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双骄》 第一章 觅瑜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芙蓉面庞花钿心,眉似远山、鼻若悬胆,丹唇朱颜,发戴五钗凤凰金簪,颈环多重璎珞项圈,太子妃服制的凤冠霞帔端庄贵重,即使再耀目的红色也不显分毫艳丽。 慕荷细心地给她正了正凤簪,青黛笑着夸赞:“姑娘这一身打扮真好看,明日走出去,定会成为最漂亮的新娘子。” 觅瑜微微一笑,婉声道:“这身衣服无论谁穿,都会好看的,哪里有这么夸张。” 青黛一本正经地回答:“那可不一样。太子妃的喜服自是华贵无比,然而旁人穿了,只有华贵,姑娘却不同,穿起来又华贵又好看。” “奴婢方才都看呆了,险些没回过神呢。” 慕荷也跟着笑,小声附和:“青黛姐姐说得对,姑娘一向好看。” 觅瑜莞尔,如画眉目之间,漾出一朵娇嫩春花。 她道:“你们莫要变着法地夸我,与太子殿下拜堂成婚,好不好看是最不重要的,莫错了规矩才要紧。” “你们快陪我温习下明日要行的礼节,免得到时出了差错,惹人笑话。” “姑娘安心。”青黛宽慰,“礼仪姑姑们教导了三个月,什么都教过了,姑娘只需要按着步骤走,便不会出错。” “即使不小心忘了也没事,有女官在旁边陪着呢,姑娘到时注意她们的提点便可。” 其实觅瑜也对这些规矩滚瓜烂熟,但她还是想找些事情做,遂仍旧下了吩咐,让两名贴身侍女陪着她把拜堂的情景预演一遍。 结束时暮色已合,觅瑜简单梳洗一番,便在侍女的帮忙下卸了钗环、脱下嫁衣,准备就寝。 青黛把着兰膏灯与慕荷悄然退下,带走房间里最后一丝光亮与响动。 觅瑜却没有入睡。 她睡不着,心里头乱糟糟的,想着许多事。 她本来是没有打算嫁给太子的,她也没想过会嫁给太子。 她的爹爹虽然官任大理寺卿,但并未位极人臣,赵家亦非钟鸣鼎食之家,满打满算只有她的父母、兄长与她自己四口人。 她的娘亲虽有神医之名,却是道观出身的孤儿,跟随她爹在长安定居,称得上娘家亲戚的,不过一名师祖、几名师叔。 这样的家世,放在别的地方或许能被高看,但在三步一王孙、五步一侯爵的长安,怎么可能与太子、太子妃扯上什么关系呢? 如果她真有这般煊赫的家世,当初又怎么会被汝南郡王府嫌弃? 觅瑜的思绪回到半年前。 那时,汝南郡王被赐婚的消息传来,她的爹爹颇为喜乐,以为是太妃亲自向圣上求了赐婚,把她许配给郡王,这可是天大的荣光与脸面。 岂知太妃的确向圣上提请了赐婚,但被许配给郡王的姑娘却不是她,而是靖远伯之女,她在这门亲事里,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身影。 哦,细说还是有一些的,圣上赐婚之后,汝南郡王太妃打着贵体不和、求大理寺卿夫人诊治的名头,请她娘亲过府一看,话里话外地说了好几句。 具体内容是什么,她的娘亲没有告诉她,但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因为她的爹爹在娘亲回来后当晚便坐不住,气冲冲进宫面圣,同样拿了一道赐婚圣旨回来,将她许配给太子,定为太子妃。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一天之内,从被郡王太妃嫌弃的赵家女,变成了得帝后青眼的准太子妃,赵家大姑娘。 用“瞠目结舌”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情形。 觅瑜知道,她的爹爹与圣上关系颇好,是年轻时拜过把子的兄弟,没有圣上的大力提拔,爹爹很难从一介白身坐到大理寺卿这个位置。 但——不过一次进宫,就定下了她与太子的亲事,这关系未免也太好了吧? 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黄澄澄的圣旨告诉她,有。 觅瑜觉得自己有些发晕。 之后的半年里,她一直晕着,没有实感。 直到宫里派出礼官教导她一应礼仪,直到沉甸甸、红灿灿的凤冠霞帔送到她的房里,直到五凤衔珠的金簪落在她的发间,她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她真的要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妃了。 觅瑜忽然有些恐慌。 当今太子守器承祧,堪为元良之寄,深得圣上器重,能够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妃,是天下所有贵女的梦想。 但她与这位太子素昧平生,撑死了也就相处过一回,还是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之下,她压根不了解他的性情,不知晓他的为人,她真的要嫁吗? 如果她嫁的是一般人家还好,受委屈了有娘家给她撑腰,太子身为东宫储君,她若受了委屈,纵使她家里人愿意给她讨公道、敢讨公道,又讨得来吗? 更不要说,太子妃的一举一动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行为不仅代表着她,还代表着太子与东宫,她需得小心谨慎、夙夜兢兢,不能放松片刻。 她真的能承担起这份重任,不辜负圣上与皇后、爹爹和娘亲的期望吗? 觅瑜越想越觉得难受不安,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睡下。 她睡得很不安稳,不知道做了什么梦,惊醒时冷汗涔涔,只觉忧惧缠身,半晌,才手脚僵硬地披衣下榻,在放着嫁衣的桌案前静坐。 时值夜半,窗外虫鸣幽幽,一缕凉风不知从何处钻来,吹拂得她心神一晃,似有一道细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催促着她离开这里,避开这门亲事。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想,明明她不抗拒这桩亲事,即使在被赐婚后的半年里,她一直没有实感,对成亲后的未来充满不安,也不曾想过抗旨不尊。 然而此时此刻,在凉风的吹拂之下,细语的低喃之下,她像是痴了、迷了,幽幽起身,不惊动睡在外间的侍女,悄然离了房。 因亲事将近,府中有禁军巡逻把守,觅瑜的闺苑外尤是,好在她擅医道,一包药粉顺着风洒下去,不过片刻,看守就倒了干净。 看着倒地的看守,她一时有些怔怔出神,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旋即又茫茫然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本来的目的,低着头快步离开。 她一路穿廊过院,前往横巷后的西院,那里常年放着一张木梯,只要把梯子架上墙,她就能离开了。 虽然她还没有想好,离开后要去哪,但她就是决定这样做。 西院里陈设如旧,木梯静静地倚墙而竖,似乎在等待她的到来。 觅瑜正欲上前,天空中遮月的云翳忽然在此时散开,露出一轮亮白的明月。 清辉洒落,照出院中的一个人影。 她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精怪魂魄,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活人,松了口气。 下一刻,那口气又提了上来,配合着她的脸庞慢慢变白。 那阵使她痴迷的凉风与细语尽皆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让她感到头晕目眩的惊吓。 天大的惊吓。 因为那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她明日要嫁的夫君,她莫名其妙被赐婚的对象——当今太子,盛瞻和。 “赵姑娘,”来人缓缓开口,“别来无恙。” 月光下的他长身玉立,犹如溪涧里的松石,通透明净,映照出清澈之景。 觅瑜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她仿佛从梦中惊醒,开始回过神,想起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霎时,她的全身血液凝结了。 她、她居然—— 不要慌,冷静下来……她安慰着自己,素闻太子德端厚重,行止有度,不可能会大半夜出现在岳丈家的偏僻小院中,这一定是奇王,一向行事古怪的奇王。 她竭力按捺住心慌,强行弯出一个笑:“奇……奇王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她的声线有些颤抖,但这已经是她能稳住的极限了。 来人安静了片刻。 “孤不是十弟。” 居然真是太子!明明几个月前还听闻奇王在山里清修,为国祈福,怎么——哦,对,她糊涂了,太子已经回来了,还在正月时上他们家提了亲,他—— 盛瞻和的话打断了觅瑜的胡思乱想。 他负手而立,摆出一派沉稳架势,慢声道:“倒是赵姑娘,明日即将大婚,为何深夜出现在这里?” 觅瑜心慌愈甚,语无伦次道:“我、回禀殿下,我、民女这是——” “孤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他打断她的话,“你想要逃婚,是不是?” 觅瑜脚下一软。 “不!”她不假思索地否认,勉强笑着道,“殿下误会了,民女绝对没有要逃婚的心思,民女、民女是看今晚夜色很好,所以出来走走路、散散心……” 她知道这个理由找得很烂,但再烂她也得说出来,不能坐实她逃婚的事。 她一定是疯了,才会想要逃婚,圣上就算与她爹爹有八拜之交,也不可能容忍她做出这般羞辱皇室之举,到时,全家人都要受她的连累。 她怎么会做出这种头脑发昏的举动呢?她一定是疯了。 觅瑜心慌意乱地想着,一颗心七上八下,充满了懊恼与后悔,恨不得一巴掌将自己扇回过去,把自己绑在房里,不能走动半步。 再看太子的模样,神情平静,眉目淡然。 他是不在意她的这一举动,还是在不动声色地思忖?他、他会不会由此勃然大怒,退了她的亲,问罪她全家?她现在给他跪下还来得及吗? “是吗?”盛瞻和淡淡开口,俊美的脸庞上映着一层浅浅的月辉,“看来赵姑娘也清楚,逃婚,尤其是逃我的婚,是大罪,会被满门抄斩。” 觅瑜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她浑身发软,手脚冰凉,勉力转动最后一丝心绪,意识到对方自称的转换,不再是“孤”,而是“我”,这是否说明他没有动怒? “殿、殿下容禀。”她颤颤悠悠地道,“非民女心存不敬,乃——婚姻大事,不能儿戏,民女蒲柳之姿,配不上殿下,殿下与民女也……素昧平生——” 盛瞻和第三次打断她的话:“所以,你还是想逃婚?” “没有!”她连连摇头,既是挣扎辩解,也是在说真心话。 她真的没有想过要逃婚,至少在她白日里清醒的时候没有这么想过,天知道她怎么会在今晚生起这样一个念头,她真是疯了。 “殿下龙章凤姿,能嫁给殿下是觅瑜的福气,觅瑜千百个情愿!我——” 她本想竖起三指对天发誓,想起娘亲告诫过不能乱发誓言,又讪讪放下,期期艾艾道:“我以……自己的名誉向殿下保证,绝无逃婚之心……” 盛瞻和淡淡道:“那就回去吧。” 第二章 觅瑜一呆:“……什么?” “回去吧。”盛瞻和道,“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就要起来拜仪,莫误了时辰。” 觅瑜又呆了片刻,才听明白他的意思。 她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 不愧是德行厚重的太子殿下,明知她想要逃婚,还愿意给她一个台阶下。 虽然她真的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但在他人看来,她就是如此。 于成亲前夜发现未婚妻子逃婚,寻常人即使涵养再好,恐怕也会忍不住生出怒火,更不要提他是太子,雷霆震怒都在情理之中。 可他却愿意放过她,原谅她,真是—— “殿下,我——”她张口欲说些什么表忠心的话。 被他淡淡打断:“无需多言。” 她一下子把话卡在了喉咙口,半天才讷讷应声:“是……” 盛瞻和没有说话。 院里一时陷入寂静。 觅瑜垂着首,既耻于再面对太子,也不敢直言告退,只能在原地杵着,缠着双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她开始胡思乱想。 为什么太子殿下会大半夜出现在这?难道他知道她要逃婚?可这是她的临时起意,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他是怎么来的,禁军放进来的吗?那府里的人没道理不知道啊…… 无声里,忽而吹过一阵夜风。 觅瑜离开得仓促,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裳,先时头脑发热,迷迷糊糊,不觉得如何,这会儿清醒过来,便有些发冷,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 下一瞬,她感到身上一暖,一股淡淡的熏香将她包裹。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太子殿下解下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 霎时,她的面颊染上一片粉红,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无论是尺寸、重量还是气味,都提醒着她,这是一件男子的披风,而她素来不曾这般亲密地同外男接触过,不由得升起一阵惊惶、无措与羞赧。 哪怕这个人在明日就会成为她的夫君,她也还是难以坦然面对。 他——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要给她披风?是宅心仁厚,不愿让她受凉,还是—— 远处传来嘈杂动静,打断了觅瑜混乱的思绪,像是有人在到处走动、搜查。 她茫然了一会儿,才迟缓地意识到,大约是她不见的事发了,这会儿只怕满府人都在找她。 想明白这一点,她立时没了小女儿家的闲心,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正对上盛瞻和的目光,平静似一面湖泊,蕴藏着四季的风华。 觅瑜的心跳错了一拍,一瞬间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磕磕绊绊道:“我、殿下,我——” 盛瞻和接过她的话:“他们在找你。” “……是。” 他忽然上前一步。 觅瑜惊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察觉不妥又连忙站住,任由他行至自己跟前。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盛瞻和要比她高出许多,她只及到他的胸膛,使她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 她惶然抬首,带有几分不解地看向他:“殿下?” 盛瞻和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觅瑜轻轻颤动了两下睫翼。 似飞鸟掠过水面,燕羽拨动涟漪。 盛瞻和收回目光,唤道:“酂白。” 夜色中无声出现一道人影,上前行礼:“属下在。” 他淡声询问:“府里发生了什么事?” 对方垂首回答,果然如觅瑜猜想的那样,是府里人在找她。 盛瞻和道:“好,孤知道了,你退下吧。” 对方行了一礼,如出现时那般,悄然消失在黑夜中。 觅瑜呆愣愣地看着,心想,这莫非是太子身边的暗卫?如此悄无声息地出现,悄无声息地消失,潜行暗中藏踪隐匿,可见功夫之深。 府里有多少这样的人?宫里也指派了吗?太子大婚前夜,一切护卫事宜自然以万全为妥,她到底犯了什么疯病,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逃婚? 盛瞻和没有给她多少发愣的时候,继续上前一步,来到她的身旁,道:“走吧,我陪你一起回去,这样遇上府中的人,也好有个说法。” 太子年有十九,虽提前行了冠礼,却仍以玉环束发,夜风悄然而过,吹拂起他的发丝,飘来一缕淡淡的清香,与觅瑜身上披风的相似。 一时间,她乱了三分心,无暇思考更多,晕晕乎乎地随着他走了,中途才清醒过来,不由得面庞微红,暗骂自己在这种关头也敢出神,真是不要命了。 行廊不过数十步,便遇上了寻她的人。 领头人是她的兄长,身后跟着两列提灯家丁。 看见裹着披风的她,赵寻琅先是一愣,接着就露出几分恼意,又在瞥见她身旁的人后收敛容色,下跪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众仆从急惶惶跟着下跪,廊上一时只余盛瞻和与觅瑜二人站立。 觅瑜被这阵势唬得心颇惴惴,迟疑地想着,要不要也跪一下,弥补她方才未尽全的礼数。 “免礼。”盛瞻和的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明日便是大婚,依礼本不该来,但孤有几句话想要问令妹,遂邀其于月下相会,望镇抚使莫要介怀。” 赵寻琅低着头,站起身:“殿下言重了,舍妹即将嫁予殿下为妻,无论什么话都可说得,只是天色已晚——” 盛瞻和道:“孤正准备送她回房,既然镇抚使来了,就烦请你送她回去吧。” “是,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双方用三言两语完成交接,众人恭送太子殿下,觅瑜在犹豫了一会儿,是否要喊住他,归还外裳之后,最终跟着行了一个礼。 不是她不想还,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实在鼓不起这个勇气开口,这太考验她的脸面了。 希望别人都忙着低头,没有注意到她身上的披风吧……虽然注意到也没什么,她明天就要和他成亲了,一些越礼的举止,不必太过计较…… 觅瑜心绪不定地想着,起身时对上兄长的目光,心头不禁一颤。 她露出一个有些讨好的笑:“哥哥……” 赵寻琅没理会她,吩咐随行的小厮:“告诉别处的人,姑娘找到了。” 然后才看向她,面无表情道:“回去再说。” 觅瑜察言观色,明白兄长是真的生气了,不敢再撒娇卖乖,低眉垂眼地应了声“是”,拢了拢披风,作鹌鹑状跟着他离开。 行了一段路,她发现方向不是通往闺苑,而是堂屋的,登时有些慌了,顾不得再扮老实,开口询问:“哥哥这是要带妹妹去哪里?” “你不是看出来了吗。” 果真是堂屋!她越发心慌:“哥哥,我——” “有什么话,对爹娘说。” 掌管南镇抚司的镇抚使铁面无情,面对妹妹亦毫不心软,觅瑜没有办法,也没有胆量和他对着干,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堂屋中,大理寺卿及其夫人端坐上首,觅瑜跪在下方:“爹,娘,女儿不孝。” 这一声认错,险些没把她爹堵得背过气去:“不孝?你还知道自己不孝?你——你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吗!” 她继续乖乖认错:“爹,女儿知道错了,下次不会再犯。” 赵得援直拍桌案:“你还想有下一次?!” “没有了。”她小声道,女子一生只嫁一次人,逃婚自然也只能逃一次……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她带着一丝给自己辩解的心,宽慰长辈道:“爹爹莫要这般生气,女儿虽犯了一时糊涂,但好在太子殿下仁德宽厚,不曾同女儿计较。” “女儿的这场昏头……并没有闯下什么大祸,请爹爹放心。” 后半句话,她说得有些心虚,知道今晚的事完全是她运气好,但凡太子殿下换种性情,或是心情不好一些,等待着他们全家的都将是泼天大祸。 果然,赵得援更气了,“啪”地一声,把桌案上的茶盏拍震了震,拿出了审理案子时的威严气势,怒斥:“还敢狡辩!” 觅瑜连忙缩下头:“女儿不敢。” “好了。”祝晴开口,“纱儿不是你的犯人,你做什么这样吓唬她?要是吓坏了怎么办?” 赵得援指着女儿,抖着手道:“你瞧她的胆子,像是能被吓坏的吗?连逃婚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我不过说她两句,她能被吓坏吗?我才是要被她吓死了!” 觅瑜大着胆子狡辩:“女儿没有逃婚,是应太子殿下之邀,出去走走,说两句话……爹爹刚才也听到哥哥的话了,事情就是这样……” 早在进堂屋时,赵寻琅就把廊上发生的事同双亲说了,包括盛瞻和的话,也原样转述,一字不变。 赵得援拿起茶盏,作势要砸她:“你当你爹我傻?你出去和太子殿下散心谈话,会只披着一件外裳?还要人家给你御寒?你糊涂了,你爹我可没糊涂!” 觅瑜进来时,身上还披着盛瞻和的披风,她的双亲见了,皆面露震惊与不解之色,她自己也是害羞无措不已,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天,才解释清楚。 此刻,这件披风被小心地收置一旁,在烛火的映照下流淌着暗色的光芒,这是蜀州独有的金线绣法,千金难得一匹,可见其之贵重。 赵得援拿着茶盏,继续斥责:“还有那些守在外头的禁军,被你用迷药迷倒,你——你可真是能耐啊!” 祝晴横了丈夫一眼:“把东西放下!说话就说话,动手干什么?炫耀你是一家之主,女儿不能还手?” 赵得援讪讪放下茶盏,气势矮了一半:“夫人,你误会了,我没想动手,我就是……就是吓唬吓唬她。” “吓唬也不行,以理服人,方为君子之道。”大理寺卿夫人严厉道。 大理寺卿喏喏应声:“是、是,为夫知道了。” 教训完丈夫,祝晴转过脸,开始教训女儿:“纱儿,不是娘说你,你这次实在鲁莽,就算你能顺利出府,出去之后,你又能去哪里?” 赵得援听得直点头,询问女儿:“听见你娘说的话了?” 祝晴继续道:“你一无路引,二无文书,但凡大些的地方你都去不了,人的脚程也比不过马匹,怕是你还没到,城里就到处张贴着你的缉拿布告了。” 赵得援继续点头:“你娘说得是。” 祝晴道:“太乙山是个不错的选择,离长安不远,你对那里也熟悉,尽可以躲藏上五年十年。” “可是你安全了,被留在长安的你爹、你哥还有你娘我呢?圣上岂会轻易放过?你难道要为了一己之私,而害了全家人吗?” 赵得援痛心疾首地附和:“正是!” 觅瑜听得羞愧不已。 虽然早在见到盛瞻和时,她就已经清醒过来,懊悔自己做下的愚蠢举动,但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深深地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多大的祸,感到一阵后怕。 若非太子仁德,恐怕这会儿,她就是把整座府邸哭倒,也悔之晚矣。 虽然她也搞不清楚,她怎么就忽然昏了头,明明她在此之前从未有过逃婚的想法,但她既然做下了这件事,就是她的问题,是她的错,她应当认错。 她发自内心地拜首:“爹,娘,女儿知道错了。女儿再也不敢了,女儿会安安分分地嫁给太子殿下,当一个恪守礼节的太子妃,不给家中带来麻烦。” 听闻此言,赵得援面色稍缓,正欲开口,却不妨祝晴道:“而且你要逃婚也不早点,赐婚的圣旨下来了半年,你偏偏选在大婚前一晚逃,你脑子进水了?” “如果你早点逃,娘还可以帮你,就说,你在太乙山不幸染病身故,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赵得援差点被呛住:“夫人!” “你嚷嚷什么?”祝晴没好气地回应,“纱儿在这件事上是有错,但你也不无辜,好端端地,求来了这么一道赐婚圣旨。” “纱儿若是嫁的寻常人家,她就算逃婚,我们也不过赔点面子和钱财,哪用得着像现在这般战战兢兢,生怕全府人头落地。” “你当初是怎么想的,给女儿求了这样一门亲?” 第三章 赵得援也想不明白,他怎么给女儿求来了这样一门亲。 他出生檀州一户普通人家,上京赶考时因缘际会,结识了微服私游的圣上,在经历过几桩不大不小的事后,与其结为八拜之交。 当然,那时的他不知道圣上是圣上,只以为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公子,不然他是怎么也不敢与圣上结拜的。 后来,圣上表明身份,在殿试上亲自点了他为状元,授官翰林修撰。楚王谋反时,他救驾有功,圣上龙心大悦,欲封他为异姓王,他连连推辞不受。 圣上询问他想要什么,他答曰家中内子有孕,望赐太医金药安胎。圣上笑着答应了,还拍拍他的肩膀,言如果将来有缘,他们说不定能成为亲家。 他不敢也不想把这话当真,谨慎回答:“皇子公主皆为人中龙凤,微臣不敢高攀,将来儿女亲事,圣上若能赐道婚旨,便已是微臣一家大大的荣光。” 圣上朗笑道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下。 一晃多年过去,他有了一儿一女,小女儿玉雪可爱,煞是讨人喜欢,夫妻俩都疼爱得紧。 一次,祝晴带女儿回道观探亲,于归途中偶遇突发疾病的汝南郡王太妃。 祝晴妙手救下太妃,太妃感激不已,又见跟随在一旁的小女儿生得玲珑标致,心生喜爱,便在之后的几次宴会中都邀请了母女俩。 先汝南郡王战死沙场,留下太妃与世子相依为命,世子袭爵郡王,年纪轻轻,尚未娶妻,太妃喜爱觅瑜,一来二去的,就生了让两家结亲的心思。 赵得援夫妻俩素来对儿女不加规矩,闻听太妃结亲之意,在询问过女儿,得到后者“一切都听爹娘的”回答之后,便在仔细的思量之下,答应了这门亲事。 哪知距离两家谈妥不过半月,庚帖尚未交换,太妃却忽然改了主意,进宫去给儿子求了一门亲。 这也罢了,左右两家的事没到明面上,再让女儿另择良婿即可,反正他们女儿与郡王没见过几回面,彼此之间没有多少情谊,亲事不成便不成。 偏太妃不知犯了什么病,把祝晴叫到郡王府上,言不是她想要毁约,而是双方八字不合,若结为夫妻,恐会有所妨碍,这才不得不忍痛割舍。 这些套话原本没什么,祝晴懒得去管郡王府悔婚的真实意图,但当她在离府时,听到府里下人隐隐在传的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不愿再将此事善了。 那些下人道,赵家姑娘的八字不好,太妃正是得了高人警示,才忙不迭推掉这门亲的,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还特特请圣上下旨赐婚。 又有多嘴的嘀咕,也不知那赵姑娘的八字有多不好,竟能使得太妃这般惶然不安。 祝晴虽然只养了一双儿女,没有操办过婚事,但她自己成过亲,又出身道观,哪里不知晓,所谓的交换庚帖只是为了讨个吉祥? 什么八字不合,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何况两家还没有换过庚帖,太妃上哪里去要的她女儿八字? 是,他们赵家的门第没有郡王府高,太妃有了更合心意的儿媳人选,想要悔婚无可厚非,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脏水泼到她女儿的头上! 祝晴怒气冲冲地回了府,将此事告知丈夫。 听罢,赵得援也和她一样生气,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连夜进宫面圣,询问圣上可还记得当年约定。 当然,他只准备让圣上下一道空白的圣旨,不是真的想要把女儿嫁出去,他还没有合适的女婿人选呢! 他只想以此向太妃表明,他家女儿的八字好着,什么不宜结亲、不能嫁人全是鬼话,谁娶到他的爱女,是天底下第一有福之事。 岂料圣上误会了他的意思,询问他可是看中了哪位皇子,他吓了一跳,正欲澄清,一旁的皇后却笑着开口。 “赵大人聪明鉴悟,悉心奉国,为股肱之臣,赵姑娘定然娴静淑贞,堪为良配,皇上不如就把她许配给瞻儿吧。” 圣上迟疑:“瞻儿?这……” 赵得援越发惊吓,惶惶跪地回话:“太子殿下身份贵重,微臣万万不敢高攀!微臣只想——” 皇后没理他,附在圣上耳边轻言几句,圣上当即眼前一亮,抚掌道:“好!这门亲事好!贤弟啊,从此以后咱们就是亲家了!来人,笔墨伺候!” 就这样,没有给他半分推拒的机会,圣上笔走龙蛇,挥下一道赐婚圣旨,他的女儿一跃成为了准太子妃,备嫁半年后的大婚。 捧着圣旨回去的当天晚上,他差点被祝晴拧掉耳朵:“赵得援啊赵得援,你看看你办的好事!” “皇宫岂是个好地方?你怎么忍心让女儿嫁去那里!我是让你去给女儿讨公道的,不是让你把女儿推进火坑的!” “哎哟哎哟,疼、疼疼,夫人轻点——为夫也不想这样,可圣上和皇后自说自话地就把亲事定了,我半句也插不进去,只能——哎呀呀呀——” 祝晴那日的怒火,赵得援至今心有余悸,因此,一听到这声问话,他下意识打了一个哆嗦,苦了一张脸,哀叹。 “我当初什么也没想,就想着给我们家纱儿出口气,别让那汝南郡王太妃得了便宜还卖乖,哪里知道——唉!” 觅瑜见状,趁机表现出自己的委屈:“是啊,爹爹可害苦女儿了,女儿宁可嫁给路边的贩夫走卒,也不想嫁进宫里,当什么劳什子的太子妃。” 可惜她还是被自己爹爹瞪了一眼:“慎言!你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去,我们家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祝晴反倒平静下来,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盏,用盖子拨了拨茶水,道:“怕什么?你儿子是锦衣卫统领,只有他探听别人家的份,没有别人家探听我们的份。” “娘。”赵寻琅原本在旁默默地听着,此时开口道,“孩儿解释过很多遍,只有北镇抚司才掌稽查之事,孩儿是南镇抚司的,不管这些。娘不要再弄混了。” 祝晴摆摆手:“北镇抚司稽查百官,南镇抚司稽查北镇抚司,算起来不都一个样?” “南——” “行了,别扯远了。”赵得援把话题拉回来。 他看向觅瑜,语重心长道:“纱儿啊,爹爹知道,太子妃难做,但圣旨已下,就算再难,你也要做好这件事。” “而且,这也算得上一门极好极好的亲事,你觉得你嫁给谁,能比得过太子?” 觅瑜很想乖巧应是,但她还是忍不住嘀咕道:“太子是太子,太子妃是太子妃,皇后都能换三个,何况太子妃……” 当今圣上共立过三次皇后,一为原配端慧皇后,二为废后安氏,第三就是现在的周皇后,因其子被立为太子而被册封为皇后。 端慧皇后因病早逝,废后德行有亏,周皇后母凭子贵,这三次立后、一次废后,虽然都有充足的理由,但也从侧面说明了深宫凶险,祸福难料。 皇后尚且如此,太子妃又当如何? 赵得援再次瞪眼:“让你少说这些,你还说上瘾了?” “你给我记住,这些话你只能放在心里想想,外头万万不能说!不对,放在心里想也不行,你得从现在开始把它们忘掉!记住了没有?” 觅瑜抿抿嘴,心里犹有不服,面上乖顺道:“女儿记住了。” 祝晴把茶盏置回桌案上:“你也别冲着女儿发火,纱儿说的有错吗?太子妃不是那么好当的。” “现在还好,太子尚无通房妾室,等将来东宫里的女人多了,诸般争宠谋算,你觉得我们女儿能挡几分?” 赵得援皱眉叹气:“这些我能不知道吗?我当时就想要推掉这门亲事,可圣上和皇后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亲事定下,我磕头谢恩都来不及,让我怎么推?” “好在自废后一事后,圣上厌恶极了后宫的争斗,下旨,皇室妃嫔中除正室外,皆从家境清白的小官或平民家选取,妃嫔的册封和晋升也以资历论,与内宠子嗣无关,应当能清静些。” 祝晴故作惊讶:“原来你还是大官?” 赵得援哑然。 大理寺卿官及正三品,虽不是小官,但也着实算不上什么大官。 不说别的,就说前些年的魏王妃,便是辅国公嫡女,家世显赫,出身名门望族,太子妃的身世,怎么也不该比魏王妃差。 要说圣上喜爱魏王,特意为其择一门好亲,那也不对。 皇室诸子中,圣上最喜端慧皇后所出的元慜太子,可惜元慜太子英年早逝,接着便是现在的太子,当今皇后能够坐稳中宫,靠的就是这个儿子。 魏王资质平平,性情鲁直,圣上就算再喜欢,也不会喜欢到哪去,更不会因此特意压低太子的亲事。 帝后如此赞成这门亲事,还只给半年的备嫁时间,最可能的理由只有—— “他们压根没看中女儿这个人,看中的是女儿的医术。”觅瑜道,“他们想让女儿给太子治病。” 赵得援再度斥责:“慎言!” 觅瑜道:“女儿说的是实话。” 赵得援瞪眼:“实话也不能说!” 当今太子少而灵鉴,德泽远洽,堪为命世之才,唯独在一项上面差些,那就是偶有臆症,会以为自己是早逝的胞弟奇王,而非还活着的兄长太子。 究其原因,还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当时的太子还是元慜太子,但自幼体弱,常年缠绵病榻,于十岁那年不幸离世,端慧皇后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 圣上另立新后安氏,却迟迟没有立太子,后宫一时波澜四起。 元慜太子离世半年后,尚为贤妃的周皇后诞下一双皇子,分别为九皇子与十皇子,被晋为贵妃。 兄弟俩同胞出生,长相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极是灵动可爱,圣上颇为喜爱,对于安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则有些神色淡淡。 其实这也没什么,历来太子皆立嫡长,安氏后位既立,三皇子的太子之位也在囊中,只消等圣上从丧子之痛中走出便可。 偏偏安氏多疑狠毒,容不下两个在襁褓中的婴儿,串通钦天监散布双生皇子不祥的谣言,意欲处死其中一个。 如此一来,剩下的那个皇子也会因为兄弟的牵连,而与储位无缘,甚至连贵妃也会失宠,大大减小怀孕生子的可能,可谓一石三鸟。 好在贵妃有急智,主动向圣上进言,愿意将十皇子送去太乙宫,养在天尊名下,割舍母子关系,从此,这个孩子便是天下人的孩子,为天下人祈福。 太乙宫为道门祖庭,有天下第一道场之誉,不怕压不住十皇子的命格,而九皇子留在皇宫,与兄弟分离,也不会应验不祥之言。 就这样,贵妃保住了两个孩子的性命,自身也不再争宠,避安氏锋芒。 两年后,三皇子被立为太子,安氏中宫位稳,一时风头无两。 又一年后,各地开始闹旱灾,大旱持续三年,民不聊生。 圣上用尽各种方法,罢任数十官员、问罪数百道士,及至颁下罪己诏,亲自前往太乙山祈雨,都没有成效。 正当圣上感到焦头烂额时,忽有一名云游道士来到长安,进宫面圣,当着圣上的面,祈得了一个时辰的细雨。 圣上大喜过望,敕封其为神妙真人,赐居蓬莱岛,恭敬询问解灾之法。 真人曰:诛十皇子,立九皇子。 于是,十皇子为国祈福,自愿献身天下,终解三年大旱;九皇子行高恩厚,躬履仁义,被立为太子;贵妃教子有方,入俪宸极,奉为天下之母。 至于原来的皇后安氏,则因德薄仁俭、屡害皇嗣而被废为庶人,于一月后病逝;原来的太子也被废为临王,发往苦寒封地,于途中不幸染疾去世。 时至今日,太子坐稳东宫数年,辅臣众多,得圣上厚爱,宫中皇子无人能相抗衡,天下也一片太平,展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之景,当是十全十美。 偏偏有一样不美。 十皇子为国祈福期间,虽然居于道观,但也没有彻底同皇宫断了联系,九皇子因此知道,自己在世上有个同胞弟弟。 九皇子性情温厚,爱护幼弟,神妙真人诛杀言论一出,当即去圣上跟前跪了一天一夜,请求圣上饶过弟弟一命,他愿意代弟弟献国。 圣上没有理会,下密旨命锦衣卫护送十皇子回宫,带去蓬莱岛上,助真人祈雨。 九皇子见求情不成,闯岛欲救胞弟,被锦衣卫拦下,遣送回贵妃宫中看管。 大雨倾盆而下的那一刻,远在贵妃宫中的九皇子似有感应,咳出一口鲜血,昏迷不醒,发了三天高烧,醒来后口吐胡言,称自己乃十皇子。 圣上大惊,询问真人,九皇子可是被十皇子魂魄附身。 真人一番查验,言道,九皇子是因为伤心过度,才会生出臆想,只消神思清醒,便于天下江山无碍。 过了一段时间,九皇子果然好了,各地也传来了好消息,圣上龙心大悦。 恰逢安氏亏心事发,圣上便以雷霆之势废了原来的皇后和太子,另立九皇子为太子,贵妃为皇后。 然而,太子的病却又犯了。 第四章 成为太子的九皇子好了不到半年,病又犯了,认为自己是十皇子,嚷嚷着要回太乙宫清修,为国祈福。 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如何能有臆症?然而圣上再请真人相看,再度得了真人的无碍之语,又有皇后在旁泣泪,血诉这些年来的痛苦,进言—— “瞻儿性悯,自从得知弟弟被送去道观,就认为是自己占了弟弟的位置,一直心怀愧疚,如今更是觉得自己害死了弟弟,想把一条命赔给弟弟……” “皇上便是看在瞻儿的这份仁爱之心上,也饶过他罢!” “我们母子俩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康泰,求皇上收回臣妾金印宝册,收回瞻儿太子玺绶,将我们母子俩一同发往道观,为天下万民祈福!” 那时,圣上已经知晓,所谓的双生皇子不祥之言乃安氏诡计,虽然三年旱灾最终因十皇子而解,但依真人所言,这是十皇子福缘深厚之故。 十皇子白白在道观中虚度了仅有的六年人生,皇后与太子也在宫中受苦了六年。 圣上对十皇子有愧,对皇后有愧,对太子有愧。 又见太子于课业方面优异,性情稳重,远非废太子所能及,圣上愈发怜爱,竟也默认了太子的臆症,允许其在病症最严重的时候成为十皇子。 当然,病还是要治的,虽然太子觉得自己没病,圣上也不会把太子有病这事放到明面上,但私底下偷偷地治,总是可以。 可惜疑病顽杂,治了十三年,太子的病也没见好,仍然时不时认为自己是十皇子,跑去太乙宫,继续十皇子未竟的清修祈福。 好在太子犯病的时候不多,挨过一阵子便好,不影响处理东宫事务。 前两年,太子领命前往蜀州治水,还因为办事漂亮,而得了圣上的一通嘉奖,言“有子如此,朕心甚慰”。 这些本该是宫闱秘事,不为人所知,但俗话说得好,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十皇子的为国祈福、献祭天下以及太子的臆想之症,都闹出过一阵不小的动静,圣上在这些年也没有断过寻访名医,众人就是想不知道也难。 祝晴出身道观,修习岐黄之术,治病救人无数,曾救下洛阳一对停灵三天的夫妻,誉有神医之名,理所当然地被帝后奉为上宾,成为东宫的常客。 觅瑜自小跟随娘亲学医,虽然没有切实地救过几个人,但自忖水平尚可,她既没有惊世才学,背景出身也不显,除了她的这身医术,帝后还能看中她什么呢? 是故,她道:“爹,他们就是想给太子找个能治病的。” “太子身份贵重,寻常医者不敢放手诊治,这病又跟了他十几年,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 “选一名大夫成为他的妻子,既能放手诊治,又可日日察看,岂非一举两得?” 赵得援道:“这些话,赐婚的圣旨里写了吗?” 她一愣,摇摇头。 赵得援继续道:“皇后殿下宣你进宫时,对你说了吗?” 她继续摇头。 赵得援接着道:“宫里派来教导你规矩的礼仪姑姑,透露过口风吗?” 她还是摇头。 赵得援拍案道:“那就是没有!不存在!” “你给我牢牢地记住,嫁进东宫之后要谨言慎行,别人没说过的话不要说,说过的话也不要说,只能放在心里,知道吗?” 觅瑜乖顺地垂下眼,绵软应声:“是,女儿知道。” 祝晴冷笑:“这就是你给女儿找的好亲事?话不能多说,事不能多做,她是去嫁人的,还是去受罪的?” 赵得援立时矮了一半的气焰:“唉,我这不是、不是为了纱儿好嘛!” 赵寻琅附和:“爹爹说的是。皇宫禁苑规矩森严,妹妹是该警醒些,以免惹祸上身。” “娘知道,娘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祝晴道,“可纱儿说的不无道理,圣上不缺栋梁,长安亦不缺贵女,他们看中了纱儿什么,才会把她指给太子?” “赵大人。”她好整以暇地看向丈夫,“这个问题,我在半年前问过你,当时你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不知现在可有答案?” “赵大人审冤断案无数,得世人赞颂,不会连女儿的终身大事,都想不明白吧?” 赵得援讪讪咳嗽:“这、这个……要说纱儿有什么好,那……肯定是好的,配太子殿下绰绰有余。” “不说别的,就说我们家纱儿的容貌,放眼长安,便是无人可及。不过……也许……圣上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心思在里头……” “让纱儿给太子殿下治病的心思?”祝晴直白道。 赵得援抚须,露出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 “孩儿有些想不明白。”赵寻琅道,“太子殿下的病,娘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治好,妹妹资历尚浅,娘都看不明白的病,她怎么能看明白呢?” 祝晴解释:“你不学医,不明白这里头的门道。” “医者治病,除了自身水准,也需要病人的配合。太子殿下不觉得自己有病,我们也不能告诉他有病,在许多方面便会有掣肘。” “让你妹妹以太子妃的身份陪伴在太子身边,日积月累、细查慢诊,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娘也不会让她独自琢磨,会和她一起探讨病情,不愁事半功倍。” 她埋怨地看向丈夫:“就是苦了你妹妹,得了这样一门亲事。” “不苦,不苦。”赵得援连忙道,“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连纱儿逃婚,”他瞪了女儿一眼,“都能谅解。嫁给这样的一位夫君,纱儿怎么会苦?” “将来,纱儿若真能治好太子殿下的病,更是大功一件,纵使得不到太子殿下的心,也能拥有太子殿下的敬。” “就算治不好也没关系。这病不是什么大病,纱儿只消陪着演两场戏就行。” “以寻常目光来看,太子殿下更是龙章凤姿,贵不可言,比汝南郡王那小子要好多了,如同云泥之别!”说起汝南郡王,赵得援旧怒未消。 同时,他也没忘了叮嘱女儿:“当然,这话只能我们自己说说,外头你绝对不能有半分表现。” 还没来得及等觅瑜点头,祝晴就开口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赵得援虚心求教:“夫人是指……?” 祝晴缓缓道:“太子这病,有古怪。” 觅瑜心中一跳。 赵得援也被唬了一跳:“你这是什么话?你、你可不能往外头说啊!” “我知道,赵鼠胆。”祝晴嫌弃地瞥他一眼,“这是家里,不是宫中,你不用摆出这么一副缩头缩脑的模样,没有人会听见我们的话。” “未必。”赵寻琅出声,“观妹妹今夜之举,行装仓促,痕迹尽留,应是临时起意。” “太子殿下却能于半途截住妹妹,远在我们发现之前,不是有未卜先知之能,就是在府中有详尽快速的消息来源。” 他道:“禁军二十六卫,太子领十三卫。这三个月来,奉命守卫我们府上安全的,正是禁军。” 堂屋里陷入短暂的寂静。 自从颁下赐婚圣旨,赵府的守备就多了一倍,距离婚期还有三个月时,宫里更是派出一批禁军,在府里府外昼夜巡逻不息。 这是历来的规矩,毕竟太子身份贵重,太子妃的安危自然需要稳妥保护。 这些禁军规矩极严,不闻丝毫交谈之声,也无任何逾越之举,觅瑜除了在开始的几天有些不适,后面便逐渐习惯了,有时甚至会忘记他们的存在。 今晚她生出异想,凭借一包药粉迷倒守在外面的禁军,更是生出了轻视之心,觉得他们不过如此,直到现在听闻兄长之言,才后知后觉地出了几分冷汗。 她张张口:“太子殿下……” 赵得援低声道:“慎言!” 这一回,没有人再对这句警告提出异议。 烛火噼啪爆出一朵灯花,觅瑜跪在地上,觉得膝盖有些发麻,忍不住伸手揉捏几下穴道,缓解久跪带来的不适。 祝晴注意到她的举动,开口:“行了,责备的话也说了,叮嘱的话也讲了,这件事到此结束。” “琅儿,带你妹妹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就要拜仪,不能误了时辰。” 觅瑜看向父亲。 赵得援挥挥手:“回去吧回去吧,别在这里把腿跪坏了,回头又扑到你娘怀里哭,让我受你娘的责骂。” 觅瑜露出一个乖巧甜软的笑:“多谢爹爹,多谢娘亲。女儿谨记爹爹娘亲今晚的教诲,万不敢忘。” 她在赵寻琅的搀扶下站起来,准备告退。 这时,祝晴忽然开口,意有所指道:“记住娘对你说过的话。” 她一怔,脸色一红,点点头:“是,女儿不敢忘记。” 赵得援怀疑的目光在两人间打转:“你们母女俩又背着我做什么事了?” 祝晴泰然自若地反问:“女儿家的私事,赵大人也想要打听?” 赵得援一噎,干咳一声:“我不过随便问问,那什么……琅儿,快带你妹妹回去。” “是。”赵寻琅应首,“孩儿告退。” 觅瑜在兄长的护送下回了房。 守在闺苑门口的禁卫换了一批,不知是被她迷倒的那些人还没有醒,还是去领罚了。如果是领罚,又是谁的罚,太子殿下的吗?反正赵府是不敢降罚的。 觅瑜对自己的药有信心,寻常人少说要过三个时辰才能醒来,但她不确定禁卫是不是寻常人,尤其是在见识到太子暗卫的身手之后。 太子仁厚不假,能够包容她的逃婚,可光有仁厚之心是坐不稳太子之位的。 遑论这一朝风波不断,凶险处处,他自小生活在废后的阴影之下,经历胞弟献祭之事,这样一位东宫之主的心思…… “姑娘?姑娘?” 侍女的轻唤打断了觅瑜的思绪,她回过神,道:“没什么,今晚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她在堂屋中被罚跪时,她的侍女也受着同样的罚,直到她回来才得到赦免。 慕荷道:“姑娘说哪里话,只要姑娘好好的,奴婢们就好好的。” 青黛道:“女儿家在婚前感到紧张是正常的,姑娘若觉得不安,尽可和奴婢们说说话。奴婢虽不知晓几个大道理,同姑娘说道说道还是能够的。姑娘……” 她小下声:“就算姑娘要离开,也别忘了带上奴婢。姑娘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 “青黛姐姐!”慕荷低声惊呼,显然想不到她会有此之言。 青黛不觉得这话有什么:“我是姑娘的奴婢,不管到哪里,都要跟着姑娘。” 觅瑜微笑道:“好了,你们放心吧,我不过一时想岔,不会再起这份心了。快睡吧,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 “奴婢们服侍姑娘。” 烛火再度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觅瑜重新躺回榻上。与之前相似的情景,她的心境却起了些微变化。 说不上是什么,不算后悔,也不算期待,但先前的惶恐不安减少了许多。 她忍不住回想西院中的情景。 月光下的那道人影,那捧目光,一如松溪浅照,林叶婆娑……那就是她明日要嫁的夫君,盛瞻和吗? 瞻,临视也。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 她在逐渐遥远的神思中慢慢入睡。 第五章 转眼到了翌日。 觅瑜早早起身,焚香沐浴,祝祷礼敬。 待得日头升至高空,她简单用过礼食,便在侍女的陪伴下去往正堂,聆听父训母言。 差不多时,迎亲的队伍也到了。 太子娶亲,排场自然盛大,铜锣鼓乐吹奏不歇,鞭炮齐鸣,觅瑜在府里听着都觉得震耳,不知道她哥哥是怎么在外头拦人的。 时下风俗,凡男子娶亲,皆需过女家三关。 赵家不是什么大家族,赵寻琅也未曾娶妻,没有姻亲,好在赵得援平日里交好的同僚众多,祝晴又有神医之名,两人的女儿出嫁,结亲对象还是东宫太子,不少人愿意帮忙,充当女方的亲戚。 场面一时热闹至极。 觅瑜身边也陪伴着数名贵女,同她一起等待新郎官的到来,时不时和她说说话,缓解她的紧张,偶尔调笑两句,增加她的紧张。 不多久,一道高挑的倩影从外头进来,身姿英气,乃长安府尹之女晏妩娴。 “来了吗?来了吗?”两三人同时出声询问。 晏妩娴摇头:“没有,才刚过了文关,这会儿在武关耗着呢。” 遭到了旁人的嫌弃:“那你回来干什么!” “我回来和新娘子说说话。”晏妩娴走到觅瑜身旁,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询问,“觅瑜妹妹,在武关挡着太子殿下的那个领头人,可是你哥哥?” 周围立时发出一阵起哄。 “原来是看中了人家哥哥。” “哎呀,晏大姑娘红鸾心动咯。” “若我没有记错,今儿个是太子殿下与赵姑娘的大喜之日吧?” 晏妩娴被众人促狭得有些脸红,粗声粗气地回应:“怎么啦?我就问问!问问不行吗?” 觅瑜拿团扇挡住笑容,感觉心情轻松了许多:“可以,娴姐姐尽管问。” “不过,姐姐说得这么含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哥哥,姐姐再描述清楚一点?比如,他穿着什么式样的衣服?” 晏妩娴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不行,我有些忘了,我再过去瞧瞧。”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快步离去。 半晌,她再度折返,带回来一个令众人有些手忙脚乱的消息:“快快快!太子、太子殿下!他们过来了!快把东西布置好!” 贵女们连忙带着侍女行动起来,觅瑜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情也重回紧张,四肢僵硬地起身,被推去屏风后面坐着。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晕乎乎的,只听见热闹的礼乐逐渐接近,停留在三丈之外,几轮的吟诗、对诗过后,她跟前的屏风被撤下,然后是却扇诗。 礼乐中,吟诗人的声音听起来与昨晚有些不同,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仿如隔着一层云雾,大大增加了她的紧张不安。 她一点点把团扇放下,没有抬眼,在侍女的搀扶下步步往前行去,直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才缓缓上移目光,看向手掌的主人。 盛瞻和。 昨晚的他身着一袭松色衣衫,既贵气又儒雅,今日的大红喜服将他的儒雅尽去,只余贵气,唯有深邃的眸子不变,似蕴藏着漫天星辰,回旋着冬日的细雪。 对上她的目光时,冰雪隐去了,泛开春日的涟漪。 他朝她微微一笑。 觅瑜心神晃动,愣愣地把手放进他的掌心。 礼乐齐鸣,变奏出迎亲的下半曲调,仪仗如长龙逶迤而过,播撒下漫天的喜钱、喜饼与鲜花。 之后的流程走了许久。 太子大婚,典仪自是繁重,进了宫门,下了花轿,觅瑜身边的侍女就换成了女官,扶着她跟随礼官的唱喏拜仪,确保不出丝毫差错。 觅瑜不记得自己行了多少礼、磕了多少头,只知道一切结束时,天色已近黄昏,及至入东宫、进洞房,更是夜幕降临,龙凤双烛静静燃烧,映照出如花灯影。 喝过合卺酒,她端坐在红帐中,垂眸盯着自己交叠在膝头的双手,耳闻着越发接近的脚步声,紧张之情愈浓。 一双乌靴停留在她的跟前,青云纹样,镶饰黑玉,是太子才能用的制式。 “赵姑娘。” 熟悉又陌生的呼唤响起,相比起迎亲时的云笼雾罩,这声音更像她昨晚听到的,低缓、悦耳,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觅瑜局促抬首,不期然撞上来人的目光,心旌霎时如春雨濛濛携过,摇曳不停。 她期期艾艾地开口:“殿下……” 盛瞻和看着她,神情淡淡,看不出喜色,也不见愠色:“不知姑娘闺名何字?” “……觅瑜。寻觅的觅,瑾瑜的瑜。”她细声回答。 他微微一笑:“觅花深处去,瑜佩寻青鸾。好名字。” 觅瑜的脸颊有些发烫:“殿下谬赞……” 他继续询问:“可有小字?” “有。”她继续细声回答,“爹娘皆唤我纱儿。” “这称呼倒是不常见,可有什么出处?” “爹娘初识时,爹爹曾以轻容纱相赠,博得娘亲佳人一笑……” “原来如此。”盛瞻和又笑了笑,“轻容纱难得,百两不易一缎。赵大人与赵夫人当真鹣鲽情深。” 觅瑜也跟着笑了笑。 她心中的紧张没有丝毫缓解,只是面上看着放松了些,不至于露出怯态。 在盛瞻和放下红帐时,她更是紧张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全然忘了礼官教导的规矩,直到他的手掌触及她的脸庞,她才回神惊醒,慌忙伸手。 “这、这些事我、妾身来便可……” 解他的衣襟时,觅瑜的手有些发抖,大红的喜服衬得她纤指莹白如玉,指尖泛着点点嫣红,呈现出暧昧的颜色,看得她不禁脸颊发烫。 解到一半,盛瞻和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颤,强忍住想要抽回手的欲望,心慌轻唤:“殿下……” 他回应了她:“纱儿。”分明是一样的称呼,却道出了不一样的感觉。 他的神情也与方才不同,变得更加温和亲近,仿佛卸下了一层屏障,望着她的目光漫起春情几许。 觅瑜顿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感到局促还是害羞了。 她的脸色愈发动人,抿唇一笑间,好似山茶绽放,蕴露含情。 烛火摇曳,映照出红帐里两个逐渐靠近的人影。 夜雨无声润物,琼苞悄然吐蕊,滴开最鲜嫩的花瓣。 …… 觅瑜是被一阵动静声吵醒的。 她神思迷蒙地想着,青黛和慕荷是怎么了,不像平日那般轻手轻脚,然后她才意识过来,发出声音的人可能不是她的侍女,而是她的夫君。 昨日与她成亲的太子,盛瞻和。 她升起一阵迟缓的害羞与惊慌,回忆起礼仪姑姑的教导,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服侍,但酸痛的身子与抚上她面庞的手掌阻止了她的举动。 “不急,离谢恩的时辰还早着。”一个声音道,“纱儿再睡会儿。” 这声音与昨晚徘徊在她耳边的相似,只是少了一分低哑,多了一分温情。 还有覆盖在她脸庞上的手掌,亦如昨夜红烛时分,他在她的身体各处探索,点燃簇簇火苗,让她禁不住红了双颊,泛出羞赧的热意。 “殿下……”她柔柔唤道,声音极细、极轻,似春雨中绽放的海棠,于清丽中带着妩媚,娇羞而动人。 身旁人含笑回应。 回应了什么,她没有听清,也许是唤了她的名字,也许是说了几句话,总之,他的回应让她感到一阵安心,在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 直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才在侍女的轻唤下醒来。 她先是迷蒙片刻,然后彻底清醒,急忙起身:“怎么是你们两个喊醒的我?礼官呢?还有——” 她往旁边看了看,没有见到预想中的身影,登时感到越发不安:“殿下、太子殿下呢?他在哪里?他去向圣上与皇后谢恩了吗?” 依照礼制,新婚的第二天,太子与太子妃需向帝后谢恩,届时会有礼官提醒,不怕误了时辰。 觅瑜昨日累了一个白天,晚上又被折腾了一通,躺下时精疲力尽,几乎沾枕而眠。 她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哪料想一觉睡过了头,新婚丈夫和婚仪礼官都不见了踪迹——她不会是第一个嫁进来就坏了规矩的太子妃吧? 眼见她的脸色开始发白,青黛连忙安抚:“姑娘莫急,时辰还早着。” “是太子殿下叮嘱的,姑娘昨日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不必劳烦典仪姑姑,由奴婢两个服侍就好。” “姑娘可是忘了?再早些的时候,太子殿下亲口同姑娘说过,让姑娘好好休息,多睡一会儿。” 慕荷跟着点头:“正是。姑娘这会儿起来正好,待得梳洗用膳完毕,也差不多到了时辰。” 话说到这里,青黛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骂:“哎呀,瞧奴婢两个,称呼姑娘称呼惯了,竟忘了改口。” “从今天开始,姑娘就是太子妃了。太子妃安好,太子妃莫怪。” 慕荷也被提醒,改口道:“青黛姐姐说的是,奴婢一时忘性,错了称呼,还请姑、请太子妃见谅。” 觅瑜有些不适应这个称呼,比起姑娘,太子妃更偏向于她的身份,而非她本身,但规矩所在,她也只能学着适应:“现在什么时候了?” 青黛给了一个回答,果真离谢恩的时辰还有半晌,足够她悉心梳洗装扮。 觅瑜松了口气,一边起身让两人伺候,一边询问:“太子殿下人在何处?” 青黛道:“太子殿下早早醒了,因不愿惊动太子妃,便去了外头读书,太子妃可要喊殿下进来?” 觅瑜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必了。” 纵使他们成为了夫妻,她也仍然对这位太子殿下心怀敬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尤其是在经历了昨晚的事后……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不对,夫妻行礼乃天经地义,昨晚又是洞房花烛夜,盛瞻和要是不碰她,她才应该感到担心。 可……想是一回事,真的面对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从来没有想过成亲会这么的……这么的…… 回忆起昨夜情景,觅瑜的脸颊一阵发烫,不敢相信自己竟然…… 她学医数年,自诩对人体了解颇多,礼仪姑姑来教导她时,她也是羞赧中带着沉稳,觉得自己较之寻常姑娘家镇定,没想到事到临头,她还是哭吟得…… 罢了罢了,不去想了,越想越羞人,再想下去,她真的不必出门了。 觅瑜压下旖旎的心思,净面漱口,坐在镜台前,由着侍女给自己梳妆。 青黛仔细绾着发髻,一边绾,一边笑道:“太子妃不知道,太子殿下在临去前,坐在榻边,看着太子妃的睡颜,看了有好一会儿呢。” 她一怔,面庞微微发热,轻声询问:“是吗?” “千真万确,奴婢瞧得切切实实的。”青黛笑着肯定,“可见太子殿下对太子妃的喜爱之心。慕荷,你说是不是?” 慕荷小声附和:“青黛姐姐说得很对,太子殿下就是……像青黛姐姐说的那边,瞧了太子妃有好一会儿。” 觅瑜的脸庞更热了,有些害羞地移开视线,不再看向镜中的自己,轻嗔:“莫要胡吣。东宫不比别的地方,由不得你们说这些胡话。” 这一垂目,就瞥见了香薰木案上贴着的大红“囍”字,她望着红字出神片刻,忽然想起娘亲的叮嘱,呆了一呆,方吩咐青黛端来一杯清水。 接着,她取出妆奁最底层的瓷瓶,倒出一枚药丸,望着它犹豫了一会儿,眼前浮现出种种情形,最终还是选择了服下。 慕荷见状,关切地询问:“太子妃可是身体不适?” 她摇摇头,道:“养身的丹丸而已,不打紧。你们莫要对外说,宫里头规矩多,若是让人知晓我服用药丸,不知会惹来什么麻烦。” 青黛笑道:“太子妃放心,奴婢们都省得的。” 慕荷也点点头:“奴婢记下了。” 觅瑜莞尔:“就知道你们两个最贴心,不怪我把你们带进宫来。” 她小心收好瓷瓶,确保不会叫人轻易发现。 青黛与慕荷都是她的贴身侍女,她的心腹,但有些事情还是不方便知道,不是她不信任她们,而是不想把她们牵扯进来,受她连累。 ——比如说这药丸,便不是用来养身的,而是避子的。 她年纪小,去岁才及笄,若在此时怀孕生子,不仅于身体有损,经受的风险也会大大增加。 祝晴行医多年,遇见过无数类似的情况,但凡年纪轻轻的妇人,在生产时很少有不受罪的,更有甚者,还会难产而亡。 为了女儿的安全,祝晴特意配制了避子丹,叮嘱觅瑜,在洞房花烛夜后的六个时辰内服下,往后每隔一段时日服用一次,如此便可确保无虞。 至于什么时候停药,她没有给出具体答复,只道如果情况允许,便服上个三四年,否则见机行事,毕竟在皇室里,子嗣还是很重要的。 觅瑜也不想怀孕,她与太子尚不熟悉,就要为其生儿育女,她实在有些害怕,就算她的娘亲没有这么做,她也会给自己配药的,这是她唯一能够做主的事情了。 她的终身大事由不得她选择,她的“短身”,她还是能选一选的。 第六章 梳妆得差不多时,外头有宫侍来请:“太子殿下在膳厅等候太子妃用膳。” 觅瑜应了,离开寝殿,在宫侍的领路下前往膳厅。 到得厅中,但见一道人影凭案而坐,身着一袭玄衣,手里拿着卷书,仅仅是坐着,就彰显出东宫之主的贵重,教人不敢逼视。 听见宫侍的禀报,盛瞻和放下书,起身迎向她:“昨晚休息得可好?” 觅瑜有些受宠若惊。 在她成亲前受到的教导里,太子妃见夫君的每一面,都需要请安见礼,没想到他主动向她问了好,把她一早准备的说辞全部打乱了。 她只能临时回应:“殿、殿下安好……我还好,休息得还不错。”忙中出错,连妾身的自称都忘了改。 害羞的情绪倒是没有飞走,她在回答时又一次想起了昨夜情景,又一次发烫了双颊,只得寄期望于自己不要脸红,以免被他看了笑话。 好在盛瞻和没有在意,微微笑道:“那就好。你初来乍到,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说,不要憋在心里。从今往后,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这回觅瑜应对得比较得体了,福身道:“是,多谢殿下恩典。” 盛瞻和没说话。 觅瑜心里有些打鼓。 难道她回答错了?她不该一句谦辞也不说,就这么直白地应下? 还是她表现得太生疏了?他们才新婚燕尔,在夫妻与君臣之间,她更应该偏向妻子,而非臣子? 思及昨晚他情动时展现出的模样,以及他在自称时用的“我”,觅瑜大胆猜测是后者,漾出浅浅的笑容,看向他道:“殿下不是在等纱儿共进早膳吗?” 盛瞻和果然跟着露出一个笑,道:“纱儿说的是,我差点忘了。” “来。”他拉着她坐到一旁,手掌没有昨夜的那份灼热,但温暖依旧,令她的心旌也摇曳依旧。 他命人传膳,不多时菜品便已上齐,皆一式两份:“早膳准备仓促,纱儿先将就一番,等之后空闲了,再让膳房照着你的口味烹制。” 唯有一道香薷羹只呈了一碗,置于她的案前:“听十弟说,你在清白观时格外喜欢这道羹,我便命膳房试着做了一份。你尝尝看,可与观里的相似?” 觅瑜一愣:“奇王?” “怎么了?”他看向她,“莫非十弟诓骗了我,你并不喜欢用这道羹?” “不。”她连忙拿起碧玉勺,尝了一口。熟悉的香味在齿颊间弥漫开,甜而不腻,醇厚丝滑,正是她喜欢的口味。 长安人喜饮香薷不喜蒸香薷,现下也不到香薷生长的时节,他却能让膳房做出这么一道羹点,可见是真的用了心。 她与他素昧平生,被一道赐婚圣旨绑在一起,他能如此待她,不管是因为喜欢她还是生性体贴,她都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然而,觅瑜的心情却很奇怪,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神情。 本朝规矩,皇室子女年满十岁方可册封,十皇子薨于六岁,不曾封王,只在去世后得了一个“灵慧童子”的封号,还是因为献祭天下才有的殊荣。 但在太子看来,十皇子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甚至有时他自己就是十皇子。 太子有疾,不仅体现在他的偶发臆症,更体现在他的认知中。 在他心里,十皇子,他的弟弟,一直好好的。 他们一起长大,如同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兄弟,太子年方几何,十皇子就年方几何,太子今年十九,十皇子同样十九,平安康泰。 哪怕十皇子早已成为一抔黄土,在太子心里也仍旧好好的,活生生的。 奇王,就是圣上给这位不存在的皇子的封号。 王公侯爵的封号历来依托于地名,从未有过“奇”字,圣上如此册封,用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奇王为奇,为假,莫须有。 名字也是一样。皇子公主的大名随封号一起定下,譬如太子,在六岁时被立为太子,大名也在六岁时定下,从和辈,取字瞻,瞻以兴替之光,承袭先后之风,一看就被圣上寄予了厚望。 十皇子的大名同样在太子六岁时定下,同样从和辈,取字隆,盛隆和。 隆者,盛也,兴也。盛即是隆,兴进逐为瞻。这是一个拼凑而成的名字,一个字谜,一半是皇室,一半是太子,没有一点是属于十皇子的。 十皇子在道观中困守了短短六年的一生,为江山社稷祈福,为江山社稷而死,到头来竟连一个名字也没有,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这座深宫的可怕,在十皇子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纱儿?” 觅瑜惊醒回神,放下碧玉勺,正襟危坐,抬首局促回应:“殿下。” 盛瞻和没有怪罪,只道:“在想什么?我喊了你几声,你都没有听见。” “纱儿……”她一时卡壳,胡乱找了个理由,道,“纱儿在想,殿下与奇王殿下……关系当真亲近。” 盛瞻和微微一笑:“我与十弟一母同胞,乃双生兄弟,关系自然要好。” 说话时,他的神情自然,仿佛真有这么一个兄弟,一个还活在世上、好端端的兄弟。 觅瑜也无意刺激他。赐婚圣旨下来后,祝晴详尽地给她讲解了太子的病症,叮嘱她日常相处时要注意的地方,她本身又是医者,自然知道这种时候要顺着他的话来,等时日长了,他们之间熟悉了,再配合药物的调理潜移默化。 她笑着道:“双生子世间难见,殿下能拥有这么一位兄弟,令纱儿生羡。不过……奇王殿下是怎么知道,我喜欢香薷羹的?” 盛瞻和说不清什么意味地看她一眼:“纱儿忘了?你曾经救过十弟。” 觅瑜想起来了。 那是一年多前的冬日,她跟随娘亲回清白观看望师长,修习医术。 某天清晨,她带着侍女在山谷中采药,路过溪涧边时,不期然遇见一名昏倒的男子,吓了一跳。 男子的衣衫全部湿透了,浑身有多处擦伤,看样子是从高处摔落下来,掉进河里漂了一段时间,不仅摔得不轻,而且冻得厉害,嘴唇都有些发紫。 当时的她医术不精,连单独看诊开方都不能,更不要说救人了,因此,她的第一反应是让侍女回道观叫人,叫她的娘亲或是哪位师祖过来。 然而,在她小心翼翼地探过男子的心脉之后,发觉他还活着,但奄奄一息,如果等长辈过来,很有可能错过获救的时机,便咬咬牙,决定先用自己半桶水的医术顶上,把他的命吊着了再说。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保心丸,给昏迷男子服下,又找了块石头,把采得的部分草药碾碎,敷在对方的伤口上止血。 也是男子命不该绝,她那日正好采到了一株生长得极好的灵芝,本想带回道观献给师祖,不料碰到这种情况,她只犹豫了一瞬,便把灵芝撕成小块,就着清水给其服下。 不知是哪道步骤起了作用,男子很快转醒,沉闷地发出两声咳嗽。 她惊喜非常,凑近询问:“你醒啦?” 也是直到那时,她才有心思注意男子的容貌,发现其虽然面有尘土,但模样俊美,如青云出岫,让人一眼见了便不能忘怀。 男子皱着眉,神情带有几分痛苦地瞧她一眼:“你……” “我是大夫,你先不要说话,仔细感受一下身体有哪里不舒服,然后再告诉我。” “你……” “嗯,你慢慢说,不着急。” “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那真是一段尴尬的回忆,尴尬到时隔甚久,觅瑜都不忍回想。 后来她才知道那名男子是奇王,不小心失足从高处摔入河中,虽然她的冒失差点让他伤上加伤,但如果没有她的救治,说不定他真的会命殒于此。 得知这个消息,她感到一阵后怕,如果她选择回去叫人,或者在拿出灵芝时再多犹豫一会儿,致使奇王不幸罹难,圣上会怎么处置他们一家? 如果奇王只是奇王,或许还好些,偏偏奇王不是奇王,而是太子。 圣上在失去元慜太子时,曾经发落了整个太医院,还是在元慜太子缠绵病榻多年、着实沉疴难治的情况下。 如果现在这位太子本来好端端的,却因为她的缘故而没了幸理,圣上会怎么想、怎么做? 幸好她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她救了奇王,救了太子,也救了她自己一家。 说来也是因缘际会,太乙山横贯东西,分隔南北,绵延数十万里,大大小小的山峰有数千座,山中常年云雾缭绕,宫观庙宇虽多,却如星罗棋布,路途曲折。 如果不是巧合中的巧合,他们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遇见。 偏偏他们遇见了。 在当时的觅瑜看来,这是天意如此,是太子天命所归的象征。 无论是婴儿的他、六岁的他还是十八岁的他,在遇到危险时总能平安度过,难怪会得神妙真人的金口赞言。 但在现在的觅瑜看来,这或许就是他们孽缘的开始。 觅瑜采药的山谷离清白观不远,离太乙宫很远,以寻常人的脚程要走上一两天,若非奇王顺着水流漂来,是决计来不到附近的。 这样长的一段距离,奇王当然不可能独自回去养伤。 清白观提出用轿撵送他,但被他拒绝了,道是不愿劳民伤财,留在观里养伤就好,他相信那位把他救回来的神医仙子的医术。 被赐号神医仙子、但差点让奇王殿下去南天门走一圈的觅瑜:“……” 这真的不是反讽吗?他留下来到底是为了养伤,还是伺机报他的伤上加伤之仇? 第七章 奇王在清白观里养了一个多月的伤。 期间,觅瑜因为是奇王的救命恩人,拥有“神医仙子”般的医术,被奇王指定为专用大夫,专门照顾他一人。 观主觉得不妥:“纱儿年岁尚幼,是个女儿家,医术又浅,照顾王爷恐怕多有不便。” 祝晴倒是没有多少意见:“只是看看伤口、配配药,不是贴身照顾,没什么大的妨碍,叫个小道童跟随她一起去就是,正好锻炼锻炼她的医术。” 当然,必要的叮嘱还是有的,比如觅瑜只能在白天去往奇王的居处,不能与其独处,定要有第三人在场,言谈举止也需当心些,莫惹恼了这位王爷。 祝晴在私底下偷偷对她道:“王爷患臆症多年,头脑较常人不同,身为太子时还好,身为奇王时总有些喜怒不定,捉摸不透。” “你说话时多动些脑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装闷葫芦,记住了吗?” 因着这一番话,觅瑜初时对奇王颇有些谨小慎微,照顾他时一声不吭,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好,就给自己及家人惹来灾祸,常常是对方问三句,她答一句。 直到有一天,奇王殿下忽然报了一个数:“五。” 她茫然抬头:“什么?”是说她捣药捣了五下吗?还是说他休养了五天?离他痊愈还有五天?好像哪个都对不上。 “你今天回答了我五句话。”奇王倚靠着檀木榻,懒洋洋道,“比昨天多一句,不错,是个进步。” “……”她对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又加上一笔沉默。 他继续主动同她搭话:“我很可怕吗?” 这话她会回答,她把头连摇两下,道:“殿下平易近人,一点都不可怕。” “殿下”这份称呼,还有一项说道。 觅瑜原本随着观中众人,唤奇王“王爷”,可不知是哪里唤得不好,被对方表示嫌弃,要求她改成“殿下”。 她对此虽心有不解,但也不敢提出异议,乖乖地听命遵从。 于是就成了现在这般,旁人唤他“王爷”,她唤他“殿下”。 奇王问道:“既然你不觉得我可怕,为什么不愿同我多说话?” 觅瑜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她加快手里的动作,捣烂草药,放进一早晾晒好的药汁中混合,试图转移话题:“殿下,该换药了。” “不换。”奇王干脆利落地拒绝,“伤筋动骨一百天,换了也是养一百天,不换也是养一百天,换不换都没什么区别。” 觅瑜局促地抱着药罐,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看着她这副模样,奇王缓缓笑了。 “你,是叫桃米吧?”他示意正在给她打下手的小道童,“去叫你师叔过来,我有事同她说。” 桃米自小养在观中,性格乖巧,但凡长辈吩咐下来的事情都会认真做好,比如之前祝晴让她跟随在觅瑜的身边,比如此刻奇王让她去叫人。 她脆生生应了声是,没有迟疑地转头离开,临走前还不忘把药材整理好,留下觅瑜一人待在房中,与奇王独处。 觅瑜:“……殿下与师叔相熟?” 奇王:“不熟,也不认识。” 觅瑜:“……” 奇王:“我是特意支开她的。” 觅瑜:“……” 她垂下眸,有一搭没一搭地搅拌着罐子里的草药。 奇王又开口了:“赵——哎,你叫赵什么来着?” “赵觅瑜。”她终于有一个能接口的问题。 奇王“哦”了一声:“原来是一条小鱼儿。” “不是鱼儿的鱼。”她道,“是瑾瑜的瑜。”并加了一句,“寻觅的觅。”免得他把她的另外一个字也误会了。 奇王又“哦”了一声:“小瑜儿。” 她以为他还是听错了,重复一遍:“是瑾瑜,不是鱼儿。” 没想到这反而引起了他的兴致,笑吟吟地看向她道:“哪个瑜?” 这下她明白了,他是故意在促狭她。 她有心想不搭理,但碍于双方的身份尊卑,还是耐着性子,再度解释了一遍:“美玉的瑜。” “到底是哪个瑜?” 她不说话了。 “好吧。”奇王朝她伸出手,“你写一遍给我看看,我就知道了。” 觅瑜瞥了他一眼,想了想,默默地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掌。 他的掌心里有一层薄薄的茧,看形状不像是常年握笔练出来的,她有些好奇,但识趣地没有多问,用指尖轻轻地在他掌心里写了一个字。 室内安静了片刻,香炉里蒸腾出袅袅薰烟,带着药味逸散在四周。 “原来如此。”奇王的声音里含起丝丝笑意,“我知道了,你叫小瑜儿。” 觅瑜抿嘴,收回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你该换药了。”她被他逗弄得着实有些不满,一时连尊称都忘了。 好在他没有在意,笑着问她道:“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这点觅瑜不清楚,皇子公主的名讳不是他们能妄议的,尤其他的身份还很特殊。她诚实地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他道:“那我现在告诉你,盛隆和,这是我的名字。” 她下意识追问:“哪个隆?哪个和?”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僭越,正欲开口请罪,就听闻对方道:“隆之范式的隆,以和众声的和。” 她一呆,半晌才愣愣回应:“……哦。” 他又询问:“你知道我哥哥叫什么名字吗?” 奇王的名字她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太子的了,但是觅瑜有些不解,为什么他要提起太子?难道他在每一次自报家门时,都会拉上他的哥哥吗? 不,不对,不是他哥哥,就是他自己,她差点被他弄糊涂了。 觅瑜道:“太子殿下身份贵重,尊名岂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知晓的?” 盛隆和道:“名字就是为了给人叫的,如果旁人都不知道,那取来有什么用?” “太子殿下金尊玉贵——” “瞻。” “什么?” “盛瞻和。” “……” “我哥哥的名字。” “……哦。” “需要我告诉你,是哪个瞻吗?” 觅瑜摇摇头,她对此真的不好奇。 盛隆和却还是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写下了一个字。 他的指腹有些粗粝,摩挲着她的手掌,带起一股细小的奇异之感,让她忍不住往后收了收,但被他牢牢握住了。 在他停下来后,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写的什么字,霎时一愣。 这个字…… “怎么了?”盛隆和道,“笔画太多,分不清楚?” 她摇摇头,小声回答:“没有……” “那就好。”他笑了一笑,“记住了,不要忘了。” 又问她,“不过我有些好奇,我只说了我哥哥,没说是我的哪个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指的是太子?” 觅瑜被他问住了。 太子行九,上头本应有八位兄长,除去病逝的元慜太子、废太子以及早夭的几位皇子,剩下来的还有魏王和肃王。 照理,他们都是奇王的兄长,为什么她只想到了太子?难道是因为他的病? 这话她当然不能说,只能道:“素闻奇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乃双生兄弟,世间罕有,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其中一位,自然会想起另外一位。” 盛隆和扬了扬眉,看起来没有相信她的话,好在她的师叔来得及时,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追问,也让他松开了她的手,没有再握着。 觅瑜的师叔道号山芳,潜心修道多年,性情较为严肃。 她在桃米的带领下来到房中,示意觅瑜和桃米先行离开,然后简简单单对奇王行了一个道礼:“贫道见过王爷,不知王爷唤贫道前来,有何要事?” 盛隆和面不改色地编造借口:“哦,本王这段时日……” 后面的话,随着觅瑜和桃米的逐渐走远,没有听清。 途中,桃米哭丧着一张脸,对她道:“师叔方才骂了我,说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离开。觅瑜姐姐,你没有遇上什么事吧?” 按照辈分,桃米是觅瑜的师弟,但因为觅瑜只跟随娘亲学医,没有在清白观出家修道,因此两人间还是以姐妹相称。 对于桃米的这份询问,觅瑜好好地在心里想了想,被奇王殿下戏弄算不算一回事呢?好像算,又好像不算。 她这么想着,口中道:“没有,我能遇上什么事?你不要担心。” 桃米松了口气,继而赞同地点头:“我也这么觉得。王爷明明很和善,觅瑜姐姐不搭理他,他都不生气,师叔为什么会那么紧张呢?” 觅瑜脚步一顿:“我不搭理他?” “是啊。”桃米道,“觅瑜姐姐对王爷一直爱答不理的,王爷问你几句,你才回答一句。要是换了我,早找别人玩去了,王爷倒是喜欢你,一直同你搭话。” 觅瑜觉得不可思议:“我没有不搭理他呀,我只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桃米道:“可是觅瑜姐姐平常不是这副模样呀,你对我们都不会这样,唯独对王爷这样。” 她说着,凑近觅瑜,小声道:“觅瑜姐姐,你偷偷告诉我,王爷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不然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冷淡?” 觅瑜彻底惊呆了。 原来,她这些天对奇王的态度,在外人眼中竟是这般?那奇王是怎么看待她的?也觉得她很冷淡、爱答不理、在甩脸色吗? 她明明只是想小心谨慎一点,怎么就变成了这样?难怪对方今天寻机戏弄了她一通,原来是这个缘故。 娘亲啊娘亲,你可害苦瑜儿了。 觅瑜后怕不已。 不对!她在片刻后回过神来,什么瑜儿,她的小名明明是纱儿!都怪那个家伙,和她一顿歪缠,把她都绕糊涂了! …… 当天晚些时候,山芳道人找祝晴谈了一次话。 谈完之后,祝晴把觅瑜叫到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神情复杂,既有不敢相信,也有自得欣慰。 “娘的纱儿长大了。”她的娘亲用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口吻说话,“一眨眼,就长这么高,这么漂亮了……” 她不解地眨了眨眼:“娘?” 祝晴兴致勃勃地瞧着她:“告诉娘,你觉得王爷怎么样?” 她不解其意:“什么怎么样?” “就是他为人怎么样。” “为人……”她斟酌着词汇,“殿下为人还好吧,就是……” “就是什么?”祝晴追问,神色愈发兴奋,仿佛在谈论什么要紧又有趣的事情。 “女儿说不上来。”她道,“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是因为他的病吗?” 她说这话的本意,是想多询问奇王的情况,进而再问一些关于太子的事情。 不想她的娘亲听了,却是一下收敛了笑容,兴致缺缺道:“哦,娘差点忘了,他有病。” 第八章 觅瑜有些懵了,不明白她娘亲这瞬间转换的态度:“娘?” 祝晴摆摆手:“没什么,这两天你先不要去王爷那里。”看上去完全没了继续话题的欲望。 “不去?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你师叔的建议,娘也觉得你师叔说得对。还是说,”祝晴看向她,问道,“你自己希望过去?” 这倒没有,对觅瑜而言,奇王是她的第一个病人,意义颇大,但同时也是一个特殊的病人,有点麻烦,需要小心对待,能不接触最好。 至于病人,以后还会有的,不急于一时,她这些天照顾奇王,积累了不少心得与经验,正需要时间好好消化。 是以,她点点头,道:“嗯,女儿都听娘的。” 祝晴欣慰一笑,抚摸她的头:“娘就知道娘的纱儿最乖。” 母女俩又说了几句话,觅瑜忽然想起一件事,带有几分抱怨地道:“说起这个,娘,你可是差点害了女儿。” 祝晴好奇道:“娘怎么害你了?” 觅瑜把桃米的那番话全盘托出,包括她自己的想法,也一并说了。 祝晴听罢,仔仔细细看了她好几眼,神情染上些许不可思议:“你……” 她茫然道:“女儿怎么了?女儿可全是照着娘的吩咐做的。” 祝晴还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片刻方道:“你……做得很好,和娘当年一样优秀,不过下次别做了,王爷终究不是常人,咱们得罪不起。” 觅瑜越发费解,娘亲为什么又要夸她做得好,又要告诫她下次别做?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她嘟起唇,撒娇:“娘,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娘没有料到他——没有料到你这么有能耐。”祝晴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看来,这位奇王虽然脑子有些毛病,但眼光还是好的,知道我们家纱儿……” “娘?你在说什么?”觅瑜没有听清楚她的后半段嘀咕,疑惑询问。 “没什么。”祝晴没有解释,“娘不过随便说说,你别放在心上。” “至于你刚才同我说的事——你放一百个心,王爷不会怪罪你的,娘向你保证。” “真的吗?”觅瑜还是有些后怕。 虽说这段时日,奇王表现得较为和善,但他到底是皇子,还是太子,一个身患臆症的太子,他真的不会介意她的无礼吗? 祝晴笑着保证:“真的。娘给他治了这么多年的病,怎么会不了解他的心思?” 觅瑜闻言,稍稍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女儿以后,该如何同殿下相处?要对他热情殷切一点吗?” “不必。”祝晴依然笑吟吟的,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为难自己。记住,这不是你的问题,是王爷的问题。” “这与殿下的病情有关吗?” “唔,怎么说呢……算是有一点关系吧?不过关系不大,你不用在意。” “哦……” 在那之后,觅瑜的专职生涯断了两天,第三天时娘亲告诉她可以继续了,于是她重新前往奇王居所,开始照顾他。 和之前一样,她的身边跟着桃米,奇王的话却减少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还是说,因为她的话变多了,才显得他的话少了? 奇王似乎也察觉了这份变化,在一次换药时道:“你不怕我了?” 她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斟酌着道:“觅瑜从未怕过殿下。” “那你之前为什么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我问你话也不敢回答。” 原来她先前留给他的印象是战战兢兢?还好还好,不是爱答不理,她终于不用再担心了。 觅瑜暗暗松了口气,面上仍是维持着恭敬,道:“殿下误会了,觅瑜……觅瑜只是一时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 她苦恼地咬唇,不明白这位殿下为什么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因为以他的身份,他问出来的话,别人必须回答吗?而没有人敢随意询问他? 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合适的词汇:“我……我比较怕生,不习惯照顾病人。” 盛隆和笑了:“你是大夫,却不习惯照顾病人?” 觅瑜生起几分窘迫。这个借口找得的确很勉强,但同时她也有几分高兴,因为这还是头一次有人称呼她为大夫,让她觉得自己的医术得到了肯定。 她一时忘情,说出来的话也忘了分寸:“我才出诊不久,殿下是我的第一个病人,自然——”然后才意识到这话代表着什么,连忙把嘴闭上,不再开口。 糟糕,她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但凡病患,都不希望自己遇到的大夫是新手,还是新手的新手……他不会发怒怪罪她吧? 万幸,奇王殿下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沉下脸色,而是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问道:“我是你的第一个病人?” 她小心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确认他没有丝毫的不满之后,才点点头。 盛隆和笑意加深:“那真是荣幸之至。小瑜儿大夫,你的医术很好。” 觅瑜一呆,想不到他会夸赞她的医术,心间陡然绽开一朵烟花,脸上也漫出一丝嫣然的笑意,差点弄错了换药的步骤:“殿下、殿下谬赞……” 得来他吃痛的一声闷哼:“你轻点,碰到我伤口了。” 她吓了一跳,连忙停下手道歉:“对不起殿下!我——” 他倏然展开一个笑容:“我骗你的。” 她:“……” 觅瑜有些生气,但又不能生气,只能垂下头,不出声地给他上药。 “你生气了?” 她没说话,默认了这声询问。 盛隆和没有向她道歉,觅瑜能理解他的态度,他是天潢贵胄,哪怕当真惹恼了她、做得过分了,也不用道歉,因为他天生比她尊贵。 但理解不代表同意,她虽然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丫头,生气的权利也还是有的,所以她加快了手下的动作,准备等一换好药就离开。 偏偏他又在这时出声:“你的药罐子要倒了。”还加了一句,“这次没骗你。” 她呆了一呆,有些迟疑地转过身,果然看见药罐在案边摇摇欲坠,正欲伸手去接,不想盛隆和的行动比她快过一步—— 桃米稳住了药罐。 “别担心,觅瑜姐姐。”小道童露出一个等待夸奖的笑容,“有我在呢。” 觅瑜舒了口气,也跟着一笑:“多谢你,桃米。”刚才奇王和她一番东拉西扯,她都忘了房间里还有桃米在。 盛隆和看起来也像是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缓缓隐了笑,瞥了桃米一眼,收回手,继续枕着头。 山中岁月长,相处得久了,觅瑜对奇王的态度逐渐熟稔,不再像开始时那样畏首畏尾。 这里头也有着她的一些心思。 听闻太子之事时,她只觉得震撼、深宫可怕,初初遇见奇王,她也只把他视为太子的另一面,毕竟他就是太子,太子就是他,这世上从来不曾存在什么奇王。 直到那一天,他在她的手心里缓缓写下“瞻”字,她的想法才产生了一点转变。 盛瞻和,太子的名讳;盛隆和,奇王的名讳。 但凡是念过几本书的,都能品味出其中意味。 ——隆为盛,和为瞻;盛隆和之名以盛瞻和为基,盛隆和就是盛瞻和。 没有奇王,也没有盛隆和,只有太子与盛瞻和。 娘亲说,太子殿下深不可测,使人不敢生出轻慢之心,无愧于东宫之主。 可奇王虽然也有一点捉摸不透,叫她常常弄不明白他的心思,但他会时时刻刻地笑着,不那么高高在上……与娘亲口中的太子殿下大相径庭。 臆症,当真能把一个人,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吗? 觅瑜不知晓。 但在不知不觉间,她更愿意把他当奇王看,当盛隆和看,不去想他的另外一重身份,另外一个名字。 哪怕他的真实身份是太子,他的真名是盛瞻和。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也许是同情他……同情太子,同情故去的十皇子…… 总之,在清白观中,在他养伤的小筑中,在她面前,他就是奇王,就是盛隆和,就是单纯的他。 在这样的想法下,觅瑜对奇王的态度亲近了不少,比起王爷与民女、病患与大夫,双方的关系更接近于朋友,才认识不久、正在慢慢熟悉的朋友。 她知道了他喜欢对饭菜挑挑拣拣,一会儿这个咸了,一会儿那个淡了,还有这个不新鲜了。 反正他是王爷,他说不好就是不好,不打回去重做一份,而是给予下次改正的机会,已经是他大发慈悲。 掌勺的小师叔为此砍了好几天的竹子静心去燥,免得再把案板劈了,或是直接提刀冲到正主跟前,连累整个道观获罪。 奇王也知道了她喜欢吃甜食,尤喜香薷羹,每每他的饭菜中有甜点,他都会分给她。 而当他看见她把被分得的甜点,再分一半给桃米时,他脸上的笑容就会减去三分,又在下一刻重新回来。 娘亲说,第一个病患对大夫很重要,有很大可能会影响到今后的行医之路。这么看来她的运气不错,遇到了一个与她相处得来的病患。 只有一件事令她感到迷惑,那就是奇王的伤势。 照理,奇王伤得不重,除了在一开始因为掉落河中,而被冻得厉害,其余都是些皮外伤,看着可怕,实际将养上十天半个月,也差不多好了。 可是一个月过去,他的伤势还是没有多少好转,需要拄着拐杖走路,让觅瑜格外紧张,怀疑是不是哪里用药错了。 她为此挑灯夜读医书,寻找答案未果,还特意去请教娘亲,得来对方不甚在意的回答:“哦,许是王爷体质与常人不同,你看着配药就好。” 她也只能继续夜读医书,绞尽脑汁地改变配方,深觉自己在神医道路上,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阻碍。 第九章 大半个月后,奇王的病情终于大好。 观里所有被这位殿下折腾了一个多月的人皆精神一振,欢喜不尽。 奇王辞行那天,以观主为首的众人在山门处恭敬相送,觅瑜也在其中。 临别前,她得到了奇王的一件赠礼,道是感谢她这么多天来的照顾,改日还会命人送来一面“妙手神医”的锦旗。 赠礼觅瑜不觉得有什么,她爹常言受多有愧,收礼不是什么好事,但她喜欢他送锦旗的主意,她才出道就得到这么大的赞誉,想必今后不愁走神医之路。 这般一想,她对他送的礼物就看顺眼起来,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山芳道人冷眼看着她的模样,轻哼:“别人一句夸奖就让你飘飘然了,没有定性。” 祝晴笑道:“她又不修行,没有定性是正常的。师兄别管她,且让她美上几天。” 山芳道人继续冷哼:“你这亲娘的心也是够大,人家赖了大半个月不走,太乙宫的人都来了好几次,你居然一点也不担心。” “赖着就赖着呗,左右照顾王爷是大功一件,宫里的赏赐不会少,纱儿也正好找个练手的。” “呵,说不定是谁练谁的手呢。” “哎呀,好啦师兄,别在纱儿跟前说这些……” 那是觅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奇王产生交集,在那之后过了一年多,他们都没有再相遇,直到圣上赐婚,对方才又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与她牵扯到一起,并且是以另外一重身份、另外一个名字。 从回忆里抽身,觅瑜抬眸看向对面的盛瞻和,发觉他也在看着她,目光于平静中带着深邃,便忍不住把他与奇王比较了一番。 回忆中的奇王时常含笑,整个人带着些懒散,说话漫不经心、没有架子,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得他关心,许多话都只是他随口一提,漠不在乎。 面前的太子则冷静沉稳,虽然也会笑着同她说话,但总感觉……比奇王的笑还要淡,如果说,奇王的笑只是不达心底,那么太子的笑就是不达眼底。 他对她不冷漠,但同样不热情,使人察觉不到他的真心。 当然,觅瑜也没有奢求他的真心。 她虽然对奇王有救命之恩,但那是身为大夫的她该做的,奇王赠给她的锦旗、宫里的大批赏赐已经报答了这份恩情,没必要让奇王以身相许——还是她许给他,哪有因为救了别人,却反把自己的终身赔出去的道理? 更不要说太子。按照娘亲的说法,太子与奇王的记忆不相通,太子是太子,奇王是奇王。在太子眼里,她这个妻子是忽然冒出来的,圣上自说自话给他定下的,还想着在大婚前夜逃跑,被他当场抓获,他能这般待她已是不易。 她只是……好吧,她就是摸不准这位太子殿下的性子。 说他和善吧,是和善;说他仁德吧,也仁德;但真要说他是位和善仁德的东宫之主,她还真不敢夸下这份海口。 明明他对她有礼有节,可是……她总有些畏怯他。 哪怕他什么都没做,仅仅是坐在那里,同她说话,也叫她觉得难以捉摸。 难怪她的娘亲会评价太子深不可测。 嫁给这样一个夫君,她今后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模样?真是……令她惴惴。 觅瑜正兀自思量,盛瞻和忽然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她一惊,连忙收敛神思,露出一个笑道:“这羹点很好吃,我、妾身很喜欢,多谢殿下的关怀。” 盛瞻和看着她,淡然的神色瞧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你我夫妻之间,不必这么生疏,随意称呼就好。” “是,殿下。” 片刻的安静。 “不!我是说……”觅瑜仓皇地想要改口,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改,一时涨红了脸庞。 夫妻间的相关称呼,她在娘亲那里听过,夫君、官人、赵大人、姓赵的、赵得援,不一而足。 后几个不用想了,她且没胆子这么放肆,前两个称呼是亲近,但……有些太过亲近,她暂时喊不出来。 还好,不管她面前的这位太子殿下心里如何作想,在行为举止方面都十分得体,见她窘迫,主动开口道:“纱儿唤我瞻郎便可。” 只是这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一呆,心想,瞻郎这个称呼,比之夫君与官人之流也相差不离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要亲近一些,面颊不由得有些发热。 然而太子的话就是令旨,她不能不尊,遂忍着羞意,小声唤道:“瞻郎。” 盛瞻和凝视着她,神情似是想了一想,方淡淡笑起,算是应下。 又是一个令觅瑜捉摸不透的举动。他这般反应是什么意思?觉得她唤得不好吗?可明明是他这么要求的;觉得她唤得好吗?那为什么要在笑之前想一想? 他真是太奇怪、太古怪了…… 觅瑜在心里嘀咕着,又用了一勺香薷羹。 香甜软糯的羹点舒缓了她的大部分压抑,她果然最喜欢这个味道,不管是清白观里的还是东宫里的。 与此同时,她的心头也升起一阵疑惑,询问道:“殿下、瞻郎是从奇王殿下处得知,纱儿喜欢这道羹的吗?” 盛瞻和颔首。 “瞻郎与奇王殿下一直有联系?” “常有书信往来。” 书信?是真的有还是他臆想中的?如果真的有,等日后相熟了,她要找机会看看那些信,兴许能从中瞧出什么门道,帮助她更好地治疗他的病情…… 觅瑜在心里想着,口中继续询问:“恕纱儿见识浅短,这香薷羹素来只在观里见过,不曾在长安得见,倒是时常见香薷饮……不知宫中人更喜哪者?” “父皇与母后更喜薷饮。” “瞻郎呢?更喜欢饮还是羹?” 盛瞻和道:“我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身为太子,自当以守己克制为要,慎喜、慎恶,因此,得到这个回答,觅瑜并不意外,她的重点也不在于他喜欢什么。 她一步步把话题推进:“那……这道羹是东宫第一次做了?” 盛瞻和看向她:“可是有哪里不合口味?” 她摇摇头:“没有,它很好,与纱儿在观中用过的别无二致。” 盛瞻和笑了笑,没说话,表情看着像是在问她既然如此,又何出此言。 觅瑜终于说出她真正想问的话:“这膳房当真手艺高超,仅凭奇王殿下的一纸描述,便能制作出相差无几的羹点。” 香薷羹虽然简单,但清白观的羹里会加入一味特殊的药草,是掌勺的小师叔的独门秘籍,份量较难把握,多了苦涩,少了无味。 奇王在观里用过这道羹,让手底下的厨子照着做不算难,即使过去一年多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太子没有尝过,他怎么知道膳房蒸出来的羹点,味道正不正呢? 他会自己品尝吗?如果会,那么他在品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知道这羹点应该有的味道? 觅瑜知道自己有些冒进了,她才嫁进来一天,与他相处不满十二个时辰,彼此间还不熟悉,没有得到他的信任,她不该问这种危险的问题。 她应该等过一段时日再旁敲侧击,或者假借一个名义去问膳房里的厨子,问问太子殿下是怎么吩咐他们制作的。 但她就是忍不住,也许是医者的本能,当一个奇特的、世间罕有的病例坐在她面前时,她就觉得心痒痒,恨不得把能问的问题问个遍。 她望着盛瞻和,清丽的眸子里透露出几分期待。 盛瞻和也瞧着她,眸光淡如星点,道:“太子妃似乎很在意十弟。” 觅瑜呆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在他心里,他只是盛瞻和,奇王盛隆和是他的弟弟,他们兄弟二人关系再好,她作为他的妻子,频繁提起后者也不合适。 霎时,她感到一阵措手不及。 “我、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她急忙辩解,“妾身与奇王殿下不过一面、萍水相逢,妾身、妾身只是好奇,这道羹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盛瞻和轻笑:“萍水相逢?纱儿太过自谦了,分明是有救命之恩。” 他又把她的称呼换回了小名,这代表他没有生气吗?可是他的笑容看起来奇怪,话语听起来也奇怪,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有生气? 觅瑜满腹苦水,深深不知往何处吐,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殿下谬赞……” 盛瞻和道:“纱儿医术高超,担当得起。自从得纱儿妙手一救,十弟久久不能忘怀,听闻我与你定亲,当即写信恭贺,告知我关于你的数项喜好,令我颇为惊讶。” 觅瑜的手一抖,险些没能握紧碧玉勺子。 盛瞻和淡淡地瞧着她,道:“十弟很喜欢你。你呢,你喜欢他吗?” 觅瑜的冷汗都要下来了。 她应该怎么回答?摇头说不喜欢?但这样就好像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一样;摆出一副茫然不解状?那他会不会以为她是在心虚? 老天爷,为什么叫她遇上这种事,太子与奇王明明是一人,为什么现在弄得仿佛她跟、她跟他们兄弟俩……这臆病真是叫人头疼! 觅瑜缓缓深呼吸一口气,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露出一个端庄得体的笑:“妾身遇到奇王殿下时,不过豆蔻之年,奇王殿下视妾身为幼妹,是妾身的荣幸,妾身也愿意视奇王殿下为兄长。” 盛瞻和倏然收敛了笑:“他是孤的十弟,你既然嫁给了孤,便该随着孤唤他弟弟,叫什么兄长。” 觅瑜:“……” 她讷讷道:“……殿下教训得是。” 盛瞻和收回目光:“好了,时辰不早了,快些用膳吧,等会儿还要去向父皇和母后谢恩。” “……是。” 一年半前,觅瑜被指定去照顾奇王时,祝晴拉着她叮嘱了一堆,其中有一句是“奇王喜怒不定”,她当时听进去了,导致她差点对奇王不敬,为此还好好地抱怨了自家娘亲一通。 现在她知道了,她的娘亲没有错,奇王的确喜怒不定,但不是表现在盛隆和的身上,而是盛瞻和的身上,并且是更进一步的表现。 阴晴不定,喜怒不显,高深莫测——这就是东宫太子,她的夫君。 她今后的人生,会成为什么模样呢…… 第十章 用罢早膳,觅瑜随着盛瞻和进宫谢恩。 说进宫不太准确,因为东宫也属大内,居太极宫之东,大明宫西南,万户千宫构成巍峨皇城,只是太子所居的东宫与圣上所居的大明宫相隔较远罢了。 含元殿内,帝后高坐上首,接受太子与太子妃的叩拜。 当今圣上以建元为号,践祚二十余年,已过不惑,近知天命,却仍旧精神矍铄,不失风采。在依礼讲完训言之后,他对觅瑜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觅瑜恭敬抬首,目光半垂,避免直视天子。 建元帝打量半晌,缓缓点头:“不错,有你几分父亲的影子。” 皇后笑道:“听闻赵大人与皇上有八拜之交,按理该唤你一声侄女,可惜赵大人宝贝女儿,藏着掖着不肯把你带进宫来,直到今日才叫我们见着。” 皇后比圣上要小十岁,看起来更年轻,但雍容华贵的气度具显,彰示着其母仪天下的身份。 建元帝嗤笑:“就赵老二那个性子,他哪天同朕说,有个小女儿,想要求朕赐婚,朕都不会惊讶。他一向是属鼠的,喜欢藏东西。” 皇后含笑掩唇:“赵大人藏了这么多年,最后还不是把女儿嫁进了皇家?可见这天注定的缘分呀,是怎么赖也赖不掉的。” “过来。”她朝觅瑜招手。 觅瑜应是上前,仍旧半垂着目光,但见一双保养得宜的玉柔松松握住她的双手,力道不轻不重,恰恰好好。 温婉的声音徐徐响起:“好孩子,别低着头,抬起来,让母后瞧瞧。” “是。”觅瑜应了一声,抬眼直视皇后。 她有些紧张,虽然她跟着礼仪姑姑学了三个月的规矩,但到底鲜少出入宫廷,仅有的一次还是在赐婚后进宫谢恩,今日是第二次。 但当时的她只得了父亲的几句叮嘱,没听过几条宫规,颇有点不知者无畏,如今她明晓宫规,再见同样的面,就有些束手束脚了。 皇后端详着她,满意一笑:“嗯,出落得比半年前漂亮了,也长高了。太子待你如何?” 觅瑜点头,她当然只会点头:“殿下待儿臣很好。” “好,你这么说,母后就放心了。”皇后温婉笑着,褪下腕间的玉镯,戴到她的手上。 “方才的赏赐是宫中定例,母后这里没什么能给你的,唯有这玉镯是母后的陪嫁,陪着母后度过了与皇上相伴的二十年。” “今日,母后便把这玉镯给你,希望你与太子也能如母后和皇上一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觅瑜照着流程推辞了一回,在第二回时收下,尽最大努力扮演一名乖巧柔顺的新妇:“儿臣定然尽心竭力侍奉殿下,不辜负母后期望。” 玉镯触手温润,质地上佳,看来的确如皇后所言,常年被佩戴在身。 可惜后半句话有些不实,若帝后果真一路同心,皇后怎么会在当年被废后压制?又怎么会痛失十皇子? 当然,有些事情放在心里知道就好,皇后既说了与圣上同心,那就是同心,是天下夫妻的楷模,旁人不可置喙。 走完谢恩的流程,盛瞻和领着觅瑜行礼告退。 这时,建元帝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他,起头道了“太师”二字,旋即停下,笑道:“哦,忘了你正在新婚,你且陪着你妻子回去罢,这些杂事日后再说。” 觅瑜本以为盛瞻和会留下来,毕竟能从圣上口中说出的不会是什么杂事,没想到他却颔首应了一声“是”,准备继续带着她离开,没有任何额外的表示。 反倒是皇后笑道:“若真有什么要紧事,瞻儿便是再忙也得抽出空来,正巧臣妾有几句话想同太子妃说,皇上不如匀给我们婆媳俩一点时辰。” 建元帝满意微笑:“如此甚好。” 就这样,觅瑜跟着皇后回了长春殿,留下盛瞻和在含元殿同圣上议事。 长春殿为中宫主殿,装饰贵重,熏着淡淡的果香,无有杂乱之处。 皇后屏退宫侍,与觅瑜隔案而坐,执手询问她道:“好孩子,方才有些话母后不便问你,如今这里没有外人,母后再问你一回,瞻儿待你好吗?” 觅瑜听着,在心里想,宫中人说话果然弯弯绕绕,皇后先前不是才问过一回,怎么现在又问了?难道她还能给出第二个回答? 还是说,问话的不同点在于“太子”与“瞻儿”?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她左思右想,实在不明白里头的含义,只得学着改换称呼,重复了一遍相似而不相同的回答:“殿下待我很好。” 皇后失笑,看样子也明白了不能用这种方式和她说话:“其实,母后只是想说,瞻儿很喜欢你。” 觅瑜道:“能得到殿下的垂青,是儿臣的荣幸。” 皇后摇摇头:“你还是没明白母后的意思——罢了,有些事留给你们年轻人更好,母后就不操这份心了。” 她转换话题,或者说终于切入正题:“瞻儿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觅瑜心头一跳,谨慎地回答:“家母略略告知过一二。” 她不能说完全不清楚,让皇后觉得白娶了她进门,也不能说知道得很多,让皇后觉得她娘亲大嚼舌根——这是她爹爹在送她出嫁前,特地叮嘱她的。 皇后果然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既然你清楚,母后便不多说了。瞻儿的情况有些复杂,你同他相处久了就会明白,母后……只希望你能帮衬帮衬他。” 果然,她是为了给太子治病,才成为太子妃的。 确认了这一事实,觅瑜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爹爹常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就算真的掉了下来,也只会把人砸扁。成为太子妃对她而言,不啻一块天降馅饼,饼越大、越香,她就越感到心慌和不安。 现在,她终于瞧见了饼后面吊着的线,终于可以安心了。 从另外一个方面想,这也是对她医术的肯定,若不是帝后信任她能治好太子,怎么会让她来当太子妃? 总不会打着治不好就把她废掉,让别人来接替她的主意……吧? 觅瑜忽然有些不确定。 她开始觉得这块饼变成石头了,一块悬挂在她头顶的大石。 她手心出汗,发自真心道:“儿臣一定竭尽所能帮衬殿下。” 皇后莞尔:“好孩子,你不用这么紧张。” “母后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瞻儿自小孤孤单单一个人,没有同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你这么一个妻子,你定要好好陪伴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 觅瑜认真点头:“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皇后逸出一声笑叹:“本宫算是明白,瞻儿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了。罢了,不说这些。” 她吩咐宫侍端上来一盘点心,道:“听瞻儿说,你喜欢甜食,正巧母后宫里的人擅制绿豆糕,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长者相赐,晚辈自然不能推辞,但觅瑜有些迷惑:“殿下……这么说了?” 太子向皇后说了她喜欢甜食?他怎么同皇后说的?十弟听闻他即将大婚,特意向他写信道喜,顺便告知他未来太子妃的吃食喜好? 这、这真是叫人无法想象…… 皇后笑道:“是他,但不是瞻儿的他,而是隆儿的他。” 觅瑜的心抖了一抖。 皇后继续道:“一年半前,多亏了你,隆儿才能捡得一条命在。” 她说着,缓缓隐了笑,露出几分悲戚之色:“想必你也清楚,隆儿就是瞻儿,瞻儿就是隆儿,他……母后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如果瞻儿再有什么好歹,母后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活……” 她看向觅瑜,眼里盈着真切的感激:“所以母后很感激你,好孩子,你救了我们母子两人的命。真的。” 面对着这样的皇后,觅瑜心中一阵触动。 圣上子女众多,喜爱也多,但很廉价,仅凭钦天监的一番胡言就能舍弃幼子,若无神妙真人之言,恐怕连自己有个九皇子都不会记得,遑论立为太子。 皇后却不一样,她只有两个孩子,为他们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现在更是只剩下了一个,太子就是她的全部。这不是虚言,觅瑜能感受到她的真心。 觅瑜暗下决心,便是为了这一份母子之情,她也要尽力治好太子,让他们母子得享天伦之乐。 她恬雅笑道:“太乙山深林莽莽,峰丛绵延千里,若无天尊保佑,儿臣岂能与殿下相遇?是殿下吉人天相,福缘深厚。” 闻言,皇后的笑容里闪过一丝复杂之色,转瞬间又变成寻常的亲近笑脸,颔首道:“希望能真如你所说,瞻儿吉人天相,自有福缘吧。” “好了,不说这些。”皇后取过一块绿豆糕,递给她,“这是母后身边的洗红姑姑做的,你尝尝看喜不喜欢,若喜欢,母后就叫她常常做给你吃。” 觅瑜小心地接过品尝,但觉入口即化,香味清甜,比她吃过的所有绿豆糕都要美味,遂绽开一张笑脸,半是真心、半是恭维地把能想到的夸词都说了一遍。 直听得皇后笑着摇头:“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难怪瞻儿那么喜欢你。” 这是皇后第二次这么说,第一次觅瑜权当是客套话,第二次她就有些不解了,她与太子素昧平生,皇后就算想说点好听的话哄她,也不必这么说吧? 她大着胆子道:“容儿臣斗胆,儿臣……与殿下……” 她卡了壳,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她想问皇后为什么要这么说,说一次就算了,还说两次,莫非这里头有什么缘故?可她想不到合适的说法,一时间局促地涨红了脸。 幸而皇后聪慧,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含笑道:“瞻儿与你没什么往来,隆儿却与你颇有渊源。” 觅瑜更加不解了,她与奇王的渊源不过一次救命之恩,从那以后再无交集,怎么就成了皇后口中的这般? 她道:“请恕儿臣愚钝,儿臣……与奇王……” 她又卡壳了。 皇后又一次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容愈发亲近:“救命之恩岂能不算渊源?还是天大的渊源,隆儿呀,自从那次之后就对你上心了。” 第十一章 觅瑜惊讶道:“奇王?” 话出口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么直呼封号不妥,赶紧又补了个“殿下”。 皇后没有在意她的失礼,笑着道:“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母后能看得出来,只因为那时朝政繁忙,母后不愿打扰皇上,便拢着这事没提。”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皇上清闲下来,母后正欲提起此事,不想你的父亲也在这时进宫,求皇上给你下旨赐婚,真真是巧了。” “可见呀,你二人是注定的姻缘,天生一对。” 觅瑜没想到她的亲事还有这样一段章程,不禁感到一阵出乎意料。 奇王与她不过萍水相逢,怎么就喜欢上了她?她也没觉得奇王那时的表现是喜欢她……莫不是皇后会错了意? 这些疑问她没有说出来,左右她现在已经嫁给了他,奇王喜不喜欢她无关紧要。 她略带羞怯地笑了笑,道:“母后过誉了……” 皇后温言道:“母后知道,你对隆儿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母后也能看得出来,你父亲在求皇上赐婚时,没有真的想给你定下一门亲事,只是为了出一口从汝南郡王府那里受到的气。” 听闻汝南郡王的字眼,觅瑜登时有几分坐立不安。 赵家与汝南郡王府的事并没有闹到明面上,长安城里只知赵家姑娘得了帝后青眼,被许配给太子,不知道她在此前曾与郡王议亲,还差一点就成功了。 帝后不同,她既然要嫁给太子,赵家势必不敢隐瞒此事,而她能够顺利成为太子妃,想来帝后并不介怀。 她的娘亲也对她说过:“圣上肯下旨赐婚,就说明中意你,你不必感到任何自馁。娘的纱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有资格嫁给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但在此时此刻,她新婚的头一天,她婆母的跟前,她还是分外忐忑,暗暗交缠置于腹前的双手:“儿臣、儿臣……” 皇后误解了她的不安,笑着出言宽慰:“别怕,母后不是在责怪你。” “隆儿喜欢你,不代表你也要喜欢他。他与你有一救之缘,又与你相处多日,都无法获得你的芳心,是他不好,他没有用,不怪你。” “好在你二人终究缘分未尽。”皇后感慨般笑道。 “半年前,你父亲向皇上求旨赐婚,母后能看出来,他是真的没想过把你嫁进皇家,但母后深觉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遂说动皇上,将你许配给了太子。” “如今,你与瞻儿结为夫妻,母后心里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希望你不要责怪母后的擅自做主。” 觅瑜怎么会怪罪呢?就算真的怪罪,她也不可能把这份情绪表现出来。 她微笑着道:“太子殿下待儿臣很好,儿臣很感激母后,让儿臣能拥有这么一位体贴的夫君。” “瞻儿是比隆儿要体贴些。”皇后含笑附和。 “虽说他们是同一人,但脾性不尽相同,隆儿顽劣,瞻儿沉稳,往后,你若是在隆儿身上受了气,尽管在瞻儿身上讨回来。” 觅瑜听得一呆,不知道皇后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客套话。 太子是沉稳不假,可他喜怒不定,七情不上面,相比奇王更让人感到畏惧,她怎么敢主动招惹他? 还有奇王,他与太子的记忆并不相通,也就是说,他不知道自己娶了妻,在他眼里,她这个太子妃是他的嫂嫂,到时她该怎么面对他? 真是想想就觉得头疼。 算了,不去想了,她只需要尽到太子妃的本分就好,其余的之后再说。 她乖巧微笑:“是,儿臣记住了。” 接下来,皇后又拉着她说了一通话,多是些太子的日常喜好,还有身为奇王时的情况,觅瑜认真听着,一一记在心里。 直到宫人来报:“太子殿下求见。” 皇后才止了话,让盛瞻和进来,免了他的礼,笑言:“同你父皇商议完事情了?” 盛瞻和颔首:“是。孩儿来母后这里接纱儿回去。” 觅瑜敏锐地察觉到他又换了称呼,不仅换了她的,也换了他自己的。 他自己的称呼她能理解,比起翻脸无情的圣上,悉心抚养他长大的皇后自然更得他的敬重,自称“孩儿”而不是“儿臣”在情理之中。 换掉她的称呼,她就有些不能理解了,是为了彰显对她的亲近吗?可她尚未来得及告知皇后她的小字,他这么称呼,皇后知道他是在说谁吗? 不管怎么说,皇后对他的这份表态都十分满意,笑道:“母后原想留你二人用午膳,但想来你们更愿意回去东宫,既如此,母后也不多废话。” 她叮嘱了夫妻俩一番,便放他们离开。 回去的途中,一名身着紫金道袍的道人与他们相遇,觅瑜一看对方的装束及后头跟着的两名道童,便知其身份匪浅,恐怕是得圣上敕封的神妙真人。 果然,对方向他们见礼,施的是道家礼,自报的名号也是“不空”,正是神妙真人的道名。 “贫道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子妃。” 觅瑜回了一礼:“见过真人。” 盛瞻和没有动,目光淡淡扫过紫袍道人:“真人何故来此?” 神妙真人拱手遥敬一礼:“贫道闭关炼丹三年有余,终于在今日丹成,特特赶来献予圣上,不想遇到了殿下与太子妃,看来是喜事成双啊。” “贫道在这里恭贺殿下新婚大喜,心愿得偿。” 盛瞻和道:“真人闭关三年,方一出关便能得知孤的近况,当真耳聪目明,拥有通天之能。” 觅瑜心头一跳。 神妙真人拈须而笑:“殿下误会了,贫道一介小小道人,哪有什么通天之能?不过是在来的路上听闻了一耳罢了。” “殿下新婚大喜,本该以厚礼相赠,可惜贫道此行出来得急,不曾带什么贺礼,不如以此物暂抵,待来日——”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往怀中摸去,被盛瞻和出言阻止:“不必。真人随身携带之物定非凡品,自当献给父皇。真人的好意,孤心领了。” 神妙真人从善如流地停下动作:“是,谨遵殿下之命。” 盛瞻和道:“真人若无要事,便赶紧去含元殿吧,莫要让父皇久等。” 神妙真人又应了一声“是”,却没有挪动脚步,只是把视线从盛瞻和身上移开,移到觅瑜的身上。 盛瞻和看了觅瑜一眼,目光扫向神妙真人。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附近的宫侍道童低着头,不敢出一声大气,周遭一时寂静无比。 觅瑜夹在中间,感受到一阵无形的压力,手心里沁出些冷汗。 正当她想硬着头皮,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神妙真人忽然一笑,点头道:“好。很好。” 第十二章 道罢两声“好”字,神妙真人行了一礼,告退离去。 留下觅瑜满头雾水,求助地看向盛瞻和:“殿下……?” 盛瞻和没有看她,而是盯着神妙真人离去的背影,片刻方回应她的目光,淡淡一笑,道:“不妨事,你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看着他的笑容,觅瑜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神妙真人在当年的一席话使他成为太子,从此尊荣无极,却也要了他弟弟的性命,教他们兄弟二人阴阳相隔,最终使他生出臆想,身患臆症,至今未愈。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无论是愤怒、害怕、恐惧、仇恨,抑或是敬而远之、避如水火,都是正常的反应,她都能理解。 偏偏盛瞻和不一样。 在面对神妙真人时,他表现得极为云淡风轻,就像在面对一个普通的道士,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没有因为真人而得到太子之位,他的弟弟也没有因为真人而失去性命。 是由于他的臆症吗?在他看来,他的弟弟还没有死,所以他能用平常心来对待神妙真人? 但是……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当他望着神妙真人离去的背影,整个人静默无言的时候,不知为何,觅瑜的心底窜起一股细细的凉气,沿着她的脊背一路攀升。 她说不出来有哪里不对劲,但就是有一种直觉,觉得很不对劲。 古怪。难以言喻的古怪。 不仅盛瞻和古怪,神妙真人也古怪,为什么要看着她点头说“好”?他又不是他们的长辈,也没有受他们的敬礼,他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圣上与皇后,皇后替子求娶她的理由勉强说得过去,圣上有什么理由答应这门亲事?就为了她的一身医术? 以太子妃之位换一个神思清明的储君,看上去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但有必要这样做吗? 只需要降下一道圣旨,她就会尽心给太子治病,不必成为什么太子妃,更不要提还有她的娘亲在。 真是太古怪了…… 觅瑜觉得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一个漩涡,莫名的、未知的漩涡。 她的心底隐隐生出不安。 “走吧。”盛瞻和抬手揽了一下她的肩,“我们回去。” 觅瑜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不由一愣,接着心中就是一暖。 在宫道上这般亲密举止是不合礼数的,哪怕他们是夫妻,哪怕这个举止算不得多少亲密,他也不该这么做。 他又不像是喜欢在光天化日之下亲近人的性子,所以……他这是在安慰她吗?他看出了她的不安? 不管这是不是她的多想,觅瑜都承认,她被他的这个举动安慰到了。 她收起那些虚无缥缈的想法,垂首漾出一抹笑影,应声:“是。” …… 东宫。 常熙堂。 两人在主位上坐下,掌殿左右典司听命入内,恭敬地行礼问安。 盛瞻和简单地朝觅瑜介绍:“这是专管宫内事务的典司,从今日起,她们就跟随在你身旁,辅佐你处理事务。往后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问她们。” 觅瑜明白,这是准备把东宫的管理大权交给她,这也是她身为太子妃需要尽到的责任。 她免了两位典司的礼,不动声色地打量,见她们低眉垂首、恭敬十足,心里头稍稍松了口气。 赵家人口简单,规矩也不大,祝晴很少把管家的事放在心上,连带着她这个女儿也没有多少经验,直到圣上的一道赐婚圣旨下来,方意识到不好。 若让她这样子嫁进东宫,得闹出多少笑话?说不准还会发生奴大欺主的事。宫廷最重规矩,闹出笑话万万不可,受到委屈更是万万不行。 是以,觅瑜必须要在嫁进东宫前学会管家,并且是管一个大家。 幸而在那之前,她的爹娘以为她要嫁进汝南郡王府当郡王妃,同样需要管家,已经开始慢慢教她。 太子妃虽然比郡王妃高出几个等级,但本质是一样的,不过是多学点手腕、多积累点心思。 问题在于,这些手腕和心思祝晴都不会,她管了赵府二十来年,遇到的最大麻烦也就一宗玉台失窃案,还是赵得援自己破的案。 东宫要怎么管,该怎么管,祝晴两眼一抹黑,根本无从教导女儿。 最后还是皇后帮了忙,把长春殿的掌殿典司派去教导觅瑜,教了两个多月,终于使她稍微有了点底,不再茫然懵懂、一窍不通。 当觅瑜用典司教导的说辞询问二女时,心里不禁对皇后升起了浓浓的感激之情,想着,她是积了多少德,才能遇见这样一位贴心关怀的婆母? 而当盛瞻和在旁边时不时地出声,看似询问二女,实则补全她话中的错漏时,她更是深深后悔当日的逃婚之举,暗骂自己不知好歹,险些错过这样一门完满的亲事。 她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想要逃婚,她与太子素昧平生又如何?难道她这次逃了,下次就能嫁给相熟的人吗?就算相熟,也未必能成为良配。她凭什么以为太子不会成为她的良配? 幸好,她没有逃成;幸好,太子宽怀大度,不予计较。从今往后,她一定要悉心侍奉太子,努力治好他的病,不让他后悔娶了她。 见过掌殿典司之后,盛瞻和又让宫里的几位主要内臣进来拜见。觅瑜一一受了他们的礼,并命青黛慕荷发下打赏。 至于外臣,听盛瞻和的意思,是要过半个月,等他们新婚的阶段过去了,再让她见。 这也是正常的,外臣为东宫辅臣,需要有一场正式的见面仪式,正如皇亲国戚,要等到一个月后的宫宴上才能得见。 盛瞻和还让自己的护卫进来拜见了她,介绍道:“这是朱草、朱湛两兄弟,他们日常跟随在我的左右。这是酂白、云峰,酂白你之前已经见过,云峰和他一样,同领暗卫之职。” 觅瑜尚来不及为他如此直白地把暗卫暴露给她感到惊讶,目光就先定格在了云峰身上,觉得对方颇为眼熟,思量了半晌,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不是奇王身边的护卫吗! 第十三章 一年半前,奇王在清白观养伤时,觅瑜曾有幸遇见过一次对方的护卫。 那是一个下午,她在房中翻阅医书,苦恼于久治不愈的奇王伤势,偶然瞥见一方颇有疗效的古法,便想在他身上试一试。 她去往奇王的居所,不小心在长廊拐角处撞上了一个人,先是低呼一声,等看清是个不认识的陌生男子后,立即变成了惊呼:“你是谁?!” 来人穿着一袭劲装,觅瑜只在自家兄长身上看到过类似的打扮,且不尽相同,她哥哥的要华丽些,面前人则低调不少,不引人注目。 看见她,来人脸上闪过一瞬惊诧,正欲开口,奇王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房门处,前者当即下跪行礼:“属下无能,惊扰了王爷,请王爷治罪。” 奇王皱眉,低声斥责:“我不是让你不要在外面乱晃吗,快退下!” “是,属下告退。” 陌生男子以恭谨十足的姿态离开,并于眨眼间不见踪迹,惊到了一旁的觅瑜:“他是你的属下?” 这话问得有些不太合宜,不仅没有尊称,奇王也不是她能询问的身份,方才之人更是明明白白地自称了“属下”,她根本不需要问。 但在近一个月的相处里,她与奇王越发熟稔,胆子也大了起来,又经过之前那么一吓,便无暇思虑那么多,想什么说什么了。 奇王也没有在意她的不敬,笑了笑,道:“算是吧。你怎么来了?” “哦,我是想……”觅瑜道出来意。 话毕,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意识到对方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而就在上午,他还在她的搀扶下艰难地走完了一段路。 “殿下,”她含着几分惊喜、几分茫然道,“您的腿伤好了?” 盛隆和一愣,对上她的目光。 片刻后,他忽地皱起了眉,道:“本王……本王也不知这腿伤好了没,方才是听到你在外面惊呼,生怕你遇上什么不测,才赶着出来。” “现下——嘶……本王的腿有些疼,你快过来看看,是不是伤口裂了。” 觅瑜不疑有他,赶紧搀扶着奇王进屋休息,中途还贴心地让他靠着自己,避免使力。 不过奇王大约是觉得身为一名男子汉,倚着一个小丫头有些丢份,硬是走完了全程,没有把身体的重量托付给她。 进屋后,觅瑜让奇王在桌边坐好,小心地卷起他的裤腿,解开绷带,查看他的伤口,发觉没有开裂后犹不放心,伸手按捏几下,寻找是否有筋骨断裂之处。 一般人当然不会因为走几步路就伤成这样,但谁让他是奇王呢,金尊玉贵的王爷、太子殿下,她当然要报以十万分的小心。 他在她的照料下久治不愈,已经足够让她感到郁闷了,绝不能再因为她的大惊小怪而伤势加深,从救命之恩变成害人之仇,那可大大惹人笑话。 还好,除了在她触碰时,奇王的腿部有些僵硬之外,别的一切都好。 她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奇王的手掌忽然落到她的头顶。她一怔,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他:“殿下?” 盛隆和也是一怔,似是没料到自己会有这般举动。 他收回手,握拳低咳一声,含糊道歉:“对不住。方才……方才本王见你的模样十分乖巧,一时有些失态,你——不要在意。” 说完之后,他像是要佐证自己的话,又把手放下来,好好地在她头顶上抚摸了一把,神色镇定,噙着淡淡的笑道:“不要在意。” 觅瑜:“……”这是拿她当幼龄孩童了? 有风自窗格中轻灵拂过,携来袅袅药香,觅瑜颊边的发丝被吹得垂落一缕,盛隆和抚在她头顶上的手自然地移至她的颊边,替她把发丝绾回耳后。 动作间,他的指腹触及她的面颊,配合着她的发丝,使她有些发痒。 觅瑜略含不自在地起身,后退一步,不太适应这种亲近的举止,哪怕对方看起来完全是顺手而为。 她垂着首,重新拨弄了一下颊边的发丝,试图消除这种莫名的感觉,喃喃道:“……殿下一切都好,伤口没有裂开。” 盛隆和应了一声,慵懒、散漫,含着浅浅淡淡的笑意。在和她说话时,他似乎总是笑着的,是他生性如此吗? “你之前说,你读到了一种古法,想在我身上试试?” 聊起医术,觅瑜的心湖立时平稳下来,道:“是。此法虽然罕见,但切合药理,且只涉及外敷针灸,无需内服,不会伤及殿下贵体。” “殿下若信任民女,不妨试上一试。” “好。”盛隆和道,“你试吧。” 觅瑜一愣,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反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半晌方道:“那……请殿下伸出右手,容民女一试。” 盛隆和从善如流地照着她的话做,口中道:“你要把脉?” 觅瑜摇摇头,又点点头:“脉象自然要把,但此法原本就是先从右手开始……” 说到这里,她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询问:“殿下,您不问问具体是什么方法吗?” “问什么?我又不懂医理,问了也是白问。再说,我相信你的医术,只要是你想出来、用出来的方法,那一定是好的。” 盛隆和的这份信重让觅瑜颇为心虚,暗中盘算着,她医治照顾了他有多久,怎么病势还是不见好,到底是他的身体不佳,还是她的医术太差? 因着此项,她对待这次治疗越发的慎重,期望至少能起一点成效,如若不然,清白观在年底迎来的,就不会是圣上的赏赐,而是申斥了。 她点燃药草,摆放好所需的工具,摊开医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把了一回奇王的脉,在心里反复思索了三次,方小心翼翼地上手,开始尝试。 房中陷入沉寂,熏熏药香里,觅瑜凝神静思,一丝不苟地按着古法来,等完成所有步骤时,她的额迹已经渗出了汗水。 她舒了口气,露出一个大功告成的微笑,抬起头,想询问盛隆和,感觉怎么样。 没想到他也在看着她,并且神情与惯常不同,认真、专注,没有带着笑,给人一种难以喻明之感。 她在猝不及防之下撞进他的眸里,心跳霎时有些紊乱:“……殿下?” 盛隆和收回目光,举止从容,仿佛看着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完成了?” 觅瑜被他的反应迷惑住了,心想,莫非贵人都是这么看人的?那……感觉可不太好,怪不得娘亲最讨厌给贵人看病,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也一样,不喜欢……或者说不适应他这么看她。 她没有表露出这些想法,依旧维持着恭敬的模样,道:“完成了。殿下感觉如何?” “还行。”盛隆和道,“挺不错的,我觉得身体轻松多了。” 觅瑜却没有多少高兴,因为他每次都这么说,开始时她还会感到兴奋,后来听多了,就明白了,这不过是客套话,他的伤势还是和原来一样,没有好转。 她想,她的娘亲果然评价错了,奇王殿下怎么是喜怒不定呢?分明宽厚仁德,不仅没有对她说过重话,还每每鼓励她、给她信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好人。 但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仗着奇王殿下人好,就耽误他的病情,需知小病如果不及时治好,也是会拖成大病的。 她鼓起勇气,道:“此法分为七步,共二十一天,通常在三日内起效。若三日后,殿下的感觉还是同原先无二,便……请师祖与家母来为殿下诊治吧,请殿下恕民女无能。” 说这话时,她有点不甘心,不希望自己的第一个病人以这种结果收场,但谁让她的医术不精呢?她治不好自己的病人,只能让其他人来治,没有别的办法。 盛隆和没有回应她的话,探究地盯着她,询问:“怎么,不开心了?” 她低眉垂目,摇摇头:“没有。” “那为什么摆出这样一副神色?”他抬起她的下巴,“来,笑一个给本王看看。” 他很少在她面前以王爷自居,也不摆架子,出口时多是玩笑之语,譬如此刻。 觅瑜笑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差劲,太对不起奇王了。 他虽然会时不时做出点难以理解的举动,但本质对她很好,很相信她,就像他在最开始说的那样,把她奉为神医仙子。 可她却辜负了他的期望,治了这么久都没有治好他的伤,天底下还有像她这样无能的大夫吗? 觅瑜心潮迭涌,张口间似有千言万语,连谦称都忘了:“殿下,我——” 一记咳嗽打断了她行将说出的话。 山芳道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身旁跟着两个小道童,其中一人是桃米。 觅瑜一愣。盛隆和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她有些惊讶地转过身,唤道:“师叔?您怎么来了?” 山芳道人瞥她一眼,托着拂尘,用一种没有起伏的口吻道:“我有事找你,见你不在房中,便猜测你是往这儿来了。” 话毕,她才像是注意到房中还有另外一人,简洁地行了礼:“见过殿下。” 盛隆和的回答也很简洁:“免礼。” 山芳道人遂不再拘礼,对觅瑜道:“你这丫头,说过多少遍了,你一个人照顾不了王爷,至少要带上桃米。往后不许再忘,否则便是对王爷不敬。” 觅瑜恍然,她说怎么今天感觉这么奇怪呢,原来是没有带桃米。 “是。”她连忙应首,“弟子记住了。” “不能再忘。”山芳道人又叮嘱一句,看起来对她的记忆很不放心。好在最终没有多加责备,只示意桃米上前,留下一句,“你们手脚麻利些,莫要打扰王爷安歇。等会儿结束后,觅瑜丫头记得来静心斋找我。”便离开了。 房间里重回日常的人员配置,桃米苦着一张脸,对觅瑜道:“觅瑜姐姐,你下次可不能再忘记我了,我刚才又被师叔说了一顿。” 觅瑜很是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再忘了,一定和你一起来。我这次也是临时起意,一时兴奋就忘了……下次绝对不会。” 盛隆和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听着她们俩的对话,出声支使道:“小童,我这儿的茶水没了,你去前院给我沏一壶来。” “哦,是。”桃米乖乖拎过茶壶,“王爷稍等。”听从他的吩咐,离开了房间。 盛隆和看向觅瑜,对她一笑。 觅瑜:“……”他这是什么意思?在故意打发走桃米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解其意地与他对视半晌,忽然注意到他抱着臂的动作,连忙道:“殿下,您的手才针灸过,不能这么做,以免血络不通。” 盛隆和不笑了。 觅瑜:“?” 他怎么说笑就笑,说不笑就不笑的?是她哪句话不好,得罪了他吗?可她说的都是实话呀,而且也没有说得不好,态度、口吻都很恭敬,他为什么不笑了? 真是奇怪……娘亲说得果然没错,这位奇王殿下,就是一个喜怒不定之人。 第十四章 觅瑜盯着护卫,回忆着过去,盯得久了,让盛瞻和的目光也跟了来:“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哦,”她斟酌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一位……臣妾曾经见过。”在外人跟前,她还是维持着太子妃应有的称呼。 盛瞻和看向云峰。 云峰一惊,下跪回话道:“殿下容禀,属下与太子妃不曾见过,恐是太子妃认错了。” 觅瑜咬着唇,意识到身为主母不该这般后又松开,重回端庄的模样。 她与云峰不过一回意外之面,又是在一年多前,她的身量还未长开的时候,对方不记得她很正常,如果不是这一次引荐,她也不会想起来。 她在意的是“太子的暗卫跟随在奇王身边”这一点。 虽说奇王就是太子,两个人是一个人,属下是同一批很正常,但“太子”与“奇王”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吗? 毕竟,在“他们”看来,他们是不同的两个人,跟随的属下也应该是不同的两批。 盛瞻和思考过这点吗?如果她贸然指出,会不会让他陷入神思错乱?她是不是应该顺着云峰的话,说他们没见过,是她认错了? 可如果她这么做,又显得她与暗卫之间有什么一样,令人生疑。 觅瑜犹豫良久,终是选择小心试探:“一年半前,奇王……十弟在清白观中养伤时,臣妾曾经有幸照料过一段时日。” “其间,臣妾不小心与一位护卫撞上过,那人的模样看着……与这位很是相似。” 盛瞻和微微笑了:“原是这般。” “那你们应当的确见过,十弟性子毛躁,常年在太乙宫中清修,孤会时不时派人送点东西过去,或遣人照看一二。云峰就曾奉孤之命前往。” 派人过去照看?这就是太子的回答吗?觅瑜默默在心中记下,准备等日后有机会了再问一问奇王,看看两者的回答有什么不同。 云峰也约莫是想起来了,叩首请罪道:“属下有罪,冲撞了太子妃,请太子妃责罚。” 觅瑜等了片刻,没有等来盛瞻和的开口,便知他是让自己拿捏,遂道:“你不过无心之失,何罪之有?即使有罪,也是本宫大意在先。何况那时本宫还没有成为太子妃,更谈不上什么罪不罪的,你起来罢。” “是,谢太子妃恩典。”云峰谢恩起身,动作十分规矩,可见太子御下之风。 盛瞻和瞥了一眼他,看向觅瑜,道:“你往后走路时也小心些,别再磕磕撞撞的,撞着人是小,伤了你自己就不好了。” 觅瑜有些不好意思。他这话说得她像一个莽莽撞撞的稚童,一年半前的她或许称不上沉稳,也的确是个小孩子,但现在的她已经大不一样了。 不过鉴于这是在人前,当年的事也的确是她理亏,没有看路,她遂小声应道:“是,臣妾记住了。” 这一篇就此揭过。 太子大婚有十五日的休沐,觅瑜按照教导姑姑的叮嘱,在新婚燕尔期尽心尽力地陪侍夫君。 她虽然摸不清楚盛瞻和的脾性,但见他对自己态度温和,时有亲近,便常常询问他一些东宫事宜,以免日后独自打理时闹出笑话。 当然,问得不多,毕竟他已经给了两位掌殿典司,她如果问得多了,会显得她愚蠢,问得精而少才最好。 并且不知是不是她才嫁进来的缘故,宫内需要她处理的事很少,几乎一天到晚都很清闲,出乎她的意料,她还以为太子妃会管很多事情。 不过她也得不到多少空,她需要陪伴盛瞻和,不管是他陪着她熟悉东宫,还是她陪着他熟悉自己,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 晚间尤其需要她打起精神。一开始她还有些放不开,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除了逃避不了的身体反应与脸红害羞之外,她自觉已经接受得不错。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窥得一点盛瞻和的真实面貌。 当他在烛火下凝视她时,当他亲吻她、他的十指与她交缠、肌肤与她相贴时,他总会流露出几分克制的动情之色,眸底似春风融化雪水,淌出涓涓真情。 这时候的他比起太子更像盛瞻和,单纯的盛瞻和,但这情状出现得太少、太快,像一缕风拂过觅瑜的指尖,她摸不着,也抓不住。 如果她能全程保持清醒,或许还有一试的机会,但是她做不到,他眸底融化的那些雪水似乎流进了她的心里,带着冰凉的滚烫,把她烧灼得神志不清,变得不像自己。 白日回想,她总会面颊通红,觉得这一辈子无颜见他,可到了晚上,甚至还不到晚上,她又总会忘记,重新变回那个不像自己的自己。 如此这般周而复始,不由令她产生恍惚之感,怀疑盛瞻和真的存在么?也许不曾存在的不仅是奇王,还有太子,得了臆症的不仅是太子,还有众人。 这种想法会在盛瞻和亲近她之后消失,那时,她的眼里和心里只会满满地充斥着他,她只会想着如何接纳他、承受他,无暇再想更多琐碎的事情。 她想,她有些沉沦于他的柔情中了…… 三日期满,太子携太子妃归宁。车马仪仗齐整,阵势十足,回门礼如流水般被抬进赵府,彰显出天家气派与太子对太子妃的重视。 府内堂上,先由大理寺卿携妻子拜太子与太子妃,再由太子与太子妃齐拜高堂,最后是太子与舅兄之间互相见礼。 礼罢,盛瞻和被请坐上首,赵得援陪坐次首,其余人依次分坐。席间翁婿叙话,岳母提问,新婿俸敬,一时融融和乐。 中途,祝晴以准备午膳为借口,拉着觅瑜离席,到房中偷偷询问:“太子殿下对你如何?” 觅瑜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如常回答道:“太子殿下待我很好。” 祝晴嗔道:“娘问的不是这个方面!是夫妻之事。” 她才明白过来,脸上一红,低头垂眸,小声道:“也……很好……” 祝晴继续询问:“娘给你的药,你服了吗?” 她点点头,道:“服了。” “照着娘的叮嘱服的?” “是,头一次在六个时辰内服下,往后三天各服一丸,再之后每旬服用一次。” 她答得乖顺,祝晴却没有放心,给她把了一回脉,才松了口气:“那就好。以后记得定时服药,千万不要忘了。药服完了就找娘要,娘这里有许多。” 觅瑜再度乖巧点头:“是,女儿知道。不过,娘,这药女儿要服多久?倘若因情势所致,女儿需要怀孕,要提前停药吗?” 祝晴道:“提前一个月即可。” “放心吧,娘用这药用了十几年,经验多着,不会让你吃亏的。倘若你急着想要孩子,娘还会额外给你开一方坐胎药,帮助你调理身体。”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女儿一眼,笑了笑,露出一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情,低声问道:“太子殿下……于夫妻之道上如何?” 觅瑜一愣,双颊霎时蔓延开两片火烧云,顿足羞怯不已:“娘!你、你怎么问女儿这种问题!” 祝晴正经不已道:“这种问题最需要问。娘行医多年,见多了类似的事。” “但凡子嗣艰难的人家,十户里有九户是男人的问题,偏偏丈夫还以为是妻子无能,往家里抬一房又一房的妾室不说,还叫妻子吃药受罪,当真可恨。” “所以娘现在要问清楚,看看太子有何问题,有就早早地治、偷偷地治,势必不叫你吃这种苦。” 觅瑜还是红着脸,绞着双手,又是害羞又是局促地回话:“这……我……女儿……娘给殿下治了这么多年的病,难道不清楚殿下身体如何吗?” “这种问题看不出来的,要亲身体验过后才能知晓。”祝晴老神在在,“你也别害羞,就当做是在听娘讲课。快告诉娘,太子殿下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觅瑜真是有千言万语,不知该向何处诉说。真的会有亲娘询问新婚不久的女儿这种问题吗?虽然理由听上去很靠谱,但、但也不能这么问啊! 而且这叫她怎么回答?说太子殿下身强力壮,兴致高昂,每每折腾得她腰肢酸软,体力不支?她还要不要这张脸了? 她只能满脸通红地憋出一句:“女儿……女儿真的不知道……” 祝晴看着她的神情,就像在看一个背不出十二脉训的学徒:“哎呀,你这个孩子,你怎么能不知道呢?这可关系到你下半辈子的人生,你不能糊里糊涂的!” “这样,你得空把《全经》第五卷第十三篇和十四篇读一遍,读完你就知道有没有问题了。不过你不能妄下诊断,一定要和娘商量,知道了吗?” 觅瑜这时已经没有心思去分辨娘亲说的什么,只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红着脸直点头,有什么应什么。 祝晴看出她的敷衍,嗔怪道:“你别不放在心上,这是关乎你终身的大事,半点轻视不得,要是真有问题,到时有的你哭的。你说说,娘方才要你读《全经》第几卷第几篇?” “娘……” 第十五章 总的来说,对于盛瞻和这个女婿,赵得援和祝晴还是很满意的。 祝晴自不用提,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就是觅瑜有些不自在,总觉得娘亲在打量盛瞻和时,目光里带着点不可言说的审视意味。 赵得援更不用说,当年能与圣上称兄道弟,如今也能同太子把酒言欢,三巡酒罢,甚至主动提起了觅瑜逃婚的事情。 “不瞒殿下,小女被下官宠坏了,平日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半点不顾念后果,这才导致她头脑发热,在成亲前夜——” 赵寻琅低低咳嗽一声。 祝晴捏了丈夫腰间一把软肉。 赵得援恍然惊醒,无处着落的目光在席面上转过一圈,硬着头皮,顶着妻子严厉的视线,讪讪笑着向新婿敬酒。 “这、下官不胜酒力,不胜酒力,略略多喝了两盅,就胡言乱语起来,还请殿下见谅。这一杯酒……权当是敬殿下的,下官先干为敬,先干为敬。” 盛瞻和淡淡一笑,回敬:“岳父海量。” 觅瑜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巴不得娘亲再拉她去房里问一百遍闺中秘事,也不想在这席间坐着。 她真是后悔极了,当时怎么就脑子进水想要逃婚呢?还被未来夫君当场抓获。这件事不会跟着她一辈子,时不时就被人拿出来说道吧? 觅瑜本以为逃婚一事会在众人的含糊中揭过,留下她一个人如坐针毡,接受内心的拷问和尴尬,没想到盛瞻和却接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 他道:“纱儿年岁尚小,陡然面对终身大事,心中不安在所难免,有些出格之举也在情理之中,我不怪她。望岳父岳母也能理解,莫要再提此事。” “我知道岳父并无他意,但纱儿面皮薄,心思细腻,听闻岳父此言,定会生出羞愧自责。何必如此呢?” 听得觅瑜大为动容,万万想不到他会这般贴心,当下充满感激地看向他,喃喃唤出一声“殿下”。 也让她的爹娘先讶后喜,笑容再覆脸庞,看向盛瞻和的目光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她爹爹看起来还想再敬一杯:“好!有殿下这句话,得援就放心了!从今往后,小女就交给殿下,得援在这里祝你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情绪激昂得仿佛在公堂上拍案定论,让觅瑜怀疑她爹当年是不是就在类似的情景下与圣上结拜的。不得不说,在头脑发热方面,他们父女俩一脉相承。 盛瞻和很给面子地回敬:“多谢岳父吉言。” 席间重回轻松融洽的氛围。 膳罢,盛瞻和提起一桩发生在沽州的要案:“不知岳父可有听闻?” 谈及公事,赵得援酒醒三分,神色变得正经:“可是北越使节遇害一案?” “不错。” “圣上前两日在朝会上提过,有意命我详加查探……” 翁婿俩前往书房商议朝事,留下觅瑜并娘亲兄长在厅中。 祝晴笑道:“先前娘还替你忧心,想着,你嫁进皇家,相当于嫁给了数不尽的麻烦,没想到太子殿下这般宽厚仁德,你爹总算是做了一件明白事。” 她含笑征求长子的意见:“琅儿,你说是不是?” 赵寻琅回答得很严谨:“就目前而言,太子殿下待妹妹的确很好。” 觅瑜有些不好意思,拨弄着腕间的手镯,细语:“女儿才嫁过去几天,能知道什么……” 镯子为纯金打造,镂刻雕花,精美无比,与她发间的鎏金步摇相得益彰。 她很少佩戴这些繁复的饰品,尤其是镶金嵌玉的,一来赵家不算什么大富大贵之家,没必要太过奢华,二来她修习杏林医术,饰品戴多了也麻烦。 只因今日是新妇回门,她若还像从前一般妆饰简单,便是堕了太子与东宫的颜面,遂特意打扮得隆重华贵,在照镜子时险些认不出来。 不过这样做的效果很好,至少她的娘亲看上去很满意,她的哥哥也在打量她一番后,给出了“不错,衣装华丽”的评价,得了她娘亲的一记嗔视。 “瞎说什么呢?你妹妹素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即使穿布衣麻衫也好看。要不然圣上与皇后能看中她,把她许配给太子?” 赵寻琅疑惑:“先前不是说,他们是看中了妹妹的医术吗?” 祝晴嫌弃地反驳:“长安城里会医术的女子多了去,凭什么别人没有当上太子妃,就你妹妹当上了?” 赵寻琅张张口,又闭上,看了祝晴一眼,垂目道:“孩儿知错。” 祝晴哼声:“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秀才不和兵说理,和你爹一个模样。你和你妹妹两个,真是把你们爹的缺点学全了,就不能学点好的?” “尤其是你。”她教育长子,“你妹妹比你小五岁,都嫁人了,你呢?亲事可有着落?这长安城里还有哪家公子像你一样,年满二十了还没有成亲?你妹夫——太子殿下都比你小一岁!” “我和你爹虽不想过多干涉,搞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蹉跎大好时光。你要是再不领个媳妇回来,爹娘就要帮你去挑、去选了,到时候可容不得你说不……” 喋喋不休的念叨声中,觅瑜抿嘴偷笑,赵寻琅目光离散,最终起身,深吸一口气道:“镇抚司中有要事处理,恕孩儿先行告退。”埋头快步离开。 “哎,回来!娘还没有把话说完呢!”祝晴也跟着站起来,可惜不及长子脚程,阻拦不住,只能重新坐回去,把满腹牢骚向着女儿发。 “你哥哥真是,一说起他的亲事,他就找借口跑开。他真的这么讨厌娘亲的唠叨,就早点找个媳妇回来啊。这一天天拖下去,好人家的姑娘全被娶走了!” 觅瑜安慰:“娘,师祖不是常说,缘分静候吗。比如女儿,什么也没做,便等来了太子殿下。娘也要相信哥哥,有好姻缘在等着他。” 比如与她交好的娴姐姐,不就在她成亲那日看中了她哥哥吗?等她得空再探听探听消息,便把这事告诉爹娘,也好叫二老安心。 祝晴不知道她的心思,不赞同她的话:“你那夫君可不是你等来的,是你爹给你从圣上处求来的。虽然也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但你之前——”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小心翼翼地看了觅瑜一眼,像害怕说中什么伤心事。 觅瑜自若一笑,道:“娘,没事,您继续说吧。太子殿下……” 她想起盛瞻和在日常生活里对她的贴心,以及床笫间和她的耳鬓厮磨,双颊不禁染上胭脂色,话音也变甜变软了许多。 “太子殿下……待女儿很好,女儿很喜欢他。之前的事,女儿从不曾在意过。” 这话一出,祝晴的神情登时亮堂了许多,连声笑道:“就是这样!那汝南郡王府有什么好的?门第能及得上东宫?” “还有那个太妃,面善心狠,这样的婆婆,你就算嫁过去,往后也会受不少气,远不如皇后殿下慈惠。” 觅瑜深有同感地点头,小声附和:“女儿也这么觉得。” “从前是女儿没有见过世面,以为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但求其一便可。如今嫁给了太子,方知这世上真有十全十美……” 当然,太子殿下的病可以算一点点瑕疵,但瑕不掩瑜,她不在乎,且若果真完美无瑕,这门亲事也轮不到她,她有自知之明,知晓知足常乐的道理。 祝晴道:“就算是求一,汝南郡王也不行。” “娘见多了像他这样的王孙公子,说起来文韬武略,实则不过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是你爹那时候非要说好,娘才勉强觉得可以,哪知差点将你害了。” 觅瑜不意外她的娘亲会有这番评价,如果她也有一个女儿,遭遇到类似的事情,她也会怎么看这家人怎么不顺眼。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娘亲接下来的话:“娘要是早知道你会受这样一场屈辱,当初就该让你和奇王在一起,也免了中间这段插曲。” “奇王?”她惊讶道,“哪个奇王?太子殿下的奇王?” 祝晴道:“除了他,世上还有哪个奇王?” 她越发惊讶:“奇王殿下怎么会同女儿扯到一起?” “怎么不会?”祝晴道,“一年半前,你救了他那一回,他就看上你了。” 觅瑜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她的娘亲和皇后都觉得奇王喜欢她?明明事实不是这样。 她道:“这怎么可能呢?那时女儿还是个小丫头,奇王殿下如何会喜欢女儿?” “娘,你别因为女儿现在嫁了太子,就硬是把女儿和奇王牵扯到一块,我们之间没什么的。” 祝晴摇头笑叹:“傻丫头,不是娘生拉硬拽,是你自己迟钝。” “奇王为什么要指名你照顾他?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支开桃米,和你独处?你师叔都能看出来的事,也就只有你天真单纯,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轻点觅瑜的额头:“有时娘想想都替奇王着急,他都把态度表现得这么明显了,你却还是懵懵懂懂,不怪他后来对你死心。” “也亏得你们之间有缘分,兜兜转转,最后还是结为了夫妻,要不然呐,又是一桩遗憾事。” “娘,你越说越夸张了。”如果说,听闻娘亲的前半段话,觅瑜还在不可置信里带着点半信半疑,那么听了后半段话,她就完全肯定是娘亲在胡思乱想了。 她与奇王不过一救之缘,救完便过了,往后再无交集,怎么在她娘亲口中就成为了一桩姻缘奇谈? 还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方面的,更兼什么心灰意冷……她哪有这么大的能耐? 她解释道:“奇王殿下点名要女儿照看,是因为相信女儿的医术;至于支开桃米,则是无稽之谈,统共也就那么两三次,算得了什么?” “娘,你不要以为女儿是个香饽饽,谁见了都喜欢。” 祝晴以一副过来人的表情看着她,笑着摇摇头:“说你傻,你还真不见半点聪明劲。” “罢了,左右你们已经成了夫妻,有些事你慢慢去想,想不通无甚要紧,想通了,对你有好处。” 第十六章 觅瑜不以为然,她是真的不觉得奇王会喜欢她。不过娘亲有一句话说得对,他们现在已经成了夫妻,这些事她想也罢,不想也罢,都无甚要紧。 祝晴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再多言,转开话锋道:“说起太子,娘这里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她领着女儿回到房中,屏退下人,附耳低言道:“太子这病,有古怪。” 觅瑜心头一跳。 “娘。”她睁圆了杏眼,看向祝晴,“您这话的意思是……?” 即使周围没有别人,谈及东宫秘辛,祝晴也还是压低了声音,道:“寻常臆症,大多发作时间不定,发作时神志不清,过后或记得一二,或全然忘却。” “太子的病,只能勉强对上最后一点——当他身为太子时,他不记得奇王的事情,当他身为奇王时,他又遗忘了太子的身份,其余时间则很清醒。” 说到此处,她询问女儿:“你嫁给他这几天,可曾见过他有什么恍惚之态?” 觅瑜仔细回想,摇摇头,道:“没有,太子殿下……很清醒。” 不仅清醒,而且聪敏,处事手段得宜,完完全全一副东宫之主的模样,从外表上看,根本想不到这样一个人会身患臆症,并且患了十几年都没有治好。 祝晴道:“这正是太子病情古怪之处!” “他是太子时,他便是太子;他是奇王时,他便是奇王。二者泾渭分明,从无错乱。娘行医数年,遍阅群书,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例子。” 觅瑜听着,不期然地想起,娘亲在她成亲前,告知她的太子病况。 ——其臆症多发于秋冬两季,一旦病情发作,就会成为奇王,直到来年春日发作结束,再变回太子。如此反复数年,几乎成了一项惯例。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在前岁冬日救下奇王。 因为当时的他正以奇王的身份在太乙宫中清修,后来他的伤养好了,也差不多到了开春的时节,便重新成为了太子,遗忘了身为奇王时的经历。 这样的病情对于旁人来说是好事,可以轻易地分清太子与奇王,也能提前做好准备,不用时时刻刻绷紧着一根弦,劳力又劳心。 然而,正如她的娘亲所说,这样的病很古怪,十分罕见。 《全经》言,臆症源于气机瘀滞、心脾两虚,患者往往神思散乱、四肢无力,只在病情发作时力大无比,旁人难以压制,因为病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 盛瞻和却不同。 他在身为奇王时,需要前往太乙宫清修,道家追求清静无为,凝神静思是基本要求,习武打桩、强身健体都少不了。 在身为太子时,他也要习六艺、通骑射,若无缜密心思,更是不能坐稳东宫之位。 这样的一个他,是断断与神思不定、四肢不勤这些臆症之状沾不上边的。 依照神妙真人所言,太子之所以会这般,是因为福泽深厚,得上天庇佑,与寻常人不同。 觅瑜在之前也没有多想,毕竟这世间疑难杂症众多,现有的医书皆是前人在收集无数病例后编纂而成的,涉猎虽广,却也无法涵盖天下一切病症。 也许太子所患的,就是一项没有被记载到书中的病症呢? 但是现在……娘亲忽然对她口出此言,是什么意思? 觅瑜不自觉绞紧了手指。 她咬着唇,道:“娘,你的意思是……” 祝晴蹙眉沉思,摇摇头,神情是难得一见的严肃:“娘也说不上来。” “总之,太子殿下的病很古怪,与一般病症不同。你日后与他相处时,记得细心观察,有什么不对的就记下来,回来再同娘说。” 觅瑜询问:“会有什么不对吗?” 祝晴叹了口气:“娘要是能知道就好了。” 她充满爱怜地抚摸女儿的脸颊:“今日回门,娘能看得出来,太子殿下对你是真心的,娘不担心你与他的感情,娘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觅瑜道:“娘担心太子殿下的病?” 祝晴颔首:“这皇宫里的秘密一个接着一个,娘很怕……” 害怕什么,她没有说,但觅瑜也能猜到一二。 太子是在十皇子身死后患病的,往小了说是痛失手足,往大了说是夺嫡之争,毕竟废后安氏与废太子临王正是因为此事才被废的。 三年无解的天灾、谣传不祥的人祸、忽然出现的得道高人……当年种种,不知道有多少隐情,太子的病或许也是其中一环。 不是说他在装病,而是他的病、他本身,就与这场局息息相关。 觅瑜想起新婚头一天,她与盛瞻和进宫谢恩,归途中遇上神妙真人,后者端详着她,说出口的那几声“好”字。 古怪的皇宫,古怪的帝后,古怪的得道高人,古怪的太子病症…… 这一门亲事于她而言,到底是天赐良缘,还是无妄之灾? 觅瑜感到一阵凉意上涌,手心里沁出汗水,脸庞也失去些许血色。 祝晴看在眼里,疼惜之色愈发浓厚:“你也别太担心了,娘不过是提个醒,也许事情根本不像娘想得那么复杂,太子殿下就是患了一种很古怪的病。” “总之,你平日里多多留意便可,不要想太多,就算真的有什么也不要紧,不管发生什么事,娘和爹都会护着你、守着你,知道了吗?” 来自娘亲的温柔话语,把觅瑜心中的凉意变成了暖流,她感到安定了许多,点点头,乖柔应声:“是,女儿知道了。” …… 回门之行后,觅瑜继续在东宫侍奉盛瞻和。 有了祝晴的那番叮嘱,她在同他相处时多留了一点心眼,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发觉果然如母女俩谈论的那般,他与常人无异,甚至更要优越。 有一次,她在盯着他看时不小心被抓包,他微微笑了一下,停下笔,询问她:“纱儿为何这般看我?” 她先是一惊心虚,接着强自镇定下来,故作羞赧地道:“殿下天人之姿,妾身一时忘情,便看得呆了……请殿下饶恕。” 盛瞻和又笑了一下,唤她:“纱儿。” “是,妾身在,殿下请讲。” “你在心虚时总会自称妾身,而非纱儿,无用的谦辞也会变多,不称呼我为瞻郎,而是殿下。这一点,你没有察觉到过吗?” “……” 觅瑜涨红了脸。 她觉得自己真的无颜面对他了。 她怎么总是在他面前出糗?还被他云淡风轻地指出……医书上说,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难不成他就是她的克星? 她低下头,假装翻看医书,借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看着她这副模样,盛瞻和缓缓笑了,朝她招手:“过来。” 觅瑜听话地放下医书,坐到他的身旁。 其时,他正在临案习字,笔锋清隽,于端整中透着俊逸。她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习的是前朝书法大家的字帖,遂道:“瞻郎喜欢张金体?”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道,“字是写来给人看的,能看得懂即可,好看与否只是锦上添花。不过父皇喜欢,我便时不时临摹上一幅,送去给他瞧瞧。” 觅瑜一怔,觉得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半晌才想起来是在一年多前,身为奇王的他关于姓名的评价,不由得升起一丝奇异之感。 明明是一个人,却有着两个身份,两种人生,性情大相径庭,又偏偏在不经意间展露出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恍惚,如此异同。 他……到底是…… “纱儿又瞧着我发什么呆?” 觅瑜回过神,有些局促地看向身旁人,见他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方悄悄松了口气,赧然道:“我、纱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看着瞻郎就忍不住出神……”她这回记住了,没有再用谦称。 “是吗?”盛瞻和道,“可是因为看我习字看得太久,纱儿觉得无聊了?” 她摇摇头:“瞻郎笔墨酣畅,叫人赏心悦目,纱儿不无聊。” 她说的是真心话,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写他的字,她看她的医书,但那是因为比起书法,她更喜欢医术,倘若一定要她陪着看他写字,她也是十分乐意的。 素来字如其人,盛瞻和的字写得好看,人也长得好看,好看的人写好看的字,更是好上加好、妙上加妙,她看上一整天也不会看厌。 当然,她不会把这话说出来,她身旁的这位太子殿下端庄是端庄,沉稳也沉稳,可若要论起私底下的闺房情趣,也是分毫不缺的。 她已经在晚上把整个人赔给了他,白天还是留给自己一点喘息的余地好。 两人说话间,盛瞻和已是又写了几个字,落下最后一笔,整幅字帖笔锋连贯,一气呵成,完全看不出中途有所停顿,可见功力之深。 觅瑜在旁暗叹,这一手功夫没有十年练不来,他是为了讨圣上欢心才做到这一地步,还是天赋如此?毕竟当今太子少而灵鉴是众人皆知的。 看着他收笔晾字,她忍不住询问:“瞻郎可有自己喜欢的字帖?” 盛瞻和动作一顿,想了想,道:“我说过了,我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若真要分出个高低,自是张柳在前,周王在后。”张柳周王分别指代书法四大家。 “纱儿呢?”他看向她,“纱儿喜欢什么字?” 觅瑜一怔,一时有些尴尬。 因为她不醉心书法,没有专门练过字,学好一手簪花小楷便罢。 这本来没什么,偏偏她在刚才问了那样一个问题,好像她于书法一道很是精通一样,当下颇感羞窘。 她细声回答:“我……我也和瞻郎一样,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盛瞻和笑容不变,仿似没察觉出她的心虚:“那纱儿喜欢什么流派的医书?” 这问题可算问对人了,当今杏林流派繁杂,泱泱医书浩瀚如海,除了得众识赞誉的几本总纲,其余经书典籍褒贬不一,令初入门者满头雾水,不知从何学起,如果不是有娘亲带领,觅瑜恐怕也难以踏入医道大门。 “纱儿比较喜欢以吴氏、邹者为代表的实用杂论,陆道人的辨证经方也不错,还有……”她一派一派地数,说到兴奋处,不自觉地掰起了手指,娇颜带笑,眸里盈然有光。 盛瞻和含笑看着她,时不时应和两声,不是敷衍的应和,而是内行人一听就知道有水准、看过几本经典的应和,让觅瑜越发心喜,觉得遇上了知音,久病成医的道理果然不错。 渐渐的,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朝她凑近。她微红了脸,止住话音。他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她的脸更红了,隐隐约约猜出他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她不喜欢这样,就算周围没有别人,可这是在书房里,还是白天,光天化日的,他就这么……她不习惯。但她又不能推拒,无论是夫妻还是君臣,她都不能拒绝他,只好半推半就着接受。 过程中,她的身体发烫得厉害,带着些微的颤抖。初时她尚能咬唇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抽噎着唤他“瞻郎”。事毕后,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淡去眸中的泪光。 还没有完,她发现他在半个时辰前临好的字帖泅湿了,晕染开团团墨迹,桌案上还残留着大片水渍,霎时面色羞红与苍白交织,不知该感到羞赧还是惶恐。 盛瞻和倒是很镇定,把残破的字帖拂开,腾出新的地方:“无妨,之后再临便是。” 觅瑜瞧着他的举动,脸颊红晕更甚,差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话。 这是……还要……再来的意思吗? 第十七章 觅瑜本以为日子会这么继续下去,于波澜不惊中跃出偶尔的水花,没想到还没有过新婚燕尔,就发生了一件险些使她魂飞魄散的大事。 那是一个清晨,她打发侍女去取东西,忽然想起今天是服药的日子,连忙从妆奁盒底部取出瓷瓶,倒出一枚药丸服下。 下一刻,一只手从背后搭上她的肩,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你在服药?服什么药?” 声音温和悦耳,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询问,含着夫妻间的关心,她却吓得浑身一抖,瓷瓶从指尖滚落,掉在地上,滚出几枚药丸。 那一瞬间,她差点忘了呼吸,头脑一片空白,冰凉感浸遍全身。 完了。这是她仅有的一个念头。 在觅瑜惶恐的注视中,盛瞻和俯身捡起瓷瓶,打量片刻,微蹙起眉:“你身子不适?大清早地就服药……可要请太医来看一看?” 觅瑜的冰凉感回退了一点。 还好,他没有发现。镇定,镇定,她可以糊弄过去的,镇定。 她给自己打着气,强忍住颤抖的声线,回答:“没事,不过一些小毛病……不用麻烦太医,我、我自己就能看……” 盛瞻和微笑应声:“也是,你是大夫,自然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的身体。”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瞥了眼手中的瓷瓶,略含犹疑地看向她。 觅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发现了吗?他察觉到不对劲了吗?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你……”他低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视线,“可是因为我前几日……所以,才身子不适?” 觅瑜的心重重落下。 太好了!他没有发现,老天保佑…… 觅瑜被庆幸的情绪填满,连害羞都来不及升起,忙不迭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我是……就是一些常见的小毛病,吃两日药就好了,不碍着什么事……” 她边说边伸出手,想要取回瓷瓶。她看见这东西在他手里就瘆得慌,还是尽早拿回来的好,还有地上的那几枚药丸,她也要尽快把它们清理干净。 他也是,怎么走路都没声,没个通报,害她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差点东窗事发。往后她一定得警醒些,不能再像今日这样,青黛和慕荷也得好好告诫…… 她的思绪乱成一团,话说得颠三倒四,好在盛瞻和没有在意,他当真是仁德无双,她得想个借口把他支出去,清理掉地上的药丸—— 盛瞻和忽然收拢了掌心,不让她取走瓷瓶。 觅瑜一惊,心又一次悬起,努力稳住镇定的神情,抬眸看向他:“殿下……?” 盛瞻和瞧着她。 “你又唤我殿下了。”他道,“你在心虚。” 一瞬间,觅瑜只想抽自己两巴掌。 她扬起一个讨好的笑,试图补救:“纱儿——” 盛瞻和没有给她说完话的机会:“你在说谎。” 他看了瓷瓶一眼,看向她,用一种肯定的语气道:“这不是普通的药。” “我——” “你在服用什么?” “我——” “这是什么药?” 觅瑜张口结舌,冷汗涔涔。 她不用照镜子就能知道,现在的她一定面色苍白,满是心虚。 盛瞻和微凝眸色,看向她的神情不复先前的亲近自然。 他再一次问她:“这是什么药?” 他没有疾言厉色,仍旧声音淡淡,却给了她十足的压迫感,让她的一颗心几乎跳出喉咙口,如果她不是坐在绣凳上,恐怕此刻的双腿已是软了。 这就是东宫太子的气势吗?国之储君,掌管天下半府……她有什么自信在他跟前撒谎? 想明白了这一点,觅瑜脸上的血色开始褪去。 她颤抖着声线开口,不知道要说什么:“我……” “不肯说?”盛瞻和瞧出她的迟疑,“那好,我叫人过来验看。” 他转身唤来酂白,递出瓷瓶:“拿去给邹敬临,让他看看这里头的药是用来治什么的。” 酂白垂首应是,接过瓷瓶准备离开。 觅瑜再也坐不住了。 她虽然不知道邹敬临是何人,但能得到盛瞻和的信任,想来是位医术高超的大夫,这避子药又不是什么奇药,里头所含的药材很容易被分辨出来,略略一想便能知其用途,她根本瞒不过去。 她慌乱地跪下,拉住盛瞻和的衣摆,含着绝望地唤道:“殿下!”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酂白低着头,停留在原地,约莫是见她这副模样,知晓兹事体大,不敢擅动,等着主子进一步吩咐。 盛瞻和同样低着头,瞧着她,眸光深邃,蕴藏万千沟壑。 看着这样的他,觅瑜忽然意识到,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瞒过他的可能。 他自出生伊始被预为不祥,经历废后打压、胞弟去世,好不容易被立为太子,又身患臆症,种种磨难之下,他仍能稳坐储君之位,受到圣上诸多称许赞誉。 这样的一个他,怎么会被她的寥寥数语所迷惑? 她不可能瞒过他,只消他发现她在服药,他就一定会弄清楚这件事情。 不,他迟早会发现她在服药,从她服下第一枚药丸起,一切就注定了。 接下来会如何?他会勃然大怒,降下雷霆惩罚吗?她会成为第一个嫁进来还没有满半个月,就被休弃的太子妃吗?她的家人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她真是傻,真是疯,皇家子嗣何其重要,她怎么能服药呢? 就算这个主意不是她想出来的,是她的娘亲提的,她也不能答应。 小小一个赵府,如何能与皇室相提并论?她的娘亲嫁给她的爹爹能服药,不代表她嫁给太子能服药,她怎么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觅瑜跪在地上,苍白着脸,看向盛瞻和。 她没有立即请罪,她的心里尚含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他能像发现她逃婚那晚一样,对她轻轻放下…… 但她更清楚这是幻想,他能容忍得了她一次,不代表能容忍得了她第二次,他到底是太子…… 盛瞻和默然半晌,终于出声。 “下去吧。”他没有对她说话,“把东西放下。” 酂白恭谨应首,放下瓷瓶,迅速而又无声地离开。 觅瑜眸中亮起一线希冀的光,他这是准备再给她一次机会吗? 不过很快,她的眸光又黯下了,因为她意识到,他不一定是想放过她,而是不欲让外人知晓内情,毕竟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了,丢的是他们两个人的脸。 但她还是抱着最后一丝期望,看向他,期期艾艾地唤道:“殿下……” 盛瞻和面色不变,瞧着手中的瓷瓶:“这里头装的是什么药?” 她迟迟不敢开口:“是……” 他静静等着下文。 她心一横,咬牙道:“是……避子药……” 盛瞻和凝视着瓷瓶的目光一顿。 “避子药?”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觅瑜的心颤了三颤。 “是……”她强忍着不安回答,“是避子药……” 安静。 长久的安静。 冷汗一点点从觅瑜的额际渗出,她感到呼吸困难,四肢冰凉发麻,这是人在极度紧张之下的反应,如果无法及时得到缓解,很可能会晕过去。 她是大夫,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大口呼吸、放松心情,实在不行还可以闻一闻醒神露,它就放在她的妆案上,她一伸手就能够到。 但她做不到,她什么都做不到,既无法顺畅呼吸,也无法伸一伸手。她的四肢僵硬,浑身冰冻,只有跟前人开口才能使她获得解脱,或者让她坠落深渊。 终于,盛瞻和开口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仍旧是平静的声线,没有波澜和起伏。这代表着他没有生气吗?还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觅瑜不知道,她的心神一片混乱,连维持正常的思绪都勉强,只能从记忆的碎片中寻找答案:“因、因为……我、纱儿年岁尚小,害怕……有孕伤及身体,是以……想、暂缓两年,再……” 她回答得语无伦次,手发着颤,指尖的冰凉感从升起开始就没有退下去过,只能通过攥紧他的衣摆来获得一点依靠,如果他在此时抽身离开,她一定会失去最后的支撑,倒在地上。 好在他没有这么做,他当真是有好涵养,遇上这种事,还能忍住不朝她发火,甚至连脸庞都不覆盖阴云。是他沉着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吗?还是他真的能忍受这件事?愿意放过她? 觅瑜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抬头看向他,唤道:“殿下……” 盛瞻和与她对视,漆黑的眸底分辨不出情绪。 片刻,他垂下眸。 “罢。”他把瓷瓶放到妆案上,“我们成亲不过数日,在你心里,我终究是太子……是我强求了。” 觅瑜一怔。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计较她唤他的那几声殿下,觉得她的称呼太生疏了吗?她倒是想喊他瞻郎来卖乖,可她不敢,生怕弄巧成拙,使他怒意愈盛……难不成她又错了? 盛瞻和继续道:“往后你不要服这药了,是药三分毒,不管这药有多好,平白服用也总有害处,我不碰你就是。” 第十八章 觅瑜又一次愣住了。 他、他刚才说了什么?他没有计较她服避子药,甚至理解她,准备从源头下手,约束自身,不再碰她? 不不不,一定不是她想的这样……一定是他生气了,决定冷落她,从她房里搬出去——他不能这样,他们成亲不过数日,他就要和她分房,传出去了叫她怎么做人,圣上与皇后又会如何看待她?他不能这样—— “殿下、殿下,纱儿知错了。”她慌忙攥紧他的衣摆,言语间称呼混乱也无暇顾及,只想着要怎么给他请罪,打消他的念头,“求殿下饶过纱儿这一回,纱儿愿意给殿下生儿育女,再不犯同样错误!殿下——” 盛瞻和一怔,脸上闪过一丝讶色,似是不理解她怎么开始求情,继而显出两分恍然,弯腰将她扶起。 “你误会了。”他没有刻意温和声线,却让她如闻天籁,觉得天底下没有谁的声音比他更动听,“我的意思是,你的话的确有道理,你是年纪小了些,不着急怀有身孕,再等两年也正常。” 觅瑜呆呆地望着他,随着他的举动缓缓起身:“殿下?” “我不会责罚你。”他道,“但你也不要再服药了,一来伤身,二来,若是给别人发现,也容易引起麻烦,就像今日一般。” 觅瑜还是呆呆地望着他,少顷才回过神,用力点头:“是,觅瑜知晓,觅瑜谨记殿下之言。” 盛瞻和道:“还叫我殿下?” 她立即改口,发自真心地唤道:“瞻郎。” 盛瞻和微微一笑。 觅瑜察言观色,继续表明心迹:“瞻郎今日教诲,纱儿铭记于心……但请瞻郎原谅纱儿愚钝之举,留、留在纱儿房中,莫要……搬离出去……” 后半句话,她说得比较小声。她虽然已为人妇,但新婚不过数日,纵使在床笫间应夫君之邀说过些亲近话,也还面皮薄着,羞于放到白日里讲。这回是实在没有办法,她不能真的让他搬走。 同时,她有也些心虚,因为严格来说,这里是太子寝殿,就算要搬,也是她搬出去,她真怕他来这么一句。 盛瞻和笑容愈深:“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搬走了?” 她眼前一亮:“瞻郎……” 他拂过她的鬓发,在她眉心印下一吻:“我不会离开的。你我虽是因圣旨之故才结为夫妻,但你在我心中殊为爱重,是我的妻子,我不会离开你的。” 觅瑜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大为感动,不知道自己积了多少德,才能得这样一门亲事,嫁给这样一位夫君,他怎么能对她这么好、这么宽容呢? 她依偎进他的怀里,这是她头一次主动亲近他,以往都是他先搂住她,但这回不同了,他的话打动了她,令她真正将他当成夫君来看,而非太子。 “瞻郎。”她倚靠着他的胸膛,喃喃唤他,一腔情流奔涌,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心绪,“你……在我心中也是这般……此生能嫁瞻郎为妻,是纱儿之幸……” 盛瞻和没有再让她说下去。 他用一个吻堵住了她的话。 他吻得温柔而深情,在缠绵悱恻中带着一点主导的强硬,似乎一如既往,又似乎有所不同。 又或许,他的吻和平常一样,变化的是她的心境。 因为以往,她总是将此事视为妻子和太子妃的责任,不曾完全沉浸其中,内心深处还带着一丝茫然和无措。 现在不同了,她开始以全新的视角看待它,相应而来的自然是全新的体验。 她的心跳得飞快,结束时丽靥染嫣,杏眸含水,丹唇泛着莹莹的色泽,让盛瞻和又亲吻了一下。 她的话音也变了,软绵绵的,如颤动的琴弦,带着江南细雨的迷蒙,发出生涩但是动人的邀请:“瞻郎……” 盛瞻和没有应邀。 他抚摸着她的脸庞,漆黑的眼眸盯着她,凝结成漂亮的颜色。 “你年岁小,怀孕伤身。”他浅声道,笑容在温暖中透着亲近,“服药也不好,所以我不碰你,这是最佳的方法。” 觅瑜一时分不清他是在玩笑还是认真的,下意识想替自己辩解,回答愿意怀孕:“我——” 只说了一个字,她的唇就被他用指腹抵住了:“我知道你现在情愿,但这只是一时冲动,倘若我真应了,你一定会后悔的,我不想你后悔。” 觅瑜还欲再言,但他的指腹一直抵在她的唇上,她不好开口,只能乖巧地望着他,等着他缓缓收回手。 而经过他这么一打岔,她发热的头脑也有些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她现在的情况的确不适合有孕,不提她的年岁,只说他的病,就是一个问题。 自杏林之道始,臆症就一直被视为疑难杂症,历朝历代,治疗臆症的方子积了一个又一个,却始终没有一张能彻底治愈的良方,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且此症若是患得深了,还有可能传给子女,他的病情虽然不同寻常,但也不能定论,还是先治好再说,治不好……那就找娘亲治,总之,一定要治好他。 想到这里,觅瑜顿时感激起了盛瞻和的阻止。 同时,她也心生叹服。 他怎么能这么厉害呢?事事都预料到了,这就是东宫太子的能力吗? 不,与太子无关,完全是他本人聪慧……聪慧又周全,周全又妥帖,她能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大一块馅饼…… 盛瞻和把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冷静了?”他笑意犹存地询问她。 她不好意思地颔首:“嗯……” “不过,”她抬手梳理耳边的碎发,试图借此去除一些羞赧,“瞻郎方才为何不让纱儿把话说完?就算我说了,瞻郎也可以拒绝我的……不是吗?” 盛瞻和帮她把发丝绾回耳后,这是他常有的举动,在同她相处时,他总是喜欢做这些亲近的小动作,她也在初时的羞赧过后习惯了。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他这一举动,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仿佛很久以前有人对她这么做过。 这感觉转瞬即逝,不等她仔细去想,盛瞻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含着浅浅淡淡的笑意:“我怕我拒绝不了。” 意识到他这话指的什么后,觅瑜的脸霎时红了,羞赧不减反增:“殿下!” 盛瞻和这回没有计较她的称呼,大概是她用了娇嗔的语气,比起生疏更贴于亲近。 他松开手,笑意加深少许:“行了,把药收好,一同与我出去用早膳吧。” 说到这里,他蹙了蹙眉,意识到一个问题:“你早膳还没用,怎么就服药了?” 话题回到最先的避子药上,觅瑜好不容易放松了一点的心情又局促起来。 “这药无需膳后服用……依——”她及时把“娘亲”二字咽了回去,盛瞻和能理解她服药是一回事,得知因由出自她的娘亲又是一回事,她不能牵连亲人。 “依照书中所言,此药只需在……”她小声又隐了些许词,他这么聪明,想来能够听懂,就算听不懂,她也没有脸面仔细解释。 “……过后的六个时辰内服用即可,之后每隔一段时日服用一次,便能确保……膳前服用也不妨事,它不走胃经……” 盛瞻和听着,目光转向瓷瓶,言简意赅地评价:“倒是方便。” 他打量片刻,忽然道:“这药能给男子服用么?” 觅瑜吃了一惊,有些结巴地回答:“这、这药是专给女子服用的。” 她暗自揣测他询问这话的用意,难不成他想—— “可有给男子服用的药物?”他问道。 他果然是在想这事! 他竟然——竟然能想这事…… 一时间,觅瑜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描述自己的心情。 就像娘亲讲的一样,但凡牵扯到生育一事,世间诸人大多喜欢从女子身上找问题,无论是备孕、安胎抑或避孕,皆为女子服药,男子甚少过问。 让男子服用药物更是惊世骇俗的想法,毕竟他们不用经受生育之苦,巴不得多多开枝散叶、子孙绵延,尤其天家皇室,更将诞育子嗣视为头等大事。 可是他……身为太子,国之储君,肩负着天下江山的重担,却愿意为了她…… 觅瑜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她既感动,又不能理解。 他与她素昧平生,算上奇王也不过一救之缘,在他本人看来还没有这回事,差不多是盲婚哑嫁,他对她好,她可以认为他是天性宽厚尽责,疼爱妻子,可对她这样好——为什么? “瞻郎……为何……”她怔怔地看着他。 盛瞻和道:“你年岁小,不宜服用这等药物,我比你虚长四岁,服用此药应是无碍。” 问题的重点不在于这个!她想问的是—— “瞻郎——为何愿意为了我——”她咬着唇,一颗心怦怦乱跳,手指绞紧罗裙,“做下……做下这些……” 盛瞻和的目光染上些许不解:“为何?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夫君,我这么做不应该吗?” “可、可是……天底下很少有夫君会这般……这般……” 盛瞻和明白了。 “会这般疼爱妻子?”他微笑着补完她的话,掌心贴合她的脸颊,摩挲下温柔的痕迹,“那是他们的爱重不够,我喜欢你,爱重你,自然愿意为你做这些。” “况且,”他道,“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你能服药,我为何不能?生育之苦,我不能替你代受,服药之烦,我还是能替一替的。” 第十九章 盛瞻和回答得很漂亮,但觅瑜还是不能明白。 如果他们自幼相识相知,情深意笃,她还能理解他的做法,可他们在大半年前还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成亲不过数日,他怎么就喜欢她、爱重她了? 就因为她是他的妻子? 那、他是她的夫君,他在她心里……也没有怎么…… 难不成是她的问题?她有些心虚地想着。书中说,夫妻一体,琴瑟和鸣,她与他既结成了夫妻,便该同心同德,欢喜爱重。 这……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但要她真正做到,就…… “纱儿?”盛瞻和唤她。 觅瑜连忙收敛心神,避免被他看穿心思。 罢罢,不管他对她的爱重是怎么来的,于她而言总归是一桩好事,不知其所起就不知其所起吧,她……她也加紧努力,争取做到同他一样。 她漾出一抹矜雅的笑:“给男子服用的药虽有,然瞻郎万金贵体,不宜服药,还是我来吧,左右我也服用了一段时日,没瞧出有什么不好。” “不行。”他坚持不允,“以往我不知道便罢了,现下我既然知晓,就不能再让你服。” 她眼睁睁看着他将瓷瓶取走,收进袖中:“可是——不服药怎么——” “那我便不碰你。”他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正巧你这些时日也累了,暂且好好休息,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不碰她?他说的是认真的吗? 觅瑜想起他这段日子的纠缠,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感到失望,他——他真的能忍住不碰她? “瞻郎……应当还会留在纱儿房中吧?”她试探着询问。 盛瞻和微笑着瞧她一眼:“我在这东宫也没别的去处。” “与纱儿……同榻而眠?” “纱儿想让我睡在外头,替你值夜?” 觅瑜连连摇头。 “那不就得了。”他轻刮她的鼻梁,动作颇为亲昵,“我还是和平时一样,与你同室而处,唯一的区别是不碰你。” 他真的能做到吗? 觅瑜抱着怀疑的心态结束了对话,与盛瞻和一同前往用膳。 膳毕,盛瞻和去了书房,她则在常熙堂里处理庶务,由掌殿典司辅佐,青黛与慕荷从旁伺候。 中途,她抽了个空,趁着没有别人在时,询问侍女清晨一事:“殿下来到寝殿,你们如何没有通报?” 青黛道:“奴婢那时正在为太子妃取水,不曾碰上太子殿下,想是错过了。” 她看向慕荷:“那时应该是你守在外头,你没有通报吗?” 慕荷紧张地回话:“我、奴婢本想禀报,但被太子殿下阻止了,说是莫要打扰太子妃,他自己进去便可,奴婢就……” 她惶恐不安地跪下请罪:“是奴婢的错,奴婢知错,请太子妃责罚。” 青黛在一旁听着,不由得拧起秀眉。 她自然是觉得慕荷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好的,但也想不到更合适的应对之法,太子殿下是东宫之主,主子有命,奴婢焉敢不从? 然而,她也不好替慕荷开脱。她虽不清楚寝殿里发生了何事,但后来进去时,见自家主子脸上明显有哭过的痕迹,纵使太子殿下举止亲昵,看起来不像是和主子起了龃龉的模样,可谁知道真实情况呢? 现下主子又有此一问,不用说,一定是太子殿下的贸然进殿,给主子造成了困扰,至于是什么困扰,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必知道。 青黛在心里想着,朝慕荷道:“太子殿下说不通报,你就真的不通报了?你也不想想,太子殿下若是好端端的,凭什么不让你通报?定是有猫腻在。” “换了我,怎么着也得想办法给太子妃通个风报个信,你太不机灵了。” 慕荷看起来快哭了,磕头叩罪:“是奴婢的错,奴婢不好,请太子妃责罚。” 看着侍女这副模样,觅瑜心有不忍。 她们一起长大,彼此间的情分比起主仆更像姐妹,在赵府时欢声笑语,没的进了东宫就战战兢兢,宫里规矩是大,但至少在她身边,她还是希望能和从前一样。 且此事的确怪罪不到慕荷的身上,以往盛瞻和不是没有悄声进来过,但都在晚上或夜幕临近时,惊她一惊、吓她一吓,算是夫妻间的情趣,没想到这次会选在清晨进来,给了她一个天大的惊吓。 说到底,是她不够警醒,才会叫他发现。 幸好他胸怀大度,没有计较,不然此时就是她跪在地上求饶了。 她叹了口气,道:“起来吧,这事也怪不得你,往后记得机敏点便好。” 慕荷连连谢恩,起身侯立一旁,于之后的服侍上更为用心。 一晃到了夜间,觅瑜秉烛翻看医书,一边遣人去请盛瞻和。 不多久,宫人回话道:“殿下尚有要事,要晚些才能过来,请太子妃先行沐浴。” 这是他们自成亲来头一次没有共浴,觅瑜的心情颇为复杂,既宽慰于可以好好地洗上一次澡,又失落于他居然真的不过来,他当真不准备碰她了吗? 青黛察言观色,小心询问:“可要奴婢再去请一请太子殿下?或是太子妃再等一等?” 慕荷显然也把这件事与早上的事联想到了一起,神情分外羞愧:“还是奴婢去请吧,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一定将功补过,把太子殿下请来。” “不必了。”她摇摇头,道,“既是殿下的意思,我自当遵从。走吧,去漱玉阁。” 漱玉阁是东宫浴池的名字,由白玉砌就,引自地脉热泉,因泉流漱石、声若击玉而得名,人浸泡在热水里,体验殊为惬意。 长安城中不少人家喜享热泉水,但凡在郊外置庄园的,都会有一两个泉子,可惜赵家没置什么庄园,热泉自然也无所有。 清白观的后山倒有几口类似的小泉,但远不及漱玉阁宽广豪阔,觅瑜也从未尝试过在里头沐浴。 初初被盛瞻和领入浴池时,她很是惊讶欢喜了一阵,伴随着少许没见过世面的羞赧与尴尬,直到后来对方身体力行地打消她一切多余情绪,才让她对这种沐浴方式没了特别的想法。 今晚倒是稀奇,她自己一人沐浴,没有他人在旁,只有她的侍女拨散花瓣香豆,让她在独享清静舒适的同时,总有几分怪异的不自在,觉得差了点什么。 她暗中告诉自己这样才是对的,闺房之乐贵在有节,多了有伤身体,于夫妻双方皆是,医书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别人可以不清楚,她不能不知道。 之前她因为新婚燕尔不好劝诫,现下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她应当感到庆幸。 而且……她也着实不信盛瞻和能忍得住,他心里对她的喜欢有多少,她不确定,但在这种事上对她的欢喜有多少,她还是能把握一二的。 她与其在这里想东想西,不如好好放松身体,为之后的辛劳养精蓄锐。 然而,事实证明她想错了。 在她回房半个时辰后,盛瞻和过来了,发间带着未散尽的水汽,显然是刚沐浴完毕。 觅瑜按照习惯起身迎他,想要替他脱去外裳,却被他按下了双手。 “我自己来。”他道,眼风在她摊放医书的案上一扫,“晚上灯暗,你少看些书,仔细伤了眼睛,这些书白天再看也来得及。” 她怔怔的,有些无措地应了一声:“哦,好……” 之后也是同样,他不让她近身伺候,一直到房中烛火熄灭,他与她同枕而眠,都做到了克己守礼,并且神色没有明显波动,不似强忍着的模样。 难道他真的不准备碰她?她、她是能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啦,也知道他是为了她好,但……他怎么能这么轻松地……与她平淡如水地相处呢? 觅瑜百思不得其解。 她被他折腾了这么些时日,折腾到有时想起就心怯的地步,都无法完全做到心如止水,他怎么能这么平淡、这么镇定?他是真的喜欢她吗? 以往的那些夫妻情浓,莫非只有她一人当了真,而他只是……例行公事?! 这个念头一起,觅瑜就被吓了一跳,心里接二连三地冒出许多荒唐的想法,她止也止不住,等回过神,她已经不知不觉地侧过身,伸手攀上了他的肩。 盛瞻和轻轻拍拍她的手:“早些睡吧。”没有旖旎,没有暧昧,只有亲昵。 觅瑜讷讷应了一声。 她不是不喜欢这种亲昵安静的氛围,但……她就是觉得不习惯,和在沐浴时一样,感觉缺少了什么。 这感觉不甚强烈,却如一苇猫尾在她心中来回摇摆,使她难沉静气。 她咬唇半晌,终是忍不住凑近些许,傍上他的耳畔,羞红着脸庞,轻声道:“纱儿今晨已经服过药,于此一事无妨……瞻郎……可以……” 盛瞻和发出一声低低的笑。 他侧过身,支颐看向她,漆黑的眼眸隐着微光,使人心神荡漾:“怎么,纱儿一日未曾亲近为夫,颇为想念?” 觅瑜的脸庞越发烧红,不用说,上面一定染满了云霞。 但在黑暗中,寝间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时,这些羞赧便成为了一簇火苗,促使着她点点头,鼓起勇气贴上他的唇,送去芳泽。 如擂的心跳声中,她好似听见了盛瞻和的一声轻笑,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她被他揽过肩,圈入怀里,像之前的数个夜晚一样,融化在他的疼爱之下。 一夜春风。 20. 第二十章 《嫁双骄》全本免费阅读 春风抚慰人心,可惜留不长久。 除却觅瑜服过药后的那一晚,之后几日,盛瞻和皆坐怀不乱,真正做到了与她同枕、同衾、和衣而眠。 觅瑜心中闷闷,偏又不好表现出来,她不想让他以为她是个轻浮女子,成日里想着这等……夫妻之事。 其实她在承欢时也非全然欣悦,有时会被他折腾得难受,发自内心地呜咽抽泣,想着再也不要同他好,可是…… 唉!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磨人的事情呢?有时觉得不尽好,没有时仍然觉得不尽好。 幸而没过几日,便出了新婚燕尔,宫宴、见亲、会客等一桩桩事情砸下来,很快使觅瑜没了怀秋想春的心思。 得闲时四月已至,她因为成亲而浮躁的性子重新沉静下来,回归了原本的生活。 或许这样的日子也不错,白日里处理东宫事务,空闲时翻阅医书,晚间与盛瞻和聊会儿话,然后安寝睡下,不失为岁月静好。 左右她对他没有特别的爱重喜欢,让她为他生儿育女,她纵然不会哭天喊地地拒绝,也不会欢天喜地地接受,且他还有臆症在身,怎么说都得先治着他的病,夫妻之事缓缓就缓缓吧。 偶尔她也会犯嘀咕,想让女子怀孕需得行切实之事,但夫妻间的事体不仅有此一种,还有许多……咳,之前他不是没有对她做过,为何现下一齐止了? 她在一个气氛良好的夜晚里,大着胆子提出询问,得来盛瞻和的浅浅一吻,并一句微笑的回答:“我怕我开始了就忍不住,到时还是伤你的身子。” 让她脸红心跳,想起之前他与她行事时的模样,深深觉得他不碰她甚好。 不愧是东宫太子,克制力比她强得多,明明每次从头舒坦到尾的人都是他,她且要受一半折磨,他却能断得如此干脆利落,此等心性,干什么大事不成? 她也要向他学习,把心思放到正经事上,争取成为一代神医。 自此,觅瑜彻底收心,除却一应礼仪规矩要事,皆不遣人烦扰盛瞻和,他在文华阁里聆听讲学,她就在房里攻读医书,两厢皆宜。 于宫务料理方面,她也是从速从宜,因此获得了皇后的夸奖,称赞她把东宫管理得井井有条,不愧是赵大人与祝神医的女儿。 这晚,觅瑜照旧秉烛翻书,阅览药方,试图从中汲取灵感。 一时过去,她有些口干,端茶欲饮,发现里头的茶水已经见了底,遂吩咐侍女再去斟来。 有人取走茶盏,于片刻后端回。 她原本没当回事,眼角余光瞥见呈茶的手掌清俊修长、指节分明,才呆了一呆,抬起头来,发现对方竟是她的夫君。 “瞻郎。”她讶然一笑,唤道,“你怎么来了?” 盛瞻和瞧着她,没有立时回答,也没有笑,片刻才缓缓道:“天色下晚,我自然要回房。” 她一怔,意识到他的情绪有一点不对劲:“瞻郎?” “没什么。”他这回笑了笑,不过笑得很浅、很淡,比起往常的亲近,更偏于客套。 他在桌案对面坐下,询问她:“这么晚了,纱儿还在温书?” 她点点头,加紧手里的摘抄:“看到一张有意思的方子,凝神想了想,不知不觉就到这会儿了。还请瞻郎稍候片刻,等纱儿写完这些,便服侍你安歇。” 询问的声音继续传来:“纱儿不休息吗?” 她微笑着道:“自然要。不过这本书里的记载颇有些门道,若不一口气把它读完看透,恐怕我上了榻也睡不着,所以——” 她本想让他早些休息,不用等她,没想到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盛瞻和就忽然起了身,沉默地往里间行去。 她一愣,停笔茫然片刻,方把写到一半的方子压住,起身跟上,想要替他解开外裳,服侍他就寝歇息。 盛瞻和拂开了她的手:“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你去外头看书写方子吧,莫要误了事。” 她又是一怔,有些局促地看向他:“瞻郎?” 她惹他生气了吗?因为她没有在第一时间服侍他?可前几日她都是这样的呀,也不见他有何生气的模样…… 难道他前面只是在暂且忍耐,今日见她犹自无礼,这才甩出脸色? “没事。”盛瞻和的语气仍旧淡淡的,“你出去吧,别在我这里浪费时辰。” 这话出来,觅瑜更不敢走了。 他明显是在生气。 至于他生气的缘故……她只能猜,还不确保能猜得中。 她在心里暗暗叫苦,他怎么连生气都生得不显山露水,使人难以推敲? 她知道他喜怒不形于色,可她好歹是他的妻子,他——他至少有气也对她发一发呀,别像现在这样憋在心里,叫她胆战心惊。 觅瑜忐忑不安地立在原地,几次想上前靠近,又害怕被他斥退,一时进退维谷。 如此踌躇良久,直到盛瞻和把外裳、中衣都脱下,留剩一件里衣,她才鼓起勇气上前,握住他的手,抬起羽睫,看向他,轻声唤道:“瞻郎……” 她欲语还休,一双秋水剪眸在烛火下映着盈盈的光,衬得她娇容如杏,恰似一弧春光,在黑夜中绽放出动人的颜色。 盛瞻和没有拂开她的手。 他瞧着她,不说话。 觅瑜心里打着鼓,面上努力不显,轻声道:“瞻郎……莫要生气……” 他终于开口:“纱儿知道,我为何会生气吗?” 她抿着唇,想了想,摇摇头。 依她的推测,他会生气是因为她对他无礼、不敬,但这只是她的推测,不是实情,与其胡言乱语,惹得他越发不喜,不如全做不知,左右不会比现在更差。 果然,她的反应没有让盛瞻和露出笑容,也没有让他更生莫测,他只是静静地瞧着她,黑眸如墨,点在她的心上。 她乖顺地与他对视。 烛花噼啪一声爆开。 盛瞻和低下头,吻了她。 觅瑜闭上眼,柔婉承接。 泉水无声细流。她的衣衫被他褪去,人被他抱到榻上,她本以为今晚会重回嬿婉良时,不想他却停了下来,没有再进一步。 滚烫的肌肤烧灼着她的心,她伸出手,试图触碰他:“瞻郎……” 他还是阻止。 她既委屈又羞怯,目盈清光,香腮胜蕊,绵软道:“瞻郎……瞻郎不喜纱儿这般吗……?” 盛瞻和眼底的漆墨终于冰消雪融,笑着贴上她的唇瓣,低声昵语:“我怕明早起来,不喜的人会变成你。” “我可以——” “不许服药。” “那——” “也不许。你现在整个人都是糊涂的,我不相信你。且,”他顺着她的脸颊一串吻下,“你现在的年 21. 第二十一章 《嫁双骄》全本免费阅读 觅瑜心思转动,试探询问:“瞻郎……不喜纱儿沾染杏林之道吗?” 盛瞻和淡淡道:“怎么会。” 她等着下文。 他没有下文。 于是她明白了,他说的是反话。 他果真不喜欢她这么做?可她自小学医,已经习惯成自然,让她断了此道无异于断了饮食,她不能—— 她试图描补:“纱儿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沾这些,不过闲暇时分翻阅一二,我——” 盛瞻和露出一个笑,打断她的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医者仁心,济世救人,纱儿能有这份志向,很好。” 闻言,觅瑜有些讪讪。她虽有几分治病救人之愿,但并无多少悬壶济世之心,远不及她的娘亲,也谈不上志向远大,他这么夸奖她,实在过誉了。 且他的笑容和话语皆淡淡的,不像是发自真心的模样,更令她不敢领受,越发小心道:“瞻郎谬赞……” “纱儿担得起。”盛瞻和道,示意她,“快去吧,夜色已深,你尽量早些写完,莫要耗到子夜。” 觅瑜察言观色,见他面色平静,与平时没什么两样,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左瞧右瞧没瞧出来,也只能作罢,起身道:“那,纱儿去去就来。” 盛瞻和没应话。 觅瑜往外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看他,又往外走了两步,停下来,犹豫了再犹豫,终是没迈出第五步。 不是她不想,而是不敢。 他这一副神情莫测的模样,叫她怎么敢放心出去? 可他为什么会有这般表现?是在生她的气吗?但他又说,她能有这一份仁心很好……他到底在想什么? 觅瑜想了又想,也没有想明白。 眼见燃烛渐短,她不能再这么耗下去,遂鼓起勇气,道:“夜色已深,瞻郎也早些休息,莫要耽误了明日进学……” 盛瞻和道:“我知道了。” 没有波澜的话语说不上冷淡,也谈不上亲近,让觅瑜感到一阵委屈,不明白他为什么之前还柔声慰哄,现在却连正眼都不看她。 她到底哪里惹了他?他怎么总是这么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 觅瑜咬着唇,心里燃起一簇细小的火苗,唤道:“殿下。” 她故意改了对他的称呼。 相处了这么一些时日,她也算是摸清楚了他的部分喜好,比如“殿下”这一称谓,他就不喜欢从她口中听见,更喜欢她唤他“瞻郎”。 她在平日里不敢违逆他的意思,总是软软地唤他“瞻郎”,心虚害怕时才会唤他“殿下”,比如前些天她服用避子药被他发现的时候。 今晚是她头一次主动改变称呼,还是故意的,为了惹恼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只知道她受够了他的忽冷忽热,再这样下去,他的病还没有治好,她就要先被他逼出病了,不如问个清楚。 盛瞻和抬眼看向她。 他的眼神并不锐利,也没有多少冷色,却仍旧看得觅瑜心尖一颤,勉强才维持住镇定,继续道:“不知妾身做错了何事,惹恼殿下?使得殿下这般、这般……” “这般什么?”他问道。 她心下一横,咬牙道:“这般……不待见妾身!” 盛瞻和发出一声轻笑。 “不待见你?我不待见你什么?” 这回他的眼神真的有点冷了,看得觅瑜心惊胆战,直觉自己下了愚蠢的一步棋,但落子无悔,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殿下、殿下在盏茶时分前,还对妾身柔情蜜意,不过转眼之间,就换了容色,不愿对妾身多言只字片语……妾身斗胆,询问殿下,可是妾身有哪里侍奉不周,冒犯了殿下?” 盛瞻和没有立即回答。 他神色莫辨地瞧了她半晌,方道:“你知道我在生气?” 怎么不知道?他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她若是还不明白,岂非连三岁小儿都不如? 觅瑜心里嘀咕,面上恭敬答话,带着一点委屈道:“妾身自然知晓……妾身只是不明白,于何事上惹到了殿下。” “你不知道?” 轻轻巧巧的一声询问,听得她颇感不可思议。 “妾身自然不知道……”她低下头细声回话,手指无意识地卷缠裙衫。 她要是知道,早就将错处改正,不会像现在这样战战兢兢了。 “还请殿下指教。”她道,“妾身一定改过自新,绝不再犯。” 盛瞻和安静了片刻。 他用一种平淡的口吻回答:“没什么,不过是我在同自己赌气罢了,你没做错什么事。” “殿下……” “只有一样。”他道,“你莫要再这般称呼我,你是我的妻子,不是臣子。” 这话说得不对,礼仪姑姑特别教导过,太子之于太子妃,先君臣而后夫妻,她在嫁进东宫后,一定要谨记为人臣子与妻子的本分。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既然这么讲了,还是三番五次地强调,她自当遵从,毕竟太子的话就是令旨,她无论为人妻子还是臣子都需听命。 这对她自己也好,妻子总是比臣子要亲近些,而且她的“殿下”称呼也是她故意的,她知道他不喜欢她这么喊他,可谁让他要吓唬她呢?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脾性虽好,却也不是泥人,可以随意拿捏。 当然,她懂得见好就收,他都把话说开了,她若还是不改,恐怕会惹来他真正的不满,遂从善如流地改口,莞尔道:“好,瞻郎。” 盛瞻和回应了她的笑,朝她伸出手:“来,陪我说说话。” 她乖巧地走过去,搭上他的掌心,被他拉着在榻边坐下。 “瞻郎。”她再一次主动唤他。 盛瞻和浅笑回应,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这一次,他的笑容明显是发自真心的,让人看着便觉心痒,忍不住想倚进他的怀里。 觅瑜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依偎进他的怀中,轻蹭着他的胸膛,软软娇唤一声:“夫君。” 盛瞻和低头看她,笑容愈深。 他的眉眼生得很好,既有圣上的英武,也有皇后的典雅,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使人想到乘奔御风的江河湖海,平缓时景致无俦,赏心悦目。 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庞,显得他分外迷人。 觅瑜仰头看着他,心里头的那点气不知不觉消了,只余一池春水,荡漾波澜。 “今日宫务繁琐吗?”盛瞻和询问她,“可有遇上什么麻烦?” 她摇摇头,道:“有两位典司帮衬着我,不麻烦。” “那就好。”他的手掌在她的颊边摩挲,“她二人是我心腹,你尽管嘱咐她们,不必有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