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我形秽》 1. 退亲 [] “黎家丫头,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端坐在凤椅上的女人向来端庄温婉,此刻蹙起眉来透出隐隐的威严,她垂眼,微微摆手撤走了留在殿内伺候的大部分宫女太监,只余下贴身伺候的两个。 掌事姑姑装聋作哑地拨弄着殿内的炭火,余光瞥见那身形消瘦的姑娘依旧伏叩在地。她和正替主子捏着肩的宫女对视,瞧见了彼此眼里的不忍。 倒也是个可怜的丫头,她心想,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双亲就都没了,听说一直养在堂伯膝下,可这瘦的……只叫人怀疑起那伯母的性子。 跪在下首的人身子抖了抖,再抬起脸时神色憔悴,泪盈于睫,声音细软却还是字字分明地说着:“臣女明白。” “但臣女着实……着实,”似是格外难言,她低头再次重重一叩,“离日子越近,臣女就着实魇得越发厉害。” 高居上首的皇后神色越发无奈——先前也未曾听过黎家丫头有这么个心悸多梦的毛病,虽说嫁娶之事确实不小,但天家成命岂可为此轻易收回。她正欲招手叫个太医来给人瞧瞧,拨弄炭火的掌事姑姑却走上来附耳说了几句。 皇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跪着的人一会儿,思忖过后轻轻颔首,“让她进来吧。” 定国公夫人形色匆忙,进了大殿倒还不忘行礼,等待皇后唤免礼的时候一双眼骨碌碌地直往身侧瞧。 总算来了,黎蔓小声地说,“见过夫人。” “免礼,都坐吧,”见跪着的少女还是未起,皇后抬手示意丫鬟去扶,“黎姑娘也是,既是你未来婆母到了,今儿个也不妨在本宫这儿多说会儿体己话,往后到底是一家人。” “本宫这儿新得了些茶叶,尝着还算不错。彩云,给夫人和姑娘沏两杯上来。” 坐在下方的两人谢过,紧挨着坐下却相顾无言。 心急如焚的凌夫人此刻也顾不了太多,抿了口茶水搁下杯盏就握上黎蔓的手,语气和缓慈爱,“蔓丫头你也真是的,为着这么点事扰了娘娘清净,左右都要成一家人了,母亲怎会不为我蔓儿做主!” 被她拉住手的黎蔓却是怔楞片刻,旋即用空着的手抵住心口,“夫人这是哪里话,”少女偏头以帕捂面咳嗽两声,“您一向宽和待人,蔓儿是知道的。” 她眉若笼烟,眼如秋水,微微皱起时像西子捧心。 真是出落得标志,只可惜身子不大爽利,若不是老爷……凌夫人心中打鼓,面上仍是亲热的,她嗔怪地拍了拍黎蔓的手,“这是哪里话,母亲哪里让舍得蔓丫头你吃苦呢。” 正眼观鼻、鼻关心地给自己主子捶腿的宫女低眉顺眼,心下狐疑起来。 奴才尚且觉得有些不对,常年浸淫宫内的皇后岂会无知无觉,头顶凤冠的妇人将捶腿的宫女打发出去,冲两人笑道:“瞧着你们两个说话,亲热得像亲母女一样。” “娘娘所言甚是。不敢瞒娘娘半字,妾身今年一见着这蔓丫头,就实在是打心里疼得紧,”凌夫人攥着自己的帕子拭了下眼角,再度拍了拍黎蔓的手,“好丫头,远儿那小子母亲已经替你教训过了,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断不会让他把你欺负了去。” 还没过门呢,就已经自称上母亲了。 黎蔓发觉凌夫人帕子上确有水痕,着实被对方这装模作样的功夫震住了一下,随后又差点没轻笑出声,只在心底暗自摇头。 对方太过仓皇,真是漏洞百出,更遂了黎蔓心愿。 两人假模假样地互相关切一番,凌夫人的目光越发柔和歉疚。 果不其然,高坐在上方的皇后发问:“凌夫人这话倒是让本宫奇了,鹏远是做了什么才能让您这慈母教训一番?” 满京城谁不知道定国公夫人最疼她的长子。 护儿心切的凌夫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她干笑一声,欲含糊其辞过去,“妾身……远儿那小子只是贪玩了些……虽有些不懂事,他与蔓丫头也算不上拌嘴,但我……妾身怕蔓丫头受委屈……” 皇后美眸眯起,手中捻着的茶盏盖子精致小巧,本来有些散漫的精神收束大半,听凌夫人越说越乱时笑了一下,四两拨千斤地说:“夫人可是说不敢有半字瞒着本宫。” 定国公夫人的额角几乎要沁出汗珠,直到这时才发觉大事不妙。她与黎蔓交握的手也不知何时松开了,年轻的少女不再看着她,弱柳扶风般垂首朝向皇后。 凌夫人攥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仓惶失措间眼神在皇后和黎蔓间来回打转,绞尽脑汁又吞吞吐吐,“远儿,远儿他前几日去西林寺的时候……在,在那个……后山的地方遇见……” 黎蔓不太指望她能说个清楚,悄悄打量皇后时发现后者仍气定神闲,不疾不徐地品了一口茶水。 凌夫人没能说太明白,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倒是重新回到殿内,马不停蹄地告诉了主子这两日京城内最为说书人所津津乐道的闲谈。 “放肆!” 黎蔓、定国公夫人,连带着这殿内的太监丫头,都齐齐地跪了下去。 “娘娘息怒!” “砰”的一声,茶盏被人猛然搁到案几上,其主子的不快由此可见一斑。 “你儿好大的胆子!”皇后凤目圆睁,信手一拍桌案,只叫茶水都荡出几分,她显然动了真怒,“下个月月初就是和蔓丫头成亲的日子,定国公大少爷竟做出这样的事!” “蔓丫头先起来,你坐,”见黎蔓身形清瘦,皇后缓了缓语气,推了下跪在自己身侧的宫女,“给黎姑娘端盏参汤来,她瞧着身子弱,得多补补。” “谢皇后娘娘,”黎蔓恭恭敬敬地行礼,她怯生生地开口,“娘娘您别气,若是为了臣女……您是千金之躯,断然不值当。” 眼前的人明明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倒比自己二女儿现在十四岁的身形还清减几分。听说入宫之前为了给双亲守孝一直住在别庄,如今想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所谓的伯母所苛待。今日前来请安也很规矩,只说最近因日子将近魇得厉害,面容看上去也格外憔悴。虽说她比不上公主金枝玉叶,但到底是个女儿家,出身名门但又无依无靠…… 为人父母,久居高位的皇后在此刻终于动了恻隐之心。 “此事……”皇后拧眉,觉得这定国公长子着实不懂规矩,就算已经定下日子,黎蔓到底还未出阁,同样有女儿的皇后觉得不好意思说,只冷哼一声,“凌夫人起来吧,不如跟本宫说说你是怎么教训令郎的。” 依然站着的定国公夫人斟酌着话,刚要开口就被皇后不怒自威的神色震了一下,心下明白对方这是都知道了。她不敢再欺瞒拖延,咽了口唾沫道:“妾身已经勒令远儿闭门思过,抄书数遍,远儿也已经知错……” 妇人又急急忙忙地辩解:“娘娘,远儿已经知错了。他和妾身说,他不过一时被那尼姑迷了心智,又不小心被人瞧见了,平日里断然不会如此……他只是一时糊涂,娘娘!远儿待蔓丫头的心是真的,妾身也是真的疼蔓丫头啊。” 好生假惺惺的一对母子,黎蔓在心底摇头,不对,应该说是惯会颠倒黑白的定国公一家。 凌夫人越说越声泪俱下,却没瞧见皇后的目光越发冰冷。 2. 指婚 [] “你,你……”定国公夫人又急又怒地掐着婢女的胳膊,不可置信地死死盯住跪在地上的女孩儿。 皇后也错愕片刻。 “此事回头再议,”对于黎蔓的请求,她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只神色淡淡地打发人走,“本宫今日有些乏了,夫人先回去吧。” 凌夫人还欲张口说些什么,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却是直接站到她跟前。 大抵过了一会儿,伏倒在地的黎蔓听得耳边珠翠作响,有人弯腰轻轻搭上她的胳膊,语调柔和许多,“先起来吧。” 没有直接应下,皇后此举于黎蔓算是意料之中,只识趣地顺势起身:“多谢娘娘。” “不必多礼,这件事……也算本宫不察,”她揽过黎蔓的一只手慢慢抚着,“你是镇国公的爱女,你父母兄弟以身殉国,实乃壮举,本宫深为钦佩。” “将军当年曾与陛下同饮,说他与夫人膝下的女儿只有你一个,讨北回京后定要为你好好谋划一番,”雍容华贵的国母顿了会儿,言语更为恳切,“父母爱女,陛下和本宫何尝不懂?于公于私,陛下和本宫都想为你寻得一户好人家。” “陛下和娘娘照拂臣女,先父先母若是泉下有知,定再高兴不过,”黎蔓朝她行礼,“黎家镇守漠北,替陛下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 黎家祖辈当年与太祖南征北讨打下天下,是实实在在的从龙之功,大虞建朝以来,黎家更是世代从军镇守燕北,堪称满门忠烈。常言道,镇国公黎家与平南侯、京城禁军统领及其手下将士一同筑成了京城最牢不可破的三道防线。 黎父幼时是当朝皇帝伴读,自加冠之后带着家眷离开京城,驻守燕北,只膝下如珠似宝的小女儿实在体弱,成了这位铁血男儿的一块心病。圣上仁厚,特许他将女儿送回京城休养,由太医为其开方抓药,黎父喜不自胜,遵旨拜谢。 三年前,金兵举全国之力进犯,黎父率部御敌,当时的安王奉旨运送粮草途中遭劫,被紧急调去支援的东阳军营前期未能及时赶到。燕北军苦战二十天后燕北被破,黎父与其胞弟、次子以身殉国。黎母巾帼不让须眉,与长子破釜沉舟,重整军队亲入敌营,大破敌军将斩下金王,但两人重伤不治而亡。而黎蔓的嫂嫂和伯母在城破之时不堪受辱,悬梁自尽。 蛮金元气大伤,愿称臣,大虞皇帝应允,两国签订盟约。黎家上下数十人以身殉国,黎父和其次子甚至未能保有全尸,皇帝大恸,追封诰命,亲自为黎父扶灵下葬,将延误军机者重罚,并嘉奖燕北军。 至此,黎家除远房宗亲外,直系血亲只余黎蔓一人。 前些日子燕北传报,上书蛮金在大虞边境屡屡侵扰,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天子震怒,特命黎父旧部杨勇为镇北将军前往燕北。出征前杨将军拜别天子,还特意去祭拜了黎父。皇帝想起儿时伴读的遗愿——为女儿定下一门好亲事,适逢黎蔓孝期已过,这事便被提上章程。 思及此,皇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她伸手从发髻上信手拔下一根玉制的流云簪放进黎蔓手里,“你且先回殿里歇着,你的亲事……本宫定会为你好好筹谋一番。” “你舅母捎了信,说是你舅舅明日想接你回去小住一天,本宫已经准了。” 大虞一贯是武将和武将结为姻亲,黎蔓的母亲也是将门虎女,只这位嫡亲二舅是家族里的另类,不爱舞刀弄枪。可惜愿意读书却不见得擅长,这人对当官也不算很得心应手,在朝堂上沉浮多年到现在也只混了个工部侍郎的位子。 黎蔓闻言眼睛一亮,依礼谢过皇后。 …… “姑娘,这事儿要不成该怎么办啊?”苏叶皱起的眉毛几乎要拧出一个川字。她语气里满是后怕,“奴婢是没想到凌夫人……”想到对方那气急败坏到要把自家姑娘吃了的目光,小丫头越发忧心忡忡,“您要是进了门,凌夫人怕是……” 原先小姐跟自己说一定要退掉这门亲事时苏叶不解:定国公府世代簪缨,是朝堂上元老级别的人物,与黎蔓定下亲事的嫡长子不出意外定会承爵,又有皇后做媒添妆……可如今一看,确实不算什么好姻缘。 离成亲不到十天的功夫,那凌鹏远去庙里祈福烧香都能和小尼姑厮混到被旁人看见的地步,听说传出来的淫言乱语让京城一众官家女眷都红了脸。大虞风气较为开放,男女大防不算严苛,但一个世家公子在成亲前这么孟浪,还是让人难以启齿。 况且那人在和小尼姑厮混的时候对自家小姐多加诋毁,话里话外都是觉得自家小姐一看就病恹恹的,娶回家也只能当个祖宗供着,比不上青楼…… 苏叶越想越闹心,更替黎蔓委屈起来。 马车轮子滚过地面发出轱辘辘的声响,一下一下地压在这对的主仆的心上。 “尽我所能罢了,”离成亲的日子还有六天,黎蔓心下打定主意就是豁出去也不能让这门亲事成真,“但凌少爷这么做,也是把天家的脸面往地下踩,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苏叶似懂非懂地点头:“还是姑娘思虑周全!” 自家姑娘对于这门亲事原先也无甚抵触,苏叶虽不明白为何前些日子对方突然变了心意,现在想来大概是看破了那人伪装的缘故。 可苏叶不知道,黎蔓心绪大改,皆是因为她近日做了个梦。 古有庄周梦蝶不知自己真身,而黎蔓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浑浑噩噩间梦见自己的前世,她看见自己嫁入定国公府后发现那凌少爷婚前纳妾生子,还嫌自己身子不好只能看不能碰,故流连花丛、宠妾灭妻,甚至在黎蔓油尽灯枯之时还讽刺病榻上的人愚蠢不孝。成亲不过四年,黎蔓便撒手人寰。 黎蔓醒来后只觉心悸不安,汗如雨下,一连几天茶饭不思,因此瘦了不少,今日给皇后请安前她自己看着铜镜也被吓了一跳。 梦中光景再真切不过,稍稍推敲打探发现一切都如梦中所遇,眼下的这门亲事她本只是为了完成父母遗命,思索再三还是坚定了要退亲的念头。 双亲兄长在世时对她最是疼爱,前世的遭遇若是让他们知道了,怕是自己死了下去见到他们会被揍一顿。黎蔓抿抿唇,而且愚蠢不孝…… 想到这儿她胸口发闷,稍稍掀开马车帘子透气时瞥见外头有两家铺子,侧头嘱咐苏叶,“在这儿停一下,我挑些小玩意儿给舅舅舅母带去。” 黎蔓走到那两家铺子里仔细挑拣起来,正值午后,街上来来往往的很是热闹,人多的地方自然就有闲谈。 “哎哎,你听说了吗?最近那个定国公……” “不就是那个去西林观还和……” “是啊,是啊,谁知道竟然这么胆大,不是说他和黎将军的女儿已经定了亲吗?” “陆少爷来啦?这次还是老样子?” “嗯,不过家父说是还定了一盆文竹,不知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