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时春》 1. 长赢(一) 祸到临头 [] 《凤时春》/金明之 晋江文学城独发,请支持正版 ***** “慢着点儿,那是二爷的文房,磕了碰了扒了你的皮!” “还有你,晌午没吃饭还是怎么着,一个箱屉搬两步得歇三回?外头的倒卧【1】都比你有劲。” …… 如因坐在明间正堂正中间那把梨花木玫瑰圈椅里头,眼睛看着院子里闹哄哄的人影,老神在在端坐着,掖手兴致勃勃看外头吵嚷的热闹。 如因听着兰隅站在院儿里中气十足的一声声呵斥,觉得她实在是个泼辣户,嗓子一扯,一个人喊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如因想的出神,没察觉身边儿立着的梅簪这会儿已经瞅了她好几眼。 梅簪心头忍不住突突的跳,侧目打量着如因的面庞——黑鸦鸦的鬓发衬的白莹莹的皮肤像是块半透明的胰子,唇角勾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姑娘真是个没心肝的,刀都快架到脖子上了,还有闲心在这儿看兰隅骂人。 梅簪又看了眼天,明明是一天当中最暖和的下晌,可外头这会儿黑压压的,像是要有大雪。屋里头早点了灯,如因的脸就在这明晃晃的灯光下柔和起来。 梅簪大着胆子开口唤她:“姑娘,姑娘?” 如因回了神,扭头看梅簪,唇角上勾起的笑还没消散尽:“嗯?” 梅簪捂着胸口,低声问她:“姑娘确定一会儿一定有信儿来?”她指指外头乌云压阵的天,“怕是有大雪。” 有北风应景的卷进来,把唇角的笑卷的无影无踪,只剩脸上一双杏眼在火烛光辉里亮的耀眼。 如因捋捋身上的袍子,口气淡淡:“主子起了兴儿,可不会管奴才是不是顶着雪来。主子只要发话,即便是天上下刀也得走一遭。” 她说完,余光看见梅簪的身影晃了一晃。 如因轻笑:“怕了?” 梅簪摇摇头,又点点头。 都是不到二十的姑娘,遇上这种事儿谁能不害怕。 如因本想打趣她两声儿,想到这自己又叹了口气,话在舌头尖儿打个转,换了一句:“严格论起来,你只是从春家领工酬的绣娘,不算春府上的人,真要雷霆震怒,不牵连你。” 梅簪想要解释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门房上的人猫着腰跑进来,一甩袖子打千儿:“主子,培雍大人遣人来了,请您即刻进内务府回话。” 如因听见这话,反而有种石头落地的踏实感。 她站起身,看向梅簪:“家里头就交给你和兰隅了。” 如因身上的大氅没脱,可还是看起来单单薄薄的,下巴颌儿尖的像是一掰就能断。 梅簪心里忽的升起些侠客仗剑保护弱小的仗义感,胸脯一挺,话很坚定:“我送您到宫门口。” 马车摇摇晃晃,离紫禁城越来越近,梅簪的豪气也逐渐消退。 雪沫子已经下来了,跟着风打着旋儿往马车里头钻。 梅簪伸手将帘子掖结实,自个儿嘀咕:“培雍大人这是养了多少个耳报神?咱们才刚进京,连宅子还没收拾利落他就遣人来喊。有这种未卜先知的本事,只在咱们苏州做个织造郎中也是屈才,合该去天桥上支个摊子给人算命。” 如因依旧掖手坐着,眼皮半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宫里头的太监宫女都比外头的州官府官要金贵,更不用说是培雍大人,万一被人听见一个字,我保不住你。” 梅簪顿觉脖颈后头凉飕飕一片,下意识缩缩脖子,应一声是。 如因抬抬眼皮,见梅簪面色苍白,心里又有些不忍。 她不是故意吓唬她,只是梅簪是个绣娘,手上的功夫一流,可嘴上却少一把锁。往后她们要常住京城,如果不把事情说的严重点,真够呛她以后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把命交到别人手里攥着能好受? 如因想了想,又开口嘱咐梅簪:“这次过年,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在外头不回宫,但置办的东西一样不能少,万岁爷重视,样样得亲自过眼。既然咱们的衣服出了问题,万岁爷一定动怒。不过万事我在前头顶着,你不用怕,只管在家里看好门户,尤其看好逾白,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出府走动。” “欸,欸,”梅簪连连应了,憋了憋还是没忍住,“姑娘这是何苦,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办这事儿?故意在丝线上动手脚,毁了太上皇后的衣裳这是闹着玩的?要我说,等来年开了春,您跟魏家二爷一完婚,仰仗着魏家的势力,咱们的生意也一定会有起色,二爷的学业仕途也不用发愁了。我听说,魏家二爷玉树临风,仪表堂堂……” 如因止住梅簪的话:“既然我已经跟魏家退亲,魏家和魏家二爷以后就不要再提。” 风更大了,夹杂着雪沫子顽强的从一星半点的缝隙中钻进马车里。如因深吸一口气,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冻成冰疙瘩。 婚是自己要退的,退完了又反反复复提起,反倒显得自己矫揉造作,像是个没脸皮的人。 她重新垂下眼睑:“我与魏家二爷本就是娃娃亲,只小时候见过一面,退了就退了,没什么可惜。魏家世代功勋,打前朝起就是手里握着兵权的兵马世家,大齐建朝的时候又有跟着先帝爷入关的从龙之功,洪鄂春家算怎么回事儿呢。皇商,说着好听,说白了也不过一介商贾,当年勉强用额涅的脸面才换了这门亲。如今春家风雨飘摇,所有事儿都得我一人扛,真要与魏家完婚,且不说春家这摊子该怎么处理,就单说魏家都不一定愿意我进门。” 梅簪叹道:“魏家是高门,即便长辈们心里头再不喜,可定下的婚事断没有翻脸不认的道理。” 如因轻笑一声,似在嘲笑梅簪的话,又好像是在嘲笑自己:“面上可以不说,心里头却止不住人家怎么想。被人当个芥蒂过一辈子,我不愿意。你说得对,魏家是体面人家,毁亲这事儿即便再不愿也不会开口说,但我没什么怕的,所以就换我说,指不定现在魏家上下正抚着胸口松了口气儿呢。” 梅簪无话可说,因为她知道这是事实。 如因没时间伤春悲秋,洪鄂春家跟苏州织造局的合约明年就到期,同行见她一个女孩掌家业,处处排挤刁难。二叔不成器,花钱如流水,把她当成摇钱树,天天儿来拿钱。弟弟一年年大了,聪慧的很,要想走仕途,苏州的塾师们是万万不够水平的,非得到京里来才行。还有阿玛的死…… 如因疲倦的朝后微微仰头,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她定夺,哪儿还有时间心疼那从未见过的未婚夫? 聊着闲话,车子晃晃悠悠停下。 赶车的奴才外头低声喊她:“主子,到西华门了,得烦请您下车。” 帘子一掀,外头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白。如因跟着梅簪下车,低头走进西华门下的甬道里。 侍卫抬抬手拦住她俩,口气不算友善:“来者何人?” 梅簪蹲个福:“奴才是洪鄂春府的人,奉苏州织造郎中培雍大人令,进内务府回话。” 话音落,值房里出来个容长脸的太监,缩着手脚哈着腰,冻得直跺脚,阴阳怪气的出声埋怨:“春掌柜可算来了,再不来我都要冻成干儿啦。” 如因没见过他,但知道他定是内务府的人,于是赶紧上前把自己的手炉塞到他手里头,笑意盈盈:“劳烦谙达在这儿受冻,手炉子里是刚烧的碳,热乎着,谙达别嫌弃,拿着暖手。” 太监瞄了一眼手炉,小巧精致,缵着金丝,上头还有两颗红到滴血的宝石,不由立马转了笑脸,温和起来:“春掌柜 2. 长赢(二) 我为鱼肉 [] 老天赏脸,外头的风雪声渐渐小了。屋里头的碳块发出微弱的燃爆声,如因坐了好一会儿才稍微觉着一丝暖意。 培雍坐在圈椅里,不动声色的抬眼打量着不远处的如因。 她在杌子上坐直,只占了不到一半的位置,衣领上的狐毛蓬松的遮盖住她的下巴,肩膀单薄的像一片纸。 如因感受到培雍打量的目光,抬眸看过来。 这是一双像鹿一样的眼睛,湿漉漉的,明亮又澄澈。眉眼一弯,弯出一泓姑苏城的碧波柔婉。 培雍的视线跟如因撞在一起,有些尴尬。 他坐直身子,没话找话:“春掌柜今年有……十七了?” “回大人,小人今年十八了,”如因说,“承蒙大人素日照顾,小人掌家业也有三年整了。” 说到这儿,培雍抚掌叹息:“你阿玛是个奇才,把春家的生意打理的红红火火。只是天妒英才啊,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怎么还能头脑子转不过弯儿来呢,一条绫子干脆利落,独独撇下你们姐弟俩,他倒是去极乐的地界儿找你额涅享福去了。” 培雍不过四十岁上,唇上两撇八字胡随着表情一上一下,分外滑稽。 提及阿玛,如因心里头不好受,于是挪开视线,低头盯着脚下的地砖:“阿玛在世时常与小人姐俩提及大人,大人热忱,即便与小人这等商贾一处也温和有礼。阿玛离世多年,如今大人还能记得阿玛就是春家的荣幸,阿玛若是知道,一定给大人叩头。” 这番话一出口,培雍对洪鄂春家这位姑奶奶真是刮目相看。 十八的姑娘家,肩上扛着这么大一份家业,说话也滴水不漏,就连培雍这等见惯了人的都忍不住称赞一声,能人,能人呐! 人人都道齐人的姑奶奶能耐大,可这份能耐多是后宅的本事,理账盘库,调理下人,能把后宅打理的一清二楚都得赞一声好手段。 更何况洪鄂春家这位姑奶奶,从前也是放在手掌心里头呵护着长大的。养在后宅深闺,学些琴棋书画,从没受过什么磋磨,也没见过什么险恶,要说在一帮老爷们儿中间左右周旋,打理生意,那更是从来没想过的事儿。 可春老爷冷不丁儿的一寻短见,家里家外无人能顶上,十五六岁的姑奶奶只能硬着头皮被推到前头,从此家前家后一肩挑,里里外外一手揽,面面俱到,处处都能打理的熨帖。 培雍啧了一声:“你们洪鄂春家是苏州丝绸布料行当的总商【2】,不过自从梁、白二家结了亲,抱团取暖,也不容小觑。另外还有包家、贺家都是老辈儿里就开布坊的,眼瞅着你们春、梁、白三家的位子虎视眈眈。你们三家各有所长,明年正好到了大年份儿,三家一起签了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苏州织造发达,家家都想攀上织造局做皇商。做了皇商不仅面上有光,生意跟着水涨船高,更重要的是有机会能得个恩典赏赐。 要是哪天得了主子青眼,说不定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家里头的子弟入仕登高。家里头只要有一个人有了官衔爵位,全家就能从此脱了商贾这层皮。 但织造局不关心各家自己的算盘,他们只关心呈上来的布料好不好,工艺精不精。这些衣裳布料可是主子们天天儿贴身穿的,要是差事办不好,别说官衔爵位了,所有人的脑袋都得落地当球儿踢。 所以自打先帝爷入关,大齐建朝,三大织造局的首任郎中们就凑在一块想了个招儿——皇商,定额三家,有意者竞争,每五年一选。五年里头,织造局给记着账,干得好的,接着当差,干不好的,革除皇商的名号,腾出空来让其他家没轮上的来竞争参选。 参选这年被商户们称为大年份儿,每每快到大年份儿,疏通关系,上下打点是少不了的。面儿上看着一团和气,太太平平,实则底下的水已经波涛汹涌,浑浊不堪了。 如因知道培雍在有意点她,她也顺势而为,起身纳个福,声音里已经带了些诚惶诚恐的颤抖:“小人多谢大人提点。自从阿玛过世,小人一个人撑着偌大的家业,个中心酸苦楚大人是知道的。小人知道自己能耐浅薄,不求大人一定给个什么说法,小人只是担心若春家明年落选,万一哪天太上皇后过问起来,大人不好回话。就冲着不能给大人徒添烦恼这一条,小人也一定带着春家殚精竭虑,为大人分忧解难。” 听听,这话说的。 明着说自己不敢给织造局添麻烦,暗着敲打他洪鄂春家是在太上皇后那儿挂了名号的,轻易别打她家的主意。 培雍还真小瞧了这位姑奶奶。 江南水乡里长出来的不光有水里娇嫩柔弱的菡萏,还有花叶子底下坚硬无比的藕棒儿。 培雍一时气闷,竟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这边儿正煎熬着,那边来了个太监,掀帘子进来打千儿,语气急促:“大人,万岁爷这会儿用了午膳往慈宁宫花园去了,宣大人过去问话。” 一听这话,如因后脊瞬间沁出一层潮热的汗珠,热气腾腾从领口里向上蒸出来,让她心跳加快。 培雍理了理身上的官帽马褂,脸色肃了下来:“走罢春掌柜。圣驾面前,万事三思。” 如因应下:“小人明白,绝不会让大人失望。” 内务府与慈宁宫花园挨着,如因这会儿才认清,原来她刚才进门经过的甬道高墙就是慈宁宫花园的外墙。 不知道紫禁城里的花园同姑苏园林有什么差别?额涅虽然是宫里出来的,但对于宫里的事情她几乎绝口不提。 如因每每好奇,额涅总会笑着搪塞过去:“别瞎打听,那个地方高高在上,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得着的。既然够不着,就不要总惦记,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件好事。” 想到这儿,如因心里有些悲凉和愧疚。 额涅啊,如果你在天有灵,看着自己的闺女如今想方设法的往这座金笼子里头钻,不知道是会生气还是会失望。 “给大人请安。” 一道温婉的声音骤然传来,打断了如因的思绪。 “沈姑娘,姑娘吉祥,”培雍抱拳,“沈院判身子如何?某刚自苏州回京,还未来得及拜访院判。” 沈院判,沈姑娘。 如因认得她,太医院院判沈谦的孙女,沈丛霁。 十年前太上皇下江南,驻跸在春府,沈丛霁也在随行之列。她与如因同岁,是沈家大爷的垫窝儿【3】,从小骄纵惯了,如因那时候就不喜欢与她来往。 倏尔十年过去,沈丛霁还依稀能看出小时候的轮廓,只是面颊没了婴儿肥,显得愈发瘦长。 沈丛霁笑说:“玛法身子健朗,劳烦大人惦记。大人这是……?” 她自然也看见了如因,只是眼睛打量了好几圈儿,脸上还带着些不确定的疑惑。 具体的事情不能多说,培雍只略略一提:“主子爷过问太上皇后过节的衣裳,召奴才进慈宁宫花园问话。” 皇帝问话,耽误不得,沈丛霁侧身让开,眼睛还盯在如因脸上:“不耽误大人差事,大人慢走。” 培雍略一抱拳,步履疾行。如因只当没看见沈丛霁的眼神,低着头匆匆跟着培雍朝前走,进了揽胜门。 皇帝御驾在此,慈宁宫花园里面守备森严。 如因跟着培雍在青石小路上略走几步,余光中处处是侍卫的身影。 培雍停在一处亭子前。 亭子建在石桥上,东西邻水,南北出阶。因着刚下过雪,亭子四面的斜方格槛窗都闭着,只中开一扇门。如因不 3. 长赢(三) 天威凛凛 [] 皇帝发话让抬脸,那就只能抬脸。如因昂起脸,眼睛依旧垂着,只看身前三块青石板。 如因的长相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流云飞雪一样的面容,长眉连娟,只一张丹唇嫣红欲滴,唇角上翘,依旧是十年前不语先笑的笑模样。 齐人讲究看面相,如因这样的面相就是极好的。 乌发、白肤、丹唇,不同的颜色泾渭分明,却异常协调。明明五官拆开来看没什么惊心动魄的惊艳,可放在这张脸上组成了一种温婉柔和的美。 就像烟雨朦胧的三月江南,明明没看见颗颗分明的雨滴落下来,可不知不觉身上头上就已经被迷蒙的水雾给沾的透湿。 皇帝敛了视线,金玉铮鸣的声线透着些执掌生杀的凉意:“说说吧,样衣上的丝线为什么会自个儿崩断?” 如因实话实说:“回主子爷的话,这批丝线是原先的库存旧线,只因为样衣颜色少见,临时绞新丝染色有些来不及。奴才心存大意,觉得不过只是样衣,先凑合用旧线也不碍事,只是没想到这些丝线本就薄如蝉翼,再加上时间太久,一路运过来又赶上冬天,被冻的有些发脆。匠作处虽然点了炉子,但也只是比外头稍暖和点而已,所以丝线没断。等样衣进了主子爷的养心殿,热烘烘的炉子一烤,水分一干,就齐齐崩断了。” 说罢,她又叩了个头:“奴才该死,明知丝线是旧线可还是心存侥幸,这才叫主子爷触了霉头,主子爷要杀要剐,奴才绝无二话。” 皇帝手里端着金玉满堂的白釉瓷碗,也不说话,只用手指一下下敲击着碗壁。 上好的瓷器,敲击出的声音也清脆有力,像一把锤子,一声声锤进如因的耳朵眼儿里。 许久,皇帝才开口,漫不经心中蕴藏着令人胆颤的寒凉:“这么说,所有的错处都是你的过错?你春家的绣娘没有错,富察·培雍没有错,内务府也没有错?” 如因听见亭子里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如因依旧泰然自若,声音里甚至有些隐藏不住的喜意:“回主子爷,是,所有的错都是奴才一人之过,与其他所有人无关,主子爷万盛明君,千秋圣明,一定能明察秋毫。” 皇帝还是头一次见把所有错处都往自己头上揽的人。揽的还十分高兴畅快,酣畅淋漓。 皇帝身边的常总管眼睛看着皇帝的神情,捏着把汗开口,声儿里带着些戚戚然的哽咽:“主子爷,您瞧,春掌柜的模样儿神情跟流玉那丫头真真儿一模一样。一晃二十年了,奴才还记得流玉出宫那天的情形,别说太上皇后直掉眼泪,连太上皇都抿着嘴大半晌没言语呢。” 皇帝想起流玉姑姑。 他三岁时流玉出宫嫁人,所以他对流玉的具体印象已经不太明晰,只记得流玉姑姑是宫里头一份儿的古灵精怪,嘴像抹了蜜一样甜,就爱闹腾,连太上皇后都说她天天闹得人头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越闹腾的人离开越让人觉得落差太大,明明身边少了一个人,却像少了一群人一样,怎么能让人不念叨呢。 有其母必有其女吧。 皇帝重新撒了把鱼食,特意撒到那条拐尖儿头顶上,看着它吃了一口才心满意足的开口:“朕毕竟也在流玉姑姑膝头上坐过,今儿你的错,朕不开发,暂且先给你记着。准你戴罪立功,一个月内重新给太上皇后做件儿礼衣。如果能得太上皇后青眼,前账一笔勾销,如果不得欢心,朕决不轻饶。” 此话一出,花园里的几个人各怀心思的松了口气。 如因声调轻快:“奴才春如因谢主隆恩。” 皇帝这会儿心情不错,听见如因的名儿来了兴致:“你们洪鄂春的汉姓是春,你的‘如因’二字是哪两个字?” “回主子爷,如因二字是阿玛所起,意为人生际遇,皆为因果,盼着奴才遇事不必强求,循如因果就好。” 皇帝笑起来,舒舒朗朗的笑声开阔辽远:“你阿玛是个会讨巧的。如因二字与春连读,为‘春如茵’。名与姓凑趣儿,是个好名字。” 不知是否是得意忘形,如因竟直接抬眼看向亭中端立的皇帝:“主子爷,十年前奴才有缘得见天颜,十年未见,不知主子爷还认得奴才吗?” 话已经冲口而出,眼睛才后知后觉的看清楚亭中年轻的帝王。 皇帝一身玄色常服,站在斜方格槛窗旁边,在身旁众人的簇拥下昂然而立。外头洒下来的阳光被窗外两侧的水波击碎成碎芒,波光飒飒的映照在皇帝的身上。 皇帝一侧身,常服缎面上簇簇缂丝龙纹涌动缠绕,胸口处的金龙怒目而视,咆哮出一片滔天巨浪。 这样年轻的帝王啊,是手执生死的天威凛凛,也是如山川霁月一样高洁不可亵渎的人。 鼻峰高挺,唇线凌厉,一双眼睛清冷而有神,只轻轻一眼扫过来,眉眼间便是深不可测的惊涛骇浪。 如因心头晃荡一下,早已经在肚里打好了套近乎的腹稿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培雍刚刚松一口气,没想到如因会突然失了分寸。他跨前一步,张口便喝骂:“狗奴才你好大的胆子,圣驾面前谁准你直视天颜?!” 如因一个激灵,如梦初醒。 膝盖上应景袭来一股剧痛,她忍不住摇晃一下,俯首跪下去,十根手指死死抠住青石板的缝隙。 培雍这么一喊,鱼受了惊,跟如因一样一个激灵,飞速四散游走。皇帝再去寻那条拐尖儿已经寻不到了。 “行了。”皇帝止住培雍,冷冷乜了一眼摇摇欲坠的如因,失了兴致,把鱼食递给一旁的常总管,另有太监呈上来一条浸了温水的丝帕给皇帝擦手。 皇帝随意擦了擦,漫不经心,像打发个物件儿:“下去吧。” 培雍不敢再多言语,打个千儿跪安,出了亭子拿脚尖碰了下如因的大氅边儿。 如因会意,再不敢抬头,默默磕个头,强忍着膝盖上钻心的疼,踉踉跄跄跟着培雍却行离开。 不过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像眼皮开阖,悄无声息的过去,没在皇帝心里留下什么痕迹。 常旺看着如因摇晃的身影,有些不忍,自个儿念叨一句:“唉呀,姑娘家在雪里跪着,别冻坏了腿。” 皇帝乜一眼他,常旺这才回魂儿,吓得闭口低头,不敢再出声。 也就是皇帝好性儿,要换了旁人,常旺这一句话就能要了自己的命。怎么着?觉得如因跪久了,在这儿拿话说给皇帝听,嫌皇帝没叫起? 皇帝蹙起眉头,声有不悦:“即便是故人之女,也不过是个商户。朕没要了她的命已经是开恩。” 常旺噗通跪在地上:“奴才知罪,奴才该死,奴才回去自个儿去慎刑司掌嘴。” 路滑得要命,如因拢共还没走出去两步,亭子里的声音不近不远的传出来,听个一清二楚。 如因知道,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为的不过就是敲打敲打她。 培雍微微回身扫了一眼如因,见她面色有些发白。 如因对着培雍挤出个干巴巴的笑,他看好戏似的轻轻哼笑一声,转回头去。 皇帝也不理会常旺,就凭他在那儿跪着。 皇帝转头问一旁侍立的卓少烆:“北边儿什么动静?” 卓少烆是御前一等侍卫,与皇帝是姑舅兄弟,喊太上皇后一声‘姑爸’【5】。表兄弟俩长得也有些相似,一样的高眉阔目,仪表堂堂。 卓少烆躬身回话:“回主子爷,寿北镇今早有消息传回来,那边天儿冷得厉害,羯人总是时常进犯。不过主子爷放心,都是 4. [] 皇帝刚有些松散,拿了茶杯想喝口茶,外头吵嚷的声音没有遮挡,清清楚楚的传进花园宫墙里头。 皇帝一下子败了兴,心里烦躁的厉害,把手里的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起身迈步出了临溪亭。 常旺赶紧跟上,心里有了谱:“主子爷启驾回养心殿?” 皇帝嗯一声,循着声音的方向朝东望一眼,接着抬脚冲着北边儿慈荫楼去。 常旺给身后的季全使个眼色,带着御前伺候的人呼啦啦跟着皇帝走了个没影。 皇帝从北边小门出了慈宁宫花园,沿长街往东回养心殿。常旺心里头思忖思忖,依旧硬着头皮开口:“沈姑娘如今愈发厉害啦。” 皇帝不咸不淡:“她不一直这样么。” 常旺叹口气:“奴才也是从小看着沈姑娘长大的,这脾气性子,跟点了炮仗一样。春掌柜点儿背,遇上沈姑娘不痛快,这雪天,又得在地上跪好半天。” 皇帝没吭声,常旺大着胆子又加了一杠:“唉,可怜流玉那丫头,三十来岁就去了,拢共也没享过几天福,只留下这么一双儿女。现在想想,一起在养心殿里头当差的日子好像还是昨天一样,一晃都过去二十年啦……” 常旺心里想的什么,皇帝一清二楚。 对于春如因,他说不上什么感觉,反正不太喜欢。一个姑娘家,十来岁上就顶着这么大一份家业,要说她是个没脑子的,皇帝不信。 刚在在临溪亭,皇帝看的真切。听见罪怪到她自己身上时候的高兴劲儿,没规矩的堂而皇之抬眼看他,都是故意为之。 江南最大的丝绸布料商,行当里的总商头,苏州半数绣工的掌柜,手指头漏一漏都够寻常人家吃一年的主儿,如果真是个这么喜形于色的简单人,只怕早叫人掰开揉碎给吃的渣都不剩。 至于春如因为什么要做出这副样子,皇帝心里头鄙夷,左不过就是为了吸引他的视线,来一出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奇遇罢了。 沈丛霁既然要拿春如因撒气,那就随她去吧。春如因这人是九曲玲珑的心肠,这一个时辰的罚跪就权当沈丛霁替主分忧了。 话说回来,沈丛霁这几年愈发娇纵跋扈,皇帝每每遇上心里也觉得有些厌烦。 太上皇后小时候受了不少磋磨,身子不好,这么多年都是靠着沈院判妙手调理,就连皇帝和闲闲当年能平安降生也全都亏了沈院判。 太上皇后优待沈家,沈丛霁才得以沾光,能跟着沈院判进宫请安。 皇帝周岁被立为太子,四岁开蒙进上书房,六岁跟外谙达练骑射,十二岁随太上皇处理政事,很少有空闲时间,只有给太上皇后晨昏定省时,偶尔能碰上跟着沈院判来请脉的沈丛霁。 不过略略点头,纳福问安。 随着年纪长起来,皇帝愈加忙碌,沈丛霁也依着规矩只在后宫行走,一年也见不到三两回。 这几年,沈丛霁的脾气愈发暴烈,即便皇帝见不着她,也时常在奴才的口中听见只言片语。 可皇帝哪有闲心逸致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更没想过敲打沈丛霁。 他对沈丛霁宽宥就是对沈家宽宥,对沈家宽宥便全了自己的孝心和仁心—— 十年前南巡,还是太子的皇帝失足落水,头磕在假山石上,差点儿溺死,多亏了沈丛霁出现才保住一条命。 皇帝想起刚才春如因离开时摇摇晃晃的身影觉得十分畅快,唇角翘起一个微微的弧度,并不理会常旺的忧心忡忡:“临溪亭底下的水池里有一只拐尖儿混进去了。” 常旺一怔,不明白皇帝怎么没头没尾的提起什么拐尖儿。但主子说话奴才不能不答,只能敛了心里小九九答应着:“欸,奴才这就让人去捞出来。” 皇帝大步迈过隆宗门,抬一抬手:“不用捞,找个人过去专门养着,别让它饿死了。” ***** 季全收到常旺的眼神,脚下顿一顿,没跟着皇帝走,而是从岔路上转了个身,悄无声息的往东去。 刚走到揽胜门旁边,果然看见沈丛霁搭着奴才的手娉娉婷婷的往里进。 瞧见季全站在那儿,沈丛霁吃惊的往临溪亭那边看过去,哪里还有皇帝的影子?就连养心殿那帮御前侍卫和奴才也一个都没见着。 “主子爷呢?”她有些怔忡,巴巴儿看着季全,“刚才我还听见声儿了,专门进来想给主子爷请安。” 季全打个千儿:“奴才见过姑娘。回姑娘话,主子爷有军情机务,赶着回养心殿召诸位臣公议事去啦。” 沈丛霁脸上的失望掩盖不住:“是听见我来了躲着我的吗?” 季全脸上挤个笑:“哟,姑娘,这话可不敢乱说,主子爷是天子,是万岁,那能够故意躲着人走呢。” 是,是。沈丛霁咬一咬舌尖,真是气昏了头了,怎么连这种犯上的话都说出口了。 季全给沈丛霁递个台阶:“奴才在这儿候着姑娘就是万岁爷的意思,万岁爷刚才听见您的声儿啦,只是没空跟您叙话,特意让奴才在这儿等着跟姑娘说声,公主今儿早膳时候还提起姑娘来了,您要是无事去公主那儿转转也成。” 沈丛霁高兴起来:“嗳,劳烦谙达了,我这就去给公主请安。” 朝晖公主闺名闲闲,跟皇帝是一对儿双生龙凤。皇帝和公主兄妹情深,如今太上皇和太上皇后不在宫里,宫里头也没旁人,所以皇帝只要有空就跟公主一起用膳。 沈丛霁心里盘算着,只要能在公主面前脸儿热,公主再稍微跟皇帝提一提,将来的事儿就顺理成章了。 皇帝二十登基,如今亲政三年,可后宫还是空落落的,连个房里人都没有。沈丛霁心比天高,也艳羡太上皇和太上皇后鹣鲽情深,自从十年前阴差阳错的救了皇帝一命,沈丛霁就总想着有一天也能跟皇帝过这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神仙日子。 想到这儿,沈丛霁又像打了鸡血一样充满斗志,抬手抚鬓纳个福,兴冲冲转身朝公主的景仁宫去了。 季全两手统在袖子里头,看着沈丛霁的背影啧了啧嘴。这位主儿,着实被家里头的老福晋惯坏了,上不得台面儿。一个世家小姐,爬龙床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了,真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季全溜溜达达出了揽胜门,一侧头就看见那位春掌柜正端端正正的跪在红墙根儿底下。 她一动不动,背脊挺得笔直,眼眸微垂,脸色有些发青。 季全打小儿就跟着常旺,知道自个儿师父对这位春掌柜是什么感情,也害怕她真跪出什么毛病来,于是弓着腰沿着墙边儿一路小跑过去,轻声喊了一声。 如因半阖着眼,良久才反应过来季全是在喊她。 她昂起头,呵出一团白气,精致小巧的面庞在白雾中朦朦胧胧:“谙达叫我?” 季全瞧着如因刚才还殷红的嘴唇这会儿被冻得有些发紫,心里头不落忍,瞅瞅四周无人,便靠过来低声说:“掌柜快起来吧,沈姑娘这会儿去公主那儿请安了,一时半刻回不来。沈姑娘性子不好,动辄打骂都是常有的事儿,咱们都习惯了,您也别当回事。” 如因挤个笑:“多谢谙达了。沈姑娘是贵人,我既惹了贵人动怒,受罚是应当的。” 季全轻啐一口:“她算哪门子贵人?” 季全是常旺的心腹,自然也没把 5. 长赢(五) 血债血偿 [] 兰隅一边儿往如因膝盖上抹冻伤膏一边儿发狠:“什么狗屁姑娘,她家里头把她当宝贝,她就能随便折辱人?主子不也是咱们春家的宝贝吗?老太爷在的时候,咱们姑娘身上连个蚊子包都没有,这倒好,打了个照面儿就被什么狗屁姑娘给糟践成这副模样!” 梅簪在旁边偷偷拧了一把兰隅的大腿,兰隅正在气头上,扭过头去就开始叫嚷:“你拧我干什么,我哪儿说错了?” 兰隅的眼眶子红的要滴血,整个人像是一头发怒的母兽:“咱们春家是几辈子的苏州首富,咱们家的姑娘是金窝银窝里头娇养着长大的。别说什么小姐格格,就是公主娘娘都不一定有咱们姑娘矜贵。那个沈什么,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别以为自己托生到官家福晋的肚子里头就能比咱们姑娘高一头去,真把我惹急了眼,拿银票砸都能砸死她!” 梅簪说:“沈姑娘毕竟救过皇上的命。” 兰隅张嘴就骂:“放他娘的狗屁!她个不要脸的,明明那时候……” “兰隅!你失心疯了不成?”如因身子朝后倚在八宝团垫上,冷冷出口喝住兰隅的胡言乱语,“再胡说八道,把你送回苏州老宅去好好醒醒神儿!” 兰隅瘪着嘴,委屈的不得了,可不敢再顶嘴,低头继续抹冻疮膏。 羊脂膏子一样的膝盖上,又红又紫的一大块伤疤,看着就骇人,都已经好几天了,一点儿也没消减,足以看出当日伤的有多重。 兰隅抹着抹着泪就滴下来了。 梅簪叹口气,给兰隅递帕子擦擦眼泪,温声劝她:“你少说两句吧,咱们这是在京城,又不是在苏州。俗话说四九城里贵人多,一口唾沫都能砸死三个朝廷大员。姑娘不易,咱不能给她添堵。” 兰隅擦着眼泪,还是气鼓鼓的。这股气她不敢朝如因撒,只能拿梅簪作筏子:“你又不是春家的人,怎么会真的心疼主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梅簪无话可说,也升起一股火气来,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行了,”如因直了身子,“梅簪虽然只是在春家做工领酬的绣娘,但我把她当成半个姐姐。兰隅,你和竹隐、菊篱自小跟着我长大,自从梅簪来了春家,我把你们的名字都按照梅簪的名字顺下去重新起了,你这么聪明,家里头的事儿全打理的明明白白,还能不明白我的意思?” 兰隅抽搭几声,小声回道:“我明白。只是主子,我心里头疼得慌,窝火。” 如因叹:“这世上没有永远一帆风顺的人。过往的日子过的舒心,是咱们运道好,可人不能只指着从前的回忆过日子。人得向前看,我十一岁上没了额涅,十五岁上没了阿玛,春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几千张嘴等着吃饭,我若是成日里头浸在过去出不来,春家如今只怕早就灰飞烟灭了。” 兰隅的泪终于止住,一脸的不解:“主子,您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有一点——培雍大人跟主子爷亲近,礼服这件事儿您让培雍大人自个儿在万岁面前回话就是了,干嘛非巴巴儿进宫在万岁爷面前点卯?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说错一个字有可能就得掉脑袋啊!” 如因和梅簪对视一眼。如因轻轻摇摇头,梅簪会意,别过脸去低头不语。 如因的盘算,是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的盘算。怀有目的的接近皇帝,带着心思利用皇帝,这是小孩闹着玩儿? 一个商贾,豁出脸皮去邀宠媚上,想借着皇帝的手查清阿玛的死,再借皇帝的手保春家富贵绵延,这种事儿只怕说出去一个字儿都会让听的人吓掉半条命。 礼衣这件事儿需要梅簪的帮助,所以不得不告诉她,至于旁人,如因拿定主意谁也不说。如果有一天玩脱了手崩盘,至少还能给他们留条活路。 她摇摇头:“江宁、苏州、杭州三大织造局明面儿上统管江南织造业,可大家伙儿都知道,这三位织造郎中都是万岁爷的心腹,替万岁爷探听着整个南方的动静儿。万岁指望着培雍办事,所以这种小事一定不会过分的苛责他。只是这件事儿到底是惹了龙颜不悦,既然培雍不用受罚,自然要有一个人来背万岁爷的火。如果我不进宫,谁知道培雍会给万岁爷说什么?所以我只能想办法进宫,至少还能为自己搏一搏。” 梅簪听到这儿也忍不住插话:“您也真是大胆,怎么就捏准了万岁爷不会真的罚您?这种走钢丝的事儿,我心里真替您捏把汗。在西华门外头瞧着您进宫,我的腿都软了。” 如因笑笑:“我不是捏准了万岁爷不会罚我,而是捏准了常总管一定会帮我开口求情。常总管自小儿伺候万岁爷,他如果开口,万岁爷多少会给点面子。” 说到这儿,如因眼眶又有些发酸:“额涅是太上皇后身边的人,她出宫后从来不讲宫里的事儿,只唯独偶尔念叨常总管他们几人。我听额涅说过,从原来的老常总管,到如今的小常总管,还有太上皇后身边的小善总管、萦香姑姑,各个儿都是好性人儿,秉性纯良,这才叫额涅出宫十几年都一直惦记着这几位。” 如因顿了顿,似乎是在想一些久远的记忆,眼神缥缥缈缈的越过兰隅,落在后面的琉璃花樽上:“我还记得,差不多六七岁的时候,京里传来信儿说太上皇后身边一个叫昭辛的姑姑殁了,额涅得了信儿差点昏过去,在房里大哭了一场,一两个月才缓过神来。所以我知道,只要我到了万岁跟前儿,无论万岁爷如何动怒,常总管一定会为我说话。只要常总管开口,我的命就一定能保住。” 兰隅坐在杌子上,正对着窗户。一抬眼,看见逾白带着杜衡风一样的从垂花门上进来。 她忙低声说:“二爷来了!” 如因心里头一颤,立马蜷起腿,把裤腿儿放下来。兰隅也慌忙拧上冻疮膏,急匆匆塞进袖筒子里。 这边儿手忙脚乱的刚收拾好,那边棉帘子就被掀开,逾白一脸急促的冲进来:“阿姐!你知不知道,魏家奉旨要去北疆平乱了?!” 梅簪和兰隅起身让开空,给逾白蹲福:“二爷吉祥。” 逾白只当没听见,又问了一遍如因:“阿姐,你听说了吗?” 如因皱皱眉:“你如今也十四了,这样大咧咧闯进姐姐的院子里还有没有规矩?” 如因的眼风扫到最后的杜衡身上,杜衡一个激灵,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膝盖先跪了下去:“奴才有罪,没规劝好二爷。” 逾白回身看了一眼杜衡,又焦急地转过来:“不怪杜衡,是我非要跑进来的。” 如因嗯了一声:“那既如此,我就不罚杜衡了,你的错你自己背,去廊底下跪一炷香,醒醒你的神儿。” “好好好,我跪,只是阿姐,”逾白还是急的上蹿下跳,“我听说魏家奉旨平乱,五日后就要开拔了!” 如因神色如常,眉目间还有些娇憨的不解:“所以呢?” 逾白急的简直要跳脚:“所以魏家二哥也要去北疆平乱啊!这一走,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战场上刀剑无言,更何况人人都说羯人凶恶,是茹毛饮血的野人,阿姐你就不担心吗?” 如因在炕上盘腿掖着手,用眼神示意旁人出去。等屋里安静下来,她才开口:“我与魏云铮已经退亲,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逾白一怔,有些不可置信:“阿姐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咱们来京城之前,”如因说,“定礼已退,退婚书也已经签了,魏家与洪鄂春家再无相干。” 逾白定了三两息才听懂如因的意思,他追问:“是魏家要退?是不是瞧不上咱们春家?” 如因摇头说不是:“是我要退。魏家大爷来苏州挽留过一次,我坚持,也就退了。你每日读书,特意没告诉你这件事。” “为什么?”逾白感觉脑子都要烧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