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从军结束后》 我穿越了 木兰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名字和鼎鼎有名的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一样。 当然她不姓花,她姓木。 她是真的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既能够真的成了花木兰。 就这么一觉醒来,她就已经站在了殿外等着觐见天子了。 天气不错,屋檐上金光闪闪、刺的人眼痛,她默默念道:“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木兰啧啧,她要是穿成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的木兰,这后面还有十年戎装,得等你慢慢过呢。 现在这是直接来收获胜利的果实了? 她的脑子当中涌现了一长串纷纷扰扰的记忆,当然是有关这个身体花木兰的。 《木兰辞》据说是南北朝时期的故事,这里很像,但确实是她没有听说过的时代,国号为业,皇帝都姓李,但并不是大一统的政权。 如今天下南北对峙,这里是北朝,花木兰他们家好几代都居住在北方的怀朔镇,是北朝的最北方,怀朔靠近边境,虽然叫镇,但并没有实行郡县管理,都是军户。 他们花家也是军户,每一代都是要有男丁打仗的。 正像《木兰辞》中所说,到了他们这一代的时候,他父亲膝下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她排行老二,长姐已经嫁人了,弟弟还小,木兰无长兄、父亲年纪又大了。 朝中征兵的命令下来——军书十二卷、卷有爷名,花木兰思前想后、别无他法。 “阿爹,就让女儿女扮男装、替您出征吧。” 花老爹年轻的时候也是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身上的无数伤痕都是曾经的荣誉。 从前学这篇文的时候,同学就讨论说这个花木兰女扮男装十年从军,怎么样能不被别人发现呢? 对吧,她洗澡怎么办?她来例假怎么办? 其实这一波征兵的大部分都是北方六镇,这里边民齐聚,不光是汉人和五胡,别的什么民族的都有。 大家都是怀朔镇的还不都知根知底,很多人都知道木兰女子的身份,毕竟是撒尿和泥的交情,花木兰还是他们的大姐大。 不过花老爹为人良善,身体又真的不行。大家也就不戳穿这一点,等于默认了。 行军当中对于花木兰这个发小也是多多照顾,所以才这么多年没有被人发现。 木兰觉得这个说法也很合理,照《木兰辞》中,她回家之后——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你们不是邻居么,你连你家邻居是男是女你不知道?” 如今仗打了十年,花木兰也带了一身的伤。 根据脑子里面的记忆,花木兰本来确实是准备——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然后就回去对镜贴花黄来着。 就到了花木兰高风亮节的关键时刻,一个新的木兰穿过来了,占据了她的身体。 新木兰想,不做官凭啥呀?不拿白不拿。 在外征战加官进爵本来就是应该的,拼杀为了不就是前程,凭什么她就不要,可显你觉悟高了。 至于说要回家伺候老爹老妈,家里不还有他弟弟么。 ——老弟呀,兵役都给你服了,战场老姐都给你上了,爹娘你还都不能伺候好,要你有何用? 木兰简单一想就决定了,这个官她要做。 木兰身边站的四个人都是这么多年一起征战的战友,而且还都是当年怀朔镇的老乡,从小的发小。 花木兰十五岁替父从军,如今已经十二年过去了。其实当年他们这一波征兵怀朔有好几十个人,如今能活着回来的就剩下他们五个了。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五人都是知道她底细的,比如旁边这个齐泰,论起来还是亲戚。他们几个当然都要论功行赏,要钱要官的。 几个人已经在这里等了好几个时辰了,等着陛下接见。 这多亏他们是武将士兵,皮糙肉厚的,这要是文官大冷天的在外面站这么久,还不得冻死了。 而花木兰的这个身体不愧是久经考验的,比木兰自己那个玩手机玩的眼睛要瞎了的废物身体可好多了。 “木兰,这回你回了怀朔,也替咱们几个看看我们的爹娘。” 看来之前花木兰已经跟他们说了自己视官位于粪土的想法。 木兰说:“你们就不能跟陛下求一求,回怀朔镇当个将官么?” 齐泰白了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的怀朔早不是从前了。” “可不是么,都城都迁到洛阳了,怀朔还算个屁呀。” 从前这大业朝的都城是在平城,北方六镇就围绕着平城拱卫国都,他们六镇军户都是天子脚下。 木兰点头,她知道,卫戍区么,那待遇肯定跟别人不一样,出门也是高人一等。 “如今你看,国都在洛阳,咱们怀朔成了什么,那还不是鸟不拉屎的地方,谁能乐意去?” 而且这些年和柔然也打的少了,北方六镇当年之所以在那些地方,正是因为他们正是攻打柔然的必经之路。 他们这波人近五年打仗都是在西边,这一点和《木兰辞》中不同,诗中的黄河边、黑山头,估摸就在呼和浩特一带,那里正是六镇所在。 而木兰和她的兄弟们却是在陇东作战,离家还挺远。 既然六镇不打仗,那自然没有战利品,那么多张嘴吃饭都成个问题。 “如今朝廷的官员,但凡去六镇的那不是建功立业,都是发配去的,我才不回去。再说你瞧瞧这洛阳纸醉金迷的,咱们就来了两天,我就真的不想走了。” 另外一个兄弟说:“木兰,你这回去嫁人吗?” “嫁什么人啊,让花老爹招个女婿不就行了。” “木兰,大家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们早把你当成男的了。其实嫁娶都行,可是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木兰说:“我不喜欢男的。” 这些年在军营里面看这些糙汉子真是看够了,所以花木兰一回去就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恢复本来颜色。 她心里默念:花木兰啊花木兰,虽然这可能不是你想要的,但谁让现在你的这个身体给了我呢,那自然就由我做主了。 如果我的那个身体也到了你手上,反正你想干啥就干啥吧,我也管不了了。 花木兰可以用他那个身体正儿八经地去从军,用不着替父、也用不着女扮男装。就是她那个小身子板得好好锻炼锻炼。 几个人就在这宫外的冷风当中等了一天,午饭都没吃,等到天都快黑了,才有一个内监模样的人说了一通话,简单来说就是——“现在没空见你们,走吧。” 没空你早说呀,让我们等了一天,什么领导呀,架子这么大?! 哦,是皇帝。 那算了,认吧。 回去的路上,他们几个骂骂咧咧的,当然不敢骂皇帝,只会说下面的这些人狗仗人势。 “这些洛阳的兵卒子,连个仗都没打过,刀都握不稳,居然还敢小瞧咱们。” “人家刀都拿不稳,那是因为根本不用拿刀,自然觉得咱们都是乡野粗人。” 而且他们今天本来要见的,还当真不是皇帝。皇帝年纪小,但是也十六岁了,不过尚未亲政,朝政大权都牢牢掌控在他的亲妈太后手中。 咱们大业潮的女人确实比较彪悍,花木兰能女扮男装替父从军,这个太后也大权在握。 就算皇帝是自己亲生的又怎么样,儿子再亲能有皇权亲么,她才不再乎那些牝鸡司晨的狗话,就是不放权,和小皇帝的矛盾越闹越大。 所谓,天子坐明堂,只是一个美好的想象。 虽然他们浴血奋战多年,但根本不会有天子太后丞相这些人物来见他们。 他们都只是这个社会权力运转的耗材,就像开车的汽油,就是用来烧的。 从来赞扬木兰替父从军,不过求的是忠孝两全的名声,花木兰之前之后的人生境遇、根本不在他们讨论之列。 凛冬将至 不过,即使上头的人不管,毕竟还是要有相关负责人来管他们的。 该赏的东西还是要赏的,只是多多少少大大小小得打些折扣,该给的官职还是要给的嘛,当然是要打点到位了。 “可惜,咱们几个手头真的没什么钱。” 他们在外征战多年,战利品也是有的,不过大部分都被捎回老家了。 主要是留在身边你也花不着呀,不定哪天就挂了。 且这洛阳城中的官员个个眼高于顶、视一般钱财如粪土,你要只是送点小钱,他们哪里能看得上。如果想要留在洛阳这样的好地方,更加要重金贿赂不可,还很难。 他们几个人之前也商量过了,可以把钱都用在一个人身上,等那个人出息了,回头自然能提携提携他们。 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这可是真交情。不过到底选谁,还没有定下来,不行就抓阄吧。 木兰说:“我不想回怀朔了,我和你们一起抓阄。” “当真?” “自然,我也想留在洛阳,随便干个什么都行,等谁发达了、就苟富贵勿相忘了。” “老大。”齐泰怪叫了一声,“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掌权的太后都是女的,我一个女的当官有什么不行的。” 齐泰一拍手,抓着她的肩猛晃。 “木兰你终于想通了,之前咱们劝你了那么长时间,你非要回家见你爹妈,咱们在洛阳发达了,他们说不定就不用呆在那破地方了。” 他们北方六镇,镇民都属于军府,世袭为兵,照理说是不准迁移的。 可他们这些人拼死拼活的,不就是为了阶级跃升么。不然为的什么,就“保家卫国”四个字? “就是,再说了,你回怀朔还能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怀朔最厉害的就咱们这几个,你连我们都看不上,家里那些歪瓜裂枣、你更加看瞧不上眼了。” “要我说你也别嫁人生孩子了,回头让你弟弟生的孩子抱一个给你不就行了,照样给你养老,还不用自己生。” “女郎生孩子都是鬼门关,你可别没死在战场上,到时候死在生孩子上,那真是冤枉死了。” 木兰当然是不可能在这个时代生孩子的了,这跟找死简直没什么两样。 不过她还真没想到,自己这些兄弟思想还挺先进的。 “你弟弟现在几个孩子?”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没事,就算他没别的儿子,怀朔好些孩子无家可归,就是跟咱们一起打仗的那个老六,他老婆也死了,留下孩子无人养,到时候你就抱过来。” 木兰无语:“这不关你们的事,什么时候抓阄,快点儿。” 几个路边拔了些草,折断了其中一根,齐泰攥着:“你们先挑。” 木兰虽是个姑娘,从前在怀朔的时候,就是他们中的老大,当即抽出一根,一看短的。 齐泰张大了嘴:“这也行?!” 这么快,就尘埃落定了。 这么一来,大家都不用抽了。 木兰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啊,瞬间也觉得责任重大。 其实,他们这些能在十二年征战中活下来,而且还全胳膊全腿儿的人,都是运气好到爆棚的。 有好些人都残废了,回去家里,别说种田养马了,就是吃口饭都成问题。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推辞了。” 她也不客气地收下了。 “这样吧,我们还是得先打听了,具体给咱们安排什么样的职务。还有,这洛阳有咱们认识的人吗?” 齐泰想了想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咱们在雍州,屯兵黑水的时候,朝廷派的西道行台萧映?” 木兰在脑子里一顿搜刮,点头说:“有点儿印象,但是他在陇东也没几年,和咱们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 “可也只有他了,你忘了,你还救过他性命呢。”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不定人家早忘了。” “但是听说他如今在朝中做到官不小了。” 木兰心想,挟恩求报怕是物极必反,可事已至此、少不得得厚着脸皮去登门造访了。 这萧映也是个奇人,如今大业和南朝也是以淮河分界,萧映原是南边前朝的宗室。 国破家亡后,他孤身一人投奔北朝,那时才十几岁,这好些年过去了,带兵征战居然干的还不错,在朝中人缘也好。 “明天打听打听他住哪儿。” 第二天还是没人来见见他们,洛阳城里好像一条狗都比他们耀武扬武。 木兰悄悄出去转了两圈,萧映人并不在洛阳,真没办法了。 而且,她发现和他们一批来到洛阳的绝大部分都已经有了安置,甚至有些在他们后面来的也已经领到了奖赏。 “这什么意思?看不上咱们。” 自打先帝将都城迁到洛阳之后,这大业就有了鄙视链,南边的看不起北边的,他们北方六镇自然是这个鄙视链的最低端。 虽然不给他们安排,但是一天到晚还经常把他们喊过去晾着,搞得他们几个都是一头的火气。 齐泰还打听了武川镇的几个老友,也是如此。 大家愤愤不平:“咱们也是为国卖命,征战这么多年,瞧瞧他们在洛阳吃香的喝辣的就算了,好歹留点汤给咱们。” “这两年北方冷的厉害,草都长不起来,朝廷的粮食明明之前答应好的,也好久没有运过去了,这不是看着咱们死么?” 他们在外头拼死拼活,自己老婆孩子老爹老娘在家饿死,这说不过去吧。 同为北方六镇,内部也有鄙视链。 六镇的首领是镇将,镇将下面有军头,这些军头也不是省油的灯,不是部落首领就是豪帅,不像花木兰,他们家真真是底层中的底层。 木兰是真正感觉到了,诗中实在是太过于美化,实际上不仅天子是不会接见他的,甚至连这些赏赐也是没的。 “你说多多少少你也画个大饼啊,连大饼都不乐意画,也太看不起人了。” 北方六镇,真的挺像是权游中的北境,他们六镇的军民就像是北境的守夜人,守护北方的绝境长城,抵挡塞外的野人。 木兰叹了口气:“凛冬将至啊。” …… 这天他们几个又站在宫门前,突然看见不远处冒出黑烟,然后就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 木兰惊到了:“怎么回事?!” 不光她惊到了,几个兄弟全都惊住了。 他们这些常年在战场上的人,肌肉都有条件反射了,瞬间就伸手去拔刀。 但拔空了才发现,自己并未带刀。 这是自然,洛阳什么地方,能由你随便挂着兵刃闲逛么,那不乱套了。 “这是……” 那边离宫城不远,这样好的地段,住的自然都是达官贵人。 这光天化日的,也有人敢打劫贵人?这洛阳的治安也太差了。 莫不是太后皇帝什么的,要清除异己?那总得等到晚上再灭人家满门吧。 木兰好奇:“咱们去看看?” “别吧。”齐泰怂了,“咱们可不是来惹事的。” “那我一个人悄悄去。” 改主意了 木兰从小就手狠胆大,虽然是个女孩,但连村里的恶狗都怕她。 古代人命如草芥,小心翼翼也不见得就能寿终正寝,而且这古代的寿终正寝,估计也没多少年。 “与其这样,还不如想干啥就干啥,别管生生死死、反正快活就行了。” 她寻着那黑烟跟声音过去,只见一队扛着大刀士兵也朝着那个方向奔了过去,看衣服是羽林军。 同样是当兵的,这人和人之间的差距,那真是比人和猪都大。 他们这些边军,在边境上那真叫把人头拴在腰带上,天天都在玩命。 再看看人家羽林军,天子禁军,为国羽翼、如林之盛,名字都好听的多。 纵然他们一个人至少能打他们两个,也不得对他们点头哈腰。 “羽林军?难道竟然是天子出了什么大事?” 木兰胆子大不怕死,这年头胆子大的也不止她一个。 她看见有好些人都围在旁边,就凑过去问:“出什么事了?” 对方上下打量她几眼:“不是洛阳人?” 木兰点头:“北地来的。” 对方的眼神当中瞬间带了鄙夷,木兰不高兴了,怎么还搞赤裸裸的地域歧视呢,而且看你这身上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都嫌弃起我来了,难不成这京城的狗都比其他地方的金贵? “这是领军张大人家。” 木兰哦了一声,原来是他呀。 昨夜他们兄弟几个聊,到底该去谁家的码头拜。 想想人家的主人公,想要站队拜码头的时候总是犹豫不决,似乎有万千选择。 到了自己这边,真是完全找不到队可以站。 齐泰说:“这姓张的不是个东西,咱们大业马上得天下,靠的不都是咱们武人。前些年和柔然年年征战,若是没有咱们在前线,哪有他们这样的安稳。如今刚刚消停没两年,就要把咱们踢出去了。” 他们七嘴八舌,木兰大概搞清楚怎么回事了。 原来这位张大人向朝廷上书了他的一个新的人事计划,也就是选拔官员的标准,但是却将他们武人排除在外,自然惹得大家不满。 他们这些没背景的只能暗地里骂骂人,发泄发泄。 羽林军可不是吃素的,看来今天是直接报复来了。 不管是这姓张的还是羽林军,木兰都看不上,他们狗咬狗她倒是乐得瞧个痛快。 只见这一群大老粗把张家又是砸又是烧,中间张家父子翻墙逃出去了,结果又被士兵们给拉回来了一顿暴打。 这个地方离宫城总共也就百来十米,闹得这么大、闹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连一个制止的人都没有。 木兰心想,真是乱套了,就算这里没有法律,王法总有的吧。 她家作为军户,她又是武人,从自己的利益出发,自然看不惯这姓张的的作为。 但看不惯归看不惯,骂归骂当场打归打。如此这般明火执仗杀人放火算怎么回事,还有没有人管了? 这边一闹,把老张的儿子打死了两个,更加好几天也没人管他们了。 过了几日木兰问:“那天去张家□□烧的人朝廷都罚了没?” 死了儿子,老张也被打的奄奄一息,回去没两天就挂了。 “没有,只象征性地罚了两个人,还不是首恶。” 木兰:??? 这张家惨案在洛阳城被谈论了许久,齐泰他们自然都觉得羽林军这次做的对,把自己和羽林军的利益归为一致了。 不过人家未必当你是自己人。 “老大。”齐泰说,“这好些天过去了,你到底有没有想好,咱们到底找谁?” 木兰点头:“我想好了,要是有金银珠宝咱们要,官职不要,直接解甲归田。” 众人都听愣住了,怎么回事,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别急。”她手往下一按,“听我慢慢说来。” 齐泰是个急性子:“别慢慢说,你要说你就说重点。” “那就先说结论,我看这朝廷所作所为,离天下大乱不远了。” 众人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朝廷不行了,这朝廷的官也就用不着当了。” 四九年入国军,不值当啊。 “可如今咱们大业朝已有近百年了。” “百年,这不就差不多了么。” 享国百年,已经很不容易了,还真指望能千秋万代? 几人当中,齐泰性急,段兀尘沉稳些,问:“为什么这么说?” “羽林军作为天子禁军,因朝堂纷争,就当众擅杀朝廷命官,无人阻止、无人问罪,就当无事发生,还不能证明上位者昏庸无能么。” 齐泰嘟囔说:“要是天子一犯错,就得改朝换代,那怕是一年得换几次。” 木兰知道他不服:“你再看看,咱们千里迢迢来到洛阳,身后白骨累累,多多少少也算是有功之臣,是来接受封赏的,你看这洛阳可有人正眼看上咱们一眼。你以为我不想找人谋生路了,实在找不到怎么办。” “你该不会是找不到,所以编出这些话来诓我们的吧。” 木兰也不生气:“大家自小相识,又从军这么多年,也承蒙照料,我意已决,准备先回怀朔,剩下的事过几年再说。你们若是愿意,咱们就一同回去,若是不愿,分道扬镳也无妨。” 路,都是得自己走的。 “你们自己想一想。” 晚饭大家各自啃饼,木兰啧啧,这绕了一圈,结果还是回到了,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打脸的滋味真是…… 说不定,花木兰一开始就看透了事物的本质,当时就是这样的想法呢。 罢了,就先回去看看爹爹姐弟。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段兀尘叹气:“木兰,还记得咱们上一次行军经过怀朔么,那真是……” 他们都是军户出身,家里从小养马,生来就是当兵打仗的。 他们的父亲是当兵的,爷爷也是,祖祖辈辈都是,以后生的儿子也是,根本由不得他们选择。 其实跟种田比起来,当兵未必就不是一个更好的未来。 从前国都还在平城的时候,大家争相从戎入边,他们替天子守国门、替大业守卫边境,六镇的军官都是国家的显贵。 可随着先帝迁都于洛阳,一部分人跟着朝廷南下,还有一部分人留守在平城和六镇,短短十年,竟是天壤之别。 木兰从袖中取出一个羊皮的舆图,徐徐展开,顺着洛阳往北,找到了平城。 六镇在何方呢? 旧都平城就是现在的大同,由平城向北,出塞有东西两条路,东边一道由怀荒镇至瀚海,怀荒镇就在后世的河北张家口市张北县。 西边一道经沃野镇、高阙戍、燕山至瀚海,沃野镇在今天的内蒙古巴彦淖尔乌拉特前旗,中间则有武川镇,就是内蒙古武川县。 武川和包头附近的怀朔,是北方六镇的核心。 因为地理位置,之前朝廷对六镇极为重视。六镇将领全由贵族武人担任,仅怀朔一镇,就有镇将、僚吏八百余人。 六镇是朝廷和北方草原部落作战的第一强军,可惜迁都之后,将士地位日益低下,贵族子弟进仕艰难,也着实是让人唏嘘。 说起来,这些事情也就发生在木兰他们从军这十年。 “十年啊……” 木兰心想,总之先回家,花木兰替父从军,也许在她心中,代父比从军更加重要,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干脆就解甲归田。 只不过,以后能不能在家里继续唧唧复唧唧了,实在不好说。 既然打定了主意,她也不迟疑,准备次日一早就去把这事给了了。 “老段?”她惊讶,“你也……想好了?” 在怀朔,段家和他们花家真就是隔壁,段兀尘比花木兰小一岁,两人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认识,没少一起上树摸枣。 别看他姓段,却不是大理那个段,而是鲜卑人。 北方六镇中各民族杂居,段部鲜卑、拓跋鲜卑、慕容鲜卑、宇文鲜卑都是鲜卑大姓。 “我也同你一起回怀朔。” “你也认为我说的对?” “其实,之前我也有和你相近的想法,只是我不敢说出来,而你说出来了而已。” 段兀尘拍拍她肩:“木兰,你虽是女子,但不管是骑射功夫,还是行军作战的眼光,从来也不逊于男儿。我也信你的眼光。” 木兰很高兴,刚要说话,就有几个军士拿着文书进来,她接过来一看,完了! 见她脸色变化,段兀尘凑过来一看,只见文书上几个大字——六镇 女扮女装 花木兰、齐泰、段兀尘他们,最终还是启程回了老家,当然也是带着官职的。 不过,这个官职他们并不想要,木兰就更不想要了。 齐泰冷笑:“之前一直晾着咱们,现在好了,出事想起我们来了。木兰,咱们……” “说了多少遍了。”木兰打断他的话,“工作的时候称职务,请叫我花统军。” 她说完,自己也笑了,众人哈哈大笑,缓和了气氛。 无事不登三宝殿,用不着的时候爱答不理,用的着的时候百依百顺。 这朝廷倒好,用得着你的恶时候照样趾高气昂的。 “是哪个镇出事了?” “怀荒。” 木兰之前看了军报,大抵就是怀荒镇民造反了,不仅聚众杀镇将,还攻占了沃野镇。 齐泰他们都惊呆了,六镇全是军户,所谓的镇民其实就是镇兵,所谓民变其实就是兵变,这两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六镇的镇民从小就操练武艺,或者给军队饲养战马,大概率从军打过仗,战斗力不可小觑。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六镇百姓,往上数几代人,都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段兀尘沉默许久:“木兰,你昨天说天下要乱,这已经乱了。” 历史上的民变兵变千千万,绝大部分都会被最终镇压的。 老百姓也不是真的想造反,他们更加不是不知道螳臂当车这种浅显的道理。 若不是被逼到没法子了,谁也不会这么干这种全家升天的事。 不过,现在他们是朝廷派去镇压的将领,这位置得摆正了。 齐泰摩拳擦掌说:“太平年间没法建功立业,如今兄弟们的机会来了。” 朝廷现在多线作战,北面无人可用,也没人愿意去,所以他们这些兄弟才有的机会。 不说千载难逢,也确实是难得一见。 “木兰,你昨天说的也没错。不过既然咱们走了这条路,也就没法回头了。” 混乱不一定就是深渊,混乱也是阶梯。 这次朝廷虽说任命了他们几个官职,但他们也是光杆司令,手头没几个人。 “怀荒镇虽反,但怀朔还是忠于朝廷的,那些反民一时半刻也不可能拿下怀朔。等咱们几个回去了,立刻整顿军防,总归有朝廷的支持,消灭叛军只是时间问题。” 一切的问题都可以是时间的问题,但时间往往就是最大的敌人。 他们五人一路换了快马北上,中间经过平城。 平城就是后来的山西大同,西汉初置平城县,为雁门郡东部都尉治。 大业定都平城后,大兴土木,大搞城市建设,毕竟要把从前的小县城建设成一国的都城啊。 从城北城西分别引如浑水、武州川水入城,前前后后造了几十处巍峨的宫殿楼阁。 除此之外,此时佛教鼎盛,城外就是云冈石窟冠于一世,城内有寺庙上百所,僧尼三千余。 “六镇闹的这么大了,平城居然无动于衷?” “平城好歹也是旧都,有人有粮有兵器,他们竟然就在这边隔岸观火,当真不怕叛军打进来?” 朝廷的军报他们已经看过了,不过姑且看看而已,能信个三五成就不错了。 朝廷的说法是一回事,真实的情况一定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们知道为什么怀荒会动乱吗?” 齐泰啐了一口:“要是我在怀荒,我怕也要反。你瞧今年冬天冷的跟鬼似的,柔然那边也没得吃了,一天到晚的下去劫掠咱们。” 北方六镇本来也不适合种地,粮食都是从南边运过来的,这都是多少年约定俗成的。 我打仗、你种田,换过来也行啊。 可不知道哪一环出了问题,今年六镇的粮食严重不足,而且奇贵无比。镇民饿得嗷嗷叫,就冲到镇将面前要求开仓放粮。 ——“已经饿死人了,现在还不放粮、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是没有粮食,只是很多人吃不到而已。 怀荒镇将十分头铁、就是不肯开仓。六镇镇民彪悍、也不是好惹的,当即一刀就把镇将给砍了。 “你不放粮,我们自己放!” “我们不仅放粮,还把你的血给放了,更要把你的肉当成粮食,一起炖了吃了。” 所以,才有了后面这一系列的事情。 杀了官员是诛九族的大事,杀都杀了、索性直接反了。反正都是个死,还不如来一盘大的。 “听说如今领头的姓韩,如今正在进攻武川和怀朔。” 武川和怀朔是六镇当中的大镇,防备也是不容小觑的,当然不是可以轻易拿下来的。 “武川镇将提拔了慕容家父子,如今正领着武川的军头。” 慕容是鲜卑大姓,听说“慕容”二字本是鲜卑族的一个部落名称,迁居辽西时单于自云——“慕二仪之德,继三光之容”,因此以慕容为姓。 武川镇有慕容是一个大家族,首领慕容宏很有威望,他还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木兰还和他们一起打过仗,有过几面之缘,两人都相当能打,日后绝对是个人物。 不过即使慕容家父子再厉害,生是六镇的人,死是六镇的鬼,生出来的儿子也是以后六镇的炮灰,永远别想出人头地。 “有慕容家的在,我看那个姓韩的拿不下武川,我们只要回去顶住三五个月,我不信他的还能有什么法子。” 这一路北上,风光自是不同,等到了六镇附近,木兰说:“这样吧,我先用女子的身份回去探探局势,你们在此先等候。” “难怪你在平城会买女子的衣服。” 木兰找了一户没人的房子,脱我战时袍,着我新衣裳,暂时就不用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了。 她用清水洗了脸、简单把头发扎了,照着水盆看了看自己这张脸。 十二年前,花木兰从军的时候才十五岁,如今已经二十七岁了,其实也很年轻,毕业还没几年,人生才刚刚开始。 不过古代的平均寿命也不过三四十,乱世都还达不到这个数字。 花木兰生了一张特别英俊挺拔的脸,男装毫无违和感,女装也显得英气逼人。 她推门出来,齐泰、段兀尘、孙家兄弟都张大嘴看着她,眼神奇奇怪怪的。 “怎么?我脸上写字了?” “你这女装……” “女装怎么了?”木兰无语,“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女的。” 这虽然是女装,和男装款式差距也不大,也是普通的颜色。 “可我们早把你当男人的,怎么看你这都是在男扮女装。” “我就这么像女装大佬?!” 因为怀荒动乱,这些时日进出六镇都有些麻烦,好在木兰扮做女子……呸,什么扮做,明明就是女子,倒是更方便些。 到了怀朔,顺着记忆中的模样,她找寻花木兰的家。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见几个孩童在路边玩耍,她就从其中抓了个看上去机灵的。 “花大爷家知道吗?” 那小丫头抬头看她:“你谁啊你?” “你别管我是谁,就问你认不认识。” “你让我别管你是谁,那你管我认不认识。” 小丫头还挺有个性的,木兰从袖子里摸了两个好看的珠子:“带我去,这个就送给你。” 那珠子颜色鲜艳的很,是她在平城买回来逗家里小孩子玩的。 那丫头瞧了果然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拿,木兰立刻收手:“你到底认不认识?” “我不认识,我阿爷也认识,这里就没有我阿爷不认识的人。” “行吧,就当是中介费,带我去找你阿爷。” 猪呢羊呢 从戎十二年,花木兰只在第三年的时候回过一次家,因为路过,而且连夜就走了,一走就又是三个三年。 三年复三年,三年何其多,人生其实也就十几二十个三年。 看着已经跟自己个头一样高的弟弟,木兰欣慰地狠狠薅了薅他的头发。 “二姐,我就给你找吃的。” “行,我也饿坏了。”木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咦,猪呢羊呢?” 说好的磨刀霍霍向猪羊呢? 别的她都不在乎,就指着这一口了。这可是纯天然、无污染、绿色饲养的,味道一定不一样。 花小弟垂着头说:“年成不好,家里之前养的猪羊早就买了换粮食,现在粮食也不多了,我去隔壁问问。” 难怪她路上看见天苍苍,看见野茫茫,看见风吹草低,就是见不着牛羊。 敢情牛羊猪早就被吃光了。 木兰拦住了他:“别问了,大家一定都没有。” 她回屋对阿爹阿娘说:“我这次回来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就连大姐那边也先别说。” “怎么,你还要出去打仗?” 花母想着她们姐妹才是真的十二年没见了,刚准备让人给女婿那边送信,无论如何也要送大姑娘回一趟娘家,见见亲妹子。 听说姐姐还有走,花小弟立刻说:“二姐,这次我去,你留在家里。” “不是这事。”木兰简单把自己此行的任务说了,“我短期内不会走,这次是先回来打探消息的。” 花老爹和花小弟听的眉头直粥,木兰也不想一回家就是这么严肃的气氛,赶紧笑嘻嘻把包袱拿出来。 “这都是我带回来,给阿爹和阿娘的,给弟妹的,给孩子们的,给小弟的。” 她知道现在最缺的是粮食,看家里人都是面有菜色,花小弟的几个孩子头发都黄黄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可是带大量的粮食太过于扎眼,所以她只在身上藏了一些。 她把两个小萝卜头抱在自己腿上:“你们俩叫什么名字啊?” 花老爹还是挺会取名字的,她叫花木兰,姐姐叫花木莲,弟弟叫花雄。 男孩子说:“我叫花英。” 另一个说:“我是花朵朵。” 一家人互诉了一番衷肠,在木兰脑海中,那些模模糊糊却异常坚定的家人的身影,终于和现实中重合了。 “孩子。”阿娘抓着她的手,“你受苦了。” 木兰摇了摇头,忽然喉头哽咽,落下泪来。 这些日子,她经常尝试放空心情,去感受一下花木兰十二年从军的过程。 《木兰辞》大概是南北朝时期的故事,但花木兰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一直都有争议,也确实没有特别的证据证明,大概率还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正因为虚构,所以太美好。 人总是幻想美好的东西嘛。 为国尽忠,为子尽孝,自古忠孝难两全、她都做到了,而且还高风亮节,只干活不求进步,哪个朝廷不想要这样的人呐。 因为太美好,所以太虚幻。 可看到后面,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然后,花木兰的爹娘、阿姊、小弟、还有从前的伙伴一一出场,却有真切感觉到,花木兰决非一个符号,她有家人、有战友,她是这世上活生生的一个人。 木兰拼命摇头:“我不苦,一点儿也不苦。” 苦不苦,都是主观的感受。 不是苦不苦,而是值不值得。 阿娘摩挲着她掌心的老茧,这是多年卧刀射箭留下的痕迹。而她的双手伤痕密布,和阿娘的手都差不多了。 花小弟回来看到这一幕,一下子忍不住了,抱着她大哭起来。 “阿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瞎说什么呢。”木兰啐道:“你姐我还要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呢。” 花父坐在一旁,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木兰这是要回来做官,可是……咱们怀朔可是知道你身份的。” 军中大部分人不知道她的女子,乡里乡间还能不知道么。 人多口杂的,万一给捅出去,这可如何是好。 “阿爹。”木兰避开这个话题说,“怀荒的事你也知道?” “都闹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都已经打到家门口了。 花小弟抢着说:“姐,倒也不能怪他们反了,这人都要饿死了,早早开仓放粮,决不会有这种事了,怀荒那个镇将死得不冤。” “住嘴!”花父怒骂,“你二姐如今什么身份,你是不要脑袋了么!” 十二年前,花小弟才九岁,上不了战场。 如今他已二十了,孩子都生了两个了,早该挑起一家的重担了。 花木兰安抚道:“爹,小弟说的也没错,我原本也不想接朝廷这个差事,只是没办法。看来就咱们怀朔,像小弟这样心思的,也不在少数。” 上头的镇将军头,吃朝廷饭的,饿谁也饿不着他们,自然不能感同身受。 可他们这些普通镇民,谁想饿死他们,他们就要谁的命。 她心想,如果花木兰早些回到家乡,陪在父母亲人身边,却发现自己打了这么多年仗,结果爹妈一把年纪了,连饭都没得吃。 他们去要求官员开仓放粮,却遭受到无情拒绝。 那在这样的情况下,曾经一腔热血的花木兰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她会不会也像那个韩凌一样揭竿而起? “眼下,韩凌的反贼主要进攻武川,若是能拿下武川,下一步就是怀朔了。” “不可能的。”花父摇头,“一伙乌合之众而已,武川城池坚固,他们打不下来的,更别提怀朔了。” “倒也未必。” 木兰就把在洛阳所见羽林军作乱的事说给花父听。 “爹,在内禁军作乱,在外边境不稳,这天下将有大乱。” 即使韩凌这次不成,就算这次六镇没有结局,总归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天下大势不会变。 花父依旧不同意:“你还年轻,血性太过,不懂这世间的道理。” 简单说,就是老爹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要多。 木兰自有打算,既然眼下的工作没法拒绝了,只能先静观其变了。 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他们这些六镇军户世世代代也是为国作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和那些文人不一样,真把人逼急了,可是直接拿刀就砍的。 “这……”花母被他们的话吓着了,“这可如何是好……” 花父瞪了她一眼:“忠君报国之念你都忘了吗?!” 木兰心里吐舌头,她是新时代新青年,长在红旗下,早没有这些封建糟粕了。 怀荒韩凌他们哪里是叛乱,明明是引领被压迫的各族同胞的起义,是正义之师。 她去□□起义,这叫做助纣为虐,是封建统治阶级的爪牙。 他们可以对外抗敌、马革裹尸,但对自己的同胞动手,怎么也说不过去。 不过,不能指望花老爹有这样的觉悟,他年轻的时候也与柔然真刀真枪作战,身上的伤便是功勋。 天子于他、朝堂于他,自然是有无尽的光环的。 这眼睛上带了滤镜,看什么都是模糊的,看不见本质、也看不透真相。 可总是有极少数的人能超越时代,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阿爹。”花小弟也忍不住说,“如今的六镇,早不是你从前那时候了,看咱们日子都过成什么样子了。” 随着朝廷迁都,上头对于北境已经越来越不放在心上了。 总归柔然人总不可能打到洛阳去吧,他们这些老东西的死活他们自然也不放在眼中。 木兰差点儿就要脱口而出:老爹,你是老了,不想折腾了。可孩子们还年轻,一辈子不能就这样没有指望地过下去。 现在的六镇就像是炸药桶,一点就炸。 怀荒已经炸了,焉知不会来个连环炸。 …… 晚上,花小弟说要给姐姐烧水洗个澡。 “算了,这太麻烦了,我就住一个晚上,明天一早就走。” “不麻烦,你让他去。”花母说,“你在军中这些年,这都多不方便吧。” 古代洗澡本来就不方便,军中洗澡也更不方便,女扮男装去洗澡极其不方便。 “还好,这不是有齐泰、老段他们给我打掩护么。” 热水烧好了,花母硬是拉着她脱了衣裳,看着她身上的伤,又是含着泪,然后哭哭啼啼。 “阿娘。”木兰岔开这话题,“老爹身上不也有这些伤么。” “可你是女娃。” “我早不是娃娃了。” “你啊。”花母叹气:“原想着,你这次回来,以后也不用上战场了,还做回女儿,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 热气氤氲,木兰捂脸,真是不管什么年代都要被催婚啊。 “阿娘,我不想嫁人。” “女子怎么能不嫁人……” “能从军,就能不嫁人。”木兰摊手,“而且现在我做官了,更嫁不了了。” 可花母还是觉得,这场叛乱用不了多久就能够平息,到时候他们一家人还是能在一起好好过日子的。 “你在军中这些年,就没看中什么后生?” “娘,我是去打仗的。”木兰望天,“不是去相亲的……” 北境之王 晚上,木兰和阿娘睡在一起,花母终于不再提找对象的事了。 “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娘,我又不是花朵朵,早就不长个子了。” 花木兰的个头挺高,估摸有一米七三,腿长胳膊长,抡起刀来能打一大片,引弓射箭也能百步穿杨。 阿爹从小并不因为她和姐姐是女娃,就只让她们学习针凿纺织,北镇民风彪悍,从来没有那些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不少部落首领也有女子。 在这里,是实力决定一切。 当年,阿爹也是知道自家二丫的本事,才同意让她代父从军的。 战场上刀剑无眼,既不会只杀男人、也不会只杀女子, 木兰想着这次怀荒镇的动乱,像花家这样的六镇底层军户,别管嘴上说什么,心中一定是支持的。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但统治阶级的严酷镇压也不是开玩笑的,现在木兰虽然不是统治阶级,但多少也算统治阶级的爪牙了。 晚上,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果然,天快亮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传来高声人语,花小弟出去开门。 “怎么了?” 木兰披衣而起,按住要起身的母亲:“我去看看就行。” 刚出来,就见花小弟从外头快步进来:“武川被攻占了!” 果然,不出所料。 木兰立刻回屋换了衣服:“我得回去了。” “姐,我也和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 “我去保护阿姐。” 花小弟两手紧握,二姐从军的时候,他还不太懂事,甚至小时候和姐姐还有过不少打打闹闹的矛盾。 二姐走的时候,他只以为姐姐是去亲戚家住几天,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谁知道…… 三年后,他十岁了,这三年期间他什么都明白了,他一直勤练武艺,就等着把二姐换回来,哪知道二姐还是走了。 十岁,还是小。 他想着:“再过三年,我就十三岁了,就可以出征了。” 可三年后,阿姐没再回来,再三年,也没有。 其实,他看着远处的群山连绵,一直等着今天,等了许多许多年。 “阿姐,以后我保护你。” 木兰给他胸口来一拳:“阿姐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也要保护好家人,我为国尽忠,你为家尽孝,乖乖呆在家里。” 她把小子拉到一旁,小声叮嘱:“别管外头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参与,有点儿眼力,知不知道。” 于是,她拜别父母,立刻去和齐泰他们汇合。 齐泰大声啧啧:“木兰,你是没看到昨天晚上那情形,真是……” 他是大老粗,字也不认识,一时想不出什么形容的话来。 “怎么这么快,不是说武川好歹也是坚守一段时间的么。” 韩凌势如破竹,而且是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多多少少也有一些人心所向的意思。 “下一步,就是怀朔了。” 近在迟至。 木兰说:“昨天我沿途看过了,怀朔也没有多少兵。” 而且,怀荒为什么会反,是因为大家没得吃。所以现在你想让这些镇民替你打仗,不说加官进爵,饭总得让人吃饱吧。 段兀尘沮丧:“这次真是骑虎难下了,我看如今韩凌拿下武川后,至少有两万人。” 当然,不是两万精兵强将,其中大部分也就是普通老百姓。 可就算是两万老弱残兵,也不是个小数目了,一人吐一口唾沫水也够把你淹死了。 “韩凌拿下武川,总要消化一阵子,不会这么贸然发动攻击。咱们既然回来了,怀朔该守还是要守的,现在立刻就去向镇将报到吧。” * 眼下怀朔镇将杨均,一脸的愁云惨淡,感觉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不光是他,就连他身边那些幕僚脸色也都和死人差不多。 他们知道来到六镇和流放差不多了,可之前也没说是送死啊。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拔擢的慕容宏父子去守武川,还是抵挡不了韩凌的叛军。 当然,不是他们太无能,实在是敌人太狡猾。他也明白,慕容宏父子也确实已经尽力了。 “这位杨大人……” 段兀尘讲解说:“杨将军出自弘农杨氏,举秀才出身,当过长水校尉、洛阳令、左中郎将,还是颇有能力的,眼光也不错。” 和被饥民一刀砍了的怀荒镇将不同,杨均虽是眼高于顶的士族出身,多少还是把下头百姓当人看的,不是直接当成畜生,或者连畜生都不如。 你就算是养猪养羊,也不能任由它们饿死吧。 他早早遇见到了今年形势不妙,之前分发了不少粮食,所以花家老小虽然没有猪羊可以磨刀霍霍的,可一时半刻这一家人还不至于饿死。 可见,逼人也不能逼的太紧了。 求生的力量是无穷的,底层虽然生不如死,但也不是真的就能坦然面对自己饿死二部反抗。 真要是把人逼急了,死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木兰等人见过领导,与杨均一番详谈,叙述如何守城。 不过木兰也是实话实说:“光靠我们这些人实在难以抵挡叛军,还是得倚靠朝廷大军的支援。” “我何尝不知。”杨均叹气,“我早就让人向平城和洛阳求援,可惜他们……” 不用他说,木兰就知道洛阳和平城的意见了,肯定就是——你们顶住,我们在后面支持着你们! 精神上的支持,也算支持吧。 而且他们这五个人,怎么不算是朝廷的杯水车薪呢。 “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西部的关陇蠢蠢欲动,北部的阴山战火纷飞,南朝兵陈淮水,如今北镇再出内乱,当真是四面楚歌。” 要知道,此时距离韩凌怀荒杀镇将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叛军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扫荡北方六镇。 先是拿下武川,韩凌需要一些时间消化武川的兵力。如果再拿下怀朔,韩凌就能统领整个北方了。 看来,韩凌距离“北境之王”这个荣誉已经不远了。 木兰想起《权力的游戏》中,北境守夜人的誓词。 ——长夜将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将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我将不戴宝冠,不争荣宠。我将尽忠职守,生死於斯。我是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上的守卫。我是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我将生命与荣耀献给守夜人,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话说的漂亮,但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 高风险必须高收益,只有义务、而没有权利,就纯属开玩笑了。 权游中的守夜人大多都是发配来的,可他们六镇好歹曾经也是帝国的支柱和荣耀,不是犯人好不好。 六镇:我的刀也未尝不利 死还是逃 自古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杨均自诩也是个伯乐,他很看好木兰他们。 木兰说:“齐泰老段和我一起,大头二头你们一起。” 赵家兄弟头都大,比寻常人大了一圈,他俩头上的护甲都得单独做,远远就能看见他俩那大号的脑袋,所以他们都叫这俩大头二头。 他们叫的习惯了,兄弟俩听的也习惯了,本名反而不为人所知。 她估摸着,现在是冬天,这里是北境,谁也不想这种天气出来打仗,饭都得比夏天多吃一碗。 “至少得一两个月吧。” 韩凌拿下武川据点,武川的将领投降的投降,当然也逃了不少。 不过想要收服这些人心,决不是一日之功。 “这个韩凌,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段兀尘说:“他原是沃野镇人,后全家迁去怀荒,也没听说有些什么不凡的事迹。” 木兰啧啧:“咬人的狗不叫。” 从来平平无奇,一战就声名鹤立了。 “听说关陇也是他们派人策动的。” 木兰竖起大拇指,当真是个人物,策略上也没找什么破绽。 齐泰巡查回来,头疼说:“要什么什么没有,我记得从前怀朔铜墙铁壁,怎么现在……” 一到关键地方,他就没法形容,手比划了一下,然后握拳一下子锤在桌上。 他们之前在边关,都是骑兵,不太攻城,更不太守城。 木兰安慰说:“尽力就好了,总归还有些日子呢。” 杨均把他的主簿方晋先给他们用,方晋还是愣头青的年纪,做官吏没两天呢,就遇到这样的局面,十分的郁闷。 而且,他甚至不是六镇本地人,木兰感觉他随时有要跑的趋势。 “花将军。”方主簿说,“方才新来的消息,附近敕勒、匈奴、高车、丁零好些部落,听说韩凌反了,都要来投奔。” “这说明,六镇苦朝廷久矣。” 方晋怪看了她一眼,走了。 木兰对齐泰老段说:“这小子贼眉鼠眼的,铁定要跑,不定明天后天就瞧不见了。” 齐泰大怒:“违抗军令,他要敢逃,我一定杀了他。” “人家官职在你之上,你还想杀他?” “谁让他要跑的,各个都跑,这仗还怎么打。” “别发疯。”木兰拍拍他肩说,“愿来则来、愿走就走,他真跑了,你也别拦着。” 到时候跑的多了,你都拦不过来。 这一夜,清风明月,木兰搞了点热酒,从杨均处拿了几个饼,烤的热热香香的。 方晋也凑过来,还带了几个他珍藏已久的肉干。齐泰他们看见肉,眼睛都目露凶光,跟狼似的。 木兰叹气,觉得这么下去,搞不好要吃人。 一开始,大家也尽量不提战况,颇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 等喝多了,郁闷的情绪被酒一激,就全是现实了。 “叛贼真要打过来,咱们能抵挡多久?” “不好说。” “多的话,十天半个月,少的话三五天,都有可能。” 更重要的是,怀朔镇民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们到底是想为朝廷坚守城池,还是就想临阵倒戈,甚至于直接开门迎敌? 如果大家心思都不在这,他们几个人能有什么用? 就算杀几个临阵脱逃的,他们还能把所有心有异变的人都给杀了不成。 真到那一步,谁杀谁可就说不好了。 聊到这边,就悲壮了,木兰自己没喝酒,说:“你们尽情喝,今天我守着,总不能大家都醉了吧。” 果然倒也半夜,地下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这军纪啊……真是……” 此时的木兰已经忘记了酒正是自己搞来的,出去城墙上走了一圈,迎面就碰见马棚里一个黑影摸了出去。 她心知肚明,走去城门,没多久就看方晋骑着马过来,看到她大吃一惊。 “你……我……” 木兰摆摆手,摸着马头说:“大晚上的,小心栽沟里。” “不是。”方晋心虚地说,“是大人派我……” “你再说,我这就去和大人通报了。” “别别!”方晋求爹爹告奶奶,“花将军,花爷爷,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又不是六镇的人……” 木兰很理解他——我就是个打工的,谁跟公司共存亡啊。 “行了行了,滚吧。”木兰一拍马腿,“我啥也没看见。” 方晋激动:“兄弟,这个大恩我回头一定还你。” “那恐怕你就得去阴间还了。” 方晋急道:“你不走,留在这边送死?” “你也说了,我和你不一样,我生是怀朔的人,死是怀朔的鬼。”木兰最后说,“希望我还有命,等你还这大恩。” * 木兰原本以为,大家都以为,还有那么十天半个月缓冲的余地。 所以大家更担心的是——“这粮食不够半个月了,最多还能吃五天。” 三天后,叛军就已经在怀朔城下了。 “你们说什么?!” 木兰被老段从屋里叫出来的时候,还大梦初醒的感觉,就听到四周战鼓雷雷了。 “这一觉……我睡了半个月?” “不是,他们进攻了。” “怎么会……”木兰眉头紧锁,“短短几天时候,武川他们就吃掉了?” 之前,韩凌只是拿下了武川,并不是吃掉了武川。 他得消化掉这股势力,让他们为他所用,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韩凌难道是齐天大圣不成?” 他这些日子是开了挂么,怀朔有杀他全家的大仇人了么?这么迫不及待? 段兀尘问:“怎么办?” 木兰呵呵:“凉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怎么办。 按说毕竟还没有弹尽粮绝,相比于攻城,守城还是有极大的优势的。 不过三天后,木兰就觉得这活儿干不下去了。 不仅他这么认为,大家都这么想。 齐泰给老段包扎胳膊上的伤口,段兀尘叹气:“之前我们都是打柔然人的,给自己人砍上一刀是什么滋味,如今也算是知道了。” 齐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都到这一步了,也就一个死字,我顶前面,我先死一个、你们再来。” 他对木兰说,“老大,你最后一个,等给咱们收完尸,你再死。” 木兰啐他:“一天到晚,脑子里面就是死死死死,能不能想我点儿好,想你们自己点儿好。” “不死还能怎么办,都打成这个样子了,让我学方晋那狗东西临阵脱逃,我也不是那种畜生。” “跑了的也未必就是畜生,咱们也未必就要跑。” “又不死,又不跑,还能有什么选择?咱们几个战死沙场,朝廷多少也要抚慰家属吧。” 看着城下一波一波汹涌的人潮和杀声,木兰无奈地闭上眼睛。 不管怎么样,今天的战局总是要结束了。 天黑了,大头也架着二头过来了,身上也带着伤。 “没伤到要害吧?” 木兰看了看伤处,心有余悸说:“要是偏一点,头就没了。” 齐泰骂道:“自己知道自己头大,还不躲着点儿!” “今天躲明天躲,有什么可躲的,反正就一颗脑袋,爱要不要!”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反正都是挺沮丧的。 虽然沮丧,但也大多认命,完全是思维上的惯性。 木兰擦干净手上的血渍,低头说:“要不……投降吧。” 齐泰怪叫一声:“啥?” “直接投降韩凌。” “不是……”段兀尘也忍不住了,“老大,你真以为韩凌能成?” 说白了,他连叛军都算不上,就是贼寇。 虽然现在风头正盛,六镇是挡不他了,可整个大业不是只有六镇。 “等日后朝廷派兵来围剿,就凭他区区一个韩凌,怎么可能抵挡得住朝廷的千军万马。” 那可都是正规军,他们几个也是正规军,对付韩凌手下那帮人,杀二十个不好说,杀十个还是绰绰有余,只不过人数太多,他们杀不过来而已。 “老大,你这见识也太浅薄了。” “就你目光远大,你以为我傻的。”木兰叹气,“你是怪我只想眼前的利益,看不到长远。可眼前的利益如果都拿不到,还有什么长远。咱们现在不投降,被韩凌他们一刀给宰了,哪有什么长远。” 众人都是无话可说。 “你们不是已经听说了么,韩凌拿下武川之后,武川的几个大部落都投降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打不过就是打不过,难不成要让他们为了朝廷殉城?” 朝廷也配? “慕容家父子兄弟那样彪悍的人物,不也照样认怂了。” 而且,同样是投降,他们带着官职投降和以白身的身份投降,获得的待遇那也是不一样的。 齐泰大叫:“老大,你这也太……” “我怎么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齐泰看着她,仿佛从来不认识她这个人。 “木兰,你……我们……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怎么……” “老齐,这些年戎马生涯,你还看不透么。” 木兰并不想多说什么,她也并没有左右别人命运的能力。 “总之,我不会战死沙场,你们如果先死,我替你们收尸,大家兄弟一场、这么多年,只要我还活着,以后你们的爹娘老婆孩子,我替你们管。” 她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与其指望朝廷替你们抚恤家人,还不如指望我呢。” 赤子之心 木兰想,如果是真的花木兰,她会何去何从? 大概率,她解甲归田之后,还是会被卷入六镇这场风起云涌的浪潮。 人世间,还是身不由己居多。 天亮之前,她又回了一趟家,对花父郑重说:“阿爹,怀朔守不住了。” 花家其实也都没有睡,只有两个小娃娃趴在床上,还没有感觉。大家都看得出,随时局势都有天大的变化。 花小弟立刻说:“二姐,你已经尽力了。” “我当然尽力了。” 不光是尽力,简直是仁至义尽。 花父看上去也像是老了好几岁,他也不瞎,自然看得出怀朔城内也实在是没有什么要抵抗的心思了,不给你开门迎敌就很不错了。 特别是武川城破之后,大家都已经躺平了,就抵挡这三天都挺不容易的,纯粹是敷衍。 花父正色:“木兰,你准备怎么办?” “投降。” 花老爹知道女儿不会选择殉城,但也以为她会后撤的,没想到她竟然…… “二姐。”花小弟高兴起来了,“今天么,我跟你一块去。” 他媳妇儿在旁边拉了他一把:“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和二姐一起投奔义军。” 好家伙,叛贼瞬间变成义军了。 本来花老爹虽然脸色铁青,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也知道说了没用。 不过当花小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将拄着的拐棍狠狠在地上锤了两下。 “你是大业的子民,不是叛贼!不是叛贼!” “阿爹,我……” 花小弟本以为姐姐会替自己说话,没想到木兰却说:“老爹说的对,老三,明天城中一定混乱,你找个机会,带着爹娘、弟妹和孩子们出去投奔,不要留在怀朔,也不要加入韩凌的队伍。” 这话让花家父子两个人都懵了,老爹奇怪问:“你不是说要投降吗?” “我说我要投降,没让小弟也投降啊。” 虽然她自己是很欣赏韩凌他们,但他们这支也确实不能称作军队,杂牌军都勉强。 起义的仓促,里面也是一盘散沙,最后如果他们真能干成什么大事,那这个世界真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了。 就像段兀尘他们说的,六镇自己打打杀杀,朝廷可能不会管、也管不过来。 但真要是声势闹大了,朝廷想不管也不行了,说什么也会派大军来剿匪的。 “我这是没办法,你不能跟我一条路走到黑。” 花雄被她绕晕了:“那二姐你为什么不走?” 要走大家一起走,要留全家一起留,怎么还一半一半的。 “不行。”木兰言简意赅,“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面。” 今天月光不好,晚上黑漆麻乌的,谁都看不清谁的表情。 见没人说话,木兰为花雄的媳妇儿:“弟妹,你怎么看?” 花弟妹姓尉,名字叫珍,是个圆脸的小姑娘,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嫁过来的时候,就听说夫君有个在军中的哥哥,战功卓著。后来才知道,这个大伯竟然是大姑子。 她没想到,木兰会问自己的想法,想了想才说:“我听二姐的。” 花雄不满:“阿珍,你应该站在我这边才对。” 尉珍说:“可我觉得二姐这些年在军中的见识远远胜于我们,你若不信任二姐、何必要跟着她,既然信任她、当然就要听她的。” 花雄一时无语。 木兰没想到,自己这弟妹竟然是个逻辑高手。 最后,还是花老爹拍板说:“就按你二姐说的做,但我和你们阿娘不走,我们就留在怀朔。” “阿爹……” “你们都别说了,我们年纪大了,左右也活不了几年了,死也要死在家里。” “爹,你别说这种丧气话。” 话丧不丧气不好说,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木兰把最后一些吃食交给家人,对花小弟说:“放心,爹娘有我照顾,大姐那边也交给我,你只管照顾好老婆孩子。 “姐,我……” “别光看着眼下,虽然我们暂时分开了,但日后早晚能在一起。” * 天亮之前,木兰回去,看见了老段和齐泰。 他们站在城墙上,前面是蓄势待发的叛军,磨刀霍霍向他们这群猪羊,后面是浩浩荡荡的流民、拥挤着离开六镇。 这群人应该没有想到,人生当中还有机会可以离开这里。 这些年,六镇其实已经是牢笼了。 当一个地方你没法离开的时候,它就是牢笼。 “你们想好了没?要走,现在还来得及。” “老大,你有没有搞错。你是我们的长官。我们要当逃兵,你还不教我们斩于阵前。” 她笑了两声,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方晋我都放走了,更何况你们。 “再跟你们说一句掏心掏肺的话,如果要走,我劝你们不要撤回平城,最好去朔州。” “为什么?” “你们是不是装的呀?大家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这点都看不清。” 叛军已经拿下了武川,今天就可以拿下怀朔,北方六镇已经姓韩了。 那么下一步,他不打平城还能去打什么地方?他又不会飞,又上不了天。 大家既然要跑了,当然要跑一个好地方,而不是跑到悬崖边去找死。 大头跟二头也过来了,木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别犹犹豫豫的,选吧,是走是死还是降?” 她不替他们做选择,她也不确定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她是穿越到这里来的没错,可她又没有火眼金睛,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有可能下一秒,她就被韩凌的手下一刀给砍了,头颅悬挂在城墙之上,被秃鹫给吃个精光。 人没东西叱,秃鹫就有食物吃了。 仅仅一个多月之前,他们还在洛阳的纸醉金迷当中,幻想着日后加官进爵、享荣华富贵。 想的还真挺美的。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这可是活生生的骨感啊,就剩下骨头了。” 不过两者也不是没有联系,若不是洛阳城中那些达官显贵、公子王孙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搞得边民们怨声载道,他们也不用再在这守城啊。 木兰握拳按在心口,花木兰、如果你能看到现在,不管我后面的选择你是赞同还是反对,希望你都不要责怪我。 因为我也是只是这乱世边境当中的一颗尘沙,风把我刮向哪边,我就吹向哪边。 “木兰。”大头说,“我们哥俩儿商量好了,去云中。” 二头接话:“其实我们也想留在这儿,跟兄弟们并肩作战(yi qi tu xiang),可是……可……” “我都明白。” 木兰知道他俩在云中有亲戚,可以前去投奔,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类型。 “杨大人也要退往云中,你们俩正好护卫他。” 几人相互拥抱告别,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 但不管事情如何发展,已经做出的决定就不要后悔。 在来到这个时空之前,她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也算是总结出了一个道理,人就是永远不要怪自己。 一切时也命也,对的时候、你怎么选都是对的。倒霉的时候,你如何选择都是错。 不要怪自己,不要苛责自己。 “你从来不会错,错的只有别人和这个世界。” * 缴械投降之后,韩凌的叛r义军倒也没有为难他们,因为投降的人实在太多了。 木兰老段齐泰被人群裹挟,听着看着山呼海啸般此起彼伏的声音,只觉得这些日子真的就是一场梦。 “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转瞬间,已经过去好几百年了,言犹在耳、历历在目。 “到真是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啊!” 木兰脑子里冒出了一大堆句子——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山僧不识英雄主,只顾哓哓问姓名。 她踮着脚尖问:“韩凌是哪个?” “最前面那个。” 木兰眯着眼睛,看着最前方高头大马上的一个男子,一身戎装、冬日的阳光洒在盔甲上,把铁和血都渲染成一片金色。 柔和的光色模糊了他的五官,不过这个金甲勇士的造型真的是相当拉风。 在万人簇拥当中,韩凌站上了怀朔的城头。 他说了很多,不过木兰因为离得太远,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但此情此景,只要他站在那里,哪怕什么话都不说,他就赢了。 她想,这是个史书上没有的架空年代,不过目之所及也不过是普通人最朴素的命运。 那个花木兰,有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这个时空的木兰没有,所以就也没有磨刀霍霍向猪羊的家乡可以让她解甲归田了。 《木兰辞》中的田园,终究还是沦落成为战场了。 段兀尘说:“秦州也反了。” 榜样的示范作用还是很强的,秦州人杀刺史响应六镇,听说已经攻克高平,杀镇将和行台。 既然六镇可以,那我们为什么不行?! “唉。”齐泰沮丧地说,“难道咱们十二年从军,竟是为了今天?” 那之前这浴血而战的十二年,怎么越想越觉得滑稽,一切有什么意义? “血没有白流了,伤也没有白受。十二年戎马生涯,是为家为国,保护我们在乎的人。”木兰说,“如今也是一样。” 赤子之心,未改寸毫。 阿姊闻妹来 感慨完了,木兰拍拍手说:“你们还接着看吗?我先回家了。” “你回去做什么?” “恢复我的本来面目啊。” 说完木兰也不再理他们了,把身后的人群扒拉开,自顾自走了,脚步倒也么有轻松。 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 木兰发现自己离家十二年,家里倒还留着她的房间。 上一次她回来的匆忙,还没有打扫,等她走后,家里就将她以前的屋子休整了一番。 木兰打开箱子,发现里头居然还有两件厚衣裳,正是现在穿的。 这衣裳显然不是十年前他的旧衣,她拿出来比了比大小,发现和现在正合适。 “阿娘,这是你新做的?” 她解开长发,重新梳了女子的发髻,普通人家的不管男女发型都是很简单的那种。 她抽出自己的大刀,把眉毛修了,没办法手头没有刮眉刀。 这些时日她守卫怀朔,发现这位花将军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射箭准头极佳。 她以前玩过复合弓,磅数都不低。和直拉弓不太一样,但是也大同小异。 她觉得就自己以前的水平,花木兰绝对能射爆自己的脑袋,毕竟这射靶子和射活人,那还不是难度系数的问题,这可是天壤之别。 她摸着手心的老茧,用刀都扎不进去了。 现在她用大刀修眉,这手更是稳稳的,一点儿也不抖。 “这要是半路掉下来,那不得削掉我半个鼻子。” 到时候,花木兰就得有些铁面阎罗之类的美名了。 她噘着嘴朝眉毛吹了口气,吹掉修下来了浮毛。 这新衣服一穿、发型一变、眉毛一修,倒也不是说和从前判若两人。人还是一个人,但骨子里的气质好像变了一些。 花母摸着木兰的脸,这可是她辛辛苦苦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啊,可是在某一天却消失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 或者说,她的女儿就一直停留在了十五岁那一年,她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最后换上戎装,拜别了父母,一去不归。 “孩子呀,都是爹娘对不起你……” “不,阿娘,你不该这么想,是家里真正成全了我。” 木兰看了阿娘,又看了看老爹,认认真真地说,“我代父从军,也为自己从军。” 既然朝堂上女人能够做主,战场上为什么就不能? 大家都是一个头两个胳膊两条腿,体力上是有差距,但也不是不可弥补的。 这世上男人能干的女人都能干,女人能干的,除了生孩子,男人也都能干。 “那你以后就准备恢复女装了?” 木兰点头:“正是。” “那他们不会因为你是女人而对你……”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对了,我准备先去见一见阿姐。” 花木兰的姐姐花木莲,比她年长三岁,嫁到了隔壁武川镇。 他们花家平平凡凡,对方也是门当户对啊,一样的穷。 “我这就去见见姐姐和姐夫,如果方便,我带他们回来见阿爹阿娘。” 反正现在城中乱的很,韩凌估计也没空管他们。 而且木兰好奇,现在武川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为什么韩凌的队伍能够在攻下武川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继续进攻怀朔? 他们是怎么把武川搞得服服帖帖了,还是说武川镇内和她想象的不一样,非得亲眼看了才能知道。 花母担心木兰恢复了女装,一个姑娘自己出城,会有什么状况。 “娘,我能打得很。” “我知道你能打,但是能不打还是不要打。” 这话倒是个正理,现在不适合露头。 木兰难得换女装,也不想再改男装了,就喊上段兀尘:“陪我去一趟武川。” 这一路上,段兀尘不停的扭头看她,木兰真担心她骑马会骑翻了。 “你这点儿路,看我做什么?你眼睛长后脑勺了么?” “你这打扮,我不习惯。” “习惯习惯就好了。”木兰不高兴了,“再说了,难道我整容了?” ——我不过就是修了个眉而已,我连双眼皮都没有割。 花木兰本来就是个双眼皮,六镇各各民族杂居,也没有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类的道理,花家虽然是汉人,但是祖上八成早就是混血了。 这个架空时空,各个方面来看都很像是南北朝。只不过北朝由鲜卑拓跋创立的,这里变成了汉人创立的大业朝而已。 大业朝李氏的祖先出自凉州,和胡人也经常通婚,所以对面南朝自诩正统,看不上他们这帮子串儿。 “老段,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没成婚呢?” 你看人家齐泰当兵也不耽误生孩子,回家一趟就能生一个,再回家一趟孩子就长大了。 倒也不能说他没尽到父亲的责任,毕竟保家卫国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娘早死了,也没有人给我说亲。” “这次回去我老娘也催婚来着,要不然咱俩凑成一对儿?” 段兀尘差点从马上摔下去,连连摆手:“不成不成。” 木兰只是开玩笑逗他玩儿,哪知道这小子这么没有幽默感。 虽然古代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有不少自己处对象的。 北齐神武帝高欢,年轻的时候家里穷的一塌糊涂,奈何人家脸长的帅啊。 鲜卑贵女娄昭君出身豪门,很多大族都想聘娶她为妻。 偏偏她是个顶级颜控加恋爱脑,有一天瞧见了高欢,便如天雷勾动地火,一眼就相中了他,上赶着要嫁,自己跑去跟人家私定终身,还要钱给钱、要马给马的。 娄家爹娘一看,女儿这般犯花痴,也没法子,只能同意了。 可见,北朝的恋爱观还是很朴素奔放的,和现代社会也没啥两样。 不管男的女的,看上了就追呗。 “兔子不吃窝边草。”段兀尘白了她一眼,“咱俩这么熟了,你也下得去手。” 木兰一鞭子抽在他马屁股上,马一声嘶叫,飞嚎而去,差点儿没给段兀尘颠下来。 到了武川大姐姐家,木兰把马鞭丢给老段。 一根破马鞭,硬是抛出来豪车钥匙的感觉。 “大姐!大姐,我来了……” 不过多久,就见一个妇人从屋子里出来,看着面前的人,整个人呆住了。 “你……你是……” “阿姐,我是木兰。” “木兰,你真是木兰!” 花木莲抱着妹妹一阵子哭哭笑笑:“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瞧不见你了。” 抱到一半,她又突然抽回手捂着脸:“你怎么这么就来了,不提前告诉阿姐一声。” “这不是急着想见姐姐么。” 木兰心想,这里又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更没有微信,我怎么提前知会你啊。 “阿姐这都老多了,没脸看了,你早说我也好打扮打扮。” 木兰好笑,果然是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她们姐妹感情好也是真的好,但从小也喜欢比来比去,不肯给别人比下去。 不过阿姐如此精致,也许只是想让妹妹知道,姐姐过的很好、特别好。 木兰拉着她进屋:“就姐姐一个人,姐夫呢?” “他今天不在。”花木莲招呼三个孩子过来,“这是你们小姨,还没有见过吧。” 花姐姐的三个孩子排排站,跟WIFI信号似的,老大老三是男孩,中间是个姑娘。大的已经十三岁了,小的才五岁。 木兰掏出三个饼作为见面礼,三个孩子眼中发光,夺饼而走。 “大哥,你的饼怎么比我大?” “我是大哥,饼自然大。” “这没有道理,应该一样大才对。” 花木莲叹道:“孩子们都饿坏了,你姐夫跟着义军去打怀朔了,他还没回来,你倒是来了。” 木兰惊奇:“姐夫在怀朔,这不知道,说不定他去咱家了呢。” “我让他去看看了,不定同你错过了。”花木莲又仔细打量段兀尘说:“你是……段家那小子?” 段兀尘点头:“阿姐还记得我呢。” “记得,你们几个从小就喜欢一块儿玩,还有一个阿裴,是不是?” 段兀尘愣了愣,才说:“是,不过阿裴没回来,他死在陇西了。” 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花木莲不在怀朔,并不知道,更加拉紧了妹妹的手:“咱们姐妹还能活着见到,真是太不容易了。” 木兰也十分感慨,不过她奇怪地是:“阿姐,你们家大毛十三岁了,这次……没把他也……” 十三岁的男孩子,已经可以上阵杀敌了。 “我不让的,别看他年纪不小了,个子才这么高,真要上了战场、哪里能活下来。” 木兰说:“阿姐,你收拾东西,带着孩子们也随我回怀朔一趟,见见爹娘吧,爹娘也很想你的。” 出门见伙伴 作为北方的军事重镇,怀朔和武川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怀朔是自九原,也就是包头北上的必经之路,而武川是从云中,也就是呼和浩特北上的重要关卡。 “九原、云中,多么梦幻而美丽的名字。” 虽然怀朔与武川之间也不算太远,但花木莲也不能经常回娘家,毕竟家里的事也多,光三个小兔崽子就成日里不消停。 她当即就指挥三个孩子收拾东西,自己则是掏出了一个匣子,对着铜镜理红妆。 木兰一边帮她梳头,一边说:“阿姐,家里面只有爹娘,小弟带着他老婆孩子去平城了。” “什么?!”花木莲大惊,“这小子跑了?” “不是他想跑,是我让他去的。阿珍家的娘家不是在平城有亲戚么,他们去投奔亲友去了。” 花木莲刚想说,咱们军户是不能离开怀朔,可一想也是,现在外面都是什么局势了,谁还管这呀。 “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着现在形势未明,日后也好有个退路。” 木莲从镜子当中看了看妹妹的脸:“你自小就有主意,如今便更有主意了。” 这句话意思挺多的,木兰直接问:“姐,这是好话吧,不是阴阳怪气点我的吧。” 木莲嗔了她一眼:“咱们家里,你是顶梁柱。” 一般家中像这种兄弟姐妹一排排的,总归老大跟老小是最受宠爱的,中间的嘛自然就差一些。 花木莲是大姐,是家中第一个孩子,又生的好看、嘴巴也甜,阿爹阿娘十分疼爱。 花小弟是老来得子、家中老小,家里人都让着他些。 唯有老二木兰不上不下,也不是说家里重男轻女啊,爹爹阿娘虽然还是一视同仁的,但是难免疏忽、懂的都懂。 不过,木兰从小要强,懂事的也早。人也聪明,学什么都快。 不光刀枪剑戟练得不错,针凿女红也很能拿得出手,实在是一个全才。 “行二怎么了,李世民也行二啊。” 十二年前听说朝廷又在怀朔征兵,当时花木莲虽然已经嫁人了,但想想娘家的情形也觉得不妙。 “真是老的老、小的小,总不能让才七八岁的小弟去吧。” 花家是军户,入军户后、世代为兵。父死子替﹐兄亡弟代﹐世代相袭。 弟弟年纪太小,可阿爹却已经老了,关键是早年战场上的旧伤,腿脚着实不太好使。这上战场,就等同于送死。 “不行。” 她当即回了一趟娘家,正遇上在东市里面买马的妹妹。 “阿姐,你怎么回来了?!” “你买马做什么?” 花木兰压低了声音,在姐姐耳边说:“从军啊。” 边关都是骑兵,花家也替朝廷养马。不光是她,就是木莲,从小也训过烈马。 “谁从军?” 花木兰拍了拍胸脯:“我。” “啊!”姐姐大惊,“可——可你你是个女孩子。” “姐,咱们家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爹不能去,小弟不能去,我若不去,那怎么办?” 花木莲着急了,只是反反复复说:“可是……可是……” “姐,古代又不是没有女子从军的,我听说南方一些部落,也是以女性为首领的。” 不光北方有,南方也有,少数民族不在意这些。 家里老爹腿脚不行,好几年不养马了,所以木兰只能去集市上买好马。没错,他们出征,不仅要人、自带兵器,连战马都得备好。 这个集市是专门交易马匹的,其余鞍鞯长鞭什么的她决定明天去别的市场再说。 她拉着姐姐的手往家走:“阿姐,我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别管男儿女儿,反正我们家这些人去从军,我活下来的可能最大。” 这话听的花木莲想哭,前几个月她还想着妹妹年纪也不小了,可以物色夫君了。 “要不,就嫁在怀朔,靠着爹娘近,也能时时想见。要么嫁到武川也行,可以和我姐妹作伴。” 哪知道这还没多久,妹子竟然要上战场了。 等回到家里,气氛实在凝重。 “爹娘、阿姊、小弟。”花木兰也觉得没必要再说多余的话,“我自己愿意的。” 千金难买我愿意。 因为愿意,她从来不觉得苦、更不觉得委屈。 那么多人可以从军报国、马革裹尸还,她也可以。 孩子们坐在后面的车里,仿佛要出远门玩,开心的很。段兀尘架着车,花木兰姐妹俩骑了一匹马。 “阿姐,那个韩凌你见过吗?” “这倒没有。” 她自然是想去见一见的,可家里孩子没人照看。 “他打下武川没有几天,就奔着怀朔去了,武川就这么服他?” “这我不知道,但想想觉得不大可能。”花木莲娓娓道来,“你也知道武川的,多是拓跋慕容部的军户,都听慕容家的调遣。” “所以,韩凌已经收服了慕容家的首领?” 不用阿姐回答,木兰也知道不可能。慕容家估计也是一时没办法,跑又跑不掉而已。 眼下就靠韩凌的个人魅力了,能不能让六镇的英雄们折服了。 既然韩凌想自己创业,总要招揽人才的,压不住手下的人可不行。 此时不远处卷起一片尘土,七八匹快马朝这边奔过来,花家姐妹立刻牵着缰绳往旁边避让。 只见为首的三匹马,远远瞧着就不是凡品,木兰麾下的马都忍不住往后退,气的她真想给它来一鞭子。 两拨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木兰看清楚了马上的人,不过对方没看她。 等他们过去了,她问:“这是……慕容家的老大?” “正是,你认识他?” 花木莲已做了武川的媳妇,自然对他们格外熟悉。 “一起打过柔然,算是半个熟人吧。”木兰捂着自己的脸,“就这么一个照面,他应该没有认出我吧……”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她还没庆幸完,那马掉了个头又回来了。 慕容颢勒马在不远处,一脸狐疑地看向这边,仿佛脸上写满了大大的问号。 木兰心一凉:完了完了,不会吧,这也能被认出来,慕容颢这家伙简直是孙悟空的眼睛、火眼金睛呐。 难怪以前在军中射箭,不是她第一、慕容颢第二,就是慕容颢第一、她第二。 阿姐拉了拉她手,木兰明白她意思,摇了摇头。 “算了。” 真想抵赖有的是法子,但也没必要。 反正用不了多久大家都会知道她是女子,女人打仗又不丢人,她也从来没想过,一辈子都用男子的身份示人。 就现在朝廷这个狗样,也治不了她欺君之罪了。 “你是——”慕容颢脸色僵一僵,看了看花木莲,又看了看木兰,“你们是花二的姐妹?” 木兰笑笑,指着木莲:“这是花二的姐姐,至于我、正是花二本人。” 慕容颢眼珠子差点儿要掉出来了。 “慕少爷。”木兰抱拳,“好久不见啊,没想到咱们俩都还活着。” 慕容颢震惊了半天,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你,当真是花家老二?!” 木兰点头:“正光三年,还多谢慕少爷救我一命。” 当时,她和齐泰老段被敌军围住,他们手头连箭都射光了,老段都想着给自己脖子上先来一刀,死个痛快了。 多亏慕容颢从天而降,拯救他们于水火。 木兰啧啧,果然还是按照剧本走的——路上遇伙伴,伙伴惊呆了。 她手一摊、自嘲说:“同行多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吧。” 吹捧达人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木兰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我真的是女的,以前我是女扮男装,而不是现在我男扮女装。” “当真?” 慕容颢想上手撕她的脸,想想还是没动手。 “难怪我觉得你以前细皮嫩肉的,原来如此。” 他又看向段兀尘,“他知道?” “我们是发小,他自然知道。” 见他来去匆匆,身后的人也左顾右盼,如果带着手表的话,一定在不停地看表。 木兰说:“看来你有要事,那就不打扰了,反正如今咱们都在韩将军麾下,日后有的是机会叙旧。” 不过,提到韩凌名字的时候,她感觉慕容颢的面色明显冷了下去。 你说这种表情是愤怒吧、也不见得。 不屑吧……也不太像。 应该是一种糅杂了多种情绪的难以言表。 她可以从中读出来的是,慕容颢对于韩凌显然不是很服气。 不是很服气也正常,很不服气就不太妙了。 看来咱们韩将军日后的统战工作任重而道远啊。 几人就此别过,木兰姐妹俩回了怀朔花家,姐夫果然正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呢。 大姐夫邓拓,是个颇为魁梧的中年汉子,看脸色已经是饱经风霜了,和木兰记忆中当年来家里提亲的小伙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男人啊,花期是真的短,婚后也太不注重保养了。她阿姊也是个颜控,这可如何是好。 互诉了一番家常,邓姐夫说:“二妹妹就是以后准备女装示人了?” “没错。” 邓姐夫见识不俗:“敕勒贺拔部的首领,听说韩将军率众起义,当即率众来投奔,也是一名女子。” 敕勒部,就是敕勒川阴山下的那个敕勒,算是游牧部落,又称高车、铁勒、丁零。 他们部落众多,漠南的大多臣服于大业,漠北的则服属于柔然。 还有十余万人西迁,在车师前部,也就是新疆吐鲁番附近建立高车国。 木兰一听,更放心了。 韩凌若要巩固实力,自然要团结各方的势力,新兴的政权可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管她是男的女的,她是赛亚人、变种人更好。 拿下武川后,韩凌给麾下所有将士都官升三级,当然、官都是他封的。 攻破怀朔后,再升两级。如今,邓姐夫也是军头,下头管着好几百人,她估摸韩凌手下零零散散有几万人了。 只是,这些人未必都听他的而已。 短短几个月,韩凌已经封了好些“王”了。 这年头,还不流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是“我下属的下属,并非我的下属”。 很多官员,都可以“开府”,拥有建立府署并自选随员的能力。府上员工认自己的老板,而不认皇帝,他们的工资也是老板发的。 木兰觉得,如果韩凌想让这支队伍真正属于自己、真正姓韩,非一日之功。 她倒是想真的见见这个人物了。 听了她的想法,邓拓也觉得可以。韩凌如今住在怀朔镇将的府上,有邓姐夫引见,倒也不难见到。 “咱们先在这里稍等片刻。” 众人见到一个女郎大喇喇站在这里,都投来奇怪的目光。 木兰倒是坦然地很:“看什么看,没见过女郎么?” 她依靠着门柱,拨弄了一下腰间挎着的刀,这三两下瞅着就是不好惹的,就连邓拓都觉得身边有些冷飕飕的。 “姐夫,之前你就认识韩将军?” “是,从前他是怀荒的镇兵,也是个刺头儿,很多人都听说过。他好多次面见镇将,要求镇将向朝廷上书,改善六镇兵士的条件和待遇……” “根本没人搭理吧。” 邓拓叹气:“韩将军是早有怨气,但那次他也不是真的想杀朝廷命官,怀荒已经饿死不少人了,他们只是想朝廷开仓放粮,让大家能活过这个寒冬而已。” 凛冬已至了。 其实,倒也不是怀荒的镇将就非扒拉着那些粮食。她在洛阳也听到一些消息,无非是年成不好、各地欠收、都没饭吃。 与其饿死在家,不如饿死在府衙,所以都聚众去府衙要饭。 府衙存粮不足,早向朝廷上书多次,朝廷又不种田、也变不出粮食,而且左右他们吃香的喝辣的,才不会管下头死活。 有的府衙看情势不对,开仓放粮反被问罪。 所以,就怀荒镇将而言,当时那个场景,他不开仓是死、开仓也是死。除了加入起义的队伍,真没别的办法了。 你看看韩凌在六镇势如破竹,甚至连陇西也有响应,可知众人苦朝廷久矣。 大厦将倾,唯有塔顶的人还不自知。 木兰默默想,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姐夫,你见过贺拔部的那个女首领吗?” “远远见过一面。” “比我如何?” 邓拓想了想:“比你年轻,瞧着不到二十,长的也美。” 木兰拉长了脸:“姐夫这意思,是我又老又丑?” 邓拓赶紧摆手:“不是不是。” 你还别说,他这小姨子比老丈人丈母娘气势还足。 感觉自己要是瞪她阿姊一眼,她就能过来把自己眼珠子给挖了。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眼睛。 一个小姨子,武力值胜过十个大舅子。 毕竟,别人家的小姨子也不会从军十二年啊。 说曹操曹操就到,好些人簇拥着一个红衣的亮丽女郎从侧门进来,作为现场唯二的两个女子,立刻四目相对。 木兰知道,她自然就是那位又好看又年轻的女首领了。 对方走上前,上下打量她:“你就是花将军?” 木兰点头:“贺拔……” “我叫贺拔明月。”她抿嘴一笑,“没想到怀朔还有你这样的人物。” 木兰只好谦虚说:“我不算什么,哪比得上贺拔姑娘。” 她替父从军在怀朔本就不是秘密,所以也没想过能瞒多久。既然瞒不下去,不如就自己大大方方说了。 “花将军替父从军,要我说替父是孝,但没必要女扮男装。”贺拔明月弹了弹自己的刀鞘,颇为自负地说,“我征战漠南,就从来不需要顶着男子名头。” 木兰竖起大拇指:“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敕勒贺拔部早已归顺大业多年,汉化的相当不错,大家交流没问题。 但敕勒部的这群汉人,绝对没有木兰这样花式吹捧的功力。 贺拔明月听了十分满足、飘飘欲仙,当即引为知己,姐妹相称,就差跪下来结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阿姊也是来找韩将军的?” “正是。” “那等姐姐见过了将军,咱们再详叙。” 贺拔明月走后,邓拓也被喊走了,段兀尘凑过来:“方才我细细查看过了,附近都是好手。”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木兰不以为然,“高手身边当然总是藏龙卧虎的。” “韩凌身边的四个护卫,都是军中一等一的。” 这里可不是武侠世界,没什么武林高手,大家都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 甚至于面对没来由的危险,身体都会有一种本能,不定睡梦之中就把对手给剁了。 “就刚才那个贺拔明月,她骑射的功夫是贺拔部第一,多少男子都望尘莫及。” “我一摸她的手,就知道这掌心不知道出过多少箭矢。” “而且,她耳朵极好……” 见木兰腰背一直,段兀尘说:“放心,她走远了,不然我也不过来。” 他紧锁眉头,“木兰,你在杨大人那边揽下刺杀韩凌的任务,着实不好办。” 木兰随意道:“谁说我要杀韩凌了。” 段兀尘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那天咱们去见杨大人,不是你自己信誓旦旦说要……” 当时他都听呆了,他以为正是这个原因,木兰才让自己弟弟去平城的。 “那天我是答应了,可那又怎样,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么,就不能中途反悔?” 朝廷答应给咱们的金银赏赐,不也没兑现么。 工资不发,就让人干活,谁能没有怨气。 不忽悠他几次,还真当自己一言九鼎了。 “所以,你不杀韩凌了?!” “倒也没说不杀。” 段兀尘:??? ……所以你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不是这么非此即彼的。”木兰耐心解释,“那天我要是头铁硬不同意,杨大人一生气把咱俩砍了怎么办,姑且敷衍他而已,说的什么都不必当真。” 段兀尘:…… “至于韩凌到底杀不杀,从长计议,你急什么。” 如今在杨大人、在朝廷那边,他们是忍辱负重的情报人员,新时代的荆轲。 “怎么个从长计议法?” “韩凌如今刚刚起事,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我又不是算命的,怎么可能知道结果。” 她连韩凌具体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算是算命的,也得相一相面呐。 她是同情六镇普通的军士,也欣赏韩凌揭竿而起的血性。 可是,所有的起义都是失败的多,成功者寥寥无几。 花木兰在《木兰辞》中是主角,有主角光环傍身,没有成为那“将军百战死”中埋骨边疆的其中一位。 可在这之后的岁月里,她这个木兰焉知有没有主角的命。 “咱们姑且看着,他能成,我们就真心追随。他若半道失去人心,我们顺应局势。”木兰笑笑,“再说了,想杀他的,也未必只有我们。” 她看慕容颢,杀气四溢,说不定还会在他们之前动手。 也许坐山观虎斗,等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会是更好的选择。 段兀尘神色古怪看着她,木兰知道她心中所想:“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小人?” “不。”老段摇头,“我们总得为自己而活。” 总不能指望别人会想着他们这些人的死活吧。 敕勒川 透过窗户,韩凌远远看向这边。 “那个,就是花木兰?” “是,十二年她女扮男装、代父从军,这在怀朔也不是什么秘密。” “听说她战功卓著,却未收到什么嘉奖。” “不光是她,六镇军士不都是如此么。若没有我们守卫边疆,哪有洛阳歌舞升平。” 另一人说:“花木兰虽之前奉命守卫怀朔,倒也是权宜之计,不可苛责。” 这一路上,韩凌除了一开始杀了怀荒镇将,对于别的投降战败之人,都是十分宽容。即使知道他们仍有二心,现在也不是处置的时候。 “她年纪不小了,怎么还没嫁人。” 大家知道邓拓是花木兰的姐夫,不禁揶揄说:“老邓啊,咱们韩将军也尚未娶妻,若是成了这门亲事,你就是韩将军的姐夫了。” 邓拓心想果然,之前木兰就猜到会有这种状况,早想好了应对之策。 “木兰是我妻妹,我早听她姐姐说过,小时候有个大师给她算过,说她虽是女子,但这辈子武功盖世、威震八方、少有敌手,就是有个坏处……” 说到这里,他还故意买了个关子,“也是,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总归有得必有失。” “别啰里啰嗦的,到底什么坏处?” 邓拓竖起两根手指:“克夫。” “克——夫?” “正是,大师说谁娶了她、全家倒霉,娘家也倒霉,她自己也倒霉。所以,她宁愿代父从军。” 众人叹气,不约而同看向韩凌,大概是本来准备撮合一二的。 “倒也未必是克夫,明明的一般人降不住这样的奇女子。” 韩凌摆摆手,他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会囿于儿女情长。一个优秀的将领,可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木兰一进门,也是这一次终于看清了韩凌那张脸,和自己的差不多的年纪,个子更高,身姿挺拔、一看就是常年骑马射箭的人。 “韩将军。”她拱手示意,“我是花木兰,这是我兄弟段兀尘。” 房间里四五个人,她邓姐夫也在,看样子都是韩凌的心腹。 见桌上还有羊皮的舆图,就是测绘工作不太过关,画的太粗糙了。 她简单把自己和老段齐泰的事说了,再三表示当初接了朝廷指令实在是迫不得已。他们作为六镇的子民,是绝对拥护韩将军的。 韩凌起义也并非无的放矢,他一边开打、一边上书朝廷,要求改善边疆镇民的生活条件和待遇。 ——你们吃肉,总得留口汤给我们吧。 这些话实在是说到了六镇子民的心坎里,所以义军在六镇势如破竹,起义队伍越来越大。 以后怎么样不好说,反正现在确实是蒸蒸日上的。 你要让木兰现在下手去杀韩凌,她也是不肯干的,她又不是缺心眼儿。 她之前就琢磨过了,自己于古人而言,真也没什么优势。 特别这里是个历史上没有的架空时空,她更不知道剧情会如何发展,《木兰辞》也没写到“不知木兰是女郎”的后续啊。 说她会打仗,也是真的,但也没有好到霍去病李二凤那样出神入化的地步。 要知道在六镇,别的都没有,就是小镇打仗家特别多,要多少有多少。 “跟别人相比,我到底有什么核心竞争力?” 她想了想,那些穿越主角的第一桶金都是什么? “基本都不是啥正经行业吧。” 可供她选择的有: 第一产业:农、林、牧、渔……嗯,骑马也算是牧吧。 第二产业:采矿业,制造业,建筑业……后面可以发展发展,现在也没有本钱。 第三产业:服务业 一个造反(qi yi)团队,需要服务业么? 她打了个响指:“怎么就不需要呢?”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邓拓目瞪口呆:“木兰,你还会写诗呢?!” 木兰嘿嘿,文抄公谁不会了,我可是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知识分子,不是你们这些文盲大老粗可以比的。 又能打仗,又能写诗拍马屁,哪个领导不喜欢她这样的人才。 韩凌大加赞赏,她趁热打铁:“听说,朝廷已经任命临淮王为北讨大都督,即刻就要来讨伐咱们了,估计在五原定有一场大战。” “花将军所言极是。” 一番吹捧,这就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了。 虽然冬天已经过去了,但北地也是看不见太多春天的意思,所以酒也就不能少喝。 见贺拔明月抱着一大壶酒过来,木兰连连摆手。 “我喝不了酒,身上有旧伤。” 贺拔明月看着她手指了位置:“这里,是箭伤吗?” “是,一箭穿肺而过,差点儿要了我半条命。” “我这也有伤,但没你这么严重。”贺拔明月坐在她身边,“但那一次,我爹和大哥都没能活下来。” 木兰没想到这会勾起她的伤心事:“对不住。” “没什么,都是陈年往事了。”贺拔明月自己喝了两口热酒,突然说,“你给韩将军写了一首诗,怀朔都传遍了,写的着实不错。” “改日我也给你抄……写一首。” “别改日了。”贺拔明月目光炯炯看着她,“就今天呗。” 木兰愣了愣:“这个……等等啊。” 她又从脑子里搜刮了一些诗句,剽窃了崇祯赐秦良玉的诗。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你还别说,诗词夸男子英勇的多、夸女子美丽的也不少,但赞女中豪杰的一时还真不好找。 “行啊老大。”齐泰围上来,“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一手。” 木兰和老段都识字,但识字归识字,这年头又没有科举,他们也都是军户,日后不是打仗就是养马,认识几个字不错了,谁也不用费心去学这些。 贺拔明月听的心花怒放,觉得平生没被人吹捧的这么开心过。 敕勒部迁徙随水草,衣皮食肉、与柔然同,但是车轮高大、辐数至多,所以也称呼他们为高车。 这许多年了,敕勒贺拔部归附大业,也仰慕中原文化,可中原人多视他们为蛮夷,根本不屑和他们交流,也只有花木兰会真心送诗给她。 “贺拔姑娘,听说敕勒族擅长歌舞,今日有酒有肉,不如高歌一曲。” 明月随即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嗓音清亮,木兰听的陶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接上了—— 心随天地走意被牛羊牵 大漠的孤烟拥抱落日圆 在天的尽头与月亮聊天 篝火映着脸醉了套马杆 心随天地走寻找那达观 情缘你在哪姑娘问着天 在天的尽头与月亮把盏 篝火映着脸走马敕勒川 北国草原,壮丽富饶。 木兰没有那样歌唱的技巧,但是技巧不够、感情来凑。 她甚至看见一贯冷着脸、并不太融入的慕容颢,脸色上也有动容,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又似乎在怀念着什么。 对洛阳来说,六镇只是一块流放罪犯的不毛之地,但对他们而言,这也是从小长大的家乡啊。 他们祖祖辈辈,包括他们生来,就是为了守护这片土地的。 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他们在此生根发芽,也在此揭竿而起。 因为除了他们,没有人在乎这里;离开这里,也没有人在意他们。 韩凌手中的酒还剩下大半,从怀荒一路走来,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也在想自己此行的意义是什么。 也许就在这歌声中吧。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劲爆消息 五月,韩凌与临淮王李昱战于五原,大胜。韩凌乘胜追击,占领白道。 木兰他们依旧镇守怀朔,老段掰着手指头说:“能打仗、能带兵、能作诗、还能唱歌,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还真是没想到。” “我会的还多着呢。” 她一边往炉子里添柴,一边对大姐的三个娃娃说:“不准偷懒,你们这扎的叫马步吗?” “小姨,你光会使唤我们,怎么自己不……” 木兰笑笑:“这样吧,那我扎马步多久,你就多久,小姨绝对不占你便宜,行不行?” 老大邓冲眼珠子一转:“不成不成,小姨你是大人,我还小呢。” “不小了,再过几年,也能从军了。” 五原一场大战,韩凌用的都是自己的人,不过带上了贺拔明月的敕勒部。 别看贺拔明月瞧着英姿飒爽的,酒量居然不行,而且一醉就喜欢拉着人的胳膊笑,竟然是个甜妹? 第二天她说:“我看你啊,日后还是少喝酒。” 这古代的酒水,度数也不高的。 “我是不能喝,但我喜欢喝。” “懂了,人菜瘾还大。” 临走之前,她索性把剩下来的两首诗也一并送给她了。 ——露宿风餐誓不辞,饮将鲜血代胭脂。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凭将箕帚扫蝥弧。一派欢声动地呼。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 贺拔明月珍之重之的收了,表示这次一定从五原带好东西回来给她。 木兰得了功夫,除了训练怀朔内的士卒,就是将从前和她一起从军、或者后来在军中有过交情的怀朔军户,都一一列了出来。 她和老段齐泰搞来一些粮食,亲自送去给他们。 如今天虽暖和了,不至于饿死加冻死,但还是可以单纯饿死的。 出了门,齐泰眼眶红红的,吸着鼻子说:“朝廷抚恤,都是有明文规定的,这些贪官污吏中饱私囊,当真不得好死!” 段兀尘也说:“从前先帝巡视六镇,下诏六镇军户及御夷城人,年满七十以上而无子孙兄弟,终身给其廪粟,六十以上家贫者,各赐粟十斛,竟都成了一纸空文。” “行了,上头什么德性,你们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要不然,六镇为什么要反。 各地又为什么纷纷效仿六镇,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她心里默默念道,大业药丸。 不过,从要完到真的完,一般都有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说不准有几十年呢。 六镇作为第一个点火的人,往往是收获不到胜利的果实的,也算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可总要有人第一个站出来的,不管后面的事情如何发展,六镇百姓的血也不会白流。 等齐泰走开了,段兀尘说:“木兰,你现在若要杀韩凌,我可不依。” “怎么,你还要去告发我不成?” “我不会告发你,我也不信你真会动手。” 木兰不高兴了:“老段,咱们二十多年的交情,一个韩凌,你就倒戈了?” 真真是塑料兄弟情,一踩就碎了。 看着远处林林总总的练兵之声,段兀尘颇有些担忧地说:“你说,六镇真的能一直赢吗?” “不好说,就是有人能战无不胜。” 木兰指向一个方向,那是白道。 “朝廷不是又认命了新的北讨大都督么,白道还有一战,若能赢,将进至云中。” 说白了,他们打来打去,到现在也还是在边境转悠。 在这里闹,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不说别的,至少打到平城,拔掉他们的旧都,所谓的“龙兴之地”,有了重要的筹码,才有人会坐下来好好跟你谈。 昨天晚上,她在家里堆了个沙盘,老爹给几个外甥讲六镇的局势。 “沃野是六镇最西一镇,由此往东沿跋那山麓,过五原可攻占云中郡治盛乐,再东进可威胁旧京平城。” “武川镇位于怀朔、抚冥二镇之间,既可东取柔玄、怀荒,西取怀朔,北取抚冥,控制整个六镇,又可以南下白道,威胁盛乐。” 一旁的木兰频频点头,韩凌的战略部署确实没错,六镇兵士各个都是血里杀出来的。 不过大业朝廷也不都是吃白饭的,总归能有一个两个靠谱的吧。 她看向沙盘的上方,那一大片的空白,不由地叹了口气。 花老爹也注意到了女儿的目光,老眼浑浊。 “从前,我们是为国征战、一心向北,而如今却要将箭锋对准了平城和洛阳。” 木兰沉默许久,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和爹娘不同,和老段齐泰不同,和韩凌慕容颢也不一样。 她是个真正的外来客,来自另一个时空、另一段岁月。六镇不是她真的家乡,她对朝廷也并无感情,一点都没有。 她内心深处,花木兰的影子越来越淡了。 “阿爹,这两年气候不好、民生艰难,百姓不是不能体谅朝廷。” 能体谅的要体谅,不能体谅的也必须体谅。 “可我在洛阳,看到的听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情景,高阳王和河间王斗富,就他们一个人的仆人就有六千,专供宴饮时取乐的歌舞伎,也有五百人之多。” 三个孩子连连发出惊叹之声:“五百人?!” “不仅如此,听说他们府上的水井都是用玉石修砌而成,不仅打水的罐子是用黄金打造,就连汲水的绳子都是用五色的丝线编织的。” 他们这些穷人,就连做梦也最多以为公子王孙是用金碗吃饭。 谁想到人家吃饭喝酒都是水晶钵、玛瑙琉璃碗、赤玉卮。 “我们的战马都用来打仗的,精心爱护甚过于自身。可他们府上也养了许多西域骏马,纯银马槽,马身上的配饰也都是黄金制成。” 花木莲忍不住说:“木兰,你去洛阳不干别的,净打听这些?” “阿姊,我这么多话,重点是这个吗?” 邓冲忙说:“小姨,我也会养马,我养的马最好了,我以后能去洛阳养马吗?” 木兰弹他脑门:“养什么马,我看你像头马。” 花老爹默不作声了半晌,拄着拐棍走了。 木兰叹气:“老爹这是伤心了。” 心灰意冷的那一刻所有的失望都不值一提。 * 怀朔士卒的能力,真是远远超过木兰的想象,想想也是,这里不是预备役,就是退伍老兵。 可见如果当初大家真心想要抵挡,怀朔绝不至于三天就被攻破了。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倒也有一些人,对她女子的身份有些瞧不上眼。她也不与他们多啰嗦,咱们真刀真枪来一场,打仗可不是靠嘴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齐心。 段兀尘说:“又跑了两人。” “无所谓,各为其主。” 老段为难说:“可是韩凌那边会以为咱们左右逢源的,觉得是我们故意放走报信的。” 之前局势还未稳定,大家同仇敌忾,倒算是摒弃前嫌、拧成一股绳子。 如今挟大胜之势,内部隐藏的一些矛盾都会慢慢暴露出来。 “他们还有心思管我们,真是闲得慌。”木兰面无表情地说,“这次五原白道大战,他们自己抢功就闹不明白了。” 贺抜明月敕勒部的人,也颇有微词。 不对,颇有微词那是文化人的说法,敕勒部没啥子文化,简直是破口大骂了。 “还好咱们没去,费力费命不说,抢又抢不过他们,拱手让人我还咽不下那口气呢。” 如果韩凌处理不好这件事,矛盾积攒下来,日后有的是麻烦。 突然,齐泰推门而入,扫了眼屋子,快速走过来。 “我这边有一个大消息。” “快说。” “慕容颢兄弟准备要在白道截杀韩凌。” 和我联手 一石激起千层浪,木兰虽然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但来的这么快,还是让她…… “你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呗。” 别看齐泰看上去傻憨傻憨的,但也真因为如此,别人都不把他放在心上。 像老段这样脸上瞧着就十八个心眼的蜂窝煤,谁说话都是避着他。 武川还听朝廷话的时候,慕容宏父子是武川镇的领头人。 韩凌打下了武川,慕容宏父子照样还是武川镇的领头人。 “我和武川那几人也挺熟的,昨天喝多了,他们说的。” 木兰忙问:“到底是有这个想法,预备要干,还是真的立马要下手了?” 若只是看韩凌不顺眼,叫唤几声要打要杀,其实不算什么。 若只是有计划,计划比不上变化快,不定得琢磨个一年半载,到时候还不知道形势是什么样的呢,且不用着急。 “不会是这几天就要动手了吧?!” 本来她还存着侥幸,但想想从前自己认识的慕容颢,着实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说一不二,杀人不过夜。 “他们不会今天就去白道提刀把人给砍了吧?” 老段也紧张起来了:“韩凌身边不少人,他不一定能成。” “不好说。”木兰神色凝重,“韩凌身边的人也不会刻意防着慕容颢,到时他手起刀落,就为时晚矣。” 如果慕容颢成了,那六镇群龙无首、必然大乱。 如果他没成,那韩凌一定会杀他,再除掉听命于慕容颢的武川派系,对六镇其他的人自然也会疑虑重重。 她瞬间觉得自己的脖子也有些凉凉的。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要闹内讧了?” 老段说:“慕容家和我们不一样,他有这样的选择,也不奇怪。” 齐泰不认同:“他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大家不都是六镇的。” “你拿他们当自己人?你知道人家拿不拿你当自己人么?” 花木兰、段兀尘、齐泰他们,在六镇都是底层军户。就算从军多年、屡建功勋,也得不到朝廷的一个正眼。 他们这些人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韩凌的起义面前自然是破罐子破摔的。 可慕容家却和他们不同,他们世代为武川镇豪强,在六镇至少算是个中产,所以慕容家父子在军中也是有地位的,他怎么可能愿意跟着韩凌一条道上走到黑。 段兀尘和齐泰一同看向木兰:“怎么办?”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大致有三条路。 一是,她向韩凌告发慕容颢,让韩凌先下手为强。 “以韩凌现在的声望,只要有准备,慕容颢和他们的武川镇大概率办不成他们想干的。” 二是她战队慕容家,帮他们刺杀韩凌。 “我们两方若能联手,胜率也会大大增强。” “除了这两种,还有?” “那就是坐山观虎斗,看他们两败俱伤,我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段兀尘接口:“或者,谁最后赢了,我们站谁。” 木兰打了个响指:“你们俩什么看法?具体说说、更看好谁?” 齐泰为难了,段兀尘却并不犹豫:“慕容家和我们也不是一条心,相反、韩凌更能为六镇普通的士兵获得利益。” 说句难听的,从前朝廷压迫六镇百姓,而像慕容家这样的豪族、也是朝廷压迫中的一环。 既然都已经掀桌了,那自然是要把桌上的锅碗瓢盆都掀干净的好。 “老段,想不到你也是个当反贼的好料子呐。” 段兀尘冷笑:“慕容家是从来都看不上韩凌的,也不屑与我们为伍。” 齐泰之前还一直把他们当自己人,如今脸色一黑,啐道:“王八蛋,谁又比谁高贵,那不能让他们得逞。”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还把武川镇的都当成自己人了。 “那我现在就去备马。”老段立刻站起来,“木兰,你去白道还是我去?” “别这么心急火燎的。” 木兰把他两人按着坐下去,“就算我们站在韩凌一边,也没必要真和慕容家直接翻脸。” 齐泰想了想:“那我们悄悄和韩凌说,让他别……” 老段更稳妥一些:“要不然,我半夜一封密信射入韩凌房间,这样谁也不知道是咱们干的。” “可是这么大功劳,岂不是就……” “你怎么知道是功劳,焉知不是送命符?”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木兰说:“齐泰你先回去,这事不要再跟第四个人说。” “行。” 齐泰一走,段兀尘也觉得气氛紧张了起来。 “那个木兰,你不会真的要……” 他想起来了,他们其实还身负杨均的任务呢。 木兰径自换了一身男装:“也许,我们还有第四种选择。” * 临淮王既败,太后诏文武于显阳殿议事。 众臣皆荐尚书令陈崇,于是孝太后诏令陈崇以本官加使持节、开府、北讨大都督,北方将领皆受陈崇节度。 此时,木兰已经到了白道,她对于这位新任对手陈崇不太熟悉。 老段不亏是百事通:“这人真不好说,出将入相却贪财好货,明于决断却贩肆聚敛。” “这么精神分裂的么?” “人都是复杂的,反正鄙夷他的不少、仰慕他的也很多。” “总之,是个相当有能力的人。” 这样的人作为对手这就很可怕了。 当然,现在陈崇的对手是韩凌,她只是韩凌手下的一个马仔,还排不上号呢。 木兰抬头,对着贺抜明月抛了个媚眼。 贺抜明月回了她暧昧的笑容,要是在之前她就认识花木兰,不知道她是女扮男装,说不定会真被她迷的不要不要的。 木兰又偏头看了看一旁的慕容颢,两人的眼神都颇具深意,其中的内容只有对方才看得懂。 就在那一天,慕容颢和父亲就刺杀韩凌的计策反复推敲的差不多了。 晚上,他在床上也是辗转难眠。 “万一……”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干大事的就不能一天到晚想万一。 可他仍然不由自主陷入到游移不定当中。 “我们为朝廷卖命,最后到底能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呢?” 父亲是忠心于朝廷的,可朝廷是不是只把他们慕容家当一把刀呢? 杀人的刀,锈了、钝了,直接就扔了,再换一把。 这世上的刀多了去了。 “什么人?!” 他翻身而起,已经抄起床边的兵刃。 “我,花木兰。” 木兰从容地翻窗进来,轻巧地关上窗户,然后两手上举:“我没带兵器,我也不靠近,我只是有话要和你说。” 慕容颢握紧了刀柄:“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 “因为你要做的事,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做。” 她指了指一旁,“我能不能坐下说,骑马骑累了。” “自便。” 木兰席地而坐,两手放在身前:“大晚上的也就不寒暄了,长话短说,慕容将军是不是要杀韩凌?” 慕容颢眼神一凛,握刀的手明显青筋暴起。 他一字字问:“你怎么知道的?!”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木兰故作轻松,“别紧张,我决不是要告发你,我是站在你这边的,韩凌我也是要杀的。” “理由。” “慕容将军,我虽没有你世代功勋,但我从前也是朝廷命官。” “是……杨均……” 木兰不置可否。 “所以,你要和我联手?” “是,但不是现在。”她顿了顿,方压低声音说,“让韩凌再多活一个月吧。” “什么意思?” “新任的北讨大都督即将上任,白道将再有一场大战。” 她知道,慕容颢也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为止、不用说的太明白。 同样是刺杀反贼,既然是给朝廷的投名状,那这个投名状自然要越优质越好。 一个占据六镇的反贼,和一个拿下白道的反贼,和一个坐稳了白道的反贼,质量是不一样的。 这算不算某种程度上的养寇自重? 拼上一把 “慕容将军,考虑一下。”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自然也不会告发,毕竟我也将我的身份告诉您了。” 互相拥有了对方的把柄,相互有了制约,也算是交了一部分心了。 回去后,听到她的所作所为,段兀尘的脸色简直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之后的失血过多,他捂住自己的心口都说不出话来。 木兰啧啧:“不至于吧,我又没杀人放火。” 老段捂着脸:“木兰,咱们之间的老交情就算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再无瓜葛。” 说着就要走。 “别啊。”木兰赶紧拦住他,“不至于,不至于。” “你不怕死,我可怕死。就算不怕,我也不想找死。”他愁眉苦脸竖起一根手指,“你还和他约定一个月?那一个月之后怎么办?” “急什么,到时候再说。” “那你怎么直接就说了一个月,这也太近了。” 简直是迫在眉睫。 “不然呢,我说三年五载么,那慕容颢能信?” 他又不是傻的。 一个月,这长不长短不短的,他也不好意思不卖她这个面子。 “你是真不管一个月后自己的死活呐……” 你就真的掰着手指头数自己以后的日子么。 “老段,咱们是现在是在做什么?”她提高了声调,“造反!造反知道么!” 都当反贼了,随时随地人头落地。 一个月之后,那说不定都是下辈子的事了,操心个啥。 段兀尘喃喃说:“从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走上这条路。” 还真的成了贼寇了…… 木兰说:“成王败寇,输了才是造反,赢了就是革命。” “革命?” 这个词似乎太陌生了。 “《周易》中云: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在脚下这片土地上,“革”就是改变,“命”即天命。王者受天命,革命便是王者易姓、改朝换代。 “你真的觉得,韩凌能够改朝换代?” “不是韩凌,是我们。”木兰一本正经地说,“韩凌点燃了六镇的火,这把火将终不熄灭,即使没有韩凌、也会有别人举起火炬。” 她想了想又说,“至于最后能不能成功,不好说,现在也不用想那么多。” “我们现在还在六镇。”段兀尘真的怀疑,“你真的以为韩凌最终能打到平城,乃至于洛阳?” “梦想总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木兰想,孑然一身的人,很适合追寻梦想。 但自己其实不一样,她有父母有亲人,这些当然都是她的软肋。 老段知道木兰是个很乐观洒脱的人,不乐观不洒脱也不可能代父从军十年,但她为什么真的不怕呢? 因为木兰很清楚,在这样的年代人命如草芥,活不下去、死的很冤都是常态。 当时如果她解甲归田就能安度余生吗? 还不是会被卷入这北境浩浩荡荡的动乱之中。 “那就不能不拼一把。” * 六月,韩凌战于白道,大败之。又攻陈崇部,迫使陈崇退还云中,遂与之相持。 五月底的时候,韩凌就把她和慕容颢都喊过来白道了。 收拾东西时,她还啧啧:“这韩凌不会开了天眼吧,知道咱俩要杀他,所以……” “什么咱俩,谁跟你咱俩。”段兀尘纠正,“是你和慕容颢。” 这段时日,老段一直盯着武川的慕容家,看他们一直厉兵秣马,总之没安好心。 木兰不知道慕容颢是怎么说服了自己老爹,总之他们蠢蠢欲动,但确实没动。 眼看着一个月的期限将到,陈崇那边也集结完毕,就看这一年来韩凌攒出来的这支北境军团,到底有几斤几两。 从六镇到白道,满打满算也没多远。 可木兰和慕容颢,带着怀朔和武川这帮将士,一路走走停停,显然是想等着韩凌那边先打起来。 谁家的兵谁心疼,都不乐意当炮灰啊。 慕容颢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走在木兰身旁。 “快一个月了。” “我识数。” “这次,如果韩凌赢了,你要和我联手一起杀他。” “好。”木兰还煞有介事地同他讨价还价起来,“你看我手下也有几个兄弟,不如你们武川人多势众,但是……”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用马鞭子指了指后面的齐泰老段他们。 齐泰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荣升为“鸡犬”了,还兴致高昂地朝这边招手。 “到时候朝廷自有嘉奖。” 像慕容这样的六镇中流砥柱,说不定能做到镇将。而木兰这种,就算给朝廷卖十八条命,最多也就是个军头打发了,更别说手下那些人了。 难怪大家非要来场大的不可。 她心里根本不信朝廷会给她什么奖赏,真有心要给、先把之前的兑现了再说。 她不信朝廷、不信杨均,自然也不会信慕容颢。 可是在动不动手之间,她是必须做出选择了。 “留给我优柔寡断的时间,不多了。” 果然,走到半路,就听说韩凌赢了,而且是大胜。 木兰摸摸下巴,对上段兀尘询问了眼神,她微微点了点头。 老段一口大白牙咬的嘎吱作响,木兰知道劝他得花些功夫,就先和齐泰说:“我准备和慕容颢联手刺杀韩凌,你干不干?” 齐泰都没犹豫:“你干我就干。” “你——”老段两眼一黑,上手就拍他脑袋,“你长没长脑子?!” 齐泰生气了:“怎么,你长了两个头、三个脑袋不成。” 两人说着就要动起手来,木兰赶紧拦住:“哎呀,我自己做的决定,又没有强迫你们,想加入就加入,不想就走,闹什么闹。” 齐泰哼道:“慕容颢什么本事,老段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次他爹、他家老二都在,那是三个慕容颢不止。” 他压低了声音,“他们几个、进宫刺杀皇帝不定都能成功,韩凌他又没有三头六臂,绝对死定了。” 木兰想想也是滑稽,齐泰并不知道她胡乱答应了杨均什么,却站在慕容家一边。 段兀尘知道,可现在的样子,却是偏向韩凌的。 “别争了,总归到了白道,也不会第一天就动手,多少还得有三两天。” 大家就算要闹崩,也不必在今天。 “木兰。”段兀尘的话语中透着三分恳切、还有两分急躁,“你再好好想一想。” 这么多年,六镇也就只出了一个韩凌而已。 木兰明白,韩凌也确实做了大家都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别杀他。”段兀尘实在是个性情中人,“至少别在我们手上杀他。” 木兰心想:我也不想杀他,可现在要杀他的人太多了,除非能从天而降一个不杀他的理由。 狼狈为奸 白道的庆功宴,比在怀朔那天声势大多了。 瞧着终于从一个潦草的草台班子,成为一个正规的草台班子了。 段兀尘想着之前许多年,他们纵横南北,每一次大胜之后也都有庆功,却没有哪一次如今夜这般。 从前,他们浴血奋战,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这一次,至少真的是为了自己。 贺抜明月突然跳过来,看着段兀尘的脸啊了半天:“你是那个……那个……” 他拱手行礼:“在下姓段,段兀尘。” “哦哦,段将军。”贺抜明月左右看了看,“木兰呢,她没来吗?我找她好久了。” “在啊,不就在……”他也咦了一声,“刚刚还在这儿呢,可能被谁拉过去喝酒了。” 喝酒只是表象,说不定就是和慕容颢他们一起琢磨弄死韩凌的事了。 这一天天的、想起这个他就魂不守舍。 他是真的不想目睹韩凌就这么命丧黄泉,他可以战死沙场,哪怕是被朝廷砍头,可这么死、着实是太窝囊了。 可是,你让他就这么出卖木兰,他也干不出来。 他自嘲地想:“我这人,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果然天生就是成不了大事的。” 他偏过头,看着远处觥筹交错、意气风发的韩凌。 “他究竟知不知道,刀已经悬在他头顶了?!” 只等一刀落地、血溅当场了。 之前六镇百姓苦不堪言,不知道饿死冻死多少人,朝廷完全不当回事。 甚至韩凌揭竿而起,朝廷的援军也迟迟不至,就让他们几个回来北镇送死。 到如今,六镇屡战屡胜,国内各地纷纷响应,夏州、凉州、秦州、幽州相继发生民变,那些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官吏这才慌了。 十日前,朝廷下诏——“各个州镇只要不是因犯罪而被流放的,其余镇民府户全部免为平民。” 同时下令将怀朔沃野、武川、怀朔、抚冥、柔玄、怀荒、薄骨律等镇全部改为州,以怀朔镇为朔州。 “如果……” 段兀尘心头酸楚,时事瞬息万变,若是韩凌真的丧命,眼前轰轰烈烈的六镇军民群龙无首,岂不是很快就如一盘散沙,再难凝聚起来了。 也许,慕容宏父子杀韩凌的意义,也正在于此。 “韩凌作逆,为国巨患,我父子诛之,其功甚大!” 六镇的生死存亡,就在这一两日了。 木兰深知这一点,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她重新将长发拢好,以防止待会儿动手的时候干扰到自己。 她抬起腿,将刀捆在小腿处,方便下手。 推开门,她抬头看着今夜如水的月色,额角也泛出一点冷汗。 微微顿了顿,她还是毅然决然抬脚走了过去。 “慕容兄。” 慕容颢回头,颔首道:“花将军,我此处有个最新的消息。” 木兰没想到他会自己先提出来,愣了愣想,这样也好。 “什么消息?” “为镇压韩凌反贼,朝廷已向柔然请求出兵。” 夜色太暗,双方都看不清彼此的脸色。 木兰还是庆幸,她之前就已经听到这个消息了,不然难以想象她现在的表情,一定跟吃了一坨屎一样难看。 柔然可一直就是大业的死敌。而且,六镇之乱本来就是柔然惹出来的,要不是他们四下劫掠牛马,六镇的军民也不至于到要饿死的地步。 慕容颢这边的消息更新一点,柔然可汗已经答应出兵十万,和陈崇一起夹击韩凌。 “前几年,朝廷大军在与南朝的作战之中折损不少,根本抽调不出一支像样的军队来解决北境。” 当然,柔然也不会白白出兵出力。 “想想真是可笑……” 木兰喉头哽咽,柔然从来都是敌国,而六镇明明才是大业的英雄。 “当初本来就是为了抵御柔然、拱卫平城,所以才建立了六镇。” 而现在朝廷无力压制六镇的起义军,甚至不惜出卖土地和人民,与原本为敌国的柔然联手来消灭曾经为国家浴血奋战的子民。 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征战沙场、凯旋回朝、建功受封、辞官还家,终究只是一场绮丽虚幻的梦。 打击柔然、保卫家乡的六镇,最终为朝堂所抛弃,而六镇也在这之后抛弃了大业。 “所以,你还是决心现在就要韩凌的人头?” 一心要与这样的朝廷站在一边? 慕容颢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韩凌一死,也许朝廷就没必要和柔然合作了。” 木兰心想,不是未必,而是决不可能。 底线一旦被击破,那就没有下线了。 “动不动手?” “好。” 慕容颢似乎是松了口气:“何时?” “今天。” “今天?” “现在。” 话未出口,她手腕陡然翻出一柄匕首,一刀就抹向慕容颢的脖子。 他们两人真要战场上对上,也就五五开,但杀人这事讲究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慕容颢绝对没有想到,木兰会在此时对自己痛下杀手,条件反射地侧身避开,正要高呼,木兰左手一刀干脆利落地从侧面洞穿了他的脖颈。 全程快如闪电,她身上甚至都没有溅到多少血迹。 木兰握刀的手抖的厉害,她当然没有杀过人,她连鸡都没有杀过。 刚才那行云流水的似乎根本不是她,而是这具身体二十多年的主人、真正的花木兰,她走过刀山火海,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十五岁前,在怀朔,花木兰也是在爹娘家人的满腔爱意中长大的。 但之后十二年,血与火淬炼了她的灵魂和身躯,她用手中的刀剑保护自己和身后的家园。 慕容颢救过花木兰,花木兰也救过慕容兄弟,他们本是生死之交。 但在明知朝廷与柔然狼狈为奸媾和,慕容颢却没有站在六镇这一边,他早已背弃了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 “慕容颢,你也是从前与我们一起和柔然殊死抵抗的人!” 看着慕容颢死不瞑目的双眼,她痛心地说,“你全都忘了吗?!” 你可以杀韩凌,可以因为任何理由杀韩凌,哪怕你只是单纯地看他不顺眼。 但现在不行。 那些把持大业政局的高官显贵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敌人,那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和韩凌得走一条路了。 * 贺抜明月坐了木兰的位子:“这次我军中缴获了一柄良弓,比铁还要坚硬却非常轻便。” 段兀尘刚要接过来看,却从半空被木兰给捞走了。 木兰简单空试了几下:“送我的?” “正是。” 木兰笑的都要咧嘴到耳朵根了,用别人的诗换这么好的名弓,她真是赚大发了。 “那我就不谢了。” 表面上她是镇定的很,和贺抜明月谈笑风生,但老哥们儿段兀尘自然觉察出了她的不同寻常。 之前木兰叮嘱过慕容颢,他们之间的交易不要告诉第三个人,包括他父亲慕容宏,但他也未必会守信。 按理说,一般情况下是怀疑不到自己身上的,她实在是没有杀慕容颢的理由。 但她还是迅速把现场打扫了一遍,尽量不要让人发现。 等贺抜明月醉倒在桌上,被她手下给扛了回去。 段兀尘低声问:“你做什么去了?” “没什么,酒喝多了,散散心。” 老段真的以为她杀韩凌去了,但现在韩凌确实还好端端在不远处,人影看不清楚,但声音大家都能听得见。 “如你所愿。”木兰笑笑,“我不杀韩凌了。” “当真?” 从前老段是很信任木兰的,这种信任不是无缘无故,而是在十多年风霜剑雨中点滴凝成的。 不光是木兰,对齐泰、大头、二头他们也是一样。他们一脱裤子,他就知道他们拉的屎是方是圆。 可这几个月的木兰,也不说完全变了个人吧,确实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你不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段兀尘撇嘴,没有吗? “我不杀韩凌了,我杀慕容颢。” 段兀尘:??? “你要杀慕容颢?!” “不是要,是已经杀了。” 段兀尘:??? 百步穿杨 慕容颢的神秘失踪,是这段时间笼罩在白道上空的一股阴云,怎么嗅都有些阴谋论的味道。 武川慕容家几乎把白道给翻遍了,要不是朝廷和柔然携手镇压六镇的消息传出来引得群情激奋,这事还能更热一阵子。 大敌当前,谁也管不上慕容颢了。 “大家都说,他是逃去平城了。” 这也是这些日子六镇的常态,都不算一件什么稀奇事了,只是慕容颢的身份有些与众不同而已。 不过比他更大的官跑掉的也不是没有,这些有退路的人何必真的一门心思做反贼。 “慕容家能信?” “当然不可嫩嗯呢该。”段兀尘想想那天的事还是觉得头皮发麻,“你就那么把人给杀了,如果当时让人看见……” 木兰也是心有余悸,那事漏洞百出,他们见面的时候可能被人瞧见、她动手时可能被人看见、她处理尸体的时候也有可能…… 不过,幸运之神最终还是站在了她的身边。 人生啊、玄之又玄。人呐,多少还是得信点儿命。 “暂时还没人怀疑到你。” 其实,除了慕容家的人,其他人大多不相信慕容颢是死了,反而怀疑他家老大是逃走了,慕容家故意放出的烟幕而已。 而慕容宏,自然最怀疑韩凌。 “你要不要提醒一下韩凌?” 木兰冒这么大风险,本质上是不想让韩凌死,如果慕容宏气不过接着出手,岂不是…… “不必,慕容颢失踪,韩凌一定有所警觉。” 如果这样他还能被人干掉,那只能说命中如此了。 “眼下,柔然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段兀尘觉得,“心腹大患”这四个字还远远不能表现当前的形势的危急成都。 “柔然可是有十万人!十万人啊!” 说到十这个数字的时候,他的声音都发飘。 “咱们可能见不到明年的太阳了……” “号称十万而已,满打满算能有一万就不错了。”木兰的心态倒是好的很,“咱们六镇也可以号称百万大军,吹牛谁还不会啊。” “你就嘴硬吧你。” “不至于,不就是打柔然么,我们从军十二年,不、十三年了,最擅长就是打柔然,老对手了。” 她这些话是给老段打气,不能仗还没打呢、敌人还没见到呢,自己就先怂了。 但她心里也是再清楚明白不过了,从前他们打柔然,可不是孤身作战,洛阳朝廷是他们身后的臂膀和助力。 就这样,柔然也是年年打、代代打。 从花木兰太爷爷辈就在打柔然了,到花木兰这边一样不消停,可见柔然实在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现在不一样了,这骨头不仅难啃,它还长上爪牙了,它还有两根,这两根还联上手了。 韩凌据土称王,都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了,要不就是一鼓作气,要么就是传首洛阳。 “韩将军,若只以六镇当年的实力,实在难以抵挡柔然大军的南下。为今之计,还是应当联合关中的义军,精诚团结、患难与共、风雨同舟。” 自打韩凌揭竿而起,各地效仿者众多,关中有几支力量虽然没有六镇人数众多,但已经很成气候了。 这说明什么,百姓困穷、人人思乱,缺的不过就是一个领头的。 韩凌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眼下情况已经十分危急,关中尚且自顾不暇,难道还能不远千里来救援他们不成,倒也没有这么大的交情。 或者,让他们去围魏救赵、攻打洛阳,但朝廷一时半刻绝对没有精力来对付北境了。 木兰嘿嘿,想得到还挺美。 但也不是不能试一下,她想主动请缨,愿往关中游说,可这个措辞一时之间也不好拿捏。 一不留神的功夫,她已经落到队伍最后面了,而韩凌的马跑的更快更远、几乎可不见了。 邓拓刻意放慢了速度:“木兰,你是有话……” “没事,不急,回头再说。” 还是得斟酌斟酌,而且眼下韩凌身边人多,她也是不是他的心腹,许多话不方便说。 还有一点,她是女子,又不是贺抜明月那样一部的首领,其实韩凌并不是完全的信任她。 木兰心想:……我可是为你杀过人的…… 不是,这话怎么听的这么别扭。 “我也不是为韩凌杀的人,我为的是六镇千千万万百姓的一腔奋勇。” 慕容颢的事,她知道自己干的不算光彩。 只要日后不被捅出来,她才不会自己承认。 等等! 她突然耳尖一动,立刻翻身下马,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放在鼻间一嗅。 邓姐夫也随即下马:“怎么了?” 木兰紧锁眉头,多年从军的经验,她一看尘土,就能知道敌军有多少骑兵、多少步兵,一嗅地上的土,就能判断敌军距离多远。 军中有此项技能的不在少数,最早还是花老爹在女儿从军之前传授给她的,是老爹的秘技。 “阿爹,这一手你藏的挺深呐,居然从来没有教过我。” 花老爹叹气:“你若不从军,也不必学这些。” “那阿爹你练了多久?” 花老爹想了想:“若有三五年功夫,也够你初出茅庐了。” 那时的阿爹可真没想过女儿要在军中呆上十几年之久,他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至于这门手艺,饶花二姑娘是个难得一见的军中奇才,她也是在南征北战许多年之后,在一遍又一遍的计算核对误差之后,才把这项祖传的手艺拿捏的炉火纯青的。 “是柔然人?” “不,柔然人不可能已经到了这里。” 他们再猛,也不是鸟人,没有翅膀、不会飞。 “两百人,都是骑兵。” 木兰闭上眼睛,虽然六镇遍地都是兵,而且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 可一支两百人的骑兵队伍不是那么容易组建起来的,这也不是韩凌的人,也不是贺抜明月的敕勒部…… “那还能是谁?” 木兰脑中迅速闪过许多人名,她一把拉住邓拓:“姐夫,慕容宏在白道还是武川?” 她甚至没有等到邓拓的答案,就一下子站起来:“不好!立刻追上韩凌!” 韩凌的马可是北境万一挑一的良驹,他自己从前在沃野镇的时候也常年给军中养马,谁也骑不过他。 就算木兰的骑术能同他差不多,奈何麾下坐骑的排量差太多。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正是这个道理。 慕容家要在此截杀韩凌?! 在此时此刻要了韩凌的命,慕容家真是朝廷的一条好狗啊! 木兰实在不愿意是这样的结果,但是她还没追上多远,就听见前方传来阵阵厮杀之声。 这是……已经交上手了?! 她反手将贺抜明月送给自己的大弓解下,搭弓上箭瞄准远处。 花木兰的视力绝佳,让她这个戴了十几年眼镜的一穿过来眼前一亮、视野都开阔了不少,简直有种“拨开乌云终见日”的感觉 她一眼就盯住了前面山头正在短兵相接的两伙人,韩凌比较好找,打的最激烈的那里就是。 看得出,他已多处负伤,但是没死。 木兰长箭射出,直奔他脑袋。 相爱相杀 人这一辈子,多少得有那么几次险象环生。 韩凌既然是敢造反的人,想来也不是怕死的那种。 不过,看着阴面而来的长斧几乎就要把他劈成两半,瞬间全身的血都汇聚到了脑袋上。 然后,一箭凌空飞来,就当着他的面把那一斧头给格开了。 开山斧势大力沉那是真的能开山的,竟然被一支箭射翻了?! 不过他并没有吃惊,立刻反手一顿乱砍,顿时血花四溅。 木兰飞马赶过来的时候,韩凌已经被他的卫军护在中间,他此番出来勘察敌情,带的人并不少,只是一不留神被慕容家的部曲给冲散的。 对慕容宏而言,也许他这一生只有那么一次杀韩凌的机会了,有且只有一次。 但是,被木兰给破坏了。 木兰如果早一分或者晚一分抬箭,抑或是偏了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任何一寸,此时和未来都会大不一样了。 看来,至少在此时,韩凌拿的是主角剧本。 “慕容宏,我待你不薄,你竟然要反我!” 慕容宏冷笑:“我慕容家世代镇守北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给我提鞋都不配!” 好汉不提当年勇,木兰觉得慕容老爹这话说的可就太没风度了。 而且你慕容家在六镇生根发芽,有本事你打柔然人去啊,跟他们叫嚣什么,还不是柿子光捡软的捏。 “韩凌,是不是你杀了我儿子?!” 韩凌想了想,不置可否,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这种态度统称为默认。 慕容宏勃然大怒、还要再战,却被手下人拦住。 “别追了。” 见他们要走,韩凌也阻止身边人,慕容宏杀人不成,定然会立刻逃回平城,纵然想追也追不上。 他知道慕容家早有异心、跟他不是一路的,当日在武川就是诈降,想寻找机会就反叛。 只是当时他立足未稳、为了大局着想,他也必须要笼络六镇这些中层豪强世家,不好当场就翻脸把他们满门诛杀。 他所依靠的,从来不是同样在北境作威作福的豪强,而是六镇被压迫最久的普通镇民。 这些时日,他在镇兵中选贤任能,只要这次能抵挡住柔然的攻击,能拿下平城,所有人官升五级。这拿下的土地就是自己的江山,谁不卖命搏杀。 木兰把弓箭塞给邓拓:“姐夫,送你一件大功,就说方才那一箭是你放的。” 邓拓目瞪口呆:“为什么?” “因为我乐意。”她反身调转马头,“对了,功劳是你的,但这弓还是我的,回头姐夫记得还给我。” 贺拔明月远远见到鸣镝,正率部赶来救援,正巧撞见回去的木兰。 “出什么事了?” 鸣镝就是响箭,以寸木空中,锥眼为窍,矢过招风而飞鸣,只是太远的地方听不见,好在明月就在附近。 “已经解决了。” 贺拔明月大概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现在更要命的在后面。 “柔然大军,已经在武川集结,西向沃野进发。” “有多少人?” “没有十万,三五万也是有的。” 作为大业百年来相爱相杀的老对手了,柔然从前是草原之鹰,现在虽然不如从前了,但还不至于沦落为麻雀。 柔然一贯重视经略西方,获得西域的精铁良马无数,又奴役阿尔泰山一带的突厥人作为锻奴,马鞍马镫的制作也都十分精良。 木兰扼腕叹息,一穿过来她就发现此时双侧马镫已经早就运用于实战了。 “不然就凭这一项发明,我直接就能扬名千古!” 蒸汽机她捣鼓不出来,但捣鼓个马镫没问题。 但凡穿越到公元四世纪之前,也就是南北朝,马蹬绝对是穿越者最爱点的科技点。 好点而且炸裂,有了这个,就能横扫一切敌对势力。 可惜她来晚了,现在敌我都有马镫,质量还都不差,盔甲有多种样式、应有尽有,甚至柔然的骑兵喉间还有护喉,由多层薄铜片穿制而成。 甚至就连坐骑马都有铠甲,还分皮制和铁制两种,整体覆甲率高到惊人,这可是实打实的重骑兵了。 木兰和贺拔明月在高处望着远方的黑压压一片的柔然骑兵。 “好家伙,居然是来真的!” 重骑兵自然是费钱又机动性差,但是他牛逼且拉风啊,就这架势摆出来,你若没有两把刷子就得赶紧跑吧。 当然,柔然也不可能三五万全都是重骑兵,一个重骑兵还得配好几个人、好几匹马伺候着,他又不是要打出太阳系、活捉三体人。 想想隋朝的罗艺有五千具装甲骑,这可是倾大隋之力打造的全明星阵容,人马皆披重甲,辅以轻骑兵锐不可挡,已经是重骑兵的巅峰了。 你看贺拔明月的敕勒部就养不起重骑兵,一个都养不起。 “柔然人也就是前面这些充充门面的,这叫武力威慑。” 既然是威慑,那么和灵巧的轻骑兵不同,重骑兵对整体阵型的保持要求很高。 就算在高速奔驰状态下,也必须保持完整阵型,不然就发挥不出重骑兵的冲击威力了,所以攻击也无非就是锐阵或雁行阵。 “前有狼,后有虎,广阳王李深就等着柔然重击之下,他再对我们穷追猛打。” 这简直是瓮中捉鳖。 自从陈崇战败,朝廷又换人了,由宗室广阳王李深专总北讨事务。 临阵换帅,本来就是兵之大忌,更何况换了又换。这才短短一年时间,就已经换了三任领导了,谁看见了不得说一句——大业药丸 “所以说,我们绝对不能退!” 木兰已经押宝在韩凌身上了,大半副身家都挺他。 不过打仗不是过家家,以花木兰专业的军事素养来看,这次六镇也药丸。 她仔细观察柔然的骑兵,全都披挂重金铠甲、三个连成一队,六镇的骑兵就算不轻、也最多是个半斤八两,而且到底散乱,碰上重骑完全是一击即溃。 这就是实力的差距。 她问贺拔明月:“你的人呢?” “没上。” “这么关键的时候你不上?” “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我可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 贺拔明月是实心眼,但并非没有脑子。大家加入义军是一腔热血,可更重要的是,造反在当时能够利益最大化。 现在她若只是保存实力还算不错了,就怕她和慕容家一样临阵倒戈,那真是打也不用打了。 “柔然的重甲难以击破,但我有一个法子,想不想试一试?” “当真?” 贺拔明月显得有些怀疑,遇到重装骑兵,他们都是不打的,直接掉头就跑,反正重骑兵也追不上他们。 这可不是认怂,打得过才打、打不过就跑,这叫智慧。 她真不信,花木兰能有什么法子对付柔然。 “你看。”木兰指了指那边,“你看他们战马的腿。” 全家吃席 还在替父从军的时候,花木兰和柔然无数次地交战、腥风血雨,也无数次地死里逃生。 这其中固然有运气的成分,当然也有实力的存在。 她有一双发现破绽的眼睛。 “这种整齐编队杀伤力很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只要能破坏一个点,剩下的就和多米诺骨牌一样了。” 贺拔明月啧啧:“你能不能说人话,说点儿我能听得懂的。” 他是胡人没错,但是北境也汉化已久,她也不是文盲好不好。 “马腿上没有带甲,你可以攻击马腿。” “我难道不知道要攻击弱点,但怎么攻击上马腿?” 这马腿不能提刀砍你,但是能抬脚踹你。 那边,韩凌和柔然前军已经对上了,往来冲杀、一场死战。 木兰的手紧紧攥着,和柔然交手这么多年,没想到会在六镇有这样一战。 谁攻谁守,柔然的背后,站着的竟然是大业朝廷、李氏皇族。 借虏平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约为兄弟、两家一家,同心杀灭逆贼,共享太平! 看来大业的高层没机会看到《南明史》,小心借虏平寇、平到南京城下。这洛阳离的还更近。 木兰知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但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不露一手了。 花木兰作为《木兰辞》的主角,自然是有主角光环,不会轻易就嗝了。 而她作为穿越者,多多少少也得有些穿越众的光环。两个光环相叠加,一定会放射出巨大的光芒,她就不信自己会被马蹄踩死。 “明月,你的人掩护,我自己上!” 贺拔明月一把打住她:“你不要命了。” “与其最后被当成叛军绞杀,我宁可死在今天!” 木兰回头,看着骑马奔过来的段兀尘和齐泰,迎风拔出长刀。 今天天气不错,她把刀插在地上,弹了弹刀刃,声音清亮。 老段齐泰翻身下马:“木兰,人都给你带来了。” 在他们的身后,都是六镇的老兵新兵,很多都是木兰从前并肩作战的战友。 他们并不是一起从军的,甚至有一些只是打了一个照面,说过一两次话,并不算真正的熟悉,但毕竟是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这当中有老有少,代表着六镇几代人的光辉岁月。 还有几个十几岁的少年,之前从戎不过两三年,但他们的血管里同样流淌着六镇的热血。 从前他们同柔然人殊死拼杀,说是为了保家卫国,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升职加薪。 一开始朝廷画的也并不是饼,至少还是能实实在在吃到自己肚子里的,但后来就越来越空了,和西北风没什么两样。 ——领导画的大饼,我们实在是消化不了。 他们这些人大多都是六镇最普通的镇民,就算能够霍去病重生、一刀砍了敌方大将军的首级,估计顶天了也就是个军头。 而像慕容家这样的北境豪强,一出生凭借他们的姓氏就能够轻而易举做上军头。 你的终点不过只是别人的起点而已。 殊途也不同归,大家走的根本就不是一条路。 木兰虽然亲手杀了慕容颢,但她对于慕容家族还是多多少少有一些敬意的。 毕竟他们至少坚守在武川直到城破没有逃,而且后面也一心想刺杀韩凌。 怀朔镇也不是没有这些镜头,可是他们全都跑了,所以人心现在都在这里。 这些日子,木兰老段齐泰他们把怀朔镇上的这些老兵新兵都集结起来,行军打仗、大家都是轻车熟路了。 就算卸甲多年、手艺生疏了,但只要手上一握刀剑、人一上马,那曾经熟悉的感觉立刻又回来了,血液燃烧沸腾。 木兰振臂:“诸位老乡很多都是我的长辈,是看着我长大的,也知道我花木兰当年是女扮男装,代父从军。” 柔然人劫掠边境的时候可不分男女、杀人放火的时候也不分男女,所以从军打仗男女也不用分的那么清楚,能拎起刀来砍人就够了。 “这么些年,该打的仗我一个没少,该受的伤我也一寸没减,不管我是男儿还是女儿,为国尽忠、对父母尽孝,两样我都做到了。”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但我花木兰也从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因为我所做的不过怀朔、六镇每一个普通人都做过的。” 在六镇,谁的家中没有战死于沙场的亲人。 他们为朝廷卖命守北境,和柔然人以血搏血、以命换命,朝廷给他们功名利禄,这就是公平! “而现在,这世上还有公平二字吗?!” 话语掷地有声,连贺拔明月听了都心潮起伏,因为她也不是局外人,敕勒部从来也不是局外人。 齐泰一把扯下衣襟,露出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从前这些都是功勋和荣耀,但在现在看来,却只觉得刺目和荒谬。 “我们和柔然人打了这么多年,甚至说是打了几辈子,他们的手上沾满了我们的血,我们的手上也带着他们的血,早就结下死仇了!” 仇人的朋友就是仇人,既然朝廷和柔然结盟了,那他们就是六镇的仇敌。 “以前都是为国征战。”木兰伸手在刀柄上一抹,随机将鲜血涂在唇边,算是歃血为盟了。 “这次让我们为自己而战!” …… 你这一辈子,有没有为谁拼过命? 你这一辈子,有没有为自己拼过命? 木兰把人分好队伍,突然在人群中瞅见一个人,她立刻大步上前把人拎出来。 “邓冲,你怎么来了?!” 也许是年纪还小的缘故,邓冲还没长开,这么看就更像他娘花木莲了。 “我当然也是来杀柔然人的!” “让你冒头。”木兰伸手甩了他一巴掌,“你小子毛还没长全呢,老娘打仗还没沦落到用童工的地步。” “我可是家里的老大。” “老大怎么了,你还想当我老大不成!”她骂骂咧咧,“你爹不就在前头么,他还没死呢,且还轮不到你!” 做儿子的,你就不能盼着你爹点儿好? 她狠狠瞪了段兀尘一眼:“不是我护短自家人,我是一视同仁的,我之前有没有说过,没满十四的不要。” 段兀尘没办法:“他偷偷跟来的,我都没看见,这事可不是我办的。” “二姨。”见真的要撵他走,邓冲急了,“这几个月我每天都在家练骑马射箭、一日未曾懈怠。你当年是女子能从军,我现在不过小几岁,为啥不能?” 木兰听烦了,手里的刀柄哐当砸他脑门上。 “你是来和我辩论的,还是来打仗的。你非要来是吧,行。” 她把长刀短刀往邓冲怀里一塞,“阎王要你三更死,协和留你到五更,我不是协和、留不住你。” 邓冲疑惑:“协和是什么?” “你别管。”木兰绑好鞋带,抓了一把短弩贴身带着,“赢了一战成名,要是输了……哼,今天晚上就吃咱俩的席!” 我们赢了 如果现在花木兰能抽空回来看一看,一定觉得奇怪。 说好的衣锦还乡、解甲归田呢,怎么这又打上了? “还有,怎么柔然人都打到自己家门口了?!” 木兰心里说,别怪我不照顾你家里人,实在是他自己找死,我也是没有办法。 大敌当前她也没有功夫哄小孩子。 “二姨,我没带弓箭。” “怎么、你还想射穿他们的铁甲不成?” “一箭不成,我就再射一箭。” “可把你能的,何必用自己短处硬碰对手长处。”她说,“你马步扎的不错,下盘一定很稳。” 而且毕竟邓冲年龄尚小,身形尚未发育,就他这个子在战场上,说不定敌方都发现不了。 “待会儿把我给你的砍刀拿出来,就照着马腿砍,别砍带甲的地方,不然把你刀砍豁了都没用。” “只砍腿,不砍人?” “你负责砍腿,自然有人把马上的人拉下来,后面也有人负责砍他们脑袋,这叫分工协作。” 木兰给他松了松筋骨:“这一次你只带最简单的甲胄,重的影响发挥。” 她记不得在哪里看过的,据说啊现代巷战当中观察敌情采用的是卧姿探头观察。就是执行前,士兵先摘下头盔,避免目标过大。 看似缺乏保护,但巷战交战距离一般在百米之内。 这么近的距离,头盔很难防的住子弹。一旦头部被命中,戴不戴头盔也没啥子区别。 就算能防得住,子弹击中头盔瞬间产生的冲击力还是能直接折断人的脖子。所以,摘下头盔对于观察者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怎么,怕不怕?” 邓冲头一昂:“不怕!” 初生牛犊不畏虎,他还根本不知道战场上的血腥与险恶。 不过他早晚要知道的。 “那咱们就上吧。” 木兰对老段说:“你留在最后,废话我不多说。” 段兀尘点头:“你们要是死了,我替你们收尸。” 什么是过命的交情?就是会跋山涉水替你收尸的兄弟。 木兰闭上眼睛,虽然从前很多人都是知道她是女子的,但是花木兰毕竟还是以男子的身份征战。 但今天不一样了,今天出场的不是花家二郎花木兰,而是女将军花木兰。 她把邓冲的头往下一按跪下,然后自己朝天拜了拜,然后在胸前画十字。 “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太上老君,耶稣基督, My gd,我的上帝。” 古今中外但凡能够保佑我的各路神仙们,现下的这具□□并不是我的,这可是大名鼎鼎的花木兰的。 ——我知道我这张老脸不值啥钱,但你们看在她的份上,千万要保佑她,可不要被马给踩成肉泥。 “二姨你说什么?” “没啥,上帝与你同在,Gd with yu。” “上帝是什么?” “一个洋神仙,西洋神仙,不知道能不能管到这里。” 各种物质的意识的工作都做好之后,木兰拍了拍邓冲的头对另外一边的齐泰说:“冲吧。” 趁着韩凌和柔然人正面厮杀的机会,她带着怀朔一干好手,突然从身后杀出,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不是第一波人,第一波是顶着盾牌冲在最前面的,要没有这些人,不等木兰他们贴近,早就被射成蜂窝煤了。 等冲到阵前,木兰直接抄起大斧头就砍马腿,一斧结结实实砍在马腿上,马瞬间就被撂翻在地。 她那一刀当然没有把马腿砍断,她带的又不是电锯。 但马匹既然是具装,浑身带甲,那么一旦倒下去,就会被自身的重量压死,再也爬不起来了。 柔然的重装马都是几匹连在一起,一匹马倒下,另外的马也随之被带倒。 齐泰直接一杆长枪。将马上的柔然士兵的头盔挑落下来,随后第三波人跟上,直接拿大刀收割人头。 这也是当年岳飞对付铁浮屠的法子,从此之后重装骑兵,完全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现在的柔然虽然称霸漠北,但是真论起本事了,还是没法跟金朝的骑兵相提并论,更不用说后面的蒙古骑兵了。 毕竟成吉思汗三次西征直接打到了欧洲,所到之处尽为焦土。 邓冲整个人完全都看呆了,别看身边这些叔叔大爷们日常虽也操练一些武艺,但大部分时间也就是在家里天天低头种种田养养马什么的。 好家伙,一个个的杀人如砍瓜切菜,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木兰一手把他拖走下一刻刚才他站的地方。就被柔然的弓弩射穿了。 “没吓尿了吧?” “怎么可能。” 不过邓冲也不是那等娇生惯养温室里的花朵,他们六镇的男孩子,从小就做好了行军打仗、马革裹尸的觉悟。 他立刻效仿木兰,用手中的长短刀,瞅准马腿上没有覆甲的地方就砍。 一时之间腥臭的血液、铁锈的味道,还有烧灼的声音,他整个人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 直到木兰最后把他拖回马上,他似乎还沉浸在这杀伐之中,他手上身上满是血,什么血都有,热辣滚烫。 下马后,木兰把他丢给段兀尘,自己抬头就走。 想了想她还是回来问:“以后还打仗吗?” “打。” “行,算你有种。” 这一战固然是胜也是惨胜,当然如果没有他们,可能就是惨败了。 韩凌伤亡惨重,他本人也伤的不轻。木兰让其他人用一些土法子给自己处理伤口,伤的不那么重的人,去战场上捡战利品。 可怜的这些汗血宝马呀。 这在现代就是四轮跑车呀,而且是豪车,这就全毁了呀,木兰痛心不已、捶胸顿足。 她仰面躺在青青草地上,此刻她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大战之后疲惫如同汹涌的春潮一般把她吞没,她真的太累了。 闭上眼睛等再睁开的时候,感觉天都黑了,战场上也收拾的差不多了。 木兰准备站起来,但稍微一动后背只觉得冷汗直流,手反过去一摸,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了。 估计是伤的不轻,但死不了人,一只手从空中伸过来,把她拉了起来。 她看清了来人,行礼叫了一声“大王”。 韩凌已经称王了,早是早了点,不过现在不称王了,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就让他好好过把瘾吧。 人生在世,大多时候都是碌碌无为的,就靠那么几个高光时刻撑下来。 要么死在高光时,要么没落之后一生回味。 称王比封侯拜相可还要风光。 而且他不称王,他也没法给别人封王呀,到时怎么瓜分胜利的果实。 还好他没有称帝,毕竟皇帝具有排他性,在可见的时空当中只能有一个皇帝,许多个王倒是可以并存。 一旦你称了帝,那就等于为你自己提供了漫天的炮火,谁看见都要来踩你一脚。 “今日你立了大功。” “立功的是所有六镇的子民。” 一切成就归于人民,一切荣耀都于人民。 也并非是木兰多么高风亮节,想来现在她问韩凌要个什么王来干干,也不是什么难事。 左右这个王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说你是你就是了。 她谦虚,那是因为她觉得不能高调的太早。 “花将军,你当真是不像一个女子。” “女子并非贬义,也从来不该被人定义。” 什么是女子? 唧唧复唧唧的是木兰,从军十二年的也是木兰。 这不是精神分裂,恰恰这才证明,她是有血有肉的。 到了晚间,听说朝廷的军队也从平城附近出发、开往怀朔镇。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次交手了。 “在怀朔,六镇兵和朝廷军交手,这真是……” 虽然这一次他们赢了,但实在是损失惨重,短期内怕都是没有办法组织有效的进攻和防守了。 关键是,就算他们想避战,连逃都没法逃,难道往北逃么?柔然可还虎视眈眈等着、想要一雪前耻。 可若南渡黄河,那边的官军各个摩拳擦掌等着,剿灭叛军的功劳、谁不想要呢。 木兰叹气:“可见造反也得选个好地方。” 得天时地利人和,六镇虽然民风彪悍且好斗,但地方实在是鸟不拉屎。 这要在洛阳造反,高低都政变几回了。 你看人家由皖北、豫东、苏北、鲁西南组成的淮海地区,陈胜吴广、项羽刘邦、黄巢朱温赵匡胤,都是搞事大佬。 难怪把徐州要分到江苏,毕竟江苏是出了名的散装,谁也不能在这里一呼百应。 “可六镇能杀到那边去么?”她沮丧地说,“不可能啊。” 就这下一关,还不知道该怎么过呢。 她翻身上马,原想回家,但想着这一身的伤,若是当阿爹阿娘看到了、定然伤心。 可只怕不回去,他们更加担心。 想着想着,还是慢慢骑马回了怀朔。 这怀朔也呆不了多久了,韩凌这一年来大战,她估算零零散散有十几二十万人。 “不说别的,光就十几二十万张嘴,吃饭就是个大问题。” 等到了冬日,更是要命,六镇爆发起义、杀官放粮,不就是在白茫茫的冬日么。 所以他们必须不停地打胜仗,不能败、绝对不能败。 一旦败了,就不是分崩离析那么简单了。 冬天就要来了,为了生存,也为了未来,他们必须一路向南。 可南方早有一群人磨刀霍霍、等着他们了。 远方来客 七月,义军在五原与朝廷军队交战,又逢柔然夹击,频战不利。 木兰回家对爹娘和姐姐说:“怀朔是住不了了,立刻收拾东西走。” 花木莲着急问:“去哪里?” “现在也不确定,兴许是往南吧。” 花老爹却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家里的东西早早就收拾的齐齐整整的。 其实也没什么,这年头拥有的房屋田产都是不动产,没法子拆了带走。只是可惜新养的几个小羊羔了,带着不方便。 小娃娃不舍得:“我们路上可以照顾它们。” “不是怕别的,带着它们上路太扎眼了,容易被人家给抢了。” 这里可不是法治社会,抢东西还是小事,到时候顺手给你一刀怎么办,不如现在送它们上路了事。 全家人围坐在烤羊肉旁,算是离家之前吃顿好的。 段兀尘也凑过来大饱了口福,看他吃的太欢,几个孩子哭的更厉害了。 邓冲斥责弟妹:“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回头再给你们买两个羔羊就是了。” 阿娘看着碗里的羊肉,觉得自家人的下场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简直就是断头饭。 木兰啃着手里的羊腿,顿时也觉得食不知味了,赢的时候有多风光,输的时候就有多凄惨。 昨天韩凌开会,大家也都是死气沉沉的,气氛那叫一个压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打仗这玩意儿归根结底靠的还是实力的,不是说你想赢就能赢的。 中间木兰提出了一个意见,就是现在关中那边好几股势力干的也不错,不如咱们去拉拢他们? 其实在与柔然大战之前,她就想说这个的,不过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也实在是分身乏术。 “远水解不了近火。” “那也不能不拼上一把,难道就这样投降?” 他们身在六镇,消息闭塞,她就去找贺拔明月打听消息。 到了地方,却见敕勒部的人都在忙忙碌碌收拾行囊。 敕勒族又称高车,就是因为他们善于制作使用高轮大车。 “我们的祖先原驻牧地,草茂而高,积雪深厚、且多沼泽。只有用高轮大车才能够顺利通行。” 这些车轮直径普遍超过一米,用桦木柞木烘烤制成,每户牧民至少有四辆这样的大车,用以运水、搬家和运输燃料等使用。 “还可以把车轮连接摆放当作栅栏,用牛挽车,一牛一车,各车首尾相连,一人驾驮即可。” 从前,贺拔明月兴致冲冲和她讲这些还仿佛就在眼前。 而现在看着她在中间指挥,木兰怔了怔,没有先开口。 “木兰。”贺拔明月见到她,迎上来说,“我正要去找你。” 她四下看了看:“你这是……” “没什么,现在随时都有可能交战,东西都得随身带好。” 这话可糊弄不了木兰,她想、你别不是准备和朝廷投诚吧?! ——贺拔明月,我真看错你了!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居然是个叛徒! 她脸色难看地说:“你……你真的想好了?” 贺拔明月没说话,木兰继续说:“你这是与虎谋皮。” 明月还是没说话,只神色复杂看着她。 木兰自己想了想,也觉得好笑。她还说别人与虎谋皮,谁知道自己是不是呢。 乱世之中,大家都是利用和被利用而已,谁和谁又有真的感情。 “花将军这话就不对了,怎么能说与虎谋皮呢。” 一个布衣青年从暗处走过来,颇为轻佻地看过来。 那双眸子好看是好看,但全是贼光,看的木兰真想一刀给他把眼珠子挖出来。 她不客气地问:“你谁啊你?” 贺拔明月介绍:“这是崔公子。” “还未介绍,在下崔显。”他矫揉造作地行了礼,“正是我劝贺拔将军弃暗归明的。” “胆子倒大。”木兰冷冷在他脸上刮了两眼,“姓崔,是清河崔还是博陵崔?” 崔氏源出于姜姓,是齐太公的后裔。 后有兄弟二人在西汉初年,一人定居于清河郡东武城县、另一人定居涿郡安平县,崔氏遂分为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两支,并为著姓。 两崔相比,清河崔氏名声更显,于汉末崛起为关东望族,魏晋时期冠冕相袭,南北朝时进入鼎盛,号称“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 这么说吧,这家里生出来的,眼高于顶不说,自觉自己的眼珠子都好像比别人多长了一颗。 “正是出身清河。”崔显挑眉,“花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韩凌早晚身首异处,现在投降朝廷,我保你功名利禄……” 木兰啐了他一口,看着贺拔明月不可思议地说:“你竟然听了这种人的鬼话?!” 贺拔明月也觉得崔显着实太不着调,不过还是辩解说:“他是朝廷的特使……” “能派出这样的特使,可见这朝廷也没什么人才了。” “花将军说话怎的如此难听……” “嫌我说话难听?”木兰冷哼,“更难听的我还没说呢。” 她也不准备说了,手里有刀,谁还和你废话啊。 崔显眼前一亮,一把刀就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哇哇乱叫:“凉凉凉凉!” “叫爹也没用。”木兰刀锋一压,“现在人心不稳,正好借你人头用一用。” 朝廷、世家,那还不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吸他们六镇血的,皇族排第一、你们就排第二。 贺拔明月架住她手肘,不等她劝说,崔显就矫情地尖叫一声:“别啊!” 木兰真的想一刀砍了他,崔显眨眨眼睛:“其实我只是替人来送信的,花将军,去年你在洛阳曾去萧映府上拜访,可惜他不在,你就留下了一封信。” 有……这回事吗? 她想了想,是有的。 那时候是齐泰他们怂恿她去找萧映,看能不能让萧映给他们哥几个在京城谋个好差事。 她上下打量崔显:“你认识他?” “萧大人在京中人缘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在下也有幸和萧大人有些小小的交情。当时他正在南方征战,回来后看到了您留下的那封信,不巧那时您已经回六镇了。” 崔显絮絮叨叨说,“没能帮上您的忙,萧大人也很沮丧,又听说了这些时日六镇的遭遇……” 木兰懒得听他废话,手一伸:“信呢?” 崔显乖乖递了上去,还想多话,木兰斜眼瞪他。 他脖子一缩:“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木兰冷笑:“吾蛮夷也。” 信大概是写于朝廷与柔然准备联手的时候,这事也不是什么机密,措辞也算是正式官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她回忆了一下以前认识的萧映,好像很熟悉、又好像有些陌生。 对萧映,自然不像是对老段齐泰大头二头他们,这些可都是生死兄弟,萧映却是他们的上级。 说到领导,谁不得“呸”他们几口,不过刚才崔显的那句话说的不错,萧映的人缘还是相当可以的。 他不是那种皇族世家之中不是人间疾苦的大少爷,来军中镀个金而已。 他的身份决定了,他还是要真的干出几分功绩的。 “他现在在哪儿?” 崔显抿嘴不言。 木兰拿刀鞘敲了他手肘一下,崔显疼的脸色发白:“不是你不让我说话的么。” “叫你说的时候就说,不让你说的时候就别开口,这点规矩都不懂,还学人家交战不斩来使,我看你怕是活腻了。” “他在关中平叛。”崔显笑笑,“你是不是还想联合关中的反贼玩一出围魏救赵?花将军,这不行的。” 他自顾自说,“你也知道,关中这一年多大大小小闹乱的不少,但最大的也不过就是那三个。” 哪三个,不言而喻。 “若这三股势力相互联合,在关中那样的地方,倒是麻烦的很,可是……” 木兰脸色更难看了,不难想象,他们八成自己先内讧了。 这种事情本来也不奇怪,自古以来各种内讧就是“优良”传统,有统计说八成以上的起义军首领都是被人刺杀身亡的。 就这一点上来看,韩凌在六镇倒还是挺得人心的,至少他虽遇到过刺杀,可身边的心腹还是服他的,没有想要趁火打劫,不然他也逃不过。 “所以,你们是孤军作战,谁也帮不了你们。” 这最后的一条路也没了。 贺拔明月奇怪:“我都不知道什么萧映、什么送信的事,你到底是来找我的,还是找花木兰的?” “贺拔姑娘,这么说就生疏,之前咱们聊的不是挺好的么。” 崔显手一摊,“在下无官无职、一介白身,我替萧映送信,那是我们兄弟的交情,看到贺拔姑娘这样冰雪聪明的人,自然也要……” 他这张嘴就跟上了马达似的,也不管你爱听不爱听,反正瞅准一个空儿就哒哒哒哒 木兰:“闭嘴。” “一句话。”他竖起一根手指,“我就再说一句话,说完再死行不行?” “说说说……”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关中不成气候且自顾不暇,剿灭他们只是时间问题,朝廷和南朝也偃旗息鼓了,现在北境就是心腹大患,朝廷一定会派重兵围剿,你们不是要过黄河么?如果过不了,在北境是死。就算能过,还是死路一条。” 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话,崔显差点儿没给憋死。 他狂吸了两口气,自觉优雅地做了手势,自然是让木兰自己做选择。 贺拔明月低声扯了扯他袖子:“你不会真杀他吧?” 木兰捏紧了手中的信,不管怎么说既然是萧映的朋友, “先让他滚吧。” 崔显麻溜儿地滚了。 看着他的背影,木兰奇怪了:“萧映挺正常一个人,怎么有这么不着调的朋友。” 难怪叫崔显,好大一个显眼包。 花老爹 贺拔明月的敕勒部部属少说得有大几千户,她此时愿意率部投诚,北讨大都督广阳王怕是半夜睡觉都能笑醒。 朝廷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他们,多少得封她个什么酋长。 至于以后会不会被清算,那是多久以后的事了,毕竟清算人也是要有功夫和时间的。而且,若是眼前的坎儿都过不去,还谈什么以后呢。 反又复反,看起来是很小人,很不对。可这个世界早就礼崩乐坏了,本来也没有对与错。 木兰可以站在制高点上批判她,但说服不了她、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 “我杀慕容颢,是不是也该杀她?” 不,不会。 倒不是她双标,毕竟贺拔明月只是自己要走,而不是要带着韩凌的人头走。 她对老段说:“萧映给我写了份信。” 段兀尘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萧映究竟是谁,跳起来说:“当真,他怎么说?” “自然是劝降。” “信呢?” “烧了。” “你怎么烧了呢,至少得也让我们看一下啊。” “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当然要早早处理了干净。放心,我脑子好的很,一个字都不会忘的。” 她当然得烧了、毁尸灭迹,也不会让老段他们看信,这样一来,信上写了什么就由她一个人说了算了。 贺拔明月一跑,大家固然在后面把她骂的狗血淋头,可韩凌身边的人心更散了,加上关中那边的消息传过来,乱七八糟的,无非就是我杀你、你杀我、下属杀首领、领导清除异己…… 全靠同行衬托,这么比起来,起码六镇军还算相当是有组织有纪律。 贺拔明月跑之前,又找了木兰。 “你真不走?” “不走。” “那天崔显和你说的,你都白听了?” “我听进去了,他说的是没错,但我不走。” “韩凌和六镇撑不了多久了。” “我心里有数,但我不走。”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 木兰相信贺拔明月对自己是真心的、她盼着自己好。当年她率敕勒部加入的时候也是真心的,她想跟着韩凌反抗压迫、争取自己的利益。 都说一起创业的人,能共苦却不能同甘。 听上去是挺伤怀的,但实际上已经很不错了,毕竟多少是到了甘的时候。多少人还在苦的时候就分道扬镳了。 “既然你做好了决定,你自己就走呗。” “你以为我为什么劝你,我是怕他们排挤你。” 大家都知道她俩关系不错,那日对阵柔然也是并肩作战、过命的交情。 怎么能不怀疑她呢? 木兰心想,一开始她是存了二心,但到目前为止、扪心自问都是竭尽全力的。 你在这群人中间,你也会被他们的热情算点燃,即使现在热情已经越来越少了。 “如果朝廷没有和柔然联手,六镇一定是有机会的,但现在是真的没希望了。” 他们是赢了柔然一次,但没法赢一次又一次。 “从朝廷让使者带着金银宝物去柔然请求共同出兵镇压六镇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输了。” 现在做这么多,只是想让这艘船沉的慢一些、再慢一些而已。 他们都长了眼睛,不能装作看不见。 相比贺拔明月,段兀尘和木兰更熟悉了,他们几乎是一同长大的手足,彼此都不用说话,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段兀尘颓然:“也许,你从一开始就让你弟弟离开,让大头他们兄弟俩走,是对的。” 他们赢不了,终究要输,即使错的不是他们。 * 八月,十余万军民本准备渡黄河南移,又遭朝廷和柔然大军夹击,全线失利,渡河也没有成功。 看着木兰带回来的邓拓的尸首,花木莲不可置信地扑上去,颤抖着摸着丈夫的脸。 “不……不会的……” 毕竟六镇的人,男子从小就准备好战死沙场,女的从小就准备守寡拉扯孩子。 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是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 小的那个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见母亲哭,自己也哭的。邓冲的妹妹已经懂事了,趴在父亲的尸体上嚎嚎大哭。 “对不住,姐姐,是我没有照顾好姐夫……” 花木莲抓着她手,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不是你的错,当然不是你的恶错。 办了姐夫的后事,木兰对爹娘和姐姐说:“这次死伤足有万人,下一次只会更惨,阿爹阿娘姐姐,我已经和小弟联系上了,我让人护送你们去找他。” 看来当时两手准备还是对的。 “那你呢?” 木兰不敢说自己不走,只说她再等等。 “你还等什么啊。”姐姐抱着她,“你为什么不合我们一起走?” 六镇军民本来大致十几万,这一年来又裹挟了不少像敕勒部这样的势力,人数最多的时候有将近二十万,不过眼下也死伤逃过半了。 木兰和韩凌并算不上多深的交情,如果单纯是领导,实在犯不上这样掏心掏肺,如果说什么知遇之恩,也着实谈不上。 她是为了别的理由想留下。 “你们就别劝我了。”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花老爹突然开口:“不劝你,他们去找老三,你爹我留在这里。” 一家人都惊呆了,木兰急道:“阿爹,你开什么玩笑,这下一场大战就快了……” “你爹我上马征战杀柔然人的时候,你大姐还在院子里玩泥巴,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 “所以……所以阿爹您年纪都这么大了……” “老了,想落叶归根。”花老爹说的十分淡然,仿佛对于生死之死已经完全看开了,“我是不会离开六镇的,更加不会被柔然人赶出这里。我生在这里,也只能死在这里。” “阿爹……”花木莲还想再劝,可花老爹摆了摆手,“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年轻时能娶到自己喜欢的女子……” 他温柔地拍了拍自己妻子的手,花母忍不住哭了。 “生了你们几个孩子,各个都出息了。” “阿爹……” “还有,能和兄弟们策马奔驰、建功立业。”花老爹目光遥望虚空,回味从前,“那是一个好时候,木兰,那是一个好时候……” 那时候,不知道多少人都艳羡他们六镇的子弟、是国之肺腑,就连天子也御驾亲征。 那时候,他还年轻,国家蒸蒸日上,他们有无限种可能。 虽然很多兄弟不在了,但他知道他们从不后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也许是从迁都开始,也许还更早,他一天天看着孩子长大,也一天天看着怀朔不一样。 ——木兰,那真的是一个好时候,可惜你没有遇到。 到底是从何时起,一直都是大业荣耀的六镇子弟逐渐被人排挤、被人看不起,乃至于一旦年景不好、连吃都吃不饱,每年的冬天都有人冻死饿死。 他的女儿木兰天生就是个练武的奇才、也是个能行军打仗的料子,女子一腔忠勇、从未逊于儿郎。 可十二年出生入死,她最终又得到了什么? 那些埋骨在边疆的孩子们又得到了什么? 韩凌反了,那是不得不反! 六镇为大业抵御柔然、守护北境多少代,朝廷却联合柔然背刺,它已经不配他们为他效忠了。 如今,韩凌和六镇占据漠南,而朝廷宁可将这块土地拱手送给柔然,也不肯便宜了六镇。 他们难道看不清,六镇一灭,柔然就能争霸整个草原,而占据了阴山各关口,大业在北境对柔然再无屏障,柔然的军队可以随时挥师南下、屠戮中原! 天下将重归于水火! 花老爹长叹一口气,起身取出自己的槊,他本有两柄长槊,都是从前自己用的,后来一杆给了木兰,一杆他留着。 “悍马长槊、气震山岳。”他摸着枪头,“我是老了,但廉颇老矣、饮食不弱于从前。” 两行清泪从他眼中流出:“木兰,今夜咱们父女俩再对招,看看阿爹再教你两招拿手的。” 夕阳西下 滔滔黄河水奔涌而过,身前身后都是短兵相接厮杀之声。 东线、他与柔然相抗衡,西线、又有朝廷军队一直穷追猛打,着实是分身乏术。 韩凌觉得有些眩晕,他回头望过去,想要在人群中捕捉些什么,但目光一直失焦,最后无奈还是放弃了。 他想,也许战死沙场就是自己的宿命。 他不后悔,人生三十载,唯独这最后一年他不后悔。似乎之前那二十多年。都是蓄势待发,都是为了那一刻。 一把刀从身后刺来,他再也抵挡不住了,一旁木兰架住刀:“行不行?!” 韩凌摇头:“不行了。” 他不想说不行,但他坚持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被打败了。 木兰也看出他的绝望,冲着他吼了一句:“难道你就想死在这里?六镇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只是是六镇子弟今犹在,只为君王卷土来。还是,六镇子弟今犹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历史总是有无限种可能的,但对每个人来说,你在人生当中走过的所有的路都是唯一,所以他的结果也是唯一。 “木兰,多谢你。” 他知道花木兰想走也很久了,但她终究没走,一直支持到了最后。 他一直想问她一句为什么,但也无需再说了。 昨天,他问她:“我是不是做错了?” 从策略上,韩凌并没有明显的失误。还是那句话,在朝廷与柔然联合的时候,他就输了,六镇也输了,甚至整个大业都输了。 “大家轰轰烈烈闹了这么一场,最后就白白便宜了柔然,我真是不甘心。” “不会便宜他们的,我们的心血也不会白费。” 韩凌笑了笑:“木兰,其实我现在想把我的人头送给你,就当是樊於期也行,送你一场富贵、送你一个青云直上。” “我不要。” “我知道你不会要的,可想要我人头的实在是太多了。我不怕死,但是也不想身首分离,也不想传首洛阳……” 他身上再无一点力气了,他站在船头,看着下面奔涌向东的河水,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倒了下去。 木兰大叫一声:“韩凌!” 她伸手想要拉住他,就像当时想要拉住阿爹一样。 十天前,花老爹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他终于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死去了。 一生保家卫国,但最后这也是他的选择。 木兰想把他带回怀朔,带回家,就和祖父他们埋在一起,但最终没有成行。不过阿爹应该也不在乎这些。 临终之前,阿爹抓着她的手:“孩子,你要好好活着,不管以后的日子有多难,你都要好好活着。” “阿爹,可……可我们要输了……” “输赢都是一时的,只要你活着,就有翻盘的机会。” 阿爹的眼睛当中反而是坦然,“木兰,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以后不要用女子的规则来束缚自己,也不要用一个普通人的规则束缚你自己。” “我……” “还记得当年你决定替父从军的时候,你对阿爹说过的话吗?” 木兰哽咽说:“记得。” “不要忘,你永远要记得那时候的自己,你……” “阿爹!” 她留不住阿爹,也没能拉住韩凌,眼睁睁看着他被滚滚的黄河水一下子吞没。 崔显也站在黄河边上,颇为感慨地看着这一幕,背景是夕阳西下。 “这是六镇的落日了。” 他的主子早看出六镇军内部派系纷杂,加上他通晓四夷语言,就让他单骑去见各派人物,开示恩信、晓以利害、到处游说。 不光是贺拔明月,别的也倒戈不少。 只有花木兰,有些油盐不进,本以为她毕竟一介女流,虽然有些不凡之处,但不可能有那么强的主见。没想到倒是他失算了。 他看着对面的花木兰逐渐被湮没在人群中,叹道:“可惜了,是个人才。” 不管还是韩凌,还是花木兰,都可惜了。 他听说武川那一战,这样的人物,竟然在军中这么多年还是默默无闻,埋没人才呐。 他啧啧:“和我一样,都被埋没了。” 浩浩荡荡一年多的北境,说他们是反贼也好、义军也罢,但他们确实改变了北境、也改变了大业的国运。 历史上,农民起义的频率并不低,但大多规模不大。其实只要朝廷运转大致正常,就能分分钟给你摁下去。 可是,一旦愈演愈烈、四处开花了,也就不好收拾了。 黄巾之乱是东汉最后的哀歌,平完黄巾,东汉就基本完蛋了。 “黄巾平定之日,必是群雄崛起之时!”崔显搓搓小手,兴奋地说,“看来我生的不早不晚,正是个好时候。” * 木兰睁开眼睛,又闭上,再睁开。 她艰难地把手抬出被子,揉了揉眼睛,才确定现在看到的真的。 “这……” 自己没死不奇怪,她没那么容易死的,但这是什么地方? 她摸了摸身上的被子,干燥又暖和,她已经好久没睡到这么暖和的被子了。 她从床上支起身子,看见旁边摆着一壶热茶,自己就倒过来喝了。 温热的茶水淌进干涸的喉咙当中,真是久旱逢甘露,她感觉自己这个半死的身子,这一刻算是重生了。 她现在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的一阵子,停了下来。 贺拔明月进来:“你醒了。” “你救的我?” “我是受人之托。” 木兰干笑一声:“敢情你救我一命你还得受人之托,这要是没有人托你,你就不救我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 “到底是谁救我的?” “崔显,但大概也是别人托着他,至于是谁,你心里没数?” 木兰想了想,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问:“六镇军呢?” “韩凌死了之后,便也打不下去了,只能投降了。” “韩凌呢?” “死了。” “他真的死了?” “没找到尸首,应该是死了。” 也好,与其让他被开棺鞭尸,还不如就让他泡在水里喂了鱼虾回归大自然。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你的伤没什么大碍,再休息几日就行了。” “这是……” “前面快到秀荣了,我来这里买东西,就把你带过来了。” 听到秀荣两个字,木兰眼前一亮:“我阿娘她们也在这里。” “他们都在。”贺拔明月拿出一个盒子,“这里有一份新的文书,你若想要一个清清白白新的身份,这就是。” “以前的木兰不清白吗?哪里就需要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重新做人了。” “不是那个意思。”贺拔明月拍拍盒子。“这只是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那六镇投降的镇民呢?如何安置?” 见贺拔明月眉头紧缩,木兰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不会要把他们都杀了吧?!” 这还有小十万人呢,就算一个一个拿刀砍,也得砍个十天半个月的。 “你别急,这件事朝廷上都还在商量。” “商量?!”木兰怪叫,“那岂不是完蛋了!” 不管什么事,只要一商量起来就要糟糕。 如果是好好商量,那就更加糟糕。 “不至于,不可能都杀了的,总要给他们留一条生路的,六镇也不会任人宰割。” 当初揭竿而起,就是因为没有生路了。真把他们逼急了,焉知不会再来一场六镇之乱,反正也轻车熟路了。 “朝廷会妥善安置的。” 听到“妥善”这两个字,木兰撇嘴:“真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他们要知道妥善安置,那还有去年的事情么? 错误这东西,犯了一次就会接着犯。 捅娄子,从来都是越捅娄越大的,天大的篓子说不定就在明天。 现在木兰只想快点见到阿娘他们。 忻州,古称秀容,位于山西中北部。 秀容北倚长城、与大同和朔州为邻,西隔黄河、与陕西内蒙相望,东临太行和河北接壤,南屏石岭关与太原、阳泉、吕梁毗连,总之是个四面通达之处。 那时候花小弟和阿珍带着孩子,在难民中辗转多次,最终留在了秀容。 因为阿珍有个隔房的亲戚在这里做个小官,也算有些权势,就收留了他们。后来,木兰也让人将阿娘和姐姐一家送了过去。 虽然隔壁六镇早就乱成一锅粥了,这一年来秀容不知道接手了多少六镇逃过来的人。 这也说明此时的秀容还算安稳,至少全靠同行衬托、反正比别的地方安稳。 木兰和老段齐泰在大战前就失散了,但她知道他俩一定还活着。 “我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而且爬过不止一次,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她又想起大头他们,不知道他们如何了,一直没有收到消息。 她穿好衣服下了马车,敕勒部的车队架势不小,她数了数得有几十辆大车。 随便找了块石头,她坐了下来,风吹的还挺舒服的。 她低头闭上眼睛,似乎是苦笑了一声,用连自己都听不太清楚的声音说:“就这么结束了么。” 眼见他起高楼, 眼见他宴宾客, 眼见他楼塌了…… 可是她并不是旁观者。 诛心 木兰抬头看着蓝天白云,突然听见身边传来某种不明生物的声音。 他偏头一看,居然是一头笨头笨脑的灰驴,而且这驴上的这不是崔显么。 她和崔显真算不上熟人,也不是一路人。 不过崔显显然是个自来熟,和谁都称兄道弟的,和花木兰表示称兄道弟、称姐道妹都可以。 ——“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投降,就非要一棵树上吊死?” ——“你都劝了你兄弟算了,为什么自己非要死扛着?” ——“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想你的家人和父老乡亲啊!” 木兰都快被他给逼疯了,真怀疑他是不是也是个穿越的,而且带了系统,系统任务就是一定要劝服自己倒戈? “崔显,咱俩桥归桥、路归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崔显捂脸:“我真是疯了,你简直是个榆木脑袋,怎么也说不通的。我怎么就一时糊涂,答应了老萧,说能让你弃暗投明。” 木兰想,如果这次来北境平乱的是萧映,她倒是搞不好真的有可能会被说服。 不过想想《水浒》——“宋江好啊,好就好在投降,让大家都知道投降派的下场。” 崔显骑在驴子上面,朝她招了招手:“好久不见。” 因为贺拔明月的高车队人多东西多,新进的速度也慢,所以木兰同她告别后,决定先坐在崔显的驴车进秀容。 “此番崔公子这么大的功劳,怎么还能做这样破败的驴车?应该用八抬大轿来抬你进宫才是。” 穿越之前,木兰就是个社畜,十分擅长阴阳怪气。 到了这里,她当然不会无端对别人阴阳,奈何崔显长了一张特别讨打的脸,谁看了都来气。 “你这个人,明明是我救了你好不好?” 要不是他的船把花木兰从河里捞出来,她现在早被鱼虾给吃光了。 “谁让你救我了,我就想死不行啊。” “好死不如赖活,能活着何必去死呢。”崔显说,“六镇造反,那不就是因为想活么?真要想死还不容易,随便找个石头一头撞过去不就行了。” 木兰并不是真的想死,不过现在确实有些生无可恋的意思,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 从军生涯是告一段落了,这是正规军也干了,反贼也干了,都到头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你救了我。” “这才像句人话嘛。”崔显说,“其实我不过是看你是个人才……” “什么人才,造反的人才么。” 崔显没说话,他在朝廷里头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确实没个什么正经的职位。 奈何他姓崔,头上顶着光环,不得不在外头找点儿事情干干。 木兰闭上眼睛:“十万的六镇降民,朝廷准备如何安置?” 崔显的消息比贺拔明月要更灵通一些,他说:“有人提出,在恒州之北立郡县安置,根据情况救济赈灾,以熄叛乱之心。” 简单说,反正六镇已经寿终正寝了,柔然用了大业的粮和大业的人拔掉了自己眼中的这颗钉子,终于占据了漠南,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没有法子了。 韩凌是死了,可六镇还活着十万降民,这些人投降归投降,但不是能让你随意拿捏的。 所以,朝廷希望在旧地附近分给他们土地,给他们自由的身份,让他们好好安生、别再惹什么乱子出来了。 “朝廷答应了?” “还在商量。” 商量,那就是担心。木兰大概也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六镇军本来就是北境最强势力,这一年多纵横往来、打了许多胜仗。要不是朝廷和柔然狼狈为奸,不定现在是个什么结果呢。 在洛阳那群贵人眼中,六镇百姓那不是人,那都是茹毛饮血的狼。对这些人而言,降而复叛简直就和呼吸睡觉一样简单。 他们是担心,消停不了三两天,六镇又会反了。 木兰呵呵:“难道,贵人们是想把我们这种贱民放到他们眼皮底子看着,这才放心?” 这敢情好,在洛阳城外给他们划一片区域,保证他们立刻就拖家带口搬迁过去。 一下子变成京城户口了,实现阶级跃升,谁不开心。 到时候想去宫里敲登闻鼓都利索多了,只要起个大早,保准天亮前就能敲上了。 “这样的事,他们争他们的,我们也就是听个风声而已。”崔显岔开这个话题,“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找个人嫁了?” 瞧这话说的,真是杀人诛心啊。 ——你看你的事业也破灭了,找个男人嫁了吧。 木兰没好气地说:“嫁给你要不要。” 崔显打量她两眼,有些为难地说:“虽然我还未成婚,但我确实不喜欢你这样子的。” 这里虽然是个架空的时代,但木兰看大致是在汉与唐之间,还没有后面宋明时期对女性的各种压制,女性再嫁掌权都稀松平常。 就像花木兰,军中很多人也是知道她是女子的,倒也没多说什么,能打就行。 木兰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他还当真拒绝了,不过她更奇怪的是。 “你不是清河崔氏的么,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成婚?” 那可是一等一的高门大户,铁打的皇帝、流水的世家,出门都是前呼后拥,自然有什么卢家李家王家的闺秀来和他相配。 “清河崔氏怎么了,崔家的又不发娘子。” “怎么,她们看不上你?” “就不能是我看不上她们么。” 话虽这么说,崔显还是自嘲说,“我是姓崔没错了,但也不是个个姓崔的都能够出人头地。我在清河崔氏只不过是旁枝当中的旁枝,跟那些姓崔的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懂了,姓崔的和姓崔的差距、比姓崔的和猪都大。”木兰笑了两声,“但不管怎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了,你身上有钱吗?” “怎么,要借钱?”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现在我们全家都住在秀容,吃喝住行难道不要花钱的。” “可……” “到底有没有?我不问你要,我问你借,以后还给你的。” “那好。”崔显顺手翻出纸来,“先把字据写上,签字画押。还有,既然是借,那几分利息,低了我可不干。” “说了会还你就会还你,人与人之间还有没有点基本的信任了。” “你到底要借多少?” 木兰说了个数,崔显啧啧:“你们家这是要吃香的喝辣的,尽享荣华富贵啊。” “我们家人口多不行啊,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虽然我有,但是得容我好好想一想。” “说你抠门还不认。”木兰指着前面的城墙说,“你快点想,再不想我就得进城了。” 破船还有三千钉,谁还没有几个朋友。 “你不借,我待会儿去找贺拔明月,她还不一定收我利息呢,瞧你这市侩的样子。” “这样吧,我过几天得去一趟南朝,需要一个保镖,看你武艺不错,就来当我的保镖吧。也就个三五个月,全当是工钱了。” “你去南朝干什么?” “游山玩水吧,看看风景。” 木兰撇嘴,果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六镇的都饿的造反了,你崔家还有钱旅游。不仅旅游,你还有钱雇佣保镖陪你旅游,真是没天理啊。 进了城,木兰就直奔之前老弟给她的地址。 不过这里一没有百度地图,二也没有挂的明明白白的门牌号,正当木兰原地打转的时候,迎面撞见一个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 对方看着她,脱口而出:“花——” 木兰没想到这到了秀容还能撞见熟人,她打量对方、迅速想起来了:“方主簿?” 这不是怀朔的主簿方晋么,城破之前跑了的那个。 她和方晋在怀朔认识的时间不长,那时她也还都是男装。 但方晋虽不是怀朔人,也在怀朔干主簿好几年了,明里暗里想来已经知道她女子的身份了,此时并不惊讶。 “花——花姑娘,你还活着啊!” 木兰干笑两声:“这不是老天不收我么,你可不要举报我。” “怎么会,当初还多谢你放了我。”方晋说,“你是回来找你阿弟他们的吧,我认识,我带你过去。” 木兰还奇怪,方晋怎么会认识花小弟,路上聊了几句才弄清楚,原来他们前后脚从怀朔逃出去,路上也算是结伴。 后来他们一起到了秀容,这里的长官很有手腕、也颇为求贤若渴,但凡有三五分本事的都以礼相待,方晋也就在府上谋了个职位,对花小弟一家也颇多照顾。 “要不是没有您,我怕是那时早就被杀了,根本活不到今天。” 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年多以前,想想竟然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白衣苍狗变浮云,千古功名一聚尘。 人生呐,不过如此。 方晋低声说:“你放心,你的身份我绝不会对外乱说的。” 他在秀容也听说了,六镇义军中有一位女将军,身高七尺、力能扛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她干笑了两声:“我还以为传说我青面獠牙呢。” 一身反骨 她不仅青面獠牙,而且金刚怒目,半夜还会吃小孩呢。 不知道会不会把她帖成门神,那可是她的荣幸了。 “那他们知道,我弟弟阿娘他们……” “都不清楚,我当时就劝你弟弟他们改了姓氏,免得引人注目,所以他们对外都说姓华。” 姓花的不多,姓华的却不少。 “这样也好。” 木兰可不是孑然一身,她不想家人因为自己受到什么牵连。 她也知道这很难,一家人荣辱都是一体的。她升官发财的时候,家里必有好处,那她落难的时候,总也要有人来你头上踩一脚。 方晋把她送到家门口,木兰抬头,只见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和他们在怀朔的家很像,只是没有那么大而已。 邓冲坐在院子里,别的几个孩子都在瞎闹腾,只有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正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木兰特意走到他面前看了他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咳嗽了一声,反倒是花朵朵瞧见他了,指着这边:“你是谁呀?” 小孩子忘性大,都不认识她了。 邓冲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立刻跳起来,咿咿呀呀了半天,然后跳过来抱着她:“小姨你回来啦?!” 热腾腾的饭菜,味道很熟悉,吃的木兰忍不住揉着肚子。 “怎么了?肚子不舒服?” “没有,只是好久没吃这么暖和的东西了。” 以至于,胃里暖的都有些痛,这身子果然是糙惯了的。 花小弟给阿爹在家里新立了牌位,字是木兰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这么多年,作为家里二女儿一直缺席,如今她回来了,家里却少了两个人,而且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六镇起义,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可他们只高高在上,说一句“六镇之乱”,一个“乱”字就居高临下把一切都掩盖了。 阿娘摩挲着爹爹的牌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阿娘,是我不好。” 阿爹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她留下来的,可她没有留住阿爹。 母亲摇了摇头,只拉着她手,摸着她粗糙的掌心问:“以后不用再打仗了吧……” “也许吧。” “以后你不去外头打仗了吧……” 她点头:“不去了。” 六镇……都散了…… 她也不可能再为朝廷做事了,想不解甲归田都不行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她也只能拿独善其身了。 除非,她去投奔南朝? 毕竟这不是大一统的朝廷,双方都觉得自己是正统,骂对方是反贼。 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北朝不行了,南朝怎么说?要不去亲眼瞧一瞧? 反正,过些日子她也要“保护”崔显去南边游山玩水。 “这倒也是个路子。” 可她一个人去容易,把全家搞过去太难。 他们之前北境,现在在晋州秀容,离南朝都太远了,她也不能把家人丢在这边,若是拖家带口过去,这里也没高铁飞机,路上变数太大,搞不定啊。 吃过晚饭,把孩子们哄去别的房间,木兰瞧着家徒四壁的模样,对花小弟叹道:“这些日子全靠你支撑了。” 特别是阿娘姐姐带着孩子过来之后,家里多了这么多张嘴,都是要吃饭的,可在外面干活的也就花小弟一个大劳力。 阿珍和姐姐自然也有在外面找些活计来干,但因为六镇动乱,大批流民涌入秀容,导致现在秀容别的不知道怎么样,就是劳动力特别多。 人一多,这就卷起来了。 工钱少了、东西贵了,总之大家过得实在是不容易。 木兰把从崔显那边预支的钱都拿了出来。 “我看孩子们都吃不太饱的样子,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子是不行的。” 花木莲说:“日子再难、总会过去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行。” 木兰想了想,觉得有什么事还是过几日再说,她总要在家里留几日的。 “没人找咱们家麻烦吧。” 这一年她在六镇军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了。 “倒还好。”花小弟说,“从六镇逃出来的,谁敢说干干净净的,官府倒是没太细究这些。” 她又问起花小弟现在在干什么。花小弟说如今在给府衙里面养马。 养马也不是个容易的差事,还是很有专业技能的,他们六镇军户多多少少都会一些。 “晋州这么缺马?” 她知道,此番贺拔明月来秀容,也是想用马匹换取他们日用的物品。 花小弟想了想:“最近确实比从前更多。” 木兰心想,也是隔壁的六镇,这一年多以来热火朝天的,晋州坐山观虎斗。自个儿当然也要防备,这倒不足为奇。 北境闹腾的这么厉害,隔壁关陇的反贼首领多到一张麻将桌都坐不完。 晋州夹在这两者之间,居然还能够保持着大差不差的,可见治理者颇有些手腕,要不然大家也不会都来投奔他。 之前,木兰倒也听说过这位晋州刺史,身上也有世袭的爵位、平北将军,可不是他们这种平头老百姓可以随便议论的。 不过现在她看见朝廷的官员个个都面目可憎,包括像崔显这种,都是为虎作伥。 “真要是个什么忠君爱民的官,在朝廷提出要与柔然联合的时候,就应该进宫,把这狗皇帝和狗太后全都给干掉!” 不光他们俩,还有什么丞相司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宰了! 等着哪天有英雄好汉天街踏尽公卿骨,辕门遍挂权贵头!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不对、是一只更比一只黑。” 她是不会再给这些人效力的了。 * 这几天,崔显闲来无事,就找了个人多的集市,支了个摊子,席地而坐。 木兰出门溜达看见一处围了好多人,近前一看,没想到居然是他,面前摆了龟壳、蓍草、铜钱,用来占卜祸福吉凶。 原以为大家看得多,算的少。 可看崔显的腰包,今天显然收益不菲。 这小子究竟是个什么路数啊? 崔显也瞧见她了,咧嘴一笑说:“今日最后一卦,不要钱。” 打折清仓,众人顿时踊跃上前。 崔显却指着木兰说:“既然不要钱,我就得指定,这位姑娘,就是你了。” 这破摊子连个桌椅板凳也没有,木兰只好去隔壁借了个矮凳,坐下一脸倨傲地说:“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更何况是不要钱的。” 周围的人却帮腔说:“不是,这算的极准的。” 木兰不置可否,只问:“怎么算?” 崔显指了指龟壳、蓍草、铜钱:“随便挑一样吧。” 木兰就一个个拿起来看了看,啧啧:“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呢。” 她知道崔显之所以被派去各方游说,是因为他通四夷之语,却不料这些阴阳占侯之术也了解? “我会的那可多着呢。”崔显竖起手指晃了晃,“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再加上十个脚趾头也不够。” 木兰嗤笑,指着铜钱说:“就这个吧。” 崔显让她拿了三枚铜钱投掷,她想、不会是看正反吧,这不和塔罗牌也差不多么,都是三张牌的基础牌阵。 她随手一抛,都是背面。 崔显故作玄虚,嘀嘀咕咕了一大堆,她大概听见什么—— “两背一面为拆……少阴爻也……两面一背为单……少阳爻也……” 他突然夸张地叫了一声:“这可是大富大贵啊!” 是吗?木兰呵呵,三枚铜钱抛出来都是反面,这分明说她一身反骨才更真才对。 当然,一身反骨是因,大富大贵是果,这个因果关系对应,也很有逻辑。 身边的人哄堂大笑说——“先生,你今天算了七八个人,有相面的、有测字的、有钱筮的,结果各个都是大富大贵。” 虽然大家也心里有数,算卦的自然都是拣好的说的,花钱买个舒服,权且一听、不必当真。 可你这也多多少少因人而异、换个措辞啊,怎么这么没有职业素质、瞎糊弄人呢。 方晋居然也在一旁,听了这话笑道:“先生,刚才你也算出我是王侯将相,不知道这个王侯将相,和大富大贵相比起来,究竟哪个更风光一些。” 难道当今的秀容竟这般藏龙卧虎的么。 隔壁另外几个“王侯将相”也都相视而笑,空气中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信则真、不信则假。”崔显翻了个白眼,“如今这世道,就是容易出王侯将相,我有什么办法。” 他就差说,这年头就是造反的多、天下狼烟四起,能怪谁呢。 木兰嘿嘿:“也是,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崔显收拾摊子表示今天到此为止了,明天再来。 木兰还了凳子,和方晋说笑两声,这些藏的龙、卧的虎也都各自散了。 “崔公子。”她忍不住调侃说,“您这算卦的本事哪里学的。” 这也太…… “自学成才,不可以么。” “自学没问题,成才可不一定。” 崔显刚要反怼,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 “也给我算一卦吧。” 他抬头一看,惊喜地说:“老萧,你怎么来了?!” 好久不见 木兰一开始还没听出来这个“老萧”是谁,只见崔显跳上去和这人一顿搂搂抱抱,gay里gay气的。 崔显从他身上摸出一块银饼来:“这就给你算,这个就算酬金了。” “你给我算,也要钱?” “亲兄弟,明算账,何况咱俩还不是亲的。” 这声音有些耳熟,木兰见他席地而坐:“也不必测字了,就相面吧。” 于是,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挺久,崔显摸着下颌装模作样啧了半天。 萧映说:“不会还是王侯将相,大富大贵?” “嗯……” “崔少爷,您不是一向自诩多才多艺,尤工文章,怎么给人相面,来来去去就这几个词?回去不让人笑掉大牙了。” 崔显不满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现在早就已经是王侯将相、大富大贵了好不好。” “王侯将相是,大富大贵可不一定。” 木兰听了皱眉,怎么、这年头王侯将相已经真的满地乱跑了么,以至于路上真的随便抓一个都是?! 而且,他到底是王、还是侯、还是将、还是相? 她脑子灵光一闪,绕到一侧,看清了这人的脸。 这是一张颇为俊秀的脸庞,和老段齐泰他们生的都不一样,和崔显也不一样。 这么说吧,有一句话形容你五湖四海的朋友——北方人多似牛马驴羊,南方人多像鱼鳖虾蟹。 不是地域歧视,南方人和北方人大体上有些区别。 不说人了,就说动物,纬度高也比比纬度低的个头要大。东北虎就比华南虎体型大,华南虎还比印尼苏门达腊虎大。 南方的生物似乎总是偏小一些,蟑螂除外。 这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南方人。 而且,木兰也认出他的脸了,是萧映。 现在他确实已经是王侯将相了。 十六岁时,他就被封了齐王,虽然是个空头的,没什么用,但人家大小还真的是个王。 “你你你——你是萧映?!” 萧映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花将军,好久不见。” 人比人、气死人。 好些天前,崔显和她说“好久不见”时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贱贱模样。 倒也不是针对她,他对谁都这样。 但萧映的这一句“好久不见”,区区四个字真的说出了沧海桑田、岁月变迁的感觉。 他们都从大风大浪中活下来了。 她甚至感觉,在这一刻,身体里的花木兰也动容了。 十五从军征,十二年的从军足够你看透世态炎凉了。 不管转战各地,朝廷派来的将领从来都看不上他们这些小兵,只是把他们当做炮灰,当成自己晋升的资本而已。 反正,有啥事就你们上呗。 可萧映,却多多少少有些不一样。起码把他们当做人,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经历过不被当人的过程吧。 萧映站起来,含笑看着她,崔显不乐意了:“我还没算完呢。” “不用算了。” “不是,怎么就不用算了。”崔显炸了,“我都收了你钱了,当然要算完,不然别人以为我是黑摊!” “你不是收了我钱,你是抢了我钱,比黑摊还要恶霸。” 崔显不依,非要扯着他袖子算完才行。 萧映大概是个好性子,而且也是太了解崔显了,不与傻瓜争论长短,只敷衍说:“那你算吧,怎么说,究竟算出什么来?” “以后你能帝王将相。” “刚才你不都说过么,我已经是王侯将相了。” 崔显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这次是帝王将相。” 重音放在其中一个字上。 萧映嗤笑:“胡说八道。” 如果说,王侯将相、就是有种,那萧映倒是天生那个种。 他爹是皇帝、亲娘是皇后、哥哥也是皇帝,他自然是王爷,天生富贵无双的命,生来就是享清福的。 这些生下来的时候有就有,没有一般也就没有了,不是你奋斗就可以得来的。 不过相较于这百年多北朝相对稳定的政治,南朝就刺激多了,果然——“南方多好臣”。 ——南朝多好臣,一岁一易主。北朝无好臣,百年一易主。 这年头,二世而亡的实在比比皆是,算不得什么稀奇。 别说二世而亡了,开国皇帝能自己把皇位坐稳了,保住自己寿终正寝、别死于非命,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他父皇是个明君,但他哥不行,继位不到两年,就搞的天怒人怨,自己的皇位也丢了。 他本也是必死的,这在建康已经上演太多次了,大家都看的习以为常了。 当年他父皇也是这样对别人的,如今他自己也沦落到这样的命运了。 好在他人缘不错,在随从帮助下连夜逃到江边,坐上事先准备好的小船逃走。 途中,他假扮成钓鱼人,随流漂浮十余里,到达长江西岸,昼伏夜行最后到达寿春。 几个月后,他终于到达洛阳,跪伏在宫门之外,请求大业出兵,讨伐南朝。 他一直记得,那一夜的风雨很大,他恸哭一夜不肯离去。 最终,大业任命他为齐王、镇东将军、扬州刺史,如今已经十年过去了。 和南朝也不会年年打,所以他也常辗转关陇,也是在那里认识了花木兰和她的一帮怀朔的兄弟们。 “你果然是女子。” “难道——”木兰奇了,“你当年就知道我是女的?” “你从来不肯和我们一起洗浴,夏天也都穿的齐齐整整的,很难让人不怀疑。” 木兰叹气,果然瞒不了别人。 那时候,齐泰说:“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身份,孤身一人投奔敌国……” 老段借口:“苦心孤诣等着报仇。” “真是可怜呐。” 木兰嗤笑:“人家一个前朝皇子、现在的齐王,你们手上有几个铜板,还可怜起人家来了,简直滑稽。” 这番话说的,大家心都凉了。 “听说,陛下还想把公主嫁给他的。” 如今地分南北,这百年多来王朝又如走马灯一般跑个不停,南朝北朝常常互相投奔,他们大业可是收留了不少前朝遗孤。 陛下在后宫十分给力,膝下公主不少,他有个癖好,特比喜欢把自己的女儿许给这些前朝的皇室。 不过萧映来的晚了些,公主已经不多了。陛下许配了一个年纪还小的,还没等到可以成婚的年纪就夭折了,以至于萧映到现在还是一个光棍。 段兀尘说:“瞧他一个白面书生,真的会打仗?” “会不会的,一试便知。” 后来大家熟了,说话也都大胆了一些。 “老萧啊,你也是晚生了几年,若是你是太子做了皇帝,我看你们也不会亡国。” 萧映的本事,无论文武都在平均水平之上啊。 实在是可惜了。 现在木兰想起来,觉得萧映实在是一个穿越的好身份。 ——《惊!穿成亡国之君的弟弟怎么办?》 “你来洛阳留了讯息给我,可惜当时我不在,等我得知的时候,你已经回六镇了。” 木兰诚心地说:“崔显给我带了你的信了,多谢你为我着想,可惜我没有听你的。” 萧映颔首:“我也知道你不会听的。” 一旁崔显脸拉的老长:“那我呢,我千里迢迢送一封信容易么我,你们俩真是良心被狗给吃了,都不管我的死活了?!” 萧映说:“你不是收摊了么,还在这做什么?” “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崔显不满,“你人不是在关陇么,怎么来秀容了,那边都收拾干净了?” 他竖起大拇指,“可以啊你,宝刀不老。” “没有。”萧映叹气,“关陇战事不利,朝廷要问责于诸将。” “所以——” 他摊手,无官一身轻地说:“我现在已经被罢免了职务了。” 崔显懒洋洋道:“放心,你闲不了几天的,到时候没人干,还不得把你提溜出来。” 打完南边打西边,打完西边打东边。左右现在大业是四面开花,按起葫芦又起瓢,没一日消停的。 萧映对木兰说:“你以后就预备常住秀容了么?” “不会。”崔显又插嘴,“过两天她就要和我一起南下了。” “去哪儿?” “南朝。” 木兰能够感觉到,萧映的身子一下子绷紧了。 知道南朝是他的逆鳞,崔显立刻解释:“我只是去游山玩水而已,这年头外面不太平,她武艺好,我雇她保护我。” 萧映愣了半晌,才道:“你们怕是去不成。” “为什么?” “河北要乱。” 为什么河北要乱,他们就去不成南朝? 条条大路通建康,他们可以不走河北,走别的路也成呐。 但木兰现在还关心不上这个,她只是问:“为什么河北要乱?” “六镇十万降户,朝廷决定分别安排在定、冀、瀛三州。” 听到“定”“冀”“瀛”这三个字,她先是一愣,然后脸色一变。 不是单纯的变好、也不是单纯的变坏,而是变来变去。 “怎么会……” 定州、冀州、瀛州,这可是好地方啊。 华北平原,中国三大平原之一,一直都是中国人口最多的平原,可不是北境那种鸟不拉屎没人愿意去的苦寒流放之地。 她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六镇揭竿而起,为的是什么? 好听点儿、是公平,露骨一点、就是利益。 不过在北境打,没什么意思。要是能打到平城,那就不一样的。如果能打到洛阳城下,那意义更不同了。 她之前开玩笑,说朝廷把六镇降民放到洛阳就好了,这当然是不可能。 可放在河北,那更是无限种可能。 绝对无限! 27.人心散了 [] “还钱!” 木兰抱胸看着崔显,那边邓冲出来上下打量不怀好意的崔显:“你谁啊谁?!” 崔显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我、是她的债主。” “什么债主,这么难听,不是兄弟,也是朋友呐。” “哼。” “急什么。”木兰好整以暇,“我这人一诺千金,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 她生怕崔显会自个儿主动进屋来参观,于是把他推到了外面。 “还钱!” “不还。” “你不去南朝了,为什么不还我钱?!” “这属于不可抗力,保险都不赔的,再说了——”她拉长了语调,“我现在不去,没说以后不去,” 钱已经进了我兜子了,怎么可能还你。 “就算你现在不去,以后总是要去的么,咱们契约还有效,到时候我继续舍命陪君子好了。” 崔显气的简直像要变身了,拂袖而去。 木兰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借了他八百万呢。 她下午出去买饼,又看见他在昨天的位子上摆摊算命,看来是真的算上瘾了。 大概,每个人都是花钱来听他一句“王侯将相,大富大贵”的吧。 花钱听人吹捧,也算是满足情绪价值。 不过,崔显并非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结论。 她看了有七八个人,只有两个“富贵”,其他还是默默无闻的多。 花小弟远远见到姐姐的身影,也过来瞧瞧。 “二姐。” “你要不也让这位大仙给你算一算、相一相?” “我?我可没这闲钱。” “他昨天可是算我会大富大贵的。” “这还用他算,我自己都知道二姐你能行。” 在花小弟心中,二姐那就是家族之光,而且闪闪发光。 要不是拖家带口的,还有老娘,他也愿意出去跟二姐干出一番事业来,不过…… “二姐。”花小弟突然扭捏起来,“我们从怀朔过来这一路,我也认识了几个兄弟,他们有的还并未娶妻,这几日瞧见你了……” “看上我了?” 花小弟干干笑了两声:“二姐,我决没有那种意思,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觉得他们其中有一两个人还是不错,虽然比不上二姐你,但是也差不太多。” 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如今还是阿爹的孝期,他们也是可以等的。当然,一切都还是看二姐你的意思。” 在古代,花木兰今年二十八,没几个月就二十九,转眼就三十了。 阿娘在她这个年纪,花木莲都十几岁了。 她知道,之前阿娘是等着女儿解甲归田后,回来嫁人生子,把从军之前没走的路再走一遍,只是晚了十几年而已。 哪知道,六镇接连闹了一两年,又出了这很多事,自然就耽搁了。 “这事阿娘知道吗?” “阿娘不答应,我也不敢和二姐你说啊。” 木兰想想也是,反正下岗了,不如回家生孩子。不过,她是真的不想在这里处对象,也不敢在这个时代生孩子。 恋爱结婚,那得三观一致。 你和古代人,是根本没有办法谈三观的。不是他的错,而是你的错,谁让你是外来的呢。 “阿弟,我不想嫁人,也不想生孩子。” “为什么?” “因为……”她顿了顿,“这已经注定是一个乱世了。” 乱世、动荡不安,人人命途多舛,真的不适合生娃,生了就是造孽。 连人家王安石都说——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这年头,只适合打打杀杀,不适合正经过日子。 “过几年再说吧。” 等过个十年八年的,反正她也生不出孩子了,皆大欢喜,完美! 姐弟正说着,就见邓冲不知道从哪儿跑了出来,神色紧张看着他们。 “阿冲,你怎么在这儿?” 邓冲把他们两人拉到一边:“家里来人了,瞧着就不怀好意,娘让我叫二姨赶紧跑。” “我跑?”木兰指着自己,“是来找我的?” 邓冲点头。 “什么人,你给我形容一下。” 邓冲还算机灵,说到一半花小弟就恍然:“是他。” “你认识?” “是姐夫之前的同僚,已经投奔了官府。”花小弟也忧心道,“这么说,倒当真有可能是来抓你的。” 这次针对六镇,韩凌是死活不知,别的大将朝廷也杀了一些,但下面的倒没动,主要是太多了,也杀不过来。 而且,万一又逼反了,就不好了。 晋州收留了不少六镇的降将,兴许其中有一些想要在新老板面前表现表现。 不管是要引荐花木兰,还是要献上花木兰的人头,对她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木兰果断说:“我先出去避避风头,回头再联系。” “阿姐你什么东西都没带?我让人给你去收拾。” “不必。” 她兜里还有几个钱,暂且还饿不死。 “可是……” 花小弟还是觉得这样不妥,旁边却突然绕出来一堆人,其中一个指着这边说:“就是她!花木兰!” 木兰顿时跟脚底抹了油一般,撒腿就跑。 好在这些日子,附近的巷子她都摸熟了,没几圈一绕,彻底就没影子了。 她蹲在墙角长叹了口气:“也不用回去应对催婚了,这秀容我也待不下去了。” 天下这么大,竟没有我一个容身之处? “非得走了,去哪儿呢?” 她脑子里面立刻就蹦出了三个地方——冀州,定州,瀛州。 如果老段和齐泰他们没死的话,应该也会被赶到那边去。 她去找老段和齐泰,能干啥呢?想都不用想,接着造反呗。 果然是一身反骨,但凡有些什么事,第一个想的就是造反。 萧映说:“少则半年,多则一两年,三州必反。” 造反这种事也是轻车熟路的,而且榜样的作用很强大。 虽说韩凌现在尸骨无存,但是大家难免想——韩凌是韩凌、我是我,韩凌他本事不行、不代表我不行,他造反失败、说不定我就能成功呢。 高风险高收益,想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冒点风险也是可以理解的,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嘛。 毕竟这年头,死亡的可能性很大。 你说不定会冻死,说不定会饿死,说不定会在路上被人打死,说不定会病死…… 所以,不如大家搏一把。 萧映说一年,她还觉得太保守了。 毕竟萧映这些年都要么在关陇,要么在南边和他的灭门老对手南朝死磕。 对于北境的 28.升职加薪 [] 梁英娥从帘后走出来,仔细端详着花木兰,幽幽叹了口气。 “花将军,你还记得我吗?” 木兰一脸懵逼:“我们……认识吗?” 果然是在别人的地盘,居然没能跑掉,被人抓到了晋州刺史府上。 不过说抓有些过分了,对方待她还是十分有礼数的,竟然还上了茶。 不一会儿,就见一个温柔美丽的黄衣女子走过来,木兰仔细打量她,真的没见过啊。 梁英娥抿嘴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来。 这酒窝不深不浅,娇俏又可爱,一时之间她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你是……” “五年前。”梁英娥坐在她旁边,“花将军救过我,那时我还小呢。” 有了时间,就有了地点,木兰一下子想起来了,哦了一声。 “原来是你。” 五年前,她和兄弟们扎营在黄河边,那一块地方并不安稳,常有契胡作乱。 有一次,她碰巧救了一个从外祖家回来的贵族少女。 “别哭了,没事儿,你家住哪儿,我让人送你回去。” 那小姑娘还未长成,个子都不到她胸口,临走之前还送了自己的玉佩给她做谢礼。后来她缺钱,就把玉佩给卖了。 “原来,你是晋州刺史的女儿。” “我回家之后,一直让爹爹打听你来着。” “没打听到?” “自然是打听到了,不过爹爹不告诉我。” “为什么?” 梁英娥莞尔笑道:“因为我说要嫁给你。” 木兰:……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先许。”梁英娥拉着她的手摇头,“这五年来,我可一直心心念念要嫁你。” 她锤了木兰一个小拳拳,“没想到你竟然是女的。” 木兰干笑了两声:“你只是因为救命之恩所以害了相思病?该不会是看我长得帅吧。” 在军中那一拨糙汉子里,她这皮相确实不错。 梁英娥白了她一眼:“人家念着你,这两年阿爹给我寻了不少少年,我都没有答应,一心等着你出人头地,结果白欢喜一场。” 花木兰说的也不错,她和阿爹一样,阿爹喜欢美人,她就喜欢美少年。 自从那年见到了花木兰,她再也瞧不上别人了。 “你爹打听到了我的身份,自然不肯把自家女儿嫁给我。” 年龄差上十岁不说,谁让她一穷二白呢,在军中这些年了,到手的功劳也有限。 “我才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 他们梁家在晋州富甲一方,她爹对女儿从不手软,她可是攒了不少嫁妆一直等着她的意中人。 可惜好几年过去了,只知道他辗转多地,也没有青云直上,一直平平无奇。 后来,就是六镇之乱了,听说怀朔有一个女将军姓花,她仔细一打听,果然是她的梦中情郎,顿时芳心破碎。 ——怎么是女的呢?难怪长的那么好看,还那么温柔。 “这个嘛,算是我的错。” 当了一回芳心纵火犯。 “不过,你都知道我是女的了,还找我做什么?还让我把我……请到这里来?” 该不会是要手刃曾经的意中人? “今天还真不是我请的,是我阿爹想见你。” 木兰一个紧张:“他该不会要杀了我吧。” 毕竟,她可是刚刚造反归来。 “梁姑娘,你可得帮我,不管怎么我,我也是救过你的啊。” “放心,我爹爹爱惜人才,六镇许多降将眼下都在他的麾下。” 见父亲还没空过来,梁英娥又多说了几句,“木兰姐姐,如今你愿不愿意跟着我爹做事?” “啊,这是真的问我意见?” ——我可以不愿意吗? ——还是,只能愿意。 “你们全家如今都在秀容,你不愿意?” 木兰呵呵了两声,行吧,果然只是通知她一声的。 明明她都想好要去河北找老兄弟们接着造反了,这是什么意思,要进正规军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梁英娥立刻站起来:“我爹爹来了,” 看样子挺怕他爹的。 木兰突然有些紧张了,没来由的紧张。 她知道晋州刺史梁治,谁能不认识他呢。 如果说北方六镇是帝国的长城,那梁治就是北方的定海神针。 “有他在,北方就乱不了。” 花木兰南征北战、从军多年,但并没有什么机会跟着梁治行军打仗,因为她不配。 梁治自己手下能打多如牛毛,那叫一个群雄荟萃,自己人都用不过来呢。 也不是说他就没有打过败仗,而是说就算他打了败仗也不要紧,他这人一向是稳扎稳打,可以败、但不会输。 你说朝廷有这么一个能人,怎么不派他去平定六镇呢,还要花钱去找柔然人。 很简单,不是朝廷用不动他,而是朝廷不敢用他。 梁治的功劳已经很大了,在晋州他说一不二,听调不听宣。 而且整个晋州,甚至周边的一些地方,但凡能叫出 29.赤子之心 [] 女子,就不想要功名利禄了吗? 女子,就不配要功名利禄了吗? 你问问当朝太后,她配不配。 你要说她不配,她立刻就能把你九族打包送去黄泉团聚。 再说了,不要这些要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么? 她穿越到这里,这个背景也不是能让人种田搞宅斗的吧。 这里,成王败寇。 “你这就答应了?” “嗯。” 梁英娥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多么有骨气呢。” 好家伙,你这还怪上我了。 有骨气不行,没骨气也不行,你们要求真是多多。 “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不是突然就变得忠君体国了,但现在确实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总不能跟梁治说:“我现在要去河北,要去三州接着造反。” 那梁治再爱惜人才,也得一刀把她剁了,再把他们全家满门抄斩。 只能先这么着吧,走一步算一步。 她问梁英娥:“你当真要入宫当妃子?” “我也不想啊。”梁英娥叹气,“人家本来是一心要嫁你的。” “真心?” “那当然。” “这好办,听说现在男风盛行、一点儿都不稀奇,可见两个女子也未必不能成婚。你要嫁我,我是同意的。“ 梁英娥:…… “放心,我日后一定疼惜你。” 虽然有些往事,但木兰和梁姑娘不算太熟,这丫头也很难琢磨。 瞧着娇娇滴滴的,动不动就是情情爱爱,活像一个恋爱脑。但梁家的女儿,能是娇滴滴的恋爱脑么。 “逗你玩儿呢,你还是嫁皇帝吧。” 毕竟这个皇帝和梁英娥年龄相仿,不是那种快要入土的老头子,这俩处着处着,说不定就有感情了。 要是处不出感情怎么办,那只能凉拌了。 都是政治联姻了,还要什么感情,要的是强强联合、要的是取长补短。 梁治虽然在晋州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但他的爪牙显然在根深蒂固的洛阳还是没能生根发芽。 所以,他需要送一个女儿进宫。 至于宫里,十八岁还没有亲政的小皇帝显然也需要一个有实力的丈人。 大家这不是一拍即合么。 “所以我的首要任务是送你到洛阳成婚。” 她看着自己的手,我这可是杀人的手啊,你让我当保镖,真是有些大材小用、暴殄天物了。 当然她也不傻,任务总是环环相扣的,没可能一开始就和盘托出。 八成,送梁大小姐入宫只是表面,梁大人是让她成为晋州插入洛阳、插入宫城的一颗钉子。 果然是干大事的,用人不疑,疑人也要用。 他也知道自己是一个反贼,居然就敢这样把自己送进洛阳。 他是真的不怕自己哪天一时不高兴了,把太后给杀了? 她生是六镇的人、死是六镇的鬼,六镇和朝廷那可是有血海深仇的。 她爹的一把年纪了,还要拿刀出来拼命,临死之前死不瞑目,这些她都永远不会忘。 还是说他自己其实也想杀? …… 梁大小姐的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几天之后他们就出发前往洛阳。 上次入洛阳,走的是另外一条路,这一次走过来,木兰真的体会到了,晋州实在是个好地方。 一路上,梁英娥也是啧啧叹道:“我们晋州,地势险峻、山河环绕,北有长城,东有太行,西有大漠隔壁。” 从此地出发,无论是向东进攻河北,还是南下中原,都可充分发挥骑兵的优势,对方完全无险可守。 只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洛阳,一战就可成就大业。 木兰深以为然,她也很看好梁治的。 所以,临走之前请梁英娥跟她几个叔伯哥哥说说,给小弟花雄另谋了个差事,不光是养马这么简单了。 其实,一开始她本来准备带着花小弟南下的,但梁英娥却不让。 “你想给弟弟谋个好差事,也不差一时,等你站稳了脚跟再说。” 木兰心里大翻白眼,还不是想用家人来拿捏她,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真是可惜。”梁英娥叹道,“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回来了。” “大小姐去过洛阳吗?” “去过。” 她母亲也是宗室之女,小时候跟着阿娘去过洛阳,不过早忘得差不多了。 “见了纸醉金迷,一定就乐不思蜀了。” 萧映和崔显也是去洛阳,但两拨人差了三两天的脚程,快到了洛阳了才遇见。 崔显啧啧:“让他出兵,他舍不得。一个女儿倒是挺舍得的。” “如果他女儿是花木兰,你看他舍不舍得。” * 时隔两年回到洛阳,当真是物是人非。 两年多前,她还是等在金殿之前,略有些忐忑地想着,天子会不会接见他们、赏赐他们。 那时的她,说什么想不到之后这几年北境动荡、血流成河。 如今回头,洛阳依旧歌舞升平,仿佛六镇两年来的血与火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难怪他们会与柔然媾和,他们从来就只在乎洛阳与宫城。 六镇、北境,不过是他们的牛马,盛时用其力、乱时用其命,没了就没了,不必心疼。 对了,六镇十万降兵迁入三州,才两个月的功夫,这又反了。 “两个月啊……” 把他们从六镇弄去河北,也得要些时间呢。这意味着,他们几乎是一到河北就反了。 现代社会,吃过人的老虎一定要杀死,动物但凡尝过人血,那会上瘾的。 放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木兰匍匐在地,太后和皇帝高高坐在上位。 这时候的妃嫔入宫,大概没有清宫剧当中的那么麻烦,也不用选秀什么的。 反正皇帝下了一道旨意,梁英娥就成了他的妃嫔,封为贵人。 她以女官的身份跟着她一起入宫。 梁治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隐去了姓氏,只叫木兰。 当年,花木兰作为在外征战多年的有功之臣,没能得到太后皇帝的接见,没能看到天子坐明堂。 如今靠着梁英娥,倒是见到了。 “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太后还不到四十,着实风韵犹存。 据说精于权谋,除掉了不上情敌之后成为太子生母,又除掉了不少政敌之后临朝陈知、大权独揽,是如今朝野实打实的掌权之人。 皇帝李巽才十八岁,倒是没有继承母亲的美貌,也许是像先帝吧。 凭良心说,小皇帝这几年连朝廷大权的边都没摸到,六镇的事、乃 30.母慈子孝 [] “你不怕我去向太后告发你?” “你又不是太后的人。” “我不是太后的人,但我也不是你的人,你就这么信任我?” 萧映反问:“你难道不想太后死。” “这个嘛……” “当年除我之外,还有别的大臣向朝廷上书要妥善解决六镇问题。如果当时太后听了我们的意见,那么就不会有六镇之乱,也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而朝廷提出要与柔然联合,很多大臣也直言是养虎为患,日后必然会被掣肘,但太后和大司空依旧不听。” 太后并非愚蠢,他能在这几十年的权力斗争当中屹立不倒,从来都是个手腕非常强硬的人。 她也并非不知道北境的问题,也不是不知道柔然的隐患,但她不在乎。 “不管怎么想,你都应该站在我们这边。” 木兰没说话,不过表情很明显,就是得让她考虑考虑。 “如果担心你家人的话,放心,我会让人把你的家人从晋州接走,妥善安置。” 这是妥善安置还是换个人当把柄,实在是不好说。 木兰有些奇怪:“萧大人,你是南朝人吧。” “当然。” “那你为了大业这么用心良苦?” 好一个忠诚良将。 萧映的牙一下子绷紧了,十多年前,他孤身一人从建康一路奔波北上,每一天都是提心吊胆。 他从小锦衣玉食,父母疼爱,哥哥是个昏君,但对他倒也不错。 他何尝经历过这样的日子,他连那么远的路都没有自己走过。 在洛阳,如果没有先帝收留他,那他早成了一堆白骨了。他们家族,也便连一点血脉都留不下了。 诚然,大业扶持他这是南朝的前朝宗室,也是大有所图。但不管怎么说,在他一无所有之时,是这里给了他一个栖身之地。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说这句话的,一般都是风光霁月的主角。 大概《木兰辞》中的花木兰,也是以这种信念从军十二年的吧,可惜了……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木兰说,“君以草芥待我,我必仇寇报之。” 咱们这两个君,貌似不太一样。 “杀了太后,就一样了。” 不管他们处于什么样的立场,至少现在目的是一致的。 而且对萧映来说,大业上下已经被太后治理的混乱不堪,反贼频出。 南朝一直虎视眈眈,如果他们趁乱北伐、打入洛阳,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普天之下,他还有什么地方能逃? 据说,建康已经在厉兵秣马、准备一战了。这不光是大业的生死存亡,也是他的生死存亡。 “行。”木兰干脆地说,“我答应你。” 对付仇人,也没必要折磨她,让她忏悔。她做都做了,才不会忏悔呢。 送她上黄泉,才是一了百了。 古往今来的刺杀,其实也没有那么严密谨慎。尤其是对付身处高位的人,一般就用一个法子——乱刀砍死。 “只是我也很难见到太后。” 宫城很大,大家都住在各自的宫殿里,也不用一起吃饭。 而且她只能跟着梁英娥,可太后和梁英娥互相都不乐意看到对方。 “得等一个机会。” 或者创造一个机会。 入宫不过三个月,梁英娥就西子捧心说:“我怀孕了。” 木兰:??? 小皇帝你挺能的啊,就你这效率,怎么会到现在还一个孩子没有。 此时佛教盛行、香火旺盛,梁英娥要出宫礼佛,木兰看着她红润的脸色、狐疑地说:“你真有了?” “怎么。”梁英娥摸着肚子,“你这是在怀疑谁?” 木兰怀疑她就是带着任务来的。 任务就是跟皇帝上床,然后怀孕,最终目的当然是生下一个男孩,这可就是李巽现在唯一的子嗣了。 天子,绵延子嗣也是你的工作。 你看你自己也不掌权,有了继承人,你也就没什么用了。就跟那大马哈鱼一样,□□完就没用了。 在大业,太后掌权是绝对名正言顺的,特别是在小皇帝年纪还小的时候。 一个襁褓之中的小皇帝,一个父亲手握重兵的年轻太后,木兰光是想想就眼红。 “木兰姐姐,我们梁家从来都是有恩必报,你救过我性命,我自该送你一场富贵荣华。” “大小姐,人家都是做好事不留名的。” ——就像当年我救了你,我也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是吧。哪像你这样的,荣华富贵我还没瞧见一分呢,你这就叫唤开了,可见不可信。 看见梁英娥的表情不好看了,她只能顺着她的话说:“那大小姐准备怎么送我一条青云富贵之路?” “杀了太后,你不就平步青云了。” 木兰看太后这条小命果然是到头了,个个人都想杀她。 她就算逃得过初一、也逃不过十五,这条老命早晚要交代到这里。 不过,我杀太后怎么叫你送我青云之路?这分明是我自己奋斗得来的。 “你如今跟萧映在琢磨些什么,我心里有数,他之前也在我府上劝过我爹,让我爹带兵杀入洛阳,不过我爹没同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我爹跟太后不一样,在我爹心中,国家大义总是要高于个人得失。” 梁英娥认真说,“我们晋州地处要道,如今六镇已经没了,整个北境就靠晋州扛着,一旦我父亲带兵进入洛阳,那么北境空虚,柔然人岂非就能够趁虚而入。” 木兰附和:“梁大人如此高风亮节,实在是我辈楷模。” 马车停住了,到永宁寺了。 如今,不管是南朝北朝,都是香火旺盛。 许是世道不好、大家心里都有数,世间无望,只能寄托于神佛了。 永宁寺为太后捐资所建,专供皇室礼佛,绕过金堂、讲堂、钟楼、藏经楼,终于到了木塔脚下。 这座塔高九层,一百丈,一百里外都可看见。 光是下层基座东西南北都有百米,檐墙外涂丹朱,内绘彩色壁画,多是菩提树、莲花什么的,她也认。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丫有钱建这么高的塔摆着看,就差我们六镇那几口吃的么?!” 官逼民反,看以后谁给你把这边烧的一干二净! 她正咬牙想着,就见人群中有两个熟悉的人头。 “咦?” 她皱眉看过去,这不是大头和二头么? 他俩头本来就大,如今更是两个 31.母辞子笑 [] 杀人这种事,和放火一样,要当机立断、手起刀落。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不是说你筹谋细致就一定能成的,反容易走漏了风声。 木兰就看着萧映那边策划了一个月了,还没有个子丑寅卯出来,就觉得不太妙。 时机,时机最重要! 崔显拎着药箱来给梁英娥请脉,木兰惊住了:“你还会医术?” “我可是洛阳的名医。” 木兰真的不信,不过见他切脉的姿势还挺专业的。 “真怀了,男的女的?” “贵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男女现在自然是看不出的。” 梁英娥对他倒是熟悉:“姐姐不知道,崔公子自幼天资过人,凡诸才艺,事无难学。” 她掰着指头说,“音乐绘画、阴阳占卜、医术无一不通。” “真的假的。”木兰啧啧,“该不会是个半吊子吧。” 看他算卦,也不像很专业的样子。 “医术也分很多科室的,崔先生是擅长内科、外科,还是肛肠科、妇产科?” 崔显翻了个白眼说:“大事抵定,明天动手。” 梁英娥一下精神了:“当真?” “明天是太后父亲的忌辰,太后会召永宁寺僧人入宫祈福,到时你们的人、皇帝的人都会混在里面,直接刺杀太后。” 木兰有些担心:“那不是英娥也要在,会不会危险?” “我不怕,到时我自然也带着刀刃。” 崔显却说:“陛下会找个理由不去。” “他不去?”木兰皱眉,“那不是平白引人怀疑么。” “你和我说也没用。”崔显摊手,“陛下见不得这种血腥的场合。他不肯去,我有什么办法。” 枕边人的德性,梁英娥也是略知一二,冷笑了一声。 “他不去就算了,省的畏手畏脚的,坏了我们的事。” 木兰觉得这样不妥,可谁也说服不了小皇帝,也不能把他捆过去吧。 “活该陛下到现在还不能掌权。”梁英娥气鼓鼓地说,“就他这畏畏缩缩的,没有一点天子的风范。” 她的父兄叔伯都手握大权,家里没见过这种无用的男人。 阿娘小时候教过她,看男人的眼光最重要,一要有本事有魄力,二要长的好看。 这听起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她亲爹就是这样的人,怎么她就只能嫁给李巽这样的软蛋。 “想想先帝纵横南北,何等英武不凡,陛下真是半点……” “行了行了。”木兰捏她手,“谁让人家是龙子凤孙呢。” 皇帝又不是竞争上岗,人家靠血脉,你以为靠真才实干呐。 “陛下实在不肯就去算了,总归有孝道在,直接让他看着咱们把他亲妈乱剑砍死,也不太合适。” 一开始,小皇帝还说能不能不杀太后,至少暂时不杀,先把她幽禁起来。 过两年等风声过去了,再想个法子处置了,他自然也不用背上弑母的罪名,到时不大好看。 ——你开什么玩笑?!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皇帝身边的人都坚定表示,太后一定要死。 ——“陛下,太后执掌朝政多年,上上下下都是她的人。只要她不死,难保不会哪一天反戈一击,您也不想夜长梦多吧。” 好说歹说,这事才定下来。 “不过等太后死了之后,陛下一定要出来主持大局。” 不然他们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了。 “而且,太后一死,对于他身边的人如何处置?” 一朝天子一朝臣,很多人也未必多么忠心,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 “只除首恶,剩下的自然都既往不咎。” “那让陛下先写下赦免的诏书。”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半年多前,木兰还是在边境打打杀杀的一个反贼。 这才多长时间,就进宫诛杀当朝太后了,仿佛开了快进,版本进化速度实在太快。 她想,太后一死、京城必定大乱。 到时梁治一定会带兵入洛阳、主持大局,他安排的这出戏到了收官之战,他怎么能不亲自光临。 虽然小皇帝可能依然没有太大的权力,梁治会接替太后在洛阳的地位,然后让自己的女儿做皇后,顺便盯着小皇帝。 她长吁了口气,洛阳风起云涌,想来没有精力去管在河北打的热火朝天的六镇新起义了。 这可是他们千载难逢的机会。 *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错,江湖都是打打杀杀,哪有什么人情世故。 那一点所谓的人情世故,背后也是打打杀杀。 如今的洛阳可以算是国际化的大都市,光是宫城门前这条南北主要大道铜驼街,就宽达四十余米。 其左右衙署遍布,东侧有左卫府、司徒府、国子学、宗正寺、太庙、护军府,西侧有右卫府、太尉府、将作曹、九级府、太社。 至于大业宫城,也建有内外三重宫墙,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在第二重墙内,第三重墙内就是后世紫禁城的作用了。 主殿为太极殿,东堂、西堂与之并列。东堂为天子处理日常政务之处,西堂为日常起居之所。 太极殿后有式乾、显阳、宣光、嘉福等主殿。还有明光、含章、徽章、晖章等偏殿。 今日的仪式设在宣光殿,进入宣光殿有一条永巷,只要封闭永巷,太后他们自然插翅难逃。 梁英娥一早就盛装打扮,木兰坐在桌边啃瓜:“今天可是你婆婆的亲爹的忌日,你穿的这么花枝招展的不太好吧。” “我知道。” 太后笃信佛教,不然也不会花那么多钱造永宁寺。 礼佛倒是一片真心,杀人也是真的毫不手软。 小梁只是对着镜子看了看,就卸掉钗环,换了一身规规矩矩的。 “这一身么,看着又太素净了,不过……”木兰真心地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这么穿确实挺好看的。” 梁英娥不是那样国色天香的明艳美人,但妩媚娇柔,总是让人心生爱怜。 “那你怎么从不打扮,就只穿这样简单的衣服?” 木兰低头看着自己:“这不是宫中女官的工作服么,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这也不是出风头的时候。 “那今日咱们试试别的。” 梁英娥让人打开箱子,自己挑了几件。 如今宫中女子多穿大袖衫、曳地长裙,腰束绅带、头插步摇,风姿绰约,翩若仙姬。所谓步摇钗梁动,红轮帔角斜。 步摇也都很有讲究,不仅是金的,上头还挂满金银珠宝,仿佛头上长了一棵发财树,木兰真的很难接受这样的审美。 梁英娥将一件藕色上衫,和一条石榴红的襦裙递给她。 别说,来到这里也有两年了,她从没穿过这么正经的女装。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心里还发慌,不如找些什么事来做,她就接过来穿了。 梁英娥再给她敷上粉、细细描上眉,铜镜之中显出一个陌生而熟悉的面孔来。 木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长的也不错,反正有鼻子有眼的,只是和小梁同学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她是娇滴滴的美,自己是浓眉大眼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