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寻心》 1. 新生 [] 安瑞很不走运,三十而立,然后失业。 对此,作为一个漂泊在大城市的职场打工人,他感觉好像没什么可说的,这种事嘛,就,很寻常。 然后呢,还是很寻常嘛,就是穿越了,稀里糊涂的,对于穿越前具体的事他几乎没有任何记忆。 但能有什么其他可能呢,无非是交通事故或者健康问题,或者水撒了触了电,对于他这种网文老读者,没什么意料不到的。 当他再次产生意识时,整个人蜷在一个狭小的通道里,被用力推向出口。 大雍皇朝。 皇城中门大街上,一个仙风道骨的灰袍中年道人缓步走着,身边跟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弟子。 “师父,皇宫早就关门了,咱们在这里溜着……就算您是天师,宫门守卫也不会放下弩箭啊!”弟子实在忍不住开口提醒,同时看向宫墙上那若隐若现的寒光,好生刺眼。 “哎……”道长长叹一声,“灵气太薄了,根本看不见。” “看不见是不是就不在这儿?” “朽木!” 道长望向皇宫外内城里的那群王公贵族官僚大员的居所,缓缓向那个方向走去。 不会有错的,他这次出关前就感应到了,来京城之前反复推演过。 就是这几日,就是皇城附近,几百年乃至上千年来最大的变数。 “雪!师父,下雪了!” 道长不为所动,坚定往前走,雪花落在道袍上,很快消融,但一片一片,前赴后继。 远处天际线往下,迷迷蒙蒙,逐渐覆盖上一层白。 两人脚步不停,越走越远,消失在雪中。 随着两人走远,皇宫侍卫齐齐松了口气,头顶的盔甲已经积了一层雪。 曲阳侯府,一声悦耳的啼哭宣告着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哇——”(哇,呸呸,什么硬东西在嘴里) “哇呀哇呀”(刚才那是什么?) “哇哇哇哇呀,哇呀”(我在哪儿?搞什么!我怎么会在这里)。 “恭喜侯爷,恭喜夫人,是位千金!” “是玉!” “快看,姑娘嘴里含着一块玉!” 哭声停止,初生婴儿的丑脸上露出懵逼的表情。 那是玉? 我为什么会含着一块玉? 不对,千金?姑娘? 安瑞奋力扭动着身体,感受着自己的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肌肉、皮肤,好像…… “呜哇呜哇呜哇”(我艸芔!) 婴儿再次啼哭了起来,这一次,哭的似乎很伤心。 “是祥瑞啊!侯爷!夫人!是祥瑞!” 周围不断传来“恭喜老爷”“恭喜夫人”的贺喜话,不知有没有三两分的真诚,却是十分的嘈杂喧闹。 “衔玉而生!是祥瑞啊!夫人!” 只有个最吵吵的一直在产房里呼喝着,似乎生怕人不知道。 围观众人纷纷惊叹,恭喜,然后各自离开,下人们领了赏钱也各忙各的,很快又清净下来。 “呜哇……” 安瑞挣扎起来,感觉难受,却不知道说什么,也说不了什么。 “哦,哦,哦,不哭不哭,侯爷看着呢,要笑,要笑。” 他眼睛又勉强睁着,看见一个中年仆妇对他笑着。 他依旧看不大清楚,但却能感觉到那笑里却只有焦躁,没有任何欣喜。 安瑞闹腾了一小会儿,便没了力气,躺在仆妇的怀里恢复力气。 这时,他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只是个女儿,我对不起老爷……” “女儿也好,家里又不是没有男丁,你不要想那么多。”一个沉稳的男声回应,没有太多感情。 停顿片刻,那女声回应:“给府里三小姐起个名字吧。” “既是衔玉而生,自然该叫玉儿。” 那女声似乎略有不满但又有气无力: “未免减省了些,不过小名玉儿倒也可。” 男声略微迟疑,还是道: “毕竟衔玉而生是祥瑞,还是要上禀陛下,就请陛下赐名吧。” 说着,他将已经用丝绸擦洗干净的玉重新放回安瑞的襁褓里。 安瑞下意识用手抓住玉,却是已经困了,意识里只闪过最后一道念头: 我好像真的是衔玉而生,这祥瑞竟然不是假的。 不知睡了多久,大概是不久的,他感觉饿了。 似是抱着他的人察觉到了他醒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到他嘴里,他本能地、用力地吸吮起来,为自己瘦小虚弱的身体汲取营养。 吃了好一会儿,感觉到饱意,他才猛然清醒过来,浑身感到一阵恶寒,立刻张嘴,又不小心呛到。 “你怎么喂的奶!怎么还让姑娘呛着了!”只听一个中年嬷嬷喝止道。 喂奶的乳母害怕得浑身一抖,手忙脚乱地轻拍婴儿后背。 安瑞也被这喝止声吓了一跳,一时间没发出声音。 “还是先换春桃喂试试,兴许只是刚开始吃奶,姑娘还没适应。”另一个中年嬷嬷老成言道。 “这管事的怎么选的人。”那个嬷嬷小声阴阳怪气。 这房间里两个乳母两个嬷嬷,屋外几个扫洒杂活丫鬟,都安静下来,气氛紧张。 安瑞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脑袋疼,大无语,这就是古代大户人家? 还有,他真的不想再被喂奶了,牛奶,羊奶,哪怕米汤,都成,就是别再来人了! 他咿咿呀呀地呼喊起来,表达不满。 “是不是尿了……” “肯定是你嗓门大把姑娘吓到了……” 安瑞简直抓狂,完全无法沟通。 感受着有人打开身上的襁褓,解开衣服,摸向下面,他惊恐万分,浑身上下都在抗拒着,挣扎着。 鸡飞狗跳了好一会儿,他又精力不济睡着,再醒来时又是饿得肚子咕咕乱叫。 很快又有人把吃的往他嘴里塞,他这次脑子快过身体,头一撇,拒绝! 乳母看他挣扎,本想安抚,却看周围没有人,眼珠子一转,于是强行按住他的头,往他嘴里塞。 “啧啧啧,这侯府的小姐就是金贵,人奶都不吃,可怜我的儿都吃不上,你这还嫌弃上了。” 安瑞无力反抗。这奶娘的手法倒不至于粗暴,毕竟是面对娇贵的婴儿,但还是让人憋屈。 味道和上次春桃那个不一样,质量倒是差不多,侯府果然是特意挑选的奶娘,等等,侯府,哦,原来还生在了贵族,倒是占了便宜。 吃着吃着,他渐渐没那么抵触了。 无论他怎么想,怎么别扭为难,事实就是,他现在只是个婴儿,真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什么想法都没有意义。 很快吃饱,又是一阵尿意上涌,他顿时脸涨得通红,完全憋不住。 这次是真躲不了了。 然而这位奶娘喂完奶便 2. 祥瑞&女孩儿 [] 安瑞出生第二天,那块伴随他而生玉就被拿走了,说是什么祥瑞,要面圣的。 他也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了关于那块玉的事。 那是一块通体洁白无瑕的“羊脂玉”,橡皮大小但略薄的长方体,正反两面雕刻着祥云。 而玉的来历么,拼夕夕29.9包邮…… 起因是他老妈有段时间手气很差,打麻将总是输,又听说他住的地方离白云观很近,就让他帮忙去求个道长开光的东西转运,于是他就下单了这个麻将大小的“羊脂玉”,到白云观里非常虔诚地上了几注香,祈求家人健康,最后到开光处让师父帮忙给这玉开光。 想到这里,安瑞倒吸一口凉气,该不会,遇到真人了吧? 这穿越也是这开了光的玉带来的? 安瑞顿时焦虑起来,这玉里说不定有穿越回去的线索,可不能真让人拿走了! 祥瑞?面圣? 他的心哇凉哇凉的,献上去的东西,可不就是肉包子打狗了么? 他焦虑得几乎睡不着觉,这对于婴儿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周围伺候的人轮番上阵,把他折磨得不轻,注意力被转移,才沉沉睡去。 养元殿。 皇帝赶着时间批奏折,处理近日大雪带来的灾害。 余光看见长生道人翻来覆去地把这块玉看了很久,他还是忍不住停下笔:“道长,这玉是否就是您所言的变数?” “贫道不知。” “不知?” “这的确是块灵玉,有微弱灵气逸散,但却无法与天地灵气产生任何反应,即便灵物自晦,也不该如此,更何况是如此的变数。” “那就不是?” “不好说,变数确实是在那时那方落地。据陛下的所察,这玉确实是那孩子一出生便口中所含,并非是弄虚作假,何况那是女婴,不值得作假;玉也实在是灵玉。” 皇帝知道那位曲阳侯夫人,那是他过世妻子的妹妹,是那种非常依赖丈夫,只想生儿子袭爵的普通女人,这次生了个女儿,哪怕是衔玉而生的祥瑞,怕是也不能如意。 想到这些琐碎,皇帝感到无趣,兴致缺缺地继续整理政务,随口问道: “那天师该当如何?” “只能把这玉交还于她,等她长大,再看这天机变化。”长生道人回应。 “那就告诉曲阳侯,那孩子,朕赐名灵玉,赏赐照旧。” 也许这个孩子真的是个变数,但那也是未来的事,现在,就等着吧。 走在出宫的路上,得知皇帝仅仅是赏赐了一些钱财,弟子啧啧两声: “陛下倒是爱惜钱财,这孩子算起来可是辛夷师姐的外甥女,也是陛下的外甥女,就算没祥瑞这档子事儿,这赏赐本来也不能少。” 长生道人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徒弟:“你爹娘还没死呢,怎么敢在皇宫门口说皇帝的坏话。” 傻徒弟张张口,还是没敢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他是师父养大的,他是出家之人。 看着眼前不停下着的雪,和宫外顶着寒风大雪清扫的人,长生道人叹气:“此时出现这等异数,在百官和百姓眼里,是祥瑞还是灾祸还不好说,若是大加赏赐难免引起非议,看得出陛下也无意藉此作什么文章。如此,已经是看在你辛夷师姐的面子上对这孩子的爱护了。” 曲阳侯府。 作为一个婴儿,安瑞每天被嬷嬷、奶娘包围着,似乎除了出生那一天,就没有见过父母,也没见过其他人。 屋子里永远暖和,又似乎有地方通风不闷热。 只要醒来,就有浑身清洗过的奶娘等着喂他,有温度正好的温水等着往他嘴里送。 屋外总有人在走动忙碌,脚步声却永远听不见。 不过初生的婴儿每天要睡的时间实在太长,也许有人来看过,他也不知道,看他睡着,就没吵醒他。 但这天,他这一世的那位母亲,终于来看她了。 当然准确地说,她终于要求看看自己的孩子了。 衣着素雅但昂贵华美的贵妇人抱着他,仔细打量他,眉头舒展了些:“比刚出生时好看许多。” “夫人说的是,三姑娘现在还小,等再长开些绝对是瓷娃娃般的可人儿。” “你们先出去。” 安瑞被抱得有些不舒服,这位母亲显然并不擅长抱孩子,没什么经验。 不过他想到这是亲生母亲,是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的人,又心情复杂,于是很给面子地没有哭出来。 可他是没哭,对方倒是先抽泣起来。 这呜咽声十分压抑,让人听着就喉咙发紧。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哭,有些尴尬,若不是手被裹在襁褓里,真想拿张纸给她擦擦。 “为什么……”女人哭声渐停,带着嘶哑的嗓音开口。 “为什么你是个女孩儿……” 我踏马! 安瑞顿时激动起来,一口老嘈卡在嗓子眼儿里吐不出来。 这是我想的吗? 这是我能决定的吗? 染色体啊,染色体懂不懂! 话说回来我可是个男性灵魂,也就是说夫人您怀的本来就是女孩儿,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男的 3. 灵玉 [] 这天轮到春桃给他喂奶了。 虽然比起那个之前按他头的春杏,春桃温柔和气得多,也耐心得多,对于嬷嬷们的嘱咐都听得仔细,但他并没有只让春桃给他喂,因为他并不打算对乳母产生什么依赖。 就是吃口饭,还挑是谁种的水稻不成? 话说回来,那天春杏让他呛着挨了斥责,但并没有就此就被赶走,因为像春桃春杏这样身体健壮又皮肤白净,身世清楚明白,有过奶孩子经验的奶娘其实并不好找。 “姑娘今天兴致不高啊。”春桃喂完奶继续抱着他,觉得他对摇篮曲没什么反应,不笑不闹也不睡,如此感慨道。 “我给姑娘讲个故事吧!”春桃说道,看着跃跃欲试,似乎很想分享这个故事。 安瑞觉得春桃似乎很想说点儿什么,一下子努力睁大眼睛,支棱起耳朵。 春桃见到他的反应,也很开心,抱着他在房间里转悠,对故事娓娓道来: “从前啊,有个很小的国家名叫荆国,荆国非常特殊,因为它允许女子参加科举,只要科举高中,就可以当官了。可在很长的时间里,荆国都没有女子参加科举,因为人们并不相信女子真的可以做官。 “直到有一天,一个名叫‘光’的女子,因为不满意父母给她安排的婚事,于是想,‘如果我能参加科举,高中做官,父母就不会让我嫁给不喜欢的人了’,于是她发奋读书,最终成为荆国第一个参加科举、也是第一个中举做官的女子。她不仅摆脱了父母给他安排的亲事,还获得了皇帝的皇帝的赐婚,一生顺遂圆满。” 她笑着说完这个简短的故事,又叹气说:“现在的人讲‘光’的故事,都是用来教训家里不成器的儿子,连一个女子都可以读书中举,你怎么不行?可我想,若是现在女子还能够参加科举,就不会有那么多女子,因为生了女儿而被夫君冷落了。” 安瑞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意思,但它透露出来的信息却很惊人,这片土地有过“小国家”,很早就有科举,甚至还有女子参加科举的制度,以及,屋里这些照顾他的人,都对她的母亲——侯夫人的处境十分明白。 春桃感慨完,似乎想到了什么,对他笑起来,他也立刻回以一个笑容。 “不过姑娘并不用科举做官才能得到陛下赐婚,陛下可是姑娘的姨夫—— “姑娘命真好啊,是侯府的嫡女,是皇帝外甥女儿。姑娘又是衔玉而生,天降祥瑞,这一生的福气都用不完。” “还有啊,今年雪灾重,打姑娘一出生,侯府就一直在外面施粥,为姑娘行善积德,姑娘肯定能顺顺当当长大。” 安瑞听了感慨万千,除了为这遭了雪灾的百姓叹一句艰辛,也不免庆幸着自己的好运气,他现在这身世真的是顶配了,仅次于皇家公主,说不定比公主还好,没那么多规矩束缚。 啧啧,可惜成了女孩儿,不然这不是躺着等继承爵位? 他又想起了他的玉。 那可能是回家的机会,也可能是仙缘,不管怎么说,以后肯定要找机会拿回来,就算是偷也要偷回来。想来这种没什么用品质也不好、除了占个祥瑞的名头没任何价值的东西,也就是在府库里吃灰吧。 那么,他去皇宫里“拿回”自己的东西也是无关紧要的吧。 很快,安瑞这个当皇宫大盗的想法就破灭了,因为他的玉被送还回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皇帝赐的名字: 灵玉。 他这辈子的爹姓“华”,于是他的名字: “华灵玉”。 灵玉化身,倒是个姓与名相互呼应的好名字。 但在他的世界里,他是安瑞,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一直都会是。 灵玉不过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化身而已,是一个外壳,一个身份,不是他的本真。 想着,他却握紧了失而复得的灵玉。 他已经尝试了各种办法,确认了他没办法靠这块玉穿越回去。 那么,今生他“灵玉”这个身份,就是“他”还活着最重要的凭证。 他还是他,“她”只是灵玉,他只是化作灵玉活在这世上而已。 为了确认他还是他,只要有精力,他就会去反刍那些前世的回忆。 他知道原来的他出生时,也是一场大雪。 很自然地,人们会想到,瑞雪兆丰年。 于是他的名字便是“瑞”。 当然,他并没有因为这个名字获得什么祥瑞好运,只是个运气一般的普通人。 除了大学几个损友开口闭口“瑞大爷”,这个名字平平常常,没什么好的也没什么不好。 安瑞此时还不知道外面的大雪已经连下数日,成了灾,和前世的那场瑞雪截然不同。 衔玉而生,却不是带着祥瑞而来。 这场灾害越大,他就越有可能被当成灾星。 “你怎么出来了?姑娘还在里面呢?” “我出来透透气,春桃你去替我一下吧。” “我去替你可以,但下次须得先叫我进去,可不能把小姐一个人留在里面了!” “就你有心是吧?我们这没日没夜小心伺候着,眼看着就要满月,咱们这位侯府嫡出的三小姐估计是能活了,还不许人放松了。” 春桃摇摇头,不理会春杏,轻步快走到安瑞旁边,看着安瑞熟睡,气息均匀,才放下心来。 不知不觉,安瑞已经出生二十多天,没灾没病,一切顺利,府里已经开始忙活满月宴了。 一如既往的,大人们的忙碌和一个小婴儿能有什么关系呢? 一直到满月宴当天,府里上上下下都忙着宴宾客,安瑞还安稳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屋子里外伺候的还是那几个人,岁月静好。 直到外面的人把礼物一箱一箱往他的院子里搬。 他可以明显感觉到周围的人都躁动了起来。 不仅是财帛动人心弦,也是她们真的有可能得到一些赏赐,把一个小婴儿没病没灾照顾满月也是功劳。 很快,他被一个嬷嬷包裹得严严实实,被抱着一步一步,走到了屋外,迎来了白天的日光。 几个奶娘丫鬟在外面围着护着,生怕出什么意外,沿着回廊一路小心翼翼,往厅堂里屋的后门送去。 越走近,就越能听见宾客的嘈杂之声,安瑞也越发兴奋起来。 进了厅堂里屋,和外面就只隔了道墙,但众人就没有再往外走。 “现在就带姑娘过来了?来得早了点儿,不过无妨,洗儿的东西都备妥当了,不至 4. 落空 [] 当安瑞被奶娘抱到厅堂,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人,便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威严男子,衣着华贵而不炫耀,对他面带笑意,满眼打量,看不出什么态度。 这是安瑞一出生以来第一次直接正面见到外人,还是很高兴的,于是很给面子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兴奋起来,尤其是周围一圈人,都兴奋喊出来。 “陛下,她笑了!” “这侯府贵女一见您就笑了!” “三小姐果然是天生聪慧,识得贵人!” 皇帝看这笑容,延迟不到半秒,也应景大笑起来:“哈哈哈! “这孩子竟是认得朕这个姨夫?” 众人听了具是附和赞叹,场中的空气都活泛了许多。 洗儿礼开始,皇帝当着众人的面率先将一枚铜钱撒入装满水的大盆中。 随后宾客纷纷按着顺序近来撒钱。 到最后,只剩两个人没有上前。 这两人,一个是和尚,一个是道士。 和尚是曲阳侯请来为孩子祈福的,道士是皇帝带来的观礼的。 “天师先请。”和尚笑呵呵的,十分客气。 “还是觉明法师先请。”长生道人十分淡然地推辞。 “天师毕竟是天师。” “贫道只是来观礼,觉明法师才是主家请来为女祈福的法师。” 两人推辞一番,觉明和尚见长生道人真的没有上前的意思,便作“阿弥陀佛”一声上前,诵念了一小段经文,再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以一条十分自然的弧度抛入盆中。 最后轮到长生道人了。 他从进门起便一直面色严肃,举止刻板,没有多余的表情或动作,周围空气似乎都凝固几分,惹得一些注意到的人都十分诧异。 长生道人虽是天师,地位尊崇,平日里也是没有太多情绪外露,但一般也是个和气的人,并没有什么高高在上又超然物外的天师架子。 此刻长生道人上前,也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 只这铜钱一出现,便隐隐泛着青光,又引动整个院子的气动起来。 众人都觉察到有风围绕着这中心扩散,据是惊异不已。 少数人能感觉到清气推着浊气向外流动,整个院子都在变得清明。 “是法钱!”觉明和尚惊呼。 在场众人一听,不管是懂的还是不懂的,都发出惊叹声,一脸震惊的模样。 这法钱也叫灵币,是附着灵气的特殊货币,在这个灵气稀薄的时代炼制法钱困难无比,法钱自然是无比珍贵。 襁褓里的安瑞对那一声法钱没什么反应,可慢慢地却感觉到,身上佩戴着的灵玉正在变得清凉,整个人神清气爽,脑海清明,本来这一番折腾带来的疲惫与烦躁都消失了。 最后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这道人,有真东西! 可这时,长生道人却立刻未将这法钱添入盆中,而是朝向曲阳侯到: “这孩子身上蕴有天机,将来必是能影响皇朝气数的道人,乃至成仙也未可知,若是于世俗之中生长,难免沾染凡尘,不得入道,不如便予我作弟子,入我道门修行,了断尘缘,好保住她这天赐的道身与灵机,也保我大雍未来的气数与国运!” 听着他这一番话,众人的脸色变了再变,不知作何种表情,也不敢发出声音,都看向陛下。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曲阳侯,一脸玩味,似乎什么皇朝的气数国运与他无关。 曲阳侯完全被震惊到了,反应过来后,满脸的无奈不舍,看了一眼皇帝,又看向长生道人,拱手道: “天师言重了,何至于此,小女不过一婴孩,纵然是衔玉而生,有些福缘气运,可毕竟卑微,怎可承国运?” 长生道人依然拈着法钱,淡淡回应:“侯爷只说,予是不予?” “这……”曲阳侯犹豫着,可见皇帝迟迟不表态,满脸慌张和急切。 他自然不像面上那般不堪,此刻心思急转,考虑这一切。 而耳听这一切的安瑞大脑宕机了一下。 什么跟什么? 什么天机? 什么国运? 什么道门? 安瑞小小的脑瓜子转了好久,忽然明白,这道长要收我当徒弟! 出家啊,这本来就是他之前想过的出路。 何况刚才那法钱一出,很明显是真高人啊! 真有仙人的世界,谁还在乎世俗的一切啊! 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和剧情,修行、证道、成仙、长寿、逍遥,还有凌驾于世俗之上的权力、地位…… 正在这时,刚出月子的曲阳侯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出,看着是病弱又强打精神的模样,规规矩矩地先向皇帝行礼,又向长生道人行礼,这才面带悲戚言道: “妾身晓得这孩儿乃天赐,妾命贱福薄,能与这孩子有这一段母女缘分已是难得,本不该奢求更多。可这孩儿尚幼,离不得生母,妾这薄命女只这一个孩儿,亦是离不得孩子,只是离开片刻便是肝肠寸断,道长怎忍心见我骨肉分离?” 而安瑞听到这话一下子就急了,别呀别呀! 这位侯夫人,爱孩子就要为孩子前途考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啊! 我不需要你照顾,把奶娘和我一并送出去就行了,你也不需要我这个孩子,努努力再生个儿子吧! 咱俩别互相耽误了! 何况这是修仙啊,多好的机缘,多好的前途! 怎能因为一点情感羁绊就放弃孩子的大好前程! 糊涂啊! 于是安瑞大声叫喊着:“我要入道门!师傅收下我!” 一手握着灵玉,一手拼命向外伸。 可他发出的声音只能是咿咿呀呀,根本不成句,乍一听像是在哭嚎。 侯夫人一听孩子的哭嚎,顿时眼圈就红了,也顾不得许多,上前抢过孩子紧紧搂入怀,口中喃喃:“玉儿,我的玉儿……” 安瑞知道自己说的话被误会,立刻息了声。 可这一下恰好似因为母亲的怀抱而安静下来。 完蛋! 弄巧成拙! 安瑞眼前一黑,像被抽走了魂儿。 长生道人闻言长叹一声。 曲阳侯趁机再拜:“若是为国,莫说一婴孩,便 5. 一念生死 []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却依旧是春寒料峭。 安瑞过了一个有记忆以来最无趣的年。 因为满月过后成天心情不好,他看起来总是怏怏的。 从宫里请来的太医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也不敢用药,于是就只能养着,丫鬟嬷嬷们更不敢将他抱出门去。 过完年后,很快又到了科举春闱的时间,这在京城里也是全城参与议论的热闹事情,照顾安瑞的丫鬟嬷嬷们也没少聊起来。 虽然她们并不十分清楚那一级一级的考试是怎么回事,但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爽文故事依旧津津乐道。 就在春闱开始前的一段时间,春桃婆母病了,病得很重,她请了假回去侍奉。 这一走,怕是要回不来了,老人家要是没了,不说她要不要守孝,就算是不守,也不会再安排她回来照顾婴儿了。 安瑞虽然对春桃的离开感到很不适应,但也没什么办法。 他闲得无聊了,就又开始琢磨,他的修仙之路应该也没断吧,他这么好的天命,身蕴灵机,天生道种,那师父应是不会完全放弃的吧。 这将来的事,实在未可知。 说起来,在春闱这些天里,时间过得慢了许多,每天都能听见新鲜事儿,就像前世高考,总是一个接一个的热搜,出题人,押题,排名,状元; 又像前世的大热赛事,真正有竞争力的“热门”选手早就家喻户晓了,有实力不张扬的“冷门”也是地方上颇有名声,京城总有人知道,极少有“突然冒出来的”。 到了高潮部分“金榜题名”“榜下捉婿”“跨马游街”,热闹好一阵。 从省试结束殿试开始之前,府里就已经开始忙活着宴请士子,真等殿试过后再结交那黄花菜都凉了。 等殿试结束,到了状元郎跨马游街的时候,那真是万人空巷,谁都想去瞧一眼热闹,其中就包括了春杏。 这天安瑞照常睡得迷迷糊糊醒来,肚子里一阵咕噜,闭着眼默默躺着等人来喂吃的,相处了几个月,彼此什么习惯都已经熟了。 等了一会儿,很意外的,居然没人来。 再睁开眼,屋子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只能听见外面扫洒丫鬟安静干活的窸窣声。 春桃呢?哦,她休假回家了。 春杏?不知道哪儿去了。 张赵两位嬷嬷?还有照顾他但沉默寡言因而不熟的丫鬟? 都去哪儿了?不知道。 他本想大声呼喝,引起外面人注意,可就在这一瞬间,安瑞意识到这是难得的清醒且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进而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安然自在。 屋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人注视,没有人打扰,没有人在意。 不用在乎外界给予的任何反馈,不用想个女婴一样活着,只需要静静享受一切。 屋子里一如既往地暖和又正正好,让人十分舒服。 抬眼能看见四四方方的框里,雕梁画栋,身下的小床软硬适当,不远处当着各式各样已经不能引起他兴趣的玩意儿。 只是这小小的空间,没有父母,没有丫鬟仆妇,没有皇帝,没到道士,一切的纷扰,无论好坏,都和他没有关系。 正值严冬过去,春意勃发,乍暖还寒的时候,一切都蠢蠢欲动。 他知道在不远处的窗外,有枯藤发出新芽,那是其他人说的,他看不见,但一想到那个画面就感觉美好。 这一切是如此真实,又如此美好而虚幻。 不知不觉间,他感觉不到饥饿了,甚至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灵魂越来越清明,只要轻轻一跃,就能脱离躯壳。 这女婴的躯壳,实在让他这个成年男人的灵魂各种不适,早就想摆脱掉了。 现在正是机会。 他猛然一跃而起,离开身体,飘在空中。 他看见了房间的全景,桌,椅,门,窗,帷幔,屏风,小婴儿床,还有很多他认识不认识的物件。 屋外的人对他的状况全无察觉,就好似屋外其实根本没有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寻常生活场景的背景。 他只是进了一个故事,或是一个游戏,主角是那个婴儿,他是主演或者玩家。 而现在,他突破了这个固定场景,他自由了,该去哪儿呢? 他立刻想到了那个曾经想收他为徒的长生道人。 他听说那个道人可能要离开京城,回去修行了。 他能跟着去吗?或者至少送送他们? 心念一动,他立刻飘出窗外,飘出这高墙大院,飘出这一片死气沉沉的内城,飘出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街市,飘出城墙外。 那里,长生道人正和徒弟站在那里,视周围人马于无物。 他们,是在等他吗? 他急忙上前想要开口。 长生道人却笑着摇头,带着弟子向他行了一个作别礼,随后转身离开。 他们施展着缩地成寸的法术,只是几步就到了很远处,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连忙想要追上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迈不出一步。 这座城好像死死地困住了他。 远处自然天空无比辽阔浩渺,云与风与飞鸟尽情遨游,近处人造的城池低矮破旧,无数小小黑点儿钻进盒子里再也不出去。 失魂落魄的他终于还是飘回了曲阳侯府,那个本来可以称为家的地方。 他飘到了不知府里哪个角落,这里立着一面巨大的全身镜。 镜子里,是安瑞原本的模样,很久没有修剪过的凌乱平头,polo衫加休闲裤装,尚显年轻的阳光长相,和平静却疲惫麻木的神情。 这才是他啊,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他要回去,他不要当女孩儿,不要在这个压抑的世界活着。 至于那个名叫华灵玉的女婴,是谁?不知道谁在乎?反正他不在乎。 属于那个小女婴的故事与他无关。 他要走了。 只回到了那个房间,最后看一眼那个被他打扰许久的女婴。 他走了,这个女婴应该能好好活着吧,没有他这样一个异世界成年男人的灵魂,她能过一个属于贵族大小姐枯燥乏味的圆满人生。 他看着那个女婴,内心做着最后的道别。 忽然,他发现那个女婴嘴唇与面部发紫,展现出一副诡异的笑容,细察之下,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任何活着的特征。 倏忽间,他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之中: 如果他走了,这个女婴就一定会死! < 6. 周岁 [] 华灵玉一周岁的抓周仪式上,她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了一本书,那是一本这个世界的道家经典。 众人拍着手欢呼:“三姑娘将来必定是个才女!” 华灵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就没有人记得我是天师看重、哭着喊着要收徒的修道天才吗? 众人似乎非常默契地、有意识地忽略掉这件事。 至少在表面上,没有人会在府里公开谈论这件事。 这实在令她费解,难道出家当道士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不能啊,那位长生道人地位不低啊。 这可是真正存在灵气和法力这种东西的世界,怎么想修道都是个好出路。 所以为什么? 她看着不怎么能正常说话,也不太敢下地走路的自己,忽然明白了前世的他深恶痛绝的一句话: 等你长大了就好了。 的确,小孩子没有那么强的信息处理能力和实践能力,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还是不会懂,懂了也做不到,该走的路,该经历的坎儿,一样不会少,并不因他天姿聪慧或愚钝而有什么太大改变。 现在的她,更是空有成熟的灵魂,可没有发育成熟的大脑和躯体去支撑一切。 于是,抓周结束后不久,她就开始努力训练,并展示自己的成果: “爹。” “娘。” 曲阳侯和夫人脸上的淡漠方才融化,像所有正常的父母一样,对孩子学会呼唤他们而感到惊喜。 华灵玉看见他们的笑容,也咧开嘴笑了,笑容逐渐传染到每一个人的脸上,似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包括角落里站着一位大肚子的姨娘。 大户人家果然不会缺小孩子。 大笑了一会儿,她觉得脸酸,也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演完了,生出倦怠感,也不想笑了。 于是她就敛起笑容,一手拿着经书,一手伸出向春桃求抱。 春桃面带笑意把她抱起来。 一个孩子能得到家长的喜爱,是她自己的福分,也是照顾她的仆妇们的福分。 抓周结束当天,侯夫人便久违地过来看望灵玉,并且对她房间里的各种布置一阵吩咐,东西换上更好的,衣裳的花样儿要变多,小孩儿的玩具再从府库里找一些好的,最好再到东街上淘一些洋货。 华灵玉对这种胡乱干涉她平常生活秩序的行为非常抵触和反感,但人在屋檐下,必须得领人家这个情。 因此当侯夫人抱起她时,她还是酝酿一番,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喊了一声:“娘”。 侯夫人却是愣住了,这个笑容太过于……刻意。 华灵玉见她没反应,只觉得自己笑得还不够讨喜,于是进一步咧开嘴。 嘴张得大大的,盯着对方看,眼睛里满是期待的精光。 再怎么也是母亲,是这府里的女主人,是她成年之前最大的依靠。 而侯夫人在这个女儿的脸上看见了什么呢? 试探,审视,渴望。 屋子里亮堂堂的,里面布置的东西精致又有童趣,可这个屋子里,好像并没有孩童。 侯夫人登时感到无奈,这个孩子和她并不亲近,不像这府里的小姐,倒是像那些一个劲儿往上爬的大丫鬟。 她无言地把灵玉放回春桃手上。 整个堂屋里的气氛登时凝固。 在场的仆妇们不知这是为何,但都敛声屏气,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等着这位突然变脸的主母下一声吩咐或者斥责。 春桃更是被吓得脸色发白,觉得贵人们的心都难测,只得紧紧抱住小姐。 华灵玉被这阵势吓得内心咯噔一声,脑海一片空白,伸出手死死抱住春桃。 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那种在小孩子身上出现的成熟感与疏离感,真的诡异极了。 她自以为做得没什么问题,毕竟前世的他就是从小聪慧,一岁半就能走能说,两岁会唱歌,三岁会背诗,后来也在现实里和网络上见多了聪慧的孩子的。 可她不知道,终究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对于敏锐的人来说,真的很显眼。 那既不是天才儿童那种光芒四射的灵巧聪慧,也不是寻常孩童的可爱懵懂的迟滞,更不是天生聪慧加后天训练之后的通透,就是一颗青涩未成的果子里,有一颗熟烂了的核。 而在这个真实存在灵气而又灵气枯竭的时代,一些人见过接触过这些超自然的东西,又掌握不了,他们内心总是隐隐存在着一些提防与惶恐。 若还是灵气充裕的时代,那样的表情出现在婴儿的脸上,定然会让人当成鬼怪附身的迹象。 侯夫人此刻心神定下,看着脸埋在春桃怀里的华灵玉,思绪还是不能平静。 这个孩子在有意识地讨好她,十分的刻意,不是一个蒙昧的孩子在凭本能亲近大人,而是一个人,在有意识地,有目的性地,认真地在做这件事。 如果这个孩子三四岁,她肯定不会有什么反应,一个寻常早慧的孩子罢了,可这个孩子才一岁。 可……毕竟是灵玉不是么。 一个带着神异出身的孩子,怎么会不异常呢? 她姐姐那样的人,出生都没有什么异常,这个孩子衔玉而生,又怎么可能寻常? “好好照顾三姑娘。”夫人平静地嘱咐了一句,又看向春桃,“这个孩子黏你,你要多操些心,更不得凭此怠慢了。” “奴婢醒得,奴婢不敢不敢尽心。”春桃连忙抱着灵玉屈膝行礼。 看着侯夫人带着一种丫鬟仆妇走远,先前布置的东西也基本都妥当了,只是这屋子又变成了陌生的模样,春桃长叹一声,竟有几分可怜怀里这三小姐。 “奶娘。”灵玉抬起头看着春桃,没有笑容,一双大眼睛却格外的清澈明亮。 “诶。”春桃连忙应着一声,眼眶竟有些湿润。 她高兴着,又难过着,这孩子似乎太聪明了些,聪明过了头,让人没了寻常人对婴儿那种本能的喜爱。 她大概是院子里唯一一个隐约猜到夫人感受的人。 夫人平时不照顾小姐,可只是见这么几面,就明白了小姐是个怎样的人,甚至比得上她的朝夕相处。 一个聪明的孩子,一个聪明的母亲,只是没 7. 三岁 [] 屋里人犹豫:“我……我在窗旁亮堂呢,不累眼睛。” “出来玩儿会儿吧,哪里急这一时,太阳那么好。” “沈嬷嬷说今儿必须要……” “你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屋里人还是走出来行礼,有些担心: “姑娘不会罚我,可沈嬷嬷会。” “我跟沈嬷嬷说去,你歇会儿。” 梅香感到温暖,笑着:“其实我给姑娘改衣服,一点儿不累。” 灵玉无语:“玩儿闪耀暖暖是吧?” “姑娘说什么?” “我说,你们像打扮木偶娃娃一样打扮我,全是为你们自个儿寻开心,根本没考虑我。” 灵玉吐槽。 梅香不是那种灵敏反应快的,有些慌乱地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是为了……” 春桃看不下去,说道:“姑娘体谅你,你就受着,这院子里谁干活多谁做得好,大伙儿都看着。” 灵玉很认真地点点头,表示春桃说的就是她想说的。 其实灵玉并不喜欢这种主人与仆从的关系,可一旦她不能摆出小主人的架势,别说是奶娘嬷嬷,就算是最低等的粗使丫鬟也不会听她说话。 谁会真心听一个一岁的小女孩儿使唤?哪怕她地位高高在上。 在这种环境里,小主子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能哄就哄,能骗就骗,能糊弄就糊弄,有沈嬷嬷这样的人在,底下仆人做事才能用心。所以她不那么喜欢沈嬷嬷,但认可她存在的必要性。 “奶娘讲个故事吧,就讲之前你从《荆国故事》里看见过的。”灵玉感到无趣,想起了春桃之前讲的几个故事,据她自己所说都是从《荆国故事》里看的。 春桃想了一下,思绪有些飘远,声音也悠扬起来:“那我就给姑娘讲一个孝子的故事。 “从前,在荆国有一个孝子,一年冬天母亲生病,非常想吃鱼……” 灵玉一听立刻明白,这个世界的卧冰求鲤。 “……终于他在冻结的冰面上成功打孔并且钓到了鲤鱼,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甚至在大冬天都脱掉了衣服……”春桃讲着,似乎非常感慨这世上能有这般孝顺的孩子。 灵玉则是惊诧,居然是一个这么正常的故事,在冰面打孔钓到冰面下水里的鱼,而不是脱了衣服那自己的身体去让冰融化。 “后来这位孝子的孝名远扬,成功举孝廉,当上了官……” “等等……”灵玉忍不住开口打断,“这荆国不是之前有人中状元么,那必然是科举选官的制度,现在怎么又变成了举孝廉?” 春桃也愣住,根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这……奴婢不知……” “你要不把《荆国故事》找出来给我看看?” “那是奴婢在别处看的,不知道府里有没有,况且没有夫人允许,奴婢们可不能胡乱带书进来。” “那算了,你继续讲吧。” “是。这孝子后来……终于建立了一番功业,荆国的国王见此,于是把公主‘光’许配给了他。” “等等,这个‘光’同时靠科举改变命运的女状元么?” “兴许每个故事都不连在一起……”春桃迟疑着回答。 梅香一直在旁静静听着,此时开口:“兴许荆国那时候都喜欢给女子起名叫‘光’吧,我老家种桑的,名字叫‘桑’的女儿特别多。” 听了一个奇怪的故事,灵玉又没了精神,伸手让春桃把她抱回去。 躺在床上以后,灵玉很快进入昏沉的状态,即将睡着,却听见屋外有两人好像在小声说着什么。 “你既是奶娘,当给姑娘讲些孩子听的故事,往大了讲,也该讲些女德故事,哪里能由着你自个儿喜欢。” “姑娘天资聪慧,不爱听那些寻常稚童喜欢的故事,至于女德那些,未免又太早了些,等真要学时忘了大半,又自觉已经学过了不认真,那才耽误了。” “你有数便好。这院子里三个奶娘,也就你真的给三姑娘喂过奶,梅香橘香她们几个也听你的,底下的丫头更不用说,都喜欢你这个宽和人,我是不怕当恶人的,只望着你好好照顾姑娘,在夫人那里能有交代。” “我与嬷嬷是一齐照顾姑娘的,自然也要一齐担着责任,每次往夫人那边去,夫人都说我是老实忠心的。” 灵玉听了这些话,忍不住去想些什么,两人的话很耐人寻味,可她又实在对抗不了已经疲惫的大脑,终究沉沉睡去。 时光匆匆而过,灵玉多数时候只生活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每天听故事,看丫鬟们玩儿,偶尔自己参与一下,很少的一些时候,那位便宜母亲会带她出门,眼花缭乱地见着一个个人,最后什么都没记住。 忽然有一天,她不知道是哪天,只知道又是一个即将迎来春天的冬天,冷得很,她窝在自己房间里,整个冬天都没有出门,看着几个健壮的仆妇小心翼翼地更换屋子里的炭火,忽然之间就睡着了。 等再醒来时,她几乎忘记了一切。 忘记了过去三年的一切,忘记了过去三年利用清醒时间好不容易回忆起来的一切。 整个大脑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涂抹的痕迹。 她看着匆匆走进来的春桃,熟悉又陌生。 当春桃想要靠近她时,她立刻往后一缩:“等等!” 春桃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陌生,看着她浑身的戒备,莫名涌起一阵悲伤。 我是谁? 灵玉脑海里产生这个问题。 一个刻在脑海深处的答案: 我是安瑞,也是华灵玉。 灵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丢失那么多记忆,但幸运的是她还知道自己是谁。 “奶娘我想自己穿衣服,你教教我吧。” 当春桃像往常一样侍候她起床时,那股子来自成年男性的别扭劲儿再次涌上来,之前三年建立的一切适应外界的习惯似乎都随着记忆的消失而崩塌。 春桃没有遂她的意:“侯府的小姐就是得让人伺候穿衣的。姑娘不让我伺候,那就换其他人来。” 她这样说着,却没有真叫人进来,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吃她奶长大的孩子。 她有些明白夫人的感受了,这个孩子,好像不可能成为谁的孩子。 之前的她可不是这么想的,她曾坚信这个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对她比生身母亲更为亲近。 她了解这个孩子的一切习惯,让这个孩子顺顺当当也快快乐乐地长大。 现在,她面临着和夫人一样的处境,以为自己有个孩子,可伸手,却抱了个空。 而此刻的灵玉对这一切无知无觉,或者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孩子一从母体生出来,可以断奶,可以走 8. 云散 [] 曲阳侯府,偏厅堂上。 曲阳侯夫人稳稳当当地坐在主位上,周围一圈嬷嬷丫鬟伺候,还有个管事也在下面勾着腰。 而灵玉的奶娘春桃,此刻正在堂下,以头抢地,匍匐跪着。 “你跪着,那就跪着吧!”夫人显然十分生气。 而在灵玉的院子里,灵玉看着刚从门外进来的沈嬷嬷,连忙问道:“奶娘怎么了?怎么无端端地不见了人影?是出什么事了?” 沈嬷嬷看着这三小姐焦急的神色,却是心思一动,作出为难的神色:“属实是出事了,正在偏厅里跪着呢,夫人发了好大的火,周围人都劝不住,也就李姨娘劝了几声,夫人才肯喝茶消气。” 灵玉的内心大为惊骇,实在想象不到会出怎样的大事才会让母亲作为一家主母如此对待一位小姐的奶娘。 奶娘并不是低等的奴仆,尤其是春桃,她院子里大小事都是春桃能管的,也就沈嬷嬷可以制衡一二。 所以是……钱? 她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春桃作为奶娘贪墨了她的银钱,至于为什么,肯定是补贴家用,春桃可是有个亲生儿子。 很快,她的猜想似乎就得到了验证,院子里进来几个管事嬷嬷和一副精明模样的大丫鬟,开始了对院子里各种财产和账簿的整理和计算。 这明摆着是查账。 还没等她有什么反应,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紫嫣就一把抱起她往母亲的院里走,似是对她说,又像是对外说:“三姑娘还没和夫人一起睡过吧,这两天就去睡夫人的屋里。”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灵玉抓住她的胳膊急忙问。 紫嫣笑了笑:“奴婢不能说,三姑娘也不必知道。” 灵玉再回头看,便只能看见几个丫鬟拿着她贴身的衣服和生活用品跟在后面。 她是真的要短暂搬家几天了。 母亲的屋子比她的大许多,各种物件各种装饰都古朴贵重,像是特地展现底蕴的,比她华丽丽的小孩儿房子看着有品味多了。 可她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自然不免紧张起来,这是本能。 这是她母亲的屋子,却不是她的。 周围都是她母亲的仆妇,也不是她的,当然严格来说,这些人都是侯府的奴仆。 周围人忙碌着自己的事情,不发出一点儿惊扰她的响动。 方才抱她来的丫鬟隔着一道帷幔,随时侯着。 “三姑娘,该睡了。” 这是这位紫嫣第三次来提醒她。 而她手上摆弄着对方之前特意给她拿来消遣时间的七巧板,低着头回答:“我想等母亲回来。” 她不是想等这位母亲回来一起睡,她只是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脑子里的那根弦松不下来,加上奶娘春桃的事让她紧张不已,进入了一种疲惫又亢奋的异常状态。 月挂枝头,远晚于她这样一个三岁孩童平时睡觉的时间,她终于等到了。 “母亲。” 灵玉在紫嫣的帮助下,正儿八经地向母亲行了一礼,姿势不够标准,但诚意十足。 侯夫人有些惊诧,带着疲惫的神色点点头。 灵玉则是不等对方有更多的反应,连忙昂着头问道:“奶娘她怎么了?今天发生什么事了?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一连三问没有把这位侯夫人问懵,反而是问笑了:“你倒是在乎她。” “奶娘她……”灵玉迟疑着改了口,“春桃她真的很好,很尽心尽责,没出过什么错,我这两年被照顾得很好,我都记得的,母亲能不能不要太为难她,就算她真的有什么错,也可以功过相抵……” 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话,本就疲惫的灵玉精神更差。 而侯夫人坐下来,接下大丫鬟紫嫣递来的茶,饶有兴致地说:“你以为是我在为难她?” 灵玉看着对方玩味的笑容,木木的脑袋给不出更多反应,只能回应:“母亲大人大量,定然不会为难人的。” 侯夫人敛起笑容,放下茶盏,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感慨到:“春桃确实不错,能把你这个妖孽安安稳稳地养大。你可是想岔了,不是我这生母看不惯你的乳母,是你的乳母想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不愿再照顾你这吃她奶长大的女儿。” 灵玉呆住了,仰着头楞楞地对上这位母亲审视的目光。 她一下子就看懂了这夜晚烛光下,母亲眼里那一抹难以察觉的戏谑: 你当成亲人一样的乳母,也是不愿意要你的。 灵玉低下头,没有让自己的眼泪从眼睛里出来。 她很幸运地克制住了,或许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忙忙碌碌,忘记了喝水吧。 她有些不能想明白这件事,但想不明白怎么办呢?当然是更加努力的转动自己脑子,不停地想。 春桃不打算再照顾她了,打算回去照顾自己的儿子,这算是抛弃她吗? 笑话!谁爱自己的孩子不是天经地义! 不过是迫于生计来别人家当下人,现在挣够了钱,想回去养自己的儿子是理所当然。 哪怕签了身契又怎么样?奴婢不是真的当货物一样的奴隶,不是全然是任人打杀的。 而对于灵玉来说,人家愿意走就是人家的自由,有什么可拦着的,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又哪里轮得到她来不忿什么? “那母亲让人到我院子里……”灵玉又问出口,声音还是不免带了些嘶哑。 “确实是查一查她有没有问题,不过我也是真没想到,她竟真的半点儿问题没有,不愧是读过书的人,确实是明白事理,比那些卑贱出身的不知强上多少。” 侯夫人似乎是感慨着,又似乎是在惋惜,“所以没要赎身钱,直接放她走了,等她收拾一番,明日便走。” 灵玉愈发精神萎靡,向母亲行礼:“母亲仁善,春桃能和她的孩子团聚,我也着实为她开心。女儿这就去歇息了。” 侯夫人看她这模样,意兴阑珊地点点头,紫嫣立刻会意地带灵玉到早已经准备好的偏房里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向母亲请安行礼完,灵玉就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院里。 她知道要道别了。 毕竟三年,该好好道别一场。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坐到塌上,等着几个人正帮春桃收拾东西,最后再向她道别。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难熬,昨天从母亲丫鬟那里拿到的鲁班锁 9. 离别 [] 她觉得自己又有了理由为这个性别自怨自艾。 她不会继承爵位,不会继承家业,甚至不会有完全属于自己的财产,没有资格科举,没有资格从军,除了出家当道士甚至没有另一条出路。 所以春桃觉得跟着她没前途很正常,这可是个给婴儿讲故事都似乎喜欢藏着自己想法的女人,不满足于可能获得的一切也是自然。 更何况她是很有可能走出家这条路的,即是说,春桃连作为奶娘跟着侯府嫡女出嫁到姑爷家当主母手下管事嬷嬷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无依无靠地在侯府里挣扎,与其到那个时候年纪大了再想着找个出路,倒不如提前打算,趁着主家还认可自己功劳,赶紧赎身回去经营自己的家庭,就算以后苦点儿累点儿,也总有希望。 灵玉不知道春桃是不是这么想的,反正她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 于是她认可这是一个亲近之人的理性决定,是在她人生中必然会发生的事——那就接受吧。 “对了,奶娘,你真名叫什么?哪里人?等我长大能出门了,还可以去看望你。”在春桃做完告别临走时,灵玉又拉住了她。 春桃看着三姑娘期待的目光,踟蹰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纠结什么,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我原是个普通民女,也不懂那些仙啊道啊的,也看不出姑娘生来带的灵玉有什么不凡之处。但我那日于姑娘的满月宴上看得真切,那天师绝非江湖里一些更能拐骗的道人可比,便可见姑娘是生来便是要超出世俗凡尘的修道者,既是超脱了,我这般的人,便不必在乎,在乎了,于姑娘无益,于我亦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我乃凡人,与仙无缘,不求。” 灵玉震惊地听完这一番话,内心的触动难以言喻。 这世上从不乏有智慧的人,无关身份。 思绪万千,可眼下理不清头绪,一句也说不出,似乎也没有必要说。 “既然如此,奶娘,保重。” 最后,她平静地和这个照顾了她三年的女人告别,平静地看着这个女人面对着她低着头后退,一直退到门外她看不见的地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离别后的午后,窗外的日头正是好时候,不温吞也不热辣,照在身上正让人舒服。 灵玉收起脚,躺在塌上,怏怏地没有什么精神。 她用手遮住眼睛,任由阳光撒在面颊上,一阵困意涌来。 可不自觉的,属于成年人的灵魂又给她拉紧了一根弦。 此刻若是就这么睡着了,不仅容易着凉,更是心神具伤容易生病——不管她是否羞于承认,无论她是否在内心推说是幼小的身体影响了情绪而非成年人的心理,与乳母的分离确实不可避免地对她造成了影响。 可难道一个奶娘走了,她就要病一场吗? 哪里能够真当自己是小孩儿了?! 何况,奶娘临走前的那一番话,让她感触良多。 总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这幅身体什么也做不了,随波逐流吧,可脖子上的这块沉重的玉时刻提醒她,你不是!你是有天命在的! 而奶娘的话也提醒她,不是所有人都像侯府里的人一样漠视她,她其实是被期待的,她因灵魂穿越而产生的不寻常之处是被接受的。 没有那么多人否定她,她又怎么能否定自己? 她不是三岁小孩儿,前世三十年,今生三年,她现在三十三! 三十而立,当打之年! 思及此,她一骨碌翻身下塌,速度之快好比冬日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被窝的上班族,一股子莽劲儿。 只是她不知道……这圆圆的小萝卜头在外人眼里着实可爱又滑稽。 “沈嬷嬷!给我整点儿吃的!” 她站起身大声叫道,声音里满是冲劲儿,有种一定要振作起来的自我激励。 沈嬷嬷皱着眉头进来:“姑娘,这个点儿可不是吃饭的时候。” “母亲那边的早食太少了,我早就饿了,嬷嬷赶紧去给我弄点儿吃的嘛!”灵玉多少带了点儿撒娇的意思,沈嬷嬷作为管事嬷嬷,年龄大许多,对这样一位“大姐”态度软和些,即使在一个三十三岁的中年灵魂身上也不会特别违和。 沈嬷嬷却似乎铁了心不遂她的意,摆出一副忠言逆耳的架势:“三姑娘既是能给夫人行礼了,也是明理了,不再是那等懵懂婴孩,自然当学礼了。侯府小姐怎么能不懂礼?” 灵玉无语了,她就是想吃口东西。 难受,没精神,还饿的状态下,不吃点儿有营养的补充体力,难道等着生病吗? “我就是想吃口东西,嬷嬷就容我这一回吧,这不是特殊么,往后嬷嬷再定规矩,我定带头遵守,不让嬷嬷管不住人为难。”灵玉软言解释着,并且承诺会帮沈嬷嬷立规矩,填补春桃走后的空白。 哪知这沈嬷嬷颇有些油盐不进的意思,摆出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春桃走了,除了侯爷夫人,这个院子里也就我这个老婆子还能管管小姐。奴婢得了夫人的命要好好照看小姐,纵然是得罪了小姐你,也不随意纵了你害了你!” 灵玉听完登时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沈嬷嬷这架势,俨然就是她的家长了! 可她是谁?她又是谁?凭什么? 本就身体状态极差的她顿时一阵火起,起身站在塌上,稍抬头,冲着沈嬷嬷吼道:“我说了我要吃饭!我饿了!你要饿死我?!” 沈嬷嬷脸色僵了一下,很快反应:“哪里的话!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童言无忌!各位神仙莫要听我家三小姐胡言!” 说着拱手向四周作揖,随后面向灵玉,再次脸色为难:“贵族有贵族之礼,姑娘是侯府嫡女,贵不可言,岂可不守礼?” “你懂‘礼’?你懂个毛线!你见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不怕叫人笑掉大牙!”灵玉这一通气,愈发饿了,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从她来到这世上,还真不曾如此发过脾气,眼下却顾不得这些。 沈嬷嬷看着灵玉这一副无理取闹的模样,反而是想笑了,只脸上克制住,作出和蔼微笑的模样,正要继续开口,却听外面传来声音: “三姑娘可是在屋里?宫里来了赏,正在外头等着呢。” 灵玉和沈嬷嬷一听,两人立刻停止了眼下的争执,像极有默契一般,灵玉快速下榻穿鞋,沈嬷嬷快速整理灵玉衣着发饰。 期间灵玉还小声地疑惑嘟囔了两句:“没说接旨肯定不是陛下或者太后,估计是公主或者娘娘。可怎么不送到母亲那里去,直接来了我这里?” 沈嬷嬷也小声快速回应:“肯定是皇贵妃,听说她和先皇后生前关系不错,所以喜欢讨这个好。” 灵玉继续嘀咕:“那也该去崔家,和咱们侯府这又隔了一层。” 整理完灵玉步伐平稳地 10. 消磨时光 [] 随后橘香并没有惶恐,而是也撇撇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谁在乎她训话?不知道训个什么。咱们院子里谁偷懒谁不卖力了?用得着她来敲打?” 灵玉看着橘香这一个不服二个不忿的小表情,又觉得她们这样的,也不全然对自己的奇特之处无知无觉。 当一个丫鬟犯了点儿小错,四处看看没别人,便想糊弄过去的时候,灵玉只要手上摆弄着小玩意儿,不用抬头,面无表情地开口说一句:“下次小心点儿。” 犯错的丫鬟就会像见了鬼一样害怕,在她内心百转千回,觉得小姐是不是在学大人说话、根本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的时候,灵玉又会说:“又不会罚你,下次小心便是。” 久而久之下人们都会明白,三小姐不是她们理解中的那种“小主子”,这就是真主子。 “橘香。” “哎,姑娘要吩咐什么?” “你天天往厨房里跑,怎么不见你长胖?” “冤枉啊姑娘!谁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子!天可怜见,我往厨房跑不就是吩咐里头做姑娘能吃的东西么?姑娘年岁小,很多东西不能吃,要吃也得小心烹煮,你若不去吩咐那定然是要被怠慢的,咱们这没小厨房,只能勤快些跑……” 灵玉笑着看橘香在这里诉说自己的委屈,她知道沈嬷嬷其实一直在附近,不露面罢了。 趁着沈嬷嬷还没把和皇贵妃送来的东西收到小库里,连忙摆弄起来。 首先是一些适合小女孩儿的精致首饰、配饰,她没那个打扮的兴致,也没那个本事,只等着每天穿衣时任人摆弄。 然后是各种木的、玉的、金的小摆件,八卦锁,九连环,七巧板,算是有点儿意思,但不多。 最后是他之前就被吸引,只是碍于外人再不好细看的,一盒玻璃球! 现在应该是叫“琉璃珠”,一盒十枚,每个都有婴儿拳头大小,晶莹剔透,几颗深蓝几颗浅蓝几颗无色,拿起一颗浅蓝色的来对着眼珠子看外面,一切都染上了蓝色的柔光,又放下来握在手里,感受着大小和重量。 “太大了点儿,玩儿起来不方便,”灵玉把珠子握在手里,不禁感慨着,“才十颗,少了点儿,根本不够几个人凑一局的。” 想了想,她还是把东西放回去,吩咐梅香收拾了到沈嬷嬷那里入库。 皇宫里赏的东西,就算不是皇帝本人赏的,那也是让你供着,不是让你用的。 其实她的库房里也是有玻璃珠的,和这副差不太多,应该是满月时候有人送来的,一直在库房里吃灰。 灵玉也没有去小库房看看的心思,实在没意思,还是吃好喝好锻炼好,快点儿长大吧!小孩子哪里来的什么无忧无虑的童年! 至少于她,不过都是滤镜,这什么也做不了的日子,实在难熬! 她忍不住去想前世,前世自己还是农村男娃安瑞的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记忆着实不太清晰了,只是努力挖掘一番还是能想起的。 他记得他读过三个一年级,然后是正常年龄升学的,也就是从四岁开始就被去学校了。 那会儿的村小对于周围人家而言,也承担了幼儿园的职责,家里没人专门照顾的,就都送去小学。 他那时候老爹去城里打工,老妈忙着干各种杂活,还要让地不撂荒,有点儿空闲只想去打麻将,导致他也成了没人照顾的。 那时候刚进去小学的时候怎么也跟不上,老师说的他都不懂,所以他就被放在最后一排,被要求不准瞎跑不准吵,不学习就自个儿玩儿自个儿的。 本来像他这样的,不皮个一段时间挨几次打很难老实。 可他幸运又不幸的是,在他上学第一天,就见到了一个学生因为偷偷拿家里的钱来学校小卖部买零食,被家长发现了,来学校揍人,老师在一旁递棍子,并且吩咐:“就只打哈肉厚的地方,莫打坏了。” 等家长走了,老师那起戒尺,一句:“家有家规,校有校规。”于是那个学生的左手继续遭殃。 那杀猪般的惨叫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的极大的震撼,以至于他成为了这个村小里难得不皮的男孩子。 并且因为实在过于无聊,不得不拿起课本听老师讲课来消遣。 虽然因为年龄原因,学得就是比大孩子慢,但也总是学得进去些的。 到第二个一年级结束的时候,以他的考试成绩足够升入二年级了,但老师考虑到他年龄小,容易被欺负,便以“期末考试没双百不能提前升级”而拒绝了他升入二年级的想法。 到第三个一年级结束,他如愿以偿地以双百的成绩升入二年级,并从此以后开启了在村小年年双百的模范学生生涯。 在他后来的学生生涯里,早已将小学这段经历当成不值一提的童年趣事,甚至会因为小学成绩“含金量低”而羞于提起以免掉“成功做题家”的逼格,但在那个时间点,学习真的填充了他的人生。 他将自己在学习上的成绩归功于自己天资聪慧,以及幸运——他刚好遇上了县里教育局安排县城老师假期下乡支教,没有因为上村小而在教育资源上输多少。 而他始终不愿意去细想的一点是:当时那么多学生都看到了那一顿毒打,但其他人该怎么皮还是怎么皮,板子不挨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哪怕真被打的皮开肉绽也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只有他真的被吓住了。 灵玉还在努力回忆些什么,梅香接着过来招呼她:“姑娘来试一下这套衣服,之前觉得没合适的来配,还想着让人打一点儿配饰,这回正好有皇贵妃送来的可以配。” 灵玉对沉浸在回忆中的自己摊了摊手,赶紧的吧,别给人家添麻烦! 梅香一边在给灵玉打扮,一边又说道:“姑娘想不想有个小丫头,年龄相仿的那种?” 灵玉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想。” 随后觉得自己回答太快了没过脑子,仔细想想有玩伴了自己还再照顾个小丫头,属实麻烦,便又强调:“是真的不想。” 梅香拿起皇贵妃送过来的首饰对着灵玉比比划划:“沈嬷嬷已经叫管事去找人牙子,会找两个女娃来陪姑娘,会比姑娘大两岁好照顾姑娘,做得好将来便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兴许能成为姑娘的陪嫁。” 灵玉无语:“所以为什么要问我要不要?这是沈嬷嬷决定的?还是母亲吩咐的。” “应当是夫人发话了。”梅香应道。 “府里随便找两个丫鬟不就行了。”灵玉感到十分不耐烦。 11. 兰竹 [] 次日下午,沈嬷嬷灵玉还有梅香,和母亲的大丫鬟紫嫣一并去了胡管事的客房里。 一个牙婆和几个牙人已经领了约摸十几个小丫头在院里等着了。 小丫头们的年岁都在五六岁中间,普遍比灵玉高半个头到一个头。 她们都穿着很旧但很干净的衣服,样式统一,与府里的款式不同,但一眼便看得出是丫鬟穿的衣服,是牙婆给这些“商品”定制的。 梅香陪着灵玉在管事的客房里等着,沈嬷嬷和紫嫣在院里先做初步筛选。 胡管事照例让牙婆先“展示”一番这些丫头。 先是让丫头们绕着走一圈儿看腿脚,再行礼看身段,然后伸出双手看皮肤指甲,最后就是让每个人张开嘴看牙口,这一趟下来初步的检查便完成了。 到第二个阶段,管事拿来牙婆写的每个人的情况,一个接着一个问话,听每个人的嗓音、口音、吐字、语气,同时核对每个人的家世情况。 太好看的不要,太机灵的不要,个子太矮的不要,说话声音太小或不清楚的不要,没怎么干过活儿的不要。 两趟下来,只筛掉了部分,还剩七个。 这时候轮到了沈嬷嬷和紫嫣去选人。 紫嫣从一开始对这些事便不太上心,她只是代表夫人来看着不出问题,实际并没有什么想法或者意见。 她和沈嬷嬷也算熟识,不觉得沈嬷嬷处理不好三姑娘的事。 此刻看了这些小丫头,只觉得胡管事办事确实还是不错,牙婆领来的这些丫头显然都不错,不留在姑娘这里也可以到别处。 而屋里的灵玉并没有真的就闲着,而是开了一点窗户在往外面看着,全程看下来,对于要选谁,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她决断的依据便是“凭感觉”。 而她的感觉么,曾经作为一个男性,他所谓的凭感觉,自然是剩下七个人里最好看的那两个——以他个人对于幼童的审美而言。 小女孩儿就要可可爱爱。 因此当沈嬷嬷带着两个丫头进来问她的意思时,她毫不犹豫地给否了,并且把她想要的两个指出来。 沈嬷嬷自然不悦,只是把两个丫头带出去,又进来给她说了一番道理:“姑娘要的那两个丫头,一个眼睛太有神,鬼精的那种,不老实,另一个是罪臣之后,才六岁便读过两年书,这种官家小姐心思多,都当不好贴身丫鬟。” “一个活泼聪明伶俐,一个沉静聪慧有涵养,这不是挺好的么?”灵玉对沈嬷嬷的想法不以为意,而是从另外的角度说起两人的好。 “可……”沈嬷嬷立刻就要反驳。 “让紫嫣来说说吧,又不止是我二人的事。”灵玉连忙抢话,她不想多争辩什么,这不是一件值得辩论且有正确答案的事情。 紫嫣被叫进来,没有表露出不耐,但沈嬷嬷和灵玉都能感觉出这位的心不在焉。 听了两人的意见,紫嫣不假思索道:“那就每人在两人中意的丫头里选一个。” 语气不容置疑,必须要和稀泥的架势摆得十成十,根本没有和二人商量的意思。 灵玉思考片刻,选了那个读过书的。 沈嬷嬷则是选了个一脸老实相的。 然后就是带两人进来,仔细再问过一番话,便是给两人起名字。 紫嫣怕沈嬷嬷和灵玉又有分歧,便率先开口:“三姑娘院子里已经有‘梅兰竹菊’之二,这两个虽然是小丫头,但将来不出意外也是大丫鬟,就用‘兰’和‘竹’二字分别起名吧。” 紫嫣的一番话干脆利落,听起来很不错,但…… 一直没有开口的梅香这时候发话:“紫嫣姐……” “紫嫣姑娘说的极好,那就一个叫‘青兰’,一个叫‘青竹’。”沈嬷嬷打断梅香想说的,并用眼神制止了梅香,同时指着两个丫头说道,两个丫头连忙行礼谢她赐名。 紫嫣点点头,继续一副什么事都不在意的模样。 灵玉也点点头,觉得这两个名字挺好。 在与紫嫣道别后,灵玉一行人带着两个丫鬟往回走。 灵玉牵着梅香的手,心情十分不错,想到刚才梅香被沈嬷嬷打断的话,于是起了话头:“梅香,刚才你想说什么?” 梅香没去看沈嬷嬷的反应,直接回应:“我想解释,我的‘梅香’是指的‘梅子香’,‘橘香’说的是‘橘子香’,是夫人怀姑娘时喜欢吃酸的,所以当时决定让我二人伺候姑娘的时候便给改了这个名字,与‘梅兰竹菊’无关。” 灵玉这时回过味来,才感到十分惊讶,不是惊讶名字的问题,事实上她是知道的,很早以前橘香便说过,只是一时没想起来,她惊讶的是,紫嫣居然不知道。 “紫嫣不知道?”灵玉仰头疑惑地看着沈嬷嬷。 沈嬷嬷见已经走到了自己院子门口,周围没有什么外人了,便无奈道:“紫嫣姑娘以前是侯爷房里的,其实对夫人房里的事不太清楚,又是个性子冷的。” 紧接着又补充:“虽是侯爷那边出来的,夫人倒是很喜欢和看重她,姑娘这边的事夫人每次都是着她来的,最好是不要当面抚她的面子。” 梅香和灵玉均是点点头。 两个新来的小丫鬟跟在几人后头,默默听着。 这是青兰与青秀这两个丫鬟第一次到这个院子,院子前门两侧是两棵青松,中间的院门的牌匾上书:“白云轩”。 这个院名自然是灵玉起的,毕竟她的“灵玉”是从白云观来的。 当然,她其实不会闲得没事干改名字,对于名字这些东西,她是没什么兴趣的,但主要是这个院子以前叫“怡红院”,嗯……毕竟她是灵玉,不是宝玉,叫这个名字就挺…… 何况“怡红院”这个名字在她前世的印象里,已经演变成更接近于青楼代称的称呼,实在听着别扭。 总之,这个院子现在叫“白云轩”。 此刻两个刚刚迈进院门的小丫鬟明白,未来的好些年里,她们可能都要在这里渡过了。 院里种了几颗西府海棠,还有其他低矮一些的花草。 院里的正屋自然是灵玉这院子里的小客厅,左边有主人小憩的房间,有卧榻,也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右边是主人的睡房,里面有主人的床,和值夜的丫鬟或者嬷嬷睡的床,中间 12. 明志 [] 她这么想着,便将珠子往上一抛,又稳稳接住,再抛,再接,再抛,还能接。 她感觉很惊喜,自己竟然这么稳。 两个小丫鬟都一脸惊讶地看着她把玻璃球抛出去,当然她们只是惊讶于这么好的东西竟然拿来这么耍。 而灵玉见两个小丫头有反应,于是又拿起一颗,抛起双球来,依旧能稳稳接住,顿时信心大增,感觉自己是万众瞩目的杂耍大师,夸耀之态溢于言表,活脱脱就是个在小姑娘面前显摆的毛头小子。 这下两个小丫头真的开始震惊于她像杂耍一样的功夫,都是睁大眼睛,瞳孔变得明亮,端在身前的双手紧握,很是紧张地盯着,生怕她把珠子摔在地上。 而梅香方才在忙别的,刚刚才注意到她抛珠子的这一举动,立刻浑身一抖,惊出了一身冷汗:“快放下!” “三小姐使不得!” 灵玉正一心二用地玩儿着,乍一听到这声音,也被吓了一跳,立刻就接不住即将下落珠子。 梅香离得远,虽然再用力扑过来接,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皇贵妃刚赏赐的琉璃珠摔在地上。 “哐!” 这玻璃球在地上这么一摔,碎倒是没碎,但一下子磕了许多,表面不再光滑。 灵玉淡定地把珠子捡起来,擦了擦表面磕碎的玻璃粉末,举起来给梅香看,笑道:“不用担心,没事儿,还能玩儿。” 梅香几乎站不稳要晕过去。 沈嬷嬷听见这动静,赶紧出来看情况 灵玉也心知这算是出了错,却也不觉得有什么。 小孩儿的玩意儿,玩儿坏了不是很正常,舍不得就别给买。 只是她毕竟还是要给沈嬷嬷一点尊重,好让对方能在母亲那里交代过去。 沈嬷嬷在了解了情况后,则是立刻板起脸来对灵玉一阵说教,上纲上线:“姑娘可知这一副琉璃珠是谁人所赠?是华家的大爷靖安侯爷!这传出去不仅说我们曲阳侯三小姐不敬长辈,更怕是要让两家生出嫌隙出来!” 灵玉听了有些惊讶,她对靖安侯府这么近的一门亲戚除了听说的以外几乎是毫无印象,原来他们在自己满月宴送的是玻璃珠子,这好像不怎么大方啊。 于是她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原来是伯爷送的,可既是送给我的,那当然是给我玩的。我听说过母亲和几位姨娘屋里都有琉璃全身镜,想来这琉璃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珍贵物件,便就是用来使的,不是摆着看的。” 沈嬷嬷听了又是震惊又是心痛:“琉璃在姑娘嘴里竟成了不值钱的物件?!侯府向来以清廉节俭著称,从不学着其他勋贵人家铺张浪费,我们这些下人也都是知道的……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转而一脸自责:“是了,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教姑娘知晓的,从前怠慢了,以后定然不敢。” 灵玉嘴巴大张,心说沈嬷嬷你这戏可真多。 她随即又想到前世自己家贫,小的时候爱玩儿爱动,可是这里不能动,那里不能碰,生怕弄坏了没钱买,如今穿越一回,到了富贵人家,竟还是如此,可真是感觉白穿越了也白富贵了! 成人灵魂的灵玉认为自己此刻滋生的念头是一种“恶念”,但却是抑制不住地任由其占据脑海,小孩子的身体确实难有自制力。 看沈嬷嬷说了一通,发泄了管教人的表达欲望,灵玉于是笑着开口:“嬷嬷这话说的,这既然是给我的,那就是用来玩儿的,就算玩儿坏了又如何,伯爷会在意?我们这样的人家,把琉璃珠如此玩该是常事,哪里值得大惊小怪。” 沈嬷嬷听继续痛心疾首,并且很快又转为一脸坚毅:“奴婢是奉了夫人的命来照看小姐,就不能放纵小姐胡来,否则与那等阳奉阴违的奴才有何区别。何况靖安侯府在勋贵中最是讲规矩,姑娘身为侯府三小姐,华家十二小姐,更是该规矩些。” 说着又一脸阴沉地看向此刻已紧张不已的梅香。 灵玉立刻出声:“和梅香没关系!我自己把珠子摔了的,她刚刚才进来。” “是我没有照看好姑娘。”梅香十分忐忑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沈嬷嬷却是话头一转:“情况如何我自是明了的,你确实来不及拦住姑娘,只是以后需得更加当心些,没活儿的时候须得照看好姑娘。 “还有橘香,一天到晚不见人影,问就是在厨房给姑娘准备吃食,也不知在哪里偷懒,你也记着提点她。” “还有你们外头侍奉的,须得好好看着小姐。不是说你们是粗使的丫头婆子就可以不管事儿,姑娘可是咱们这院子里唯一的主子,又是年幼,有什么闪失你们都逃不了干系。” “还有你们两个——”沈嬷嬷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在这两个小丫头身上。 灵玉赶忙把两个小姑娘拉到自己身后:“说我就说我,你扯其他人作甚?她们也是拦得住我的?嬷嬷要摆你这院里大管事的谱,冲着她们这些本就对你俯首帖耳的小丫鬟又什么意思,直接冲着我这个小主子来不是更显你的威风!” 这话便是诛心之言了。 沈嬷嬷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是不能真的硬顶这小主子,只能用帕子捂嘴,作老泪纵横状:“姑娘这般说我,教人真当我是那等欺主的刁奴,我这一片忠心便脏污了,只要以死明志才好!” 说着便往那院里的海棠树上撞去。 这几步速度不快,周围的丫鬟嬷嬷们自然是来得及去拦住,一个个地好生劝慰着,就连刚才被训得十分不快的梅香也上去安慰。 灵玉看着这一场闹剧,脸上通红,又急又气,内心呐喊着,应该可以了吧?差不多得了! 看了这么一出,从内心深处的道理讲,她倒是真不觉得沈嬷嬷有什么大错,她并不真的全然是个小孩子,反而是对成年人的心理完全可以感同身受,一个年幼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儿,又是地位高的主子,周围都是不敢管的丫鬟婆子,要管起来不出事可太不容易了。 可,她不需要啊!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完全有分寸。 而且沈嬷嬷对她的态度,确实随着春桃的离开而改变了许多。 更加地把她当一个无知幼童。 明明,从沈嬷嬷进来院子里,对于她的“生而知之”是有了解的,真正的婴幼儿在成长过程 13. 辩白 [] “而且近亲结婚生容易生畸形儿或者智障!”灵玉连忙补充道。 她下意识觉得,这个角度的反驳会显得不那么地离经叛道,表示她所言并非一个幼童的单线条的胡言乱语。 母亲这才有了些反应:“我倒是也听过表亲生的孩子更容易有问题,但也不一定,多生几个总有正常的,不用担心,何况……” 母亲脸上露出笑容:“你会考虑这个,想来也是不排斥的,那便是最好了。” 灵玉持续震惊中,并且一度怀疑自己失语,刚才那句“我不结婚,不嫁人”是自己在内心喊的,根本没出声。 “我说过我不嫁人,我以后是要修仙!等我长大了,长生道人会收我为徒,母亲你知道的!”灵玉伸手握住自己胸口佩戴的玉,表明心志。 母亲听了眼睛眯起:“你真的记得当年长生道人的事?还是有人和你说过?” 顿了顿,紧接着道:“不过无妨,既然当年没让你出家,以后也不会。那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哪怕如你姨母那般有天赋有机缘的,也还是在那条路上走不下去,最后嫁了陛下当了皇后。当然,她若是不走那条路,立不了那些功绩,兴许也当不上皇后……” 母亲抬头远望,像是在回忆,像是在碎碎念地感慨。 “可最终还是要嫁个好人家,你命好,不必如你姨母那样辛苦去挣一切。” “这天底下所有的女儿家所求的,便是嫁个好夫君——你一生下来就有这个机会,什么都不必去做。” 母亲说完最后一句,定定地盯着灵玉,像是要将她看透。 “可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要的是超脱!是长生!是逍遥!”灵玉用无比真挚而真诚的眼睛望向母亲,只差把心挖出来给她看看。 母亲继续笑着,笑容玩味,让人看着就恼火:“你当你姨母一开始想的就是嫁人么? “她当年也是雄心壮志,可求道哪里是那么好求的?无论男女,倒在那条路上的不计其数,那就是绝路,最好也不过是如长生天师那样,更多的都是穷困潦倒,你要超脱世俗,便注定为这世上所不容。” “但我愿意,那是我必须要走的路,那也是我的命!不然这上天如何教我衔玉而生!”灵玉握住自己的胸口的白玉,激动地说,面上已是涨得通红,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定然以为她就是个和大人耍赖发脾气的小姑娘。 “你的命?”母亲敛起笑容,周身散发属于曲阳侯夫人的气势,眼神锐利如剑。 “你生在这曲阳侯府,你的命就是侯府决定的。你嫁进皇家,侯府的富贵也能保住,毕竟我们不比你伯爷继承的是与国同休的开国爵位,我们三代以后是要降等的。” 灵玉听完这一番话,低头沉默。 这下真无话可说。 你要是和她说个人命运,如何如何为她好,那她自然是一个字儿听不进去:如何才是为我好,你能比我懂?我读了那么多年书,明白那么多道理,用你来教? 可你要是和她谈责任—— 她从不是那种心安理得享受一切的人,因为一切都必然会有代价。 这一世,从出生起她的各种待遇各种享受,一个人住一个院子,十几个仆人专门伺候她,她能把寻常人当成珍宝的琉璃珠当玻璃球随便玩儿……这无一不是这侯府给的。 侯府当然该养她,给她吃给她喝可除此之外的一切呢? 她不是真的三岁幼童,所以她不会耍无赖。 此刻她的内心着实五味杂陈,真的挺割裂的,刚刚她还在因为玩儿玻璃弹珠的芝麻小事儿来找母亲做主,眼下母亲却和她说起了保住侯府地位的要紧大事…… 但她必须直面这一切。 逃避并不可耻——因为人力有穷尽时,世间总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但逃避无用——因为代价只会转移不会消失。 此刻屋子里是异常安静的,屋里有人,但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屋外也有人,但具被拦在了很远的地方。 她看得见窗外有树,但听不见风吹树叶的声音,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但看不到自己那双已经通红的双眼。 她觉得自己不仅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得见母亲的,沉重,有力,坚定。 她抬起头,仰望着母亲。 母亲的衣着无疑是华丽的,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可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此刻的母亲是一位正值壮年的女性,微胖且肤白,身姿婀娜又挺拔有力,健康、美丽、大气,有着多年的经验智慧,又依然具备作为女主人管理家宅的体力与精力。 而自己,哪怕是一个嬷嬷也治不住,现在的矛盾还是吵几句,动嘴动脑,若是沈嬷嬷要上手制止自己做什么,对方的胳膊比自己的大腿还粗。 确实全方位比不过,但也不是毫无优势。 两世为人,既当过男孩儿又当过女孩儿,既当过幼童也当过大人,既体验过古代社会的封闭也见识过信息社会的开放,最宝贵的便是那——自由而坚定的灵魂。 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母亲已经要不耐烦的时候,灵玉终于开口: “可我去修道,也未必不能帮侯府。有天师那个地位,哪怕稍差一些,侯府也会受益——那可是超越自然的力量。大雍需要,陛下也需要,我也有那个天赋。成为七皇子妃、未来的王妃又能如何。我们本来便已经是皇亲国戚了,只想着靠婚嫁亲上加亲,不想着立功或科举以在朝堂有立身之位,岂不是活脱脱的众矢之的?” 母亲听了她这番明显有理有据的话,倒也是认真思索一番,随后长叹:“你父亲也说过这个问题,家里的几个都不上进。别说三代不降等,就是那些与国同休的公侯,又有几个还在的。靖安侯府看不上你父亲这分家出来的,没什么底蕴,可就在眼下陛下春秋鼎盛这些年,华家的体面不也得看我们曲阳侯府。 “让你成为七皇子妃,已经是颇为稳妥的选择了。你这样生来聪慧,乃至于生而知之,若是个男儿,我又何必发这些愁。” “可……” 见灵玉还要再说什么,母亲连忙摆摆手:“你不必再言说什么,一切还早,以后的事 14.争与不争 [] 领着新来的蒋嬷嬷回院的路上,她小小一个走在前面,蒋嬷嬷低着头坠在后面,倒是没有老资历的派头。 她想到了母亲“看顾少些”的话,她忍不住在心里冷笑:原来高高在上的侯爷和夫人也知道他们没尽到父母的责任。从远古时期到后世的信息时代,始终没有变过的一个道理就是,没有大人看护的孩子,是最为脆弱的。 她很少出院子,很少和院外的其他府里下人打交道,但她相信,那些人恐怕都知道侯府三小姐是没人疼爱没人在乎的。 母亲所说的她“出门少”,确实,灵玉很少出自己的院子,一方面是年龄小,出门也麻烦,另一方面确实她自己不愿意出门。 她不愿意承认但无可辩白的另外一个事实是,她知道自己爹不疼娘不爱的处境,出了自己的院子,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她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 侯府太大了,高墙大院,葱茏掩映,假山流水,凉亭回廊,深院后宅便是如此了。 而府里来来往往的人,尤其是相比主人多得多的仆人:管事,小厮,丫鬟,嬷嬷,护院……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都很高,都需要仰着头看,又都很陌生,任何一个人都能轻易伤害她——哪怕理论上她是这府里最尊贵的嫡出小姐,哪怕真有人伤害她一定会付出承担不起的代价。 源自于陌生人社会的那份警惕根治在她的灵魂里,而幼小的身躯让理性与感性都难以抑制地去放大一切风险。 而前世的她又是怎么在村子里生活的呢? 好像那时候的他什么都怕,也什么都不怕,安心地信任着村子里每一个信任或者不信任的人。 但现在的她却不行,因为那个在陌生人社会、钢铁丛林摸爬滚打多年的灵魂,再没有无知者无畏的勇气。 在回自己院子的这一路上遇见的下人,认识不认识,具是行礼,低头,退让,一套流程行云流水。 恭敬得紧,又不多说一句话。 她不愿意让人抱着,只自己走,所以周围每个人都看起来那样高大。 而很多地位比较低的奴仆,又因为她的身份,不得不头低得更低,腰弯得更下,唯恐让人觉得不恭敬。 所以在这些府里下人眼里,自己又是什么模样呢? 她想着,大概是:衔玉而生、从小就有被天师收徒资质、既不娴静乖巧、也不活泼有趣、像一个贵族小姐要去修道这件事的古怪程度一样的古怪性子。 回到院子,沈嬷嬷早已收到了夫人那边的传话,着人为蒋嬷嬷准备好了一切。 两人看起来也是旧相识了,一见面就十分客气热络。 趁两人聊得起劲,灵玉找了难得得空的青兰和青竹两人一起说说话。 “听说青兰你读过书,都读过些什么?” “奴婢只是读过些启蒙书,识得字。” “除此之外呢,那些科举的经典?” “都没读过,只还读过些杂书。” “青兰你几岁开始读书的?” “是三岁。” “哦哦,那真好啊,我都三岁多了,还没读过书,也不怎么识得那些书上的字。” 灵玉感慨着,虽然这个世界除了有灵气,和前世的古代王朝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没读过书蒙过学的自己,其实还是在文盲范畴。 青竹在一旁默默听着,一声不吭,看起来有点呆。 灵玉正觉得不能冷落了青竹,想问些什么,却是沈蒋二位嬷嬷已经聊完了,笑容满面地走过来。 蒋嬷嬷开始正式在灵玉面前见礼,周围的下人也停下手上的活计,开始一一见过这位新来的蒋嬷嬷。 众人都清楚,这院子里又多了位管事的,且蒋沈二人似乎又颇为亲近,不像会有什么矛盾,这联起手来,其他人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可再是心下不愿,也无可奈何。 灵玉看着她们忙活,又无趣起来。 因为今天的事,心里恼着,也不愿意去思考和复盘,只想轻松些,于是又拉着两个小丫头聊天: “青兰你启蒙的书都是些什么书?” “就是《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这些,也学着念了一些诗文。” 灵玉很惊奇,让青兰把内容念给她听,居然和前世相差不大,很多基础性的东西都有一一对应的存在。 看来灵气对这个世界的改变真的不大,很多底层的东西都没有被修改。 “为什么《百家姓》里赵是第一个?这《百家姓》又是什么时候谁人编纂的?你知道吗?”她好奇地问。 “回姑娘,奴婢还真的听说过一些,说是上古时候,有一国名为赵,当时的赵王的确还姓赵,是赵王着当时的官员编了一本百家姓,后世基本承袭。”青兰姿态很是恭谨地回应。 灵玉默念起前世背过的百家姓,又看着还在对众人讲话的蒋嬷嬷和沈嬷嬷,忽然大声问道: “我听说这《百家姓》里,蒋和沈是连在一起的,是或不是?我看这蒋嬷嬷和沈嬷嬷如此亲热,想必是有这个缘分的。” 青兰不愧是读过书,眸光一闪,立刻回应:“姑娘说的是,这沈与蒋是的确是连着的,且,《百家姓》里,蒋在沈前!” 灵玉听了简直想抚掌赞叹,真特么的聪明! 果然是书香门第的官宦小姐出身,又经历了家道中落的磋磨,既聪慧又体贴。 沈嬷嬷和蒋嬷嬷二人正笑着,忽然见灵玉和身边的小丫头演了这么一出“挑拨离间的儿戏”,一下子被打断,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蒋嬷嬷自持老成,也看多了人和事,脸上的笑容只是淡了些,轻轻摇头。 沈嬷嬷却是不淡定,她和灵玉太熟悉了,这不是一个稚童对成人世界的拙劣模仿,不是可以用哄孩子那一套安抚拿捏的,这是对方在没办法从上层达成目的之后,明明白白的挑衅。 沈嬷嬷当然不能直接接招,而是大声笑着:“我们姑娘是个和善人,蒋嬷嬷能来我们院子里,实在是有福。我们院子里有个大丫头唤作橘香的,一天天的都不见着人,要是换了别人,早给撵出去了,可我们姑娘实在心善,连我要罚例钱姑娘都不许。” 灵玉见她不直接接招,又把矛头有对准橘香,实在恼火。 身边人尽不尽心,她自己是最能感觉到的。在沈嬷嬷眼里,橘香是喜欢偷懒的,但在她这里,橘香份内的事都没什么问题。 她想喝水总能喝到温度适中的,想吃 15.拜访 [] 这天一早,灵玉并没有按照之前安排好的那样,穿上梅香精心准备的整套适合春天穿的新衣服,而是让梅香给她拿了常服,这让梅香大为不解。 三姑娘本已是说好了要开始去拜访府里的各位姊妹兄长,今日应该先去拜访二哥及其母亲李姨娘,后续日子依次拜访三哥、四哥,这都是提前去打过招呼的。 虽然众人都觉得这种拜访十分怪异——本应是夫人亲自抚养三姑娘,各庶子庶女及姨娘去拜访夫人的时候,日常见过这位嫡姑娘。 但一开始便如此了,也很顺畅地接受了。 府里的人对三姑娘的这种处境不是没有猜测,大约是有个公认的说法: 最开始只是夫人自己产后亏损厉害,照应不过来,以及一种众人心知肚明的失望情绪,所以暂时把三姑娘安置到别院。 而等到满月……众人都隐隐猜测,是天师收徒的事影响了夫人,让她没有把三姑娘抱回自己院子里抚养。 至于是什么影响,则不难猜测,三姑娘将来还是要去修道的,再精心养好的女儿,将来也是方外之人,今生与俗世的父母不会再有缘分,何必折腾一场伤心? 甚至考虑到道家讲究清净自然,更是要让三姑娘不理俗世,不沾染红尘因果才好。 因而三姑娘以独立的身份独立的姿态生活在侯府里,也不是难以理解的。 “姑娘,今日不是要去拜访二爷?”梅香看着姑娘一早起来穿着常服往客厅旁的休息初走去,紧跟着疑惑问道。 “说的是下午去,现在还早着,也不是真去见外客,不必太过庄重,显得不像一家人。”灵玉自顾自地将那一盒琉璃球从一堆玩具中拿出来。 从上次玩过之后,就这东西就当寻常玩意儿,再没收进去库房里。 “那姑娘这是……”梅香疑惑。 灵玉停下手上的动作,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愿这院子里多生是非,因此能忍还是忍了,可这一口气出不出来,我迟早得气出病来。” 避免了更多的口舌可不代表就没事儿了。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明明也是工作多年的人,但身为大学生时的脾性还是不能完全改变。 “姑娘可不能乱说,这……那以后,姑娘有话,我和橘香替你说……”梅香先是着急,后又迟疑道。 “不用,她们冲着我来的,你们虽然是大丫鬟,但毕竟年轻。” 灵玉用最稚嫩的声音和最老成的语气说着话,可这个院子里已经不会有人觉得滑稽。 梅香还想着要再怎么劝劝,却目瞪口呆地看着三姑娘捞出一颗琉璃珠,迅速走到门口,抬手就将琉璃珠向门口的西府海棠上扔去。 此时的海棠还没有开花。 琉璃球砸在树干上,当即反弹,然后下坠。 “姑娘这太危险了!” “居然砸不出一个坑,果然还是锐器才好用。” 灵玉自顾自感叹着,对梅香的话充耳不闻,又拿出一颗,继续对准树干上一个有一点凹陷的位置,调整手型,原地甩动感受发力力度,再一次将琉璃珠甩了出去。 很快,在梅香大脑还在宕机的时候,灵玉便把这一盒琉璃球全部甩了出去,围绕着那颗可怜的西府海棠散落一地。 原本明亮的琉璃珠上也沾染一层灰。 “再射一轮!”灵玉小手一挥,示意要有人去捡球。 一旁默不作声等候多时的青兰和青竹立刻小跑上前,手脚利落地将琉璃珠全部捡起,并擦拭干净。 此刻蒋嬷嬷早已听见了动静,远远站在一旁,皱眉看着,一言不发。 灵玉又玩儿了一轮,每一颗琉璃珠上都已经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磕碰痕迹。 “可惜太大了,不然直接当弹珠玩儿多好,还能让青兰和青竹一起。”灵玉甩着酸软的手腕抱怨道。 前世的她是玩儿弹珠的好手,当然仅限于他们村子里的同龄人。 毕竟是个从小安静不好动的做题家苗子,大开大合游戏玩儿不来,灵巧操作倒是不在话下。 又玩儿了好一会儿,灵玉忽然对旁边一脸焦急又不知所措的梅香说:“沈嬷嬷不在?” 梅香愣了一下,一旁的青兰赶忙答道:“沈嬷嬷一早出去了。” 灵玉又看向远处的蒋嬷嬷,她始终不发一言,只静静地站在那里,眉头从紧皱到舒展开来,甚至还流露出一丝笑意。 灵玉立即明白,自己这发泄一番顺便挑事儿的行为毫无意义,对方不接招。 她也无意探究蒋嬷嬷究竟在笑什么,人家这一副对矛盾敬而远之的态度,已经很不错了。 果然,自己除了动嘴皮子还能有两句优势,玩儿行为心理,和这群在后宅里玩儿了几十年的老玩家没办法比。 虽然这一层目的没有达到,但拿着这最近矛盾的“始作俑者”出了一番气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况且出了这一身汗,人也轻松不少。 “我饿了,橘香人呢?” 等灵玉这一番折腾完,到下午还是如约出门,身边只带了蒋嬷嬷和橘香。 到傍晚回来时,三人大包小包大盒小盒拿了满手,就挺……不好意思的。 李姨娘的年岁和母亲差不多,人却看起来老很多,是一位慈爱的长者。 又温柔又客气,像极了她前世的一位婶娘。 只是李姨娘拉着灵玉说了很多已经出嫁的大姑娘的事情,蒋嬷嬷这个照顾过大姑娘的也一直在旁边帮腔。 灵玉当时听得很懵,两人都在说,这大姑娘在灵玉之前,作为唯一的女儿又多受侯府上上下下的疼爱,说这大姑娘性子又如何的喜人,当年出嫁的时候有多么丰厚的嫁妆和多么宏大的排场。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但她觉得这两人好像在说: 你不被喜欢,是因为你不讨喜。 侯府可不会怠慢女儿的,庶女都能如此,你这个嫡女过成这样,是不是该找找自己的原因? 她希望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自己因为长期处在这个环境里变得敏感多疑了。 而这位二哥哥,只见了一面,看起来就是个很平和很普通的人,没有什么侯府少爷的傲气,也没有什么少年人的志气,只等着侯爷给他安排荫补、夫人给他安排亲事——荫补的排队得等着,他的亲事也拖了有一两年了。 因为如果侯府没有嫡子,就该是他继承爵位了,侯 16.风波再起 [] 柳表姐见柳姨娘也疑惑着,于是淡然一笑:“既然三姑娘这样和气,我也不好生分,往后便唤你‘灵玉妹妹’,但表姐这个称谓我可是担不起,若真不嫌弃可以叫我‘柳姐姐’。” “好呀柳姐姐!”灵玉很是开心。 她认可这位柳表姐,不是柳表姐年龄真的比现在的她她,而是身上有那种大姐姐气质。 她前世并没有在童年时遇到过这种大姐姐,但不妨碍他对这种姐姐的喜爱。 那是一种哪怕他见过许多人明白许多事之后,依然会神往的一种存在。 前世的他并不如何明白那种感觉从何而来,今生的她却是隐约明白,那是一种属于女性的“强大”。 无论男女,都慕强。 她觉得自己也该成为柳表姐这样的人,被人喜爱和崇拜。 “三妹妹也是父亲的孩子么,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 冷不丁的,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了这种祥和的气氛。 灵玉一听,便冲着说这话的小四哥咧嘴一笑,笑得不怀好意。 这个小小的四哥叫信哥儿,虎头虎脑招人喜欢。 可惜小家伙刚才被一番揉捏之后,知道她是妹妹,便已经有了哥哥的架子,不好再上去蹂躏一番。 但一开口还是个小朋友呀! 柳姨娘自然是紧张起来。 灵玉笑着道:“是呀,我住在‘白云轩’里,父亲来看我便直接到我院子里。” “可我去父亲母亲那里请安的时候也没见到过妹妹。” 灵玉的笑容越发怪异:“因为父亲母亲不让我去呀!” “可不请安是不孝——” “哎呀!娘!松手!” 柳姨娘终于是看不下去了,揪住儿子的耳朵,不顾仪态地训斥道:“还不住嘴!你个蠢材发什么颠!你三妹妹是你母亲亲生的女儿,侯府嫡女,你父亲母亲给她的安排,岂是你能说道的!” 灵玉看着眼前的一幕,感到十分滑稽。 而一旁的柳表姐依旧一脸淡漠。 灵玉便向她问道: “柳姐姐,我父亲常来这里么?” 柳表姐点点头: “信哥儿出生以后,侯爷确实常来。” 一旁刚被教训了要对三妹妹好一些的四哥立刻凑上来:“是呀,父亲常来看我,尤其是我蒙学之后,父亲经常来查我的功课。” “那四妹妹呢?”灵玉好奇。 “什么?”信哥儿又疑惑。 “我是说,父亲会看望——算了,没什么。” 此刻四妹妹已经被奶娘抱去休息了,也许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意义。 “侯爷只在乎信哥儿。”柳表姐冷声道。 而柳姨娘听到这话脸色又不太好看,但终究没有对柳表姐说什么。 灵玉看到这一幕,觉得十分怪异。 柳表姐这寄人篱下的,柳姨娘管不住?可看柳姨娘教训儿子的架势,也不像是真懦弱的性子。 搞不懂,兴许只能归结于柳表姐身上那莫名的“强人气质”。 就这一会儿,信哥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弹弓来,邀请灵玉和她一起。 灵玉顿时眼里冒精光。 “啊,这个不能给妹妹,姨娘只给我这一个,我自己还得玩儿。”小孩子在这种事情上倒是机灵起来。 “我不玩儿,我自己有,你玩儿吧,我看着。”灵玉克制住自己跳跃的心情和那种想自己上手的冲动。 信哥儿到院外,拿着弹弓和泥丸,向树上射去。 “哈!” 伴随着他这一声充满稚气的呼喝,一群鸟儿惊走…… 什么都没有打下来。 灵玉努力抑制嘴角,这是礼貌。 紧接着又不服气地连射好几次,打到一时半会儿鸟儿都不往这里飞了,才泄气地停手,似乎很是没面子。 灵玉一直没有笑,并且不断给他加油。 可等着再有鸟儿落在树上,信哥儿却是没有继续,而是转头眼巴巴看着身后——柳表姐似乎一直就站在那里。 她自然地接过弹弓,对着树上,不知道瞄准的什么,一松手,一只麻雀应声落地。 灵玉眼睛一亮,立刻鼓掌喝彩。 这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来讲,绝对配得上一句“算你厉害!” 信哥儿看着麻雀,眼里满是向往:“我怎么就学不会呢……” “多练习就会了呀!”灵玉在一旁安慰。 “可父亲不让我多练。”小朋友失落道,自顾自地念叨,“我要成为父亲那样的大将军,立功封侯,可惜我现在连一把小弓都没有,只有一把弹弓,用来发射泥丸,可我发射泥丸都比不上表姐。” “其实这个年纪也没几个人比得上柳姐姐,但既然你的志向是像父亲那样,那为什么不告诉父亲,让他教你教练武呢?”灵玉看着这个小孩儿的认真,也很认真地问。 “父亲也不让我现在习武,说是等我再大一些。”信哥儿小朋友继续摇头,“其实娘我和说过,父亲不希望我习武,希望我读书,我现在也跟着师父开蒙了,可我还是想习武——三妹妹,你说是习武好还是读书好?” “啊?!都挺好!看你喜欢吧。” “可我不能看我喜欢,我得看父亲喜欢。” 灵玉沉默。 “不过——”信哥儿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其实我表姐一直在教我习武,嘿嘿,我娘都不知道,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灵玉内心狂笑,面上满脸认真,用更小的声音道:“我知道,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这时,一旁的柳表姐冷不丁地又道:“其实比起读书,他习武天分更差。” “真的么?”灵玉惊讶。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表姐和娘是一伙儿的,就是要让我放弃,我是不会认输的。”信哥儿一脸坚毅,小拳头握得很紧。 “这话怎么说?” 柳表姐见她确实好奇,解释了一番: “不考虑侯爷的意思。信哥儿虽不是那等天生聪慧的,记性却是极好,若是能坚持,靠水磨的功夫在读书科举一途未必没有出路。” “可若是真不喜欢,他终究是坚持不下来的。”灵玉根据自己的经验说道。 “姨娘就靠他了,他没的选。”柳表姐说着冷酷的话,眼里却有悲伤。 灵玉不再就这件事说什么,见气氛凝固了,便生硬地转了话题。 她向柳表姐请教了甩弹珠的问题,即她那一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琉璃珠怎么能打准。柳表姐仔细问了大小,重量,并表示有时间可以带过来 17.沮丧 [] 在天已经真正黑了以后,沈嬷嬷才回来。 灵玉等她等到了这个时候,情绪已然是平复了许多。 不在暴怒之下与人发生冲突,也许是好事。 此刻的沈嬷嬷看起来红光满面、神采飞扬,走路都带着风,因为当下人而常年有一些弯的腰都挺直了。 “沈嬷嬷为什么要打青兰和青竹?”灵玉在客厅的主位上坐着,异常平静地看着沈嬷嬷。 恍惚间,沈嬷嬷甚至感觉上面坐着的是夫人,连忙回过神来,正色道: “回姑娘的话,这身为奴婢,绝不该任凭主子胡闹,尤其是这种危险事。她们这是犯了大错,打手板子已经是轻的了。” “当时蒋嬷嬷也是在的,但没有拦,这是不是意味着蒋嬷嬷其实是不觉得我们在犯错…如果真是犯错,那你当天也不是没有回来,为什么没有当天罚,反而今天旧事重提?赏罚一时从来是要分明的,要及时,否则你的规矩是什么哪里有人知道,只当规矩是笑柄,是打是骂任由你说了算,只当你是什么能做主子的主的大人物。” 灵玉一连串反驳。 “蒋嬷嬷新来,生怕恶了姑娘,哪里敢做这个坏人?我当天不罚,不过是没人告诉我,今日发现那一盒琉璃珠全都破相了,才知道竟有这事,院子里哪个下人不知道,又有谁不服?”这老妇人回应得理直气壮,好像今天格外有胆气。 “嬷嬷这些天做什么去了?”灵玉冷不丁忽然问。 沈嬷嬷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一副早已准备好的架势讲出她一番托词:“是夫人惦记姑娘,姑娘如此顽皮,实在不让人省心,夫人叫我过去讲姑娘的种种,我一一如实上禀,夫人不断叮嘱我一定要管教好姑娘,大事小情,具要细心,尤其是不能纵容那些丫鬟婆子教坏姑娘。” “好一个‘管教’所以母亲容许你在我的院里为所欲为?” “一切为了姑娘好。” 听到这句话,灵玉的怒气腾一下又被点燃,只充天灵盖,抓起手边的茶盏便往地上砸去! “啊!”沈嬷嬷并没有被砸中,因为茶盏本来也不是冲着她来的,可她却在躲避后退之中不小心闪了腰。 “姑娘不怕我告到夫人那里去?!”沈嬷嬷愤怒不已。 “你去啊!你不去我也得去!”灵玉更是不能退后。 屋外的人本就在侯着,此时听见这动静,连忙进来制止二人,避免进一步冲突。 梅香死死抱着灵玉,口中念叨:“姑娘消气!姑娘消气!不值当不值当!” 说着眼泪也留下来。 当沈嬷嬷被众人搀扶出去以后,梅香放开了灵玉,她用手帕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满眼的不甘与愤懑。 这时,青兰和青竹走进来,齐齐跪下,一言不发。 “你们这是做什么?!”灵玉惊讶地质问。 两人均是一言不发。 “你们!”灵玉惊疑,隐隐有些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 青兰最终还是开口:“姑娘对奴婢们的爱护实在让奴婢感激万分。可规矩就是规矩,若是没了规矩,奴婢才是惶惶不可终日。” “你们不怕么?今日是打手心,明日就不知是打哪儿了,在院子里成了例了,真成了规矩,往后有你们苦日子过。”灵玉还是劝道。 青竹这时开口:“丫鬟进来本就是管事嬷嬷教规矩,打也好罚也好,也是寻常。姑娘宽厚,我们不敢造次。” 一旁的青兰脸上似是有不服,可依然还是点头。 灵玉顿时颓然,挥了挥手:“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我不会为难你们。” 能怪她们不识好歹么?她们才五六岁,怎么能真和小孩子计较。 灵玉低垂着眼眸想:这确实只是我自己的事。 想着,她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埋在枕头里哭了起来,梅香和橘香侍奉在外面。 “你们进来吧。”灵玉声音瓮瓮地说。 两人进来以后,灵玉看起来已经平静下来。 “你们会不会觉得,我像个疯子,明明她们也没做什么,我总是要和她们作对。”灵玉语气平淡乃至冷漠地问。 “哪里有!姑娘又没做错什么,不过是贪玩儿了一点,哪有她们这样找茬儿的!”橘香立刻气势汹汹道。 灵玉旋即看向梅香。 梅香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还是言道:“其实沈嬷嬷她们也不过是听夫人的话,也就是手段硬了些,姑娘真的不必如此生气,也不必总是要和嬷嬷对着干。” 橘香立刻怒视梅香:“你刚才不也一样生气,怎么这么一会儿就骨头又软了?” “所以梅香,还有院外的很多人,其实是认可沈嬷嬷的管事权的对么。”灵玉继续说,好像刚才的愤怒抽空了她所有的情绪,任何话语都难以在她心里掀起什么波澜。 “是。”梅香难得地坚持。 梅香只是柔,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 “我喜欢姑娘之前的那句话,就算是管事的,也不能为所欲为,不能把人箍着什么都不能做。”橘香还是脸上还是写满不服气。 “其实被箍着才是最好的选择,才是对的,才能过得舒坦日子,像梅香说的,她们其实真的没错,错的是我。”灵玉低着头,眼神空洞。 梅香和橘香面面相觑。 灵玉很快又笑着掉下泪来:“哈哈哈哈哈,其实这些小事哪里来的黑白对错,不过是各有各的道理,沈嬷嬷的道理从母亲那里来的,所以她的道理比我强。我的错不是在我真的做错了什么,而是在我不服。” 梅香似乎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想姑娘压着自己,只是可以不那么硬,服个软。” 灵玉听了摇头冷笑:“这次服软了,下次呢,下下次呢,都听她的、当她的傀儡吗?你满足不了这种老女人的权力欲!更何况还是个好不容易熬出头的下人!” “姑娘说的太严重了,哪里到了这个地步。”梅香听了急得快要哭出来。 橘香这时候却像忽然开悟了一样:“我明才梅香的意思了,也不是真服软,就是哄一哄她们,免得她们和姑娘你置气,对,就是这样。” 灵玉很意外,思索了一番,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 她现在的心态既不像三岁,也不像三十三岁,而是像十三岁,急着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孩子,急着把握自己周围 18.少食 [] 在玩耍间隙,柳表姐突兀地问她:“你是想用琉璃球砸人么?” “啊?”灵玉疑惑,“为什么这么问?” 在灵玉心里,喜欢玩儿弹珠,这不是男孩儿的本能么。 柳表姐却不答,而是自顾自地说:“如果你想伤人或者杀人,琉璃球还是太没准头了,很难命中要害,要杀人,还是离近了,用簪子直接去刺中要害——你知道人体要害有哪些么?” “啊!这这这……我没有啊,我没想过伤人或者杀人,我就是玩儿。”灵玉大脑宕机,呆滞地回答,这种问题对她来说超纲了。 等真正意识到柳表姐什么意思,灵玉感觉哭笑不得。 她记得前世小时候拿着棍棒相互比划也没有大人说什么,长大以后却看见一个塑料玩具萝卜刀因为“危险性”上了热搜。 柳表姐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已经能够伤人了——其实你一直能够伤人,但我感觉你好像不知道。” 灵玉摸不着头脑:“我为什么要伤人?谁要我去伤?这府里我讨厌的只有沈嬷嬷,但她也只是想管教我而已,实在不至于。” 想着,她将和沈嬷嬷的矛盾与柳表姐说,并请教能有什么办法把沈嬷嬷赶走。 柳表姐听了却并没有想要帮她的意思,反而是问道:“为什么不听夫人的话?” “什么?”灵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不听夫人的话?” 灵玉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沈嬷嬷的问题,终究还是母亲的问题。 柳表姐接着说:“就算真不想听,为什么不骗人?为什么不说谎?哄沈嬷嬷没必要,但哄哄夫人还是有必要的。哄一下她,沈嬷嬷自然能换掉。你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不像是不会说谎的样子。” 灵玉觉得柳表姐的话和梅香橘香昨晚所说相似,正要张口解释,但想到自己之前并没有想清楚的问题:为什么这么着急? 于是她还是皱眉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摇头苦笑:“问题总是要解决的,留到以后只会更大,等到所有人都习惯了,默认了一些什么,再要改变,别人只会当你是疯了。” 柳表姐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你想的倒是深远。” 灵玉叹气,她怎么可能不会糊弄应付人呢?职场那么多年也不是白干的。 但什么可以糊弄什么不可以糊弄还是要分清楚,妥协多了,总有一天,你再也不是你自己的样子了。 如果一边糊弄着一边坚持,像是能利益最大化,可她自问真没那个卧薪尝胆的本事,长期这样她肯定会疯。 忽然,她有些动摇了,也许不一定非要换掉沈嬷嬷。现在觉得沈嬷嬷像个坏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作对,可如果真换一个蒋嬷嬷这种作风的? 到时候人家一个老人家,用无可奈何的眼神苦口婆心地劝你,她又真是个言行合一的,只是劝你,不用强硬的手段对付你,你一旦强硬了她就开始抹眼泪哭诉…… 灵玉想想就打了个寒噤,这种她可真的很难应付得来,她也是吃软不吃硬的。 这天回到院子里以后,橘香避开其他人拉着她到睡房里说话。 灵玉立刻意识到橘香这是终于打听到了一些事,连忙问道:“你打听到什么了?” 橘香回答着,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确实是打听到了,沈嬷嬷这些天,好像是在请大夫,请到了府里,说是为了她女儿,她女儿是在李姨娘那里。” 灵玉立刻明白橘香在疑惑什么:“她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女儿出事了,就算是女儿身体转好了,也说不通。” “还有另一件事……”橘香似乎有些苦恼。 “还有什么?快说。”灵玉很疑惑还算爽利的橘香怎么吞吞吐吐起来。 “先前不是说好,以后我随时陪着姑娘,饭菜的事由其他人管。前两日沈嬷嬷和紫嫣去厨房要求专门给姑娘设一个灶,专门只做姑娘的,不再和府里混同,说是夫人已经特允的。”橘香皱着眉头说,“我以后再也不能去厨房了。” 灵玉看着橘香苦恼的样子,也是感同身受。 她知道橘香是很喜欢摆弄这些的,从前要从府里安排的菜里挑选的时候,橘香便和灵玉很是商量一遍她们自己的菜谱,要是既喜欢又合适,还不能给厨房添麻烦的,有时候橘香也被允许亲自下手,这是极为难得的了。 可现在橘香的快乐没有了。 “原来当时是故意的!我竟没有想到。”灵玉想着自己当时没有立刻反驳,任由她们安排,便懊恼起来。 这下橘香却是要反过来安慰灵玉。 到最后,灵玉只能唉声叹气地安慰自己:“哎……她总之不至于在我的饭菜里下毒。就算专门挑我不爱吃的来恶心我—— “我就和她吵架!反正我肯定活得比她长。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还能有几年没灾没病腿脚利索的好光景?” 灵玉说着幼稚的气话,但还是说:“橘香你还是再帮我多打听走动吧,关于沈嬷嬷的女儿,还有沈嬷嬷频繁找母亲……算了,母亲那边就别打听了,我自己去找她。” 再一日,灵玉还是去柳姨娘院里玩儿了半天,也陪着四妹妹玩儿了很久。 之前柳姨娘对于她天天跟着柳表姐打弹弓似乎是不太高兴的,虽然不明显。 但她过去陪四妹妹玩儿之后,柳姨娘的笑容真诚多了。 灵玉不禁感慨,人家这“娘”才是“亲娘”、“娘亲”,她的母亲是……领导! 还是那种喜欢放任下属内斗的领导! 她到家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分,沈嬷嬷正安排了人给她布菜。 灵玉非常惊奇地发现,每一道都是她爱吃的,沈嬷嬷对她的了解还真不比橘香少,就是…… 是不是少了点? 说是她的饭菜,实际上大部分都会剩下,作为梅香橘香的饭菜。 “这是只我一个人的分量?”灵玉问道。 “这是正常饭量,吃不完的姑娘应该留给下人们。”沈嬷嬷正色。 灵玉不再说什么,而是在讲究用餐礼仪的情况下,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干掉的所有饭菜,橘香 19.自省 [] 然而第二天,当她开始在自己的院子里开始疾步快走时…… 然后…… “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听到这吼声,灵玉停下来,面无表情。 麻了,真的麻了。 她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 “嬷嬷这又是在做什么?”她一脸无奈地看着沈嬷嬷,“是嬷嬷说我胖的,那我便该多活动。” “我是让姑娘少吃些……我的老天爷呀,谁家勋贵姑娘会像姑娘这样的,成何体统?!”沈嬷嬷大惊小怪的声音引来府里所有人的注意。 蒋嬷嬷在一旁摇头:“我已经劝过姑娘了。” “我不和你吵,我去找母亲。”灵玉异常平静,心知再多的话也是无用,还是找得找领导。 正当灵玉转身准备出门,沈嬷嬷脸上却露出得意的笑容。 “正好,让夫人好好教育她一番,省得她成日以为是我和她作对。” 到了母亲院子里,她还盘算着自己一会儿要怎么说,紫嫣先一步拦住了她: “夫人没让三姑娘来请安,姑娘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灵玉疑惑地看着她,“我来找母亲。” “夫人最近在休息,姑娘还是不要净拿些小事来烦她。”紫嫣面色严肃。 “你怎么知道就是小事?是很重要的事,我必须要见母亲。”灵玉皱眉。 紫嫣轻笑:“无非便是姑娘又顽皮了,沈嬷嬷管姑娘,姑娘不服气来告状,还能有什么?姑娘不懂事,这不是阖府皆知?” 灵玉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紫嫣。 “姑娘不必如此看我,还是回去吧,不要再来烦夫人了。我也劝姑娘不要总是和自己的管事嬷嬷对着干,侯府有侯府的规矩,姑娘就算是主子也不能胡来。”紫嫣一副教训的模样,看得灵玉既生气又惊讶。 “我是母亲的孩子,我要见自己的母亲天经地义!”灵玉死死盯着紫嫣。 紫嫣似乎毫不示弱,这个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底气异乎寻常地足。 “紫嫣,谁在外面?” 屋里传来夫人慵懒的声音。 “回夫人话,”紫嫣看了一眼,还是不情愿道,“是三姑娘,估摸着又是和沈嬷嬷闹情绪了。” “让她进来吧。” “是。” 灵玉终于还是见到了母亲。 此刻母亲正卧在塌上,闭着眼睛,比上次来看时,似乎憔悴一些。 灵玉将什么减少她饭量又不让她活动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夸张地总结:“母亲,再不把沈嬷嬷换掉,我这的要饿死了!” 母亲半眯起眼睛,悠悠道:“我幼年时也与你一般贪吃,可后来就病了,大夫一开始没瞧出来,还让我多吃些好的,后来才知道是吃太多,不仅积食,且虚不受补。女儿家幼年普遍身子柔弱,少吃些才好。” “您不是吃多了,是活动少了。我与母亲不同,我胃口好不会积食,最多会长胖,只要我多走动,也不会长胖。真不该拘着我让我少吃少活动,母亲之前让我出门,不也是支持我多走动么?”灵玉辩解道。 “只没养在我屋里,不认得人,才让你去认一认。你是侯府嫡出的小姐,是我的女儿,言行举止都该有淑女气度。何况……” 母亲此时完全睁开了眼睛: “就是不能惯着你,须得让你静下来,好好磨一磨你的性子,沈嬷嬷做的很好。 “你做事,总是说不上有什么大错,但你太放纵自己了。 “少吃,少动,多静,多思,克制,节制,往后才能有个女儿家的样子。” 灵玉满耳朵的“女儿家”,太阳穴突突直跳,很是烦躁,克制住那些多余的情绪、那些性别转化带来的内心隐痛,倔强地站在那里: “我知道这是母亲拿我当个侯府女儿家培养,可母亲就拿我当个男孩儿看吧。” 她知道这话一定惹得让母亲生气,她的性别是她的痛,也是母亲的痛,但不说这话她实在气不顺。 果不其然,母亲坐起身来,眼神犀利地摄着她,冷笑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男子承天之阳刚,女子承地之温柔,阴阳互补,乾坤相协,自古以来的道理,你又凭什么使这阴阳颠倒,乾坤失序?” 灵玉呆滞片刻,对母亲口中的乾坤阴阳根本没听懂,只觉得是些早已经扫进故纸堆里的糟粕玩意儿,根本不屑于懂,于是抬起头理直气壮:“就凭我将来能为侯府做的,比寻常的男儿女儿多得多。” 母亲又是冷笑,笑中开始带了轻蔑,灵玉刚才的话根本不能回答她的问题,想来还是高估这个三岁幼童,进而对灵玉这种大言不惭的行为很是不以为然: “不用在这里说大话,你就说你想要什么?你是真想修道,还是觉得侯府不能事事顺你心意怠慢了你,须得纵你为所欲为?你比寻常哭闹的小儿懂得多些,却也同样是恣意妄为,我让沈嬷嬷管教你,是不让你将来害了自己也害了侯府。” 灵玉听了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她的母亲会这样看待她?她从来都是有意识克制自己的,虽然有时并不成功,可母亲竟认为她是这样的人——认识三年多,母亲当真不知晓她是什么样的人? 只是母亲越是如此,她自己反而得冷静:“我没别的要求,我只希望让我多玩儿,让我读书,让我习武,让我将来拜师求道。旁的,都不重要。如果可以,换掉沈嬷嬷。” 母亲听了,又躺下,不再看着她,只说道: “你是该干些事了,明日给你找礼仪教习,还有,琴棋书画,女红香料,花艺茶道,你想先学哪些?” 灵玉对这种转移话题的手段也是熟悉,她自己也常用,傲然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我想学剑,诗词歌赋,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我想学道经。” 母亲叹气,不耐烦挥手:“看来你还是想不明白,等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紫嫣,带三姑娘回去。” “等等!”灵玉见紫嫣又要上来拉扯自己,连忙上前一步抓住母亲的衣袖,死不松手:“那母亲把沈嬷嬷换掉吧!我真的忍不了她了。就算她真的没什么错处,我已经与她天天吵架,早没了这两年整日相处的情分,不过相看两厌! “沈嬷嬷在府里伺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 20.姐姐 [] “梅香,我想要一套男装。”灵玉郑重地对梅香说。 梅香快要疯了,为什么三姑娘又开始了。 “放心,不会和沈嬷嬷冲突的,她很快就走了。等她走那天,等新来的嬷嬷来之前,我再穿这套,新的嬷嬷一开始来不清楚情况,肯定不敢和我们对着干,我可以用库房里的东西多赏她一些来收买她。”灵玉仔细地说着自己发呆的成果。 梅香有些崩溃地点点头。 好像多少好了一些,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姑娘没那么头铁了。 “橘香,你个包打听不称职啊!”灵玉转头对橘香装作抱怨,“母亲和我说,沈嬷嬷很快就要走了,这肯定和之前她每天出门有关。” 橘香苦恼地说:“沈嬷嬷的女儿……要说异常,就是异常安分了些,从前她仗着沈嬷嬷的老资历,在同辈丫鬟里也是比较傲的,但最近安分了。还有夫人那边,我没去刻意打听,毕竟冒犯夫人,但听说夫人那里最近非常严。” “算了,这件事先这样了,以后你还是贴身跟着我吧,院里也就你和我完全一条心了。”灵玉小手一挥,撤销任务。 立夏不远,就算是夜里的风也不再寒凉。 紫嫣还是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夫人房里的窗户。 而此刻房里,侯爷正和夫人说着话。 听完侯爷对官场上的种种抱怨,夫人很是温柔地宽慰了一番。 待得心情舒缓了,侯爷忽然问:“听说今天灵玉过来找你?” “是,她和她的管事嬷嬷有些龃龉,我答应了过段时间给换掉。”夫人慢慢地说着。 侯爷立刻不满:“怎么能这么惯着孩子?” 夫人温柔笑着:“毕竟是衔玉而生的灵玉儿,是个顽皮聪慧的孩子,太束着也不好。” “也罢,毕竟是个女儿,将来是嫁人还是真去修道都随她。若是真能拜师以后有一番出息,有先皇后一半的修为本事,能帮扶到侯府,便算是意外之喜。”侯爷这样说着,也笑着看向夫人。 夫人的笑容却不自然了一些。 深夜里,身旁的男人已经睡着,可夫人却睡不着。 还没有入夏,已经燥热起来。 虽然不舒服,但她还是一动不动,生怕吵醒了枕边人。 睡前闲话时,她的夫君提到了她的姐姐,先皇后,她知道丈夫肯定是无意的,但她想到姐姐,又开始失眠。 她和姐姐的往事,是生命中最痛苦又最难以割舍的东西,十分的愁苦,又难以与人言说一二,因为那在其他人眼里,不过是一个深闺怨妇的矫揉造作。 她姓崔,名木槿,姐姐名辛夷。 姐妹两人所在崔家是西北边陲重镇的世家望族。 当然,所谓世家不过是百多年前的前朝旧事,在大雍朝,崔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边地豪强。 本朝的崔家是武将世家,世代镇守西北边陲,与异族接壤。 在当时的大雍看来,异族又贫又弱,本是成不了气候的,但有一样,他们有神—— 真真正正的神明! 那是在中原王朝千年前就绝迹的存在。 所以西北边地异族依旧是大患——直到她的姐姐出生。 当然,姐姐的丰功伟绩与她无关。 在姐姐的故事里,她不过是一个靠着姐姐高嫁的幸运女子,是先皇后波澜壮阔人生中的边角料。 但在她的故事里,姐姐就是她姐姐。 她和姐姐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不同的是,姐姐是被父亲的正室夫人所养,而她是被自己亲生的姨娘所养。 夫人是她父亲的青梅竹马,将门之女,英姿勃发,抚养姐姐是因为生的都是儿子,想抱个女儿自己养,所以姐姐成了嫡女。 而她的姨娘是家道中落的苦命官宦女子,当然更准确的说,是因为贪污被抄家的官员家里、因皇帝网开一面而没有沦为官奴的可怜女子。 很自然地,姐姐像夫人,她像姨娘。 姐姐从小习武,弓马娴熟,饭量一顿顶她三顿,从小就不爱在府里待着,而是穿着男装满大街和男孩儿们疯跑,城里人都知道这是崔大将军的女儿。 而她从小学琴棋书画,女红,擅长下棋,可以静坐一整天,整日在自己闺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顶多就是去找姐姐串门,吃的也十分少。 她遗传了自己母亲的胃,吃的少,又吃的精细,对于各种食物的气味都十分敏感,稍微处理得不好便一点胃口没有。 其实她曾经也很擅长投壶,小时候姐姐都比不过她,只是后来姐姐去战场弯弓射箭,而她只在闺房里做女红,给自己做,也帮姐姐做。 很多时候,她都羡慕姐姐恣意和放纵,但对于姨娘的约束并不抗拒,或者说,她本性就更像姨娘,更习惯这种生活。 姨娘说,到了崔家这个层面,若是再往上,还是得和京城多来往,家中女儿更应该培养成大家闺秀,能在高门大户成为当家主母,成为联系家族利益的纽带。 就算你姐姐有嫡女的名头,你将来,肯定嫁的比姐姐好,因为你生来就能承担这样的使命,她也曾坚信这一点。 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长生道人发现了姐姐,要收她为徒,崔家允了,但姐姐依然住在家里,只每天上午出门去附近的道观学道法。 再后来呢,大概是距离她们及笄还有两年的时候,姐姐跟着一群冒失鬼骑马出关迷了路。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姐姐平安归来,可后来姐姐就频繁出关。 姨娘不断抹眼泪,惶恐极了,抱着她说,女儿家就是不应该出门,不然就会像姐姐那样遭遇不幸。 当然,事实证明姨娘是错的。 姐姐遇到了异族的神,并因为天赋被神明钦点为祭司。 当时的她并不能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在后来当今陛下以皇子的身份来到边地想立下一番功业的时候,姐姐拥有的一切发挥了作用,不仅成功杀死了这位神明和它的信族,还借着姐姐从这个神明身上获得的神力在现场上大杀四方。 也是那时候,她现在的丈夫作为靖安侯府的嫡次子,跟随当时的皇子来到了崔家镇守的那座城,认识了姐姐,也认识了她。 当他知道她是姐姐的妹妹时,便说要娶她。 姐姐当时就生气了,说:你是真的喜欢上我妹妹?还是在这里讨好我?我拿你 21.柳表姐答疑 [] 那时候她的丈夫虽然已经封侯,却是不能由后代袭爵的,于是她的丈夫不仅自己去了,还带着他们刚刚长成人的嫡长子去了,白捡的功劳呢! 她不相信有什么白捡的,那都是用命填出来的,别人的命,自己的命,但她拗不过丈夫。 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究竟有多么的勇武才能无视战场上的一切危险,她只能祈祷。 显然祈祷是无用的,中原大地早已没有了真正能庇佑人们的神明。 于是她失去了嫡长子,也是她唯一的孩子。 她的天空被血染红了。 又不过两年,姐姐因为难产去世了,成为了长生道人唯一的短命弟子。 她真的从来没想过姐姐会死在自己前面。 从那以后,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失去了她所有最亲最爱又可以依靠的人。 她只是真的很想再要一个儿子,那会是她的大儿子回来找她再续母子缘分,也是这曲阳侯爵位的继承人; 再不济,她希望那个孩子爱她,像所有孩子无条件地爱自己母亲一样爱她,可她却生了一个不像自己母亲、也不爱自己母亲的孩子。 正当母亲在半夜里辗转难眠的时候,灵玉也一样醒了,饿醒的。 想着那一小碗清汤燕菜,美味是真美味,吃不饱也是真吃不饱。 真的不如给她一直烧鸭腿,虽然橘香说她们丫鬟一般也不吃这么腻的。 前世出身穷的时候,就是小时候吃不饱,今生出身富贵了,还是吃不饱,富贵不富贵一样,真是白富贵了。 又想起前世去吃米其林大餐的时候,总调笑自己农村孩子出身,感慨自己山猪吃不了细糠,惹得朋友同事哈哈大笑,其实那不过是拿自己开玩笑,是对于农村出身毫不避讳、相信自己不会为出身所累的自信。 真有钱了谁不会享受,不享受这不是没钱么。这种只是用来“品”的东西一旦上了分量,哪里是上班族承受得起的。 此刻即使富贵了,但前世的经历都是刻在灵魂里,穿越时空也抹不去的,那就没有必要抹去。 “哎……明天去柳姨娘那里蹭一顿吧,吃饱饭嘛,不寒碜……沈嬷嬷到底什么时候走啊!来个好说话能变通的,别又像沈嬷嬷那样和我杠上…… “为什么会碰上她这种人?都快走了还这么严格,饿都要饿死了,不行,我不能每次想到她的难处就原谅她!她过得不容易就要让我也不容易?” 灵玉恨恨地想着,带着一肚子怨气睡去。 现在的灵玉经常带着橘香往柳姨娘那里串门,因为她越来越不想和院子里的人接触了。 自然,她也不是厚着脸皮天天去,而是算着时间,根据柳姨娘见到她时脸色细微的变化调整串门频率,发现五天去一次正好,不会太过打扰,也不会疏远,甚至柳姨娘还会露出一种像是“啊你总算来了”“我还怪想你的”的神情。 柳姨娘着实是好脾气,每次灵玉来了,除了会让她帮忙照看四姑娘灵秀,剩下的时间都允许她去找柳表姐,或是玩耍,或是学些东西。 灵玉真的越接触越欣赏柳表姐,说能文能武、六边形战士太夸张了,但确实是什么都会一点儿。 她现在跟着柳表姐学认字。 没错,就是认字,这个世界那些和前世繁体字相似又不尽相同的文字,学起来着实有一些障碍。 只要柳表姐有心情,她就会追问那些和道家道门道法相关的,柳表姐总能答上来一些,另一些答不上来的,也说可以等字认全了自己去看——侯府是有藏书阁的。 这天她忽然想起那天和母亲的交谈,于是问道:“乾为男,坤为女,这个说法是哪里来的?” “是《易》经,这个复杂,我不大懂,你以后自己去读。”柳表姐很快答道。 “我其实不怎么感兴趣,是那天母亲和我说这些,让女儿家柔弱些……对了,柳姐姐,你说为什么,在我说沈嬷嬷在我院子里也是受委屈之后,母亲就答应了让她走,难道侯府真的那么……尊老?” 柳表姐听完这个问题,问了她之前都是怎么和夫人说的,然后摇头:“你一直把那些事当成换掉沈嬷嬷的借口,自然不得。你自己也知道,那些事本身是夫人嘱咐的,你说事不对,就是在说夫人不对,自然不得,你说沈嬷嬷这个人不对了,夫人才会真的去考虑要不要换人。” 灵玉听了一拍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智商真的因为穿越被拉低到三岁小孩儿的水平。 琉璃珠很重要吗,多吃两口少吃两口很重要吗,重要的从来不是事。 哪有那么多人愿意和你就事论事?多数只看人下菜罢了。 事情不重要,人才重要。 这也是前世出社会遭遇毒打之后明白的,怎么就忘了呢。 可,灵玉忽然想到,换一个人有区别吗,她要的是能玩儿得开心,吃的尽兴……算了,换个人总有更多的可能性,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一直死磕只能进死胡同里。 于是灵玉的心情舒畅了些许,继续和柳表姐聊着。 “柳姐姐,你为什么懂那么多?” “因为我读书多。” “为什么读书多?” “因为没人要我读书,也没人要我不读书。” “那柳姐姐为什么还会武功。” “我爹生前传授的。” “啊!我不该提起……” 聊到对方伤心处,对话自然戛然而止。 这个问题似乎是挑起了柳表姐的情绪,她反过来问道:“你明明是侯爷的嫡女,住在自己的府上,倒是住出了寄人篱下的感觉,比我这个外人还像外人,你不感到难过和耻辱?” “啊……”听柳表姐这话,灵玉顿时有些羞赧,脸蛋开始发红,而前世的一些情绪带着记忆也涌了上来。 前世小时候母亲很少起灶,他经常要么吃冷食,要么去叔伯舅家吃饭。 当他的筷子伸向肉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看向他——看看这个来蹭饭的小赖皮有没有脸。 多数时候,他都会转向其他菜,少数时候,实在馋了,他会克服羞耻去吃一口。 那时候都不容易,他有时宁愿饿肚子,也不会去亲戚家吃,等回家告诉老妈已经吃过了,然后饿到胃抽痛,饿到半夜醒来。 那种日子真的难熬。 他也从小就瘦瘦小小的,只是很幸运,老爸在他大一点的时候挣到了钱,让他不至于错过最重要的生长发育期。 当然,那可能不单是运气,更是时代浪潮下,每个普通 22.紫嫣 [] “你又盯着我发呆。”柳表姐冷淡的声音中带着不满。 “柳姐姐想过以后吗?可能会嫁人,侯府……” “不会嫁人。” “为什么?”灵玉和信哥儿异口同声地问。 柳表姐先是看了一眼信哥儿:“你输了。”,然后走到灵玉面前道: “不要觉得你的想法有多么独特,离经叛道的人再少,芸芸众生,也多得是与你一般想法的女子,只是她们没有一点儿机会,你只是幸运罢了。” 灵玉明白她的意思,也摇摇头:“我并非有多么高看自己,只是觉得柳姐姐以后在侯府……” 下人不是下人,小姐又不算真正的小姐,该如何? “我会离开侯府。”柳表姐平静道。 “可一个人怎么生活呢?这个世道有女子谋生的活计吗?”灵玉疑惑。 柳表姐这时却是轻轻拔下头发上的一根发簪,道:“我与你说过,簪子可以杀人。” 灵玉呆了一下:“你……要去当杀手……” 柳表姐摇头:“不一定是杀手,我只是说,只要我有威胁别人生命的能力,那就一定有人需要我。” 灵玉咽了口唾沫:“柳姐姐你……簪子真的能杀人吗?” 柳表姐却是不说什么,而是上前摸着她的脖子:“这里,我不用摸就能看见,一簪刺进去,你的血比晚霞还要红。” 灵玉浑身打了一个寒噤,退后一步,但还是摇头,此时此刻,她感觉得到这个姐姐还是个孩子,想法多少有些幼稚。 她前世就听说过一种说法,小孩和女人,是最孱弱的,也是江湖上最危险的,但终究是孱弱的,一旦堂皇,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她神色担忧地看着柳表姐:“柳姐姐,你真的见过那样的人吗,接触过吗,那些靠威胁别人生命活着的人……他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这种行当的规则和秩序怎么样?厌倦了能全身而退吗?午夜梦回时还睡得着吗?” 柳姐姐似乎愣了一下,然后露出笑容:“你总是在一些平常的事上格外无知,又在一些不寻常的事上有格外清楚。你说的对,其实我在……白日做梦。 “我看了许多书,但让我将来考进士定然是考不上的,我练了好几年的武,可即使一个寻常的七尺大汉都能在我不偷袭的情况下轻易打败我。 “倘若我现实些……我可能会给你当个陪嫁丫鬟,或者让姨娘安排个寻常人家,又或者,如果侯爷想、如果夫人不拦着……” 柳表姐说这话的时候是平静的,灵玉一想到那种可能,却觉得一阵反胃,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和排斥。 “其实你倒也不必担忧,府里的姨娘每一个都是夫人点头才进来的,夫人……并不希望府里有两个柳姨娘。”柳表姐笑得有点凉。 灵玉对今天的一切心绪难平。 回到自己的院子,却发现气氛格外不同,所有人走路都比平常轻快些,脸上的表情比平时轻松些。 “大家都知道沈嬷嬷可能要走了,也都相信了。”橘香附在她耳边悄悄说,“沈嬷嬷也没有出来否认。” “真的吗?我不信。”灵玉很是狐疑。 “真的。” “那把我那一盒琉璃珠拿出来。” “……” “你看吧。” “其实姑娘,你那一盒琉璃珠,很多都已经裂开了。” 灵玉非常惊讶:“珠子不算大,又是实心的,我打的也不用力,怎么会那么脆弱。” “琉璃本来就很脆弱易碎,其实姑娘这一盒已经是质地很坚硬的了……”橘香吐槽,“真的,我真的从没见过像姑娘这样对待琉璃的,不管琉璃于她们珍贵与否,她们都不会对待这样美丽的琉璃。” “本来就是一堆沙子,根本不值钱,只是富贵人家拿来赠礼和显摆,才昂贵罢了,其实根本没用,让我摔了,至少让我心情好些。”灵玉摆摆手,说着这些她自己都不相信的混账话。 沈嬷嬷听到这话,远远地还没近前就说道:“姑娘果然是天生的贵人,奴婢哪怕是奉了夫人的命令,也是说不得的。” 灵玉听她这语气中的阴阳怪气,很是不悦又无奈,心说都要走了还在这里和自己别扭。 “橘香。” “姑娘,我在。” “既然那一盒琉璃珠都裂开了,那便没什么用了,都扔了吧。” “啊?!” “没用的东西留着干嘛?碍眼吗?你问问沈嬷嬷,这些东西留着闹不闹心?” 沈嬷嬷听到灵玉的针对之言依然还是羞愤,足见她并不是个随年龄增长而涵养功夫见长的嬷嬷。本来前几日她见姑娘见着她偶尔能说笑两句,没想到今日便又开始了,当真是难以管教。 灵玉则是觉得,本来心情就不好,沈嬷嬷为什么又上来阴阳她,害得她又开始没素质了。之前不还因为要走了开开心心的么?哎……沈嬷嬷这种喜怒无常的人,当真是难以相处。 如果沈嬷嬷不刺她,她定然会在让橘香扔掉东西的时候,对沈嬷嬷说:“就当是个见证,与嬷嬷摒弃前嫌,祝嬷嬷前程似锦了。” 可两人大概是真的彼此吵习惯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灵玉盼望着沈嬷嬷赶紧走。 可这一盼就盼到了入夏。 现在的灵玉是不喜欢夏天的,太热,轻纱的衣服薄归薄,可一件件的,比吊带加空调还是差远了。 此刻才刚入夏,又不好太早把藏冰拿出来,免得染了凉气。 于是灵玉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安静的淑女,毕竟一活动起来就太热了。 甚至她不愿意往柳姨娘那里跑,也不再对“跟着柳表姐练武”这件事兴致勃勃。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还没到三伏呢,怎么能就这么躺着。” 灵玉中午躺在塌上,眼睛半睁着,迷迷糊糊地想,真等三伏就真练不了了…… 自己以后可是要修仙的,听说必须去人迹罕至的地方苦修,这点苦都吃不了,这点舒服都贪恋,那自己还修个什么仙,找个班上吧,不对,这年头女子的工作只有家庭主妇…… 心里始终存在的弦立刻绷紧,灵玉一激灵就清醒了,心惊地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这就是生活……”灵玉自语,“甜蜜的生活。” 一骨碌翻身下床:“梅香,橘香,我要出门!” 正当灵玉穿戴整齐往门外走时,正碰见沈嬷嬷从外面回来。 对方很正常地行礼,也没说什么,灵玉点点头毫不在意地出门了。 这种沉默也在她们之中形成了默契。 但灵玉没有注意到的是,今天沈嬷嬷面对她的表情,并不是那种微妙的隔阂导致的皱眉,而是阴沉地像深渊里不见天日的冰冷潭水。 匆忙出门的灵玉对此毫无所觉,可院里的丫鬟婆子们都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气氛又凝重起来,所有人做事都小心翼翼。 次日,许久不见的紫嫣和崔嬷嬷忽然上门。 灵玉很是意外,她正和橘香下棋——五子棋。 灵玉对紫嫣的观感非常差,她难以理解母亲身边这个大丫鬟的那种冷漠。 但崔嬷嬷是母亲身边真正的管事嬷嬷,可不能太怠慢。 寒暄过后,紫嫣笑着对橘香说:“夫人要让你回去了 23.喧嚣一夜 [] 初夏的夜还有些许凉爽,沈嬷嬷的房里还亮着灯。 烛光下的沈嬷嬷看起来愈发阴沉和狰狞。 “啪!” 算盘珠子在被猛力拍击后砸在桌子上的声音在安静里夜里是那样清晰。 沈嬷嬷唰得一下起身,眼里几乎是在冒火。 门外深夜的黑似乎让她迟疑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她便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深夜里。 蒋嬷嬷正沉沉地睡着,却听门外传来拍门声,并不特别响亮,但十分急躁。 蒋嬷嬷还是醒了:“谁呀?大半夜的……” “是我,赶紧开门。” “来了来了,大半夜的找我作甚?又不甘心,恼得睡不着了?” 蒋嬷嬷慵懒起身开门,眼睛半睁着,丝毫没有看出沈嬷嬷身上的杀气腾腾。 此刻被吵醒的不仅有蒋嬷嬷,还有睡眠一直很轻很浅的青兰。 她知道自己不该,但鬼使神差之下,她还是轻轻下床,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地走到了发出声音的房门外。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院里的日常用度你贪,三姑娘私库的物件儿你也敢贪!”沈嬷嬷瞪大眼睛,死死地逼问着蒋嬷嬷。 没有珠光只有月光的照射下,沈嬷嬷看着格外骇人。 而蒋嬷嬷面对沈嬷嬷的质问,满脸的“你为何如此大惊小怪”的神情: “不过是些许银钱罢了,伺候小主子的,哪个不干这种事?” 沈嬷嬷却是气得不行,压着嗓子吼:“从没人做过这种事!三姑娘这院子里,你来之前,没有过!” 蒋嬷嬷一脸惊诧,甚至有些想笑:“空守着宝山而不取,难怪你对三姑娘天天一股子怨气。” “你!” “等着夫人看你做得好多给赏钱?你看三姑娘对你的怨气,你哪里来的赏?何况这做得好哪里有尽头,主子永远不会满足,只会让你下次更卖力些,还是多收拢些银钱财货才是正道。你大事小事抓着管着,有什么用?凭白讨人嫌罢了。” 蒋嬷嬷说得振振有词,在她看来,沈嬷嬷把日子过成这样纯属活该。 “呵呵,有什么用?当然是保住你个蠢货!真当院里的人眼瞎不成?别说那些做事的,就算是三姑娘,还有那个青兰,都是识得字看得懂账的!当她们一点儿不晓得?只是我不允,哪个又敢去告你的状?” 沈嬷嬷已是气急,却知道自己不能和对方闹,也没必要闹,只是让对方知道好歹,以后安心跟在她后面做事。 走是走不了了,只能和三姑娘一起熬着,蒋嬷嬷在,确实能缓和些。 而门外的青兰听到这里。身子一抖,满脸惊骇。 蒋嬷嬷却是忽然意识到问题,其实沈嬷嬷和她不是一路人! 此刻她陡然完全清醒了,脸色极为难看: “你打算怎么……” “哼!我还能去夫人面前告你的状不成,想来你到时候定是攀咬我的,哪怕之前那事怕是也能被你说成故意害人。” “我怎么可能……夫人也不会信。” “你这种眼皮子浅的,什么蠢事做不出来?你好自为之吧!” 蒋嬷嬷一听沈嬷嬷果然不会告发自己,底气足了起来,又笑着劝道:“这又是何苦来哉?哪怕你真把三姑娘管教得服服帖帖、对你言听计从,那又能有多大好处,不过和现在一样罢了,讨不到夫人的好,旁的都无用。” “何况那些能被下人拿捏的贵女,哪个不是性子软又怯的,这三姑娘你看她那劲劲儿的模样,啧啧,若是再大些定然是磋磨人的,不要做无用的事!” 沈嬷嬷看着这个不知廉耻之人,胸口不断起伏,甚至隐隐作痛,终究还是没有骂出口。 骂这种人能有什么用?和这种人解释有什么用?道不同,不相为谋。吵起来徒惹得自己生气,又生事端罢了。 甚至不如去和三姑娘吵,三姑娘娇纵,但并非不明理,只是有自个儿一套歪理罢了。 青兰忐忑地回到自己屋里,想拉着青竹说话,却发现房里空无一人。 安静地像有什么要从黑夜里冒出来。 她忐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青竹去姑娘房里值夜了。 从前她们两个小的是不需要值夜的,可谁让新来的这位紫嫣姑娘是一副小姐做派呢,再是年纪小熬不住也得熬,谁想被侯府打发出去呢? 不知道是隐隐听见门外的动静醒的,还是被饿醒的,总之灵玉醒了,并且饿得难受。 “哎……”灵玉一声长叹。 翻了个身,继续睡。 可不过一会儿,又是一声长叹: “哎……好饿啊。” 她的声音很轻,但还是惊动了屏风外值夜的人。 “姑娘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青竹小声问道。 “没什么,就是太饿了,胃里难受,睡不着。”灵玉说着没什么,但已经将难受和抱怨的情绪夹杂其中了。 灵玉正等着隔壁的人说话解闷儿,没想到却听见: “ 24.油纸包 [] 第二天早上灵玉哄着眼睛起床,把梅香吓了一跳。 灵玉直说自己没事。 梅香说青兰想和她聊一聊,避开沈嬷嬷。 灵玉心里大概有数,便说今日再去一次柳姨娘那里,让青兰跟着。 灵玉到了以后先是陪四妹妹玩儿了一会儿,然后再向柳姨娘告罪。 柳姨娘说无妨,她便带着青兰到了书房。 “你想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你最好真有事,我折腾这么一趟不容易。”灵玉淡淡地说。 青兰的头垂得很低,还没说话眼圈已经红了:“是奴婢对不住姑娘。” “别别别,别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你没做错过什么,抬起头来,这么低着不怕以后得颈椎病。”灵玉赶紧摆手制止。 青兰稍稍抬头:“奴婢从一开始被姑娘选中,就是想忠心对姑娘的,看沈嬷嬷那个态度,也实在不是一个奴婢还有的样子,便想帮姑娘对付她。” “哦,然后发现我其实没什么用也不管事,所以立刻支持沈嬷嬷了是吧。”灵玉撇撇嘴。 青兰倒是聪明,没有辩解:“姑娘虽然自己住一个院子,但毕竟年纪小,还是全看夫人的,沈嬷嬷的意思,都是夫人的意思。” “那如今这是……” “之前姑娘说沈嬷嬷会走,沈嬷嬷自己也默认了,似乎是在夫人那里办成了事,大伙儿心里已经做好了她要走的准备,甚至已经开始在夫人那里打听会换谁来,能不能换个相熟的,可后来又不成了。 “只是这人心一动,就再也回不去了。这样也就罢了,日子久了,总会习惯。但沈嬷嬷不知为何,现在变得凶狠和暴躁,姑娘是不知道,上次你不在,她甚至和梅香姐姐吵起来了,那是多好脾气的,我们这种小丫头和其他粗使的丫头婆子,日子是更难过了。” “哎……”灵玉听了也是叹气,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之前在母亲那里争取了那么几次,总是失败,连承诺好的都能反悔,人也就疲累了,哪还能轻易生出争取的心思,凑活着过吧,等长大就好了。 可现在这情况…… “我明白了,既然你们这样……”灵玉沉吟片刻道,“我还是会去和母亲说的,再一再二不再三,想来母亲也不至于那么……” 青兰赶忙说道:“其实姑娘忘了,梅香姐姐,她从前也是在夫人身边伺候,说得上话的。虽然梅香姐姐之前一直是不怎么赞同姑娘这么和嬷嬷别扭的,但现在梅香姐姐也被说了,想来也不会坐视不理。” 灵玉笑了:“这么说来,院子里的人一下子都转性了,对沈嬷嬷不满了……可那么多人不满,站出来找我说话的却是你。” 青兰一个激灵,赶忙说道:“姑娘,奴婢只是……” 灵玉摆摆手,说:“你做的很好,有话就说挺好。还有以前的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就事论事,你的道理我很认可;就人而言,我不需要你的效忠,我也没有要院子里任何人的效忠。主仆关系于我,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依附关系,而是我们各司其职,各自做各自的事。 “橘香看起来会听我的,因为她和我志趣相投,是我的朋友。我不需要那种忠心仆从下属,我只需要朋友,如果我们合不来,成不了朋友,那就不必强求。” 灵玉的话说的很明白,她认可青兰所说的事,但她不需要青兰为她做事,不是她不要墙头草一样的仆从,而是她不想要仆从,至少现在不需要。 “你还有其他要说的么?”灵玉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没……” “那便如此了,我还要和柳姐姐习武。” 到了晚上,将近睡觉的时候,灵玉叹气,希望趁着还没饿的时候早些睡着。 可夏天的夜太短了,各种昆虫开始发出声音,屋里为了驱散蚊虫而点燃的熏香也闻着难受——熏香很好闻,但她不喜欢。 这天轮到梅香守夜,可青竹却趁她还没睡敲响了她的门。 梅香开门以后,青竹进来,塞给她一个油纸包。 “什么?”灵玉疑惑接过。 “姑娘可以稍微吃一点,不那么饿。”青竹认真地说。 灵玉一打开油纸包,之前一直被牢牢锁住的香气爆炸般地逸散开来。 灵玉的眼睛直冒绿光,香气吸入鼻腔,喉咙不断咽下口水。 一只香喷喷的烧鸭腿! 灵玉深吸一口气,压下现在就大口吃肉的冲动,道:“青竹,你真的太好了。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等我长大了,定然不忘你一腿之恩!” 青竹呆呆地点头,谢过三姑娘。 梅香赶忙把青竹推出去,然后看着灵玉,欲言又止。 “不用你说,我知道的,这么油腻的,本就不好消化,睡觉前吃更是找难受,况且今日吃饱了胃习惯了,明日该更难受了。”说着灵玉把油纸包包好,递给了梅香,“你守夜饿了就吃点儿,别嫌弃油,真顶饿。” 梅香放下心来,接过油纸包催促:“姑娘快睡吧。” 灵玉躺下了,却是久久睡不着,本来还不饿的,被那么一刺激,早早就饿了,饿得难受。 半夜里醒来那是身体饿得难受,此刻更多是心理难受。 也许该和父亲说一说,她需要读书习武,需要吃得饱一些,她不会不克制,不会胡来。 母亲应该会听父亲的吧,毕竟父亲才是一家之主。 不过也不一定,女主内,男主外,父亲也不一定管。 第二天天大亮了,灵玉才醒来,毕竟连续两晚都没睡好。 只是一起来,梅香便脸色凝重地对她说:“昨夜的事,沈嬷嬷发现了……” “什么?”灵玉还搞不清楚状况。 “沈嬷嬷要打青竹和青兰两个人的板子,因为……” 灵玉还没听梅香说完,便立刻冲了出去。 院里已经站满了人。 青竹和青兰两人都被按在椅子上,两条竹板已经高高扬起。 “姑娘来了,开始打吧。” 沈嬷嬷一声令下,竹杖便落在了青竹青兰的身上。 灵玉此刻终于是清醒了过来,大喊一声:“住手!快停下!” 打板子的两人迟疑了片刻,却见蒋嬷嬷和另一个婆子已经眼疾手快地上前制住了三姑娘,避免姑娘往前冲,于是继续。 “我让你们住手!凭什……” 蒋嬷嬷像早已经准备好一般,拿出一条帕子捂住了灵玉的嘴巴。 灵玉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 谁有这个权力就这么打人? 又为什么打人? 又为什么要用竹杖这么残忍的刑罚? 沈嬷嬷真的疯了么? 短暂的震惊过后,便是长久的暴怒。 蒋嬷嬷捂住了她的嘴巴,她只能用鼻子呼吸,再加上本就愤怒,胸膛剧烈起伏,一时间竟是喘不过气来。 她的双眼已经通红,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沈嬷嬷。 对方却只是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轻描淡写地说:“青竹半夜给姑娘送这种油腻不克化的吃食,属实是居心叵测,青兰没有阻止,同样是不尽忠,只是十五杖,略做惩戒,姑娘不必大惊小怪!” 灵玉听完这话,挣扎地更加用力,哪怕是两个成人一时也没法完全制止住。 而此时两个小丫头已经是皮开肉绽,鲜血浸染了衣裙下摆,脸色更是苍白,像是要随时昏死过去。 灵玉看着那嫣红的鲜血,鼻腔里闻到的刺鼻气味,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天地都染上了一层血红。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蒋嬷嬷手上身上不断传来的暗劲,沈嬷嬷冷笑中微微上翘的嘴角,紫嫣看向这边满脸的冷漠,还有其余众人,或不忍直视,或隐隐幸灾乐祸,或畏惧,或心虚,没有一人上前。 这个院子很大,阳光可以轻易撒进,但院墙很高,墙下多得是光照不到的阴影。 院子里人很多,发生的任何事都不可能完全隐瞒了去,但院子里真正的“人”也很少,多的是已经完全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与自信的奴仆,也有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自己的权威。 初夏的凉风有时依然能带来冷意,遮住太阳的阴云更是让整个天空都灰蒙蒙,不慎明朗。 在此间发生的一切与天空的颜色一般阴郁,晦暗不明。 只是瞬间,恐惧萦绕在灵玉心头,那似曾相识的、对死亡的恐惧,今天真的有人要死在她面前了么? 灵玉的挣扎越发激烈起来。 而此刻梅香实在看不下去了,出声道:“住手吧,再打就没命了,不至于此。沈嬷嬷,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沈嬷嬷冷笑,还想再说什么,此时灵玉却是趁着蒋嬷嬷被梅香吸引注意力的功夫,一口咬住了对方的手,像是用了死力气,也是一时间鲜血淋漓! “啊——”蒋嬷嬷惨叫着,她可不像青竹青兰那样口里塞了东西。 见灵玉挣脱,两个执杖的婆子慌忙扔下了手里的竹杖,退缩到灵玉身后。 灵玉见她们停了下来,反而有些不敢上前,只是愤怒又心疼地看着两个可怜的小丫头。 汗水和泪水已经将两人从头到脚浸湿,青竹大口喘着粗气,青兰更是已经昏了过去。 “快把她们抬进去!快去请大夫!”灵玉嘶吼着,愤怒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为什么自己这么弱小?这么无力? 梅香率先上前,几个丫头婆子也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把两人弄进她们屋里。 青竹嘴里的东西被拿掉,终于是“呜呜”地哭了出来。 灵玉跟着到了她们的屋子,却是茫然的,该怎么办? “快去烧热水!再准备金疮药!”紫嫣在门外喊了一嗓子,便有人急忙出去准备,一不小心还摔了个跟头。 “有人会清创的吗?还是得找大夫?”紫嫣又喊了一声,声音中已经带着极大的不耐。 “疮药……没有了!”一个小丫头急匆匆跑出去,又哭着跑回来。 本已走开的沈嬷嬷此刻却停顿片刻。 “怎么回事?” “之前有人急着用,拿给了她,便忘了再从府里要……毕竟……咱们姑娘从来不会受这些外伤。” “蠢货,快去要!” 此时却又听得屋里传来焦急的声音:“青兰!不行,发烧了,得请大夫!” “快去找胡管事!”紫嫣又喊了一嗓子。 灵玉看着眼前这一切,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两个来的时候好好的,此刻却都伤痕累累,其中一个甚至生死未卜。 不该如此…… 满面冰寒地有出门,打算去找沈嬷嬷算这笔账,却听得一个匆匆回来喊: “胡管事今日出门了!” “那快去找其他人!”灵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吼着。 “我们没法去……没办法做主找人……” “那我去!找谁!” “应是去夫人那里,可夫人她……” 灵玉头也不回地冲出门。 “快跟着姑娘!”身后传来沈嬷嬷的吼声。 梅香还是跟上来了,那个紫嫣似乎还不是石头做的。 灵玉从来不知道去母亲院子里的路这么长。 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路不平。 25.青兰的生死 [] 又是一个不安稳的夜。 大夫来了又走了。 青竹已经无大碍,再半个多月就能好,青兰只看这晚上能不能退热。 紫嫣去守着了,她说她怕人死在隔壁了,晦气。 灵玉本来也担心着,但这一天发生的事实在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和体力,在梅香给她上完伤药后,她便很快睡去。 只是她睡得极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她坐起身来,呆呆地看着昏暗的房间,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不,屏风外,还有人。 是谁?今夜值夜的人是谁? 她使劲去想,可就是想不起来。 是梅香吗?她给我上了药,就出去了,也是忙碌了一天疲惫到不行。 所以到底是谁?肯定不是接触最多最熟悉的,但院子里又有谁不认识呢? 她想不起来,于是走下床,走到屏风外。 只见这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人脸白灰白,没有一点儿生气;浑身是血,没有一块完好的血肉;紧闭着眼,又像是随时都会醒来。 是青兰! 她惊恐地用力尖叫着! 可更加惊恐地发现,自己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就像是有人捂住了她的嘴! 正在这时,床上的青兰猛然睁开了眼睛,那两个血窟窿直勾勾地摄着她! “啊!” 灵玉猛然惊醒。 “啊——姑娘,怎么了!怎么了!” 屏风外的值夜丫鬟赶忙跑过来查看。 “姑娘是魇着了?”丫鬟叫她满头大汗,连忙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灵玉正惊魂未定,将茶水一口喝下,这才平复些许,开始定神。 眼前的丫鬟是现在负责给她布菜的那个,胆子小,又完全听沈嬷嬷的吩咐,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青兰……青兰还活着么?她怎么样了?”灵玉连忙问道。 “奴婢不知……” “那你赶紧去问!” “可姑娘这里……” “我现在正清醒着,就坐在这里,哪里要人守着,你快去快回!” “可沈嬷嬷会说……” 灵玉实在无奈,一伸手:“更衣,我自己去!” 灵玉还是无奈地自己出门去看望青兰。 本来也睡不着,去看看好放心。 夜真的已经很深了,乌云半遮着月,院里的一切看着都影影绰绰,只是刚迈出门,灵玉就感到一阵凉意,心头一紧。 好在丫鬟很快提着灯在前面开路。 微小的火光此刻也格外明亮,能给人带来些许安慰,驱散庞大的黑夜所带来的无尽恐惧。 每走一步,灵玉的心就踏实一分,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是她熟悉的。 待丫鬟开门引她进去,只见得青竹正自己手捧着一碗粥,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啜饮着。 看着果然是皮外伤,不碰着伤处便问题不大。 而青兰还是用枕头被子垫着半侧卧,尽量不碰着伤又能呼吸顺畅些。 紫嫣在一旁半睁着眼,又是很难看很厌烦的脸色。 “还没退烧,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紫嫣甚至没有起身行礼,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灵玉松了一口气,但喉咙里像被什么噎住,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既然青兰没事,姑娘该放心了,还是快回去睡吧,夜里还是凉。”身边的丫鬟催促着。 灵玉摇摇头,还是走到了青兰身旁。 “她……中途醒过么?”灵玉问道,声音非常轻。 但看着漫不经心的紫嫣还是立刻回道:“没有。姑娘还是快回去吧,你的任性只会害人。” “害人的不是我的任性,是我明明任性却不能掌握权力。”灵玉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紫嫣听了嗤笑一声,似乎眼睛睁大了些,想了想,又似笑非笑地说:“多少小姐甚至要出嫁了,都还被奶娘嬷嬷拿捏在手里,姑娘这乳臭未干的年纪,野心倒是不小,可……” 紫嫣正要再说什么,却耳朵一动,立刻站起身来:“是要水吗?水?” 灵玉惊讶地看向青兰,发现她的嘴唇确实在动。 紫嫣端来水,仔仔细细地用小勺一点点给喂进去。 “似乎降了些,还是很热。”紫嫣嘀咕着,给换了一条毛巾,然后吩咐灵玉身边的丫鬟去倒一盆之前备着的热水。 丫鬟看向灵玉,后者则是赶忙伸手示意。 青兰喝完水,缓缓睁开眼。 “能睁眼了,一会儿还是抓紧把药喝了,真到了下半夜可没有热汤药了。”紫嫣还是语气生硬地嘱咐着。 青兰却是一眼就看向了灵玉。 灵玉低下头,很是羞愧。 她没想到青兰会醒,也没想过要说什么。 对青竹青兰两人,她是真觉得对不住。 毕竟她是这个院子的主子,让两个这样年纪的小丫头受了这样的苦,怎么能没她的责任。 她总是按照自己想法行事,总是要争取行事的权利,却不知她争的不是权利,是权力,以一个小主子的身份和老资历的嬷嬷争这个院子的权。 她本该笼络心腹,笼络支持她的人,和嬷嬷分庭抗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享受着身为平等的成年人的抗争权利,又像个孩子一样理所当然地要求沈嬷嬷尊重她的感受、听取她的诉求。 “是我对不住你们,都是我的错。”灵玉还是对着两人说出了心里话, “我该笼络你们,笼络更多人,护着你们,或者,向沈嬷嬷服软,向她撒娇,承认她的地位,我都没有,我用了最坏、最任性的方式。我总是觉得这一切都不对,可我从没真正努力去做对的事情。” 一旁的紫嫣不屑笑道:“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这是侯府,是侯爷的侯府,不是你三小姐的侯府。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围着侯爷转,包括夫人。” “咳咳。”脸色依然发白的青兰咳出声,几人立刻向她看去。 “我想,想,单独和姑娘说话……”青兰的声音微弱,却透着一股子坚定。 紫嫣起身,一把抱起青竹,用毯子裹着往隔壁走去。 灵玉走到青兰身边,附耳去听,让青兰说话可以不那么用力:“我在听,你慢慢说。”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我感觉很不好…… “如果我真的死了……姑娘记住,我的死,和姑娘没有关系。 说着,青兰紧紧握住了灵玉的手,眼神清澈。 在青兰的心里,灵玉是个好人 26.侯爷 [] 灵玉没有在意紫嫣的话,临走时又看见沉沉睡去的青兰,心里下定了决心。 沈嬷嬷必须要付出代价,而这个代价……只有父亲母亲有这个权力。 母亲似乎是病了,还是先找父亲吧。 想着,她又在门口停住了脚步,看向紫嫣。 紫嫣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自顾自忙着,过了一会儿,照顾完青兰和放到隔壁房的青竹,还是走了过来。 灵玉赶忙开门见山:“我想请父亲做主。” 紫嫣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对提灯丫鬟说道:“你看着她们,醒了要什么就给她们拿,端水,换热毛巾你总是会的,我带姑娘去我那儿歇一会儿,她这半夜醒来肯定是魇着了,你哄不了。” 说着,紫嫣一把抱起灵玉往她自己的房里走去。 “我……我要自己走。”灵玉非常不习惯地挣扎了两下。 院里的人都不知道她的习惯,不走到一点儿力气没有是不会让人抱的,连沈嬷嬷没说过什么,顶多让她少走些,走慢些。 紫嫣却满不在乎,继续紧抱防止她乱动:“不让人抱的孩子,当真是不讨喜的。” “我不需要谁喜爱,我只要你们拿我当个人。”灵玉有些恼怒。 “年纪不大,主意不小,怪不得在府里过成这样,你若还想让我帮你,就闭嘴。” 紫嫣带着灵玉到了她自己的房间,放灵玉到一个高脚椅上,面对面坐着。 虽然灵玉才是有求于人的,可方才那一番交谈却是勾起了紫嫣的兴头,她用一种迫不及待的、兴奋的神情、即使压低也听得出愉悦的嗓音说:“你知道柳姨娘怎么看你吗?” 灵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这似乎和她的诉求风马牛不相及。 紫嫣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说道:“我不是柳姨娘肚子里的蛔虫,但如果我是她,定然是不喜欢姑娘的——在姑娘频繁去柳姨娘院子里拜访之前,侯爷是经常去的,那时候他和柳姨娘,还有信哥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那会儿只能在外面侯着,和四姑娘的奶娘一起逗四姑娘玩儿。” 灵玉看着她脸上那奇怪的兴奋神情,实在难以理解,一个从认识起就对一切不感兴趣、敷衍了事的人,竟然还有这一面。 这一瞬间,紫嫣的反差给她带来的冲击力完全盖过了柳姨娘很可能不喜欢自己这件事——毕竟经常去亲戚家干扰人家正常生活就是讨人嫌的,这是她三十年前就明白的道理。 柳姨娘只是很有涵养。 紫嫣见她不为所动,继续加大筹码:“从姑娘频繁过去开始,侯爷就不去了,只让四少爷自己去他院里。如果我没记错,从姑娘会叫父亲开始,侯爷就已经不来看望姑娘了。姑娘知道为什么吗?” 灵玉摇头,虽然她很不耐烦紫嫣为什么还不说正事,但她知道一个一段期间内因为变故很少说话的人,一旦开始说话了,那是停不住的,须得当好一个捧哏让对方说痛快了。 紫嫣用一种戏谑的表情说:“因为侯爷怕看见你!” 灵玉这下终于惊讶了。 “至于为什么怕,这就要说到八年前那场埋葬了侯府世子的仗,那是侯爷永远亏欠夫人的,所以他不想见夫人——可他不得不见夫人,所以他只能不见你,因为你和世子一样是他和夫人的孩子。” 灵玉听得张大了嘴巴,原本她以为是不是和修道的事有关,可没想到…… “你怎么知道父亲是这么想的?你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灵玉问道。 紫嫣则是笑得花枝乱颤起来,附到她耳边:“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在他的书房里,搂着我的腰亲口说的!” 灵玉立刻呆滞,这是该和一个三岁大的孩子说的么?这个紫嫣未免太疯了些。 只是她看着依然在笑的紫嫣,却略恍然,紫嫣没能成为姨娘,似乎有些自暴自弃了。 “所以呀,”紫嫣笑过之后居然还记得正事,“你要见侯爷,求见肯定是不得的,他甚至都不让你晨昏定省。你得着人盯着柳姨娘的院子,看他去了,便赶紧跟上。当然,那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看你也不像等得及,最好能说服信哥儿,让他下学去侯爷那里背书的时候,把侯爷拉过去吃晚饭——侯爷是真的疼他。” 灵玉点点头,感到了悲哀。 只是这悲哀又似乎不真正存在,早就不期待的东西,还会失望吗? 想到见父亲的目的,她的情绪又低沉下来:“那青兰如何了,她真的能活下来吗?” 紫嫣又笑了,像是要把长期缺的笑容都补上:“本来嘛,只有三成能熬过去;姑娘说了那番话,便又加了三成;等听了我这番话,以她的性子,那便是九成九的了!” 灵玉看着这个聪慧的女子,又是一阵悲从中来,眼神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怜悯。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紫嫣倏忽间冷下脸。 “姑娘该回去睡了。”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柳姨娘和信哥儿凭什么要帮我?他们担心会触怒父亲不愿意帮我怎么办?”灵玉忽然想到这个严重的问题。 紫嫣摇头:“这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或者你和柳姨娘关系够好,他们愿意冒风险帮你。” “多谢。”灵玉若有所思的点头。 次日一早,顶着一张困倦的脸,灵玉便要往青兰房里去。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灵玉转头对昨晚值夜的小丫鬟道:“你今天跟着我,往后几天都跟着,别让沈嬷嬷逮住了。” 小丫头呆呆地点头,却也明白为什么,紧跟上来。 见青兰烧退了,此刻沉沉睡去,灵玉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姑娘既然起了,我便与姑娘说,这是准备给柳姨娘的谢礼,一会儿我替姑娘送去!” 正当灵玉准备回去休息一会儿,沈嬷嬷便一脸若无其事地来找她,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毕竟两个小丫头都活着,还要怎么样? 沈嬷嬷向灵玉展示桌上的东西,那都是拿出去送给柳姨娘的。 灵玉立刻摇头:“麻烦了柳姨娘这一回,总得亲自去谢才好。” “另外得再多加一些吧,确实麻烦她们也不是一回两回,以及……我带梅香过去就行,您老不用再操心了。”灵玉淡淡地说着,语气又不容置疑。 “那还是照例让蒋嬷嬷跟着吧。”沈嬷嬷说话似乎柔和了许多。 “让她跟着?不怕她半路上拿着东西跑了?”灵玉语气不善。 沈嬷嬷脸色一白,再没说什么。 灵玉知道蒋嬷嬷的事还是梅香告诉她的,她一直没有声张,因为蒋嬷嬷想的是对的,他对这种事情的容忍度确实更高——因为以前见的多了。 面子上过得去,你好我好大家好,这其实是她曾经习惯的环境——都是挣钱混口饭吃而已。 该是容不下的,这里是她现在的家,可……还是先把沈嬷嬷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灵玉带着梅香去了柳姨娘的院子里,谢过一番后,还是照例找柳表姐去书房练字。 她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先和柳表姐说。 柳表姐听完她的来意,点点头:“不错,这法子可行,我去和他们说,明日下午,不,今日下午,他下学之后去背书之前,我跟他说。” 灵玉还想说什么,却一时间没回过神来,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这会不会让柳姨娘和信哥儿被父亲……” “你放心,侯爷是真心喜欢信哥儿,就算真猜到了他们是为了你把他拉去,也不会怎么样,顶多是冷落一段时间。这其实也好,树大招风,虽说一共就这么些人,可摩擦龃龉也总是有的。” “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灵玉内心感激,却低下头不知怎么说。 “你只是还小,将来有的是感谢我的机会……拿着这个。”柳表姐说着,从自己袖中抽出一把银色的发簪,簪尖足够细,质地又足够坚硬,“长短正好适合你戴……这才是能杀人的,你现在戴的那些都没用。” 灵玉小心接过,却一脸茫然:“我都请父亲做主了,肯定是要发卖了她去……” “侯爷不见得真院子掺和咱们后院里的事,你须得知道。这簪子给你,不是让你真的去伤谁,”柳表姐认真地看着她,把住她握着簪子的手, “你要记得,你身怀利器,你有伤害别人的能力,所以不要怕什么,大胆去做,哪怕侯爷不做主,经过之前这么几遭,沈嬷嬷的威势不复从前,既然侯爷夫人都不管了,那你有的是法子对付她。” 灵玉点点头,内心充满了忧虑。 这不是她习惯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但如果真的只能如此,那她也不能犹豫。 她用自己的指尖轻轻地触摸着簪尖,渐渐下定了决心。 等她回来以后,看沈嬷嬷又在笑着等她,那笑容让她浑身不自在。 见沈嬷嬷行礼,正想绕过去,沈嬷嬷冷不丁一句话让她停住脚步:“姑娘瘦了,漂亮许多。” 灵玉也不看她,只说:“我这营养不良了都,是虐待吧?” “不,姑娘瘦的正好,将来必然出落成美人,能嫁得一位如意郎君。”沈嬷嬷继续若无其事的笑着,可灵玉抬头看向她时,却看见她眼里深深的焦虑与恐惧。 “放心,我将来什么样,一定和你没关系。”灵玉咧开嘴笑着,笑得很冷。 因为傍晚还要有那么一遭,本就精神不济的灵玉回自己房里睡一觉,补足精神。 无论沈嬷嬷在外面如何说着“不可昼寝”,与梅香争辩着,灵玉也就着各种嘈杂声沉沉睡去。 只是终究睡得不安稳。 随着太阳偏斜,窗外已经不再亮堂,屋里逐渐昏暗起来。 这个时候起来,人也确实会有些昏沉。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是否已经醒来。 只听见门外的沈嬷嬷在和梅香说:“姑娘终于要出嫁了,我也算对得起夫人。” “是啊,嫁得很好,姑娘将来肯定会很幸福。” 两人明明很远,声音却格外清晰。 灵玉内心充满了惶恐。 一转眼,她头盖着红盖头,坐在了花轿里。 轿子被人抬着,晃晃悠悠。她想要掀开轿帘逃走,却怎么也掀不开,直到轿子落下,才有人扶她下轿。 眼前一片红,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宾客们的嘈杂声。 “新娘子来啦!” 她听到有人喊。 她想转身逃跑,却被人制住怎么也跑不了;她想开口大喊,嘴巴好像被人捂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 她挣扎着不想拜堂,却不经意间掉落了头上的盖头。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都痴傻地望着他。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面镜子,她也痴傻地看着自己: 很久没有修剪过的凌乱平头,polo衫加休闲裤装,尚显年轻的阳光长相,和平静却疲惫麻木的神情…… “姑娘,四少爷下学了,先回了柳姨娘的院子,该起来了!” 灵玉被梅香催促的声音吵醒,一身冷汗需要擦拭。 时间不多了,须得抓紧。 等到外面放哨的紫嫣过来传话,说侯爷已经往那边去了,她方才好整以暇地出门。 去往柳姨娘院子的路上,灵玉紧张地不断在脑海里重复一会儿要说的话。 “紫嫣,我能成么?” “成不成的,得看姑娘您自己,也得看侯爷的意思。” “我觉得你在说废话。” “因为您问的也是废话。” “姨娘~青兰好了不烧了,我特地来给您说一声。” 灵玉没进门,先声夺人。 伺候侯爷的丫鬟看见了紫嫣,却还是拦住了 27.杀人1 [] 深夜,青兰青竹的房间。 灯已经灭了,两个小丫头却还没睡着。 这两天因为养伤白天黑夜都歇着,睡太多了,眼下有些精神。 青竹听着青兰那平稳又沉重的呼吸声,感觉到对方没睡,忍不住小声开口:“青兰,你说,姑娘会为我们……报仇吗?” “不会。”青兰平静地回答。 “怎么会?听紫嫣姐姐说她去找侯爷了……”青竹有些不相信。 “她不会报仇,她只会要侯爷发卖了沈嬷嬷,侯爷不允;等夫人会见人了,她就会再去求夫人。旁的,就是让紫嫣梅香两位姐姐,还有已经不服沈嬷嬷的丫头婆子,开始和她们闹腾,咱们这个院子里真的要不安宁了。”青兰缓缓讲着。 青竹没太明白:“这不就是为我们报仇吗?” 青兰淡淡道:“不,姑娘不会报仇,这不是报仇,她只会努力去替我们、替她自己,争取一个公道。” “这有什么区别……” “睡吧……你不适合想这些。” “那我们会白挨打吗?” “不会,姑娘很难违逆侯爷夫人……但其实我们可以对付沈嬷嬷。” “我听你的。” 很快,青竹沉沉睡去,青兰却久久难以入眠。 姑娘只是看着顽皮任性,只是不服沈嬷嬷,在侯爷夫人面前,她绝对是规矩的,甚至是胆小的。 姑娘对侯爷夫人没有幼女对爹娘的孺慕之情,可那种子女对父母的顺从却似乎与生俱来。 她明明没有受过什么磋磨,却好似天生便对这个世界充满畏惧。 侯爷夫人身边的人,都能把她唬住。 其实这样的姑娘,不适合去修道,更适合安安稳稳、规规矩矩地过一生。 如果灵玉知道青兰的评价,她一定会说,对啊对啊,你说得真对。 安瑞啊,他确实是一个胆子有点小的普通人。 年幼时父亲外出不管他,但爷伯叔舅哪一个不管他?哪一个不会在他做错事以后一边帮他收拾残局一边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没教养? 因为在外面受了委屈,告了状,便要忍受更大的委屈,所以他是不喜欢告状的。 可真自己解决问题,因为又瘦又小又饿,打不赢;找堂兄表兄,他们会借着机会和人打一架以后对他说,这次替你打架了,下次别来我家蹭饭。 直到他上了学,直到他见到了老师这种存在,他感觉天下没有比老师更讲道理,更能给他公道的了。 所以再往后,委屈不大,便自己忍了,毕竟大家都不喜欢告状的人,弱肉强食,愿赌服输;委屈大了,就找老师,来龙去脉,条分缕析,说个清楚,老师总能给他一个公道。 其实他小时候,一直因为自己的瘦小、胆小、只能找大人主持公道而自卑,可慢慢长大了,他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变得和他越来越像。 他们也总是等着“大人”来做主。 而且他们的衣着永远干净、姿态永远体面,永远讲道理。 其实有时候,他们是等不到做主的。 但当大家都在这么做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灵玉又做梦了。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最近的噩梦折磨得她有多深,她有多害怕再做梦。 紫嫣原本应该在屏风外的床上躺着,可她现在却站在门边。 门外,是沈嬷嬷。 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我想和姑娘再说一些,她该听我的,只要她知道了那些,她一定会听我的!” 她还是忍不住声音越来越大。 紫嫣露出嘲弄的表情,轻轻嗤笑。 沈嬷嬷脸色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坚持:“有些话我只能和姑娘说,你听了去只能害了你自己。” 紫嫣还真有些想知道这个老嬷嬷最后的筹码是什么,她想凭什么留在这里。 反正,沈嬷嬷也不会伤害姑娘,不是么? “等姑娘醒了,我看她眼下这样子很快就会醒。” 灵玉一睁眼就看见了沈嬷嬷。 满脸铁青,像索命厉鬼一样的沈嬷嬷。 “你,你怎么在这里?紫嫣呢?”灵玉惊声叫道。 可屏风外没有人应声。 紫嫣还是那个紫嫣,她不会平白无故生出许多热心肠来。 “姑娘要让侯爷发卖了我,是也不是?” 沈嬷嬷俯视着她,面色狰狞。 灵玉被两个同龄大的青色眼珠瞪视着,心里恐惧,面上却也凶狠起来:“是,你个欺主的刁奴,就该被发卖!” 面前的老女人登时被激怒,双手捂住她的嘴,让她不得发出声音,也不得呼吸。 灵玉挣扎着,却怎么也挣扎不过,好像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直直躺在那里,动弹不得。 眼看着故意越来越弱,沈嬷嬷脸上流露出胜利者的快意神色。 猛然间,灵玉想起了枕头下还有柳表姐送她的簪子! 她挣扎着摸到了簪子,眼中只有沈嬷嬷脖颈处血管,用尽浑身力气一刺! 沈嬷嬷的脖颈处多了一道深深的划痕,留着殷红的鲜血,却像怎么也就不完。 她还要再向灵玉扑过来。 “救命啊!救救我!” 灵玉向外跑着,可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颗海棠树静静立着。 对,母亲,父亲那里肯定有人能救她。 她用力跑出院子,跑向母亲的院子,跑啊跑啊,青石板上只有她的脚步声。 抬头看,一轮明亮的满月正挂在天上,清冷,孤寂,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她跑着,却怎么也看不到母亲的门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早该到了的! 她又跑向父亲的院子。 < 28.杀人2 [] 沈嬷嬷进来了,恭敬行礼。 灵玉觉得眼前这一幕很阴森,和梦里的场景太像,她已经让紫嫣点了灯,但是灯光甚至照不亮她的脸。 昏暗的烛火下,反而更增添了几分诡异。 “你说吧,你想说什么,这兴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你知道,这院子太小,容不下两个有主意的。” 沈嬷嬷见灵玉这不耐烦的样子,斟酌了片刻,从灵玉最想知道的事情切入:“姑娘一定好奇奴婢和蒋嬷嬷之前在做什么,不然姑娘不会派橘香去打听。” “对,我好奇。”灵玉很实在地点头承认。 “这便要从姑娘的出生说起,姑娘该是知道的,夫人有多想生个儿子,生个侯府的继承人,可——姑娘是姑娘。”沈嬷嬷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但现在的灵玉对这个问题已经无动于衷了,因为习惯到了麻木的地步。 “夫人生了姑娘以后,身子一直不好,才没有亲自抚养姑娘。后来好些了,夫人也想过将姑娘养在自己院子里,可姑娘却不亲近夫人,实在教夫人伤心,哎……”说到这里,沈嬷嬷似乎也跟着悲伤了。 灵玉只是静静听着。 “再后来,便是蒋嬷嬷被夫人派过来,我与她是相识的,从前管的事不同,确是不太熟悉,她来了以后便告诉奴婢,说夫人还是想再要一个儿子。 “奴婢是十分担忧的,夫人如今的年纪,实在不适合再生,纵使是青春正好的女子,也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事,何况夫人如今的年岁。但看到姑娘这样子,看到夫人的伤心垂泪,奴婢还是忍不住,为夫人找了一位大夫,那大夫有个生儿子的秘方。 “起初夫人自然是不信的,甚至找了相熟悉的太医来,可太医也说,这方子许是有用的,只是风险太大,太医是不敢用的,甚至不敢收录。 “夫人便心动了,与侯爷商议了,觉得如今侯府几个庶子还是不适合继承爵位,还是得有个嫡子,于是便定了。 “果然,方子是有用的,夫人很快便怀上了!” 沈嬷嬷说到这里,已经是十分地兴奋和激动。 灵玉听着只觉得无奈。 “那时候姑娘说不愿意奴婢伺候,夫人便说,等这个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孩儿,便让我去当未来世子的教养嬷嬷!” 灵玉从此刻沈嬷嬷的眼里看到了希望的光,可那光芒很快就暗淡了。 “可!”沈嬷嬷紧跟着又萎靡下来,“孩子终究是没保住…… “阖府上下,除了夫人,和我们这些夫人的忠仆,又有几人伤心难过呢?那些庶子们,对这府里的一切,哪个不是虎视眈眈?” 灵玉叹气:“若是与我说,我定然为母亲和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伤心,可谁又会告诉我这些呢?你们对府里不也都瞒得严么?那些姨娘庶子们,有几个知道的?” 柳姨娘柳表姐没说过,她相信她们是真的不知道。 沈嬷嬷似乎回过神来一点:“姑娘说的也是……都防着呢……哪有那么多人盼着你好,连老天爷都不垂怜夫人,又能指望谁? “而我,我本可以去照料未来的世子,可现在,还是要和姑娘相互磋磨着。我知道姑娘怨——可我不怨!” 沈嬷嬷开始直勾勾地盯着灵玉的眼睛:“姑娘也是夫人的孩子,只要夫人令我照顾姑娘一日,我便一日不可懈怠。我不盼着姑娘能体谅我,只盼着姑娘长大后嫁个好人家,也能给夫人一个慰藉,而不是去追那些天边云朵一样缥缈的玩意儿。” 灵玉和沈嬷嬷对视着,看不太清对方的模样,却还是看得到对方眼里的光,那种殷殷期盼实在教她难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我有我的,我不会按照别人的期待去活,我只能努力在自己的路上有所成就,好报答侯府,报答母亲。” 灵玉尽量平静地说着这一番已经说过很多遍的辩驳之言,很苍白,很无力,但这是她的真心话,一个稚童确实没有能力立刻兑现自己的豪言壮语。 沈嬷嬷摇摇头,却没有回应灵玉刚才的话,而是忽然问道:“夫人应该和姑娘说过,夫人希望姑娘将来能够嫁给七皇子……” “的确说过,我还以为母亲不会和别人说,你倒是真挺得母亲信任……等等,你不会是在试探我?”灵玉说着说着,又清醒了几分。 她深呼吸让自己振作精神。 可吸进肺里的都是燥热的空气,心里越发烦躁了。 “我确实是猜的……不过也再明显不过了。七皇子是先皇后所出嫡子,身份尊贵,与姑娘有亲戚,又与姑娘年纪相仿,实在良配。” “这件事,我已经拒绝过母亲。”灵玉冷冷道。 沈嬷嬷却胸有成竹地笑着:“我想有些话,夫人肯定不能和姑娘说,太子身体并不好,七皇子是除了太子唯一的嫡子,而陛下春秋鼎盛——” 她说到这里停住,脸上满是笑容,直直看着灵玉。 “侯府未来可以出一位皇后。” 灵玉看她的眼神已经是看一个疯子了。 她问道:“你就没想过,侯府这样既是武将勋贵,又是外戚,将来必然会被打压。” “呵!侯府的地位,说不好听些,那都是靠着先皇后挣来的!侯爷当初是靖安侯府的嫡幼子,出了名的纨绔,文不成武不就,哪里来的封侯的本事!谁不知侯爷不过是靠着皇帝连襟的身份封侯?哪里来的功高震主?夫人够贤德,才从不在侯爷面前拿乔。院里的几个姨娘,哪个不是夫人主动给纳的? “可侯爷却辜负的夫人,糊涂贪功,害了世子,而如今侯府这几个,又有哪个真成器,侯府将来,还是得靠姑娘啊! 沈嬷嬷说到这里,眼里又有光,灵玉不知那是希望的光,还是泪光,只是在烛火摇动之下,不断闪烁着。 “奴婢自个儿知道已经讨了姑娘的嫌,将来不敢奢求姑娘出嫁还能带着奴婢,只希望姑娘未来真嫁进了皇室,能念着侯爷夫人的生养之恩,念着侯府的好,保住侯府未来几十年富贵!” 灵玉此刻觉得,真不怪侯爷夫人不愿意发卖沈嬷嬷,这是一位真正的侯府忠仆。 在曲阳侯府这种没有太多底蕴的勋贵之家,这种忠仆是难能可贵的。 可那天青兰与青竹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那天被捂住的嘴,被捏得隐隐作痛的骨头,恐惧感始终在内心蔓延。 如果侯府如此,又有什么必要去保住它? 想到这里,饥饿、睡眠不足带来的头痛便开始发作,太阳穴突突直跳。 昏暗的烛光下,对方毫无所觉,还在自顾自说着:“我知道姑娘有主见,一直不想嫁人,可姑娘也不想想,姑娘以为那是你自己的意思,实际都是春桃害的,是春桃告诉姑娘那些害人的想法,那不是姑娘真正想要的,哪里有女儿家生来就不想嫁人的?!姑娘不要任性了!” “我没想过出嫁,我只想过出家,无论如何,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灵玉身体难受,语气还是尽量平静,不让自己愤怒。 而此刻的沈嬷嬷,脸上的泪水布满皱纹,神情既狰狞凶悍又悲伤无奈,各种情绪杂糅,神色不断变换,仿佛下一秒就要失控。 最终,沈嬷嬷的神情变得决绝起来,坚定地往前走了几 29.杀人3 [] 紫嫣赶忙放下灵玉,上前查看: “已经断气了。”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一切都太快了。 灵玉看着这一切,眼神空洞,完全丢了魂。 “是我害了她。”她看向那根簪子。 紫嫣眼神中也流露出悲悯和感伤,却又摇头,语气冷淡:“她,哎……是她自己想不明白。一个个儿的都活成她这样,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呵!按她的道理,我早该去死了!” 灵玉盯着那大片大片的红,眼前一阵眩晕,天旋地转,脑海却格外清明。 她看着沈嬷嬷那张死前带着笑意的脸,和依然合上的双目,一阵阵悲伤席卷而来,想要将她压垮,可她始终站立。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沈嬷嬷,她这样想。 她有无数个机会解决这一场闹剧,可她总是在遇到一些困难的时候,在看起来不能如愿的时候,便泄气了,便退缩了。 身体变成小孩子这件事,似乎极大地激发了她性格中原本就有的懦弱的一面。 她不甘心困于这具躯体之中,但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缩在套子里当一个缩头乌龟的安全感。 现在她要做什么?为沈嬷嬷的死而哭泣、自责? 在侯爷、夫人面前诉说着他们的冷漠完成了这一切悲剧、然后再等着他们教育自己一番? 将这个过程重复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们把她送上花轿,告诉她:这都是为了你好,她才能恍然醒悟? 如果死亡这样的冲击都不能将她从恐惧里解救出来,那她又谈什么求道谈什么修仙? 反正,到那个时候,其实也没人知道她曾经是个男人,不是吗? 思及此处,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一步一步走到沈嬷嬷面前,伸手取回那根簪子,手上,衣袖上都沾满了血。 “姑娘作甚,快放下!” 灵玉没有理会紫嫣,最后再看了一眼沈嬷嬷,转身向门外走去。 紫嫣对她的举动不明就里,但听见外面的说话声,猛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对外大吼:“都在屋里待着,谁也别出来!” “姑娘屋里丢了东西!谁出来就是谁偷的!” 已经走到门口,正着急说着话的丫头婆子连忙后退。 紫嫣跑到灵玉身前开路,遮住众人的视线:“都说了回去!等天亮了姑娘一个个地查。” 众人看见灵玉安全出来,这黑灯瞎火的,慌乱间也看不见什么,只看着姑娘似乎没什么事,便赶忙各自回房。 紫嫣不知道灵玉要做什么,看她拿着那根带血的簪子,只皱眉头。 虽说侯府死一个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到官府来验尸的程度,不过是多使些银钱无声无息地解决掉,可把杀死人的凶器拿走,还是过于放肆了些。 灵玉往外走着,向侯爷的院子那边去。 那是紫嫣无比熟悉的一条路。 此刻她觉得,姑娘是清醒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总要尽快找府里的主子处理了才好。 夫人病着不能动,就只能侯爷亲自来。 夜格外地黑,最后的残血也被乌云遮住。 紫嫣手上只有出门时匆忙拿上的灯盏照亮,两人都不敢走太快,一身的汗在后半夜的凉风吹拂下也让人微冷。 她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似乎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侯爷的院子后门。 灵玉从未觉得这条路如此近过,近到脑海里来不及闪现几个念头,便已经到了。 紫嫣叫了门,门里守夜的人自然是警惕又恼怒。 但当他听说三姑娘院里死了人,借着灯光看见灵玉衣服上的血,又略微靠近半步闻了闻确定,这才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跑回去往里通报。 当灵玉见到侯爷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了无比悲伤的神色。 “究竟发生了何事?”半夜被叫醒的侯爷一脸恼怒,看见她衣服手上都有血,还拿着一根沾满血的簪子,震惊和疑惑的情绪充斥心头,但更多的还是惊惶,生怕这府里出了什么他不能解决的事。 灵玉抬起头,看起来伤心异常,满眼都是泪水,抽泣着,抬起手上的簪子,哽咽说道:“我杀死了沈嬷嬷!” “什么?!你再说一遍!”侯爷震惊万分,俯下身子,眉头紧皱,注视着她的眼睛,难以置信。 “因为我感觉沈嬷嬷要害我,可父亲不管,母亲不顾,任沈嬷嬷随意施为,所以我就先下手了。都怪父亲母亲,害得我杀死了沈嬷嬷。”灵玉用委屈又娇嗔的口吻说道,泪水还是止不住往下流。 她看起来更伤心了,那悲伤的神色全然不似作伪,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在夏夜里浑身冰凉,寒意直透骨髓。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你杀了人?还是你?”侯爷转头看向一旁的紫嫣。 紫嫣身上也沾了血,却是一脸平静:“侯爷不妨听姑娘说完。” 待他再回过头看向灵玉时,却发现她脸上的泪水已经被擦干,悲伤的神色也全然不见,只是满脸的冰冷,眼中满是冷漠和残忍: “她要害我,我杀了她; “如果我和我敌人只有一个人能活,那一定是我; “谁让我不得好活,我就让谁不得好死。 “没有什么比这更天经地义的。” 灵玉一字一句地说着,感受着这位侯爷的滔天怒火,那居高临下的、笼罩住她全身的威势,那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残酷杀意,不知怎么的,就笑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只是睁大了那一双此时有些干涩的大眼睛,任凭烛光在她的眼中闪烁: “劳烦父亲为女儿收拾残局了,想来父亲不会责怪女儿的,毕竟女儿被迫杀了人,当真委屈得紧。” 笑过之后,她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多情绪支撑这个笑容,脸色只是一瞬间便冷了下来: “父亲还不去吩咐人吗?是要我去请母亲来吗?” “放肆!”暴怒的曲阳侯终于压制不住怒火,一把抓住这个三女儿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 灵玉一瞬间又露出了笑容,真是熟悉的感觉啊,以前挨打之前,好像也是这样看着大人向他发泄怒火的。 “府里死了人,您真的要等阖府上下的仆人皆知三小姐杀了人,才去处理吗?” 灵玉和紫嫣一起被安置在了久不住人的客房里,那根沾满了鲜血的簪子也被拿走。 她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沉沉睡去。 梦里好像回到了那个白天,灵魂在府里飘荡着,看着安瑞,看着幼小的女婴身躯,咬咬牙,终 30.燃烧(麻烦看一下作者说,谢谢) [] 灵玉没有像紫嫣说的那样被罚跪祠堂,因为她很快就病倒了,一病不起,甚至没有办法被安排到别的地方,一直在客房里休养着。 而从她开始生病起,京城就开始下雨,阴雨连绵的天气驱散了燥热,却带来了更让人黏腻难受的湿热,尤其是对于躺在床上养病的人来说,更是难熬。 灵玉经常迷迷糊糊地想,就我这样的,将来还修仙呢?修个什么仙?恐怕熬不到那个时候就死了。 万一死了以后又带着记忆穿越或者重生了怎么办? 从前他觉得这是好事,但现在觉得,不喝孟婆汤转世,其实是一种诅咒,前世一切好的赖的都跟着一起来了,顽固的惯性使人对环境的适应力甚至还不如一张白纸。 “夫人来了。” 太医瞧完她以后,母亲便来了。 灵玉不想见她,闭着眼。 “为什么要对沈嬷嬷动手?”她听见这样的问话,似乎含着怒意。 紫嫣已经已经告诉她,紫嫣和侯爷夫人已经说了实情,所以他们是知道的。 也就是说,她只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一开始会想动手。 “如果我今年三十岁,不,十三岁……我都不会动手,可我才三岁,她对我的威胁太大了。” “那为什么要自己动手?”母亲语气中的怒意更进一步。 “一个婆子,杀了就杀了,只是为什么要脏自己的手?你不是认识那个姓柳的丫头么,让她帮你动手,或者,你在你屋里随便选一个,许以重利,别看她们怕,多的是人愿意为你杀人!你是贵女!” “母亲想说动手杀人是脏了手?杀人就是脏了手?那父亲呢?他没亲手杀过人?” “你以为他为什么能封侯,是因为我兄长是已经封侯的主将,而我的姐姐是太子妃!” 灵玉还是闭着眼,她原以为母亲比父亲强一些,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靠姐姐的拼杀得来的一切,却看不起这种拼命的模样,觉得自己是天生的贵人。 “是啊,所以你是贵人了,你不在乎沈嬷嬷的生死,哪怕她是因为你而死,因为你的那个儿子没了,你也不要她了——她没希望了才会自我了断。” 她毫不在意地戳着母亲内心的伤口。 而母亲也毫不客气地回击:“她因为谁而死,你心里清楚得很,你不敢在我面前据理力争,你父亲吼你几句便怕了,只能对沈嬷嬷下手,不过欺软怕硬,将来修什么道?!” “啪!啪!啪!”灵玉举起手,鼓起掌来。 “说的好,说的真好,这个家真有意思!”灵玉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来,“孩子不拿亲生的爹娘当父母,父母也不拿亲生的孩子当孩子。” 她是安瑞,也是灵玉,但她不是曲阳侯和夫人的女儿。 这里不是她家,没有人当她是家人,她所有的退让、感情用事,乃至于赌气、撒娇,都只被当成软弱无能,当成她没有修道资质的证据。 她从前也知道自己在斗争,在争夺“权力”,但她只当那是在“家”的框架里,是一种基于感情而做的拉扯,沈嬷嬷是明白的,但是手段激烈了些。 而侯爷和夫人,好像真的不明白,他们真的只将她的逆反行为视为对他们权力的挑衅,而无视其中的委屈、难过、恼怒、怨怼。 “轰隆!” “哗啦!” 雷声,雨声,倾泻而来。 灵玉感受着空气中的湿气,感慨道: “这才是夏天啊!” 皇宫,养元殿,皇帝召见了太医,问了那位曲阳侯府三小姐的病情,又召见了曲阳侯,亲自过问这件事。 曲阳侯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无非是小女顽劣,又不幸被下人冲撞,这才生了病了,他说着那些自己一个字都不相信的话,只是嘴皮子动着,心里却想,等一会儿陛下佯怒“你还跟朕打官腔”的时候,他就立刻苦笑着将家里事和盘托出。 可没有,陛下只是点点头,只说等她身体好了,有空带来宫里见见,便命他回去了。 曲阳侯顶着雨来,只匆匆说了几句,又顶着雨离开。 他感觉到了紧张,曲阳侯府在陛下面前还体面着,但曲阳侯已经不是了。 而与此同时,夫人和侯爷一样,在冒着雨回自己屋里,她一刻都不想在那个房间里多待,一刻都不想看见那个孩子。 路不远,但为了不淋湿,他们都各自坐在软轿里,各怀心事。 雨声很大,其中似乎夹杂着呜咽。 夫人在哭吗?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确实是在哭,为她自己的命哭,也为她的大儿子,更为她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以及这样一个,明明有些像她,却又一点儿不像她的孩子。 灵玉有一些像先皇后,像她的姐姐,但差得太远了。 她的姐姐是什么样的呢? 姐姐当上皇后以后,有一段时间,姐姐和贤妃——也就是现在的皇贵妃关系很好,那姐姐妹妹的亲热,甚至还超过她这个亲妹妹,她很是有些难过的。 于是她进宫找姐姐,回忆她们的过往,不断地说她们其实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姐姐笑着说她吃醋了,于是留她在宫里住着,深夜里两人抵足而眠,说着姐妹的过往。 说着说着,她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越想压下去越压不下去,于是她像中邪一样问了一个问题——一个她问完以后便立刻后悔、得到答案以后更是后悔终身的问题: 如果抛开身份,当时的侯爷和当时的殿下,姐姐更喜欢谁? 姐姐听了这个问题以后,没有任何羞恼或类似情绪,而是一脸惊奇地说: 都不喜欢啊!我以为你知道的,我怎么可能喜欢他们?我只拿他们当兄弟? 她听了感到不可思议,结结巴巴地问:那姐姐为什么要嫁给陛下? 姐姐沉默了,想了好久,似乎又挣扎了好久,最后一脸无奈地说:我本不想和你说,你这安稳又富贵的日子才没过几年,但想到了那时,恐怕你会更难过,我便与你现在说了。 于是她就知道了,当年姐姐成为“战神”的真相。 31.夫人是个好人 [] “夫人到了。” 此时丫鬟催这位夫人下轿,可她还沉浸在回忆里,因为姨娘对她自己说的,和对姐姐说的,完全不一样,姨娘说她更有淑女模样,更符合高门显贵的择媳标准。 所以姨娘到底在骗谁? 从结果来看,姨娘是骗了她的,可她已经这样过了那么多年,难道过往的一切都是笑话? 她信,又不信,这种矛盾在她的女儿出生以后不断扩大。 女儿没有被她亲自抚养,和生母不亲近,这一点很像先皇后; 女儿生来有主意,明理又沉静,这一点像她; 女儿总是试图表现得不像一个女儿而像男儿,这一点像先皇后; 女儿在遇到困难时只会求大人帮忙,努力不去逾矩、不去让自己看起来无理取闹,这一点像她; 女儿有修道的身体天赋,天生灵感,这一点像先皇后; 女儿没有修道的内心天赋,天生规矩,这一点像她…… “夫人——”崔嬷嬷神色担忧地催促着她。 她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崔嬷嬷,叹了一口气:“我在想沈嬷嬷……都怪我,怪我。” 周围的丫鬟嬷嬷们听了也是难过起来,纷纷上前劝慰着。 可她却是越被劝越难过,终于还是哭泣起来。 雨继续下着,忧郁的人继续望着阴雨沉寂,快乐的人感受着凉爽的喜悦。 “夫人收你当义女了!” 柳姨娘激动地握着柳表姐的手,她原本还很担心夫人怪罪什么,没想到啊,没想到夫人真是个好人。 柳表姐还是平静着:“兴许这一两年夫人要准备帮我议亲了。” 柳姨娘看着她的神色,还是欣喜到:“这是好事,好事,你毕竟……其实也没办法当兵,现在侯爷应当很难再被派上战场,你也不会有机会,还是安稳嫁人的好。如今成了侯府的女儿,凭你的样貌,将来定然是能高嫁的,我也不负你父亲嘱托!” 柳表姐却摇摇头:“还是等夫人的意思。” 经过许多事,柳表姐又看清了一些,虽然先前夫人一直让沈嬷嬷管着姑娘,让她不要往修仙的路子上走,一直折腾着,但夫人又不让姑娘晨昏定省,固然有姑娘年纪小的缘故,却未尝不是因为,夫人也摇摆着,不希望和姑娘有太深的羁绊,避免将来分离时伤心,也避免将来姑娘过不了‘弃红尘’这一关,将侯府拖向深渊。 关于修道,世人了解的很少,多是听得只言片语,当成奇闻异事、诡异怪谈来听着。 其中一则便是,修道中,有一关名为“弃红尘”,便是舍弃红尘中的一切,引灵入魂,最终化出一颗道心,至此这个修道者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道人”或者“修士”,而非平常人所认知的“走修道一途的人”。 而“弃红尘”这一关,却是万分难过,甚至要难于“引灵入体”,当然,“引灵入体”的天赋都没有的人根本不需要谈什么“弃红尘”,他们可以大言不惭地嘲笑那些过不了“弃红尘”的人都是空有天赋而无心性的。 被拦在“弃红尘”这一关的人,要么因为强行闯关而身死道消,要么会去潜心打磨修心,要么直接放弃当个寻常武道高手,要么……便是去消灭红尘中一切值得留恋的人与物。 当柳表姐来看望灵玉,给她讲解“弃红尘”与夫人可能的担忧时,灵玉笑道:“她怕我心性不足,克服不了自己的内心,与侯府羁绊太深,过不了心关,到时候恼羞成怒,杀了侯府满门是吗?” 柳表姐点头又摇头:“她只是担心。” “所以她一直在用沈嬷嬷试探我,试探的结果就是,我的确是那种会因为自己没本事而杀全家的……魔头? “你又为什么要做这些?配合母亲的试探?” “不,因为我想试探你,其实,我想追随你,如果你真的可以踏上修道的路。”柳表姐终于说出了她一直没有对外表露过的真实意图。 “听说母亲收你做义女,看来她对你的配合很满意?虽然那不是配合?”灵玉不接她的“表忠心”。 “不,我有一位认识的长辈告诉我,陛下又有对西北发兵的意思,而侯爷因此被攻讦……他当年的惨胜,一直没少被攻讦,而我爹,是为了给侯爷断后而死……” 灵玉听了一时睁大了眼睛:“原来如此,我说为什么你只是姨娘的外甥女儿,却能够……” “我不是柳姨娘的外甥女。” “什么?”灵玉一时没反应过来。 “如果我爹没有死,柳姨娘本该成为我的后母。柳姨娘原本也不姓柳,是侯府后来接我时,姨娘不信他们,跟着一起来了侯府……然后就成了姨娘。她觉得自己不该忘了我爹,于是便改姓柳。” 柳表姐说着往事,却像说着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无比平静。 灵玉却是长大嘴巴,一副吃到了大瓜的表情。 “原本我是想将来上战场的——似乎无论姨娘、夫人,还有那位我爹曾经的袍泽、现在在侯府当护院的长辈,他们都知道,都知道我一直在跟着我爹留下来的书习武,都知道我曾想继承父亲的遗志…… “甚至还有人知道我名字的由来‘世卿世禄’,我爹第一次上战场,立了功,功劳簿里却没有记录时,别人告诉他,功劳要给那些世家子,他问凭什么,别人告诉他,那是‘世卿世禄’,祖上显贵的,现在依然显贵,等你靠多卖命给你的子孙多挣到一些,你的后代便不用抱怨‘为什么我的功劳给了别人’,只是很可惜我爹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他们都以为我想要追随我爹,成为一名将军,以女子之身闯出一片名堂……侯爷甚至说过,如果我也成为侯府的人,兴许我可以被带上战场。 “但我不完全那么想。”柳表姐轻轻摇头。 “如果我爹没有死在战场上,我就不用寄人篱下地活着,我可以和我爹学武,和娘或者后娘学绣,像个普通女子一样。将来无论做什么,只要我有爹娘,我都可以从容面对一切。 32.自我培养 [] 深夜,雨渐渐停了,空气格外凉爽起来。 可借着雨声才睡着的人却醒了。 她感觉身旁的丈夫并没有睡着。 两人都侧着身子背对对方,在黑夜里,各怀心思。 “侯爷这是不去柳姨娘那儿就睡不着?”夫人还是忍不住先开口,且这一开口便不客气。 “哎,你怎能如此说,教人以为你是个妒妇!”侯爷也不给夫人留面子。 “不知侯爷在想什么?” “想灵玉那天拿着血簪子的模样,虽然当时让我气极,事后想来却有几分先皇后方面的风采。” “你拿她和我姐姐比,她也配?” “自然是不能比的,可她也确实有修道天赋……你不也一直觉得我们少接触她一些,免得将来怨怼我们才好?免了她请安的规矩,让沈嬷嬷教她规矩……” “侯爷的意思是,沈嬷嬷死了,还当真是替了咱们。” “说不得便是如此,虽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但衔玉而生,古怪得很,又遭了雪灾,这灵玉究竟是祥瑞还是凶兆都难说。只是陛下说是祥瑞,是大雍的变数,那便是好事。” “呵,陛下若真重视,当初便不该让灵玉儿留下侯府,而是让天师带走,以免耽误了。”夫人话里话外都觉得,这个女儿,不是什么真的修道天才,更不可能关乎什么变数。 甚至只是长生道人想碰碰运气。 “你这妇人好生不讲道理,当初是你哭着求陛下和天师不要带走孩子,可孩子留下了,你又说往后要修道的,不可与父母羁绊太深;可又觉得她将来兴许要嫁人,想当个寻常女儿来教养,我一直听你的,却不知你究竟怎么想?”侯爷有些话似乎憋了很久,好一通抱怨。 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又把问题抛回去:“那侯爷觉得如何?” “……兴许该去问问陛下。” “侯爷。” “嗯?” “紫嫣抬姨娘的事,我允了。” “你这……哎,你也不必……” “那就不抬了。”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 下朝以后,皇帝照例在养元殿批奏折,却听到曲阳侯求见。 “你去问问他为何事?若是想谈边境用兵的事便不必了。”他吩咐身边的小太监。 不一会儿,小太监回来,嘴角抽动着:“侯爷说……想问问他家三姑娘该如何教养。” “让他进来。” 小太监惊讶莫名,却赶紧领命而去。 曲阳侯能因为这种事见到陛下是非常开心的,这让他感到自己依旧是皇帝近臣。 皇帝不问,他自然也不会说那些拿不到台面的事,只说灵玉已经三岁多,颇为聪慧,眼下到了该学东西的年纪,若是寻常女儿,该是学全套的礼仪规矩,包括一些宫廷规矩,学规矩是贯穿始终的,一直到要出嫁都不能放松,等四五岁了,便可以找先生开蒙认字,再往后女德女训要学,琴棋书画之类的从得挑着学些,主要还是得学女红,到十一二岁便要教一些管家的事,等着长辈安排婚事了。 而一个将来可能修道的女儿,该怎么养呢? 没人养过。 皇后当年呢,遇到长生道人之前,都是当男孩儿养的,可那也有边地尚武的风气影响。 皇帝其实也有些被问住了,因为在他看来,这不是单纯的养孩子,而是“养孩子”加“培养未来的臣子”。 修道又不比读书可以从小培养,完全未长成的身子骨可经不起灵气的冲刷。 那些跟着师父们在苦寒之地修行的小道士们,也不过就是磨炼心性罢了,还常常因为经历的事太少,莫名连“弃红尘”这一劫数都摸不到。 灵气枯竭了太久,神仙消失了太久,皇朝更迭了太多,许多东西都被掩盖在历史的迷雾中,一切都在缓缓倒退着,总有一天,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修道者,也不会再有仙人。 怎么养孩子?这还真是个问题。 皇帝凝神思考片刻,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说道:“朕还是去信问问天师吧!毕竟事关重大……” 说到这里,他笑道:“朕还以为你们不愿意女儿去修道,会一直装糊涂,当个寻常女儿来养,等到了时候,她被你们养得一心要嫁个如意郎君,毫无修道之心,朕也不能强人所难了。” 曲阳侯听到这里,立刻姿态恭敬:“怎敢如此对陛下之命?臣从未想过要阻拦这孩子将来求道。” 皇帝笑着点头。 这件事就暂时如此了:等天师的意思。可天师远在边地,甚至可能在大雍之外,快的话三五个月,慢的话一年半载才有可能回信。 毕竟也不是什么急事,也不是今儿收不到信明儿就要断了道途,自然不可能八百里加急送去送来,且等着吧! 于是灵玉终于迎来了穿越后人生最松快的一段日子。 身体上病好了,神清气爽,生病期间有营养的没少吃,脸又圆了一圈儿,精力旺盛起来。 从实际事务上,这其实是她最为忙碌的,可从心理层面上,却又是最轻松的。 原来的院子是不能住了,她搬到了曾经先皇后在此落脚时住过的地方“凤仪阁”,这个院子现在被改名为“白云轩”,这是灵玉的执念。 当然,这一切都是宫里允了的。 这些天搬家可把她忙活坏了——虽然什么都需要自己动手。 但麻烦的是,身边的人又换了。 橘香早就被调走,紫嫣也马上要抬姨娘,府里已经开始张罗准备了,而梅香……更加沉默了,她现在只做自己的事,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两位嬷嬷人都没了,以及所有粗使的丫头婆子全都换了一批…… 现在院里真的只有梅香和青兰青竹是她熟悉的,其余人,比如母亲新派过来的那位不怎么管事的张嬷嬷,比如母亲新派来的漂亮大丫鬟紫樱,都还彼此陌生着,客气着,一天要行八次礼的那种。 新搬进来的院子与原来的格局相差仿佛,但要大的多,有非常宽敞的书房,有一个小小的习武场,还有一个可以容纳一大家子人举行家宴的餐厅。 现在几乎没有人管她,没有人对她的日常行为做任何要求,在这个院子里,她过得自由又舒服。 自从柳表姐被侯爷夫人认了义女,有了自己住的院子,又开始接受教习嬷嬷的指导补上那些礼仪课和女红课,就再没时间陪她写字和习武。 她也不再有动力往柳姨娘那里跑,每日就是下五子棋、打弹弓、弹玻璃珠(皇贵妃送的那一盒终究还是被她嚯嚯了)、打沙包?、踢毽子、小心地拿着习武场里的兵器摆几个姿势…… 当她意识到,真的没有人再管她的时候,她才真正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不是一个刚愎自用,认为自己绝对正确的人,恰恰相反,她怀疑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很难坚持什么。 假如长期在一个高压的环境里,她会是一种很难做事的应激状态。 自从穿越过来起,她没有一天安稳过,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因为她变成了一个幼小的孩子,生物链最低端的存在。 任何一点点对她的伤害都会被她当成威胁,然而她又对威胁其实没有太好的办法。 直到现在,她感觉自己安全了,又开始为自己虚度光阴而后悔。 她对自己说: 柳表姐走了,你便不再求读书,求习武,没了人约束你,你也不觉得难受,不害怕会被要求嫁人了,所以你就什么都不做是吗?! 这段时间真的过得太舒服,除了有时候还会为沈嬷嬷难过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烦心事,似乎这才是人们在怀念中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该有的样子,在她人生中的前三十多年里,她从没有体会过。 从前的安瑞,学习总是那样勤奋刻苦,工作了也兢兢业业,那他求的是什么呢?钱吗?事业吗?名利吗?幸福的婚姻吗? 都不。 他求的是不饿肚子,不用整天为生存发 33.平静 [] “姑娘,这是你之前要的男装。”灵玉呆呆地望着梅香刚刚给她拿过来的这一套衣服,很简单的一套衣服,一件月白色的丝绸长袍加一件棉中衣,绣了云纹的马甲,再加短裤、缎面布鞋,以及还有一条同色发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比她在信哥儿身上见到的那一整套华丽鲜艳的衣服朴素得多。 从她来时起,便再没穿过男孩儿的衣服。 “我能穿吗?”灵玉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仿佛这套衣服真的能给她带来莫大的改变——比如改变众人对她的性别认知,甚至于改变自我。 原本的安瑞就是一个比较安静的人,只是因为生理层面的原因,总还是会有许多澎湃的、冲动的东西,他原以为那是他性格的第一部分,可穿越过来以后他才明白,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他的灵魂……和这具身体融为一体时,他就失去了那些让他更加冲动的东西,那些让他感觉自己更接近强者的特质。 所以,她的问题是,她能靠这件衣服找回一些不同的东西吗? “夫人和侯爷没说过不允。”梅香面无表情。 “我应该穿吗?”灵玉看着梅香,有些犹豫,又有些难过。 侯爷和夫人没反对,只能说明,这并不是一件过于离经叛道的事,并不挑战他们的认知,所以穿上这套衣服的额外意义便削弱了。 所以这个行为,是否还有意义?她是否还渴望变回原来的模样,哪怕从生理上再无可能? 梅香此时叹了口气:“姑娘的事,不是奴婢能理解得了的,奴婢只是奴婢而已。姑娘既然有自己的规矩,哪就按照自己的规矩来,旁的规矩,恐怕在姑娘这里无论如何也大不过姑娘自己的规矩,终究还是要打破的,只姑娘心里有数便好。” “我能穿出门吗?出府呢?对,我能出府吗?”灵玉又问道。 能以这样的形象对外展示吗? 梅香答:“逢年过节,夫人侯爷愿意带着,那倒是可以,平日里,是决计没有人敢陪着姑娘出门的,无论侯爷夫人允不允。 “可惜了……如果姑娘愿意去靖安侯府的私塾的话,每日里这来去路上,倒是能不那么闷着。” “母亲允了专门找先生为什么要去别人家里上课,何况你也说了靖安侯府的老太太不喜欢母亲,那他们又怎么可能待见我,去了讨嫌吗?”灵玉内心依然排斥那种主动把自己放在不舒适区的行为,除非这种行为是在她人生规划里非做不可的事。 “其实柳姑娘之前就去过靖安侯府的私塾,也没被排挤过,府里人还都很喜欢她。” 灵玉摇头:“那可是柳姐姐,能文能武长得又好,气质好气场足,谁会不喜欢她?” “姑娘也生得很好看。” “你别看我现在好看,等长大了人就长变了,小时候越是标准的好看,长大了就越普通。”灵玉撇嘴,她前世曾经关注过一个童星,那长大以后真的……就很普通,也是从那个明星他才知道了这个点。 “我想出府。”她忽然把话题扯回去。 梅香崩溃:“和姑娘说过,外面不安全。” 灵玉点点头:“但‘我想出府’不是一种感觉、感想或者情绪,而是决定,我打算出府,当然,要在安全的前提下。” 梅香听完只得说:“奴婢一定看紧姑娘。” 灵玉没再说什么,开始试着自己换起衣服,在梅香的帮助下,很快换好。 虽然依然比不上现代装的简单实用,但比女装好太多,至少她自己穿得明白了。 她忽然想到,她终于可以不用别人来帮她穿衣服了,只要不是很正式的场合必须穿正式的衣服。 “多做几件吧,当我在院子里的常服来穿。” 灵玉脚步轻快地走出门,看见院里这颗西府海棠,有些跃跃欲试。 很可惜的是,花期已经过了,在海棠开的最美时,能看到的便是一树的白色精灵随风摇曳,纷纷落下花瓣的场景,可惜那时候人人陷入紧张苦恼中,无人欣赏。 她在树下走了一圈,用胳膊比划着树周长,仰头观察最低枝杈的高度,枝杈之间的高度差,以及枝杈的粗细,树皮的抓脚程度…… “姑娘想爬树吗?”新来的大丫鬟紫英一看她这架势,便知道她想做什么。 “姑娘凭自己的本事肯定上不去,如果姑娘踩着我的肩膀,兴许可以,如果再拿个梯子来,那更容易,但太危险了!” “我知道,我知道,至少要再等个三两年。”灵玉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脚,感到无力。 “紫英,如果我想出门看看外面,就我自己去,我该怎么办?”灵玉忽然问道。 “自然是像侯爷夫人请示,带上至少三个护院,两个嬷嬷,一个大丫鬟,一个小丫鬟,一个粗使丫鬟,坐上马车,下马车时戴上锥帽,进去一些只有女子可以去或者有专门为闺阁女子设座的地方。” “我说我自己出去。” “所以侯爷夫人带着。” “外面真的很危险吗?”灵玉其实不完全有概念,但她前世听说过很多小女孩儿被拐卖的事,哪怕大户人家的也有,拐子都猖狂得很。 “如果不出内城,倒也还好,许多哥儿都会在家丁看着的情况下聚在一起耍,没上学的年纪,或者没在上学的时候,也就是咱们府里的几个哥儿,侯爷都管得严些,上学以外,最多只允到别家做客,不允许在街头厮混。” 灵玉听到这些,心里盘算的是,等以后,等再大一些…… 灵玉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她等到了一位教习礼仪的嬷嬷,从宫里请来的,据说是曾跟在皇帝乳母身边的人,教导礼仪时间大概三个月,吃住都在灵玉的院子里,有小丫头专门伺候。 这位嬷嬷讲礼与教礼都很刻板,但又意外顺畅,让她想到了大学里念ppt的老师,说不出有什么好,但也没什么不好。 最让灵玉惊讶的是,这位嬷嬷身为一位教育者,完全没有那种“输出私货”的欲望,很多时候,这都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品质。 两人的相处没有什么矛盾,但也非常客气、疏离,双方都刻意地保持距离。 这天,灵玉在完成了紧张的学习之后,想去府里的花园走走——她很少走动,因为不想碰见尴尬的人。 她想了想,还是换上了男装。 紫英在前面领路,青竹在后面跟着她。 因为男装,这一路上认不出灵玉的人可真不少,一个个问过紫英之后才笑 34.母亲与家与祖母 [] 前世安瑞的妈妈很好很温柔,但够不到正常好母亲的范畴,毕竟一个正常母亲并不会为了打麻将而放弃给自己的孩子做饭。 当他表明自己的饥饿,以及在亲戚家的无助时,老妈带着他去和亲戚们说好话,让他们带着他…… 安瑞父母和亲人关系并不好,尤其是和安瑞的爷爷奶奶。 他们对于安瑞爸爸娶安瑞妈妈这样一个清秀漂亮但并不算勤劳的女人十分不满。 而安瑞爸爸为了家里的生计又常年在外打工,每次回来除了带回一些钱回家,就是在爷奶叔伯那里受了一肚子气后再把安瑞打一顿。 因为爷奶叔伯在,他可以而不被外人欺负,但叔伯堂哥们都在欺负他,婶娘们也在欺负妈妈,说妈妈懒,说妈妈小姐做派,以至于他一度以为所谓的千金小姐就是过得妈妈这样的生活。 其实妈妈确实因为长得好看,所以在农村里算娇养的,可该干活儿还是干活儿,也很苦。 他真的长大以后才知道,他能蹭饭也是妈妈去求的,拉下脸来和奶奶说了很多好话。 这还是回家过年时父亲提起的,妈妈很淡漠地说提这个干嘛。 他也才知道,当年两个人都有机会找家庭条件更好、出得起更多彩礼和嫁妆的对象,可他们都没有。 都不想找物质条件更好的,只想找好看的,也都不算太勤俭的人。 妈妈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都撒到麻将桌上,爸爸当年在外面还是挣了一些钱,那时候打工的相对收入还是可观的,但在烟酒和吃吃喝喝上也没少花。 他们都不是那种会为孩子付出很多的父母,也没有野心或者见识。 坏处是他年幼时的处境较同样家庭的孩子更困苦一些,好处则是他没有同样处境的农村做题家那样苦大仇深。 想了许多,却也只是一瞬间,灵玉又回到了自己的思绪。 如果她能选择自己今生的母亲,就她今生认识的人,她更愿意选择谁呢? 不考虑家境的话,大概只有一个选择—— 春桃。 一位对于幼儿近乎于完美的庇护者。 然而遗憾的是,春桃离开了她,是春桃的选择,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想要一位母亲吗?是的,年幼的孩子需要庇护者,她接受一个奶娘在她的生命里承担这样的角色吗?没有,她不接受。 是因为没有生恩,还是多多少少有些看不起一个下人,不敢说,也不必说。 与柳姨娘作别后,她心中有些怅然。 侯府是她的家么?是,也不是。如果只有父亲母亲和她,那这个家无论多不好,都是她的家,但因为有了柳姨娘、灵秀、信哥儿这些人,侯府就不是她的家。 现在的她还要依靠家来活着,将来的她或许不用,但她永远需要一个家。 可她不可能组成自己的家。 灵玉的“论家”注定没有结果,此间种种,也不能与外人言说。 灵玉还在等待着,不知不觉,这个夏天终于过去了。 她从不讨厌夏天的,但这个夏天真的难熬。 一天,教习嬷嬷在教她宫里的规矩时,忽然道:“姑娘要记得牢一些,尤其是近些日子,勤快些教习。” 灵玉心里一紧,赶紧道:“多谢嬷嬷提点。” 她大概猜得到,她可能要进宫了,甚至很可能面圣,她得好好准备着。 就在灵玉紧张地等待着可能的宫里来人时,先来的却是母亲派来的崔嬷嬷:“今年中秋,大伯爷请咱们一起过去,说是好多年没一起过了,夫人让奴婢来告诉姑娘一声,让姑娘心里有个准备。” 灵玉点点头,开始想回忆前两年的中秋怎么过的。 她问梅香:“之前的中秋,怎么过的。” 梅香想了想,笑着说:“若是说府里,那自然是祭月、吃月饼、挂花灯这些寻常事,若说是姑娘,都是奶娘抱着姑娘在一旁,姑娘早早睡着,奶娘代姑娘拜月。” “往年都是在家里,为什么今年会是去靖安侯府?有什么特别的?”灵玉也一边问一边自己琢磨。 “倒是没听说过有什么特别的……非要说的话,就是像见见姑娘吧。从前姑娘毕竟小,不好出门,怕是容易出事,基本过了三岁才会放心些。”梅香猜测着。 灵玉明白了,梅香也纯粹瞎猜,她的生活只围着自己这个三姑娘,所以遇见事情也只会想是不是和自己有关。 本想就这么算了,可转念一想,这母亲去见婆婆,也是够尴尬的吧,虽说分家了,逢年过节哪有不去请安的。 理论上老太太健在,是不能分家的,可曲阳侯毕竟得了爵位,自己立府,婆媳二人都是侯夫人,这不分也得是分了。 一开始也不是没人认为这是“不孝”,但那时候母亲的底气是真的足,不敢硬顶,时过境迁,也就慢慢地不再有人在意了。 而老太太对儿子儿媳的气可以说是从没消过,不完全是分家,毕竟曲阳侯也是儿子去战场上换来的,老太太是对曲阳侯夫人这个从边境来的土豪家的女子不满。 老太太真的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娶的不是京城长大的贵女。 曲阳侯府本就是从无到有自己建立的,侯夫人又不是个京城长大的贵女,也不是什么管家方面的天丛奇才,反倒是对于俗务缺乏耐心。 侯府更接近因为新皇登基而起新贵暴发户,终究没什么底蕴。 所以婆婆看不起儿媳,儿媳却觉得侯府的一切和婆婆关系不大,一个嫡子连荫官的资格都没有,分家的时候更是没分到什么,都留给靖安侯府,以至于曲阳侯府的物件都是华贵又崭新的,让人总有种这才兴起的富贵之之家会不会转头便摔落,甚至来不及等府里的一切变老变旧。 八月十五。 一家人都坐着马车往靖安侯府去。 侯爷夫人一辆,三个哥儿一辆,四个姨娘一辆,灵玉带着好奇宝宝灵秀一辆。 灵玉这的很想吐槽这安排马车的人是怎么安排的,让大人一起,孩子又一起,真不怕翻车吗? 但是当父亲母亲先拜见完老太太,然后一群小的一个个精神抖擞、神采飞扬、脚步轻快地扑到祖母面前,一个接着一个下拜的时候,灵玉明白了,那种来自孩子的青春活力和纯粹真挚的情感让给人 35.回家 [] 夜已经很深了,靖安侯府不是没有留他们住下,但他们还是执意要走。 更准确地说,是夫人执意要走。 中秋夜许多人家是会庆祝一整夜的,半夜回府也不至于扰人。 回来的一路上都能看见花灯,浮光越影,带着温暖的喜意。 灵玉的眼前却迷蒙起来,她很困了,放下小窗的布帘,她听见母亲语气不善的问话。 “人在外总要礼貌些,不想让人觉得母亲没有教好我。” 她听出了母亲的不悦,并不想如平时一般反驳,而是态度柔软下来。 她真的困了,没有精神吵架,对到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母亲被她这话噎住了,好久没缓过来。 “你和那几个丫头也相处得的不错。” “嗯嗯,都是很可爱的小姑娘。” 灵玉以为这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已经开始恍惚了。 等到了府里,灵玉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回去睡,母亲却忽然把她抱起来,回到了母亲的房间,并且让守夜的人到外面守着。 母亲的行为实在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被放在一个高脚椅上,母亲坐在塌上,两人相对而坐。 “我这辈子,身边有两个有修道天赋的亲人,一个是你姨母,一个是你,我不想你修道,你其实不像你姨母,不像是能修出个样子的。” “你在外面规矩得很,你的姨母就不是,她爱作弄小姑娘,作弄我,纵使这样的场合,也要穿男装,夫人当时也由着她的性子……可你没有。” 灵玉听了想翻白眼,揉了揉眼睛:“母亲若是纵容我的,我自然也敢,可母亲不会,我也不会做无用功给自己找麻烦。” “你和她不一样,其实你坐得住,你是不想去的,但又能耐着性子陪她们,最后自己也从中得到乐趣,你也很快活。” 母亲说着说着忽然激动起来。 “你可以过一个大家闺秀的生活,那种事,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那两个小丫头只是皮开肉绽就让你受不了,只是死一个沈嬷嬷就让你消沉了这么久,真到了那个以自身伟力来角力的世界,你又怎么能好好活下去!?” 灵玉一下子就清醒了,懵懵地看着母亲,缺乏睡眠的她此刻没有什么思考能力。 “我该和你说的。”母亲略微平复后,失望又无奈地说起了修道这件事。 “修道者不是都像天师那样,更不是像你姨母那样,多的是最后疯掉的人,也多的是散尽家财穷困潦倒的人,修仙界的残酷……修到了灵性体质,引灵入体,可以抗衡世间绝大部分习武高手,这也是大部分修道者的终点,强一些的武者罢了,甚至不生活在灵气充裕的地方,寿命不增反减。 “引灵入体后有一关叫弃红尘,能修到这里的修道者,不算多,但也绝不少,这一关过不去,道途会直接崩坏,疯疯癫癫,身死道消。 “有的人为了弃红尘成功,抛妻弃子,散尽家财,甚至屠了自己满门。 “即使成功,也不能再生活在大雍,必须要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否则就会因为灵气枯竭而衰亡。 “你姨母那是天生的修道种子,问她能放弃什么,她什么都能放弃,不管是父亲、母亲、姨娘、我,都可以,当然她没有走到这一关……” 母亲说到这里,似乎觉得先皇后的事不适合举例,便又将话头转回去。 “想过安稳日子的道人,大抵是掏空家底穷困潦倒一生,害人害己,而锐意进取的,大多死在了求道的荒芜中,或死于和人斗法。 “我只想你安安稳稳活着,嫁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不求你像你姨母那样给侯府挣来什么富贵。” “我当年……当年不过是瞥到那一角,往后的十几年,午夜梦回时,都会再记起……其实你父亲也一样……”母亲似乎是想起曾经目睹的残酷场景,神色茫然又惶恐。 灵玉看着如此真情流露,第一次对她表现出如此关爱的母亲,感到极其不适应。 “母亲说的对。”灵玉因为到了睡觉的时间不能睡,而开始头疼起来,越难受、痛苦,她就越容易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她几乎已经要流下眼泪来。 “我不想追逐什么伟力,我只是不想嫁人,不想被束缚住,想自在地活着,又不想穷困潦倒,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是想过的好一些……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就是我想要的。” 灵玉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可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都不是握在我手里的,都是父亲母亲给的,而父亲母亲只因为我的身份而给我这些,并不因为我是灵玉……” 她睁着眼睛瞪视着母亲,眼泪直直地往下流,母亲的样子也在她的眼中变得模糊。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自身的伟力,是我可以靠自己得来的。”灵玉又一次握紧了胸口的玉。 母亲听了,近乎崩溃:“我与你父亲,又哪里知道……你能不能成为我们的灵玉儿,天师说,陛下说,你也说……” 两人都是用手帕捂住脸,压制住哭声。 母亲想去抱紧她,一如当年天师要带走她的孩子时,她紧紧抱着孩子的模样! 灵玉也想去抱着母亲,曾经她以为她不需要,她在那时拼命挣扎着,只希望天师能将她带走!但她后来发现,在这个让她没有一丝一毫安全感的世界,能有心灵的港湾多么重要,一切都是不一样的,一切都是不熟悉的,而她又太过弱小…… 但母亲看着她,没有上前。 她看着母亲,也没有伸手,问了一个问题: “沈嬷嬷死了,母亲难过吗?” 母亲面色一滞,悲伤的神色凝固在脸上。 “母亲觉得她该死吗?她的死是谁的错?” 灵玉已经慢慢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我要的安稳,哪怕只是在我弱小时要的短暂安稳,也要祈求父亲母亲的垂怜,更何况是以后?” “我知道母亲不相信我是有什么天命的,我也不信。” “那些所谓天命,天选有什么意义?” “我不信天命,母亲。想要修道,那是我为我自己,为了我可能永远求而不得的我所要的‘安稳’,就算我将来死在求道路上,也没什么不好。 “沈嬷嬷死了,因为我的 36.面圣 [] 秋日的午后明亮又清爽,金色温柔地铺满一切,哪怕是宽阔的皇宫也不显寂寥。 马车缓缓驶入皇宫,灵玉掀开布帘往外看,正看见金色的阳光洒在宫墙上,也使得银白色的盔甲也镀上柔和的金光,仿佛昭示着皇帝的威严与宽厚。 母亲在马车上不发一言,该嘱咐的都嘱咐过了,一会儿她会去皇贵妃哪里,而灵玉会直接被宫人带到养元殿。 之前请来教导礼仪的嬷嬷也会陪着灵玉过去。 灵玉下了马车以后,微微抬头,缓慢地转着头观察着皇宫的模样。 高高的瓦墙,重重的殿宇,森严的守卫,远远看着,壮丽而压抑。 在前面领路的公公时不时地就会向她笑一笑,她也回以懵懂的笑容。 她大概猜到皇帝对她的态度应该会不错,但面对一个太监,她脑海里总会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处境来,一样失去了点什么,一样依附着人活着……她努力不让自己去想更多。 走过长长的游廊,终于到了养元殿,站在门口等着小太监进去通报。 一直领着她的嬷嬷此刻转身拍拍她的肩膀: “规矩些,灵活些。” 灵玉认真地点点头。 很快,她就跟着通报的太监走进了养元殿。 她的步子走的轻缓,脚踩在金砖上,以稳定的节奏走着这一小段路。 终于到了皇帝近前,灵玉还是紧张了。 “曲阳侯第三女参见皇帝陛下。”灵玉颇有些紧张地行礼。 “平身。”皇帝只看了她一眼,便点点头,“果然是个规矩的孩子,赐座。” “臣女谢陛下隆恩。” “朕不知你父母如何称呼你,但朕毕竟是你的姨夫,便唤你‘玉儿’,你也该称呼朕‘姨夫’。” “玉儿谢过姨夫。” 皇帝此刻笑着,似乎十分和蔼,灵玉的内心却紧张起来,在她看来皇帝开始讲情分,并不一定是真是讲什么感情,不过是让你放松,便于和你说话而已。 越是如此,她心里神经崩得越紧,面上却还要作出被严肃的长辈温言以待后如释重负的模样。 于是她微微抬起头,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露出一种带着感激与试探的笑容。 这种笑容对内心敏感的母亲是一种不亲近的信号,但对于一个位高权重的长辈却刚刚好。 “你父亲已经说过你现在的情况,之前教过你的宋嬷嬷也都与朕说过,朕大概是知道你一些的。今日便是想亲眼见一见玉儿,听你亲口说一说。”皇帝依旧笑着,却带上了审视。 灵玉双手紧张地贴在腹前,微微低头,倾耳听着皇帝的话,不敢错漏一个字。 待要回应时,只抬起低垂的眉眼,看向皇帝,满眼的小心与敬意。 不好奇,也不恐惧,只是谨慎与恭敬。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帝想看到的,但她没有什么演技,也并不如何想讨好与亲近皇帝,她只能尽力去做她能做到的。 “回姨夫的话,母亲曾与我说起姨夫陛下对一家的厚爱,我知姨夫曾驾临的满月宴,那时我虽为婴孩,却在灵玉与天师法钱的感召下,灵台变得清明,脱离蒙昧之状,对那日所见种种,至今仍历历在目。” 灵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仿佛真的在脑海里回忆那一天的样子。 但其实,她忘词了,一进来就忘了,能开口说前面一段实属练多了的本能,现在就是要临时措辞。 “我那时不知修道为何,至今也仍不甚知晓,却知那是于大雍有益的大事,我又衔玉而生,生来有这个命数,我便知晓,这是我的命,我生来便是要修道、便是要为大雍、为陛下尽忠的。我一女儿身,竟能有如此机缘,如此荣幸,我的心里只有感激!” 灵玉说着说着似乎激动起来,眼里满是向往和憧憬,像曾经的安瑞从几岁到十几岁再到二十几岁,总少不了这样热血沸腾的时刻,虽然忙碌到深夜时总免不了觉得白天的自己可笑。 人一旦在人前,总有表现自我的欲望。 可以说演起来了,但也不完全是演的。 好像演起来了,但也不完全是演的。 皇帝看着她幼稚的脸上那激昂的神情,忍不住大笑起来。 每次殿试,一群新晋进士们有机会见到他,也总是这副模样,青春,幼稚,激动,热血澎湃,清澈,有棱角,有读书人的意气与傲气,有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而那些士子呢,有许多人都已经在宦海沉浮中失去了锐气。 灵玉出生时的那场雪灾,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不知多少官员被查出了贪,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宽仁放纵了多少人,眼见当年那些在他面前眼神清澈的读书人们也变成了油腻丑恶的嘴脸…… 这三年是严查的三年,一直持续到了今年才渐渐淡化。 他知道这没办法,也解决不了根本,但总要做一下。 如果,如果,他能像上古时期的神朝那样,真正地掌握天下,靠着超越世间凡尘的伟力,将皇权渗入到帝国的每一个村落。 凡是有村社的地方,都是皇权所及之处! 只可惜不知为何,那神朝崩塌了,神消失了,仙人也渐渐消失了,但现在真正得道的道人也难得再见。 皇帝看向灵玉,又看向那块灵玉。 被派去教导灵玉的宋嬷嬷从前是伺候过皇后的,她告诉皇帝,他这个外甥女儿,看着就是个早慧些、安静些、性子冷淡些的寻常贵族女子,并无特异之处,甚至比寻常女子还要冷一些,和看着像太阳一样的、生命力旺盛的皇后并没有相似之处。 他倒并不因此觉得灵玉没有天赋,他在皇宫中,也是出生起就没少和道人们打交道,但凡不能完全大雍的道人,就没有敢不来拜见皇帝的。 当然,皇帝见不见是另一回事。 从小就缠着天师想修道的皇帝,虽然没有一点修道的天赋,但论对修道的了解,甚至比她那个身为强大修道者的亡妻还要多。 其实,这件事还有另一种说法,就是身为修道者的皇后,其实并不了解修道,在拜师的那几年里,除了靠天赋硬莽,还真没学进去多少东西。 她只想变强,能看的见的那种强,不想其他的。 37.明春 [] 大雍并非只有当朝皇帝重视修道者的力量,从开国皇帝开始,就一直非常重视。 因此至今为止,大雍只有一位天师。 那些不重视修道者、乃至于根本不相信灵气存在的王朝,天师无数,祥瑞无数。 当今陛下在还是一位小殿下时,就展现出对修道的浓厚兴趣。 当他不断被长生道人拒绝——被当面拒绝、被写信拒绝后,围绕在他身边的自然多的是打着修道名义的幸进之人。 他被骗过,怒过,被嘲笑过,也杀过人…… 他忽然凝神看向眼前的小姑娘,这是他的外甥女儿,他妻子的妹妹的女儿。 这女童生得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眼尾微微下垂,呈现水波一样弯曲的弧度,鼻子小巧,鼻梁骨挺俏,看得出婴儿肥的圆润感,但已经有少女的轮廓,声色很甜美,声音却很沉静,语速比较快,但速度平稳,有一点点的紧张,没有活泼少女的灵动、天真,有些与年龄不符的深重心思。 他的眼睛微微一眯,审视的目光毫不掩饰,眼前的女孩儿立刻浑身绷直,竭力用目光表现自己的真诚。 虽然她只是个还不到四岁的女童,皇帝还是忍不住生起疑惑: 她是个“骗子”吗? 是曲阳侯府推出来的幸进之臣吗? 她的一切表现是侯府的精心准备吗? 他似乎已经忘了这一切一开始是什么样子。 很快,他的眼神就变得柔和,乃至于慈爱:“玉儿着实还小,又着实聪慧异于常人。对于修道,我与玉儿的想法倒是一样的,可,你可知天师如何道?” 灵玉先是放松下来,接着又心头一紧,这坐过山车一样的心情着实让人难受。 “既然姨夫如此说,那天师的想法定然不同,玉儿斗胆猜,天师认为玉儿既不能成为从小养在修道者身边的儿徒,那边应该如寻常女子一般养着,道法自然,不可强求。”灵玉结合满月宴时听到的话语,做出猜测。 皇帝立刻抚掌大笑:“玉儿果真聪慧过人。可要朕觉得,玉儿天生就是修道的种子,又小小年纪生出向道之心,此时开始教养,又何谈不自然?” 灵玉听了眼前一亮,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并且明志:“姨夫说的是,玉儿都快四岁了,再不是三岁稚童了,可不能再荒废时光下去!” 皇帝的笑声更大了,周围人都忍住没笑出声。 灵玉抛出这个梗,知道一定是引人发笑的,她却始终神色严肃认真,没有一丝笑意,眼中全是诚挚之意。 皇帝也很快敛住笑容,叹道:“好!玉儿有志气! “立志当自少年始,人生多少事哪有重来的机会。不自己抓住机缘,哪怕有此命,又如何能由得自己!” 灵玉心中一震,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但不及多想又立刻生出了豪情,神色激昂地拱手作礼:“定不负陛下教诲。” 此时她这反差的模样再没引起任何人发笑。 皇帝点头,又沉思片刻,终于做出安排:“你如今身量尚小,现在又是入秋,总是不好太苦太累伤了根基,待得明春,你便入宫来文华堂,跟着皇子公主读书习武,朕会安排一位司天监的博士来专门与你传授修道之事。” 刚说完,皇帝又像是想到什么,接着说: “你可带一个伴读书童来。” 灵玉赶忙谢恩。 皇帝点头应生,接过太监递来的茶水。 出了养元殿,灵玉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想到明年开始就要来宫里读书,真是喜忧参半,而且喜的东西很多,忧的东西也很多,心绪实在复杂难明。 往出走的路上,灵玉便碰见了母亲。 母亲带着她一起拜见了皇贵妃。 这位娘娘十分和蔼,对母亲的态度也是颇为亲热,像是相熟好久。 母亲也是态度亲近又不失恭敬,分寸恰到好处。 而灵玉经过皇帝面前那一遭,眼下放松了许多,又有母亲在身边,到底是从容些。 期间皇贵妃还夸了她头上的玉簪,并且说玉儿戴玉就是好。 灵玉面上感激内心转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这个玉簪好像是皇贵妃赐的,出门前梅香特意给她戴上。 她自然是又想到那一盒被她玩儿坏的玻璃珠,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皇贵妃又赏赐了许多,而对皇帝召见的事只字未提。 回府的路上,母亲仔细盘问了她和皇帝交谈的内容,灵玉只捡起大概的说,重要的是明年要去文华堂读书。 母亲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很久。 等到了家,灵玉本以为要各回各的院子,没想到母亲又把她叫了过去。 又是熟悉的让下人出去,关门,说些不能让人知道的话。 而母亲一开口,便又是语出惊人:“柳姨娘又怀孕了,若是个儿子,我打算抱来养。” 灵玉虽然很想说让母子分离是件很残忍的事,但想到母亲话里的意思,想到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可能得到的好处,想到柳姨娘的处境,还是觉得,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排。 她却不知,母亲比她更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先皇后就是这样被带走的。 “我只与她还有世卿说过,让她们有个心理准备,自己也小心些。虽然我没有对外说,但我怕其他人怕是猜得到一些。”母亲神色担忧。 灵玉听闻这种事,心头发紧,事关侯府的未来,事关真正的利益……恐怕这才是后宅里最紧要的。 “眼下你的处境,确实也能当半个男儿看待了,对于府里的人和事,你须得心里有数。”母亲语气严肃,眼神锋利。 灵玉直视她的双眼,重重点头。 母亲此时似乎也松了一口气,端起一盏茶。 灵玉以为母亲这是想送客,已经站了起来,没想到母亲只是真的渴了,咽下茶水后赶忙道:“你坐,还有事。” 灵玉坐下,等着母亲开口,没想到第二次开口,又是第二次语出惊人: “皇贵妃娘娘看着是有孕了。” 灵玉听了第一反应是母亲从哪里知道的,皇贵妃告诉的还是母亲自己猜的,第二反应则是等自己进宫的时候,皇贵妃怀孕得五六个月了,必须得尽量别接触,免得冲撞了。 母亲也正是这个意思,仔细叮嘱她一番。 灵玉走了以后,这位侯 38.假设 [] 送走了柯姨娘,灵玉又回归了忙碌的生活的。 她的两位师父都已经知道他们即将失去这份差事的消息,但都毫无波澜。 灵玉的启蒙老师姓冷,是个屡试不第的“老举人”。 大雍科举的进士科大抵是灵玉前世的宋朝和明朝的结合,首先是州府主持的解试,读书人迈入科举的第一步就是向户籍所在的州府投牒报考,参加解试,也叫秋闱;解试合格,就可以取得一个解额,获得解额的考生就可以称之为“举人”,可以参加之后在京城由中央礼部主持举行的省试,即春闱;省试过了就是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 但不同的是,解试过后获得的“举人资格”并不像宋朝那样是“一次性的”,也不像明朝那样可以做官,可以拥有无限次参加省试的资格,一个“举人身份”只能保证未来三次省试获得参加资格,三次不过,或三次的时间过了没有参加,便要重新再考取。 而“举人”的待遇大约相当于明朝的秀才,可以免徭役、免部分赋税、免官学学费(如果这个举人还在官学的话)、见官不跪等。 因为大雍的这个制度,导致京城里有大量未中进士的举子都只会在京城待六年,三年一届,从第一次参加省试到最后一次省试不第离开京城,正好是六年。 当然能在京城里住上六年的,大多是家境优渥,支撑得起京城昂贵的物价和访友游学的巨大开销。 但灵玉的这位冷先生并不在此列,他是本地人,世代为工匠,到他这一代出了个读书种子,二十岁出头就通过京兆府的解试,获得了“举人”身份,参加省试三次不第后也没有灰心丧心,再次努力考取解试,但依旧不能突破省试这个门槛。 但现在,冷先生几乎已经不再参加省试,他的年龄、体力、精力都不再能够支撑他备考,而是只参加已经熟门熟路的解试,保持一个“举人”资格。 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多,因为解试的通过率其实并不比省试要高。 冷先生从很早就开始给大户人家当私塾先生,口碑相当好,功底扎实,学识渊博,教学上严厉但不古板,在私塾先生这个身份上颇受尊重。 他不缺曲阳侯府这份工作,也不缺灵玉这个学生,外面多的是人请,只是曲阳侯府给的钱多,又只是给一个小姑娘启蒙,之前接触时也确认了是个能坐下来听讲的,所以就答应了。 这些年来他越来越精力不济,不再能像以前那样真的花上很大的功夫气力去悉心教导学生,像灵玉这样的学生教起来是真的又轻松又钱多。 “先生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灵玉此刻跪坐书案前,聆听着这位先生的临别赠言。 窗外寒风阵阵,但没有雪,冷得清亮。 屋里自然是温暖如春,舒适异常。 而现在的时间,正是很快要过年了。 年后可能距离能进宫还有一段时间,但已经不会再让先生来了。 此刻就是离别时分。 冷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模样:“老夫教了姑娘这些时日,深感姑娘之聪慧,只可惜姑娘不是男子,否则定然能于科举之路有一番作为。” 灵玉听了轻轻摇头,没有一丝高兴的神色,而是微微昂头注视先生,更加严肃道:“先生平日里便常有如此说辞,起先弟子又高兴又悲伤,高兴于自己的天赋,悲伤于自己非男儿。而如今弟子再听这话,却觉得先生之言不尽不实,不过是看弟子小女儿身,安慰于我。” 说完,不管先生那尴尬的神色,而是问道:“先生要走了,可否给灵玉一句实话?” “呵!老夫之言何曾有不实之处?” 冷先生一声哂笑,但并未生气,只是指着她道:“你便是如此,明明心里已有了计较,却偏要问出来,小小年纪心思深重,内心不纯不静,无坚韧之心。若你是男儿,能于科举路上有所作为,但也定难长远。” 灵玉听了这一番批评,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不是一个特别能藏得住什么的人,在这位先生面前,起先还能装一装,当个聪慧、一点就通的神童,后来便本性暴露,对于各种思想内容的不接受、对于枯燥背书的不耐烦,她只想认字,只想学写字,对于任何内容的灌输都不感兴趣。 “多谢先生直言。”灵玉向先生拜道。 先生见她这姿态模样也是叹气,无奈言道:“老夫大约听说过你的事,只觉得荒唐。可这世间荒唐之事数不胜数,你未来如何,终究需得你自己把握。若是将来不成,以你的资质,去当闺阁女子的启蒙老师也未尝不是一种出路。” 灵玉此时已经抬起头来,十分震惊地看着这位先生。 通常来说,灵玉身为侯府千金,是怎么也不会到一个要去“出门工作”的地步,哪怕是教书这样的工作,大多教书的女子无不是书香门第学问精深但又家道中落无所依靠的女子…… 倒是很符合人们对修道失败者的印象。 先生看着她的反应,又是一声叹息:“看起来你是真的不明白,罢了,等到时候你自然会懂。” 灵玉略有些茫然地送走了这位先生,然后下午找自己的武术教习上最后一堂课。 当然只是最后一堂课,不是送别。 因为她的教习就是曾经教过柳姐姐的、曾经跟随父亲上过战场、现在侯府当护院的那位师父。 师父姓陈,膀大腰圆,壮硕魁梧,却有一颗极为细腻的心,洞察力惊人。 事实上,她并没有从这位师父这里学到太多,还是和柳姐姐一样的问题,不知道教什么合适,也不敢教,索性她确实年纪小,不急于一时,多锻炼锻炼身体基础总不会有错,现在灵玉的身体相对于同龄人已经十分健硕,有一点点小运动员的样子,穿着男装短打也十分干练。 陈师父其实很热心,否则也不会那么照顾柳姐姐,也不会教她那么多。 但对于灵玉,陈师父已经尽量和蔼了,但两人的师生情分还是淡泊。 她可以把表面功夫做到位,一文一武两位老师,她从来都恭恭敬 39.入学 [] 过完年,宫里很快就传来消息,灵玉被安排和皇子公主们一起在文华堂上课。等到她面满六岁,再开始上武课,年满十岁,才能开始上道课——天师说他会亲自来。 就这样灵玉开始为入宫读书做准备。 其实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宫里会把书本笔墨纸砚都安排好,她自己无非是和青兰跟着嬷嬷把一些规矩再温习一遍。 她入宫只是上学,又不住宿,毕竟家离皇宫近,每天入宫出宫也不算太麻烦。 “姑娘……” 就在入宫前一晚上,青兰一脸忐忑,坐立不安,最后还是向灵玉开口。 灵玉一看她这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她不仅仅是紧张,更是想要说什么。 灵玉忍不住扯扯嘴角:“有什么就说,不要总是一副第一天认识我的模样。” 青兰低下头,忐忑地开始诉说:“奴婢生病那时,曾和姑娘说过,奴婢是罪臣之后,父亲……就是因为姑娘出生时的那场雪灾,贪污灾银……奴婢侥幸得陛下赦免,无颜再……” 灵玉连忙摆手打断她:“停停停!” 接着无奈道:“明日就要进宫了,你这个时候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还能现在找个人换了你?所以你是想要我安慰你,说‘没事没事,我不在乎,你安心’?” 青兰的头低得更低了,眼泪簌簌而落,无声无息。 灵玉伸手摸到了桌上的茶水,仰头猛灌一大口,然后想起才想到什么,一拍脑门:“哦,我才想起来,你说你爹是因为雪灾贪污。而府里应该有人说过我就是那几天出生,我又衔玉而生,天生异数,种种联系在一起,兴许会有人觉得是我间接害了你家……” 青兰拭泪,摇头。 “奴婢从未相信过这些,只觉世事无常……” 灵玉看着青兰脸上的愧疚、痛苦、纠结,忽然有些明白别人看她时的感觉,想得太多、太复杂,让人无所适从。 如果大多数人都接不住你的情绪,那你很难去怪别人冷漠或迟钝,只能怪自己矫情。 灵玉盯着她的眼睛,看着对方眼中过分平静的自己,直接道:“我不知道府里怎么看这件事,当初不管是紫嫣,沈嬷嬷,还是管事,都不觉得你有问题,那你就没问题。现在我就问你,你想当我的伴读,和我进宫读书吗?” “青兰想。”青兰微微抬头,双眼坚定地看着灵玉。 “没事儿了,散会!” 清晨露重,整个皇宫都被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气。 临近卯时,一切将明未明。 文武百官赶着进宫上朝,一路上有坐马车的,有坐轿的,还有步行的,皆是行色匆匆。 常朝要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参加,但曲阳侯自然在此列。 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就像吃饭喝水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与此同时,灵玉也坐上马车,开始向皇宫的另一个门赶去。 而她还不习惯这一切。 她自然是知道要卯时就来上课的,也提前准备了调整作息,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人还是难以避免地产生各种不适的感觉。 刚起来时神经紧绷,颇有些神采奕奕的模样,可此刻马车的摇晃已让她昏昏欲睡。 她感觉自己有些失策,睡眠时间都不足,真的对身体有好处吗? 她大概不知道的是,当她因为要来皇宫上课而不得不早睡时,紫英暗暗感慨,三姑娘院里的灯油钱终于不会再超出其他院里一大截了。 当灵玉跟着引路的太监走到文华堂时,所有在这里上课的和皇子和公主都已经到了。 现在还在文华堂读书共有五位皇子和一位公主。 皇子公主都是五岁开蒙读书,皇子会一直读到十五岁止,而公主只到十二岁。 五位皇子中,三皇子和四皇子一个十四一个十三,即将“毕业”的年龄,也是课业最重的,相比其他皇子,面上稳重许多,至少在这文华堂里,颇有兄长的做派; 五皇子十岁,人厌狗嫌的年纪,又恰巧是活泼性子,最让人头疼; 六皇子和七皇子一个八岁一个七岁,上学没两年,还有些懵懂,又年幼,还保留着稚童的天真可爱。 五公主和七皇子同龄,是个非常活泼有灵气的孩子,和先皇后有几分相似,但又多几分属于女孩儿的细腻。 灵玉对这些的了解全部来自宫里派来传话的太监,母亲给的银子足够让他眉开眼笑。 见灵玉来了,本已经在各自桌前坐下的众人纷纷起身过来打招呼。 灵玉一下子有些受宠若惊 40.初入 [] 三皇子看到了灵玉转瞬而逝的眼神,对这个小表妹又多了一分了解。 在场的皇子公主,以及那些没有对刚才的寒暄参与其中的伴读们,对灵玉的到来没有不做准备的。 尤其是三皇子,皇贵妃早早就这位表妹进宫读书的事有所嘱咐。 特别强调的是,表妹带了自己的伴读来,她和皇子们的待遇是一样的,而不是像他自己的伴读——她母妃的外甥那样只是个陪衬。 以他这些年成长的见识来讲,他很难理解这件事,这个表妹不仅仅是外戚,还是个女儿家,实在不该有这样的待遇。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位已故的母后真的有这样大的面子! 他知道那位母后的地位,毕竟那是能让宫里多数人,包括父皇,包括他自己的母妃念念不忘的存在。 按理来说,先皇后崩逝时,他已经开蒙两年,不是全然不懂事的孩子,可却依然对那位母后没有太深的感情。 不仅仅因为母后有自己的孩子,对其他皇子不会过分关注,也不仅仅因为母后体谅各宫妃子与各自生母的感情,不过分与皇子们亲近,更是因为那位母后实在太耀眼,太高高在上,太遥不可及——像太阳一样! 这样一位英武不凡的女性长辈,与皇子们日常接触的娘亲、嬷嬷、宫女都是全然不同的气质,太陌生,太难以接近。 好像所有人都记得她,对她的许多功绩如数家珍,但所有人都不记得她,只记得这个后宫中曾有一轮耀眼的太阳。 而这位灵玉表妹,母后的外甥女儿,据说和母后一样有修道的天赋,她会成为一轮酷似母后小太阳吗? 七皇子对这个灵玉表妹挺感兴趣,因为是母后的亲外甥女儿。 但见了面,他觉得除了长得好看点儿,其他的都平平无奇,就是个普通的漂亮小姑娘,和宫人们口中的那个美丽、英武、霸气的母后毫无相似之处。 但他还是期待着,因为这个妹妹将来要修道,他真的很想见识一下这个从小听说到大、但依旧知之甚少的“修道”究竟怎样。 而其余人,包括五公主,对灵玉的概念都是:一个很被自家爹娘看重的亲戚小孩。 此时的文华堂外,春光无限好,春意暖融融,正是一年之中最让人舒适的一段时候。 这供皇子读书的文华堂并不如何华丽,但透着古朴厚重,加上先生的讲经声与学生们的朗朗读书声,就仿佛普通的学堂一般,兼具浓厚的诗书氛围与昂扬向学的青春气息。 教经学的裴博士对这一切都是满意的,他常常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翰林院博士,而是一位私塾先生,教着一群聪明活泼又向学的孩子,一切轻松惬意。 当然,这一切得益于他十年如一日地从来只教些没有争议的东西。 外人一想到给皇子们教书,就兴奋莫名,恨不得将脑海里那些种种学说灌输给这些“大雍未来可能的掌权者”,但这不是文华堂的先生该做的——东宫太子有自己的太傅,他不来这里上课。 这里是阴谋家眼中尔虞我诈的权力风暴中心,但实际却是难得的平静之地,乃至于世外桃源一般,与世无争。 因为无论未来如何,此刻他们还是孩子。 裴先生对这个新来的女学生很满意。 原本听说是这种身份,又是这等年纪,他很是担心,年纪本就不够文华堂入学的年纪,又是个女娃,更不知性情如何,很难教育。 等真来了以后,才确信陛下没有胡来,这个孩子,还有孩子的伴读伴读,都是有私塾先生教过,有礼,能静的下来读书,学习的进度竟然和已经读过两年书的皇子公主相差仿佛,不需要再单独再安排一份教学方案,很是省心。 灵玉也能感受到裴先生笑容中的亲切和蔼,心中的忐忑基本消失。 她感觉这位裴先生比原来那位启蒙先生对她的态度更好些,不知道是不是相处时间差带来的错觉。 对此灵玉并没有进一步多想,而是投入到书本中。 如果她多想一会儿,大概就能记起,那位启蒙先生当初就是带着一种不情不愿的、只是为了钱而纡尊降贵、勉勉强强教一下小女娃的心态来的。 人与人的相处有时就是如此,不关乎人本身,只是看身处什么位置、秉承各种立场、以各种心态去面对。 上了一上午的课,无论是谁都会疲惫,几个年纪小一些的都已经有晕晕乎乎的感觉了。 这一上午,灵玉都沉浸在读书中,丝毫没有在意其余人的反应。 比起一对一的私塾,在这种小班级的课程中,先生的注意力更分散,她更有自己思考的空间,反而自己的注意力提升。 而这课堂里的其他人……皇子们还好,已经说过话了,好奇心满足大半,那些伴读们真的是一个个的轮流偷偷打量她,好奇又谨慎,想着究竟该如何相处。 按理来讲,他们该比皇子们更加谨慎,可终究是少年心性。 他们被强调了太多“进了宫该记得自己的身份”,多少压抑了些在自己家里的脾性,如今见到这样一位特殊的存在——和他们一样的“非皇子皇女”身份、却有“皇子皇女”待遇的曲阳侯府三小姐,心中难免有诸多情绪。 到了中午艳阳高照的时候,众人行礼告别了先生,随后灵玉就看着众人纷纷收拾东西,和她打招呼,然后走人,各回各宫,各找各娘,她难免有些尴尬和茫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和位置,而她确实是特殊又尴尬的那一个。 “你急着走什么,没看见灵玉妹妹还在呢!”五公主叫住了熟练走出去的七皇子,转头看向灵玉。 这两人都是陛下亲自抚养的,平时中午会和陛下一起在养元殿的偏殿用膳。 “她要和我们一起去和父皇用膳吗?”七皇子疑惑地问。 五公主没好气道:“不然呢?把妹妹一个人留在这里?她可是我们的妹妹。” 说着她就要上前来拉住灵玉一起走,青兰已经将书箱里的东西收拾妥当,小心地跟在后面。 灵玉被五公主拉住手,一时间感觉非常别扭,她可没有这个习惯。 “两位殿下等等!” < 41.忘记灵玉 [] 在去往东宫的路上,原本领先半步的七皇子忽然脚步慢了下来,走在灵玉旁边,瞧了瞧前面的黄公公,低声附在灵玉耳边问: “妹妹你的玉呢?让我看看。” 灵玉原本见他凑过来,还以为又是要嘱咐关于太子的事,没想到只是想看一眼自己的灵玉。 她下意识低头,却只看见自己胸口佩戴的金镶玉长命锁,也是宫里赏赐的。 倒不是为了这长命锁而不戴玉,而是…… “我,我忘了戴了。” 灵玉脑海闪过一幕幕画面,最终定格在昨夜洗完澡以后,因为想着进宫的事,心不在焉,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挂在脖子上,而是拿在手里,睡觉时压在枕头底下。 她不是一个会轻易打破自己习惯的人,如果不是进宫的事,她肯定会自然而然地戴上。 而她也从来不让任何人碰她的玉,从来都只是自己保管,时间长了周围人很难总是对此小心注意着。 她又额外佩戴了宫里赏赐的长命锁,没有那种空落落的异常感觉。 一切种种导致了她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样啊!”七皇子似乎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很在意,而是展示起他佩戴的玉。 “妹妹我也有一个玉佩,可惜只是凡玉,不是有灵气的灵玉。” 灵玉接过那通体如凝脂的真正的羊脂白玉端详一番,上面刻的是瑞兽麒麟,想想自己的玉,除了可能有与灵气有关,实在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地方。 “我的玉论品质可比表哥的差远了,若不是可能有灵气,就是最下等的玉,改日表哥见了可千万别笑话。”灵玉说着将他的玉还回去。 七皇子听罢瞪大了眼睛:“我怎么敢?那可是灵玉!是灵玉!” 灵玉见他反应这么大,要惊动前面的黄公公,连忙安抚起来。 很快,东宫就要到了,它距离文华堂是真的不远。 “东宫是不一样的。” 这是皇宫里的人都知道的一句话,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 灵玉跟着前面的人走着,离东宫越来越近,忽然有种心悸的感觉。 下意识地,她又看向自己的胸口,没有那块从出生一直带着的玉,那个连接着前世今生、连接着安瑞和灵玉的“羊脂玉”,顿时陷入了一种莫大的恐慌之中。 这恐慌中又带着巨大的茫然,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下来。 为什么会忘记? 很快,不等她多想,五公主便转头催促她走快些。 催了一两句,五公主像是想到什么,赶紧又走回来,重新拉住她的手,笑着安慰道: “他毕竟是我们二哥,也是你表兄,要是他摆他的太子架子,咱们不理他就是,只当他是个脾气不好的兄长来待。” 只是一进门,灵玉便看见一个清瘦的少年郎站在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见他们进门,男子的目光越过五公主和七皇子,直接落到了灵玉身上。 灵玉也看向这少年,很明显,这便是太子殿下了。 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太子和她、和母亲,是有那么几分相似的。 “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灵玉跟随着两人向太子行礼。 之后几个伴读也跟在后面行礼。 只看在场几人的神情,这两人对太子的生分不是假的,十分客气守礼,实在没有兄弟姐妹的模样。 灵玉不觉得这是因为皇室有多么禁守规矩的缘故,人和人之间那微妙的气场作不了假。 “这便是灵玉妹妹吧,你的玉呢?” 太子一开口,就让灵玉彻底愣住。 不等她回话,太子紧接着蹙眉: “你今天戴的是皇贵妃赐的长命锁?你没有戴你的玉!” 灵玉倏忽间又惊出一身冷汗,赶忙应答:“回太子殿下,臣女只是想着入宫读书的事,实在思虑太多,便忘记了戴。” “你忘了,你为什么会忘?!” 眼前这位尊贵的太子似乎一下子就被激怒了,几步上前来,用骇人的目光盯着灵玉。 灵玉此刻已经冷静下来,没有害怕,只觉得惊奇,她仔细的打量着眼前人,皮肤苍白无血色,长相清俊,身量瘦削,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死气,又有一种毫不掩饰的阴郁之气。 “你平日里便经常忘吗?”太子急切追问道。 “平日里确实不曾忘,今日也不知怎的,就给忘了,是真的不知。”灵玉心下已经有些明悟,脸上露出茫然之色。 “果然!果然……”太子露出恍然的神色,随后又恢复镇定自若的模样,温和说道: “你也是我表妹, 42.皇后与姨娘 [] “你没有见过母后的模样,他们也没有见过,真是可惜……”太子讲到了先皇后的崩逝,依旧心绪难平,但似乎已经不再过分悲伤,而是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副画像——似乎早就准备好的。 画上的女子一身戎装,身着银白色的冰冷铠甲,骑在一匹高大的战马上,手持一柄长枪,冲锋向前,杀气四溢。 画像画出了她半张侧颜,一双瑞凤眼犀利而神采飞扬,冷峻的神情中带着几分弑杀和狰狞。 哪怕这半张侧颜已是刻画得极美,可一眼看着仍然让人不会第一时间想到这是一位女将军,而是战场上的杀神! 太子一遍展示着这幅画,一遍讲述先皇后的故事。 “母后自幼就体格健壮,力气异于常人,饭量也异于常人,善于骑射,后来也善长枪。她幼年时也曾被外祖母当成淑女培养,可外祖母很快就发现,她不是该被束在闺阁里的女子,她的精力与活力都异常旺盛,整个崔家都被她折腾得鸡飞狗跳。 “于是外祖便让她跟着舅舅们一起习武,一开始每日站桩,扎马步,后来练各种腰腿肩的基本功,也抱石锁,打熬力气,以及骑马射箭,再大些便开始耍枪。 “除了习武,兵法也不曾落下。外祖母原本说,毕竟是女儿家,有一身的本事护身,将来能生养健壮的儿郎便已经足够,那些真正行军打仗之事又何必教,可外祖父却说,‘吾女不逊色于这世间任何儿郎,岂可困于寻常闺阁之中?’,他便开始教母后兵法。 “崔家不是没有女儿家与母后一般当儿郎养的,将门虎女,大抵是不会像寻常闺阁女子的,可母后和她们不一样! “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母后便已然是不逊色于任何男儿的武将苗子。 “当时母后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当时整个边地没有一户人家来提亲,所有人,那个圈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母后是当成武将来培养的,她就是崔家这个将门的未来!” 太子说到这里,眼睛在放光,随即又平静些许。 “若只是如此,母后的前途,大抵是会像前朝的那位梁将军,戍边十数载,立下无数功劳,以女将的身份跻身边地将官,终身守卫着故乡的疆土,与许许多多的边地将门子弟无异。 “但母后是不同的!她是修道者! “经过灵气淬体,她在武力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近乎可以说是凡人武者的上限! “我曾问母后当时到底有多强,母后说言说未曾见强于她者,父皇更是直接说‘你母后当时便是当世最强’! “父皇当年和姨夫一起到边地,几乎是没过多久就认识了母后,她太耀眼了!她是整个西北最闪耀的将星!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女子,她从未隐瞒什么,但所有人都不会在意她是个女子。她以将门崔家后辈的身份进了军营,很快就获得了晋升提拔,但无人不服。” “后来战事起,她每战必冲锋在前!” 太子说到这里,已经开始分外激动。 “殿下,时辰快到了,侯府三姑娘该去文华堂了。” 黄公公很是扫兴地打断了太子的讲述。 “明日再与你讲。”太子没有对黄公公有什么意见,只是很是遗憾地收起了皇后的画像。 灵玉只得跟着黄公公,和五公主七皇子一起往文华堂过去。 在路上,灵玉的脑海里还是回想着那画像上的人,回想着太子口中的先皇后。 以往,她总感觉皇后是那种女中豪杰,女性典范,而她又下意识地依然不会当自己是女子,因此不愿意把皇后当成什么值得模仿学习的榜样。 皇后在她的脑海里不是一个生动形象、令人印象深刻的亲人,而是一个个概念构成的存在——先皇后,姨母,修道者,将军,有三个孩子,早逝,支撑起几个侯府地位的女人…… 但此刻,当有一个人开始讲她的故事,那个鲜活的形象才真正开始在她的脑海里勾勒。 然而她也并不会只沉浸于故事,从太子讲述那个故事的模样可以看出——如果其中没有表演成分,太子简直是他母后的狂热崇拜者。 更进一步,灵玉认为,这是一个内心无所依托的孩子沉湎于怀念自己的母亲。 虽然这样的判断不一定对,而且显得傲慢而无礼,但这里是皇宫。 “太子哥哥肯定又拉着你讲母后的故事了。”五公主又牵起她的手,作小女儿之间的亲近状。 灵玉又一次忍住不适应——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亲密。 “是啊,皇后姨母当真是英武不凡!”灵玉发出真诚的赞美。 五公主稚嫩的小脸上却露出复杂的神色,最后像大人一样叹气:“母后那样好,却是因为生我们而崩逝了,每次太子哥哥怀念母亲,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好像不该生出来。” 灵玉一听连忙安慰道:“太子殿下肯定不会有这个意思,你和七皇子是皇后姨母拼了命也要生下来的,殿下越是怀念她,便越是要好好待你们,这才不辜负皇后姨母的在天之灵。” “哎……父皇也如此说,说他肯定想代替母后照顾好我们,可他除了和我们说母后的事,其余时候脸色都不好看,说话也不温柔,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五公主抱怨着。 灵玉有心想说什么,可这是她来的第一天,又不够了解情况,实在不敢说什么,若是妄下论断,定然让人觉得有非议皇家的嫌隙,只得一脸尴尬地表现自己的为难。 下午的课波澜不惊,灵玉沉浸其中,时间匆匆而过。 乘坐马车回家的路上,灵玉有一种用脑过度后浑身被掏空的感觉,虽然疲惫但是又很舒服,因为什么都不会去想。 而因为年龄和智力原因尚有余力的青兰开始小声和灵玉说起来: “正月初二那天,奴婢跟着姑娘一起去的定远侯府,好像看到过太子。” 灵玉顿时眼神一凝,她想起了那一天,从崔家回来,母亲说,似乎看见了太子的马车,他们刚来,他就走了,但不敢肯定,也不敢深究,如今看来那应该就是太子。 太子拜访定远侯府,既不是全然避讳,又不像正常的外甥拜 43.心气 [] 然而无论是强大到足以打破大多数世俗约束的皇后,还是只于后宅方寸之间苦心经营的皇后生母,都不是现在的灵玉可以比的。 她唯一的优势,只有这个所谓的修道天赋,而且还一定要到成年才能兑现。 经过这一天的上课,她可以清楚明白的感知到,她在文华堂上能学到的东西,不过是蒙学的延续,能识字、读书、通晓这个世界书面上的逻辑而已,除此之外,实在难说有什么用处。 毕竟她不考科举。 即使是对于考科举的人来说,科举的筛选作用远大于科举考试内容本身的价值,谁还照着书本当官呢? 从青兰的故事——灵玉还是抽空又复盘了一遍青兰的身世,她也大体明白,这个世界与前世在运转的底层逻辑上没有太大的不同,官员的处事原则不是仁义道德而是所谓的“为官之道”。 如果真的只想着按照所谓的“培养计划”走下去,也不过是“划水”“走流程”罢了,如同上一世一般按部就班地“上学”“考试”“找工作”,最后是否真的能够如愿,实在很难说,更不用提将来有什么建树了。 随着春意一点点融化掉冬天所有的寒凉,人不再随时遭受着寒冷的考验,许多人都开始庆幸自己又熬过了一个冬天,而路边无人埋的尸骨也不会为自己哭泣。 灵玉这样的贵人对这一切自然没有太深的感触,她只是在这样一个暖意流动的夜晚忽然醒来,感受到自己背心的湿润,不太舒服地翻身,伸手摸一摸自己额头上的汗,然后道: “暖炉热了。” 守夜的人自然而然地去调整暖炉的温度。 照理,她该很快睡去的。 可白天的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从形象鲜明的太子、众皇子、公主,到面孔模糊各家陪读,再到记不太清的太监、宫女、侍卫,再到遥遥一望不可尽收眼底的宫城…… 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天下的权力中心! 这一瞬间,她又发了一身冷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姑娘怎么了,是暖炉又不够热了么?” 灵玉坐起身挥挥手,示意没事,又让人端来一碗水喝下去。 她平时若是偶然半夜醒了,是不让在她床边点蜡烛的,怕后面再不好睡着,此刻却让守夜的人把房里的蜡烛全部点燃。 温暖的烛光总算给人带来了一丝安全感。 深夜里,华丽富贵却又空旷的房间,一个小小的人儿呆呆地坐在床上,看不见的窗外是是无尽的夜。 关于太子、先皇后、崔家、华家……许许多多的人和事,白天,她能够一一分析思考,用逻辑与理性,以上帝般的视角冷眼看待一切,不带一丝感情; 可到了夜里,黑夜就像硕大无朋的巨兽,吞噬着一切,吞吃掉人为万物之灵长的骄傲与荣光,只留下无边的恐惧与荒凉,此刻的灵玉才意识到自己白天经历了什么,追溯到去年冬天面圣,自己在做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她仿佛真的把皇帝当成了前世给安瑞饭吃、借安瑞学费的叔叔伯伯舅舅,她仿佛真的把众皇子公主、众伴读当成了普通同学,把文华堂当成了普通学校,那也许没什么错——若非如此,她很难在多数时候看起来还算泰然自若。 可那一样吗? 不一样! 安瑞周围的一切,只是能让他在最边缘最底层苦苦挣扎,哪怕靠着读书有所突破也依然是城市里劳碌的高级农民工;而她华灵玉身边的一切,只要她能有一点点超越她身份的价值,在这个环境中,就能够无限放大,因为这里是皇朝中心,乃至于这个世界的中心! 那个曾经坐在田埂上的少年手里拿着邻居家不要的旧杂志,读到过一段令他心驰激荡的话——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一只蝴蝶,偶尔煽动几下翅膀,可能在两周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的一场龙卷风! 他想象着这段文字中描述的场景,觉得这样一方小小的世界里小小的他,也有这样的能量,胸中的激情蓬勃而出! 此后他生命里的无数个时刻都在告诉他,他确实是一只能煽动翅膀的蝴蝶,但他始终看不到龙卷风。 原来他只是个普通人,他的世界里也根本没有龙卷风。 而现在! 她坐在京城中里皇宫最近的勋贵府邸里,每天都可以去皇宫,见皇子,见太子,见皇帝身边的人……她在暴风眼的中心! 每天五品以上的官员都会去奉天门上朝——和灵玉去文华堂上课差不多的时间,而皇帝每天都会在常朝后于养元殿批阅奏折,就这样,一条条政令从皇宫里传递出去,这天下所有的大事皆决策于此。 她依旧恐惧着,暴风眼的中心实在太过危险! 但更多的,还是兴奋与战栗! 她不再卑微,她不是平民或者奴隶,她是□□的一份子,她能够轻易地触碰到这个皇朝的核心; 她也依旧卑微,她是这个核心里最弱小的存在,她什么都还把握不了,影响力甚至可能不如御花园里的一只蝴蝶。 但没关系,她在这里了。 她不是毫无天赋的普通人,不是一个没有额外价值的普通贵女,不是这个权力体系里只能随波逐流的存在……她有机会,真的有。 当然,她的目标依然是修道,依然是追求超越世俗的东西,但她必须要把握住她能把握的一切。 她不再像前世那样为生存而困扰,不再像之前困在侯府中那样担忧自己的弱小,她以一个有身份的“人”的存在进入了这个皇朝的权力中心,她的一言一行,乃至于存在本身,都对这个皇朝可能会产生莫大的影响。 此刻的她,前所未有的膨胀! 仿佛两世为人的压抑通通在此刻爆发。 世俗的权力!修道者的超然力量! 这一切都是可以被她把握住的! “姑娘是不是病了?”紫英担忧地看着满脸潮红的灵玉。 “啊!”灵玉一时没回过神来,结结巴巴,“没……没有,我就是,就是,嗯……今天太子殿下和我说了好多皇后姨母的事,实在太让我激动了,我真的,很崇拜她。” 紫英看着她的样子,很快恍然,随即感 44.变 [] 皇宫里的热闹与远方的人息息相关,可远方的人却难以知晓此刻发生了什么。 西北,图兰城。 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打马而来,扬着旌旗径直闯入了城门。 守卫的士兵蹙了一下眉头,很快又对着排队进城的人说:“停下!” 入城的商贾远远瞧着那队人马,本能地就打听起来。 “瞎打听什么?那是京城来的!” 已经走远的那队骑此刻到了驿站,纷纷下马,皆是风尘仆仆的模样。 但这群人中,其余人都歇在了驿站里,只有为首之人换了骆驼,继续往西北方向去。 “真不愧是灵气淬体的武者啊!比不了比不了!” 而那继续向前的武者,则是要向沙漠更深处走去。 黄沙漫天之中,一人一骆驼孤独地行走在天地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几个昼夜,远方的天际线上终于出现了一座红土夯成的堡垒。 十几座堡垒错落排列,铸成一座沙漠中的小小城镇。 整个镇子都坐落在一个固定沙丘上,镇外有一条只有夏季有水的季节性河流。 这个小镇,叫做“溪丘”。 不了解的人来到这里,定然以为这是什么沙漠中的“要塞”,但其实,这里是一群修道者居住和修行的地方。 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当这里是寻常的沙漠建筑,在耀眼的金色太阳和无边的金色黄沙中显示出金灿灿的模样,然而若是细看,哪怕你不是修道者,感性不到任何灵气,你也能看到,整个小镇都被若隐若现的金色光芒包围着。 那些光,都是灵气在此的具象化。 如果愿意,你可以把这里称之为“洞天福地”。 当然,住在这里的人对内不会这么说,只当这里是“家”,只说这里是“老家溪丘”。 这里的修道者,加上长生道人,一共有五十个。 不是他们刻意追求某个数字,而是这里可以容纳的修道者,只能有五十个。 再多,灵气的平衡就会被打破,这里就不再是一个灵气充沛且稳定的修炼场所,这里灵气会变得紊乱且不断逸散,无法供人修行。 只有在溪丘镇中,修道者们才能够真正的辟谷,无需食水的供应也能够生存,乃至于越来越强。 长生道人就生活在最中心的堡垒,每日打坐修行。 在外人眼里,这里就是长生道人的“道门”,他是这里的“道门师祖”,但他自己是不认的,他不认为自己带着这些弟子和其他一些修道者在这里修行,这里就能称为“道门”了。 越是知道的多,越是修行道行深,就越是不敢狂妄。 溪丘镇原本的建筑都早已经被掩埋,而现在的这些堡垒后来建起来的“溪丘神”的神殿。 原本的溪丘神殿恢宏壮阔,可图兰国被当时的中原皇朝攻伐,近乎灭国,雄伟的溪丘神殿被付之一炬,溪丘神的祭司和神族人都带着溪丘神到更西的西方避祸,直到中原皇朝退兵才又回来,重建溪丘,并将安置溪丘神的神殿都建成了堡垒的样子,以便有更多的转圜空间,将来逃走时不至于那么狼狈。 当然,溪丘神已经不复存在,溪丘神所在的图兰王朝也早已经灭绝。 无论是已经通了官道的西域图兰城,还是这方圆几百公里内都毫无人烟的沙漠深处溪丘镇,都已经是大雍的版图。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们这群修道者才是大雍真正的“边疆戍卒”。 而这一切,灵玉都不知道。 她只是曾经疑惑过为什么长生道人能有这样的地位,后来也通过种种了解和自己的思索给了一个勉强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人便是如此,哪怕知道的并不清楚,也能依靠各种脑补将一切合理化。 当然,不要说溪丘镇,哪怕是图兰城,大雍对其的控制也是薄弱的,恶劣的气候环境就是难以越过的天堑。 溪丘就是这样一种存在,或者说,现在的修道场所就是如此。 然而这一切,世俗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不知晓的。 也许有人听过溪丘的名字,知道它是一个“修行圣地”,但脑海里想的都是青山绕翠、溪水潺潺、百花争艳、风送兰香的宝地,与现实大相径庭。 那种想象并非是一种无知,几千年前,神朝还在时,或者更早,洞天福地的确是那样的。 几千年来,百姓内心的认知从未改变过,可随着神朝的覆灭,灵气不仅仅越发枯竭,而且越发排斥于人,世间与灵气、与修道有关的一切,都在剧烈的变化着,直到今天,仅就大雍皇朝所知的,还存在的可以称之为“洞天福地”的地方,仅有八处。 现在的洞天福地,只以灵气充沛稳定、足以供修道者修炼且可以辟谷为标准,并不要求别,但即便如此,也只有八处。 这八处分别在大雍皇朝的八个方位,有像溪丘这样虽然控制薄弱但仍属于境内的,也有其他虽处于境外但依旧能够被大雍所影响的。 除了这八处洞天福地以外,其余人迹罕至处,也灵气相对充沛,有助于修行。 长生道人从这位跋涉许多天的信使手里接过书信,本想着是不是又是关于他那个原本要收但还没收的徒弟的,可一入手,其上氤氲的灵气就让他精神一振。 这是来自于另一个修道场的书信。 只有灵气稳定且充裕的地方,才能施展有效而不会在其他地方快速逸散的法术。 这封信只有他能打开。 长生道人没有急着打开信,而是问道:“陛下可是已知晓是何事?有何旨意?” 信既然从京城来,就说明那边的人除了这封给他的信,肯定还有给陛下的。 “陛下已经知道,说是全凭天师做主。”信使答道。 长生道人点点头。 从他成为大雍皇朝的天师起,关于修道的事,这句“全凭天师做主”,他已经听了很多年,未来也会一直听下去。 这是他这世外之人与世俗掌权者的默契。 随后他拆开信,仔细品读,很快又放下,皱起眉头。 这是从北方草原来的信。 北方草原自然是有一处洞天福地“洛丹”,那里现在有一位草原神,是一只苍狼。 这位苍狼神来历不明,只是在几百年前忽然崛起,统一了草原的信仰。 据这位神明自述,神朝覆灭时,神皇 45.血滴 [] 待到课间休息时,五公主立刻大声说道:“灵玉妹妹带了她的玉来,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灵玉,能够修道成仙的。” 说着她一脸兴奋地到灵玉面前:“妹妹快给我看看,说不定我也有什么修道天赋,能感应到灵气呢!” 她这一嗓子下去,整个学堂骚动起来,议论纷纷。 有几人眼里闪着光,很明显是对修道极其感兴趣的,有些人表面不为所动,眼里却有艳羡之意,然而有些人…… “啊!原来妹妹真是有灵玉的!”一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最前排冲过来。 “先给我看看!” 这人作势要挤上来,五公主身形灵活,一下子就让了开去。 灵玉看着眼前这个比她高一个头、皮肤略黑、身材精瘦的少年,有一点点懵,但还是将玉解下递给他:“五表哥,小心着些。” 她脸上带着一种有些和气的笑容,对这个皮猴儿一般的男孩儿有着特别的宽容。 从前的安瑞朋友不多,从小到大,同学朋友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其中总有一个闹腾的、会惹事的,让他总是被连累,但又狠不下心绝交。 他们一起上树摘果,一起下河摸鱼,一起撒尿和泥,一起被狗撵,一起打弹珠,一起从家里摸零钱买辣条,一起共享作业……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一直被这样的朋友恼着,可回过头来,又会陷入深深的怀念,所有的不好都被包容,所有的好都在时光的滤镜下无限放大。 五皇子拿到了玉,便贴到自己额头上,走到窗外对准太阳,闭着眼睛,似乎在感应什么。 周围人看他这神神叨叨的模样,想着真有什么没听过的,于是也静静地看着他。 眼瞧着这一幕的三皇子再也坐不住,上前来一手抓住系着灵玉的带着,另一手在底下拖着,生怕五皇子将这玉摔了。 “你这作妖也够了吧,赶紧还给妹妹,小心摔了。”三皇子用责备的语气道。 “妹妹都没说什么,三哥你怎么这么烦人?”五皇子不满。 “你出生的时候天师在京城,又特意给你来祈福过,你若是真有什么天赋,天师早就给你测出来了,没有就是没有,不要在这种事情上玩闹了!”三皇子语气加重,并且作出一副要抢夺的模样。 五皇子毕竟年岁小,也不敢不服这位三哥,悻悻然将玉递了出去。 可还不等灵玉伸手,五公主就先一步抢过来。 “五妹,你怎么……” “妹妹先答应了我的!我看看这灵玉到底有何种不同!” “我松手了,你小心!” “诶!怎么回事?!” “怎么了?怎么了!” “怦!” 就在片刻之间,不知为何谁也没拿住玉或者带着,任凭这玉直直地落在地上。 刚才还看着平平无奇的玉此刻却是显现出神异,上面散发出了白色的光! 众人皆被惊得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 此刻满堂寂静无声,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神光,不敢眨眼。 只见一阵神光氤氲后,净白无瑕的玉上竟缓缓地流出了一滴血! 这一点血红在白色的玉上无比刺眼。 众人彻底呆住了。 灵玉也彻底呆住了。 “怎么会有血?”七皇子率先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眼睛在三皇子、五公主和灵玉之间来回扫视。 “我知道了!”五皇子大叫道,“灵玉是活的!”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骚动。 五公主此刻浑身冷汗,求助地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扫视周围,文华堂里伺候的宫女太监非常少,其余的除了先生就是伴读学生。 “五弟你是不是又瞎胡闹了?!怎么手上又受伤了?血还流到了灵玉妹妹的玉上?你让我怎么和庄妃娘娘交代!”三皇子一把拉住皇子的手举起来,大声地急促地斥责道。 灵玉见这情形,立刻反应过来:“哎呀!刚才的阳光太晃眼啦!肯定是玉绳割到了五表哥的手,实在是罪过!” 她一边说着一边捡起玉,不动声色地用手帕擦去玉上的血迹,然后牢牢地将玉握在手里。 待得先生回来问何事,三皇子便将刚刚编好的说辞讲出,接着又好好斥责了一番五皇子。 当先生紧张地问要不要送去太医院时,五皇子表示这小伤口怕是走不到太医院便好了,此刻其实已经不太看得清楚了。 说着他还伸手在先生面前晃了晃。 接下来的课,众人都沉默了许多。 到了中午吃饭时,众人正要走,陛下身边的黄公公不知怎么又到了,他先是笑着对众人说:“这文华堂里的事儿,都是诸位殿下与诸位公子小姐的事儿,还是不便对外言说。” 众人皆是答应,甚至没人问这究竟是不是陛下的意思。 三皇子与四皇子作为文华堂年龄最长的,一一与每一个人对视,警告之意溢于言表。 随后,黄公公又来到灵玉面前,笑着道:“三姑娘的玉既然见了血,就不便再去太子宫里,奴才带姑娘去御花园用膳。” “我也要去御花园吃饭!”七皇子凑上来举手。 “我也是!”五公主紧跟着。 “两位殿下还是遵陛下的吩咐为好。” 接下来的整个过程,灵玉都有些恍惚,甚至没去记往御花园的路。 她脑海里只有两件事,一是可能东宫真的排斥这灵玉,其中兴许真的有什么因果,二则是刚才玉上的血…… 灵玉什么时候沾过血呢? 沈嬷嬷死的时候! 想到这里,灵玉的心中又是一阵黯然与感伤,好像也没过去多久,可一切像是已经过去了许久。 那灵玉沾染了沈嬷嬷的血,却丝毫没有展现出来,只是到此刻一摔,才将这血给摔出来。 但真的只是这一摔吗? 灵玉抬头看看太阳,又望着这高大的宫墙,金色的阳光染在朱红的漆上,混合出一种夺目的色彩,但似乎又不止是阳光反射,隐隐约约能够看到更多。 猛然间,她心中一动,立刻转头回望,只看到一层白色的光侵染在太阳光之中,眼睛看不太清,心中却能感受到那光的流动。 那里是文华堂的方向,也是东宫的方向! 灵玉的心中顿时明悟,那就是灵气! 东宫是不一样的! 此时此刻,灵玉迫切地想要知道关于灵气的一切,可不知要向谁开口,如何开口。 陛下?还是太子?她要问什么,她究竟想知道什么,哪些人能够回答她哪些问题? 这些都是她必须在开口前想清楚的事情。 下午的课沉寂了许多,往常活跃的几个皇子和伴读也都安静了。 到了傍晚,夕阳斜照的时候,众人拜别过先生,便都开始收拾东西。 此时灵玉走上前,拱手对众人躬身一礼:“实在劳烦诸位哥哥姐姐对灵玉的照顾了,灵玉在此拜谢!” 众人连忙起身还礼: “妹妹怎么如此客气?” “是啊,都是表兄妹的,和我们客气什么?” 五皇子更是大声说:“就算是黄公公不说, 46.淬体(一) [] 在回侯府的路上,灵玉的思绪被今天发生的事烦恼了好一会儿。 她烦恼的重点不是她的玉,不是异象,而是那些人。 那种许久不见的异象给了她很大的冲击,但她生活的重点依然是生活本身,是围绕在她身边许许多多的人所构成的关系网络。 关系,才是人能此时此刻以此种身份此种状态活在这世上的根本。 在她真正拥有超越的力量之前,世俗的一切对她的影响依旧是决定性的。 正当她闭眼沉思之时,忽然听见封闭的空间里传来了压抑的啜泣之声。 灵玉睁眼看见掩面哭泣的青兰,连忙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青兰红着眼眶,用嘴巴深吸气,以一种极为小心的语气道:“我怕姑娘的玉被摔出什么事,怕……怕姑娘的修道之路……” 灵玉听得有些迷糊,微微瞪大眼睛,随后洒脱一笑:“这有什么?我自己都不怕!” 她看着青兰的担忧,心中一阵暖流,用手帕轻轻擦掉青兰脸上的泪水:“如果我真的不能修道,于修道之事成了这无用之人,那就无用吧! “便如此读读书就好。将来定然是不会嫁人的,听说也有女子当塾师的,我就去给那些女孩儿们教书,毕竟我也是翰林院讲师们的弟子。修道只是一条路,但人生哪里能把自己困死。人生就像流沙,抓得越紧,流失越快。” 灵玉笑着,似乎颇为恣意,甚至觉得自己有几分魏晋明士的风范,出身高贵,不随流俗,众人心向往之,我却不屑一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许这才更接近于他想要的道…… 但青兰一听顿时生起怒意:“姑娘这是说的什么浑话!姑娘衔玉而生,天命如此,又明理自知,不拘于闺阁,才争到了如今的机会。可若一步行差踏错,便前功尽弃!岂可如此! “姑娘修道一事上,牵涉了多少干系,姑娘难道不知?” 灵玉一滞,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内心羞赧,尤其想起昨日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难道都是假的吗? 不,不是,她不是真的立了什么志向,不是要做什么大事,她也许只是单纯的膨胀了。 但,又是的,她忽然记起,原来前世的安瑞一直是这样的,尤其是工作以后没有了太多外界的束缚,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靠着多年读书积累以及互联网信息爆炸带来的所谓知识,整天看透这看透那,人间清醒,看透世事,其实不过是个阴暗爬行的键盘侠…… 前世安瑞的失败与颓丧,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今生的灵玉。 “我……”灵玉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姑娘是知道我的……”青兰上前一把拉住灵玉的手,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我从前也以为,爹爹进士及第,我是官宦家的小姐,不求大富大贵,一生顺遂也是寻常,可如今呢,若不是命好遇见了姑娘你,我又不知在哪里受磋磨。姑娘有这样的天命,就要把握住,万万不可有什么向下的念头!哪能知道这一点抓不住,将来若是生出什么变故,又该如何?!” 马车轻微摇晃着,宽敞却封闭车厢里只有这两人。 灵玉怔住,又紧紧握住一直拢在袖子里的玉。 好似她从来没有将这个机会当成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穿越者有金手指,理所应当。 得来太轻易的东西,便不会珍惜。 且纵使是得来不易的东西,就一定会珍惜吗? 如今这个被侯府捧着哄着,与皇子公主们谈笑风生,接受着天下学问最顶尖的夫子们教导的灵玉,和当初那个甚至会饿肚子而发愁的灵玉,还是一个人? 沈嬷嬷的死在她心里掀起的波澜竟然坚持不到一年,她的良知只能支撑她愧疚一小段时间,待得时过境迁,关于沈嬷嬷之死一切的关于自身的反思就埋在了土里,好似从来与她无关。 是你非要挣扎,是你非不接受那最好走的路,甚至于间接害死了人,可你却不会珍惜这一切,灵玉无声嘲笑着自己。 车厢里的氛围凝固起来 “你说,我要的是成功,还是修道?还是……只是想逃避什么。”她终于开口问。 “姑娘若还是不想嫁人,不想高攀,那只有修道,才能成功!”不同于她的彷徨,青兰满眼的坚定。 灵玉点点头,好似明白了什么:“你说的对,我要的是自由。” 出世,入世,一切是为了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着。 青兰还着急地想说什么,灵玉却打断她:“我知道,我知道,哪怕只是为了柳姐姐,我有责任在。” 她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上这两天学,她真的有些找回了前世的感觉,甚至觉得就这样也不错,按照科举的标准掌握一身的本事,与众皇子公主以及官员子女结交,然后…… 然后呢,纵然她真能科举,退一万步,她就算还是他,又有什么用,他这样一个庸人,恐怕到时候还比不上青兰她爹。 再高贵的出身也改变不了他庸碌的本质。 什么都看不惯,但什么都无力改变,最后摆烂放弃。 已经放弃了一世,还要再放弃一世? “我明白,我明白,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只是有些时候糊涂了。” 此刻灵玉的内心是有些凄凉的:原来任何困难都能将我打倒,任何意外都会动摇我的道心,不过我还是会回来的,因为我是灵玉,因为我是安瑞; 那些安瑞熟悉的、向往的东西,都不是给灵玉的;而灵玉,如果不是为了安瑞,她也许可以去走更轻松的那条路,但她没得选。 她在内心对着自己,咧开嘴,用手使劲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小丑的笑。 一回到侯府,灵玉便迫不及待地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打开一扇不对着路、草木葱茏的窗,借着夕阳最后一点点余晖,抬头,对准光,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的玉。 一个一心修道的人,就该一心想着修道。 白天的一幕幕在她脑海流过,最后定格在金光浮在东宫的那一瞬间。 眼前的 47.淬体(二) [] “那你觉得,东宫和灵玉的互斥,是灵器之间的自然排斥,还是某种命数。” “我觉得……是你的心理作用,第一天她就是紧张忘了,第二天是你不让她来。” “……” “也许,心理作用也是天道变数作祟。” “你这嘴真硬。” “孤是太子。” “你这太子嘴真硬。” 太子深深吸气,不断对自己说,这人是修道者,这人是东宫属臣…… 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了前些日子从草原收到的帖子,扬了扬:“你看过吧,什么意见?” 这帖子真是从草原来的,有两份,一份给天师,一份给皇帝,给皇帝的这份前两天才刚送到太子这里。 世人都以为太子十六岁了,还没有开始参与国事,都在猜想是不是太子孱弱的身体使得皇帝心有疑虑,不说太子能不能处理好国事,就算是处理国事本身都有可能把太子身体拖垮。 但如果不把修道界的大事排出国事之外的话,太子早就开始参与国事了,甚至在皇后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没去过草原,也没见过苍狼神,只知道它是唯一坚信天命变数就在这几十年的修者,它相信会有灵气复苏,会有天下大变。师父也相信有变数,甚至很相信是那位侯府三小姐和她的玉,但师父认为即使灵气复苏,也不会转变成上古时期那般溶于人,修道者会变多,但不会改变这天下的根本。” “你是修道者,可向往那种灵气充裕、处处可修行之修道盛世?” 太子问出这句话后,窗外却迟迟没有再传来人声。 静谧的黑暗里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次日,灵玉心事重重地到了文华堂,打起精神和每一个人打招呼。 五皇子嘻嘻哈哈地上来给她道了歉,然后拿出一个庄妃娘娘给的盒子,里面是一只花团锦簇的金钗,是那种不够雅致但极为讨一般小姑娘喜欢的样式,灵玉笑着收下。 接下来的她,仿佛设定好程序的机械一般,听课,读书,写字,一丝不苟。 她能感觉到许多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她,五公主尤甚。 五皇子似乎很想说什么,但看着三皇子的眼神终究没说什么。 七皇子似乎也想说什么,但看着五公主的脸色也没有说什么。 到了中午,黄公公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告知她今天可以继续去东宫。 一路上,灵玉都沉默着。 五公主似乎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不停和七皇子说话,但七皇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小年纪便唉声叹气,似乎在苦恼着为什么小女生之间这么容易产生矛盾。 他甚至不完全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才到东宫门口,灵玉便感觉到自己胸口的玉在微微发热,其中的灵气运转,丝丝缕缕的光芒凝聚着。 另外两人也转头看向她,但对此却似乎并无察觉,只是想到了她第一次来时太子对玉的态度。 灵玉一把将这白玉从脖子上摘下来,握在手里,不让人看见那逐渐变得寻常人可见的灵光。 抬头眯着眼睛看向东宫,她能感觉到,东宫,准确说东宫里有什么,的确和这块灵玉是相排斥的。 不是不能强行带进去,但还是谨慎为好。 想着,她询问能不能找个地方让青兰在东宫外面等着,并且将准备给伴读们的饭食拿出一些给青兰。 小太监询问了东宫里的宫人,随即出来一位宫女表示可以带青兰去文华堂角落的一个凉亭用膳。 于是灵玉便将手中的玉放在了青兰手上,让青兰帮她暂时保管。 青兰一开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随即是一脸凝重,双手将玉紧紧地捧着。 随后灵玉跟着两位殿下前后脚进了东宫。 进门没有看见太子,只有宫人侍奉他们用膳。 午膳过后,一个宫女引着灵玉到了上次与太子谈话的偏厅。 太子在那里等着她,手里依旧是那副先皇后的画卷。 灵玉一到,太子便颇有兴致地和她探讨起来:“关于昨天的事,我有一个猜想,你的玉……你没有带进来?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灵玉谨慎道:“回殿下的话,这次没有什么意外,而是到了门口,玉上的灵气就流动变得异常,我隐隐能感觉到一种灵气与灵气之间的排斥,便没有将它带进来了。另外我觉得前两次应该不是什么因果,就是个意外……” 她有些小心地指出这个问题。 “你能看见灵气了?”太子听完,立刻转移了重点。 灵玉有些迟疑:“能看见玉周围的,还有皇宫里,外面的都看不到……” 太子笑道:“那便是了,大多数地方根本就没有灵气。” 灵玉没有过分吃惊,虽然了解的没有那么清楚,但她也知道这个世界灵气稀薄,大部分地方根本不足以支撑修行。 此时她趁着太子没有继续说什么,赶紧向太子请教灵玉渗血的事,并且描述了她的一些测试。 太子不停点头,却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反问:“你觉得呢?” 灵玉没有说她那些关于沈嬷嬷、母亲的猜测,而是说出她最大胆的猜测:“我认为,那玉可能是活的,具备像生灵一样的活性。” 太子对这种猜测十分意外,本想解释一下“灵器”的存在,以及“淬体”猜想,但想了想,才是先验证一番。 “我有个猜想,等过两日可以验证一番,若是真如我所想……”太子眼中闪着期待的光,“那你身上事关国运的变数,恐怕就要明晰几分了。” 还不待灵玉发问,太子抬手制止她,紧接着看着灵玉那一双深邃的眼眸,用一种极为和蔼的语气谆谆教诲:“无论如何,从你进宫那一刻,一切就不一样了。你是来读书的,但你可不是为了读书来的,不要把精力放在那些纯粹的圣贤经典上,多读史,也不要想着和那些皇子公主们闹在一起,于你无益。” 灵玉重重点头,谢过太子的教诲,但还是说:“我想借殿下的地方,和五公主说些话,毕竟……她是我的亲人。” 太子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却是起身道:“我亲自替你去叫她。” 用完膳正在游廊活动的五公主见太子一脸严肃地向自己走来,顿时小嘴翘得能挂住油壶:“太子殿下又要耍威风了?” “你去给她道个歉。”太子没有理会她的情绪,直接道。 五公主一下子怒气上涌,小脸涨得通红,声音尖锐:“道歉?我何需向她道歉?她凭什么让我道歉?!” 她的声音惊走了树上的鸟儿,也惊得周围宫人退避三舍,五公主身边的伴读也退得远远的。 七皇子更是一溜烟小跑 48.下课 [] 当灵玉在东宫渡过这个中午时,青兰坐在凉亭里,一言不发,一步不动地守着,等着灵玉回来。 “踏踏踏” 青兰听着忽然而来的脚步声,顿时心生警惕,看到来人是四皇子身边的伴读,也没有放松,起身微微一礼,然后一言不发地坐下。 “你是叫青兰?”那人上前来问。 “是。”青兰惜字如金。 “你不必如此紧张,你我同为伴读,应当是平等而交。”那人和煦地笑着,眼睛却盯着青兰的手。 青兰点点头一言不发。 真是觉得平等,就不会特意强调。 虽然他尽力在掩饰了,但那言谈举止之间的倨傲之意根本掩盖不住,依然像一个孩子,努力模仿着大人去做一些看起来成熟的事情。 那人看青兰如此反应,顿时尴尬起来。 他是四皇子的伴读,父亲是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 他就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脸上没有了尴尬之色,一抚掌道:“咳咳,我刚才,只是有些难为情,毕竟那种事其实不该我说的,其实我家与华家也算是姻亲,我有一堂姐嫁进了靖安侯府……我听闻曲阳侯有一义女,姓柳,曾经在侯府的私塾读过书……” 青兰全然不在意对方究竟想说什么,直接道:“柳姐姐将来会追随姑娘修道。” “啊!这……”那人又沉默下来,终于把眼睛从青兰手上的东西移开。 青兰一直等到灵玉来,才松了一口气。 “辛苦了。” 青兰和灵玉说了刚才的事,灵玉觉得可能是四皇子对玉有什么企图,但也有可能只是这个伴读冲着柳姐姐的来的,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里面是什么问题,只能先作罢。 下午的课,五公主没有来。 五皇子频频看向灵玉,不断地欲言又止。 正常情况下,灵玉会很愿意接茬,很愿意和这么个活泼的同窗打好关系…… 可仅仅是这三天时间,她就完成了从一直住在家中的幼童,到学堂学生,再到面临某种“使命”、踏入复杂世界中的转变,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反应是很快的。 五皇子觉得这个妹妹十分古怪,又有趣极了,不停给她使眼色。 终于,他得到了回应:那是一个无奈、疏离的眼神,又带着一丝哀伤。 五皇子没有能力去表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但他敏锐地接收到了那种情绪,顿时意兴阑珊。 宫里有趣的人太少,年龄小些的还有真实一些,年龄稍大,一个个便戴上了面具,变得了无生趣起来。 养元殿,皇帝抱着五公主,心疼地为她擦着眼泪,大手抚摸着她的头顶,轻声安抚着: “太子是个痴人,他只关心修道那一摊子事,你不理他便是; “你和你灵玉妹妹,小女儿之间的事,他哪里懂,只是想你拿出公主的气度来。” 五公主却还是心中不平,继续哭着:“凭什么!不过是不小心摔了她的玉,我有什么错?” 她丝毫不提后来让灵玉下不来台的隐晦言语。 “不要闹了,你是嫡公主,又是朕亲自抚养的,不要让朕没了面子。” 说着,他把五公主放下,让黄公公带她下去。 回到自己的屋里,五公主把自己关在屋里,抱着奶娘痛哭一番。 她的奶娘大概是最心疼她的。 五公主出生以后,所有人似乎都在为先皇后的崩逝而慌乱或神伤,没人在乎两个襁褓中的孩子。 大家都觉得,那可是先皇后留下的嫡出皇子和公主,是皇帝亲自带在身边养的,怎么会差的了,怎么会受委屈。 一开始也的确如此,两个孩子分散了陛下的痛苦。 可陛下毕竟是陛下,他不会沉溺于这仿佛寻常人家的亲情中。 于是,当五公主和其他公主一起玩耍的时候,其他公主身后站着各种娘娘,而年龄最小的五公主身后,只有她这个奶娘在陪笑。 一开始所有公主和娘娘都对五公主恭敬着,乃至于谄媚,但后来,她们发现,原来五公主是可以欺负的……她甚至比其他公主更好欺负。 人走茶凉,先皇后的余荫只庇护得了太子。 尤其是五公主稍微懂些事以后,哪怕是很明显的欺负,哪怕是公主亲自告状到皇帝面前,皇帝也永远是“小女儿家的事情该自己解决”“要学会和姐姐们相处”。 奶娘眼看着这一切,却不敢做什么,只能更小心地伺候公主。 有些东西她明白,但她没有资格去说。 现在的皇帝太强大了,他最亲近的女人也是那样强大,以至于他很难想象弱小的人如何生存。 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人敢欺负他唯一的嫡出公主。 曾经的陛下也是庶出的皇子,没有觊觎大位的可能,他的母妃出身一般,也并不受宠,只是生了他才得以封妃。 以争权夺利的角度,他的处境并不好,但以生活的角度,他是坚毅刚强的皇子,是英姿勃发的少年儿郎,没有人敢小看他。 他看着那些他父皇的皇后、皇贵妃所生的孩子,一个个的被千般宠爱、万般呵护,没有任何宫人敢怠慢他们,他很羡慕。 他也要所有人都对他像对待曾经的太子那样恭顺。 他做到了,做得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所以他很难理解,自己的嫡出公主为什么没有一个公主该有的气度和胸怀,也没有公主该有的能力和手腕。 他的年龄相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大了,大到他完全忘记了,在他幼年时他的母妃是如何在日日夜夜里,一点点地将如何生存的道理教给他,他是如何在母妃的教导下逐渐获得兄弟姐妹们、各位尊贵的娘娘们乃至于皇帝的喜爱。 至于现在的太子,如他所说,是一个痴人,但也是一个赌徒。 太子至今没有成亲,至今没有公开处理国事,一直隐于暗处,这不是一个皇位继承者该做的,这样的太子将来当不好一个皇帝,只能寄希望于修道界的变数给这天下带来的变革…… 这样的一个好处便是,让历朝历代都难以解决的太子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不会在他们之中产生。 坏处是,太子可能永远难以如愿。 五公主哭着哭着就在奶娘的怀里睡着了。 灵玉在课堂上提笔写着字,她感觉自己应该是 49.你得干 [] “姑娘根骨极佳,绝对是习武的天才!” 灵玉听着女教习的话,想起曾经的师父对她的“没有习武天赋”的评价,心中五味杂陈。 此刻她正在皇宫演武场的一角,面对的是一位女教习,旁边围观的则是太子和他的心腹。 女教习说,根骨很好,不是她见过的最顶尖的一批,但也是天赋异禀,超过绝大多数人,是可以靠天赋吃饭的那一类。 “我派人问过,你那位师父也并未说谎,从前你确实是资质寻常,如今有这样的天赋……确实只有淬体才能达到这种根本转变。”太子起身快步走上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眼睛直直地看向她佩戴在腰间的玉。 灵玉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天师说过,她和玉,双生一体,单独的玉没有价值,眼前的太子一定会抢走她的玉。 “殿下,不仅如此,我最近脑子也清醒许多,认字,读书,背书,理解,都比往常强了许多,有年纪增长的缘故,但也未必没有淬体的缘故。”灵玉平静地诉说着有关她的事。 “现在就是要确定,到底是什么改变造成了玉被‘唤醒’,导致有灵玉上的灵气开始流转,以及你开始能看到灵气,究竟是摔打,还是皇宫和东宫的灵气。”太子自顾自地说着,丝毫不在意灵玉的反应。 而灵玉则是心中一片清明,她已经逐渐开始和玉有了心意相通的感觉。 是她心境的不断变换,对修道的坚定,逐渐唤醒了玉。 很可笑,她曾经经历过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人生,她争取了那么多,但竟然都不被认可是有求道之心。 是啊,那时候对母亲和沈嬷嬷的反抗,哪里是想求道,那是想求生。 直到第一天到文华堂,那个思绪翻涌,生出无限豪情的那个晚上,她才真正地开始对人生、对未来产生了想法。 那种宛如中二少年一般、甚至都和修道没有多大关联的“我要成为掌控者”的想法,才是开启灵玉真正的钥匙。 从前那些复杂的迷思看似理性,实则根本没有触动灵魂。 只有最本能的、最激烈的渴望与向往才能激发她的潜力。 她是灵玉吗?是的。 她是安瑞吗?是的。 但又都不完全是。 前世今生,她都活得太压抑,也太自制了,活在对自己理性形象的想象里。 所以灵玉明明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助,却依然将各种责任归结于那个想象中应该无所不能、如同上帝一般应当将圣光播撒向世间一切生灵的完美自我。 就在不久前,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在乎文华堂那些人和事,却还是忍不住想,也许该对五公主更宽容些,不该那样冷硬。 可安瑞不是上帝,甚至不是什么格外成功的人,他只是个普通人,曾经是个成年人并不能成为她现在应该更加包容的理由,她还是在欺骗自己,还在幻想一个精神层面无比强大的自己,在精神的世界里俯瞰众生。 包括她在挫折面前的每一次反思,每一次复盘,每一次分析与批判,无不是站在上帝视角俯瞰众生和俯瞰自我。 那些分析批判反思都是对的,唯一的问题是,现实世界里的灵玉,她不是上帝! 她该承认很多东西: 承认自己的弱小! 承认真实的自己足够普通! 承认身为菜鸡的自己对成为强者无比渴望! 承认自己想打脸所有人,让所有人臣服! 抛开精神胜利,去现实里赢得一切! 修道不是要逃避世俗!是要超越世俗! 唯有强于这世间的一切,才谈得上超越!才谈得上自由! 她变强的渴望越是强烈,白玉周围灵气流转的速度就越快,不需要用力摔,玉上自然而然会流淌出血液。 她的身体越来越强,她的精神也越来越强。 她开始每天上午读书,下午习武,夜里打坐的生活。 她几乎不去多想什么,不去多做什么,做到了极致的专注。 毕竟那块灵玉给她带来的是每一天都有的提升。 在这期间,她唯一去想并且领悟的道理的是: 像她这样的人,有机会,不要多想,就得干!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寒来暑往,从不停歇。 四年后,东宫门口。 长生道人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才八岁就已经完成淬体的少女。 八岁啊,太夸张了! 现在多数的修道者,都是成年以后打熬好了身体,才能够开始在一个灵气充裕的地方,利用阵法“引灵入体”,这是很难成功的,但凡天赋差一点儿都没可能,若是强行引灵入体造成身体内的灵气乱流,人是会当场炸成血块的! 引灵入体之后是淬体,用灵气不断冲刷身体,这个过程是十分难熬的,时时刻刻都在体验着上刀山下火海一般的感觉。 只有完成淬体之后,身体才初步具备能够随时将灵气吸收进体内的能力。 若是上古时期,这样的修者就已经能够随时随地释放法术了,可现在,只有在可称之为洞天福地的地方才能勉强开始法术的修习。 至于“弃红尘”和“引灵入魂”,的确是下一个境界的事情,严格来讲,他们并不要求修道者是一个施法者。 哪怕一个法术不会,照样可以“弃红尘”和“引灵入魂”,上古时期不会有这样的人,因为不能施展法术那就是活靶子,但在这个时代,直接追求“弃红尘”并“引灵入魂”,因为灵气入魂之后,才能够储存在身体里,不需要周围有灵气才可以施展法术。 对于没有能力拥有自己的洞天福地的修道者,与其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在别人的洞天福地里学法术,追求“弃红尘”才是更高效的选择。 而眼前的小姑娘在皇宫这种灵气稀薄之地靠着天生灵玉就完成了引灵入体,并且毫无痛苦,实在神异! “师 50.朋友 [] 简单来说,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修道的身体天赋,一开始就断绝了这条路。 上古时期灵气充沛时,一些身体天赋寻常的修士,若有通透的悟性与心性,肯下水磨的功夫,还有可能突破,完成淬体,甚至他们到了‘弃红尘’这一关,会比身体天赋好的修士要容易许多,引灵入魂之后的修炼进度更是一日千里。 可现在不会有这种机会了,身体天赋不是绝顶的,那就一点机会都不会有,纵然是心境通透、悟性超绝、强于却大多数被卡在“弃红尘”一关的修士,那也无济于事。 身与心,二者有一偏废,都绝不可能在修道路上走远。 一边解释着,这位活了许多年的老天师似乎还有意无意地看了灵玉那块灵玉一眼。 而灵玉则是被他那若有深意的眼神触动,立刻反应过来: 如果没有这块玉,也许,她也根本没有修道的身体天赋! 当然,她与灵气的那种亲和是与生俱来的,但能不能引灵入体并且淬体,真的是另外一回事,太多人过不了这一关。 这也是长生道人一开始犹疑收徒的原因之一,太小的孩子,很难看出天赋来。 她身上的变数做不了假,将来肯定能够踏上修道路途,但究竟是何种方式,还真不好说,但从灵玉出生时有变数而无天象来看,不太可能是像先皇后那样天赋异禀的修道天才,更大的可能是在红尘中磨砺,以凡人之身、凡人之心逆伐天道。 灵玉听了长生道人的解释,点头表示理解,然后问:“那我该怎么做?” 长生道人听了呵呵一笑,拿手点着她的额头:“你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方才竟然还敢妄言?” “玉儿快过来,别惦记着你那修道了。上赶着喊人家师父,你看人家答应你吗?真是丢人。”五公主叫她过去一起去御花园赏花。 正是暖春,万物复苏之时,花也好,鸟也好,人也好,都是出来放松放松。 她是被五公主叫进宫的,在东宫门口碰见长生道人还真的是偶遇。 长生道人的确是听说她似乎完成了淬体才上京城来,但却只是在她上课时远远观望一眼,确认确实是完成淬体,便走开了。 他怕的就是这个姑娘想拉着他拜师。 之前四年,灵玉每年都会给她写信,希望拜师入道门,即使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坚持不懈。 一如当年的皇帝,又如曾经的太子。 而灵玉,则是进了宫就必须来东宫拜见太子和太子妃,这才碰巧遇上了长生道人,拉着人家喊师父。 而她本来,只是要来陪五公主玩耍。 是的,灵玉还是和五公主成了朋友,因为学堂里就她们两主两伴读四个姑娘,只有她能和五公主平等相交。 那些皇子们,一开始倒是热情,但也只是想逗小姑娘,并不真的拿她当可以交际来往的同窗好友。 而五公主终究聪慧,又终究是嫡出的公主,想要个朋友还是可以的。 在她给灵玉从皇宫藏书阁里找来好几本道家典籍,并用几个月手抄,在灵玉生日那天送给灵玉的时候,灵玉就感觉,自己也许大概八成是被攻略了。 当然,她并不排斥。 当一个地位异常尊贵的人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甚至讨好你的时候,真的很难拒绝。 她只是感慨自己也有了被人攻略的价值。 “殿下说的是,贫道就是个有些手段的糟老头子,不过是承蒙太子看得起才能来这东宫拜访。”长生道人一点儿不生气,笑呵呵地说。 五公主撇撇嘴,行了一礼:“是我无礼了,给天师赔罪。我看玉儿年年给你写信拜师,你却年年不回应,如今玉儿都成了真正的修士了,你却还不肯收徒,更不肯教她法术,到底是何缘由?” “天机不可泄露,殿下还是带着三姑娘去玩吧。”长生道人笑着摆出请的手势。 五公主还想上前为灵玉争辩一番,灵玉则赶忙拉住她。 “咱们赶紧走吧,你也不想太子出门瞧是怎么回事,然后见了你再阴阳怪气一番吧?”灵玉制止了五公主,然后对长生道人行弟子礼,“师父,弟子告辞。” 长生道人对她拱手,行的是同辈道人之间平等相交的礼节。 在去御花园的路上,五公主还在为她打抱不平着,编排着长生道人。 灵玉忍不了,说道:“好几年了,你怎么总也是改不掉喜欢为别人做主这个毛病?你总是将自己代入别人的情境里,觉得受了委屈,便站出来替人出头,可你根本不了解内情,只会平白得罪人。” 五公主捂住耳朵:“你又开始讲你的大道理了,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殿下。”灵玉语气严肃地停下来。 五公主讪讪放下手,低头看着她,满脸委屈。 “你如此聪慧,你如果真的想帮忙,完全有能力把事情处理得更好,但你就是喜欢简单粗暴地做事,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五公主眼泪汪汪:“玉儿你懂我的,我都是好心替人出头,绝不是想耍什么公主的威风,很多被我帮助过的宫里人都念我的好。” “但也有很多被你帮过的宫里人怨恨你。” “那是他们没本事,谁不是被欺负过来的,有人帮忙就该自己立起来。” “你能立起来是因为你是公主。” “我也没把寻常宫人不当人啊,都是人,我可以。凭什么他们不可以。” 灵玉在此心累,但还是坚持说道:“以后再有这种事,不要上头,三思而后行。” “嗯嗯嗯,都听你的。”五公主敷衍道。 “算了,我一时半会儿又没办法拜师和离京,还能陪着你拉住你。”灵玉无奈。 五公主听了立刻说道:“玉儿,别修道了,反正你也拜师不成,留在京城吧,侯府有你的亲爹娘,皇宫有我有太子有父皇,都是你的靠山,你在京城找个长得俊家世好的嫁了,我们就每天都能见面,你日子也能过得舒坦。” 灵玉摇头:“绝不可能!” “那西北苦寒之地有什么好?”五公主不悦道。 “我要成为强者,只有那里能让我变强。” “你再强能强的过父皇?”< 51.毕业 [] 灵玉哭笑不得:“我是修士啊,修道者若是当官,本来就是在司天监任职,只要是真正的修士,不分男女都会收,还有太子府的属官里也有修道者的职务。” 事实上,即将出宫开府的太子已经给她预留了太子府属官的位置,只等她年龄稍大些、看着有成人的模样就正式任职,并且太子还给柳姐姐也安排了从属于她的职务。 柳姐姐经过多年习武,已经进入了寻常高手的范畴,并且根骨很好,将来有成为修士的机会。她现在其实已经提前在为东宫做事,为将来兑换成为修士的机会积攒功勋。 其实灵玉是可以给她争取到这个机会的,但她没没有单纯依靠灵玉,而是积极地努力为自己争取一切。 “那正好,等太子搬去太子府,你就去那里领一份俸禄,我去求父皇把我的公主府建在太子府旁边!幸好我的公主府还没开始动工!”五公主开心道。 灵玉则是摇摇头: “我是一定会走的,你留不住。” “为什么?”五公主满脸不解。 在她看来,灵玉得到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可以明明可以过得比所有人都好,包括她这个公主。 她甚至还听过一个说法,说内城里的贵女们谁会不羡慕曲阳侯府三小姐? 有近乎于公主的待遇,受皇帝太子的喜爱,却没有公主受到的束缚,又允文允武,天资卓绝…… 文华堂里的伴读们也都是这么对外传的。 灵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正在这时,本已经走远的七皇子忽然又跑回来:“本已经关在笼子里,我不小心又让它飞走了,妹妹再帮我找找?” 灵玉顿时笑了: “就算是娇弱的金丝雀,也有向往天空的心,何况是将来要翱翔九天的鹏鸟?” 灵玉走出宫,想着这几年的充实忙碌,心中百感交集。 文华堂陆陆续续“毕业”了很多人,三皇子四皇子先后离开,他们的伴读也都走了,一个荫了官,另一个去了国子监。 五皇子也稳重了许多,宫人不会再议论“宫里那个最端庄贤淑的庄妃娘娘生了宫里最顽皮恼人的皇子”。 皇贵妃后来生下的八皇子还没有到读书的年纪,只有年幼的六公主明年会进进入文华堂。 最熟悉的裴博士去了礼部任职,新来的先生和灵玉完全不熟。 而东宫太子,他百般不情愿下娶了太子妃,并且在皇帝和朝臣的压力下,终于开始处理政务了。 至于太子妃的人选,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太子给她讲了许多太子妃这个身份的权柄,然后问她:你想当太子妃吗?选妃可以等。 她答:不想,而且也没有必要,太子属官的职权于我已经足够。 说这话时,两人之间毫无什么旖旎的气氛,都是一脸平静、公事公办的样子。 灵玉感觉太子好像在说:要不是你的简历和这个岗位不匹配,你个人意愿也不强烈,我肯定是要给你发offer的。 当时是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她甚至还认真思考了一下为什么她会和太子妃这个职位有一定适配性,这于修道界而言有是否真有必要,于东宫而言有什么额外价值,是否会影响双方的未来规划…… 然而事后再想起这件事,简直一阵恶寒,不是对太子这个人,她相信太子并不是有了什么奇怪的心思,而是针对这件事: 一个即将成年的男子对一个拥有直男灵魂的幼女说这种话…… 纵然从功利的角度去考虑,也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 人应当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完全为某一件事活着,把自己活成了工具。 太子对修道的执念还是太深了。 一开始只是对先皇后的思念,对那段母慈子爱的美好时光的怀恋,后来是为了权,他认为这件事能帮他坐稳太子的位置,然而他在亲自公开参与国事后,对权力并没有那种强烈的渴望。 灵玉觉得到了现在,恐怕太子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为什么这样活着。 这件事终究还是在两人之间造成了隔阂。 原本几年相处造就的共事之谊与兄妹感情,都在这件事后变成了默契的相顾无言。 除了他们两人,也没有人知晓这曾经发生在东宫的对话。 太子妃最终的人选是司天监监正的长女。这也是本朝的惯例之一,太子妃优先选清水衙门里中层文官家的女儿,既不会使外戚势大,也不至于让将来的皇后全无凭依。 原本先皇后的存在打破了这个惯例,外人都觉得太子妃会不会选华家或者崔家的女儿,或者其他勋贵的女儿,毕竟惯例这种东西有时候打破了就不做数了,但皇帝和太子在这件事上选择了守旧。 “为什么不让她去?” 养元殿里,皇帝不解地望着长生道人。 “前面走得越是顺利,到了‘弃红尘’这一关便越难,她是真正的天骄,万不能急功近利、揠苗助长。” “她的玉有没有可能对别人有用?若是可,那……” 皇帝再一次提起了这个八年前他就想过的问题。 长生道人斩钉截铁地摇头:“绝无这种可能!” 但道人心里想的却是,即便是真有这种可能,贫道也不可能让任何人抢了她的机缘! 这个灵气枯竭的时代,任何人有独属于自身的机缘都弥足珍贵,外人不可能像她这样最大程度发挥灵玉的作用。 在有志之士眼里,任何能够让修道界变强的人或事都应当尽力去维护。 上古时期的修士的确能为机缘、法宝、洞天等等打个头破血流,争、抢、斗、杀,为了资源,为了彰显自身的强大,甚至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但现在的修仙界,太小太脆弱,依附于世俗王朝,危如累卵,经不起任何内耗。 纵然强大如北原的苍狼神,也不敢再挑起什么争端,甚至主动止戈,以信仰神力约束草原众部族不再南下,害怕惹恼了大雍王朝而使自身的存在覆灭。 更何况,以灵玉降生为代表的天道异数频发,所有修士都知道,这世界终有一日会改变。 四年前的那个只存在于请帖中的“修道者大会”终究会在某个时机到来之后开启。 < 52.家中大小事(上) [] 接到皇帝的口谕前,灵玉正在母亲的院里请安。 她对父母亲的态度不咸不淡,行礼的姿势是刻在身体记忆的恭敬和标准,但面上的表情已经随意了许多。 “三姑娘来了!” “臻哥儿快去给你姐姐行礼!” 灵玉并不常向母亲请安,半个月一次。 每次过来,崔嬷嬷都会当来了贵客,让臻哥儿上前来给灵玉行礼。 臻哥儿便是是柳姨娘后来怀的那个孩子,一出生就被抱到母亲这里抚养,将来不出意外的话会继承爵位。 他是父亲第五个儿子,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 这几年父亲在朝堂上并不得意,虽然依旧被宠信,但并不被重用。 父亲有好友甚至调笑说:你曲阳侯府将来就靠你家三姑娘撑着了! 他们未必具体知道灵玉在宫里是个什么情况,但确实能从父亲这里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一些。 他们大概觉得这是先皇后的成功给曲阳侯带来的“路径依赖”,但事实上,曲阳侯并没有抱太大期望,他甚至不知道灵玉淬体的事,只觉得这个女儿长得比别人要快一些,皮肤更白,个头更高,身量更纤细,不是那种美人胚子,而是已经有了美人的模样。 按照他的理解,灵玉长成这样,莫说是那有超绝伟力的修道路,便是寻常武人的路子也走不了。 他已经琢磨起要把灵玉嫁到哪家去了。 最好的选择自然是皇家,是七皇子,他也旁敲侧击过两人在文华堂里关系如何,得到的答案是:七皇子很照顾我。 当时他的脸上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唯一担心的是皇帝究竟怎么想的。 所以,当灵玉不用再去文华堂的消息传过来时,他大概是最不意外的那一个,他认为陛下的想法很可能和他一样。 他依旧是皇帝少有的“可以信赖的朋友”,只是已经不是受重用的心腹了。 现在文官越来越势大,武将越来越不被重用,他想到这里就头疼。 家里那个最有天赋的儿子,去了一次发解试,没过,整个人就有些颓唐起来,一副天崩了的样子,难成大事。 他还是更期待文武双全的信哥儿,那是他最喜爱最满意的孩子。 其实他心里一直隐隐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让信哥儿袭爵。 反正,臻哥儿本来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又年幼,还是信哥儿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两兄弟谁袭爵应该都可以。 在想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脑海总是下意识撇去这侯府里的女主人,然后不自觉地往柳姨娘的屋子里走。 “你可知道这是为何?”母亲皱眉问。 黄公公刚才没有收她临时准备的银子,也什么都没透露。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学成了。”灵玉道。 “那你往后作何打算?”母亲已经不会再对她的决定指手画脚。 现在她年岁只是八岁,但身量在这个年龄的少女里显得很大只,壮硕而修长,又因为还没有发育的缘故,比起年岁更长的少女,更像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人,穿着男装上街走,那浑身上下透出来的英气已经很有雌雄莫辨的意思了,尤其是偶尔露个一招半式的,谁不夸一句:“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母亲已经不拿她当女儿养了。 “等太子搬进太子府,我应该能有个属官的职位,柳姐姐不是已经在为东宫做事了吗?”灵玉很自然地说着,然后伸手去接崔嬷嬷递过来的茶点。 “她……”母亲皱起了眉头,“她现在每天早出晚归的,据说经常是一身的伤,你心里该有数才是。” “放心,我有数。” 灵玉是知道的,柳姐姐在和那些从各地搜罗来的武功高手一起受训,将来都有希望被送去溪丘,踏入道途。 随即,她征求了母亲的意见,抱起臻哥儿来。 虽然身量还不足,但她力气大,抱着也是稳稳当当的。 “听说臻哥儿已经会下棋了,真厉害!我都该不会呢?教教我好不好?” “好!”臻哥儿奶声奶气地说道。 灵玉便让崔嬷嬷拿过来一整套的棋盘棋子,在厅堂的偏屋里对弈起来。 灵玉在这方面没有什么额外的天赋,只是知道规则,没怎么专门学过、练过,而臻哥儿年龄虽小,却在围棋上聪慧至极,两岁多就能够开始和人对弈,两人倒是下得有来有回。 灵玉感觉再过两年,只要她不专门练一练这下棋,臻哥儿就是那种自己不愿意一起玩儿棋的“小孩哥”了。 想到这里,灵玉不禁笑道:“臻哥儿果然是个‘哥’。” 这话说得周围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却自顾自地笑着。 臻哥儿看她笑得开心,也咯吱咯吱笑起来,笑得开怀又纯粹。 看他们玩儿了一会儿,母亲似乎得到了些许安慰,一边喝茶一边和崔嬷嬷闲聊着府里的一些琐事,心绪也平复了许多。 但看着外面的日头,时间不多了,她想着还是赶紧把剩下的事说了。 “还有一事。” 母亲先是开口,又蹙着眉思索了片刻,然后眼神示意崔嬷嬷和奶娘带臻哥儿下去,这才又说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着你与她也曾有过一段主仆情分,怕是不忍。” 灵玉内心“咯噔”一下。 “难道是橘香出事了?” 曾经伺候过她而现在已经不在她身边的,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橘香。 橘香是去年嫁人的,嫁给了一个酒楼掌柜的儿子,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差,灵玉从自己的库房里拿出不少给她当陪嫁,并且说了若是过得不好随时可以回来。 “那倒不是,是柯姨娘。”母亲摇头。 灵玉脑子稍微转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柯姨娘就是紫嫣。 她真的很久没和紫嫣打过交道了,这几年除了逢年过节必须全家团聚的场合,她几乎就没怎么见过对方的人了,就算是见了,那种场合里也不方便说话。 刚成为姨娘那段日子,紫嫣还是会时不时来的,后来灵玉在文华堂里的课业越来越重,每天回家都精疲力竭,生活也越来越单调,除了皇宫里那些贵人们的事她也没什么可说的,紫嫣便很识趣地再也没来找过她。 “她怎么了?”灵玉急忙问。 “是你父亲有一好友,过些日子要过五十岁寿辰,那人家中美妾美婢众多,且喜 53.家中大小事(中) [] 月上枝头,灵玉在院里踱步,思忖了好一会儿,还是叫上青兰出门。 “姑娘这个时候去找侯爷怕是不方便。”青兰劝道。 “明天再去找他,现在去找紫嫣。” 灵玉快步走着,青兰提着灯小步快跑才能跟上。 她看青兰走得喘,便又放慢了脚步。 今日怎么没有月亮?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灵玉看着提灯的光亮和周围并不够明亮的灯光,心里胡思乱想着。 “失落吗?”灵玉忽然问道。 青兰沉默,不知如何应对。 灵玉笑了:“你失落就对了。见识了那样的光景,每日与那些人打交道,如今又回来了,哪里有不失落的。其实我看学堂里有些人,未必就对你没有意思。” “都是伴读身份又如何,奴婢有自知之明。” 青兰在一旁有,灯在两人中间,灵玉看不清她的脸。 “哎……也不知道你如何想的,我将来的路,你怕是很难跟着,就算是柳姐姐那样的,都很勉强,你估计也没有这个意愿。 “我的想法是,多给你一些陪嫁钱,找个有潜力的书生嫁了,或者找个普通官员家的孩子,将来还是有机会当官家娘子的……也不一定,看我如何发展吧,若是发展得好,至少那几个,都是配得的。” 灵玉自信言道。 “奴婢不想嫁人,只想跟着姑娘,当姑娘的管事。” “寻常的姑娘家,嫁个好人家,总归是更好的归宿。” “姑娘,到了。”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柯姨娘的住处。 灵玉和紫嫣已经很少见面了,两人之间说不上生疏,也说不上热络,平平淡淡的。 柯姨娘向她行礼过,着人端茶端点心。 两人一坐下,柯姨娘便轻轻打了个哈欠,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姑娘这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这儿也没什么可招待的,坐坐便走吧,早点儿回去睡。” “好久不见了,一见面你安排我,真是……你毕竟是柯姨娘了,不是我身边的大丫鬟紫嫣。”灵玉没理会她的赶客行为。 “哦。那姑娘有何贵干?”柯姨娘毫不在意,眯着眼睛瞅着她。 “咱们这么熟,我也不和你绕弯子,我从母亲那里听说,父亲要送你走,还是送给一个老色鬼当生日贺礼。”灵玉和她对视着,认真道,“我绝对不会让父亲拿你当礼物送人,明天我就去和父亲说,你大可安安稳稳地在府里过日子。” 柯姨娘听了她这话,顿时大笑不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姑娘看我可有半分担惊受怕的模样?” “送我走?我巴不得换个男人!侯爷腻了我,我何尝不是也腻了他?咯咯咯……” 灵玉听了满脸的错愕,四顾张望,发现周围的丫鬟们都满脸漠然,毫不关心她们在说什么。 “姑娘明日是要去找侯爷?那正好,帮我打听打听,那家老爷年龄多大,身形样貌如何,家里的姨娘是各待遇,例银有多少?若是侯府差不多,送去便送去了,若是差太多,能不能让侯爷补贴些许,我过去了,也代表的侯爷的面子嘛!哈哈哈哈……” 灵玉持续震惊中。 合着你真当自己是要改嫁挑男人啊?!还让前任给陪嫁? 柯姨娘说完这番话,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止不住流,让灵玉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 她也是个美人,又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和尖尖的下巴,身段娇柔,性情肆意,又显得古怪,整个人都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那人家里姬妾成群,喜新厌旧,你过去了,只会更难过,那家的夫人更不可能像母亲那样既宽容又护得住人,我不信你不懂这个道理。”灵玉已经从惊讶中缓过来,冷静地说。 “人多?那也不过就是争宠了。争宠吗?我怕争宠?”柯姨娘像是一脸不屑。 “那你在侯府里争过了吗?”灵玉问,“这么几年了,我不关注府里的事都知道,府里最受宠的还是柳姨娘。你这两年日子越来越难,例银也是越来越少。尤其是府里都知道夫人不限制姨娘们生育以后,你迟迟没有动静……你总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打算什么?我这种命贱的人,过一天是一天,哪天过不去了,一卷草席扔到乱葬岗便是。”柯姨娘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其实灵玉想过,她可以说,别忘了你伺候过我,知道我那些事,哪里能轻易放你走。 但其实那些事情已经不会对现在的灵玉产生影响,她阻止柯姨娘也不是为了让她闭嘴,而是为了让她过得好一些。 她总是会想起紫嫣那尖酸刻薄的言语中的关照,永远记得那段日子,那个夜晚,紫嫣的怀抱带给她的温暖。 “我听崔嬷嬷说,你原来是华家的家生子,是从靖安侯府过来的,一出生便是要伺候人的,但你也没放弃过,一直想当姨娘,想过得好。你是很聪明很有想法的人,我从来不敢小瞧你,甚至很佩服你,自然也尊重你的决定……” 灵玉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注视着她:“如果你的决定是被送走,那我什么都不会说;如果你不想离开,那我肯定不会让你走,我会尽我所能,让你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 柯姨娘低着头,不去 54.家中大小事(下) [] 第二天中午,灵玉如约拜访了父亲。 灵玉行礼过后,父亲让她坐下。 两人坐在堂上,一主一侧,一父一女,都有些拘谨,不知如何相处,场面颇为滑稽。 比起四年前,灵玉个头高了许多,身板也挺拔,精神焕发,而这位侯爷肉眼可见地苍老了许多,曾经战场上积累的杀气与锐气也在多年的安逸生活中逐渐消磨。 他其实还不老。 “你近日里可见了陛下?陛下安康否?”灵玉还没开口,侯爷先打开了话匣子。 他紧接着又解释:“我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陛下免了我的常朝,好久没见陛下了。” 灵玉想了想,答道:“陛下不常来文华堂,只月初见过。至于陛下身体,我看陛下年富力强,春秋鼎盛,瞧着比父亲还康健些。” 她心说她这便宜父亲和陛下年纪差不多,但身体状态和精神状况可差太多了。 “陛下好就好。”他点着头,似乎颇为欣慰。 “陛下太勤于政事了,还是该多休息,注意身体。”他又说。 灵玉脑子一转,立刻笑道:“父亲如此关心陛下,女儿也能感受到父亲和陛下的君臣之情。听说方面父亲追随陛下去了西北,征战拼杀,想来那是一段辉煌的日子。” 他一听,眼里便放起精光,腰板挺得笔直,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好几岁:“是啊!那时候陛下还不是太子,只有我愿意追随当时的陛下! “那时候我们身边并没有多少人,到了西北也是人生地不熟,那里的守军根本不待见我们,根本不让我们领军,更不让我们出关……” 他滔滔不绝地和灵玉讲起来当年的西北战场,讲他们一开始是如何身份尊贵但被人看不起; 讲他们如何将华丽的服饰和配饰卖掉换钱,来买更好的武器铠甲; 讲他们如何自降身份,不怕苦不怕累地和底层士兵一起训练,从被士兵们看不起到赢得士兵们的拥护; 讲他们如何杀敌,如何立下战功; 讲他们后来又如何遇到了皇后; 讲他们与土著神明的战争; 讲他们回到京城里如何风光无限…… 在他的讲述里,似乎整个过程中,父亲都与陛下形影不离,情同手足,所有的功劳都是两人一起立下的。 灵玉也兴致勃勃地听着,应和着,并且对他曾经的丰功伟绩进行了极大地吹捧。 尤其是她还聊到了很多太子给她透露过的、先皇后和父亲当年一起作战的事,说什么先皇后靠着武力和灵力冲锋在前,父亲和陛下临阵指挥在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当然,她不会说的是,在太子的讲述中,率领骑兵冲锋的是先皇后,实际中军指挥的从小在边境长大的崔家舅父,在战场上以皇子身份身先士卒鼓舞士气的是陛下,而父亲,就是个打下手的挂件…… 咳咳,挂件的说法还是夸张了,那只是一开始的状态,后来侯爷经过战场的磨炼,到后期已经是位非常合格的将军了,正常领军作战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后来他再次独自领兵出征,除了消耗得比较大,胜得有点惨,嫡长子都没了,战略目的还是达到了的。 在聊到了先皇后的武力时,灵玉稍微给他演示了一下她现在的力量。 拔下头上一根簪子,毫不费力一般向上一甩,簪子便直直地穿透横梁,钉在了屋顶的房梁上。 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她又纵身一跃跳到房梁上轻轻地拔出簪子,插回头上。 他看着只是点着头,面上装着镇定,心中却是极为诧异,那可是穿透了横梁! 他对修道没有细致的了解,但对修道者那种超越一般武人的力量可是有着非常直观的认识。 他太明白现在的灵玉有多强,之前内心关于灵玉被文华堂“退学”一事而产生的所有看法都烟消云散。 灵玉依然是那个修道天才,是曲阳侯府未来的希望之一。 他便与灵玉谈论起武道和兵法,毫不吝啬地分享了他在自身关于习武和上战场杀人技的经验和见解,甚至开始迎合灵玉关于修道者发挥战场作用的一些见解。 两人聊得颇为尽兴,期间还让人拿来兵器比划了两招。 纯粹的招式切磋,两人都没有用力气。 这一聊便是一下午,侯爷留了她一顿晚饭,并且把要她嫁人的想法扔到九霄云外去,甚至还想让她从军,去边疆挣一份军功回来。 临走之时,她像是刚刚想起了什么,便顺便提了一嘴:“我听说父亲想把柯姨娘送出去?她毕竟是曾经伺候过我的,知道我许多事,怕是不好送出去,哪怕她不敢对外说,也还是留在府里为好。” 父亲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怎么忘了这一茬,就留着她吧。当时只想着她脾气又差,又不能生,也不能给你母亲分担管家的压力,实在是没什么用,不如送出去,还是我考虑不够周全啊。” 灵玉笑着说:“父亲既是家里的主君,更是以军功封侯的将军,处理的都是军国大事。后宅里的这些小事,思虑不周是难免的,还是多问问母亲的意思为好。” 他尴尬地笑了笑:“说的是,还是你母亲心细。” “那女儿便告辞了。” 她行礼完便往自己的院里走去,一路人见到不少向她行礼的下人,她都笑着点头。 灵玉知道,其实只要点出“紫嫣知道的她的事”这一点,立刻就能让父亲打消念头,但她还是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和父亲套近乎,拉近关系。 无他,寄人篱下尔。 哪怕是母亲这样的存在,也约束不了一个任性的男主人。 只有她真正展现出实力来,之后才能不被后宅这些蝇营狗苟的事侵扰。 离开文华堂这件事,终究是给她造成了一定影响,与她利益相关的人,都人心浮动,她必须以最快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安瑞便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工作以后好几年的时间,和父母相处还是惯性的小孩子那一套,以至于父母一直不拿他当成年人,每年过年都是鸡飞狗跳,明白以后,家里就平静了许多。 有实力,就得展示出来。 之后,灵玉便过上了难得的清闲日子,除了会收到从其他院子里送来的所谓“学成礼”,便再没人来她的院子。 她也辛苦努力的四年,也该给自己放个假歇一歇了。 虽然,她这四年绝大多数的努力成果,都要归功于她的外挂——出生自带的灵玉,但努力兑现到这个程度,她也可以问心无愧地对自己说一句:辛苦了。 等到太子正式出宫开府,她就可以去上班了。 又过了几天,似乎是看她闲得没事做,母亲便每天都会派人叫她到母亲院里,去陪一陪臻哥儿。 她也没多想什么,只当是帮忙带孩子了。 臻哥儿确实是个亲人的孩子,又嘴甜,她还是很喜欢陪臻哥儿玩儿的。 直到有一天,在让奶娘抱走臻哥儿后,崔嬷嬷旁敲侧击地说了一句:“姑娘觉得,臻哥儿和信哥儿,哪个更像侯爷。” 灵玉非常坦诚地说:“信哥儿更像。” 她其实一瞬间便意识到了崔嬷嬷想说什么。 “但自从不再去文华堂,我还是每天都来看臻哥儿,而没有去看过柳姨娘,她本是于我有恩的。”她一下子便没了兴致。 “那算什么恩……便算是恩情,姑娘给柳姑娘的前程,也算是还了。”崔嬷嬷说,“姑娘该想着夫人一些,若是臻哥儿将来不能继承爵位,夫人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灵玉想了想道:“崔嬷嬷不用危言耸听,母亲终究是母亲,是侯夫人,是先皇后的妹妹。 “何况这几年,我也不曾见柳姨娘做过什么,她虽得宠,但很守本分,她是个好人。” “夫人也不曾对她做过什么!”崔嬷嬷急道。 “我知道。”灵玉叹气。 “我毕竟是母亲的孩子,我会站在母亲这边。” 次日,灵玉便拎着礼物到了柳姨娘那里。 因为提前打过招呼,柳姨娘并不惊讶,而是十分热情地招呼着,让信哥儿和四妹妹也都上来见礼。 灵玉笑着,一一回应。 信哥儿与她身高相仿,但壮实一圈,缠着她想让她展示现在功夫。 而四妹妹穿得很鲜艳,像个花蝴蝶,一直咯咯笑着,也颇为可爱。 “原该是我亲自拜访姑娘的,可两个孩子这般年纪,着实调皮,才迟迟没去,害得姑娘亲自过来。”柳姨娘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说着请罪的话。 “哪里的话,柳姨娘在我年幼时一直那么照顾我,在我这里是有长辈的情分的,我来拜访是应该的。”灵玉真心实意 55.游戏与伙伴 [] 灵玉出门以后,没有直接去外城,而是先在内城里逛逛。 大雍京城的内城中心是皇城,然后从内向外住的依次是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以及少量的中低层官员和少量豪商巨富。 内城与外城不是全然隔绝,但从外走到内也并不容易。 转了一圈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内城的街市太过规整,太“端着”了,无时无刻不显示出一种区别于平民的格调来,每一家店铺背后都是这城里的达官显贵,有的是直接经营,有的是当背后东家。 她正想着要不要去外城转转,便在一处街角看见几个高矮不一的男孩儿蹲在地上围着一圈儿,不远处站着各家的看护伺候的仆役。 几个男孩儿似乎年龄都不一,最小的才五六岁的样子,最大的已经和她一般高。 灵玉离得很远就能看到他们在玩儿什么——弹珠。 接近她认知中的弹珠。 看了一会儿,发现对方玩儿的和自己习惯的不一样,他们玩儿的是那种圈定一个圈,然后将圈子里的弹珠一一打出圈,出圈者获胜。 对此她并不意外,在文华堂时,她就和同窗分享过这种拿琉璃珠当弹珠的玩儿法,那时候她力气已经比从前大许多,就算是大号的琉璃珠,她也能用手指头弹。 只是文华堂里的人,除了五皇子以外,似乎都没什么娱乐精神,都当她是在炫耀自己的武力。 五皇子则是按照她的描述,找人专门做了小一号的琉璃珠,也就是正常大小,能给孩子弹着玩儿的玻璃球。 后来这种玩法渐渐流传到外面,家里有琉璃球的男孩儿们就开始这么玩儿,最开始当然是娘见打系列,后来玩儿的小孩儿多了,也总有些家里不在意的,“琉璃珠给孩子弹着玩儿”就变成了一种“炫耀家中财富的工具”,也是一种隐形的分化手段。 只有能拿琉璃珠当弹珠玩儿的孩子,才能聚在一起。 这还衍生出了一门孩子间的小生意,家境不好的孩子会靠着这个赢玻璃球,再转卖挣钱。 当然,这里家境再不好,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只是生活在内城里,开销着实不小,家里紧凑着,拿不出更多的零花钱给他们。 “我能跟你们一起玩儿吗?” 灵玉看了好一会儿,见有好几个人都注意到她,便趁着一局结束分弹珠的功夫,适时插入,并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崭新的弹珠。 这种小弹珠她已经不怎么玩儿了,但还是怀念一般地带着,也是当个应急武器。 在灵玉刻意压制声线的情况下,她的声音听起来雌雄莫辨,又是这般年纪,男童声和女声本就差得不大,几人自然并没有听出这是女孩儿的声音。 “哇,你的弹珠好多,还好新,你爹娘真舍得。”一个虎头虎脑还戴着一顶虎头帽的男孩儿羡慕地说。 而另外几个孩子也眼中放光,灵玉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出了三个字:狗大户。 “当然可以。”一个同样是弹珠大户的男孩儿一脸骄傲地掏出了他的“家底”。 但也有个多心眼儿的人狐疑地看着她,倒不是怀疑年龄,而是眼见这人衣着朴素,脖子上那块羊脂玉一看就很廉价,所以十分怀疑这人的玻璃珠怕不是来路不正。 但很快,众人都将各种想法抛之脑后,专心投入弹珠战场的“厮杀”之中。 灵玉一开始还忍让着,觉得自己不能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尤其是她还是个挂逼修道者,在这里欺负小孩子简直无耻,而且这弹珠可不便宜,纵然这一个个的都看着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但也经不起她薅。 但很快,她就忍不住了。 玩儿游戏如果不是为了赢,那将毫无意义! 于是她小小地发力了一把,立刻将众人精住。 “啊!我赢啦!” 大获全胜后,灵玉重重一挥拳,同时发出兴奋的尖叫。 众人齐齐被她的声音惊到。 灵玉顿时尴尬起来,好像露馅了。 “啊啊啊!”那个友善的虎头帽男孩儿忽然叫起来。 “我就知道不能和大孩子玩儿,他们太耍赖了。” 这时那个多心眼儿的孩子把拍掉了他的帽子:“这是重点吗?这是位姐姐啊!” “啊,怎么会有姑娘在大街上玩……”几个男孩儿窃窃私语。 灵玉很快镇定下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纠结我的性别干什么?不会是输不起吧?” 还没等灵玉把那句极具杀伤力的“不会吧”说出来,几个孩子已经立刻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我在家里也是通杀姊妹们的,她们的弹珠都被我赢回来了,我有对付女孩子的经验,让我打头阵!” 说着,众人又加入了厮杀当中。 众人又玩儿几局之后,稍微有些腻歪了,当然更重要的是输得太多有些输不起了,开始商量起玩儿点儿别的什么。 “清辉,该回家了。” 这时,一个明显比几人个头高出不少,身量修长,面容清俊,气质温润的少年从缓缓停下的马车上下来,笑着朝这边招手。 他看见灵玉时,明显愣了一下,先是打量了一下周围,然后上前向她拱手道:“这位妹妹怎的一个人在此?不知家里人在何处?可是一个人走丢了?” 灵玉正要作答时,却冷不丁传来一声:“这是曲阳侯府的三姑娘。” 灵玉顿时惊讶起来,她可不怎么出门,没在这街上厮混过,怎么有人能认出她来? 而且刚才一起玩儿了那么半天,那人怎么早不说? “你是……”她看向这声音的主人,只见样貌衣着气质皆是平平无奇,既不出挑得过分,也不低调得不合群,让人看过之后转眼就忘。 “我是顾清辉,以前当过四皇子的伴读。” 啊?!灵玉惊讶,四皇子?伴读?她脑海里竟然一时间回忆不起来这两个身影,更不用说和眼前之人重合。 那人似乎看出她的迷茫与尴尬,十分善解人意道:“咳咳,我只是在前年冬天当了两个月伴读,之前的伴读生病了,我就是当个过渡,后来选了新的人选。” 顾清朗听完他的介绍一脸惊讶,随即拱手做礼:“原来是曲阳侯府的三姑娘,失礼了。在下姓顾,名清朗,璞州人士,乃国子监祭酒第六子,那是我七弟清辉。” “原来是顾六郎”灵玉听对方自报家门,也是挺诧异。 她也听说过顾六郎这个人,现任国子监祭酒的第六子,翰林院学士们都夸的进士苗子,样貌极为俊郎,远看仿若谪仙,近看可称君子,极为孝顺,又尊师重道,曾被太子亲自召见,也不卑不亢,对答如流,太子都感慨,若是本朝还有神童科,定然是要取顾清朗的。 家世,品行,学问,样貌,气度,性格,寻常人有一样拿得出手便可立足,有两三样拿得出手便足够让人侧目,称得上才俊,而这人竟是样样都好,不似凡人的顶配人类。 灵玉一见他时,便看见她的灵玉凝聚出来的灵气向他流去,而他周身引动灵气所产生了只有她能看见的流光,这在富有灵性的人身上十分常见,只是有灵性和有引灵入体的天赋完全是两码事。 没有身体天赋,再有灵性,再能够在心境上突破,也过不了一开始的关卡。 因而以这个世界当下的眼光看,他离完美还差个修道天赋。 可灵玉觉得,这种人有没有修道天赋都无所谓,过分圆满也不是什么好事。 以及,他现在所有的美名,都建立他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上,而将来,他身上的一切能不能兑现成实打实的价值,能不能满足世人对他的期待,还真的很难说。 至少此刻灵玉对他的观感就是,很不错,但也就是很不错而已—— 她不会承认自己是在酸。 她可是修仙世界的穿越者,八岁就能当太子府属官的修道者,怎么会酸他这种凡人? 正交谈着,灵玉忽然听见远处的脚步声,一个急匆匆地跑在前,后面一群人追在后面。 “快让开,有人要快过来了!可能有危险!”灵玉立刻反应过来,急忙喊到。 众人还反应不及,灵玉和顾清朗已经连忙将几个小的往后扒拉,护在身后。 不远处的护卫们也是几步冲上前,背身护住这群孩子。 “什么情况?”顾清朗这才问道。 话音刚落,远处的呼喊声传来,众人才听清,并转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