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酒娘子(美食)》 1. 卧龙泉与山煮羊 [] 越州,是夜,微雪。 一行人在城西小道上缓缓前行,为首的是一架只看得见四盏“叶”字灯笼的马车。灯笼发出微弱的暖光在寒风中呼啦作响,透过灯笼的光隐约瞧见马车后面跟着两架平板车,板上放满了坛坛罐罐,板车前都坐着一赶车人护着这些罐子。看车辙印,不轻。 雪夜无声,这行人是寂静中唯一的声响,吱呀吱呀荡起一阵阵回声,又隐没在雪地里。雪量没法将车辙印覆盖,拉出长长蜿蜒的一条。 这时,从车帘下伸出一只手接住一片片雪花,飘落到掌心还没看清便化成了水。手主人却乐此不疲,好似一定要接住一片完整的雪花才肯罢休,皓腕在夜色中如霜雪一般白皙,车内响起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一道急切地声音响起:“小姐,外边冷,可别冻坏了,把帘子放下吧!” “没事的依依,车里暖的很,快看月亮,难得见雪夜还有月亮出来的呢!”一道女声慢条斯理的懒懒应着。 天上确实挂着一轮雾蒙蒙的弯月,不明晰但配上落雪显得格外有诗情画意,不知是月衬托着雪还是雪衬托着月。 马车里烧着茶炉暖烘烘的,一个头顶俩丸子的小丫头不时拨弄着炭炉,怕从车窗灌进来的寒风将炉子熄了。圆圆脸,穿着夹袄,很是讨喜的模样。 叶蓁蓁懒洋洋地斜倚在另一侧,姿势自成一派。发丝未拢任意披着,一张白净的脸粉黛未施。怀里抱着汤婆子,手捏茶盏笑意盈盈。 “看了一路的月亮了,一直看它也不能变成个月饼呀,那么冷的天取山泉水小姐本不必亲自来的,万一着了风寒可怎么好?嬷嬷定要罚我!”包子脸丫头气鼓鼓地说。 “依依你才多大呀说话跟个老嬷嬷一样了,一路絮絮叨叨。还月饼呢,中秋过去很久了!这可是今年第一场雪,我必是要凑凑热闹的。到越王台看雪景赏月才好,可惜雪不够大,若是大雪覆城,登台远眺越州城白茫茫一片更好看。不过取了两车泉水回头弄山煮羊吃也极好,不枉我一晚上的折腾。” 柳依依是叶蓁蓁自小就服侍在旁的丫鬟,连名字都出自同一本书。一个是“其叶蓁蓁”,一个是“杨柳依依”。叶蓁蓁想好了,以后再收个贴身丫鬟就叫“雨雪霏霏”里的霏霏,凑成一个联句。两人一起长大,说话没有主仆感,很是亲近。 “你再叨叨我让嬷嬷给你寻个人家得了,看你多有管事的天分呀~” “小姐!我走了谁来伺候你!”说完鼓起小脸在一旁委屈,她这个小姐自己不想嫁人,却老拿话来恐吓她。 “好了好了,不嫁,依依要一直陪着我,好不好?想点开心的,山煮羊多好吃呀~” 清冽的卧龙山泉配上膻肥的羊肉,清淡和丰腴相容的滋味,啧啧啧,想想都流口水,柳依依瞬间不去理会小姐的揶揄。 马车继续在雪地里慢悠悠地晃着,直把叶蓁蓁的困意晃了出来。 她三更天就醒来叫上伙计随着打更人的锣鼓声一路出了城,又是登越王台又是取卧龙泉的,体力耗了大半,这会子瞌睡上来了。 半睡半醒之际叶蓁蓁被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扰了轻眠,声音在马车外停了下来,不知说了些什么,叶蓁蓁眼睛都没睁开就先把脸递了出去,一脸疑惑地皱着眉头轻哼:“嗯?” 马背上的人借着月光看清了她的脸,粉团子一样的小脸稚气未脱,眉峰微蹙眼皮耷拉着,一副困到极致的模样,显然没有听进去他在问什么,便又问了一遍:“这位姑娘可知越州州府怎么走?” 听见他的话,马车里又伸出一颗头,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 嗯,两个蓑衣人,被斗笠挡着看不清模样,一个一身黑,一个一身白。 柳依依词藻匮乏,脑子里只浮现了四个大字:黑白无常。 月黑风高夜呀~她倒吸了口凉气指了指前方,“喏,前面岔路口就到官道了,沿着官道别拐弯就到城门了。”她赶紧指路让黑白无常离自己远一些。 寒风一吹叶蓁蓁的睫毛忽闪忽闪灵动极了,脑袋中的薄雾也吹散了,迷蒙着眼加了句:“我们也进城。”意思是要跟便跟着吧,说完脑袋顺着马车的弧度垂着,颇有些吓人。柳依依赶紧把自家小姐流落在外的头捡了进来。 “小姐你可别说话了,多吓人啊!”柳依依在心里为自己默哀。 “白无常”见此无奈地摇头轻笑,打马回头跟“黑无常”朝官道方向去了,柳依依松了口气。她胆儿小,自小听嬷嬷说不可轻易与不相熟的人结伴同行。 马车一路平稳驶进了城,天才刚破晓。 沿着府河穿过安定坊吉祥巷,经过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屋舍,好些做早点的铺子已经升起了炊烟,河道上划过运货的乌篷船,“咚”地一声响起船头靠岸的声音。 马车继续向前,跨过柯桥拐进清河坊,到了月下楼侧门终于停了下来。叶蓁蓁叮嘱着柳依依让后厨把羊肉煮上,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阵风似的奔进了楼里补觉,伙计们则将板车上的泉水一坛坛码在冰窖旁。 原来此女子是月下楼酒肆的少东家,姓叶,名蓁蓁。车夫则是叶府管家,人唤叶伯。 叶蓁蓁娘亲这些年身子越发不如从前,入秋小产后更是缠绵病榻,酒肆的一干事务少不得要叶蓁蓁上下打理。酒肆事务繁杂,有时忙得不可开交她便直接宿在月下楼。 日上三竿,临街的商铺不知卖出了多少胡饼糖粥灌浆馒头,卖肉卖菜小贩的担子渐空,乌篷船来来回回运送了几船河虾海鲜,叶蓁蓁才从被窝里拱起了身。 她一起身便有四个丫环捧着洗漱物件等候在一旁。 其中一个捧着一盆清水,上面飘着零散花瓣。另外三个端上温热的帕子净面净手,手面分开,帕子一次一换。几道帕子后将手包起来浸入新换的温花露中,由手及身,泡一会儿疲乏渐消,身子轻快了许多。 之后丫环端来青盐刷牙子,花露漱口,再上一盏茶。此时柳依依端来一小个绘着山水图的瓷盒,叶蓁蓁拿着花签插起一个煮过的青橄榄放入口中,初尝酸涩,回味甘甜。又 2. 蜜金橘与冬食单 [] 夜里记挂着食单和娘亲的病,叶蓁蓁睡不踏实,起了个大早。 她盘算着再要加几个素菜,还有随食单送上的果子。 后厨早已开始忙活,切菜的声音带着韵律,咔嚓咔嚓,叶蓁蓁听着舒心一笑。 没有什么比老板瞧见自家伙计自觉做事更开心的事儿了,不论她是不是个刻薄的东家。 “王叔,昨儿夜里我想了想,果子在蜜煎金橘和蜜渍梅花里选一样吧!还是两样都上?金橘,梅花,都是时令的。” 厨子老王是后厨老大,红案白案都拿手,还能管的住手底下的人。平日里他都在后厨靠门中间的位置,谈笑间将灶间伙计的动作尽收眼底。老王是个长的很像厨子的厨子,看见叶蓁蓁来了殷切地咧嘴一笑,脸上瞬间堆砌起两个鼓鼓的山包。 “好个~胡二娘~蜜煎金橘有剩落嘞个伐?梅花有伐?”他有求必应,听见叶蓁蓁的吩咐便立即从门口探头出去,往另一侧中气十足地吼了吼。 月下楼后厨是一个二进院子,中间的主屋做主菜大菜类,精致小点和蜜饯果子都在东厢,是胡二娘掌勺的。西边的屋子做咸口小点和提前可准备的菜肴,分工精细,互不统属,所以老王听见叶蓁蓁的提议后先得知会胡二娘。 叶蓁蓁继续跟老王说道:“再者,有些客人是过路差旅,行色匆匆的,未必得闲慢品。他们所求不过是一碗热腾腾的搏托,一壶慰风尘的酒罢了,上菜快,能吃饱就行。” “那就来个羊肉汤搏托,不喜羊肉有鸡汤搏托,不喜荤食有青菜搏托,不费多少事儿。” “加上店里原有的各样白切,白切羊肉,鸡肉。鸡肉嘛……糟鸡可以拿出来了,还有糟鹅……这些是荤凉菜,素的嘛拌几样下酒小菜。” 叶蓁蓁听着厨子老王报菜名点了点头,老王做事一向靠谱,心中有丘壑,她估摸着没有别的事叮嘱了便去了东厨。 东厨是月下楼后厨单开出来的厢房,为了将油烟隔绝出来,专做茶点和茶饮子。 其实像这些茶点,寻常酒肆都在临近的糕点铺,蜜饯铺进货,像月下楼那样都经手的比较少,毕竟这是个酒肆不是茶铺。但叶蓁蓁娘亲不这么想,从外头进货虽然省事儿,却没有一种让人一吃就想起月下楼的味道。再加上月下楼的菜品比一般酒肆要贵,所以更是要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八字做到极致,从细小处下功夫,不然哪好意思收比别家贵的钱,贵自然得有贵的出处。 这一小块地盘飘着茶香和糕饼的甜香,是胡二娘的“天下”。 她是个小巧的妇人,尤擅各式江南小点和蜜饯果子。头发用桂花油梳的很平整,一丝不苟的用布包着。神情常年严肃,叶蓁蓁就没见过她露出几次松快表情。 叶蓁蓁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核算各样瓶瓶罐罐。 “少东家,金橘鲜货多,存的梅花不够了,现渍起来需新鲜白梅肉,雪水,一时间来不及了。去年的腊梅花骨朵儿倒还剩些,晒干的腊梅好寻,前阵子又进了些是够的。” 她说话间只听得见声音,脸皮都没动几下,叶蓁蓁从一开始的惊讶到如今的见怪不怪,但有时候还是会想胡二娘莫不是用的腹语?还是说月下楼里藏着一个金盆洗手江湖女高手? “这样啊……那就只一样蜜渍金橘吧!腊梅花骨朵儿用来冲茶,今年再多备些腌白梅罢。” “既有剩下的白梅花蜜,可以做梅花糕,香的很。” “行,蜜渍金橘不用等,现在就能熬。”胡二娘嘴上应着,手里立即拿起几把金橘放进瓷锅里。 金橘早已在来东厨时便处理好了,均在头顶剌了个“米”字花,但没有切到底。 金橘如果对半切就失去原有的形状了,刺米字花是为了糖分可以进橘子里,讲究个入味但形状还是保持原样。 随后她麻利地从瓮中舀出几碗甜酒酿,用纱布细细筛过,只留下甜酒,酒酿放在一旁弃之不用,叶蓁蓁隐约闻到酒酿里的桂花香,狠狠地吸了吸鼻子。 真好闻呀!桂花米酒加上酸爽沁人的橘香,甜丝丝酸溜溜,还让人有股醉意。 加了金橘的甜酒在火的作用下逐渐变稠,直至咕噜咕噜的冒出泡泡来。 二娘把金橘捞出来晾着,等到没那么烫手再去核,然后将金橘的汁液压出,果子便成了扁扁的模样。 这时候再把砂糖倒进去拌均腌着,腌好还要再放蜂蜜继续煮。 熬金橘的汁液加粳米粉和江米粉一和是金橘糕的做法,或者用来冲茶,酸酸甜甜有着另一番滋味。 世间物事千般妙用,万般滋味,单看使用之人的玲珑心。 东厢太过香甜,不能再待下去了,得去看看酒窖的情形。 月下楼是个酒肆,酒肆最最最重要的还是酒。 在每回拟食单之前叶蓁蓁都要跑多几趟酒窖,选一两种时令酒,尝一下酒的味道和菜色是否相配。 月下楼有市面上通货的酒,像元红酒,加饭酒,善酿酒,香雪酒等等,寻常正店脚店都有。也有自家酒楼酿的,例如:独酌,淡客,琴酒等名字诗情画意的酒。而时令酒大多要选用一两种自酿酒,外边是买不到的,这样才能吸引食客。 月下楼酿酒的地方并不在酒肆里,而是在鉴湖边的庄子上。 因越州酿酒用的泉取自鉴湖里的水,只有用此地湖水才能酿出正宗的越州黄酒,所以叶家在那买了块地建了庄子就地酿酒,等酒发酵好了再运到酒肆售卖。 酒肆里只有一处库房放酒,叶蓁蓁最开始在月下楼学的账目就是清点酒窖里各种酒的数目,看酒窖账本。 管酒窖的杜老头远远地瞧见叶蓁蓁走过来,原本眯在一起的小眼睛猛地一下睁开了。 叶蓁蓁对此十分无奈,杜老头防她比防贼更狠。不就是孩童时嘴馋跑到酒窖偷吃了几颗杨梅酒里面的杨梅吗?不就是彼时酒量不好吃醉了吗?不就是醉了横着走不小心接连毁了十几二十坛酒吗?但那是从前的我呀不是现在的我!她上次就这么对杜老头控诉了,然而杜老头斜瞄了她一眼,淡定地回了一句:“三岁看老。”他依旧视她为酒窖头号之敌。 熟人就是这点不好,杜老头在叶家的资历比自己还老,叶蓁蓁从小到大那点糗事他简直如数家珍啊!比如杨梅酒后续她发酒疯像螃蟹一般横着走,跌跌撞撞地跑了几里地,全家出动跟在她后面追,惊动了几条街的人。 对此事叶蓁蓁略表怀疑,才几颗杨梅啊醉成那样?酒品那么差?她是不会相信的! “杜老头儿,你防我比防贼还紧呢!”她在杜老头面前一向没大没小惯了。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这贼还不能报官哈哈哈哈哈!”他一笑两条唇边胡须就开始抖动,似乎在挑衅叶蓁蓁,弄得她很想把它们剪掉。 “哼!” “我是来拟冬食单的!” “喏,这是当月酒的数目。红琥珀五年陈可出窖了,数目多,推这个。食单拟的哪几道菜?看看配什么酒。” “……头盘有糟货、水晶脍、冬笋、最主要的还是羊肉,山煮羊、碗蒸羊……” “我想着羊肉吃多会腻,要挑些解腻的酒。您看……松风引怎么样?” “嗯,松香雪水,味淡清口,正好压腻。不错。可以再添个香雪酒,酒甜味醇,补足琥珀酒没有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