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救亡录》 1. 南柯一梦 [] 自昔浊乱之世,谓之天醉。天不自醉人醉之,则天不自醒人醒之。——《醒世恒言》 多年以后,当一代又一代的无数学子们翻开东洲的历史时,他们会发现,一位风云人物横空出世,有时只是在很平常的一天,做了一件很平常的事。 那一天,少年只是在大槐树下很平常地睡了一觉,但当他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整个东洲都无法再继续沉睡了。 后来庄修明也总是想起那一天。那是他在大街上摆摊的最后一天。天气很好,初秋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让人懒洋洋的提不起戒心,事后庄修明认为自己倒了八辈子霉的很大一部分原因,都要归结于此。 是日,京城东市的大街上熙熙攘攘,那个在大槐树下席地而坐的,自在天地间诞生时就把“叛逆”两个字刻进了骨头缝里的少年,平平常常的,正在酝酿着他对父辈的一次重大反叛。虽然对此事可能产生的后果毫无把握,表面上还是坦然自若的。 分明已到了开战在即、火烧眉毛的紧急时刻,他还有闲心发扬自己日行一善的风格,这不,刚给街道对面被烈日晒了一脑门汗的老道士让出了大槐树下一半荫凉地,并且帮着把对方的算卦摊,搬挪到了自己的摊子旁边。 但皇帝不急太监急,蹲在他旁边的小伙伴都替他感到压力山大,“小庄哥儿,你刚才说你爹让你务必今天太阳下山前回家,要和你好好谈一谈……之前不都谈好几次了,还能怎么个好好谈?怕不是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了吧!你要不要先在外面躲两天避避风头?” “唔,估计是吧。”庄修明把细毛笔往嘴里一叼,麻利卷起刚写好的一张诉状放到一边,抬眼瞟了下太阳目前的方位,啧了一声道:“无所谓,又不能一辈子不回家,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反正不去国子监,老头有本事就打死我……” “你确定不在外面躲躲?你爹对这件事这么坚持,你硬碰硬不怕真被打死啊?!”小伙伴被他的狂言惊得咽了下口水。 “额,有我阿娘和阿姐拦着呢!”庄修明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久经考验的屁股,“毕竟是亲生的,老头就算再生气也不至于下死手吧?” 他不确定地望向小伙伴,结果小伙伴也在不确定地望着他,两人尴尬对眼中,庄修明终于回想起了今早出门前庄榷那面沉如铁的脸色和锋利如刀的目光,不禁有一丝迟来的心虚。 应该,不至于? 事实上,庄修明因为从小到大被揍得太多,曾不止一次怀疑自家那个大理寺部衙当官的老爹,绝对是个严刑峻法的酷吏来着——日常逃学翘课逛大街的少年显然从未反省过自己。 纵然已经预料到,这次老爹十有八九又要祭出那根刺都打润了的藤条,庄修明仍然没有丝毫动摇。 好不容易才刚脱离苦海从书院毕业,他是铁了心地不肯再去国子监继续浪费光阴了,哪怕庄榷这次把他屁股抽得皮开肉绽,他也不可能对读书科举入仕做官产生一点兴趣。 原因无他,家里就有一个现成的反面模板。 正是庄榷,庄修明他老爹。 庄榷,掌天下刑狱之事的大理寺主官,列六部九卿之一,正三品,妥妥的高官大员。庄修明有次不小心透露了他老爹官职品阶的时候,小伙伴们大张的嘴巴半天都没合上,纷纷嚷着要去瞻仰一下他府上。 于是庄修明便没来得及骄傲多久……等小伙伴们到了他家里做客时,不出意料,再一次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一个临街的略显寒酸的小宅院——还是租的,一个鬓发半白的老管家——无儿无女的族内叔公,也不知是来干活的还是来养老的……整个庄府连个真正意义上的仆从下人都没有——看样子也养不起。 还是庄夫人亲自招待的他们,小伙伴们喝着茶叶稀少、味道寡淡的茶水面面相觑,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小庄哥儿在吹牛皮,毕竟这哪里像是一个当朝三品大官的家?! 比如隔壁的隔壁,小庄哥儿说是他发小公孙诲的家,据说是同样六部九卿之一的礼部尚书公孙大人的府邸,烫金的匾额高挂大门之上,门口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一看就是正经的高门大户,偶尔开门关门都是一众仆从进出……那才是他们想象中的三品大官的家啊! 但面对小伙伴们的质疑,庄修明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无力地反驳了一句。 “谁说当大官的就不能穷了……” 假如你也只是个苦出身的贫家子,父母早亡,吃百家饭长大,唯一在读书上有些天赋,好不容易集全族之力培养你成才,又凑出路费供你上京赶考,你历尽艰难终于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当了官,为了还债兼报恩,有限的俸银大部分都接济了老家的亲族乡里,还死守着自己的原则气节一心一意只想做个清廉正直的好官……那你也会很穷的。 庄修明从三四岁记事起,就知道自家很穷,当时庄榷已经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了,明明说出去也是个朝廷重臣,光鲜又威风,家里的生活却总是捉襟见肘。 年幼的庄修明不止一次帮着母亲数钱,每次算好了要寄回老家给那些吃不上饭的穷亲戚的,就只能剩下可怜巴巴的一点散碎银两。就这还得分出一部分交宅院的租金,一部分作庄修明的学院束脩,一部分同僚红白事的礼金,剩余寥寥无几的才是家用……同是过惯了苦日子的庄夫人本就节俭,总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瓣花,偶尔因为什么事,庄榷不幸被罚了薪俸,可能一连好几个月饭桌上都看不到一点荤腥。 因此在庄修明懂事后,首先就想要给家里分忧,并很快就找到了最佳方法。自从他十二岁开始给人代写诉状,被人千恩万谢且第一次收到了酬金的时候,他就立下了自己人生的志向——将来做一个靠才智吃饭的讼师,终极目标是成为“天下第一大状”。 又有钱,又有面儿,多好?他简直聪明绝顶! 但他老爹却不这么认为,非说他是不务正业,一定要他入读国子学,努力考进士科,仿佛只有读书当官才是正途。 庄修明对此嗤之以鼻。 他又不可能去做贪官污吏,所以就算当了官又怎样,像他老爹这么大的官,家里的日子不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前些天庄榷不知又背了什么锅被罚了两个月俸禄,要不是他从自己小金库里拿钱出来临时救急交了租金,可能现在全家老少就得在大街上露宿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赚钱,不是做官。庄家的面子有他老爹撑着就够了,但是庄家的里子,还得靠他来想办法。 “大丈夫当志在天下,眼里岂能只有阿堵物?!”庄榷一时间气得怒发冲冠。 “我是志在天下啊!”庄修明振振有词,“老爹,你放心,我一定做个好讼师,为老百姓伸张正义、主持公道,以后肯定不会给你丢脸的。” “……”庄榷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恳谈再一次失败。 但是庄榷显然还没放弃,庄修明想到老爹说今天要“好好谈一谈”,不禁有些牙疼。老爹也太固执了,到底做官有什么好?天天桌子上一堆案牍要处理,又累钱又少,哪有当讼师潇洒自由……反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国子监的。 就算庄榷把他打死,也不可能让他改变主意! 少年人的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做好了大不了挨一顿狠揍的打算,庄修明就踏踏实实地继续守着自己的摊位了。之前小伙伴趁着午间人少,来找他闲聊了两句,这会儿也回自家的卖油铺帮忙去了。不过庄修明一个人也不怕孤单,手头上一闲下来,他就被一件奇怪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他突然察觉到,有人一直在看他。 不是那种目不转睛的看,而是一种偶尔一瞥的打量,有意无意的,不时落在自己的身上。 庄修明对此并不陌生,自从他不久前开始在这棵大槐树下固定了摊位之后,大街上人来人往,总是会接收到有一些好奇或者疑问的目光。但这种目光通常是一掠而过的,除非是正好路过了有需要代写诉状的人,才会带一点迟疑的注目,又除非是那些深居闺阁、鲜少出门的大姑娘小媳妇,难得在街巷摊铺间看到一个如此模样出挑的少年郎,不由得目光多停留片刻。 但是今天这道目光的来源,却甚是古怪…… 庄修明转眼望向旁边那个摊位已经和他比邻的老道士。这老道士,干嘛一直看他? 之前他就注意到了,老道士这摊子都支了大半天,还没开张一单生意。这也难怪,主要是这须发皆白、衣袍破旧的老道士像是刚钻出山林子似的,浑身上下都有点格格不入。 当然,并不是因为这老头是个道士。世人皆知当今圣上热衷于修道升仙,连带民间也盛行修玄论道之风,因此这年头道士并不鲜见,尤其京城里,更是遍地都是,有卖仙丹灵符的,有看家宅风水的,也有算命解灾的,真假不一,鱼龙混杂。 老实说,庄修明对这些青衣道袍的人没啥好感,因为有个喜欢收集“避灾符”的个人兴趣爱好,这些年他和京城许多有名有姓的道师爷都打过交道。 但是结果呢,他的小金库持续缩水,却只得到一大把废纸一样的假道符。而且他接过一些状告道士骗钱的单子,不少都是穷苦老百姓遇到事儿病急乱投医,受道士蒙骗,反而雪上加霜的。庄修明也不止一次腹诽,都说道士“盛世归隐山林,乱世下山救世”……现在这个满大街都是道士的情形,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东洲马上就要完了呢。 扯远了,说回来。总之,虽然但是,这些道士一般都各有“本领”,只要摊位一摆,基本不愁生意。 唯独今天这个新来的老道士。 人家别的道士,要么头戴道士帽,肩背布搭子,手执一招牌,上书“XX半仙”,“测字算命”,“阴阳八卦”等,看起来就很像那么回事儿,但凡摆摊,都是各种菩萨像、各种符篆、各种瓶瓶罐罐等等,摊子摆得满满的,一看就是正经要请你“破财消灾”的…… 哪里像这位?庄修明眼见老道士从早上到现在,除了支棱了个光秃秃的桌案,连个招幡都没挂,就这么干坐了大半天。哦,也不是啥也没干,他就是偶尔会往这边瞟过来一眼,还以为庄修明没注意到他。 事实上,庄修明早就注意到他了。 之前老道士就在对面摆摊,就一直往这边看,他还以为是羡慕自己这里有树荫乘凉。虽然他对道士有点不待见,但这位毕竟是老人家了,所以秉着尊老慈少的美德,特地给对方让了些位置,顺便帮忙挪了摊位过来。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少年有点莫名其妙地挠了挠下巴,也不费神,张口就问:“老道长,你有事吗?” 他这一转头正好和老道士对上了眼,刚才没甚留意,这老道士虽然身形枯瘦,眼睛里却精光矍铄,头顶一个发髻,颔下白须飘飘,像根千年老人参似的杵在那里,硬生生将这身破旧青袍都穿出了超凡脱俗的味道。这么一看,还真有些世外高人的卖相,就是不擅长摆摊……难道对方是羡慕自己的摊子有生意,又不太好意思请教? 庄修明想着,左右现在也没事,都是摆摊讨生活,又没有竞争冲突,他倒是不介意给老道士提点建议…… “小兄弟,你我有缘。”结果老道士和颜悦色的,却说了令他意想不到的一句话,“我此次是专程来为你消愁解忧的。” “哦?可我日子一直过得挺顺心的,并没有什么忧愁啊……实在要说有什么的话,只有一点,就是我穷得很,兜里总是没几个大子,不知这个问题老道长有没有办法解决?” 呵,这老头,还以为他要干嘛,敢情是近水楼台,想让自己先给他开个张?庄修明表情无辜,并不上钩。 老道士一噎,弄明白了他的心思后,不禁哑然失笑,“小兄弟放心,无论多大的事,我都只收你三个铜板。” 切,这种话也就骗骗一般没见过世面的人,刚开始收钱 2. 重新考虑 [] 时值东洲221年,第十二代皇帝司马焱整日沉迷于修仙问道,在仙人道尊兼太师董谧的蛊惑下,发愿修建用于升仙大典的九宫十八观,浑不知王朝在“鼎盛”的外表下,已经开始显现出了衰败的迹象: 宫廷糜费惊人,每年的岁入远远满足不了大肆兴建道观的开支,而由于修建这九宫十八观的预算无上限,太师董谧的亲信宦官更是借机敛财、贪赃枉法;同时,因为宫里那位久不上朝,罔顾君王本分,官场上也是群魔乱舞,贪污腐败之风盛行,西北边防重镇尤甚,在频繁的兵饷克扣剥削之下,士兵经常哗变逃伍;地方上,勋爵贵戚们则贪求无厌,倚仗权势进行疯狂的土地兼并,致各州县无地可拨,东洲的大多数底层农民陷入赤贫,一遇天灾饥荒或赋役苛政,便极易发生民变,流民起义军转战各地,屡剿不灭。 如此情况,前所未有。在愈演愈烈的各种矛盾之下,朝堂之上也纷争混战不休: 一方是以仙人道尊兼太师董谧、司礼监掌印太监刘保为首的一众道士宦官,仰仗着帝王宠信,任意把持朝政、擅权弄专,大肆行贿受贿,任情享乐,挥霍无度,无法无天的所作所为虽遭到了言官士大夫们的猛烈抨击讨伐,却毫无收敛之意。 另一方则是以吏部尚书谢钧儒、户部尚书汤有为、工部尚书赵由典为代表的内阁重臣,一方面在国库空虚的条件下拆东补西,勉强应付宫里宫外修建道观的巨额开支,另一方面则努力平衡各方利益纠葛,维持着各部衙门的正常运转,虽然殚精竭虑、费尽心力,却也被指责欺上瞒下、结党营私,需要对整个东洲的吏治腐败负极大的责任。 还有一方就是以督察院左都御史齐仲疏、大理寺卿庄榷、礼部尚书公孙仪等为代表的言官士大夫们,他们标榜风节,敢言直谏,以经世匡时为己任,自称“清流”一派。不仅深恶修玄之风,怒骂董谧、刘保诸人为“蛀虫”、“奸党”;也反腐倡廉,批评内阁是“权臣”、“浊浪”的大本营;同时对于为非作歹的王族贵戚,也丝毫不惧,勇于弹劾。只是得罪了太多人,就不免成为众矢之的,既被董谧等人打击报复,也遭到内阁颇多压制,往往晋升艰难,因此日渐式微。 由于三方势同水火,又没有帝王居间调停,朝堂廷议中一不小心就会出现失控的场面,因政见不同导致的骂战自然是家常便饭,而骂得太狠导致的打架斗殴事件也时有发生。于是就经常有官员家属惊奇地发现自家当官的那位,离家上朝时还是衣冠楚楚、一丝不苟的模样,等下朝回家时却是衣冠不整、斯文扫地的形象,有个别“幸运”的脸上还会挂点彩。 为了多给别人点“幸运”,有那么一段时间,平日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文官们纷纷开始在家舞拳弄脚,在外大施拳脚,俨然把庄严大气的东洲朝堂当成了斗殴打架的演武场。直到后来内阁首辅谢钧儒实在看不下去,和司礼监提督镇抚司的刘保商议后,在廷议时调拨了锦衣卫在旁,这种“君子动口不够就动手”的歪风邪气才被逐渐压制了下去。但是,打架终究只是一个冲突爆发的表象,虽然终止了廷议中的乱象,但朝堂之上的汹涌暗潮却始终无法平息。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而人一旦有了立场,也就同时有了敌人。 不过,就在这几股力量你来我往的发生激烈碰撞之时,一些新的力量也正在这危如累卵的“盛世”中悄悄萌芽,并最终汇聚起了势不可挡的洪流,为这个腐朽的东洲王朝掘开了坟墓。 只是当下还没有人发现而已。 毕竟大家都挺忙的,除了国家大事之外,也要处理家庭琐事。 比如“清流派”中坚力量之一的大理寺卿庄榷,本该一心忧国忧民,此时却对自家那个不好好读书整天不务正业的欠揍混小子更加头疼不已。 庄修明六岁开始晓事,在得知他爹在大理寺当官,而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狱之事后,就以为他爹是“在世包青天”,是公平正义的化身,非常了不起。于是在大街小巷晃荡的时候,但凡遇上点鸡毛蒜皮,就迫不及待地想找他爹评理。 有一回,他的小伙伴们因为两文钱的事突然吵了起来。李狗蛋说上个月一起在街上玩,张小牛买糖葫芦,借了他两文钱到现在没给,张小牛则说李狗蛋之前还吃了他带的火烧,也没给钱,李狗蛋不服,之前没说火烧算钱的,张小牛便说他吃白食、不要脸,俩孩子互不相让,很快打起架来。 作为热心吃瓜群众,庄修明在观赏完俩人的斗殴现场后,觉得该轮到自己出马了,就自告奋勇说今天回家就请教他包青天的老爹,“明日必定给二位一个公断”。 当晚便兴奋的找他爹去了,让庄榷“明断是非”。庄榷一开始觉得正好教他一点法理常识,便挺耐心地给他分析一二三,给他讲清楚了谁对谁错,没想到就此给自己挖了个坑。 从那之后,庄修明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凭着这手“绝活”在小伙伴们中间确立了老大的威信,被大家尊称“小庄哥儿”,那叫一个春风得意。从此他天天有事没事就骚扰老爹,一会儿有这个矛盾,一会儿有那个纠纷,都等着他老爹“公断”,令庄榷头大如斗。 庄榷心想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于是找一天开诚布公地跟儿子说明了自己的工作内容,即刑部负责审判罪犯,大理寺负责勘核冤假错案,“至于你朋友那点事,让他们找自己爹娘去”,没闹上官府的都不归他管。他本以为儿子会大闹一场,没想到庄修明听完,只是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便一脸严肃地走了。 时年七岁的庄修明已经很不服管教,这次竟这么好打发?庄榷惊奇了。 果然,第二天晚饭桌上,庄修明便给了他一个“惊喜”。 庄修明说,请老爹放心,他已经把这个令人遗憾的消息通知了小伙伴们,以后不会再拿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来叨扰他了。庄榷还没来得及高兴,紧接着又听儿子说道:“我跟他们说啦,只要是闹上官府的大事,都归你管。等以后他们家里遇到什么冤假错案,再来找我。结果爹你猜怎么着,他们家里还真有冤案呢!” “……”庄榷一口粥差点喷出来。 年幼的庄修明显然还不懂庄榷此刻的表情叫做糟心,见老爹突然放下筷子起身回房,也立即一抹嘴紧随而去,一路滔滔不绝,说同在一条街巷的屠户王大秤家,丢了一条猪腿,认为是隔壁李狗蛋家的狗给偷吃了,让李家赔偿,但李家坚持狗一直拴在家里没放出去过,两家各持己见,于是打了官司,结果官府判李家赔偿,因为李家拿不出狗一直拴在家里的证据。 “爹你怎么看呢?” “爹,我朋友李狗蛋家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 “爹,你觉得他家该不该给王大秤家赔偿啊?要是不赔偿,官府会把李狗蛋全家抓起来吗?” “爹……” 庄榷正忙着写奏疏,第六次被打断思路时,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庄修明轰出书房,并扔给他一部比两块青砖还厚重的《东洲律》,让他自己去找答案。庄修明大约以为这就是断案的“武林秘籍”,立马喜滋滋地抱走了,但没过多久,又愁眉苦脸地回来了。 因为好多字不认识,看不懂。 这时就轮到庄榷冷笑了,“哦,平常不好好学习,天天逃先生的课,现在知道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庄修明的小辫子被抓个正着,低头不吭声了。庄榷趁热打铁,说自己时间宝贵,得等价交换,等他背完《小学集注》,再写完一百篇大字,就解答他的问题。 “说话算话!那我明晚再来找你。”庄修明爽快地答应了条件。 明晚?庄榷哼了一声,并不以为然,以他对这臭小子的了解,让他安安静静待在房间背下一整本书?别说明晚,就是明年都不一定能完成。 结果第二天庄修明就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竟然真的一夜就把一整本《小学集注》都背了下来,白天在书院上课的间隙,还顺带写完了一百篇大字。当晚,庄修明怕老爹推托公事繁忙,还没下饭桌就开始背起来了,十分顺畅地从头背到尾,愣是没打一个磕巴。这下庄榷的表情可谓十分丰富了,先是不可置信,随后惊喜高兴,然后又陡然面色黑沉如锅底。 “一晚上就能背的滚瓜乱熟……你这臭小子,看来以前是根本没认真过!” “哎?” 庄榷气得抄起一根拇指粗的藤条,满屋子追打这忽悠了他好几年,差点让他以为朽木不可雕的小混账,一顿饭鸡飞狗跳。 不过也多亏这件事,庄榷总算找到了教育儿子的最佳策略。他发现,只要是庄修明感兴趣的事,他就会投入百分之两百的热情,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以此为柄,总能让他答应各种完成课业的条件。 而庄修明,则天天在家附近寻找“冤假错案”,然后让他爹帮忙“断案翻案”,并在小伙伴们崇拜的目光中乐此不疲。当然,几次过后,他就察觉到了老爹的“良苦用心”,在得老爹指点之余,也开始自己翻起《东洲律》,以便早日脱离苦海。可惜《东洲律》又厚又重,这一翻,就是好几年。 由于周边的“冤案”有限,没过多久,庄修明就凭借着自己对律法的熟识了解,在原先的兴趣基础上又开辟了新的业务——帮人代写诉状。于是十一岁那年,庄修明便将自己人生中第一份诉状交给了老爹览阅,颇谦虚地求改进建议。 庄榷百忙中抬起头,皱眉接了过来,一边听着儿子叨叨着那个家住城东的老寡妇被无情的同宗叔伯赶出家宅流落街头多么可怜,一边十分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份陈述具体、事实清晰、争议焦点明确、证据理由充分、几乎可以直接呈堂供审的诉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儿子还是有点……小才能的。 庄榷对着那份诉状端详良久,才递还庄修明,然后难得松了松口,给了个认可。 “还算……不错。” 庄修明本来还有点忐忑,闻言顿时尾巴翘上了天。 “嘿嘿,是不 3. 如何改变 [] 东市大街上,一辆缓缓行驰的马车眼见就要撞到前面的人,坐在车架上的车夫猛地拉紧缰绳,突然受力后撤的马匹立即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嘶鸣声。 “哎,前边的!” 车夫扯着嗓门呵斥了声,那个正走在路中央的人,才后知后觉的,靠向路旁让出了道。车夫见状缰绳一松,喊了声驾,马车便继续行驶了。经过那人身侧的时候,车夫掀眼一瞧,看还只是个毛头半大小子,到嘴的脏话又咽了下去。 而那个静立在路旁的,五官极为干净明朗的白衣少年,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仿佛不知前路。 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马儿的嘶鸣声,哒哒的马蹄声,车轮在青石板路面上碾出的清脆声音,一起响于耳畔,稍稍惊动了正沉陷在梦境记忆中的少年,他下意识地半抬起头来,晨光映入那琥珀色的瞳眸中,顿时反耀出一种很奇妙的光泽。 庄修明停下脚步,望着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铺面摊店,熙来攘往的人群,安居乐业的景象;一眨眼,四周却突然都是惶惶不安的气氛,街边店铺紧闭,行人稀稀落落,有些背着行囊神色慌乱,不知想逃向何方;再一眨眼,恍惚中满街都是已被打砸劫掠一空的店铺,家宅被夷的人们在路上奔走哀嚎,却惨遭杀掠,满地鲜血,恐惧弥漫,而遥望可及的皇城处,一片火光冲天…… “诶?哎!庄小哥儿?” 这时,耳边一个呼喊声,彻底把他从幻境拉回了现实人间。庄修明转眼望去,是旁边卖火烧的摊主老大爷,到他面前已经唤了他好几声,看他有反应了才笑起一脸褶子,一个火烧直接就往他手里塞。 “你是不是还空着肚子呐?来,给你个火烧……” 庄修明愣了愣,慢半拍地扬起了个笑脸,道了声谢。 这是个熟人,以前因为自家祖宅被邻居以还债为由强占的事,整日愁眉苦脸,经常来光顾他生意的庄修明就牛刀小试,免费帮他写了份诉状。后来官司打赢了,从此他再来买火烧,老大爷死活不愿意收钱,庄修明实在不好意思,就很少再来了。再后来就演变成这样,每次到这条街,只要被老大爷捉住,怎么都得硬塞过来一个火烧。 “一个火烧哪够填肚子,怎么也得再来个艾窝窝……” “光吃干的哪行嘞?庄小哥儿,来我这儿喝碗豆汁儿!” “豆汁儿有什么好喝的?小庄兄弟,我这有面茶给你盛一碗……” 是了,这类熟人还不止一个。 眼看这个往日走路都带风,总是神采飞扬的少年,今日却走路慢腾腾的,情绪也有些低落,熟人们都不甘示弱,一个赛一个地争相唤他去吃白食,街上瞬间热闹了起来。 “不了不了,火烧就够了!!” 眼见摊主们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盛汤装碗,庄修明哪还敢继续耽搁,叼着嘴里的火烧,赶紧一溜烟地跑远了。 庄修明两三口啃完了火烧,在东市大街上又到处招呼了下,等到晌午的时候,他来到了老地方,这时,十来个相熟的小伙伴们,都已齐聚在那棵大槐树的凉荫地了。等少年盘腿坐到了众人面前,把自己答应老爹去国子监读书的消息一说,小伙伴们不出所料,登时炸开了锅。 大家果然都很诧异于他的决定。 “小庄哥儿,你不是要做‘天下第一大状’的嘛,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小庄哥儿,你一定是被庄大人逼的吧?他是不是又抽你了?” “就是就是,但你怎么这么快就屈服了?真不像你啊!” 当然,也有在意其他问题的。 “小庄哥儿,你去了国子监,咱们以后是不是就见不着面了?你不能就这么抛弃我们啊!” “对啊,小庄哥儿,你进了国子监还能再出来不?” …… 庄修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个梦的事情,姑且顺着众人猜想,先让老爹背了一锅。然后哭笑不得地解释了下,国子监又不是监狱大牢,还是有假期的,除了五月的田假,九月的授衣假,一般每十日都有个一天旬假,允许学子们外出或归家,所以还是有机会再和大家见面的。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众人也都知道,以后再要见面毕竟没那么方便了,一时都有些沉默。 阳光从大槐树的枝叶间穿过,在白衣少年的身上闪耀出斑驳的光影,短暂的静寂中,庄修明的目光逐一落在小伙伴们身上,根据那个梦里预示的事情,认真地做了些嘱咐。譬如,给之前说了再过几年要外出跑商的小伙伴提示,绝不能去西北或东南那一带……又给计划要参军的小伙伴说,千万别去两江的苏南、苏北,以及湖广的德安、岳州、临江那些地方…… “去了又怎样?” 大凶,将来那都是遍布兵乱匪祸的十人九死之地。 庄修明干脆讲起了“预言”,凡有人问,就说是昨天遇到的那个高深莫测的老道士泄露的天机。小伙伴们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既然西北、东南、两江、湖广这些地方都去不得,那整个东洲也没多少地方能去了,咱们只能待在京城了……” “那咱们是不是一直待在京城就没事了?” 庄修明被问住了,一时哑然。 梦里,因为和老爹始终无法调和的矛盾,他在十七岁时离开京城,直到二十五岁时才回来,之后又很快离开,匆匆路过,根本来不及找少时的熟人朋友们一一叙旧告别,其实并不知道众人各自的去向和安危情况。 但唯一能确定的是,京城也并不是长居久安之地。他的梦截止于自己二十六岁,就在那一年,从湖广一带起家的萧广成起义军率先攻破了京城,不仅到处烧杀抢掠,还几乎将整个皇城付诸一炬。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天下大乱之时,又有哪个地方是真正安全的呢?而那个老道士,将这样暗无天日的未来托梦给他,又到底想让他怎么办呢? 庄修明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时,昨天帮他收摊的小伙伴却突然出声。 “哎小庄哥儿,忘了给你说了,就那个老道士,昨天你睡着的时候,他说以后还会再来找你的。” “啊?什么时候?” “他没说。就说你是他徒弟,等到了时间,再来找你。” “徒弟?” 庄修明惊讶地瞪圆了眼,只觉得更加莫名其妙了。 总之,在与小伙伴们依依不舍的话别后,少年又在大槐树下留恋地待到了傍晚,终于抱着之前摆摊的家伙什儿回了家。 此时,估计是庄榷在大理寺快到散值的时间了,老管家便先行赶着家里的唯一一辆马车去部衙前守候,庄府的大门紧紧闭锁着。白衣少年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在大门口靠墙蹲坐了好一会儿,远远地看见了一个身着淡青襦裙的妇人和一个紫衫少女拎着大包小包相携而来,才惊喜地一跃而起。 “阿娘!阿姐!你们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原来两人是去街市上采买了预备让他带到国子监的东西——新的枕头被褥,以及文房四宝等用具。 “家里都有,干嘛还买新的?买这么多,也不嫌重,我来拿吧……” 庄修明迎上去正要接那几个看上去颇有分量的包袱,却被两人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地笑着拒绝了,内心不禁生出些复杂。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老爹结束了这些时日的对抗后,阿娘和阿姐,其实也是松了口气的。 而梦里的他,一直没放弃自己要当讼师的决定,此后跟老爹的矛盾越积越多,终于在一次口不择言的争吵中父子间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导致自己十七岁时便离家出走。此后多年,他不仅跟老爹断了联系,与阿娘阿姐也都不曾得见。直到后来,他在到处的兵乱匪祸中,再回到京城,得知庄榷已经致仕返乡,又匆匆赶回老家江州时,却只得到了江州在乱匪和倭人混战中沦陷,老爹已被乱匪俘虏,阿娘阿姐竟已惨死于倭人刀下的噩耗。 他在老家那片已燃成了焦土的废墟中,甚至连两人的尸骨都没能挖出来。 而老爹,在流寇乱匪的逼迫效忠之下,受尽折磨,仍刚强不屈,就在庄修明千方百计终于把他营救出来时,还硬撑着一口气,却在得知了阿娘和阿姐的死讯后,于极度悲痛中吐血而亡。 到末了,空空荡荡的天地之间,荒山上的三座简陋墓碑前,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痛变故,对东洲已然绝望的青年,在泪流满面中远走异域他乡。 那就是他在梦里最后的记忆了。 庄修明绝不希望这样的噩梦成真,所以经过了一夜的慎重考虑,才决定不再和老爹对抗,同意去国子学读书,以后也好常伴家人身侧。但仅凭这样一个小小的改变,是否就能保全他的亲人呢? 那些街市上的熟人,相识的小伙伴们……他该怎么做,才能保住京城的长治久安,让大家都远离兵乱匪祸呢? 等他进了国子监以后,又该做什么,才能改变整个东洲的未来呢? 有生以来第一次,庄修明对一件事感到茫然,有一种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的感觉。 他也想过告诉老爹那个梦的预示,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连对道士没有太多偏见的小伙伴们都半信半疑,因为仙人道尊兼太师的董谧“奸党”一派,向来对道士深恶痛绝的老爹,就更不可能理会所谓老道士的“预言”了。他告诉老爹的唯一后果,就是自己免不了又要挨一顿抽。 那么如果告诉别人呢?可是,就像他今天给小伙伴们预警时,所看到的那样,除了打乱他们正常的生活节奏,让大家过早的对未来心生恐慌以外,并没有什么正面的作用。所以他后来干脆改口说,那老道士一看就不靠谱,估计是为了骗他钱,故意危言耸听的,才平息了众人的骚动和混乱。 “唉……” 晚饭桌上,少年无声地叹了口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盘子里仅剩下的一块烧豆腐。庄榷正想夹那块豆腐的筷子只得在空中一个急停,默默转了个弯,夹了一筷子炒白菜。 “臭小子,后 4. 插班入学 [] 公孙诲,字敏求,庄修明的铁杆发小,年龄比庄修明小两个月,是当朝礼部尚书公孙仪的小孙子,因早年丧父,格外受偏宠,公孙仪早早给他定了小字,因此庄修明自认识他开始,就已习惯叫他敏求。 这年刚满十五的公孙诲,早来了国子学几个月,因此当他被庄家人委托照顾新入学的庄修明时,就欣然答应了。毕竟两家府上离得近,又同在一个书院读书,从小到大他没少跟庄修明一起厮混。只是今年初从书院毕业后,公孙诲来国子监继续读书,庄修明却跑去大街上摆了个代写诉状的摊子,一心一意要往讼师的方向发展,两人经常见不到面,才渐渐疏远了些。如今见他也来了,还刚好被编入了同一个班,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只是万万没想到,庄修明刚入学第一天就开始显露本色。 才上了第一堂《大学》课,庄修明就垂着脑袋昏昏欲睡,公孙诲并不奇怪,他这位发小一向最讨厌夫子长篇大论的解释经义,以往在书院里就是这样。不过他倒是很惊奇,国子学是按学业水平分班的,能被编入最高级别的率性堂,可见固然逃课爱玩,庄修明的学业却并没有落下,想来多半还要归功于庄大人的严格管教。 “叮——叮——”直到放课的金铎声响起,庄修明才脊背一正,整个人顿时精神抖擞了。他其实也想认真听这堂课的,奈何抗拒不了本能,这会儿被下课铃惊醒之后,首先涌起一阵痛心疾首。正所谓“千里之行,积于跬步”,这刚走第一步自己就睡了个天昏地暗可还行?正懊悔不迭时,坐在背后的公孙诲用手指戳了戳他。 “修明,国子学这边的馔堂就在斋舍旁边,收拾下,我带你过去吧。” “好!走走走,饿死了。”庄修明马上把千里之行忘了个一干二净,迅速收拾好了自己桌上的书本和笔墨纸砚,提盒装了个满满当当。一堂经义课下来,他的墨动都没动,纸张干干净净,因此归置起来非常容易,很快就等着公孙诲了。公孙诲的墨用了许多,书案上一叠字体工整的笔记,显然听课十分认真,当然,收拾起来也很麻烦。 庄修明也没催他,百无聊赖地左右看看,打发时间。就在这时,发现了讲堂里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正是刚放课的时候,众人大多都跟公孙诲一样,忙着收拾自己案上的东西,却有两个监生不收拾自己桌上的东西,反而跑去给别人“帮忙”,一不小心就给人翻了墨,又一不小心就给人撕了笔记,没几下,被“帮忙”的那个长相颇为清秀文静的少年就急得快哭了。 “别——” 眼见自己的端砚被人高举着,他赶紧伸手去够,然而身高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恶劣地笑了笑,松了手。瓷砚从空中掉落,“啪”地一声摔在桌子上,令人心悬地打了两转才落定。 “你们别欺负人,我会去告诉学正的……”少年眼眶通红,却只敢小声嗫嚅。 “去啊,顺便也跟学正说说这次馆考你是怎么作弊的。”摔了瓷砚的窄长脸监生不屑地笑了。 “我没有……”少年带着哭音,委屈极了。 “嘁,还狡辩呢,没作弊,你这次能考到第二名?”撕了笔记的胖圆脸监生则轻蔑地扫了一眼少年,意有所指,“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几斤几两,胆子倒是大。” “我没作弊……”少年固执地给自己喊冤。 “你说没做就没做,有证据吗?”窄长脸监生把桌子上的瓷砚拿起来,再一次高高举起,这次却偏移到桌子以外的位置,一副不摔坏誓不罢休的模样。 那少年更急了,也没吸取教训,还是踮着脚伸手去够,当然还是够不着。窄长脸监生见他着急,像是逗趣似的,故意在空中晃了晃,端砚摇摇欲坠。正在来劲,手里却突然一空,端砚竟不翼而飞!原来一只手从旁而入,以迅疾不及掩耳之势,闪电般把端砚夺了过去。 “嘿,各位,玩什么呢!”一个朝气蓬勃的清朗声音,正是凑热闹不嫌事大的庄修明窜了过来。 “你谁啊?!”窄长脸吓了一跳,见有人作乱,立时瞪起眼睛。 “我?新来的。在下庄修明,各位同学初次见面,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啊!”庄修明热情洋溢地冲俩人拱拱手。 “庄修明?”窄长脸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凑到胖圆脸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隐约听得到“大理寺”三个字,显然并不是对这个新生一无所知。 “汪兄,费兄,我这位朋友今天刚入学,打扰各位了。我这就带他去吃饭了,修明,咱们走吧。”是公孙诲及时赶了过来,拽着庄修明的袖子,想拉他远离是非之地。 “哦,原来是公孙兄的朋友,那你们就去吧。”被称作汪兄的圆胖脸监生见他识趣,呵呵一笑。 “不急啊敏求,我还有事没问呢!”庄修明脚扎在地上,动也不动。 “不知庄兄有什么事要问?”窄长脸眯了眯眼,盯着他。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今天刚来就丢了一支笔,怀疑被人拿走了。”庄修明神情严肃,“那笔看着不值钱,其实是古董来的,非寻常人能知道它的价值,我观二位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就知道两位并非寻常人等,所以……想来也只有二位兄台识货了。” 两个监生被他绕了一大圈,才明白他言下之意,面面相觑,登时恼火。 “你什么意思?怀疑我们拿了你的笔?”窄长脸怒道。 “我们可没偷你的笔!”圆胖脸则义正辞严。 其他人也都有点傻眼。公孙诲眼睁睁看着庄修明平白无故给人家泼脏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哑口无言。而那个先前被欺负的少年,也一脸懵,不知现在事情是什么走向。这时,见有好戏看,讲堂里的其他学生都故意放慢了收拾的速度,纷纷竖起了耳朵。 “两位莫急,在下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而已,不过……”庄修明一脸苦恼,然后郑重其事的,模仿着刚才窄长脸的语气,“两位说没拿就没拿,有证据吗?” “什么证据?这还要证据?”圆胖脸懵了。 “哦,不要吗?”庄修明似乎十分惊奇。 “噗……” 看热闹的监生里,有脑子转得快的率先忍俊不禁。很快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这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讲堂里顿时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 窄长脸看了眼四周,气得牙根紧咬。庄修明模仿他语气的时候,窄长脸便意识到自己被嘲讽了,此时眼见自己成了众人的笑柄,哪里还忍得下去,只是顾忌着他大理寺卿公子的身份,才没有立即发作。 “姓庄的,你别多管闲事!”脸色已变得很阴沉。 “管了又怎么样?”庄修明也不皮了,冷冷一笑,摆明了要给人撑腰的态度。 “你!”窄长脸咬牙切齿。 “你什么你!”庄修明针锋相对,并不退让。 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又能有几分耐性,窄长脸被他这么一激,终于气得想动手。庄修明根本不怯,不顾公孙诲的阻拦,撸起袖子就准备干架,手上还攥着那方抢来的端砚,用作武器刚刚好。 眼见事情即将闹大,这时…… “费进,广洋,走了。” 一个冷冽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带着一丝来日方长的意味。庄修明闻声看去,是一个站在不远处的监生,有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他发了话后,叫做费进的监生立即停了动作,用眼神给庄修明留了个“你给我等着”的讯息后,就和圆胖脸一起走了。很快,三人便一同离开了讲堂。 见三人走远,庄修明把端砚递还给了受宠若惊的那个少年,然后挠了挠下巴。 “敏求,他们都是谁啊?” “都不知道是谁,就去惹事……”公孙诲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刚才那两个,一个是顺天府治中之子,费进,一个是工部员外郎之子,汪广洋。最后发话的那个,是太常寺卿之子,高嘉。” “啧……”庄修明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又转头颇有兴致地问道:“那你叫什么?又是谁的儿子?” “啊?”捧着端砚的少年惊了一惊,发现他在问自己,弱弱地小声道:“哦,我叫林晏,我爹只是太仆寺的一个寺丞。” “噢,难怪……”庄修明瞬间悟了。 不像太学馆那边都是地方 5. 榜样力量 [] 一路小跑,庄修明最终在离讲堂不远的地方截住了那个步履从容、神情稳静的少年,因为他就是那个“谢端”。 那个他老爹对他耳提面命时屡屡用来做榜样的“别人家的孩子”。 当然,在庄榷口中的,令庄修明深恶痛绝的“别人家的孩子”不止一个,但无疑,面前这个“谢端”是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 而最早的那个则是公孙诲。 原因无他,庄榷和公孙仪同朝为官,总有一起喝茶的时候,喝茶的时候一般不谈让人糟心的朝堂公事,就闲聊彼此家的孩子。恰好两家是近邻,庄修明和公孙诲又在同一所书院读书,那就不免提到孩子们的学业成绩,又不免再比一比,这一提再一比,就有人骄傲,有人尴尬。 尴尬的那个,自然就是庄榷了。因为庄修明总是喜欢逃课混大街,学业成绩拍马也赶不上公孙诲。庄榷就很堵心,自家孩子比不上别人家的,茶桌上都觉得低了别人一头。于是就回去提溜着自家浑小子的耳朵,让他好好向“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吃口馒头争口气。 庄修明耳朵在他人之手,岂敢不听话,当即表示“一定好好向敏求学习,定不负老爹所望”,转头就去祸害公孙诲了。 公孙诲那时还是个单纯的傻白甜,庄修明就说他没见过“世面”,终究成不了大事,又极尽渲染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把公孙诲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二话不说就跟着他逃课去混大街了。没过多久再一次期考,公孙诲的成绩果然一落千丈,成了跟他差不多的水平。这下老爹总该满意了吧,孝顺的庄修明心想。 结果隔天就被庄榷狠揍了一顿。 “为啥啊?”庄修明感觉非常之冤枉。 “还为啥!你竟然带敏求逃课!自己不学好,还把别人也带坏——”庄榷则怒发冲冠。 他那天下午跟朝中大臣们一起喝茶的时候,又谈到彼此家的孩子。这回公孙仪却极为罕见的不出声了,庄榷就奇怪了,不是一向最喜欢夸自家孙子多优秀吗?就多嘴问了一句。结果这一问不打紧,老公孙看他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放下缓缓抚须的手,默默给他斟了一杯茶,又打了两圈太极才婉转地表达了一个意思:你儿子以后能不能离我们敏求远一点?不然我就只能让他换书院了。庄榷这才知道自家臭小子做了什么好事,羞愧得当场就想寻个地缝钻进去。 回来焉能不找庄修明算账?! 当晚庄榷就气得拿藤条满院子追打庄修明,整整追了一两个时辰。庄修明为自己的“孝顺”付出了皮肉之苦的惨痛代价,但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此后,庄榷再也没提过让他向公孙诲学习了。 第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就这么夭折了。 不过庄榷仍然很相信榜样的力量,没过多久,他嘴里就有了第二个“别人家的孩子”,这回倒不是书院里的同学了。庄榷显然心有余悸,生怕庄修明再去霍霍别家孩子,于是干脆找来史书,拿历史上早已作古的人来说事,古人多方便,看不见摸不着,却有故事聊。 比如凿壁偷光的匡衡…… 再比如囊萤映雪的车胤…… 再再比如闻鸡起舞的祖逖…… 甚至还有悬梁刺股的苏秦…… 庄榷本以为这回应该出不了什么差错了,但到底还是低估了自家熊孩子的能耐。 这天庄修明拿着不知从哪找来的一个铁锤和一个凿子,突然开始在自己房间里“哐——哐——哐——”的折腾,噪音之大,连在内院另一侧厢房的庄榷都不堪其扰。他揉了揉眉心,去问庄修明在干什么,结果庄修明一见他就很振奋,用等着被夸奖的语气说,他受老爹教诲后,很有启发,目前正在学匡衡“凿壁偷光”。 凿—— 庄榷一口气没喘匀,捂着胸口差点被气晕过去。 等喘上来气,自然又是拿着藤条满院子追打庄修明。没有二话,也不听解释,这臭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庄修明当然是故意的,虽然又挨了顿揍,目的却达到了。之后庄榷果然没有再提这些古人了,生怕他继续“学”,囊萤映雪、闻鸡起舞也就罢了,万一再来个悬梁刺股,向来爱子如命的发妻还不得跟他闹翻? 于是第二个,不,第二类“别人家的孩子”,也就此夭折了。 随后庄修明难得有了一段安生日子,不用耳朵起茧。可惜好景不长,有天他为了让老爹帮忙指点一个案子的诉状,答应好好完成课业,正在写字,庄榷不知不觉踱到他身后,还没看两眼,突然哼了一声。 “你看你这字写的什么玩意儿,没形没骨,跟狗爬似的……” 庄修明被他打击惯了,以往肯定顶嘴,这回有事相求,就暗暗翻了个白眼,假装没听见继续写。 “人家谢端,反手写字比你正着写的好看。” 那就是庄修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了。彼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名字将会给他带来怎样的“灾难”,因为好奇心旺盛,就顺嘴一问:“谁是谢端啊?” 庄榷就等着他问呢,当即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他去谢府找谢钧儒议事时,见到的那个年方十二却“挑不出一丝一毫差错”的少年。 于是庄修明就知道了那个“谙九经,长于书,善棋奕,年方九岁便举童子科首选,十一岁就跟在谢钧儒身边旁听政事,十二岁就熟习东洲各项典章制度,偶有独特见地”的谢家大公子,知道了当他老爹在跟谢钧儒辩论时,想用经史上一个生僻典故做形容,却一时卡壳,那个端坐在一旁写字的安静少年,是如何淡淡出声补全,为他解了围的轶事。 “小小年纪,就已如此博闻强记,真是了不得……” 庄榷抚须连番称赞。庄修明不知不觉放下笔,生平第一次,看到自家老爹如此真心实意的夸奖一个人。他倒是没什么嫉妒情绪,反正在老爹眼里,自己家的孩子就是一根草,别人家的孩子个个都是宝,早就习惯了差别待遇 6. 高山景行 [] 面前的少年身量修长,眉目清隽,瞳眸如深潭湖水一般,清澈却不见底,学识怎样先不谈,倒的确品貌俱佳,至少表面上挑不出什么毛病。庄修明内心不甘地啧了一声,随即扬起了一个童叟无欺的热诚笑脸,对上少年略带探询意味的目光。 “这位兄台,刚才讲堂里一见你,我就觉得咱们特别有缘,想和你认识一下……阁下尊姓大名?” 少年静静和他对视了片刻,慢斯条理道:“姓谢,名端。” “噢,原来是谢兄……行得正、坐得端,真是个好名字!”庄修明假装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随口吹捧了一下,然后颇有豪爽江湖气地抱拳道:“在下是\''修身明理\''的庄修明。” “久仰。”对方稍稍欠身一礼,两个字刻意加重。 “哈哈,我也久……”庄修明怔了一下,慢半拍地觉察出这并不是单纯的客套话,仿佛确有其事似的。这才发现,他在观察对方的时候,面前这个比他身材略高一些的少年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庄修明眨了眨眼,不禁有些奇怪,“你听说过我?” “略有耳闻。”对方眼神里似有一丝微妙。 “是吗?你从哪里……”庄修明正要细问,就被匆忙赶到的公孙诲截住了话头。 “谢兄打扰了,他第一天来国子学,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公孙诲立即把挡着路的庄修明强行扯到一旁。 “无妨。”少年容色淡然,微一颔首,便继续前行了。 “走,修明,我带你去别的地方转转……” 公孙诲一边故意扬高声调,一边迅速拉着庄修明往回走,走得远了,才小声咬牙道:“求你了祖宗,别一来就惹是生非,到处得罪人!” “我什么时候得罪他了?”庄修明感到冤枉。 “没得罪?人家名字那是有出处的,是‘君子端方如玉,温文和煦’里的‘端’,他叫谢端,他弟弟就叫谢煦。什么‘行得正、坐得端’?谢首辅要是知道自己给儿子起的名字被你这么瞎解释,都得被你气一个倒仰!”公孙诲恨恨道。 “不都一样是端正的端吗?敏求啊,你们这种读经义读太多的,是不是就喜欢抠字眼钻牛角尖……” 庄修明一边振振有词地辩解着,一边忍不住扭头够着脑袋,目光追向那个远去的背影。 他记得很清楚,梦里的自己为什么会在十七岁的时候离家出走,甚至与老爹断了多年的联系……都是因为这个“别人家的孩子”。他本来没打算那么早去外面闯荡的,但是! 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参加科举了, 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都成解元了, 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考上会元了, 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成了状元了! …… 而你呢?! 整天不务正业,在大街上晃荡,做什么所谓的讼师?你以为你凭什么打官司能赢?还不是因为人家看你有个当大理寺卿的爹! 庄修明后来也明白,庄榷那时候是气上了头,口不择言,但这些话仍然狠狠挫伤了少年人敏感易碎的自尊心。 于是他第二天就收拾包袱,离开京城了,从此绝口不提自己那个当着大理寺卿的爹,发誓要凭着自己的本事,成为“天下第一大状”,让老爹承认当初所说的话是错的。再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父子之间都几近决裂,没有再直接交流过,他的家信很少,即使有也都直接寄给阿姐。或许也正因此,他才没有及时得知庄榷致仕返乡的消息,在老家的惨祸发生后,才姗姗来迟。 所以实事求是的说,他对谢端是有一定看法的,起码一想到这个人,心里是有点堵的。但毕竟,谢端对这些事都一无所知,是无辜受牵累的,所以庄修明也不会真对他怎么样。 尤其……在那个梦以后。 彼时因为“别人家的孩子”十七岁便离家出走的庄修明,又怎么会料到这个连中三元、超群拔萃的谢氏麒麟子,未来会是那样的命运呢…… 梦里的记忆尚且清晰。 东洲232年6月,得知有一支起义军势如破竹,已经直逼京城的方向,当时还在雍州为人打官司的庄修明,第一时间给家里寄信询问情况,但迟迟没有收到回音。兵荒马乱的年代,驿站的功能基本作废,所以他从官司一脱开身,立即匆匆往家赶。但到了京城之后才发现,原庄府宅院另有别主,隔壁的公孙府也挂起了白幡,一切物是人非,他从公孙诲口中得知,公孙老大人刚刚因病逝世,庄榷则数月前已致仕返乡,于是又赶紧从京城返回江州老家。 就是这个时候,他跟一个同样刚刚离开京城,正在返乡路上的失意中年人,有了一船同渡的短暂缘分。 那是个走路很慢,腿有些瘸的中年人,年纪五十上下,姓袁,说自己只是个举人,曾经因为被人陷害科考舞弊而被流放到苦寒之地整整九年,后来在江西某个小县做师爷的时候,有幸得一位贵人的赏识,才到京城当了大户人家的客卿幕僚。 同船的庄修明顿时表示钦佩,夸赞对方必有大才,结果中年人却连连摆手,说自己没什么大用,只是为贵人做些跑跑腿动动嘴的活罢了。然后便滔滔不绝说起了那位贵人,人品风度多么的难得一见,平日里怎样的礼贤下士,又对他如何的恩重如山……把庄修明听得将信将疑,便问道,既然人家对你这么好,为什么你不继续做了? 他本以为对方会给出个“人各有志”或“老家有事”的回答,结果那中年人沉默半晌,低声道:“因为他已经不在了。” 庄修明哑然,而后为自己的臆测深感抱歉,便小心翼翼地问起是怎么不在的,莫非突发重疾? 中年人却不再多言,只说自己晕船有点累了,敷衍了过去。但庄修明已经被勾起了好奇心,又岂能就此打住,何况船上只有他们两个客人,三四日的路程哪能不聊天,中年人被他缠得没办法,也或许是想倾吐些什么,后来到底借着酒意,说了实话。 他说,那位贵人其实很年轻,本应前途无量…… 他说,他的主家老大人便是朝廷的高官重臣,而那位贵人当时也已经官居三品,在督察院和兵部都有任职,只是为了推动朝廷的变法改制,得罪了太多既得利益者,才在去年冬天的一个雪夜里,遭人暗箭刺杀而死…… 他说,那是匡扶东洲于内忧外患的唯一办法,本来是得到先帝支持的,在两江一带已落地执行收效甚佳,就要铺陈推广全国了,先帝却突然病逝。新帝上位后受小人挑拨,怀疑贵人勾连反贼,便对变法搁置,再加上贵人遇刺身亡后,老大人心冷致仕,变法只得夭折于中途。 当他谈到那位心思通透的贵人,若要独善其身,其实易如反掌,却为了推动朝廷变法,自置于荆棘林中,以己之身换 7. 自成一派 [] 第二日上课前,庄修明就不甘寂寞地凑到了新朋友林晏的旁边,跟他谈天说地吹牛皮,很快就混熟了。当然,他没忘记把公孙诲也拉来一起,俨然一个三人小团体。 公孙诲知道这位发小向来心宽,但是别人不见得也一样。为了让他有所警醒,别再到处招惹人,便趁着这个机会,把国子学馆里存在的各类派别给他细致入微地讲解了一番。 比如以永平侯之子康应显为代表的勋爵贵戚派,大多都是来混日子的公子哥,脾气大,成绩差,又都出身高贵,是万万不能惹的一类人,不过还好,咱们跟他们不在同一班,平常来往不多。 再比如以首辅公子谢端为代表的官宦士族子弟,人数也有不少,不过很难归为一类,不仅成绩千差万别,而且各有各的小圈子。咱们班比较突出的就有两个圈子,一个就是你前次招惹的高嘉、汪广洋、费进他们,还有一个嘛,就是刑部左侍郎之子谭伦…… “哪个是谭伦?”庄修明扑棱着两只闪着好奇光芒的大眼睛。 “嘘……小声点!”公孙诲压低声音,然后手指一点,悄悄指了个方向。 庄修明顺着看过去,第一眼看到的还是窗边那个坐姿端正、神态沉静的少年,不禁纳闷道:“那不是谢端吗?” “往哪儿看呢,看他前边。”公孙诲无语。 “噢,看到了。”庄修明恍然点头。是坐在谢端前方,此刻正翻着一本书转头和谢端说话的那个面容清俊的襕衫少年。 “谭伦……” 公孙诲正要继续说话,庄修明又打断他,兴致勃勃地问:“敏求,你是哪个圈子的?” “我?算是谭伦这边的吧。”公孙诲想了想,补充道:“不过跟高嘉那边不一样,他们是玩在一起的,谭伦这边是组织了个课后学习小组,平常有什么疑难问题,我们就互相讨论下。” “哦……”庄修明懂了,转头又问林晏,“那你呢?你是哪边的?” “我……我算……”林晏有些慌张,求助地看了看公孙诲。 “算我们这边的吧。”公孙诲及时解救了他,道:“林晏成绩好,也在我们学习小组里。” “哇,厉害哦!”庄修明满面佩服,无声地鼓了鼓掌。 “没有没有……”林晏的脸一下就红了,赶紧摇头又摆手,然后热心道:“庄兄要不要也加入学习小组?” “不用问了,他才不会加入呢。”公孙诲无奈道。 “课后还要学习?饶了我吧!”果然,庄修明马上摆手拒绝了,然后,眼角余光继续留意窗户边的情况。 那个叫谭伦的少年似乎对书上哪句话有所不解,微微拧着眉心,正在向谢端请教。这时,坐在谢端左边的高嘉也偏头凑上了话,似乎有加入的意向。谭伦的脸色顿时有些不虞,跟谢端说了句什么,就转过身了。高嘉就立即补了他的空,拿着书跟谢端请教问题了。 “那……谢端在哪个圈子?”庄修明看完了大半场,饶有兴味地问道。 “谢端?”公孙诲愣了一下,斟酌道:“呃,他不跟高嘉、汪广洋他们一起玩,也不在谭伦这边的学习小组里,应该哪个圈子都不在,不过谭伦和高嘉都跟他关系不错,硬要说的话,算自成一派?” “自成一派?哇,听起来就很厉害!”庄修明不由惊叹一声,眼睛陡然亮了,“好的,我决定了,我也要自成一派!” “你?你自成什么派?狗不理派吗?”公孙诲忍不住毒舌道。 “敏求……”庄修明深受打击地捂着胸口,可怜兮兮道:“我怎么就狗不理了?” “还怎么,你自己不知道?才刚来一天就到处得罪人,再跟你混两天,我也要成狗不理了!”公孙诲恨恨道。 “好吧。”庄修明知错地往桌子上一趴,耷拉着眼皮不说话了。那垂头丧气的模样活像是一只被人丢弃在路边的小狗,尾巴都垂了下来。把旁边的林晏看得忍俊不禁,弯眼捂嘴。 “林晏,连你也笑话我……”庄修明委屈地转向他,“还能不能当好朋友了?” 林晏闻言立即不笑了,惭愧地咬着唇,“对不起啊,毕竟庄兄还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得罪了高嘉他们。还有公孙兄,给你也添了麻烦。” 见他认真道歉,公孙诲有些讪讪,“哎,没事,我也就是随便说说的。庄修明有你还有我,要说狗不理哪轮得上他?”他说着,暗示什么似的,往讲堂最角落的某个位置瞟了一眼。 庄修明眼尖地捕捉到了准确方向,下意识地望过去,“那是谁啊?” 公孙诲几乎是从唇缝里吐字,气息压得很低,“太师董谧的养子,董斯。啧,你别老盯着人看,他会发现的。先跟你提个醒,咱班里没人跟他说话,大家都当他不存在,他也一样,把大家当空气,你可千万别往上凑啊……” “董太师的养子?”庄修明立刻兴致大起,挺直腰,够着脑袋往那边看,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果然,角落里那个正低头看书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敏感地飘过来一眼,但目光不带任何情绪,神情也无动于衷,正如公孙诲所说,像在看空气一样。 “怎么长得比林晏还……”庄修明小声咕哝着。 “嗯?”林晏没听清。 “还什么还?”公孙诲立即截住了庄修明的话头,没让他说全了。他知道庄修明想说什么,怎么长得比林晏还像女孩儿?确实,他第一次见到董斯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女扮男装,那少年面部线条柔和,眉眼又实在太过精致,形貌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只是不知为何,周身总环绕着一丝沉郁而阴冷的感觉。后来才知道他是…… “起开!”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突然打破了三人和谐的聊天氛围。庄修明被惊得差点一头从凳子上栽下去,好险扶了一把书案才堪堪稳住身体,转头一看,竟是昨天就快要跟他打起来的那个窄长脸。 “哦费兄来了,请坐,我们马上就走。”公孙诲最先反应过来,迅速把占了别人位子的庄修明拉了起来。 “那么大声干什么?又不是听不到。”庄修明有点生气,但还是顺从地给窄长脸让出了位置。 “听到了就快点滚。”费进冷冷道。 “滚你……”庄修明登时要以牙还牙,被公孙诲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强行带离了。 林晏吓得不敢说话,只好目送二人。这时,“叮——叮——”的金铎声也响了起来,开始上课了。 上课的时候,庄修明才发现,原来费进和汪广洋的书案位置,正好在林晏一前一后,林晏小可怜则被二人夹在中间,怪不得前胸贴后背,座位被挤得只有窄窄的一尺来宽。太过分了,他想,等下课…… 但还没等到下课,林晏就出事了。正在他听课半途已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砰”地一声,讲堂里发出一阵巨大的响动。庄修明惊得循声望去,发现那响动恰是来自林晏所在的位置,不知怎么的,他竟连凳子带人摔了一地。 这时,讲堂里的其他学生,包括台上的教习也都惊讶地看了过来,林晏立即仓皇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连声告罪,把凳子扶起来重新坐下了。庄修明注意到了他惨白的脸色和忍痛的神情,显然这一下跌得不轻。他立即往林晏身后看,果然,正低头假装在认真看书的汪广洋,脸上那一抹得意的笑容还尚未褪尽。同样的,坐在前面的费进,以及坐在更前面的高嘉,此刻看到这一幕,嘴角都勾起了嘲弄的弧度。 下课后,教习刚一出门,庄修明就刷的起了身,正要去找人算账,就被早有预料的公孙诲拽了回来。 “修明……庄修明!这里可不是东市大街,也不是你们家胡同口,不能随意打架,否则都得被监丞治罪,回头再被庄大人知道,可不是闹着玩的……” 庄修明起先根本不怵,仍要往汪广洋那边去,但听见“庄大人”三个字,就立刻冷静了。 公孙诲总算松了口气,天不怕地不怕的庄修明,也就庄榷还能镇得住他。但庄修明眼里的熊熊火光还没灭,公孙诲只好把他压到座位上,小声解释说汪广洋也是听高嘉的话……结果庄修明立即又往高嘉的方向瞪,公孙诲顿时想呼自己一嘴巴,没法,只得又苦口婆心地劝他更不要跟高嘉过不去,否则得不偿失,因为高嘉是本班的斋长,专管点名、登记…… “什么?他是咱们班的斋长?”庄修明大吃一惊,“凭啥?!” “大家刚开始是选了谢端,但谢端不愿当,高嘉又毛遂自荐,我们那时也不知道他的为人,就……”公孙诲难得有些低声下气,因为在还有谭伦竞选的情况下,他当初却投了高嘉一票。 “真是的!怎么他是斋长,那咱们岂不是都要被他管?!”庄修明愤愤不平,“难怪这么横行霸道,跟个……” “……什么?”公孙诲看他突然闭口不言,表情也有些奇异,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有办法对付他了。”庄修明老神在在地微笑着。 很快,公孙诲就知道他说的办法是什么了。就在竖日一早,他正要去喊习惯晚睡晚起的庄修明起床,却发现对方早已人影无踪时,就隐约察觉到他今天可能要搞大事。 公孙诲立即赶去了讲堂,果不其然,庄修明已安坐在位置上了,见到他还很开心地打招呼。但是公孙诲就没他这么开心了,他想,好了,等看到墙上那玩意,高嘉一准要疯。 没多久,同学们陆续进了讲堂,几乎每一个人,都首先看到了贴在讲堂一侧墙上的“那玩意”。等到了各自位置,便前后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其间夹杂着一些心照不宣的轻笑声,然后就是讨论谁如此胆大包天,没讨论多久,就纷纷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已在座位上缩成了鹌鹑的林晏。 当然,也有少数例外。譬如举步进入讲堂的谢端,第一眼看到墙上那幅图,第二眼就将目光投向了庄修明的位置。让正准备看来人反应的庄修明吓了一跳,赶紧做贼心虚地低下头,同时颇为不解:真是奇了怪了,他怎么就断定是我干的? 还好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明察秋毫,其他人大多数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于是等到高嘉三人进了讲堂的时候,众人便一齐盯着他们,都一副等着看好戏的面孔。 高 8. 结下梁子 [] 当然,庄修明也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好歹他也在大街上混过许多年,该有的警惕还是有的。所以两天后的晚上,当他发现自己被子下多出一条青长虫尸体的时候,只是稍稍……呃,受了点惊。不过同样有此遭遇的公孙诲和林晏就没有这么淡定了,一个掀被子时摸到了那湿冷滑溜的不明物,当场被吓得又叫又跳,另一个更惨,林晏都躺下了才发现自己在跟一条死蛇同床共枕,骇得直接滚下了床。 等庄修明想去提醒他们小心的时候,两人已经成了难兄难弟。俩人都吓得不轻,公孙诲当晚就不敢在斋舍睡了,连夜找学正请假回了家,林晏虽然没回家,但用一副快哭了的表情跟监丞报备后,也临时调换了一间斋舍。只有庄修明在自己斋舍里仔细检查了一番,没再发现什么,就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了天明。 至于始作俑者,三人连猜都懒得猜了。 而一向信奉孔圣人所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庄修明则更加坦然,来吧,谁怕谁? 于是隔日就轮到高嘉三人受难了。 庄修明报复的手段也很相似,他先从国子学馆犄角旮旯的脏泥中挖出了一堆蚯蚓,又到草丛里搜罗了些毛毛虫,等高嘉他们结伴上茅房的时候,就毫不客气地给他们来了个“天女散花”。 茅房里先是一阵惊慌尖叫,而后就是“砰砰”地推门响动,很快他们就发现茅房门打不开了,意识到被人从外面落了锁,里面立即传来了高嘉三人气急败坏的怒骂声。庄修明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笑得别提多满意了。 高嘉他们也根本不用想,就知道这是庄修明的“杰作”,事态就这样进一步升级了。 不过,高嘉这回更精明了些,不再搞这种容易被报复回来的小动作。他开始利用自己作为斋长的权力给庄修明穿小鞋使绊子,这一招果然非常成功,因为庄修明天性就是个自由散漫的,虽然谙熟东洲的各项律法律例,却没兴趣去记国子监的各种规矩教条,没多久就被高嘉抓了一堆把柄。 譬如上课点名迟到、食堂就餐时喧哗、晚上查寝时不在、无故窜入他人斋舍等,一条条、一件件、一桩桩,高嘉也不提醒或告诫,只暗搓搓地记录在勘合簿上,等累积的数量差不多了,就一口气全报给了监丞。然后,“屡犯不改”的庄修明就被叫到绳愆厅受惩戒了,当天就被笞了二十下,小腿都被竹条抽肿了。 晚上,公孙诲和林晏去他斋舍看望,庄修明一半故作可怜,一半真疼,抹药的时候直抽冷气,但公孙诲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同情之色。 “早说了让你别惹高嘉,你斗不过他,你还不相信,现在知道疼了?”公孙诲凉凉道。 “敏求……”庄修明可怜巴巴地瞅他,“那怎么办啊?现在都已经这样了。” “怎么办?凉拌!”公孙诲恨铁不成钢地说:“我现在都被你拖累了,还不知高嘉在他本子上记了我多少小黑账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不,咱们去给他道个歉?”林晏看了看两人脸色,小心翼翼地提了方案。 “也行。”“没门!” 分别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公孙诲和“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庄修明。 公孙诲翻了个白眼,“那你想怎么样?” 事关尊严,庄修明顿时来了精神,“以我从小到大的经验,对付这种人,就得打,打服为止。” 公孙诲无语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还嫌今天罚得少了?竹条没抽够,还想再挨几下板子?” 庄修明一点没被吓住,神情很认真,“敏求,如果打架,怎么罚?” 公孙诲见他不似玩笑,赶紧劝道:“你可别冲动,谁先动手谁罪过最大。” “哦……”庄修明瞬间解读了规则,计从心来,“那如果不是我先动手呢?” 公孙诲怔了一下,和林晏面面相觑,俩人心里同时有了不祥的预感。这发小/这朋友别又想搞事了吧? 庄修明果然没让他们失望。 两天后,就在国子学馆院子里的状元桥上,小腿刚消肿的庄修明就约了高嘉,说要跟他谈谈。公孙诲和林晏听说后,很不放心,便跟着过来了,然后不出意料,费进和汪广洋也在,于是三人对三人,看起来势均力敌。但高嘉觉得自己已拿住了庄修明的弱点,此刻占着上风,就不耐烦地问他要谈什么,又说要是庄修明想下跪求他放过,现在还不晚。而庄修明本也不是真心来谈什么的,自然当场就怼了回去,说等你趴着我再跪。高嘉就怒了,问他到底想干什么,还谈不谈?庄修明也佯怒,说本来想谈的,但是看到他这态度,现在不想谈了。高嘉顿时觉得自己又被愚弄了,气极,当场甩脸走人。汪费二人也一样,恶狠狠地叫庄修明等着瞧,一副要事后算账的模样。公孙诲和林晏则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庄修明平白弄这一出是要干什么,不过很快他们就明白了。 就在高嘉三人气呼呼地离开状元桥,和庄修明三人擦肩而过的时候…… “赶紧走吧,高螃蟹。” 庄修明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高嘉听个正着。 高嘉脑子一空,整个人都僵了一瞬,然后,蓬勃的怒意就再也压不住了,他转身猛地一拳打过去,结结实实地正中对方的胸膛。庄修明“冷不防”被击退了两步,皱眉捂着胸口,眼睛瞪得溜圆,气道:“你竟然打我?”立刻膀子一甩,名正言顺地冲过去干架了。俩人你一拳我一拳,很快扭作一团。 这时,桥上的汪广洋和费进二人,以及公孙诲和林晏二人,都懵了。 回过神来,首先都想着去拉架,第一个冲上去的是汪广洋,但他去拉的竟是庄修明,与其说是拉开,倒不如说是架住,庄修明顿时多挨了高嘉好几下。第二个冲上去的则是公孙诲,原本也想拉庄修明,但看到汪广洋的骚操作,气得冲上去就给了汪广洋两记拳,汪广洋哪里肯乖乖挨打,马上反击,两人立时也打成一团。 这时,还站在原地的就剩费进和林晏了。费进看了一眼林晏,发现对方面色发白都吓成一坨了,就没把他放在心上,也即刻冲过去加入了混战。他是去帮已经落了下风的高嘉,一上场,就跟庄修明形成了二对一,庄修明虽然也颇能打,但双拳难敌四手,终究陷入了多挨打的窘境。 “别……别打了……” 林晏慌张又无措地劝着架,但根本没人理他。而庄修明还在持续陷入劣势,这会儿已经被高嘉和费进强按在地上揍了。 “别打了……” 林晏继续弱弱地劝着,然后偷偷从地上拾起了一块小石头,用力朝费进扔了过去。只听“砰”地一下,费进的脑袋被石头砸个正着,顿时气红了眼,也不帮高嘉了,转头就冲向了林晏。林晏吓得马上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 “打人啦!先生救命啊——!!” 可以说,这场战争是靠林晏的嗓门才终止的。之后“聚众斗殴”的两拨人都被带到了绳愆厅受罚,作为首犯的高嘉和庄修明则被罚得最狠,虽然庄修明极力抗辩说是高嘉先动手,但是监丞一想,一个太常寺卿的公子,一个大理寺卿的公子,哪边都得罪不起,干脆一碗水端平,各打了十大板。 由于监丞不秉公,庄修明的小算盘就此落空。不过,看到被板子打哭了的高嘉,他心情好了许多,啧,一看就是从小娇生惯养没挨过打的,哪像自己,因为平时没少挨老爹的藤条抽,皮糙肉厚、特别扛揍……嗯?等等,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 总之,双方都挨了打。打完后,各回斋舍养伤。 由于公孙诲和林晏也被罚了,虽然没他伤得重,但多少也吃了点苦头,正自顾不暇,这回就没法来看望庄修明了。庄修明便只能寂寞地趴在自己的床上,盯着窗外看风景。当然,其实窗外根本没有啥风景,他主要是想看斜对面斋舍的高嘉怎么样了,就算看不到人,要是能听到痛苦的呻-吟声也不错…… 然后他就发现一个有些眼熟的襕衫少年朝高嘉的斋舍走近了,身姿如芝兰玉树,步履则从容不迫,分明是谢端。庄修明睁大了眼睛,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小黑瓶,不疾不徐地轻敲了两下门,然后似乎得到了回应,就缓缓推开门进去了。 显然是带着伤药去探望高嘉的。庄修明下巴往枕头上一磕,顿时不想再看“风景”了。 谢端干嘛跟高嘉那种人做朋友?还不如跟我做朋友…… 之前还说久仰我,哼…… 他心里不由生出一些莫名的小情绪。于是就没注意到窗外,谢端离开高嘉的斋舍后,便朝他的房间慢步走了过来。 “咚…咚……” 门口突然响起了两下规律的敲门声,声音不大,不急不缓,但清晰可闻。 “谁啊?”庄修明从枕头里抬起头,没好 9. 认识梁勉 [] 而日后被嘲为“丧家之犬”的某位,此时还是很人模人样的,庄修明凭着多年挨揍锻炼出来的强悍体质,在床上躺了没两天就活蹦乱跳了。 想到监丞给的养伤假(停课惩罚)还有一天就要到期,他顿时在斋舍里待不住了,趁着上课期间,整个学馆内外安静无人,就狗胆包天地蹿了出去。 他倒是没打算从管理森严的国子监溜出去,只是在国子监里面四处观望溜达。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天气晴好,风送清凉,又恰好各学馆都在上课,四处安静无人,庄修明从国子学馆出来后往外走,等看到了书写着“太学”的匾额高挂在一处大门上,就知道自己到了太学馆了。 太学馆与国子学馆里的荫监生们不同,学子们大多是从各省府、州、县的学生员中选拔出来的,可说是囊括了整个东洲最优秀的一批可造之材,数量也非常可观,总计有千人之多,所以太学馆的面积也是整个国子监最大的,仅藏书楼就有十四间,学生的斋舍有数百间,教师住宅也有数十间。 整个国子监除了大门口有专人看守,其余地方倒还算出入自由,因此庄修明也不客气,去太学馆里面稍稍逡巡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也就出来了,然后继续往其他地方溜达。 国子监总辖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如果加上武学院,一共算是有七个学馆。不过武学院与这几个文学馆相离较远,互不相通,所以庄修明也不白费力气,直接去找此行的目的地了。 他是想去律学馆转一转。 这也是他进了国子监之后,一直想去观摩的地方。 律学、书学、算学,这三个学馆都是培养专门人才的,学成之后,直接由吏部授官,只是岗位的品级都较低,譬如律学成绩优良者,毕业之后即可选任州县狱吏,都是芝麻小官,这样出身的官员起点低,升迁速度远不及科举出身的进士,故不受时人青睐……但对于平民百姓还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因此这几个学馆主要是招收京城内低级官员和普通民家的优秀子弟,招生数量不多,三个学馆加起来也才百余人。 庄修明从小到大,唯一感兴趣愿意深入研究的就是律法,还好进士科除了经义、策论外,也要考律义,进国子监之后首先要按学业水平分班,当时他的经义答得可谓一塌糊涂,能进国子学馆最高级的率性堂,就是靠着在律义两道题上理论联系实例,答得出类拔萃,让率性堂的学正实在不忍他旁落别班…… 如今他已经进了国子学馆,以后要考科举入仕,自然跟专攻律义且毕业包分配的律学馆无缘了,心向往之,而不能至,所以这回偷空来参观一下。 他主要是想看看律学馆这边的博士教习,讲课水平会不会比国子学馆里教律义的那个王夫子更高…… 然后就发现,哎嘿,律学馆讲堂里的那个表情严肃正讲解着法条律例的胡须老头,分明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瞅,这不就是王夫子么?原来各学馆中最优秀的一批博士教习们,也正是国子学馆的直讲。 庄修明意兴阑珊地啧了一声,把探进窗户的脑袋撤了回来,准备打道回府,刚一转眼,就看到不远处,算学馆讲堂的一侧窗户边,也趴着一位仁兄……哦,还不能算是仁兄,从个头看,大概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孩,正踩着两块青砖,不时往窗户里张望,一边拿笔在纸上勾勾画画,认真写着什么似的,一副偷师学艺的模样。 小孩?国子监怎么会有八九岁的小孩?而且还跑来算学馆偷师?这个年龄,不是应该还在私塾或者书院里么?那小孩身上也没穿监生的襕衫制服,应该不是国子监的学子,也不知是怎么溜进国子监的? 庄修明顿时有些惊奇,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他刚走近,就见本来偷偷地够着脑袋往里看的小孩突然猛一缩头,下意识往后一退,瞬间脚下踩空,整个人向后倒。“哎!”庄修明眼疾手快地伸手,稍一用力把他身体扶正,才避免了小孩的人仰马翻。 小孩也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转头呆呆地看着他。 “小弟弟,你在干什么?” “没,没在,干什么……” 小孩磕磕巴巴的,两只手欲盖弥彰地捂住了自己面前的纸张,指缝间隙中,还隐约看得到一些“正勾”“四尺”之类的字迹。庄修明见他长得唇红齿白、煞是可爱,且小小年纪就如此敏而好学,不禁心生好感,笑眯眯地轻声道:“你别怕,我不是学官。” 小孩点点头,这时也看清了面前人身上穿着的生员襕衫,结结巴巴地道谢,“大,大哥哥,谢,谢谢您,刚才扶,扶我。” “不客气。”庄修明被人用“您”这么尊重的口吻一称呼,登时有些矜持,不自觉地露出了学长前辈的慈和笑容,“小弟弟,你这样站着很危险的,要不先下……”但话刚说一半,就被小孩有些惊慌地比了个嘘的手势,只得戛然而止。 “叮——叮——”还好正在这时,放课的金铎声响了起来。金铎声刚一响,讲堂里顿时起了些骚动,庄修明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小孩动作熟练地收整好了摆在窗沿上的纸笔,跳下青砖,抬脚就跑。 “哎?”庄修明眼睁睁地看着他逃到了讲堂另一侧,抱着纸笔小心翼翼地躲在墙脚下,生怕被人发现似的。这时,讲堂里教算学的夫子也走出来了,是个双鬓微白的清瘦老头,正好和庄修明看了个对眼,先望了一眼地上的青砖,有些疑惑地瞅着还站在窗户边的他。 “先生好,那个,我是路过的。”庄修明尴尬地低头一礼,觉得自己正在替人背锅。 清瘦老头点了点头,倒是没追究他是怎么路过的。他走了之后,讲堂里的学子们也鱼贯而出,不少人都朝庄修明投来了疑惑讶异的目光。庄修明啧了一声,觉得自己这锅实在背得有点不明不白,于是就在墙角那小孩眼皮子底下,弯腰捡起了地上那两块青砖,然后转身就走。 走到了学馆一处僻静凉亭,庄修明在石凳坐定下来,把手里那两块青砖放在了石桌上,守株待兔。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个一路尾随而来的小孩终于现身,慢慢地走到了他面前。 “大,大哥哥,这两,两块砖是,是我的,您可不,可不可以还给我?” “哦?”庄修明惊讶地看他,“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个砖是你的吗?” “……”说话有些结巴的小孩沉默了一下,怯怯地望着他,“这,这个砖,是,是我捡来的。” “哦。”庄修明点点头,一本正经道:“真巧,这也是我捡来的。” “……”小孩大概是第一次碰到这么擅长诡辩的人才,愣了愣,居然无话可说。 论起来也没错,既然他可以捡,那旁人也能捡。那这个砖,现在被这个大哥哥捡了,好像就不属于他了。可是,这个砖,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搬过来的…… 小孩莫名感到一种委屈,“大,大哥哥,那您,能不能把砖送,送给我?我要用……” “哦?你要用?”庄修明故作不解,“你用来干什么?” “……”小孩又开始沉默。 “你说呀?说了我就给你。”庄修明循循善诱。 “……”小孩盯着桌子上的青砖,欲言又止。 “你说嘛,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庄修明笑得和蔼可亲。 “我,我踩着它,才,才能看到,先生是,是怎么摆算筹的。” 在某人的软硬兼施之下,小孩果然没坚持住,磕磕绊绊地说了真话,他说完松了口气,正要去拿桌子上的砖头,结果砖头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梁勉。” “哦,小勉,你怎么进的国子监呀?” “我说,找我爹,就,就可以进了。” 庄修明眨了眨眼,好奇道:“你爹是谁啊?” 梁勉用力掰着他的手,脸都涨红了,一着急结巴得更厉害,“我,我爹,是,是梁,梁秋,志。” …… 凉亭忽然吹进了一阵秋风,庄修明按着砖头的手顿时有点不稳,“咳,你刚说你爹,是,梁秋志?”现任国子监祭酒,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的,那个梁秋志?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放弃了掰他手的小孩认真地点了点头,证实了他耳朵无疾。 庄修明镇定地松开了手,“小勉,来,给你砖头。” 梁勉很是开心,分明是拿回了自己的青砖,还礼貌地给庄修明道了个谢。庄修明微妙地看了看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操起了闲心,“小勉,你这时候不在书院上学,怎么跑到国子监来偷听算学的课?祭酒他知道你在这儿吗?” 梁勉正拔腿要走,听到他提起了梁秋志,顿时回转视线,“大,大哥哥,你可不,可以,别告诉我,我爹?” “这个嘛……”庄修明故作踟蹰,在小孩有些紧张的目光注视下,做出十分为难的模样,“至少我得知道原因,否则很难帮你隐瞒啊。” 知道原因跟帮他隐瞒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关系,但是一用上了“至少”和“否则”,就被庄修明讲得很有逻辑,所以梁勉不疑有他,犹豫了片刻,便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断断续续把前因后果都说给了他听,原来此事还要从梁秋志在外游学归来说起。 庄修明对于梁秋志的过往,大部分来自公孙诲的闲聊提及,虽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这位现任的国子监祭酒,是东洲有名的儒学泰斗,以经学造诣而知名于世,曾经抛家弃子在外游学了六七年,直到一年多前才返归东洲,担任国子监祭酒和翰林院掌院学士的职务…… 所以梁勉幼年时一直寄居在梁秋志的一个同姓武将朋友家中,而算学馆的那个陈夫子,原先就是梁勉在书院上学时的教习先生,而且也算是梁勉寄居之处的邻里,之前很欣赏梁勉在算学上的天分,经常给他开小灶,直到一年多前梁勉搬回了梁府,才得知他的父亲其实是梁秋志。 自那以后,陈夫子便换了一副面孔,不再给梁勉开算学小灶了。 后来梁勉在父亲面前提到了陈夫子,梁秋志经过一番了解后,得知陈夫子是算学科考出身,且在算学上的造诣颇深,便邀请他来国子监任职。陈夫子也并未推辞,一年前便离开了书院,来国子监做了算学馆的博士教习。 但是书院里没有其他精通算学的老师,他一离开,梁勉就更难研习算学了,所以才会跑来国子监,偷听陈夫子的算学课。当然,他天天来国子监,书院那边自然是荒废了,学业成绩也一落千丈。虽然梁秋志未对梁勉有过苛责,但是梁勉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早晚有天会东窗 10. 算学九章 []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半路上,庄修明就从梁勉那里了解了更多陈九章的生平经历,得知他如今已年届五十,却仍然无妻无子,可算是一辈子都埋头于算筹之中,顿时嘶声吸了口气,不过心中说服他的把握也更高了。 他就不信了,如此痴迷于算学的人,对于如今算学一科的式微,难道当真可以无动于衷? “陈夫子!陈夫子在吗?” 国子监的数十间教习斋舍位于明伦堂后,此时正值午课放学不久,教习们大都在馔堂用餐,还未回斋舍,砰砰砰的敲门声突然在安静的院落响起时,便显得极其突兀。梁勉指认了陈夫子的住处后,庄修明也只是试着敲一下,并没抱太大期望,没想到房间门却应声而开。 里面走出了一位穿着灰色长袍的老人,面庞清瘦,鬓带微霜,正是刚才在学堂里跟他有一面之缘的陈夫子本人。 “你是……” 陈九章似乎也对庄修明还有印象,一看到他,面上便露出了一种因似曾相识而有些疑惑的神情,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到了另一人身上,顿时顾不上辨认他是谁了。这个蹲在自己门口的陌生少年面前,正躺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小男孩。 “勉儿……这是怎么了?” 陈九章大惊失色,马上弯腰屈身,紧张地查看起小孩的情况。这时,面前这个有些眼熟的陌生少年却一脸冷静,毫不费力地将小孩从地上抱了起来,道:“夫子别急,小勉是刚才在讲堂外边不小心跌倒摔着腰了!能不能先让他进屋里躺一下……”说着就抬腿往里走。 “好,快进来……” 陈九章不疑有他,赶紧让开了路,少年便抱着小孩进了屋子,将他安置到了床榻上。 庄修明唇角轻勾,冲着床上的梁勉飞快地眨了下眼:怎么样,这不就顺理成章地登堂入室了?梁勉嘴巴微微一动,似乎是想笑,但努力憋住了,目光落在了他身后。 陈九章也走到了床边,他匆忙交代了一声,“你们先在此等候,我去叫医官过来……”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先,先生,我没,没事……” 梁勉磕磕绊绊地说着,正要坐起身,却被庄修明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而他的另一只手,则一把拉住了要走的陈九章,道:“不用,夫子,我刚刚給小勉摸了下骨,没摔坏,让他在这里休息下就行了。” 陈九章惊讶地看着他,“你懂医术?” 庄修明果断点头,“嗯,我家里有人从医,自小耳濡目染我也略知一二。夫子放心,小勉他没事,缓一会儿就好了。” 梁勉也跟着点了点头,说道:“嗯,先生,我躺一,一会儿就,就行了。” 陈九章犹豫了片刻,看了看小孩,见他面上确实没什么痛苦神色,便对少年的话信了几分。不过到底有些不放心,又仔细跟梁勉确认,跌到了哪里?有没有什么地方比较痛?这里怎么样?那里有没有不舒服……小孩心虚之下,答得支支吾吾,还好本身就有点磕巴,没让陈夫子产生怀疑。不过,终究也有些难以招架了。 正四顾打量着房间内摆设的庄修明接收到了梁勉的求救视线,于是搬了个凳子,坐到了两人旁边,开口叫停了陈九章无休止的问题。 “夫子不问问小勉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在讲堂外边跌倒吗?” 陈九章才发现那个身穿圆领襕衫的陌生学子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想起刚在算学馆讲堂外见过他一面,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双眼睛明亮澄澈,眉宇间自带一种少年特有的清灵气,并不是个会让他转眼就忘的人。此时少年好奇又认真地看着他,只是闲聊般的随口一问,却让刚刚还在喋喋不休的陈九章瞬间止了话音。 “不问我也知道。”陈九章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带着安抚的意味,“勉儿,你有心于算学,我本不该阻你,可是你本可以考进士科,又何必在算学科上再多花时间,这样不过是徒劳无益而已……” 梁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组织不好语言,只得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庄修明。庄修明不负所望,马上接过了陈九章的话头。 “夫子在算学一途上花了将近一辈子的时间,也觉得是徒劳无益吗?” 陈九章也将目光转向了他,微微皱眉道:“我是我,勉儿是勉儿,怎可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能相提并论的……”庄修明挑了挑眉,张嘴就开始一顿输出,“夫子觉得算学是无用之道吗?研究算学是浪费光阴吗?难道夫子也认为算学是小技,算筹是玩物?” 正是“算学是小道末技,算筹是玩物”这种世人的无知评断,才让算学科日渐不受重视,被排挤在了进士科的考试范围之外。陈九章眼角抽了抽,听到这里表情有些不善,他如今脾气算是好的,要是早二十年听到这话,非当场就把这狂言少年赶出门外不可。 但庄修明只是在欲扬先抑,他紧接着话锋一转。 “我虽然对算学涉猎不多,但也知道,上至户部机要,稽核赋税、管理户籍、发放俸禄、调剂收支,下至民间账房,合伙经营、就物抽分、账目核算、银钱出入……处处都离不开算学,夫子以为如何?” 陈九章内心狂点头,心道不愧是国子监的学生,还是不流于俗、很有见地的,顿时脸色好转了一些。不过他也已经察觉了这少年今日是来帮梁勉做说客的,自然不可能轻易被他的话带跑。 “一码归一码,如今进士科不考算学……” “夫子,考与不考,和学与不学无关,圣人教导我们学以致用,难道就因为进士科不考,就不必学了吗?假使将来小勉入了户部稽核黄册,或者去工部兴修水利,或者去了兵部整理军饷……处处都需要算学,怎么能不学呢!” 陈九章被堵了个正着,却仍然坚持道:“学也不必学得太深,小勉如今的水平已经够用了……” 这老头真难搞!庄修明内心啧了一声,突然站起身走到了一旁的桌案边,从桌上那一堆黑红各异,刻得很整齐的竹棍里,随意捡了一根出来,再转过身时,表情已然变得十分郑重其事。他亮出手中拿着的那根算筹,果然陈九章和梁勉都不自觉地盯着算筹看,见成功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他深吸了口气,开口又是一顿输出。 “好吧夫子,那我再说一点。算学并不是古往今来都受冷落的,是自东洲一朝起,进士科才只考四书五经,夫子觉得如今算学一科不受重视是不是应当的?夫子研究了算学一辈子,如果算学继续式微下去,未来算学一科后继无人,夫子是不是也觉得无关紧要、可以接受?” 他停了一下,神情愈发严肃。 “如果不是,那夫子觉得需不需要改变这种局面?夫子想想,是谁定下了进士科不考算学的规则,又是谁定下了算学博士只能居于微末品级……算学如今不受重视,难道不正是因为朝廷里很少有对算学感兴趣的,认为算学有大用的官员吗?”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不移,“就算小勉将来并不是一门心思钻研算学,而是考进士科步入仕途……可是只要他对算学有兴趣,只要他觉得算学有用,只要像小勉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何愁算学不能复兴?” 最后他说着,坐回到了床边,颇有仪式感的,将那根算筹轻轻搁在了小孩的手心。梁勉自然而然地接住了,紧紧地攥着。少年的声音陡然又变得缓和了起来,带着娓娓劝诱的意味。 “夫子,算学一科未来的希望,就在这里,就在小勉身上……您真的坚持不教他吗?” 房间里一阵短暂的安静。 这一番用意深远、合情合理的说辞,显然颇有震撼力,不仅梁勉听傻了,呆呆地盯着手里的算筹,陈九章也面色凝重,陷入了沉思。 就在此时,少年却又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有些不太正经的模样,“而且,算学毕竟也是一技之长,要是哪天小勉没法当官了,当个账房也饿不死嘛……” “……”陈九章还没消化完他画的大饼,就听到了这样的泄气话,一时有些无语。 “何况夫子也看到了,小勉他确实对算学着迷,您不愿教他,他就每天偷溜到国子监,连书院的课都翘了。长此以往,学业废弛,进士科反而更没指望了。夫子若是真心为小勉好,不妨让他放假的时候过来,这样既不耽误书院上课,又能让他如愿以偿,也就不会再发生今天这种事了,看把我们小勉给摔得……” 庄修明嘶声吸了口气,假装心疼地抚摸着小孩完好无损的腰,一边说着“夫子,您就答应吧……”,一边在陈九章看不到的角度,偷偷给小孩使了个眼色。梁勉还是很机灵的,领会了那个眼神,马上声音软糯地叫了一声。 “先生……” 陈九章回过神来,只见那一大一小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他要是不答应,下一秒两人就会一起哭给他看似的。 清瘦老人的神色几经变幻,终于面露疼惜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有些无奈地看向眼前的少年。 “你倒是能言善辩,说了这么多条道理,我若是再不答应,怕不是要被你在背后骂老古板了。” “哈哈……”庄修明尴尬一笑,随即眼睛一亮,“小勉,夫子答应了!” 小孩刚开始还有点发愣,听到少年肯定的话语才反应过来,激动地连自己还是“伤员”的身份都忘了,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就势跪在榻上对着眼前的清瘦老人倒头就拜。 “老,老师在上,学生,给您磕头了!” “不必拘礼……”陈九章忙扶他起来,注意到了梁勉利落自如的动作,“你不是……没有真摔着吧?” “没,没有。”小孩一高兴,马上把庄修明给卖了,“大,大哥哥让我,骗你的。” “嘿嘿,略施小计,还请夫子不要怪罪……”还好庄修明脸皮够厚。 陈九章见梁勉身体无碍,彻底放下心来,自然也就不计较两人的串通蒙骗了。听完梁勉有些磕巴的讲述,才知道这一大一小竟是刚刚相识的关系,他又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望着面前这个讲起理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襕衫少年,目光中不觉流露出一丝欣赏。 “好小子,你是 11. 大考排名 [] 丹桂飘香的九月中旬,国子监进行了一次季度大考,国子学馆和太学馆同考一卷,试经、书义各一道,诏、诰、表、策论、判、内科二道。 这也是庄修明入学以后参加的第一次考试,因此他也是抱着十分慎重的态度参加了——基本没怎么用心。不过,这种没怎么用心的态度,反而是他很用心的结果,即,他是故意不好好考的。 要说为什么,只能归因于当朝大理寺卿庄榷庄大人对庄修明学业成绩,尤其考试排名的格外关注。日久天长,庄修明自然就积累出来了应付老爹的经验——刚开始名次多少是次要的,关键以后每次都得“进步”一点,绝不能逆水行舟,只退不进。 所以,这来了国子监的第一次考试,他当然不能一下子就发挥出真实水平,否则以后还怎么“进步”?而且他刚插班入学不久,这第一次嘛,就算考得不好,庄修明只要假惺惺说句“国子监实在卧虎藏龙……”,庄榷不知底细,肯定也不会太怪罪他。 当然也不能考得太差,万一来个排名垫底,让庄榷在与同僚闲话的茶桌上太没面子,最后受罪的肯定还是自己的屁股。这其中的分寸,实在要慎重把握……为了让老爹少生气,他也真是用心良苦了,庄修明放下笔,看着桌案上那张字迹龙飞凤舞的答卷,满意地跟自己点了个头,我可真是个大孝子啊! 然后很快就到了十月初,季度大考成绩放榜的当天,因为听公孙诲说,一般张榜是在上午他们还在早课中的时候,所以庄修明一下早课,就要拉着公孙诲和林晏往布告栏的方向去,结果公孙诲却反手把他拽住了,说现在人太多,不如先去馔堂吃完饭再去看,倘若先看完再去馔堂,好菜就没得吃了。 前辈的经验之谈还是要听的,庄修明脚下顿时转了个弯儿,又风风火火地拉着两人往馔堂跑。馔堂吃饭的人果然比往日少了许多,三人也不耽搁,马上开始解决口腹之欲,但庄修明碗里的粟米饭还剩一半时,林晏就一抹嘴站了起来。 “公孙兄,我先过去了。”他冲着公孙诲道,又跟庄修明说:“庄兄慢用,我先走一步。” “……?”这么着急?不一起? 庄修明愣了下,但见公孙诲已经点头回应,也不好强留对方,只好加快了嘴里扒饭的动作。没看出来这位新朋友对考试成绩还挺关注的…… 公孙诲的吃饭速度也比以往更快,两人的碗几乎是同时搁下的,出了馔堂,便立即赶往国子学馆内最大的正堂——彝伦堂外的布告栏处。庄修明本以为这会儿人少些,但一到那里却发现,布告栏前挤得满满当当,根本连脚都插不进去,只好和公孙诲站在人群外围稍作等待。 公孙诲抱臂而立,一脸见惯了的模样,庄修明也没法抱怨,只得自己打发时间。他将目光从布告栏前的人群中收回,又望了下四周跟他们一样的,三三两两立在一旁等候的人,其中都没有那人的身影。来过了?还没来?不会来? 这时,旁边看似云淡风轻颇有高士气度的公孙诲,突然拉着庄修明往里挤。 “快,我们过去!” 总算给他寻到了缝隙。 庄修明没提防,一下被拉了个趔趄,好险没摔个五体投地。公孙诲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但就这么一刹那功夫,那个缝隙就被填满了。 公孙诲却没放弃,一边没好气道:“你左顾右盼的找什么呢!”,一边气势如排山倒海般,大掌使劲一推,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把庄修明塞进了水泄不通的人群中。 不得不说,这位是有点武林高手的天赋在身上的,不去隔壁的武学院真的可惜了。 总之,庄修明托了发小的福,率先站到了布告栏的榜单前。 正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庄修明也不是不知恩的人,所以站到了榜单前,首先去找公孙诲的名次,但第一眼看到的名字,却是“谢端”,高居榜首,显然又是第一名。他暗自啧了一声,并不在意料之外,心道不愧是老爹一直挂在嘴边的,要时刻给他做榜样的“别人家的孩子”。 目光未停留太久,紧接着往下看,依次是: “高嘉一二七”切! “谭伦一三九”哦! “董斯一四十三”哦? “林晏一五二八”咦? “公孙诲一六四五”嗯? ……??? 然后又过了片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庄修明一二七一九八”,哈? 国子学馆一共才一百多号人,他怎么可能排到一万多名?就算把整个国子监,各个学馆的学子们全部加起来,也才一千多号人吧?而且他名字也没垫底啊,算是排在上半部分来着?后面人的名次还更可怕,庄修明目光滑到最底下,有个叫“孙晟”的同学,名字后面写着“三一四八一四八一”? “怎么了?” 这时,布告栏前的人群已稍稍散去,公孙诲便顺利挤到了庄修明身边,见他正眉头紧皱地盯着榜单,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以为他因为名次太低,有些受打击…… 他自上而下扫视着榜单,很快找到了发小的名字,搭眼细看,不禁挑了挑眉,“你考得还不错嘛!” 庄修明惊得转眼看他,“啊?我考得还不错吗?” 公孙诲瞅着他,“第一次参加大考就能考到监内前两百,成绩还被评为一等,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庄修明郑重地望着榜单,默默地点了点头,似乎被说服了,然后他伸手一指自己名字后面的“一二七一九八”。 “所以敏求,这啥意思?” “……” 公孙诲扶额,怪不得那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你看不懂你倒是早说啊! 公孙诲解释后,庄修明才搞明白,原来每个人名字后面的名次数字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个数是考试成绩的等级,分为三等,以一二三为示,第二个数是馆内排名,第三个数是监内排名,他刚才没注意,再仔细看,前后每部分的数字间确实是有那么一指宽的空隙。 原来如此。庄修明悟了,这回再重新理解了一遍,原来公孙诲是成绩一等,馆内第六名,监内排四十五,而自己则是成绩一等,馆内二十七,监内一百九十八。 那也就是说……庄修明盯着榜单最首位的“谢端一一一”,微微眯了眯眼。这若有所思的神情正好落到了公孙诲的眼中,公孙诲顿时心生警戒,他和庄修明自小相识,当然没少听庄修明抱怨自己因为“别人家的孩子”所受到的精神折磨,所以庄修明来国子监第一天,追着谢端跑出去的时候,公孙诲就被他吓了一大跳,以为他要找谢端的麻烦。 “对了!忘了跟你说……” 公孙诲突然出声打断了庄修明的神思,给他介绍起了国子监的积分制。 国子监对监生的学业考核主要采取考课积分法,有月度馆内小考和季度监内大考,一年要举行十来次大小考试,每次考试成绩分为三等,直接和积分挂钩,其中文理俱优者为一等,可积一分,理优文劣者为二等,可积半分,文理纰缪者为下等,不得分。所有学子在坐监读书期间,需将历次考试成绩积累起来,积分达到三十六分,才可毕业。 也就是说,就算每次考试都能得一分,也至少要在国子监学满三年,当然,除了成绩特别优异的那一小撮,其他大部分人积分没那么顺利,学满基本也要四到六年时间,八九年才毕业的也不在少数,其中六年以上仍未毕业者,可继续留监学习,也可发往地方充为小吏。 “这个我知道啊!”庄修明不解地看着他,“入学的时候司业不就说了?” “哦,我以为你不知道呢。”公孙诲面不改色道:“那恭喜你这次拿了一分。” “……”庄修明打量 12. 蒙君谦让 [] 布告栏前聚集的人群已经不再密集,但也没有从彝伦堂散去,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着。庄修明和公孙诲也还没走,这时公孙诲正好遇到了刚看完了榜单的谭伦,两人简单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庄修明就眼睁睁看着谭伦也走向了谢端那边。公孙诲目送谭伦走过去之后,莫名复杂地看了庄修明一眼,庄修明不知怎么的,突然福至心灵懂了这个眼神的意思:要不是因为你在,我也早去跟谢端打招呼了。 等等,所以全世界只有他和谢端还不熟是吗!怎么可能?谢端之前还专门给他送过药呢!哦对了,他还一直没当面道谢…… “你干嘛?” 公孙诲警惕地一把拉住突然又有了动静的庄修明。 庄修明挣了挣,没挣脱,“我去找谢端……” 公孙诲顿时更警惕了,“你找他做什么?” 庄修明正要说话,对面却冒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他抬眼望去,对面不远处,谢端、高嘉及谭伦他们三人正准备往外走,却忽然被几个眼生的襕衫学子拦住了去路,紧接着便听到了几句明显不怀好意的挑衅话语。 “……只是想请教下咱们国子监的第一名,如果有什么秘诀,可别藏着掖着,也不妨给大家都说说呗!” “可不是嘛!谢兄总是独占鳌头,实在令人欣羡,我们大家可都想聆听谢兄的教诲呢!” 什么情况?不是说谢端在国子监里人缘挺好的吗?怎么还有找茬的? “敏求,这群人是什么来路?好像没见过,不是我们率性堂的吧?” “不是,他们是广业堂的。” 国子监里根据入监时学子的学业水平,分成六个班级,从高到低分别为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其中广业堂,也正是国子学馆里的学渣聚集地。呃,这群成绩垫底的学渣,竟跑到排名第一的学神面前挑衅,现在的学渣都这么狂的吗?脑子没事吧? 庄修明一脸纳闷,转头看公孙诲,但公孙诲也是面露疑惑之色。 庄修明注目那几个来者不善的人,凭着多年混大街的经验,很快锁定了那个问谢端要“秘诀”的,站在几人中间的学子,就是带头挑事的人。 “那个站中间的是谁啊?”庄修明指着一个方向。 “他就是永平侯之子,康应显。”公孙诲立即把他手指按下去了。 哦对了,好像之前就听敏求说过这个名字,混日子的公子哥代表,身为家世显贵的勋爵子弟,怪不得气焰如此嚣张……庄修明正感慨着,突然发现刚才还在阻拦他去找谢端的公孙诲,正拉着他往对面的方向靠近,而原本散立在堂院和布告栏前的众学子们,也都在默默地围过去,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此时,不远处的另一边也有了新的动静。谢端还没说话,站在一旁的高嘉已先给了反应。 “想问成绩好的秘诀?不必问第一名,我这个第二名也可以告诉你。”他闲闲地抱臂而立,嘴角撇出一丝冷笑,“你们少玩几次蹴鞠,少打几场马球,少逗几次蛐蛐,少去几趟勾栏院,闲着没事多看看书,在讲堂里好好听课……排名自然就上去了。” 不愧是你啊高螃蟹,平等地嘲讽了在场除了谢端和他自己以外的每一个人……庄修明简直无语了,这个高高在上的蠢货,讽刺人也不分场合不分对象,你到底是在帮谢端解决麻烦,还是在帮谢端拉仇恨呢?! 果然,听了高嘉的话以后,不仅那个康应显的面色顿时不善,在场的其他学子们也纷纷皱起眉,感觉蒙受了某种不白的指控。 “高兄这么说,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这时,站在康应显身边的一个人忽然反应很大,“你又不是广业堂的斋长,怎么知道我们玩蹴鞠,打马球,斗蛐蛐,逛勾栏院,没有好好听课?” 这位兄弟,不打自招啊你!庄修明暗自摇了摇头,转头又问公孙诲这是谁?公孙诲仿佛对国子学馆的每一个人都有调查过似的,想都不用想,十分顺畅地报出了他的来历——孙晟,成安伯之子。 孙晟?原来就是你啊榜单末尾倒数第一的同学!庄修明啧了一声,继续看向高嘉。 “那我正好问问广业堂的斋长……”高嘉也不惧,目光冷冷地望向站在康应显旁边的另一个人,“褚兄,今天你们广业堂的人,平白无故来找我们率性堂的人的麻烦,到底是想干什么?” 干得漂亮啊高螃蟹!庄修明这会儿对高嘉倒有些刮目相看了,简单一两句话,就把这场由康应显带头针对谢端个人的挑衅,模糊成了广业堂的人针对率性堂的人的挑衅。 这不,听了高嘉的话以后,原本聚拢在一起无分彼此的看客们,其中广业堂和率性堂的学子们,为了给自己的班级撑起场面壮大气势,都不自觉地挪动脚步靠向了各自班级的核心人物,形成了隐隐相对的两个派系团体。 大敌当前,庄修明果断不计前嫌,也拉着公孙诲往高嘉这边走得更近了些。当然,他也没忘记问公孙诲,那个姓褚的又是谁? “忠国公的孙子,褚恒,也是广业堂的斋长。”公孙诲小声回答了他。 哦,又一个背景显赫的勋贵子弟。 东洲在两百年前开国时,皇帝之子为亲王,亲王之从庶子为郡王,而功臣则为公侯伯三等,太祖皇帝以军功大小分封了不少超品级的公侯伯爵,不仅有世代享受优遇或免罪的丹书铁卷,且可以世袭罔替,虽无实权,却享极尊荣。他们的后代通常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世袭罔替的路子,仍向朝廷请给封爵;二是科举入仕,考中后放弃世袭爵位,由吏部任官。不过,这些有继承权的嫡长子们,又有几个会愿意放弃娘胎里自带的荣华富贵的呢?因此他们虽有荫监资格,但大都只是来国子监混混日子打发时间,鲜少有人真的会选择第二条路。 东洲养了不少二世祖啊!庄修明已经麻木了,广业堂是扎了勋贵子弟的窝了吗?就这三个人,公侯伯子弟都全了,广业堂的那些人大都是什么成分也就不必多言了。 “不不,怎么会……”但那个叫褚恒的公爵子弟,在高嘉毫不客气的质问下,却没有动怒,他面色似乎有些为难,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其实康兄只是想找谢兄请教下成绩提升的问题,我们这些人也一向仰慕谢兄,就顺便一起听听,没有别的意思……大家不在同一个班,平日里也难得见谢兄一面,今天正巧在这里遇见了,难免一时激动,七嘴八舌的有些吵闹,还请高兄千万别误会,率性堂的各位同学也不要有什么误解才好……” 这个广业堂的斋长倒是个会打圆场的,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成功避免了班级间的矛盾升级、事态扩大,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听了他的话之后,先前如临大敌般,给各自班级站台的两方看客们,脸色都明显轻松了一些。 庄修明却并没有感到轻松,这个褚恒的话说得再漂亮,那个康应显也没识趣地道歉走人啊,双方仍在对峙中,这不就又回到了初始局面,变成了针对谢端一个人的“请教”了吗? 庄修明头一次带着希冀的目光望向高嘉,但高嘉只是拧着眉看了看褚恒,没有继续说话了。 高螃蟹你到底行不行啊!庄修明都急了。 所幸,站在谢端另一侧的谭伦及时地接过了第二棒。 “康兄,你如果只是问成绩提升的方法……褚兄这次从第九名升到了第七名,过往成绩也向来优秀,他又和你同在一堂,这么一位现成的人选可以随时随地请教,何必舍近求远来找谢兄呢?” 好一招祸水东引!庄修明在心里给谭伦热烈地鼓了鼓掌,然后眨了眨眼,这个广业堂的褚恒……他回忆了下刚才看的榜单,想起来了,就在林晏的名字下面,“褚恒一七二四”,啧,成绩这么好,怎么沦落到广业堂去了? 庄修明还在纳闷中,对面那个叫康应显的说话了, 13. 绝妙化解 [] 有那么一瞬,彝伦堂的广场,安静得好像空气凝结了一样,毫无声响。 直到,围观的看客里,有人噗地一下,发出了隐忍不住的喷笑声。然后一传二,二传三,越来越多的人忍不住笑,广场内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庄修明也忍不住喷笑出声,再一看谢端对面的人,那位侯爵公子的脸色已经黑得只比锅底亮一点了。 妙啊!谢端这句话,实在太妙了! 短短几个字,既打碎了康应显外强中干的张狂,又借着康应显莫须有的“谦让”,以绝不可能发生的情况,让其他人也感同身受,头脑瞬间清醒起来——若是自己就能给谢端“谦让”吗?别说康应显这样排名垫底的学渣,就算自诩成绩不错的优等生,谁又能脸皮厚到说自己能谦让个“第一”出来?实力就是实力,不容轻视更不容质疑。 而更妙的是,这句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那个姓康的也架在了两难的处境。他若说自己没谦让,那就是自己低头,承认不如谢端,以这位仁兄目空无人的张狂个性,恐怕是万万不可能的,而如果他说自己谦让了,马上就会成全国子学馆的笑柄……当然,万一他真讲得出那么大脸的话,正好也不必跟谢端请教第一名的“秘诀”了。 最关键的,“不过是……蒙康兄谦让罢了”,一想到那人用多么平静自然的语气,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庄修明简直为之绝倒,恨不得捶地大笑! 本来以为谢端这样的人,应该是一直很严肃正经的。哈哈哈,他可真有意思啊! 旁边的公孙诲,也噗嗤一声捂着嘴笑了,而谢端身旁的高嘉和谭伦两个人,一个根本毫不掩饰地撇出了轻蔑嘲讽的笑容,另一个则手抵着唇,轻咳了咳,眉梢眼角也都是隐约的笑意。就连对面广业堂的那几个人,也有些立场不坚定的忍笑忍得嘴角抽搐。 率性堂这边唯一没笑的,只有造成这种局面的那位始作俑者了。那人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好笑的话,他独自立于一片笑音里,眉目安宁,姿态中颇有几分风雨来临前的沉静。 这时,那个叫康应显的侯爵公子嘴角勾起了冷笑,棱角锋利的眉目挂上了冰霜的寒意,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诚心来找谢兄请教问题,谢兄却在嘲讽我吗?” 他终究做出了抉择。 康应显竟然也懂了能屈能伸的道理,选择了承认自己没谦让,并把一口“仗着自己实力强就嘲讽别人”的大锅,往谢端身上扣了过去。 他一朝着谢端发难,周围窸窸窣窣的笑声便立即消失了,众人看着局势愈发剑拔弩张,仿佛一触即发,广场内的空气也变得不太一样了。庄修明有些担心,便不动声色地往广业堂那群人的附近摸了过去,做好了如果姓康的恼羞成怒对谢端动手,自己能及时扑过去按住他的准备。 康应显的话一落地,众人都再次安静下来,屏气凝神望向了谢端,等着看他要如何应对。高嘉和谭伦两人的脸上也没了笑,表情都有些紧张不安,不自觉地转眼看向身旁的谢端。 四周一片静寂中,那位温润端方、气度清贵的首辅公子,缓缓抬起了一双点漆如墨的玉质瞳眸,眸光中带着一种可以平息所有风浪的安定力量。 “康兄误会了,谢某并未嘲讽你。”他顿了顿,淡然解释道:“如康兄这般的不羁之才,想必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考试名次并不能代表什么,也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人与人的才能各有不同,不是一张考卷就可以评定的,考得好未必就十全十美,考得不好也并非一无是处。在场诸位都是通文达艺、各有所长的人,本就是互相谦让、各有用功所致……因此,以我对康兄成绩的浅薄之见,想必康兄平日里都在用心发展别的长处,才斗胆断言,康兄是在考试时谦让了我。所以若康兄问我第一名的秘诀,谢某只能说,还请康兄下次考试时不要再谦让了。” 静,极致的静。 彝伦堂的广场内,再次安静得落针可闻,仿佛有什么东西不能轻易打破,每个人的心灵都在受到一种平等的洗礼,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似乎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谢清源……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高山景行。 庄修明忽然想到了梦里那个姓袁的中年人对谢端的评价。他在这一刻终于理解了“你若见到他,便能明白了”的真切含义。温恭自虚,不露锋芒,只凭着寥寥数语,便让诸多人有所受益。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一个人。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故意用“谦让”两个字对康应显进行巧妙还击的时候,那人却是站在了一种超脱于世俗狭隘,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这言简意赅的一番话,不仅一语道破了“秘诀”就是要“用功”的道理,而且以“互相谦让、各有用功”的说法,为包括康应显在内的,在场所有没考到第一名的人,都保全了自尊和颜面,更重要的是,他为众人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认知和更加宽广的视野,让大家以往拘泥于考试成绩,沉浸于攀比妒忌的心情豁然开朗。 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点头,包括庄修明。他想,是啊,说的太有道理了!他当初在书院里的时候,成绩拍马也赶不上公孙诲,不正是因为他平日里根本不在考试上用功,而一门心思去发展律法方面的长处了吗? 是的,谁也不可能认为自己一无是处,一无所长。 因此,每个人只要想到了自己一星半点在其他方面的“所长之处”,都立即会对谢端所说的话深有共鸣,如遇知音。 噢!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因为他们天生才能比不上别人,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各自用功在别处,所以才不知不觉在考试中“谦让”了……完全没有毛病啊!就是这个理儿! 大家顿时看待自己和身边人的目光都不一样了,每个人都充满了别样的自信,原来我考得不如你,并不代表我就什么都比你差,你在某某方面估计还比不上我呢……当然,用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的短短几句话,就让他们明白了这个道理的人,也实在令人心服口服啊! 众人一番心情激荡后,都不由面带感佩之色的,望向了静立于人群中的那个人。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的心,都被谢端妥帖地收服安抚了。 庄修明看向离他只有两三步之遥的康应显,康应显的神色有些复杂,明显也被谢端这番话动摇了。像他这样狂妄自大的人,纵然可以承认自己考不过谢端,但怎么可能认为自己一无是处、一无所长?但是一旦想到了自己的“所长之处”,就会不自觉地接受和认可谢端的话,认为自己只是没在考试上特意用功,所以的确“谦让”了…… 退一万步,哪怕康应显认为自己其实没什么“所长之处”,他也绝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这一点,即使承认了,除了让他自己丢脸以外也没别的用处,根本驳不倒谢端的说法,因为在场其他人可不会都认为自己一无所长。 庄修明弯了弯唇角,他是擅长论辩的人,自然会对谢端的话看多一层用意,只觉得谢 14. 字很好看 [] 国子学馆,一般招收京城七品及以上官员满十五岁的子弟就读,但对于才学俱佳者,也可放宽至十四岁。不过对于大多数荫监子弟来说,国子监这种衣食住行都要受管制的地方,自然不是什么好去处,因此鲜少有早入火坑的,哪怕是公孙诲自己,也是年满十五才正式入学。 不过谢端却在年十四时,便受例入国子监了。彼时谢钧儒已任职内阁首辅,作为家世显赫自带光环的“首辅公子”,谢端难免会受一些过度的关注。再加上他第一次参加国子学馆的馆考就位登榜首,于是就更惹人瞩目,便有些犯了红眼病的人明里暗里地说两句酸话,其中不乏“是否实至名归”的质疑。但众人随即发现,这位首辅公子似乎并不在意旁人的议论,无论周遭是毁是誉,皆淡然置之,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的君子气度……渐渐地,也就没什么人再故意跟他过不去了,反而多了些慕名结交的。 等再到国子监的季度大考,国子学馆和太学馆排总榜时,众人发现谢端仍在榜首之位时,国子学馆诸生便不但不嫉妒,还觉得与有荣焉了——以往国子监季度大考的榜单,前五名里从未有过国子生的名字。 另一边,一个陌生的国子生突然从天而降,且一上榜就高居总榜第一位?太学馆诸生自然也受到了很大震动,要知道,就算是太学馆此前经常总榜排第一的,出身江南大儒名门、自幼文才出众,被誉为“江南神童”的欧阳珣,刚进国子监第一次参加季考时也在排名十位后……当时就有好奇的太学生悄悄来国子学馆打探详情,很快就问清楚了这位“首辅公子”的来历,于是神情各异、长吁短叹地回去了。不少人都怀疑这“第一”的名次大有水分,原因无他,时任国子监祭酒李贺归,正是前太傅谢林甫的弟子门生,现任首辅谢钧儒的知交好友。 不过当时他们还忍着没发作,以为这种“巴结奉承”总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否则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结果出乎众人意料,当年第二次季度大考,大家发现“谢端”的名字竟然仍高挂在榜单最前,显然有“长居此位”的态势,这时太学馆诸生便立即炸了,认为榜单有偏私之嫌,闹着要说法,甚至有人趁夜撕榜单以发泄心中的怨愤不平。 但各科教习们对自己的打分标准自有坚持,也没有义务给“说法”,因此无论诸生是闹是叫,都一概不作理会,榜单被撕了就再贴,抓到撕榜单的人就交由绳愆厅按监规惩处,而整个过程祭酒李贺归都听之任之,并不过问。其时,太学生和国子生,原本就因衣食住行等各项待遇上的极大差距彼此不容,因为这件事,势同水火的局面便愈演愈烈。 就这样,国子监迎来了当年第三次的季度大考。 谁也不知道,第一个宣布罢考的太学生是谁,似乎最初只是人群中有人悄声提了一嘴,紧接着便有许多人“八方呼应”了,一传十,十传百,太学生们在交头接耳中迅速达成了一致。于是到了考试当天,按时参加考试的人寥寥无几,临近考试,讲堂还空空荡荡,直到发卷子的教习学正们进入讲堂,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慌慌张张地去通知负责巡考的司业——太学馆的学生人数在国子监是最多的,此时千余名太学生无故缺席考试,等于国子监的学子们集体罢考,这可是要上报朝廷的大事,若追究下来,恐怕各级学官都要受惩处。 果然,司业唐晋渊收到通知时也吓了一大跳,一边赶紧派人去翰林院找李贺归,一边立即让学正、监丞赶紧去叫缺席的太学馆诸生来参加考试,但太学生们也铁了心,便都突然称“病”要告假,这个头疼那个脚痛,各个坚守在自己的铺位上,总之就是不去讲堂。就这样,太学馆学子们集体放起了赖,就连老油条唐晋渊也奈何不得,考试实在无法正常进行。至于李贺归……国子监的祭酒按惯例,也兼任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日常两边都要兼顾,忙得不可开交,因此等李贺归接到通知,从翰林院姗姗来迟地赶到国子监,一切已成定局。 事情闹得太大,根本瞒不下去,尤其国子学馆里的学生,基本都是在京权贵官宦们的子孙,一人有闻,等于满朝皆知。这事儿便不可避免地上报了朝廷,毫无意外,紧接着便有督察院的御史弹劾,要求对国子监的各级学官们全体问责处分。其后,虽然祭酒李贺归主动站了出来,自述疏忽了国子监的管理,将所有罪责一力承担,引咎辞职,但司业、各科学正、监丞等学官们仍然受到了牵连,各被降职一等,罚俸三月。 “啧,太学馆的这些仁兄搞起事来竟然这么厉害!”庄修明听到这里,啧啧称叹,而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这么说来,现任祭酒梁秋志不就是那个时候……” “没错。”公孙诲点了点头,继续说后情。 当时,本就是前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兼国子监祭酒的梁秋志,在外游学七年后刚回到东洲不久,恰巧因此事得以复官归位。 而太学馆的学子们虽然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对此却是乐见其成的。 为何?因为梁秋志出身寒微,此前担任国子监祭酒时,便对太学馆平民出身的穷苦学子们多有同情,在衣食住行多方面尽力给予照拂。更重要的是,他为人雅正不阿,一直是朝廷中清流派的旗帜人物,不仅青年时期就因修撰《世宗实录》敢与深受当今圣上宠信的道尊天师董谧杠上,宁愿被贬职也不肯更改一字,直言先帝早亡是受丹药所害,对世家权臣的威势更是向来不买账,甚至还有传言他与谢钧儒有因政见不合而交恶的历史。 “有能有志者处处受限,党争一流者道道通达。” 梁秋志多年前离开东洲时留下的这句话,亦被不少人直指是暗讽以谢钧儒为代表的一众内阁重臣。 妥了。太学馆诸生心想。 他们倒是不担心自己会受什么处置,毕竟法不责众。果然,梁秋志在太学生们的殷切期盼中到来后,并未对罢考学子们做任何处分,上任第一件事,便是要求国子监全体学子重新进行季度大考,且明言自己会对榜单前十名学子的答卷一一复核,以确定最终名次。 这下太学馆的学子们满意了,都等着新祭酒在此次季考时对榜单“拨乱反正”,还人间一个公道,同时前排吃瓜等着看好戏——还有什么比得上高高在上的权门贵公子现出原形,跌落神坛成为笑柄的故事更好看? 于是这回考试,之前头疼的脚痛的便全部带“病”坚强爬起,太学馆的学生一个不缺。 “然后呢?”庄修明不知不觉慢下脚步。 “然后?”公孙诲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然后就重新考了呀……” “哎敏求,你快别卖关子了!”庄修明有些紧张,“然后谢端考的怎么样?” 公孙诲转眼看着他,一脸无语,“还能怎么样?刚才的榜单你不也看到了?谢端第一又不是假的。” 庄修明也很无语地瞅着他,“这次第一,又不代表次次都第一。” “那是别人,不过谢端……”公孙诲沉默了下,道:“据我所知,谢端入国子监两年来,除了有回因身体不适缺席了一次季考,其余每次考试,一直都是第一。” “哦……所以谢端那次也还是第一?”庄修明莫名松了口气,紧跟着又皱眉问道:“太学馆的那些人能服气?” “刚开始自然是不服的。”公孙诲就差拿把醒木就能充当说书先生了,老神在在地继续道:“不过,这回由不得他们不服……” 据说,那次国子监季考放总榜的当天,暗暗较着劲的两边——太学馆、国子学馆的学子们,自不必说,连书学、律学、算学这些根本不参加季考的学馆,也有不少闻风而来的学子来看热闹,因此还没到张榜的时间,广场布告栏前就已经围了不少人。 终于,等到监丞和学正来张贴总榜单了,众人默默地后退让开了位置,但各个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布告栏。因此榜单一角刚贴到墙面上,便有前排眼尖的学子发现了“意料之外”,一番交头接耳,很快人群嗡声四起。 国子学馆的人自然高兴,有个别擅长拉仇恨的,此刻便淡定一笑,“早知如此,只是来看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来……”而太学馆的人就没那么淡定了,首先就是质疑,认为站在前面的人可能眼神不行看错了,等到榜单高高挂起,站在后面的人也都看全了,这才不得不面对事实——“谢端”仍然高居榜单第一位。 但,怎么可能?! 不解和不忿的情绪又开始弥漫。 就在太学馆诸生忍无可忍,准备发作时,在场学子们突然发现,学正和监丞贴完了榜单却还未离去,紧跟着又在张贴什么东西。 众人在疑惑中只得耐心等待,过了一会儿终于都贴完了,监丞才转过身告诉众学子:祭酒梁秋志定下了国子监新规,以后张贴季考总榜单时,会同时张贴榜首第一名的学子答卷作为优秀范文,以供诸生参阅学习。 什么?!广场上有片刻的鸦雀无声。 紧接着,人群陡然炸了开来,学子们争先恐后往前挤,服气但想要真凭实据的,不服气准备挑刺质疑的,暗自崇拜渴望偷师的,想看自己和第一名差距的……人人皆欲睹之而后快。 那一天,布告栏前人流久久未散。 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总之“后来就再没有人提什么不公了。”公孙诲简短道。 再后来,大约是榜首的名字长久不变、毫无悬念,每回榜单张贴出来,国子监诸生都习惯了直接从第二名看起,对谢端是第一名的印象根深蒂固,以至于谢端那次因身体不适缺席季考,欧阳珣重回总榜第一位的时候,还引起了很大的议论,可谓风水轮流转……不过这是后话了。 “还是梁祭酒有办法啊!”庄修明听到这里,不免感慨,“谢端估计也松了口气吧……” 公孙诲笑了笑,没有接话。他之前从别人口中听到谢端这些过往的时候,第一个问题也和庄修明差不多。彼时那个跟谢端交情不错,给他讲故事的学兄,却是愣了一下,笑道:“谢端可能并不在意吧,我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些。” 公孙诲顿时肃然起敬。 无论是此前太学生集体罢考闹得沸沸扬扬,还是后来总榜张贴范文答卷时众人唏嘘感叹,自始至终,处于风暴旋涡中心的那个少年都波澜不惊。“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这是何等的涵养,何等的定力! 当然,发现了这一点的人也不只他一个。更何况这位首辅公子为人低调谦逊,处事温和得体,凡有请教,有问必答来者不拒,实在称得上品学兼优、无可挑剔。因此这两年来,谢端不但在国子学馆内多了不少拥蹙,在整个国子监也颇有人望。 “我跟你讲了这么多,你总该知道了吧?”公孙诲转头确认。 “知道啥?”庄修明挠了挠下巴。 “知道谢端这第一是名副其实的,你可千万别学刚才那个康应显,拿这个说事找他的茬……”公孙诲很愁地望着他,颇不放心似的。 “等等,我啥时候要找他的茬了?” 庄修明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受伤的心灵,连珠炮一般,发出三句灵魂质问。 “敏求,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不是,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难道你认为我是那种不分对错到处找人茬的人吗?!” 公孙诲哼笑了一声,眼睛瞄着他,同样发出灵魂质问。 “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说过,你爹总是用他来烦你,你最讨厌听到‘谢端’这个名字吗?还说要是哪天真见到这个人,一定不让他好过。怎么,现在改主意了?” “……”庄修明慢半拍地眨了下眼,正色道:“敏求,我什么说过这种混账话了?你别随便诬赖我!” “你不承认就算了。”公孙诲眼皮一撩,语气郑重道:“反正我已经提醒过你了。总之,谢端跟高嘉可不一样,要是你非要找谢端的麻烦,连我也 15. 君子立志 []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从窗户的缝隙里照进房里的时候,少年还在床上摊着四肢呼呼大睡。人皆食五谷杂粮,癖习却各有不同,庄修明就有一个不得不提的癖习——他喜欢熬夜看杂书。 以往在家里住,还有同样喜欢熬夜工作的庄榷监督他早睡,庄修明跟老爹斗智斗勇,就着一盏烛灯偷偷摸摸躲在床底下也要继续熬,现在进了国子学馆后,第一次独居生活,没人约束,就熬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在家时无论他熬得再晚,早上阿娘都会用湿热的帕子轻轻给他擦脸,把他从混沌的睡梦中温柔唤醒,如今离开家,再没有这样的待遇了,但还是有人会为他起床的事操闲心。 砰砰两声,有人急切地敲了敲房间的窗户,紧接着窗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喊。 “修明,别赖床了,快起来!今天要去大讲堂,得快点过去,晚了抢不到好位子!” 自从庄修明入学三天就迟到两次后,公孙诲便发现了这发小的生活恶习,于是自觉承担起了早上叫醒他的重责大任。 “唔……知道了……马上……” 屋子里的少年眼也不睁,一边迷迷糊糊地应答着,一边懒懒地在床上翻了个身,熟练地捂住耳朵,预备公孙诲接下来的魔音攻击。在叫他起床这件事上,公孙诲有点子固执脾气在身上的,一向不叫醒他决不罢休。 但今天却不是他预料中的那样,外面的人又敲了两下窗户,只留了句“你赶紧的,我先过去了,在大讲堂等你!”,就匆匆地离去了。 大讲堂? 庄修明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对了,昨天听敏求提起过,今天的早课不是常规的早课,而是要去大讲堂参加每次季考成绩出来后隔一日循例召开的训导课,据说祭酒和司业都会在场,整个国子学馆的所有生员共同听训。 这种重要场合,万一迟到了怕不是要被记大过?! 庄修明顿时精神一凛,迅速从床上跳了下来,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然后就着盆里的凉水简单梳洗了下,把书本笔墨囫囵地塞进提盒,龙卷风一般掠出了门。 他惯性地往率性堂的方向跑过去,跑到半途才反应过来跑错路了,得去大讲堂,转身却脚步一顿,等等,大讲堂在哪儿? 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他没去过大讲堂,国子学馆有彝伦堂正堂一座,支堂六个,分别为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此外还有魁星楼、尊经阁、敬一亭、教授院、射圃、斋舍、馔堂、浴堂等诸多地方,自从来了国子学馆,庄修明一直在率性堂上课,虽然平日里在国子监内到处溜达,看到过不少建筑,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大讲堂”是在哪里…… 哦豁,要完! 庄修明在原地呆了下,毕竟还有点急智,随即想到可以找人问路,于是转头四顾,正巧旁边经过一个人,他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哎同学……” 那人似乎受了一惊,脚步一顿,转头面无表情地望过来,让庄修明还没说完的话断在了喉咙里。白皙如瓷的皮肤,漂亮精致的面孔,一双黑幽幽却淡漠空洞的眼睛,这个被他抓住的襕衫少年,竟是那个道尊仙师董谧的养子,他记得是叫…… “哎董兄,是你啊!” 庄修明看到是同班同学,顿时一脸惊喜,他满面热情地跟董斯打招呼,也不管别人认不认得他,反正只要是他认得的,就径自划到了熟人的范围内。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友善态度让那个少年愣了愣,他沉默了片刻,有点客气又有点生疏地回应道:“庄兄。” 庄修明发现他竟然也认得自己,马上更热情了,笑眯眯道:“哎呀我正要去大讲堂呢,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董兄你,实在是缘分啊,那咱们就一起去吧……”说着就哥俩好地搭上了董斯的肩膀,脚下则拐到了董斯去路的方向,摆出了一副要跟着他走的架势。 这个自来熟到近乎不要脸的人,显然是少年从未应付过的品种,他又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对方是找不到路,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就带着庄修明继续往前走了。 在路上,庄修明为了不冷场,又跟他继续聊了聊,但毕竟不熟,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强找话题。 “董兄,今天天气不错啊……阿嚏!” 还好大讲堂离得不远,就在国子学馆里靠近尊经阁的地方,没多久就抵达了目的地。庄修明对于迟到有着格外熟稔的心得,直接绕过前门,而董斯也没进前门,径直往后走,两个人就一起从后门进去了。 一走进去,人声喧腾,庄修明在这闹哄哄的氛围中表情放松了些,看来侥幸躲过一劫。而给他带路的那个少年,却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大概早知道不会迟到,庄修明还在门口停留了片刻,董斯却已经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讲堂最后面的角落,寻了个空蒲团盘腿坐下了。 庄修明往大讲堂里扫了一眼,发现这个大讲堂竟然一个座椅也没设,前面拥挤后面空旷,众人都坐在蒲团上,于是他随便拿了个蒲团,也坐到了最后面的角落。 “董兄,我跟你一起吧!” 说着就不客气地坐到了董斯的身边,来了个先斩后奏。少年无声地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 国子学馆一共有一百四十余人,已经来了大部分,眼前清一色的襕衫制服,都是背对着他的也分不清谁是谁,庄修明果断放弃寻找公孙诲和林晏,转头和董斯继续搭话。 “刚才讲到哪儿了?哦对,讲到律学馆了,律学馆那边临街的墙底下有个狗洞,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可惜洞口太小,我试过根本钻不出去……” 一直目不斜视、反应平淡的少年忽然转头看向他,秀丽的眉梢微微蹙起,话到嘴边欲出又止。庄修明以为对方厌烦了听他讲这些自以为有趣的小发现,停顿了下,正要识趣闭嘴…… “你朋友在叫你。”董斯说。 庄修明愣了愣,抬眼往前一看,可不是嘛,越过重重人头,坐在前面第二排的公孙诲,正半蹲起身冲他急切地招着手。两人一对上眼,公孙诲就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示意他过去,林晏则在空位的另一旁,也正望着他。 “呃……”庄修明犹豫了下,有点尴尬地挠着头,“那我去那边坐了哈,以后有机会咱们再继续聊。” 董斯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此时,陆陆续续的还有学子才刚刚进场,庄修明便大大方方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走到靠前的第二排,坐到了公孙诲和林晏中间。 “你怎么跟董斯坐一起?还聊上了?” 他一落座,公孙诲就眉头紧皱,压着声音问他。 庄修明懒得从头说起,敷衍道:“我看前面那么挤,以为没位置了,正好坐他旁边,顺便认识下……” “都跟你说了别往上凑,有什么好认识的。” 公孙诲狐疑地看了看他,一脸不赞同。 庄修明也不没多做解释,转头又往后看,这会儿就分辨得出讲堂里的人了,只是打眼一瞧便看得出,大致上,率性堂的优等生们,大部分都坐在比较靠前的地方,而广业堂那些眼熟的学渣们,都坐在相对靠后的位置,其余各堂的人他不太认识,基本上都是三三两两的凑坐在一起,无论神情还是姿势都很随意。 训导课听起来吓人,但看来也没那么严肃嘛…… 他心里 16. 点名发言 [] 梁秋志的话音一落,庄修明就稀奇地发现,堂下竟开始出现了喧闹吵嚷的热烈讨论声,而无论堂上的梁祭酒,还是坐在两侧的学官们,大家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讨论声渐渐停歇,有学子径自站了起来,先是冲梁秋志作了个揖,然后道:“学生以为,君子当立恒常之志。正所谓,君子立志恒,小人恒立志。张孝祥的《论治体札子》里也说,立志欲坚不欲锐,成功在久不在速……可见君子若要立志,便要坚定不移,不能时时改变,否则便与小人无异,绝无可能成就事功大业……” 不久前才因一个梦就改了志向的庄修明,顿时感觉自己膝盖一疼,仿佛中了一箭。 “君子当立志恒常……” 梁秋志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落座,而后微微一笑,“其他人可有不同看法?” 讲堂内安静了片刻,又有学子站了起来,作揖后道:“学生以为,君子当立高远之志。曾伯涵在《家书》中有云: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可见君子当胸怀博大,志存高远,当修身为政而施于外,立为国为民之志,绝不可沉湎于自身的安逸享乐,所谓君子志于泽天下,小人志于荣其身是也……” 英雄所见略同啊略同。庄修明默默点头,只是他现在的志向可太高太远了,已经高远得都快够不着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呢?! “君子当立志高远……” 梁秋志示意他落座,微笑地说:“诸位同学可还有不同看法?” 随着他的发问,紧接着又一个学子站了起来,阐述起“君子当立有道之志……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的观点,而后再有一个学子说起“君子当立青云之志……所谓君子固穷,不坠青云之志……”的观点,还有的说“君子要立成圣之志……”等,各个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听得庄修明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平日里个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大家都这么有志向的嘛? 这时,大概梁秋志也跟他想到了一处,他听完了众人一个比一个更精彩的回答,待大家绞尽脑汁,把书本典籍里的“君子立志”相关的名言绝句说无可说了,才微笑道:“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不想与草木同腐、枉度人生,便不能不立志。我方才听了你们关于君子立志的看法,有恒常之志,高远之志,有道之志,青云之志,成圣之志等等……觉得诸位同学都说得很有道理,但这些都是先贤圣人们的志向,比起老生常谈,我更想听听你们自己的真心话。不如你们都说说看,自己立了什么样的志?” 是啊是啊,庄修明期待地竖起了耳朵。 整个讲堂鸦雀无声。 众人像是突然都被点了哑穴似的,面面相觑,沉吟不语。 嗯?庄修明左右环顾,这一个个的,刚刚都还在踊跃发言呢,这会儿怎么又都守口如瓶了? 梁秋志却似乎早有预料,他朝坐在一侧负责监督训导课纪律的何监丞示意了下,何监丞便走了过来,将手中的名册给了他。 “既然没有人主动发言,我就点名了。” 他说着,翻开了那一份薄薄的名册。 要是在太学馆里,一千多号人,大家还能心存侥幸,但国子学馆,区区百来号人,被点到名的可能性实在太高了……堂下众学子们顿时正襟危坐,紧盯着他一页页翻阅的动作,连个大气也不敢出。 呃……庄修明也紧张了起来。 “郑博元。” 梁秋志随口念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除了郑博元以外的其他人,皆松了口气,转头望向被点中的倒霉蛋。 一个坐在讲堂正后方的襕衫学子站了起来,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下,犹犹豫豫地说:“我……学生的志向是,早日拿满积分,从国子监毕业。” 他的话刚落地,讲堂里瞬间响起了一阵带着揶揄和戏谑意味的喧笑声。 这位仁兄,你这么实际的吗?庄修明也噗嗤一下地笑出了声。再一看,坐在两侧的学官们,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连梁秋志也有些哭笑不得的模样,可能没想到一上来就听到这么个朴实无华、着眼当下的答案……他不置可否,笑着让郑博元坐下了。 “李文华。” 他又念了一个人的名字。 大家转眼望去,一个坐在中间第五排的学子站了起来,他似乎早有准备,张口就来。 “禀告先生,学生的志向是,通过科举入仕,以后成为一个好官,为民请命!” 讲堂里顿起一阵嘘声,众人神色各异。有人觉得太含糊,有人觉得太冠冕堂皇,还有人则估计是准备了同样的答案,却被先说了,趁机发泄不满。 但这答案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梁秋志微笑着点点头,让他坐下了,看了眼名册,又点了一个名字。 “高嘉。” 庄修明愣了下,瞬间生出了看好戏的心情,眼神微妙地转过头。 而另一边,高嘉也愣了下,没料到这么快就点到自己,但他毕竟是一班斋长,也是经历过各种场面的,不至于太过大惊小怪,于是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禀告先生,学生的志向是,考取功名,以后进入吏部为官。” 讲堂里一片安静。 谁都知道,吏部主掌东洲各级官员的人事考核升迁,在六部之中,是实权最大的部门。当朝内阁首辅谢钧儒,也正是现任吏部尚书。 高嘉的答案显然比刚才那个李文华的说法更加直白,更加目标明确,但也更加……野心勃勃。众人再次神情迥异。 挺厉害啊高螃蟹!庄修明忽然对这个讨厌的家伙有一丝改观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暴露自己的野心,不怕被人借机诟病,实在算是够胆识有魄力的了。 但是,你挑哪个部不好,非要选谢端他爹所在的吏部?哼,怕不是想通过谢端走后门? 敌人毕竟是敌人,赞赏完他的胆识魄力,庄修明又暗搓搓地开始了阴谋论。 噢,这不会就是高螃蟹天天围着谢端转的原因吧?! 而且,你想进吏部,怕不是还想当吏部尚书,以后再进内阁,你来当首辅?! 谢端你快点发现这死螃蟹的虎狼之心吧,别再跟他做朋友了……庄修明下意识地望向高嘉身旁的那个人,那人眉目安然,神色静宁,听了高嘉颇具野心的发言后,也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将手中的书卷淡淡翻过了一页。 “好,你坐下吧。” 梁秋志对高嘉微笑着点了点头,也没有评价好坏。 他看了眼名册,叫了下一个人。 “董斯。” 又叫到熟人了……庄修明反应极快,扭头望向讲堂最后面的某个角落。 那个眉眼精致不凡,周身总有些冷郁气质的少年慢慢站了起来,讲堂里的众学子们皆看好戏地看向他。 他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一脸漠然,神色极为冷淡地说出了一句令众人侧目的话。 “禀告先生,学生,没有志向。” 讲堂里一阵窃窃私语。 大家都知道他的背景来历,拿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是否故意在他养父的政敌面前摆烂……庄修明也有一些惊讶,这个董太师的养子,没有志向? 梁秋志却毫无偏异之色地看着他,语气仍然十分温和,“那你需细想一想了。一个人若无志向,虽然活着,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董斯并未回应,只是沉默,整个人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寒冰封冻住了似的。 梁秋志并未对他有所苛责,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了。 随后,梁秋志看着名册又点到了一些庄修明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他发现,大家的答案各有不同,志向那叫一个五花八门。 有几个人跟高嘉有样学样,也直白地说自己将来要进某某部当官…… 也 17. 新的志向 [] 听到谢端被叫到时,庄修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甚至可以说是,不出所料和期待已久。 假如他是梁秋志,他大概都等不到现在,可能第一个就会点谢端的名字。毕竟这是常年位列国子学馆,以至整个国子监榜首的人,又是大名鼎鼎的首辅公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谁会不好奇这样的一个学生,会有怎样的志向呢? 但梁秋志却一直等到现在才恍若不经意般的点到他,似乎对这个超群拔萃的学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待,甚至隐隐有一丝刻意冷落至今的意味。 庄修明心生猜测,不知是否与敏求所说的,传闻中梁秋志和谢钧儒因政见不合而交恶的历史有关…… 不过先不管这些了,梁秋志的话音一落地,瞬息间,庄修明已转头望向左后方的那个人。谢端会有怎样的志向呢?他比任何人都更期待。 虽然已经从梦里预知了谢端在十年后将主导变法一事,推行改旧制,革新弊政,且为了给东洲王朝续命,明里暗里都做了许多努力……但那都是因时势所迫而不得不为,许多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现在东洲还没到内忧外患迫在眉睫的局势,谢端也还没步入仕途,并不可能知道自己未来会做的事情,如今年仅十六仍是少年的他,志向会是什么呢? 庄修明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一时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而讲堂内也格外安静,所有人都注目着这个无论学识还是家世,都令人难望其项背的天之骄子。 那少年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点到后,微微一怔,将手中书卷搁在一旁,随之从容起身,朝着梁秋志稍稍欠身行了一礼。 “禀告先生,谢端以诠才末学,愿承继先祖遗志。” 他的话语委婉谦恭,意思却直截了当,毫无虚饰,仿佛只是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庄修明怔愣了片刻,先祖遗志……先祖?先祖有两种意思,可以指祖先,也可以指已故的祖父。 祖先吗?东洲王朝的谢氏一门,是有数百年历史的世家大族,祖先往上数,不知道要数到哪一代,历史名臣也很多,自东洲开国时期有名的“王相谢公”中的谢衡起始,此后绵延八代子孙,就已经出了四位首辅,两位太傅,有“四相两公”的佳话……如果指的是祖先遗志?不说哪一代祖先,根本猜不出来。 按照他这些时日,对谢端为人处事风格的观察,他应该不是一个会故意模糊其词的人。 所以,答案应该只有一个,“先祖”指的是他已故的祖父,前太傅谢林甫。 庄修明记得谢太傅是在七年前病故的,当时庄榷也去谢府参加了葬礼,庄修明彼时八岁,正因为某个突然失联的好朋友可能已不在人世的推测,对需要直面“死亡”的葬礼非常抗拒,打死也不愿跟着庄榷去谢府,所以庄榷就没带他。 七年前,谢端才九岁而已,他要承继谢林甫什么遗志?和十年后的他力推东洲变法有关吗? 对于先祖遗志具体为何,谢端并没有做解释说明,讲堂里先是一阵短暂的安静,而后渐起一些低声密谈,估计都在猜测到底谢太傅留下了怎样的遗志……而梁秋志听完,也没有追问细究,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汝当勉力为之。”便示意他坐下了。 谢端坐回原位后,讲堂里众人交头接耳的嗡嗡声持续了一会儿,逐渐平息。庄修明这时也以为问答该到此结束了,正凝神思索着遗志和变法的关系,突然…… “庄修明。” 少年的表情有点懵,一时没动,被公孙诲用胳膊杵了下,才匆忙站了起来。 “呃……” 什么情况?也没见祭酒翻名册,怎么会突然点到他?之前也不认识啊!因为他是新入学的插班生?可那一期的插班生也不止他一个呀? 庄修明从第二排站起身后,梁秋志的目光才望过来,落在了他的身上,倒像是早知有他这么个人,但还对不上号,所以特意把他叫起来认一认的样子……额,难道是梁勉跟梁秋志说了自己?不会吧,小家伙要是说起他这个“大哥哥”帮他拜师的事,不等于自曝了一直逃学的事? 不,先别想这个了……他该怎么回答?刚刚一直忙着听别人的志向,还没来得及想自己的说辞。 他如今的志向也不好明说啊!“救国于危亡,改变东洲的未来”什么的,万一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质疑,岂不是自找麻烦? 要不干脆跟敏求一样,说还没想好?可是,谢端也在听呢,他又不是公孙诲,谢端跟公孙诲熟识已久,对公孙诲品性有了解,即使公孙诲说“还没想好”,也只是显得对待志向比较认真,需要深思熟虑方能定夺……而谢端跟他还不熟,他可不想给谢端留下个“庄修明脑袋空空,方向目标什么都没有”的第一印象。 在不用透露自己真实想法的前提下,又能显得自己是个很棒的人……这样的志向到底有没有呢?庄修明陷入沉思。 但少年自以为深沉的思考,在其他人看来,却只是一脸呆滞地傻站着。公孙诲忍不住又杵了他腿一下,林晏也小声叫着“庄兄”,试图唤醒他。 “禀告先生……学生的志向是……呃……” 庄修明虽然被唤醒了,但是说到一半就卡了壳,啊啊啊啊怎么办?他该说什么? 要是没有就说没想好不就行了?公孙诲奇怪地瞅着身旁似乎陷入了某种纠结的少年,有点搞不懂是什么情况,庄修明一向行动风风火火、做事干脆利落,也不是这么犹豫不决的性格啊? 大概是少年卡壳的时间实在超出了正常范围,讲堂里开始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但堂上的梁秋志既没有催促他,也没有打断他的思考,只是微笑地注视着他,很有雅量的等待着。 不过,虽然梁秋志很有耐心,有人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先生,庄修明的志向实在太大了,他估计是不好意思说……” 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带着讽意的声音。 是啊是啊,“救国于危亡,改变东洲的未来”什么的,确实志向太大了,庄修明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猛然睁大眼,嗯? 他一脸震惊地扭头望去,高嘉施施然站起了身,嘴角一撩,“不如我来替他说罢!” 讲堂里再度变得安静,众人皆被勾起了兴趣似的,转头望过去。公孙诲和林晏也都惊讶地看向高嘉。 庄修明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望着高嘉,但是他这种点点头后沉默无言的模样,恰好附应了“他有点不好意思说”的情况,给高嘉的开口提供了顺理成章的理由。 高嘉斜着眼睛看庄修明,慢悠悠道:“听说庄兄早前一直不进国子学读书,正是因为他不想考科举做官,而是想成为一个帮人写状子打官司的讼师,还立志要当‘天下第一大状’呢!” 我……去你丫的!庄修明的眼睛瞪得滚圆,他还以为高螃蟹钻进他脑袋里了,所以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个? 庄修明让自己镇定下来。也好,以前那个要当“天下第一大状”的志向又不丢人,起码显得他也是有想法的,脑子不空。 “多谢高兄替我说明。”他干脆认了,然后正色道:“不过那是我之前的志向了,来到国子学以后,我正在考虑新的志向。” 死螃蟹想不到吧,你正好给我当梯子用……庄修明斜了一眼高嘉,目光顺势落向了他身旁的那人,不提防却和谢端不知何时投过来的视线相撞了。那人正抬起眼睛看着自己,四目相对,他唇边牵起了一个清浅的微笑,刹那间,少年的心跳慢了一拍,他反射性地弯起嘴角还了个笑。 “庄兄不必勉强,就算你还是那个当讼师的志向,大家也不会笑你的……” 讲堂里已经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笑声,高嘉的语气明显带有一丝奚落之意,正看好戏一般地望着庄修明。庄修明把目光从谢端那里收了回来,一下子心神大定。 “我没勉强。我就算还是那个志向,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 死螃蟹!想拿这个笑我?没门。 庄修明转头望向堂上的梁秋志,郑重其事地问道:“先生认为这个当讼师的志向很可笑吗?” 已看了全程的梁秋志,自然知道堂下两人在打的是什么官司,他看得了几分有趣,示意二人都先坐下。待两人就座后 18. 白衣卿相 [] 圣祖仁皇帝?东极门登闻鼓?这一下包括庄修明在内的众学子们都反应过来了,这竟是本朝发生的故事?众所周知,东洲太祖皇帝司马东明倡导“民事如天”,为了上达民情、监督官僚,在开国初期就设立了登闻鼓,并设有专人管理,一有冤民申诉,皇帝亲自受理,官员如有从中阻拦,一律重判。 开国初期政治清明法度宽松,普通民众也可随时击鼓鸣曲申冤,或向朝廷提建议,或对政策提出异议等等,但随着国朝法度日渐严厉,为防止无端刁民的恶意上访,对击登闻鼓的条件也日趋苛刻,规定击登闻鼓者,先廷杖三十,一般人打完这三十仗,可能命都没了,因此到后来登闻鼓便形同虚设。 这个讼师,若是开国初期去敲鼓还好……但是听梁祭酒的意思,登闻鼓都沉寂百余年了,那肯定不是在开国初期了。 所以真的勇士啊这位!庄修明不禁瞠目结舌。 “在当场按律廷仗三十后,那位讼师便因伤重不省人事了,好在他住客栈认识的一个同样进京赶考的举子朋友,找了架板车将他拉到了医馆救治,才保住了一条命。讼师在床上昏迷了整整七日,终于醒了过来,然后他不顾举子朋友的阻拦,硬是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带着装满了证据的包袱,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大理寺,以击登闻鼓报冤人的身份,将冤案证据呈递给了大理寺主官,并直言法条漏洞之所在……” 众学子们有敏感的已经发觉,梁秋志这里的讲述掺杂了许多非亲身经历不可能知的细节,已经不是在讲故事,而是近乎于当事人的视角。 不过,更多人的注意力却在别处,大家不禁感慨万分,为了一个与己无关,苦主不在的案子,差点把命都赔了上去,值吗? 一个讼师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庄修明对这位前辈心服口服。 区区一个讼师竟能做到如此地步?高嘉神色又是一番变幻。 “后来,又经过了一番波折,在时任大理寺主官的推动下,那处有漏洞的法条得到了修改完善,冤案终于得以昭雪,害死苦主全家的当地官府和那个‘扭师爷’也依律受到了惩治。” 大约是看快到放课时间了,梁秋志简单地把波折一笔带过,直接说到了故事的末尾。 讲堂里一片奇异的安静,众人显然还意犹未尽。虽说过程坎坷,结局圆满,但总觉得好像不该就这么完结了…… “再后来呢?”庄修明仗着自己在前排,大胆发问。 “再后来?”梁秋志目光慈和地望着他,微微笑着,道:“再后来那位讼师考取了功名,去刑部做了郎中,主导修订了《东洲律》,推动了很多不适用法条的革新……” 庄修明惊讶地张大嘴巴,原来他都要背熟了的那部大砖块巨著,竟然是在那位讼师前辈的努力下,才有了如今这般可靠的模样。 他啧啧称奇,马上转过头跟公孙诲感叹道:“没想到在这个世上还曾有如此豪杰人才!可惜君生我未生,无缘得见那位前辈的风采……” 讲堂里这会儿还很安静,庄修明一时有点激动,也没控制住音量,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他大感遗憾的话。 然后,庄修明就发现,公孙诲看着他的目光有点诡异。 然后,坐在前面第一排的谭伦,莫名也转过头来,目光诡异地看着他。 嗯?庄修明眨巴眨巴眼,嫌他说话声音太大了吗……这时讲堂前方似乎传来了一声笑,他下意识地望去。 “此人尚未作古,你还是有缘得见的。”梁秋志终究忍俊不禁,缓缓道:“他就是现任大理寺主官,庄榷庄大人。” “哦……”少年慢了两秒,瞪圆了眼睛,过度惊悚,“啊——?” 公孙诲和谭伦看着他如遭雷击般不可置信的表情,都无语地笑了起来。蠢货……连高嘉也忍不住撇了个愕然无语的笑。此时率性堂里许多知道庄修明身份的人,也都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之后经过短暂的交头接耳,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真相,讲堂里顿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 当然,大家笑完了之后,对故事中的小小一个讼师却能做到如此惊人壮举,最后还成了当朝大理寺卿的结局,倒也是颇有感悟的。梁秋志也顺着这个故事对今日的议题做了总结陈词。 “诸位同学,一个人的志向不分大小贵贱,只在乎它更多的是发自公心还是私心……人心公,则如烛,四方上下,无所不照。当然,世人皆有私心私欲,圣人可以至公无私,而你我却并非圣人,为人有七情六欲者,私心是必然有的。但唯要记住一点,君子之立志,君子之处事,公心应放在私心之上……” 一阵“叮——叮——”的金铎声响起后,训导课便结束了。 随着梁秋志和学官们的离去,国子学馆的六堂学子们也陆续各自离场了。 庄修明和公孙诲、林晏留在了最后。公孙诲伸出手在眼神呆滞的少年面前挥了挥,对方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晴天霹雳中回过神来,叫了他几遍也没有反应。公孙诲朝林晏看了下,林晏会意地点点头,于是两人一人一边架起了中间人的胳膊,把他从蒲团上强拉了起来。公孙诲和林晏拿好了自己的提盒,又把庄修明的提盒塞到他手里,刚要往外走,少年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不行,我得缓缓……”他一屁股又坐下了。 庄修明对于“老爹曾经做过讼师,而且还做得挺惊天动地的”这个事实仍然难以置信,到底真的假的?估计是真的了,怪不得老爹以前指点起他写的诉状,说得头头是道,似乎经验丰富……感情他就是经验丰富啊! 等等,难道这就是老爹一直反对自己当讼师的原因? 其实不是觉得自己会给他丢脸,而是因为他趟过河知道深浅,走过夜路知道危险,见识过那个行当的种种黑暗面,所以不想让自己也再经历一遍?这样想想甚至还有点小感动呢……庄修明觉得这一堂课上得可真厉害,让他不仅对自家老爹的过往刷新了认知,更重要的是,“我所选择的道路让老爹觉得丢脸”这个多年来的心结,都被开解了。他一时心里百感交集,这或许也是对未来的一种改变吧,至少在原来那个梦里,直到十年后庄榷去世,他都不曾听说过这个故事。 “至于么你?”公孙诲叹了口气,只好又陪他坐下来,“难道庄大人从来没跟你说过他过去的事?” “没有啊!”少年一脸委屈加冤枉。他们父子之间大多时候是用藤条交流的,而且基本围绕着庄修明这边的事儿,庄榷在大理寺部衙的事情多,平日里在家也不出书房,一直很忙的样子,哪有时间给他讲故事。当然,就算有时间讲,比之自己过去的故事,庄榷显然更倾向于别人的故事,比如匡衡凿壁偷光什么的…… 公孙诲一时都有点同情这个发小了。像他和谭伦,都是按着以后要迈入仕途的路线培养的,家里的大人也都有意无意地会跟他们提及各部主官的过往背景经历,所以他听到击登闻鼓这里,心里已经有了推测,等梁秋志再说及《东洲律》修订的事,马上就对号入座了。 “不过庄大人还真是厉害啊!”林晏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会儿还颇感兴趣,也重新坐了下来,“而且没想到祭酒跟庄大人竟然是多年好友的关系……” “啊?”少年惊得转头看他,“什么多年好友?” “……”公孙诲无语了,“你那个耳朵要是没用就丢了吧!那个用板车把你爹 19. 佛道相争 [] 说起来,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了。东洲的君主自第三代神宗皇帝司马顺起,就热衷于吃各种神丹妙药以求长生不老,但往往越想得到的越得不到,他年仅三十四就早早仙逝,此后东洲皇帝便似乎有了短命的习惯。 至今为止东洲共有十二个皇帝,其中有七个都是幼年继位,皆因先帝死得太早。而当今圣上也是一样,四十年前,因先帝早逝,幼帝以五岁稚龄继位,此后十五年间,以阎太后、大将军阎翼为首的外戚,与一众世袭勋爵们串通勾结,仗着皇帝年幼,趁机把权乱政,使内阁沦为虚置,至皇帝年已二十岁时依旧不肯还政。 其时,大将军阎冀跋扈专权,为所欲为,大肆卖官鬻爵,且趁机将这些人都拉拢到“阎党”名下,朝堂大小官员大部分都沦为了他的党羽,举凡有人对其提出异议,便会遭到官员的群起而攻之,因此行事愈发肆无忌惮,甚至传言他已在准备造反。 而这时,当今圣上却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从小到大在深宫中几乎与世隔绝,外朝官员他一个也见不到,唯一能够见到的,就是颇受先帝宠信的一干宦官道士们。 因此,在时任大理寺主官裴荆与时任督察院左副都御史谢林甫的精心谋划下,如今的仙人道尊兼太师,当时一个山野道观中的青年道士董谧,被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深宫中,成为了连接宫中幼帝与外朝官员的一个桥梁。 此后,在双方的配合下,裴谢二人借“旨”策动朝野中对“阎党”早有不满的一些官员们,使兵部、刑部和御史台、大理寺同时发力,在朝中发起了“诛阎行动”,一举扳倒了为祸东洲多年的阎党外戚势力,并诛杀了密谋逼宫造反的大将军阎冀,成功还政于当今陛下。 再之后,裴谢二人深受年轻帝王的信赖,一位入主内阁,另一位则成了太傅,自此有了“裴相谢公”之名。二人齐心合力,此后又花费了数年时间,才基本清除了朝野上下“阎党”的残留势力党羽。 而在这个过程中,能行雷霆手段,以万钧之势震慑收服人心,又显菩萨心肠,并不主张大肆株连杀伐的内阁首辅裴荆,不仅有了“白衣卿相”的美名,也有了“鬼手佛心”的评价。 据说他在阁期间,不仅扩大了国子监内太学馆的平民子弟招生数额,而且力排众议,将一些有才能的寒门子弟提拔到了朝廷要职上来。 “看来庄大人,就是因为这件事得到了当时还是大理寺主官的裴荆的赏识……”林晏理解地点了点头。 “哦!原来如此……”庄修明有一种顿开茅塞的感觉。 他一直没想通的事终于在此时此刻想通了。当然不是指自家很穷的事,自家穷这一点庄修明其实很想的通,他早前唯一想不通的就是,以老爹这种两袖清风的为人,从来不给上官送财送物的,又没有世家大族的背景,到底是怎么一步步当上的大理寺卿? 目前的六部九卿中,自家老爹这种彻头彻尾贫家子出身的,大概也是独一份了。庄修明年幼记事时,庄榷就已经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了,据说此前只在刑部做过几年的芝麻官。这一路简直有如神助的提拔擢升,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难道是经常给上官托腰带?”——东洲形容拍马屁的惯用语。因为老百姓心里当官的都是茶壶肚的大腹便便形象,腰带自然要宽松一些,很容易滑脱,一些重要场合,就得让随从在身侧托着。 有一次,庄修明在饭桌上胆大包天问出了口,只见自家老爹先是懵了一下,意会以后立即黑了脸,转头就去寻藤条。少年没问到答案,白白挨了一顿揍,遂放弃,成了不解之谜。 如今总算找到了蛛丝马迹。 “不过就算梁祭酒和我爹,都是裴荆的门生弟子,也不见得他们就很熟吧?”庄修明仍然抱有质疑,“座师,不就是科举时的主考官嘛?同年科举中榜的那么多,裴荆恐怕也收了不少门生弟子吧……后来不是还有什么朝野之中皆为‘裴派谢党’的说法吗?” “那你可就错了。裴荆可没收很多弟子,虽然很多人以他为师,但他亲口承认并亲自教导过的门生弟子一共就四个人……”公孙诲摇了摇头,认真地掰起了手指,“你爹是一个,梁祭酒是一个,谭伦他爹是一个,还有一个……”他顿了顿,环视讲堂,确认已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就是当年因‘反诗案’被凌迟了的前工部左侍郎,季同尘。” “是这样?”庄修明沉默了一下,皱眉喃喃道:“才四个弟子,就说‘裴派’什么的也太冤枉了吧……” “呵……要这么说,谢太傅的‘谢党’不也很冤枉?若不把谢首辅算在内,他其实也只收了四个门生弟子。”公孙诲哼笑了一声,又开始掰起了手指,“前任国子监祭酒李贺归是一个,如今的户部尚书汤有为是一个,然后就是已故的前任右佥都御史崔浩,以及已故的褚恒他父亲,褚世诚。” “啊?褚恒他爹,也是谢太傅的弟子?”庄修明惊得张大了嘴巴,他啧了一声,匪夷所思地瞅着公孙诲,“敏求,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简直是个‘东洲百事通’……对了,你不是还没想好志向吗?你要不考虑以后做个教书先生算了?” “我可谢你提点了!”公孙诲冲他翻了个白眼。 “哎,‘裴派谢党’……”另一旁的林晏则叹了口气,“已经是一笔糊涂账了吧。” “……”公孙诲无声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像林晏家里的父辈,可能为官资历比较浅,其实对于当年所谓的“裴派谢党”,感受并不深刻。而公孙诲的祖父公孙仪则不然,他是和裴荆、谢林甫同时期入朝为官的元老,当年还一同参加过“诛阎行动”的,之后也亲身经历过那一段“佛道相争”的历史,对后续由此引发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灭佛运动”,就更是了如指掌洞若观火了。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权力之争。 事实上,裴谢二人及他们的门生弟子们,跟后来所谓的“裴派谢党”,并不能混为一谈。其时,在诛杀阎冀还政于当今陛下后,以谢太傅为代表的“世家大族派”官员们,和以裴荆为代表的“寒门子弟派”官员们,为了清除“阎党”残留的势力,也曾有过一段携手同行并肩作战的美好时光,但随着“阎党”党羽的消失,留下了许多权力真空之处,而这些要职岗位上的空缺到底由谁来填补,便成了新的斗争目标。 双方都为了安插更多的自己人,而隐隐有水火不相容的趋势,但因为裴荆和谢林甫对党争的警惕,两方官员们倒也不敢直接相互攻讦。 彼时,由于裴谢二人,一个尊佛,一个修道,双方便借着对“佛道两家孰优孰劣”这一议题的辩论,产生了明显的抱团对立。 当时,几乎所有世家大族派官员,无论以前有无信仰,是何种思想,都开始大肆谈玄论道,极力鼓吹“佛本因道而生,应以道为尊”,并借着参与“诛阎行动”的功绩,将道士董谧推到了国之太师的高位,而另一方几乎所有寒门子弟派官员,则一夕之间都念起了“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并对道教的修玄炼丹长生之术嗤之以鼻,认为是祸害东洲王朝的根本之源。 虽然裴荆和谢林甫二人,则分别撰文做了意思相同的回应,说佛家的“道”,与道家的“道”是一致的——古 20. 裴派谢党 《醒世救亡录》全本免费阅读 “说起来,我们都没见过这位‘白衣卿相’,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林晏叹声道,他家里为官的父辈也属于由昔日的“裴派”衍生出来的“清流派”一分子,对这位“白衣卿相”裴荆十分推崇敬仰,但裴荆辞官出走于十五年前,正是庄修明、公孙诲和林晏出生的那一年,他们这些小辈们自然无缘得见了。 “你我是没见过,不过……”公孙诲瞄了一眼庄修明,酸溜溜道:“有人光屁股的时候,可能还被裴荆抱过呢!” “是说庄兄?”林晏惊了惊,一脸稀奇地盯着庄修明看,仿佛在看什么珍奇物种一般。 “咳咳……”庄修明故作姿态地清了清嗓,在林晏仔细端详的视线中,将手伸进了自己的上衣领口,从脖颈处慢慢勾出了一个细红绳穿着的小玉饰,那玉饰是由玉中极品的羊脂玉打造的,颜色洁白无瑕,质地细腻莹润,看起来非常漂亮,林晏从纹样形状上认出来了,这是一块长命锁。 东洲的习俗,一般在小孩出生后为了消灾避邪,永葆平安,会由父母或亲朋出资打制一副长命锁给小孩佩戴,意在“锁”住生命。长命锁多是用白银打制,也有用黄金打制或者用玉石雕琢的,錾刻的吉语内容有“长命百岁”、“福寿双全”、“长命富贵”、“福寿万年”等等,小孩子从出生就佩戴,一般要挂到成年后才取下。林晏自己也有一块银制的长命锁,样式比较普通,他也不喜欢脖子上坠着东西,所以很少戴着。 “这不会是‘白衣卿相’裴荆送给庄兄的吧?”林晏从庄修明略带一丝炫耀之意的表情中猜测到了什么,眼睛顿时都移不开了。 “嗯哼。”庄修明矜持地点了下头,手指勾着那块精致小巧的白玉锁停在半空中,给林晏看全了上面镌刻的四个笔触清逸的小字——“如月之恒”。 原来,这正是庄榷喜得贵子办满月酒的时候,庄榷的座师裴荆,专为庄修明定制的一块白玉长命锁,据说上面的“如月之恒”四个字,还是以裴荆亲笔写下的字为印稿篆刻的。 “哇……” 林晏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就要摸到之际,那块白玉锁却突然在他眼前消失了,庄修明不动声色地将手指一勾,就把白玉锁攥到了自己的手心,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回到了自己的领口里。 见林晏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公孙诲见怪不怪地嗤笑道:“别指望了,他可宝贝那块锁了,谁都不给碰的……连我都没摸过。” 裴荆就是在参加完庄修明的满月酒之后,便辞去所有官职,剃度出家,不知所踪了。本来以公孙仪与裴荆相交多年的关系,他得了孙子,就算没到送长命锁的地步,一般也会送些其他有意义的东西,遗憾的是公孙诲比庄修明小两个月,晚出生的结果就是,收不到裴荆的礼物……因此公孙诲一直对庄修明那块白玉锁非常欣羡,可惜数次想摸而不得。 庄修明则十分坦荡,毫无愧色,“那当然,这可是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 “……” 林晏和公孙诲齐齐无语,深感对方简直是暴殄天物。钱,能衡量得了“白衣卿相”裴荆所赠之物的价值吗? 不过庄修明也只是这么一说,他就算再怎么钻钱眼里,也不至于有卖掉这块长命锁的主意,对于送给他这块锁的人,他从小就有一分格外的好奇,只是庄榷不怎么谈起他这位座师,所以他了解得不多而已。但是,他之所以常服也喜欢穿白衣,正是因为听说这位“白衣卿相”有好穿白衣的习惯,就不自觉地向之靠齐了。所以如果庄榷非要给他提名个“榜样”,还不如直接跟他讲裴荆的故事来得见效。 而且他和那位“白衣卿相”,不仅是这块白玉锁的缘分,连公孙诲也不知道的一个秘密就是,他小时候,其实是见过裴荆一面的。 只不过彼时,他还没听说过“白衣卿相”的故事,因此并不知道那人是谁而已…… 那是在七年前了,庄修明当时只是个八岁小孩,有一天傍晚,他踩着落日余晖从大街上回来,快要走到自己家门口时,远远的就见他家门口站着一个身形颀长,穿着荼白色僧衣的,和尚模样的陌生人。 那人在庄府门口一动不动,负手安静伫立着,沉默的背影仿佛已与天地相融。他既没有敲门,也没有出声,只是在发现一旁巷子里冒出个小孩来的时候,微微转眼,将略带一丝探询意味的视线投了过来。 一阵苍凉的秋风将地上的黄叶尘土吹了起来,静寂中,那个风迎于袖,遥遥若高山独立的人,轻轻朝他望了过来,那一双透澈明亮的双眸蕴着隐隐的光华,仿佛有万种情思堆在霜染的眼角,又仿佛茫茫苍穹都落在了他的眼中……小孩在那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和尚,而是一个和尚模样的仙人。 但世间是没有神鬼的……小孩定了定自己的心,大胆地走上前,仰头问道:“大师父,你是来找我爹的吗?他还没有下值呢!” 那人似乎怔了一下,垂眸打量着眼前的小孩,庄修明也毫不示弱地打量了回去。他猜不出对方的年纪,那人的面容像是迟滞了苍老,禁锢了时空,小孩只注意到那清逸之极的眉眼,像是笔尖的一痕墨。 “你是庄榷的儿子?”那人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比起疑问更似笃定。 “嗯啊。”小孩点了点头。 “小孩子果然一眨眼就长大了。”那人叹息着,他的声音有山林中溪涧流水一样的悦耳质地。 “大师父,你找我爹有什么事吗?要不要到我家里坐一下?”小孩该懂礼貌的时候还是很懂礼貌的。 那人却笑着摇了摇头,将一封薄薄的白色信笺交给了他,嘱咐小孩记得转交给庄榷,然后又俏皮地对他伸出了一根小指,要和小孩拉勾,约定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今日见过他的这件事。 “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呀?”小孩一边跟他拉勾,一边好奇地看着他。 “唔……”那人沉吟了下,语气有些苦恼,“要是被人发现了,我就很难去见我的好朋友最后一面了。” 这话却恰好勾起了八岁小孩当时的伤心事,他一下子低落了,眉眼耷拉下来。 “为什么我们的好朋友,都要离我们而去呢……” 小孩十分伤感,一屁股坐到了自家门口的青石板台阶上,托着腮思考起了人生。那人本来已经打算离开了,却又停住了脚步,他抬起衣袖拂了拂台阶上的尘土,便自然而然地随着他一同坐下了,一举一动之间,飘逸洒脱的姿仪浑然天成。 “你的好朋友怎么了?”他认真地问。 “我联系不到他了,他可能已经死了……”小孩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泪水夺眶而出,“都怪我,我把他的避灾符用掉了。” “既然你没有亲眼见到,或许他还活着呢……”那人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微微笑着安慰道:“你看看我,我可是要亲眼见证我的好朋友离我而去,我都没哭。” “那你好像比我惨……”小孩抬手抹了把眼泪,愣愣地看着他,“可是你为什么不哭?你不伤心吗?” “嗯……伤心。”那人点了点头,轻声道:“不过我知道,即使他离我而去了,我们也很快就会再相见的。” “人死了就没了,在哪里相见?”小孩瞪着一双带着湿润亮光的眼睛,追根究底地问:“在天上吗?还是下辈子?” 那人也不生气,目光一瞬间变得深远悠长,望向了虚空中的 21. 两败俱伤 《醒世救亡录》全本免费阅读 按公孙诲所讲述的来龙去脉,事情应当要从东洲212年九月初,时任右佥都御史崔浩的意外身亡说起…… 当时裴谢二人都已远走不在朝内,他们俩留下来的几个门生弟子,便成了“裴派”“谢党”两方推到台前的旗帜和靶子,平日里一举一动都颇受瞩目。 因此,当谢林甫的门生弟子崔浩,在雒阳的首阳山上游玩,却失足跌落山崖身死的消息传入京城后,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几乎无人相信这只是单纯的意外事故。 紧接着,崔浩的葬礼结束后没多久,又发生了谢林甫的门生弟子,崔浩的至交好友和督察院的同僚,褚世诚,忽然因郁证而自尽身亡的事情。 “谢党”这边一下子损失了两面旗帜,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立即将矛头指向了“裴派”,认为是有人暗中谋害了两人。 因为褚世诚和崔浩两人彼时都在督察院任职,一位是左佥都御史,一位是右佥都御史,主掌监察内外百官,查有不法,则据实弹劾……因此必定是崔浩和褚世诚查到了“裴派”官员有不法行径,正要举发,才被狗急跳墙的某些人暗害身亡。 “裴派”众人当然不可能承认,为了自证清白,虽然崔褚两家并未上报疑案,刑部、大理寺、督察院等部衙中的“裴派”官员也都在明里暗里调查二人身死真相,但终究没有查出所谓“幕后真凶”。 崔浩为人嫉恶如仇,任职御史期间,的确无意中开罪了不少人,但他之所以为右佥都御史,整日跑到东洲各地监察地方官员,正是因为他热衷于游山玩水,对名山大川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失足跌落山崖有他自家的僮仆为证,并没有什么疑点,崔氏一族也没有提出异议。 而褚世诚的自尽身亡,就更不必多说了,据说是他幼子亲眼目睹褚世诚用刀割开了自己的喉管,根本来不及救治,忠国公褚弼当时找来了几乎全京城的名医,也未能起死回生。 但当“裴派”官员交出这样的答复后,“谢党”官员却始终无法接受,认为“裴派”众人有偏私之嫌,并未尽心尽力调查,而裴荆的门生弟子,大理寺主官庄榷和刑部左侍郎谭则章,更成了“谢党”众人各种找茬弹劾的重点人物……最终,是“谢党”中隐隐被视为第二代领袖的谢林甫之子,时任吏部左侍郎兼内阁次辅的谢钧儒,费心费力居间调停,才将“谢党”官员强烈不满的情绪按了下去。 但……没过多久,这股被压抑的情绪便以更猛烈的反弹爆发了出来。 就在崔浩、褚世诚出事后没多久,东洲212年十月初,裴荆的门生弟子,时任工部左侍郎的季同尘,便被人举发写“反诗”,有公然谋逆之嫌疑。 据说当时是有一封匿名信被投递到了通政司。通政司,掌内外章奏、臣民密封申诉之件,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呈状以闻,无不立达御前。通政司一向是不受理匿名举发的,但毕竟是写“反诗”这样有谋逆嫌疑的大案,通政司使不敢擅专,就第一时间就呈递到了内阁。 本来,“裴派谢党”斗争如火如荼的时候,这种互相抓小辫子匿名瞎举报的事情数不胜数,内阁按例原路驳回就行了,但却不知为何,偏偏就是这封举发信,却如漏网之鱼一般,夹在一摞奏疏里被一并呈送到了司礼监。 当时,皇帝司马焱已经倦于朝政专心修玄,日常奏疏一概由司礼监代为批红答复,非大事不必报到御前。但司礼监一见竟有人写“反诗”,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立马将那封举发信原模原样呈递给了皇帝,就此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诗案”。 关于举发信被呈递到司礼监的问题,后来据朝中有名的“闲君子”李贺归的说法,谢钧儒曾私下跟他提及,自己从未在各部衙上呈到内阁的奏疏中见过那封举发信,根本不清楚是怎么夹在奏疏中呈递到了司礼监的……但对于“裴派”众人而言,这种说法无疑是狡辩。 前任内阁首辅裴荆出走后,内阁成员刚开始仍以“裴派”官员为主,其中唯二的“谢党”官员,就是内阁次辅谢钧儒,以及内阁大学士赵由典……难道“裴派”官员还会故意害自己人不成?只有谢赵两人有动机。而其中作为被“谢党”众人推为党首的谢钧儒,自然嫌疑最大。 面对朝中“裴派”官员们公开及私下的指责,谢钧儒百口莫辩。关键时刻,还是赵由典顶了上来,称是自己不小心将信放了进去,才堪堪解救了快被众人唾沫星子淹没了的谢钧儒,但赵由典也因此被“裴派”官员们戳了近十年的脊梁骨……真相到底为何,时至今日,仍旧扑朔迷离。 说回来,那封举发信被当今圣上看到之后,立即责令严查,于是工部左侍郎季同尘当天就以谋逆嫌疑人的身份,被北镇抚司紧急逮捕到诏狱受审,随后锦衣卫就到季府进行全方位搜查,并以极快的速度找到了季同尘的众多诗稿文集,效率之高,满朝皆惊。谭则章最先提出异议,不经刑部立案出具驾帖,锦衣卫怎可随意上门抓人搜物?这不符合程序。而司礼监对此的回复只有三个字:“已有旨。” 然后,锦衣卫就继续在季府各处搜查,寻找举发信中提到的那首叫《变朝》的反诗,而另一边,司礼监则将季同尘的众多诗稿文集,尤其那部因裴荆和季同尘共著而颇有盛名的《寒水集》,誊抄数份下发到各部衙,令百官一一检核,查证其中有无“谋逆”嫌疑。 由此引发了“反诗案”中最高-潮的部分。 众所周知,裴荆自己精于写诗,而他的门下弟子季同尘也颇有才情,二人不仅各有代表作,且常与身边的诗友们作诗对答,往复唱和,留下了不少诗篇佳作,大都编进了《寒水集》里,早于东洲士林间广为流传,颇受赞誉……而与二人唱和诗作的诗友们,恰恰大部分都是“裴派”的官员们。 可如今《寒水集》却被作为检核“谋逆”嫌疑的重点……这一下,等于把刀磨好了直接递到了“谢党”众人手里。 此时正值崔褚二人刚出事不久,本就一肚子恼恨的“谢党”官员们又岂会放过这送上门来的好机会? 于是,不管以前如何,一夜之间,“谢党”官员们都突然对诗词研究大起兴致,纷纷从《寒水集》的字缝里寻找蛛丝马迹。 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季同尘在某地写的某诗中的某句话有隐喻,明显是在“对朝廷某政策发牢骚”,再比如某年某月某日,“裴派”某人与季同尘唱和的某首诗,某句话诡谲暧昧难以解释,也有“对圣上不满,大逆不道”的嫌疑…… 更甚者,还有个大聪明干脆一把火烧到了裴荆的身上,直指当年那首文辞瑰丽、精妙绝伦的《望鹤归》中,某句话如果从某角度解释,分明也是在含沙射影,讥讪朝廷,属于大不敬——昔年在东洲朝堂上把权乱政的“阎大将军”若有缘听到这位神人的话,怕不是能气得从棺材里活过来,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说! 总之,“谢党”众人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从《寒水集》里摘出许多句子进行曲解,一封封“查实有据”的奏折雪片般递上来,到后来甚至直接开列了《谋逆名单》,恨不得借此机会把朝中“裴派”官员一网打尽,统统安上个“谋逆”大罪……而“裴派”众人也没有坐以待毙,立即以牙还牙,纷纷写匿名举发信投递到通政司,直指“谢党”某些人才真正写了“反诗”,附上各种“确凿证据”,并也出具了一份《谋逆名单》。当时,京城各大书肆报房的诗篇集作卖得十分火爆,几乎有洛阳纸贵的现象。 与此同时,在司礼监秉笔太监刘保的授意下,镇抚司开始根据两方派系出具的所谓“谋逆名单”,派出锦衣卫到处抓人讯问…… 事情越来越离谱,眼看就要发展成一场前所未有的文字狱,还是谢钧儒站了出来。他一方面与时任内阁首辅夏旸,联手把双方互相攻讦的所有“举发”“查实”相关的奏疏一一弹压封驳,另一方面则是通过与司礼监刘保等人的反复磋商,终于将“反诗案”的审理查证一事,从镇抚司手里接了过来,转由刑部、大理寺、督察院进行三司会审。 随后在谭则章、庄榷等人的多方努力下,问题终于回归到最初的起点,到底季同尘有没有写过一首叫《变朝》的“反诗”? 当事人矢口否认,已刊发的《寒水集》和他未刊发的诗稿中也没有这首诗,锦衣卫也并未在季府搜到其他诗稿,看起来真相已然很清晰,似乎只是有人蓄意诬陷。但紧接着,事情却又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刑部在对季同尘所在工部部衙的办公场所进行例行调查时,意外发现了一些之前锦衣卫并未搜到的,遗落在季同尘案桌底下的零散文章,其中恰好有一篇名叫《变朝》的诗稿,经字迹比对,的确像是季同尘的亲笔所作。而更关键的是,这首题名《变朝》的诗作,无论谁人来看,都的确有较重的谋逆嫌疑。 变朝 江山变化无常席, 圣朝推迁有寸心。 莫向尊前谈往事, 又是东篱一段奇。 三司只得对季同尘再次进行审理,而季同尘也再次否认,称并不知道那首《变朝》从何而来。 由于季同尘官声颇有清誉,朝中人缘一向很不错,便有许多“裴派”官员上疏为其分辩,称模仿笔迹并非难事,那 22. 斋舍失火 《醒世救亡录》全本免费阅读 国子监的夜晚静得出奇,悬挂于廊檐四处的灯火都已经熄灭,只有巡夜人手中的提灯发出一些模糊的光亮,随着他逐渐远去的脚步来回晃动。 这个晚上连一颗作为点缀的星星都没有,整个夜空看起来如同一片深墨色的海,一轮在氤氲的浓雾中若隐若现的残月悬于树梢,从树叶缝隙泄漏下来的浅淡月光,在少年线条柔和的侧脸上敷了一层冰雪似的银白。 见巡夜人走远了,他的身形从狭长院墙和树干夹缝的黑暗中显映了出来,在熟悉的静夜里,少年继续着自己的行程。 董斯总是在万籁俱寂的夜晚,独自一个人,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国子监里无声无息地游荡着。 他手上没有烛火,也从不带提灯,习惯将自己融合在浓重的朦胧夜色里,一边呼吸着清冷中有一丝露水凉意的空气,一边放轻了脚步漫无目的地慢慢走着,这让他觉得身心安全又舒展。从小到大,这样难眠的夜有很多,后来他就学会了放弃,在毫无睡意的夜晚中放弃睡眠,一如在毫无希望的命运中放弃挣扎……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本来是没有必要的,但他惯性地又绕着河岸两边的林道走了一圈,仿佛在以某种仪式般的循环场景进行收尾。就像眼前悄然流淌着的河水一样,人的一生就在这日夜不停地流动中,终而复始。但这漫长的河流看起来似乎永不能止歇,月亮的倒影落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如同落在他看不到未来的眼中,都是支离破碎的模样。 既然如此,重新开始便只能是唯一的选择了。 董斯将自己融于无人发现的黑暗角落,望着水面上的那一轮反复碎裂经常熄灭的残月,像是欣赏着一幅精心绘制的自画像一般。 他回想着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来到了这里,那些关于久远过去的模糊画面—— 破旧小屋里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 四处蔓延着的带着恶臭的死亡气息; 满脸血瘀斑块倒在路边的人们; 覆落在唯一的亲人身上的白布; 被顽童们欺辱推倒在地上的自己; 年幼的自己那微弱的号泣声; 蹲在小小的他面前那个并不高大的身影; 伴随着追打声的朝他扔过来的窝头; 自称是他姑姑的陌生妇人和她身后的陌生男人; 被男人踩得满脸是血再也爬不起来的那个身影; 越来越远的距离,自己绝望的哭喊声; 一艘如猛兽般伏在水面的大船; 许许多多和他一样的幼童; 大炉子中熊熊燃烧着的烈火和眼里越来越近的锋利刀光; 伴随着剧痛从自己胸前汩汩流出的鲜红的血; 被迫吞进喉咙里的各种古怪的药丸; 手底下慢慢冷却的小同伴的身体; 睡梦中捂住他嘴的带着燃香气味的大手; “你真漂亮,等你再长大一点”恶魔般的低语…… 他曾经以为,被那个手持拂尘、眼神炯灼的中年道人在一众孩童里挑中成为“养子”,是他新生的开始,而凭着过人的表现得到了来国子监读书的机会,就等于彻底远离了地狱,但却没想到,他刚从一个地狱里走出来,就又到了另一个地狱里。 带着异样之色的打量;如影随形的鄙夷嘲讽;别有用心的接近;熟悉的淫邪觊觎目光……他用面无表情来应付这一切,让自己听而不闻,视若无睹,给自己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如坚冰一般的铠甲,以为只要不理不应,日久天长,那些含着金汤匙长大,养尊处优的少爷公子们便会逐渐视他为无物,恶意就会自然消失。 可是…… “董谧想插钉子进国子监,也不问问我们同没同意……喂董斯,你养父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你给我老实交代!” “我艹,还敢咬我,抓住他!” …… “董斯,让你偷点给皇上用的仙丹过来,怎么就这么难?不识相的玩意儿!” “哎别康兄,揍坏了这张脸多可惜,我要心疼死了,嘿嘿……” …… “你们看他长得跟女的一样,不对,比女的还漂亮,他养父会不会……啧啧……估计早享用过了……” “董兄,你今晚给我留个门呗,保证让你欲-仙-欲-死……” …… “董斯还是‘等死’?我看不如就叫他‘等死’吧,哈哈哈……” “哈哈哈,整天一副死人脸的样子,可不是在‘等死’吗!” …… “喂!‘等死’,你怎么连志向都没有?这可不行,要不以后你来我府上,给我做个洗脚丫头吧,我保你以后不缺吃喝,哈哈哈……” “人家哪里需要什么志向?董太师以后让他做什么,他乖乖做什么就行了,我说你们可小心些,还不知道他以后要怎么坑害咱们呢!” …… 而剩下的那些没有直接针对他的,看起来还算良善的学子们,则连个眼神都不敢朝他张望,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蛇蝎毒虫一般,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就像是某种必须排斥体外的异物,跟整个国子学馆格格不入。 呵,谁能料到如今已经把持司礼监大权,在朝中权势如日中天的仙人道尊兼太师董谧的养子,在国子监里受到的却是这样的待遇……只要他还在这里一天,那些针对、恶意和避如蛇蝎就存在一天,如同眼前这奔流不息的河水一般,永远无法止歇。而离开国子监以后,又能如何?他的确永远也逃离不了那个充满噩梦令人绝望的牢笼。 梁秋志说他没有志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是了,再贴切不过的描述。他是一个早已心死如灰的人,此刻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附着血肉的尸骨架子而已。 深夜里一阵冷风吹了过来,之前月色中静谧如幽灵的树枝被风吹得胡乱摇摆,地上斑驳凌乱的黑影仿佛张牙舞爪的魔鬼一般,猛然攀附到少年单薄的身体上缠绕成灰黑色的一团,仿佛要立即把他从风月人间拉扯到永恒寂灭的鬼蜮深渊中。别急,董斯低眸望着脚下阴森可怖的树影,心情莫名的安定,这安定来源于没有害怕,没有恐慌,是一种即将冷眼旁观一场悲剧谢幕前的轻松。 这时,又一阵大风凌厉地刮了过来,枯叶凋敝的树枝被风吹得掀翻过去,一颗金黄饱满的柿子忽然从枝头掉了下来,滚落到了董斯的脚边,他愣了愣,俯身去拾…… 数日前董斯也在地上捡到了一个从枝头间掉落的柿子,咕噜噜地恰好滚到了他的脚边,他下意识地捡起来之后,抬头一望,高高的硕果累累的柿子树上,那个面貌有些熟悉的,仅有过一次同路浅聊缘分的少年,正岔开两腿骑在树杈间,冲着树下的他笑得十分豪爽大气。 “嗨董兄,见者有份!” 他说着,又伸手从枝头拽下了一个柿子,直接把浑圆果实往自己嘴里送,然后下一刻,董斯就见他嘴巴一咧眉头一皱,整个脸都抽搐了一下。少年呸地吐出一口残渣,火急火燎地扒着树枝,够着脑袋往下喊。 “别吃!有毒……不是,没熟!” 董斯望了望他,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颗颜色青黄,触感坚硬,明显还没成熟的柿子,没有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