忍不住生了退缩之意,他仍然嘴硬着:“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林韫突然笑了,她转过身去,声音甚至还是温和有礼的。 “能否劳烦将军先关个门?” 谢珩看了她一眼,把门关上,自己退了出去。 …… “拿到了?” “嗯。” 林韫把沾着血的供词递给谢珩,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供词不多,只是薄薄一张纸,对于林韫来说,却重逾千斤。 她所料不错,大汉的确只是一个普通的下线,枫先生的身份他不清楚,甚至没有见过对方真容。 “我有一次,有一次听人叫他大人!” 大汉痛苦的声音还萦绕在耳边。 枫先生是个大周官员。 除了大汉之外,他还有其他下线,负责用各种手段掳来姑娘,然后卖给他。 越漂亮,价格越高。 “我先回去了。” 林韫显然不欲看第二遍,揉了揉太阳穴,向谢珩说。 “等等。” 看着她顿住脚步,谢珩道:“也许我们可以顺着他查一查,说不定能多知道些消息。” “他们的接头点是王家村,地方没了,那边肯定有察觉。” 气氛又沉默下来。 林韫觉得心里发堵,脚下步子越来越快,一时不察,重重撞到一个人身上。 “怎么了?这么魂不守舍的。” 男子温润带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是张熙鹤。 “亥时,山腰亭子见,记得带些酒来。”她闷着声音。 张熙鹤愣了一下,女子却根本不等他答话,径直走了。 “这是……怎么了?” 张熙鹤挠了挠头,问刚刚下山的谢珩。 “上来说吧。”后者语气随意,听起来与往日无异,张熙鹤却偏偏从里面听出来了几分担心。 “你小子……”张熙鹤正欲打趣,又想起来自己身处军营,赶紧正色,“是。” *** 京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任钱江为督军,即日前往北疆。” 圣旨一下,文武百官直呼万岁。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大太监声音尖利。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持着象笏颤颤巍巍地出列:“圣上如何了?何时能上朝?” “国事有太子暂管,陛下龙体抱恙,无事自然会上朝,大人不必忧心。” 见老者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大太监尖声打断了他:“退朝!” 诸臣心中跟明镜似的,圣上久久抱病不出,得益最大的便是太子。 可太子素无贤名,皇帝分明是有几分重新立储的打算,只可惜刚刚露了点风声,就开始抱病了。 这份圣旨是牵制太子的最后筹码,若是钱江能压住谢珩,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钱大人明日出发,何不今日来府上喝一杯,我们好为钱大人饯行!”有人往前凑着问。 “不必,多谢。” 钱江向来话不多,凭借自己的一张冷脸杀出重围,才顺顺当当地回到府上。 另一边,四皇子府。 “好!好的很!”四皇子惊喜地在院里踱步,连声感叹。 “不愧是父皇,都这样了,还能下了这么一道圣旨!” “去,快去给钱大人递拜贴,就说,就说孤要给他饯行,邀他来府上一叙!” *** 林韫解开臂缚,纤白的手指抓着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打趣道:“你倒是讲义气,不是休沐还敢陪我喝酒,也不怕被军令处置。”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有这么一条军令呢。” 张熙鹤举了举酒壶,笑。 “这是哪里的话。”她曲起一条腿,倚在亭子上,却绝口不提白日之事。 看着她这幅样子,张熙鹤心头有些酸。 “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听。”他突然道。 林韫正盯着月亮出神,闻言收了神思,笑道:“好啊。” “从前,有一头很厉害的驴,它能干最多的活儿,力气最大,在村子的动物里面很有威望。” “有一天,它主人要运货出门,由于东西多,他带了这头驴和一头老黄牛。” “他们走过雪地,主人累了,满脸疲惫,驴就主动请缨:‘给我吧,我帮你背。’,于是主人把自己身上的担子卸下来一部分,给了驴子。” “他们又经过湿地,光是与泥巴斗争就花了不少力气,驴子又多背了东西,比他们还要累,可是看见气喘吁吁的黄牛,它还是主动道:‘给我吧。’,于是黄牛身上的包袱也匀给了它一部分。” “接下来运气很好,他们一路经过的都是草 16. 顺风茶楼 [] 钱江不愧是老皇帝挑出来的人,前前后后不过十几日,他已经跟所有军官聊过天,还打探了一番士卒的口风,甚至跑去伙头兵阵营关心了一番伙食。 简而言之,非常负责,事无巨细。 鉴于顾柏聊完之后满脸疲色,林韫对自己没升官的事儿难得地感觉到了几分庆幸。 军中审讯手段很多,没用几日就撬开了那人的嘴,可惜,他连上司的面都没见着,只收了一张纸条,拿了钱。 两人拿着字条核对了半天,都没找出是谁的字迹。 原因无他,字丑的太过特立独行,在一众武将之中都属于鹤立鸡群。 经了这么一遭,军中刺头儿都少了很多,谢珩的一众手下明显轻松了不少。 安置孩子们的地址已经选好了,朝廷拔下来的钱款不多,因地制宜选了个废庙,预备修葺一下,能省下不少钱来。 林韫对这件事的关注度一直很高,谢珩就放了她去监工,幸运地逃过了几日的魔鬼训练。 “这边有点漏,再来补一下。” 她跑前跑后,仗着自己轻功好,直接蹲屋顶一寸一寸检查,后来嫌吩咐人太麻烦,索性自己拿了一份原材料和工具上去,哪里有漏洞补哪里。 废庙虽然荒废多年,但是大体上还算完好,补屋子花的时间甚至还没有清理卫生的时间长。 “姐姐,我们也来帮忙吧。” 林韫从一片灰尘中抬起头,脸上都灰扑扑的,只余一双眼睛晶亮。 是那日向她和谢珩乞讨的那个大孩子。 他话音刚落,身后闪出一堆小脑袋,纷纷点头,“是啊。”“我也想来帮忙。” 对着这些脸,她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索性随了他们去,总归这地方以后也是给他们住的。 除了林韫,来的最多的就是钱江了。 这位钱大人关心完军营中的一切事务,自己的重点观察对象又总是忙于军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又不知从哪知道了这慈幼堂建设一事,于是有事没事就来转转。 平心而论,钱江其实不是个坏人,他是个很纯粹的读书人,儒家文化深入骨髓,身上有读书人常见的清高和傲骨。 有这两尊大佛监工,工程进度很快,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孩子们很快都被收容进了这里,换上了干净衣服。 托了这破庙的福,林韫回去商量了一下,打算给这些孩子请个先生,教他们念书。此事不知怎的被钱江知道了,钱大人寒门学士出身,对孩子们甚为同情,可又放不下自己的任务,此事被林韫察觉,谢珩就请他去帐里坐了坐,不知说了什么,钱大人出门时那张万年不破的扑克脸都让人看出了些喜色。于是督军大人怀揣着广济天下的理念,欢欢喜喜地教书去了,倒是让前段时间深受荼毒的军官将士们松了口气,对谢珩有了些诡异的感激。 刨去这段时间请先生的费用,林韫又盘算着请了两个婆婆,照顾他们的起居。 至此,慈幼堂之事告一段落,此事传到京城,在太子党派造势之下对谢珩好一阵吹捧,气的中立一派和四皇子派吹胡子瞪眼。 “惯会如此!装模作样!” 不过这些就没机会传去北疆了。 话说回来,谢珩这些天也的确比较忙,前一阵子郭庄王家村之事还要再收收尾,那大汉交代出来的事情也要再跟一跟,最令人头疼的,还是军中可能存在的内奸。 大宛人被端了一波,计划被打乱,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安静下来的这些日子已经在布新局了,此时军中那些“钉子”就更令人头痛。 “……东北方向再筑些路障,增派一组兵力。”下属领了命,谢珩才终于得了会空闲,修长的手指揉捻着眉心。 “主子,休息会儿吧……您这几日都没怎么睡。” 谢珩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再开口声音有些哑:“慈幼堂办的如何了?” “已经搬进去了,钱大人这几日在那里授课呢。”顾潇道。 “嗯。”,谢珩应了声,顾潇却莫名地从那一声短促的音节里读出来了一些烦闷,于是他适时地问,“怎么了?” “无事。”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响起女人的声音:“劳烦通传一声。” 然后顾潇就听见自己刚才还恹恹的主子很快地应了声:“让她进来。” 那日林韫冷静下来之后,又去找谢珩商议了枫先生一事,还是决定暂且冒充大汉跟着,看能否得到些蛛丝马迹。 她跟那边去了几封信,禀明了王家村一事,隔了多日,总算收到了回信。 “什么事?”谢珩声音里还是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他拿来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林韫跟前,“坐。” 话不多说,林韫直接把回信摊在了谢珩面前,他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捻着那信纸看,良久,才问:“要去?” “是。” 那信上给了个交易地点,言明时间,要她带着“新货”去。 那边虚实不明,给的地点又值得商榷。 顺风茶楼。 茶楼位于栖云城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茶楼,这么多年来哪怕生意冷清,依然屹立不倒。 谢珩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掀了眼皮:“若我说不让你去呢?” “为什么?” “你怎的知道,他不是在故意诈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眼神满是坚定,谢珩对着她,有些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妥协似的问:“你准备怎么做?” *** 月黑风高,打更声在空旷的小镇里显得很响。 钱江讲完学,又解答了几个问题,从慈幼堂往军营走。 前几日他婉拒了谢珩给他带的护卫,道自己这么走一段路没关系,谢珩无法,只能随他去。 从慈幼堂到军营,若是走镇上的大道,要绕好远的路,所幸前几日有个士兵听说他每日走路多的腿痛,给他指了一条小道,只是有些僻静,走的路少了很多。 他边走边感叹,人人都道北疆环境恶劣,可这小路旁尽是草木,发芽之后看着甚是可爱。 多亏了那位兄弟,他才能见了这么一番景象。 只是这小路有一段不太好走,他扶着灌木,借着月光仔细盯着路面,怕自己再像上次一样,被哪块石头绊倒。 全神贯注之下,便 17. 栖云城 [] 月黑风高,繁星漫天,照出女子策马奔驰的身影。 钱江之事到底绊了脚,出发已经有些晚了,只能不分昼夜地赶路。 天蒙蒙亮,朝阳在雾气中有几分朦胧的意味,不过也叫人能看清城门上的三个大字。 栖云城。 “来者何人?” 守卫在城墙上大声喊。 她没做声,却在马背上,右手高举起腰牌,左右牵着缰绳。 令牌上赫然一个“谢”字,他们都认识,那是谢珩的腰牌。 守卫军不敢怠慢,立刻便放了行。 栖云城热闹非常,林韫刚进了城门,就被脂粉香气扑了满鼻。 路两旁的楼里,只着薄纱的姑娘三三两两挽着因宿醉而脚步虚浮的男人走出来,香帕掩口,媚眼如丝。 甚至有几个还有几分意识的男子,看见林韫,还对她吹了几声口哨,嘴里迷迷糊糊地喊着:“美人儿。”说就算了,一边说,一边还要往她身上扑。 扑到一半,看清了她腕间瞬间出鞘的软剑和□□喷着热气的战马,又乖乖缩了回去。 怂的。 毕竟自己是来办事的,不是来找事的,于是林韫生生忍下了打人的冲动。 栖云城,林韫有所耳闻,是北疆为数不多的销金窟,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不然谁家把秦楼楚馆开在城门口呢。 她面无表情地想。 “大娘,顺风茶楼怎么走?”林韫看见一名买菜的大娘,遂问道。 为了不引人注目,马已经拴在一边了。 大娘却不看她,挎着菜篮指了路,连道谢也没听,就急匆匆地走了。 如今日头已经慢慢往上升了,林韫不敢久留,动身去了顺风茶楼。 那实在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茶楼。 外面看着灰扑扑的,店面又小,尤其是它两边牌匾店面都大,把它挤在中间,就显得更为寒碜。 与它寒碜的店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三两两进楼的人,隔一会儿就来人,生意好的很。林韫结结实实有了几分头痛。 这下计划一要报废了,只蹲在门口,半点作用都没有。 这时候她把谢珩的叮嘱全抛在脑后,跑去胭脂铺子简单给自己化了个像男人的妆,就施施然进了茶楼。 里面的空间出人意料的大,二楼几乎全都是茶楼的地盘,里面喝茶的,讲书的,热热闹闹。 她随手招来一个店小二,让他带路,然后一边聊笑,一边不经意地四处看。 “你们茶楼生意这么好,怎么不把店面弄大些,我方才来都险些没找到路。”林韫半真不假地抱怨。 小二不知道怎么答,只能嘿嘿陪笑,林韫就问:“你们老板是谁?” “老板……小的没见过。”小二想了想,道。 说话间,已经到了二楼的楼梯口,小二满面笑容:“贵客请,按规矩,小的不能往上走。” 林韫不动声色地笑,点了点头,迈步朝楼上走。 进三楼的地方有个木门,开了锁,敞开着门。 对危险刀枪警觉让她袖中软剑不自觉地滑出了袖口,寒光一闪而过,在看见前面有人时又立刻收了回去。 “您是哪个房间?”满身横肉的打手客客气气。 林韫压低了声音,说出房间名之后,两人把她带到了地方。 她不确定这两人是否知道来客都是干什么的,可她身后并未带人,若是他们知道,只怕是已经暴露了。 可惜,林韫就不知道“害怕”两字如何写。 她颔首,迈步进了房间,看见一个带着兜帽男人坐在案几前,正在煮着一壶茶,四周围了屏风。 一,二,三,四…… 人还真不少。 她进了门,也不吭气,就等着那人先开口。 “姑娘孤身前来,可是想自己当‘新货’了?” 男人端起茶杯举了举,声音里听不出来喜怒,有些粗哑。 “我?阁下有这个本事么?”林韫清楚,这人一开始就知道有人在查,此次相邀,不过是想瓮中捉鳖。 她袖间软剑慢慢往外滑,只等对面有动静,便即刻出手。 “你倒是狂妄。”那人声音依旧粗哑,伸了伸手,“坐。” 这是卖的什么瓜? 林韫不动,笑道:“有什么话便直接说,不必如此。” 男人似乎也笑了:“你这样的,价钱肯定高。” 说着,突然间摔了茶杯,滚烫茶水溅出,林韫往后疾退,却被人堵了去路。 “拿下。”男人淡淡吩咐。 却见女子手腕一翻,软剑划出袖口,她以一对十,剑影快的令人咋舌,顷刻间,几人便都挂了彩。 男人看着她的招数,在林韫见不着的地方瞳孔微缩,吹了一声口哨,便又围来了不少打手。 这次,男人换了吩咐:“杀了。” 林韫眉毛一挑,隐隐觉得抓住了什么,却不得不与那些人缠斗在一起,无法脱身。 这些人训练有素,甚至摆了阵型,看起来不像是寻常打手,倒像是……士兵。 屏风早就被甩到一边,三楼竟然只用了房门掩人耳目,实际上只是一间,空间很大。 饶是她剑势如虹,仍旧双拳难敌四手,身上挂了很多处彩。 又是车轮战。 前世最后的记忆纷至沓来,林韫几乎是有些绝望,暗器飞快出手,把阵型打出一个缺口,持剑打出一条血路,直挑那男人兜帽! 此时几柄长枪已经刺向了她后心,林韫心知自己躲不掉,干脆只冲着挑开兜帽。 千钧一发之时,一柄飞剑打着转击开了长枪,拉起林韫的手腕,运起轻功直冲天花板。 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很大的缺口。 男人的声音透过缺口传了出来:“记住你的身份。” 两人都没回头,甩开了几条街,谢珩才揽着人落了地,松开时摸了一手血。 这时他才注意到,眼前人面如金纸,瞳孔涣散。 像是承受着非常巨大的痛苦。 他正要开口问,就听她道:“谢珩,我看见他的脸了,你会不会作画?” “先上药。”他说这话的时候,林韫瘦白的手指抓上了他胳膊,力道大的惊人,除了那手指颤的不行,只是那双手上半点血色都没有,倒是血迹溅开了不少。 姑娘颤着声音,“现在画,我没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