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犬难驯》 1. 第 1 章 [] 申江市,九月初,夜里二十一点,细雨。 孟拂枝独自坐在窗边,刚通关一个小游戏,就久违地接到了程明远的电话,问她能不能再见一面。 明明是请求,但语气却流露出难以克制的疲倦,孟拂枝猜想他还在加班,纽约这个点是上午,他说不定刚刷夜完。 然而下一秒,程明远说:“我回国了,刚到申江。” 孟拂枝愣了一下,旋即端起手边的酒杯,轻啜着眨了一下眼睛,不知道回什么:“哦。” 周围有点吵,对面卡座的年轻人喝嗨了,一群人扯着嗓子大笑大闹着,程明远问她:“你在外面吗?” 孟拂枝下意识要否认,然而很快反应过来,他现在没资格管她了,她去哪都是她的自由。 “我们已经分手了。”她的声音飘忽地传到另一端,或许是喝多了酒,吐词不似往日清脆利落,低哑得有些慵懒。 “我们还没有谈完。”程明远简单地下了结论,又说,“现在方便吗?我过去找你。” 他转了一次机,路上花了差不多二十个小时才抵达,说起时轻描淡写,孟拂枝心中叹气,想了想,还是把地址给了他。 这是一家名叫“Moonfall”的酒吧,装潢复古颇具格调,酒类丰富,调酒专业,更重要的是二楼连通着一个电竞室,因此即便定价不低也依旧有着不错的人气。 自从暑假搬到附近,孟拂枝便是这家店的常客了,也早早在女店长和调酒师服务员那混了个脸熟——一个人独自来酒吧买醉的不少见,但像她这样,每周定时来打卡一样买醉的,还是头一个。 要是孟拂枝听到,一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酒吧里的落单者总是容易吸引各种打量攀谈,更何况她还长了这样一张过分姣好的面孔,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程明远看到发来的定位,果然又问,“怎么去酒吧了?” 孟拂枝能想象出他皱眉的样子,乖乖女扮久了,她都快忘了顶嘴是什么感觉。 “要为你约家咖啡馆吗?”杯底的酒精见空,她继续维持着好教养,“明天下午?” 程明远那边顿了几秒,旋即道:“不了,就今晚。” 孟拂枝像是明白了什么,无声地笑了一下。 有男人上前问她想喝点什么,她没有抬眸,披散的柔顺黑发从耳际垂落,银色耳钉亮光微闪,模样温柔娴静,和周围的喧哗躁动格格不入。 孟拂枝熟练地打发走搭讪的人,好几桌爆发出笑声或嘘声,显然都在关注这边的动静,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她依旧坐在黯淡的角落里,没有抬头看过一次。 基底是龙舌兰,加酸橙青柠兑冰块就是玛格丽特,这家的调酒师水准上乘,入口清爽且烈,杯口的粗盐润湿,回味悠长。 孟拂枝不喜欢喝小甜水,这样一杯酒放在平日正好,今晚却有些不得劲儿,她没有过多思考,又点了一杯长岛冰茶。 程明远就是那时候推门进来的,室内光线刻意营造得幽暗,可他一进来还是引起了骚动,孟拂枝闻声抬头,男人一身西装革履,握着一个拉杆行李箱,不伦不类地站在吧台前,光怪陆离的灯光落在他过分正经的面庞上,有种难言的荒诞感。 孟拂枝突兀地笑了出来。 程明远看到她了,行李箱放在吧台,解下外套纽扣搭在手臂间,不徐不疾地在她面前落座。 周围好像变安静了一点,孟拂枝偏头,问他要喝点什么。 他不回,她便擅作主张地给他点了杯小甜酒,侍应生微笑记下,祝二位品尝愉快。 自打进来,程明远皱着的眉就没松开过,孟拂枝半是微醺地听他说话——谈谈,我们抽空谈一下吧,类似的开场白她已经听过无数次了,而所有的谈话总是无疾而终。 在程明远成熟且务实的态度衬托下,孟拂枝有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错觉。 “你明天还要工作吧,不回酒店倒个时差吗?”她口吻堪称亲切,只有真正了解她的人才能从蛛丝马迹中,得出她的大脑已经放空神游的真相。 这些慰问像是植入的无需走心的程序,自然而然地从她唇齿间流淌出,一副真诚得不得了的样子,这一套作态多年来深入她骨髓,以至于不止一次地有朋友抱住她,感动地问她是不是人间Angel——夸张得有些肉麻。 可程明远已经和她相处三年了,他不客气地拆穿她的体贴:“这么快就赶我走?你现在住哪?” 孟拂枝也和他相处三年了,忍着头晕,无奈道:“都分手了你管的是不是太多了,嗯,明早你部门肯定要找你。” 程明远果然无法反驳,他这趟回国出差才是正事,和孟拂枝见面只是顺便,过了落地的今晚,之后他的日子就是连轴转,恐怕连一个下午都抽不出来了。 孟拂枝是见识过他们投行非人的作息的,她没问,但也猜得出他此行的缘由——她本以为自己会有些失落,可真面对面了,她发现自己竟然没什么感觉。 程明远就是这样的人,他决不会为任何人偏离轨道,他属于华尔街,而不属于她。 孟拂枝一口又一口地喝着,程明远也不离开,就这样看着她喝。 烈酒见底,她醉醺醺地要续杯,侍应生换了一个,孟拂枝支着头,继续要长岛冰茶。 名字叫茶,实际上却是出了名的混合烈酒,多的是一杯下去不省人事的初尝者,孟拂枝喝过很多次,但头一回觉得这么晕。 她听见侍应生说,酒没了。 那声音年轻而陌生,语调不太客气,和往日的风格大相径庭,孟拂枝强撑着精神抬眸,模糊地看到了一张俊朗的面孔。 穿着帽衫,好像不是侍应生。 面生,但又似乎有点眼熟。 那男生直勾勾地盯着她,孟拂枝莫名脸热,似乎有点上头了。 周围传来了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然而她的意识飞快地涣散下去,她听见程明远在说话,但什么意思也分辨不出来,支着的手垂落下去,额头挨上手臂——然后陷入混沌,继而短暂苏醒。 卡座对面已经换了人,程明远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神色自如的兜帽男生,他长了一张异常清隽的脸,眉眼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然而并不让人觉得和善,反而生出一股叫人胆寒的戾气。 见她睁眼,他随意地给她添了杯清水,问,“加冰吗?” 孟拂枝没有说话,只怔怔地望着他,眼底失焦无神。 她并没有清醒过来。 那“侍应生”也不在意,扬起一抹戏谑的笑,支着手肘,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阿姐,你不会忘了我吧?” 孟拂枝眼皮都要睁不开了,喝酒后脸也不红,头倚在沙发座靠上,什么话也不搭理。 女店长走过来,“孟小姐今晚怎么喝醉了?” 说完她又看向状若搭讪的熟客,斜睨带笑,“你这是要追人?那边几桌人还等着你呢!” 远处几拨人见他不来,不管不顾地高呼喊叫起来:“钟翊!翊哥你也忒不给面子了——” 他本就来得晚,三催五请才出了门,好不容易来了,竟然也不上桌,一口酒都没干,竟然破天荒去搭讪了?这边多少人还等着他呢! 钟翊这会儿没工夫搭理他们,朝那边一点头,“你们敞开喝,今晚我请客。” 一群人喝彩起来,热闹得引人侧目,店长笑意盈盈,四下打量扫视,看向孟拂枝,有了猜测:“你朋友?” 钟翊唇角弯起一个凉薄的弧度:“我姐姐。” 店长面露惊讶,第一次听说他还有个姐姐。一般来说,在游戏圈里,像钟翊这样不过二十岁便揽得第一桶金的背后,往往离不开一个殷实开明的家庭。 然而和其他热衷谈论家庭支持的创业者不同,钟翊从未公开或在私下提起过家人,活像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在独立游戏圈,他的存在也确实如此,横空出世,石破天惊。 可此人脾性也怪得很,像一匹独狼,在资本构筑的藩篱中横冲直撞,偏偏还分毫无损,叫不少好事者又不甘心地探听起来,这钟翊,到底什么 2. 第 2 章 [] 天旋地转,孟拂枝觉得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 她强装镇定,轻脚下床,顾不上去捡那湿漉未干的衣物,匆忙套了一身男生卫衣裤出门,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陌生的住宅楼。 打车回家路上,孟拂枝依旧处在不敢置信的震撼中,酒后的记忆支离破碎,一会儿在交缠亲吻,一会儿花洒冲她浇淋下来,她抱着马桶吐得不忍直视,若只是一场萍水相逢的艳遇也就罢了,偏偏! ——怎么会是钟翊?! 怎么能是他?这世界未免太小,孟拂枝疑心自己认错了人,她几年没见他了?兴许只是长得像罢了。 可这借口没法真正安慰到她——钟翊长了一张实在叫人过目难忘的脸,五官优越,辨识度极高,孟拂枝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对那张面孔的细节记得很清楚。 她试图从遥远的记忆里找出关于钟翊的更多信息,他在钟家不常说话,存在感很低,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幽深晦暗,孟拂枝对他的了解平平,如今细想,眉头越皱越紧,懊恼起昨晚发生的一切。 男款的运动服比她骨架大了太多,裤子穿上松垮得曳地,他有这么高吗?孟拂枝觉得浑身不自在,像被他的气息笼罩着一样,一下车就立马回青教公寓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她模糊地回忆起了昨晚的浴室,钟翊开闸,头顶的大花洒浇了她一身,细雨淋过的头发湿了,身上的缎面衬衫湿了,阔腿裤也湿得贴紧了她的双腿。 孟拂枝狼狈抬头,钟翊站在花洒浇淋范围外,衣领被扯得松垮,下颌胡乱印着红唇印,语气情绪难辨:“清醒了吗?” 旋即是带上的磨砂门。 又断片了,孟拂枝掬起一捧水,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把那乱七八糟的回忆统统清空,然而脸上还是烧得慌,大脑宕机,她是怎么去钟翊那的?昨晚又是怎么结束的? 她和钟翊——孟拂枝赤身站在浴室花洒下,愣了足足几分钟,才竭尽全力地平复了情绪——还好,还好,没有真的上床。 Moonfall的酒也太烈了吧,孟拂枝关掉花洒,心中颇有几分哀怨,她的酒量过关,酒品向来很好,这不是她第一回醉酒,却是第一次闹出这种事故。 她无力思索,头脑发沉地从氤氲中走出,头发才吹到半干,就栽倒在床,就着未退的醉意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半夜,孟拂枝是被饿醒的,摸到手机亮屏,看到时间,然后看到了一堆未接来电和消息红点。 她浑身困乏得不想动,钟初凛微信一连发了好多条,孟拂枝回拨过去,下一秒被接起,对方语含揶揄,“你再不回消息,我就要喊人破开你家门了。” 孟拂枝无奈轻笑,“睡过头了。” 钟初凛是和她从小玩到大的闺蜜,两家关系紧密,算是世交。 孟女士工作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孟拂枝都是寄住在钟家的,关系情同亲姐妹,成年后两人分居异地,但依旧保持着密切来往。 “你这是睡了一天?程明远联系不上你,电话都打到我这儿了。”钟初凛解释起来意,两人虽然关系好,但并不天天联系,孟拂枝正躺着翻手机,随手把各种未读红点消掉,不甚在意地点起外卖来。 “你还没吃饭吧?”钟初凛实在太了解她的德性,昼夜颠倒是常态,孟拂枝莫名心虚,不敢说自己醉得不省人事,随口糊弄起来。 实在口渴了,她爬起来倒水,热水不小心接太满,手指碰上玻璃杯缘一烫,直接摔在了木地板上,迸溅出一地玻璃渣和水花。 动静有些大,钟初凛问怎么了,孟拂枝脑袋发沉,有气无力:“没什么。” 她躲得还算快,但小腿还是溅到了一点热水,说不上多疼,但心情愈发糟糕,半点没有睡到自然醒后的清爽舒畅,只觉得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发泄不出来。 她没管一地的碎渣和水渍,转身躺回了新买的懒人沙发,电视机打开,任它自动放起肥皂剧,客厅的灯光开得偏暗,屏幕的光线晦明变换地落在她面庞,看不出情绪。 钟初凛和她有段时间没连麦了,这会儿问起她回国后的近况,大学教职待遇如何,有没有回家,又道:“我妈以为你会去京城或者渝州,没想到去了申江。” 孟拂枝不欲解释,闻言又几分感慨:“申江不是挺好的吗,我早几年就想回来了。” 她本科就在申江大学,对当地很有感情,博士毕业后的留校首选便是母校。 “申江当然没什么不好的。”钟初凛耸肩,话锋一转,“钟翊现在也在申大。” 孟拂枝大脑空白了两秒,先是应了一声,紧接着问:“他都上大学了啊?” “他都快毕业了吧。”钟初凛觉得好笑,“亲爱的,你脑子糊涂了吧。” 孟拂枝也觉得自己脑子不太够用了,脱口而出:“他才多大啊?” 成年了吧?她眼皮一跳,竟然有些不确定,钟翊连跳几级,高一便竞赛保送,现在套上校服放高中生里也毫无违和感。 钟初凛也有些感慨,语气却不怎么好,“去年十八。本来要办个成年礼来着,你还记得么?” 孟拂枝想起来了,“最后没办,有点印象。” 钟初凛轻笑一声,冷嘲道:“不识好歹。” 钟家在渝州算是排行靠前的富商,企业在全国也知名度颇广,钟翊的身份虽然尴尬,但一旦默许推上台面,又有谁会真的计较呢?当年钟董事长的决定一出,钟初凛这位正牌大小姐没少给他眼色瞧,到处发了一通脾气。 她突然提起钟翊,孟拂枝不禁头皮发麻,不假思索地撇清关系:“我都多少年没见过他了。” 钟初凛压根儿没想过他俩能有什么交集,抱怨两句,显然对这同父异母的弟弟颇为忌惮:“他现在还挺能折腾的,别蹦哒到我面前就行,看着心烦。” 孟拂枝已经清醒了过来,闻言失笑:“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她试图用这样的调侃缓解心中腾起的心虚和紧张,钟翊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害,这一点她早就心知肚明,而钟初凛一旦回过味来,那手段可不是说着玩的。 好在她今晚并没有深入聊这事儿的兴致,转而八卦起孟拂枝的感情生活,他们圈子就这么大,程明远当初在斯坦福也算有名的高岭之花——这在金融圈可比大熊猫还稀罕。 “你们不是一直很合拍吗?”钟初凛得知他们分手有些意外,两人从各方面看都是天造地设一对,在圈内堪称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模范情侣。 孟拂枝觉得没意思:“合适不等于合拍,事实证明,我们也没多合适。” 她惯来不太谈论前任,钟初凛本就是劝分不劝和的忠实拥趸,这会儿也不安慰人——和平分手,这算什么失恋?她恨不得给她办个恢复单身派对庆祝一下呢! 孟拂枝轻笑着挂断通话,起身开门取了外卖,店家送了一瓶橙汁,她把它放进冰箱,又从冷藏柜里拿出了一罐冰啤酒,坐在茶几上就外卖填起肚子。 她没回程明远的电话,看到他的留言,下周他就要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孟拂枝还是回:[注意休息。] 总是这样,忙的时候两人一个月也见不上几面,程明远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是常态,常常见缝插针地回她消息:[晚上不用等我,ILU] 这是他最常说的话,Iloveyou,表白也要缩写简称,像是一个结束对话的快捷用语,孟拂枝对此早已免疫,每每也配合着他回:[ILU] 好像这样就能心安一些。 外卖送过来还是凉了一些,油腻得难以下咽,孟拂枝给自己重新煮了碗速食面,面前放着电视机声音,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一早换下来的男生卫衣被她扔在椅背上,口袋里掉出一张校园卡,孟拂枝伸手捡起来,熟悉的卡面背景,她曾经在申大也有这样一张,毕业后不知道搁到哪里了。 校园卡上, 3. 第 3 章 [] 钟翊坐在第一排,两边无人,桌面空荡荡,什么笔记本也没放,就那样大胆地盯着她看。 这是一门中文系的专业必修课,按理是没有开放外院选修名额的,孟拂枝还未拿到花名册,见状不过顿了半秒,觑了他一眼,眼观鼻鼻观心,权当人不存在,自如地打开了课程PPT。 作为初来乍到的新老师,按照惯例免不得自我介绍一番,孟拂枝简略地将自己履历一笔带过——申大本科,牛津PhD,哈佛博后,一作若干,不论放在哪,都是极其耀眼的背景,更别提她还生了这样一张标致的面孔。 可以说,孟拂枝的人生一帆风顺,几乎就是在赞美声里长大的。 然而她本人却并不高傲自负,反倒和善可人,作为一名新任青椒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教学经验,但胜在口条清晰,一路娓娓道来,课堂堪称享受。 这是个小班,教室不大,一下课便不断有学生积极踊跃地来加她微信,孟拂枝没有拒绝,挨个通过,她瞥了眼前排,钟翊没有加入,还算有自知之明。 一直到课上完拎包离开,钟翊依旧没有任何出格的表现,尽职扮演着一个好学生形象。然而出了教学楼,孟拂枝便心生不妙,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保持着一个叫人迟疑是否同行的距离,毫不遮掩,大方磊落得像是受了她的邀约。 她或快或慢,他都能抬腿轻松跟上,孟拂枝恼了,扭头看他——她被迫抬头,莫名闪过一个念头,钟翊肯定超过了一米八。 不等她开口,钟翊先出声了:“阿姐,你不请我吃饭吗?” “……”孟拂枝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啊?” 少年穿着一身看不出logo的黑色帽衫,户外工装裤隐见褪色,背包大概是什么比赛纪念品,打眼一看,分外贫穷。 孟拂枝有些好笑,狐疑问:“……为什么,你没钱吗?” 钟翊奇怪地看她,口吻干脆利落:“你以前答应过我的。” “我什么时候——”孟拂枝眼皮上撩,正要反驳,蓦地想起什么,话到一半卡了壳。 钟翊看着她,帮她回忆:“三年前,你说等我拿到NOI金牌,就请我吃大餐。” NOI即全国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钟翊从小就在编程领域展露天分,不管省联赛还是亚太区竞赛都一路高歌猛进,孟拂枝对他这一段履历很清楚,正是因为这天赋,钟家对他的态度才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所以,要说他缺钱,孟拂枝自己都不太信,刚才不过信口一说。 钟翊依旧望着她,继续道:“也对,阿姐在国外待了这么多年,忘光了也很正常。” 孟拂枝有些受不了他这么叫自己,怪异得她浑身不舒坦,但又不知怎么纠正,只得强迫自己略过,无奈回道:“我记起来了。” 那是她PhD的最后一年,回渝州过年,孟琦贞女士各地出差忙碌,依旧把她扔在渝州,对此钟家分外欢迎——钟太太和孟琦贞是至交好友,住在别墅里最不怕人多,就只怕冷清。 因着如此,钟家逢年过节总是热闹非凡,上门走动的亲戚朋友不断,他们对这位孟家小姐相当熟稔,而每到这种时候,最难堪的莫过于身份尴尬的钟翊。 有多少人恭维钟天逸和钟初凛这两位大少爷大小姐,就有多少人刁难那不知打哪冒出来的私生子。 孟拂枝依旧记得他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管怎么被人嘲弄鄙夷也面不改色——幼时他还会偶露破绽,但如今演技已然炉火纯青,心机城府日渐深沉。 钟姨不拿他当回事,孟拂枝却是一早窥见那少年的狼子野心——她是见识过他的狠戾的。 可偶尔还是会动那么一点恻隐之心。 钟家的亲戚夸张地询问起孟拂枝将来的去向,将她吹得天花乱坠,转头叫住路过的隐形人,“钟翊是吧?听说你在搞竞赛啊,有成绩了吗?” 有成绩了吗——这是一个相当宽泛的问法,给足了台阶但又流露出十足的傲慢,那年钟翊刚上高中,认真回:“还没有。” 在此之前,他已经有诸多奖牌加身,但高中的省赛选拔尚未开始,确实没什么好谈的。 于是旁人只惋惜又看笑话般地道:“那可就要加油了,实在不行,高考或者出国,总能有门路的。” 接着又热火朝天地谈起出国的事,这几家的子女大多中学本科就送出了国,钟家有大把的钱,可却从没听说过要把这个私生子早早送出去远离眼前的事,沙发上几人隐晦地开起玩笑,孟拂枝皱了一下眉,见钟翊已经上楼,忽地插嘴道:“反正他又不用靠出国镀金。” 一棍子不知打死在座多少人家,甚至把自己也骂了进去,气氛冷了几秒,很快有人笑着打圆场,孟拂枝自知失言,喝着茶没再接话。 那几日夜里,她下楼觅食又撞见钟翊,别墅里没几个人,就连几个阿姨也都放了假歇息,钟翊在煮面条,孟拂枝饿得不行,干站在餐厅外,冰箱翻了又翻,绝不主动开口。 最后,钟翊把面条端过来,说:“我煮多了。” 孟拂枝矜持了两秒,旋即摆出教导的姿态:“你放了多少?” 钟翊比划了一下,在大英自力更生已久的她很快反应过来,“你下太多了,要减掉一半。” 那少年一脸受教,两人就这样排开坐在长桌前,安静地用起夜宵来。 孟拂枝本来是要点外卖烧烤的,国外待久了,家乡的什么快餐都像美食,一点不带挑剔,这会儿竟也就着随意拌酱的面条吃得心满意足。 餐桌灯下,钟翊的一张脸半笼在阴影里,神情流露出几分青涩的稚嫩,孟拂枝看得一时心软,问起他有什么规划。 钟翊如实说正在准备省赛选拔,孟拂枝随口问:“有把握吗?” 他如实回答:“有。” 孟拂枝被他毫无谦虚的态度引得一挑眉,莞尔:“能进全国决赛?” 钟翊答:“能拿国一。” 他的回答看似傲气,实则保守,教练老师给他定的目标是进国家集训队,甚至是作为国家代表征战国际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 孟拂枝对此一无所知,放下筷子有些不可思议地审视起他,“国一能保送京大吧?” 钟翊点头,她顿了好一会儿,忽地笑叹道:“那我可就等着你拿金牌了。” 这话放在旁人身上不免显得有些阴阳怪气,可钟翊不会这样理解,他和她蓦地对视上,迟疑了几秒,问:“阿姐会为我庆祝吗?” 孟拂枝把剩下的面汤推到长桌中间,觉得这个说法有点不自然,但她一向很给人面子,注意维持自己的大方形象,因此哪怕是面对比自己小得多的钟翊,她还是回:“当然。到时候一定请你吃顿好的。” 她提防着钟翊,对他也没有多少好感,可当那双眼睛亮起来望着她时,这样的承诺竟如此轻易地流淌而出,不知道是吃人嘴软,还是被那张过分俊朗的青涩面孔所蛊惑。 螺旋楼梯处传来响动,钟初凛在找她,孟拂枝赶忙应了声,钟翊自觉地收拾了自己的那副碗筷,像幽灵一样退回到了阴影里的小房间,钟初凛走近餐厅:“你一个人?吃面条?” 孟拂枝忍住了说实话的冲动,情绪难辨地回:“嗯。” 和她这个外姓人相比,钟翊才是那个真正寄人篱下的透明人。 时间回到申江的当下,孟拂枝抬腕看了眼时间,无可奈何地舒出一口气,问:“现在吗?你想吃什么?” “阿姐定地方。”钟翊看着她,不自禁地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他打小不爱笑,成年后因着那两颗略显稚气的虎牙更少笑了,偶尔这样一笑起来,竟有些叫人挪不开眼。 孟拂枝也注意到了,心下微动,恍惚间仿佛见到了多年前的狼狈小孩,舔着一个冰淇淋甜筒,也是这样笑。 她没有再推脱,停车场上车灯闪烁,孟拂枝往驾驶座走,对钟翊道:“上车吧。” 这几日申江的天气都不大好,没出太阳,才中午天色就灰蒙蒙的。 孟拂枝没选太远,预约了一家私密性极佳的庭院餐厅,坐落楼宇之间,却假山 4. 第 4 章 [] Ethan相貌英俊,家世显赫,一口伦敦腔纯正自然,漂亮的蓝眼睛盯着人时显得深情而浪漫,活脱脱影视剧里走出来的性感美男。 孟拂枝曾经无数次地收到过旁人对这一交往对象的艳羡,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钟初凛,见到真人时也是啧啧称叹,惊讶拍她肩膀:“阿枝你可以啊!” 然而这场恋爱却是孟拂枝历任中维持最短暂的,前后不过半年,两人邂逅于一场舞会,而后自然地开始约会,最终以孟拂枝毕业离去告终。 相比在美的几年,读PhD的三年显得有些沉闷,孟拂枝记得最深的不是圈内圈外哪场社交哪个八卦,而是图书馆里读不完的书、永远在进行时的论文,还有难以下咽的食物。 她像个独行侠,婉拒社交,在异国平静地学习,按计划一步步顺利拿到学位。 然后,毕业的最后半年,Ethan就这样出现了。 他是计划之外的变数,但孟拂枝轻易沉沦——开玩笑,谁能拒绝这样一位浪漫绅士的友善邀约呢? 而和她听过的诸多传闻不同,Ethan在约会方面毫无疑问是个保守派,两人一起用餐,看电影,然后手牵手,蜻蜓点水地接吻。 他喜欢说俏皮的俚语,总是夸她,孟拂枝惊讶于他能想出这么多种角度尬夸人,但Ethan却说,她是他见过最完美的女人——Youareperfect. 那时的孟拂枝尚未从上一段被贬低打压的失败恋情中走出,如逢雨后甘霖——有那么几刻,她确实动了留下的念头。 她凝视着他深邃的蓝眼睛,忍不住笑,最后只说,毕业典礼你一定要来。 三年过去,Ethan留了一点打理清爽的青茬胡,看起来更加成熟稳重了,孟拂枝想起毕业离别前他的话,神情不由得放松明朗,自然地和他闲聊起来。 两人自然要相互惊讶一番这场偶遇,申江的高端接待处不胜枚举,但走中式庭院建筑风的其实并没有想象多,孟拂枝都能想象到国内团队为了展示传统底蕴,把这几家预约了个遍的样子。 雨丝渐渐飘起来了,打在翠绿欲滴的乔灌景观上,她没有多问Ethan此行的缘由,两人站在长廊里,旁若无人地问起近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Ethan团队的其他人已经先行进屋入座,只剩下钟翊站在一旁,理直气壮地旁听着。 Ethan不由多看了这外形出色的男生一眼,未掩饰好奇地问:“这是谁?” 钟翊的身份颇有些尴尬,不是弟弟更不是朋友,孟拂枝迟疑了几秒,结果被钟翊本人捷足先登,发出惊人之语:“我是她男朋友。” 一口英文标准流利,“boyfriend”这一单词重音强调得几乎有些咄咄,说罢还伸手揽住了孟拂枝的肩膀。 Ethan面露意外,不知是为他的身份还是为那明显的敌意,然而他只是揶揄了一句:“Fiona不喜欢男人争风吃醋,你可以放轻松一点。” 有雨滴落在了钟翊的额发上,下一秒他搭在孟拂枝肩上的手被推开,她使了劲儿,没有看他,只是轻笑着回Ethan,“他喜欢乱开玩笑,我现在单身。” 末了,她露出一副习惯了无所谓的样子,Ethan闻言莞尔:“真巧,我也单身。”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一时叫旁人难以融入。钟翊频繁看着时间,里面有人叫Ethan了,他只得不舍地告辞,伸手和孟拂枝拥抱了一下。 他们像老友一样拥抱,然后分开,各自朝前。 Ethan挥手,幽默道:“再不走,你的小男友就该闹脾气了。” 他不是不相信孟拂枝的澄清,但那男生对他的戒备和妒意是如此明显,任谁也无法忽视和错认那颗明晃晃的觊觎之心。 孟拂枝只是无奈轻笑,她依旧没有看钟翊,伞也没撑,径直往停车场去,钟翊迈开大步轻易跟上,坐上副驾,两人都沾了一身雨丝,但孟拂枝依旧不说话,一副专心开车的样子。 她不想去深究钟翊刚才的那番表现,就像埋着的一颗地雷,只要她不主动去踩,她大可以假装没有地过完这辈子。 但钟翊打定主意要去踩了。 雨刮器来回摆动,雨点顺着车窗细密流下,他望着快到学校的路线,哪壶不开提哪壶:“阿姐要去我那把衣物拿回来吗?” 孟拂枝本想用这顿饭把那晚的事一笔勾销,不料对方完全不上道,在一个红灯前踩了急刹,终于侧头看他,冰冷吐词:“扔掉。” 可钟翊一点没被凶到,依旧带笑地盯着她,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雨点打得车顶声响不断,孟拂枝问他在哪下车,钟翊却说:“我想去阿姐家。” 孟拂枝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再也忍耐不住,拔高了音量隐含怒意喊:“钟翊!” 钟翊乖顺地应了声,一脸认真道:“我没有阿姐那么多衣服,阿姐把它穿走了,我总要拿回来。” 他说的是她昨天早上穿走的那套男款卫衣,孟拂枝闻言倍感烦闷,语气不善:“多少钱,转你双倍。” 钟翊却回:“阿姐喜欢用钱解决问题吗?那套衣服对我有很重要的纪念意义。” 他没说是什么意义,反正怎么编都由他,孟拂枝深知这一点,果断地不再扯皮:“你在楼下等着。” 说实话她也不想把那套衣物留在她公寓,这会儿能赶紧解决就解决,省得下次还要折腾。 车一路进校,停在了青教公寓楼的露天停车坪上,孟拂枝撑开伞离开,将他独自留在了车里。 公寓楼很新,是申江大学为引进人才新建的宿舍,孟拂枝电梯按下七楼,进了自己的套间。 灯光打开,满室狼藉,这两天她过得浑噩颓丧,约的保洁今天下午才来,乍一进入竟有些无从下脚。 孟拂枝从餐桌椅背上拿过那套卫衣,差点踩到玻璃碎渣,扶额间闻到那衣物沾染上的浅淡酒气,一时有些烦闷,恨不得把它烧了。 这不过是一套看不出牌子的普通运动服,她越想越觉得钟翊是在诓她,偏偏她又不得不忍——讲道理,当时确实没人逼她把他衣服拿走。 但还是不得劲儿,谁让他把花洒对准她的?又是谁让他把自己带回他家的?要不是他先干了这事,她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这么追究下去就没完没了了,钟 5. 第 5 章 [] 孟拂枝的住处还没来得及收拾,灯光照亮时,连她自己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翻了一下玄关,无奈摊手:“没有多余的拖鞋,你凑合一下吧。” 凑合就是袜子直接踩上木地板,钟翊倒不在意,孟拂枝被迫直面着不在预想中的一切,不无烦躁地把客厅地面上的杂物踢开,转身却不小心踩到自己乱扔的啤酒易拉罐—— 钟翊扶了她一把,似乎有些意外:“阿姐平时就这么过吗?” 多管闲事,孟拂枝挣开站稳了,没有回答,催他快点换掉那湿得滴水的一身,没两秒转身,就见钟翊站在客厅,径直脱了起来—— 刚成年的男生大多是白斩鸡,没什么好看的,然而钟翊看着瘦,却出乎意料地锻炼出了紧实利落的腹肌,手臂肌理分明,宽肩窄腰,线条流畅。 孟拂枝浮光掠影地一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干嘛,恼怒呵斥:“别在这换!” 脱下来的上衣被他胡乱擦起一头的碎发,濡湿的休闲裤贴着他的长腿,腰腹下的肌肉紧绷着,闻声扭头,抓了抓凌乱微卷的黑发,有些茫然道:“阿姐……” 孟拂枝额头直跳,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努力心平气和道:“里面有吹风机。” 钟翊抱起自己那堆衣服,顺从地带上了门。 孟拂枝神经依旧紧绷着,去餐厅给自己倒水,那堆玻璃渣还在原地,一个不小心拖鞋就踩上几块不明显的碎渣,差点打滑摔上一跤——她按住餐桌,可算尝到了自己做出的恶果。 钟翊换完衣服,简单吹了头发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站在四分五裂的玻璃碎茬旁,表情冷淡地轻抿着一杯水。 他正要走近,却被孟拂枝骤然叫停:“别过来。” 钟翊的脚步顿住,抬眸看她:“我可以处理。” 说罢,不等她开口,他轻易地找到了没怎么用过的扫把,眨眼间就把周边的玻璃碎片清扫进了簸箕,而后在她脚跟前蹲下,仔细地用手指捡起残余的渣滓。 他没有穿鞋,跪蹲下的膝盖接触地板,黑发还微湿着,手指不经意间划过孟拂枝光裸的脚趾,她抬起脚,低头和他四目相对。 钟翊拾起她脚底的漏网之鱼,问:“阿姐痛不痛?” 隔着拖鞋底,他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啼笑皆非,然而谁也没笑,他的指腹碰到了她的脚背,而后急促地拢住那纤细的脚踝—— 孟拂枝弯腰,扣住了愈发没礼貌的手,将人拉了起来。 “钟翊。”她这次唤他名字的口吻有几分疲倦,“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晚的事我向你道歉,是我冒犯在先,你要什么补偿都可以提,只要别太过分。” 沉默足足蔓延了一分钟,钟翊穿着那身她贴身穿过的卫衣,垂眸问:“什么都可以提吗?” “我想要阿姐。”他果断道,朝她倏尔一笑,“这算不算过分?” 孟拂枝仰着脑袋看他,不算太意外,钟翊要是轻飘飘放过才叫她不敢相信,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钟翊长久地凝视着她,“为什么?阿姐不知道吗?” 孟拂枝觉得眼前的一切像一出荒诞戏剧,一幕接着一幕,而她被推到台前,被迫理解起对方的台词。 “既然阿姐不答应,那就只好继续忍受我了。”钟翊撂下了话,伸手把地上的易拉罐捡起来,哐当一声,准确无误地投入了垃圾桶中。 孟拂枝坐在沙发上,就这么眼见着他收拾起了客厅,她让他停下,说请了保洁阿姨也没用,她看着每一寸被他清理过的位置,生出一种全方位被入侵的错觉。 钟翊打扫干净后又拉开冰箱,看到了一打的酒瓶和含糖饮料,孟拂枝也没打算招待他,只不断地看时间,问他什么时候走。 “你就吃这些?”钟翊一层层看过冰箱,什么蔬菜和肉类都没有,都能想象到她顿顿靠外卖的生活。 也不知道她在国外这么多年怎么过的。 孟拂枝烦他,“你怎么还不走啊?” 钟翊手一顿,问:“阿姐就是这么表达感谢的吗?那天要不是遇到我,阿姐都不知道睡到了哪里呢。” 他的话少见地带上几分明显的嘲弄,孟拂枝恼羞成怒,抓过一旁的抱枕就砸在了他头上,然而钟翊也不恼,接过那抱枕,朝她慢慢靠近,没有穿鞋的脚步声近乎于无。 孟拂枝警惕地瞪着他,钟翊却像全然无察,弯身凑近,轻声问:“阿姐那晚把我认成谁了?” 他靠得太近,她能感觉到他微凉的体温和灼热的呼吸,还有那双——不怎么柔软的温热的手掌。 孟拂枝从来不知道钟翊的手腕有这么大力气,他掐着她的下颌,强迫她看向他的眼睛。而在那双幽暗的眼睛里,孟拂枝一下子失去了教训他的气焰,怔然无言。 钟翊忽然亲昵地凑近她,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脸颊,“阿姐,你看看我吧。” “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他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廓,尚未完全干爽的发尖冰凉地蹭过她的皮肤,低声呢喃,“……我会做得比他们都好。” 他不敢奢求她的喜欢,只要看看他——可一个这么微小的愿望,她也吝于实现。 钟翊忍不住想嘲讽自己,他的一厢情愿,他的自欺欺人,孟拂枝的眼底从来没有过他,他的身份也注定他这辈子都无法进入她的择偶名单里。 可他还是忍不住。 他不止一次地回想起那晚,她的吻,她的体温,如果他不在,命运会将她导向何方?钟翊痛恨起孟拂枝的轻率,继而痛恨自己的无能,他无数次庆幸,又无数次忧虑重重。 他的唇齿舔舐上她的耳垂,轻轻一咬,孟拂枝惊得环住了他的腰肢,心脏狂跳,猛地回神。 她眼神恢复清明,遽然用力推开了他,怒不可遏:“钟翊!” 钟翊这才徐徐起身,低头看她:“阿姐,你别生气。” 他又恢复了往常的乖顺,刚才的进犯好似一场错觉,叫人撒气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显然摸透了孟拂枝的脾性,吃软不吃硬,低声下气一点哄她,她便说不出难听的话了。 孟拂枝自知被拿捏,眼皮跳了又跳,一股气发不出来,气闷地想要摔东西,钟翊识趣地将抱枕递到她手边,孟拂枝看了看他,没忍住捏了捏眉心,钟翊又问:“阿姐头疼吗?” 他伸手要给她揉穴位,被孟拂枝敏锐躲开,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别碰我。” 钟翊收回手,问:“阿姐要喝多少度的水?” 钟家的饮用水永远都是精确到多少度的,送错了会被责怪,但孟拂枝这儿不兴这种讲究,懒得回答,钟翊便自顾自起身端了一杯温水回来。 孟拂枝自个儿玩起手机,看也不看他,这一幕像极了在钟家的情景,可钟翊还是不恼,偏头很认真地问:“阿姐,你那天在酒吧不开心吗?” 孟拂枝嗜酒,这点钟翊早就知道,她去酒吧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过来品鉴一下这家,试试那家的调酒师手艺,常常喝到微醺回去,很少会失态地喝到烂醉。 钟翊并不觉得分手能对她有这样大的打击,连烈酒入口的度数都分辨不出。 他又提起那晚了,孟拂枝下意识想刺几句,“你烦不烦啊。” 钟翊不嫌烦,反而笑了一下,虎牙露出来了,孟拂枝又是一愣,眨了一下眼,转头不自然地嘀咕:“你问题怎么这么多。” 他闻言也不害怕被讨厌,孟拂枝口是心非惯了,她要是真的烦了,根本不会给人开腔的机会,多的是把人撵出去的 6. 第 6 章 [] 要问孟拂枝最近最怕见到谁,钟初凛排第二,那没人敢排第一了,哪怕是孟琦贞女士,这会儿也只能屈居之下。 钟初凛和她相交多年,熟得不能再熟,平时电话里还看不出什么,但凡一见面,她那双利眼能望到你骨子里去,什么也瞒不过她。 孟拂枝本没什么心虚的,这会儿却活像做了天大的亏心事,把身上靠近的人大力一推,惊得忙站起来,把眼前人直往卧室推,不等钟翊搞清情况,就拉开衣柜门将人往里一塞,也不管那一米八几的身高,“啪”地要关上柜门—— 结果被一双手硬生生抵住,钟翊皮笑肉不笑:“阿姐,我这么见不得人吗?” 孟拂枝眼皮一跳,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你认不出你亲姐的声音?” 钟翊果然哑声,却还是不肯松手,外面催得急了,孟拂枝压住一团糟的烦躁,“你到底想干什么!” 害怕被发现的可不是钟翊,孟拂枝眼皮狂跳,觉得自己彻底踏进了他的陷阱,被四面八方的蛛丝缠绕着,怎么选都是错的,她强迫自己恢复平静,“你说吧。” 然而钟翊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趁她不备,突然凑上前偷亲了她一口。 微凉的双唇浅浅印上她的左脸颊,一触即分,钟翊立马安安分分地蜷缩回了狭小的衣柜,黑眸闪烁,乖巧道:“我就在这等阿姐。” 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孟拂枝脸红了又白,一口气撒不出去,“砰”地一声,猛然给他关上了柜门。 她还得庆幸自己搬来不久,衣服大半还在行李箱里,柜里没有多少占位置的大衣,不然那体格塞进去,恐怕连呼吸的空间都没有了。 大门打开,钟初凛一身香奈儿套装,拎了个定制的Kelly包风风火火地出现在门口,刚举起要拨通的手机挂断,长叹道:“你也太慢了吧,也不回消息,又在睡觉?” 她边抱怨边进屋换鞋,带了瓶有名的限量香槟干邑,随手搁在柜上,“你之前不是说要试试这家吗,正好碰到了。” “谢啦,”孟拂枝庆幸自己开门前把钟翊的运动鞋丢进了鞋柜,拖长了调子,“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她心有余悸,又升起一种申江成了宇宙中心的荒诞感,怎么人人都在往这跑?! 钟初凛大概是累了,往沙发上一瘫坐,没注意她神色,“最近不是要时装周了吗?我昨天才从巴黎飞回来,真是累死了,有水么?” 孟拂枝直接扔了她一瓶矿泉水,钟初凛也不计较,拧开瓶盖就喝,自打她的个人时尚品牌成立,钟大小姐的心气儿都要磨没了,明明是个设计师,亲力亲为没少干销售的活儿。 “来找你吃饭的。”钟初凛懒洋洋道,“你挑个地方,吃完再一起做个SPA。” 这算是两人聚餐的常规操作了,孟拂枝也不推脱,预约了一家常去的私厨,时间还不急,钟初凛也不动弹,又是打开电视又是发语音短信的,差不多了把手机松手一丢,用力地伸了个懒腰。 “你现在每周几节课?羡慕得我都想撂担子不干了,你知道我多久没给自己放过假了吗?”钟初凛伸手就要揉孟拂枝的脸,逗弄起人来,“当初孟姨怎么说来着,读文学有什么用?瞅瞅,这才是人生啊!” 她口中的孟姨就是孟琦贞女士,因着和她母亲相交多年,钟初凛和孟拂枝的关系来往频繁,不管在内在外,都和亲姐妹没什么两样。 ——钟初凛本来就没有亲姐妹,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婚生子哥哥,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私生子弟弟。 孟拂枝对她的羡慕不敢苟同,她不过是时间自由,实际并不清闲,现在的高校环境早就不复过去,青椒进来只有卷的命,她空有海外背景,在国内的人脉却有些捉襟见肘,申基金发论文哪个都不容易。 可钟初凛是个学术混子,最擅长刷简历搞包装,美本镀金完就麻溜地跑路,听到孟拂枝的烦恼,斜睨她一眼:“你要是去京城,这些不都迎刃而解了?” ——这话不能说全对,但也不无道理。 京城有谁?孟拂枝的父亲梅钦,京大医学部研究所所长,杰青头衔,公认离院士只有一线之隔的超级学术大牛。 但在申江,知道这位还有个女儿的寥寥无几。 孟拂枝却答:“我以前没去,现在就更不会去了。” “你啊!就是太倔了,要我就赶紧去抱紧大腿,甜甜地喊爸爸~不然以后好处都让给那个小三?”钟初凛嗤笑一声,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好歹是他亲女儿,你们不住一起,有些东西不去争啊,就真的没了,你该不会拿了那点生活费就知足了吧?你知道你爹多有钱吗——” 孟拂枝两耳不闻窗外事,还真未必有她了解得清楚,但她漠不关心,“我也不想要他的钱。” 事实上,自打她成年,她就没有再碰过梅钦的转账。 如果可以,她想,她连孟琦贞的钱也不想要。 同样是在家境优渥的环境中长大,和钟初凛相比,孟拂枝的物欲低得可怜,常常被调侃拖了GDP后腿,她的爱好很单调,看书聊天,小酌一杯,平淡惬意。 这个“惬意”是旁人脑补的,她当然也有烦恼,但和这世上大多数人相比,她的烦恼似乎显得矫情,说出来简直凡尔赛,她也便识趣地不说了。 关于这一点,哪怕是相知多年的钟初凛,也无法和她互相理解。 两人就着打开的电视剧闲聊一阵,孟拂枝竭力克制着看时间的频率,天色渐黑,钟初凛打了个哈欠,终于提起这一趟亲自登门的正事—— “那条Dior的裙子你给我带回来没?” 钟初凛这半年都没空飞美国,别墅里堆了不少高定成衣,孟拂枝回国前特意受她叮嘱,求她务必要把那条现在已经拿不到货的套装裙人肉背回来。 孟拂枝回来快一个月了,钟初凛忙得无暇分身,也就一直搁置在她这边。 “……”孟拂枝没忍住看了眼卧室,青教公寓可没有衣帽间,那裙子一早被她包装好挂进了最大的衣柜,而此时此刻—— “现在要吗?”她的声音不自然地发飘,钟初凛还在看手机,随口问:“没在这?” 孟拂枝如蒙大赦,正要顺着点头,然而钟初凛却站起身来,边舒展筋骨边打量起这套间,她寄过东西,知道好友的公寓门牌号,但还是头一遭过来,转了一圈不由叹气:“这也太小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对孟拂枝来说一个人住绰绰有余,但钟大小姐是只住过别墅大平层的人,酒店都非总统套房不可,因此对好友只能住出租屋一样的公寓深感不平。 孟拂枝怕她大手一挥就要替她安排,又怕她真的走进卧室,努力把她的注意力从衣柜转移:“我现在住得挺舒服的,我妈和我爸都在这边有房子,我不想去而已。” 她当然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孟琦贞女士老早就在申□□地段给她登记了套产权房,梅钦医生则是在她确定拿到申大教职后,在附近过了套大平层方便她上下班。 钥匙密码都给她了,但孟拂枝去都没去过一次。 钟初凛还是走进了她的卧室。 两人年少读书时经常睡一张床,随着年纪渐长,相聚的日子变短,这样的回忆也越来越少了。 孟拂枝床上从来不叠被子,不放玩偶,也不扔衣服,不丢杂物,和她长年乱糟糟堆满资料物品的桌面截然不同,她对床品有很深的洁癖。 因此哪怕是钟初凛,也不会贸然 7. 第 7 章 [] “乖?” 钟初凛像是听到了一个什么笑话,眉毛高高挑起,不可思议地瞧起好友,“你今天中邪了?” 往日里对钟翊的卖好最不感冒的就是她,连钟初凛都被一时蒙蔽过,如今醒悟过来,她竟开始说起他的好话了。 孟拂枝自觉尴尬,眼神装作不经意地撇过她背后平静下来的窗帘,忙拉着人出门,“走吧,预定的时间都要到啦!” 钟初凛挽住她的手,一路到了门店包间,聊八卦之余不免又提起自己那个弟弟,“你知道他现在在折腾什么吗?我妈当戏看呢——” 能让钟太太这么放心的行业,自然是和钟家产业毫无关联的,孟拂枝脑海里闪过他那张置物满当的电脑桌和电竞椅,随口猜道:“打游戏?” 钟初凛轻笑,“你猜得有一点准呢。” 倒也不算太意外,钟翊从小就爱打游戏,在钟家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蒙头在房间里玩自己的。 钟父还提过几嘴他沉迷游戏的事,钟太太则是一边助长一边暗讽,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哪家小孩不是从小各种兴趣班安排得起飞,线下活动拉满,根本轮不到多少廉价的虚拟娱乐来侵占生活——那是没钱的人家才沉迷的。 这话有失偏颇,无非是想刺刺某人,钟太太虽然物质上没有亏待过这私生子,但要说多富养精神,操心他的课余安排,那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孟拂枝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回神后笑道:“只有一点准?” “确实是和游戏有关。”钟初凛也不卖关子,“不过不是打游戏,是做游戏。” 孟拂枝还真没怎么接触过这一行,她本就不是痴迷游戏的人,市面各大热门游戏只听个耳熟,平时也只玩玩单机小游戏打发时间。 钟翊会做游戏? 孟拂枝发现自己不怎么意外,这确实是钟翊会干出来的事。 “不知道做得怎么样,听说卖掉了。”钟初凛不以为意道,她比孟拂枝还对游戏行业一无所知,反正钟翊怎么亏都无所谓,只要别来钟家集团,他亏多少,钟家主母就能给他补多少。 这一话题不过茶余饭后的闲聊添头,spa时钟初凛自觉不聊家族里那点破事儿,随着音乐安静了下来。 孟拂枝躺在按摩床上,闭上眼时,脑海里难以抑制地浮现起钟翊的模样。 她的左脸颊仿佛还残存着他亲吻的余温,当时只觉惊慌,如今回味过来,却是烫得惊人。 当年那个需要她蹲下平视的男孩,是怎么一下子窜得比她还高的呢? 三年又三年,她漂泊在外的时间太长,仿佛是一眨眼间,钟翊就成了大人模样,就连那声“阿姐”,也在这漫长的时光洗礼下变得轻佻促狭。 为什么喊“阿姐”?从来没有人问过孟拂枝这个问题,倒是钟太太似笑非笑地问过钟翊,“你倒是对阿枝亲热。” 钟初凛在家行二,上头有个钟父第一任妻子的儿子,钟翊喊他们“大哥”和“二姐”,至于钟太太的问题,他低声回:“阿姐是把我捡回来的人。” 孟拂枝只觉尴尬和懊恼,惭愧地看向钟姨,眼底充满歉意。 没错,这匹长着一张单纯脸蛋的幼狼,正是她顺手牵回来的。 引狼入室,十六岁的孟拂枝不会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竟会酿成如今的局面。 那是一个炎热的盛夏暑假,孟拂枝久居渝州钟家,从市中心打车回来,看到小区保安亭外站着一老一小两人,地上搁着几个行李袋。 阿婆佝偻着背,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和物业费劲地沟通,她干枯的头发苍白了一片,脸上刻着饱含风霜的沟壑,长年累月的劳苦摧残了她的身体,穿着的廉价短袖濡湿了后背,露出一截干枯的胳膊。 身旁站着的是一个偏瘦的小男孩,大热天里脸色白着,额角冒着细汗,平静地看着外婆苦苦哀求保安,姿态低到尘埃里。 豪宅区每月的物业费惊人,保卫室自然不会被说动,不耐烦地挥手叫人离开,“您这是何苦呢,求我们也没用啊,和业主打电话吧,同意了我们不就放您进去了。” 别墅区出入来往的人少,保安的语气还算客气,见到不远处下车的孟拂枝,立马堆笑,眼神示意这可怜老人,放轻声音:“您看那边,钟家小姐不就来了!” 孟拂枝长期住钟家,这些圈外人自然是搞不清其中复杂的关系,对经常出入的面孔只能简单地划定哪户的人,注重隐私些的业主更是什么真实信息都不会透露。 如一根救命稻草,那老婆婆立马求也似的拉住了孟拂枝的手——吓了她一大跳! “阿宝来,快喊声阿姐!”老人浑浊的眼睛发亮地望着她,“钟小姐,您好您好!”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赶忙松手,往衣服上擦了擦自己发汗的手,惶恐又惊喜地颤声道:“我是来找钟太太的,约好来试做保姆!到这后联系不上她了——” 老人眼神闪烁不定,不再盯着她瞧,姿态低微地恳求劳烦钟小姐带他们进去。 她口音太浓,普通话有点说不清,孟拂枝囫囵听了个半懂,刚上完课脑袋还沉沉的,懒得和他们分辨,头疼地扫了一眼,“新保姆?这小孩——” “钟太太说可以带小孩,他很乖的,跟我住一间就行,绝对不会打扰到主人家!”阿婆生怕她有疑虑,又喊起那孩子,“阿宝!快和阿姐打声招呼。” 然而那小孩只是微微抬头看向她,一句话也没说。 “唉哟这孩子怕生哈哈,钟小姐您别介意,他就是不爱说话!” 阿婆努力找补着,拍他背的手力气大了些,小孩趔趄一步,孟拂枝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人带稳了,低头间视线正好撞入他乌亮的眼睛。 他似乎刚剪过头发,透露着一股不自然的粗劣感,可即便如此,那过分出众的五官还是一下子夺去了所有注意力,孟拂枝见过很多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孩子,可再没有谁比眼前这男孩叫人挪不开眼。 她捏着他的手腕,怔然松开,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相当符合她审美的脸。 可又某种直觉般的叫人不安,孟拂枝目光转向那阿婆,不禁皱眉:“我打个电话帮你问问。” 钟姨挑剔得很,钟家保姆好几个,换得也勤,和以往的要求相比,门口这阿婆虽然看起来精神不错,但未免有些年迈了,还带着个小孩——钟姨一向喜欢小孩、喜欢热闹,她心软答应了也说不准。 孟拂枝拨出了电话,那阿婆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插嘴道,“是真的!钟太太的电话打不通……” 电话还真没打通。 她只好重新看向老少两人,大热天的出了一身汗,也不知道还要在这等多久,那小孩看起来随时要中暑—— 孟拂枝朝门卫一颔首,“我带他们进去。” 保卫室立马放行了,那阿婆忙不迭地感激,激动时掺杂着一些方言,腔调更像吴侬软语,她听不大明白,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申江!”阿婆说完,立马小心翼翼找补,“老家,老家是申江,现在在这边讨生活哟,我做过很多户人家的,别看我年纪有些大了……” 她拖着一个沉重的麻袋,一路絮叨,说起他们 8. 第 8 章 [] 钟翊的出现宛若平地惊雷,将钟家久违的平静摧毁得一干二净。 孟拂枝循着螺旋楼梯下来,望见阿婆扑通一声跪在钟姨跟前时,只觉头晕目眩,更大的声音还在传来,她听见钟姨尖锐地冷笑发问: “你怎么证明这孩子是钟家的种?张口就来!以后随便来一个人上门哭诉,钟鸿宇就得配合着做亲子鉴定吗?!可笑——” 钟太太口不择言,眼神几欲喷火,架子端得愈发高傲,可孟拂枝还是从她直呼钟董大名中捕捉到了那丝难言的虚弱。 豪门贵妇不好当,这些年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来的依旧是这般结果,她咬碎了牙,在那老人家不断苦求的磕头声里,脱力地坐在了沙发上。 “钟太太,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们绝对不会来求您的!我女儿当年做了错事,她、她已经走了好几年了,您要是消不了气冲我来吧,这辈子不够,下辈子我继续为您当牛做马——” 老人跪着朝她爬去,膝盖磨着,一双浑浊的眼睛老泪纵横,钟太太吓得赶紧拉人,“快站起来!” 说着觑了一旁忙低头的佣人管家,“还不快扶人!这像什么样子!” 几人拉着阿婆起来,她却把头埋得更低更低,“钟太太,阿宝真的是你们钟家人,您要怎么做鉴定都行,他是个可怜娃,妈妈死了,家里还有一个瘫痪的外公,我一个老婆子,是真的养不起了……” 她的泪水滑进嘴里,掉到擦拭得反光的名贵地板上,阿婆连忙拂袖去擦,不敢抬头看那睥睨着一切的贵人,惟有等待审判。 “那个小孩,过来。”钟太太发号施令,钟翊垂着眸,乖顺地走到了她跟前,一旁匍匐在地的阿婆忙拉着他要一起跪下,他却站得笔直的,怎么也扯不动。 钟太太皮笑肉不笑地扫过他的面容,语气似夸似讽:“很好。” 孟拂枝已经下楼了,她心虚地看向钟姨,再傻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轻声喊道:“钟姨……” 钟太太一向是很宠孟拂枝的,待遇和亲女儿没什么区别,见到她竟生生忍下了本要朝这孩子喷薄出的恶意,勉强露出一个笑:“这事和你没关系。” 孟拂枝可不敢这么想,以钟家及小区物业的安保程度,若不是她捡了人进来,他们还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踏进钟家大院。 钟家人出行司机是标配,根本不会停一眼正门,也只有她如此频繁地从外步行进入小区。 后来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她当时没有拒绝司机接送,没有心软,一切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可即便重来一次,孟拂枝还是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假装没有看见他们。 那天的闹剧以钟董回家告终,他沉默地听着阿婆讲起早逝的女儿,她得了重病,三年前突然自杀,没有抢救过来。她以前总说钟先生会来找她的,会把她和儿子都接走,后来慢慢不说了,只念叨钟先生什么时候来接儿子…… 阿婆卑微地把错误全部揽在了自己那头脑不清醒的女儿身上,只求钟家人宽宏大量,高抬贵手,把阿宝养到成年。 亲子鉴定结果加急出来,钟太太给了钟董事长一巴掌,阿婆猛地抽自己巴掌,清脆的声音反复回荡在厅内,念念有词:“是我的错,我不该生这个女儿!都是我的错!” 她用自虐一般地行为挟逼钟家,钟太太冷笑一声:“既然是钟家的种,我一个外姓人有什么好说的?” 她拂袖而去,转头就要孟拂枝盯紧了那男孩。 钟翊留下了,阿婆被勒令立马离开,她把从老家拖来的麻袋留下,里面全是土特产,不断和钟家人和管家道歉又道谢,到孟拂枝时,她不敢用自己那黢黑老茧的手碰她,只好不断鞠躬,差点又要跪下,“孟小姐,您有菩萨心肠,老天爷会保佑您的!” 最后到钟翊,她那双粗糙的手抚摸他的额发,每一根指头都粗得要弯不过来了,阿婆忍住泪花,“阿宝,你在这边一定要听话,不管让你做什么,都要受着,钟家是好人家,这是——这是你的福气!阿婆为你做不了什么,只求你平平安安,不要惹出祸事……” 老人家狠心收回了手,“阿婆走了,你不准跟出来。” 然而钟翊却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角,阿婆回头,擦擦眼泪,“阿宝,去找你爸爸吧。” 他沉默着,许久,终于松开了手,一句话也没说。 孟拂枝站在庭院门前,阿婆拎着一个小包袱,朝她露出深深褶皱的笑容,“麻烦孟小姐以后多关照我们家阿宝,没有什么能送您的礼物,我这个老婆子会每天为您祈福的。” 那天很热,老人出了一身汗,散发着一股不好闻的气味,很久以后,孟拂枝带着钟翊踏上混乱的长途大巴车时,闻到的也是这种气味。 没有人挽留老人家,钟太太不提,谁也不敢送她,阿婆步履蹒跚地离开别墅,走了很远的路,笨拙地坐公交、买几十个小时的回程票,就像他们来时那样。 钟翊的话很少,沉默得让钟父给他安排了医院检查,结果一切都好,连智商测试评分都很高。 暑假的尾巴,钟初凛夏令营结束,在震惊中回国,一顿怒火狂撒下来,钟翊阿婆那一麻袋的特产被嫌脏地尽数扔掉,她从小惯得脾气极大,才不管什么体面,闹得钟父面子里子掉了一地,全家鸡犬不宁。 “怎么,出轨是别人求他出的?孩子不是他亲生的?玩的时候怎么没过有今天?!” 她就差一口唾沫啐亲爹脸上,出轨养情人私生子这些戏码在豪门圈内虽然常见,但钟初凛一向自诩父母恩爱,和那些逢场作戏的家庭才不一样。 结果呢?私生子这么难看地闹上门来,钟初凛毫不怀疑,自己很快就要成为朋友圈内的笑话! 可木已成舟,钟太太把钟翊的母家调查了个遍,还真没找到能收养他的人,只得捏着鼻子把人安置了下来。 尘埃落定,钟初凛对这突然多出来的便宜弟弟同样没有什么好脸色,那小孩倒也能忍,依旧一副乖顺的模样,让洗碗就洗碗,让拖地就拖地,从来没有二话,钟初凛便愈发过分,吹毛求疵,佣人管家都默不敢言。 孟拂枝不止一次地看到那小孩伏在地上擦地,别墅里哪有那么多灰尘脏污,不过是借着由头罚人把那偌大的地板爬一圈罢了。 擦地的帕布停在她脚跟前,钟翊抬头,孟拂枝说:“起来吧,别擦了。” 他眼神闪烁,像要拒绝,孟拂枝也不拉他,只道:“我会和她说的。” 她的脚步抬起,不徐不疾地离开,钟翊却猛地站起身,忽地喊住了她:“……阿姐。” 那是他第一次喊她,艰涩的,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别扭和不安,孟拂枝转身看向他,他生出一股勇气,脱口而出一声“谢谢。” 他本来是要说没关系的。 可孟拂枝回:“不是为了帮你。” 她没有再搭理他,可也没有纠正他的称呼。 孟拂枝说的是实话,她不是为了帮他,而是担忧钟初凛。 圈内圈外,她听过太多这样的故事,问:“你就不怕他心生怨恨,成心报复你吗?” “就凭他?”钟初凛嗤笑一声,“一个小孩而已,能翻出什么浪花?” 孟拂枝却想起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安静得近乎压抑。 “一个屋檐下,干点什么再简单不过了,现在不行,以后呢?”孟拂枝皱眉不喜,“真看不顺眼,找个机会把人送走就好——别到时候被人吃了都不知道。” 钟初凛若有所思,片刻后回神嗔笑,亲昵地挽她手臂,“阿枝你就是人太好了,你都不知道他不说话的样子多气人!哎呀,我保证,以后不管他了行吧。” 青春期做事冲动,她的怒气早已消退,只是钟父见不着,那小孩看她的眼神总叫她不舒服,她可不就拿他出出气了。 但叫那小孩天天擦地怎么看都有虐待的嫌疑,孟拂枝这么一提,钟初凛也便利索地顺着台阶下了。 大哥在外不着家,二姐不再找茬,钟太太当他隐形人,钟翊的日子似乎真的好过起来了。三餐和佣人一起吃,他们有些可怜他,但又不敢多关心,但不论如何,钟翊总算能吃饱饭了。 在张家时,他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阿婆一大清早要去摆摊卖早点,回来要照顾瘫痪的阿公,妈妈在时还要安顿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她,能分到钟翊的时间实在少之又少。 因着长得帅气可爱,其他摆摊做炒面的人家,周边的邻居,时不时会投喂他,但钟翊总是宁愿饿着,也不肯出门。 那是一个很小的房子,他和妈妈、阿公、阿婆一起缩在唯一的卧室里,阿公唉声叹气,妈妈自言自语,只有阿婆,唠唠叨叨地和他说话,每天盘算着那点收入和支出。 钟翊的话少得可怜,可全家没有人关心,更无力解决。 而在钟家,话少亦成了他的保护色。他专心地做着透明人,钟父给他安排了学校,他还一年级都没上过,然而去了没多久,就直接跳到了三年级。 那时孟拂枝正是高三,在渝州最好的高中读寄宿,几个月也未必来钟家一趟,之后她对钟翊的了解大多来自钟初凛 9. 第 9 章 [] 那是渝州近年最冷的一天,雨夹雪满地湿漉,晶莹的雪珠落满少年的肩头,孟拂枝忽地失语,脚步凝固在原地。 理智提醒她要远离他,可心却不听使唤,他仰头望着她,仿佛一块破碎的琉璃,过白的皮肤在寒冬里近乎透明,可怜得叫人不忍。 钟翊等到的是阿姐举到他头顶的透明雨伞。 细密的雪花打在伞面上,飞快地融化成冰水,她问:“你怎么回去?” 申江距渝州几千公里,高铁要十几个小时,火车要三十几小时,孟拂枝无法想象他一个未成年就这样出行,她惊讶于钟家连一个司机都吝于为他配备,然而钟翊只是回:“我知道回家的路。” 他的奔丧并没有引起关注,钟太太做主给了一笔丰厚的丧葬费,钟翊第一次收下了她的转账。 他需要买票,需要把阿公和阿婆体面地安葬,他需要很多的钱。 那颗石头一样的心被坚冰裹着,来人为他遮挡了风雪,片刻后俯身,掸了掸他连衣帽上的积雪,叹气道:“我送你去吧。” 孟拂枝的脸冻得有些发僵,思绪却并不迟钝,冷风让她头脑无比清醒,“你坐过飞机吗?我帮你订最近的机票。” 钟翊轻轻摇头,室外寒风凛冽,他的嘴唇干燥开裂,舔咬了口起皮的薄唇,没有拒绝。 打车、候机,航班延误,终于起飞,之后发生的一切在汹涌的人潮中被按下倍速,以至于孟拂枝抵达申江时,还有些神情恍惚——她竟然也跟着重返申江了。 或许是少年进机场时的行动太过生疏,或许是他频繁的走神叫人担忧,那惯常的沉默之下,此刻流淌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情绪,孟拂枝无法感同身受,只得替他把其余安顿下来。 天色已经黑了,他们都没有行李箱,快速顺畅地出了机场,孟拂枝对申江一点不陌生,她在这读了快四年大学,算起来,钟翊离开申江,也正好是四年。 回张家的出租车上,孟拂枝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她已经给钟姨发过消息,今天先不过去了,然而孟琦贞却要追究到底,“为什么没去?你现在在哪?” 孟拂枝当然没说实话,胡诌起哪个外市的同学家办庆生宴,要过两天才回。 孟琦贞狐疑:“这么久?哪个同学?” 孟拂枝报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名,还好孟琦贞没有干出“让她对着手机说句话”这种操作——在她中学时代,她倒是经常这么做。 挂断电话,钟翊看向她,问:“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确实是大麻烦,孟拂枝忍住了白他的那一眼,让自己显得温柔可亲,“没关系。” 她没有解释自己的这番行程,钟翊也不问,就像她过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一样。 孟拂枝先陪他回了张家,那是老弄堂里的一间古旧房屋,从各处细节看得出来,张家也有过不错的好时候。 两名老人被发现时已经去世一天了,公安过来调查尸检,周边邻坊帮忙操持了送到殡仪馆,街道办费劲地从张家翻寻到了唯一的直系血脉钟翊的联系方式,得知这外孙不过十二岁又是一番长吁短叹。 夜渐深,这个点是去不了殡仪馆见遗体了,钟翊沉默地收拾屋内,冰箱里还有一些焉了的蔬菜土豆,没有肉类。 阿婆不喜欢囤菜,什么都要赶早去集市买新鲜的,后来忙得顾不过来,就不得不提前为囤起来,教才四五岁的钟翊怎么给自己准备吃的。 他煮了米饭,炒了一碗土豆丝和青菜,和孟拂枝面对面坐在低矮的木桌前。 “阿姐吃不惯的话,出去左拐就有一家馆子。”他说这话时一点也不像十二岁的,声音低沉沉的,叫人难过。 孟拂枝毫不介意地主动盛了饭,“我吃这些就够了。” 那顿饭没滋没味,孟拂枝咽着土豆丝,看向眼睫半陷在阴影里、没哭没闹的少年,没有提他菜里忘了放盐的事。 申江没有下雪,但气温还是在零度徘徊,湿冷彻骨,张家房子没有暖气,只有一间像样的卧室,老人走后房间里什么都还没换过。 饭后孟拂枝离开,她问钟翊今晚要不要跟她去酒店。 钟翊拒绝了,“我想睡在这。” 孟拂枝没有强求,第二天难得早起,结果刚出酒店门就遇到不速之客。 她看向来人,面露无奈,“郑霄,我都说了你不用特意跑一趟。” 那名叫郑霄的男子责怪她:“你回申江不主动找我也就算了,我都过来了你还想把我赶走?你到底还有没有把我当男朋友啊?” 孟拂枝没话说了,进了他的新车,“行吧,给你个机会,允许你把送我到门口。” 郑霄被哄高兴了,笑着问起这一行,他对钟家一无所知,孟拂枝也不打算多言,只说是个认识的弟弟。 “没有其他大人了?可怜啊。”郑霄是申大的医学生,饶使在医院里见多了世间冷暖,还是不免唏嘘,“你要去怎么帮忙?我能做点什么?” 这还真问倒孟拂枝了,说实话,昨天平安把钟翊送到,她觉得自己的任务差不多就结束了,但或许是触景生情,平时能睡到日上三竿的她,今天无端地起了个大早,打算去殡仪馆看看。 “送束菊花吧。”孟拂枝自言自语,转而看向郑霄,“你就不用去了。” 郑霄要反对,但反对无效,他们两人从来都是孟拂枝说了算。 孟拂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他一起,一种直觉或者预感,而当她走进那灵堂时,她知道,她的直觉依旧是对的。 那是一个无比冷清的灵堂,白色帘布遮着,灵柩安详,两张遗像悬挂在正中央,香案上摆着蜡烛菊花,两侧挂着挽联,花圈排开一列,除了那跪在蒲团上的钟翊,其余什么人也没有。 这是一场只有一个人主持参加的葬礼,它甚至不能称之为追悼会。 他不知道跪了多久,孟拂枝自认来得够早,可那个十二岁的少年,早已事事处理完毕,把灵棚搭设好,在遗像前像木雕一样长久地跪立着。 那也是孟拂枝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打量他的外祖父母,放大的黑白像显露出饱经风霜的面孔,和真人相比,线条更为柔缓,孟拂枝原本淡忘的阿婆那张脸,随着那遗像渐渐被唤回,那个嗓门很大的、力量饱满的阿婆,就这样悄然远逝了。 她走到了钟翊身旁,递出了在馆内买的那束白菊花。 一鞠躬敬天地,二鞠躬悼死者,三鞠躬慰家属。 以做吊唁。 灵堂里没有播常见的哀乐,放的是一出昆剧,唱的是“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管教你海沸山摇”,是“望家乡,去路遥”。 她听得入了迷,钟翊告诉她,这是《宝剑记·夜奔》,是他阿婆百听不厌的曲。 从前她经常和街坊一起去当地小剧院,后来便很少听戏了。 灵堂里沉寂蔓延,风声呼啸,彻骨的寒意从地面升起,笼罩四面八方,他依旧跪坐在地,脊背挺直,任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他守了一天,孟拂枝给他带盒饭也不吃,她没有一直陪在这边,回了趟申大,郑霄又给她打电话,满怀期待地邀请她去家里做客。 难得撞上时机,女友还从没见过他家长,可孟拂枝还是拒绝了。 郑霄失望,“他们想见你很久了。” “可是我没有心情。”孟拂枝回得很简洁,也不太给面子,末了又轻叹安慰,“下次吧。” 那是漫长的一夜, 10. 第 10 章 [] 回申江那天,郑霄坚持要亲自将孟拂枝送到机场。 他请两人吃了一顿饭——本来应该是两人约会的,然而孟拂枝竟然把那小孩也带上了,郑霄只得调整状态,关切地保持分寸。 孟拂枝很少谈起家人,郑霄自然好奇这男孩的身份,两人长得不像,也不同姓,怎么想都叫人在意,然而孟拂枝却不欲多谈,只说是一个远亲弟弟。 可既然是亲戚,又怎么没有别的家人?郑霄憋了一肚子问题,打量起少年那张过分瘦削的俊秀面孔,看起来要比同龄人早熟得多。 钟翊很安静地用餐,郑霄问什么他都看向阿姐,孟拂枝无奈:“你别吓着小孩了。” “我哪有!”郑霄冤枉,咕哝几句,“你也太偏心了。” 说完,又招惹钟翊,“弟弟,你知道我和你姐是什么关系吗?” 钟翊瞥孟拂枝,埋头吃饭不吭声。 郑霄自问自答,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小子啊,应该喊我声姐夫。” 孟拂枝嘴角一抽,努力把气咽了下去,心平气和道:“你别听他胡说。” 钟翊垂着眼眸,过长的额前碎发遮住眼底的阴霾,最终只顺从地点了点头。 孟拂枝生怕郑霄又要提起见他爸妈的事——果然又来了,她拒绝得干脆,“我票都订好了,待会儿就走。” 孟琦贞女士这两天没少向她打听,钟初凛帮她圆着谎话,要是钟大小姐知道她其实去了申江张家,那她确实不用回去了——孟拂枝简直不敢想象那场面! 郑霄无法体会到她此刻的心情,去机场的路上依旧东拉西扯聊天,医院最不缺八卦,孟拂枝听得不怎么走心,分别前他流露不满:“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你就不想我吗?” 机场前的车流不停,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孟拂枝立马挽回:“想想,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 说罢,郑霄脑袋从驾驶座凑近,后视镜里一双少年人的眼睛挪开,孟拂枝嫌尴尬,推开男友,然而郑霄不管不顾,拉着她接了个吻才放开—— “滴”的一声,后头的车不耐烦地催促,车门锁终于解开,孟拂枝如释重负地飞快下车,郑霄喊,“记得报平安!” 孟拂枝不搭理他,朝钟翊颔首示意,径直往里面走。 钟翊什么问题也没问,安静地任她摆布,这让她倍感放松,天知道她现在有多不想说话。 落地渝州,孟拂枝没有和他一起回钟家,先去朋友家待了半天,磨蹭到晚上回家,孟琦贞还没休假,比她回得更晚,见到人就是一顿盘问,她知道逃不掉,把编好的说辞交代了,筋疲力尽地躺上床时,又接到郑霄的电话。 他们一个个的,真的都关心她得不得了,孟拂枝的耐心告罄,没说两句,直接挂了。 郑霄又打过来,问:“孟拂枝你什么意思,是想分手吗?” 临近毕业,孟拂枝已经拿到了牛津offer,马上就要各奔东西,郑霄的不安感已经发酵了很长时间,他好不容易接受了异地的艰难,可对方却越来越敷衍。 “你怎么比小孩还幼稚?”孟拂枝把心里话脱口而出,两人都是一愣,郑霄先反应过来,“我幼稚?逃避的人到底是谁啊?你真的有认真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吗?” 孟拂枝沉默了片刻,合眼:“那就分手吧。” “……我不答应。”郑霄怔住,立马喊,“不准挂电话!”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高傲的姿态一时没拿捏住,“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对那个小孩都那么有耐心,对我怎么就这么不耐烦?” 他又提起了钟翊,孟拂枝受不了了,“你老和他比什么!莫名其妙!” “你有病吧吃一个小孩的醋,我以后要不干脆别出门了!” 她头一回骂得这么难听,连孟拂枝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竟然这么烦他那些暗地里的心思,那自打见面后一次次的试探。 利落挂断,孟拂枝扔掉手机,钻进被窝里,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畅快。 毕业后她就要去英国了,春节里每个亲戚都要问这个,就连钟家拜年也逃不了这一遭,钟姨给她包了一个巨大的红包,“我们家就阿枝读书最出息!” 她自然地将孟拂枝纳入自家人,将刚在中学竞赛崭露头角的钟翊排除在外。 孟拂枝心有忐忑,笑吟吟地接下了,入目所见到处是红色的春联福字,钟太太喜欢热闹,每年都要全家上下装潢一遍,换上新春的饰品床套,一派喜气洋洋。 她在钟家用了午饭,桌上没有看到钟翊,算算日子,孟拂枝忽地意识到,今天正好是阿婆的头七。 钟初凛埋汰了几句她的心不在焉,故意八卦起她的恋爱,一桌人都被勾起兴趣了,“什么时候带回来瞧瞧?” 孟拂枝敷衍:“以后再看吧。” 这是没什么戏的意思,孟琦贞立马就要问了,“你和小郑怎么了?他不想你出国?” 孟拂枝才不想和一群长辈谈感情,瞪了挑起话题的钟初凛一眼,“没怎么,再说吧。” 她的敷衍只能糊弄偏心她的钟太太,一回家里,孟琦贞就开始连环攻势,就差和郑霄打电话了——还是她拦了下来。 窒息感再一次翻涌上来,孟拂枝突然希望再来一个什么人找她,火车还是飞机,只要是离开这里,去哪都行。 “我是怕你受到伤害!”孟琦贞总是有自己的一套自洽理论,女儿的不领情并不能让她反思自己,责怪起她,“你不信我的迟早要吃亏,我替你旁敲侧击问一问,要是误会,这不就解开了?” 孟拂枝无语:“要问什么?您能不能别干这种让我尴尬的事,我还求着非他不可了吗?” 孟琦贞还真拿人当女婿了,她气得吐血,话一句句倒出来都像火上浇油,又一次吵得不可开交,朝母亲吼道:“你喜欢,你去找他过吧!” 孟琦贞气得手发抖,差点给了她一巴掌,孟拂枝摔门进了房间,下意识一个反锁。 她倒在床上,鼻尖红着,浑身发冷,好像有些感冒了。 郑霄家境优渥,医学世家,孟拂枝知道孟琦贞为什么对他这么满意,无非就是不想浪费她爸那边的资源,白白便宜了他的新妻子和小女儿。 荒唐可笑,孟琦贞自己绝对不会承认半个字,她没有表露过,但那心思却瞒不过亲女儿。 孟拂枝想知道,她是不是后悔了呢?当年离婚多决绝,连京城的房子户口都不要,带着她孤身南下,一路打拼,结果如今轻松享受他们当年同甘共苦成果的却是第三者。 梅钦每个月打钱绝对慷慨,可更多隐形的东西是无法用钱来衡量的。 这场闹剧没有持续太久,母女俩要回老家了,外公外婆一瞅就知道,“阿枝,你妈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孟家外公是市里退休的老干部,外婆做了一辈子的教师,女儿从来不用操心,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谁知结婚后控制欲变本加厉地转移到丈夫和孩子身上,闹得没个舒心的。 孟拂枝戴着口罩,去搂外婆的胳膊,哼唧埋怨了几声,老人家便帮她教训起孟琦贞,晚饭前钟家人到了,钟太太笑容满面地向二老问好,又拎了半车的礼品,搞得孟大爷连连摆手,“来就来,带这么多东西!” 钟太太才不跟他客气话,“您啊要多注意养生,烟酒戒了吧?我托人特意拿的野生人参……” 钟太太姓孟,但和孟家没有亲戚关系,硬要攀扯,两家是一个村里出来的。 那时钟太太家连读书都供不起,本要辍学,正是孟琦贞家出钱出力,送钟太太继续求学,从村里到县里,再到大学毕业,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和村庄,孟家可谓对她有再造之恩。 钟太太也是知恩图报之人,逢年过节问候不断,嫁入豪门后也丝毫不摆架子,对孟家二老比亲生父母还孝顺亲厚。 “琦贞呢?”钟太太翘首,“不会又和阿枝吵架了吧?” 猜对了,她笑着叹气,“阿枝多乖的一个孩子啊,初凛能有她一半叫人省心就好了,阿枝——别和你妈置气,待会儿和我们一起回家,过完年再来!” 钟太太和孟琦贞女士年龄相仿,两人打小一个房间长大,要说亲密,比如今的钟初凛和孟拂枝这一代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和一家人没什么区别。 孟拂枝咳嗽两声,戴着口罩的脸有些憔悴,钟初凛风风火火地进来,和二老来了个热情拥抱,看到好友顿住拥抱,颇为嫌弃,“你怎么也感冒了?最近有流感么?” “……我就是着凉了。”孟拂枝从她欲言又止的神态中猜想她说的“也”是指“钟翊”,毕竟在那么湿冷的地方吹了几天,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但如果是他,又怎么敢惊动麻烦钟家,是病况很糟糕? 家里热闹非凡,孟拂枝头有些发沉,睡了一大觉醒来,听老人唏嘘说钟家那孩子半夜进了医院,她哑着嗓子问:“钟翊?” 外公外婆对视一眼,“好像是叫这名吧?” 孟拂枝没再答话,给自己测了体温,没发烧,又躺了下去。 过来嘘寒问暖的人太多,给她找药的,要送她去看医生的,她不得不爬起来,笑着感叹:“我真的没事。” 她开口想问钟翊是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在医院,话到嘴边,又收 11. 第 11 章 《疯犬难驯》全本免费阅读 “钟翊。” 孟拂枝的手从柜门前垂落,卧室灯光明亮,照亮昏暗封闭的衣柜,少年的眼睫微颤,像是做了一个噩梦,不适地睁开了眼。 他窝在里头不动,面露茫然地望着来人:“阿姐……” 没睡醒,孟拂枝叹气,“该出来了,怎么在这里面睡?” 她其实更想问怎么不回家,可答案如此显而易见,他在等她回来。 钟翊反应比平时迟钝,一直弯曲的手脚都麻痹着,站起来时撞到头顶的柜板,吃痛地咧嘴。 孟拂枝没有提醒帮忙,反而被他笨拙的样子取悦了,原本凝重的神色流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 他伸手抓了一把凌乱的碎发,也没回答出她的问题,自顾自道:“阿姐忙完了?” 孟拂枝不点头也不摇头,她时间自由,想安排什么就安排什么,不会没有事情做,“外面雨停了,你不回去吗?” 她口吻轻松地下了逐客令,像是不打算追究他先前的唐突,就这么随他离开公寓而勾销。 钟翊已经清醒了大半,一双眼睛眨动看向她:“阿姐晚上吃的什么?我可以填饱肚子再走吗?” “钟翊……”孟拂枝开始明白spa的好处了,换作平时,她大概是没有心情陪他磨蹭的,可她今晚耐心尚存,竟然松了口,“我这里没什么吃的。” “我吃泡面就好。”钟翊下午就检查过她的冰箱储物柜,家里有什么比她本人还清楚,孟拂枝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副任其自便的态度。 公寓不大,一点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孟拂枝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脑海中捋了捋和钟初凛在家的对话,确信没有涉及什么敏感信息——她的工作室、钟家内部的八卦,一些东西一不留神就会成为对手的武器。 唯一该尴尬的是自己,孟拂枝将抱枕盖住脑袋,钟初凛说话可不管什么尺度,尤其还是闺蜜间,什么情-趣内衣,什么床上表现都信口拈来,她恨不能把钟翊清空脑子,又恨自己没能打断那话茬,一时间唉声叹气。 这么一想起来,她又不想直面他了,懊恼起让他留下的决定。开水烧好了,孟拂枝隐隐嗅到了泡面香味,下一刻传来窗户拉开的声音,雨后清新的空气流通进来,冲淡一室的沉闷。 她从沙发上起来,拆了钟初凛刚带来的那瓶香槟,坐到了餐桌前。 “阿姐很喜欢喝酒。”钟翊说。 这是事实,他们见面不多,可他总是能撞见她喝酒。 在深夜的钟家,在酒吧,在餐厅,她越来越不避讳,品酒的姿态也越来越娴熟。 孟拂枝注满高脚杯,遗憾新家还不方便调酒,钟翊专注地盯着她的动作,她抬头轻笑:“看什么?小孩不能喝酒。” 钟翊强调:“我已经十九了。” 孟拂枝不以为意:“那也是小孩。” 她撑着手肘,柔顺的长发垂落,慢条斯理地啜饮着。 钟翊的呼吸放轻了,喉结生涩滚动,口干舌燥,食不知味,倏尔朝她笑起来,意识到自己露出虎牙后又刻意收敛,看起来竟有几分手足无措。 他突如其来的紧张让孟拂枝有些想笑,想起来问:“你上次在酒吧干什么呢?”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问起那晚的事,钟翊慎重对待,一时犹豫,下一秒就听她惊讶道:“不会在当酒保吧?” 她那晚喝得晕晕乎乎,见到钟翊都没认出来,还以为是新来的侍应生,可钟翊也确实不像来喝酒的,孟拂枝想起他过于简朴的衣着打扮,联想顿时丰富起来。 钟翊面露难色,几乎是迅速做出了决定:“嗯。” “真的?”孟拂枝不过说说而已,眉梢挑起,“怎么,你缺钱?在打工?” 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表达的意思却是同一个:好歹是钟家人,怎么可能沦落至此? 阿姐不好糊弄,钟翊一点不意外,但话已经说出口,就算是假的他也能把它变成真的,面对连环追问也没有心虚:“我很早就不用钟家的钱了。” 作为一个主母不受待见的私生子,他非常有自知之明,这不难理解,孟拂枝放松了警惕,态度软化,却还在教训:“那你还搬出来租房?月租多少?” 阿姐总是嘴硬心软,钟翊微微笑,“三千,我现在也有收入。” “……侍应生一个月能拿多少?”孟拂枝放下了酒杯,像是单纯好奇。 “只是兼职,时薪20块。”他听侍应生程程提起过,一晚上下来能过百,算是不错的兼职收入了,当然,这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孟拂枝果然沉默,半晌道:“有时间还是多休息一下吧。” 又过一会儿,她忍不住多管闲事,“你没有找专业实习吗?听说你在做游戏?” 钟翊虽然才十九岁,但已经大四了,按理应是找工作或者准备深造的关键时期,可他看起来却一点不在意,孟拂枝倒不担心他无处可去,只好奇他会怎么选。 “阿姐听钟小姐说的吗?”钟翊莞尔,“我的新游戏还没有上线,到时候一定邀请阿姐。” 他没有喊钟初凛“二姐”,生疏得让孟拂枝抬头多看了他一眼,不等她问是什么游戏,钟翊忽然道:“阿姐会因为我在Moonfall,就再也不来了吗?”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孟拂枝上次的阴影尤在,正发愁以后上哪喝酒呢,Moonfall已经是附近酒类最丰富、环境最安静的酒馆,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办了这家店的会员卡。 她本来打定主意再也不去了,可钟翊主动这么一提,让她面上有几分挂不住,像是她很在意,也没有放下一样。 他在试探,孟拂枝却不能不上套,“……当然不会。” 钟翊愉悦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那我很期待——期待再次为阿姐服务。” 他的语调近乎蛊惑,带着某种和率真面孔不协调的深意。 孟拂枝低头轻啜香槟,双唇沾染上润泽的光芒,抬眸若有所思地含笑打量他。 钟翊面前的泡面早已见底,他吃东西很有教养,不狼吞虎咽,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胃口大的时候,孟拂枝随口转移了话题:“吃饱了没?” 钟翊诚实摇头:“没有。” “那怎么办?”孟拂枝说是这么说,却没打算纵容,“回去路上买点东西吧,点个外卖也行。” 他这回很识趣地乖乖点头,起身清理起桌面,临走还不忘带走下午收拾的垃圾袋,孟拂枝倚靠在门前,他克制着笑意,像是不好意思:“阿姐,不用送我。” 孟拂枝也轻笑,她本来就没打算下楼,顺口道:“那你注意安全。” 钟翊偶尔露出的乖巧实在叫人晃神,像是被顺毛摸了的大狗,摇着尾巴什么都听你的,她本来以为赶他回去还要费一番口舌的。 她明明这么敷衍,可他却像受到了多热情的招待一样,叫人觉得有些可怜。 钟翊已经按下电梯,数字往下跳,快要到达楼层时,他忽地转身,告诉孟拂枝:“阿姐,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离开渝州,在申江重逢,钟翊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以至于他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喜欢是那么明显,和平时的模样判若两人,谁也无法忽视。 孟拂枝也不能,可她只是轻快回:“那下次再见的时候,希望你已经交到女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