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长大的喜欢》 故事的开始 2020年,6月,S市。 梅雨季节,天空呈现出沉甸甸的灰蓝色,仿佛一个快要兜不住水的巨型鱼缸,潮湿的空气附着闷热与压抑,偶尔吹来的一股风也裹挟沉闷之感。 袁晴遥拎着电脑包,脚步匆匆,穿过人群。 这里是S市某大型会展中心,主场馆正在承办一场“国际医疗器械产品展览会”,展会尚未对外正式启幕,正处于紧锣密布的筹备阶段。 一辆辆货车驶进地下停车场,搬运师傅小心翼翼地卸货,在脖子里挂工牌的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将一台台价值不菲的医疗科技产品往主场馆内移送。 喊声、说话声、推车轮子滚动的声响…… 杂糅成一团。 声势浩大地做着开展前的准备。 而这些与袁晴遥无关,她的目的地是分场馆的一间录影棚,《会长大的喜欢》综艺节目摄制组租下了分场馆负二层的半层作为拍摄场地和临时办公地。 她正在赶往那里。 左拐右拐,少时,她来到了分场馆的负二层,这里比起主场馆冷清了许多。 走到走廊尽头,她推开一扇门—— 金色的灯光倾泻而下,喧杂声入耳,化妆师正围着男女嘉宾做开拍前的最后补妆,摄影师各就各位,总导演入座,一群人忙忙碌碌、各司其职。 袁晴遥走进去,轻轻掩上门,不好意思打扰其他人,她站在原地用眼睛搜寻唐贝拉。 恰时,一个男人发现了她,走过来端着架子询问:“你是剪辑组新来的实习生?” “不是。”袁晴遥扬起脸庞注视男人,伸出右手,“你好,我是营销策划部新来的同事,我叫袁晴遥,请多多关照。” 男人不应,用眼神将她从头到脚扫描—— 蹬一双板鞋,身着浅蓝色牛仔长裙和白色T恤,身材娇小,唇红齿白,巴掌大的小圆脸白嫩莹润,笑起来苹果肌饱满,唇畔的弧度甜美得像把蜜糖含嘴里了,又大又圆的眼睛明亮得彷如揉进了星子,扎蓬松圆润的丸子头。 她周身散发出一种青春又清纯的气息。 怎么看…… 都是个年纪不大的学生。 正当男人要质疑她的身份之时,唐贝拉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迈步而来:“Sunny,你来了!” “贝拉姐。”袁晴遥收回右手,不尬不恼,冲面带困惑的男人友善地点头,而后,对着唐贝拉盈然道,“我打电话你不接,只好贸然找过来了。” “什么贸然不贸然的!欢迎随时来探班,看看拍摄现场也方便你找灵感。”唐贝拉揽住袁晴遥的肩头,给男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的组员,Sunny,你也可以叫她的中文名,袁晴遥,遥遥。Sunny可是留洋硕士,我专门挖过来的。咱们节目的节目名啊,就是她贡献的idea。” 男人眼中划过讶然,干笑着伸出右手:“哈哈……Sunny你好,我是剪辑组的负责人,我姓王……你……应该挺小的,就叫我王哥吧。” 袁晴遥不计较,她握住男人的手:“王哥。我不小了,今年二十五、快二十六岁了。” 男人的表情愈显惊讶。 * 唐贝拉带着袁晴遥去到营销策划部所在的办公室给组员们作了介绍。而后,她让袁晴遥搁下电脑,跟她返回了录影棚,去总导演那边打招呼,简单地认了一圈人。她既是营销策划总监,又是投资商之一,说话很有分量。 还没正式开机,唐贝拉便和袁晴遥闲聊。她回国也没多久,她在中国出生、英国长大,老公是俄罗斯人,定居英国和俄罗斯,这次为了做综艺回到祖国。 唐贝拉偏偏头,关切道:“Sunny,刚回国还能适应吗?时差倒过来了没?你在英国待了……七年了吧?” “是啊,七年了……”袁晴遥隐隐伤感,转瞬,她翘起嘴角,温软地笑着应道,“不过读书时的暑假和工作后的探亲假都有回国看看,不算太陌生。” 说着,袁晴遥望向有条不紊的其他人,大家都沉浸于工作,似乎只有她一个闲人,她便问:“贝拉姐,你叫我来不给我安排工作吗?我电脑都带来了。” “这么积极啊?” “当然咯,你把海外市场的营销交给我负责,我不得一万个尽心尽力。” 海外市场的竞品分析、市场调研、用户画像等等,把袁晴遥这几天的时间占据得满满当当,虽说唐贝拉没催她,但责任心驱使她要尽快完成这些。 “你今天的工作就是熟悉环境外加找灵感。”唐贝拉答得干脆,她目光投向准备就绪的男女嘉宾和工作人员,“今早拍男女嘉宾的采访,下午拍短片,小演员们这会儿都在化妆间候着了,我家Andrew也出演。或者……Sunny,你今天当一天我家小鬼头的监护人也行。” 话毕,两人相视一笑。 此时,导演喊了开拍,现场霎时间沉入严肃专注。 唐贝拉俯身,在袁晴遥的耳边说:“我过去看看。你要是不想在现场就去忙吧,海外市场的营销方案下周之前完成,到时候一起讨论。” 袁晴遥微笑颔首。 待唐贝拉离开,袁晴遥寻了处视角不错又隐蔽的角落默默盯着嘉宾们看。 《会长大的喜欢》是一档恋综。 主角是三对青梅竹马,一对在友达以上的暧昧期,一对在如胶似漆的热恋期,一对在平淡温馨的婚姻期。在节目中,嘉宾们通过回忆过去和感受当下这两种方式,分别催化、稳固、升温各自的感情,同时,尽可能全面地向观众展示‘青梅竹马’这种情感的美好之处。 短片找了六位可爱得要命的小孩子来出演,三男三女,用镜头记录他们嬉笑玩闹时童真的画面,插播在先导片的结尾,烘托“两小无猜”的氛围。 前采内容不外乎于几岁认识的、认识多久了、TA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现在又是什么样子的、TA和其他异性不同在哪、发生过什么难忘的事…… 初次面对镜头的男女嘉宾们难免羞涩,但一言一语间,紧绷感渐渐消失,毕竟身旁坐着的人是这个世界上陪自己长大的人,是彼此最亲密的人。 随着话题深入,嘉宾们神采奕奕,袁晴遥的眼眸却在他们溢满幸福的神色中逼近黯淡。 她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浮现出了一个人…… 甩了甩头,她在那个人的模样还未成型之前将其赶走,打起精神,往门口走去,打算去办公室写营销案。 刚推门出去,只见两个工作人员慌慌张张又东张西望地在走廊里转悠,他们的交谈声传进她的耳朵: “找到Andrew了吗?” “没有啊!再找不到就惨了!那是投资商的儿子!” “他不会跑到外面去了吧?” “先在这一层找找!再找找!” “跑去外面被坏人拐卖了可咋整啊!” Andrew? 袁晴遥哀叹一声,那个顽皮的混血小鬼头又惹得大人们一个头两个大了,他估计是偷偷从化妆间里溜出去,不晓得跑去哪里找乐子了。 她迎上前,对着面露急色的两人安慰道:“你们先别急,Andrew虽然小小年纪但是他很聪明,他不会跟着不认识的人乱跑。他不见多久了?” 两人面面相觑,眼神中带着堤防和犹疑。 见状,袁晴遥自报家门打消他们的顾虑:“我是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之一,营销策划部的,我叫袁晴遥,唐贝拉是我的上司也是我的朋友。我认得Andrew,中俄小混血,棕色头发,褐色眼睛的小男孩,今年五岁。” 两人这才卸下防备。 其中一人拧着眉头说:“不见有二十分钟了,我们在这一层转了一圈,始终没找到他。你帮帮我们吧!我去楼上找,他去主场馆找,美女你去场馆外面找找看。” “好。”袁晴遥应下,快步跑出了分场馆。 * 来到室外,偌大的场地虽算不上人头攒动,但也三五成群,绝大多数都是参展企业的工作人员,一道道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给自家展位布展。 袁晴遥绕着分场馆巡了一圈,一无所获,于是,奔向了主场馆前面的空地。 路过展牌时,“‘中驰华拓’新一代AI外骨骼机器人发布会”几个粗体大字夺去了她的视线,她盯着牌子愣了一会儿,命令自己扯回注意力,继续四处寻找Andrew。 左跑跑…… 右转转…… 终于,她在一棵树下找到了Andrew,小男孩正蹲在地上,撅着屁股,伸长脖子,津津有味地观察蚂蚁搬家。 “Andrew!”袁晴遥跑上前拉起了Andrew。 Andrew直起腰板,扬起脸庞,睁着亮晶晶的眸子瞅袁晴遥。 他认得这个大姐姐,偷跑出来被逮住了,他的小嘴巴咧向两边,露出淘气的笑。 袁晴遥哭笑不得。 她双手叉腰,佯装愤怒,可他不吃这一套,冲她吐舌头,她只好作罢,牵起他软乎乎的小手,想带他回去。 可他的脚像刹车一样踩着水泥地,身子向后仰不肯跟她走,指着成群结队的蚂蚁,嘴里叽里呱啦:“%¥#*&……%@!……” ……? 袁晴遥滞愣一瞬。 ……俄语? 她蹲下来,双手扶着Andrew的双肩,一个词一个词口齿清晰:“Andrew,Dn''t be a naughty by!I''ll take yu t yur mmmy。” Andrew歪歪脑袋:“……” 她喉咙一哽,换了种语言再说一遍,还用手比比划划:“乖,我带你回去找妈妈,好不好?” Andrew依旧一脸茫然。 显然,他同样听不懂中文,但“妈妈”二字他接收到了,他神色骤变,瞪着布满惊恐的眼睛扫视周遭,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 “哇——” 一声嚎啕响彻天际! 他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袁晴遥的大腿,化身为一台复读机,一遍遍哇哇叫着:“妈妈!” “妈妈!” “妈妈!” …… 袁晴遥弯腰,摸摸Andrew的发顶,中英交替说着安慰的话,可是小男孩油盐不进,就抱着她的腿不放开也不愿意走,眼泪抹上她的牛仔裙。 “……啊!小祖宗!你不是去英国上学了吗?你怎么一句英语都不会讲啊?你妈妈是中国人你又听不懂中文,你只讲俄语可我不会啊!你妈妈到底怎么想的?” 越来越密集的视线聚焦于她。 而Andrew仍哭得天崩地裂。 没法子了,袁晴遥掏出手机,想着喊唐贝拉过来接吧。 等待电话接通之隙,她无意间扫视人群。 就在那时—— 一双熟悉又久违的小鹿眼,伴初夏微潮的风,不由分说地荡进了她的眼睛。 四目相对。 霎时,视野清空。 满天满地只留下那抹身影霸占了她全部的视线,耳畔的嘈杂随之消音。 男人清瘦白皙,面部轮廓柔和,五官精致清秀,攒动的人群数他最惊魂一瞥,气质尽显清冽。 他是一张稠密的网,无声地裹住了她的感官,只有心脏猛地锥锥刺痛—— “我受伤后不止你一个女生来找我陪我说喜欢我。” “我眼光很好,不偏不倚就正好挑中了最傻、最天真、最听话、最没脾气又最任劳任怨好使唤的一个。” “既然你这么死缠烂打……袁晴遥,欢迎你来做我家的童养媳。” …… 十八岁,他冰至刺骨的话被海风送进她的耳畔,在她情到最浓之时,残忍地将她从天堂推入地狱。 那日的他,一如今日的他…… 在看向她时满是疏离。 仿佛她不是陪伴他走过十数年四季三餐的小青梅,而是随处可见的路人甲。 仿佛曾经泯然无存。 他收回了视线,举起咖啡浅抿。 * “……Sunny?” “……喂喂喂,怎么了?” “……Sunny?你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 听筒里,唐贝拉疑惑又急切的问询将袁晴遥从长满荆棘的回忆中剥离。 清了清嗓子,袁晴遥看着Andrew回答:“贝拉姐,Andrew从化妆间跑出来了,我现在带他回去。你跟他讲一声放心跟我走,别哭鼻子了。” 说罢,她把手机贴上Andrew的耳朵,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了那个人—— 他没有躲避她。 他还在那,和一位梳蓬蓬头的男子交谈,蓬蓬头男子说居多,他听居多。 浅灰色衬衫一尘不染,衣摆服帖地塞进腰际,西装裤熨帖得板板正正,皮鞋打理得锃锃发亮…… 以及…… 双脚安静地摆在脚踏板上。 他坐着轮椅。 他胸前还挂着工牌,是参展商之一。 蓬蓬头男子觉察到袁晴遥岿然不动的复杂目光,心下疑惑,便俯身跟他咬耳朵:“老大,那个小姐姐貌似……在用眼神咬你?你们认识?” 认识。 他漠然应答:“不认识。” 蓬蓬头咋舌:“那她干嘛像追债的逮住了欠债的那样死盯着你看啊?真不礼貌!她什么人?” 一个爱了很久的朋友。 他淡漠更甚:“我说了不认识。” * 被唐贝拉叮嘱了几句,Andrew的泪腺缝补好了,小男孩把手机还给袁晴遥,拉起她的手,往分场馆的方向走,他脏兮兮的小脸破开天真的笑。 回以微笑,袁晴遥被拽着往前走。 经过那个人的身边时,她故意放大音量喊:“小宝贝,走慢一点啦,等等妈妈。” 语气包裹着浓浓的亲昵与爱意。 而Andrew只听懂了话里的“妈妈”二字,回过头来冲着袁晴遥笑嘻嘻地念叨:“妈妈——” 就这样,不期而遇。 就这样,擦肩而过。 再次路过主场馆,袁晴遥多看了几眼宣传“新一代AI外骨骼机器人”的展牌。 回到录影棚,Andrew被唐贝拉卷着舌头一通教训,小男孩的妆还没化就溜出来了,被唐贝拉重新送回化妆间,拜托袁晴遥一对一看着他。 袁晴遥拿来笔记本电脑,搬了张椅子坐门口,Andrew绝对跑不出这扇门了。 她看着他捡了支道具花,送给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说“谢谢”,Andrew鹦鹉学舌也说“谢谢”,两小孩你看我、我看你,咯咯的笑声回荡在室内。 如此纯稚的画面,带着袁晴遥思绪乱飞。 而刚才的那个人,再次撞进了她的脑子。 那个清冷淡漠又不坦率的男孩,曾给过她浓烈又恒温的爱。 他给过她独一份的偏爱。 他给过她会长大的喜欢。 酸涩感浮上心头,袁晴遥打开电脑,在文案开头敲下: 【我你自幼本相爱,青梅竹马两无猜。时光捎带不走明目张胆的偏爱,过往点滴浇灌会长大的喜欢,人来人往皆不及你,四季更替与你同在。】 落下句号,她注视着屏幕,回忆悄悄掀开一角…… 新年愿望 千禧年初,X市迎来今年的最后一场雪。 时值春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到处都是一派热闹的光景。 天空也沉浸在欢乐喜庆当中,洋洋洒洒地散下鹅毛般的雪花,馈赠给人间白色的祝福。 那年,袁晴遥五岁。 她躲在卧室里数私房钱,盘腿坐着,大大小小的硬币在脚边散开,手中还攥一小沓纸币。 八块、九块、九块五…… 二十二块五。 压岁钱、帮做家务的奖励,加上爸爸偷偷给的零花钱,一共二十二块五角,够她实现今年的新年愿望—— 买一盒飞碟鞭炮和一个卷笔刀。 她尤其心心念念卷笔刀,妈妈说等她升小学了再给她买,但她就是迫切地想要,班级里好几个同学有,林柏楠也有。 林柏楠的卷笔刀是红色火车头形状的,她觉得好看极了,她偶尔会借来用一用,但林柏楠不怎么愿意借给她,她便想攒钱买一个属于自己的“红色火车头”。 想起林柏楠,袁晴遥抬头看天花板。 林柏楠住袁晴遥家楼上,和她读同一所幼儿园,同班,同年生,比她小四个月。 孩子们的缘分要从上一辈说起—— 林柏楠的爸爸林平尧,和袁晴遥的爸爸袁斌是儿时形影不离的玩伴,两人可以说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大学毕业后俩人都选择了回到老家X市,在这里娶妻生子,又在同年诞生出新的生命。 两家人在孩子们出生之前还开过老套的玩笑,说要是生了一男一女,就订下“娃娃亲”。 父辈们关系热络,孩子们自然走得近些。 袁晴遥虽然常去林柏楠家找他,但她其实不怎么喜欢他,她觉得他是个奇怪的小孩。 她每次去借卷笔刀用的时候,都会被他挑毛病。 他不是嫌她手没洗干净,就是嫌她动作慢,要么就是毫无道理地嫌她将摇把多转了几圈…… 用完卷笔刀后,他还会要求她“顺便”帮他削铅笔,还监督她把盛着铅笔屑的垃圾盒清理得干干净净,一个渣滓都不许剩,不然就说下次不借给她了! 还有一次,林柏楠把整个卷笔刀拆了让袁晴遥清洗,零件摆一桌子,她看后难过得哇哇大哭。 在她的观念里,东西拆散架了就等于彻底报废了,怎么可能装得回去嘛! 结果,第二天再去林家,她发现那个火车头卷笔刀完好无损地摆在林柏楠的书桌上。 他瞅一眼卷笔刀,又斜睨一眼傻愣愣的她,语气骄傲又轻蔑:“你怎么又来了?” 借得次数多了,袁晴遥也会捎带上一些小礼物以表感谢,但林柏楠从来不领情。 她送他糖果,他说糖吃多了会长蛀牙、会变笨;她送他铅笔和橡皮,他说自己有很多,不需要;她送他卡通人物的贴纸,他说他不看动画片,只有像她这样普通的小朋友才看动画片,他才不是普通的小朋友! 每逢家属院里的孩子一块出去玩,因为就住上下楼,都是袁晴遥负责去喊林柏楠,可喊十次有八次碰一鼻子灰。 不去就不去,林柏楠还常用大人的口吻教育袁晴遥:“有时间出去玩不如多看看书,很快就要读小学了,你认识几个字?你会英语吗?你会算术题吗?你不怕被社会淘汰吗?还天天出去玩,你是笨蛋吗?” 一连串的反问句砸在袁晴遥懵懂的小脸上。 奈何她才五岁,不会讲大道理,只能回怼一句毫无杀伤力的“你才是笨蛋”,然后跺脚跑开。 林柏楠不是针对袁晴遥,他是公认的臭屁自大,总觉得自己是聪明机智的王子,其他人都是傻土豆。 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他自小就是个天才,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 班级上课,他永远是最积极主动响应老师提问的那个学生。 老师一发问,他就举起手,站起来,扬起脑袋回答问题,再在老师的称赞声中和同学仰慕的目光中坐回座位,一气呵成。 他很享受大人们称呼他为“小天才”,并拿自家孩子和他进行比较的感觉。 大人们毫不吝啬给予夸赞的孩子势必会引起其他小孩的反感,尤其适用于同性之间,用“小区里的男孩们都不太喜欢林柏楠”这一点便可以印证。 既然不受欢迎,那为什么每次出来玩还要叫上他? 这要归功于林柏楠的妈妈—— 蒋玲。 林柏楠遗传了蒋玲的优良基因,天生一副好皮囊。外加蒋玲十分热衷于打扮自家的漂亮儿子,林柏楠一直穿得好看又时尚,头发也修剪得整整齐齐。 相比于天天在泥地里打滚的男孩们,女孩们实际上更愿意和林柏楠玩,玩过家家的时候殷勤地选他当“王子”或者“老公”…… 当然,前提是林柏楠肯赏脸一起玩。 不得不承认,无论身处什么年代、处在何种年纪,长得好看的人在社交方面更占有优势,哪怕其本身性格一点儿也不讨喜。 * “遥遥,吃饭了!” 魏静的喊声打断了袁晴遥数钱的快乐。 袁晴遥急忙将钱收进小袋子里,藏在枕头底下,小手拍了拍枕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跑出去:“妈妈,我来啦!” 屋外白雪皑皑,世界冰封,屋内喷香四溢,温暖宜人,客厅里飘散着热乎乎的香气,今天吃的是袁晴遥最爱的火锅。 魏静将涮好的肉夹到袁晴遥的碗里,叮嘱袁晴遥吹一吹再吃,别烫着。 袁晴遥不熟练地使用着筷子,扒拉了好久才把肉吃到嘴里,入口的瞬间,浓郁的汤汁裹住了舌头,肉香味在口腔中窜动,她幸福地摇头晃脑。 “我家的小馋猫。”袁斌笑着擦了擦袁晴遥的嘴巴,又往锅里下了几片肉。 魏静不擅长做菜,但熬汤的手艺一绝,袁晴遥冬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有暖气的家里,一边吃妈妈做的秘制汤底火锅,一边看动画片。 电视机正播放着动画片《蓝猫淘气三千问》,一如往常,她捧着碗,搬来小板凳坐在了电视机前。 她是节目的忠实小观众,还参加过节目的有奖竞答活动,拿了二等奖,奖品是一个刻着她名字的淘气鼠摆件,每每提起这事儿她都可骄傲了。 “别坐那么近,对视力不好!”魏静提醒,见袁晴遥听话地挪远了点,她继续说道,“遥遥,下午宝儿打电话过来说你们明天一起去放鞭炮,让你别忘了。” “好哒!” * 同一时间,林柏楠坐在书桌前读新买的故事书。 书的封面上标注着“小学四年级英语读物”,他到今年秋天才满六岁,但已经能把大半本书啃个七七八八。 他正读着《皇帝的新装》。 故事里,皇帝被两个骗子愚弄,穿着根本不存在的新衣,赤裸裸地举行游行大典。 这么蠢怎么当皇帝? 林柏楠撇撇嘴,眼里显出鄙夷的神色,不想看配图里顶着油腻大肚子的傻瓜皇帝了,他合上故事书,视线落到了书桌一侧的小纸盒上。 纸盒里盛着红色火车头卷笔刀的各个零件,卷笔刀又被他“五马分尸”了,不过这次他不小心弄丢一个螺丝,不知道丢哪里去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所以他打算等爸爸帮他找一个同型号的螺丝之后再组装。 百无聊赖之际,他将目光眺向窗外。 从窗户望去,左边是工大附中的旧校区,右边是一片平房区,中间是一颗粗壮的老槐树。 去年年初,工大附中的老师和学生就搬去了新校区,老校区现已荒废。 那片平房区也已成了空壳,一座座低矮的房屋在时间的捶打下变得凄凉破旧,每堵墙上都写着“拆”。 废弃的学校和老旧的平房区,将那棵老槐树映衬得沧桑不堪。 听林平尧说,再过几个月,这片区域将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宽敞的柏油马路、高耸的建筑和繁华的商业圈,那棵扎根在此半个世纪的老槐树,会被移植到其他的地方去。 林平尧初中、高中都在工大附中读的,小时候住在那片平房区。 平房区冬天没有暖气,家家户户烧锅炉取暖;夏天男孩们比赛爬树、捉知了,女孩们把皮筋绑在树干上跳皮筋。林平尧第一次学骑自行车还撞上了那棵老槐树,不仅撞坏了自行车车头,还摔掉半颗门牙…… 现如今,工大附中换了新模样,平房区即将被拆除,老槐树也要搬走,童年再也无迹可寻。 年幼的林柏楠自然不懂林平尧说起这事时的落寞与遗憾,他关注另外一件事—— 自行车很难学吗? 管它难不难,反正他什么都学得会。 大雪愈发肆意飞舞,窗外的景象渐渐看不清,饭菜的香气悄然飘进房间。 拉回思绪,他想好了今年的愿望—— 他想要一辆自行车。 * 餐桌上,蒋玲把鱼肚子上最肥美的一块肉夹给了林柏楠,又取下整个鱼头,夹到林柏楠的碗里。 林柏楠皱起眉,推开碗:“我不想吃鱼头。” 他觉得被挖了眼珠子的鱼头像阴森森的幽灵船,看着很恶心,而且他也不喜欢鱼头滑溜溜的口感。 “小孩子多吃鱼头才能变聪明。” “妈妈,我不聪明吗?” “……我们楠楠最聪明了!老师们都说,楠楠是她们见过最聪明的孩子。”林柏楠的反问让蒋玲愣了一下,“楠楠不想变得更聪明吗?不想和爷爷、和爸爸一样当厉害的医生吗?吃了鱼头会变得更聪明,以后就能成为最棒的医生了!” 听闻,林柏楠婴儿肥的脸像个小气包。 他长大一定能当博士医生,才不需要吃什么鱼头呢! 蒋玲再次把碗推到林柏楠的面前,而林柏楠拿起筷子不情愿地翻弄起鱼头,一边假装要吃,一边开口说:“妈妈,我想要一辆自行车。” “妈妈给你报名了书法班,过完年就送你去学。写一手漂亮的字对以后的学习有很大帮助!新家里买了张大书桌,正好可以用来练书法。算数班也要继续上,单词和汉字也要每天温习,睡眠也要充足……”蒋玲拒绝了林柏楠的请求,“楠楠,我们没时间骑自行车玩了。” 一旁的林平尧有些听不下去。 他并不赞同蒋玲的“精英教育”理念,但迄今为止,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一方面,他也相信如此模式下教育出来的孩子更可能有出息,另一方面,看得出来,林柏楠是乐在其中的。 林柏楠学东西很快也很喜欢学习,但让一个五岁的孩子上两个课外辅导班,回家还要接受家长的督促,他觉得过犹不及。 林平尧不像妻子那样对孩子寄予厚望,医生这个职业让他看淡了一些事,他觉得人生一场,除了生死之外其余真的都是小事。 所以,他对儿子的期望很简单,只要儿子能健康快乐的成长就足够了。 林平尧推了推眼镜,劝阻道:“玲玲,楠楠他才五岁,别把他逼太紧了。楠楠已经超越同龄人很多了,要是他对书法没兴趣就别学了……” 可蒋玲抬高声音:“教育要从小抓起,不能松懈,等到小学再打基础就晚了!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蒋玲是个要强又固执的女人。 她是那个年代少之又少的留学生,靠自己的实力与努力争取到了公费留学的机会,去英国深造了三年。 回国后,她在大都市S市驻英大使馆就职,还兼职英文书刊翻译和编辑的工作。如果不是母亲生病了需要人长期照顾,她不会回来X市。 她现在在工大高中当英语老师。 留学经历让蒋玲变得更加好强。她认为,她能学有所成,她的儿子一定也可以,且必须做得比她更好。 而林平尧为人随和,性格温柔。 所以这个家,绝大多数时候由蒋玲做主。 父母又为教育问题拌了几句嘴。 一声淡淡的童声插了进去:“给我买自行车我就学书法。” 聪明的林柏楠知道这种情况下谁劝都没用。自打他记事起,蒋玲便教育他,贪图消遣娱乐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平凡人。 林柏楠不想做个平庸的人。 “我写完作业再骑!我只骑七……五次。”林柏楠改小了说出口的数字,眼里的渴望代替他征求妈妈的同意。 “不行。”蒋玲一口回绝。 闻声,林柏楠低头再一次戳起鱼头,脸上看不出情绪,蒋玲的唠叨声在他的耳畔缭绕:“以后在家尽量跟妈妈用英语交流,养成讲英语的习惯,听到了没?” 林柏楠点点头。 林平尧则轻轻叹气,继续吃起饭来。 电视机重播着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逗趣的小品即使看过好几遍了,也依然惹人发笑。 林柏楠在蒋玲背过身去看电视的间隙,迅速地把鱼脑夹给了林平尧,林平尧飞快地将鱼脑放进嘴里,两人又一次配合默契地解决掉了麻烦的鱼头。 林平尧还对着林柏楠做口型“自行车爸爸给你买”,看懂了唇语的小男孩澄澈的小鹿眼里闪出了难得的童真。 那个雪天 雪飘飘忽忽下了一夜,直到大年初四晌午才停下。 室外银装素裹,偶有路人留下一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是冰天雪地里带着温度的生活记号。 觅食的乌鸦闯进居民区,在光秃秃的树枝间跳上跳下,簌簌地抖落枝头上的雪。 童年记忆中,《新闻联播》是午餐时间的专属背景音。 听不懂播音员晦涩难懂的话,袁晴遥瞅着窗外的乌鸦走神,被魏静唠叨了两句,专心地吃起饭来。 袁斌和魏静则聊两句国家大事,扯两句东家长李家短的琐事。 “老林的新家是不是快装修好了?”魏静问道。 “唔……是。”袁斌咽下嘴里的食物,“过年前听老林说已经装修好了,冬天散散味道,开春就能搬过去住了。” 蒋玲想在林柏楠升小学前换个双语小学的学区房,她已经筹划两年了。 林平尧忙工作忙得焦头烂额,搬家这事儿一直拖着,直到去年年底才有了进度。 “以后做不成邻居了……”魏静语气里满是遗憾。 “是啊……”袁斌也是同样的心情,不过,他更替好友的乔迁之喜感到开心,“搬家前请老林好好吃一顿!哎,对了,你说我们送点什么礼好呢?送福挂画?还是送个花瓶?” “都是摆设,一点不实用,不如送套餐具来的实在。” “送餐具多老土啊!” 袁斌和魏静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乔迁之礼的话题。 袁晴遥在旁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听。 她只听懂了林柏楠要走了,不住她家楼上了,她不能再借他的卷笔刀用了。 不过没关系,她很快就能拥有一台崭新的、只属于她的“红色火车头”! 吃完饭,袁晴遥早早钻进卧室,换好衣服,还不忘带上装着私房钱的小袋子。 准备完毕,她小跑步跑去了玄关,魏静在玄关处等着给她穿鞋。 魏静又给袁晴遥戴上帽子和手套,最后,她给袁晴遥围上了厚厚的毛线围巾。 围巾是白底蓝色花纹样式的,是袁晴遥的奶奶花了一整个秋天亲手织成的。 袁奶奶给林柏楠也织了一条,林柏楠的那条是蓝底白色花纹的,林柏楠只戴过一次。 那一次,林柏楠戴着围巾出了门,在楼下碰见了正在堆雪人的袁晴遥。他看见她脖子上的同款围巾后便将自己的扯下,表情嫌弃得仿佛他系着的不是围巾,而是一条滑溜溜的蛇。 他怎么看袁晴遥怎么觉得讨厌,团了个雪球狠狠地朝她扔过去,在她粉色的羽绒服上留下一个白色的印记。 袁晴遥还以为林柏楠要和她玩打雪仗,开心地蹲在地上捏起雪球,他则把围巾当抹布擦手。待她捏好雪球,才发现他一声不吭地走了。 “就是要和别人不一样。” 以上,是五岁时的林柏楠的宗旨。 “早点回来哦,注意安全。”魏静嘱咐道。 “妈咪,我知道啦!” * 袁晴遥到楼上敲门时,给她开门的人是林平尧。 男人戴一副细边眼镜,身材挺拔而纤长。他脚上踩着拖鞋,身上的休闲居家服难掩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书卷气息,他整个人看上去文质彬彬。 林平尧推门探出身,门后空无一人。 他中指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疑惑之际,甜软的笑声传来,他这才低头看见了从门后绕出来的袁晴遥。 小女孩调皮地笑:“林叔叔好!” 林平尧蹲下来轻拍袁晴遥的头:“遥遥你好呀,你是来找林柏楠的吗?” “是!我找林柏楠一起放鞭炮!” “你等一等,叔叔去喊林柏楠过来。” 袁晴遥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一阵踢踢踏踏的拖鞋声才渐渐向她靠近,林柏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干嘛?” “今天大家一起出去放鞭炮,你忘啦?” “不去。”他说着就要关上门,“再见,我要午睡了。” “去嘛!去嘛!”她从门缝里挤进去,“外面下了好大的雪,我们可以堆雪人、打雪仗,滑冰滑雪……” “雪有什么好玩的?”他提不起兴致。 此时,林平尧走了过来,柔和地说:“遥遥都来家里找你了,你就跟她出去呗!下雪天可有意思了,出去和小朋友们玩一玩,去交交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林柏楠斜睨袁晴遥。 不理她,她自己会走的,他一边想着一边从她身边绕开,可她却没眼力见地又跟了上来。 “壮壮哥哥说带我们放鞭炮!”她着急地挡在他的面前。 “鞭炮有什么好玩的?”他再次不耐烦地反问,又一次侧身绕过她顺势想关上卧室门,却被她眼疾手快拦住。 她拉住他的衣袖,绞尽脑汁:“那我们玩捉迷藏、玩老鹰捉小鸡、玩萝卜蹲……林柏楠,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好不好?毛毛哥哥的爸爸还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可酷了呢!让毛毛哥哥骑车带你……” “自行车?” 袁晴遥点了点头。 林柏楠的眼睛倏然变亮:“我可以骑吗?” 袁晴遥笃定地回答:“当然了!骗你是小狗!” 虽然爸爸答应了买自行车给他,但他不确定能不能过得了妈妈那一关,林柏楠的眸光中跳动着欣喜与期待,他望向林平尧。 林平尧笑着应许:“去吧,妈妈那边爸爸帮你说。” “嗯!” 一贯故作大人模样的脸上透出了孩童该有的活泼烂漫。 旋即,他又装作小大人,按压下内心的欣喜,回归面无表情,他将袁晴遥推开:“我要换衣服,在门口等我。” * 袁晴遥和林柏楠来到集合的亭子时,大伙儿已经到齐了。 毛毛不出所料地骑着他的新“坐骑”,正围着亭子转圈圈。 李宝儿飞奔到袁晴遥的身边,兴奋地跟她咬耳朵:“遥遥,你好棒呀!真的叫林柏楠出来玩了!那我就把我的娃娃送给你,我们说好的嘛。” 李宝儿比她大两岁,是她在这个小区玩得最好的朋友。 她的小脸上漾起得意的笑容,她不在乎林柏楠来还是不来,她只是想要芭比娃娃。 壮壮叉腰站在人群的中心,他气势如虹,宛如小领袖,他身边围着高高矮矮、年龄不一的小孩。他朝两人喊:“快点过来,就等你们两个了!” 袁晴遥听话地加快脚步跑了过去,林柏楠则保持他不紧不慢的步伐。 等人都到齐,壮壮清嗓子,神情认真得好像要发表一场演讲:“大家还记得我们今天是来放鞭炮的吧?” “记得!”孩子们振臂高喊。 “你们都带钱了吧?把钱交给我。”壮壮取下脑袋上的毛线帽,当做装钱的容器,双手撑开帽檐,率先伸到了站在他右手边的双马尾女孩面前,“从你先开始吧。” 双马尾女孩放了一枚一元硬币进去。 有的人其实不愿出钱,就只想凑个热闹。奈何没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跟随交钱的人越来越多…… 小孩子有集体意识,不想被针对的话,盲从似乎是此时最好的选择。 五毛、一块、两块…… 每个孩子都多多少少放了点钱。 袁晴遥放了一块钱进去,再多,就不够买卷笔刀和一盒留给自己玩的飞碟鞭炮了。 轮到林柏楠了。 他双手插进外套口袋,却并没有拿出什么来,他耸耸肩,语调轻描淡写:“我没带钱。” 林柏楠没撒谎,他真的没带钱。 他压根不记得还有放鞭炮这么一回事,如果不是听到有自行车可以拿来玩,他断然不会参加这种“浪费时间”的活动。 “一个都不给你玩!”壮壮恶狠狠地撂下话。 “随便。”林柏楠满脸写着无所谓,反正他也不是来放鞭炮的。 一圈下来收获颇丰。 壮壮最后丢了两块钱进去,他颠了颠毛线帽,沉甸甸的手感好似提前称量了快乐的重量,他高举帽子:“大家跟我走,去买鞭炮喽!” “喔!” 那一年,X市正在试行“禁止市区内燃放烟花爆竹”的新规,孩子们不能再在小区里放鞭炮。 有人提议在街边玩,可雪天路滑又有车辆行人来来往往,不安全。 于是,买好鞭炮的一群人,浩浩汤汤地来到了平房区前面的一片空地。 这里离小区不远,无人居住,无车辆通行,场地宽敞又视野开阔,是玩乐的理想去处。 昨夜下的雪几乎没有融化,积雪很厚,厚到没过了脚踝。 壮壮手脚并用铲开地上的雪,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土地,叫唤着让大家过去:“过来,过来!” 孩子们一窝蜂围上去,壮壮擦燃一根火柴,点着炮捻子,转手将鞭炮扔了出去。 须臾,鞭炮爆破,滚烫的火星划破干冷的空气,噼里啪啦的响声炸开冬的宁静。 一声一声,与欢闹声交错,此起彼伏。 袁晴遥站在人群最外层,垂头丧气地晃动手中的仙女棒。 刚才去小卖部,袁晴遥趁其他人眼花缭乱地挑选鞭炮之时,拉着老板说悄悄话。 她说她想买一盒飞碟鞭炮,还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老板悄悄卖给她就好,不要告诉其他人。 老板哈哈大笑,从货架上抽出两根仙女棒递给了她,说没有大人陪同她不能玩那么危险的东西,仙女棒算是叔叔请她的。 小卖部里没买到,现在更是没机会玩了。她刚才试图问壮壮要一个飞碟鞭炮,壮壮却说她不配玩,塞给她一根火柴就把她打发走了。 袁晴遥腮帮子气鼓鼓的,她全身上下武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睛,看起来就像一只小河豚。 这时,李宝儿举着两根仙女棒跑来:“遥遥,气死我了!壮壮连打火机和火柴都不给别人用,亏我还出了两块钱!” “我有火柴。”袁晴遥想起方才壮壮给了她一根。 没有擦火皮,两个小女孩便蹲在地上用火柴头一遍遍摩擦地面,地面有些潮湿,反复尝试后终于有火星窜出,火柴颤巍巍地着了起来。 李宝儿先点燃了自己的仙女棒,然后引燃了袁晴遥的,她欢喜地挥动,在空中比划:“好漂亮!遥遥你看,还能在天上写字呢!” 李宝儿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袁晴遥依样而为,在空中笨拙地写。 “唔……看不太出来,果然要等到晚上才行。”李宝儿神神秘秘地冒出一句。 “什么呀?”袁晴遥心中升起好奇。 “就是那个呀!夜晚,男主和女主用仙女棒写下对方的名字,再画上一颗爱心,然后……”李宝儿面颊微红,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了,“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李宝儿有个大她11岁的姐姐,在家没少跟着姐姐看爱情剧,她抿嘴浅笑:“我长大以后也要像电视剧里的主角一样,和心爱的人一起做全世界所有浪漫的事!遥遥,你以后长大了,也要和爱的人一起放烟花哦!” 她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与年纪不符的娇憨。 袁晴遥似懂非懂地应下。 她才五岁,尚不知男女之情为何物,只觉得宝儿姐姐知道得可真多。 而往后的十数年证明,她是个迟钝的笨蛋。 察觉爱与被爱是需要天赋的,在这方面,她就是个麻瓜。 此时,一阵不合时宜的争吵声传来—— “你起开!” “凭什么?又不是你的自行车!” “我让你下来就下来!” 寻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壮壮正在推搡林柏楠,想把林柏楠从自行车上撵下去。 壮壮态度粗暴,双手死死扣住林柏楠的肩膀,用力地拽,而林柏楠挣脱开了壮壮的手,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李宝儿和袁晴遥彼此交换眼神,明白壮壮又在欺负人了。 不用多想也能明白此刻的状况—— 鞭炮放完了,百无聊赖的壮壮想起了毛毛的自行车,便想拿来玩玩,结果发现林柏楠正玩得不亦说乎,就上前去抢。 壮壮平日里是有点霸道,但也不至于像今天这般动手动脚地明抢,他显然是针对林柏楠。 这是有原因的。 壮壮是小区里的孩子王,在孩子们心中很有威慑力,大家都听他的。他很享受被人围起来簇拥的感觉,也很喜欢其他人都是自己的小跟班。 他自诩谁都搞得定,除了林柏楠! 这个小屁孩不仅不听话,还老让他难堪! 林柏楠曾当众戳穿他吹的牛皮,笑话他这么大了还穿反裤子,嘲笑他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还把他偷偷埋进花坛里的满是红叉叉的数学试卷挖出来交给大人,导致他妈妈当晚拿着鸡毛掸子绕着整个小区追着他打…… 诸如此类的糗事数不胜数。 兴许是比其与孩子年长几岁的缘故,壮壮晓得什么是自尊心,所以林柏楠的每一次冒犯都令他格外生厌,最可气的是,爸妈还让他多向林柏楠学习学习。 学什么? 学他讨人厌高高在上吗? 壮壮看林柏楠不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争吵愈演愈烈。 壮壮动手了:“你给我下来!” 林柏楠死守自行车,任凭壮壮怎么拉扯他,他就是不松开:“不要,我先来的!” “你已经玩很久了!” “毛毛哥哥说了一人十分钟,我的时间还没到。你想骑得话就排队,你前面还有好几个人。” “我不管,你下来下来!” “放开我!” 围观的孩子越来越多。 几个小孩小声议论,说壮壮真霸道,说壮壮不懂得先来后到,说他们也在排队等着骑自行车呢…… 声音传到了壮壮耳朵里,他顿时恼羞成怒,冲着林柏楠大吼:“林柏楠,你跟我比赛!赢过我才能骑车!” “是毛毛哥哥的自行车,为什么要赢过你?” 壮壮一时语塞,他挠挠头,好半天才羞恼地憋出一句:“……因为我最大,你们都得听我的!” 林柏楠环视四周—— “老好人”毛毛缩着脖子,显然不敢反驳壮壮,其他小孩都是一副怯生生又对看热闹喜闻乐见的表情。 心知没有救兵,他眯起小鹿眼,决定和壮壮正面对抗:“好,你说比什么?” “比赛跑!” “不公平,你一定会赢。” “怎么,你怕了?那现在就认输吧,胆小鬼!” “比就比,谁怕谁!” 空旷的场地回荡着壮壮志在必得的笑声,林柏楠昂起头,没有丝毫畏惧。 这看似是一场不用选手下场就猜得到结果的比赛,一个五岁小孩怎么可能跑得过一个九岁小孩? 但幸运女神彼时站在林柏楠这边。 发令口号一出,求胜心切的壮壮铆足了劲儿地冲出去。 戏剧性的是,他那天穿的鞋不怎么防滑,没跑两步就摔了个狗吃屎。 哄笑声四起。 壮壮恼怒地爬起来,跑了几步又滑到了。 就这样,壮壮在一片嬉笑声中连滚带爬地来到终点,而林柏楠早他一步抵达。 “不算不算!”壮壮耍赖。 “说好赢过你就能骑的!癞皮狗!”林柏楠气愤地回击。 “我的鞋太滑了,刚刚的比赛不能算数!”壮壮急得满脸通红,“我们、我们重新比赛,比别的!” 人群发出了吁声,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孩子高声喊道:“壮壮羞羞,壮壮输不起!” 壮壮的脸面更加挂不住,他箭步向前,揪起林柏楠的衣领:“比不比?不比小心我揍你!” “比就比,我又不怕你。”林柏楠被揪地踮起了脚尖,但气势没有半点减弱,“你说比什么?” 不能再比跑跑跳跳的项目了,壮壮心想,他环顾四周,视线在落到场地西侧的老槐树上时一晃…… 他有主意了。 “跟我比爬树!” “我不会。” “不会就算你输了!” “比就比,爬树有什么难的!” 两个男孩大眼瞪小眼,心里都憋着团火。 * 老槐树下。 壮壮摩拳擦掌,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故意抛出挑衅的话:“小屁孩,你给我等着瞧吧!” 林柏楠没有搭理他。 发号口令再次响起,壮壮一跃而起,稳稳地挂在树上。 林柏楠站在原地不动,观察壮壮的动作,他没爬过树,不知道该怎么爬,他打算先看看壮壮是怎么做的。 一下、两下、三下…… 壮壮手脚并用地奋力向上,孩子们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上移,直到脖子快仰成了九十度。 一开始很顺利,可爬到树干中段时,壮壮的鞋又不住地打滑。 许是湿润的雪水作祟,许是树干内部腐朽了,许是老槐树承受不了壮壮的体重,原本粗硬的槐树皮竟像豆腐渣子一般,一用力踩,死组织便刷拉拉地往下掉。 壮壮挂在半中腰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林柏楠追了上来。 他身体轻盈,又穿着防滑的雪地靴,橡胶鞋底轻轻松松嵌进树皮的一道道纵裂里,模仿壮壮爬树的样子,手脚灵活,越来越游刃有余。 不是吹牛,林柏楠真的学什么都很快。 “宝儿姐姐,他们会不会爬得太高了?”袁晴遥眸子里的两人已然变成了西瓜大小,一股没由来的不安让她不禁害怕地挽住了李宝儿的手臂。 “我们喊他们下来吧!”李宝儿也面露担忧之色。 “林柏楠!壮壮哥哥!快下来!” “林柏楠!壮壮哥哥!快下来!” …… 她们的呼喊声淹没在了嘈杂哄闹的人群里。 林柏楠已经超越壮壮了。 树底下的小孩们越发放肆起哄,他们唱衰壮壮,笑他输定了,笑他连林柏楠都赢不过,以后还怎么做老大? 壮壮的暴怒值瞬时飙到了顶峰! 又是林柏楠! 每次让他洋相百出的都是林柏楠! 参杂着愤怒的胜负欲激红了壮壮的脖颈,他不顾一切地朝上爬却仍然抵消不了鞋子产生的不利影响…… 难道就只能颓败地看着林柏楠赢了自己吗? 不! 他无法忍受! 徒然,壮壮伸手抓住了林柏楠的脚踝。 林柏楠的那只脚瞬间腾空,而他的另一只脚还尚未踩稳! 悲剧就是在那刻发生的。 男孩纤细的手臂不足以支撑身体的重量,他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人便如同失去平衡的飞机般急速坠落。 “咚!” “……” 重响过后,世界归于寂静。 上一秒还聒噪不堪的孩子们,此刻全部呆滞在原地。 黏腻的红色液体从林柏楠的身下缓缓爬出,无情地染脏了他上身的淡蓝色羽绒服。 周围全是洁白的雪,那触目惊心的血红色显得无比扎眼…… 他砸下来了,还被什么东西刺到了。 他死寂地躺在血泊中,温热的鲜红融化了地上的积雪,在他周身形成浅浅的凹陷。 壮壮从树上下来,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啊!” “啊!” “啊!” …… 尖叫声触耳惊心。 有的孩子吓傻了,有的孩子吓哭了,有的孩子吓跑了…… 几个胆子大的孩子想上前去查看林柏楠的状况,想叫醒他,却被一声带着哭腔的叫声制止了: “大家都别碰他!” 声音是袁晴遥发出的。 《蓝猫淘气三千问》的有奖竞答比赛中曾经提问过,如果小朋友们遇到同伴从高处摔下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急救措施呢? 脑瓜飞速运转着,她记得答案—— 切勿随意移动伤员,并立即向大人求助! “救命啊!有人受伤了!” 袁晴遥拔腿朝小区的方向跑去。 小女孩焦急而惊恐的呼救,是小男孩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白色屋 少顷,救护车急促的警报声响彻街道。 空气冷得快要将血液冻结,场面异常混乱,乱哄哄的人影越来越多地聚集过来,事故现场用警戒线圈起,人群被拦在外面,小小的林柏楠躺在里面。 蒋玲惊吓过度,几度晕厥,面色煞白的林平尧强打起精神扶着妻子发软的身体。 魏静和袁斌手足无措地陪在旁边,袁晴遥躲在袁斌的怀里不停颤抖。 袁斌捂住了袁晴遥的眼睛,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将爸爸的手指剥开了一道缝隙。 她从指缝间看到—— 她看到,医护人员冲上去为林柏楠做急救措施;她看到,林柏楠染红的身体被抬上了担架,被塞进了救护车里;她看到,蒋阿姨和林叔叔都上了救护车;她看到,被鲜血融化的积雪下面,铺着危险的建筑废料…… “老公,我、我们也去医、医院吧?” “走、走。” 袁斌慌慌张张地抱起袁晴遥:“遥遥,我送你回家,爸爸妈妈今晚可能会很晚回来,让奶奶过来陪你睡,好不好?” 袁晴遥呆钝地点头。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懂,当日一事造成了怎样严重的后果,后来回首才发觉残忍—— 那道警戒线,竟是健康和残疾的分界线。 夜已深,下过雪后的夜晚异常寒冷,窗外传来寒风的哀嚎,像在催促醒着的人们快快入眠。 正如袁斌所说,眼看钟表盘上的时针就要指到数字“11”了,袁斌和魏静还没有回来。 分针转动发出的机械声,每分钟都在敲打着人的神经,在未知的结果面前,时间竟像被无限拉长了一样。 “奶奶,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袁晴遥缩在被窝里拉着奶奶的手。 “爸爸妈妈等会儿就回来了。我们不等他们,遥遥和奶奶先睡好不好?”奶奶摸着袁晴遥的头,安慰道。 “奶奶,林柏楠怎么样了?他会死吗?”袁晴遥没有半分睡意,她玻璃球般晶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尚未接受死亡教育的年纪,她不理解死亡真正的含义。 她在动画片里见过的,不过就是并肩战斗的同伴身受重伤,永久地阖上了双眼,彻底消失于之后的所有冒险里。 她以为的死亡,不过就是闭上眼睛睡着了;说他不在了,那他会在别的地方;说他离开了,那他会去其他地方…… 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林柏楠流了好多血,他一定很痛吧? 比手指头被门夹还痛吗? 和牙痛相比哪个更痛呢? 年幼无知的她关心的是这个。 正因为如此纯真的理解,才会在至暗时刻,把让人想起就心颤的那个字毫无忌讳地脱口而出。 “别乱说!”奶奶一惊,用食指堵住了袁晴遥的嘴巴,“楠楠一定会没事的,遥遥也想楠楠好好地回来,对不对?” “嗯!”袁晴遥毫不犹豫地回答,等林柏楠回来了,她要向他炫耀她新买的卷笔刀。 想到这,她忽地记起外套口袋里还装着打算用来买卷笔刀和飞碟鞭炮的钱。 袁晴遥起身跳下床,翻找出今天穿的外套:“奶奶,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你不要告诉妈妈哦!” 她喜滋滋地将小手伸进口袋里,却只摸到了一片空空如也。 另外一只口袋也是如此…… 私房钱不见了! 她在跑去求助大人的时候摔了好几个跟头,一路连滚带爬的,万分急迫的心情让她压根没顾着其他的事…… 钱想必是那个时候弄丢的! “哇——” 她嚎啕大哭,绿豆大的眼泪珠子砸在地上,两条鼻涕虫从鼻孔探出了头。 真是个讨厌的新年! 明晃晃的阳光烘烤地面,茉莉花尽情盛开,在几乎不流动的空气里掀起一股香暖的夏日热浪。 街边的流浪狗停止了撒欢,吐着舌头,瘫睡一旁,像一坨快要融化的巧克力。 转眼,已入盛夏。 又是一个平凡而炎热的周末午后,袁晴遥和李宝儿唆着冰棍,在小区前院的凉亭里乘凉。 热气从脚底蒸腾而上,烫红了女孩们的脸颊。 冰棍滴滴答答地流汗,这样的天气在户外吃冰棍,舔的速度总是赶不上融化得快。 凉亭前的空地处有几个晒得黝黑的男孩正大大方方地踢足球。足球一看就是新买的,球面干干净净,五边形黑白分明。 之前,谁家小孩买了新的玩物是不敢立马拿出来玩的,大家都怕被壮壮看见。要是自己的“新宠”入了壮壮的眼,大概率会被借走几天,而自己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壮壮过了新鲜劲儿。 现在不同了,现在孩子们没有这个顾虑了。 自从春节发生了那场意外之后,壮壮就没再出现过,听说他被接去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家,还转了学。 没再出现过的还有—— 林柏楠。 他从出事至今没回过一次家,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蒋玲。 如今唯一能见到的,只剩每天背着大包小包往返家和医院、送换洗衣物和日用品的林平尧了。 魏静和袁斌隔三差五去到医院帮帮忙,但他们没带袁晴遥去过医院,也很少在女儿面前谈论林家的事。 袁晴遥也是偶然从爸妈的对话中得知,林柏楠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医院里,不知道还要住多久。 他似乎伤得很严重。 他好像伤到哪里了,不能走路了,只能躺着。 “喂,那边的!把球踢过来!” 倏尔,足球滚到了李宝儿脚边,不远处的男孩们冲她们招手,示意她们把球踢回去。 李宝儿耷拉着嘴角,不情不愿地踢出一脚,球缓慢地滚回足球场地,男孩们又肆意奔跑起来,欢闹声再起。 “好热好热!”活动了一下,李宝儿愈发觉得闷热,她扇动着小手取凉,额前的刘海贴在湿哒哒的皮肤上,“遥遥,这会儿要不要去我家吃冰西瓜?” “宝儿姐姐,我不能去,爸爸妈妈说等会儿带我去医院。”袁晴遥吧唧着嘴,冰棍早就吃完了,她仍意犹未尽地舔着冰棒棍儿。 “你生病了吗?”李宝儿侧过身,关切地问道。 “我好着呢!”袁晴遥仰头对上李宝儿的眼睛,融化的糖水滴落到手上,粘糊糊的擦不干净,她便往衣服上蹭,“爸爸妈妈带我去看望林柏楠。” 许久未闻的名字点亮了李宝儿的眸光,她激动地拉住了袁晴遥的手臂,询问:“好久不见林柏楠了!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听我妈妈说他伤着腿了,他现在好点了吗?他一个人在医院一定很孤单吧?” 李宝儿问了一连串袁晴遥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李宝儿又撞了下袁晴遥的肩:“遥遥,你去看林柏楠,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袁晴遥生出困惑。 在她的心目中,她和林柏楠并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她相信林柏楠也是这样认为的。 “你忘啦,是你救了他!他肯定非常感激你!” 一句话比教官的口令更管用,袁晴遥顿时腰板挺得笔直。 差点忘了,她如今可是扬名附近的“小英雄”! 袁晴遥在那场意外中采取的行动是正确的,动画片没有白看。 人的身体其实比想象中脆弱,更何况是儿童,未经专业学习和培训的急救措施很可能对伤者造成二次伤害。 林平尧是肿瘤科医生,熟习外科知识,他说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贸然移动或者晃动林柏楠的身体,断了的肋骨会直接插进他的双肺,他很可能当场丧命。 专业人士给予的肯定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袁晴遥霎时间被冠上了“小英雄”的名号。本就模样乖巧可爱的小姑娘越加讨人喜爱了,左邻右舍见了她纷纷摸摸她的头,夸奖几句,再顺手给块糖吃。 这小半年,她收获了前所未有的称赞和关注。 既然她是他的救命恩人,那他一定感激涕零吧! 天真的想法使得袁晴遥急不可耐地想去见林柏楠。 她倒不是有多想他,而是想见证一贯傲气十足的他的臭脸,是不是也能挂上温和而感恩的表情。 “对了,遥遥,我听大人们说林柏楠受伤是因为他缺木!”李宝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缺木是什么意思?” “我猜就是要多吃木头的意思吧?”李宝儿瞎猜测一通,显然她也不清楚“缺木”究竟是什么,“不说这个了!我也好想去看看林柏楠,可我妈妈说他不想见人,不带我去……遥遥,我好羡慕你呀,林柏楠想见你。“ 李宝儿盈满羡慕的眼神让袁晴遥飘飘然,她开始心急了。 丢掉手中的冰棒木棍儿,她一个大步迈出凉亭:“宝儿姐姐,我回家喊爸爸妈妈出发了!” 说罢,她小跑着穿过男孩们的球场。 男孩们仍在踢球,足球灵活地穿梭在他们的双脚间,汗水沿着他们奔跑的轨迹滴在水泥地上,连成一串深色的痕迹。 李宝儿并起手指,双手放在两颊旁做成“扩音器”的形状,话尾音追着袁晴遥越来越小的身影飘向了天际:“遥遥,替我向林柏楠问好,祝他快点好起来!” “好嘞,宝儿姐姐,我记住了!” 在袁晴遥浅薄的人生历程里,她还从未像今天这样满怀雀跃地踏进过医院。 对她来说,医院是间只会制造眼泪和哀叫的恐怖屋。屋内充斥着奇怪的药水味,还住着白色的“怪兽”。“怪兽”们高举尖尖的针头和苦苦的药片,哄骗她一点儿都不痛,一点儿也不苦,还要她听话,要她乖一点。 可今天不同了,今天她不用去见“怪兽”。 牵着魏静和袁斌的手,袁晴遥走在爸妈中间,一路穿过人满为患的门诊大厅,三人乘电梯来到住院部。 住院部长长的走廊上有几名走路姿势怪异的人,他们穿着相同的灰白竖条纹样式的衣服和裤子,手里都扶着一个可以挪动的金属架子。 袁晴遥目光胶在他们身上,擦肩而过了,还要扭回头去看。 “别盯着别人看,没礼貌。” 被魏静提醒后,袁晴遥收敛了目光。 在无知却又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的年纪,她不知道那些人穿着的衣服叫作病号服,而他们手里扶着的,是支撑他们每一步行动的助行器。 眼前新奇的场景令袁晴遥特别想问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魏静叮咛:“遥遥,等会儿见了蒋阿姨和楠楠,别说走路的事,别乱说话,别问东问西的。” 袁晴遥点点头,旋即,她被动地停在了一扇病房门前。 袁斌敲了敲门,门后传来一声耳熟的女声:“来了。” 病房门应声打开,一张熟悉又稍显陌生的脸进入视线—— 女人的长卷发被胡乱挽起,凌乱的碎发散落两侧,遮不住她凹陷的脸颊。她唇角一如既往地扬起动人的弧度,笑容却沉积着难以言说的苦涩与疲惫。 “蒋阿姨……”袁晴遥微滞,恍如隔世的感觉将她的小奶音榨得干巴巴,她记不清她有多久没见过蒋阿姨了,久到蒋阿姨好像变了个人。 在袁晴遥的印象里,无论风吹日晒还是刮风下雨,无论早晚,不管冬夏,蒋玲永远光彩照人,永远保持精致风雅的打扮,长发飘飘,嘴唇染成透亮的水红色…… 绝不会是眼前憔悴又不修边幅的样子。 蒋玲从病房出来,掩上了房门。 简单地和前来探病的好友打了声招呼,她倚着墙慢慢下蹲,直到到达眼睛正好平视袁晴遥的高度:“遥遥,好久不见,你有没有想阿姨?” “想。”袁晴遥连连点头。 蒋玲捧起袁晴遥软乎的小脸,享有健康的小女孩连耳垂都是粉红色的。 她强撑出的得体即将瓦解在喷涌而出的悲伤之中,渴望寻到一丝慰藉:“遥遥,让阿姨抱抱好不好?” 袁晴遥上前一步,伸出双臂,主动投入蒋玲的怀抱之中,她还亲了蒋玲一下。 她并不清楚蒋阿姨是怎么了,只是冥冥中觉得,蒋阿姨需要她的拥抱和鼓励。 幼时的袁晴遥已经有了这种能力,一种能疗愈他人内心伤痛的能力,在日后的一次次创伤与挫折中,拯救那个别扭、早熟又不坦率的男孩。 袁晴遥小小的胸膛给了蒋玲莫大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理了理袁晴遥被弄乱了的头发:“遥遥,你想进去看看楠楠吗?” “想。”袁晴遥乖顺地回答。 于是,病房门被推开,一个全新的世界呈现在了面前—— 略微泛黄的墙壁上贴着崭新的卡通壁画,画面鲜艳的颜色与房间里沉冷的陈设格格不入。 宁静的蓝、清新的绿、明亮的黄…… 色彩斑斓如同窗外的夏日。 这是林柏楠住院之后,医生护士为了缓解他的寂闷而改造的。 墙的对面摆放着一张升降床,床的一侧放着一张单人沙发,另一侧立着一个铁制矮柜以及几台不间断闪烁着红光的仪器。 房间里面很凉快,冷气开得很足。 平躺在床上的小男孩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只露出了脑袋,他剃短了头发,约莫只留下了一厘米的长度。 开门声惊扰了他,他望向门口,暗淡的眼神在落到小女孩身上时颤了一下,倏忽之间,他眉间浮起一抹褶皱。 下一秒,他别开了头。 最糟糕的一年 袁晴遥环视病房一圈,才拽起蒋玲的手慢慢地靠近病床,在离林柏楠仅一拳之隔的位置停下。 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她目光探向林柏楠背对着她的脸:“林柏楠,我来看你了!你感觉好点了吗?” 林柏楠仍别过头,默不作声。 “宝儿姐姐很担心你,她希望你快点好起来。”袁晴遥转达了李宝儿的话,可林柏楠还是不发一言。 “楠楠好点了,谢谢关心。”蒋玲将手轻搭上袁晴遥的肩头,代替林柏楠回应了袁晴遥的问候。 袁晴遥冲着蒋玲展颜一笑,继续开了口:“林柏楠,你快点好起来吧,等你好了我们一起玩!现在壮壮哥哥不在小区了,大家不用担心玩具被抢走了!最近大家买了好多好玩的东西,足球、篮球、滑板、轮滑……” 女孩童言无忌,语气真诚而又兴高采烈。 她没提走路的事,也没乱说话乱问问题,彼时的她不知情,她口中小伙伴们轻而易举就能操控的体育用品,对于男孩来说,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蒋玲的手不自主地收紧,痛楚重锤在她的心头。 肩膀被捏的有点痛了,袁晴遥扭了扭身子。她只顾着回想近来小区里发生的变化,全然没发现背对着她的林柏楠此刻正一副愠怒的表情。 “对了对了,毛毛哥哥还说,等你回来了,他借自行车给……” “你吵死了!” 一声尖锐的叫喊将袁晴遥的话硬生生打断,她被吓得身体后倾。 林柏楠转过头,气恼地瞪着她。 她这才看清楚许久不见的他如今的模样—— 他瘦了很多,原先饱满的脸颊消失了,脸色惨白如纸,眼下聚着两块蜡黄,他微微张开嘴,嘴唇皱巴巴的像没涂匀的蜡笔画。 他怒视着她,鼻孔因为情绪起伏而一张一缩,那双失去神采的小鹿眼里充斥着灰暗的怒意。 袁晴遥躲在了蒋玲身后。 而蒋玲像是习惯了似的,平静又温柔地抚了抚林柏楠的头:“不是答应妈妈不再乱发脾气了吗?” 喘着粗气,林柏楠的嘴角慢慢松了下来:“……妈妈,我不想见她,让她走。” “遥遥好意来看望你,你不能说这么失礼的话。” “谁让她来了?让她出去!” “你不能这样对待朋友!” “她才不是我的朋友!” “不许这么说话!” “我讨厌她!” “林柏楠!” 蒋玲用严厉的口吻训斥了林柏楠。林柏楠闭上嘴巴,可他愈渐发红的眼眶,让蒋玲的语调带上了鼻音。 病房陷入短暂的宁静。 袁晴遥从蒋玲身后微微探出脑袋,而林柏楠在看到她的脸后又再次瞪起她,他咬着牙,红着眼,表情凶狠得恨不得把她从窗户丢出去。 还是头一次被人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瞪着,袁晴遥感到害怕又不知所措…… 她搞不清楚状况了! 如果是她生病住院了,有小伙伴前来看望她的话,她绝对高兴极了!不管来的人是谁,她都热烈欢迎。 可为什么林柏楠会生气?他为什么不说句谢谢?不夸夸她?他是不是忘记了她救了他这回事? “我……是我救了你。”袁晴遥嗫喏。 她试探性地提醒,得到的是他的横眉冷眼:“你很骄傲吗?” 他极不友好的态度激起了她内心的小火苗。 她扬起下巴,不甘示弱地回瞪他:“是!我是救了你的小英雄,大家都夸我厉害,夸我聪明!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她没有炫耀的意思,她只想得到他的认同,可小女孩意气扬扬的神态刺痛了小男孩的心。 住院期间,林柏楠听爸妈提到过,袁晴遥因为救了他,成为了大家心目中机灵聪慧的小英雄。 被人人称赞与夸奖的人一直以来都是他,可他现在只能悲惨地躺在病床上,变成了人们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每每提及,都会不由地哀叹上几句的可怜孩子…… 骄傲被击得粉碎。 他发狂似地甩动双臂,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左手一把抄起放在床头矮柜上的陶瓷水杯狠狠地甩了出去! “碰!” 一记闷响,水杯砸中了袁晴遥的额头。 “咔嚓。” 水杯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袁晴遥向后踉跄几步,摔坐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伤害让她目光呆滞地傻愣着,几秒后,火辣辣的疼痛飞速爬满额头,她细嫩的皮肤像气球一样被吹了起来! “遥遥!” 蒋玲箭步上前,一把抱起了袁晴遥。 守在门外的魏静和袁斌听到响动后也冲了进来,魏静见状,慌忙接过女儿查看伤情。 妈妈心疼的问询,爸爸急切的呼叫,蒋阿姨愧疚的道歉…… 这些都传不到袁晴遥的耳朵里,她耳边贯穿的,尽是林柏楠四分五裂般的尖叫声。 混杂着哭声,他嘶吼着讨厌她的话—— “多管闲事!谁让你救我了?我才不会感谢你!” “是你非要找我出去玩的!都怪你!都是你害得!” “你走!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我最讨厌的两个人,一个是壮壮,一个是你!” …… 一句一字,是比不停发出警示音的仪器更冰冷的存在。 袁晴遥呆傻地望着林柏楠。 林柏楠仍旧怒视着袁晴遥。 他哭红的双眼燃烧着烈火与厌恶,可她在他的眼中还看到了一种情绪,一种本不可能出现在高傲的他眼里的情绪…… 是近乎绝望的哀伤。 这不是平时的林柏楠,这也不是袁晴遥预想的见面场景! 眼前的一切超出了小女孩的认知,小男孩那犹如困兽般的模样深深烙入了她的脑中,就像是用地上那碎成几片的陶瓷杯在她大脑用力地割出印记,痛,深刻,清晰,以至于那时,她竟然忘记了哭泣。 袁晴遥被抱去了治疗室,离开时,她耳边仍环绕着林柏楠不依不饶的怒骂声。 袁晴遥还是没能逃开与“白色怪兽”见面。 治疗室内,“白色怪兽”动作轻柔地给她额前的肿块喷上消炎药水,药水冰冰凉凉的,瞬间缓解了不少灼痛感。 “小姑娘真棒!”“白色怪兽”因为她没哭鼻子而表扬了她。 其实她是被吓到哭不出来了。 一番检查过后,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毕竟小孩子力气小,扔过去的东西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皮下血肿一周左右就会消除,让家长不用太担心。 医生又递上一包冰袋让敷在袁晴遥额头鼓起的大包上。 跟医生道谢后,袁斌抱起袁晴遥出了诊疗室,魏静随在身旁,举着手,让冰袋持续贴在袁晴遥的额前。 “妈妈,我想回家。”袁晴遥整个人到现在还是木木的,有气无力的呢喃几乎融化了魏静的心。 魏静亲了亲女儿的脸,满眼写着心疼:“我们跟蒋阿姨打声招呼就回去。” “……不见林柏楠。” 袁晴遥怯怯地搂住袁斌的脖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我们只见蒋阿姨,好不好?” “嗯……”她打起了一丝精神。 三人再度来到林柏楠所在的病房区域。 不同于方才,此刻病房门口站着好几个人—— 蒋玲激动得站不稳脚;林平尧来了,他扶着蒋玲的肩膀不停为她宽心解气;旁边有两名护士,她们面面相觑;以及对面站着一位高个子,体型偏胖的中年女性。 中年女性手中拎着一箱牛奶和一篮水果,她弓着身子,从始至终低着头,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这个女人并不陌生,袁家三人都认得她,她是壮壮的母亲。 蒋玲梗着脖子,如临大敌的模样。怕打扰到其他病人,她尽量压低声音,奈何沸腾的怒火如燎原般快要吞噬她的理智,声音在说出第二句话后逐渐失去了控制: “不管你来多少次都不会有所改变!” “我不会原谅你的孩子!你别痴心妄想了!” “如果我原谅了你们,我怎么对得起我的孩子!” “我会让你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 “对不起,对不起,谁也不想有这种事发生……是我没有管教好壮壮!都怪我,都是我的错,你尽管打我骂我……” 壮壮妈放下手中的慰问品,抓起蒋玲的手往自己身上打,林平尧试图阻止壮壮妈,却被蒋玲推开。 蒋玲举起手掌,一下一下打在壮壮妈身上,她的眼泪随手起掌落似泉水涌出眼眶:“打你有什么用……打你有什么用……打你我的孩子能好起来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求你们原谅我们吧……我家壮壮今年才九岁,追究责任的话,他的人生就有污点了,他以后该怎么办呀……”壮壮妈跪了下来,哀求的话语不绝如缕。 “……我的孩子才五岁,那他以后的人生该怎么办?!” 蒋玲几近奔溃,呜咽快从她的胸膛迸出来。 哭声…… 骂声…… 忏悔声…… 乱作一团。 袁斌和魏静对视一眼,两人均是一脸的愁云不展。想上前去劝慰,可在这样的悲剧面前,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宽慰两个遭受重创的家庭。 混乱仍在持续。 一向言谈举止间尽显优雅气质的蒋玲披头散发,犹如个疯女人似的无法安抚;一贯急性子又暴脾气的壮壮妈,失神般战战兢兢地重复着道歉的话。 “哇!” 一声大哭响彻走廊,茫然旁观的袁晴遥终于哭出了声。 这不是她熟悉的蒋阿姨! 这不是她认识的壮壮妈! 她要回家! 她再也不要来医院了! 任凭父母安慰也无济于事,袁晴遥哭声越来越大。 女孩的哭泣打破了难堪的撕扯。 俄而,蒋玲停下动作,身体脱力地向后倒去。 林平尧紧紧抱住了蒋玲,他也难过得不能自已,可作为丈夫,作为她最坚实的依靠,他必须坚强。 壮壮妈止不住地掩面流泪。 医院的走廊很宽,宽到可以并排停放三张医用床;医院的走廊很窄,窄到容不下几个支离破碎的灵魂和他们摇摇欲坠的希望。 失去了健康的男孩,丢了钱包的女孩,心如刀割又无能为力的父母,流产了的搬家计划,以及一辈子背负着负罪感的肇事者及其家人…… 混乱又残酷的千禧年,没有人的愿望得以实现。 “咔哒——” 工作人员推门进来的响动,将袁晴遥的思绪拉了回来。 电脑屏幕冷白的光映得她的脸色有些惨白,心脏还没从抽痛中缓过来。 二十年了,尽管那年她才五岁,那日的血腥惨剧、那棵老槐树她仍记忆犹新。 还有…… 她下意识揉额头,随即又笑自己傻。 多少年过去了,额头早就恢复好了。 “哈哈哈!” “这个小花花是我的!” “你看我比你高呢!” “你来追我呀!” …… 孩子们银铃般的嬉闹扫去了她心头的阴霾,她看见Andrew很神奇得和其他小孩打成了一片。 拍拍自己的脸颊,她振作精神,把心思集中在了营销方案上。 下午。 袁晴遥被Andrew拉着去到了拍摄场地,小鬼头今天学了一句新汉语:“漂亮姐姐,陪我。” 他换上深蓝色牛仔背带裤、纯白色休闲衬衫和马丁靴,头戴一顶牛仔帽,他的妆很淡,就修了眉毛,涂了唇膏,深邃又澄明的眼睛胶在她的脸上,扭着屁股撒娇。 ……如何拒绝? 她木讷地点了点头。 她着实没想到,入职第一天的工作竟然是当保姆。 拍摄场地俨然布置成了梦幻的童话城堡,Andrew前一秒还牵着漂亮姐姐的手,后一秒就撒丫子跑向了玩具和小伙伴,袁晴遥尴尬地把手揣进了裙子口袋。 孩子们的家长也在现场,气氛比早上热闹,袁晴遥寻了一处还不错的观赏位,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群活泼的小演员,仿佛她的童年又上演了一遍。 导演一声:“A——” 她的回忆衔接上了去医院探病的那天,这个关于成长、梦想与爱的故事,正式拉开了篇章。 好久不见 时间来到2003年初春。 今天是小学返校的日子,袁晴遥即将开启她二年级下半学期的学习生活。 早上八点左右,袁晴遥精神百倍地吃了早餐,换好衣服,佩戴上红领巾和印着一条杠的小队长袖徽,喊袁斌送她上学。 袁斌在厨房里洗碗,让她等一等。 魏静一大早就出门了。她是工大附中高中部的语文老师,今早有早读要辅导。没有早读的时候,魏静会牵着袁晴遥的小手步行送女儿上学,若是排课排到了早读,则由袁斌骑摩托车送袁晴遥去学校。 袁晴遥更喜欢让爸爸送,因为可以坐摩托车。 洗完碗,拿上书包,父女俩人来到楼下的停车棚。 袁斌给袁晴遥戴上她专属的安全头盔,小小的一个,粉色的漆面上印着白色的Hell Kitty。 袁晴遥坐在车座前端,被袁斌揽在怀里。 街边的早餐摊铺前排着长队,老板掀开一层笼屉,小笼包诱人的香味附着在水蒸气上沿路缭绕开来。耳边掠过风的声音,红领巾被风吹起,扫在脸上痒痒的。 摩托车笔直前行。 前方等待她的,除了新学期例行的检查作业和与同学寒暄,还有一场久别重逢。 来到教室,袁晴遥一眼就看见了同班好友葛冉心,她开心地小跑过去,两个好朋友拉住彼此的手在原地蹦蹦跳跳。 教室里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欢声笑语,同学们渐渐来齐了。 九点整,班主任小马老师抱着资料册走进教室,她穿着衬衣和西装裤,短发齐耳,看起来干练利落。 学生们安静下来,双臂交叠放在课桌上,坐得端端正正。 “同学们好!” “起立!” “老师好!” 班长发出指令,全班同学站了起来。 小马老师点完名后,让同学们按照身高从低到高的顺序排站在教室后方,她从资料册里抽出一张纸,纸上印着新学期的座位安排指南和她对于几位需要特殊关照的学生的标注。 座位安排大致和之前一样,主要依照身高高矮来安排座位,矮个坐前面,高个坐后面,男生女生搭配。同桌是固定的,座位定期轮换,以保证每位学生都有坐在不同位置的机会。 从第一行第一列开始,小马老师字正腔圆地念出名字,听到自己名字的同学背着书包往对应位置走去,边走边竖起耳朵听,对于同桌是谁,无人不怀揣着好奇与期待。 被点到名的人越来越多,等待区变得寥寥无几…… 袁晴遥仍在其中,她目送身边的同学一个个落座,巨大的问号挂在了脸上。 等除袁晴遥以外的其余学生都落座后,小马老师收起了手中的资料:“袁晴遥,坐在第四列最后一排。” 在一道道同样疑惑的目光中,袁晴遥走向了最后一排、临近教室后门的那张课桌,拉开椅子坐下来。 她觉得困惑又委屈:她不是身高最高的学生,也不是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她还是班干部,为什么坐在了这里?课桌前只放了一把椅子,她这学期是不是没有同桌了? 袁晴遥下巴抵在书包上,沮丧地撅起了嘴巴,她可是万般期待新同桌是谁呢…… 按照惯例,小马老师接着宣读起了班规班约,说着说着,她的眼神飘往了教室前门方向…… 门外好像站了个人。 小马老师走下讲台,从前门出去又从后门进来:“同学们,今天有位新同学加入我们的班级,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他!” 掌声和欢呼声震耳欲聋。 一个瘦小的身影被推了进来—— 是位男孩。 开春了,天气已然变暖,男孩身上还穿着厚厚的外套,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无一处不是苍白的。他的小鹿眼暗沉沉,不像同龄的男孩们那样浑身充溢着不惧日晒雨淋的朝气蓬勃。 书包放在他的大腿上,他抱着书包,瘦弱得让人觉得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不由得让人担心书包会不会把他压坏了。 而他与整间教室的孩子们最大的不同,是他坐着轮椅。 袁晴遥睁圆了眼,她认出了他,他是…… “这位是新来的林柏楠同学。大家以后要跟他和睦相处,友善友爱!大家要帮助新同学尽快融入班集体哦!” 小马老师没提及新同学的特殊之处,可学生们全看在眼里了。 一探究竟的眼神铺天盖地而来,坐在前排的几个学生甚至站在了椅子上观望。 窃窃私语如春天的沙尘暴般从四面八方吹来,袁晴遥听到其中有个声音说“新同学是个瘸子”。 她就在他一臂之隔的位置,她听到了,就代表他也听到了,她看着他,发现他抱着书包的手愈发用力了。 小马老师俯身,在林柏楠耳边私语着什么,林柏楠摇摇头,抿紧了嘴唇。 其实老师是在问他,要不要做个自我介绍? 他拒绝了。 拍了拍林柏楠的肩,小马老师朝后门外的人摆了摆手。 袁晴遥扒着脖子向外张望,竟然看到了许久未见的蒋玲阿姨!她兴奋地冲蒋阿姨招手。 蒋玲看到袁晴遥后,急忙收起脸上失望的表情,挤出一抹亲切的微笑,也冲她挥手。 小马老师把林柏楠推到了空座位前。 袁晴遥连忙挪了挪,为林柏楠腾出更大的空间。她心想,她旁边的座位没摆椅子,原来是她的同桌不需要椅子呀! “以后你就坐在这里,坐在袁晴遥旁边。” “你不用参加座位轮换,看不清黑板的话及时和老师说。” “有什么问题随时找老师或者找同学帮忙,不要不好意思,大家都很乐意帮助你。” …… 小马老师倾下身,在林柏楠耳边小声地叮嘱了几句,又转过头嘱托袁晴遥,让她多留心,多关照新同学。 袁晴遥是个热心又听话的孩子,要是这个同桌换成别人的话,她当然会这么做了! 只是…… 她用余光偷瞄林柏楠—— 他坐在她的左边,他长大了些,头发也留长了。 他脸庞清秀小巧,死水般的眼眸和灰白的肤色使得他宛若一个没有生命力的仿真玩偶。他低垂着头,双手紧抱书包,像是想要隐藏什么似的,左臂牢牢地压在右臂上,纹丝不动。 更安静的是他的下半身,和她此刻因为不安与狐疑而反复进行着小动作的双腿截然不同,他的双腿死气沉沉的,双脚也异常安分的摆放在轮椅的脚踏板上。 他的伤还没痊愈吗? 他还是不能走路吗? 她好久没见过他了,差不多有三年了吧? 上次见面还是在医院里…… 不愉快的记忆被唤醒,袁晴遥不自觉地揉了揉额头,被林柏楠砸伤的额头早就恢复了,却又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幻痛。 她不是个记仇的人,但那次是她第一次被人打手心以外的部位,爸爸妈妈都没有打过她的脑袋,难免印象深刻些…… 从书包里掏出寒假作业,她假装忙碌地翻看起来。 她暂时还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敢和他说话,况且,她这个新同桌也完全没有想要理睬她的意思。 “好了,都别吵了!前面的几个,从椅子上下去!”小马老师回到讲台,她指节敲了敲讲桌,引导学生们收回注意力。 老师继续读起了班规班约,可仍有新奇的目光不时向后飘来,连带着袁晴遥也被多看了好几眼。 受到如此莫名的关注,袁晴遥觉得别扭,她想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于是,她拿起了铅笔,反复描起了寒假作业本上自己的名字。 “袁晴遥”三个字被越描越粗,直到成了黑糊糊的一坨,她又从文具盒里拿出橡皮,打算擦了重写。 伸手的间隙,她朝左手边瞥了一眼—— 林柏楠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他的头比刚才埋得更低了。 宣读完班级规约后,小马老师给全班同学送上了新学期寄语。 又过了一阵,教务处的老师送来了课本、作业本和课程表,由各组小组长清点数量后,从第一排开始往后传送。 好一会儿,袁晴遥才拿齐了全部的教材。新书本染着浓重的油墨味,她兴奋地翻开一本看起了插画。 小马老师对着闹哄哄的教室提高了音量,嘱咐各位学生回家后一定要让家长给课本包上书皮,并说明天要挨个检查。而后,小组长收走了各组员的寒假作业。 班会结束了,可以回家了。 袁晴遥仔细地将课本和作业本一一放进书包,收好文具水杯,拉上拉链,她起身背上书包。 临走前,她又看了林柏楠一眼。 他沉寂得好似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能显示出他是活物的,唯有他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他放在书包拉链上的左手手指在细微地拉动着。 貌似觉察到了她的目光,他的手指在移了几厘米后停了下来,再一次回归一动不动的状态。 袁晴遥一溜烟地跑走了。 她其实有点想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家? 还是算了吧! 别一不小心又惹他生气了,毕竟三年前的那次摩擦到底为何发生,她到现在都稀里糊涂的。 和葛冉心一起走出教学楼,袁晴遥老远就看到了在校门口等着接她的魏静,她同葛冉心道了声别,飞跑过去,小辫子在脑后一颠一颠地跳舞:“妈妈!” “说了多少次了跑慢点,摔倒了又该哭鼻子了!” “我才不会摔倒呢!” “你这孩子,老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魏静拿下袁晴遥的书包,单挎在自己肩上,袁晴遥笑嘻嘻地扑进魏静怀里,按捺不住分享起来:“妈妈,我换同桌啦!你猜我的新同桌是谁?” 魏静思索了一下:“是你们班的班长吗?” 袁晴遥略显得意地摇了摇头:“妈妈猜错啦!” “是不是那个特别调皮、爱扯女生辫子的冯胤懿 ?” “不是!我才不要和他同桌呢!” “那是不是……” 又猜了几个人名,魏静还是没猜对。 袁晴遥忍不住说出了正确答案,连着重复了好几遍:“妈妈,是林柏楠!是林柏楠!是林柏楠!” “是吗?居然是楠楠呀!那真是太巧了!”魏静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实际上她早已心知肚明。 她逗袁晴遥玩呢! 哪有那么多巧合? 袁晴遥和林柏楠又一次同校、同班、还成为了同桌,这并不是缘分使然,这是双方家长商量好的。 那场意外,让林家的搬家计划泡汤,林柏楠就读双语小学的事也彻底搁置了。不过,蒋玲也不关心什么新家不新家,双语不双语的,当务之急是儿子的健康问题。 住院治疗的第二年起,林柏楠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来,除了看诊时必要回答的问题之外,他几乎不再开口说话。 起初,蒋玲以为是没有同龄人作伴的缘故,就将林柏楠从康复外科转去了小儿外科。但一盆更冷的冷水浇了下来,他的情况不仅没有改善,反而变得更严重了。 刚转入小儿外科住院部时,和林柏楠同住一间病房的是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一个男孩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了胳膊,另一个男孩是过马路时被车撞伤了。 两个男孩都释放出了善意,分享玩具和零食给林柏楠,然而,面对他们的示好,林柏楠不做出任何回应,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别人健康的腿看。 几次下来,两个男孩都觉得他怪怪的,便不与他亲近了。 一段时间后,这两个男孩陆续出院,新的小病人住了进来。小病人们一开始都会对林柏楠表示出友好的态度,得不到回应后就不再搭理林柏楠…… 不同的面貌换了一拨又一拨,却是相同的结果循环重蹈。 后来,邻床来了一位与林柏楠伤情相似的十三岁男孩,本以为有了同病相怜的小战友,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事与愿违,他的状态没得到任何改善。 家人一直对他隐瞒伤情,但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以前还会哭一哭、闹一闹的,从那时开始,他连眼泪也不掉了。 父母真切地意识到,儿子的心理出现问题了。 林柏楠七岁生日那天,全家人都来给他过生日。 蒋玲买了一个超级大的生日蛋糕,还邀请了医生、护士和同病房的小病人们一同来为林柏楠庆生。 病房里洋溢着难得的欢乐,大家纷纷送上生日礼物和祝福。蒋玲甚至买了之前不让林柏楠玩的高达机器人,希望儿子能高兴起来,可林柏楠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欣喜。 唱完生日歌,该许愿了。 爷爷问林柏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林柏楠低头沉思,半晌,慢慢地吐出了一句:“我想回家”。 生日愿望不是“我想站起来”、“我想走路”、“我想快点好起”…… 他不期待那些了。 他真的不想待在医院里了,他想回家。 影影绰绰的烛火照不亮林柏楠灰蒙蒙的小鹿眼,他诚恳的心愿让在场的大人们皆心沉了半截。 林平尧捏了捏林柏楠的手,给他鼓劲儿,让他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说等他好起来了,就能回家了。 林柏楠却说他不会好起来了,他观察了很久,那些能恢复健康的小孩,都天天哭着喊着伤处疼。 会痛才会好,可他不会痛,他的双腿一点儿感觉也没有。邻床的哥哥也不喊疼,所以他才和自己一样成了这间病房迁不走的“钉子户”。 大家一递一句地安慰林柏楠,说他年纪这么小,身体还在成长发育中,万事皆有可能,说他一定能重新站起来,一定能再次蹦蹦跳跳,一定能恢复如初…… 可他对所有的鼓励置若罔闻,漠然地吹灭了蜡烛。 而后的日子,林柏楠对周遭的一切只展现出了麻木。 家里人快要急疯了,千方百计地逗他开心,激励他振作起来,但是哄小孩的招数对他来说无一有用。 蒋玲头一次觉得,太聪明并非是一件好事。 经过长达三年的康复训练,林柏楠慢慢地适应了新的身体。虽然双腿不能动,手臂力量也很弱,但他可以拿笔写字,可以在轮椅上坐稳,可以独自划轮椅划一小段距离…… 是时候送他去学校上学了。 择校又成了一个问题。 家人担心他无法融入校园生活,也害怕他的身心状况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下会变得越加糟糕。 林平尧便提议,不如就送他去遥遥就读的班级。一来,这所小学有接收过特殊学生的先例,不会拒绝他入校;二来,有遥遥在身边,哪怕只说说话也好,他也能有个伴。 袁斌和魏静当然愿意帮好友这个忙了。 于是,和校方沟通后,林柏楠转进了袁晴遥所在的班级,和她成为了同桌。 “妈妈,你没想到是林柏楠吧?” “妈妈没想到。” 望着袁晴遥无知的小圆脸,她还在为自己让妈妈吃了一惊而洋洋得意着,魏静偷笑,她牵起女儿的小手,两人踏上了熟悉的回家之路。 出于工作原因,父母没法子天天接袁晴遥放学。相比于袁斌严格的“朝九晚六”工作制,魏静的上下班时间稍稍灵活些,没课的时候,她会早点下班来接袁晴遥。 大多数时候魏静都工作缠身,接孩子的任务便落到了家里的老人头上。袁晴遥的姥姥一家居住在外地,只好由奶奶接她,但奶奶从今年年初开始腰疼得厉害,要少走动才行。 不过,如今接袁晴遥回家的事有了着落—— “遥遥,以后放学了,奶奶或者妈妈要是不能按时来接你,你就跟着蒋阿姨一起回家。”魏静交代道,手被袁晴遥牵着一前一后地摆动。 袁晴遥往左边跳一下,再往右边跳一下,步子绕成了“S”型,她仰头望向魏静,想起了父母的叮嘱:“可是爸爸妈妈说过,不能跟家里人以外的人回家。” “你可以把蒋阿姨一家人当做家人。蒋阿姨是家人,林叔叔是家人,楠楠也是家人。”魏静笑着问道,“以后要和楠楠做同桌、一起回家了,开心吗?” “唔……不太开心。” “为什么?” “因为他打过我,他说他讨厌我,他还不跟我说话!”袁晴遥撅起了小嘴。 听言,魏静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双手扶住袁晴遥的双肩:“楠楠不是故意的,他是因为太难受了才会乱发脾气。我们遥遥试着想一想,如果你每天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下地和朋友一起玩游戏,你是不是也觉得很难受呢?” “嗯,难受。” “楠楠所承受的,比妈妈说的还要难受一百倍哦!” 一百倍是多少?袁晴遥并没有概念,但既然妈妈说了很难受,那想必是真的很难受吧!想着自己光是不能和小伙伴一起玩耍就要气得哇哇大哭了,她开始同情起了林柏楠。 “而且,楠楠他也不是真的讨厌你,他只是发脾气说了不好听的话。我们善良又大度的遥遥不要生他的气了,好不好?” 魏静语重心长的哄劝让袁晴遥陷入了思考,她眼前浮现出了林柏楠在教室里病恹恹的样子…… 片刻,她露出缺了半颗门牙的牙齿,粲然一笑:“妈妈,那我不生林柏楠的气了,我愿意和他做同桌!” “我的乖女儿!”魏静松了口气,揉了揉袁晴遥粉嘟嘟的脸蛋,“你以后多和楠楠说说话,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多和他分享,平时多帮助他,多照顾他。你还是他的小姐姐呢!” “姐姐”这个称谓让袁晴遥心中涌起了一股责任感。 她是个说话算话的孩子。 自此,林柏楠成为了她会特意留心的存在。她开始和他聊天,陪他玩耍,照顾他,保护他,对他笑,对他好…… 往后的一年又一年,她都是这么做的。 熟悉的陌生人 入学第一周,一到课间休息,林柏楠便被同学们围起来问东问西。有问他之前在哪里读书的,有问他有什么兴趣爱好的,有想和他交朋友的,有凑热闹的…… 但绝大多数的问题,都是问他怎么了?问他为什么坐轮椅? 林柏楠对所有声音充耳不闻,他的周围仿佛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将他与人群隔绝开来。 一次次的自讨没趣,让一张张绽放着热情与新鲜感的脸逐渐冷淡了下来。 又过了几天,传言在班级里发酵开了,说新同学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袁晴遥也试过和林柏楠对话,可她的话同样石沉大海。要不是三年前去医院探望他的时候,被他凶狠地吼过,她真的以为他是不是从树上掉下来还摔坏了嗓子? 纳闷的同时,袁晴遥隐隐感觉,现在的林柏楠,比受伤之前那个臭屁哄哄的林柏楠更难接近了…… 这天,语文课下,老师刚走出教室没两步,教室前排传来一阵刻意的大笑声,像是为了吸引注意力而故意为之。 全班同学看了过去。 只见冯胤懿跳上椅子,抖了抖手中的作业本,声音大得跟在喉咙里装了个喇叭,他喊:“请用‘不但……而且……更’造句,这也太简单了吧!咳咳,林柏楠不但是个瘸子,而且是个哑巴,更是个聋子!阿巴阿巴,哈哈哈哈……” 小霸王团体荡起一波不怀好意的笑声,为首的冯胤懿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全班的目光从冯胤懿那边集中到了林柏楠的身上。 这些目光中不乏有看林柏楠笑话的,但更多的目光,流露出的是同情和怜悯。毕竟在同学们看来,冯胤懿那帮人的话虽难听,但事实确实如此。 小团体里的其他人随即大声附和,他们也用语文课上学的关联词造句,造出的句子尽显侮辱之意。 袁晴遥竖起了眉毛,“嗵”的一声,她重重地拍桌而起,小霸王们瞥了她一眼,压低音量继续坏笑着嘀嘀咕咕。 她坐回椅子,愤愤不平地瞪视那个小群体,视线左转,她望向身旁的小男孩—— 记忆中,那个伶牙俐齿、最会教训人的林柏楠,自始至终默然不语,冷静得好像被嘲笑的是别人,只是,他的眼睑在悄无声息中微微泛红了。 袁晴遥怔了怔。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男孩有些陌生。 这种陌生感,不是冗长的分别时间带来的,而是明明熟知其秉性的一个人,再次见面后,这个人却像是变了个人。 “林柏楠,你怎么了?” 袁晴遥的问询如石子投入大海。 上课铃声大作,小马老师走进教室,叩了叩黑板,让大家快点安静下来,别再说话了。 这节课是写字课。 学校为了训练学生们的写字姿势,养成良好的书写习惯,一至三年级的学生每周有一节写字课,由班主任代课。 这是新学期的第一堂写字课,小马老师演示了正确的写字姿势后,让同学们拿出练字帖和铅笔开始练习。 袁晴遥写了七八行字了,扭头一看,林柏楠的字帖还没翻开,他连笔都还没从文具盒里拿出来。 她凑过去小声问道:“你怎么不写呀?” 林柏楠意料之中的不理她,抬头看向了越走越近的小马老师。 小马老师正在过道里一边背着手踱步,一边左右端量,监督并纠正学生们的坐姿和握笔姿势。她绕了教室一圈,就快要走到袁晴遥和林柏楠这一桌了。 林柏楠这才打开文具盒拿出一支铅笔,翻开字帖,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 袁晴遥注意到,林柏楠一系列的动作都是用左手完成的,包括写字。 从开学到现在,她没见他动过笔,上课时他也是一动不动地默默听着,两只手臂环抱在一起。 “不能用左手写字,老师会说你的!”袁晴遥悄悄提醒。 林柏楠停笔了,紧张与焦虑浮上他的面容,他抬了一下右臂,将右手放到了桌面上,却没有把笔换到右手里。 小马老师过来了,她似乎什么也没发现,径直从林柏楠身边走过。 “报告!” 响亮的声音蓦地从前排传来,冯胤懿站了起来,指着林柏楠,当众打起了小报告:“马老师,林柏楠他用左手写字!” 视线纷涌而至。 男孩一僵,本就苍白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他低下头,将左手藏进了课桌抽屉。 小马老师捏了捏眉心。 这个冯胤懿,真不让人省心! 每个班级都有一个或几个令老师和同学头疼的存在,冯胤懿就是这样的存在。 按理说,冯胤懿坐在第一排是不可能看见后排的林柏楠的,八成是小霸王团体里哪个眼尖的给他传了纸条。 小马老师顿感头痛,同时也替林柏楠捏了一把汗。她是个极具责任心的老师,看来她以后要更用心地去教育冯胤懿,也要对林柏楠更上心才行…… “同学们,来,听老师说!”小马老师绕回到林柏楠的身侧,“老师教你们用右手写字,是因为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右撇子,用右手写不会把写好的字挡住,也不会把字蹭得脏兮兮,字也更容易写得好看。” 她拿起林柏楠的字帖本,高高举起,向全班同学展示:“你们看林柏楠用左手写的字,是不是跟用右手写得一样好?” 同学们全都伸长脖子去瞅林柏楠的字帖本。 字帖本上没写几行字,但看得出来,字迹工整又整洁,田字格里的每个字都是一笔一划、横平竖直的。 “林柏楠用左手写字是因为他是左撇子,更习惯使用左手,我们要尊重每个人的习惯。”小马老师将字帖本放回林柏楠面前,“如果还有哪位同学能用左手写出漂亮的字来,或者用左手写的字比用右手写的字好看,老师也不会做过多的纠正。” 教室里激起了浪花,好奇宝宝们都尝试着用左手握笔写字。 袁晴遥也试了试,她写的每一笔都歪歪扭扭的,好似一条条没头没尾的毛毛虫在纸上乱爬。 她把铅笔换到了右手,看看邻桌的,瞅瞅前桌的,再小脑袋凑到林柏楠的字帖前细细地看,软软地说:“我写得好丑呢,林柏楠你好厉害!” 这下好了,全班只有林柏楠一个人是左撇子,他又可以做与众不同的小朋友了!他的字迹还得到了小马老师的认可,他肯定骄傲坏了吧! 袁晴遥还在用惯性思维去看待林柏楠。 殊不知,他压根就不是左撇子,而是被迫成为了左撇子,现在的他也不想受到任何关注,一丁点儿也不想。 “你会用左手写字,好酷哦!”前桌的男生转过来,双手扒在椅背上冲着林柏楠露齿一笑,“那你的右手会写字吗?你是不是两只手都会写字呀?” 哼,当然了! 只要他想,他连脚都能写字! 以前的林柏楠铁定会抬起下巴这么回答。 而现在的林柏楠,在他人殷切的目光中一副没声没息又局促不安的样子:“……” 示好遭到了无视,男生悻悻地转了回去。 “好了,孩子们,注意力收回来!专心练字,别交头接耳了!眼睛盯着自己的字帖看,不要东瞅瞅西瞧瞧的,也不要管别人的闲事。”小马老师整顿着纪律,同学们继续做起了练习。 终于没人盯着他看了,林柏楠僵直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些。 “啪嗒。” 一不留神,铅笔从他的左手中滑落,骨碌碌地滚了出去,他没去捡,而是打开文具盒又拿了一支新的铅笔出来。 他当然想捡了,但是他不敢。 他的腰部没力气,身体不敢前倾,怕一头栽下去,再者,他外套里还穿着硬邦邦的腰托,根本无法弯腰…… 比起开口拜托别人帮忙,他宁愿损失一根铅笔。 而袁晴遥终于寻到了帮助林柏楠的机会,赶忙弯下腰:“你不要动!我帮你捡!” 她上半身钻进课桌底下,手臂伸得很长才够到滚远了的铅笔,抬起身子时,后脑勺撞在了林柏楠的轮椅扶手上。 “……唔!” 太想做好人好事了,她一时间忘记了她的同桌坐的椅子是有扶手的。 她把铅笔递了过去,小脸皱成一团,还没从吃痛中缓过劲儿来:“……给你。” 小女孩还等着小男孩夸奖她呢,小男孩却一脸无事发生的冷漠之态,不接收铅笔,连句谢谢也没说。 袁晴遥皱了皱鼻子,心想,虽然变得怪怪的,但还是那个没礼貌的林柏楠! 之后的一段日子,冯胤懿一伙人针对林柏楠的霸凌不断进行,而袁晴遥的“林柏楠保卫战”,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开学快一个月了,班里没有人成功和林柏楠说上过话。 他的身上有股与年纪不相称的清冷生疏之感,像薄薄的气流一样环绕在其周围。他看上去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兴味索然,这使得他在同学们眼中又多了一分神秘的色彩。 那天早上,袁晴遥从后门走进教室,一进教室就看到了冯胤懿在林柏楠的身边走来走去。 冯胤懿将一只手臂蜷缩在胸前,他佝偻着背,拖着一条腿,怪模怪样地走路。他还做出一副眼鼻歪斜、流着口水的模样,引得小团体里的其他人鼓掌叫好。 很明显,他在模仿同校的一位女学生。 那个女生也是特殊学生,但她的情况更为严重—— 她是一名脑瘫患者,存在运动和智力双方面的障碍。平常状态好时,她能推着助行器颤颤巍巍地走一走,如若身体状况欠佳,她便只能坐在轮椅上,依靠别人来推她。她不能自己推轮椅,因为她的两只手经常抽搐。 那个女生在学习方面是一塌糊涂。袁晴遥上一年级的时候,女生上三年级;袁晴遥上二年级了,她还在上三年级…… 听说她光是二年级就读了两年,不知道三年级又要读几年。 上帝似乎没有给她开任何一扇窗,但这不影响她的家人爱她,也不影响她爱笑又乐观开朗。 偶尔,袁晴遥会在厕所里碰到女生和她的妈妈。 她妈妈每天的课间操都雷打不动地来给她换尿布,再给她的水壶灌满水,叮嘱她多喝水,不要怕喝水多了尿裤子,尿湿了,妈妈给她洗。女生则张着嘴笑,再亲亲妈妈的脸颊,说她会努力学习的。 眼前的场景惹得袁晴遥心底燃起了熊熊怒火。 她和那个女生没什么交集,她完全不必为那个女生出头。但爸爸妈妈从小教育她,不能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更不能嘲笑身体有缺陷的人,正义感不允许她坐视不理! 她大步走过去推开了冯胤懿! “干什么?”冯胤懿向后打了个趔趄,一脸莫名其妙。 “讨厌鬼走开!”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把书包重重撂在书桌上。 “我就不!略略略……”他做出夸张的鬼脸,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讨厌样子。 又瞪了冯胤懿一眼,袁晴遥坐到了座位上,她看向林柏楠,林柏楠侧脸对着她,他正在看课本,神色平静如常。 兀然,一只手窜出,猝不及防地夺走了林柏楠的课本! “来拿呀!” 又是冯胤懿! 他把林柏楠的课本举得高高的,他坏笑着,快要咧到耳根的唇形像极了小恶魔头顶上尖尖弯弯的角。 一闪而过的震惊转变成了愤怒,林柏楠伸出左手拼命向上够,手指刚碰到课本底边,冯胤懿却迅速地踮起了脚尖,只剩空气从林柏楠的手中掠过。 “噢!够不着!够不着!” “哈哈,林瘸子,你站起来拿呀!你坐轮椅是不是因为你走路难看死了,像这样……”小团体里的一个男生也学起了脑瘫女生怪异的走路姿势。 “不对不对,林瘸子还不如那个女傻子呢!他都不会自己尿尿还要他妈妈帮他!真的!我昨天亲眼看见的!”又一个残酷的声音响起。 原来如此—— 小团体里的某位男生昨天在厕所撞见了蒋玲给林柏楠换裤子。男生看到林柏楠脱下来的湿漉漉的纸尿裤,便知道了他是不会自己小便的,跟学校里那个尿裤子的傻子一样! 傻子不会自己尿尿,林柏楠也不会,所以,林柏楠也是傻子…… 多么简单粗暴的逻辑。 男生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冯胤懿,然后,冯胤懿憋出了这么一个整人的坏点子。 “他不说话原来不是因为是个哑巴,而是因为傻呀!” “林瘸子改名林傻子咯!” “林傻子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 “林傻子也要留级喽!等变成了老头子还在读小学!” “哈哈哈!” …… 尖锐的笑声比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更加刺耳,小团体里的其他人也加入进来,他们把林柏楠的课本当作皮球一样扔来扔去。 身体有缺陷本就容易被当作好欺负的软柿子,更何况是个性格孤僻,连争辩都不会的超级软柿子? 刺入脑髓的屈辱和不容抗辩的无力感彷如洪水猛兽,将年幼的小男孩无情吞没。 他的左手紧握成了拳头,骨节在一声声血淋淋的羞辱中抻力到泛白,他就像春节里被孩子们丢掉的哑炮,无法炸出声息。 窃窃地议论声如蜂群振翅般乌泱泱袭来,他憋得满脸通红,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强忍着眼眶里泛起的一圈圈涟漪,苍白的小脸显得无助又倔强。 那时,可爱得胜过小雏朵的人儿,用最纯真的脸庞释放最赤*裸的恶意。 破冰 课本又一次转回冯胤懿的手上,他把课本拿到林柏楠的面前晃一晃,拿开,再拿近晃一晃…… 玩够了,他刚想把课本传给别人,手中却倏地一空! 冯胤懿讶然抬起头—— 只见一位圆脸圆眼的小女孩站在椅子上,一只手里拿着课本,一只手叉着腰,忿忿不平地瞪着他。 “袁晴遥!把书给我!”冯胤懿跳起来去抢。 “凭什么给你?书是你抢别人的,又不是你的!”袁晴遥跳下椅子,将课本紧紧地抱在怀里。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 “他是我的同桌,我就管了怎么样?” 两人怒目相向。 顿了顿,冯胤懿的眼底掠过一道邪恶的光:“袁晴遥,你是不是喜欢林傻子?” “不是!”袁晴遥斩钉截铁地否认了。没等喘口气,她义正词严地接着说,“林柏楠他才不傻呢,他可聪明了!他会背唐诗,会做高年级的算术题,他还认得许多英文单词!” 她指着冯胤懿的鼻子:“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要老师帮你写,你才是个傻子呢!” 虽然爸妈教育袁晴遥,“用手指别人”这个动作不礼貌,但爸妈也教育过她,面对像冯胤懿这样的人不需要太客气。 教室里一片哄堂大笑,冯胤懿的脸忽地涨红了。 那是发生在上学期期末考试时的事。考试结束,老师收卷了,可冯胤懿却双手按住试卷不肯上交。老师细问后才知道,原来是他忘记怎么写自己的名字了。 “那、那是因为我的名字很难写!”冯胤懿红着脸狡辩。 “哼!”袁晴遥哼出表达不屑的气声,她拿起铅笔,小手一挥,大大地在纸上写下了“冯胤懿”三个字,“看看!连我都会写你的名字,你自己却不会写,你羞不羞!” 她拿起纸怼到了冯胤懿的眼前。 冯胤懿气得脸色忽红忽白的。 二年级的袁晴遥为什么会写这么复杂的字? 这要拜魏静所赐—— 魏静对女儿本就没多少“望女成凤”的心态,外加林柏楠受伤一事对她触动颇深。她那三年也忙前忙后辅助照顾着林柏楠,每每看到病床上面无人色的小男孩,她就由衷地感叹:平安健康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小事。 可身为一名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教书人”的基本尊严和业务能力还是要捍卫死守的。其他科目就听天由命吧,袁晴遥的语文一定不能差。 于是,从一年级入班开始,魏静就拿着学生名单,运用自创的“姓名联想记忆法”,挨个教袁晴遥认字。见得次数多了,自然也会写了,所以袁晴遥会写全班同学的名字。 “遥遥说得对!上学期期末考试,全班只有你语文七十几分!大家都考九十多,你才是大傻子!”葛冉心站在了袁晴遥身边,助上一臂之力。 “你们是不是找死?”冯胤懿气急败坏。 “谁死还不一定呢!”袁晴遥没有丝毫怯懦,她仰头迎上冯胤懿恶狠狠的眼神,“我要告诉马老师你欺负同学!让老师请家长,让你爸爸妈妈揍你!” 威胁起作用了,冯胤懿嚣张的气焰熄灭了。 撂下一句“你们给我等着”,冯胤懿跑回了座位。 从林柏楠身边经过时,他还故意撞歪了课桌,林柏楠的文具、书本撒了一地,连同袁晴遥的文具也遭了殃。 周围的同学帮着捡起了撒落的东西。 袁晴遥又一次在起身时撞上了轮椅扶手,她还没习惯同桌那独特的“坐骑”。 而林柏楠仍和上一次一样无动于衷,他雾蒙蒙的眼眸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唯有下唇印着的一排齿痕昭示他曾有过情绪波动。 晨读时间到,学生们翻开书本朗读起了课文。 林柏楠的课本被冯胤懿一伙人弄得皱巴巴的。 袁晴遥手里捧着书,心里难过了起来。她认识的林柏楠,会据理力争,会予以反击,不会妥协忍让,不会让自己吃亏,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任何人欺负自己。 他们俩算不上好朋友,她有时甚至会觉得他讨人厌,但他曾经借过卷笔刀给她用,他们也曾经一起玩…… 她不愿意看见他可怜兮兮的。 也是在那一天,袁晴遥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那个举手投足间尽显自大和骄傲的林柏楠,再也回不来了。 放学了,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背起书包回家。 袁晴遥收拾好书包坐在座位上等。 今天蒋玲来接她和林柏楠回家。蒋玲来接的话,袁晴遥不用去到学校门口,在教室里等着就行,二年级的教室在二楼,教学楼没有电梯,林柏楠上下楼梯需要人背,蒋玲都是直接来教室的。 同学们差不多走光了,没个能说话的人,她无聊地盯着正在扫地的值日生打发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一天过得有些许漫长。 “……谢谢。” 几不可闻的声音忽而从左侧飘入耳畔。 袁晴遥闻声扭过头去,林柏楠正在整理书包,神色淡定的仿佛那句微语是她的错觉,她忽闪着写满疑惑的大眼睛问:“你刚刚在和我说话吗?” “嗯。” 一个音调从林柏楠的喉咙里挤出,算是肯定了她的疑问。 “耶!” 一句意料之外的“谢谢”让袁晴遥欢呼出声。 她这段时间着实闷得慌,林柏楠和石头没有区别,她有同桌跟没有一样—— 下课时间他不搭理她也就罢了,她可以去找葛冉心或者其他朋友玩,但在课堂上,遇到老师让同学们和同桌讨论问题的这种情况时,他也毫无反应,她只能一边眼巴巴地瞅着他,一边在心里面羡慕别的同学都有个会说话的同桌。 现在,她的同桌终于愿意理她了! 许许多多的疑问积攒在袁晴遥的心头,小嘴巴闲不住了,她欢喜地将小脸靠了过去:“林柏楠,林柏楠,林柏楠——” 她连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 “干嘛?” “你这些天为什么不说话?你多跟我说说话嘛!你不和我说话是不是因为你还讨厌我呀?” 用水杯砸她的那天,具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在那之后,他被爸爸妈妈批评了很久很久。 说没有半分内疚是假的,她又不是罪魁祸首,她不该是靶子。对她宣泄愤怒只是单纯的因为他那阵子看谁都觉得讨厌,恰好她又撞在枪口上了而已。 “不讨厌。”林柏楠没作解释,也没有道歉。 “那我也不讨厌你。”袁晴遥乐呵呵地释怀了。 小孩子的思维很简单,因为他不讨厌她了,所以过往的不愉快当即烟消云散。 她立即燃起了一万分热情,叽叽喳喳像本安装了语音功能的《十万个为什么》—— “林柏楠,你坐这里看得清黑板吗?我跟你说哦,我前面的女生好高,我得这样才能看得到黑板呢!” “林柏楠,学校门口的小卖铺里的烤肠超好吃的!等会儿放学了我带你去吃好不好呀?” “林柏楠,你每天几点写完作业?今天写完作业我们和宝儿姐姐一起玩吧?你想玩什么?” “林柏楠,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你理我一下嘛?嗯?” …… 她好吵啊…… 一声幽微的叹息从林柏楠的鼻腔中滑了出来。 他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跟她说话了。 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等到林柏楠的耳朵都要长茧子了,蒋玲才姗姗来迟。 和孩子们道了声抱歉后,蒋玲驾轻就熟地背起林柏楠,将手臂放在他的双腿下方,扎实地托住了他的身体。 小男孩害怕地紧紧抱住了妈妈的脖子,毫无生机的双腿随着妈妈走下楼梯的步伐,不受控地左右晃动。 袁晴遥和一位做值日的男生一起帮着把轮椅抬下楼梯。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林柏楠一起回家了,她有了一点点经验。 下楼梯时,她特意空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林柏楠靠近楼梯扶手那侧的脚踝,让他的腿不要再不听话地晃来晃去了,也不要再一不留神就晃到栏杆跟前,和栏杆来一个磕出淤青的大“kiss”! 上次林柏楠的小腿撞在了栏杆上,发出好响亮的一声,蒋玲吓了一跳,袁晴遥也吓了一跳,他本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好像一点儿也不疼。 出了教学楼正门,右手边有一条水泥砌的斜坡,斜坡两边均安装了钢筋扶手。蒋玲还不敢让林柏楠自己下坡,儿子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了,可不敢再摔一跤。 下了斜坡,蒋玲把林柏楠放了下来,待他坐稳后,给他系上了约束带。约束带环住林柏楠的胸部,从他的腋下穿过,把他和轮椅靠背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静坐时他一般不需要绑约束带,但为了安全起见,行动的时候最好用到,以避免他从轮椅上滑落或者摔倒。 十五厘米宽的带子几乎覆盖住了男孩的整个胸口,他不舒服地调整了好几次坐姿,才缓缓推着轮椅向前行驶。 林柏楠走在前面,蒋玲牵着袁晴遥的手跟在后面。 他划得很慢,很吃力。 他的右手看起来使不上一点劲儿,轮椅一直不听话地往右偏。好几次,他停下来回头殷殷望向蒋玲,想要寻求帮助的心思不言而喻,但蒋玲没有要帮他的打算。 妈妈怎么会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可有些生存技能是林柏楠必须尽早学会的,比如自己划轮椅,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洗漱……哪怕再心痛、再于心不忍,蒋玲也只能咬牙旁观。 “林柏楠,我来帮你推吧?” “遥遥,让他自己划哦!”蒋玲把想上前施以援手的袁晴遥拉了回来,她轻柔地捏了捏袁晴遥的小手,“遥遥以后帮着阿姨监督林柏楠,不让他偷懒。” “好!”袁晴遥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嘿嘿傻笑,她最喜欢监督别人了,好像威风凛凛的警察一样! “遥遥,最近班里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讲给阿姨听听吧。”蒋玲的手被袁晴遥拽地忽高忽低,小女孩一会儿小跳步前进,一会儿又踩着地缝晃晃悠悠地走直线。 “有的!蒋阿姨……” 袁晴遥打开了话匣子。 林柏楠入学快一个月了,每当蒋玲和林平尧问起他“学校生活怎么样”、“同学们好相处吗”、“有没有烦心事”之类的话题,他都只淡淡地回复两个字“还好”,再问不出其他的内容了。 所谓的“还好”,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父母心里没个准数。 既然儿子不愿意透露更多,那他们只好另辟蹊径了—— 袁晴遥便是最好的切入口。 蒋玲耐心地聆听完袁晴遥啰啰嗦嗦的分享,问道:“那遥遥能不能告诉阿姨,林柏楠最近在学校里表现得怎么样?” “林柏楠?”袁晴遥将食指放在唇珠上,思忖了几秒钟,“他前两天被老师表扬了,老师夸他的字写得好看。” “还有呢?除了我们遥遥,他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呢?” 这个话题,牵引着袁晴遥的思绪倏然回到了今天早上,她回想起了林柏楠被冯胤懿一帮人当众欺辱的难堪画面。 他没交到朋友,他被人欺负得够呛! “蒋阿姨!”袁晴遥站住脚步,稚嫩的脸上显出了罕见的严肃,“林柏楠被班里的……” “妈妈!” 小男孩的叫喊压过了小女孩的声音,他停下来,回身指了指路边的蛋糕店:“我想吃蛋糕。” 受伤后林柏楠一直没什么食欲,平时也不好好吃饭,很少能从他的口中听到想吃什么,蒋玲自然是欣然同意了:“行,给你和遥遥一人买一块。” 袁晴遥顿时两眼放光,唾液腺迫不及待地活跃了起来,她不禁感到苦恼:要选奶油蛋糕还是巧克力的呢? 馋虫作祟下,什么交朋友不交朋友的,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全被她抛之脑后了。 黄昏将至,归家人们脚步下卷起的微尘和勾起食欲的饭菜香缠合在一起,在初春微润的空气中打转。 夕阳染金,三人的影子被余晖斜斜拉长。 原本只需十分钟的回家之路,愣是走了近半个小时才到家。 袁晴遥回家后,家里静悄悄的,魏静和袁斌还没回来。她放下书包,拿起座机,给李宝儿家打了通电话。 电话刚好是李宝儿接的。 两人才聊了几句,李宝儿就被她妈妈叫去吃饭了。 挂电话前,袁晴遥约李宝儿吃完饭后一起出来玩,可惜李宝儿说她今晚要背课文,明天要默写,不能出去玩了。 李宝儿今年读四年级,作业越来越多,袁晴遥能感觉到她的宝儿姐姐陪她玩耍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依依不舍地挂上电话,袁晴遥寻思片刻,往楼上跑去。 反正作业在学校里就差不多写完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找林柏楠玩;蒋阿姨还买了蛋糕,她要快快去吃蛋糕! 显然,后者对八岁的袁晴遥来说更具吸引力。 他的新生活 踮起脚尖,伸长胳膊,袁晴遥按响了门铃,片晌,系着围裙的蒋玲给她开了门。 她有多久没见过林柏楠,就有多久没踏进过他家。 这里曾经是她除了自家以外最熟悉的小天地,如今再次置于其中,除了久违的亲切感之外,也夹杂着几分素昧的气息—— 高高低低的门槛全部被铲平了,所有门把上都系了拉绳,家具的棱棱角角都套了保护套。 入户花园里,原本属于盆栽和绿植的空间,现在换成了几件类似于健身器械的东西,玄关处还停放着一辆轮椅。 问了蒋阿姨才知道,就跟她回家要换拖鞋一样,林柏楠回家也要换轮椅,从运动型的换成轻便型的。除此之外,他还有一辆洗澡专用的简便轮椅和一辆充电的电动轮椅。 蒋玲扎进厨房忙活晚饭去了。 袁晴遥探头探脑地来到餐厅。 餐桌上放着两个篮子,一个里面盛着许多粗细不一的泡沫棒,另一个里只放着零星几条。 林柏楠坐在餐桌旁,他右手戴着个黑色的半截手套,正在用右手从泡沫棒多的篮子里拿出一条,再放到另一个篮子中…… 机械性地重复动作,看不出来在玩什么。 “你在玩什么呀?”袁晴遥走了过去。 “这不是玩具。”林柏楠抬起眼皮瞥她一眼。 “那是什么?” “看着就行了,别说话。” 袁晴遥努了努嘴巴,双膝跪在座椅上,手臂叠放在一起,胳膊肘撑着餐桌,听话地开启了“静音模式”。 这些泡沫棒其实是手部复健用具,用来锻炼手指的抓握能力,加快手功能恢复的。 泡沫棒有五种尺寸,最粗的大概有袁晴遥的手腕那么粗,最细的和她的拇指差不多粗细。而林柏楠戴着的半截手套,也是康复训练的专用辅具。 从最大号的泡沫棒开始,林柏楠一个一个的,将泡沫棒握在右手中,抬起胳膊,搬运过去。 拿完了最大号,再拿次大号…… 他熟练又有序地进行着训练。 一切看似顺利,直到轮到了最小号的泡沫棒,只见他吃力地抓起一根,还没来得及移动,泡沫棒便从他的手掌空隙中漏了出去。 他又试了试…… 结果跟第一次一样,跟昨天一样,每天都一样。 他尽力了,却仍然握不住它。 挫败感和灰心写在了他微微下垂的嘴角里,他放弃了最小号的泡沫棒,转而拿起了最大号的,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练习。 一旁的袁晴遥将一切尽收眼底,她恍然明白:写字课林柏楠为什么不肯用右手写字?因为泡沫棒再细也比铅笔粗得多,他连泡沫棒都握不住,又怎么握得住铅笔? “你的手怎么了?” 小女孩真诚的发问,令小男孩的呼吸停滞了一拍。 他快速地眨眨眼睛,想驱赶走瞳孔里铺陈开来的悲伤,他直了直背,佯装无关痛痒地丢出两个字:“坏了。” “那你的腿呢?” “也坏了。” “不能动吗?” “嗯。” “什么时候才会好呀?” “有些东西坏了,是不会再变好的。”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他动了动右手手指,用指甲去划擦指腹,本应该对外界刺激敏感的娇嫩肌肤,只模糊地感知到了一丝麻木。 双腿和双脚更是死寂得可怕,仿佛不属于自己。 尽管小小年纪已然懂得很多知识了,可是那年的他毕竟只有八岁,他不懂为什么医生叔叔口中的脊髓神经那么重要?为什么神经断了不能像电线一样重新接好? 无助和难过不请自来,他深觉自己是个废物…… 从前,他最喜欢的人是自己,现在,他最不喜欢的人也是自己。 就在负面情绪即将踏破林柏楠的心理防线之即,一双小小的手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小手拉着他的轮椅转了九十度,与他面对面,小手又轻轻地拍他的大腿,稚气的声音随着拍打悠悠传入他的耳畔:“腿腿快点好起来,要听话,不要让你的主人难过了。” 林柏楠一头雾水,带着薄怒开口:“你干什么?” 袁晴嘿嘿笑了两声,一脸无邪:“修理你的腿呀!我奶奶家的电视机坏了就是这样修好的。” “我又不是电视机!” “对哦!”她惊觉他的话很有道理。 忽地灵光一闪,她将手掌贴在他的大腿上,左三圈右三圈地“作法”,嘀嘀咕咕着不知道是在哪个电视频道学来的,还是自己瞎编的“咒语”。 “又干嘛?” “我把我的内力和真气都传给你了,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袁晴遥自以为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得意的眸子闪闪发亮,而她的触碰还真让林柏楠的一条腿“动”了起来! “哇哇!我好厉害!”她兴奋地大叫。 “笨蛋,这叫痉挛!”他一脸无语地望着她。 “痉挛是什么呀?”她头一次听说这个词。 “就是一个姿势坐久了,肢体会不自主地抽动,像抽筋一样。我的腿动了是因为你碰了我的腿,并不是我能控制的,而且我也感觉不到腿在动……懂了吗!” “哦……”她似懂非懂,呲牙一笑,开始胡乱戳起了他的腿,戳得他的两条腿一上一下交叉弹起,“林柏楠,那你多用手碰一碰腿嘛,你看,这不是动得好好的嘛!” “袁晴遥!很痛!”他咬着牙吼她。 他不是吓唬她才这么说的。 双腿虽然没有知觉,但痉挛的时候会痛,小小的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感觉,就好像有只大手要把他的腿筋抽出来,连带着整个脊柱都痛。 她闻言乖乖收回了手,又突然反应了过来,嗫喏一句:“你不是不会痛吗?” 袁晴遥不理解为什么林柏楠的腿撞上金属栏杆没感觉,反而跳动的时候会痛呢? 林柏楠则瘪了瘪嘴巴,沉默以对,反正说了她也听不懂,他懒得跟她解释。 不解释的代价便是—— 袁晴遥在林柏楠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掐住了他大腿上的肉! “袁、晴、遥!”他眯着眼睛瞪她。 “痛吗?痛吗?”她沉浸在探索当中,神色中透着些许的期待与兴奋。她没有恶意,她只是想起了大人们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林柏楠气得咬牙切齿。 袁晴遥不敢再惹他了,搞了半天她的求知欲还是没得到满足。 虽然她下手很轻,但掐人总归是不对的,于是,她用讨好的眼神看着他,小手揉了揉刚才掐过的地方。 见他的裤管因为痉挛而卷到了小腿肚,她又蹲下来替他整理好裤子,还把他的两只脚丫在轮椅踏板上摆整齐,然后,她闪着懵懂的大眼睛,殷殷望着他,像在等原谅。 他白了她一眼,不吭声。 她眼珠骨碌碌地转,想出了一个求和的办法,抬起腿,伸到了他的左手边:“喏,我的腿给你掐一下好了!” 他甩给她一个“你别后悔”的眼神,左手用力地掐了一下她的大腿。 这下他们扯平了! 袁晴遥吃痛地撅起了嘴巴,但林柏楠舒展开来的表情让她放心下来。 她小手拍拍他的发顶,奶声奶气的鼓励没头没脑的,却宛若温泉水氤氲着缕缕暖意:“林柏楠,你别难过啦,你会好起来的!因为林叔叔是世界上最棒的医生,林叔叔一定能治好你的腿!你看,牙齿掉了能长出新的来,你的腿坏了也一定能长好的呀。现在还没长好是因为你的腿它睡着了,等它醒来后,你就又能蹦蹦跳跳了!” 袁晴遥呲开嘴,给林柏楠展示自己新长出的半颗门牙,以证明自己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只有换牙期的小孩才能长出新的牙齿,林柏楠懂得这个常识,所以他不信袁晴遥的傻话。 可是,从受伤至今他还没想过,他不能走路,不是因为腿坏了,而是因为腿睡着了。 损坏的无法修复,沉睡的尚能唤醒。 她总能说出让他如沐阳光般的话,不管是当下,还是未来。 他这下不生气了,还重拾了期冀与勇气,却佯装没被打动到,绷起眉眼淡淡地说:“你是笨蛋,我才不信你。” 跟爸爸妈妈打了声招呼,袁晴遥留在林家吃晚饭。 林平尧今晚值夜班,不回来吃饭,餐桌前只坐着蒋玲和两个孩子。 实不相瞒,袁晴遥非常喜欢来林家。林柏楠受伤之前她就隔三差五跑来楼上作客,哪怕林柏楠不给她好脸色看,也阻挡不了她的热情。 原因很简单—— 就是她觉得蒋阿姨做的饭比自家妈妈做的饭好吃,所以她时常在饭点前来,留下来等着蹭饭。 太久没吃过蒋阿姨做的菜了,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味,袁晴遥狼吞虎咽地消灭了两碗饭。 吃饱了,她满足地拍了拍肚皮:“蒋阿姨,你能不能教教我妈妈做饭呀?我妈妈做的饭比学校食堂的饭还难吃!” 蒋玲忍俊不禁:“遥遥喜欢吃,以后就天天来阿姨家吃饭。” “嘿嘿,我好喜欢蒋阿姨做的饭,也好喜欢蒋阿姨!”袁晴遥靠在椅背上,耸了耸肩膀,冲着蒋玲娇滴滴地撒娇。 一记没好气的眼神甩了过去,林柏楠盯着袁晴遥,不高兴地用勺子戳碗里的米饭,心里暗忖:她怎么这么喜欢来蹭饭?偶尔一两次就算了,他可不想天天和她共桌吃饭,她还差点把学校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妈妈…… 麻烦的家伙。 他得想个办法封住她的嘴。 沉浸在对美食无尽回味中的袁晴遥,完全没察觉到林柏楠正暗自琢磨着什么。 吃完饭,蒋玲拿出了蛋糕,特意嘱咐林柏楠用右手拿叉子吃,不许偷懒换左手拿,然后去厨房洗碗筷了。 甜甜的香气丝丝入鼻,袁晴遥叉了一大块蛋糕送入口中,蛋糕胚和奶油混合在一起,牙齿都快要在口腔中起舞了。 又吃了一大口,她的视线驻足在了林柏楠的蛋糕上。 纠结了半天,她最终选了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口味,而他买了奶油的。奶油蛋糕同样诱人,她舔着叉子,忍不住想象奶油蛋糕是什么滋味…… 好想尝一口! 对面的林柏楠右手带着辅助器,手里虚握着一把叉子。他掌握不好力度,轻了,叉不起来蛋糕,重了,蛋糕又被叉成碎渣,从盘子里撒出来…… 袁晴遥快吃一半了,他连一口都没吃到,他不耐烦地把叉子换到了左手。 “蒋阿姨说了,你要用右手吃!” “小点声!” 林柏楠慌忙朝厨房探了一眼,水龙头的流水声盖过了袁晴遥的声音,蒋玲什么都没听到。 回过头,他一脸愠怒。 他眸子中的小女孩咬着叉子,委屈兮兮地来回看着他和他的蛋糕,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蛋糕上,垂涎欲滴,似乎再也舍不得移开。 “你想吃吗?”林柏楠指了指面前的蛋糕。 “想。”袁晴遥如实回答。 “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对我爸妈保密,也不跟你爸妈讲,这块蛋糕就给你吃。”他微微扬起下巴,将蛋糕推向她眼前,试着跟她谈条件。 “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们?” “不为什么。” “帮你保密就能吃蛋糕吗?” “对。” “我不说!我不说!”她没多想便点头答应了,等不及了似的伸手拿过蛋糕大口朵颐起来,“嘿嘿,这块也好好吃!” 一弧得意地笑容在林柏楠嘴边勾起,他略微松了口气。 其实他并不想吃蛋糕。他在路上那么说,只是想堵住袁晴遥的嘴。 他不想让爸妈知道他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不想再让爸妈为他担心和难过。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被无关紧要的人说两句难听的话,从前他不在乎其他小朋友对他的嫉妒和酸葡萄话,现在,他也可以不在乎同学的欺辱和嘲笑。 “林柏楠,你人真好!”袁晴遥小嘴装得鼓囊,她傻傻的因为林柏楠愿意把蛋糕分给她而感动不已,“以后在学校我保护你,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了,你放心吧!” “我才不需要你保护。” “吃了你的蛋糕当然要保护你啦!” “……嘁,甜食吃多了会变笨蛋。”他故意吓唬她。 “那你以后的蛋糕都给我吃吧,我愿意替你变笨!”她丝毫没被吓到,还非常认真地想要替他解决“负担”。 想得美,就这一次! 他默默在心里回应。 林柏楠没想到,这是他第一次把吃的让给袁晴遥,但不是最后一次,之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一次又一次,直至无数次。 只要她想要,只要他有,他什么都愿意给她。 * “请家长警告”奏效了。 冯胤懿一伙人在那日之后收敛了不少,明目张胆的的欺凌行为停止了。他们偶尔还是会暗戳戳地对林柏楠使点小坏,不过在袁晴遥的冲锋陷阵中,林柏楠的日子不算太难过。 “帮助林柏楠”这件事,给了袁晴遥莫大的成就感。保护弱势群体,助人为乐,她觉得自己能和电影里的超级英雄比肩。 最重要的是,林柏楠对她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远谈不上热情,可是他会主动和她说话了,而且只和她说话,她是全班唯一享有这个特权的人。 当一个人感受到阶段性成果带来的愉悦与成就感时,就会“成就上瘾”,就像现在的袁晴遥—— 她不断地想对林柏楠好。 说实话,并不是真的有多么爱护他,她只不过想得到父母和老师的表扬,以及让内心获取满足罢了。 “林柏楠,我有一样好东西要给你!” 一大早来到教室,屁股还没坐到椅子上,袁晴遥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神神秘秘地攥在手心里,卖起了关子:“你猜猜看是什么?我提示一下哦,是写字的时候用的。” 林柏楠对此毫无兴趣,他专注地看着书,连半个眼神都不分给她。 “铛铛!”热情不减,她兴冲冲地把东西递到了他眼前,“是握笔器,我奶奶做的,你带着它就能用右手写字了!” 随着她的手掌摊开,一个灰色的橡胶软套映入眼帘,软套很厚实,是两端开口的圆筒形状,长度大约五厘米。 那天在林家吃完晚饭后,回到家,袁晴遥按照惯例把一整天的所见所闻一一分享给了家人听,当然,她信守承诺地隐瞒了林柏楠被欺负的事。 当时奶奶也在场。奶奶那日做了甑糕,还没等甑糕放凉,就心急地给馋猫孙女送来了。袁晴遥的胃里仿佛藏着黑洞,她在吃了两碗饭、两块蛋糕后,又吃了一小块甄糕。 听了孙女的描述,奶奶回家翻出了不用的老式暖水袋,将暖水袋沿边线拆开。量了量铅笔的直径,又估摸着合适的粗细,她剪下一条卷成了环状,斜纹面在外,光滑面在内,最后,用万能胶将两端牢牢地粘在一起…… 一个简易握笔器便成型了! 只要把握笔器套在铅笔上,铅笔就变粗了,这样林柏楠的右手就能握得住铅笔了! 老一辈的人手真的很巧。又过了两天,等胶水完全干透了,奶奶把握笔器交给了袁晴遥,让她拿给林柏楠用,于是,便有了今早的画面。 “快点试一试!”袁晴遥兴奋地催促道。 “不需要。”没有预想中的开心与感动,林柏楠臭着一张脸,冷漠地把握笔器推开了。 他不喜欢这个东西。 首先,他觉得这个叫握笔器还是什么的玩意很丑,非常丑,灰不溜秋的像块老鼠皮;其次,要是被其他同学发现他的右手需要工具辅助才能写字的话,一定会再次招来复杂的目光,到时候,冯胤懿一伙人不知道又会怎么羞辱他…… “试试嘛,很好用的!” “我说了不需要!” “你明明就需要。” “不用!” “试一试嘛!” “你好烦!” 小女孩不知放弃的劝说让小男孩不禁心生烦躁,他黑黢黢的眼睛里冒出了几丝火光,眼尾都凶巴巴地吊了起来。 她伤心又委屈地瞪了他一眼,他果然还是那个没礼貌、脾气臭又讨人厌的林柏楠!她哇哇大叫:“你才烦嘞!哼,我再也不要理你啦!” 望着她奶乎乎的脸蛋气得像充了气的气球,他双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地继续翻看起了课本。 4月,午后的阳光脱去了凉意,薄薄的暖阳照耀大地。 下午第二节课是孩子们最爱的体育课。 操场上,孩子们跑来跑去的,欢笑声此起彼伏,那朝气蓬勃的样子,让人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稚嫩的脸庞更似人间芳菲,还是这绿意盎然的春天? 林柏楠独自一人坐在教室。 楼下的阵阵欢闹惹得他心烦,那些声音宛如一块块小石子投入水中,在他的心湖上溅了名叫“落寞”的水花。 读幼儿园时,他最不喜欢上的就是体育课,他不明白那些游戏有什么好玩的?这下好了,他彻底告别体育课了,他现在和以后都可以理直气壮地翘掉体育课,可是…… 他高兴不起来。 书是看不进去了,他缓缓地推着轮椅来到窗前,往操场望去。 体育老师正带着学生们玩“丢手绢”,大家围坐成一个大大的圆圈,大声唱着童谣。 几圈过后,手绢传到了冯胤懿的手中,只见他晃头晃脑地踱步到袁晴遥的身后,丢下手绢,还扯了一下她的马尾辫。 她立马抓起手绢,起身追着他跑。追了两圈也没追上,他故意放慢脚步,在她即将抓住他之际,一头扎进人堆里坐下,还不忘得意洋洋地冲着她扮鬼脸。 然后,袁晴遥被推进了人群中间,不知道表演了什么节目。 林柏楠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想必她很为难吧? 如果不是为了帮他,她也不会被坏学生捉弄。 内疚感浮上心头,他回到座位,静静地注视那枚握笔器。 “林柏楠——” 这时,熟悉的声音从后门传来。 是蒋玲准时来给儿子换纸尿裤了。 那几年的林柏楠是个脆弱易碎的瓷娃娃,能做的事情极其有限。 那几年的他什么都掌控不了,控制不了右手,控制不了身体,甚至无法控制大小便,他需要别人每两节课带他上一次厕所,帮他脱掉湿漉漉的纸尿裤再换上干净的。 目光从握笔器上移开,他滑着轮椅驶向蒋玲:“来了,妈妈。” 他还是没有接受她的好意。 体育课下,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回到教室。 袁晴遥挽着葛冉心的胳膊,两人手里各自拿着半截棒冰。 回到教室时,林柏楠还没有回来,袁晴遥啃着棒冰和葛冉心聊班级里的八卦,两个女孩眉飞色舞的。 快上课了,林柏楠才慢悠悠地回来。 吃完最后一口棒冰,袁晴遥一边抿着嘴唇,一边目光追随着林柏楠移动的身影直到他停在课桌前,她好奇地开口问:“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呀?” 话音刚落,她想起了什么,扭过脸去,晴朗的表情忽地挂起了几朵“人造乌云”,懊恼地拍大腿:哎呀,不该跟林柏楠说话的!她居然忘光光了,她正在和他冷战! 他思索几秒,探身向前:“我在教室……看书。下节什么课?” 知道下节课是科学课的他装作不知道。 他不想和她冷战了。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袁晴遥得意地扬起下巴,接收到了和好的信号。她手指指着粘在课桌右上角的课程表,“下节是……科学课。不用谢!” 他撇了撇嘴。 他还没说谢谢呢…… “我们和好了吗?”她凑了过来,眨巴着大眼睛。 “……是你自己要生气的,我没想和你吵架。”他装大人似的板着脸,一副傲娇的样子。 “什么意思呀?是和好了还是没和好?” “笨死了,自己想去。” “你说嘛!” “不说。” “说嘛说嘛!” “不说不说。” “说嘛说嘛说嘛!” “不说不说不说。” …… 对话陷入了死循环,两人掰着手指头数个数,直到上课铃声叮铃作响,这场无意义且幼稚的对话才停了下来。 难得林柏楠愿意陪她玩,袁晴遥的心情如春风拂面般舒畅。 老师站上讲台开始上课了,她打开文具盒拿出铅笔和橡皮,要快点进入学习状态了。 然而,在打开文具盒的一霎,她晴朗的好心情瞬间被眼前的景象一扫而空—— 所有的铅笔都被折断了笔头,上演了“头身分离”的惨状,文具盒内部被铅笔屑和木渣滓糊得脏兮兮。 她惊愕地看向林柏楠,竟发现他的文具盒也是一片惨淡。 小拳头一拳锤在了课桌上,她咬牙切齿地噔视前方,一定是冯胤懿那帮人干的! 而相比较袁晴遥的反应,林柏楠则淡定得不可思议,他面不改色地从抽屉里拿出卷笔刀默默地削起了铅笔。 将铅笔插进笔孔,他右手压着机身,左手转着摇把,奈何右手使不上力气,卷笔刀在他手下不听话地打着圈。 他试着换了手,结果更不好操作了,他的右手根本握不住摇把。 终于,一抹不悦之色攀上了男孩的眉梢。 “我帮你削吧。”袁晴遥伸手去拿卷笔刀,却被林柏楠躲开了,他微微抬眸给她一个眼神。 不要多管闲事! 他没说话,但她仿佛听到他这样说了。 她怏怏地收回手,不忍心地注视着他和卷笔刀“搏斗”。 卷笔刀已经不是袁晴遥非常喜欢的那个“红色火车头”了,林柏楠换了新的。虽然新的卷笔刀也很好看,但还是无法超越“红色火车头”在袁晴遥心中的地位。 想一想,她以前还常常借用呢! ……以前? 眨眼间,她灵光乍现。 趁着老师背过身子在黑板上写字的空档,袁晴遥用手指戳了戳林柏楠的胳膊,声音跟蚊子叫一样细:“你的卷笔刀能不能借我用用?我的没带。” 她眼底满是真诚而恳切的光。 他把卷笔刀推向她:“你用吧。” 袁晴遥三下五除二削完了自己的铅笔。但她没有马上把卷笔刀还给林柏楠,而是自然地将他的文具盒拿过来,一根根的,削起了他的铅笔…… 就像以前被他使唤时一样。 只不过这次,她是主动被使唤的。 把削好的铅笔排列得齐齐整整,她还帮他擦干净了文具盒,还回卷笔刀,不忘对他说声:“非常感谢!” 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别扭:“哦……” 小心思没被识破,她笑盈盈的,指了指在“三八线”上躺了快一整天的握笔器,眸子里流转着毫不掩饰的期待,而这份期待又在他忽然转变成臭脸的表情中画上了句号…… 孤独的节日 一晃,日历翻到了2003年5月中旬。 袁晴遥上学不带卷笔刀了,铅笔秃了就借林柏楠的用,用完再帮他削铅笔,这成为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魏静每天早上出门前会检查袁晴遥的书包,看看书本文具带没带齐。 头几次,她还提醒:“遥遥,卷笔刀忘记带了!” “不带了,我用林柏楠的!” “你这孩子,自己有还用别人的?” “嘿嘿,这是秘密!” 魏静不知道女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就随袁晴遥去吧。 有了改变的不止袁晴遥一人。 林柏楠从刚入学时人人怜悯、受人嘲笑的“傻子”,摇身一变成了大名响亮亮的“天才”,原因很简单—— 期中考试了。 林柏楠是全班唯一一个考了“双百分”的学生。 二年级的数学试卷考一百分并不难,细心点就行,难拿满分的是语文,因为要写小作文。文字是主观的,是有瑕疵的,除非好到无限接近于完美,才有可能拿到满分。 林柏楠的满分作文在老师间传阅了一番。 小马老师拣着宝了似的,一从办公室出来就把他的试卷挂上了班级的展示板。 袁晴遥去展示板“拜读”了林柏楠的作文。 他的作文,每行都有她没见过的陌生词汇,虽然认不得,但看起来很高级的样子。 她的数学也考了一百分,语文考了九十六分,是个爸爸妈妈听了会把她亲亲抱抱举高高再奖励一袋大白兔奶糖的成绩。可当看到林柏楠的两张试卷都用红笔画上“一根油条两个鸡蛋”时,她还是忍不住羡慕了。 “林柏楠,你写作文有什么窍门吗?” “多看书,别天天抱着电视看动画片了,笨蛋。” “好嘛……” 总之,一战成名。 不能走路也不爱说话的转学生真的不是傻子,他是个聪明的小孩。 冯胤懿一帮人的霸凌行为随着期中考试结束也彻底哑了火。 坏学生虽坏,但又不傻,心里再不爽,他们也不敢欺负班里成绩第一名的学生,那可是老师和家长的宠儿! 于是乎,小恶魔的魔爪伸向了袁晴遥。 由于保护了林柏楠,袁晴遥被冯胤懿盯上了,最近一个月,冯胤懿总在她的身边晃悠。 趁她不备之时,他扯过她的头发,掀过她的裙子,在她后背贴过写着“我是猪”字样的纸条,在她的铅笔盒里藏过毛毛虫…… 林柏楠以为袁晴遥会哭,可她的反应远出乎他的意料—— 被扯头发,她就扯回去;被掀裙子,她就扒冯胤懿的裤子;她也在冯胤懿的后背贴纸条,她贴得更多;虫子从来都吓不到她,她端着文具盒去小树林把毛毛虫放回大自然,反手便去柳树上捉触角长长、外壳硬硬的天牛,塞到冯胤懿的书包里。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令人大开眼界的勇敢,她似乎什么都不怕。 不害怕不代表不生气,每次被捉弄,她都气得小脸红扑扑的,彷如一个沾了番茄酱的糯米团子…… 这便是冯胤懿喜欢上了欺负袁晴遥的原因。 她的反应愈是有趣,对方就愈是起劲儿。 八九岁小男孩的心理,林柏楠再清楚不过了,可他不打算告诉袁晴遥,他要她继续生气到脸颊像圆滚滚的皮球,继续占据冯胤懿的注意力,这样“坏蛋联盟”才不会再来骚扰他。 年纪虽小,却已经学会耍心眼了。 5月只剩下短短的尾巴,快要从日历上溜走了,“六一”儿童节在万“孩”期待下即将乘着糖果船如约而至。 为了给祖国的花朵们庆祝节日,学校每年会举办文艺汇演,每个班级至少准备一个节目,形式不限,演出当天学生们可以邀请家长前来观看。 除此之外,学校每年还会策划一场出行活动。去年,全校师生包场看了电影,今年则计划大家一起去近郊公园郊游。 各个班级如火如荼地筹备着节目。 袁晴遥所在的二年二班去年表演了诗朗诵,今年换新的节目。 根据教学经验,没有一两个月的练习时间,二年级的小朋友跳舞很难跳得整齐。 于是斟酌良久,小马老师最终敲定了今年的六一节目:大合唱,再配上几个简单的舞蹈动作,她打算让全班同学参与。 汇演倒计时一周,活动课改成了音乐课,体育课最后十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也被排练占用了。可孩子们并不觉得有所损失,他们积极地投入练习,一天唱十遍也不觉得烦。 小小年纪,快乐是最容易的事,一花一草、一音符一曲子都能乐此不疲地玩上半天。 当然,林柏楠不包括在内。 大合唱、文艺汇演、公园郊游…… 和“六一”儿童节有关的一切活动,他都抗拒。 他不想登台演出,不想暴露在舞台上,不想在众目睽睽下展示自己是个坐轮椅的可怜小孩。更别提郊游了,他在平地上都推不动轮椅,坑坑洼洼的草地只会让他越发寸步难行。 周遭的同学眼里话里全是对儿童节的浓烈期待,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得火热。 袁晴遥和葛冉心连郊游带什么零食都商量好了,还用小本本记了下来,以免买了重复的。 无法融入的热闹将落寞和无助尽数放大,人群让一个人的孤独显得更加孤独。 他是唯一的局外人。 从排练的第三天起,林柏楠请假了。 一请就是三天。 * 餐桌前,林柏楠低头戳着米饭。 他右手戴着辅助用的手套,手套只有半截,掌心的位置设计了一个插口,将勺子柄插入其中,即使手指没有抓握能力也可以自行使用勺子。设计者的巧思没带给林柏楠便利,因为蒋玲不让他偷懒。 “想吃饭就自己用右手握着勺子。” 这是蒋玲在他出院回家的第一天起就定下的规矩。 自那以后,“用左手吃饭”、“把勺子插进辅助器的插口里”被定性为偷懒的举动,在用餐时明令禁止。 看着林柏楠像刨土一样翻动着碗里的米饭,林平尧将一只剥了壳的虾放进儿子的碗里:“没胃口吗?” 林柏楠没急着吃,停顿了十来秒,他抬起头和林平尧对视,童稚的声音听上去无比冷静:“我不想上学了。” 老师教的知识比“1+1”还简单,他提不起兴趣听讲,再说,几百号学生,少他一个又能怎么样?反正学校里没人在意他,也没有他在意的人。 “不行!”蒋玲一口否决。 “为什么这么想?是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吗?”林平尧用手抚了抚蒋玲的手背,示意她先听听孩子的想法。 林柏楠的目光朝蒋玲的方向游移。 妈妈严肃的表情,打破了男孩原本坚定的语气。 有顷,他慢慢开口说道:“我不喜欢学校,学校很无聊,没意思……我不能在家自学吗?不需要老师教我我也学得懂。” 父母二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微微的叹息。 蒋玲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 她和林平尧都是高知分子,对他们而言,教儿子义务教育所学的知识绰绰有余,况且儿子又聪明,不需要人教都能自学成才,所以,在送林柏楠去学校前,蒋玲也挣扎过…… 可是林平尧说得对,人终归是要步入社会的,林柏楠不可能一辈子被保护起来。 “只是因为觉得学校无聊才不想上学吗?”林平尧继续打问,声色和神色一样柔和。 “……对。”自尊心强又嘴硬的林柏楠没有选择说实话,“觉得无聊”只是他不愿上学的理由之一。 “评判一件事是有趣的还是无趣的,取决于你看事情的角度。如果觉得老师讲的知识太简单了,觉得上课无聊的话,可以多观察观察周围的同学,看看他们都在做什么,总能发现一两个有趣的人,一两件有意思的事。”林平尧笑了笑,手指指向眼睛,“学校不缺有趣的事,缺的是发现有趣的眼睛。” 林平尧很少讲大道理,他觉得许多道理只有亲身体悟过后才能明白。在儿子的成长历程中,比起说教者,他更希望担任一个为儿子出谋划策的角色。 “这个学期先好好去学校上学,去找找看身边有趣的事。如果学期结束了还一无所获,如果到那时还是不想去学校的话,我们再商量之后的事。好不好?”林平尧拍了拍林柏楠的肩头,仿佛在替他掸走心中的闷闷不乐。 “……好吧。”林柏楠不情愿地答应了。 蒋玲瞪了林平尧一眼,她担心万一儿子到时候真的不去上学了该怎么办? 林平尧却浅笑着递给她一个胸有成竹的眼神,然后,他从盘子里拿起虾,剥壳,再放进林柏楠的碗里。 心里虽存担疑,但蒋玲也加入了剥虾阵营。 虾是林柏楠为数不多喜欢吃的食物。那时的他,右手手指还做不了剥虾壳这么精细的动作,吃虾需要别人帮忙。 很快,虾肉在他的碗里堆成了小山。 “楠楠,你明天真的不和同学一起郊游吗?如果你想去的话,爸爸休假陪你去。”盛着虾的盘子见底了,林平尧一边擦手,一边询问道。 “不去。”林柏楠毫不迟疑地回答。 “不去也好,去了还不安全!”蒋玲也擦干净了手,转头对着林平尧说道,“明天下午我没课,我带楠楠去你们医院做个检查,他这两天老说不舒服,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的……” 林平尧洞悉一切的眼神穿过镜片落在林柏楠的脸上,小男孩目光闪躲,低下头扒拉起了碗里的饭。 他撒谎了。 他没有不舒服,更没有生病,他就是不想去学校,才谎称这里痛那里痛的、需要在家休息。 “再观察几天吧!这两天多喝点热水。”林平尧扶了扶眼镜,没有拆穿儿子的小伎俩。 “好吧。你是医生,听你的。” 林柏楠暗暗松了口气。 “咚咚咚。” 门厅处恰时传来敲门声,蒋玲起身前去开门。 门打开的同时,熟悉的甜软之音飞入耳朵,不用看已经知道来的人是谁了:“蒋阿姨好!” 方才喘口气的林柏楠又匆忙把虾往嘴里塞。 不能让她看到! 要是让那个饿死鬼看见了,他就没得吃了! 袁晴遥站在门口,藕节般白润的手臂端着一篮子水果:“妈妈让我来送草莓和橙子!” 亲戚家寄来了草莓和橙子各一大箱,魏静让袁晴遥跑腿给林家送去一些,再探望探望三天没去学校的林柏楠。 “乖遥遥!代阿姨谢谢你的爸爸妈妈。”蒋玲笑着接过水果篮。 “蒋阿姨,林柏楠的病好些了吗?他还要多久才能上学呀?” “他还是不怎么舒服。正巧你们最近在准备文艺汇演的事,也不耽误课程,就让他再多休息两天吧!”蒋玲空着的那只手拉起了袁晴遥的小手,示意她进屋,“这几天同桌不在,遥遥有没有觉得不适应呢?” “有!我想林柏楠快点回来。”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走到了正厅。 袁晴遥冲林柏楠露出了八颗牙齿,小跑向他,轻快的脚步声嗒嗒作响。 林柏楠向后撤了撤身子,警惕地盯着她,一副生怕“饿狼扑食”的模样,即使他已经成功地把大虾全部塞入口中。 “林柏楠,你还好吗?”她在他身边站定。 “……”他正忙着咀嚼,嘴里满满当当的说不了话。 “你病了三天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呀?” “……” “你快点来学校吧,我一个人好无聊。” “……” 她还学着妈妈在她生病时照顾她的样子,将手掌贴上他的额头试探温度:“……唔,不烫!” “……我又没发烧。”他终于清空了口腔,眉头微蹙地甩甩头,摆脱开她的手。 “那你生了什么病?” “你不知道的病。” “那是什么病?” “要你管。” “问问都不行吗?小气鬼。”她圆嘟嘟的脸颊瘪了下来。 “我很好,感谢你来看我,请回吧。”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腔调,他不再理睬她,划着轮椅向卧室驶去,而她不听话地跟在了他身后。 他停下来,拧起眉头,语调硬邦邦地问她:“还有什么事?” “我们一起玩吧!” “不要。” “和我玩嘛!” “慢走,不送。” 他再次推动轮椅手推圈,不料被她拉住了手推柄,他没前进半步反而被拽着退了回去。 不服输的林柏楠和袁晴遥展开了“拉锯战”! 他用力往前推,她使劲向后拉,不出五个回合他败下阵来,毕竟那时,他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屁孩。 “你干嘛赖在我家不走?”他又恼又气。 “因为我想和你玩。”她拽住了他的衣袖。 除了跑腿和探病,来找林柏楠玩也是袁晴遥来他家的目的之一。 最近的袁晴遥有点孤单,上课时没人陪她说悄悄话了,放学了也没个称心的小伙伴陪她玩耍,李宝儿考试成绩下降了,被圈禁在了知识的海洋中。 李宝儿现在每天写完作业,还有长达两个小时的补习等着她,她的补习老师是她即将从师范大学毕业的姐姐,姐姐也全当拿她练手了。 “林柏楠,陪我玩嘛,好不好?”略带恳求的小奶音从上方灌入耳中,“我们三天没见了,我一个人坐很孤单,我想和你玩,我很想你,你不想我吗?” 绵软的话语挠得他耳朵痒痒的。 他扭过头看她。 四目相对—— 她如星子般明亮的眸子正认真地注视着他,眼底闪烁着真诚又恳切的光。 坦诚,是袁晴遥从小到大的必杀技。 “我没空想你!要不是你今天来了,我根本记不起你!”一贯沉冷的小男孩竟倏然有些不知所措,大声证明反倒显出了几分内心的慌张。 他偏过头去,只用侧脸面对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不想出去。”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出去。”他放大音量重复了一遍。 请假在家的三天里,除了学习就是复健,确实无聊极了,他挠了挠脸颊:“如果在家玩的话,我可以勉强考虑考虑……” 其实,林柏楠并不是不想和袁晴遥玩,他只是排斥出门。 他不想出去被大人围起来问长问短,不想听千篇一律的关心和鼓励,也不想让写满同情与惋惜的眼光降落在头顶上,更不想遇见从前他看不上眼的那些孩子们。 “好呀好呀!那我们在家玩!”她欣喜地跳了起来。 “在家能玩什么?” “能玩的可多了!林柏楠,你会下五子棋吗?我爸爸教了我怎么下五子棋,你要是不会的话我教你,我可是很厉害的哦!”她嘚瑟地恨不得用鼻孔看人。 他小鹿般乌黑钝圆的眼睛里透出了机灵又略带一丝丝狡黠的意味,挑起了半边眉:“好啊,输了可别哭鼻子!” 扁圆形的棋子落在棋盘之上,黑子白子交替进攻,两只小手一来一回,无论持黑棋还是白棋袁晴遥都输得很惨。 “哎呀!我看漏了!再来再来!” “笨蛋,我都提醒过你了。” “这步不算!我、我下错棋了,我重新走一步!” “不可以,落子无悔!” “林柏楠,你看那是什么?” “……袁晴遥,你居然作弊!我刚才放这儿的棋子呢?还回来!” …… 八岁的林柏楠一门心思只顾着赢。 他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什么斜三阵、八卦阵、剑阵…… 他专心致志地布阵法,全然不顾对面的小女孩被虐到一副快哭了的表情。 “不玩了!”袁晴遥向后一倒,瘫坐在了椅子上。 二十局了,她一局没赢。 单方面碾压的竞技游戏还怎么玩嘛! 爸爸只教了她怎么玩五子棋,但没教她怎么打败林柏楠。 “嘁,我早就不想玩了!”林柏楠唇齿间喷出气音,连是谁先不想玩了这件事都不甘落后。 “你不能让一让我吗?”她不满地哇哇大叫。 “凭什么?”他掷地有声地回答。 “我爸爸都会让我!” “我又不是你爸爸!” “小气鬼!小气鬼!林柏楠是小气鬼!” “是你太弱了!” “我才不弱呢!” “笨蛋!” “笨蛋反弹!” “笨蛋反弹反弹!” “笨蛋反弹反弹无效!” …… 两个小学生吵架的动静惊动了正在厨房刷碗的林平尧和蒋玲。 听见客厅里闹腾腾的,蒋玲从门框探出头来,对着外面喊:“林柏楠,不许欺负遥遥!” “听见了没?不许欺负我!”袁晴遥一下子坐直身子,有人给她撑腰了,她理不直气也壮了起来,一耍起小脾气,她就不记得自己是小姐姐了。 “……下次让你!”四个字,林柏楠说得咬牙切齿的。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心情由大风转晴了,袁晴遥刚才还瞪得圆鼓鼓的眼睛顿然又变得笑意盈盈。 她向前探出脑袋,声音充满了期待:“林柏楠,明天你带什么好吃的呀?我们带不一样的吧!我和你还有冉心,我们三个人一起吃,这样就能吃到好多好吃的了!” 话题从五子棋转变到了明天的郊游上,林柏楠的表情也从气呼呼倏地转为了冷冰冰。 “我不去。”他板起脸庞,兀自开始收拾棋盘。 袁晴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虽然有些失望,但生病了是该静静休养,况且明天还会爬山,林柏楠应该爬不了山吧? “那后天的文艺汇演呢?你也不来吗?”她接着问道。 “不去。”他从喉咙里不耐烦地挤出两个字。 “来嘛!生病了也可以坐着看节目呀,文艺汇演很好玩……” “你可以回去了吗?” 话语突兀地被打断了。 林柏楠停下手,直勾勾地瞪向袁晴遥,眉宇间的愠怒和当初在医院里见到的一样。 这听似客气的话,再神经大条也该反应过来主人在赶客了。 袁晴遥百思不得其解,她又说错什么了吗? 俄顷,她慌忙地捂住了头—— 水杯就放在桌子上,林柏楠一伸手就够得到! “再见!” 她嗖地跳起来,飞速跑出了林家。 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脑袋开花”! 第一张合照 林柏楠还真是个言出必行的孩子,公园郊游和文艺汇演,如他所言,他都没露面。 说完全没兴趣是假的,这毕竟是他上小学校以来过的第一个儿童节。受伤的三年,生理和心理都被束缚在病床上,连活着都是挑战,何谈过节? 同学们现在应该玩得很开心吧? 坐在会场里边吃零食边看节目,至少比他开心吧…… 纤长的睫毛随着逐渐低沉的心情不禁垂落下来,灯光被挡住,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的主人也无精打采地做着康复训练。 林柏楠正坐在一个类似脚踏车外形的器械上,他双脚被绑在脚踏板上,眼睁睁看着仪器自动转动,一圈一圈的,带动他毫无行动能力的双腿运动,而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恢复手功能的练习、防止下肢萎缩的被动训练、维持心肺功能的锻炼,以及父母每晚睡觉前抱他起来站立半个小时,是他每天需要比其他小孩多完成的一项“作业”。 一想到其他孩子都在欢天喜地庆祝节日,他却苦唧唧地“踩”着脚踏车,心里不免又生出了几分落寞。 儿童节过后就得去学校了,他真不想去,但再骗人说身体不舒服的话,恐怕妈妈真的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了…… 不想去医院,就算真的生病了也不想去。 消极的念头在心中占领了高地,小男孩知道,他该想点开心的事才能聊以自*慰…… 可他不知道要想些什么。 他什么也想不到。 就在林柏楠感到苦闷之即,家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对话声,随后而至的,是同时响起的门铃声和敲门声。 在客厅看电视的林平尧前来开了门。 门打开,一位留着短发、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于眼前出现,她一只手拎着个一小袋子,一只手牵着一个小女孩。 “马老师?”林平尧面色中显出惊讶。 “林爸爸您好!学校的文艺汇演结束了,我过来看看林柏楠,请问他的身体好些了吗?”小马老师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她视线刚投进室内,便看到了林柏楠。 林柏楠就在门厅做复健。突然家访的班主任令他有些慌,说话结巴:“马、马老师好!我好多了……” “那就好,老师等着你回来上课呢!”说着,小马老师将手里的袋子递给身旁的小不点,无奈地笑了笑,“袁晴遥说她也要来,我就带她一起过来了。没提前通知您一声就唐突拜访,林爸爸,希望不太打扰你们。” “不打扰,马老师快请进来吧!” 林平尧带着小马老师来到客厅,正在晾衣服的蒋玲闻声赶来。 三个大人坐在沙发上,听不真切在交谈什么。 林柏楠竖起耳朵想听清楚,一张被脂粉涂抹得奇形怪状的小脸伸到了他的眼前。 小脸白得像用白漆刷了几十遍的墙,两个脸颊上涂了粉红色的腮红,形状圆圆的,像极了猴子的屁股,口红不知何时沾到了她的牙齿上,笑起来一片红,一片白的。 “……你照镜子不会害怕吗?”他头往后仰,一脸嫌弃,想和那张脸拉开距离。 “不怕呀!”八岁的袁晴遥听不出这是调侃她的话,她递上小马老师交给她的小袋子,“呐,马老师让我交给你的。” “是什么?” “零食。”她小手撑开袋子,“马老师给班里的每个同学都准备了一份。你也是班里的一份子,所以你也有。” 平平无奇的塑料袋里装的不过是些最最普通的零食,虾条、棒棒糖、乌梅、干脆面……成本总计三块钱吧,但这略显寒酸的小礼包是一位年轻女教师对学生浓厚的关爱。 郊游那天,小马老师注意到班里的两个贫困生是空手而来的。大伙儿围在一起分享食物的时候,两个孩子局促不安地坐着,别人递来的吃的也不敢接,因为自己没有可用来交换的。 所以文艺演出那天,小马老师给全班同学准备了零食礼包,人手一份,说是奖励大家这段时间的付出和努力。 这点零食,家境好的孩子也许压根不会正眼去瞧,可对于家庭条件差的孩子而言是雪中送炭,至少,他们不用再像郊游时那般只有眼馋的份了。 林柏楠的零食袋更丰盛些。 袁晴遥和葛冉心往里面塞了一大堆东西,凡是能留的,全给他留了一份,还有班长、学习委员和其他几个同学为了祝他早日康复而送的小礼物。 “这几样是马老师给你的,这些呢,是我给你的,这些是冉心给你的,这个是班长送你的小礼物,那个是……”她一样一样细数着袋子里的东西。 塑料袋被掏空之际,一枚躺在袋子底部的贴纸露出了一角。 袁晴遥漾起灿烂的笑容,小手伸进去把贴纸拿了出来:“看!会发光的星星贴纸,超酷的!” 她撕开贴纸,将其贴在了林柏楠的衣袖上:“嘿嘿,我觉得你会喜欢就问同学要了一个。这个星星是里面最大的哦,他还不愿意给我,我就用两块巧克力和他换了!” 他呆然凝视她:“……” 小女孩明如星辰的笑脸倒映在他的眼底,心里像被注入了什么温暖的东西,仿佛一位身处冰天雪地之中的无所依者,喝下了别人递来的一杯热可可。 他知道她最喜欢吃巧克力了,魏静不让她多吃,她还经常来他家偷偷蹭…… 见他不说话,她以为他又不喜欢,呐呐地问:“林柏楠,你不喜欢吗?你从来没喜欢过我送的东西,你到底喜欢什么呀?” 涌起的暖流让心尖变得湿漉漉的,他却转开目光,端正脸孔,打量胳膊上的贴纸,淡淡地说:“没有不喜欢,谢了,但它明明不发光。” “关了灯就发光了。” “那叫荧光……” “哦!荧光!”她赶紧纠正了说法,“林柏楠你知道得真多!” 他嘴边溢出笑声,暗蒙蒙的小鹿眼被点亮了。 袁晴遥搬了张小板凳在林柏楠身旁坐下,开始絮絮叨叨这两天发生的事:“对了对了,郊游那天同学们比赛下五子棋,我和班长并列第一名,我们下了平局!马老师奖励了我和班长小红花,我跟他们说我不是最厉害的,林柏楠才是!班长不服气,他说等你回来了,他要挑战你。还有……” 他专心地听着,也专心地看着那张被画得不成样的小圆脸。 色彩将她的表情衬得更加鲜活生动,她仿若一张讨喜的油彩画,只是看着便能让人快乐起来。 他又瞅了眼胳膊上的荧光贴纸,在她喘气的空隙插进去话:“袁晴遥。” 她仰头看他:“嗯?” “我想说……”他的眼皮垂下来遮住了瞳孔,抿了抿嘴唇,“之前在医院那次我用水杯打了你,还有前天你来我家,我没有想要伤害你,你不用怕我……” 软乎乎的手臂一把环住了他的脖子,她跳了起来,像姐姐抱着弟弟那样拥抱他,咯咯的笑声萦绕在他耳边:“嘿嘿,我才不怕你呢!” “放开我!”他挣扎着想要推开她。 “不放不放就不放!”她抱得更紧了。 “我数到三……” “一、二、三,我帮你数了。” “……” 两个孩子在这头玩闹,那头大人们的谈话也接近尾声了。 小马老师斜跨上背包,来到了门厅,看见班主任出来了,袁晴遥这才乖乖放开了林柏楠。 “林爸爸、林妈妈,今天打扰了。”小马老师礼貌道别,走到林柏楠身边,蹲下身子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林柏楠,节日快乐!快点好起来哦!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等你回来。” 送走了小马老师,蒋玲细细端详起了袁晴遥今天不同寻常的小脸蛋:“遥遥今天化妆了,我们遥遥真可爱!” 一句夸奖让小女孩本就甜美的笑容酿得更甜了。 林平尧拿出一台拍立得相机,冲袁晴遥摆了摆:“看,叔叔新买的相机。叔叔给你和林柏楠拍张照片吧?” “好呀!”袁晴遥雀跃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待脚步站稳后,她的手越过林柏楠的背,搭在他另一侧的肩头,头靠头地贴近他,咧开嘴,比起了剪刀手。 她又急匆匆地开口喊:“林叔叔,蒋阿姨,关灯关灯!我想让林柏楠看看发……荧光贴纸!” 关了灯,门厅借着客厅的光,暗黄的光线漫进来。 林平尧半蹲下来,在取景框里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林柏楠,笑一笑……孩子们,我要拍了,三、二、一!” 数到一时,林柏楠扯了扯嘴角。 “咔嚓。” 黑洞洞的镜头正对着肩靠肩的两个孩子,闪光灯有些刺眼,按下快门的一瞬,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了眼。 相片缓缓吐出,林平尧拿在手里甩了甩,成像逐渐清晰—— 小女孩眯着眼睛甜丝丝地笑,她画着厚重又滑稽的舞台妆,煞白的小脸上镶着一张违和的烈焰红唇。 小男孩身体和面庞都紧绷着,也半眯着小鹿眼,他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看不出那抹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还是不情不愿的,眉间的褶皱诉说出他内心的别扭。 他手臂上的星星贴纸,如小女孩所言,在昏暗的背景里发散出一圈幽静的绿光。 “哎呀,闭眼了!”蒋玲瞅了眼照片,招呼孩子们再拍一张。 “不拍了!”林柏楠嚷嚷道。 “再和我拍一张嘛!” “一张就够了。” “蒋阿姨说闭眼了!” 林柏楠假装没听见,袁晴遥的小手还揪着他的衣袖,他板着脸推开她的手,无视她眼巴巴的恳求:“再见,我要睡觉了。” 那一天,最终还是只拍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林柏楠受伤后拍的第一张照片,也是他们自记事以来的第一张合照。 那一天,小小的林柏楠忽觉儿童节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学校也不是什么如死水一潭的地方。 也是在那一天,他还发现了一件事…… 那个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可爱”的小女孩,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可爱。 文艺汇演后又过了两天,林柏楠复课了。 复课第一天,班长急不可耐地跑来跟林柏楠“下战书”,说要和他进行一场男子汉之间的五子棋对决。 林柏楠还听说,班长这几天上学,书包里都背着棋盘和棋子,就为了等他回来和他一决高下。 那结果呢? 林柏楠完胜。 班长不服气地让妈妈给他报名了少年宫的五子棋培训课程,说等到学有所成之日,再王者归来,一举打败他! 林柏楠听闻表现出没所谓的态度,他没那么容易输,这点信心他还是有的。 不服气又不死心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袁晴遥。 袁晴遥每天晚饭后都来找林柏楠下棋。她每天斗志昂扬地来,垂头丧气地走,离开前还学着电视剧里的人物撂下一句狠话:“你别高兴的太早,下次我一定赢你!” 林柏楠则咂咂嘴,回她一句:“你好大的口气。” 说好下次让她的,但胜负欲旺盛的小男孩一次也没让过。 * 送走了儿童节,气温势如破竹般节节攀升,天空中的那颗大火球一天比一天烧得滚烫。 炎炎夏日,各式各样的冰棍自然成为了消暑佳品。一到课间十分钟,小卖部挤满了人,冰柜前更是人头攒动,孩子们连从冰柜冒出的冷气都恨不得多吸上几口。 小卖部里还有一个抢手货,小浣熊干脆面。 倒不是干脆面有多么吸引人,孩子们想要的是随包附赠的卡片。 这种新颖的营销方式在当时的小学生间掀起了热潮,一个系列一百多张卡片,谁要是能集齐全套,走路只管横着走。 二年二班有将近一半的学生在集卡,集那两年最火的《三国风云录》系列,全套共121张。那段时间,经常能在教室看到有人买面、拆袋、拿卡、再扔面的场景,玩物丧志地收集卡片。 袁晴遥也是集卡大军中的一员。她从去年冬天就开始收集了,不过她买来干脆面从来不浪费,老老实实地吃干净。 最近一个月,学生们集卡的兴头更为高涨—— 校门口小卖部的老板娘办了个抽奖活动,集齐三国全套卡片的人可以去参加抽奖,说是奖励丰厚,应有尽有,头等奖是一个最新款的游戏机。 活动看似划算,但其实是小浣熊要出新系列卡片了,老板娘趁此去一去旧款库存。 当然了,那个摆在奖品台中心位的游戏机,谁也不可能抽得到。 课间,袁晴遥一手拿着半根棒冰,一手唰地一下将一摞卡片一字排开:“林柏楠,给你瞧一瞧我的战利品,一共120张!我现在只差最后一张了,集齐之后就能去小卖部抽奖啦!哼哼,我厉害吧?” 她翘起唇角,语气很是得意。 “厉害。” 胃口真厉害。 他瞥了她一眼,心中暗自加了一句。 她眉眼弯成一条弧线,几秒后,又换上一副低落的表情:“但是这最后一张卡好难收集!我问了很多人,大家要么没有这张,要么不愿意和我换……” 转过头,她用渴望的眼神盯着他:“林柏楠,我缺一张特别卡‘赤壁怀古’,你有这张卡片吗?” “我不玩这些,无聊。” 闻言,袁晴遥蔫蔫地塌下身子,又忽地打鸡血一样挺起身板:“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我问了小卖部的阿姨,阿姨说买一整箱干脆面绝对抽得到我想要的卡!” 她眼里燃起斗志:“我要攒钱,我要买一整箱干脆面!” 林柏楠难以理解,墨黑的眸子里带着几分看傻子的意味:为了一张毫无意义的卡片,至于去买一整箱干脆面吗?啧,小孩子就是好骗。 “林柏楠,等我买了一整箱干脆面,你帮我一起吃好不好?” “我才不要吃。” “帮帮我吧,不能浪费粮食!” “你求我。” “求你了!” “好吧,勉强答应你好了。” “林柏楠,你说我会不会抽到游戏机呀?要是抽到了,妈妈不让我玩怎么办?可以先放你那里吗?你可不许偷玩啊……” 她叽里呱啦地做着美梦。 他左手撑着下颌,无语地盯着她粉嘟嘟的小脸,可盯着盯着,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定格在了她手中吃了一半的棒冰。 喉珠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吞了口口水。 好热。 他也好想吃冷饮,但是不可以。 抿了抿干巴巴的嘴唇,他的眼睫和心情一同低垂了下来……多么微不足道的愿望,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法被满足。 对于脊髓损伤患者而言,丧失行动能力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无法自主解决大小便,更无法控制,万一一个不小心让肠胃受凉导致拉肚子的话…… 场面怕是一片狼藉。 况且,住院的头两年,为了抗开放性骨折造成的伤口感染,外加消炎消肿、缓解疼痛,林柏楠快把抗生素当饭吃了。 身体各器官还在冉冉生长的年纪就遭到了莫大的药物压力,肝脏和肠胃不停地转呀转呀,已经疲累到超出负荷了。他现在的肠胃功能异常脆弱,他不能着凉,更不能吃凉的东西。 但是他现在真的好热…… 欲值盛夏的天气,他上衣里面穿着硬邦邦的腰托,用来支撑他软弱无力的腰腹,好让他坐稳并坐久一点,而且,别的孩子都换上清凉的短袖短裤小裙子了,他还穿着长袖长裤。 不是家长要求他保暖,是他自己硬要这么穿的。 原因呢? 为了不被别人看到他青黑色的胳膊肘。 他是个爱干净的小孩,胳膊肘发黑不是因为不讲卫生,而是因为趴太久造成的皮肤色素沉着。 受伤第一年,脊柱骨尚未愈合,他坐不起来,整日不是躺着就是趴着。到现在也一样,他不能坐太久,回家尽量趴着,他需要给臀部和大腿后侧减压,不然皮肤会压出褥疮。 所以他才不愿意穿短袖,爸妈劝也不穿,更不可能穿短裤露出不能动弹的双腿。 设想一下,如果黑乎乎的胳膊肘被同学瞧见了,不知会怎么看待他,尤其是冯胤懿那帮家伙,必定把“不洗澡”、“脏”、“臭”、“恶心”之类的词砸在他脸上。 怕被人误解和嘲笑,只好在炎炎烈日强撑着说自己不热。 以前想方设法想要与众不同的男孩,如今连一点点小小的不同都要小心翼翼地掖藏起来。 夏日的甜 “你想吃棒冰吗?” 一声清亮的问询拉回了林柏楠游走的注意力。 袁晴遥摇了摇手中的半截棒冰:“你想吃的话,我下节课下帮你买,现在不行。现在来不及跑去小卖部了。” 想法被直白地戳穿,一抹慌乱夹杂着几丝难为情跃上了林柏楠的眼梢,他咻地扭过头去:“我不吃。” “那你干嘛盯着我的冰棒看?你明明就想吃!还是……你就想吃我的?不给!不给!”她护住了自己的棒冰。 “谁要吃沾着你口水的东西!”他嗓门扬了起来,耳廓在不知不觉间浮起一轮桃红色,“……我只是看你的棒冰快化了。” 冰棒的确是冰水混合物的状态了,袁晴遥把冰棒塞进嘴里,从脚到头扫视了林柏楠一翻:“你穿那么多,不热吗?” “不热。”林柏楠的话音方落,一滴豆大的汗珠十分不给面子地顺着他的发际线滑落到下颌骨…… “棒冰甜甜的,凉凉的,真好吃!”她吃得夸张,故意馋他一口一回味,冲他摊开手掌,“你给我钱,我帮你买。” “……谁说要吃了?”他气恼地反驳。旋即,那对用力瞪着的小鹿眼泄了气,他侧过脸去不看她,末了,一句轻细的嘟哝差点听不清,“……太冰了。” “你不能吃冰的吗?”她问道。 他没有回答,着手做起了课前准备,就当是默认了。 袁晴遥猛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天她去林家吃绿豆冰沙或者水果刨冰的时候,他面前永远只摆着一碗常温的红豆汤,她还以为是他不喜欢吃呢! 难怪她吃得越起劲,他盯着她的眼神就越幽怨…… 上课铃声于此时响起,咽下最后一口棒冰,袁晴遥把塑料纸丢进垃圾桶里,她翻开书本,注意力却没放在课堂上,亮晶晶的瞳孔机灵地转着。 四十五分钟,懒洋洋地从钟表盘上走过。 又到了课间十分钟,蒋玲带着林柏楠去厕所了,快上课了才回来。 一回来,林柏楠看到袁晴遥紧绷绷地坐在座位上,双手伸进课桌抽屉,一会儿又把手拿出来搁腿上蹭一蹭,放脸上贴一贴…… 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没去理会她。 最后一节课,再坚持一下就可以回家了,然而这最后的四十五分钟流速过于缓慢。 教室顶上的两个大风扇不知疲倦地卖力工作,可凉风怎么也吹不到教室最后排,汗水浸透了林柏楠的上衣,双腿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好像肌肉是冷的,皮肤是烫的。 头脑渐渐变得昏沉,他难受的快要撑不住了,就在这时,悠扬的放学铃声堪比天籁之音从扩音器传来。 终于放学了……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再坚持一会儿,蒋玲就来接他回家了,他从抽屉里取出书包,用不灵活的右手抱着包,左手唰唰地往包里塞课本文具。 蓦然,两只白嫩的小手跳进了他的视线—— “喏!给你,不冰的棒冰。” 清甜的声线荡入他耳中,随着小手一并映入他眼底的,还有两只棒冰,袁晴遥笑吟吟地朝他摇晃双手:“一个是菠萝味的,一个是葡萄味的,林柏楠,你要哪个?” 脸上闪过一刹的滞愣,他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不冰的棒冰”。 见他不作声,她以为他在怀疑她的话,为了自证所言实属,她把棒冰贴上他的手背:“你不信吗?不信你摸摸呗,我都给捂热了呢,真的不冰!” 湿哒哒的冰棒外壳覆在他的皮肤表面。 冰棒没有冒冷气,也真的没有冰凉感,相反,肤感温吞吞的,还染着小女孩手掌的温度。 上节课课间,林柏楠去厕所时,袁晴遥跑去了小卖部。 小小的身影挤到柜台前,她跟老板娘说要两个不冰的棒冰。 老板娘愣了两秒,随即回复她说棒冰哪有不冰的?但她坚持要买不冰的棒冰,她在超市见过,那种大包大包的棒冰就摆放在卖场的货架上,没有放进冰柜。 心想着还要做其他孩子的生意呢,老板娘敷衍地指了指冰柜,说今天进的货都放冰柜里了。 老板娘还顺带提了一嘴:“天气这么热,再用手捂一捂,冰棒很快就化了,融化了不就不冰了吗?” 袁晴遥茅塞顿开,她买了两根棒冰带回教室。 最后一节课了,怕自然放着来不及融化,她便用小手捂,小手凉了就放腿上、胳膊上、脸上暖一暖,再接着捂…… 没别的想法,她就想让林柏楠快点吃到棒冰,她看出来了,他分明是想吃的。 “林柏楠,快选一个吧!我们在蒋阿姨来之前吃完!”袁晴遥举起冰棒凑到林柏楠的面前,催促他选一个口味。 他的视线穿过眼前的棒冰,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 小女孩明亮如珠的眼睛里仿佛流转着彩色漩涡,有那么一刻,小男孩像被卷了进去,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他怔怔地接过菠萝味的棒冰,握在手上,神情中的讶然之色还未褪去,又添上了一丝不知所措。 这是林柏楠第一次吃棒冰,他不知道如果不借助工具的话,如何才能打开这密封严实的包装袋。 许是看出了他的困惑,袁晴遥用后排牙齿咬住棒冰的塑料头,手里握紧扭了几圈,塑料头被轻松扭断。 几滴糖水飞溅出来,溅在她的脸上,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吓得闭了起来,而后又睁开,她用手胡乱地抹了几下脸蛋,眼睛笑成了月牙:“像这样就打开了!快试试!” 他学着她的动作,好在不费力,一只手也拧得开。 菠萝味的糖水涌入他的口腔,棒冰被她捂得温热,哪里还能解暑?可这奇妙的口感在他内心点亮了温暖的光。 她好似夏日的穿堂风,涤荡而来卷走所有的燥闷,神奇的是,他忽然不觉得热了。 她染着甜意的嗓音清亮:“算我请你的,好吃吗?” 他明明吃得很开心却故意板着脸:“……不难吃。” “不冰的棒冰和冰的棒冰味道差不多嘛!” “不然呢?”林柏楠看了眼黑板上方的钟表盘,蒋玲差不多快来了,他左手用力地挤了挤棒冰,甜丝丝的液体流入口中,塑料壳内空空如也。 吃完棒冰,袁晴遥抹了把嘴巴,收拾起书包,不忘整理被她视若珍宝的120张三国卡。 她像洗扑克牌一样,左右手各拿一半,对齐、合并,可一百多张卡片对于一个八岁孩子的小短手来说,没那么容易操控—— 几张卡片从她的手中脱出,倏尔飘了出去。 她忙不迭地弯腰去捡。只顾着惦记卡片了,她又一次忘了起身时要避开同桌的轮椅扶手。 果不其然,“咚”的一声,袁晴遥又磕到了脑袋,然而意想中的疼痛感并未来袭…… 她貌似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直起身子,她摸了摸后脑勺,迷迷糊糊地四下张望,没留意到林柏楠匆匆收回了手…… “笨蛋,第几次了?”他神情有些别扭。 “第……不记得了!有什么关系嘛,磕一磕就不痛了,你看,这次就不痛!”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别过脸,隐约笑意蕴藏在他微微扬起的唇角,清了清嗓子,他故作严肃地说:“快点收拾,我可不等你。” 她赶忙一股脑地把东西往书包里倒,顺嘴问道:“林柏楠,菠萝味的棒冰是不是甜甜的呀?” 他想了想,回答:“还行。” 即便不是冰凉可口的脆脆冰,那沁甜的水果味也是值得记一辈子的甜。 不过,于他而言,那天最甜的,不是棒冰。 * 之后的小半个月,夏日的空气依旧滚烫,袁晴遥一心一意地攒钱,林柏楠还是倔强地不肯穿夏装。 那段时间,班里诞生了第一个“集卡大王”—— 冯胤懿。 自己买的也好,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也好,不管手段是否正当,反正冯胤懿率先集齐了全套三国卡片,是全班第一个将手伸进小卖铺“幸运抽奖盒”里的人。他抽到了一把水枪,每天都虚张声势地冲别人比比划划。 袁晴遥一看见冯胤懿的那股神气劲儿就觉得心烦。 小霸王团体喜欢在教室后方的空地玩耍,打闹过程中,水枪时不时“误伤”她和林柏楠。 冯胤懿不止一次瞄准林柏楠的□□射击,造成林柏楠尿裤子的假象,直到某次,袁晴遥对准冯胤懿的裆部泼了一杯水,冯胤懿才消停下来。 但这不是最让袁晴遥感到不爽的一点,她更讨厌冯胤懿天天不厌其烦地跑来她面前显摆奖品,还嬉皮笑脸地诅咒她永远也抽不到那张特别卡,永远集不齐,略略略…… 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卖铺的阿姨都说了,只要买一箱干脆面肯定抽得到! 一箱干脆面三十元钱,再过两天,她就攒够三十元了! 两天后,攒钱计划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袁晴遥无与伦比的激动,小心脏里澎湃的滚滚热浪,甚至超过了五岁那年存钱买飞碟鞭炮和卷笔刀的那次。 中午午休前,她抓着林柏楠的衣服袖子,满脸兴奋地跟他说,她中午吃完饭就去小卖部买干脆面,拆完面就去抽奖,下午上课前就能给他看她抽中的新款游戏机了! 林柏楠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抽动了一下,也不知道袁晴遥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中一等奖。 ……确实如此。 下午两点,林柏楠返回教室。 他以为袁晴遥会扑过来,眼睛像漫画人物一样往外冒星星,噼里啪啦地吐沫星子喷他一脸,可她只是平静地坐在座位上,在看到他后微笑着打了声招呼:“哈喽!” “游戏机呢?”他问道。 “……”她抿住了小嘴。 林柏楠划着轮椅来到课桌前,看了眼袁晴遥的桌子,她的面前除了课本文具外没有其他东西。 太好猜了,她没抽到游戏机。 看她这个样子,估计抽到的奖品也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玩意,他问:“抽到了什么?” “我……” “什么?” “那个……” “到底是什么?”她吞吞吐吐的模样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我没去抽奖。”她小声嘟囔。 “没拿到想要的卡吗?”他并不意外,毕竟“拆盲盒”又不是概率为1的事件。 “不是啦。”她与他对望,嘴唇一张一翕间,变魔术般变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物件,“我没有买干脆面,我买了别的。” 她将小物件递到他眼前:“我买了这个。” 是一个小风扇。 是一个跟她一样圆嘟嘟、白糯糯的小风扇。 她扬起了往常那般甜甜的笑容:“有了它,夏天就不热了!” 有了它,他夏天就不热了。 袁晴遥不知道林柏楠为什么大夏天还穿得那么厚,问他,他就说不热,但她知道他在骗人,他明明都热得冒汗了!他还会挽起衣袖,但很奇怪,他只挽手肘以下的部分。 袁晴遥问过爸妈,爸妈也给不出确切的结论,他们猜,或许是身体不舒服才需要穿得暖吧? 总之,父母叮嘱她,让她不要乱问问题也不要乱说话,让她尊重林柏楠的行为和习惯,让她多关心楠楠弟弟,多照顾他。 她答应了。 午饭时,袁晴遥火急火燎地扒拉了几口就跑去了小卖铺,脚刚踏进店门,洪亮的声音便在店内回响开来:“阿姨,我要一箱干脆面,要烤肉味的!” 来了个大单,老板娘乐得眉开眼笑,连忙招呼袁晴遥先看看其他的,吩咐店员去仓库取货。 可就在付钱之时,袁晴遥的视线落在了老板娘背后的货架上—— 她目光锁定的那个位置,摆着一个小风扇。 “阿姨,那个多少钱?” “三十二。” “不能便宜点吗?” “算你二十八好了。” 她低头望向那一沓零零散散凑出来的钞票,两个小人在她脑子里打起架来。买了小风扇,就不够钱买一整箱干脆面了,买了一整箱干脆面,就买不了小风扇了…… “小姑娘,干脆面我按批发价卖你,收你二十八好了。” “谢谢阿姨。” “……哎?小姑娘,你怎么攥着钱不放?” “阿姨,我、我不要干脆面了,我要那个小风扇!” 出于善良的本能,她选择做一个听父母和老师话的好孩子。 按下风扇开关,徐徐凉风扑面而来,将闷热一扫而空,同凉气一并环绕在林柏楠周身的,还有一种微妙又陌生的感觉,心里面痒痒的,好像什么就快要破土而出了。 他扭过头去:“……” 她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一晃:“你又不喜欢吗?” 他板着脸不理她:“……” 她捧着自己的小圆脸怼到他的眼前,仿若小笋尖般嫩的掐得出水来的手指,和那张软软白白,像刚出炉的小馒头似的脸蛋,不讲理地往某人的心里钻。 他推开她的脸,没好气地说:“离我远一点。” 好奇怪,被风扇吹走的热又卷铺盖回来了,燥热从胸口一直烧到耳后,他烧得有接近艳阳天的迹象。 她却举起小风扇放在他的脖子前面,对着他一人吹风:“凉快点了吗?” “……嗯。” “那就好!”她粉白的脸颊亮晶晶的,仿佛淋了蜜浆的。 “多少钱?我给你。”他瞥她一眼。 “不用啦,以后一起用呗!” “那抽奖的事……” “晚两个星期再去抽好啦!”她活力满满,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对着天花板许愿,“老天爷爷爷,请保佑我吧!我愿意每天好好刷牙,少吃两颗糖,我会很听爸爸妈妈的话,一直做个乖孩子!请保佑我游戏机不被别人抽走吧!” 幼稚。 迷信。 傻里傻气。 不过…… 他“随口”问了一句:“你今天要不要来我家玩?” 这是林柏楠第一次邀请袁晴遥去他家,她开心得眼睛射出熠熠的光芒,但又摇了摇头:“不去了,我今天去奶奶家给奶奶捶背揉肩,奶奶会给我五块钱呢。” 他瞬间撇下嘴角,错开视线:“我就随便问问。不来算了,反正我也没有很想和你玩。” “那你明天想和我玩吗?” “看心情。” “明天心晴,和天气一样晴,嘿嘿!” “……” 很快,时间来到了放学时分。 今天奶奶来接袁晴遥回家,她和林柏楠打了声招呼,背上书包一路小跑步奔出了校园。 不一会儿,蒋玲也来接林柏楠了,她熟稔地背林柏楠下楼,将他放回轮椅,给他捆上约束带。 林柏楠坐稳后,双手推动手推圈向前驶,右手使不上劲儿,轮椅轨迹一直往左边偏,蒋玲跟在他身后及时调整方向。 路过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时,他停下了脚步,指腹摩擦着轮椅手推圈,似乎在思考什么。 片刻,他下定决心,认真地开口说道:“妈妈,我想买干脆面。” 不是他的新娘子 第二天早上,袁晴遥来到教室,身侧的人随意一挥手,甩过来一张薄薄扁扁的东西:“给你。” 定睛一看,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张特别卡! 她拿起卡片,仿佛在鉴宝般目光细细描摹,脸上的渴望和憧憬溢了出来:“林柏楠,你怎么有这个?”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我昨天随便买了两包,一下就中了。很简单,有什么难的。” 她眼巴巴地羡慕不已:“你好幸运哦!” 他轻飘飘地递来一句:“送你了。” “给我吗?!”她受宠若惊。 “我随便。” “真的给我吗?真的吗?”她连问好几遍,粉嫩的小圆脸因为激动而泛起了红,像极了一只得到胡萝卜的小兔子。 “不要算了,还给我。” “要要要!”她赶紧把卡片揣进兜里,生怕他反悔了,“我等会儿下课就去抽奖!林柏楠,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不要。” “那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毫无悬念—— 袁晴遥没抽到游戏机,她抽到了一支圆珠笔,一支跟巴啦啦小魔仙里的魔杖一般花里胡哨的圆珠笔。 林柏楠在看到这个奖品时险些背过气去:“……你手气也太差了吧!” “你手气好你来抽呀?谁让你不跟我一起去!” “你好歹也抽个十块钱以上的东西吧?” “圆珠笔怎么了?虽然便宜,但既可以观赏又可以写字!你看这支笔像个魔仙棒,我很喜欢呢!”不是嘴硬挽尊,袁晴遥是真心这样认为的,从不羡慕别人的,喜欢自己拥有的,是她的优点之一。 说罢,她乐呵地玩起了圆珠笔,口中嘀咕着“古娜拉黑暗之神呜呼啦呼黑魔变身”。 清浅的叹气声从林柏楠口中吐出,他扶了扶额,这丑不拉几的圆珠笔一定是卖不出去了才放进了奖品池…… 有点无奈,昨晚他和林平尧偷偷摸摸、辛辛苦苦拆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包装袋,就换来了这么个两块钱的丑东西。 关于“赤壁怀古”这张卡片的来历,林柏楠没说实话。 昨天放学,他确实让妈妈帮他在小卖部买了两包干脆面,打开袋子,预料之中的没抽中。 他不甘心,还想继续买,但是蒋玲哪里愿意让宝贝儿子吃这些垃圾食品,果断拒绝了他,他只好悻悻然先回了家。 晚饭后,他悄悄拉着林平尧说了集卡的事,他半句没提,他想要卡片,是因为袁晴遥想要。 难得听见儿子对同龄人感兴趣的东西产生兴趣,林平尧自然一万个乐意,于是,父子二人谎称去外面散散步,出了家门。 蒙在鼓里的蒋玲还又惊又喜,怎么平日里除了上学之外一步都不肯踏出家门的林柏楠,今天居然主动提议外出了! 林平尧带着林柏楠来到小区门口的商店,买了一箱小浣熊干脆面,怕被蒋玲发现,也怕路人投来奇怪的目光,两人在街边找了个隐蔽的角落,一袋接一袋地撕开包装。 这一箱,没抽中,又买了一箱,又没抽中…… 小男孩焦急地盯着爸爸手中的动作,他只能干瞪眼看着,右手没有抓握能力,他一个袋子都撕不开。 直到拆到第六箱干脆面时,目标卡终于珊珊而来。 厚厚的两摞卡片叠放在林柏楠的大腿上,他也集齐一整套三国卡了,可其他的卡片入不了他的眼,他捧着“赤壁怀古”,无意识地想象起了把卡片给袁晴遥时会是什么画面。 她一定很高兴。 想着那张带笑的脸,他唇角止不住地往上翘。 拉回思绪。 袁晴遥笑着撞了下林柏楠的肩膀,甜甜的嗓音和缺了半颗门牙的笑容让她愈发得俏皮可人:“林柏楠,谢谢你给我卡片,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突然荣升为她的朋友,还是“朋友”二字前缀上了形容词“好”的那种不一般的朋友,一种参杂着暗喜和激动的满足感从林柏楠的心底油然而生,他嘴上却装淡定:“哦,不客气。” 袁晴遥乐得开怀,拿出卡片一张一张展示给林柏楠:“我现在也是‘集卡大王’喽!林柏楠,再给你看一眼我的宝贝们,你看,这张是……” “等一下!”他叫停了她的动作,狐疑之色跃然脸上,“卡片不回收吗?” “为什么要回收?当然要留着做纪念了!”她理所当然地回答。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眸中的疑惑被一抹狡黠替代,他冲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点,扬起唇角,话语悠然而出:“袁晴遥,你想赚钱吗?” 三天后,小卖部紧急停办了抽奖活动,老板娘一头雾水地收回了店门口大大的活动招牌。 天知道怎么忽然有络绎不绝的学生前来抽奖?怎么仿佛一夜之间多了这么多集齐全套卡的人?为了清库存才办的抽奖活动,现在得不偿失,不得不终止活动了。 老板娘觉得事有蹊跷,却没质问过孩子们…… 民风淳朴的2003年,小娃娃能有什么坏心眼? 只不过…… 合理利用规则罢了! 小卖铺的抽奖活动有个明显的漏洞,即抽完奖后卡片不回收,这意味着,一套卡片可以被不同的人不限次数循环利用。 于是,有人做起了卖抽奖机会的生意—— 抽一次五毛,押金两块,外加主课课本一本,不限购买次数,欢迎回头客。 第一个做起买卖的人自然是袁晴遥了。 起初,只有两个同学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前来,没成想居然真的成功抽了奖! 消息传出,同学们接踵而至,反正才五毛钱,无论抽到什么奖品都不亏。 不到一天,袁晴遥赚了二十块钱。 见此场景,冯胤懿红了眼,也学起了袁晴遥做生意,他贪心地把业务范围拓展到了其他班,乃至其他年级。 因此,短短三天全乱了套。 甚至有幸运儿窜空子兑了三次奖,毕竟全校几百号人,老板娘哪里能认得下谁抽过谁没抽过? 袁晴遥也试着再去抽了一次奖,可她就没那么好运了。 她先是傻里傻气地跑去买不冰的棒冰,又豪气地要买一整箱干脆面,还有她那张让人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想再多看几眼的可爱小圆脸…… 很难让人记不住。 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她,然后没理她。 始作俑者到藏得深—— 林柏楠特意叮嘱袁晴遥,让她不要告诉别人是他出的主意,这样既不会引人瞩目,到时候老板娘找人算账的话,麻烦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可怕的八岁小孩。 各种口味的脆脆冰、被一直珍藏的121张三国卡、为了不浪费食物,林平尧整个科室的医生护士帮着啃了一个星期的干脆面,以及,那个比初生小奶猫还要软糯可爱的小女孩,成为了小男孩每天去学校的最强动力。 他从此没再嚷嚷过不想上学的话。 * 升三年级的暑假,袁晴遥连着一星期天天去敲林家的门,还软磨硬泡地哄林柏楠一起和小区的孩子们玩了一回。 虽然如林柏楠预想的一样,他招来了一些复杂的目光。好奇、同情、掺杂几分嫌弃或幸灾乐祸,但大多数孩子还是友善的。 袁晴遥和李宝儿两个人跟左右护法似的守在他旁边,毛毛哥哥还背着他玩了滑板。 一周后,林柏楠又消失了。 当袁晴遥听到林平尧说,蒋玲带着林柏楠去外地看病了时,她还以为林柏楠又受伤了,吓得眼泪扑簌簌地掉。 林平尧笑着擦掉她脸上的小金豆,说林柏楠只是去更好的医院看看有没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让她不要担心。 之后,袁晴遥隔上三五天给林柏楠打通电话。 他每次接起电话时的开场白都是一句“不耐烦”的:“怎么又是你?” 要不是他回来后给了她一大盒龙须酥,她都怀疑他不是去看病了,而是被自己烦跑了! 假期结束,三年级开学。 新学年安排座位之前,林柏楠“不经意”地问起袁晴遥,她想换座位吗? 袁晴遥觉得无所谓,坐哪里都没差。 听闻,他回了句“我也随便”,开始不急不缓地分析:“你和冯胤懿都属于班上的中等个,坐一起的概率很高。轮换座位的时候遇到前后左右都坐着小霸王的概率也很高。” 她不明白:“概率是什么?” 他掀起眼皮看她,嘴角微扬:“就是,你很快就要被讨厌的人包围夹击了,他们会是你的前桌后桌邻桌同桌。”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根本没想过那么多,拧着眉头叫:“那怎么办啊?” 他移开视线,悠哉地翻书页,手指扣了扣桌面:“这个位子不会轮换,我还会坐这里。” 于是—— 袁晴遥提前去跟小马老师申请,让她继续跟林柏楠同桌,继续坐教室后门旁的座位。 小马老师叫来林柏楠问他愿不愿意,他板着脸应了声:“好吧,无所谓。” * 又一晃,时间来到了2005年秋天。 袁晴遥升入四年级,她上下学不需要大人接送了,不过每天放学还是会等蒋玲来,然后和林柏楠一起回家。 还是相同的回家路线,还是同样的沿路风景,以及,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划不动轮椅的林柏楠。 袁晴遥不止一次问过他,他的右手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他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走路? 林柏楠说让她管好自己就行了,而后,给了她和两年前一样的回答:“有些东西坏了,是不会好的。” 她将信将疑,却也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关于他不能走路这件事的定义—— 绝不是摔倒膝盖擦破皮了,明明能走路却哭着喊疼撒娇让爸爸妈妈背的那种;也不是卧床休养个一年半载,痊愈后又是条生龙活虎的好汉的那种。 看他似乎不怎么愿意提及受伤的事,她也不再追问,反正他坐轮椅也好,不坐也好,并不影响她和他做朋友。 多亏了袁晴遥的陪伴,林柏楠这两年转变了不少。他不再像刚入学时那样将所有人拒之门外,虽然离健谈开朗还差了一大截,但也能正常地和同学们聊聊天了。 他和班长相处的还不错。 班长最近家里添了位新成员,爸妈给他生了个妹妹,他天天给林柏楠讲小婴儿是怎样一个可怕又可爱的存在。 “她好爱哭,但也好爱笑!” “她的手还没我的拳头大呢!” “她的粑粑闻起来是酸的!” …… 班长分享着拥有了妹妹的感受。 林柏楠听后思虑片刻,冷静地抛出一句:“你有了妹妹,爸妈就不只爱你一个了。” 班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像泄了气的皮球:“你说得对,我爸已经很多天没陪我下棋了,爸妈整天围着妹妹转,他们好像已经不爱我了……” “你爸爸妈妈肯定是爱你的。”袁晴遥分给班长一个棒棒糖,聊以安慰,再给林柏楠和葛冉心每人一个,轻快地说,“我也想有个妹妹,我可以抱抱她、亲亲她,等她长大了和她一起玩,我们还能互相换衣服穿!” 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模样,林柏楠眉头一皱。 这个笨蛋在高兴什么? 多一个人分走宠爱,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天性乐观且神经大条的袁晴遥压根想不到这一层,她刚才忘记了要帮林柏楠撕开糖纸,小手剥了纸,把晶莹剔透的棒棒糖递到他的左手:“林柏楠,不客气,我请你的。” “不客气,我请你的……哈哈!” 林柏楠刚要把糖接过来,一只手嗖地出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糖! 讨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又是冯胤懿! 冯胤懿娇声娇气地模仿袁晴遥说话,露出小魔王的坏笑:“袁晴遥,你怎么不请我吃糖?” “谁要请你!还给我!” 袁晴遥从椅子上跳起来想要夺回棒棒糖,冯胤懿眼疾手快一个转身躲开,迅速把糖放进了嘴里。 “哈哈!我就吃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冯胤懿洋洋得意地嘬着棒棒糖,猛然,他想起来了什么,吐出了糖,还连带着啐了好几口吐沫,脸上浮出一抹惊慌之色。 “呸呸呸!我最讨厌荔枝味的……”小声哝哝了一句,他转手把棒棒糖丢进了垃圾桶。 “啊!坏家伙你还我棒棒糖!” 音量巨大的尖叫声从袁晴遥的身体里破体而出,她抡起袖子,眼看就要冲上去了,却被一只手倏地拉住。 回过头,是林柏楠拉住了她,他左手抓着她的手腕,右手肘撑在桌面上,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向前倾,随时都可能摔倒,语气听起来严厉:“你要打架吗?” 她不敢乱动了,扶直了他的身体,不甘心地哭丧着脸:“……他抢了我们的糖。” 林柏楠的小鹿眼中同样布满了不悦,但尽量避免和他人发生正面冲突,切忌冲动,切忌意气用事,是他从那场意外中吸取到的惨痛教训。 他指了指桌上的另一根棒棒糖:“这不还有一个吗?我不吃,给你吃,听话。” 葛冉心也在悄悄扯袁晴遥的衣角,暗示不要惹麻烦。 深呼吸两次,袁晴遥忍了下来。 然而,冯胤懿不依不饶,口中蹦出挑衅的话:“袁晴遥!你为什么听林柏楠的?你们什么关系?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的同桌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听他的难道听你的?”她铿锵有力地反驳。 “你和一个不会自己尿尿的瘸子做好朋友?” “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 争吵愈演愈烈。 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而来。 似是泄愤般的粗重气音从冯胤懿的鼻子里喷出:“我看你和林瘸子放学一起回家,下课了也呆在一起,你们就是一对!怎么,你长大以后要嫁给他吗?” “……我没有!你别胡说!”不知话题怎得扯到了意想不到的方面,袁晴遥愣怔几秒,随即激动地辩驳。 “不然你为什么处处帮着他?” “我只是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需要帮助的人那么多,你怎么不帮别人?” “爸爸妈妈和马老师让我多多帮助林柏楠!” “马老师还让你帮我学语文呢!你怎么不管我?!” “我……” 喉头一噎,她自知理亏。 四年级推出了“帮扶计划”,一个优等生帮助一个后进生,而袁晴遥好死不死抽到了冯胤懿。她不想和他有更多的交集,就没主动给予帮助,他又对学习不上心,也没来找过她,所以,该计划在他们这里形同虚设。 而袁晴遥片时的凝滞,让小霸王们以为他们抓到了她的把柄,唯恐天下不乱的男孩们七嘴八舌、添油加醋起来。 乱糟糟的闲话像被一杆子捅穿的马蜂窝,呜嗡嗡逼近,毫不留情地将袁晴遥吞没—— 他们说她喜欢林瘸子。 他们说她和林瘸子牵过手,还亲过嘴。 他们说她以后是林瘸子的新娘子。 袁晴遥难以置信地后退半步。 她只是依照父母和小马老师的嘱咐好好善待需要帮助的林柏楠同学…… 可没想到,她自以为是助人为乐,在同学眼里,他们居然是成双成对定终身的关系。 莫须有的男女之事对十岁的小女生来说是既是羞辱又是伤害。 委屈来势凶猛,如一条盘踞于心头的大蛇,吐着信子以吞象般的气势钻出喉咙。大颗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袁晴遥哭着甩开林柏楠拉着她手腕的手。 趴在桌上,她脸埋在臂弯里不住地抽泣。 冯胤懿似乎没料到会惹哭袁晴遥,瞬时慌了神,手足无措之余,他拿林柏楠撒气,一脚踹上了林柏楠的轮椅! 轮椅没拉手刹,轮子受力向后滑去,靠背重重地撞上了旁边的课桌,林柏楠险些从轮椅上摔下来! 重重的撞击感冲击了林柏楠的大脑,却远没有被袁晴遥甩开手的那一霎来得猛烈…… 倏然一空的左手,捎带着男孩这两年好不容易寻回来的自信与快乐,一同从指缝中溜走了。 葛冉心和几个同袁晴遥要好的女同学将她护了起来,有的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安慰,有的跟小霸王团体争吵。 班长试图维持秩序,其余小霸王自知理亏,象征性地还了几句嘴之后惶惶然散去。 直到上课了,袁晴遥还没止住眼泪。 老师在讲台上讲课,她在下面用手背拭去泪水,发泄似的记着笔记,每个字都写得很用力。 目光一晃,她看到了那根棒棒糖,圆圆的眼睛里含着气闷和委屈—— 她抓起棒棒糖扔进了垃圾桶里。 硬糖与塑料桶壁碰撞而出的闷响声,敲打着林柏楠的神经,那双小鹿眼不再有湛湛光亮,暗淡的如当初重逢时那样。 那天放学,袁晴遥二话没说背上书包走了,而林柏楠一言不发地抱着书包等蒋玲来,安静的犹如一尊石像。 仿佛再现了二年级入班时的场景,但是这一次,小男孩没办法催眠自己,假装不在意了。 回家 迈入深秋,干燥的空气染上了瑟瑟凉意。 萧疏的黄叶不愿与枝头作别,却无法抵抗利飕的风,如折翅的叶蝶坠落地面,黄叶挣扎似的在石头路上翻飞跃起。 第五天了。 林柏楠记得很清楚,袁晴遥已经五天没和他说过话了,她上学来得晚,放学溜得早,课间没人影,课堂不出声,更别提来他家找他玩了…… 种种种种,无一不透露出一个讯息—— 她在躲他。 为了撇清关系,袁晴遥一味避嫌,可她忽略了那日的争吵不止她一人内心受到了伤害,林柏楠也是,他甚至没做错什么,就被她硬生生地抛开了。 还是第一次面对朋友刻意的疏远,林柏楠想修补这份关系的念头无比强烈,但他又放不下自尊心去讨好袁晴遥。 说实话,他内心更多的是害怕。 倘若他的示好被她无视、被她拒绝,他只会比现在更受伤。 于是林柏楠装作不小心弄掉了中性笔,想先看看袁晴遥会是什么反应,可她只是瞳孔朝他的方向些微偏移了一下……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失败的试探彻底浇灭了他心中那株期望的小火苗。 她像躲瘟疫一样躲他,在她心目中,和他传绯闻分明就是比毛毛虫、比写着骂人话的纸条、比被掀了裙子更恶心、更讨厌的存在,因为他是个坐轮椅的可怜虫,不能冲上去和冯胤懿打架,让他们闭嘴…… 骗子! 还说和他是好朋友呢! 愤懑之情一涌而上,却又在转瞬之间被无助所取代,他昏昏沉沉又度过了一天。 放学后,袁晴遥脚上装了弹簧似的跑走了,同学们也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值日生和安静等待的林柏楠。 蒋玲又来晚了。 她最近常常比约定时间到得晚,不过林柏楠不介意,爸妈既要忙工作还要忙着照顾他,他们很辛苦,晚一点就晚一点,多等一会儿有什么关系? 虽然性格不怎么可爱,但他是个懂得体谅父母的孩子。 再说了,晚点回家其实更好。等到校园里学生们都差不多各回各家了,再让妈妈背他下楼,这样,他就不会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被人指指点点又围观了。 然而,那一天所有的事都和林柏楠对着干。 从日落西山等到即将夜幕四合,走廊从比肩接踵到空空荡荡,教室里从还有值日生到他孤身一人…… 林柏楠一直没等到蒋玲来接他。 眼前,空气中飘浮的灰尘快要隐没在昏黄的光线之中,男孩的情绪同窗外的日落一起下陷。 寂静与黑暗宛如晕开的墨水,从天边漫延至他的脚边,没了学生的教室和他一样,透着些被遗弃的凄凉之感。 他越来越慌。 天色每暗一分,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寸。 “你说得对!爸爸妈妈好像已经不爱我了。” 脑海中忽地回荡起了班长的这句伤心话。 记忆由此开始回溯,他猛然记起上个月的某一天,妈妈在吃饭时不经意地问了他一个问题:“楠楠,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他在心中默默回答“都不想要”,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冷漠无情,他开口抛出了两个字:“随便。” 难道…… 身体一僵,他咬住下唇,抓着书包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纷乱的思绪汇聚成了一个答案,而兀自砰砰乱跳的心脏和来自意识深处的不详预感,貌似预示着他的推测是正确的…… 他要有弟弟妹妹了。 爸妈以后不爱他了。 这时,后门传出声响。 林柏楠急切地朝后门看去—— 那双漂亮的小鹿眼在亮了一瞬后暗了下来,因为眼前出现的,不是他此刻最期望见到的那个人。 来的人是小马老师。 “……林柏楠?你怎么还没回去?”小马老师打开了教室后方的排灯,语气有些惊讶,“你妈妈还没来接你吗?” “没有。”林柏楠扭过头,收起了难过的表情。 “你妈妈可能临时有急事走不开,老师送你回家吧?” “我想等妈妈来。” “好吧,那老师给你妈妈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谢谢马老师。” 小马老师从单肩包里掏出手机拨打了蒋玲的电话。等待中,她注视起了面前瘦小的男孩。 刚才她下班了,路过班级门口的时候打算进去看看门窗都关好了没,于是,她推开了教室后门,没想到竟看见了一个人影。 教室里关了灯,视线一片灰蒙蒙的,她打开灯后才看清楚那个人影是林柏楠。 而他在看到她后,眼底显出了难掩的失望和落寞,却又在眨眼间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以及,他现在直挺挺的坐姿和只肯用侧脸面对她的样子,又勾勒出了一种破碎的倔强感。 小马老师好奇林柏楠此刻在想什么,也好奇他为什么就这么在黑漆漆中静静坐着。 其实,值日生本来给林柏楠留了一盏灯,但林柏楠觉得反正妈妈很快就来了,用不着留灯,而且,等会儿妈妈又要背他又要关灯的也很麻烦…… 所以,他就让最后一位值日生离开前把所有的灯都给关了。 林柏楠高估了自己。 天快黑透了蒋玲也没来接他。 而他,压根够不到灯的开关。 和蒋玲通话后,小马老师陪林柏楠一起等。 期间,为了松解林柏楠紧绷的神经,小马老师努力地找她觉得十岁小男孩会喜欢的话题,林柏楠则心不在焉地回应。 直到天空拉起了星幕,校门口,安保室内的光源不再是保安叔叔的打火机和亮红的烟头,屋内点亮了灯泡…… 终于,那抹令林柏楠望眼欲穿的身影向他飞奔而来。 “楠楠!” 蒋玲俯下身子,一把搂住了轮椅上的林柏楠。 林柏楠佯装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蒋玲的背,可那熟悉的怀抱让他依赖,也让他后怕,一股酸涩滋味涌上了他的鼻头。 “……妈妈,你以后还会来接我吗?”他声音闷闷的。 “说什么呢?妈妈以后还是每天接你啊!”蒋玲捋了捋林柏楠的头发,歉意写在紧蹙的眉间,“等了很久吧?有没有害怕?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来这么晚的!妈妈已经出门了,又接到了护工的电话,说姥姥洗澡的时候摔倒了,妈妈就急急忙忙赶去了养老院,一着急,忘了看时间……” “姥姥没事吧?”林柏楠关切道。 “没事,姥姥修养几天就好了,别担心。” “嗯。”林柏楠点点头,表情是难得的乖巧。 到了教学楼楼下,小马老师同蒋玲和林柏楠告别,蒋玲跟小马老师道了谢,由衷地感谢这位年轻女教师这么晚了还负责任地陪学生。 蒋玲把书包挂在轮椅靠背的两只手推柄上,如若平常,接下来林柏楠该自己推轮椅了,可那天,他却停在原地,用左手拉住了蒋玲的手…… 用他唯一正常的左手紧紧地拉住了妈妈的手。 “怎么了?”蒋玲笑着问。 “我饿了,没力气。”他没有吐露内心真实的想法,其实,他是怕他一个人在前面划着划着…… 妈妈就不见了。 “好吧,今天允许你偷懒一次。”蒋玲说着推起了轮椅。 深秋的晚风不免吹得人想将外套裹得更紧点,解放了双手的林柏楠没有这么做,一路上,他都不放心地抓着蒋玲的大衣衣角。 瞬息万变的几日内,林柏楠毫无防备地被现实伤害了,同时,他也知晓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因为他是个离开了轮椅就寸步难行的废物,所以被叫作”林瘸子的新娘子”时,袁晴遥伤心地哭了鼻子,不再理他了。 因为他是个时刻需要人照顾的拖累,不能自己出行,就连上厕所这么基本的事都不能独立完成,所以爸妈才想再要一个健康的孩子来取代他。 原来残疾不只会被同情、被嘲笑、被视为异类…… 还会被抛弃。 那晚,林柏楠生病了。 不是装病,这次他真的生病了,在冷飕飕的教室里等了太久,身体受凉导致他得了重感冒,当夜发烧烧到了40℃。 高烧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一场折磨,更别提脊髓损伤患者了。损伤平面以下的躯体不能排汗也不能自主调节体温,长时间的体温紊乱很可能引发急性胃炎或者肺炎…… 二者任其一,都能要了林柏楠的小半条命。 林平尧和蒋玲彻夜守着。 退烧药和物理降温双管齐下,要是还高烧不退,或是症状加重了的话,就必须送儿子住院了…… 好在天亮之前林柏楠退烧了,除了身体有点脱水外,并无大碍。 林平尧在沙发上眯了一个半小时就去上班了,蒋玲跟学校请了一天假在家照顾儿子,她给林柏楠也请了假。 清醒后的林柏楠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眼睛酸了,就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无聊了,就翻几页推理,渴了,就喝放在床头柜上的温开水,饿了…… 他一点也不觉得饿。 本就没什么食欲的小孩,生病了愈是吃不下饭了。 一天,两天,三天…… 他就像秋末即将凋零的花朵,数着日子,眼看枯燥乏味的生活一遍遍重演。 不过,生病的第四天,这朵蔫头垂脑的花,等来了他的小蝴蝶。 那天下午,林柏楠平躺在床上放空,看了一半的侦探推理看不进去了,书页朝下扣在他的手边。 “咚咚。” 叩门声响起,蒋玲的问询随即而至:“楠楠,妈妈能进来吗?” “请进。” 卧室门缓缓推开。 林柏楠用右手手腕勾着床边的安全扶手,左手撑起身体。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起身动作上,全然没注意到门口此时除了蒋玲,还多了一位小可爱。 坐稳后,他冲着门口的方向张开双臂:“妈妈,我想上厕……” 蓦地,喉咙一堵,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他怔愣地盯着眼前四天没见的袁晴遥,她扭捏了几下,笑嘻嘻地向他跑来,轻轻地抱了他一下……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臂还高举着“求抱抱”的姿势! 啊…… 心下大呼一声,他拉过被子蒙住脑袋向后倒了下去。 “不是要上厕所吗?怎么又躺下了?” 蒋玲走到床边试着拉开被子,被子却被林柏楠扯得更紧了,他整个人被全全包裹起来,只露出了个乱糟糟的发顶。 他好几天没洗澡也没洗头发了,每天只用湿毛巾擦擦脸和身体,讲究的他可不想让袁晴遥看见自己这幅邋遢的样子。 “不上了,我#@*7……” “这孩子说什么呢?快起来,也到上厕所的时间了。” 含糊不清的话从被窝中传出,蒋玲掀开被子把还在做无用挣扎的林柏楠从床上拉了起来。 平时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此刻向四面八方炸开,鸟儿看了一定觉得亲切,叽叽喳喳地叫几声“这真是个筑巢的好地方“! 好像超级赛亚人! 袁晴遥的小脑瓜里霎时闪过动漫角色,笑声就要从胸腔里破出来了,又在林柏楠凶巴巴的眼神中给压了下去,她把出生这十年来所有的伤心事想了一遍才憋住笑。 蒋玲将轮椅拉到床边,林柏楠一只手撑在轮椅坐垫上,一只手撑着床面,蒋玲半蹲下来抱住林柏楠的腰,两人同时发力,配合默契地从床上转移到了轮椅上。 “遥遥,你在这里等一等哦。” “好哒!” 说完,蒋玲推着林柏楠出了卧室。 独自待在卧室里的袁晴遥环视起了屋内的陈设,这是林柏楠受伤之后,她第一次进他的卧室。 她对这里的记忆不太真切。 没受伤前,林柏楠老把她堵在卧室门口,不让她进来,还自称“私人领地”,禁止她这个外人踏入。 纵使记不清了,袁晴遥也能十分笃定地分辨出来,如今的这里和过去的原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去过宝儿姐姐家,去过葛冉心家,去过其他小伙伴的家,而这里,目光所及之处,皆不同于以往她去过的朋友们的卧室—— 和医院同款的医用床,床两侧均安装了可拆卸的安全扶手;屋顶吊着一个吊环,床头堆着几个软枕,床尾放着一对像是穿在脚上的气囊;常用的物品都被放在了低矮的位置,六层高的大书架现在只有下面的三层放了书,密密层层的科技杂志和推理按照高矮排列得很整齐。 “看够了吗?” 硬邦邦的声音倏忽响起,吓得袁晴遥一激灵,由于没有脚步声的缘故,林柏楠总是神出鬼没的。 “你吓到我了!”她捂住小心脏。 “这里是我家,难道我出现了还要跟你打报告吗?”他无语地白了她一眼,推着轮椅慢慢驶来。 上了个厕所的功夫,他的头发已经服服帖帖地打理好了,还“顺便”刷了刷牙、洗了把脸。他还在睡衣里面穿上了腰托,好让自己看起来坐得更挺直一点。 轮椅最后停在了床头的位置,林柏楠面朝墙壁拉下手刹,留一个侧脸给袁晴遥,袁晴遥往床中间挪了挪屁股,林柏楠则赌气似的不为所动。 屋里弥漫着无边无尽的安静。 片时,她率先打破了沉默:“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死不了,你来干嘛?”他没好气地反问她。 “我妈妈让我来的。”她诚实作答。 “……” 气愤冲上了脑门,他扭过脖子瞪眼与她对视,心里憋得慌,但这种感觉又不是单纯的生气,委屈、失望、难过等情绪也一股脑地混入进来。 不想来就别来! 谁求你来了! 给我回去! 想发脾气,可所有的愤怒在宣泄前竟全部消融在了她无辜又诚挚的眼眸里,他说出口的居然是一句有气无力的话:“你不想来就回去吧……” “我没有不想来。”她双手支在床沿,蜷起腿摇晃脚丫,眼睛盯着脚上毛茸茸的拖鞋,“我跟妈妈说了冯胤懿的事,我妈妈说,这件事是我错了,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来跟你道歉。林柏楠,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的。” 她跳下床,来到他的身边坐下,平视他,圆溜溜的眼睛里荡漾的眸波和言辞一样恳切。 和好如初 时间回到一天前,也就是林柏楠生病请假的第三天。 魏静发觉自家的小丫头最近怪怪的。 之前天天往楼上跑,不是去找林柏楠玩就是去和林柏楠一起写作业,也不怕打扰别人,这几日她安分的让人有点不适应。 直到魏静听说林柏楠病了的消息,而袁晴遥却只字未提时,她猜测两个孩子闹矛盾了。 细问过后,魏静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她问袁晴遥,是因为林柏楠和其他的男生不一样,才生气不理他的吗? 袁晴遥用力摇头,说不管和谁传出这种闲话,她都会羞愤又难过的。 她接着问,因为别人的一句坏话就破坏了友情、就放弃了一个对自己很好的朋友值得吗?她顺手拿起袁晴遥喝水的杯子:“遥遥,你看,你最喜欢的杯子,还记得吗?这是楠楠暑假从外地带回来给你的礼物。” 思索片刻,袁晴遥醒悟。 她不去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就好,林柏楠会给她买好吃的、会送她小礼物,小霸王们又不会! 看着女儿一副想通了的模样,魏静捏了捏袁晴遥的小圆脸,告诉她,她不应该冷落朋友,她要做的,应该是尽快和朋友道歉、和好,并无视传闲话的那些人,让他们自讨无趣,或者想办法让传闲话的人以后不敢乱说话。 袁晴遥觉得妈妈的话很有道理。 所以,她第二天便跑来和朋友道歉了。 袁晴遥突如其来的真诚道歉让林柏楠一时间没转换过来。 他愣了愣神,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还腾起一丝欣喜,可他依然臭着张脸。 没几秒,袁晴遥抬高了音量的声明插了进来:“……但是!我以后不当你的新娘子。” “嘁,那太好了。” “我以后也不会和你结婚。” “哼,我也不想。” “但是,你是我的好朋友。” “……哦。”顶灯投射的光晕柔和了林柏楠倔犟的脸庞,他微微低头,左手把玩起了不灵活的右手手指,嗓音软得别扭,“你已经九天没理你的好朋友了。” “天呐!这么久了吗?”她嘴巴张得浑圆。 “……” 林柏楠要气死了! 只有他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他气鼓鼓地冲袁晴遥摊开手心:“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昨天是我生日,礼物呢?现在给我也不算晚。” 她眼神飘忽:“你不也没送我生日礼物嘛……” “你生日什么时候?” “7月14日。” “知道了,以后送你。” “林柏楠,我确实不记得你的生日,我只记得在秋天,我要是记得,我昨天就来了,对不起啊!”袁晴遥自觉自己不是个合格的好朋友,她飞快地转动脑筋,想要补偿林柏楠一份迟到的生日礼物,“把手给我。” “干嘛?” 她从书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黑色签字笔,虽然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他还是将左手伸了过去。 “送你一个独一无二的生日礼物!袁晴遥独家定制的林柏楠的专属生日礼物!”说着,她打开笔盖,左手拉住他的手掌,右手在他的手腕画起画来。 “干什么!”他想抽回手。 “别乱动。”她握得更紧了,“送你一块手表!嘿嘿,这是宝儿姐姐教我的,我画的很好看的!” “再好看也是假的。” “我爸爸说男人的手表很贵,等我长大了送你真的!” “我记住了,你可别想赖账。” “当然咯!” 画画的间隙,她抬头对他笑了一下。 她梳了两条低麻花辫,几根不听话的发丝从辫子里逃出来,躲在她饱满的脸颊边,随着呼吸起起伏伏,辫子尾端不时扫过他腕侧的肌肤…… 她像是带了电一样。 “……咳咳!”他大声咳了两声。 “马上就好啦。”以为林柏楠等得不耐烦了,袁晴遥笑着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笔尖在他的皮肤上灵巧又流畅地游走,没一会儿,一块还算精美的“手表”纳入眼底,画得挺像模像样的。 “怎么样,好看吧?” “不算太丑。” 显然在等表扬的袁晴遥撇了撇嘴,而林柏楠的下一句话又使她微垂的嘴角一飞冲天:“嘁,谢了,我收下了。冰箱里有蛋糕,你要吃吗?” “要吃!要吃!” “还有,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啊?” “感冒会传染给你。” “林叔叔说不会传染我才进来的。” 来到餐厅,袁晴遥开启了“扫荡式”进食模式。 从小到大,除了茄子,她吃什么都吃得很香,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袁斌和魏静平时虐待她不给饭吃。 她还给林柏楠补上了生日歌。她本人唱得很高兴,但她不成调的歌声听得小寿星浑身难受,林柏楠从来没听过有人能把“祝你生日快乐”唱得如此要命。 生日蛋糕剩了一大半,蒋玲切了一块递给林柏楠,其余的被袁晴遥预定了,转眼,大大的蛋糕所剩无几,盒子里只躺着几小块掉出来的奶油。 林柏楠似乎受到了袁晴遥的影响,食欲变得好了起来,难得吃完了一块蛋糕。 蒋玲见状,给袁晴遥递上两张湿巾,笑着说:“遥遥多来阿姨家吃饭吧,你每次来,林柏楠都能多吃半碗饭。” 袁晴遥连连点头,又抓起果盘里的荔枝吃了起来,她剥了一个喂到林柏楠嘴边,她知道他靠自己剥不了壳,好朋友之间不就是要互相帮助、有福同享嘛! “……”他嘴巴抿成一条线,在她亮晶晶的眸光下,僵硬地张开了嘴巴,任由她玩投篮似的把荔枝投进了他的口腔。 她满意地嘻嘻笑。 他明明就腼腆的像个掐得出汁水的水蜜桃,还伪装出一副嗔怒的样子:“你别什么都往嘴里塞,吃了不能吃的会过敏的。” “哼,小气鬼!你就是不想我吃你家的荔枝才故意吓唬我!” “……” 林柏楠时常不能理解袁晴遥的脑回路。 吃饱喝足了,她跑去厨房洗手,洗完手她一边甩干一边喊:“林柏楠,快来洗手呀!” 他下意识地护住了手腕上的“手表”,普通手表见不得水,这块更不能碰水了,他把手藏在餐桌下面,咕哝一句:“不洗。我的手很干净,我又没剥荔枝。” 几天后,林柏楠康复了,复课后,他和袁晴遥还是有说有笑、一起回家的好朋友。 袁晴遥按照妈妈告诉她的办法,不去理会冯胤懿一伙人的任何恶作剧,嘴碎的闲话、故意的逗弄,她统统不理,林柏楠也让她不要理睬冯胤懿。 可冯胤懿不知道为什么对捉弄袁晴遥这件事这么执着,他就像只烦人的苍蝇一样缠在她身边,赶也赶不走。 凭武力解决吗?不行,她肯定打不过他们。 让老师出面摆平吗?不行,她不想做打小报告的人。 暂时还没想好怎么才能做到妈妈说的“让传闲话的人以后不敢乱说话”,袁晴遥只好先忍着,等到小霸王们觉得欺负她没意思了、觉得玩腻了自然会转移目标。 然而,这一天比她预想的来得早得多。 事情说起来莫名的诡异—— 某天下午上课时,冯胤懿猛地跳了起来,他不知怎地,手舞足蹈地疯狂抓挠全身! 等他把脸转过来同学们才看清,他两只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已经眯成了一条缝,嘴巴也胀得像烤箱里滋着油花的香肠,胳膊和小腿上布满红色的抓痕。 老师吓了一跳,上课前还好端端的人,怎么讲了几句课的功夫就变猪头了? 冯胤懿被紧急送去了医院,被救护车拉走前还抓着领口说自己喘不上气。 铁打的小霸王破天荒由于身体抱恙请了三天假。 回来后,不知是中邪了还是染上了什么“听话病毒”,他整个人老老实实的,谁也不欺负,谁也不招惹了! 经此一事,班里传出了冯胤懿遭到“天谴”的传言,说他是因为坏事做太多,老天爷才惩罚了他,而他本人貌似也相信了,之后的两年里安生得不像话。 * 最近,林柏楠每天都来袁晴遥家吃饭,蹭饭的人换成了他。 自姥姥不小心摔倒也过去好多天了,老人家说是没什么大碍,但走路的时候有点跛脚。 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摔一跤可不是小事。 蒋玲放心不下,她现在每天下班后先去学校接上林柏楠,再把林柏楠送到袁家,接着赶去养老院。 林平尧近日也忙,肿瘤科收了两位重症患者,医护工作者争分夺秒地陪病患和死神赛跑,林柏楠的晚餐便交给袁家负责了。 林柏楠从来没来袁家吃过饭,吃饭之前,袁晴遥提前给林柏楠打了“预防针”,她说她妈妈做饭没有蒋阿姨做饭好吃,让他忍着点…… 林柏楠倒是无所谓。 这个几乎没有喜欢吃的食物的小孩,也不挑食。 第一天吃饭,袁晴遥边吃边观察林柏楠的表情,而他,跟平常一样平静淡然,没了“必须用右手拿餐具”的规定,他用左手拿筷子,用餐动作明显轻快了不少。 “遥遥,好好吃饭!”眼见闺女的眼睛都要看直了,魏静提醒道。 袁晴遥的目光终于往饭菜落去,她看得太过专心,没留意碗里不知何时多了几条茄子,她不高兴地嚷嚷:“我不吃茄子!” “茄子既能补铁又能补充维生素C,小孩子要多吃茄子,增强免疫力。”魏静说得有理有据。 袁晴遥表达抗拒地摇摇脑袋,赶忙向袁斌发送求救信号,而“妻管严”的袁斌察言观色了一番,干笑着说:“你妈说得对!” 她肩膀塌了下来,人跟碗里的凉拌茄子一样蔫巴。 她打算如法炮制,慢慢地吃,等妈妈等不及了,起身收碗筷的时候再让爸爸速速解决茄子。 于是,一顿饭,袁晴遥吃出了从天亮吃到天黑的架势。 如她所愿,其他人都吃完了,魏静等得不耐烦了,催促了几声后先拿起空盘子送去了厨房。 就是现在! 袁晴遥夹起茄子飞速放进了左边的人的碗里! 可惜她搞错了,平时爸爸习惯坐的位置,林柏楠正坐在那里! ……她倒吸一口凉气。 而眼前的男孩抬眸看了她一眼,奇迹般地拿起筷子,一声不吭地吃完了她不吃的茄子。 ……? 不敢置信的表情久久地挂在袁晴遥的脸上。 直到魏静又回来餐桌旁,看见她吃干净的碗夸了她一句,她才缓过劲儿来,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袁斌则看着两个“相亲相爱”的孩子,露出了老父亲般慈祥的笑容,没有戳穿。 晚饭后,两人一起写作业。 袁晴遥咬着笔杆子琢磨林柏楠刚刚的反常行为。 换做以前,他一定会非常大声地告状:别把你不吃的东西丢给我!魏阿姨,袁晴遥她挑食! 少间,她得出了一个结论—— “林柏楠,你喜欢吃茄子?” “不讨厌。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挑食?” “我不挑食!除了茄子我什么都吃!我觉得茄子又腻又软的,吃茄子就像在吃拇指粗的毛毛虫!” “……你还能说的更恶心点吗?” “你有什么不吃的吗?我帮你吃!” “没有。” “太好了,林柏楠,既然你喜欢吃茄子,那以后我的茄子都给你吃!你别跟我客气,嘿嘿!” “……” 林柏楠停笔,深吸一口气,望着身畔的小女孩纯真地弯着眉眼朝他笑,他有点无语…… 她为什么觉得他帮她吃茄子是因为他喜欢吃茄子? 16.再次分别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弹指之间,冬天来临。 包裹的像企鹅的人们穿行在莹白的冰雪世界,几个小学生围在教室的窗户前对着玻璃哈气,水雾凝结成一片,嬉笑着用手指在上面涂涂画画。 又到了一年互赠新年贺卡的时候。 袁晴遥掏出厚厚的一摞贺卡,笑吟吟地给林柏楠分享今年她收到的祝福,一张一张念出新年寄语,读着读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名出现在了贺卡落款处—— 冯胤懿。 袁晴遥当场愣住,检查了好几遍才确认这东西是祝福贺卡,不是恐吓、威胁、挑战信之类的…… 也是。 冯胤懿自从“天谴”事件之后乖顺了不少,大抵不会再惹是生非了,她没多想,放下冯胤懿送的贺卡,继续拿起下一张。 林柏楠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教室前排的冯胤懿,心中默数的数字又加了“1”。 展示完毕,袁晴遥拿出给林柏楠准备的贺卡,露出两排豁豁牙笑得开怀:“林柏楠,祝你新年快乐!” 林柏楠接过那张粉不拉几的贺卡,应了句:“谢了。” 袁晴遥的眸光含着期翼:“我的贺卡呢?” 林柏楠的左手伸进课桌抽屉,指腹蹭了蹭硬质纸张封面,那是一张会唱“Happy New Year”的粉色有声贺卡,比普通贺卡贵出十倍,还很难买。 默了默,他把贺卡推向抽屉深处,拿出左手放上桌面,淡淡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他一张异性的贺卡都没收,小女生偷偷放进他抽屉的他都退回去了,而她收了19张男同学送的…… 嘁,不想送她了。 期末考试结束,千呼万唤的寒假到来了。 林柏楠告诉袁晴遥,他要去外地做手术了,夏天才能回来。家里人给他预约了最权威的神经外科团队,趁他年纪小,尽早做脊髓神经修复手术,恢复的几率大一点。 学校那边办了休学手续,父母也和校方沟通好了,让他回来以后补考,如果各科都通过,就跟同期生一起升入五年级。 当然,这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小区里几个关系要好的小伙伴听说了消息后,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在林柏楠临走前开一场“送别派对”吧! 派对的主角自然是全身心抗拒了,做个手术而已,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没必要大张旗鼓的。 奈何袁晴遥闪着星星眼,一脸兴致勃勃…… 好吧,好吧。 林柏楠同意了。 “送别派对”定在了林柏楠出发前一天,大家伙凑钱买了三个肯德基的全家桶,去到了毛毛哥哥家。 吃完饭后,毛毛哥哥掏出一张光盘,招呼大家一起看电影。电影名叫《山村老师》,是毛毛哥哥去音像店租的,他还神秘兮兮地冒出一句“这是勇敢且内心强大的人才能看的片子”。 毛毛哥哥举起手中的可乐,说大家陪林柏楠一起看,祝愿林柏楠变强,也祝愿他手术成功,早日战胜病魔! 其他人应声高举可乐干杯,题词里的主人公用左手掩住眉眼,莫名觉得有点丢脸…… 碟片送入影碟机,大家纷纷找位子坐好。 林柏楠坐着轮椅停在沙发一侧,那双小鹿眼暗戳戳地随着袁晴遥而转动,靠近他这一侧的沙发还是空的,眼看袁晴遥就要走过来了,却又折返回去拿吃剩的薯条…… 忽地,李宝儿一屁股占据了这个位置,隔着沙发扶手,拉住林柏楠的衣袖,献殷勤:“林柏楠,你等会儿要是害怕的话,我把手借给你哦。” 林柏楠不悦地抽走袖子:“不用。” 袁晴遥这时才磨磨蹭蹭地拖着步子走来,在李宝儿的旁边坐下,傻乎乎的她丝毫没觉察到,旁边的旁边,正有一道幽怨的目光朝她射来…… 绿底镶着金龙的片头过后,电影缓缓展开。 袁晴遥津津有味地吃着薯条,可看着看着,她手里的薯条渐渐不香了—— 不是山村老师吗?怎么没有老师也没有学生呢?剧情里突然出现了杀人现场,然后,镜头一晃,阴阳眼、招魂游戏、面目可怖的长发女鬼…… 没人告诉她看的是恐怖片呀!!! 从电影中段,袁晴遥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但诡异阴森的音效和身边小伙伴们一惊一乍的惊叫声,刺激着她的神经,好比一双双惨白枯槁的手将她拉入不可名状的恐惧之中…… 对于一个想象力无比丰富的孩子来说,看不见的恐怖反而更恐怖。 于是,一阵似有若无的抽噎声幽幽而出。 坐在电视机跟前的毛毛哥哥先是僵了一下,以为闹鬼了的他颤巍巍地转过头来,看见了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的袁晴遥,他按下了暂停键:“遥遥哭了!” 其他孩子闻声都看了过来。 “袁晴遥怕鬼!” “她不但怕鬼,她还怕黑呢!天黑了都不敢玩捉迷藏!” “遥遥是胆小鬼!哈哈!” 李宝儿靠过来抱着袁晴遥安慰,脚上的拖鞋朝说笑的男生甩了过去:“笑什么笑!” “呜呜呜……我不看了,我想回家。”袁晴遥紧紧环住李宝儿的手臂,恨不得钻进宝儿姐姐的身体里。 “还没看完呢!”有人出来制止。 “今天就到这吧。”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是林柏楠发出的。 他拉开了轮椅手刹,做出离开的姿势:“不早了,我回去还要收拾行李。” “好吧,剩下的等你回来再看。”毛毛哥哥收起了CD光盘,又坏笑着补充了一句,“下次不叫遥遥。” 她才不想看呢! 恐怖镜头扎扎实实地种在了袁晴遥的脑子里,之后,她过了一个月睁着眼睛洗头发的日子。 而那部堪称童年阴影的恐怖片,袁晴遥后来才知道电影名其实叫作《山村老尸》,才不是她当时以为的那种具有教育意义的“山村老师”呢…… 分别前,伙伴们给林柏楠送上了祝福的话,而后大家各自回家了。 单元楼下,等蒋玲下楼的空挡,袁晴遥叉着腰,威胁林柏楠不许因为今天的事笑话她。她眼睫上还挂着没擦干的小泪珠,奶凶奶凶的模样惹得他扑哧笑出了声。 不怕虫子、不怕出糗、不怕被欺负也不怕坏孩子的小女孩,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 原来她怕黑也怕鬼。 “不许笑我!” “……啊!你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我了,你还打我?” 林柏楠吃痛地捂住被袁晴遥锤了一拳的胳膊,而袁晴遥在刹那呆滞后,难过得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眼看她的泪腺要泄洪了,他急忙话锋一转:“逗你的,我会尽快回来……总不能让你一直没有同桌吧?那多可怜。” 他手指摩擦着手推圈,小鹿眼里闪动几分羞涩,又有几分坚定。 他会快点回来的,至少在7月14日之前,他要回来送她生日礼物,他们说好的。 那天,林柏楠还叮嘱袁晴遥,要是冯胤懿再找她麻烦的话,她就问冯胤懿一句“你不怕再次遭到天谴吗”,虽然听不太懂是什么意思,但她乖乖记住了。 袁晴遥还送了林柏楠寓意着平安的千纸鹤,总共十七只,她用细线串成了一串。他问她为什么是十七只,这个数字有什么蕴意吗?她回答,因为她只有十七张彩纸了…… 那半年,漫长而辛苦的康复生活,林柏楠只惦念着复健和等袁晴遥的电话。 她每周打两通电话给他,用家里的座机拨到蒋玲的手机,再由蒋玲转接给他—— “喂喂喂,我是袁晴遥!” “我知道。” “你在做什么?” “躺着。” “你吃饭了吗?” “吃了。” “你吃了什么?我下午吃了奶奶包的饺子,超好吃的!等你回来了,一定要尝尝我奶奶包的饺子……” …… 基本每次都是些没营养的对话。 她事无巨细地说,他安安静静地听,听她讲最近班里发生的各种事,听她讲她近期的生活点滴。 听筒里,她甜甜的声音如汩汩清泉流入耳中,是他那段艰难又枯燥的时光中最珍贵的甘露。 林柏楠术后第二周才接了袁晴遥的电话,不是他假装骄傲不接电话,是他太痛了,痛到说不出话。 他就像只虾子一样被医生开了背,后背又多出了一条“肉色蜈蚣”。普通人一辈子也未必经历过一回的全麻手术,他这短短的十年 17.第N顺位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林柏楠回家那天,是7月12号,离袁晴遥的生日还有两天。 办理完出院手续,科室主任和主治医生敲门进来跟林柏楠道别。 林柏楠算是这里的“常客”了。受伤之后,他好几个假期都在这里度过的,这家医院神经外科科室的总主任和林柏楠的爷爷是大学同学,因此对他更为关照。 医生走后,蒋玲帮着林柏楠脱掉了病号服。 她刚打算给儿子换上T恤和运动裤,林柏楠却将衣服和裤子接了过去,抬起亮晶晶的眼睛说了句“我想自己穿”。 蒋玲笑笑应许了。 她在床边坐下,欣慰地看着积极学习自理的儿子。 只见林柏楠身体向前倾,降低重心让自己坐稳,他迅速将上衣套在脖子上,直起身子,他右手撑着床垫,左手熟练地找到袖子口将胳膊伸了进去。然后,轮到穿右边的袖子了,他换成左手支撑身体,抬起右臂寻找衣袖口。 很好,右边胳膊能抬过头顶了! 做修复手术之前,他的右臂死沉沉地抬不起来,哪怕用尽全力也只能举到比肩膀高一点点的位置,穿右边的衣袖还需要左手来辅助,现在好了,现在可以抬放自如了。 穿好上衣,他试着将双臂抬离床面。 下腹部的肌肉还是呈现出一种瘫软无力的状态,但腰部有支撑感了,他不需要硬邦邦的腰托也能坐得稳。 忍不住扬起嘴角,他一鼓作气,对裤子和鞋子发起挑战。 裤子和鞋子之前一直都是父母帮林柏楠穿的,他从右手手指有了抓握能力之后才慢慢开始尝试独立完成。 他一只手撑开裤口,一只手捞起一条腿,把脚和小腿先送进了裤腿,另一边如法炮制。他接着往上拉裤子,等裤子拉到臀部附近时,他身体侧向一边,让一侧的臀部悬空,将裤子提了起来,然后,他用相同的方法穿好了另一侧裤子。 蒋玲把运动鞋递给了林柏楠。 林柏楠将鞋带和鞋舌松开,用手抓着脚腕把脚塞进了鞋身。 系鞋带前,他用手指按压鞋头,以确保自己的脚趾没有叠在一起或者缩起来。如果脚趾成了“叠叠乐”或是“缩头乌龟”,他需要把脚拿出来,一根一根将脚指头捋平展再重新穿一遍鞋子。 穿戴整齐后,他自己移上了新“座驾”。 新座驾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运动轮椅。轮椅从国外进口,航钛铝合金材质,灵活又轻便;防刺充气胎,减震又舒适。 轮椅靠背比之前那个旧轮椅低了很多,他不再需要那么高的靠背来托住腰身了;还有可调节的护板挡板、坐高和脚踏板,长个子了也可以随时调整到最舒适的高度。 他用半成力气推了一下手推圈,轮椅滑出去一大截—— 很好,他终于推得动轮椅了! 最后,林柏楠戴上了护腰带。护腰带和腰托不一样,护腰带一般用来缓解腰肌劳损,而他是为了防止脊柱侧弯。 在床上趴了这么多年,再加上年龄小,脊柱本来就还处在生长发育阶段,他现在的脊柱已经有10度的侧方弯曲了,虽然肉眼看不明显也暂时不需要治疗,但若是侧弯继续加重的话,可要影响健康了。 一切整理妥当,母子二人出发去了机场。 小男孩满怀雀跃与期待,乘上了回家的航班。 几个小时后,飞机落地。 林平尧开车去机场接了蒋玲和林柏楠。 小轿车载着千里迢迢归家的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了半年未见的家,小轿车停在单元门前,林柏楠坐在车里等爸妈从后备箱拿出他的轮椅。 闲来无事,他隔着车窗往外看—— 不远处的凉亭里,一群人正围在石头桌旁热热闹闹地玩着什么…… 袁晴遥就在其中! 或许是穿着黄色连衣裙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别的,她在他眼中显眼得彷如金灿灿的正午阳光,一窝麻雀似的人堆里,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林柏楠兴奋地打开车门,想喊袁晴遥的名字又觉得不好意思,他合上了张开的嘴巴,默默看着她。 而袁晴遥仿佛感受到了林柏楠的心灵呼唤,她奇妙地停下了玩闹的动作,向他的方向转过了头。 两双亮晶晶的眼眸相撞,她也看到了他。 下一秒,她欣喜地跳了起来,冲他挥舞双手。 她就要向他飞奔而来了,一个身影蓦然挡在了她前面—— 是个面生的短发女孩。 短发女孩朝汽车的方向瞥了一眼,搂着袁晴遥的脖子把她拉了回去。 袁晴遥拍了几下短发女孩的胳膊,像在表示先放开她,但短发女孩却笑闹着抱住了她的腰。 然后,她就那样乖乖地被拽走了…… 连一个感到抱歉的眼神都不留给他。 车里的林柏楠笑意凝固在脸上,脸色骤然冷了下来,他半眯起眼看那个欢闹的小群体—— 除了那个短发女孩,还有好几张陌生面孔。那些面孔有男生,也有女生,他没见过他们,他们既不是学校里的同学也不是住在小区里的孩子。 眼前的情况还不够清楚吗? 在他咬紧牙关,配合各项折磨人的康复训练,只为了在她生日前回来送她生日礼物的这半年里,她已经和不知道哪里交的新朋友打成一片了。 她还为了新朋友抛下了他。 酷烈的夏日,林柏楠只觉得心房冷得发疼,强烈的背叛感宛若一顷汹涌的浪,拍得他的脑袋发麻。 大骗子! 说什么会跑过来迎接他? 分明就只有他一个人对相见翘首以盼! 林柏楠狠狠别过脸去,受到打击的他都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被爸妈运回家的…… 回到家,蒋玲和林平尧忙着整理行李。 林柏楠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推着轮椅来到书桌前,翻开了崭新的课本。 他三天后要去校长办公室考试,虽然四年级的语数英对他来说小儿科,但还是得翻翻书,看看四年级下半学期都教了什么。毕竟阅卷老师规定了,不能用超前的知识解题。 可心烦意乱之下,那些简单的文字时而重影,时而缩小又放大,就像戴着裂开了一道痕的眼镜去看…… 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要是留级了,就是袁晴遥害的! 满脑子都是她和新朋友玩得火热的画面,跟窗外毒辣的阳光一样刺眼,外加又被妈妈要求用右手写字,一时不习惯,林柏楠烦躁地在书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视线微抬,桌角放着在机场买的一大盒比利时巧克力。 林柏楠买了两盒巧克力,一盒是常规的混合口味,一盒是松露巧克力,松露的放冰箱冷藏了。他还特地让店员姐姐扎了个粉色的蝴蝶结,想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袁晴遥。 一路上,保鲜冰袋一点点融化,他抱着装巧克力的袋子,深怕松露巧克力也融化了,化了,就不好看了…… 林柏楠顿觉更烦了。 就在此时,卧室门被扣响。 怯生生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林柏楠,是我,袁晴遥,我能进来吗?” “不能!”他赌气般地冲门口大喊。 门外没了动静。 一秒、两秒、三秒…… 快要一分钟了,门外还是无声无息。 过长的静默令林柏楠心里猝然变得空落落,他心急地划着轮椅去开门,不希望袁晴遥就这么走了。 门打开,小小的黄色人影映入眼帘。 人影在看到门打开后瞬间立正站好,又低下了头,绞着手指,一副犯了错误后等待批评的样子。 林柏楠长长地吐了口气,扬起脸庞,小鹿眼中潜藏火光:“你不是玩得很开心吗,干嘛来找我?” “你回来了,我来迎接你……” “不需要了!” 他说着就要关上房门。 袁晴遥眼疾脚快先一步挤了进来,她靠在门上,眸光诚恳地注视着他:“林柏楠,你是不是生气了?因为我刚才忙着玩,没跑过来和你打招呼……” “没有。”甩给她两个字,他推着轮椅回到书桌前,她轻轻地跟在他的身后,在他身边坐下。 用右手拿起笔,他继续看起了课本,边看边在书上标记重点。 “你在做什么?”她探头过来。 “看书。”他生着闷气,不想多理会她。 “可是现在是暑假哎……” “我后天要考试。” “什么考试?” “跟你有什么关系?” “问问也不行嘛……”袁晴遥撅起小嘴,双手撑着身子往后倒。 闲来无事,她眼神四处瞟,没瞟几下便看到了桌角处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哇,巧克力!我可以吃一个吗?” “……” 笔尖在纸上用力一划,林柏楠握着笔的右手气到发抖。 许诺他的热情迎接她没兑现,还跟一群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人混在一起,冷落了他。 而此刻,一盒巧克力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甚至没发现他是用右手写字的! 他按住巧克力盒子,即使就是买来送她的,也不想就这么憋屈地给她了:“不给你吃!” “小气鬼!” “我就小气怎么了?” “哼!反正蒋阿姨会给我,蒋阿姨很早之前就和我说好了,只要我每天来,就每天给我一块巧克力!” “所以……”一抹不好的预感从林柏楠的心底骤然窜起,“你是因为巧克力才来找我的?” 看着袁晴遥捂住了嘴巴,一副说漏嘴了的堂皇模样,他好似被一道惊雷劈中,发紧的喉咙让他的童声听起来干涩:“……每次都是吗?” 她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只是从床上跳了起来,惊慌失措地一步一步往门口退…… 糟了! 一不留神说出来了! 这是她和蒋阿姨之间的秘密! 她答应蒋阿姨要对林柏楠保密的! 事情是这样的—— 林柏楠二年级复学后,袁晴遥最初去找他玩的那几天,他就和以前一样对她爱答不理又不给她好脸色看,再傻乎乎的人也不可能三番五次地用热脸去贴冷屁股。 几天下来,袁晴遥不太想去找林柏楠了。 18.疏离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整个暑假,袁晴遥没踏进过林家半步,蒋玲叫她去吃豪华巧克力冰沙她不去,说带她去游乐场她也不去。 魏静和袁斌看出了她在闹情绪,在她耳根子说好话,可爸妈的悉心开导这次不管用了,她在床上打滚大叫,说别再让她听到“林柏楠”这三个字。 五年级开学了,袁晴遥没有主动要求和林柏楠同桌。 她换了座位,林柏楠还坐在教室后门旁的那个位置,那个他的固定座位,他的新同桌是位文静的女生。 一起回家更是不可能了。 袁晴遥放学后先和葛冉心去学校附近的书店看漫画,或是去文具店逛一逛,或是去吃炸串,然后再回家。 她回到了林柏楠入学前她的生活状态。 偶尔在回家的路上碰到蒋玲和林柏楠,她只跟蒋玲打招呼,瞪林柏楠一眼,然后不回头地跑开。 而林柏楠全程冷若冰霜,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时间来到了国庆小长假。 小长假的某个晚上,袁晴遥帮妈妈去临近的超市买东西。她很喜欢帮爸爸妈妈跑腿,因为找的零钱就归她了,算是奖励给她的跑腿费。 回来时,她遇上了刚从医院回来的蒋玲和林柏楠。 单元门口,蒋玲半蹲在轮椅前,两只手揽住林柏楠的双腿,林柏楠向前挪动身体,直到能抱住蒋玲的脖子,然后,一鼓作气,蒋玲背着林柏楠站了起来。 袁晴遥小跑过去,帮着把轮椅拖上楼。她不是个记仇的人,也不喜欢对待问题冷处理,小孩子的想法单纯,她“投降”了,他是不是也可以不生气了? 她看着林柏楠甜甜地笑了一下,他却视她为空气,冷漠得似乎打算这辈子都不理她了。 她笑容止住,撅起了嘴巴。 林家住五楼,袁家住四楼。 那几天,这栋楼二楼到三楼的感应灯活像个气息游离的病人,有力气了就亮一下,没力气了就死沉沉地睡去,怎么叫也叫不醒。 上到二楼时,感应灯应不亮,三人摸黑往上走。 黑灯瞎火之中,一个如鬼魂般的声音幽幽飘来:“袁晴遥,有数不清的鬼藏在你的衣柜、你的床下,他们晚上会爬上你的床,用长长的舌头舔你的脚趾,用头发缠住你的脖子,吃掉你的脑子……” “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吵醒了沉睡中的感应灯。 视线变亮,袁晴遥看到林柏楠正眯起眼眸漠然瞪视她。 蒋玲训斥了林柏楠:“不许吓唬遥遥!” 林柏楠没道歉也没负罪感,他转过头不再去看袁晴遥,带着嘲讽的声音冷冷的:“嘁,胆小鬼。” “林柏楠大坏蛋!” 袁晴遥又被气哭了! 那部好不容易才忘了的恐怖片、那些可怖画面,倾巢而出。 往后十几日,她天黑了不敢出门,放学了不敢一个人上楼,更不敢一个人睡,天天晚上抱着枕头去找妈妈…… 而两人冷战的那段时间,他唯一一次对她说话,就是在楼梯间吓她的这次。 * 国庆小长假最后一天,李宝儿喊袁晴遥来家里玩。 李爸李妈一大早就和朋友去农家乐消遣了,而读大学的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约会了,趁着家里没人,李宝儿拿出了她的“藏货”—— 一张偷偷买的盗版光盘,是一部叫作《翼·年代记》的热血少女漫,一直没机会看,今天可以拿出来和遥遥妹妹分享了。 李宝儿迫不及待地将光盘送入影碟机,小跑步跑回沙发,和袁晴遥肩靠肩看起了动漫。 不知不觉间,时针在表盘上旋转了两圈。 李宝儿被男女主角之间深深的羁绊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也好想拥有一个能为我上刀山下火海的竹马呀!” 她期待地问袁晴遥:“遥遥,你说如果我遇到危机了,毛毛或者林柏楠,或者咱们一起玩的其他男孩会愿意跨过种种困难来救我吗?” 袁晴遥笃定地回答:“毛毛哥哥会的,毛毛哥哥人很好。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林柏楠他一定不会的!他不但不会救你,他还会笑话你、吓唬你!他也没有能力救你,你还得救他!” 一段话字咬得很重,听得出来带着些小情绪。 李宝儿略显泄气,随即又点点头,觉得此话有理。 两人继续看起了动漫,时针又在悄无声息中绕了两圈。 此时,剧情被推向了最高潮。打斗正酣之时,电视机屏幕忽地黑屏…… 画面戛然而止! “啊!” 李宝儿惊叫一声,急吼吼地跑过去查看是出了什么问题。她取出光盘重新放了一遍,拿着遥控器按下快进,终于快进到了刚才中断的地方,然后,画面又没了! “我知道了!”李宝儿气愤地大喊,“盗版盘漏集了!” “那怎么办?”袁晴遥没什么主意。 李宝儿苦恼了一会儿,想出了办法,她走到家里的座机旁,拿起听筒:“我们在点播台上看!” “宝儿姐姐,那个很贵的!”袁晴遥赶忙提醒。她下意识地扣了扣掌心,“点播台”三个字,让她的手心变得又痒又烧。 有线电视走入家家户户的年代,曾经存在过一个奇葩的频道—— 没有固定的播放列表、没有广告、没有台标,所有的节目都是通过观众电话点播的,这个独立的频道叫作“点播台”。频道里有动画片、有歌曲MV、有电影,还能在上面打游戏。观众只需要拨打屏幕下方的号码,再根据提示音进行操作即可。 袁晴遥第一次发现这个频道的时候高兴坏了,她喜滋滋地拿起座机点了若干集《数码宝贝》。 月底,当魏静看到自家将近三百块钱的话费账单时,抄起鸡毛掸子抽了袁晴遥一顿。 袁晴遥捂着屁股,一边大喊“爸爸救命”,一边心想点播台原来那么贵啊! 在那之后,她长记性了,不敢随意点播了,就坐在电视机前面“白嫖”。 但有一次,她记得那是二年级下学期的某个周末,爸爸妈妈出去了,她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她看得正入迷,一直点播的“金主”突然没动静了,她实在好奇接下来的剧情便一个没忍住又打去了电话…… 这一看,又一发不可收拾了。 直到再次给点播台拨去电话,听筒里传来“您的电话已欠费停机”的陌生女声,袁晴遥才惊觉自己闯大祸了!妈妈预存的电话费都被她花光了! 她吓得豆大的眼泪扑哒扑哒直往下掉。 在家里越呆越害怕,她鬼使神差地跑去了楼上,站在林家门口放声大哭。 哭声扰了林小少爷的清净,没一会儿,林家的门打开了,轮椅上的林柏楠环抱双臂望着她,充满嫌弃的表情中似乎还夹杂了一丝关怀:“吵死了,你哭什么?” 她一边哭鼻子一边把事情描述了一遍。 “不长教训,活该。”他毫不留情地教训她,转而,语气又软了下来,他转转小鹿眼,“你把话费补上不就好了?你有钱吗?” “我没有那么多钱,我也没交过话费,我不知道去哪里交……呜呜呜……” 话毕,她更绝望了。 他无奈地扯扯嘴角。 他知道怎么交话费也知道在哪里交,可是林平尧不在家,蒋玲去超市了,他靠自己下不了楼,袁晴遥那个小身板也背不动他。 “……真拿你没办法,等着。”林柏楠摇着轮椅回了卧室一趟,再次回来时,他的腿上放了一张白纸、一支铅笔和三张红色的“毛爷爷”。 他用不灵活的右手按住白纸,左手握笔在纸上画地图:“从小区正门出去,往右手边走,左右手别搞错了。走到第一个路口朝右拐弯,第九家店就是移动营业厅,蓝色的牌子,看清楚了。你进去店里跟穿蓝色制服的叔叔或者阿姨说你要交话费,你记得自家的座机号吗?” 她点了点头。 但他还是不放心地把她家的座机号写在了白纸下方,连营业厅两边店铺的名字都一笔一划写得清楚。 他将钱和简易地图递给了她,交代道:“那里的工作人员要是问起来了,你就说帮爸爸妈妈跑腿。钱装口袋里别弄丢了,地图也别拿反了,笨蛋!” 她感激涕零:“呜呜呜,林柏楠你真好!等我拿到压岁钱就把这三百块钱还给你!” 然后,袁晴遥拿着地图找到了移动营业厅,按照林柏楠教的说法成功地补上了窟窿。 她小跑回去跟他汇报情况,还顺便夸奖了他。 他一副“那是当然了”的表情,接着问她是什么动漫让她这么痴迷?她回答是《数码宝贝》,第四部她还有四集就看完了。 听后,他把自家的电话递给她,说了句:“看完吧,做事情要有始有终。” 月底,魏静查话费账单的时候以为那三百块是袁斌交的,没多问,事情就这么蒙混过关了。 那次之后,袁晴遥每每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或麻烦,就去找林柏楠出主意,被爸妈批评了也跑去林家门口大声哭鼻子,等着被林柏楠捡回林家…… 过去的一些点滴片段像金鱼吐泡泡被吐了出来,袁晴遥刹那间想起—— 那三百块钱…… 她、还、没、还! 她自责地猛拍脑门,都两年多了她才想起这事儿,难怪林柏楠不 19.像王子一样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来的人是林柏楠。 那一刻,他的声音犹如天籁。 袁晴遥边掉眼泪边跌跌撞撞地冲向大门口。 门打开,那抹意想不到的身影仿若光一般填满了她的视线—— 轮椅上的小男孩举着手电筒,晦暗不清的光线下,他刻意板正的脸孔和身体有点奇怪,像在尽力掩饰什么。 “胆……” 林柏楠才脱口而出一个音节,袁晴遥忽然钻进了他的怀里! 她像个树袋熊似的,手脚并用地缠住了他。 她坐在他的腿上,头贴着他的肩膀,相距分毫,他听得清她低低的哭声,感受得到她瑟瑟发抖的身体。 怜惜与心疼瞬起,林柏楠轻轻地拍了拍袁晴遥的背,他后悔那天在楼梯间故意吓唬她了…… “胆小鬼。” “呜呜呜,我就是胆小鬼,好黑好可怕……” “停电而已,别怕。” “呜呜呜,你不要走……” “我不走,你坐好了。” 没有赶袁晴遥下去,林柏楠把手电筒咬在了嘴里。 轮椅此时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要花比平时多一倍的力气去推才行,他费劲地推了三次才越过防盗门的门槛。 关上门,他一路艰难地驶向客厅,这种推不动轮椅的感觉,好像回到了做脊髓神经修复手术之前。 唯一的光源晃个不停,小小的一圈黄晕只能将家具陈设隐约勾描出个形状,两个轮子印下一条七扭八歪的轨迹。 林柏楠将轮椅停在了沙发旁,他拉下轮椅手刹,把手电筒放在了茶几上:“下来吧。” 袁晴遥小心地从他的腿上下来,还怯生生地抓着他的手臂不放。 “你拉着我,我怎么移到沙发上?” “我害怕……” “别怕,我不是在这里吗?” “那我们说好了,你可不许跑走!” “……我怎么跑走啊?” 他无语地送了她一记白眼。 然后,林柏楠用手捞起双腿,让脚离开脚踏板先落在地上,接着双手抓着轮椅两侧的扶手把屁股往前蹭了蹭。 估量着合适的角度和距离,他一只手撑着沙发,一只手撑着轮椅坐垫,最后,上半身发力将自己甩到了沙发上。 她看他真的老老实实地上了沙发,才紧贴着他坐下。 暗黄色的光照得人的轮廓有些模糊,雾化了小男孩清秀精致的眉眼,只看得清他挺拔的鼻梁。 袁晴遥望着林柏楠的侧脸,这个前两天还对她态度冰冷的人,此刻神情柔和,她因恐惧而汹涌波动的心跳和情绪,被身侧的人那鲜活的体温和呼吸渐渐抚平了。 有人陪伴,她没那么害怕了。 袁晴遥以为林柏楠是来和自己报团取暖的,她吸了吸鼻子,抹干净眼泪,用手肘碰了林柏楠一下:“林柏楠,不怕哦,我们两个待在一起就不可怕了。” “有什么好怕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个胆小鬼?” “你不怕,那为什么来找我啊?” “因为……因为无聊!” 她歪着脑袋瞅他紧绷的眉眼,忽然想起来那日看的动漫,便稍显遗憾地哝哝一句:“我还想呢,你会不会是知道我怕黑,也知道我一个人在家,所以才来救我。” 他齿间喷出气音:“嘁,少自作多情。停电了什么都做不了,就很无聊,还有,我顺便来看看你这个胆小鬼是不是躲在被窝里吓得哭鼻子!” “好吧,我还以为你和李小狼一样呢……” “……李小狼是谁?他哪个班的?”他语调扬了起来。 “动漫里的。” “……哦。” “那正好你陪我等来电,我陪你玩!你想玩什么?” “随便。” “玩成语接龙吧?没灯也能玩。” “你好没创意。” “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 “不听,难听。” “那你说玩什么嘛!” “随便。” …… 两人忙着拌嘴,都没留意到手电筒的光越来越微弱。 屋漏偏逢连夜雨。 几秒后,世界又一次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手电筒恰时没电了。 “啊!”她惊叫一声。 “你家手电筒在哪?”他淡定地问道。 “在厨房。” “你去拿。” “我不敢……” “那我去找找。” “呜呜呜,你别走啊……” 袁晴遥死死地抱着林柏楠的胳膊不放,把他牢牢地按在沙发上,他原本就不太能动弹的身体愈加动弹不得了。 蹬掉拖鞋,她将身子蜷缩了起来,再次怕得战抖。 除了黑暗别无他物的眼下,她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攥在手里…… 她抓住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那东西源源不断地传来融融的温度,整体很柔软,但局部又有茧子之类的触感,她手指试着摩挲,还摸到了表层结有的一层沙沙的颗粒物—— 她抓住了他的手。 他怔了怔,也握住了她的手。 两只小手依偎,她倏然之间察觉到了什么,用力地捏了捏,那只手用同样的力道回应了她。 她惊叫出声:“林柏楠,你的右手能动了!” “笨蛋,你才发现?” “什么时候的事?是做了手术变好的吗?” “……不然是魔法吗?” “呜呜呜,你别生气嘛……” “……袁晴遥,不要拿我的衣服擦鼻涕!” “呜呜呜,对不起……”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 两颗小心脏都比平日里更有力地撞击着胸膛。 只不过她是因为害怕,他是因为被她牵手了。 那天晚上,隔阂和所有的不愉快通通被吸进了黑夜,慢慢的,袁晴遥也不再感到害怕了。 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林柏楠的力量,也是第一次发觉,原来林柏楠也可以在她需要守护的时候及时出现,给予她心安和温热的手心,好似转角处为迷路的夜旅人提供光亮的一盏灯,是驱散她漫漫暗夜最温暖明亮的光…… 就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 在大人们回家之前,二人一直在聊天,聊彼此的新同桌,聊彼此最近的生活。 袁晴遥还想起了明天早读要默写语文课文。 她问林柏楠背课文了吗,他说早背会了,她说她还没背这下完蛋了,他说他背给她听让她记好了。 他说一句,她重复一句、记一句。 背着背着,她的声音一点一点从清晰的跟读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喃喃,而后,他的肩头一沉,她平稳的呼吸声送入他的耳畔。 “……袁晴遥?” 他悄声试探,无人应答。 她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他保持一个姿势不敢动,柔柔的笑意包围了唇畔。 睡吧。 睡着了,就不害怕了。 魏静回来时,见自家灯火通明,心中生起了困惑;当她看到沙发上头靠头睡着的两家孩子时,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等走近再一看,她又被吓了一跳! 小男孩俨然一副刚从土坑里爬出来的模样—— 他的裤子和衣摆都沾满了土,两只鞋子不见了,连袜子也丢了一只,他光着的那只脚蹭得脏兮兮的;他的手掌磨破了皮,发红的皮肤表面除了黏糊糊的血丝,还盖了一层灰黑色的沙土;他上衣胸口的位置还黏着一坨亮晶晶的鼻涕。 魏静惊讶之际,门铃响了,是蒋玲前来接林柏楠回家了。 蒋玲进了屋,在看到儿子此时此刻如“落难王子”般的惨淡情景之时,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两个孩子睡得酣甜,灯光、脚步声、门铃声、低语声,都没将他们俩吵醒,两只交握的小手还掌对掌贴在一起。 蒋玲轻柔地背起了林柏楠,林柏楠依旧沉入梦乡,他像是累坏了似的死死昏睡了过去。 魏静拎着轮椅跟上了楼,在恢复了光亮的楼梯间,她捡到一只拖鞋和一只袜子,林家的门厅口,躺着另一只拖鞋…… 第二天早晨。 林平尧照常送林柏楠上学,除了外出学习或出差,早上都由他开车送林柏楠去学校。 为了避开学生们进校的高峰期,他们通常提前一小时出发,提早半小时到达班级。 林平尧背着林柏楠,蒋玲拿着轮椅,小轿车停在楼下。 来到一楼时,单元门口立着一只小小的人影。 小人儿双手抓着两条书包背带,在听到声响后,她转过身来,小圆脸上灿烂的笑容和她身后笼罩的熹微晨光交相辉映,她可爱得好像初升的太阳。 是袁晴遥。 是因为早上起不来,所以从来没和林柏楠一起上过学的袁晴遥。 趴在爸爸背上的男孩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急忙拉扯衣袖,用袖子包住了自己的两只手…… 两只手掌都擦了药膏,他不想让她看到。 “林叔叔早,蒋阿姨早!” “遥遥早,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林平尧一边向小姑娘问好,一边将林柏楠放进车的后座。 “我今天想和林柏楠一起上学!”袁晴遥小跳步绕过车尾,拉开另一侧的车门坐了进去,兴奋地用手指戳了戳林柏楠,“我们第一次一起上学,我以后也想和你一起上学!” “哼,你明明想蹭车。”林柏楠回嘴,想用包裹着衣袖的手系安全带,奈何以失败告终,安全带咻地自动收回。 他刚想再次尝试去拉带子,一个粉嘟嘟的小圆脸凑了过来。 她压着他的胳膊去够他这一侧的安全带:“我来帮你!林柏楠,我没有想蹭车,我爸爸也买了车。我们周末一起开车去远郊公园放风筝好不好呀?” 放风筝有什么意思? 不如在家自制会飞的机器人。 心里如此想法,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哦,好吧。” 她坐回去,也系上安全带,眸光炯炯地注视他:“林柏楠,你昨天什么时候回去的呀?我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我都不记得我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我早上起来还背了课文,嘿嘿,我都背会了……” 汽车向前方行驶,些微的颠簸感仿佛坐进了摇摇床,瞌睡虫探头探脑地爬了出来。 没说几句,袁晴遥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哈欠,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赶走困意。 林柏楠伸手扶稳了他和袁晴遥的书包,偷偷瞄她,满心的欢悦就快要在脸上藏不住 20.“我喜欢你”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那天晚饭后,林家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 时隔多日,“老熟客”袁晴遥终于又登门拜访了! 她抱着一大包零食和一个扁盒子,问候声一如往常的洪亮,她直冲冲地往屋子里面跑,熟稔地像在自家似的。 袁晴遥进卧室时,林柏楠正在写物理题,她从他手里拿走笔,把她完全看不懂的物理书给合上了。 她从袋子里掏出零食,琳琅满目,堆满了书桌:“这些给你,我家里还有好多口味的糖果,但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吃糖的,因为吃糖会变笨,所以我没有带来。林柏楠,之前是我惹你生气了,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喘了口气,她内疚地望着他:“你生气是因为我吃了太多你家的巧克力吧?我以后不会那样了,你回来那天我没跑去迎接你,没能说话算话,是我错了……这些是补偿,你还喜欢吃什么?我下次带来!” “不用了。” 带你自己来就好。 林柏楠心里讲着悄悄话,抬眸瞥了袁晴遥一眼,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不是因为巧克力才和我玩的?” 袁晴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像在认真思索着什么似的眉头微皱:“……如果我说一开始是,你会生气吗?” “那后来呢?”他不答反问。 “后来不是了,后来你是我的好朋友!” 她圆圆的眼睛里闪烁着认真而坚定的光芒,将带来的扁盒子递给了他:“喏,你的生日礼物!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当然记得你的生日啦,虽然晚了几天,但还是祝你生日快乐!” 所谓的礼物是一个系着歪歪扭扭的蝴蝶结的塑料盒子,甚至不用打开,那热血的卡通封面和显眼的“火影忍者”四个大字…… 内容物显而易见。 双手捏着衣袖,林柏楠接过了礼物,捧在手里端详。 他下唇不自觉地嘟了起来,语气酸溜溜的:“你都和你那帮朋友看完了才想起来我……” “我没有看!”袁晴遥连忙举起三根手指头发誓。 “……真的?”林柏楠抬起眼眸,琢磨她的表情。 “当然了!骗你是小狗! “你跟别人一起看呗,多热闹,你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我们约好要一起看的,我怎么能偷偷和别人看?而且,我早就不跟那些男生女生玩了。” “为什么?” “我决定不喜欢他们了。”她说着让人不明就里的话,明媚而澄澈的笑容在脸上荡开,连眼梢都旋绕浓浓笑意,“林柏楠,我喜欢你!比起他们,我更喜欢你。” 他呼吸一滞。 以前上幼儿园时,天天有一群小女孩围着林柏楠转,他也没少听到她们说喜欢他的话。 包括现在,林柏楠的座位抽屉里还隔三差五出现张写着想和他交朋友的便签条。 可是这次…… 他的脸颊飘起两团火烧云。 他慌忙将轮椅转了180°,背对着袁晴遥,结巴了起来:“你、你之前不是否认了吗?还、还因为冯胤懿的话生了气……” “可我没否认我喜欢你呀!”她直截了当的回答,惹得他的脸更烫了,“那你呢?林柏楠,你喜欢我吗?” “……”他根本不敢看她。 袁晴遥歪着脑袋去瞅林柏楠的脸,林柏楠再次转动轮椅躲开她的视线,她疑惑地追,他红着脸躲…… 两个孩子像陀螺在原地打转。 “你在跟我玩转圈圈吗?” “你、你别过来!”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 他不作答,而是待脸颊的温度降了些,坐直身子正视她,条理清晰地说:“你以后每天八点来陪我,我们一起写作业,放学我如果不去医院的话,我们一起回家,我可以陪你玩,你不许跟其他男生玩。” 她觉得这个条件很奇怪,晃着头,诚恳地问:“为什么我不能和其他男生玩?林柏楠,我也不能每天陪你哦,我还要和宝儿姐姐玩,还有冉心……” “你不是喜欢我吗!”他大声地打断了她。 “我是喜欢你啊!可是我也喜欢宝儿姐姐和冉心,我也喜欢人很好的毛毛哥哥的,我还挺喜欢……” “……袁晴遥!” “你、你怎么又生气了?” “……” 林柏楠尴尬又气愤地瞪视袁晴遥。 气死他了! 这家伙怎么能面不红心不跳地说让人误解的话,又无辜地表示她说的喜欢不过限于朋友之间而已? 生气之余,他内心的胜负欲如同火把熊熊燃烧了起来。 哪怕她理解的喜欢和他理解的喜欢不是一回事儿,哪怕她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好朋友,她不会只属于他,他也要做她心目中最独一无二的好朋友! “跟我来。”抛出三个字,林柏楠带着袁晴遥来到冰箱前,指了指放在冷藏柜第二层的一个精美礼盒,“你的生日礼物,没机会在你生日当天送你,现在给你。” 她双手端出了金灿灿的盒子,拆开包装纸的一瞬,惊喜之色在她的脸上漫开:“哇,是巧克力!” “喜欢吗?” “喜欢喜欢!林柏楠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以后想吃什么告诉我,我都买给你。”他扬了扬下巴。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感动得眼泪汪汪。 “给你买好吃的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了?” “当然不是啦!是因为昨天停电的时候你来我家找我。”她将巧克力盒子抱在胸前,笑得肩膀都耸了起来,“虽然你是因为无聊才来找我的,但是我真的好害怕。林柏楠,是你救了我,还愿意陪着我,所以你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哼,你有几个最好的朋友?”他绌了绌鼻子,以为答案又是一大堆人名,而他排在数不上名次的边缘位置。 她却向前一步靠近,清甜的声音从耳膜贯穿他的心房:“最好的朋友当然只有一个啦!” 难以自抑的欣喜差点撑破了他紧绷绷的表情,他轻咳一声,维持住了表面的镇定,冲她伸出小拇指:“拉钩,以后一直做彼此最好的朋友。” 她用小指勾住他的小指,左晃晃,右摇摇,还乐滋滋地念起了顺口溜:“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猪八戒……” 两只小手同时向上旋转,拇指相碰,盖了章。 两双眸子里倒映着十一岁的彼此那最童真的笑脸。 那个周末,袁晴遥和林柏楠疯狂地补了一百多集《火影忍者》。 袁晴遥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细细品味那一大盒她的生日礼物,开心地摇着脚丫。 她的眸子在巧克力和电视机两者间来回跳转,丝毫没察觉,身畔的小男孩正偷偷地向她递来视线…… 在他眼里,看她吃东西比看动漫有趣。 一盒巧克力全部入肚,袁晴遥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巴,转过头对着林柏楠说:“这巧克力真好吃,在哪里买的?” 来不及撤回目光了,现在移开视线又显得心虚,林柏楠僵硬地盯着袁晴遥:“机场……笨蛋,我买了两盒巧克力,你本来可以拥有两盒巧克力。” 袁晴遥想起了那盒被林柏楠倒地上的巧克力,倍感惋惜:“真可惜,应该赶紧捡起来的,我爸爸说食物掉在地上三秒内捡起来还是可以吃的!” 话毕,她吧唧吧唧,又干掉了一盒别的品牌的巧克力,趁着大人们不在眼前,敞开肚子放肆大吃。 太贪吃是没有好下场的—— 没一会儿,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袁晴遥的鼻腔中流出,继而,如开了闸的水龙头成股地往外涌! 她流鼻血了,大叫:“啊!林柏楠救命!” “……你别乱动!”林柏楠慌张了几秒,随后,他冷静下来,抽出纸巾,卷成小卷塞进了袁晴遥的鼻孔里。 纸巾瞬时被鲜红的血液浸透。 蒋玲从卧室里闻声赶来,见袁晴遥的鼻孔在“喷喷泉”,赶紧去洗手间拿来毛巾,从冰箱拿出冰块,用毛巾包着冰块敷上了袁晴遥的额头。 林柏楠从袁晴遥鼻孔里揪出湿透的纸再换上干净的,他打开染血的纸巾,举起来端详。 她微微向后仰头:“林柏楠,你在看什么?” 他抽空回了句:“看看有没有脑脊液。” 她吓得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粘着血渍的嘴角往两边咧开:“我脑子流出来了,呜啊啊……” 他的小鹿眼扩张,头一次方寸大乱:“哎,你别哭啊!” 那个周末,在袁晴遥的“四管齐下”中结束了。 袁晴遥升六年级的暑假,李宝儿 21.今天是中学生了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初一开学前,袁晴遥看完了李宝儿留给她的两大箱子书。 几本热血少年漫、五花八门的浪漫少女漫、垒起来和她一样高的校园青春言情小说,还有看起来像是被主人随意塞在纸箱空隙中的几册娱乐杂志。 少男少女的粉红泡泡没能引起袁晴遥的兴趣,那几本边缘的杂志竟让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追星。 韩流席卷亚洲的年代,她迷恋上了“东神”。 那个暑假,袁晴遥开始被爸妈允许每周玩两次电脑,每次不超过两小时。 这珍贵的玩乐时间大都花在了追星上,她一般逛逛贴吧论坛、跟同好们聊天盖楼发帖子,再顺便养一养扣扣宠物,她还加了“仙后群”。 所谓“仙后群”,其实就是粉丝群,群主偶尔搞搞抽奖,群成员之间聊聊天、交换资源之类的。 群里有个昵称叫“永爱J-JUN”的人,存在感极强。 这个人,比群主还活跃。 TA几乎全天候在线,群成员发言就数TA最积极。东神每次发新专辑,TA绝壁第一时间晒出来,普通粉丝买一张,这人一次买十张。 袁晴遥好奇地点开了“永爱J-JUN”的头像—— 这人的空间上了锁,只对好友公开,只能从主页和个人资料里看出性别女、年龄32和一排五颜六色的钻…… 看来是个有钱又有时间的大姐姐! 袁晴遥羡慕极了,等她长大以后财务自由了,也要十张十张地买专辑。 快乐总是短暂的。 换作其他孩子,家长如若上班不在家,还能偷着多玩一会儿。 可惜袁晴遥的暑假,魏静也放假,她日日盼着妈妈教学的高中赶紧开始补课。 她争分夺秒地上网,还常常被骚扰,被林柏楠骚扰,她每次一上线,不出半分钟,他的消息就发来了: 【在?】 【说话。】 【……跟我玩隐身?】 【三秒内回消息请你吃哈根达斯,双球。】 【三秒过了,逾期作废。】 这家伙明摆着是故意的! 明知她忙着追星,还特意挑她长时间不回消息的时候说请她吃好吃的这种话,让她后悔没及时回复! 袁晴遥气冲冲地噼里啪啦敲下几行字: 【你根本就没想请我!】 【别吵我了!我快没时间了!】 【再发消息信不信我删你好友啊!】 “滴滴。” 消息才嗖地发了出去,几乎同时,提示音从扬声器传来。 对话框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她却从那两个字中看见了电脑那端的人眯眼愠怒的表情。 【你敢?】 【林小少爷,小的不敢,您饶了我吧!我上完网就速速去您新府找您,我不用走的,我打车过去还不行嘛……】 【行,我报销路费。】 【好嘞!我能去你家上会儿网吗?】 【一小时。】 【耶!我的小企鹅今天能和你的小企鹅结婚吗?】 【我拒绝。】 【哼!】 视线锁定在“结婚”二字上,林柏楠眼底溢出了笑意。 对他而言,扣扣宠物这个游戏索然无味,他花时间养小企鹅还不是为了贴合袁晴遥的乐趣。 拒绝她的“求婚”也是觉得好玩,因为她过上几天又会兴致勃勃地再问他一遍。 关闭对话框,他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双手撑着轮椅扶手让屁股悬空,给下肢减减压。 他等袁晴遥上线已经等很久了。 他记录了她每次的上线时间,但她上网貌似全凭心情,他观察和总结了好久,还是摸不出个规律来。 划着轮椅来到卫生间,他打算洗把脸、梳梳头发,再把居家穿的短裤换成长裤,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迎接她的到来。 毕竟,现在不能每天都见到她了。 林家趁着林柏楠六年级毕业的暑假搬了新家。 新家是新开发的高档楼盘,高层,每栋楼带两部电梯,户型是240平的大平层,各个空间面积都很大,方便轮椅行动。小区从大门口到任何一处角落都有斜坡,无障碍设施十分完善。 小男孩如今长成了大男孩,长高了,也变重了,林平尧还背得动林柏楠,蒋玲快要背不动了。 不过,林柏楠也不需要人背了。 右手和胸腹功能恢复后,他的康复进展开了挂似的,他如今生活基本自理,蒋玲也能腾出手照顾姥姥了。 蒋玲把姥姥接回家照顾了。 姥姥目前身子差,走不了几步路,日常需要电动轮椅代步,家里虽然有两部轮椅,但也算活动得开。 除了行动便利之外,选择这个小区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则是,这里离X市工大附属中学仅一街之隔。 工大附中是省重点中学,有初中部和高中部两个校区,初高中部的升学率都遥遥领先。 尤其是高中部,经常出省状元。坊间口号喊得亮:只要中考考入工大附中高中部,就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迈入一本了! 林柏楠和袁晴遥初中都就读于工大附中,初中部都是平行班,遗憾的是,随机分班之下,两人分到了不同的班级。 家也不在同一个方向了,一个向北,一个向东…… 林柏楠可以自己上下学了,却不能和袁晴遥一起回家了。 一想起那张有点可爱的小圆脸,以后就要在他目之不所及的地方胡乱弯着眼睛对人笑了,初中学业变重,她也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天天往他家跑…… 得把她看得紧一点了。 临开学前,林平尧带着林柏楠认路。 从他家到学校,不到一公里的路程,有三种走法—— 沿东边的大路走,拐两个弯就到小区正门了,这条路平坦宽敞,作为首选;朝西走,一直走到路口,再转弯,就到小区侧门了,这条路线比第一条稍微远了点。 第三种路线是走小路,直接从家和学校相隔的这条街穿过去。 窄街两旁摆着小商贩的摊铺,过道勉强够双人并排通行,地面凹凸不平,还有抄近路的自行车、摩托车在其中穿行。这条路虽距离最短,却是最危险的。 林平尧特意嘱咐林柏楠不要走那条小路。 其他两条路,林柏楠走了一遍就记住了。 2008年8月,初一新生报到。 懵懵懂懂的小学生换了新的身份—— 从今天开始,就是穿校服的中学生了! 开学第一天,无非是新学期的那些常规事项,例如熟悉环境、自我介绍、检查仪容仪表、打扫卫生等。 林柏楠所在的初一十四班,班主任是位教数学的男老师,姓杨。 自我介绍环节,为了让大家尽快眼熟同班同学,杨老师让每位学生起立,说说自己的兴趣爱好与特长,以及人生理想。从第一排第一列的第一个学生开始,Z字型依次轮转。 全班60人,除自己之外的59人,林柏楠一个也没记住。 不是他记忆力差,也不是他脸盲,是他心思没放在别人身上,他全部的注意力被走廊另一头勾了过去—— 袁晴遥在初一一班。 他们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 思绪游离之时,前排的男生忽然站了起来。 林柏楠依然坐在后门口,快轮到他做自我介绍了。 他调整了下坐姿,课桌有点矮,坐着不太舒服,再加上轮椅自带的高度,他的腿再长一点的话,就塞不进课桌了。 等前排的男生坐下,他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挺直了脊背,干净的少年音不疾不徐地在教室中缓缓扩开:“我叫林柏楠,没特长没兴趣没爱好。” 他敷衍了过去。 “……林柏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让老师和新同学多了解你一点?”杨老师等了几秒才开口问道。 “抱歉,站不起来。”林柏楠平静的眼眸毫无波澜,脸上也看不出丝毫抱歉的意味。 以为是顽劣学生公然对班主任发起了挑衅,全班一百一十八只眼睛纷纷朝林柏楠探索而来,却在瞧见这位林同学独异于人的“椅子”时,明白了缘由。 与小学入班那日截然不同,林柏楠靠在轮椅靠背上,平视前方含着各种意味的视线。 进校前,那个女孩拍拍他的背,又握着两只拳头给他打气:“林柏楠,你是最棒的!抬头挺胸让新同学们看看你是有‘座驾’的天之骄子。” 他这下彻底无所谓了,嘴角几不可察地翘起,回了句:“还用你说。” 接下来,初一十四班竞选了临时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等等职务,然后,班长组织其他班干部发新书、收集校服尺码、安排卫生大扫除。 卫生委员只给林柏楠分配了一个放课外读物的小矮柜,似乎是担心他完成不了任务,还派了另一个同学过来帮他。 那个同学全程拘谨得不敢说话,也许是怕说错话了伤他的自尊心,只是一个劲儿地干活,他除了用抹布擦了几下矮柜顶层之外,什么也没干。 得。 什么都不用做,也挺好。 劳动成果通过了卫生委员的验收,可以回家了,林柏楠摇着轮椅回到座位,将课本作业本往书包里装。 这时,后门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林、柏、楠!” 他的名字被俏皮地拆开,悦耳飘来。 转过头,袁晴遥那张粉粉白白、印着晴朗笑容的小脸,如阳光般填满了他的整个视线。 一整天,他止水般沉寂的眸子,荡起了愉悦的波光。 她探头进来四处张望,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手中还揣着两本书:“你们班还在大扫除吗?我们班已经结束了。” “没结束,但我可以回家了。”林柏楠抓了抓头发,加快了收拾东西的速度,还问了一句明知问的话,“你来找我?” “当然了,找你一起回家。” “我搬家了,你忘了?” “没忘,但我们可以一起走到校门口呀!” “你还真不嫌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的?快点,我在外面等……” 话音未落,袁晴遥倏尔被一位男同学撞了一下,男同学正背对着她和同伴打闹,没看见站在门口的她。 向前趔趄了一步,袁晴遥没摔倒,可她手中 22.占有欲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男生戴副眼镜,瞧起来很面善。 待看清楚男生的面容后,袁晴遥也露出笑容,她招招手,热情地回应了男生的问好:“嗨,是你呀!” “我还担心认错人了!那个……今天早上谢谢你给我带路,不然我开学第一天就迟到了!”男生略显紧张地搔了搔头,笑容越加生出了几成羞涩,“你、你家住哪个方向?要不要一起……” “她要陪我去医院。” 不等袁晴遥开口,淡漠的少年音率先做了回答。 第一人称“我”这个字眼咬得很重,像在宣示所有权。 男生的眼神这才从袁晴遥的脸上移开,望向了替袁晴遥给出答复的轮椅少年—— 少年长相分外清秀,从他那对空灵的小鹿眼中发射出的眸波竟宛如冰箭,直愣愣地刺在身上。 “……那、那袁晴遥同学,明天见。”男生尴尬地笑了笑,健步跑走了。 袁晴遥看了看男生的背影,转而面向林柏楠欣喜地问:“你今天终于肯带我去参观你复健啦?” “他是谁?” “谁呀?” “刚刚那男的。” “哦,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他叫刘……” “谁问他叫什么了?” 林柏楠猛然提高的音量惊得袁晴遥缩了缩脖子,她不明所以,委屈地嚷嚷:“你凶什么凶嘛?” “自己拿!”林柏楠没好气地把书包一把塞给袁晴遥。 其实,踏出教室门没一会儿,他就很不爽了—— 走两三步便能遇到同学和袁晴遥打招呼,有以前的小学同学,有她新认识的同学,她全部笑着一一回应…… 才一天而已,她已经招引这么多人了! 他的确佩服她的社交能力,但更多时候,她的善与人交和外向开朗使他无法自控地神伤。 这种感觉,就像是靠近一轮无上的暖阳,感受到温暖的同时也会被灼伤,被灼伤不是因为这光芒太过炙热,而是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够独享太阳。 内心的不平衡让占有欲骤然膨胀,仿佛一个郁结在胸口的恶性肿瘤,随时间推移只会扩张得越来越大。 患失不患得—— 是初中时期的林柏楠对袁晴遥过分成瘾的病症。 指尖用力地划擦硅胶手推圈,细细密密的痛感分散了些许恼怒与心焦,林柏楠抬起下颚:“袁晴遥,送我回家。” “你不是要我陪你去医院吗?”袁晴遥试着背上沉重的书包,她手里还拿着两本书。手到用时方恨少,她抬起一条腿,先用膝盖顶住了书包。 “送、我、回、家。”他一字一顿。 “你家……”她放下脚,静立在原地,也顾不上背书包了,纳闷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不就和学校隔着一条街吗?” “我不记得路了。” “可是我也不知道从学校到你家怎么走啊!” “我不管,你看着办。” 撂下一句不怎么客气的话,林柏楠滑着轮椅往前驶去。 袁晴遥歪头注视那个冒火的背影,脑门上盘旋起了一圈问号。 他今天发的什么疯? 他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走出校园,校门两侧是人行横道,一条马路与其相连。 马路对面是一条老街,一排泛旧的矮层商业楼伫立于此,褪色的招牌和斑驳的墙壁均是时间留下的痕迹。而老街后方,规整的一幢幢高层住宅楼窜天而立—— 那里就是林柏楠的新家。 家和学校隔着一排建筑物对望,林柏楠说他不知道怎么回家?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袁晴遥非常怀疑林柏楠在耍她。 保险起见,她还跑去问了学校门房的保安叔叔,指着小区的方向问:“叔叔,请问那边的帝豪小区怎么走?” 保安叔叔瞅袁晴遥,又瞅近在不远处的高楼,这个长得挺机灵的小姑娘似乎脑子不太灵光,他答:“学生娃,你从马路对面的那条窄街走过去就到了。” “真的?这么简单?” “走个路又不是做数学题,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啊?”保安叔叔热心肠地指出了精确的方向,“就斜对面的那条窄街,看见了没?你直直穿过去,再朝右手边走个七八米,差不多就到帝豪小区门口了。” “知道了,谢谢叔叔。” 问完路,袁晴遥回到林柏楠身边,他在马路边等她。 小小只的她嘚瑟地甩了甩马尾辫,指向斜对面:“从对面那条窄街过去就到了。走吧,姐姐我今天送你回家!”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微波悄然划过眼底,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而后,他拉回视线,用手比了比她的头顶,没比坐着的他高出多少:“还姐姐呢……” 话毕,他驾驶轮椅扬长而去,扎进了拥闹的窄街。 袁晴遥紧跟在他身后,撅起小嘴,尚未褪去婴儿肥的脸颊显得愈加圆鼓鼓的,不服气地嚷嚷:“我会长高的!林柏楠,你都从来没叫过我姐姐,叫一声听听?” “你做梦。” “今天就让我做个梦吧!” “那你去睡觉,梦里什么都有。” “就叫我一声姐姐嘛!就一声!嗯?” “休想。” …… 她不知疲惫地念叨着让他叫她姐姐的话,可是走着走着,她无心继续说话了…… 因为说话会分心。 街两边不只有小商铺,还有杂乱的摆设—— 小吃店外头的方角桌椅板凳、菜店和水果店门口的货篮子、肉店门前长长的剔肉板…… 乱糟糟地挤满了本就狭窄的空间。 过来过往的行人,人挤人,还有自行车和摩托车猝不及防地从后方超车而过,耳边环绕着表示提醒的喇叭声。 她一个人走这条路都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更何况还带着林柏楠? 这里到处都是障碍物,水泥路坑坑坎坎的,他的双腿双脚又没有知觉,磕了碰了也不知道…… 害怕他受伤,袁晴遥跑去了林柏楠前面。 她同他交换了位置,让他跟着自己,她外侧的小手一直伸向后方护着他的身体,开路的同时也尽力保护他。 周遭喧杂,她几乎用喊的才能盖过小商贩的吆喝声:“这条路太危险了!回你家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不知道。” “以后还是让蒋阿姨接你吧?” “我妈下班后还要照顾姥姥。” “那让林叔叔来接你?” “我爸下班天都黑了。” “……再想想办法吧!绕路回家也行,总不能天天回个家跟排雷似的。你不是常说,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吗?回家也要安全第一,你说对吧……嗯?人呢?” 听不见他的回复了,她一转头,才发现身后的轮椅少年不知何时被人群挤消失了。 “……林柏楠?” 她呼唤他的名字,连忙返回去找他。 拨开逆向的人流,袁晴遥在一个炸串店门前找到了林柏楠—— 少年一侧的轮椅轮子嵌进了泥坎。 他身子有些歪斜,一只脚从轮椅脚踏板上掉了下来,干干净净的帆布鞋染了脏,另一只脚鞋尖向内,摆出了“内八字”的姿势,黑灰色牛仔裤上还沾着土黄色的泥巴。 而他也看见了她。 林柏楠一只手摩擦着手推圈边边,一只手往旁侧指了指:“袁晴遥,你要不要……” “天呐!” 惊呼一声,她飞扑到他的面前。 她蹲下身子,仔细地检查他的身体,担心和疼惜之情惹得她的呼吸失了规律:“……你、你摔倒了?痛不痛啊?有没有伤着哪里啊?快让我看看!” “……”一丝困惑如浮光掠影般在他的眼眸中转瞬即逝。 转而浮上他脸庞的,是下垂的嘴角和受挫的表情:“你不用管我,你走你的,我大不了再摔一跤……” 他拍裤子上的泥巴,却拍不干净,惨唧唧的,任谁瞧见了都会心疼他这份强撑出来的不在意。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啊?”她从他书包的小口袋里掏出了一包湿巾,轻柔地帮他擦去脏污,把他的脚安放回轮椅踏板,再帮他摆正双腿,“还好你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到家以后记得检查一下腿和脚有没有受伤。林柏楠,我一转头发现你不见了,真的吓死我了……” “担心我了?”他手肘撑在大腿上,倾身向她微微靠近。 “当然啦!我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再次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眸,“林柏楠,以后我每天送你回家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 “真的?” “嗯!反正你家很近,来回多花十几分钟而已。” “袁晴 23.一生的情敌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咳咳……咳咳……” 没咽下去的果茶进了气管,林柏楠被呛得连连咳嗽:“咳咳……你什、什么时候……” 那一刹,他快要窒息了。 憋闷的异物感梗在咽喉,空气无法从鼻腔进入肺部,而她骤不及防的那四个字,彻底把他的呼吸道堵死。 “哎呦呦,你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袁晴遥起身,走到林柏楠身边拍打他的背部,帮他顺顺气。 见他缓过来些,她郑重其事地回答:“我们交往四个月零十三天了。我怕你笑话我,所以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说……” 似是害羞,她双颊浮起粉晕,低头扣了扣指甲,又抬头正视他的双眼:“但我觉得这没什么丢人的!” 说罢,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杂志。 杂志封面印着五位时尚帅气的男子—— 五位男子并排站列,他们梳着零几年最流行的纹理烫,头发染成金棕色;穿搭清爽如蓝天白云,上身是简约的白色短袖衫,露出手臂清晰的肌肉线条,下身是浅蓝色牛仔裤。 袁晴遥用指尖在最右边的男子脸上画圈圈,小脸蛋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这个就是我的男朋友,我叫他U-KNOW欧巴。林柏楠,他以后就是你的姐夫了!” “咳咳……” 林柏楠咳得更厉害,咳得一条腿弹起。 这次,他是被袁晴遥的话给呛住了。 他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掩住口鼻,捶了捶微微痉挛的腿,好让这无意识的抖动快点停下来。 样子虽稍显狼狈,但一口气顺畅而出,他又能呼吸了:“……所以,你所谓的男朋友就是这个男明星?” “Bingo!” “你是他女朋友这事儿他知道吗?” “这不重要!” “……” 环抱双臂,林柏楠放松下来的身子靠上了轮椅靠背。 他头微微歪向一边,黑白分明的小鹿眼似睁非睁,斜睨杂志封面,重点瞥那个叫U-KNOW的男人。 男人剑眉皓齿,长着一双看不太清楚究竟是内双还是单眼皮的黑灵灵的眼睛,鼻子小巧英挺,嘴唇饱满,稍带钝感的下巴为整张脸增添了几许大气与硬朗的味道。 三庭五眼挺标致的,是个阳光又英气的帅哥。 林柏楠觉得男人有点面熟…… 他想起来了—— 袁晴遥暑假跑来他家蹭网时,给他看过照片,她那时还没有现下这般痴迷,那五个男的,他只匆匆一眼掠过。 原来她喜欢这种类型…… 嘴角抽搐了一下,林柏楠心中升起了一丝危机感,他半眯眼眸警告:“袁晴遥,你可以追星,但如果你网恋或者早恋,我就告诉叔叔阿姨。” 袁晴遥压根没想过早恋,她的指头爱抚着杂志封面:“我要谈恋爱就和U-KNOW欧巴谈!学校里的男生哪能比得过我完美的欧巴呢?” “……收一收你的口水吧。”林柏楠汗颜,爆米花有点遮挡他看那本杂志封面的视线,他伸手想移开爆米花…… “啪叽——” 一巴掌呼了下来。 林柏楠抽走了手:“……” 袁晴遥嚷嚷:“不许吃!人家还没来呢!” “……人家又是谁?” “我不说了吗?网友啊!” “什么网友?你到底在等谁?” “我在等一个喜欢J-JUN的大姐姐,我们约好今天在这里交换东西。”袁晴遥把杂志转了个方向,让封面正对林柏楠,“J-JUN也是组合的成员,就是这位。” 她食指停在了站中心位的那个精致花美男身上:“网友大姐姐超级喜欢J-JUN!东神最近出了新专辑,我抽到了J-JUN的海报和卡片,而她抽到了U-KNOW欧巴的……” 一张专辑内含一张全员海报、一张随机附送的成员个人海报以及一张印有该成员照片的镭射边框小卡片。 几天前,新专辑到手,袁晴遥急不可耐地拆开专辑盒子,看到自己又没抽中U-KNOW的周边时,她沮丧地叹气。 趁着上网时间,她同上几次一样,在“仙后群”里问了句“谁愿意交换U-KNOW的海报和小卡,我用J-JUN的换”。消息一经发出,群消息声滴滴地响个不停,新消息仿佛加了十倍速,嗖嗖地往上翻滚—— 清一色是想和她交换周边的。 聊了几句袁晴遥才知道,这次新专辑J-JUN的配置很少,而他又是超高人气成员,许多姐妹斥巨资买了二三十张专辑也抽不到J-JUN的。 如此稀有的海报和卡片,抽到就是赚到了,但袁晴遥不想要,她就想要U-KNOW欧巴的。于是,她想着在这堆望眼欲穿的姐妹当中找个顺眼的换。 一个眼熟的ID跳入眼帘—— 永爱J-JUN。 是那个有钱的狂热大姐姐! 袁晴遥的瞳孔亮得像抛了光的水晶珠子,她兴奋地点开“永爱J-JUN”的头像,光标戳了戳“加好友”这个选项。 还不到两秒钟,好友申请通过,两人约了线下交换的时间和地点,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她们俩都是团粉,也有各自最喜欢的成员。 “永爱J-JUN”说她这次买了三十五张专辑也没抽到心心念的周边,还说自己喜欢J-JUN欧巴是因为沉迷于欧巴那种清冷严肃的气质,欧巴就像个受了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忧郁王子,着实惹人怜爱。 袁晴遥说她这辈子第一次一见钟情的经历献给了U-KNOW欧巴,也许是那天上网看综艺的时候,阳光晴好,微风不燥,如光般灿烂耀眼的欧巴笑得正好。 这段对话要是被林柏楠瞧见了…… 他要笑话袁晴遥一整年了。 * “事情就是这样。”袁晴遥详细地说明原委。 “你们没见过,你怎么知道哪个是她?”林柏楠道出疑问。 “我们一人拿一本东神的杂志。”她指尖点了点杂志,又神神秘秘地冒出一句,“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接头暗号!” “什么暗号?” “等下你就知道啦!” “真有你的,以为自己是特务吗?” “这叫仪式感!”她就着吸管吸了一大口奶茶,“大姐姐应该快来了,你再陪我等会儿吧!我第一次和三十几岁的成年人面基,有点不好意思。” 见他不为所动,一副她不开个条件就绝不答应的架势,她搓搓手掌,眼巴巴地盯着他:“求你了!一份全家桶!” “我走了。” “再加一份早餐!” “再见。”他拉起轮椅手刹作出离开的姿势。 “等等等等!”她把手刹关了回去,按住轮椅扶手不让他移动,“外加这周六请你看电影!这下总可以了吧?” “成交。”他满意地挑眉一笑。 “林柏楠你真贪心……”她哭丧着脸,心疼自己的小荷包就要变瘪了。 就在此时,一道清脆的风铃声从门口飘来。 有人进来了。 用餐时峰,顾客进进出出再正常不过,可那道声响过后,正对店门方向坐着的人宛若被施了魔法,全部齐刷刷地望过去,目光似胶,黏在轻盈而入的少女身上—— 少女白皙高挑,一头黑发如锦缎一般光泽柔顺,她穿着及腰的修身卫衫和紧身牛仔裤,脚下踩着马丁靴,衣着勾勒出曼妙曲线的同时,还营造出了一种又美又酷的时髦氛围。 她迷人的桃花眼在店内顾盼,瞳孔在落到袁晴遥和林柏楠那一桌时收缩了一瞬,目光下移,当看到他们的餐桌上放着一本东神杂志之后,她惊讶地张开了唇。 而她,手中捧着一本同款杂志。 “啊!”袁晴遥震惊地拍桌跳了起来,愣愣地盯着女生一步步向她走来。 女生在她面前站定脚步,双唇翕合:“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爱U-KNOW的心。” “……J-JUN是、是块宝,花粉爱、爱到老。”袁晴遥结结巴巴地对上了暗号,满腹疑惑地问,“……同学,你真的是‘永爱J-JUN’吗?” “是我。”女生大方一笑。 “你有32岁?” 女生噗哧一声:“哈哈!我个人资料里填32岁是因为不想被骚扰。老有男生打听我的号,加我好友,我嫌烦,就索性改了年龄,空间也上了锁。没想到这招还挺管用的,加我的人少了不少,估计以为问错号了吧!” “原来如此。”袁晴遥拉开椅子,招呼女生坐下,“你好,我叫袁晴遥,你叫我遥遥就好。我们一个学校的,我在一班,你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开学那天,我帮你捡了书。”女生唇角上扬,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我叫何韵来,你叫我韵来吧。” “韵来。”袁晴遥盈然的眉眼甜得像蜜糖,礼貌地介绍起了在场的另一个人,“这位是林柏楠,他是我的发小……哎呀!我忘了你们是同班同学,你们认识的,哈哈。” “认识。” “不认识。” 异口同声,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答案。 何韵来回答了“认识”,而林柏楠回答了“不认识”。 气氛霎时间笼罩上一层尴尬。 何韵来望向神色漠然的林柏楠,从他脸上看不出分毫见了同班同学的亲切感,窘态攀上了她的脸:“认识是认识,但不熟,没说过话……” 袁晴遥递给林柏楠一个“你给我好好表现”的威慑眼神,他不情愿地撇了撇嘴,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果茶,然后,她笑着问:“韵来,你想吃什么?我只点了爆米花,不知道你的喜好,所以想等你来了一起点。” 何韵来看着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林同学,回答:“我要一杯柚子茶就好。” 喊来服务员下了单,袁晴遥把书包搁在腿上,手伸进夹层拿出了一个包装严实的彩色信封袋。为了确保海报和卡片完好无损,她包了里三层外三层。 而伴随信封袋一并见了光的,还有一张方形白纸。 巴掌大的白纸被带了出来,轻飘飘的,在空中翻飞一圈后慢慢悠悠地躺到了桌上,白纸朝上的一面有黑色的笔画,似乎写了什么…… 三双视线一齐落上去—— “啪嗒。” 杯子恰时被打翻,淡黄色的果茶倏地泼来! 两个少女没反应过来,只见林柏楠眼疾手快地抢救下了袁晴遥的杂志,而后,他从容地竖起双手,示意只是个无心之举:“我不是故意的,抱歉。” 是他打翻了盛果茶的杯子。 他开始当“桌面清理大师”。 袁晴遥抽出纸巾也擦桌子,怕林柏楠难堪她还笑着安慰他:“没事啦,没洒身上就好,我的宝贝杂志也保住了。林柏楠,我再帮你点一杯果茶吧?”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此时,服务员端着柚子茶前来,见桌面一片狼藉便掏出抹布三下五除二地清理干净了。 袁晴遥给林柏楠重新点上一杯果茶,拉住何韵来的胳膊,热情洋溢地问:“韵来,我和林柏楠打算周六去看电影,我请客,你要不要一起?” 何韵来没 24.漂亮朋友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看我干什么?看这里!” 一瞬的恍惚之后,林柏楠的怒气值陡然上升。 他用中性笔笔尖戳草稿纸:“你有没有在听?” “我、我在听!我在听!”何韵来慌乱起来,立刻端正坐好,紧张得像个被老师训话的学生。 “重复一遍我刚讲的解题思路。”林柏楠才不相信她的鬼话,他催促似的指尖敲击桌面,神情严肃得让人害怕。 何韵来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她确实没专心听,她方才的心思全用来试探林柏楠了! “既然我讲了跟没讲一样,你也别找我问题了。”林柏楠双臂交叉环在胸前,毫不遮掩不悦之色,“这种基础题目上课的时候老师才讲过,你属鱼的?” “我、我看不太清楚黑板,所以上课的时候有点跟不上……”何韵来尴尬地辩解,花容都失了色。 林柏楠将何韵来审视一番—— 他自然不相信这套说辞,平时拉着袁晴遥看十米开外的帅哥就看得清了?怎么,是帅哥能让视力变5.2? 他原本不想发火的。 何韵来是袁晴遥新交的朋友,太冷漠会惹袁晴遥生气,所以他才有问必答,但他付出的耐心和时间纯属浪费,何韵来不是第一次心猿意马了。 “看不清就去配眼镜或者调座位调到前面,跟不上进度就去上补习班。”林柏楠声色俱厉,“不要浪费别人的时间。” 话音落下,他不再分给何韵来半个眼神,专注起了自己的事。 何韵来脸上震惊的表情久久褪不去。 半晌,她抓起作业本,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眼林柏楠,一声不吭地离去。 轮椅少年一脸淡漠,他在裤子上蹭了蹭手背,好像手背上粘了什么脏东西…… * 离期末考试还剩一周,初一各个班的学生如临大敌,特别是成绩差的同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工大附中从初一开始就紧抓学生的成绩了。每学年的期末考试是鼓励与鞭策学生进步的契机,同时也是筛查出“吊车尾”的大好机会—— 每班各科成绩排名最后的10名学生强制参加假期补习,补习为期两周,开课时间大约在下一学年开学前的半个月左右。 补课结束后还有学习成果测验,测验通不过会被老师列入“重点关注名单”,下学年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重点高中升学率就是这么来的。 袁晴遥对此毫不担心,她算她们班里的佼佼者,各科成绩好得很均衡。她的英语成绩尤为突出,闲来无事时,她还跑到林家拉着蒋玲练一练口语。 林柏楠倒是有些压力,因为他不敢保证自己恰恰好能把名次控制在十五名附近,考太好或考太糟都完蛋了。 三人行里,只有何韵来对此愁眉苦脸。 她的数学非常差,其他科目的成绩虽然徘徊在班级下游,但也不至于沦落到倒数十名。而120分满分的数学试卷,她运气好的话能考五六十分,若是考数学那天正好水逆,蒙的题一道没对,那考个四十几分也不是不可能…… 四十几分她不垫底谁垫底? 何韵来也努力学了数学,奈何她就是学不明白。 学不明白越着急,越着急越学不明白…… 人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除了数学题! 她不想补课,不想把美好的假期浪费在补课上,因此她想找个人帮帮她,临时抱佛脚也好,总比躺平认命强! 她很想拜托林柏楠伸以援手,但一想起那天他发了火又对她漠然视之…… 她只能拜托袁晴遥了。 乐于助人为乐的袁晴遥当然答应了,她和何韵来约好周末一起写作业,边写边帮她答疑解惑。 * 周六,何韵来下午两点准时来到了袁家。 袁晴遥开开心心地给何韵来开了门,迎朋友进屋:“韵来,快进来!拖鞋和水杯都给你准备好啦!” “谢谢,那打扰了。”何韵来在玄关换了鞋,换鞋的间隙,她探身往客厅望,“遥遥,你爸妈不在家吗?” “我爸妈出去逛街了,他们说待在家里影响我们学习,不如出去过过二人世界。他们晚饭前会回来做饭。韵来,你晚上留我家吃饭吧?我妈妈煲汤很好喝,做菜的话就……” 袁晴遥犯了难,她不知该如何委婉地表达自家妈妈做饭难吃这件事:“就……很有特色!袁家特色菜!” 她找到了满意的形容词,接着说:“韵来,你喜欢吃什么?我等会儿给我妈妈打个电话,让我妈妈顺道去超市买菜或者从馆子里直接买回来。” 何韵来的视线在三双亲子拖鞋上短暂停留,眼底闪过落寞,她扬起微笑摆了摆手:“不麻烦叔叔阿姨招待了,我回家吃,我不打扰你们。” “太见外了!”袁晴遥挽起何韵来的胳膊,撅起小嘴,“我们不是朋友吗?在朋友家吃个饭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要是今晚想住我家我也举双手双脚赞成!” “……叔叔阿姨不会不高兴吗?” “我妈妈最喜欢我带朋友来家里玩了!而且,我爸爸妈妈早就想见见你了,我跟他们说,我和仙女交了个朋友,嘿嘿!” “哪有那么夸张,我……” 何韵来咬住上唇,还想找个借口推辞,可眼前这个软软小小的少女像只小兔子贴着她的手臂,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散发出巨大的能量,消散了她内心的小心翼翼和犹豫不决。 她好似卸下了负担,笑了笑,搂住袁晴遥的肩膀:“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喝你妈妈煲的冬瓜排骨汤,你跟我说过好多次了,真想尝尝。” “好嘞!我跟我妈妈说一声。” “我可要喝好几碗哦!” “那样我妈妈最高兴了!” 两位少女肩并肩坐在餐桌旁写作业,面前堆着一堆小零食,手边各自放着一个卡通马克杯。 一个马克杯的形状是哆啦A梦圆圆滚滚的蓝色脑袋,另一个印着龙猫图案,杯盖镶着两只尖尖的猫耳朵。 哆啦A梦水杯是奶奶买给袁晴遥的,龙猫水杯是林柏楠送给袁晴遥的某年的生日礼物。那年他们一起看了《龙猫》,袁晴遥看完后说好喜欢龙猫,还念叨了好久,然后,那年生日她就收到了这样一份礼物。 这是袁晴遥最喜欢的两个杯子,用来招待她新交的好朋友了。 精美的马克杯,马克杯里清甜的果汁以及女孩子身上淡淡的花果香,一切美好的恰到好处…… 要是数学也一样和谐就好了!!! 复习进展地很不顺利—— 在袁晴遥看来很简单的函数和几何问题,何韵来竟然全程听得云里雾里的!又不好打击何韵来的自信心和积极性,袁晴遥只好每讲完一道题说一句“其实这个知识点挺难的,我也想了挺久才想明白”……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眼看数字时钟就快要跳到下一个点数了,马上下午四点了,已经复习了近两个小时,复习进度却遥遥无期。 不知道怎么讲才能更明白易懂了,袁晴遥颇感苦恼。 望着何韵来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她想到了搬救兵:“韵来,可能是我讲解的方法有问题,不太容易理解,我们要不去找林柏楠吧?他讲题思路很清晰。” “还、还是算了吧!”何韵来一口回绝。 自那次不愉快的问题经历之后,她和林柏楠的关系陷入了尴尬的僵局…… 实则只有她被浇了冷水而已,林柏楠从来就没对她热情过。他们间的交流仅限于数学题,他也只在袁晴遥在的场合和她说过几句题外话,她甚至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见何韵来面露难色,袁晴遥打消了念头,想了想,她出了个新主意:“那要不然我们给林柏楠打个电话,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快速提分的诀窍吧?” 何韵来寻思片刻,点了点头:“遥遥,你打,但你可别说是我问的,我怕他笑话我……” “放心吧!”袁晴遥回以笑容,她拿起妈妈淘汰给她的旧款小灵通,给林柏楠拨去了电话。 还没嘟嘟两声,那头的人接起:“我刚想找你。我妈让我问你要不要下午来我家吃饭?我爷爷从国外带了黑松露和鹅肝回来,我妈今天做西餐,还有你心心念念的马卡龙……那玩意儿光卖相好看,味道甜得要死。” “你怎么知道甜得要死,你偷吃了?” “尝了半个,还有半个在我手里,要不……我放回去?” “……谁要吃沾着你口水的东西!”小时候常听林柏楠说的这句话,袁晴遥现在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浅笑从听筒传来,少年进入变声期的嗓音附着上了一丝磁性与低沉:“说吧,打电话给我什么事?” “请教一下数学怎么短期内提分?” “怎么?想考满分?” “不是我啦!我帮我前桌那个同学问的,最近快考试了,我那个同学数学基础不太好,就问我怎么才能快速提高分数。我也挺想知道的,所以来问问你。” “回顾基础,查漏补缺,强化重点,整理错题。”林柏楠像打鼓一样有节奏地抛出了几个词,继续说道,“把课本上的知识点全部整理一遍,公式概念记准确了,别模棱两可的。重要考点找不同类型的题目练练手,解题思路和过程都大同小异,实在不理解的话把步骤背下来,遇到同类型的题目也能拿上几分……” 停顿了一下,他打趣道:“还有,转告何韵来,别人讲题的时候认真听讲,别三心二意的,不然谁也救不了她。” “不不不是她,是……”袁晴遥向何韵来投去慌张的眼神,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露馅了。 “晚上有空了记得来拿你的马卡龙,西餐也给你留一份。”林柏楠截断了袁晴遥的辩解,“好心人,我不打扰你献爱心了。” 自顾自地撂下一句“挂了”之后,林柏楠挂断了电话,留袁晴遥和何韵来两人大眼瞪小眼…… * 四点半,魏静和袁斌拎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回了家。 袁家父母早就听说了闺女新交的朋友长得那是相当漂亮,当面一见,这朋友果真生得俊俏!魏静笑着说还以为哪个明星到家里来了,夸得何韵来娇羞地捂嘴笑。 又寒暄了几句,魏静去厨房准备饭菜了,袁斌也进了厨房打下手,袁晴遥和何韵来转战卧室接着复习。 差不多七点半钟,忙活了三个小时的饭菜终于大功告成了。 诱人的肉汤香味窜进卧室,刺激着两个少女的饥肠,还没等魏静喊“孩子们,出来吃饭了”,袁晴遥便牵着何韵来颠颠地跑出去觅食了,她们俩一前一后,像两只咬紧尾巴的小狗狗。 餐桌上摆着一桌子菜,菜色丰盛,荤素搭配,看上去“色”和“香”都占了,不知道“味” 25.晴转暴雷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周一,上午第一节课下。 袁晴遥揣着装马卡龙的盒子来到初一十四班,她从后门探头进来,很快便在教室后方找到了何韵来的身影。 何韵来正在饮水机那边接水。 “韵来!”袁晴遥呼喊。 甜亮的声音令何韵来身子一怔,她定了定,直到纯净水从水杯中溢了出来她才直起身子,转向门口:“……什么事?” 袁晴遥朝何韵来招了招手,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韵来,快点出来,我们一起吃马卡龙!” 说罢,她扬了扬手中淡粉色的盒子。 她们本来约好第二天继续补习数学的,可第二天一早,何韵来打电话说她有事来不了了。 不能第一时间一同享用美食,袁晴遥难免遗憾,虽然眼馋,但她还是忍住没吃,因为朋友之间有福当然要同享啦! 袁晴遥还打开盒子递给林柏楠一个马卡龙,林柏楠没接,把马卡龙推了回去:“你留着自己吃吧,我的那份也给你……嘁,是太甜了,我不喜欢吃。” 何韵来望着眼前亲密的少年少女,心头浮起复杂的情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吐出,她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迈开大步向袁晴遥走了过去。 她拉着袁晴遥来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 四周没什么人,她扬起下巴俯视袁晴遥:“袁晴遥,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们绝交。我也不需要你帮我补数学了,我会自己想办法。” “……啊?” 袁晴遥当场变成了一尊化石。 何韵来的桃花眼凛如霜雪,打枪子儿般咄咄逼人:“别问我为什么,我心情很好,你也没惹我,我只是不想和你玩了。我不喜欢喝汤,你妈给我的汤我倒了。” “……”袁晴遥不可置信地望着两天前还和自己说说笑笑的好朋友,此刻竟然出口伤人。 紧了紧怀里的盒子,那份欢天喜地想要和朋友分享美食的心情荡然无存,“无疾而终”的友情,以及何韵来无情的话语砸得她的脑袋直发蒙…… 她木然站在原地,视线中,何韵来纤细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教室。 * 放学后,“星语心愿屋”内。 各式各样的小吃铺满了四方形餐桌,全是袁晴遥爱吃的,她边咀嚼边思索:“林柏楠,你说,吧唧吧唧……韵来到底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啊?” 在坏心情的影响下,美食变得不那么好吃了。 袁晴遥蔫头耷拉的,小圆脸活像一个笔画圆润的“囧”字:“那天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不愉快的事,而我选择性失忆了?” 林柏楠稍作沉思,回答:“你又不了解何韵来,你们才认识了短短三个月,也许她就是个莫名其妙又喜怒无常的人。” 袁晴遥咬着奶茶吸管,叹了口气:“唉,你说得对……” 细细想来,她对何韵来的了解非常有限。 她只知道何韵来是J-JUN的铁杆粉丝,她们平时聊天也聊追星相关的话题居多。而关于何韵来本人,她知之甚少,只知道何韵来的妈妈是开服装厂的,家里条件很不错。 无缘无故被朋友绝交,心里难免感到委屈与难过,袁晴遥忽地想起了曾经的好友,语气愈发低落:“林柏楠,我又少了一个好朋友。宝儿姐姐搬走后渐渐和我断了联系。冉心去了其他学校,我和她很久没联络过了,估计她在新学校也交了新朋友……啊,你干嘛?” 没等她伤感完,林柏楠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愁眉苦脸的,都不像你了。” 他拿起桌边的便签纸和中性笔,笔起笔落,写下一行字,他们就坐在心愿墙底下—— “啪。” 他把便签纸贴在了墙上。 “林柏楠,你第一次在心愿墙上留言哎!”袁晴遥起身,好奇地伸长脖子去探那张便签纸,念叨出声,“疏远O……7……1……是巨额损失,所有人适用。” 她坐回椅子,脸上挂着问号:“O71……是什么?” 他抿了一口果茶,说话兜着圈子:“这是公共留言墙,最好不要暴露个人信息,我总不能明明白白写你的名字吧?” 她豁然开朗:“因为我姓‘袁’,所以是‘O’,‘晴遥’谐音‘71’……嘿嘿,林柏楠,你以后要不要就叫我‘71’呀?” “不要。” 拒绝得干脆且绝情。 她撇撇嘴,却没有不高兴,看回了那张便签纸,虽然嘴硬的林柏楠没有明讲,但他难得“说”了句安慰人的话。 “哎哟,我们林柏楠长大了,会安慰人喽!”袁晴遥愁云不展的脸破开了乌云,重拾活力,“谢谢你请客,我要化悲痛为食欲,这些全部吃光!我也要在心愿墙上留言……” 她拿起纸和笔,盯着他寻找灵感。 半时,她清澈如泉水的眸子中闪出金光:“就留‘和林柏楠的友谊稳如泰山,哥斯拉来了也被友情激光打退’!唔,不写全名的话……我用‘四木’代替吧?你的名字里有四个‘木’字嘛。” 他嘴巴挤成一条线:“嘁,有够难听的。” 嫌弃归嫌弃,望着那张重新眉开眼笑的小圆脸,一抹浅笑悄悄地在他的唇畔漾开。 * 几天后,初中部迎来了上半学年的期末考试。 考试共两天。初一年级八百五十多个学生全部打乱,随机分配到二十个考场,初二和初三年级也是如此,能和认识的人在同个考场相遇,实属缘分不浅。 好巧不巧,林柏楠和何韵来分到了同一个考场。 好巧不巧,林柏楠的座位就在何韵来座位的右前方。 第一天考试,何韵来发现林柏楠答题答得飞快,一个半小时的生物考试,他半小时就写完了。写完了也不提前交卷,他右手撑着下颌,左手转笔玩打发时间。 他也不像一般的学霸那样,双手圈住试卷遮得严严实实,生怕旁边的人偷看了自己的答案,他左手边完全是敞开的,且答题卡就放在桌面左上角。 两列桌椅的间隔并不大,以何韵来5.2的视力,她完全看得见林柏楠答题卡上的黑色涂鸦是落在了哪个选项上面,她也能隐约看清他填空题的答案—— 这下好了! 她的数学有救了! 数学考试,选择和填空何韵来都抄了林柏楠的,不止数学,其他科目她也抄了…… 不劳而获这件事,是会上瘾的。 * 期末考试画上了句号,寒假随之拉开帷幕。 2009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才1月中旬,世界便被染成了满天白色,冷风像针一样刺在脸上,穿几层衣裳都不嫌多。 那一年,春节也到得早。 考试成绩大年初五才出,这段时间,学生们大可尽情玩耍。 蒋玲打算大年初八带林柏楠去外地求医。空出来的这十几天,林柏楠天天想方设法诱哄袁晴遥来他家,喊她来吃好吃的,叫她来上网,还说听他的话就给她发压岁钱…… 毕竟,终于终于,他能在假期和袁晴遥多见见面了。 受伤后的寒暑假,林柏楠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好几个春节,他都在外地过的。 他只能在放假头几天和开学前几天约袁晴遥见上屈指可数的几面,过年时,也只能在电话里跟她说句“新年快乐”,虽然今年也不能一起度过一个完整的假期,但总比之前强。 不过老窝在家里玩有点无聊。袁晴遥跟林柏楠说,等外面的积雪融化了,她想和他一起出去玩,去看电影,去逛宠物店,去新开的电玩城…… 他答应了。 并不是他多么愿意出门,是他愿意和她一起出门。 他如今虽说行动自由了,可出行也得看天气。 雪天是他的敌人。 一方面,轮椅在雪地容易打滑,脚踏板是“铲雪机”,雪水会使轮子生锈,染着脏污的雪水嵌进轮胎花纹也很难清洗干净;另一方面,手套不可避免地会被雪水沾湿,哪怕他带着手套推轮椅,手也冷得厉害。 然而,雪融化时比下雪更冷,天气并未迎来温暖晴阳,如同林家所有人的心情,在凌冽寒风中如坠冰窖。 因为—— 林柏楠的姥姥在春节前过世了。 事发突然,林姥姥在睡梦中心脏骤停,待蒋玲第二天早晨前去照护姥姥起床时,才发现老人家状态怪怪的。 蒋玲惊慌失措地大喊林平尧过来,林柏楠也被惊醒了。他们连睡衣都没换就火急火燎地送姥姥去了医院,可惜为时已晚,姥姥的身体早已冰凉。 蒋玲在医院哭得泣不成声。 林姥姥去世那日,离大年三十仅差了四天,老一辈人爱用农历算年岁,若能再等四天,姥姥又长一岁了。 葬礼上,蒋家亲戚们都来了。 林柏楠远在外地的舅舅一家也回到了X市,舅舅和舅妈带着表哥。舅舅一家在林柏楠很小的时候就移居了,平日里也很少相互走动,所以林柏楠对他们并没有清晰的印象,尤其是表哥,彷如初见一样。 表哥大林柏楠四岁,今年读高二,长得人高马大。 下葬全程,表哥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站在人群外围,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舅舅让他把手拿出来,他不耐烦地嚷嚷手冷,只有姥姥落葬时,他对着棺材磕了三个头。 葬礼结束,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室外太冷了,怕儿子冻着,林平尧便把车钥匙给了林柏楠,把林柏楠送到了停车场门口,叮嘱林柏楠把暖气打开。 林柏楠找到了自家的车,刚准备解开智能车锁,一阵对话声絮絮聒聒飘来—— “妈的财产怎么分?你妹怎么跟你说的?” “玲玲说把妈的那套房子过户给我们,我同意了,储蓄和其他物资就归她所有吧。” “你傻啊!你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房子理应是你的!你妈存的钱和珠宝首饰啥的不得至少对半分?” “媳妇啊,咱做人别太过了,这么多年来我们除了给妈寄点生活费,其余什么都没管过,不都是玲玲在操心?妈的医药费都是玲玲一家承担的……” “谁让她嫁了个好人家变金凤凰了?长得漂亮就是嫁得好哟,老公是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公公是三甲医院的院长,婆婆也是医药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她才不在乎那几个钱……哎呦,瞧瞧人家的孩子学习成绩又好,羡慕哟!” “妈,残都残了,学习好顶个鸟用!一个残废以后找得到工作娶得上媳妇吗?不还得靠家里养着做个废物?嘁,我要是瘫了我早就不活了!真不如去死!” “理是这么个理,不过你妹一家子真倒霉,一过年就出大事!啧啧,你外甥真可怜,他这辈子算是毁喽!” …… 声音听上去离得很远,却在静谧的场地格外清晰,一字一句,和寒峭的空气一样透骨冰冷。 那些声线他今天听过,是舅舅一家人。 就在此时—— 少年的身后响起一串匆匆的脚步声,他刚要回头看,一双微凉的小手蓦地捂住了他的耳朵…… 捂得很用力。 几步间,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的身后绕到他的身前,和雪一样白得发光的小圆脸晃进了他的视线。 “……袁晴遥?” 凝滞一瞬,林柏楠略显惊讶。 那双小手始终用掌根紧紧熨帖着他的耳朵,他不能确定自己的音量是大是小,只听得见耳膜震动在自己耳内产生的鸣响。 少女澄澈的眸光中融着浓浓暖意,那因为姥姥的过世和亲戚的冷言冷语而起的悲伤,在她给的温暖中稍稍得以平息。 “嗯,是我,爸爸妈妈带我来送林姥姥最后一程。”说话之际,袁晴遥短暂地松开了手,她刻意放大音量,声音如同钟声般向四处荡开,“林柏楠,我到处找你呢!问了林叔叔才知道你来停车场了。你……耳朵冷不冷啊?我帮你捂捂!” 话音方落,她又堵住了他的耳朵。 他轻柔地拉开了她的手:“你的手还没我的耳朵热。” “那……那和我玩个游戏吧!玩猜口型游戏,我说,你猜。五局 26.五行缺木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林柏楠闭上眼睛,一次次努力地调整呼吸。 姥姥的与世长辞还没让他从悲痛中缓过神来,舅妈和表哥的对话紧接着给了他当头一棒,而刚才,多年前血淋淋的记忆在脑海翻涌回溯,好不容易愈合的伤疤又被揭起…… 人生好像就是如此。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再次睁开眼,他转过头茫然地望向身旁的袁晴遥:“你听到舅舅一家的对话了吗?” 袁晴遥点点头,不过她到得晚,只听到了表哥说林柏楠以后找不到工作、娶不上媳妇了,听到舅妈说林柏楠可怜,说他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少年眼睫低垂,默然片刻,问:“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吗?” “当然不是!” “不用骗我……” “林柏楠,打起精神!”袁晴遥双手握住林柏楠的肩膀,语气激动地颤抖,“他们是你的亲戚,但他们一点儿也不了解你,他们看不到你身上的闪光点!你为什么要在意那种人说的话呢?你不是废人,你不可怜,你不许轻视自己!你很聪明,你从小到大都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你很坚强,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手术你都挺过来了,我从没听你抱怨过什么。你是最棒的男子汉,你有超乎常人的毅力和恒心。你不比任何人差。在我心目中,你是天才,是我最佩服的人,也是我最珍视的好朋友,你还是林叔叔和蒋阿姨引以为傲的儿子,是林姥姥的骄傲!” 她摘下手套,将手搭在他的手背,声音温软:“未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你有爱你的家人,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陪你一起开开心心地好好生活。不要难过了,那些不好听的话睡一觉就忘了吧?嗯?” 她澄明的圆眼睛里除了泪光,还迸发出坚定。 那一刹,世界仿佛除了她,都按下了暂停键。 少年的耳畔悠悠回响着少女的暖语,她还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以表鼓励。 那双小手被手套捂得暖和,她的温度穿透他的皮肤,融进他的血液,源源流入了他的心房。 林柏楠从痛苦之中醒悟过来—— 没错。 他连生死的考验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况且,也没有人有资格去譬喻他的人生是什么形状的。 内心平静地去接受无法改变的,赋予勇气去改变可以改变的,去创造充满可能性的未来,这才是他应该花心思和精力去为之努力的。 心头的巨石被搬开,她那张温柔且明媚的小圆脸,还给予了他倾吐的勇气。 斟酌片刻,他低声开口:“我姥姥去世的前一天还和我妈吵了架,我妈现在一定后悔得要死。” 他的眼神有些许的迷离,记忆被勾去了很远的从前:“我受伤后我妈和我姥姥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姥姥一直责怪我妈,她觉得是因为我妈不听她的话,才害我成了这样,而我妈则觉得姥姥不可理喻……” “……什么意思?”袁晴遥疑惑地追问。 林柏楠低头望向自己死气沉沉的双腿,眼底栖息上一道晦暗的沉光,默了默,他娓娓道来:“我出生后,算命先生给我算了命……” 林姥姥找算命的给林柏楠算过命。 算命的说林柏楠五行缺木,缺乏生命气息,势必影响身体健康,会常年生病且容易受伤,建议给林柏楠取名的时候带上木属性的字眼,比如林、森之类的。 林姥姥一听不得了了,非要给孙子取名“林森森”。 蒋玲觉得那是封建迷信,不信这一套,不同意取如此浅显的名字。 为此两人大吵,最后蒋玲拗不过,同意在名字上补缺,才有了“林柏楠”这个名字。 林姥姥还斥巨资给林柏楠在算命的那儿买了一条神乎其神的檀木珠子,据说可以化解污气。坠树那天,林柏楠戴着珠子,但后来不知道丢哪儿了。 意外发生后,林姥姥没有一分一秒不在责怪蒋玲,蒋玲一个不讲迷信的人冲林姥姥吼,说林姥姥才是罪魁祸首,就不该偷偷跑去算命,破坏了林柏楠的命格。 蒋玲只是太煎熬了,才不讲理地把责任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林姥姥后来又找过一次那个算命的,算命的狠狠地宰了林姥姥一笔,说:“木已成舟,娃娃这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部依赖别人照顾咯!谁让你当初只买了一串檀木手链,就该买个三五串的。” * 林柏楠脱力地靠上车座靠背,眼瞳中布满云雾:“姥姥离世的前一天和我妈吵嘴也是因为这件事,我或许是姥姥最大的遗憾吧。” 他不知该如何评价这段往事,扭过头,直视袁晴遥的眼睛:“袁晴遥,你相信命运吗?” “我……” 她答不上来。 一时间,她的脑袋里接收了太多信息。 杂糅又模糊的记忆,像一团许久前被收进了储藏室的旧毛线,今天再次被翻了出来,顺着林柏楠的娓娓道来,这个毛线团一圈一圈地拆了开—— 幼时听到的传言,竟然不是空穴来风! 事故当年,袁晴遥不只一次听见过类似的说法—— 家属院里那个喜欢一边嗑瓜子一边唠嗑的大婶,经常拉着一帮人闲扯两句:“林院长家的孙子命数不好哟,五行缺木!他残了不是意外,而是命中有此劫!” 说罢,凑热闹的人一副怀疑又唏嘘的表情,那个大婶再得意洋洋地补上一句:“可不是我乱造谣啊!内部消息,算命的说的,大家都去算算,可神了!” 六岁的袁晴遥听不懂什么叫命数,什么叫劫,什么是造谣,什么又是算命的。她跑回家问了爸妈,爸妈答非所问,说让她好好学习,长大以后自然就知道了。 她缠着魏静不停追问:“妈妈,我命里缺什么?” 魏静那天刚好和袁斌拌了几句嘴,她气得吹胡子瞪眼了,袁斌倒好,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魏静正巧又被袁晴遥问烦了,便一箭双雕回答道:“你呀,和你爸一样缺根筋!” 她还想起来,林柏楠出事的那片平房区,现如今建了写字楼和商业圈,成为了X市标志性的CBD。那棵老槐树,据说被移去了远郊公园,现在成了打卡拍照的热门地…… 肇事者壮壮当年未满十四周岁,他也并非故意伤人,法院最终只判决了医疗费和残疾赔偿金。判决下达后,壮壮一家匆匆换了座新的城市开启新的生活…… 一切都变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有他留下了伤痕。 破旧被繁华所取代,无人问津变成了攘往熙来。人稠物穰的景象下,过去被逐帧遗忘,许多年后,不会再有人记得那里曾是一个男孩险些丧命的地方。 * “呼……” 袁晴遥深长地吁气,心里顿然感慨万千,同一时间,她也不由得心疼起了身旁这位坚强的少年。 十三岁的她还讲不出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她用力地握住林柏楠的手,想尽自己所能,把能量传递给他:“林柏楠,你不是问我相不相信命运吗?我现在回答你,我相信命运,但我也相信人可以改变命运。就像算命先生说准了那场意外,但你不也通过自身的努力证实了,他并非完全料事如神?你现在可以独自生活、独自出行,这些年,你还帮着叔叔阿姨照顾姥姥,你的生活自理能力其实比很多人都强!” 她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为他加油鼓气:“你现在已经进化到林柏楠2.0版本了,以后还会有林柏楠3.0版本、4.0版本、4.0PLUS版本……我相信你会越来越好的。你以后呢,是可以化解任何困难的哆啦A梦,是无所不能的林柏楠。” 奇妙的比喻。 以为他是电子产品吗? 林柏楠的表情如车窗外的天空,终于出了一丝太阳:“怎么,我还能更新迭代?” “哦?你不信?”袁晴遥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口中念念有词,“我袁半仙料事如神,有通天之能,盘古算今占未来,今日给你算一卦……林柏楠……唔……十八岁金榜题名,二十五岁伊人伴身,三十岁事业有成,今后身体健康,逢凶化吉,家庭美满,心想事成,妙哉,妙哉!” 望着她古灵精 27.小鹿尾巴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很快,日历翻到了大年初五。 这一天,工大附中初中部的学生早上九点返校领取成绩单,各班班主任公布假期补课名单和补课的具体时间。 初一十四班内,林柏楠刚划着轮椅进了教室后门,几个同学就围上来,恭喜声连连响起: “林柏楠,恭喜你啊,你是第一!” “老杨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你给咱们班争光了!” “厉害啊!你甩了第二名二十几分!” “……哪个第二名?”林柏楠心底升起不妙的预感。 “当然是年级第二名喽!”其中一个男生笑着拍了下林柏楠的肩膀,“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啊?你考了年级第一!” “……” 林柏楠倒吸一口凉气。 糟糕! 他考得太好了! 听了听同学们的聊天声林柏楠才得知,原来这次考试的数学、英语和生物试题出得很难,估计是教研组想给学生们一个下马威吧,让学生们在假期也不敢松懈下来。 数学卷的最后两道大题是奥数级别难度的题目。倒数第二题全校只有林柏楠解出来了,而最后一题,无人破解。倒也不是压根没人会,唯一会解的林同学,怕自己考得太好就给放弃了。 而英语卷的阅读理解涵盖了很多超纲词汇,生物卷也考了很多超前知识点…… 反正林柏楠都会。 他一边答题,一边根据期中考试的排名预估了自己的目标分数。 结果,这个什么都会的少年没察觉到本次考试的难度增大了,大家的分数普遍降低,他就算考了期中考试年级第十五名的那个分数,也遥遥领先其他人。 难怪袁晴遥考完试哭丧着一张脸,喊题目好难啊…… 林柏楠无奈地用手扶额,他现在骑虎难下—— 下次若是考不了第一名,蒋玲会不高兴。 下次若是还考了第一名,初二新学年的优秀学生代表发言他铁定是逃不过了。到时候,他得写一篇鼓舞人心的发言稿出来,中心思想大致是:我这样了都在用功读书,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学习?然后,在全体师生的注视下念完稿子,接受寓意复杂的掌声,再被冠上个“身残志坚”的赞誉…… 林柏楠讨厌这样。 他讨厌抛头露面。 他讨厌“身残志坚”这个词,仿佛“身坚志坚”和“身残志残”就是应该的,而残疾人拥有了普通人也有的意志力就是世间罕见到值得被称颂的事。 比起同情和吹捧,他更想要获得尊重。 对残障人士真正的尊重,是平等对待,是给予他与健全人同等的待遇与态度,怎么对待健全人就怎么对待他,所以,夸他“志坚”就够了,别画蛇添足在前面缀一个“身残”。 初一十四班愁眉苦脸的人不止林柏楠一个。 课桌前,何韵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桌面上摊开的数学答题卡,卷头红惨惨的数字刺得她眼睛疼—— 24分。 看了无数遍还是相同的结果,她数学考了24分。 怎么可能?! 她明明抄了林柏楠的答案! 他数学全年级最高分,而她全年级垫底?! 何韵来双手颤巍巍地翻看起了自己的答题卡,她赫然发现她抄的选择题和填空题竟然一道都没对,全部打了红叉叉! 难道……是她抄错了? 难道……是她看差行了? 可其他科目她也抄了林柏楠的答案,都是正确的呀! 偷食了林学霸的劳动成果,何韵来其余科目考得不错,一门门都创造了历史最高记录。唯独数学,唯独她毫无办法的数学,刷新了历史新低。她只做对了前两道计算题,其他题写了写公式,零零散散凑了几分…… 惨了。 她寒假必须参加补习班了…… 十四班的班会上,杨老师分析了本次考情,作为数学老师,他自然重点分析了数学成绩。 他吧啦吧啦:“首先,要恭喜咱们班的林柏楠考了全校第一名,他的数学成绩也是全校第一,让我们把热烈的掌声送给他!不过啊,林柏楠费心费力地好不容易帮咱们班拉高了班均分,有人凭一己之力又给拉回来了……” 杨老师话头一转,褒贬分明。 林柏楠和何韵来两个人都在这段话里如坐针毡。 班会结束,林柏楠把成绩单随意塞进了书包,摇着轮椅去了走廊另一头的初一一班。 初一一班还没放学,他静静在门口等。 过来过去的学生对着他议论纷纷,有的还大明大方地将他指给身边的人看:“快看,他就是那个年级第一!” 他们没有恶意,大概是觉得新奇,一个坐轮椅的居然能考得那么好。 可面对那一道道灼热的目光,林柏楠只想快点离开学校,他现在没有儿时那么在意他人的眼光了,但还是有些反感将自己置于人群的视线中心。 好在一班的班会没拖太久,又等了几分钟,袁晴遥像只小鸟一样飞冲了出来:“林学霸!久等了!” 袁晴遥的大嗓门惹来了更多的视线,林柏楠有些难堪,他环顾四周:“……别那么叫我。” “你怎么还害羞了?我要是你啊,就在脑门大大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还要大摇大摆地走路!”说罢,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递给他一瓶矿泉水,“给,第一名的奖励。” “这么寒酸?” “礼轻情意重嘛!”袁晴遥摇了摇矿泉水瓶,可爱的笑容中透着几分灵俏,“你再仔细看看,有小惊喜哦!” 林柏楠接过矿泉水,拿在手里端详,他将瓶身旋转了半圈,几个用黑色中性笔写的字呈现在他的眼前—— 【给最棒的第一名!】 塑料瓶上面不太容易写字,字体歪歪扭扭的,句尾的感叹号被描的又黑又粗,凸显出了她写字时的激动心情。 文字的下面,她还画了个笑脸。 心中泛起了惊喜的波澜,他克制住唇边渐深的弧度,假装潇洒地回:“谢了。” “嘿嘿,不客气!” “不过画得不怎么样,脸都画扁了。” 她撅起小嘴反驳:“不太好画嘛!你画一个试试!” 他望着她,小鹿眼中跳动着名为“期待”的波光:“下次……考第一名还有奖励吗?” 她举手发誓:“当然了!我保证下次不这么寒酸!” 他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那我拭目以待了。” * 出了校园,两人一递一句地闲聊。 林柏楠今天去医院的康复中心做复健,顺路送袁晴遥回家,他问:“你考得怎么样?” 袁晴遥乐呵呵地说:“比上次进步了!嘿嘿,这下不用担心压岁钱被收走了,爸爸妈妈假期也不会多管我了,我可以上网上到爽喽!” 某人的语气酸溜溜的:“嘁,上网有什么好玩的,不就看那个叫什么‘YOU-KNOW’还是‘I-DON’T-KNOW’的男的……” 俩人还去了街心公园喂流浪狗,可那些狗狗不知道躲去哪里过冬了,袁晴遥呼唤了好半天,一只也没见到。 她边找狗边抱怨:“林柏楠快来帮忙找呀!你一直往身后看到底在看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 林柏楠把袁晴遥送到小区门口,两人道了别。 小区离医院还有将近两公里的路程,那个医院算得上林柏楠的第二个家,也是他爷爷和爸爸工作的地方。 他走在非机动车道,虽然不太安全,但总比人行道好走些。 这条人行道有些年头没修缮了,地砖凹凸不平,还停放了不少非机动车辆,把空间占去一大半,盲道也被死死地盖住了……这或许就是生活中很少遇到残障人士的原因之一。 走着走着,一种异常的感觉在林柏楠的心底滋生,他的第六感拉响了警报。 这种感觉不是摩托车和自行车从身侧经过时的那种不安全感,而是有物体暗戳戳地在 28.亲近的人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林柏楠乘电梯来到康复中心二楼,径直往右手边驶去,目的地在走廊尽头,医学*运动康复治疗区。 推开门,偌大又敞亮的区域纳入眼底—— 正前方,两排整齐排列的医用床上躺满了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们身边都陪着一位穿白大褂的康复治疗师。 有的康复师正握住病人运动功能障碍的肢体,一伸一缩、上抬下落、拉伸萎缩的肌肉、再活动一下僵硬的关节,进行着一系列按摩理疗;有的康复师正在陪病人玩“抛球游戏”,在此过程中锻炼病人的手臂力量、平衡能力。 左手边,是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放置了三组锻炼下肢用的平衡双杠、一个带扶手的双向阶梯和一个带扶手的斜坡,更多的空间是留给病人们做康复训练用的。 右手边,陈放着各种康复仪器,有能自动转动的脚踏机、四肢联动机、助行器、电动站立床、悬吊式康复训练器、握力器等,以及一扇通向物理治疗区的门。物理治疗区类似中医理疗馆,有针灸、推拿、电疗等项目。 林柏楠滑着轮椅在场子里绕了一大圈,才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靠近后,他又看见了另一张亲切的面孔,冲那两个人喊:“文博哥,许让哥。” 卢文博正在给许让做康复治疗。 听到喊声后,卢文博停下手中的动作,循声望去,笑得露出了几颗大牙:“嘿,阿楠,这边!” 躺在医用床上的许让闻声也扭头望去,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阿楠,终于和你碰上了!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吧?” “前些天我姥姥走了,没心情来。”林柏楠不疾不徐地来到卢文博和许让的旁边,把书包搁在了空椅子上,松了松肩膀,“不用安慰我,我接受事实了。安安静静地在睡梦中离开,对姥姥而言是好事,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 “节哀顺变。”卢文博拍了拍林柏楠的肩膀,表达宽慰,又语调一转,“不过,我们安慰你管什么用?这种大事还得靠你的小青梅拉你出来,对吧?” 打趣的话缓和了有点沉重的气氛。 话毕,卢文博和许让相视一笑。 林柏楠从书包侧边袋掏出矿泉水喝了一口,小心地将瓶子放回去,岔开了话题:“……今天人好多。” “可不是嘛!这过年放假了,好些病人能让家属陪着过来练一练了。”卢文博表示赞同,他直起身子环视人头攒动的治疗区,叫起苦来,“我下午也排得满满当当的!哎呦,忙死我了,一早上连口水都没喝!” “我去买水。”林柏楠说着转起了轮椅。 “要冰镇的!”说完,卢文博夸张地压低嗓门,声音听起来像个九十岁的沧桑老人,“阿楠,你的水先给我喝一口吧,救救急,我的嗓子快要冒烟了……” “……不行!” 林柏楠慌忙回头,然而来不及了。 卢文博已经从他的书包侧边袋里抽出那瓶矿泉水猛灌了几口! “啊,舒坦了!哎……瞪我干嘛?”卢文博一头雾水地把矿泉水还了回去,怀疑自己是不是闯祸了,嗓门压了下来,“你小子今儿怎么了?喝口你的水还生上气了?” “文博哥,瓶子上好像有字……”旁观的许让眼神落在了水瓶上面,他眯了眯眼睛,好看得更清楚些,“给……最……棒……的……哎!我还没看完呢!” 脸色腾起“新年红”的少年掩住了矿泉水瓶。 他脸红一半是因为生气,一半是因为害羞。 许让明白了过来,笑着给卢文博解释,话却不只说给卢文博一个人听:“文博哥,你把小青梅给的水喝了!还把人家小姑娘在瓶子上写的字蹭花了!” “抱歉抱歉!我的错,我的错!”卢文博了然一笑,说笑似的给林柏楠赔礼道歉,“阿楠,别生哥的气了,我赔你一箱矿泉水!你想要什么字我给你写,每瓶都写不一样的!” “不用……” 再多的矿泉水有什么意义,又不是她给的…… 林柏楠心疼地看着水瓶上糊了的“第一名”三个字,以及被抹成了大花脸的“笑脸”,他都没舍得喝,结果被卢文博几口就灌了一大半…… “不给你买水了,渴着吧!”林某人有点记仇。 “消消气,消消气!中午请你吃饭,吃大餐!好哥哥的一顿大餐还抵不上小青梅的一瓶矿泉水嘛……”卢文博正说着,一位男同事走了过来,说主任有事找他,让他现在过去,他应了声好,扶着许让慢慢坐起。 许让今天的复健差不多告一段落,卢文博在许让的身后垫了个60°的斜面垫子,避免许让坐不稳向后摔倒而受伤。 临走前,他交代林柏楠:“阿楠,你陪许让再练一会儿坐。保护好他啊,别摔下床了!” 林柏楠微微颔首:“放心。” 他移上了许让所在的医用床。许让双手撑住床垫,整个上半身晃晃悠悠的,他坐在离许让仅半臂之隔的位置,万一许让不小心脱力,往两侧倒下,他好及时将其护住。 许让这类病人免疫力低下,一丝凉风就能吹感冒,一个小小的感冒随时可能发展成致命的肺炎,林柏楠便拿起许让的外套给许让披上。 “谢谢咯。”许让道谢,费力地用手臂保持身体的平衡,胸腹没有支撑力,他只好佝偻着背,降低身体的重心。 好不容易坐稳了,许让分出了几分精神,问道:“阿楠,今天出成绩了?考得怎么样?” “还行。” “年级多少名?” “第一。”林柏楠淡淡道。 “年级第一也叫还行?!你也太谦虚了吧!”许让激动地身体往左侧倾倒,林柏楠扶住了他,许让语带笑意,“难怪小青梅在矿泉水瓶上写了字,原来是给你的爱心奖励。” 重新坐稳后,许让露出欣慰的笑容:“厉害,继续保持!将来考个好大学,选个喜欢的专业,体验体验大学生活,再谈一场甜甜的校园恋爱!我光是想一想就替你高兴,感觉好像我自己也经历了一遍……” 落寞与遗憾浮上许让的脸庞,他赶忙笑笑,驱散心头的阴霾:“阿楠,答应我再困难也不要放弃学业,一定要上大学好不好?也算替我实现心愿……” 许让眸子中灼灼的光跳进了林柏楠的眼底。 林柏楠点点头,伸出拳头:“好,一言为定。” 许让艰难地抬起手臂,用类似鸡爪形状的“拳头”撞了上去:“咱们一言为定。升学宴记得请我,我顺便见一见遥遥,百闻不如一见。” * 林柏楠认识许让已有三个年头。 三年前,他们在康复中心初次相见,那时的林柏楠做完了脊髓神经修复手术,正在尝试一些高难度的动作。而许让刚从神经外科转到康复科,妥妥的“新手”一枚。 他俩都分配给了卢文博负责,因此经常能碰一块儿。 林柏楠没主动问起过许让的损伤平面,他知道这是脊髓损伤患者敏感且一辈子无法愈合的伤口。 将心比心,他不喜欢别人戳他的痛处,所以他也不会问别人。 倒是许让大大方方地告诉了林柏楠自己的身体情况—— 颈椎第3、4节完全性损伤,俗称四肢瘫痪,感知平面在锁骨上缘,全身上下除了肩膀和头能自主活动,其他部位堪比尸体,两只手都从此形同摆设。 脊髓损伤患者的损伤平面不同,临床表现和愈后也大不相同,生活质量天差地别。 许让受伤那年才十七岁,刚升高二。多么美好的年纪,明明是意气风发备战高考、憧憬一纸录取通知书与大学生活的年纪,却收到了一本残疾证。 许让的伤是车祸导致的,但也不完全是—— 他坐在汽车后排中间的座椅,没系安全带,两辆车相撞的瞬间他被甩了出去,脖子撞上前挡风玻璃。当时他就感觉下半身又麻又胀的,近乎失去知觉。 同车的人急慌慌地把他背出了车…… 29.小青梅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演示结束,众人散去。 林柏楠和卢文博来到康复治疗区右侧的区域。 卢文博协助林柏楠穿上腿部支具,根据林柏楠的身高调节助行器的高度,询问:“需要我搭把手吗?” “不用。” “小心点,别摔倒了。” “我很久没摔倒过了。”林柏楠从容地将手搭上助行架,双手紧握两侧的扶手,上半身发力,拖着沉重的下半身缓缓站起。 他脚上穿了固定支具,但右边的脚踝还是不受控制地向内侧倒,卢文博蹲下*身,扶正他的右脚踝。 “不错啊,越来越得心应手!”卢文博起身,拍了拍林柏楠的肩头,视线飘到林柏楠的头顶,“阿楠,你又长个子了,都快和我一样高了!你现在多高了?” “不知道,没量过。”林柏楠低头看地面,一时的体*位升高让他不习惯,半截身子飘在空中,头也有点晕。 “我目测一下。”卢文博将林柏楠上下端量,用目光细细丈量,“差不多……一米七二!比例挺好啊,腿真长!啧啧,现在的小孩都吃什么长大的?一个个跟要窜天似的!想当年,我都上高中了才一米六出头!” “阿楠,你爸妈都是大高个,你至少长到一米八。多补补钙,长到一米九也不是不可能!以后哥哥我就要这样看你喽!”卢文博夸张地往上仰脖子,仿佛面前站了个巨人。 林柏楠被逗笑。 头晕有所缓解,他试着腰部发力挪双腿,语气松弛:“长那么高有什么用,挪动的时候不是更麻烦?腿长了还碍事,我的腿都快放不进课桌了。” “多少人想长高却长不高呢,比如我!” “难怪你头发梳那么高。” “……你这小子!” 枯燥又辛苦的康复训练在一言一语间变得轻松。 林柏楠借助助行器,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往前“行走”。 他的双腿和双脚软绵绵的,没有知觉,也没有行动能力,腿部支具能帮他锁住膝盖,起到支撑与保护的作用。 所谓的“行走”,不过是依靠腰部的力量将腿甩出去—— 先让右侧的腰发力带动右腿迈出一步,右脚着地后,用眼睛确认自己站稳了,再左侧的腰使劲儿,重复同样的步骤。 这个训练并不能唤醒损伤的脊髓神经,也不能让林柏楠重新学会走路,只能代偿肌肉运动,减缓下肢肌肉萎缩和足下垂,加强心肺功能。 卢文博推着轮椅紧跟在林柏楠身后,林柏楠要是累了,可以随时停下,回到轮椅上。 走了一圈,林柏楠的腰犯疼了,手臂隐隐酸痛,他对着卢文博点头示意休息一会儿再继续练,坐回轮椅,他甩了甩胳膊,锤了锤僵硬的腰身。 卢文博从一旁拉来一个转椅坐下:“腰疼了?” “有点。” “再走一圈给你上电疗仪,缓解肌肉紧张,就没那么痛了。” 卢文博伸手去探林柏楠的腰,硬邦邦的,林柏楠本人倒是面无表情,在长期的疼痛折磨下早就免疫了……他不由地心疼起了这位很能忍痛的弟弟。 调整好心情,卢文博换上积极乐观的面貌:“等天气暖和了哥带你做水疗,水里面训练就没这么费劲,游来游去,多自由!对了,小青梅知道你会游泳吗?” “会游泳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林柏楠不自觉地摸后颈,语气毫无波澜,神色却没那么淡定了。 “很了不起啊,旱鸭子多的是!”卢文博用手肘戳了戳林柏楠,挤眉弄眼的,一看就是八卦之心熊熊燃起了,“什么时候带你的小遥遥来玩?让她看看你的练习成果?” “干嘛带她来?” “你不想给她看看你站起来走路的样子?” “像企鹅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唉……”卢文博无可奈何地叹气,“老听你遥遥长,遥遥短的,我真想见一见这位被你挂在嘴边的女孩子啊!那么可爱的女孩子,看来我卢文博这辈子是见不到咯……” 卢文博身体往后倒,坐着转椅转了个圈,嘴里嘀嘀咕咕,故意将尾音拖长:“小遥遥长什么样呢?林柏楠一直喜——欢——的——小——遥——遥?” “小点声!”林柏楠赧颜,耳根子倏地发烫,伸手去堵卢文博的嘴。 卢文博脚蹬转椅嗖地躲开,嬉皮笑脸地耍赖:“你不让我见小遥遥,我就不闭嘴!我就要说,我还要大声说!咳咳!林——柏——楠——喜——欢——” “好!” 羞恼之色闪过林柏楠的脸,他赶紧截断卢文博的话,抿了抿嘴唇,妥协下来:“……改天。改天带她来。” “耶嘿!” “……” 卢文博一脸得逞的笑容,朝林柏楠比“胜利者”的手势。 林柏楠边咋舌边摇头:快三十岁了也没个正经样!但他就是对卢文博这种情绪外露又开朗的人没半点法子…… 对袁晴遥也是。 忘记了从何时起,他开始对她毫无招架之力。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喜怒哀乐,无时无刻不在牵动他的心绪。 尽管林柏楠不愿意承认,但心声骗不了人—— 对。 没错。 他就是喜欢袁晴遥。 全世界,他最喜欢袁晴遥了。 她仿若一个五彩缤纷的糖果罐,笑的、哭的、乐观的、激动的、顽皮的、耍小脾气的…… 每一种口味的她,他都喜欢。 他的喜欢开始得很早,早到这朵爱之花初放之时,他的年纪用十根手指头就数得过来。 早到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就是大人们口中的爱,早到还在被蛋糕和玩具迷了眼的年龄他就喜欢她,比蛋糕和玩具还要喜欢。 他说不上这份喜欢什么时候成型的。 也许是从每个躺在医院的假期,都以她的软言细语作为精神食粮伊始的,或许是从期待晚餐后不约而至的门铃声为起点的,又或是在习惯了课桌右手边她给的欢声笑语后产生的…… 甚至可能更早,早到他复学后过的第一个六一儿童节,她随着那枚会发光的星星贴纸一并粘进了他的生命。 小学那几年,她保护他不受小霸王们欺负,她照顾他,做他的双手与双脚—— 他的水喝完了她会帮他续上,他的铅笔用秃了她会帮他削,他的东西掉地上了她会帮他捡起来,他进出后门遇到障碍物了她会帮他挪开,学校发了牛奶和小饼干她会帮他撕开包装袋,再把吸管插进牛奶里,递到他的左手边…… 他每次都觉得感动,又不好意思,就用凶巴巴来掩饰:“不需要你帮忙,我可以自己来!” 她则笑嘻嘻地拿手指戳他的胳膊:“有什么关系嘛,我们是好朋友呀!再说了,我喜欢做这些!” 她给的元气满满的笑容、毫不吝啬的夸奖、不求回报的善意,她做什么事都想着他,她也让他渐渐喜欢上了残缺的自己。 再糟糕的情况在她的眼中都开得出花来。 因为无法行走才使用的代步工具,在她口中变成了“座驾”。 她还给他的几个轮椅取了名字:充电的电动轮椅叫“小马达”,贴了夜光轮毂贴的运动轮椅叫“夜行侠”,家用轻便式轮椅叫“棉花”,洗澡用的简便轮椅叫“洗澡鸭”。 还有,她第一次见他穿五指袜的时候吃了一惊。五指袜是用来促进足部血液循环,防止皮肤挤出褥疮并预防脚趾变形的。他以为她会瞧不起他穿这种袜子,结果她惊呼:“林柏楠,你好奢侈,你的每个脚趾都住单间!” 这样的她……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她像空气,无声无息地填满了他的生活,让他依赖,让他离开了便无法呼吸;她又像阳光,为他赶走了无数个阴雨潮湿的日子,让他依恋,让他靠近她时连影子都微笑着。 所以,怕她被人抢走了,怕她以后没空理睬他了,他才故意打翻果茶,毁了那张写着告白的话和一串企鹅号的纸条。 其实,袁晴遥与何韵来交换专辑周边的那天,从袁晴遥书包里飘出来的那张方形白纸算是给她的情书。纸上写了一段话:我注意你很久了,你好可爱,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加我:6543…… 句末,写了一串企鹅号。 好在袁晴遥和何韵来两人都没看清楚上面的文字,他借着擦桌子的间隙,把纸条偷偷藏了起来。 回家后,他查了那个企鹅号的所属人,发现是新生报到那天,跟袁晴遥热情地打招呼的那个戴眼镜的男生…… 电脑屏幕上倒映着他神色低落的脸庞。 那一刻,他好想把她藏进口袋里面,不让她被别人看见。 他说不记得回家的路也是骗她的。 其实,她第一次送他回家的那天,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一边划轮椅一边看路边的小吃店。他看见了她喜欢吃的旋风土豆,想叫住她,却发现她不见了。 他刚要找她,忽地轮椅颠簸了一下,他身体些微倾斜,低头看,发现是左侧的轮子陷入一道小泥坎。 这种情况,只要左右手同时用力一推就出来了,更何况手边摆着桌子椅子板凳,有一大堆可以用来借力的东西。连台阶都上下自如的人,还过不去一个两厘米深的小沟小坎? 正当他要从小泥坎里出来之即,焦急的呼叫声响彻耳畔,他看到她急匆匆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朝他跑来…… 他突然就不想出来了。 她误以为他摔倒了,他不但没纠正,反而将错就错演了起来,装出一副挫败的可怜样。 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真正的脆弱是不轻易外露的。他反常的行为就是想让她着急,想让她担心,想让她在乎自己。至于裤子和衣摆上的泥巴是哪来的,他也不知道,估计是没注意蹭到哪个小吃车上了吧…… 那天,她给的关心令他窃喜。 同时,他也后悔跟着她走了窄街。 倒不是因为路太难走,而是因为危险,摩托车和自行车冷不防地穿梭其中,她要是受伤了,他不会原谅自己。 他之后没再带她走过那条窄街,他骗她说发现了新的路线。 而让何韵来的数学成绩亮了红灯也是他有意为之。 第二堂生物考试,他就发现何韵来在偷看自己的答题卡了。于是乎, 30.桃花运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大年初八,蒋玲带林柏楠去了外地,一如以往去了全国最好的康复医院,林柏楠的假期又要在那里度过。 临走前,他和袁晴遥去看了贺岁档电影,去逛了宠物店,去了新开的电玩城。他是个重承诺的人,既然答应和她一起去,那么就要遵守约定。 电玩城里,投篮机、街机游戏机、射击类游戏……凡是用手就能玩的项目,林柏楠都得心应手。他全然不像第一次来电玩城的新手,他还给袁晴遥抓了一大包娃娃。 临行前一天,他把自己大几千块钱的乐高拿给她拼。 她乐不可支地拼着,他坐在她对面一本正经地嘱咐:“袁晴遥,等我走了及时接我的电话,回短信也速度点。别跟不认识的人瞎玩,尤其是男的,你可别误会,我是怕……怕你这个笨蛋被人贩子拐跑了!我答应叔叔阿姨帮忙筛查你的社交圈,别让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知道啦!知道啦!”她抬头瞅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全神贯注地玩,“你说了好几遍了,好唠叨……” 他不爽地扯扯嘴角。 旋即,一丝狡黠的笑意腾上他的眼梢。 这种需要长时间专注的游戏,最适合悄悄地盯着她看了,他趁机多看看她,他差不多要二十天见不到她了…… 林柏楠走后,袁晴遥才算正式开启了她的假期生活。 她期末考试名次上升了,爸妈延长了她的上网时间作为学习进步的奖励。 这时间基本都用来追星:翻翻“仙后群”的聊天记录,刷刷东神的综艺,看看MV欣赏U-KNOW欧巴的绝世美颜,再偶尔瞅两眼班级群、抽空回一回同学发来的消息。 袁晴遥一般上线都会隐身。但有几次,她还没来得及切换状态,就被人逮住了……这种情况,总不能“装死”吧?她只好火急火燎地和人聊上几句,然后找个理由结束话题。 她还提前给林柏楠打了招呼,叫他别在线上找她,她是不会回的!有什么事等她上完网了发短信或者电话里聊。 林柏楠听后,唇齿间喷出气音,一口气连问了三个反问句:“不至于吧?你是拆弹专家?需要这么争分夺秒?” 虽然嘴上叨叨咧咧,他还是按她的话照做,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好友列表里,没打扰过她上网。 * 开学前夕,和袁晴遥要好的几个同班同学想组局去KTV玩。 她们那边叫了几个人,说让袁晴遥再带上一两个人,多点人一起玩一来热闹,二来AA的时候更便宜。 袁晴遥在几个好友的小群里回了句:【OK】 接着,她操作鼠标拉动好友列表。 看着看着,一个熟悉的灰色头像跳入她的眼睛—— 那个用J-JUN的照片作为头像的账号,名称一栏“全宇宙最漂亮的J-JUN老婆”的字样分外显目…… 是何韵来的号,“全宇宙最漂亮的J-JUN老婆”是袁晴遥给何韵来的备注。 她没有拉黑何韵来、没有删除好友、甚至连备注都没有改。如果何韵来也没改她的备注的话,那么她在何韵来的号上应该叫作“全世界最可爱的U-KNOW夫人”。 这是当初亲密无间时一拍即合的“闺蜜名”。 绝交之后,何韵来的头像没再亮过,“仙后群”里也不发言了,就像是为了躲她而“网上蒸发”。 当然,现实生活中何韵来也处处躲着她,两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两条平行线,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 盯着电脑屏幕,袁晴遥点开了修改备注名的选项,她的手指摆放在键盘上,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最终,她关掉了小窗口,还是没舍得删掉备注名,虽然她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在舍不得什么。 惆怅地叹了口气,袁晴遥继续将好友列表往下滑。 她找了两位平时能玩得到一块儿的女同学,给她们发送了邀约,她们俩人都欣然答应。 而后,经商量,大家约好了后天去KTV。 * 很快,到了约定的日子。 一帮人去了区中心的量贩式KTV。初中生,没什么钱,选了按小时计费的午场大包厢,一小时才29.9人民币,能从中午两点玩到下午六点。 包厢里,灯光时而昏暗时而晃眼,绚丽的灯球随音乐节奏变化,话筒音量开得很大,参着混响的音乐声震耳欲聋。 这天一共来了十个人,四男六女。 有两位女同学跟袁晴遥不太熟悉,只是那种见面了点头问候的关系。四位男同学,除了一名叫刘斐然的男生,袁晴遥在初一新生报到那天给他带过路,聊过几句,其他人她没搭过话。 显示屏前,一男一女两位同学在羞涩地对唱情歌,袁晴遥一边摇着摇铃,一边去到点歌机点了几首歌。 回到座位,她屁股还没坐稳,那两位与她不太熟的女同学就扭扭捏捏地凑了过来。 “袁晴遥……” 其中一位女同学叫了袁晴遥的名字。 屋内高歌正酣,怕听不清楚女同学说了什么,袁晴遥便将一只耳朵送过去:“嗯!怎么了呀?” “你……你在和十四班的林柏楠交往吗?” “啊?” “我想问你,你在和林柏楠同学交往吗?”女同学以为袁晴遥没听见,又放大音量重复问了一遍。 “不不不……”袁晴遥飞快地摆手,摇铃晃得叮铃铃直响。 她第一遍就听清了,清楚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和林柏楠绝对是纯洁的革命友谊!可不敢让人误会啊! 她急忙澄清:“我和林柏楠只是好朋友,比普通朋友更要好的好朋友,没别的关系了!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呀?” “因为我看到你们天天一起回家,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好像很亲密……”女同学道出理由,泄露了自己的关注点和关注对象,她羞答答地埋下头。 “我和他是发小!关系很铁的发小!我们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彼此很熟悉,所以平时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袁晴遥将嘴巴贴到那个女同学的耳边大声解释。 “原来是这样!”女同学看似松了口气,她的手抓了抓沙发垫,犹豫片时,小心翼翼地开口试问,“那个,林柏楠他……他的腿怎么了吗?” “小时候从高处坠落摔伤了。” “多小的时候?” “很小,五岁。” “他还能好起来吗?” “我也不知道。他伤到了脊椎,大概不能了……” “瘫痪?” 赤裸裸的残忍词汇使得袁晴遥兀然一愣,心脏像被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 有顷,她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嗯。” “好可惜啊……”女同学不由得哀叹,她侧过身子靠上了沙发靠背,皱起的眉眼中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袁晴遥默认,又神色郑重地提醒:“但是千万别在林柏楠面前说这种话,他会难过的!” 女同学颔首,表示理解,她拉了拉袁晴遥的衣袖,换上最初腼腆的表情:“袁晴遥,你可以把林柏楠的号给我吗?我、我想加他好友。” “当然可以啦!” 铺垫了半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袁晴遥粲然一笑,不假思索地答应:“我现在就给你呗,你记一下!” “我也要!” “还有我!”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另外几个女同学笑嘻嘻地举起了手。 袁晴遥全都笑着应下:“好呀,一个一个来。” 之后,众人又唱了两个小时,唱到了五点半。 期间,袁晴遥点了一首还没完全学会的新歌,半生半熟地唱了几句,一个男生的声音忽然加进来,她扭头一看,发现是刘斐然拿着另一只话筒。 刘斐然唱歌还挺好听的,比其余几个正处在变声期最尴尬时段的男生唱得好多了,她冲他微笑,他推了推眼镜,也对着她咧嘴笑,两人一起唱完了一支歌。 结完账,大伙决定一起去吃火锅。 在附近找了家地道的重庆火锅店,店面很大,清一色的木头方桌与长板凳,没有能坐下十个人的大桌子,一行人分桌吃,吃全红麻辣九宫格的座一桌,吃鸳鸯锅的座一桌。 无辣不欢的袁晴遥自然吃全红麻辣锅。刘斐然坐在她旁边,他看上去并不是很能吃辣,一顿火锅用掉了大半盒抽纸,水也一杯接一杯地喝。 她好心地给刘斐然多递了几张餐巾纸,刘斐然恭敬地用双手接,暖黄色的灯光把他的脸照得通红。 脸都辣红了。 她暗自腹语,朝着刘斐然友好地微微一笑,顺带着瞥玻璃窗外,太阳就快要没入地平线,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答应爸妈九点之前回家的…… 从小挎包里掏出小灵通,她翻开手机盖,还没来得及看时间,屏幕正中间闪出的一行提醒占据了她的视线—— 您有三个未接来电。 三通电话都是林柏楠打来的:一个半小时前一通、一个小时前一通、半个小时前一通。 小挎包被她搁在一边了,火锅店内人声鼎沸,她又只顾着吃,完全没听到手机铃声响。 林柏楠这几天不知道在忙什么,难得在她的通话列表里又乖又安静。他自从去外地,午三点一通、晚九点一通,每次就问问她在哪、在干嘛,讲不了几句话就挂了…… 跟查岗似的,巡逻的保安大爷都没他准时准点。 久违的“骚扰电话”啊! 袁晴遥背过身去,按下回拨按键。 她刚把手机凑到耳朵旁,听筒里还没嘟完一声,那头的人几乎秒 31.语焉不详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吃完火锅不到八点半,一行人在店门口互相道别。 同一方向的人结伴回家,住在北边的只有袁晴遥和刘斐然,俩人如说好的那样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2月份的天黑得早,无垠夜空早早挂上一轮明月,马路两侧点起的路灯将清明的月光融于其中。 北方昼夜温差大,中午出门时觉得合适的棉外套,此时犹如破了洞的铠甲,凉飕飕的夜风吹着号角往衣服里面钻。 袁晴遥裹紧棉外套,把外套连帽戴在头上。 许是天气冷的缘故,街边的商铺亮着灯,却人烟稀少。 路上,刘斐然兴致勃勃地和袁晴遥聊天,他提问居多,基本全是关于她本人的问题,她则悉数回答。不仅如此,他走得很慢,她不好意思催他快点走。 走着走着,刘斐然停住脚步,板正的语气中藏着深意:“袁晴遥。” 袁晴遥应道:“嗯?” “你是不是讨厌我?” “……啊?我不讨厌你呀?我哪里得罪你了吗?”莫名其妙的话让袁晴遥的小嘴张成了圆形。 “那为什么我上次给你的纸条……” “什么纸条?”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 俩人都是一脸茫然。 半晌,刘斐然扬起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摆摆手:“没事了!你不用在意那个纸条,不重要!” “……哦,好的。”袁晴遥轻轻点头。一席没头没尾的对话搞得她一头雾水,她没过多的兴趣追问,迈开步子往前走。 刘斐然跟在她的身后继续提问:“袁晴遥同学,那个,我……我可以加你的号吗?” “可以呀。” “你在和林柏楠交往吗?” “没有,怎么都问我这个问题?” “那你喜欢林柏楠吗?” “喜欢呀。” “……” 身后忽而安静下来。 袁晴遥面带犹疑,回过头去,发现刘斐然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一般傻愣在原地,他嘴巴开开合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镜都从鼻梁上滑了下来。 这人怎么了…… 转了转脑筋,袁晴遥豁然开朗! 她拍了下脑门,手指前方:“刘斐然同学,火锅太辣了对吧?你要是肚子不舒服,前面不远处就有个公厕,五毛钱一个人。我有纸,还有零钱,你要吗?” 说着,她还热心肠地在小挎包里翻找起来。 “不用了……”刘斐然耷拉下脑袋,失魂落魄地朝着相反的方向飘走了,步伐虚浮得好像一个游魂,“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哦,再见。” 这人又怎么了…… 不上厕所了吗?是觉得不好意思吗? 不是说加她的号吗?到底加不加了? 袁晴遥困惑不解,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 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决定不去管了,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路过一家书店,她买了本东神的写真集。 厚厚一大本,还是精装版的,连外皮都制作成了硬质书壳那样,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当然,价格也着实不便宜—— “定价:105元”。 袁晴遥在看到标价后眼睛睁得更圆了,虽然心疼肉也疼,但是一咬牙,她还是买下。 从书店出来,她又把帽子扣在脑袋上,还收紧了拉绳,只露出眼睛鼻子和下半张嘴巴。 她小声哼着曲儿沿路向前走,路过一个巷子口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盖过了她哼唱的曲调—— “你放手!我喊人了!” “你随便喊,这会儿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谁会来救你?” “你到底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 “TMD居然说老子纠缠你?是你不长眼今天闯到老子的眼皮子底下了!NND要怪就怪你自己!” 伴随着男人凶恶的吼骂,一声闷响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被狠狠地按在了墙上,几乎同时,吃痛的叫声和一段似有若无的呜咽幽幽飘来,比夜风更渗人心。 “别给老子哭哭啼啼的!” 男人没有怜香惜玉,恶声恶气地骂:“你不要以为搬了家,去了远处的学校就能过上新生活。你家现在是有钱了,但你家那点破事永远洗不干净!你说,你那些新同学知道了你的过去还愿意和你相处吗?呵,笑死老子了,你TM还改了名!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何雯还是何韵来?” “你闭嘴!你闭嘴!” “……你丫的敢挠老子?!活腻了?!” “放手!放手!放开我!” 何韵来? 熟悉的姓名令袁晴遥屏住了呼吸! 她牢牢地后背贴墙,将自己掩了起来。 侧过头,她往巷子里面望,看到了何韵来和一个年龄看似二十出头的男人在混乱地拉扯! 何韵来背着书包,她应该今天去学校补课了。她此刻正奋力挣扎着想从男人的禁锢中逃脱,但男人的手跟钳子似的死死地桎梏住她不放…… 巷子里只有一盏路灯,光线昏暗,可袁晴遥还是看到了何韵来的脸上有泪光在闪烁。 袁晴遥的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仿佛一把失控的冲锋枪,扫射得左胸口都有点发痛。 几次深呼吸后,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就是现在! 袁晴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上去! 男人正背对袁晴遥,听到后方的脚步声后他诧然转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袁晴遥抄起手中的写真集朝男人的头用力拍下! 闷哼一声,男人跌跌撞撞地倚上墙壁,扶着脑袋站不稳脚。 他甩甩头,想忍住晕眩看清楚来者何人,两个手牵手飞快跑走的身影已然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远了…… * 袁晴遥从没跑得如此拼命过,拼命得彷如有一群豺狼虎豹追着她撵一样,腿转得像个马达。 目侧的街景刷拉拉地往后倒带,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割得皮肤刺痛,她紧紧地抓着何韵来的手,跑到肺里的氧气几近被榨干,才呼哧喘气地停下。 袁晴遥半弯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呼……呼……呼……” 何韵来也气喘吁吁的:“呼……呼……谢谢你……帮我解围……呼……” 道谢的同时,她歪着脖子窥探,想一睹这位“小英雄”的真容,没等她一探究竟,“小英雄”直起身子仰起了脸。 纵使大半张脸都被连帽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她还是一眼认出那张小脸的主人—— “……袁晴遥?!” “呼……韵来……呼……你……还好吧?” “怎么是你?!” “呼……我正好……呼……路过……”袁晴遥喘得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她用手顺胸口,“那个男的……是谁……呼……他为什么……找你的麻烦?” 气还没捋顺,何韵来忽然上前一步抓住了袁晴遥的肩膀! 须臾之间,那双桃花眼中的诧异被暴怒所代替,她不顾一切地大喊:“你疯了!你为什么帮我?你以为自己是超级英雄吗?你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就来救我?啊?!” 袁晴遥像个拨浪鼓被何韵来摇来摇去。 不知是因为晃动的幅度过大,还是她跑虚脱了,又或许是被何韵来不明所以的责怪给砸蒙了,袁晴遥感到头昏脑涨。 神绪昏乱中,那愤怒的责备逐渐染上浓浓的鼻音,音量慢慢降了下来,直至变成了语调破碎的细细哭腔。 袁晴遥听到何韵来说:“你……呜呜呜……你都不害怕吗?你就那么冲过来了,你不怕他报复你吗?要是……呜呜呜……要是你也被他盯上了可怎么办啊……” 何韵来停止了摇晃,掩面大哭。 哭声和风声交合,听得袁晴遥的心尖泛起一阵心疼。 她伸出双臂抱何韵来:“我当然害怕了,但我不能因为害怕就不管你了呀!而且我戴着帽子呢,那个男的没看到我的脸,我不会有事的。韵来,你别哭了……” 何韵来抹了抹眼泪,凝视起了眼前的小不点—— 小不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好似梦幻的流星,能将黑夜划破,也将她伪装的冷漠与决绝划开了一个口子。 她忐忑地开口,声音还没褪去哽咽:“遥遥,你不讨厌我?你对我那么好,我却、我却……是个白眼狼!我、我和你绝交,还说了过分的话,我还把你妈妈给我的排骨汤倒了……呜呜呜……你肯定恨死我了……呜呜呜……” 句末,何韵来又哭得梨花带雨。 袁晴遥从小背包里掏出纸巾,帮何韵来擦眼泪,新的泪水和白色的泪痕混在一起,越擦越擦不干净。 “韵来,我不恨你。我不知道你和我绝交的原因是什么,但我觉得你有你的苦衷,不然你不会说自己是白眼狼,现在也不会哭鼻子,可是……”话头一转,她正经八百地说,“你不能把我妈妈辛辛苦苦煲的汤给倒了,浪费粮食是不对的。” “噗嗤……呜呜……”难看的笑容在何韵来的脸上破开,她被袁晴遥搞得又哭又笑的。她拉住袁晴遥的手攥在手里,语气中多了几分患得患失的味道,“我和那个男的在巷口的对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袁晴遥诚实作答,“不过说实话,我没听明白你们具体在说什 32.林委屈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袁晴遥一边擦头发,一边聊:“林柏楠,我回家了。你白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你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准备睡觉了?” 电话那头的人不答反问:“你就没有其他要对我说的?” 这硬邦邦又干巴巴的反问句,以及多透露点信息好像能掉层皮似的态度…… 是林柏楠生闷气的标配! 她扣了扣脸颊,不晓得自己又哪里招惹他了。 用不锈钢的脑袋瓜思考,她忙不迭地道歉:“……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对不起,我以为你还没睡呢!不好意思啊,你接着睡,我挂电……” “袁晴遥!咳咳……” 一记怒吼连带着几声咳嗽从听筒里蹿出,袁晴遥感觉林柏楠的声音犹如闷雷在书房里兜了个圈。 “在在在!怎么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林柏楠闷声闷气地开口问,“那个男生送你回家的?那个……叫刘斐然的?” “他算不上送我,我们顺路。” “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见林柏楠似乎没睡意了,袁晴遥同他畅聊起来:“刘斐然没说什么重要的事,不过他误会了我们的关系。不止他一人,我们班的几个女生也以为咱俩在谈恋爱呢!哈哈,我吓了一跳,赶紧澄清咱俩是无坚不摧的朋友,友谊比珍珠还真。我们是不可能谈恋爱的,你说对吧?” 把毛巾翻面,她优哉游哉地擦头发:“十八岁之前我也不敢谈恋爱,怕我爸我妈对我混合双打,哈哈。” “……” 对面不接话了。 袁晴遥郁闷地冲着小灵通唤了声:“林柏楠?” 干涩的声线随即给出了回应:“嗯,我在听。” “你怎么不说话?我以为又断线了呢。” “说得对,你不许早恋。” 头发差不多擦干了,她把毛巾放书桌上,双脚踩上椅子,手抱住膝盖,兴高采烈地讲:“不说这个了,我回来时碰到韵来了!何韵来!我还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 她绘声绘色地将“解救何韵来”的光荣事迹描述了一遍。 话毕,她还等林柏楠夸她英勇呢,谁知,一通劈头盖脸的责骂灌入耳朵:“袁晴遥,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考虑后果?你以为你是谁啊?你逞什么英雄?你没事找事招惹混混?你是嫌命太长了巴不得光速升天?” 出乎意料的指责让袁晴遥的心中升起了一团恼火,她嗓门提得比林柏楠更高:“我见义勇为你不表扬我就算了,有必要说得那么难听吗!” “见什么义勇什么为?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受伤了怎么办?你想挨打吗?你想遭遇不测吗?”林柏楠听上去越发生气了,他气到开始拿自己开刀,“袁晴遥,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还不够警醒你?” “你别这么说……”?袁晴遥的情绪平缓了下来,一想起千里之外的林柏楠那张冒火的脸,她彻底服软,“我下次行动之前一定深思熟虑!一定不冲动!” “还敢有下次?你……咳咳……” 话还没说完,两声沉闷的咳嗽声从听筒里钻了出来,听起来像是用手捂住了嘴,刻意掩饰咳嗽。 “林柏楠,你生病了吗?” “……” 袁晴遥竖起耳朵听电话里的声响,不短不长的一阵静默过后,林柏楠的声音才徐徐传来:“……我没事。” 他的音色更哑了:“没什么事我挂电……” 话音未落,一道推门声在电话那边作响,紧接着,是推车的轮子滚动而过形成的轱轱辘辘声,一句女声顺时响起:“二十八床量体温了,看看烧……” “哔……哔……哔……” 通话结束了。 袁晴遥一下子坐直身子。 她望着被林柏楠挂断的电话,心提到了嗓子眼,回拨电话,被挂断,再回拨,再被挂断…… 直到第五次拨出,电话才被接起:“笨蛋,你急什么?” “你发烧了?” “……” “林柏楠!”袁晴遥急巴巴地呼唤。 “小点声,我又没聋。”林柏楠淡淡的声音重新落入她的耳畔,“隔壁病房都听见你的大嗓门了。”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袁晴遥真以为她的声音能传到隔壁的病房去,轻声细语起来,“你发烧了?生病了?严不严重?护士姐姐说什么了?你现在体温多少啊?你怎么一开始不说还骗我没事呀?” “问这么多问题,想让我先回答哪一个?”眼见瞒不住了,林柏楠清了清嗓子,依次回答,“低烧,感冒,不严重,护士就说让我量体温,不知道多少度还在测量,我没事,都是小毛病,没什么好说的。” “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 “在你嘴里什么都是小毛病,到底哪样的才算大毛病?” “死不了的都是小毛病。” 听着那头波澜不惊的话语,好像在说旁人的事,袁晴遥顿时产生了担疑和害怕的情绪:“你别老死不死的,听着多吓人啊!你再吓我、我……就给蒋阿姨告状,让蒋阿姨收拾你!” “吓唬谁呢?” “反正你以后就是不许说!” “嘁。” “你真的没事吗?骗人是小狗!” 听着她奶凶奶凶的语气,咳嗽声从听筒里溢出,随后而至的是他一声松松的轻笑:“咳咳……笨蛋,放心吧,我还没那么容易……去世。” 还有心情逗她,证明他确实没什么大碍,她舒了口气,问:“病了几天了?” “三天。” “一直在发烧吗?” “嗯。” “……啊!” “鬼叫什么?” 她下午随口开的玩笑没成想歪打正着了! 在她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她的最好的朋友却苦兮兮地躺在病床上发着烧,她不禁感到难过。 手指卷着半干不干的发尾,她俯身凑到小灵通跟前:“我这几天玩得忘乎所以了,都没发现你生病了。是我太粗心,对不起嘛林柏楠。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玩。KTV有电梯,过道和包厢都很宽敞,地面平坦而且没有铺地毯,很方便你行动。火锅店不推荐!一是太辣了,你的肠胃受不了,二是桌子太矮了你需要移到椅子上,可是椅子是木头的,没有靠背,没有坐垫还很硬,你坐着肯定不舒服。” 无障碍测评家阐述完毕。 他冷哼一声:“嘁,现在想起来我了……” 她语调扬了起来:“我一直在都想你啊!” 滞了一下,他干巴巴地说:“少来。你明明就想着追星,想着花痴那个韩国人,想着……咳咳……和别人谈天说地,想着和同学吃喝玩乐……咳咳……想着传播我的号,就是没想过给我打一个电话也没空接我的电话。” ……有撒娇之嫌疑。 袁某人遗漏线索,急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偶尔聚餐一次,又不是天天如此。还有,那个号的事我向你道歉!我同学问我要,我没多想就给了,我不知道会惹得你不高兴,对不起嘛,我以后不会了!” 他用喉咙挤出一个低低的:“哦。” 她接着说:“这样吧!明天开始换我给你打电话,一天两通,还是老时间。除了聊天之外,我再为林少爷献上我的才艺表演,唱歌、说相声、讲故事……什么都行,听您吩咐,包您开心!直到您痊愈为止!” 句子最后,以她可爱的笑声作为结尾。 “真的?” “真的,病人最大嘛!” “那我不要好起来了。” 一句寓意深长的喃喃悠悠吐出。 那声音很轻,袁晴遥的耳朵宛若吃了一块软软甜甜的棉花糖,棉花糖顺着耳道飞入她的脑中,然后…… 她本就不畅通的“爱情中枢”更是堵得雪上加霜。 于是乎,少年的第一次暗示以失败告终。 迟钝的少女只理解到了那句话的表层含义,不由自主地乐了出来:“林柏楠你今天有点可爱!我好想现在马上立刻去摸摸你的头!快点好起来哦!你不想上学才这么说的对吧?想一直放假?被我说中了吧?” “……” 对面已然不吭声了,她仍在自说自话:“没声了?你怎么不说话了?喂喂喂?听得到吗?” “……” “喂喂喂?林柏楠?” 困惑之际,电话那头的推门声闯入袁晴遥的耳畔,是护士姐姐前来查看林柏楠的体温了。 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她问:“现在体温多少度呀?” “托某人的福,我现在烧到40°了!!!” “哔……哔……哔……” 短促的三下忙音袭来,电话被蓦然挂断。 袁晴遥被这毫无征兆的挂电话行为弄得呆滞 33.黑色童年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周六早上,袁晴遥如约去了何韵来家。 何韵来提前在小区正门候着,见到袁晴遥后迎上去,领着袁晴遥进了小区。 小区内部配套和从外部看起来一样高档,绿化设施完善,一踏进去跟置身植物园似的,安保措施也很到位,进出小区都需要刷门禁卡,非小区住户通常情况下很难进入。 来到其中一栋楼前,何韵来用另一张门禁卡刷开单元门,带着袁晴遥乘坐电梯,来到了她家门口。 打开防盗门,空敞的空间于眼前呈现—— 房子面积很大,视野开阔,只不过装修装潢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相反,简单的甚至有些寒酸。 沙发、茶几、餐桌、吊灯,放眼望去都是最基础的款式,清一色的冷色调更是削减了几分家的温暖与活力。 屋内没有摆件,没有装饰物,连幅挂画都没有,过多的留白让整间房子显现出了一种被屋主冷落的寂寞之感。 厨房里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 许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一位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拉开雾面玻璃门,探身出来:“小朋友来了?” “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袁晴遥,遥遥!”何韵来热情地介绍。 “阿姨好!我是遥遥!”袁晴遥礼貌问好。 女人回以微笑。 袁晴遥细看起了面前的中年女人—— 女人一副老实淳朴的模样,身材矮矮胖胖的,长着眯缝眼和肉鼻头……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生出何韵来这样的人?难不成何韵来她爸爸是个绝世大帅哥? 困惑之际,何韵来挽起袁晴遥的手臂:“王婶,我带遥遥参观参观,饭做好了喊我们!” 王婶点点头,关上厨房的玻璃门,接着忙活饭菜。 原来不是何韵来的妈妈,袁晴遥好奇地询问:“韵来,你爸爸妈妈呢?他们不在家吗?” 何韵来云淡风轻地说明:“我妈在G省做服装生意,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我爸早死了。王婶是我妈以前的同事,每天中午过来给我做顿饭。” “……哦哦。” 见袁晴遥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敏感话题般局促地抿着嘴唇,不敢接话,胳膊也变得硬邦邦,何韵来轻松一笑:“没事啦!走吧,我带你参观参观我家!” 何韵来拉着袁晴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像个小导游一一讲解,本次旅行的最后一站,是她的卧室。 推门进去,袁晴遥惊呼出声—— 格外宽敞的空间将视野填得满满当当。说是一个卧室,其实是把主卧和一间次卧打通了,承重墙上挖了个敞开式拱形门,门边用深米色的饰面板精细包边,充斥着一股雅致的艺术气息。 通透敞亮的落地窗,像是城堡里才有的那种水晶吊灯,两米宽的欧式大床。靠近床头的那面墙上贴满了J-JUN的海报,一条细麻绳从墙的一头拉到了另一头,绳子上用五颜六色的小夹子夹着J-JUN的小卡片。 床的左边是定制的一面墙书柜,书柜上面全是各类杂志、言情小说和CD光盘,以及比音像店的陈列架上还齐全的东神专辑和成员写真集。 拱形门后,是无数少女梦想中的衣帽间—— U型米白色一体化衣柜里挂满了各种款式的漂亮衣服,绝大多数衣服连吊牌都没摘。衣柜下方的抽屉里放着风格各异的配饰,还有若干双鞋盒都没打开过的鞋子。正中央的玻璃可视柜挂着十几条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裙子,有两个品牌的logo袁晴遥认得,是奢侈品牌。 这这这里…… 是、天、堂、吧! 与外面天差地别的陈设让袁晴遥看得目瞪口呆。 “这里才是我的家,外面只是……生存所需空间!”何韵来莞尔,自豪地展示自己的小基地,随即又解释道,“开玩笑啦!我还没想好怎么布置其他房间,所以先放着咯!” 原来如此! 袁晴遥心里的又一个疑惑得到了解答。 还没等她从眼花缭乱之中缓过神来,何韵来已经忙活着从衣柜里挑衣服了。 “这件荷叶领衬衣,这件蝴蝶结毛衣,这条刺绣背带裙,这条假两件娃娃领长裙……还有这件,泡泡袖公主裙!”何韵来一只手里拎着几件上衣,另一只胳膊上搭着几条裙子,通通塞给袁晴遥,“遥遥,这些给你!我觉得特别合适你,也是你的码数,你穿着肯定像洋娃娃一样可爱!” 袁晴遥接过一堆新衣服,问:“多少钱?” 何韵来失笑:“傻瓜遥遥!我怎么会问你要钱呢?全都送你!我妈开服装厂的,一到换季就整箱整箱给我寄衣服,我最不缺的就是衣服了。衣帽间里的衣服随便你挑,别客气,还有哪些喜欢的尽管带走!” 何韵来倚上衣柜门,指了指玻璃可视柜:“包括这些。” “不不不……” 袁晴遥头摇得像触电。 爸妈从小教导她,不要做个一味索取之人,如此贵重的奢侈品她不洗手都不会去碰,更别说心安理得地占为己有了,其他衣服她也不可能全部收入囊中。 挑出一件心仪的蝴蝶结毛衣,足够当作她关照何韵来的等价交换物了,她将其余的衣服还回去:“这件毛衣我很喜欢,我就不客气地带走啦,谢谢你!” “其他几件你不喜欢吗?”何韵来有些泄气。 “也不是,唔……最近天还冷,毛衣刚好穿得上嘛!”袁晴遥想了个合适的理由。 何韵来觉得此话有理,非当季的衣服带回去也暂时穿不到,她将那几件衣服单独挂了起来:“那好吧,衣服我给你留着,等天热了记得带走它们。” 袁晴遥没做答复,她弯着眉眼嘿嘿笑。 * 参观完衣帽间,两人来到了一面墙书柜。 隔板上,东神的收藏琳琅满目,J-JUN的尤为壮观!“永爱J-JUN”这个ID真不是夸大其词,想必何韵来连做梦梦到的都是J-JUN欧巴吧? 袁晴遥看直了眼,她从书柜里抽出一张典藏版专辑,封面有全员的亲笔签名,估摸着这张专辑的价值要上千了,她忍不住发出感叹:“韵来,我好羡慕你啊……” 虽然父母不反对袁晴遥追星,但如果她像何韵来一样狂热又挥金如土的话,魏女士怕是要“家法伺候”了…… “我才羡慕你呢。”坐在床上的何韵来大方坦白,“遥遥,你有爱你的爸爸妈妈,我有妈妈跟没有一样,至于我那个爸……得亏他死的早。” 措辞有些冷酷。 袁晴遥将典藏版专辑插回原位,来到何韵来的身边坐下。家庭和睦美满的她不理解为什么何韵来会如此嫌恶自己的父亲,好在她终于可以了解这位漂亮朋友了。 “呼……”何韵来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她盘起双腿,手撑在身后,准备好托出过往。 顺着何韵来的娓娓而谈,那个在饥寒交迫与苛责打骂中苟且存活的可怜小女孩,在记忆中活了过来…… * 何韵来的原名叫何雯。 她出生那天,医生刚把她从产房抱出来,何爸和何奶奶一听是个女孩,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何妈在医院孤零零躺了三天,她当初为了嫁给何爸,和家里人断绝了来往。牺牲如此之多,换不来何爸的一句体恤话,还因为生女儿就变成了被何家人冷眼相待的“罪人”,她孤注一掷的爱情就是个笑话。 那个年代,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大批量工厂倒闭。何妈和何爸是同个服装厂的工人,服装厂减员增效,饭碗岌岌可危,何妈分不出精力照顾年幼的何韵来,只好将她暂时寄养在乡下的奶奶家。 六岁那年的端午节,奶奶做了一整只烧鸡,用盆子盖住烧鸡后去院子里包粽子了,那天何韵来的堂姐也在。 堂姐馋,拉着何韵来去厨房偷吃烧鸡,堂姐吃了一只鸡腿。被发现后,奶奶当场发怒,抄起铁锹满院子追着她们打,说鸡腿是留给堂哥和堂弟的。 堂姐被打怕了,撒谎说鸡腿是何韵来吃的,而她自己只吃了很小的一块肉。何韵来哭着否认,奶奶粗暴地把她拖到灶台旁,举起菜刀说要剁掉她的两只手,这样她以后就无法偷吃东西了,凶恶的老人家不是做做样子吓唬孙女,那一刻,刀刃真的划破了何韵来的手腕! 鲜红的血液溅在灶台边,小女孩痛得哇哇大哭! 何韵来哭天喊地的动静惊动了隔壁的邻居,邻居家好心的大婶给何妈打去了电话。 何妈在得知情况后,连夜赶来把何韵来接了回去。临走时,奶奶还追在母女俩身后不依不饶地怒骂:“滚得好!赔钱货!再不滚就拿钉耙打死她!” 母女二人坐上回城的班车。 何韵来回去的前半年,生活还算安稳,虽然家里穷、住的是老旧的平房区,但至 34.别人眼中的他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偌大的卧室只剩何韵来脆弱不堪的哭声:“遥遥,我妈妈她不要我了,呜呜呜……” 袁晴遥递上纸巾,尽力给予安慰:“你妈妈没有不要你,不然她不会给你打生活费,不会给你寄漂亮的衣服,也不会给你现在这么好的生活。” 何韵来哭腔浓重,抛出一连串的质问:“那她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生活?为什么组建了新的家庭?为什么我说我死也不去那边过年,她也没回来陪陪我?” “因为你妈妈忙着赚钱,因为、因为……”袁晴遥闭嘴了,安慰的话竟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十三岁的袁晴遥不太懂人情世故,但也想得通—— 因为何韵来的妈妈想摒弃不堪回首的过往,想开启新的人生,而何韵来是她悲惨过去的投射,所以…… 何韵来被妈妈丢下了。 * 不知过了多久,何韵来哭够了。 情绪慢慢沉静,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诉述:“再到后来,我小学毕业了,我妈掏钱托人把我送到了X市最好的初中,也就是工大附中,她给我买了这套房子,还给我改了名,我以前叫何雯……” 何韵来语间停顿一下。 袁晴遥积极地点头回应。她记得,那天在巷子口,她听那个凶巴巴的男人提及过“何雯”这个名字,她开动脑筋猜测:“何韵来……好运来?” “是这个谐音。我妈确实希望我以后好运连连,能像她一样过上新的生活……”何韵来苦笑,眼底布满了与年纪不相称的怅然与悲凉,“可是有些伤害是刻骨的,就像到现在,我在大人们用餐之前动筷子都感觉像在偷吃。” 袁晴遥心疼地握住何韵来的手。 何韵来微红的桃花眼直落袁晴遥的脸,她继续说:“有件事我忘了说,遥遥,那天你在巷子里撞见的那个男人,就是我妈当年出轨对象的儿子。” “所以……他才那样对你?” “嗯……”何韵来深深地闭眼,调整好呼吸的频率之后她再次睁开眼睛,“我叫他小海哥。小海哥的妈妈去年去世了……是我妈害得他家家破人亡,所以就算他揍我、骂我,我也不怪他,这是我家欠他的。” “韵来,你别这么想……”袁晴遥嘴唇一翕一合,一团乱的大脑让她讲不出宽慰的话。 换位思考,如果她是小海哥,导致她家庭破裂的人她必定恨之入骨。何韵来虽不是罪魁祸首,可她能理解小海哥将仇恨辐射到何韵来的身上。 “遥遥,我爸妈都是坏人,我的家庭非常糟糕,我的童年一片混乱,你……嫌弃我吗?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怯声怯气的问询打断了袁晴遥芜杂的思路,她感觉到何韵来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那汗津津的手掌和冰凉的肤感,都在透露何韵来害怕被丢下。 何妈为了自家温饱而伤害了别人家庭的这种行为,损人利己,但何韵来是无辜的。 何韵来的童年和她的童年是相反的两极,处在极暖地带的她,无法想象生于极寒之地的何韵来,是如何在恶劣环境中何顽强生长的。 思绪万千,她拍了拍何韵来的手背:“韵来,我不嫌弃你,我愿意和你做朋友。你没做错什么,你爸爸妈妈是坏人并不代表你也是坏人。” “……你真的这么想?” “嗯。”袁晴遥翘起唇角。 忐忑不安的何韵来,在那弧温暖友善的笑容中获得了救赎。 做好心理建设,她把最后两件事也坦白了:“遥遥,我第一次去你家做客,其实心里很难受,我从来没感受过那种家庭氛围,你和叔叔阿姨对我的关心让我很感动,可是也让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我就想,你这种家庭长大的小孩应该不会愿意和我这种人做朋友,与其被你抛弃,不如我先主动提出来,所以,我对你说了难听的话……” 袁晴遥既往不咎:“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韵来,以后过年过节,如果你妈妈不回来,你就来我家吃饭吧?虽然……我妈妈做饭不太好吃。” 何韵来一副“你还想怎样”的表情:“每天都能吃到妈妈做的饭是多么幸福的事!你知足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而后,何韵来敛起脸上的笑容,郑重其事道:“遥遥,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坦白……” “什么事?” “其实我一开始和你交朋友除了咱俩兴趣爱好相同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何韵来心一横,说了出来,“因为林柏楠。” “林柏楠?” “对,因为好奇,因为我想了解他。” “他是五岁时从树上掉下来摔伤了脊椎,不能走路了,他能不能康复取决于医学能不能有所突破,他具体的受伤情况我也不清楚,他没和我讲过,我也没问过……” “我好奇的不是这个。”何韵来哑然失笑,组织好语言,她徐徐开口说道,“我觉得他和一般的男生不一样,我不是指他坐轮椅这件事。遥遥,或许你没察觉,但他在你面前,和在别人面前……差别还挺大的。” 袁晴遥忽闪着眼睛:“什么差别?” 何韵来手指指向贴满了海报的那面墙:“在我们班女生眼里,至少在我眼里吧,他很像J-JUN欧巴。那种撕开漫画走出来的长相,那种生人勿近的清冷气质,那种淡然处之的优雅感,不张扬不高调但是反而更有魅力,不是吗?” “……你你你说的是谁啊?!”袁晴遥的表情扭曲了,“林柏楠难道不是个间歇性小温暖,持续性不好好说话又爱生气的小气鬼吗?” 她们认识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像是预判到了袁晴遥的反应,何韵来浅笑,身体向后倒在床上,懒懒地吐了口气。 作为近距离的旁观者,外加恶劣的成长环境,何韵来从小就锻炼出了很会看眼色的本领,有件事显而易见—— 某人,被某人明目张胆地偏爱着。 * 时间转回入班第一天。 新生报到当天,何韵来就注意到林柏楠了。 当时,座位是按照身高排的,矮的坐前面,高的坐后面。 何韵来在全班女生中个子最高,她坐在教室第三列最后一排,林柏楠坐在后门口的位置,他就坐在她的右边,仅一个过道之隔。 毫不夸张地说,何韵来在初见林柏楠时,两只桃花眼像接通了电源的电灯泡,亮得能有60瓦! 她用余光偷偷地看他—— 他额前的刘海过了眉毛,后边的头发倒是长度刚好,露出修长的脖颈,头发整体修剪得很整齐。 他穿一件天空蓝的纯色衬衫,内搭白色T恤,下身是黑灰色的阔版牛仔裤和一双黑色白底的帆布鞋,左手腕还戴着一块款式简约的电子表。 她环视教室一圈,看见的净是五颜六色的卡通印花T恤、千篇一律的运动裤鞋和短短的寸头……那个年代,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大多都这么打扮。 这个坐轮椅的模样还挺时尚! 以上,是何韵来对林柏楠的第一印象。 教室里,同学们积极地相互了解、加速认识,而林柏楠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有人主动向他搭话,他就礼貌性地回复两句,全程不苟言笑又惜字如金。 期间,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班主任要检查仪容仪表,女生长发全部扎起来,短发不能过肩,男生头发不能过眉毛和耳朵!” 同学们开始打理头发。 何韵来一边用抓发夹将长发挽起,一边心想,这位轮椅同学的发型铁定不合…… 内心的声音还没念完,目光中,轮椅同学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倒了些水在手上将双手打湿,随后,他的手指贴着头皮插进刘海,干净利落地将刘海往 35.偏爱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回忆完毕。 何韵来轻声试问:“遥遥,你觉得林柏楠怎么样?” 袁晴遥如实回答:“挺好的。他虽然看起来对人爱搭不理的,但实际上还挺温暖又细心的,对待朋友也很友善。” 何韵来接着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喜欢。” 如此坦诚的回答,令何韵来坐了起来,更加止不住好奇:“那你们为什么不交往?你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那么好……你在意他是个残疾人?” “……啊?”袁晴遥摆手否认,语间带着几分无奈,“我不在意他残疾,我和他就是朋友关系,就是彼此最好的朋友!韵来,怎么连你也这么想呀?最近已经有好几个人问我是不是在和林柏楠交往了……” 袁晴遥倍感苦恼,郑重其事地补充:“我们都还小,不应该花心思在谈恋爱上,我不会早恋,林柏楠他更不可能,他妈妈管他管得很严。而且,韵来,你也要好好学习。” “……你、你嫌我是差生?”话题突地转到自己身上,何韵来有些堂皇。 “不是啦!”袁晴遥唇边漾出笑,“我爸爸妈妈说,认真走过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才能让自己问心无愧,才不会留有遗憾。我们现在这个阶段就应该好好学习,虽然好好学习不见得未来一定功成名就、一定有大出息,但能确保你拥有更多的选择,接触到更优秀的人和争取心仪之物的底气。” “从来没人教过我这些……”何韵来落寞地嗫喏,自卑感又冒出了小苗头,她垂下头,细想袁晴遥的话。 未来太遥远了她无法想象也无法估量,但有一点即便在当下看来都是对的—— 初次到袁家,她一怕被问起父母,二怕被问到学习成绩,毕竟没有哪个父母愿意让自家孩子跟家庭混乱不堪的差生玩,她那天的局促不安就是心里没底气的表现。 父母的事她无力改变,但学习成绩的好坏是她可以掌控的。既然好朋友是优等生,那么她何韵来也不能太差,她要做配得上袁晴遥的朋友!她要挺直腰杆去她家做客! “遥遥,我以后会用功读书,我再怎么拼命学习也追不上你的成绩,更不可能像林柏楠那样考年级第一,但我会努力的!” “嗯,我相信你!” 何韵来眼里闪着泪花,眼前的小不点比窗外微阳更温暖,她愈渐能理解为什么林柏楠会…… “遥遥,你就不觉得林柏楠他……” “他怎么了?” “他对你……” 何韵来说话说一半,袁晴遥追问:“对我怎么了?” “……没事儿,我就想说他对你挺好的!”瞧着袁晴遥确实是榆木脑袋敲不开,何韵来搪塞了过去。虽然领成绩单那天,林柏楠在医院里否认了她的猜测,但她直觉自己是对的。 “嘿嘿,我和他是好朋友嘛!我对他也很好呀!”袁晴遥笑嘻嘻地用手臂碰了碰何韵来的手臂,“韵来,我们也是好朋友,我也会对你很好的!” “哎呦,遥遥你怎么这么可爱呢?”何韵来笑着给了袁晴遥一个大大的熊抱。 而林柏楠的秘密…… 何韵来打算先替他保密了。 那家伙的报复心还挺强的,万一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导致他和袁晴遥的关系发生了不好的变化,指不定他哪天又暗戳戳地挖坑让她跳…… 惹不起,闭麦就行。 那天中午,王婶做了一大桌子菜,边解开围裙边说她就不一起吃了,吃完饭把碗筷放水槽里就行,她晚点过来洗。 吃完午饭,袁晴遥又去何韵来的卧室一饱眼福。 何韵来从书柜拿下一本东神最新的巴黎写真集,说让袁晴遥务必收下,这本来就是她欠袁晴遥的,要不是为了帮助她脱险,袁晴遥也不会白白损失一本写真。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袁晴遥龇着牙收下了。 晚上,两个少女躺在两米宽的大床上聊天。 天花板还贴着一张J-JUN的大头海报。何韵来甜蜜地说:“闭眼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J-JUN欧巴,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也是J-JUN欧巴,多幸福!” 袁晴遥砸吧了一下嘴:“‘永爱J-JUN’,不愧是你!” 自此,何韵来插进了袁晴遥的生活。 她们一起回家,一起探店,一起聊天,一起喂流浪狗。小女生无法抗拒萌到让人融化的小动物,袁晴遥和何韵来与狗狗们玩作一团,常常把林柏楠晾在一边…… 林柏楠不爽得快要火山喷发了也不能发作。 见状,何韵来洋洋得意,她黏袁晴遥黏得更紧,一会儿和袁晴遥勾肩搭背,一会儿又换成手牵手的姿势。她还弯着一边嘴角挑衅地笑,仿佛在对林柏楠说: 我们都是袁晴遥的好朋友,但我可以搂她的腰,搭她的肩,牵她的手…… 你不能吧? 不能吧?不能吧? 哈哈哈! 林柏楠万万没想到自己多出了个女生“情敌”…… 凡是占用袁晴遥时间和精力的人,都是他的情敌! * 时间来到2010年。 初二结束的那个暑假,袁晴遥也搬了新家。 袁家父母换了带电梯的学区房,方便家人出行,方便奶奶来探望孙女,也方便女儿上下学。房子离工大附中的初中部和高中部都很近,以袁晴遥目前的成绩,只要她不作妖,考上工大附中高中部没什么悬念。 搬到新家的第一天,袁晴遥高兴地一宿没睡。 她现在的房间比之前的大了一倍,床换成了一米八的双人床,在床上打个滚也不会掉下去。房间采光很好,还有大大的定制衣柜和宽宽的书桌。 比袁晴遥更高兴的还有一人—— 林柏楠。 袁家新家和他家顺路,离得很近。 更重要的是,时隔十年,他终于可以靠自己进入她家,不需要人背,不需要人抱,不需要她在后面抓着他的轮椅手推柄拉他上楼梯,他可以和普通人一样体体面面地进入她家。 乔迁的第一周周末,袁斌约林家一家三口来新家吃乔迁饭。 热热闹闹的一餐之后,四位家长在麻将桌前搓起了 36.天作之合的一对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 几天后,初三开学。 林柏楠又一次拒绝了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班主任老杨理解他的顾虑,也没多劝说。此外,奥赛名额他也不要,他对老杨说,凡是这种抛头露面的事都别找他。 升入初三就代表着进入了初中最关键的一年,为了全心全意冲刺中考,初三学生的课余活动基本取消了。 工大附中虽严抓学业,但也本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教学理念,所以学生的课外活动还算丰富,只不过运动会、诗朗诵比赛、校园歌手大赛……没初三学生凑热闹的份。 初三生全体老老实实在教室里写卷子,只有体育课和每周一节的活动课,能出去外面望望风。 国庆节前夕,学校举办了新一届的“校园歌手大赛”,初一和初二学生在学校礼堂观赛。而部分初三生,比如袁晴遥,屁股在椅子上坐不住了,急得抓心挠肝。 她好想去看啊! 每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没有老师看管,只有班主任偶尔会到班里巡视两圈。 她其实可以偷偷溜出去的,但是作为一名听话的好学生,她不敢。 教室里每十分钟空出几个座位,都是偷跑出去看比赛的,袁晴遥愣是坚持到了下课铃声响,才甩着小短腿冲了出去。 她在礼堂门口看见了何韵来。 何韵来翘了半节自习课,正看得津津有味。 袁晴遥过去拍了她一下,她吓得一哆嗦,还以为是老杨过来抓人了! 见来人是袁晴遥,她更慌张了:“……遥遥?!我、我也刚来!我有在好好学习,我上次小考还上升了12个名次呢!今天放松一下……” 何韵来的声音越来越低。 袁晴遥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现在算何韵来的半个“家长”了,监督何韵来学习。 而何韵来也履行了她的承诺,她这两年真的有在努力读书,虽然数理化成绩不太理想,但文科成绩很亮眼,只要能升到高中部,她去学文科一定没问题。 何韵来还是有些心虚,她把袁晴遥拉到自己身前,好让这个“小家长”尽快转移注意力:“有个初一学弟弹吉他唱了一首《七里香》,超级好听!唉,你没看上真可惜!” 何韵来惋惜地叹气,又继续回味起来。 这番话听得袁晴遥心里更抓挠了,但随即反应过来:“哎?你不是说你也刚来吗?” 何韵来一噎:“我、我比你早一首歌!《七里香》刚唱完,刚唱完,哈哈……” * 会乐器又唱歌好听的男生更招女孩子喜欢,这句话放在任何年龄段都不假,尤其适用于青春期的小女生。 这不,头一天刚比完赛,第二天,那个抱吉他唱了《七里香》的初一男生就成了全校女生眼中的焦点人物。 其貌不扬的小男生一夜之间成了“校园男神”,不少女生想出现在他诗的每一页,想成为他唯一想要的了解,包括何韵来,以及被何韵来反复洗脑的袁晴遥…… 袁晴遥连听都没听上就稀里糊涂地成为了“小迷姐”。 这天周五放学,三人照例一起回家。 何韵来在街边的报摊亭买了一本《男生女生》——当时热门的青少年综合性校园杂志。金版以悬疑推理类文章为主,银版以青春校园小说为主,何韵来买的是银版。 她翻到心理测试与占卜那一专栏,边走边读:“十二星座配对指数,我是水瓶座,和天秤男最配,配对指数96%!遥遥是巨蟹座,我看看巨蟹和哪个星座最配呢……” 她将视线投到袁晴遥脸上,又幽幽地望了林柏楠一眼,嘴上挂着微妙的笑意:“……有了!巨蟹女和天蝎男的配对指数高达100分,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巨蟹的热情浪漫可以填补天蝎内心的不安,天蝎的忠贞与全然付出会得到巨蟹的信赖。性格上的互补可以增加两人的幸福感,两人的爱情会随着时间慢慢加深,最后变得离不开对方,发展出来的爱情更加类似于亲情,互相有归属感……” 念到最后,何韵来愣愣地盯着杂志那一页…… 她头一次觉得星座这玩意儿这么准?! 眨了眨眼睛,她将杂志举到袁晴遥和林柏楠面前:“可不是我乱说乱编,杂志上这么写的!” 袁晴遥接过杂志,眼睛扫那段话,皱着脸歪了歪脖子:“林柏楠就是天蝎座,我比较适合他这样的男孩子吗?” 说罢,她若有所思地端视林柏楠。 林柏楠装作没兴趣地撇开了头,他双手撑着轮椅扶手提了提上半身,坐得更直。 片刻,袁晴遥遵循心意得出了结论:“不准不准!我要找U-KNOW欧巴那样的男朋友!我要一见钟情,我还要轰轰烈烈的爱情,最好是和U-KNOW欧巴,哈哈!” 袁晴遥又开始做白日梦。 林柏楠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怨气无处发泄,他瞪起了何韵来。 何韵来一脸“管我什么事”的表情,急忙岔开话题:“这边还有根据姓名笔画测姻缘的小测试。遥遥,你测测你和U-KNOW欧巴的,我测测我和J-JUN欧巴的。” “好嘞!” 两个少女在手心里一边写一边数笔画,再对照杂志看看结果。 “我和J-JUN欧巴相差9笔画,结果是……你喜欢的人爱上了别人?你晚了一步?什么鬼啊!”何韵来率先数完笔画数,测试结果让她气得差点摔了杂志。 袁晴遥小脑袋凑了过去,笑着看自己的结果:“我和U-KNOW欧巴差了13笔画……你单方面被对方吸引,对方却不会回头看你一眼???” 她笑不出来了。 这下换林柏楠幸灾乐祸:“挺准的。” 两个少女不约而同地瞪林柏楠。 何韵来捏着嗓子说话,故意提议:“遥遥,我们测一测和那个吉他学弟的姻缘指数吧!” “好呀!”袁晴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袁晴遥,你是个男人就测吗?”林柏楠急了。 “你凶什么凶!玩一下有什么关系?”袁晴遥不理解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她不以为意,“再说了,谁能拒绝一个会弹吉他会唱歌的男孩子呢?” “……你老牛吃嫩草!” “话不能这么说!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二,抱三分之二块金砖!”袁晴遥回怼,她在手心写起了吉他学弟的名字,然后查看了结果,“知心朋友?虽然不能成为情侣,但是是不错的朋友,唔……还行!” “我这边是完美的搭档?性格一致,配合默契……”何韵来苦着张脸哀叫道,“怎么就测不出个好姻缘呢?” 袁晴遥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她转头问林柏楠:“林柏楠,你要不要测一测?” 林柏楠摆出一副鄙视的表情,他用力一推手推圈,轮椅滑出去一大截:“无聊,都是骗你们这些小女生的。” 话虽这么说…… 袁晴遥和何韵来不知道的是,那天林柏楠回了家又折返出来,去附近的报刊亭也买了一本银版《男生女生》。 他的确不相信星座,双胞胎都性格迥异,更何况是同一时间段出生的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人人性格相似?他也不相信什么名字笔画测姻缘指数,那要改了名呢?姻缘就变了? 但当他看到他和袁晴遥的测试结果—— 相差5笔画,爱情随时间而诞生。 啧,偶尔相信一次又何妨? 嗯,他心里舒服了。 * 转眼,初三上学期结束。 这次期末考试和往年不太一样,是X市全市初中统一联考,考完之后出一个大排名,让学生们估摸一下自己的成绩在全市范围内是个什么水平。 林柏楠考了全市第二名,和第一名差了两分。 第一名出自与工大附中齐名的另一个市重点初中,听说还是个女生。 前六十名分数咬得很紧,几乎都和前一名差一两分,还有很多同分数的,竞争真可谓不是一般的激烈,大家挤破头也想进入市重点高中的重点班。 工大附中自然是香饽饽。 工大附中高中部高一年级只设立一个重点班,60人,高二文理分科之后设立一个理科重点班、一个文科重点班,各60人,等升入高三之后,理科成绩年级排名前十五名的自动进入“培优班”,文科亦然。 培优班拥有全校最好的教学资源,还会时不时请其他省份的名师前来辅导。 尤其是理科培优班又被称为“清北班”,工大高中的理科教学实力在全省都是数一数二的,学生进入理科培优班,可以说一只脚已经踏入清北了。 享受最优资源的代价也是残酷的—— 培优班是滚动制教学模式,即,哪怕你已经考进培优班了,模拟考若是掉出了十五名,就得卷铺盖走人,新的前十五名会替代你的位置…… 对于学霸们而言,“滚出”培优班算得上人生耻辱,他们只能不停鞭策自己努力学习,像个永动机不敢停下来。 袁晴遥第一次听说“滚动制教学模式”的时候大吃一惊,直呼“学校还能不能有点人情味了”,她可不愿意进入什么培优班,她也不想考清北! 她多虑了,她现在连能不能顺利升入工大高中都难说…… 不过这是老师和家长对她的看法,她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为什么呢? 因为袁晴遥期末考试考砸了,考得特别砸! 她从年级前五十掉到了两百名开外,直接掉出了“光荣榜”!连何韵来都考进前三百了,她这次差得离谱! 原因说来好笑—— 因为一杯星巴克咖啡。 袁晴遥的新家附近开了一家星巴克。她老在电视里看都市 37.酸果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那个寒假,袁晴遥没去上补习班。 她给魏静和袁斌阐明了来龙去脉,虽然觉得丢人,但她还是说清楚她是因为喝咖啡失眠才导致没考好的,她在学习上没有松懈,也没有偷懒。 为了自证,她还拿出各科模拟卷让爸妈当场测试,她保证自己能考得很好,绝对比期末考试考得好! 看女儿急得泪眼汪汪,魏静和袁斌互看一眼,选择相信。 考砸一次没什么,袁晴遥虽然追星,虽然一天天嘻嘻哈哈的,但学习态度很端正,这一点父母看在眼里。 魏静和袁斌还反过来安慰袁晴遥,说下次考好就行,心里别有负担,爸爸妈妈相信你。 开明的父母给予了袁晴遥莫大的支持与帮助,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哭了一鼻子,她到头来没挨骂也不用上补习班,但有一点林柏楠说准了—— 她的零花钱减半了。 * 林柏楠迎来了他第一个不用去外地看病的假期,蒋玲说快中考了,就不跑来跑去折腾了,让他留在家里好好备考,中考必须考进全市前十。 久违的完整假期,他却不能和袁晴遥呆在一起,一是他得刷题,二是袁晴遥跟他发完脾气之后,就没再理过他…… 当然,第二条才是主要原因。 她不回消息也不接电话,他因为害怕被她拒之门外,所以没勇气去她家找她。 她好像第一次这么生气。 以前他惹她了,她过段时间就自我消解愤怒,不需要他哄也不需要他求原谅,她甚至会主动跑来和他和好…… 他那天没有挖苦她的意思,他只是着急,他很怕袁晴遥考不上工大高中,那样他们就不能一起读书了。 初中不同班已经让他患得患失又惶惶不安,他不能承受和她分别。 中性笔在林柏楠两指之间像个无头苍蝇似的瞎转,他盯着自阅全对的物理试卷,心想,如果哄袁晴遥开心跟解物理题一样简单就好了…… 他有做题的经验,却没有让她消气的经验。 * 过年前,林柏楠收到了一个快递—— 一个红色火车头造型的卷笔刀。 姥姥葬礼之后,他就一直在找同款卷笔刀。 虽然那天袁晴遥在车里迷迷糊糊地没说清楚,但林柏楠悟出意思了。 他想帮她弥补小时候的遗憾。 原来那个卷笔刀早扔了。 出事那天的前一天,他还把卷笔刀拆了个“身首分离”,由于丢了一颗螺丝的缘故,他没来得及重新组装好就禁锢在了病床上。后来,蒋玲收拾他房间的时候把零零散散的零部件给扔了,就算不扔,出院后的他也组装不回去,不是他不会,而是右手几乎废用了。 虽然年成久远,但林柏楠记得那个卷笔刀的款式,红色火车头形状,盒兜是暗红色的,头顶带一个黑色的小烟囱,袁晴遥四五岁时天天找他借。 可是卷笔刀的款式太老,他找了两年都没找到一模一样的。为此,他还让林平尧载着他跑了若干个文具店,又不好意思说自己在找卷笔刀,初中生了,要那玩意儿有什么用?他便对林平尧说在找一款停产的钢笔,说那个用着顺手。 他甚至琢磨要不自己做一个?但卷笔刀的外壳需要使用切膜机,他只好打消这个念头。直到网购开始普及,他才在翻了几百页卷笔刀之后找到了同款。 等快递的期间他还买了礼品包装纸,想把卷笔刀当作新年礼物送给袁晴遥。 总不能和快递盒一起送她吧?那多粗糙。 也不能明晃晃送给她吧?那多没惊喜感。 他拆开快递盒,给装卷笔刀的盒子包上漂亮的的包装纸,再用透明胶带封好,希望她收到礼物后别生他的气了…… 打好包装,林柏楠摇着轮椅快速来到家门口。 他听蒋玲说,袁叔一家今年要去姥姥姥爷家过年,姥姥姥爷家在外省,他们大年二十八出发,初七回来。 林柏楠想在袁晴遥走之前把礼物送给她,他给坐在电脑前的蒋玲打了声招呼:“妈,我去趟袁叔家。” “你去干嘛?”蒋玲闻声从书房出来。 “我有东西要给袁晴遥。”林柏楠一边说,一边用手捞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脱掉脚上的拖鞋,弯腰拿起加绒马丁靴,撑开靴子筒往脚上套。 蒋玲走到林柏楠身边,低头看着急穿鞋的儿子,思忖一下,她开口问:“你和遥遥吵架了?” 林柏楠穿鞋的动作停了一下,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嗯。” “遥遥成绩下降得厉害,你下学期就别老去打扰人家了。还有……”蒋玲神色变得凝重,一番唠叨也沉甸甸的,“你爸那边的亲戚个个都是佼佼者,尤其是你堂姐,她去年高考考了全省第六名,去了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临床医学本硕博八年连读,毕业就是博士生,还拿了奖学金。妈妈希望你成为家里人的骄傲,你也不想掉队吧?” 林柏楠轻轻点头。 蒋玲接着说:“你现在生活出行不存在问题了,多花些功夫在学业上。马上中考了,你没有那证,体育统考算缺考,体育课你也一节没上过,日常考核零分。三十分的体育成绩你一分没有,你现在虽然联考考了第二,但你扣掉三十分看看自己排多少名?你不全力以赴怎么进重点班?怎么升培优班?” “那证”蒋玲说得很隐晦,但林柏楠秒懂—— 他没有残疾证。 也许蒋玲打心底还是不愿意接受事实,这么多年一直没给林柏楠办理残疾证。 而林柏楠本人也很排斥那个小绿本本。他见过许让哥的残疾证,照片那一栏,四分之一个钢戳印在了许让哥的额头,就像额头被打上了废人的烙印。 他不喜欢这样。 靴子好像着了火,烫得林柏楠缩回了手。 习惯了依靠轮椅出行,适应了依赖双手生活,这几年,周围的人也没把他视为异类,没人欺负他,没人嘲笑他,同学老师都把他当做正常人一样对待,他甚至是优秀学生代表,是大家口口称赞的榜样…… 光环发散出的亮光遮蔽了灰暗的事实,营造出美好的假象,连他自己都差点忘了,他是个下肢残疾的废人。 亮晶晶的礼品包装纸一瞬暗淡下来,和他的小鹿眼一样。 “你以后不想让父母养、想自力更生,读书是你最好的出路。这个社会很残酷,你只有比别人优秀百倍,才能被认可。这个道理你自己也知道吧?”见林柏楠点了点头,蒋玲靠在墙上,欲语还休,“妈妈还有话想提醒你……” 叹了口气,蒋玲面色怅然:“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你们算是门当户对的,可是现在……妈妈不希望你受伤。” 心脏被用力揪住,林柏楠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换回拖鞋,把礼物放在腿上,他划着轮椅往卧室驶去:“我去学习了。” “楠楠。”蒋玲叫住了林柏楠,对着儿子的后脑勺说道,“下周六有个开放式医学研讨会,爷爷和爸爸都出席,你跟着他们一起参加,去了多交流学习。” “好。” * 火车头卷笔刀最终还是送给了袁晴遥。 那天是大年初八,袁家一家三口带着从姥姥那边买的特产前来拜年,是林平尧开的门,大人们熟络地寒暄。 林柏楠听到声音从卧室出来,袁晴遥站在袁斌和魏静的中间,她在看见他后撅起了嘴巴,脸别向一旁,但几秒后,她又转回脸盯着他,嘴边破开一个笑容。 他僵硬的后背顿时松弛下来,情不自禁回以微笑。 太好了。 她不生气了。 其实袁晴遥没生气多久,她最初几天确实是因为赌气不回消息也不接电话,但她不是个记仇的人,她想再晾林柏楠几天,就跟他和好,结果他没再联系过她。 她猜,他在忙着学习,因为魏静说了,他中考缺了三十分体育成绩,他得在文化课上补回来,蒋玲又对他抱有莫大的期望,他得努力才行。而她自己也在假期用功读起了书,因为爸妈选择相信她,她下次考试一定不能让爸妈失望! 大人们在客厅聊天,林柏楠带袁晴遥去了自己的卧室,他把礼物盒递给她:“给,新年礼物。” “哇!”她喜上眉梢,双手接过盒子拿在手上端详,接着谨慎地扣起了透明胶带,“林柏楠,你每次送我的礼物连包装纸都特别好看!我都舍不得撕破。” 可不是嘛,他精心挑选的。 撕开包装纸,印着火车头图片的纸盒子映入眼帘,袁晴遥滞了一下,转瞬,她的嘴角像荡秋千一样荡了起来:“天呐!你在哪里找到的?!我当时找了好久,跑了好多文具店和小卖铺都没找到同款!” “网上,网购。”林柏楠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还会网购呢,我都不会。”袁晴遥目光又落到盒子上,她打开盒子拿出卷笔刀,转起了摇把,还像小时候那样模仿火车鸣笛的嘟嘟声,“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火车头卷笔刀?” “你自己说的。” “哦?是吗?”她印象中没对林柏楠提起过这件事。 袁晴遥确实不记得了,林姥姥葬礼那天,他们后半段的闲聊她困昏过去了。 她拍一下他的手臂:“谢谢,礼物我非常喜欢!不过我没给你准备新年礼物……特产能算我给你的礼物吗?反正你也会吃嘛!” 他抽抽嘴角:“我也没指望从你那收到礼物。” 话听起来有些责备的意味,但他实则一点也不介意。 于他而言,她消气了,她来家里拜年了,她对他笑了…… 就是他最好的新年礼物。 * 卧室外头,大人们的嗓门越来越大,尤其是袁斌的,袁晴遥一听就知道她爸爸又多喝了几杯。 袁斌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豁达豪爽、粗犷耿直。但他有反差的一面—— 在外雷厉风行,在家妻管严加女儿控。每次喝多了就喜欢搂着闺女的脖子说悄悄话,混杂着酒臭味的大舌头话钻入袁晴遥的脑袋……奈何她还逃不开! 袁晴遥一想到回家又要“被迫唠嗑”了,心生无奈,她聊起了在姥姥姥爷家的趣事换换心情。 她讲起和姥姥姥爷一同出玩的经历:“我们去了九寨沟,我和姥姥姥爷还换了藏族的服饰拍了照,哪天拿给你看看!我们还去看了都江堰,还爬了峨眉山!我姥姥姥爷腿脚很好哎,爬山爬得比我……” 袁晴遥关上了嘴巴。 讲得太高兴了,她一时疏忽了有些话题最好不要在林柏楠面前提及,比如爬山、爬树、踢足球、自行车,他听到后不会发火,但他会难过,就像此时一般—— 他原本奕奕的表情倏然暗沉下来。 他错开视线,无意识低头,却在看到自己死寂的双腿后瞳孔收缩一瞬…… 然后,他别开脸,望向了别处。 “峨、峨眉山有观光缆车,坐缆车也能欣赏风景,和自己爬差不多……”袁晴遥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找补,“其实爬山没什么意思,很累,大冬天我都出了好多汗!” 林柏楠应了声 38.喜欢的资格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2月中旬,初三下半学期开学。 校园林荫大道两侧挂上了横幅—— “三年磨剑,只争朝夕,决战中考,改变命运”,鲜艳的红色底面外加硕大的黄色字样,宛如战鼓,充盈着激昂向上的气势。 开学第一天的班会,各班班主任讲了讲下半学期的学习安排,并给学生们加油打气,接着就是新学期惯例,收假期作业、发书、打扫卫生之类的。 袁晴遥正拿着抹布擦楼道的窗台。 班级做卫生时,她一般会被分到扫地或者擦窗台这种比较简单的任务,因为她个子矮,又瘦又小,娃娃脸还没褪去婴儿肥,高处她够不到,体力活她也不能胜任,脏活累活分给她总觉得像在欺负小学生,所以卫生委员一直很照顾她。 其实袁晴遥算不上特别矮。她初一到初三长了将近十厘米,她现在快要一米六了,只不过在人均身高较高的北方,她就是个小不点,何韵来都一米七三了! 袁晴遥正勤勤恳恳扣着窗台的边边角角,班长走过来喊她:“袁晴遥,班主任找你。” “找我什么事?” “不太清楚,好像是上学期联考的事。” 她倒吸一口冷气。 开学前她忐忑了好几天,这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要挨批评了! * 袁晴遥来到了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门虚掩着,她从门缝里看见班主任正在办公桌前和一个同学讲话,听不真切在讲什么。她们班的班主任是位教物理的中年女老师,姓王,教学能力很强,但人有点严苛。 她眼珠子又往两旁转,看到还有好几位老师正在伏案工作。 等那位同学出来,她走进去,规规矩矩地站在班主任面前,双手交握垂在身前,准备好接受批评。 班主任看了她一眼,开门见山:“袁晴遥,上回期末考试怎么退步那么多?考试之前我老早就通知了是全省联考,让你们都重视起来!你倒好,名次一落千丈!” 班主任严厉的语气令袁晴遥缩起了肩膀。 上了这么多年学,她被老师叫来谈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低眉顺眼,弱弱地回答:“王老师,因为我考试前没休息好……” 觉得羞人,她只字未提喝星巴克的事。 “为什么没休息好?是不是心思没放在考试上?是不是睡觉前想了你这个年纪不该想的事?” 袁晴遥抬起头,没理解班主任话里的意思,她疑惑地眉毛都拧住了:“我、我没想什么,我就是没睡好,所以考试的时候没精神才考砸了,真的!真的!” 班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神情严肃:“袁晴遥,你妈妈也是老师,你去问问你妈妈,有多少女生因为早恋影响了学习成绩,最终考不上大学……” “早恋?!”袁晴遥的惊呼声打断了班主任的话,她立刻意识到这是很没礼貌的行为,羞愧地咬住了唇。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全校成绩下滑最厉害的?你这次退步200名,下次再退步200名,你还想不想升上高中部了?”班主任叹了口气,失望不言而喻,“我一直没找你谈话是看你成绩保持得还不错,而林柏楠呢,他更是名列前茅,我想你们在一起还能互相激励,更有学习的动力,但你要知道,女孩就是比男孩更容易分心……” “王老师……”袁晴遥带着哭腔的话插进来。 她听懂了,班主任误会了她和林柏楠的关系,就和同学们一样,她急忙解释:“我没有和林柏楠谈恋爱,我和他只是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在班主任一脸不信任中,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这种托词,班主任教书这么多年不知道听了多少回。 见袁晴遥眼眶红红的,班主任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地劝导:“我了解你和林柏楠的关系比一般同学亲密,但也要把握分寸,别太把心思花在对方身上,专注自己的学业才是你当下最该做的。老师再退一步讲,考上好大学,大学校园里有很多优秀、健康的男生可以选择……” 再说下去就失礼了,班主任摆了摆手:“希望你能听懂老师的意思。行了,你出去吧,下半学期好好学习,迎头赶上。” 眼泪哽在喉咙,袁晴遥说不出话,只好默默地点头。 她感到害怕,同时,也觉得丢脸丢到家了,喝咖啡误了考试和被老师误解早恋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她会不会从此变成了班主任眼中的坏学生?没分寸感、和男同学暧昧不清、撒谎、学习差、全校集会上还会被校领导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通报批评的那种坏学生?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会不会也这么看她呢? 她埋着头,走出了办公室。 * 返回教室,袁晴遥发现林柏楠在教室后门口等她。 走廊人来人往的,换做以前,她会小跑步过去,旁若无人般开心地和林柏楠打招呼,可被班主任那么一说…… 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好像是有点失宜。 思量片刻,袁晴遥一头扎进人群藏了起来,她绕了一大圈绕到教室前门,从前门进去,飞速收拾好书包,却蓦然想起来窗台还没擦完。 她更想哭了。 于是,这个老实的孩子又拿着抹布去楼道擦窗台。 如她料想的一样,她刚出去没几秒,林柏楠便摇着轮椅过来,他声音淡然:“什么时候结束?” “很久,还要很久……”她没转头看他,拿着抹布磨磨蹭蹭清理窗台缝隙,连窗框都没放过。 2月中旬,气温还没回升,天气仍带着冬的寒意。 他看着她略微发红的小手,应该是碰凉水了,心疼之意在他的心头瞬起,嘴上却不讲一句好听的话:“笨蛋,你这样擦要擦到什么时候?我来擦吧,抹布给我。” 他伸手去拿她手里的抹布,她却把抹布举高。 袁晴遥知道这一动作有些伤人,很快便将手放下来:“我自己擦,你又不是我们班的……那个,林柏楠,你先回去吧。” 林柏楠察觉到了袁晴遥的异样。 他手撑着窗台,侧过身子,歪着头从下往上去看她的脸,在看到她红通通的眼睛后,他眉间浮起褶皱:“你哭了?为什么?” “没哭。” “怎么了?” “没事,你先回去吧。” “我等你。” 她摇头表示拒绝,他一瞬慌了。 袁晴遥在林柏楠面前从来都直来直去、无话不说,这种明明有心事却对他闭口不言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推测道:“因为没考好被老师骂了,所以不想理我?” 他猜对了一半。 她没有不想理他,而是不敢理他了。 从初一入学开始就有人误解他们的关系,说他们在谈恋爱,甚至有造谣者说袁晴遥是林柏楠家的“童养媳”。 袁晴遥起初还会激动地辟谣,到后来她不去理会了,因为林柏楠对她说,嘴长在别人身上,她管得过来吗? 她想想也是,反正这些流言蜚语她已经不在乎了,毕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十岁那年,冯胤懿说她是林柏楠的新娘子,她气得好几天没理睬林柏楠,还是魏静点醒了她,让她懂得了不应该让谣言破坏友情。 但这次不一样了。 这次,连老师也误会了…… 她很怕关系再这么保持下去会被请家长,再严重点,林柏楠也会被请家长! 她相信爸妈和林叔叔会相信自己跟林柏楠只是纯洁的友谊,但蒋阿姨不一定这么想…… 蒋阿姨会不会认为她是个叛逆的坏孩子? 蒋阿姨会不会觉得她妨碍了林柏楠学习? 万一蒋阿姨不让她和林柏楠来往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袁晴遥急巴巴地说:“林柏楠,我们以后不要一起回家了,学校里也别见面了!” 她明明是不想和他分开才这么说的,想暂时避避风头,可在他听来,她就是想把他踢出她的世界。 林柏楠隐隐约约凸起的喉结滚动:“给我个理由。” 他的小鹿眼里闪着灰暗的怒意,声音染上了一丝沙哑。 袁晴遥坦白:“因为我不想别人误会我们的关系!今天班主任找我谈话了,她以为我们在交往,她让我注意分寸感和尺度!所以我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 “被误会和我是一对就让你那么反感?” 他的音量陡然抬高几度。 她堂皇地望向周围,才发现有不少人在围观,而他耐人寻味的那句反问,让“吃瓜群众”越聚越多。 他们仿佛在上演一出分手戏码。 “怎么了?怎么了?”何韵来此时背着书包从人堆里挤出来。 她刚打扫完卫生,还没走到一班门口就听见林柏楠和袁晴遥类似争吵的声音,赶紧走到两人身边打圆场,音量压得极低:“你们俩别吵了,这么多人看着呢!有什么事路上再说,嗯?” 袁晴遥不担心同学们凑热闹,可她害怕声音传到教师办公室啊!班主任的办公室就在她教室旁边,仅隔着一个楼梯口,要是动静被班主任听见那就惨了! 于是,她也提高嗓门澄清:“林柏楠,我和你本来就不是一对!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也不是你的女朋友,我们就是比普通朋友更要好的朋友,为什么要让人误会呢?我也不想让别人认为我早恋了,那样我会很丢脸!你也一样吧?” “……” 林柏楠沉默了。 周遭的窃窃私语声压得他胸口发闷。 二年级复学那天的无助感再度袭来,他那天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被小朋友们肆无忌惮打量,今天他觉得自己像小丑,被人尽情看笑话。 然而,比起沦为笑柄,她的反应更让他受伤。 第二次了。 他第二次因为她讨厌被误认为和他有亲密关系,而被她硬生生地抛开了,这一次,她甚至觉得丢脸。 也对。 被误会和他是一对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他坐直身体,视线水平,视野里尽是少男少女的校服裤腰和衣摆…… 这就是他日常看到的世界,永远比正常人矮一小半的世界。 耳边忽地响起了出成绩那天,她哭着骂他的话:“大坏蛋!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心头唤起一阵酸涩与痛楚,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或许,错就错在五岁那年,他不该因为无知的胜负欲而去和壮壮比赛吧…… 他早该醒悟的,他根本就没有在她身边的资格。 林柏楠清了清嗓子,声线回归了往日的清冷,他仰头,漠然直视袁晴遥的眼睛:“好,我知道了。” 何韵来一头雾水,搞不清楚这俩人为什么闹了矛盾? 而袁晴遥望着林柏楠划着轮椅渐渐远去的背影,眼泪啪塔啪塔砸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完了!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欲盖弥彰! 她现在瞧着更像和他分手了!!! * 那天莫名其妙的“分手闹剧”之后,两个星期过去,袁晴遥没在学校见过林柏楠,要不是和何韵来确认过,她还以为林柏楠没来上学。 她有几次实在忍不住,趁着课间十分钟跑去了十四班,猫在后门口偷偷往里看,却没看见坐在 39.奔赴于他 《会长大的喜欢》全本免费阅读 那是袁晴遥第一次目睹林柏楠摔跤。 同时,她清楚地看见他的右脚腕在连接脚踏板的那支钢轴上折了一下,然后,右脚连同主人一起重重掉在地上。 “林柏楠!” “小鬼!” 袁晴遥和中年大叔焦急地冲上去。 中年大叔想先扶起轮椅,再扶起林柏楠,奈何无从下手,因为林柏楠的腿和轮椅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纠缠在一起。 大叔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一旁搓着手干着急。 袁晴遥蹲下来,想移动林柏楠的腿,可她伸出去的手却被他一把拨开! 他低着头,没分给她半个眼神:“不用你管。” 她无措地收回手,内疚感宛若潮水般涌来。 都怪她,他是为了躲她才摔倒的,她很想帮他,但也想守护他的自尊心…… 于是,她后退两步,定定地站在他面前。 只见林柏楠用手臂撑起上半身,待坐稳后,他平静地把两条腿从轮椅里捞了出来,熟练地扶起轮椅,垫好坐垫,拉下手刹,调整脚踏板,捡起书包挂在手推柄上…… 一气呵成,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才练出来的熟练度。 他右手伸到腿窝下面,将两条腿拎起,做出抱膝的姿势,等腿不再乱晃后,他左手撑着轮椅坐垫,右手撑地,准备移上轮椅,可就在此时—— 他嘶了一声,重新跌坐在地上。 “受伤了?给我看看!”袁晴遥又蹲下,急慌慌地拉过林柏楠的手臂检查伤情,他却抽走了手。 抽走手的一霎,他似乎扯到了伤口,鼻翼一蹙,却又马上换上一副无关痛痒的表情,他垂下脑袋,刘海遮住了眉眼。 她看见他疼得鼻尖都冒汗了。 “林柏楠,你的手受伤了!你的脚是不是也磕到了?我、我们去医院,你、你别动了,我抱你起来!”袁晴遥说着便把双臂插进林柏楠的腋下,并请求中年大叔助她一臂之力,“叔叔,你能不能帮我一下……” “啊,好,好……” “我说了不用你管!” 她怀里传出他愤怒的低吼。 他推她,又不敢用力怕弄疼她。 她不依,他甩着手臂想要挣脱。 伴着他的手起手落,忽然,吧唧一声—— 一道棕色的弧线划向了天际,而后,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袁晴遥和林柏楠双双望去—— 她送给他的檀木手链断了,小珠子滚得到处都是。 世界瞬间安静。 “……你满意了?”他冷哼一声,没有抬起头看她。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这样……”她脱力地放开了手,呆愣地站起身子,开始一个一个捡珠子。 檀木手链一串共有19颗珠子。她在捡珠子的时候,一抬眼,才发现周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还有几位好心人帮她一起找散落的珠子。 等19颗珠子全部寻齐,她已经看不到林柏楠的人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轮椅滑走了。 大坏蛋! 都不和她一起找珠子! 他不要她送的生日礼物了吗?! 恼怒和难过两种情绪一齐冲上了袁晴遥的头顶。 她的目光恰时和中年大叔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中年大叔懒懒地搔了搔头发,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向身后:“呃……那个小鬼往那边走了,刚走没多久,你还来得及追上。” * 袁晴遥往中年大叔所指的方向奔跑,一只手牢牢捂着校裤口袋,生怕檀木珠子颠出来。 正值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行人有些拥挤,小小的她擦过一个又一个肩膀,急切地寻找林柏楠的身影。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她从人群缝隙中看见了正在过马路的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然而来不及了,行人信号灯由绿色转为了红色…… 她眼睁睁看着他过了马路。 她失望地站在原地大口喘气。 但袁晴遥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她平复凌乱的呼吸,再一次迈开脚步跟上林柏楠,与他虽相隔两方但同频共行。 而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朝马路对面投来目光…… 他僵了一下,下一秒,他竟然将轮椅开到了非机动车道! 他用力且快速地转手推圈,轮椅愈加行驶得飞快,和身畔的自行车保持同速,他仿佛在参加一场轮椅竞速赛! 好家伙! 跟她玩追逐戏呢! 内心的小火苗被点燃,她一边盯着他,一边拔腿跑了起来,不信今天逮不到他! 于是乎—— 少年在马路一边,少女在马路另一边,他们好像黑板上两条越画越长、笔触越来越急躁的平行线…… 不过没关系,她会让他们相交的。 * 跑过了两条斑马线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过马路,袁晴遥气喘吁吁,喉咙好似皲裂的大地,没半点水分,她逐渐体力不支,双腿开始无力,眼看就要追不上林柏楠了…… 可恶! 她居然跑不过一个滑轮椅的,他的手还受伤了! 视线两旁的景物越来越熟悉,她突然想起来,这条路通向林平尧工作的医院的侧门! 果不其然,她向远处眺望,看见了医院大楼和“X市人民医院”的字样—— 林柏楠应该是打算去医院。 她得在他进医院之前抓住他,这个医院他熟稔得跟自己家一样,他随随便便找个隐秘角落躲起来,她就真的找不到他了! 袁晴遥扫视路况,她发现医院的侧门附近还有一条斑马线,那是她最后过马路的机会! 喉咙又干又痛,血腥味蔓延开来,她咬咬牙,往斑马线那边冲。 眼看就要跑到斑马线前面的等待区了,可又一次,行人信号灯阻止了她的脚步—— 行走的绿色小人在闪烁了几下之后变成了静止的红色小人,下一批过马路的行人已然停下,驻足等待。 林柏楠遥望她一眼,转弯就要拐进医院的侧门了。 车辆开始起步。 然而,一个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少女从给了油的车辆前面飞奔而过,她甚至还没跑到斑马线前面的等候区,就以一条斜线轨迹踏过了斑马线! “滴——滴——滴——” “滴——滴——滴——” “……喂!你急着投胎啊?!” 几声尖锐的鸣笛响彻街道,还有轮胎刹车的磨损音和司机摇下车窗的吼骂声,以及,那熟悉的声音惊慌地喊她的名字: “袁晴遥!” 那一刻,温热的液体模糊袁晴遥的视线。 她不知道自己是吓坏了,还是看见了躲她躲了二十天的林柏楠终于摇着轮椅,奋力又主动地向她靠近。 少年清秀小巧的脸庞比往时更加惨白,他双唇微启,胸口剧烈地起起伏伏却看起来像是喘不上气…… 他吓懵了。 “林柏楠……”她也向他走去,轻柔地拉住他的手。 她温暖的小手让他从担惊受怕中短暂剥离,他醒过神来,眼底霎时铺满愤怒,梗着脖子冲吼她:“你疯了?你有没有脑子?你活腻了?你找死吗?” “我们说好不提那个字的。”她声音软软的。 他当然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了。 林柏楠自知语失,他深深地闭了闭眼。 再次睁眼,他尽量冷静地开口,但是来自心底深处的后怕,让他还是克制不住地责备起来:“你多大的人了不会过马路?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行为有多危险?你不怕被车撞吗?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红灯要停下来……” “我当然知道了!”她大声地截断他的话。 她从三岁起就背顺口溜“红灯停,绿灯行,黄灯亮了等一等”,她一直是个遵守交通规则的好孩子。 实不相瞒,这是她第一次闯红灯,她不仅害怕,还觉得羞耻,因为她身上正穿着工大附中初中部的校服,她感觉自己给母校抹黑了…… 这么没规矩还不是为了追到他! 越想越委屈不已,她语调中是浓浓的哭腔:“你既然也知道危险那就等等我啊!我追你追了一整条街,我体育考试都没这么努力跑过!你还凶我,大坏蛋!” 说罢,袁晴遥又被气哭了。 那一滴一滴晶莹的泪水让林柏楠的脾气彻底哑火,他也深感自责,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递给袁晴遥:“我怎么知道你会跑过来,以后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袁晴遥点了点头,擦完眼泪,认真地注视林柏楠。 虽然他们才二十天没见,但她觉得恍若隔了好几年。 他们以前经常长时间分开,每次假期来临,也是他们分别来临之际。尤其是十岁那年,他去外市做脊髓神经修复手术,冬天走的夏天才回来,足足半年时间,她也没感觉有多么久。 除了没人陪她偷偷在课堂上玩“圈圈叉叉”游戏让她颇感无聊之外,其他没什么不适应的。而且,她因为不用照顾他,不用保护他,也不用在蒋阿姨来接他们放学的时候负责拿轮椅,而有一丢丢的小轻松。 可是这次不一样。 可是这次袁晴遥感觉很不一样—— 她形容不出来这种复杂的感受,焦虑、难过、酸涩、郁闷、思念、空落落…… 好像都有一点。 可惜,那一年还没开窍的袁晴遥把她对林柏楠的这种感情归结为了“友情的升华”,她想,她一定是太重视这位朋友了,才在被他误会、被他疏远后感到如此不适。 而林柏楠被袁晴遥盯得倍感局促,他知道自己现在很狼狈,从头到脚都很狼狈。 他拉开轮椅手刹,推了下手推圈,又像是要逃跑:“现在有很多人在看我们,你不想被人误会的话最好离我远一点。” “我偏不!”她抓住他的轮椅手握柄,但没有拉他回来,而是推着他进入了医院的侧门。这里又没有老师监督,再说了,她好不容易才抓住他,她才不要和他分开呢! “我自己来!”他不满地想要夺回自由行驶权。 “别乱动!你都受伤了还这么嘴犟!信不信我把你绑起来?” 林柏楠反抗,他用手刹车。 袁晴遥脱下校服外套,用两只衣袖把林柏楠的双手捆了起来,她得意地嘴角飞扬:“哼,让你不听话!” 林柏楠:“……” 败给喜欢,他束手就擒。 * 治疗室内。 林柏楠坐在治疗床上,双手撑在身后,他望着自己肿得像馒头一样的右脚踝,皮肤下面的积液肉眼可见,连带着整个右脚也肿了起来,五根脚趾都被撑开。 他不禁感慨:如果有知觉的话想必很疼吧? 再往上看,右大腿侧面匍匐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差不多有成年男子的巴掌那么大。 他的轮椅是往右后方翻到的,右边身体先着地,再加上地面起伏不平,他不只右腿受了伤,右侧胯骨也磕出了淤青,右前臂也擦伤了,血糊糊的,不过好在他穿着长袖,皮肤没有直接和粗糙的地面产生摩擦,不然肯定惨不忍睹。 右腿看起来伤得挺严重,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痊愈…… 继而,他的目光落在大腿前侧的两块黑印上—— 左边一块,右边一块,鸡蛋大小,是出联考成绩那天被袁晴遥捶出来的。 他惊讶她的小拳头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 林柏楠的下肢感觉功能障碍,他感知不到冷热触摸,但是存在痛感和深压感。痛感便是每次痉挛的时候都感觉腿筋要被人抽出来似的,牵引着整条脊椎密密麻麻地痛;深压感则是,当重物压在他腿上时,他能模糊感知到。 他试验过,他最少能感受到50公斤的重量,而袁晴遥锤他的那天,他的两条腿都感觉到了深压感。 也就是说…… 她的一拳至少有50公斤! 瘦瘦小小的小不点揍起人来可劲儿不小! 惹袁晴遥生气的下场就是两块淤青将近三个月了还没完全褪下,也不怪她,林柏楠的腿常年废用,血液循环较差,本就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