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之妻》 1. 第一章 [] 《反派之妻》 2024-1-2 第一章 数九寒冬,正是一年四季最冷的时候。 白墙黑瓦的庭院里,一枝绿萼重瓣的梅花探檐而出,花朵娇艳,覆上瑞雪点点,极为喜人。 才六岁的叶薇雪团子一般可爱,乖巧地靠在母亲徐灵雨膝上小睡。 阳光暖洋洋的,照耀她的脸颊。乌黑浓密的鬓发在光下被照出粼粼的光,隆冬天里,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惬意的母女生活,被一众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上了闩的门板被长棍破开,人高马大的婆子一左一右拉起徐灵雨。 母亲的衣饰立刻乱了。 一支花钗落到地上,被人踩进泥里。 叶薇认出那是母亲喜欢的簪子。 她弯腰,眼泪蓄在眼眶里不敢掉。 稚嫩的小手抠了抠泥巴,把花钗挖出,藏到怀里。 婆子们还是没有放开徐灵雨的意思,叶薇渐渐急起来,她一改平日里缄口不语的脾气,焦急而惶恐地喊:“娘!” “放开我娘!” “坏人放开我娘!” 叶薇惶恐不宁,她如同从树上掉落、离巢的雏鸟,一心要回到母亲的怀抱。 徐灵雨听到小女儿的呼喊,恨得牙关紧扣—— “我孩子还在这里,你们想做什么?不知道会给她带来心理阴影吗?不知道会吓到她吗?你们真是疯了!” 徐灵雨奋力想要挣开婆子的辖制,然而她魂穿的这具身体实在太柔弱了。即便她前世是柔道九段,但为了穿越世界《宠后》的故事剧情合理性,还是把她的身体弱化成了病重早亡的样子。 她今日必死无疑。 徐灵雨不由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叶薇。 小孩子忍着摇摇欲坠的眼泪,不停踢蹬拦住她的丫鬟婆子。 她那样乖巧、懂事、敏性,又怎会是恶毒女配? 徐灵雨本次穿越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养大这个,对于故事剧情发展最为重要的男主早逝白月光亡妻叶薇。 按照故事里的发展,叶薇从小被家族漠视与边缘化,将会变成心思狭隘阴险的恶女。 最终她作为男主裴凌与女主叶心月PLAY的一环,早早香消玉殒。 而男女主则在一番虐恋情深后,终将完成宠文结局。 但是在徐灵雨养育叶薇的过程中,她发现这个孩子并没有书里所说的谲而不正。 相反,她十分善良乖巧。 徐灵雨为了达成“调教恶毒女配”成就,故意磋磨孩子,不吃她端来的鱼肉粥。 小孩子一点都不恼,而是拿起汤勺一口一口舀粥,吹凉了喂徐灵雨吃。 小女孩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笑起来如同润泽的湖,一下把她的心都软化了。 徐灵雨咬牙,无视系统提示,吃了粥。 即便在系统的“严重OOC”警告下,也没有矫正行为。 小小的叶薇见平日里只知道躺在屋里发呆的母亲终于肯吃粥了,喜极而泣。 她瘪嘴,抹了抹眼泪,继续给母亲喂食。 直到一勺温热的粥碰到了她的唇角。 叶薇茫然抬眸,看到徐灵雨对她笑:“小薇乖,张嘴。” 母亲……在喂她粥吗? 小姑娘鼻腔酸酸涩涩,干巴巴张开了嘴。 她不能开口讲话,会带哭腔,小孩子也是要面子的。 一碗鱼肉粥就在母女两人你一勺我一勺的喂饭下解决了。 叶薇想,那一日真是她最快乐的日子。 …… 然而今天,这些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婆子竟要破坏她的平静生活。 她不许、不许她们带走母亲。 叶薇恶向胆边生,一口咬下丫鬟的手腕。 丫鬟吃痛,下意识掌掴了叶薇一下,清脆的耳光响彻天际。 “二小姐!” 小姑娘被打翻在地,却没有恼怒。她挣来一线生机,大喜过望,径直奔向徐灵雨,抱住了母亲纤细的腰身:“娘!” 许是埋入母亲熟悉的怀里,温暖将她包围,兰草馨香馥郁。 叶薇有了主心骨,心里安定极了。 下人们被这一幕看愣了。 徐灵雨顺势挣开婆子,心疼地抱住了叶薇。 小孩子明明很害怕,脊骨如同蝴蝶振翅,细微发抖。 徐灵雨轻柔抚摸叶薇的额头,心里恼怒。丫鬟下手真狠,小孩的脸上立马浮起几根红肿的指印。 “疼吗?” 母亲轻轻吹来一阵凉风。 叶薇羞赧一笑,摇头:“不疼。” 她不想母亲担心。 很快,徐灵雨不认罪的消息传到叶家主母焦莲的耳朵里。 焦莲亲自闯入外宅,喝令婆子抓住徐灵雨:“把这个妖女绑起来!” 徐灵雨为母则刚,一心把叶薇护在身后,厉声问:“我何罪之有?姐姐血口喷人也要有点限度!” 她只是一个妾,当初和叶家主相识相知,不愿被囚高门大院,这才在外置办了宅子。 这样逼迫夫君破例的宠妾,世家宗妇焦莲早看她不顺眼了。 焦莲冷笑连连:“你犯下的错,你还不知?景阳侯府的小公子被你谋害丧命,若非两家有旧情,不愿明面上闹开,可以私了,我哪里愿意亲自来寻你这个毒妇!” 此言一出,徐灵雨立马记起前几日侯府满月酒,她跟着众人一块儿探望孩子。 小孩刚足月,竟有下人偷偷给小公子喂食蜂蜜。 要知道,还没足岁的孩子不能碰蜂蜜。 刚出世的孩子肠胃消化系统功能不够齐全,贸贸然饮用崖蜜水,很可能肉毒杆菌中毒。 她一心庇护孩子,竟栽在了这上头。 徐灵雨震惊:“孩子还没一岁,饮用蜂蜜水会中毒,你们怎么可能不知?我分明是救他……” 焦莲莞尔:“妹妹胡说什么呢?我等亲眼所见你用糖水毒杀了孩子,还有下人作证,你狡辩不得!” 焦莲恨徐灵雨已久,她的丈夫一贯清矜自持,和她伉俪情深,多年不曾纳妾,竟跌在徐灵雨身上。 她如今总算逮到了机会,能将她处之而后快。 徐灵雨懂了,剧情还是按照重要的节点发展了。 她必须死,而叶薇无依无靠,才能成长为推动剧情发展的恶毒女配。 徐灵雨不再挣扎,她只是蹲下身子,定定地凝望叶薇,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记住母亲的话,我们小薇是世上最善良的孩子。还有……远离男主裴凌。” 系统的天罚骤然落下,徐灵雨硬生生忍住了催心剖肝的剧痛。 这是徐灵雨能给叶薇最大的祝福。 在没有她保护的人生,她希望叶薇能够好好活下来。 - 徐灵雨被叶家处以火刑。 她还是死了。 叶薇畏惧心狠手辣的焦莲,怎样都不肯从外宅回到叶家。 此举正合焦莲的意。 谁想养一个妾室的孩子?若她是懵懂无知的稚童也就算了,偏偏叶薇和徐灵雨感情很深,那她就成了隐患。 宁愿把她丢到乡下,眼不见为净。 叶薇的父亲叶瑾官拜户部尚书,这是大乾国八大世家里唯一一个被王室拉拢的世家。 叶瑾平步青云,却打破了八大世家与皇权间的制衡。他成了世家叛徒,被旧友唾弃,叶瑾本人却不以为然,还是权势在手比较好。 他得了皇帝倚重,举家迁往皇都。 焦莲等人一走,叶薇没了叶家管束,日子便好过了许多。 至少不用逢年过节去本家磕头,也不必听那些丫鬟们窃窃私语,不阴不阳问一句“你是谁”。 叶薇变得懂事,母亲的死仿佛也挖走了她骨子里的七情六欲。 她分明早慧,却懂得藏拙。 早早就背完的《九章算术》,她偏偏对西席先生说不会;故意装皮肉娇嫩,非要从牙郎手上再买一名心腹丫鬟,自家培养。 渐渐的,叶薇脱离了叶家的掌控,手上也有了几个能用的丫鬟。 而彼时的叶薇,不过才八岁。 五年后,岁暮天寒。 大乾国的君主裴望山下至地方巡视,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裴望山是被八大世家合力推上的帝位,他虽有皇家血脉,却自小在乡下长大。 如今巡视地方民情,看着体恤民生,实则是在叶家的帮助下,皇帝裴望山渐渐掌控皇权,敢同世家叫板,返乡忆苦思甜了。 叶家终于想起了叶薇这个被冷落五六年的女孩儿。 为了防止有心人在天家面前参叶瑾一本,说他“罔顾父女亲缘,薄情寡性”,焦莲奉夫君之命,特地将叶薇接回府上。 这一回,叶家的丫鬟齐齐被调教过,娇滴滴地望着她,亲亲热热喊出一句:“请二小姐安。” 叶薇笑不露齿,温驯地颔首。 2. 第二章 [] 第二章 今夜,焦莲难得找了一次叶薇。 当家做主的宗妇登门枫华院,不少丫鬟婆子躲在暗处观望。她们不由猜测,是叶薇得了焦莲的眼缘,会有母亲照顾,往后她能成叶家真正的二小姐了。 然而,焦莲来找叶薇的目的并不在此。 室内,六安瓜片的清香四溢,这是叶薇能分到的、最好的茶。 特地供奉给主母喝,焦莲却眼高于顶,嫌茶色不好,没用一口。 她支使人也趾高气昂,仅仅眼风一瞟,懂事的小丫鬟立马掀开盖盘上的帕子,露出底下累成小山的银锭子。 “母亲和你长话短说,今日你冲撞了大皇子的事,是你长姐为你担下的。你长姐仁善,愿意庇护你这个妹妹。要知,你一个小小庶女开罪不起天家,我们叶家在皇城里如今也是境况艰难,举步维艰。”焦莲不知叶薇是否记得母亲的死,她勾唇,冷笑一声,敲打二姑娘,“没点眼力见儿的人,怎么死的都不知。” 叶薇心腔被细密的针轻扎一下,可血流干了,再渗不出血珠。 她听懂了焦莲的话。 叶大夫人要她识趣闭嘴,把救助大皇子的功劳拱手让人。 正好叶薇谨记母亲的教诲,不会接近裴凌。 于是,她屈膝福身,从善如流应下:“小薇多谢阿姐襄助,也感激母亲庇护。” 焦莲没想到叶薇这般知情识趣,倒让她开了眼。 她头一次正眼看叶薇。 小姑娘养在乡下,不知是否缺衣少食,身子骨纤细柔弱,窄腰不盈一握,似风中被雨打得招摇的芭蕉丛。 叶薇乖顺地低头,丰润耳珠上坠了一条长长的雨滴白玉,与灯下的白皙长颈糅杂一处,雪肤平添几分腻理与脆弱。 不堪一折的尤物,很好摆布。 焦莲心生起了一点算盘,又不着急那么早弄死这个庶女了。 漂亮的姑娘家往后自有用处,当个人情礼留着送人也好。 “你是个好的。” 焦莲夸赞她一句,平静地离开了院子。 入睡前,桐花为叶薇卸下花钗与发髻,又用桃木梳子蘸水,为她通黑油油的头发。 她为自家主子忿忿不平:“二小姐,大夫人他们分明是要独占你的功劳讨好皇帝,你为何不去争呢?明明是你救了大皇子……” 在桐花心里,这样的恩情,保不准能让叶薇飞上枝头变凤凰,也能逃离这个吃人的院子。 叶薇捏了一块糕饼,笑吟吟堵住丫鬟的嘴,“嘘,不要对外乱说,不然下次池子里沉的,可就是你了。” 桐花一怔,嚼巴嚼巴糕饼,回过神来。 她顿时感到毛骨悚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桐花明白了,大夫人来找二小姐,是故意敲打叶薇,看看她有没有“反心”。 倘若叶薇不知趣,非要和叶心月争一个高下,那么焦莲就会出手。 谁让叶薇,是没有母亲的孩子。 无人撑腰的孩子,命如草芥。 桐花心疼主子:“小姐,你会不会很苦闷?” 叶薇眨眨眼:“我有桐花呀,怎么会辛苦?” “二小姐……”桐花眼泪汪汪。 叶薇郑重地说:“我们都会过得很好的。人得先活下去,才能找到出路。” 她眼中带有温柔笑意,一点都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不过,在找寻出路之前,得先把路铺平……当务之急,倒是和那个看着伪善的二皇子裴君琅,化干戈为玉帛。 她莫名有点怕他。 翌日,叶薇从婆子口中打听到皇子们近日都入住叶家老宅,难怪昨日会在湖边闹开,引发这样一场乱子。 有了焦莲的“青睐”,叶薇在叶家的通行更为顺畅,无人敢刁难她。 叶薇嘴甜,人又娇俏可爱,说话时她一双杏眼满是仰慕,把人心都看化了,这样不拿捏主人家威风的二姑娘,谁会不喜欢呢? 灶房里威信最重的沈厨娘立马被叶薇收买了,不仅给小姑娘蒸了她想吃的花边馒头,还给她多添了一碟子软香糕,说皇子们吃了都道“好”。 “真的吗?谢谢婶娘。” “哎哟,可使不得!奴婢哪里担得起这句‘婶娘’!”沈厨娘嘴上这样说,私底下却把一块油纸封好的糖豆塞到叶薇袖囊里,“二姑娘带回去慢慢吃,可甜了。” 叶薇朝沈厨娘羞赧一笑,捧着糕饼离开了灶房。 沿着青石回廊,叶薇朝二皇子裴君琅的偏院走。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便看到一间隐匿于翠绿竹林间的厢房。 此处僻静,和她的枫华院一样,都是无人问津的角落。 看来她的情报无误,裴君琅确实很不得宠。 叶薇牵了牵唇角,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真挚友善。 小姑娘雪青色的绣鞋沾了雪,一蓬蓬白絮蘸了滚边儿,很扎眼。 还没等叶薇靠近,一柄凛冽冰冷的长刃便抵在她的肩上,肩头被凶器重重一压,差点害叶薇手里的糕饼落地。 “来者何人?!”男人的声音。 “哎呀我的糕!”叶薇没空回答暗卫的话,她急忙去扶怀中的吃食。 颈侧细腻的皮肤仓皇擦过纤薄的刃,划开一道细密的血丝。 血珠溢出,女孩的脖子上好似绕了一条孤伶伶的红线。 不要命的姑娘。 叶薇这时才意识到剑刃的存在,低低惊呼:“嘶……好疼。” “咳咳咳……”少年郎剧烈的咳嗽声由远及近传来,他从牙关里挤出一句,“青竹,收剑。” 清润的嗓音,顿时解了叶薇的围。 她抬头,朝声音来源望去,不远处洞开的窗前,坐着一名眉清目秀的小郎君。 穹灰色暗花缎的衫袍,外罩一层狐毛出锋的大氅。今日他似是懒倦,没有束发,如云的墨发倾泻肩侧,仅用一根红色发呆束缚。 肤色白皙,带点病中的苍白,衬得薄唇更红艳,眼尾被咳嗽呛出的潮红,亦愈发惹人怜爱。 那是裴君琅。 他像是也看到了叶薇,被雪色润得剔透的凤眸侧过来,微微抿唇,朝她温文颔首。 他唤她:“二小姐安好。” 客气而疏离的声音响在叶薇耳畔。 叶薇疑心自己看错了,她竟在裴君琅身上看到了令人怜惜的脆弱感,仿佛已有瑕疵的美玉,令人无端端哀伤。 那日蛇一样狠厉的眼神,似乎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是叶薇的错觉。 好怪…… 叶薇维持着世家淑女的涵养,高高奉上糕饼:“二殿下,昨日的事,是我的过错,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她没有详细说明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裴君琅是个聪明人,他会懂。 然而,她实在是高估了裴君琅的善心肠。 小郎君温声问:“昨日何事?” 叶薇难得被人反将一军,切齿:“就是……落水时,我没看见您,所以先救的大皇子……” “是吗?可昨日救助皇兄之人,不是叶家大小姐么?这事又与二小姐何干呢?”裴君琅似笑非笑,眼底含着冷。 他的话实在狡猾,看似谅解叶薇,实则坑害她。 叶薇明白了。 裴君琅以为,她拿糕点拉拢他,是想要寻个人证,好坐实了“她乃大皇子救命恩人”一事。 可裴君琅讨厌她,绝不会帮她做这个局。 只是裴君琅猜错了,叶薇是真心实意来道歉的,她也不想靠近大皇子啊。 啊……误会更深了,怎么办呢。 叶薇无奈地,鼓了鼓腮帮子。 小姑娘脸颊微动,恼怒的样子,有几分可爱。 裴君琅一怔,狭长的眼睫微垂,错开眼。 “那就当是阿姐救的好了。”叶薇释然。 “嗯?” 裴君琅果然没 3. 第三章 [] 第三章 裴君琅以为叶薇第三日还会送糕过来,她会锲而不舍地讨好他,直到哪日能换得他一个好脸色。 但她没有。 第二天送来的那一碟糕还摆在黄花梨小案上,糖粉依旧新鲜,裴君琅没有吃,也罕见的没让青竹倒糕。 这份惊喜是限定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没有第三次了。 裴君琅垂下浓密的鸦青色眼睫,似在思考什么,很快,薄唇又轻轻抿起。 随后,他小心地扯起覆盖于腿间的薄毯,衣裤底下,是被火燎过的双膝,肌肤上满是嶙峋狰狞的烫疤。 他忘不了那一日,他按照往常去内室里叩拜母亲的骨灰封坛。 他母亲是胡族的奴隶,身死后也不可能返回故里。 皇帝或许是视他的母亲为耻辱,到死也没有给她封个嫔妃位。 她的尸骨是在京城外的静乐堂烧成尸灰,那是宫女们死后才去的坟地。 大乾国最下等的宫人都能用殓具留一具全尸,偏偏为天子生儿育女的胡族女奴连口棺木都留不下。 裴君琅恳求宫女为他捧一碗母亲的尸灰回来。 有母亲陪伴,他才能睡得着。 许是可怜小皇子,宫人们照做了。 裴君琅把母亲的骨灰装在小小的、狭窄的瓮里,逢年过节为她燃香、诵经,盼望她魂归故里。 直到那日年节,裴君琅找不到母亲的骨灰坛。 后来才知,是伺候他的太监妄图讨好皇后所出的大皇子裴凌,特地将裴君琅供奉母亲的事捅出。 他恳求到裴凌的面前,对兄长低头:“还请大哥奉还弟弟私物。” 私物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裴君琅仿佛没有风骨,在亲人面前也不顾尊严。 他顺从地撩袍、下跪,虔诚叩首,俯首称臣。 他只盼着自己,能迎回母亲。 裴凌居高临下睥着这位容貌妖冶的弟弟,小小年纪,眸子里便透出一股寒意,“二弟何须如此,快请起,你我本就是一家兄弟。” 他抚住裴君琅的胳膊,又道:“大哥是在帮你,并非害你。你明知父亲不喜你那奴隶出身的母亲,又怎敢私藏她的骨灰。要是内厂有线人闹到世家与天家的面前,你吃不了兜着走,又要受罚了。” 他一番话推心置腹,但裴君琅却明白,这是堂而皇之的敲打。 皇后背靠八大世家权势最盛的周家,世家风向还不是裴凌说了算。 他就是想弄死裴君琅,还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君琅脸色苍白,艰涩开口:“我母亲……在哪里?” “二弟,你冥顽不灵!” “还给我!求你……还给我。”小郎君死死攥住兄长衣袖,不依不饶。 裴凌悲哀地看了他一眼:“安善堂。” 裴君琅当然知道安善堂是什么地方,那是阉奴们给二两肉动刀子的腌臜地。 兄长折辱他便罢了,为何还要把母亲放在那里。 裴君琅几乎是马不停蹄赶过去。 他咬紧牙关,衣袍被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 眼眶很烫,但他没哭。 裴君琅答应过母亲,不能哭了。 懦弱的眼泪只会让人的欺负变本加厉,他的眼泪只有助兴的效果。 原来安善堂这么远,原来他跑出了好几道宫门。 等到裴君琅赶到时,安善堂已经起了一场火。 而他母亲的骨灰坛放在最显眼的案上,熊熊烈火熏疼了他的眼睛。 矮小的郎君茫然站在堂口,提水灭火的小太监自他身后,形形色色穿梭。 无人救他的母亲,因为安善堂是最不重要的地方。连脊的屋舍有摆放宫人衣饰用具的后罩房,样样都是活人要用的东西,他的母亲最不打眼。 只有裴君琅还记得那个卑微的女奴,只有他能救母亲了。 小郎君抢过太监手里的一桶水,等不得他们骂骂叨叨,他已经把整桶水淋头倒下。 接着,他冲进火海,不顾被瓷器灼烤的疼痛,抱住了那一个骨灰坛。 只是一小段路,即便胸膛皮肉被烫到蜷曲,裴君琅也可以逃出生天的。 但是,这时梁枋忽然坠落,将他死死压在了底下。 有人把钉子埋入梁柱,长长的柱子从天而降打下来的时候,长钉瞬间没入骨肉,击碎了他的腿骨。 剧痛令他浑身战栗,裴君琅疼得几乎昏厥过去。 手里抱紧的坛子轰然砸地,没有粉末洒出,全空了。 这是圈套…… 他的母亲早已经被后党挫骨扬灰。 真有趣,真是……好得很。 裴君琅明白了,这是大皇兄设下的计。 他欺弟弟耳聋眼瞎,宫中无人撑腰。 因此,他要废了裴君琅。 裴君琅不再争了,他如裴凌所愿,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做他底下的那个卑微、无用的弟弟。 这样,他才能苟延残喘,有一命尚存。 …… 往事历历在目,但如今的裴君琅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他缓缓放下衣袍,遮住伤疤。 少年抬臂,艰难地撑在木轮椅上,这次他没喊青竹帮忙。 然而近在咫尺的距离,对于裴君琅来说还是太远。 肘骨一滑,他跌倒在地。 连带着烛台也倒下,火星燎上衣布,烫了好几个洞。 青竹听到声响,焦急地问:“主子?你可有事?” “无事。”裴君琅眼底一片彻骨寒意。 “主子……” “退下!”郎君厉声,“滚!” “是。” 青竹不敢忤逆裴君琅的意思,他的命都是主子救的,唯他的话马首是瞻。 他只能担忧地瞥了一眼昏暗内室那一道压抑孤独的身影,老实告退。 也是落地的这一瞬间,裴君琅福至心灵。他忽然明白叶薇那一碟糕为何没有送第三次。 因为拉拢他,并无好处。 所以,旁人没必要费心。 很好。 裴君琅的生活又恢复成一片死水,荡漾起的波澜渐渐消弭,归于平静。 二皇子的居所寂静无声,大皇子裴凌所在的喜香院却门庭若市。 世家的孩子闻讯,知道皇家莅临乡野地,特地从各个州府派出嫡支的孩子前来叶家,同皇裔攀交。 大乾国的官制特殊,八大世家与皇权分庭抗礼,各掌一半国制。 每一项国家的裁决先经过八大世家的桌案,再呈于皇帝的桌案前,因此皇家与世家的关系既亲厚又剑拔弩张。 原本持平的权势,因叶家的叛变而出现了缝隙,皇帝想乘胜追击收复皇权,自然要和世家的公子小姐打好交道。 叶家子女能和皇裔们多交际,是皇帝乐见其成的事。 不少世家长者观望,猜测皇帝许给周家一个后位,或许还会许给叶家一个太子妃位。 叶家温婉美丽的嫡长女叶心月便是上乘人选。 厅堂外,公子小姐们笑谈京中趣事。 内室里,身着一袭云烟纹玄衫的裴凌轻掀开茶盏,凌冽的眉眼扫过底下那一名皇后派来的暗卫,低语:“我与二弟落水时,他险些溺亡也没用腿脚挣扎,若非叶家女赶来及时,他必死无疑。看来,他腿疾是真……这个奴隶养出的孩子,真成了废人。” 裴凌松了一口气,母亲总算能够放心了。 < 4. 第四章 [] 第四章 在叶薇进来前,裴君琅已用眼神示意青竹,将内室的幔帐放下,一间居室被分为两部分。 裴君琅所在的厅堂,靠窗的山墙放了一张挑山儿长几,摆了一尊珊瑚盆景,还挂了两幅清雅的兰花工笔画。 这般娴静的雅室衬着裴君琅,借烘云托月之法,彰显出小郎君的温驯与柔善。 诚然,一切都是假象,他并非这样的人。 果不其然,叶薇还没来得及靠近他,便听少年郎冷声问:“有事?” 叶薇似是没料到裴君琅如此不近人情,她干瘪瘪说了一句:“无事。” 说完,裴君琅立马朝她望来,眉峰蹙起,眼神不善,像是思考。 不难猜,叶薇知道裴君琅下一句一定会让青竹送客。 但她千里迢迢跑来了,又怎肯茶都没喝一口就返回居所呢?况且,她巴结裴君琅,也是想从他这里多了解一些世家与皇家的情况。 叶大夫人焦莲有一句话说对了,她乡下长大,对叶家在京城的处境确实一无所知。 于是,叶薇先发制人,高举起甜糕。 “我是来和你分食糕饼的。” 言毕,她犹嫌不够,委屈地低眉,伸出绣鞋边上沾的雪泥给裴君琅看,“这一路走来,我可辛苦了,腿都酸了。” 裴君琅似笑非笑,抬了抬下颌,示意叶薇朝小几望去。 她端来的糕,完好无损放在桌上。 这表示裴君琅对她的吃食一点都不感兴趣。 少年好整以暇地说:“青竹,送……” “等等!” 裴君琅那句“送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叶薇一下堵在了喉头,进退不得。 小郎君不耐地睇她一眼。 裴君琅一心两用的棋局已乱,他只能把白玉制的棋子悉数放回小钵里。 他给了叶薇思考对策的时间,细细想来,他的脾气已经足够好了,竟还给叶薇搪塞自己的机会。 叶薇也的确在绞尽脑汁编造理由,但最终,无功而返。 她只能厚颜无耻地挨坐到裴君琅的棋局对面,讨好一笑:“你一个人下棋,不会无聊么?” “不无聊。” “你这盘棋还没下完,黑子受困,四面楚歌……哇,你快赢了。” 裴君琅挑眉:“你会下棋?” “会。” “嗯。” 叶薇眨眨眼,纳闷地问:“你不邀我对弈一局吗?” 裴君琅讽刺:“我对既定的结局没兴趣。” “什么意思?” “你,必输无疑。” 叶薇被他的话呛到了,忍了半天:“你好狂啊。” 裴君琅的性子仿佛天生这么冷淡,他对她的赞许抑或殷勤都无动于衷。 叶薇只能想其他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为什么上次的糕点你倒了,这次的糕点你却留了?” 裴君琅扫过棋局残子的长指一顿,他浓睫微垂,没有说话。 “让我猜猜看。”叶薇一点都不害怕裴君琅的冷淡,他如果不想理她,肯定会喊人来赶她的。 “你其实并不是故意做恶人,你只是想做给大皇子裴凌看。你不能和任何人交好,否则你看重的人会被裴凌针对……你在保护我。”叶薇狡黠一笑,烛光下,笑得眉眼弯弯的她,仿若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然而,裴君琅对她的话依旧没什么反应,像是一尊不苟言笑的神像。 叶薇未免觉得意兴阑珊。 但好歹,裴君琅没有再说什么赶她的话了。 叶薇试探性地把那一碟糕摆在他面前,又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 接着,她捻一块糕递到裴君琅唇边。 少年压根儿没意识到叶薇的胆大妄为,待糖粉沾上嘴角时,他错愕地抬眸。 那一双凤眸里蕴含了很多奇怪的神色,有惊讶、不安、仓皇。 很快,宽大的鹤氅落了地,是小郎君无措地往后跌坐。 他的膝骨有疾,动弹不得。 此时的裴君琅很狼狈,没了雅正的坐姿,又没办法起身逃离此地。 他的腿不能受力,他连拒绝旁人的靠近都做不到。 裴君琅感到难堪。 巨大的羞耻感一下子涌上心头,如汹涌浪潮,一下子淹没了他。 这是软肋与弱点暴露于人前的羞愤,唯有裴君琅一人在暗涧里煎熬。 不该被任何人看到。 偏偏眼前的叶薇一无所知。 她仍旧自以为是地表达亲近,还递来蒸糕。 小姑娘一双杏眼水灵,困惑地望着他。 微微蜷起的腰身形成漂亮的月牙弧,烛光暖洋洋的、黄澄澄的,洒在她的颊侧,透着一重温润的金芒。 她是美玉,没有瑕疵的那一款。 所有身体康健的人,都比裴君琅要正常。 他是异类,被人贬低、嗤笑、看不起的存在。 他自惭形秽。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也在衣袖的遮蔽下,不由自主收紧。 许是眼前的裴君琅脸色变得愈发难堪,比往常要苍白许多。 叶薇终于意识到她的好意给裴君琅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她急忙后退,把那块糕囫囵咬到嘴里,小心咀嚼。 “抱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糕……真的很好吃。” 她越说越小声。 一心想要对裴君琅证明她的好意。 可是,在仓皇间,叶薇忘记了。 她吃的糕,碰过裴君琅的唇角…… 而糕点已经入了口。 含在女孩儿红润的樱唇细牙间。 裴君琅没有提醒她,耳尖莫名一烫。 随即,他抿唇,冷漠地喊青竹:“送客。” 裴君琅不想看到叶薇,他要她立刻滚出他的目光所及之处。 叶薇抱着那一碟糕,被青竹用剑“客客气气”地请出了院子。 桐花在覆雪竹林外来回踱步,一抬头,看到自家小姐全须全尾地出了门,大喜过望:“二小姐,你可算出来了。” 叶薇半点都没有被人赶走的尴尬,她抱着糕,笑眯眯地咬了一口,还不忘给桐花塞一口。 “吃糕。” 桐花一嘴的担忧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嚼巴嚼巴糕点,她总算有嘴说话了。 “二殿下,很不好相处吧?” 叶薇想到那个色厉内荏的少年郎,鼓了鼓腮帮子:“人不坏。” “但他手下人凶得很。唉,奴婢实在想不通,二小姐为何非要去招惹他?” “因为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叶薇笑得眼角弯弯。 “想要的东西?二小姐想要什么?” “秘密。”她又塞了一块糕给桐花,“知道的越少越长寿,我是为你好。” “嗯!奴婢都听小姐安排。” “真乖。” 主仆俩嬉笑着,沿着一重重深宅月洞门,回了枫华院。 不远处的松柏枝头,树影婆娑。 抱剑倚树的青竹目送叶薇归院,又踢踏枝桠,悄无声息回了居所。 洞开的门窗,寒风大作。 裴君琅身上那一层鹤氅重新覆于肩侧,他仍是待在原地,面无表情地饮茶。 直到青竹单膝跪地,复命:“主子,叶二小姐已平安回院。” 裴君琅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回应。 他仿佛听不到声音,静坐良久,漠然地挥手。 “退下。” “是。” 青竹遁离小院。 风声依旧萧萧,裴君琅滚动木轮椅,亲手关上了窗。 居室再度归于沉寂,没有一丝一毫人气。 他想,叶薇今日受了惊,往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这样很好,没人烦他了。 - 鲁家灯会。 山水图自走灯自山脚一路点到山顶,挂满了歇山顶的瞭望塔。 黑峻峻的深山密林燃起一豆豆光,烛火流彩,美轮美奂。 此处由皇家禁军设下路障,只允许世家子女与皇亲国戚通行,州府百姓只能在远处遥遥赏灯,沾一分喜气。 瞭望塔的密室内,坐着四名世家的尊长。 他们特地掩人耳目,在此地聚首,商议要事。 机关客鲁家的掌权人鲁明,放下手里盘的桃木球,忧心忡忡地说:“今日陛下的话,尔等都听到了?” “呵,早在叶家叛变、报效皇室的那一日,我就预料到了。他看重小利,一心要进官场谋个前程,最后搭进去的就是咱们的命。” 说话的人是百蛊君谢家的家主谢闻。 他似是动了火气,手里的蛊虫感受到主人家的戾气,从小瓮里爬出来,嘶嘶吐着气。 谢闻心疼地亲了一下百足虫,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虫身。 谢闻的话不无道理。 自打赫连家销声匿迹以后,八大世家仅剩下七个。 原本他们同仇敌忾,一块儿抗衡皇权,大家都能扬眉吐气,分到一杯羹。 可偏偏有人不满足于自家分到的那块糕饼,总是野心勃勃想得到一块更大的。 于是,周家先和皇帝裴望山联姻,独得后位。 叶家也不甘心,入了仕途,爬上户部尚书的高位,在朝堂里有了话语权,成了天家的奴。 这样一来,他们世家的心就不稳了。 皇帝放出了饵,想要诱更多的世家人叛变,可是当他把仅剩的七个世家都招入麾下,又会发生什 5.第五章 [] 第五章 叶家不愧是世家大族,乡下的老宅碧瓦朱甍,气派耸峙。 祖宅的高门大屋排列全按照风水学说,特地请占天者焦家打卦相术,延绵财脉。主院中央,还建造了一座金碧辉煌的攒尖式屋顶高塔,足以看出殷实的家底。 叶老太太一入座,喧哗的人群霎时安静了。 他们三三两两排成长队,跟着提灯照明的丫鬟,鱼贯走入厅堂。 叶薇是叶瑾这一嫡支所出的次女,虽说只是庶女,但也有资格坐在叶老夫人的左手一列。 对外的时候,叶薇和叶心月是利益共存者,叶心月再不喜这个外来的庶妹,也不会当众落她的脸面。 眼下,装扮明艳的叶心月也只是高傲地扫了叶薇一眼,淡淡道:“跟我过来。今日各房亲眷都在,别丢父亲的人。” 叶薇对外都是一副柔善的嘴脸。 她从善如流地一欠身:“小薇谨遵阿姐教诲。” 这声“阿姐”沾亲带故,顺口得很,倒是亲热。 叶心月不由蹙起柳眉,心道:果真如母亲所说的那样,叶薇是个极会审时度势的人精。不过,就凭她低微的出身,不足为惧。 最靠近叶老太太的位置,让给了皇子女们。 而叶薇沾了叶心月的光,可以坐到皇裔们的下首。 依次落座的,便是其他几房的叶家人。 皇帝要八大世家联手创办官学的事已经传到了旁支的耳朵里。 既能做皇子女的伴读,又能学习其他世家的传家术,这样的香饽饽,谁会不想贪图一口? 可每个世家能派去的孩子唯有五名,他们唯恐叶瑾膝下两个孩子占了名额,分到他们手里的便少了。 叶心月是占天者焦家所出的嫡长女也就罢了,叶薇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女凭什么能占位? 于是,二房老爷叶舟和母亲叶老夫人说起了酸话:“当年爹看重大哥驯兽镇山的才能,执意把传家术传给他,还让他掌了家主之位。做儿子的尊老,哪里敢说老子的不是;做弟弟我也是兄友弟恭,从来没和大哥唱过反调。可是大哥发家了,哪里就能不顾兄弟的死活。一门世家统共五个名额,大哥要是占了俩,底下四个兄弟又怎么分?” “就是!娘,你们偏心大哥这么多年,我们也认了。可如今,大家都是做父母的年纪,自然想给孩子筹谋。要我说……名额给兄弟膝下所出的嫡子女,这才叫延续本家的血脉。总不能当初家主之位,我们没争过大哥,往后底下的孩子都被剔出本家了吧?” 三房老爷叶凡也为自家孩子打抱不平,“这些孩子也是您的亲孙,手心手背可都是肉!” 叶薇旁听了一嘴,懂了。 叶家一共五个兄弟,她的父亲叶瑾是老大,他的嫡长女自然要迈入官学。毕竟叶心月和大皇子裴凌关系渐近,叶家还想捧她当太子妃。 可是,剩余的四房也想挤回本家的位置,他们斗不过叶瑾,未必孩子斗不过。 因此,四兄弟齐心协力,通了个气儿。 要不大家一块儿闹到老母亲面前,逼迫叶老夫人把五个名额都分给各房嫡出的孩子,那样就能挤下庶次女叶薇了。 叶薇单手撑着下颚,脸上淡然。 她还是第一次被人架在火上烤,轻易反抗不了。 能学习八大世家的传家术,这是多好的增进机会。 叶薇想要更有价值,不被上位者当成蝼蚁踩死的话,她就得更强大。 这个入学的名额不能让。 幸好,没等她开口,叶家主叶瑾便皱眉,冷道:“自打父亲将叶家传到我手上,我便是驯山将的领头人。既为尊长,何时我做事还有你们置喙的资格?依着血脉亲缘这一条,我忍你们一次,如有下次,休怪我按族中规矩行事。” 行族规?那就是要收回家姓,赶出世家。 二老爷叶舟的脾气最爆,他当即踹翻了身后的长椅,高声道:“我竟不知大哥入了一回官场,官威渐重,竟在世家里要挟起自家兄弟来了!怎么?母亲就你一个儿子,我们都不算人了?早知你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人,爹他泉下有知,定会后悔把世家传到你手上!” 叶舟腕骨银铃一晃,无数金锞子撞击铃铛内部,发出清脆的响声。 屋外,风雪依旧。 没多时,一阵虎啸隐约传来,不过一个晃眼,一只通体覆雪的白虎便奔突入厅堂。 铺地的厚毡毯被猛兽撕了个粉碎,所有人桌上的茶汤都震荡出碗壁,泼了一身,哀叫连连。 莹然灯火照亮那一身毫无杂毛的雪白兽皮,猛虎气息渐重,在叶舟的掌控下,杀气腾腾凝望叶瑾。 忽然引发的一场硝烟争斗,令在座的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屏息不语。 叶薇的嘴角轻轻上翘。 她终于知道自家的传家术是什么了,能驭山中百兽,可真是强大的本事。 白虎一出,叶瑾忽然笑了:“这是父亲的本命兽。我说呢,被驯化的猛兽怎会归山,原来他私下传给了你。” 叶舟闻言,极其得意:“我早说了,大哥。别太把自己当回事,父亲喜欢的孩子,未必是你。而这个家主之位,我看你争得也不算太干净。” 这话里的机锋太重。 叶舟被逼上绝路,已是口无遮拦。 叶老夫人顾虑皇裔们在场,拐杖狠狠凿了一下铺地砖,“够了!皇子女面前,尔等身为臣子,怎敢放肆!这些打斗的伎俩,给我全部收起来!官学的事……之后再议。” 叶瑾再独断专行,也不敢忤逆母亲的意思。 “是,儿子听母亲的吩咐。”他只能颔首,亲自搀叶老夫人回寝院。 而叶舟这一闹,把板上钉钉的事又撬开了一道裂缝。 他达到了目的,也不再生事。 银铃一动,白虎闻声,又越墙翻出祖宅,归山里休养生息去了。 一场闹剧结束,趋之若鹜赶来本家谋利的叶家人,又一窝蜂散了。 叶薇随着人群走出大院,还在想方才发生的事情。 她的父亲叶瑾之所以反驳叶舟,并非是为了她这个庶女着想。 他只是不想家族有人能挑战自己的权威。 叶舟此举,正好触碰了他的底线。 兄弟之争,如同掌家权的战争,叶瑾绝对不会忍让。 但叶薇也该想个法子,帮一帮父亲。 毕竟,这是她能在叶家活下去的第一条出路……她要学习更多的传家术! 怎么办呢? 叶薇福至心灵,想到了二皇子裴君琅。 她不由回头,注意着人群之中裴君琅的动向。 裴君琅果然行得缓慢,他落在后头,不疾不徐地推动木轮椅。 滚轮一停,他偏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对青竹耳语一番。 或许他下达什么命令,侍卫按一下剑柄,眉眼肃然,快步离开了。 人潮汹涌的大院,唯有裴君琅仍安静地坐在木轮椅上一动不动。 悒郁的少年像被时间抛下,永远停在了那里。 叶薇自认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姑娘,她接近裴君琅,也不过是想从他身上图谋点关于皇家的讯息。 唯一一个对小郎君示好的外人,抱有的目的也不纯。 唔……这样一想,叶薇觉得裴君琅挺可怜的。 他警惕旁人靠近,也是理所应当,因为没人善待他。 不过,叶薇也可以当一个稍微带点好心的坏人。 她正犹豫自己要不要上前帮忙裴君琅推木轮椅,搭一把手。毕竟她身为位卑言轻的庶女,讨好天家皇子,也实在符合她一心想登高求富贵的脾性。 不过一瞬的迟疑,不远处便传来清晰可闻的“骨碌碌”声。 是裴君琅修长的指骨扣于木轮上,缓慢推动轮椅。 他是个要强的郎君,即便身有残疾也不肯求人协助,能亲力亲为的事,绝对不会假借人手。 固执到让人心疼的地步。 叶薇没有动身,她只是看着裴君琅,饶有兴致地弯了弯唇。 行啊小子,有骨气。 既然他守住了自己的尊严,那么她也不会假惺惺干涉。 那样做的话,叶薇才是真的看不起他。 她可是个善良的小姑娘。 然而,没等她转身,身后忽然轰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撞击声。 片刻,人群喧闹,如水落滚油,骤然喧腾。 许多人朝事发地聚拢、围绕。 叶薇回头,目光所及之处,唯有一架打翻的木轮椅,椅子上的人早跌跪在地。 裴君琅不知何时从木轮椅上摔下来。 他膝骨着地,掌心磕在嶙峋的砖瓦石混合铺地,刮出了一片血迹。 可能疼得厉害,裴君琅修长的指节微微屈起,与青石地砖形成反差,似一座座雪丘。他用来御风的大衣也凌乱拖地,发冠毁了,乌黑的长发落在冷玉似的颊侧,糅杂几分纤柔与脆弱。 侍女们闻讯要来搀他,被裴君琅厉声呵退。 他不要旁人同情。 站在裴君琅他面前的两人,是大皇子裴凌与周皇后的侄子周铭。 周铭似乎不喜欢裴君琅,说话的语气也很轻佻:“二殿下怎么跌倒了?要不臣让人来扶你回去?腿疾可不好养,恐怕你很难自个儿起身吧?” 周家最擅武艺,人称“杀神”,专司八大世家护法一职,在世家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又因皇后坐镇中宫,日益权势滔天。 周铭作为未来小家主,他除了不敢压大皇子裴凌一头,说裴君琅几句酸话倒真的无伤大雅,皇帝也不会出言怪罪,只会归咎于鲜衣怒马少年郎之间的小打小闹,属实正常。 听到这话,裴君琅知道自己今日讨不到什么公道。 他抬头,鬓角已被擦伤的掌心疼到汗湿。 外人在前,他还保持着皇家的涵养,孱弱地说了句:“不必了,多谢周大公子与大皇兄挂心。” “呵。那便随你。阿凌,我们走。” 裴君琅服了软,周铭也觉得这人无趣,他嗤了一声,不再歪缠。勾着裴凌的肩膀, 6.第六章 [] 第六章 深冬,大雪连夜地下,无休无止。 整个院子覆上白绒,干净清幽。 快到年节,叶家各个小院都用浆糊贴上了新的深桃红色对联,红红火火,透着一股子温馨与欣喜。 唯有裴君琅居住的院子冷冷清清,挺翘的檐角连红纱灯笼都没挂,只在院内的廊庑底下点了两盏幽幽的石灯。 屋子里盘了暖身的地龙,裴君琅在屋里看书并不会冷。 若是往常,他定会把门窗都打开透透风。 然而今日,他思考了许久,还是关上了。 万一叶薇来找他,他并不想见她。 可仔细一想,哪家姑娘受了那么重的话,还会恬不知耻来找他? 她又不欠虐。 倘若叶薇真的来了…… 裴君琅的脸色忽然变得更加苍白,薄唇轻轻抿出一道线。垂首时,半张脸都隐在半干的如墨长发间,缄默不语。 她要是真的来了,他怎么办? 叶薇定是有所求,才会这样殷勤。 可他又能做什么。 裴君琅猜的不错,叶薇今夜确实来找他了。 她想入官学,要找到能借力打力击退二叔叶舟的点,那她就只能来寻裴君琅的帮助。 毕竟她初回本家,人生地不熟,唯一给她少喂一点闭门羹的人,便是裴君琅。 怕是小郎君自己都不知道,叶薇所处的环境,比他想象的要险恶多了。 桐花往掌心哈了一口白气,对主子说:“小姐,下着雪呢,我们还要去找二殿下吗?” “找。”叶薇握了握桐花的手,“不过待会儿,你上后罩房烤烤火,我来敲二殿下的门。我猜他脾气这样硬,一定不肯轻易见我。” 桐花想到主子为了巴结皇子,要在冰天雪地里受冻,心里八百个不乐意,“二殿下眼高于顶,说话还难听,小姐还是不要去理会他了!平白受那么多气。” “我没事的,我有自己的章程。乖,你听我的,好好等着。” “那好吧。” 桐花是个很听话的丫鬟,主子如何吩咐,她就如何做。 叶薇熟门熟路摸到庭院,不等青竹出面,她便轻轻喊:“青竹,我想见你家殿下,劳烦你帮我通禀一声。” 隐匿于暗处的青竹诧异叶薇还敢来叨扰,他私心里其实也是希望有人能多陪裴君琅说说话。 于是,他没有阻止叶薇前进,转身回院子,隔门询问裴君琅:“二殿下,叶二小姐来了。” 屋内,裴君琅执着木梳通发的手一顿,指骨微蜷,喉结轻颤。 他本想说什么,却罕见地沉默。 为什么她会来…… 裴君琅有许多想不通的事,他没及时开口回复,青竹便以为主子是默许叶薇进出。 暗卫很快飞身落至叶薇面前,小姑娘冷得厉害,双手对插进厚厚的兔毛袖囊中,在雪地里滑稽地跺脚。 “主子没有阻你。”青竹看了叶薇一眼,低声道。 “多谢青竹兄弟。”叶薇聪慧,她明白青竹没拦人,代表裴君琅并没有下逐客令。 嗯?倒是稀奇。 叶薇饶有兴致地靠近了屋舍。 但,当她看到门窗紧闭的时候,心里无奈。 哦,她还是吃到了闭门羹,真香。 “咚咚。” 叶薇上前敲了敲窗:“二殿下,方便开个门么?” 屋内的少年郎放下了木梳。 他静默了一整晚,犹如供台上的泥像。偏偏有信善聒噪地祈求,要逼裴君琅开口,他只能被迫回应。 许久没讲话,裴君琅连口齿都变得生涩。 他说:“你回去吧。” 这一次,裴君琅没有恶言相向。 他实在没必要尖锐地刺伤叶薇,她又不怕疼,只会遍体鳞伤一遍遍爬起来。 很乏味。 叶薇不习惯裴君琅的友善,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点落寞。 她忽然想和少年说说话,搜肠刮肚半天,讲出来几句:“裴君琅,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爬过山呀?你知道睡在绵软春草上的感觉吗?以地为床,以天为被,我躺下的时候,繁星漫天,春风拂面,心境也变得辽阔了许多。” 她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大冬天说春天的事,也不在意裴君琅想不想听。 隔着门窗,叶薇的倾诉欲暴涨。 她絮絮叨叨开口,说了他从未亲眼见过的场景。 红如火的夕阳,溪涧里的鱼虾。 无拘无束的日子,令人艳羡不已。 叶薇口中那么多有趣的景色,裴君琅都没有亲眼看过。 一时间,他发起了怔。 实话实说,裴君琅很神往,甚至连叶薇僭越尊卑直呼皇子名讳一事都忘记怪罪。 自打他腿上受了重伤,小郎君就被囚在一架四四方方的木轮椅之上了。 裴君琅喜洁,伸手推动木轮椅的话,掌心难免会碰到滚轮上沾着的砂石,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静坐不动,任青竹带他出门吹风、晒太阳。 可是再如何走动,他也只是从这一个红墙琉璃瓦的宫阙,到达另一个四墙的宫阙。 他永远被囚在高墙牢笼里,一生被皇权监.禁。 裴君琅也想外出看看的。 为了不拖累皇帝巡狩出行,为了让君主与兄弟出游能捎上自己,他学会了虚与委蛇。 他要费很大力气,扮得乖巧听话。 这样,才有人肯捎带他一起上路。 在外人眼里极为轻松的事,对于裴君琅而言便是磋磨。 出门在外,他怕如厕不便,连粮食和水都不敢多吃、多喝。 忍饥挨饿倒是小事,他早早没了这些凡尘的欲望。 裴君琅深知,他不能成为累赘,唯有如此,才不会讨人嫌。 叶薇所说的事,是他曾在梦里想过,却从来做不了的。 不知为何,裴君琅开了口:“你在乡下长大。” 他了解她的事,他对她并非一无所知。 屋内忽然响起清润的郎君嗓音,叶薇激动得简直要哭出来。 她忍不住靠近窗缝,对裴君琅说:“外面下雪了,好冷啊,我要冻死了。你也不想我和你说着话,忽然就没了气儿吧?你白天铲尸体也很累的!” 她野心勃勃,又想擅闯他的“禁地”。 裴君琅抿了下唇:“门没有上闩。” 意思是,她能自行入内。 叶薇没有世家淑女的矜持,她才不会找罪受。 于是,裴君琅话音刚落,便见雕花木门微动,一颗脑袋探了进来。 今日,叶薇乌黑的发髻上簪了两朵黄蕊腊梅绒花,黛眉桃腮,杏眼灵动,柳夭桃艳的模样,十足俊俏。 裴君琅冷冷瞥她一眼,很快挪开目光。 小姑娘还算有分寸。 进了屋子,阖上房门,她便止步于门后,没有更进一步。 只是,叶薇的知礼数也很有限。 才一炷香,叶薇觉得盘腿坐着膝骨疼,小心挪动纤细的指尖,把不远处的厚毯子揪过来,小心翼翼垫在腿侧。又一炷香,她似乎觉得腰脊靠着门板硌得慌,又试探性地挪了一个软垫抵在身后。 叶薇为数不多的敬重态度里,又带着几分随性的散漫,惹得主人家裴君琅太阳穴生疼。 他不由屈起指骨,揉了揉额,低声道:“你不要一副宵小做派,一直偷拿我屋里的东西。” 叶薇低头一看,她的膝上已经盖了厚厚的兽皮毯子,背后也垫了柔软的、熏过兰草香的靠枕,忍不住羞赧一笑:“殿下真是慧眼如炬。” “……脸皮真厚。” 叶薇鼓了鼓脸,嘟囔:“谁让殿下把我留在屋外这么久,我受冻了,自然要您来补偿。” 她竟还会倒打一耙。 裴君琅挑眉:“是你不请自来。” 叶薇眨眨眼:“可是,二殿下也没拦啊。” 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便成了裴君琅的过错。 他有点后悔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心软。 不如让她冻死在院子里算了。 “你来找我,究竟想做什么?”裴君琅语气不善,仍旧厌烦她的聒噪。 “今日,大庭广众之下,我被殿下言语中伤,心里十分难过。”叶薇扯了下唇角,笑得有几分惨兮兮,“您身份尊贵,没有胆大的丫鬟婆子敢议论殿下。我不同,乡野长大,在叶家也还没我这样小小庶女的立足之地,如何能管得住悠悠众口。” 叶薇落寞地低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