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强的幼崽也会有六眼?》 爱是诅咒·1 2017年的圣诞夜,冬月暄和她的心上人一起走在大街上。 准确地来说,是隔着一整条街道,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漫天落雪,她遥遥眺望他的背影。 她多喜欢雪,因为雪是他的发色。 冰凉的雪落在他的肩上,像是几截冷掉的烟灰,融化后又仿佛某些时刻微微濡湿的眼角,转瞬即逝,只留下惯常的干燥。 冬月暄有时也会在想,那一年无言的拒绝是不是也因为,她其实见证了太多。 毕竟她总是这样安静地望着他的。 他知道其实她一直跟在身后,她也知道他知道,但谁也没有阻止这场无解的跟随。 冬月暄总觉得自己来得太迟了,尽管她在很早以前就仰慕他,可她正式来到他身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她是他带的首届学生。 最开始以为,会遇到最初邂逅的那个恣意张扬的少年,却发现他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收敛了那一面,只有刻意外露的热情,看似不着调的夸张表达。 他年少时为数不多柔软的一部分大概在某个时刻已经死去了,见证者们缄默不语,后来者并不知晓。 他需要的同样不是安慰,而是前行,是翻篇。 他的名字被“最强”两个字代替。 腐朽的高层痛恨他,无数同辈与后辈依靠他,却并不真正地敬仰他,而真正被守护着的普通人从不知道他。 他就这样被架在最高位上,咒术师的稀缺匮乏让他终日忙碌奔波,没有人能真正敲开他内心的一隅,也没有人真正能与他感同身受。 冬月暄资质一般,在同侪中显得很是庸常,只能刻苦地花费更大的努力来赶上他人的步伐。 她不过是普通咒术师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罢了,兴许侥幸在他心中凭借“曾经的学生”身份而占据了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但也仅此而已罢了。 他早就察觉到她未曾诉之于口的那份感情,也不动声色地用举止拉开了距离,用最是温柔,也最是冷淡的方式,无言地表达了拒绝。 · 五条悟在一家做活动的甜品店前停了下来,双手抄兜,安静地注视着一切。雪白的绷带缠得很紧,深邃的眉骨投射下一片薄薄的阴翳,唇色浅淡,唇线平直,叫人看不出来他的情绪。 冬月暄往街角一拐,倚在漆黑一片的墙面上。 今晚有烟花秀,据说是非常隆重的一场,无数人聚集东京街头,心中满怀希冀地倒计时,想要在烟火里为爱的人许愿。 全咒术界大概不会有多少人在今夜沉默悲伤。 但他们不幸是其中的一员。 她弓着身,蹲下来,开始一根一根地抽烟。 女士烟,烟雾如纤细的鱼线,一根一根地徐徐上升,一圈一圈地把她裹在亮色的暗角里。雪堆砌的墙角和天幕没什么区别,都是明净的暗色。烟灰掺杂进雪中,连眼睫上都覆上雪。 零星的火光被摁灭,甜味在胸腔爆裂,泛开细细密密的苦涩。 人群在热烈地倒计时最后三秒,她胆怯地不敢回看心上人。 原来爱到最深处是这样的轻,轻到生怕多看一眼都会给他带来负担;爱到最深处又是这样的重,心脏沾满了沉甸甸的情绪,鼓胀又作痛。 “砰砰砰!” 彩色的烟火在天穹盛开,她把面孔埋在掌心里,鼻骨抵着温热的肌肤,能嗅到烟草的微香,手背上落下一滴滚烫,很快又冰凉。 而她没看见的是,最强解开绷带后往回走了几步,目光极其浅淡地滑过她所在的角落一眼。 尔后收回视线,重新回归天幕。 烟花的丽色无法在他的眼瞳中留下光彩,因为他的眼睛宛如最广阔、最予人震撼的苍穹与深海,远比焰火更迷人。 -在他仰头的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呢? 冬月暄并不知道。 她最终还是把最后一支烟摁灭,选择点燃了勇气,重新从暗角走出来。 如果,如果可以,她能不能…… 她的动作霎时间僵住了。 隔着为了烟花而欢呼的人声,她看到了一个骤然出现在他身边的小朋友。 即便是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拥有咒术师视力的她也能看出,她和他长得有多相似。 一样如冬日雾凇般根根分明、纯白无瑕的浓密长睫,一样柔软自然的白发,一样如苍穹撞入沧海溅起的靛青色海天碎屑般的眼瞳。 最最重要的是,这双漂亮的眼睛,冬月暄绝对不会认错。 这是[六眼]。 ——传说中不可能同时出现的两个[六眼],此时正相互对望。 · 五条悟“唔”了一声,饶有趣味地盯着这个白毛幼崽。 对方拎着熟悉的喜久福袋子,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没有任何咒力波动的痕迹,巧合到连他都找不出一丝破绽。 冰蓝色的瞳孔相互对望,幼崽的眼眶里迅速浮现出一层水雾,然后又倔强地压下来了。 她费劲儿地提起喜久福的袋子,努力挣扎着举高高:“chi…尊敬的五,五条先生,给你毛豆生奶油喜久福,不要伤心啦。” 嗯,麻麻说过,平安夜和圣诞节是非常美好也非常伟大的日子,但是对于爸爸来说是个有点悲伤的日子呢。 小团子还记得麻麻说,因为那是爸爸唯一的挚友彻底离开的时候。 “挚友是什么意思?”小朋友睁大眼睛,眨了眨浓密的白色长睫,“是幼稚的好朋友吗?” 五条慎小朋友永远也忘不了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贯冷静镇定的妈妈脸上露出的微微惊诧,以及那种翻涌而来的、浓烈的悲伤:“……对哦。是可以在对方面前,肆无忌惮地露出最真实的、最幼稚一面的好朋友。” 说老实话,她很少见到爸爸很外露的悲伤过,大部分时间都是笑嘻嘻的,明明每天忙得不见人影,还是会想发设法摸鱼(?)赶回来,只为了给妈妈带一束垂坠着露水的玫瑰花。 不过她知道每个平安夜那天的黄昏,爸爸都会抽一分钟坐在高专的教室里沉默。 这一分钟里,只有他一个人。 连她都会被妈妈拦下来,不允许进入他的世界。 她那时候刚学了一个崭新的词汇“怀念”,便问妈妈,爸爸是在怀念吗。 妈妈却回答说,是曾经有个夏天太苦了。 小团子甩了甩脑袋,刚想说什么,结果就被五条悟单手捉住了脚踝。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毫不客气地用一种倒提动物的姿势,“咻”地一下倒提了起来。 白毛幼崽凝固了一秒钟。 ——她有,好久,好久没有被爸爸这么恶劣地对待过了啦! 然而吊着就算了,现在这个明显不认识她的爸爸突然开始抖抖手,咻咻咻地企图抖落她的真面目。 大概是抖了半天,发现真的没有什么蓝色的玻璃眼珠子掉下来,或者□□什么的脱落,他又兴趣上头似的开始顺时针逆时针翻来覆去地转动,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打量。 一袋子喜久福差点倒出来,被他很珍惜地、安然无恙地摆在一边,只专心致志地迫害她。 无良教师丝毫没有残害小孩子的自觉,满目惊奇:“诶,你居然是真的诶——” 伴随着这一句话,她的脸颊被他扯了扯,又被捏成瘪瘪的鸭子嘴,狠狠地揉搓一顿后,他似乎意犹未尽:“是真的‘六眼’啊,你应该是五条家的吧。” 大名五条慎,小名小慎的小女孩倒着点点头:“对呀对呀,我叫五条慎哦。” 五条悟的眼瞳中划过忖度,大脑飞快地处理信息。 他确定他的本族,以及一切的旁支都不存在叫做“五条慎”的小朋友之后,只思忖了半秒,笑眯眯地点头:“啊呀啊呀,确实是在说实话呢。” 旁边的人已经逐渐注意到这边的两人了,对于他倒提小孩,纷纷投来了不赞成乃至谴责的目光。 但是麻辣教师五条悟是谁,是从这样不赞成的目光中披荆斩棘走出来的Great Teacher Gj啊! 他甚至更恶劣地晃动,用极其友善的语气说着威胁的话:“不过我们小慎呢,最好快点说出来自己的身份哦,不然会被我轻轻——‘嘭’一下哦。” 最好不要让他知道这个六眼的出现,是什么新型的违禁人体试验哦。 不然他可能真的会回去,好好处理一下一批烂橘子啊。 也就是这一瞬间,五条悟感知到一些熟悉的气息和身影: 家入硝子刚好踏入六眼的感知范畴,正正好进入了旁边一家店购买酒; 他可爱的一年级学生们正好踏入这条街道,要趁着烟花的余烬去旁边的寿喜烧店面里聚餐; 他曾经带过的那位首届学生,如今毕业三年已经是高专文化课老师的冬月暄,正不由自主地往他这里走了两步。 啧。 有点棘手啊,处理莫名其妙出现的[六眼]这件事,果然还是得他一个人来。 虽然冬月暄全程都看见了,但她不会阻止自己做任何事情,从来也很知晓分寸,上学时就是个很认真听话的女孩子呢。 五条悟漫不经心地想着,究竟要把这个小崽子先扔到哪里的时候,手上的小朋友终于被晃荡得委屈Max了。 她眼眶很快就红了,腾空拼命挣扎起来:“呜哇呜呜,爸爸你快把我放下来啦!QAQ呜呜好坏哦,麻麻不在就暴露恶劣的一面啦!” 蓦然转头的家入硝子:“……???” 什么东西?五条悟在这里对吧?他手上提溜着什么跟他等比例缩小性转版的玩偶……哦等等是人类幼崽……啊??! 圣诞节骤然看到班主任的一年级三人外加一只熊猫:“???!!!” 天杀的就知道这个绷带笨蛋是个人贩子,居然倒着提小孩……哦等等她喊他爸爸,喊他爸爸……啊?!! 无良老师在外面什么时候瞒着所有人生了个人类幼崽啊?!怀胎十月……哦不对,他不会生孩子。 等下,所以007全年无休的社畜居然不是魔法师吗?!这不科学! 确实是魔法师的某社畜摸了摸鼻尖,消化着众人一言难尽的目光。 五条悟缓缓地把目光转向最远处。 他其实并不是个喜欢自我辩解的人,也觉得并不需要做什么解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现场唯一一个可能相信他是清白的人,就只剩下远处这位曾经的学生了。 然后就看到站在最角落的冬月暄往后退了一步,携着不敢置信,又似乎很快消化完毕的眼神,定定地、略带哀伤地望了他一眼。 五条悟:“……” 不,等等,我觉得我还可以解释。 爱是诅咒·2 东京的雪从来没有让冬月暄感到这么冷过。 冷到仿佛一柄钝刀,迟滞地割着她的神经。五感逐渐麻木,她听见自己血液缓缓流淌过耳膜的声音,胃部被痛苦黏连下坠,她弓起脊背,护住了脆弱的部位,安静地独自消化处理着这场对青春慕艾的死刑。 太过突然的死刑。 还有被欺瞒的委屈和愤怒不讲道理地在胸口烈烈燃烧。 好冷啊,她今后都不想要在圣诞夜东京街头看烟花了。 周围人更多的是匪夷所思,在最初一波的强烈震撼之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家入硝子往冬月暄这个方向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最后似乎是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五条悟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她僵硬地低下头去,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 他似乎是想解释点什么,毕竟在场只有她是能无条件听进他的一切解释的人。他在她这儿永远拥有最高的可信度。 可是他从来不是一个需要辩解的人,更何况对象是她。 嘈杂人声中,幼崽终于被他的一只手正着提起来了。 她的衣服后领口被抓住,扑腾的时候格外可怜,委屈在那双蔚蓝色的大眼睛里漾开,却很懂事地咬住了嘴唇,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五条慎小朋友今年三岁。 她三个月大就被不怎么靠谱的爸爸带着去看咒灵一秒团灭烟花秀、一岁大就被爸爸夹在胳肢窝下“咻”地从九十九层高的楼跃下看他一举斩杀特级咒灵、两岁大的时候被强迫看《蚯蚓人》等恐怖片当宝宝安睡电影…… 她从一开始哇哇大哭,到后来强忍倔强的泪水,再到后来努力不哭。 再到今天见到久违的爸爸之前,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哭过了。 然而她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三岁的宝宝啊,见到最亲近的麻麻的时候也会狠狠大哭的。 所以她在看到在角落里的冬月暄时,内心的委屈简直达到了巅峰,就差当场爆哭。 她挣扎了一下,从五条悟原本就没拎得那么紧的手上跳下来,吭哧吭哧地朝冬月暄的方向飞奔。 冬月暄没有抬头,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是她魂牵梦萦的、独属于一人的咒力气息。 是夜幕苍穹之下,月色清辉铺在雪面上的、几不可闻的冷淡气息,却揉进了属于孩提的甜糯气味。 ——货真价实的,五条悟的孩子。 “麻麻!”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唤,成功让冬月暄本人都抬起了头。 她确实很想知道,究竟谁会是五条悟的选择。 一股力道猛地扑进她的怀里,下一秒,仿佛浸透了水的海绵疯狂拧出水来:“QAQQQ麻麻麻麻我好想你喔,麻麻你还没说为什么爸爸被关在猫包里了……呜呜呜,爸爸不认识我了好伤心……” 冬月暄恍惚了一下,瞬间觉得半件衣服都被幼崽的眼泪湿透了。 她恍恍惚惚地抬头,对上了几麻袋学生的震惊豆豆眼,抬眸去望五条悟,却发现他眼中也难得掠过了几丝诧异。 学生们:“哈?!” 家入硝子:“……?” 禅院真希:“绷带八嘎你居然对冬月老师下手?!什么时候下的手?!” 狗卷棘:“鲑鱼鲑鱼!” 熊猫:“按这个年纪算似乎确实是在学生时期就下手了啊……” 学生们的猜测越来越糟糕了。 就算是为了五条悟的风评不被害,她也得想办法澄清一下。 冬月暄浑身僵硬,想要把小朋友从身上撕下来,但刚刚碰到小朋友,心里便不由自主地划过一丝犹豫:实在是太柔软了啊……如果贸然碰的话,会把她弄坏的吧? 衣服哭湿了还是小事情,小朋友怎么能一直哭呢?会脱水的吧? 冬月暄努力压下心底的酸涩,抬手拍了拍小慎的肩膀,把这软软一团搂在怀里,鼻尖满是奶香味。 五条悟到底没让冬月暄一人手足无措地应付,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边后,俯下身来,好整以暇地逗弄:“哇,哭得好凶啊。” 被爸爸捉弄到伤心的小朋友抽噎了一下,转过一侧脑袋,把白绒绒的后脑勺对准无良大人,继续当湿漉漉的小海绵往外挤水。 五条悟绕了半周,走到冬月暄的左侧,继续拨弄小孩:“喔,看上去能哭得再凶一点呢!” 小慎真的伤心了,猛地把整个脑袋埋进妈妈的胸口,眼泪稀里哗啦地流成一条宽瀑布。 五条悟笑眯眯地抬手搭在冬月暄的肩侧,对上她错愕的眼神,打了个响指。 下一瞬,自两人接触的肩侧开始,冬月暄身上也浮现出了一层薄薄的无下限,隔开了小崽子的眼泪。 小慎小朋友无法跟麻麻贴贴了,登时间眼泪狂飙,哭得要把自己身体里的水全部挤干了。 “五条先生……”冬月暄求助性地望着他。 五条悟唇角还牵着一个没什么所谓的笑:“啊呀啊呀,冬月也确定了这小家伙是无害的呢。” 没有趁着贴贴的时候,突然一刀洞穿他曾经学生的心口呢。 冬月艰涩道:“……而且,我能闻出来,她确实是五条先生您的孩子。您的咒力气息是独一无二的,而她身上和您的味道相似度高达95%,剩下5%应该来自于她的母亲。” 咒力的味道就是如此霸道,父母双方谁的咒力更强劲,气味就会偏向谁。 而这5%的味道被幼崽时期的奶香味盖过了,她也很难分清味道的来源。 眼看着小朋友哭到快昏厥了,冬月暄连忙轻轻地低声哄起来。 虽然越哄心口越酸,随时都有可能跟这个小朋友一起哭出来。 “想要麻麻亲亲呜呜。”小慎眼泪汪汪。 冬月暄此生都没和谁这么亲近过,当场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把这软乎乎一团递回去给五条悟哄,小朋友的哭声瞬间变得更大了,街头的人纷纷侧目谴责大人们的不作为。 冬月暄想了想,抬手轻轻揉了揉小崽子的脑袋:“乖哦,小慎要听五条先生的话。” 小慎抽噎了一下。 孩童敏感的本能,让她从这句“五条先生”中听出点别的不同。 五条悟单手抱着幼崽,冬月暄适时递上小包装的纸巾,让他抽了一张给小孩拭泪:“连五条先生都没见过这孩子吗。” 她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 可她仍然问了。 “没有呢。”五条悟轻描淡写,没多解释,“此前都没见过这个孩子啊。” 冬月暄沉默了一会儿。 这个时候也许开玩笑调侃一下会更好,可她难道要说“您不会真的让哪个女孩子上演带球跑戏码了吧”这样的话吗? 不合时宜。 在她心里一直如皑皑白雪的五条先生,原来也会在某个时刻吻上恋人的唇,会给对方旁人永远得不到的温柔吗。 所以原来真的可以有一个人能走到他的身边。 所有人都无法想象出五条悟“专情于特定女性”的样子,总觉得他此生都不需要一个伴侣,原来其实早就有温柔归属,无论是前情旧爱还是旁的什么,至少他们肌肤相触过,彼此相爱过一段时日抑或是更久,在她,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 隐秘,眷恋,充满占有欲。 又或者只是她不在他划出的“能知道”的范畴里。 “既然如此,”冬月暄抿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就不打扰五条先生了。圣诞平安,五条先生和小慎。” 兜里的特制烟盒硌得她骨头都作痛。 她不祝他圣诞快乐,她祝他圣诞平安。 至于为什么那孩子喊她“妈妈”,恐怕是孩子的母亲长得和她有几分相似吧。在最无助的情况下,错认人以寻求安全感,很正常。 冬月暄就这样走入了夜色里。 学生们和家入硝子的神色都微微凝重起来。 家入硝子向上抛了抛酒,眼底青黑一片:“暄就这样走了,看来孩子母亲真不是她啊。”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过其实心底都明白两个高专老师之间不太可能。 禅院真希轻声:“……所以,这孩子的母亲到底是谁啊。悟看上去也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啊。”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陡然变大:“让女孩子带球跑什么的,说到底就是很过分啊!!” 熊猫嘀咕:“看来是真的很喜欢悟嘛,三岁了都没有让悟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应该是不想让悟有负担吧。” 狗卷棘:“鲑鱼鲑鱼…” 五条悟看着明显脑补过多的学生们,语调慵懒而拖长:“没有这回事哦,老师我可不是人渣啊。” 他看着怀里明显哭累了的小朋友,有点新奇地戳戳她的脸颊,不过到底也没解开无下限,随口问:“小慎讲讲猫包,怎么样?” 他听她的意思是说,自己被关在猫包里了? 先别说他并不觉得自己会被关住,猫包到底是什么玩意,是他想的那种猫包吗? 小朋友蔫蔫地趴在他的肩头:“要麻麻……” “小慎的妈妈是谁呢。”五条悟问。 强撑着精神了大半个晚上的小慎困得眯起了眼睛,六眼带来的庞大信息量让她选择用睡眠抵御痛苦。 然而一旦谈及母亲这个话题,就算她困得已经思维糊成一团了,仍然强撑着回答道:“是暄暄哦,我麻麻叫冬、冬月暄……” 说到名字的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小朋友已经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梦里,她最喜欢的妈妈没有神色惊慌,爸爸也还在她的身边。她跟爸爸抢毛豆生奶油喜久福吃,妈妈在一旁温柔地笑着,没有加入这场甜党之间的厮杀…… “麻麻!”白毛幼崽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顶着一根呆毛,怔怔地望着房间四周。 这不是她经常睡的房间,但她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高专里,爸爸隔壁的那间空置的宿舍。 白毛幼崽扑腾了一下,成功下床后啪嗒啪嗒赤脚走在地上,迷茫地开了房间门。 熟悉的坐标在脑海里闪了闪,小慎小朋友歪了歪头。 咦,麻麻的坐标现在在……歌舞伎町? 爱是诅咒·3 歌舞伎町的一家牛郎店里,铃木园子一把搂过冬月暄的肩膀,将盛着霞多丽的酒杯推到她的面前:“喝!姐妹几个今天喝!失恋算什么,男人多的是!” 冬月暄有些头疼地捏着高脚杯:“……园子,我觉得就算失恋了也不需要马上来牛郎店。” 更何况,在场只有她是真的单身吧?! 铃木园子竖起一根指头,左右摇了摇:“结束一段失败恋情的最好方式,就是快速开始下一段。小暄你今年都23了,还没来过牛郎店,人生充满遗憾呐。” 莫名被内涵的毛利兰:“……园子之前也没来过吧。” 铃木园子点起牛郎来倒是熟练:“那什么,要白毛蓝眼睛的!一个?不不不,越多越好,三个吧。” 冬月暄的手指在京极真的电话号码上停留,瞥了铃木园子一眼。 铃木园子面不改色地改口:“不不不,一个就够了,一个,一个。” 霞多丽一口一口地抿,冬月暄漫无目的地发呆。牛郎坐过来,铃木园子和毛利兰自觉地挪位子给两人独处。 “您好。”染了一头很非主流的白发的牛郎很有职业精神地露出一个微笑,湛蓝色的美瞳戴在他眼睛上毫无痕迹,“这位小姐希望我怎么称呼?” 怪有礼貌的。冬月暄又呷了一口霞多丽:“叫我冬月吧。” 她其实一直游离在外,而这位看上去年轻非常、容貌也很俊俏的牛郎笑了一下,自我介绍:“我姓九条,冬月小姐喜欢白发蓝眼的人吗?” 九条。 五条。 略微的相似性让她转过头来瞥他一眼,没有对他其实略有冒犯的言语感到厌烦:“嗯,不过只针对特定的一个人。” 酒杯空得很快,九条泽哉很自然地替她续上:“没有关系,如果您觉得我的容貌勉强能入眼,也可以将我当成对方的替身来倾诉。” “替身”这个词扎着她敏感的神经,冬月暄不由得蹙了蹙眉:“不会觉得不被尊重吗。” 九条泽哉觉得有几分有趣,对方的语气听上去很像是涉世未深的女孩。 她看上去其实也挺像的。 虽然就气质而言,她更像是那种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自我要求非常严格的人,但足够精致的长相也很招追求者。 尤其是那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瞳,仿佛两颗盈润的黑欧泊,让人不由自主地着迷。 “没有关系,”九条泽哉语调如情人般温柔,“我生命中的这两个小时属于您。” 他的举止没有冒犯之处,虽然语言暧昧了一些,但冬月暄觉得无伤大雅,更遑论她现在只是迫切地想找到一个倾诉口。 熟人不可以,陌生人没关系,她早就明白自己是这种极为别扭的性格。 “我有一个暗恋对象,”她尝试着开口,可提起他她就嗓子微哑,不得不再喝一口酒,艰难地做心理建设,“喜欢了挺久的那种。” 她没说“挺久”其实仔细算来有十年左右的时间:“然后今天得知,他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 “轰隆!” 仿佛有一道雷在九条泽哉的脑海里劈开,他略带怜悯地想,啊,又一个被人骗的女大学生,凄凄惨惨,可惜他干这一行基本上也是要骗人感情的。 在九条泽哉鼓励的眼神下,冬月暄继续阐述事实:“问题在于,他似乎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但孩子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是接触过他的。” 很好,还是另一个无辜者带球跑的故事。九条泽哉满脑子狗血,面上没有任何变化:“请继续,我一直都听着。” “我知道我该放下这一段的感情了,问题是,”她喃喃,酒意让她的脑海有点发烫,“老师真的是个,太好的人啊。就算所有人都否定他的性格,我也能看到他全部的、全部的温柔啊……” 师生,带球跑,替身。 多重要素叠加,九条泽哉就差没跳起来晃醒这位恋爱脑发作的客人。制止他的动作的是,冬月暄浓烈到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爱意。 成日里情场游走的九条泽哉托着下巴,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感情。 这样漫长的、得不到回应的感情,真的不是自我保护意志的扭曲吗。 “那个小朋友喊我‘妈妈’,是不是也说明了我和老师的爱人有点像呢……真遗憾啊,要放弃这段感情。”她低声地默念,“爱果真是最扭曲的诅咒。” 恍惚间,她似乎是听到了童音的呼唤,晃了晃脑袋,企图把热烈上涌的酒意晃出去。 “麻麻——” 冬月暄抬起头,目光落在小朋友的身上。 头发白绒绒的,像是蒲公英,她伸手就揉了。 小慎好乖,任凭她揉揉,还吭哧吭哧跑过来,环住她的大腿,欹斜着脑袋贴在她的腿上:“麻麻不要和爸爸吵架呀。” 九条泽哉正正对上了幼崽那双如辽阔海面的眼瞳,只是短短的一刹那,脊背上就窜过一阵凉意。 三岁幼童怎么会有如此冰冷的眼神,如此强烈的敌意。 他的脑中似乎填满了乱七八糟的信息,短短几秒钟就头昏脑涨,连思绪都变得滞缓起来。 “叔叔,”白毛幼崽冷冰冰地吐出几句话,“请不要破坏我爸爸和麻麻的感情,不然会死掉哦。” 她说“死掉”的语气那么平淡,而他的脊背霎时间被汗湿透了。 ……等等,冬月小姐有女儿了? 他的大脑缓慢地运转着,不断地回放着方才冬月暄说过的话。 “……是不是说明我和老师的爱人有点像呢。” 冬月暄被冰冷的杀意弄得清醒了一点,抬手碰在小慎的脸颊上,拿她暖呼呼的脸为自己跟雪一样冰冷的手取暖。 小慎被冻到了,龇牙咧嘴,杀意顿消。 “不可以对普通人随随便便释放杀意。”冬月暄认真教育,“有一点小慎得知道,我不是你的妈妈哦,所以我有恋爱自由的。” 小慎瘪了瘪嘴,又开始伤心了:“麻麻不要爸爸了吗。” 这孩子怎么纠正不过来呢。 旁边的铃木园子和毛利兰没来得及安慰冬月暄,只顾着伸出魔爪摸向超可爱的崽崽,小声尖叫。 而小慎似乎对这两个阿姨特别熟了,躺平任摸,搓搓脸,揪揪呆毛,只是眼神一直锁定在冬月暄这边,固执地不希望她跟这位“具有威胁性的叔叔”说话。。 冬月暄头有点疼,正欲说点什么,忽地一凛,神色冷凝:“小兰,园子,拜托你们照顾一下小慎。” 铃木园子和毛利兰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稳住声音:“小心。” 她们虽然是普通人,但因为侦探社和铃木集团的缘故,多多少少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咒力和咒灵这种不科学的东西。 加上后来认识了冬月暄,更直观地意识到普通人在这种时候能做的,也不过是叮嘱咒术师“小心为上”而已。 “没事。”冬月暄神色带着几分冷意,“挑圣诞节刚过找事情的,我必定会祓除。” 她把剩下半瓶价格昂贵的霞多丽推给受了不小惊吓的九条泽哉,分明语调没什么变化,但他却从中读到了一点点她对普通人的温柔:“这半瓶就给九条先生赔罪了,希望不会被嫌弃呢。”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店门口,连带着风衣的衣角猎猎晃动。 小慎安静地盯着冬月暄的身影。 感知上来说应该是二级,麻麻肯定能祓除的。 那么,这个店里的人由她来守护好啦。 / 雪夜的温度很低,冬月暄平静地放下帐,深深地嗅了一口空气。 空气中不再是清冽的雪的味道,而是弥漫着变质草莓发酸的气味。 她很容易就判断出来,这是二级咒灵,滋生它的负面情绪应该是[失恋]带来的怨恨、痛苦、委屈、伤感。 恋爱时有多甜,现在就有多酸苦。 看来圣诞夜也是失恋高发期啊。 就算这种负面情绪和她今日的颇为相合,冬月暄也没怎么动摇。 她抬手轻轻一拂,一架庞大的黄铜天平在凭空浮现,金色的光芒骤然照亮了帐内的空间。 “不等价交换。”她缓慢地念出术式的名字。 空气微微扭曲,她将前些时日刻意收集下来的正面、积极的情绪置于天平之上,另一侧登时浮现出了一把咒力化作的枪,一共十发子弹。 冬月暄没什么表情地朝着空气中看似随意地打了一枪。 “轰!” 原本蛰伏的咒灵怒而涨大,无数咒力化作的箭镞尖锐地朝她刺来。 场地里除了她不断地躲避、建筑不断地坍塌的声音以外,她没有听见咒灵任何的嘶吼呼啸,静默地仿佛失声。 她敏捷地借着遮蔽物快速地打出第二发子弹。 这只咒灵有很多只眼睛,每一只都恶毒地盯着她所在的位置。 箭镞蹭过面颊,削断了一簇发丝。冬月暄飞快地往后折腰,险之又险地避过一击又一击。 伴随着子弹的发射,她一点一点地觉得自己原先的痛苦浓度变大。 她变得冷淡,而精准度越来越高。 腿部被咒力击中,泛起燎原的痛意,但她没怎么管。 眼中泛着猩红血丝、足足有她一人大的眼球猝然逼近眼前,酸苦的“眼泪”如咆哮的海浪,立时掀起了七八米高,即将要将她吞噬! ……来不及躲。 她平静地、镇定地想。 自己就算是死了也没关系,但这只咒灵必须祓除,毕竟她已经知道这只眼球是它的核心。 在0.1秒内,她发出了最后一颗子弹。 “——轰!” 粘稠的血雨砸下,伴随着腐蚀性的痛楚,她意识到这是死后的报复。 冬月暄干脆抬起那只受伤的手,冷淡地遮住其余没有受伤的部分,不紧不慢地提前支付了自己接下来一个小时的情绪,一柄伞凭空浮现,遮住了漫天的腐蚀性攻击。 血雨落幕,她用一种近乎嘲笑的口吻道: “爱而不得到扭曲程度的话就太可笑了,永远怯懦地静默,所以没有嘴;视线总是下意识地看向爱着的人,所以长满了眼睛。妒意让你怒火中烧,却只敢对着无辜者肆无忌惮地发泄……真是糟糕的爱啊。” 冬月暄背过身,总觉得心里空落落。 尽管她明白这是情绪清空之后的正常反应,然而她无可遏制地变得漠然。 走到帐的边沿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帐没有解除。 咒灵没有彻底祓除。 有什么东西在思绪这刹那彻底洞穿了她的右肩,刹那间鲜血如注! ——是一支咒力幻化的、极其锋利的钢笔,笔尖扎透了她的动脉。 [爱而不得]所凝结的一级诅咒,总是在给爱人写下最真挚的、从来得不到回应的情书。 爱是诅咒·4 整个右肩彻底废掉。 冬月暄一瞬间被掼在地上,完全动弹不得,鸢紫色的眼瞳中倒映着庞大咒灵重新长出血肉的眼。 喉咙被掐住,生理性的痛苦蔓生,只是胸口仍然空空荡荡一片。 没有将死的畏惧,没有不甘,没有爱恨,没有一切情绪。 尖锐的指甲在她的面庞刮蹭出一道道血痕,冬月暄只是歪着头,感受着挤肺的空气一点点流逝。 她其实不怎么怕死。 一个咒术师总得做好死亡的准备的,而这准备早在她一次次见证五条悟的前行之时就做好了。 最多,就是希望死前能再见到五条悟一眼。 大抵只有他能最平静地接受她的死亡。 “离我麻麻远一点!”稚嫩的童音划破了空气,眨眼之间撕开了咒灵的一条手臂! 咒灵的血液爆开,冬月暄抬起左手画了一个简易天平的符号,两件绵软的“雨衣”顿时披在了她和小慎身上。 每一次的咒力兑换都有代价,她这一回选择的是自己汩汩流出的鲜血。 反正流到地上也是浪费嘛,还不如拿来进行不等价交换。冬月暄不怎么在意地想。 只是她低估了幼崽可怕的杀伤力。 在小慎看到自己身上出现了可以遮蔽的[雨衣],而冬月暄眨眼之间没了很多血,唇色都苍白了很多之后,周身的气势恐怖地暴涨开来。 那几乎是单方面的碾压与撕扯。 冬月暄因为失去了情绪,而被迫冷静地看着幼崽的咒力径直暴力地撕开了一级咒灵的手腕,剜掉了源源不断生长的眼睛,然后面无表情地轻轻一击掌—— “砰砰砰!” 咒灵的身体被庞大的咒力撑开,伴随着帐的退散消失,变成了天幕中倏然盛放的烟花,苍蓝色与鸢紫色交织。 一无所知的人们纷纷停住了脚步,抬头欣喜地看着余烬冷透。 “麻麻!”小慎扑到她的面前,一副想要扑进她怀里又不敢的模样,眼泪慢慢盈满了眼眶,“麻麻等等喔,我给你换……” 换? 冬月暄仔细地凝视着小慎的眼瞳。 ……冰蓝色苍穹之瞳的瞳仁外圈,裹上了一层黑欧泊似的紫辉,有点像是虚式[茈]的颜色。 “你用什么来换,”她的嗓音奇异的有点柔和,空空荡荡的心中逐渐填上了一点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不等价交换’吗。” “是的哦……虽然我的‘不等价交换’没有麻麻的好用,但是可以和无下限杂糅使用啦。”小朋友蹲下来,亲一亲冬月暄的额头,把手虚虚地悬在她的伤口上方,“可以产生……反转术式的效果。” 洞穿的伤口长出新肉,废掉的神经重新接轨,喉间损伤声带的淤痕尽数褪去,只留下一个小小的、代表这场战斗存在过的疤痕。 连枯骨都能生花的[反转术式]。 在这一刻,冬月暄不再怀疑。 这个孩子,确确实实是“冬月暄”和五条悟的孩子。 “——看来老师来晚了,不过冬月果然会很棒地解决了呢。”五条悟的嗓音骤然响起,高大的人影落在冬月暄的跟前,话却是对小朋友说的,“哦豁,小慎也很厉害嘛,连一级咒灵都能秒掉。” 小慎没有半分半夜跑出来的心虚。 见到五条悟时,她似乎才意识到现在是睡觉时间。 小朋友的脑袋转啊转,突然亮起了一排灯泡,转过身来瞅了眼已经坐起来的冬月暄,有点小小的纠结。 虽然确实超级喜欢麻麻啦,但是她也很喜欢爸爸呀,小慎要一碗水端平,要做父母的感情维护大使! “爸——爸——”小慎喊得委委屈屈的,“麻麻在牛郎店点了个你的盗版啦。” 冬月暄本来应该心虚的,但她现在只是小小地产生了一点震惊,随后错开了视线。 五条悟缠着雪白的绷带,明明没有办法和她对视,但那种被深切注视着的感觉挥之不去。 五条悟摁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现在是凌晨四点,连007打工人不打算继续熬夜了,小慎正在长身体,得被我拐回去好好睡觉了哦。” 但是小慎才不是这么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的人。 她坚定地、努力地喊:“爸爸——!!” 魔音贯耳,五条悟第一次体会到了家长的痛。他夸张地捂了把耳朵,绷带之下的目光随后很是平静地转移到了小慎和冬月暄的身上。 他敛了开玩笑的心思,转而略带冷肃地开口:“小慎也知道,冬月是个独立个体吧。” 他并不是很在意“独立个体”这个词小孩子究竟听得懂听不懂。 五条家的“六眼”,绝对会是被族人一边宠上天,一边又绝对高要求的。 小慎听着这冷之又冷的口吻,还有疏离至极的“冬月”,突然之间就特别委屈。 爸爸喊那么多人,都是亲近地喊名字。 可是妈妈不一样啊,以前他都是喊“小暄”“暄酱”之类的,更亲昵的也有。 她也说不上来到底在委屈什么,茫然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妈妈,却发现冬月暄的神色同样特别平静,情绪没有任何的起伏。 看起来是支付代价的那一个小时仍然没有过完。 可是她确实是在替妈妈委屈啊,对这种并不特别的疏离态度。 “要尊重冬月的独立意志哦,你应该明白的吧小慎。”五条悟见小孩看上去又要哭了,便把语气放缓了一点道,“冬月已经是成年人了哦,跟我不存在两性情感方面的关系嘛,无论是找牛郎还是如何,这都是她的自由。你不能因为自己不愿意就不许人家这么做啦。” 话听上去都是对的,可是小慎又直觉哪里跟她的认知不符。 “可是,可是……”小朋友不知所措起来,眼眶里酸涩重新绽开,“爸爸妈妈就应该在一起啊。” 冬月暄望着她曾经的师长,安静地揉了一把幼崽白绒绒的头发:“不是的,小慎。” 幼崽的眼里完全茫然了。 “我们既是你的父母,但又不是。我们不需要对彼此负责,因为五条先生和我过去是师生,现在和未来一直都是战友和同事,没有别的关系。”她温柔而近乎残忍地说着这个事实,“而且要尊重别人,那位先生只是他自己,不是任何人的盗版。” 五条悟打了个响指:“bing!所以小慎该回去睡觉啦,我会好好履行监护人的职责的。” 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冬月暄平静地道:“所以五条先生现在可以相信,小慎确实是无害的了吧?” 她顿了顿:“她的术式有一部分来自于我,虽然不知道具体因果,但老师可以暂停对她对我的考察了。” 五条悟的绷带松了一点,露出了一只过分漂亮的眼瞳,似乎有些话想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和小慎一起消失了。 冬月暄看了一眼表。 四点十分。 早在十分钟前,她的一个小时代价已经支付完毕。 ——所以她早就积蓄了这近乎剜心的、快要满溢的痛苦与涩然。 / 小慎蔫了,坐在大床上一动不动,仿佛夜蛾校长钩针失败的咒骸。 五条悟自觉是带过小孩的,回想了一下具体的哄睡方式:“小慎要不要听故事?” 小慎蔫了吧唧:“爸爸是要说什么故事啊,海胆头大战不良少年?烂橘子该扔到榨汁机里榨汁?还是粉毛怪力少年不擦干净就嗦凤爪?” 第三个故事倒是没听过,五条悟好奇地请教,小慎的小手掌“吧嗒”一下贴在爸爸的额头,恹恹地推开道:“才不要说,明明我才是小孩,爸爸要哄我睡觉的。” 听到这一句话,五条悟还是觉得有点新奇。 虽然到处捡小孩是他的宿命,养伏黑惠和伏黑津美纪也习惯了,但其实还是第一次被人正儿八经地喊“爸爸”。 小慎刚喊的时候,他因为注意力不怎么放在这上面所以无所谓,现在是静谧的深夜,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称谓这个问题。 他勾过房间内的转椅,思忖着什么时候把这边也放上一把巴塞罗那椅,两只长腿相当自然地翘起,不怎么走心地哄着:“那爸爸我给你要一个咒骸?喜欢什么样的?五条猫猫特供版怎么样?” 这个自称意外还蛮顺口的啊。 小朋友这才愿意瞅他几眼,勉为其难地道:“要两个咒骸!另一个要月亮猫猫!” “是指Luna?”五条悟沉思了一会儿,“水○月的猫,唔,也可以啊。” 五条猫猫他这里现成的倒是蛮多的,这源自于年少时跟友人打赌,于是向夜蛾正道请教了一下钩针的问题,结果有一段时间超级上头戳出来一堆的墨镜猫绷带猫羊毛毡,未来大概有意向是眼罩猫吧。 Luna倒是得从长计议,明天可以去校长那边淘一淘,想来为了和平大业,校长总会忍痛给小孩子自己心爱的咒骸的。 五条悟指着一堆五条猫猫:“喜欢哪个?” “要——两只!”小慎的眼里闪过狡黠的光,“最大只的和小小只的。” 最大只的足足有一米五的长度,白毛墨镜蓝眼睛都特别精致; 小小只的大概刚刚好小慎小朋友捧在怀里。 五条悟慢慢注入咒力:“先说好,这是夜蛾校长才能成功的东西,我最多只能做到第一层呐。” 熟悉的咒力在房间内充盈开来,嘴上说着不要抱什么希望的男人此刻解下了绷带,隽永恒常的冰蓝色眼眸关注着咒力纹路。他的手下灵活非常,极其精微的咒力沿着纹路一圈圈勾勾缠缠,像是在雕刻一块名贵的宝石。 “搞定。”他把大只的猫猫递给小慎,小只的猫猫如法炮制,收手时却表示遗憾,“差一点就成功了。” 小朋友终于心甘情愿地躺下睡了,背部抵在大猫猫上,怀里揣着小猫咪,正要入眠,五条悟就“诶”了一声。 小慎困倦地睁眼。 五条悟摇了摇手指,表示这样不可以:“小朋友要躺直了睡觉呐——侧着睡脸会一大一小,两只手会一长一短——” 小慎“啪叽”一下把小猫咪玩偶盖在脸上。 王八念经,不听不听。 结果自然是,麻辣教师五条悟正式上线。 他笑嘻嘻地托住下颌,另一只手指在空中咻咻咻地划了几下,一股强大的咒力遽然分成了五簇,纷纷钳在小孩子的四肢和颈项上,强行矫正。 他调了调咒力力道,确保这是一个难以挣脱又不会让人难受的姿势:“嘛,矫正睡姿计划第一天,开始开始~” 爱是诅咒·5 距离上一次见到五条悟又过去了好几天。 冬天不算是咒灵高发季节,但一旦萌生了,基本上都是等级较高的咒灵,五条悟同样忙碌非常。 又一次在高专上完文化课的冬月暄刚走出教室,就被阔别两日的白毛幼崽拦住了去路。 “麻麻,”幼崽的两只手高高举着一长条的玩偶,眼神布灵布灵,“这是我要送给你的礼物!” 尚且在教室内的三人一熊猫登时睁大了眼睛,偷偷地把视线往这个方向瞟。 被她高高举着的,大概是长达1.5米的雪白猫猫玩偶,掺杂着再熟悉不过的雪后青空般的咒力气味。而猫猫本身戴着一副小墨镜,露出墨镜背后没有遮掩得很严实的冰蓝色的瞳孔。 ……居然是真的很昂贵的蓝色钻石。 然而即便是蓝色钻石,也及不上那双苍穹之瞳的万分之一。 “送给我?”她屏住了呼吸,把小慎抱起来,轻轻地拢在怀里。 她没有抱过小孩,这几天在书店和网络上搜索了大量的资料,恶补了一大堆知识以后,才发现最大的一个问题是,五条悟没有拜托她照顾小慎。 Line上这两天的消息全都是五条悟拜托她代课,后面还会发一些系统默认的表情包——在这一方面,老师意外地跟不上年轻学生的步伐呢。而表情包之后是一如既往地表示伴手礼绝对会有,她想吃哪家的甜品都行。 而冬月暄的回复一般是,除了食物都可以。 很多人以为她是咸口党,连五条悟应该都是这样想的。 但其实只是因为她想要能够保存伴手礼而已,所以每次都会表示很喜欢甜品,不过更想要别的。 这是属于她最最喜欢的、五条老师的伴手礼。 其实每一次伴手礼都很走心。她完全能想象得到,他在挑伴手礼时的神情。 “这是爸爸做的五条猫猫哦!我特地要求超级大只的!”小慎丝毫不觉得自己讲的有什么问题,“麻麻可以把它放在床头,因为有爸爸的咒力,所以完全可以当做爸爸就陪在身边呢~” 正在偷偷观看的学生们倒吸一口凉气。 冬月暄眨了眨眼睛,失笑:“好哦,这个礼物我特别喜欢。有五条老师的咒力的话,特别让人有安全感呢。” 她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雪白的绒毛,脑海里慢慢勾勒出五条悟如雪般绵软而洁白的头发,心脏仿佛被过分柔软的情绪浸泡出一条条皱缩的褶皱,不可以暴露的情绪无可遏制地几欲流出。 她的手倏地停住了。 冬月暄从毛茸茸中抽出了一张……电影票。 站在不远处的学生们显然也发现了,这回倒吸凉气的声音更明显。 熊猫:“悟要约冬月老师看电影?!” 禅院真希震惊之余还有点无语,尝试着猜测:“肯定是《蚯蚓人2》这种无聊又滑稽的片子吧。也只有悟这种八嘎会津津有味地看下去了。” 狗卷棘点头点头:“鲑鱼鲑鱼!” 而跟同学们已经算是打成一片的乙骨忧太思索了片刻,弱弱地猜测:“啊,五条老师约冬月老师的话,至少应该得是……嗯,情感类的电影吧?” 禅院真希用“你这个呆瓜到底在说什么”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悟这种生物不能用常规来思考吧?” 熊猫摸摸下巴:“果然很难想象悟跟谁发生恋爱关系的样子啊……与其说是跟冬月老师约会,还不如说是出门约架吧……” 而作为事件中心的主人公冬月暄久久地沉默了,没有勇气直接看电影的名字。 她需要深呼吸几口气才能勉强平息过于剧烈的心跳。 本来拿到玩偶就已经非常开心了,感觉到熟悉的咒力其实已经产生了“要把这个咒骸永远保存下去”的想法,结果还在其中翻到了电影票。 明知不可能,明知大概电影票是伊地知买的,明知他对她绝对没有任何超越师生、战友以外的任何感情,但…… 但这颗心脏仍然剧烈地跳动,耳膜中血液声汩汩流动,快到她眼前都要发黑,响到她很想很想把耳朵捂上以免喜欢从心里跑出来,跑到学生们面前。他们虽然还小,但不是情感笨蛋,尤其是还有一位据说是纯爱战神的乙骨同学…… 冷静。大概又是《蚯蚓人》之类的,谁让她经过电影院的时候确实看到了新出的《蚯蚓人2》的海报,在电影院的角落里占据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排片量很少,剧情也很荒谬很无聊,但她知道五条悟还算钟情于这部电影,所以一个星期前她也提前买好了波子汽水和爆米花,一个人沉默着看完了整场电影,好像这样就能跟她的心上人思绪隔着时空短暂同频震动。 所以没关系,既然是老师邀请她,她一定会毫无痕迹地装作没看过的,毕竟她演技那么好,好到五条悟大概以为自己在他无言的拒绝之后早就放下了,只是出于对老师的敬重和担忧,而在圣诞夜静默地跟在他身后…… 请不要自作多情,请不要自作多情。 冬月暄小幅度地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地把电影票翻过来,做好了准备去看电影的名字—— 她的手指痉挛了一秒钟。 小慎眨巴眨巴大眼睛歪着头望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一贯平静的面上突然出现了这种错愕、不敢置信,强行忍耐,又很想哭的表情。 不是《蚯蚓人2》。 也不是什么血.腥恐怖的剧情片。 是她最近在电影评分软件上听过的高分电影,基本上每个去看的人都看哭了。 是一部,爱情电影。 冷静,冬月暄,请不要想了,五条悟心血来潮请学生看一场爱情电影不是很正常吗? 他一直都是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估计就算和学生一起看青春爱情抓马疼痛片都只会无所谓地点评两句吧,你到底在自作多情什么? 教室里,学生们茫然地看着素来冷静温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冬月暄突然用力地抱住了五条猫猫,黑欧泊般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瞳里盈满了水润的潮气,面上披散开一层绯红色。 ……她倏地蹲了下来,然后把整张脸都埋在了猫猫白绒绒的毛毛里。 / 时间倒回两天前。 伊地知洁高在盘山公路上开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后座的人。 五条悟缠着绷带,看不出来究竟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但看他双手抱着后脑勺直接往后靠去,露出被高□□服遮掩的尖利喉结的模样,大概是在闭目休息。 深夜给小孩哄完睡,结果没过两个小时又要出发去祓除特级咒灵,就算是最强也会疲惫。 而且,大概是起来的时候又照看过被吵醒的小孩,五条悟支棱着的蓬松白发上夹着一枚很小的粉红色发卡,以致于伊地知洁高不知不觉多看了五条悟几眼。 “怎么?”五条悟突然出声,明明没有解开绷带,伊地知却觉得他肯定在“看”着自己,背上的汗毛立刻倒竖起来,面色隐隐发青。 五条悟习惯了他动不动就战战兢兢的模样,好似百无聊赖,随口提起话题一般:“伊地知,如果你要和自己的学生谈心,超——深入地谈心一次,会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啊。” 深入地谈心? 伊地知洁高想想都觉得呼吸不过来,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大概是……会采取一些温和的手段吧……” 五条悟长得过分的腿在后座有些无处安放:“哦,比如?” 伊地知洁高磕磕巴巴地道:“比如,看看电影,去电玩城,之类,吧。” 山路十八弯,按道理来说开车的人不会晕车,但由于伊地知洁高被五条悟的任性迫害过太多次,现在见到他这种沉思的模样就非常不安,以至于头晕无比。 “那就一起看电影!”五条悟很愉快地做好了决定,“伊地知再想想有什么合适的电影吧?是一个很认真——认真到有些执拗的学生嗳。本来想说《蚯蚓人2》的,但要是有能从情感上打动人心的电影就更好了。” 他这要求不明不白。 伊地知洁高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再说详细一点?” “啊,就是孩子的妈妈吧,虽然目前我跟她没什么关系,也不想用小孩这个事情让她担起什么责任之类的,毕竟年轻人要好好享受青春嘛。”五条悟想了想,“以前也和她强调过很多次了,但她一直都没办法放轻松,是个很柔软很感性的人,所以伊地知必须得想一想哦?” 伊地知洁高在内心里“嘶”了一声。 五条悟有孩子这个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早早地飞遍了两所高专。 作为五条悟工作搭档的他早早被高专的辅助监督同伴们问了个遍,然而他也没见过这个孩子,以及孩子的母亲。 虽然经常被五条悟迫害,但伊地知心里一直都知道五条悟的品格和作风的,因此一开始就一直表示自己不知情,在极亲近的人面前会表示自己的猜测和否定。 ——结果听上去,五条悟完全是个人渣啊? 先别说他口中此“学生”究竟是真的学生,还是某种情.趣PLAY,这个称呼都已经足够糟糕了吧! 而且后面说的话听上去本质上根本不是“让学生享受青春”,而是他不怎么想给人家一个名分啊?! 明明不想多管任何事情的伊地知苦大仇深地在购票APP上翻动,出于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姐的同情,他决定好好选票。 最好电影能好到唤醒五条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的那一丁点儿良心。 / 五条猫猫玩偶被冬月暄珍而重之地摆在了床头。 因为体积确实很庞大,还有一米五的长度,所以几乎将冬月暄的这张单人床占据了不小的一部分。 但她非常、非常满足。 因为上面有五条悟的咒力气息,她能很用力很用力地拥抱着这个玩偶,用力到发痛,这样自己的怀里好像也会变得满满当当,连带着一颗空荡的心脏也能盈满潮水。 冬月暄凝视着五条猫猫很久很久,蓦然抬手摘下它的眼镜。 终于和这双璀璨的眼瞳对上了视线。 明明只是玩偶——现在或许能称为咒骸,但她却觉得那双眼中波光粼粼,有一瞬间像极了她心上人的眼睛。 她久久地凝视着,缓慢地收拢手臂,竭力克制着,才在咒骸的额头间落下了一个轻轻柔柔、宛如棉絮的吻。 亲完了,她对上蓝盈盈的眼瞳,居然生出一点不好意思来:“……嘛,亲亲小猫咪很正常吧?我只是宠爱小猫咪你哦。” 与此同时,刚做完任务回家洗漱完毕,躺在床上静默地思考着明天如何和冬月暄谈话的五条悟忽地觉得眉心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 ……居然还是隔着绷带的那种。 他荒谬地觉得,这仿佛一个极轻的吻。 下一秒,仿佛脑海中产生了错觉一般,他听到了冬月暄带着点羞赧意味的声音细细地、慢慢地沿着耳廓蔓延刮擦,恍若细碎的吻: “嘛……亲亲……很正常吧?我只是宠爱……你哦。” 爱是诅咒·6 细碎的战栗感顺着脊骨一路窜着火花劈下去。 ……好像听到了冬月的声音。 他微微蹙着眉直起身子,抬手把新睡袍的第一颗扣子解开,露出线条利落分明、起伏如峰峦的喉结。揉了揉青筋一跳一跳的额角,把怪异的感觉压下去。 没人说严肃思考教学问题的时候会幻听学生的声音? 多见鬼呐。 尤其是这内容在午夜听上去太过不妙,万一是信息过载突然脑子坏掉蹦出来的幻听,倒显得明明没这方面想法的自己怪没师德的欸。 他对着虚空试探性地敲了敲自己的眉心,尝试着再听一声。 这回倒是什么都没听到,刚才的仿佛是错觉。 然而本来睡意朦胧的五条悟因为这如鞋中砂般的一茬,又一次失眠了。 他起身,趿着拖鞋往一旁的房间走去。 小姑娘在梦中酣眠,唇角上扬,好像在做什么美梦,这张跟他非常相似、只是五官柔化了的脸上还有相当可爱的婴儿肥。 他给椅子也裹上了一层无下限,抬脚把转椅无声地够了过来,随后对着小朋友的脸,仔仔细细地找她面上属于另一个人的痕迹。 唔,唇珠生得很像冬月啊,还有眼睛,其实眼型也很像是冬月,只是六眼太过夺目,很多人往往只敢看一眼就挪开了视线,没什么人有机会像他一样如此细致地观察。 五条悟又想起来,其实大抵自己也是没有非常仔细地注视过冬月的。 因为怎么注视都不合适。 之所以记得唇珠和眼型,除了六眼外,还因为从前每一次,她走到他身边问问题的时候,总是抬头仰望着他的。 并非是当时少年人对师长的孺慕之情,而是因为差距颇大的身高,让她总是全心全意地仰望着他的。 而五官上最为出色的就是眼睛,明明是略微偏冷色调的紫色眼瞳,盈润如黑欧泊,但每次望向自己时总是如此温柔。 于是,五条悟很早就意识到了,他带的这位第一届的学生,是个温柔、温柔,再温柔不过的人。 温柔之中带着良善,对世界太过信赖,对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非常认真。 这样的人是万万开不得玩笑的。 其实是非常美好的性格,也非常叫人放心。当时,他还没能非常自如地平衡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压榨的祓除工作,和真正理想的教师工作,因此更大的精力都放在不怎么叫人放心的、别的学生的身上。 毕业前夕,已经不是冬月暄班主任的五条悟还是约了她出来,想要对她表示恭喜,并且打算送上毕业礼物,权作弥补过往。 然而也就是这一次,他察觉到了她滋生了别样的情绪。 六眼不是读心术,五条悟自然不能什么都察觉,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些情绪的嫩芽是怎样支破冷硬的土壤,顽强有力地萌蘖,野蛮生长的。 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接受的。 女孩子原本欣喜的神情,在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中彻底归于平静。 她对情绪的感知素来敏感,又很懂事。 ……好在那一次之后,她还是决定留在咒术高专。 只不过因为本身等级是二级的缘故,倒是觉得自己不太能胜任班主任的工作,干脆当起了文化课的老师——这一当基本上就是包揽了高中百分之八十的科目,而且教学水平非常出色,后来陆陆续续有学生脱离咒术界之后,仍然成功考上了相当好的大学。 而冬月暄本人,似乎终于放下了那份不太适宜的感情。 某一次五条悟往家入硝子的医务室送伴手礼的时候,听到了家入硝子问她,真的交往了啊。 他停住了脚步,很精准地把自己和她们的距离控制在一个边缘的范围,她们便不可能察觉到他的到来。 冬月暄当时的声音似乎是很柔软的,也很甜蜜,说是的,有空会带来给老师们看看的。 五条悟难得善解人意地停顿了几十秒,之后才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不过当时其实也没太多想,现在想来,直接走进去恭喜其实也无妨。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小慎突然翻了个身,面上原本的笑意骤然消失了,在梦里也支棱着手在空中胡乱抓着,眼泪潸潸地流,软绵绵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恐惧、慌乱。 五条悟不得不把注意力重新转到小朋友身上,抬手擦掉了她不断淌下来的泪水,随即迟疑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小孩子的手。 小孩子的手太小了,而且很软,他怕一个用力就将它弄坏。 当初养伏黑惠和伏黑津美纪的时候,从来没有这种费劲的感觉,因为他只是一个挂名的父亲而已,更遑论当时两个小孩其实比小慎大多了。 五条悟从来没有体会过,真切地当一个父亲的感觉。 而眼下,这个孩子默默地流着泪。 明明应该完全、完全没有感情,明明应该更理性地继续试探一段时间。 ……但他居然体会到了心中极其细微地抽疼了一下的感觉。 因为这个小朋友的眼泪。 / 冬月暄在给铃木园子和毛利兰打视频电话。 “这支口红的色号刚刚好,足够——斩男!”铃木园子一锤定音。 毛利兰端详了一会儿,也说:“虽然感觉小暄涂什么都很好看,但这支特别适合呢。” 试了数十支口红的冬月暄终于松了口气。 时隔这么多年,又一次和五条悟的单独约会让她费尽心思,现在终于成功地舒了口气。 她只化了淡妆,戴上了素净的耳环和项链,别的地方没怎么捯饬自己。 按道理来说,面对喜欢的人,每个人总希望能够以最为出彩的一面出现在对方面前的。 奈何喜欢的人是自己的同事,已经见过她太多次素颜的模样,往日里她基本上不怎么化妆——因为总是需要代课,每次体术课完毕之后都会出汗,妆花了更难看。 现在因为这场单独的约会,而郑重万分地化上太过精致的妆容,恐怕就会显得用力太猛。五条悟恐怕会再次看出来她的心思的,这样就会弄巧成拙。 “真的不会很奇怪吧?”冬月暄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上一次为妆容苦恼还是初中的时候啊,来高专上学之后基本没化过妆呢,技术似乎一落千丈了。” “不用担心,就算对方是gd lking guy也不用担心!小暄要对自己的长相有自信嘛。”铃木园子给她打气,“好好把握这一次机会啊,如果没有别的意思,肯定不会订这种爱情电影的票啦。” 冬月暄揉了一把自己发红的耳尖,终于让心跳重新平静下来了,失笑着摇摇头:“他肯定没有别的意思哦。” 她一定会努力按捺住不切实际的幻想的。 出门前,冬月暄倏地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到床边,再次用很熟悉的力度,用力到发痛地拥抱了一下怀里的五条猫猫,然后作别:“等我看完电影回家哦,Sa-t-ru.” 她拎着手提包,快乐地往公寓外走去。这是漫长的时日以来第一次觉得发自内心地轻盈,身体好像乘上了一阵风,舒展得几乎要飞起来—— 肩膀骤然一疼。 冬月暄腿一软,膝盖一屈,差点跪在地上。 她慢慢地直起身子,抬手捂住了右侧的肩膀。 另一只手点亮了手机。 Line上正巧发来一条信息:“老师我在楼下了哦,冬月可以下来了。给冬月带了老师我超超超喜欢的铜锣烧和鲷鱼烧哦~” 冬月暄察觉自己的唇角情不自禁地上扬。 他的任何一条信息,任何一个波浪号都能让她心情格外好,好到右臂突然变得冰冷僵硬也完全无所谓。 她站在漆黑的楼梯口,费劲地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把领口扯到一边,竭力看着白皙圆润的肩膀上的那个痕迹。 是一个蝴蝶状的纹路。 小小的,黑色的,还没有扇动翅膀的。 冬月暄站定,给五条悟发短信: “抱歉老师,你可能还得等我十分钟[墨镜猫猫诚恳致歉.jpg]” 她唇角牵起,目光却冷然地盯着蝶状纹路。 没有施展“不等价交换”,因为五条悟就在附近,以他的敏锐程度,一定会发现的。 漫长的十分钟终于过去,冬月暄甩了甩手臂,确保冰冷僵硬的感觉消散了,便立刻像原先那样轻盈、松弛地往外走去。 / “冬月想要什么?”五条悟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掌心里有一小把的硬币,“想要热饮也可以哦,今天老师我请客。” 哪怕是冬天,冬月暄也依旧钟情于冰冰凉凉的波子汽水:“想要蜜瓜味的波子汽水。” 从取货口取出来的时候,冬月暄忽然又问:“五条老师今天会全部请客吗?” 他转过头来,新缠上的绷带似乎绑得有点紧,冬月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眉骨的轮廓。她略略有点走神,目光顺着眉骨、鼻梁、嘴唇、喉结一路下滑,滑到他今天穿的私服上。 驼色的立领风衣裹着锋利且大的喉结,黑色褶皱宽松西裤质感很好,愈发显得腿长,站在她的身边时很有分寸,却仍然会微微地往她这边倾身一点点。 这下完全地像是她的男友了。 可是在两人相处的时候,原本被学生们一并称为“老师”的同事关系被无限弱化了,冬月暄又开始仰视他,而他面对她的时候,时而称他自己为老师,时而不是。 自称老师的时候大概是想拉开距离,而不带“老师我”三个字的时候,应该是很善解人意地不想用老师这个身份来压制同为老师的她,或者是向他们的学生们无形中强调她也非常可靠的事实。 “冬月,”五条悟的声音把她拉回来,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神了,而他只是顿了一下,又恢复了从前那种欢脱的腔调,“啊呀啊呀,当然可以,今天老师全请客哦,随意消费。” “想要这里面所有口味的波子汽水,想要超大桶的爆米花,”冬月暄觉得自己有点贪心了,却还是忍不住道,“电影看完了以后,老师能不能带我去你推荐的甜品店?我其实也挺喜欢甜品的啦。” 成功抱着满满一桶的爆米花坐在电影院里的时候,她才发现大事不妙。 大事真的不妙,这场电影的座位席上……全都是情侣,是那种亲昵和排他性自然而然溢出,眼神交流间就好似已经缠绵千万遍的热恋中的情侣啊。 她味同嚼蜡地又往自己嘴里塞了几个奶油味充足的爆米花,旁边的五条悟倒像个没事人,很自然地探手一起分食这份爆米花,速度有那么亿点点快。 电影还没开始,爆米花已经消耗了不浅一层了,加上五条悟本身就是太过耀眼的存在,这使得周围的情侣们纷纷转过来看他们,视线里带着好奇和窥探。 “五条——”她轻轻地唤了一声,下意识地咬了咬唇,竭力压下那种由衷的不自在感,把“老师”的音节压低了,以免旁人听见而诧异,“吃慢一点,看电影的时候再开始吃啦。” 说完最后一个语气词,电影院忽地暗下来了。 这是这场爱情电影要开始的前奏,冬月暄在这一秒钟完完全全是下意识地去看他。 她其实很知道怎么偷偷地看他而不被六眼发现,这需要相当精准的极短暂的时间控制,还有试过千百次最正好的角度。 她本来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把握这场窥视不被发现。 然而冬月暄也没想到,电影黑下来的这一刹那,她踩中了百分之零点一。 因为她放在心间最深处的五条悟,在这个瞬间,毫无征兆地转过头来。 他们正好对视。 ——电影开场。 爱是诅咒·7 电影讲述的是一个俗套不已的爱情故事。 来之前,冬月暄就已经上网查询过故事梗概了,她甚至密密麻麻地做了电影里的人物小传,免得和五条悟事后聊天的时候察觉自己语言匮乏贫瘠而早早结束话题。 她会在看到狗血又胃痛的地方时转过头,目光快速地在五条悟的面上轻轻地掠过一眼。 她会故意地蹙着眉,做出略带一点忧愁又牙酸的模样,让五条悟以为她只是因为被无语到/感动到而想要抒发情感。 如果五条悟没有发现,那么这一眼就是冬月暄侥幸窃得的,她会好好地把他这个角度的面庞牢牢地刻画在心里; 如果五条悟发现了,那么她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表情就是最好的掩饰。 电影的女主角和男主角的初次邂逅,仍然是俗气不已的英雄救美的故事。 当年男主角比女主角大上好几岁,女主角在病房里醒后仿佛恋爱脑开启,心心念念誓死要嫁给男主角。 啊,大概就是小学生心心念念说要嫁给高中生吧,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大少爷男主哪里会在意这个,被缠得没办法了,就随意敷衍地说,等你长大了再嫁吧。 然后他们分别了。 男主角因为救过的人实在太多,而且长相帅气到经常容易让人忽略他性格中的恶劣成分,基本上每个被救过的女孩子都想要嫁给他……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忘记了平平无奇的女主角。 长大后再相逢,男主角认不出女主角了,不过因为工作的缘故他需要经常照拂职场新人女主,相处中他发现了女主角的喜欢,但他拒绝了女主角。 影片里男主角拒绝女主角以后,又觉得自己变得不对劲起来,等他意识到自己心里还是有女主角的之后,女主角惨淡淡地笑着告诉他自己有绝症。 冬月暄:“……#” 这剧情眼熟且狗血,看得人心烦意乱。 旁边的五条悟看得倒是格外闲适,一点都没有露出牙疼的表情,反而看得津津有味,仿佛这种再烂俗不过的片子在他眼里仍然很有趣。 冬月暄在看到女主角死在男主角怀里的时候,已经无心看下去了。她垂眸捻起最后几颗的爆米花中的一颗,碎发垂下来,她借此机会再次偷看身边的人。 偷偷地,借着拿爆米花的机会,一遍遍地看向他。 “哇哦。”五条悟恍若未觉,为如此稀烂的剧情惊叹,抬手伸到爆米花桶的底部,左绕半周,右绕半周,什么都没摸到。 隔着一层薄薄的底,他的食指不轻不重地按压过,找寻着,冬月暄感受着膝盖上方的触感,耳尖悄悄绯红。 五条悟终于转过身来,瞥了一眼已经空掉的爆米花桶,又转过头去看电影,觉得应该还要上演一段狗血爱恨情仇生死虐恋情天恨海,最后不得不又转回头来。 冬月暄莫名从他的眼瞳里读出了不少的……委屈。 他小声地喵喵喵抱怨起来:“嘛,一桶.爆米花怎么会这么少,居然连一场电影都看不够哇。” 一不小心把最后几颗全吃了的冬月暄心虚地低头,然而唇角又偷偷地上扬起来,左面颊的单只小梨涡浮现,被她佯装无事地抬手遮掩。 好可爱,五条老师好可爱。 这下连诡异相似的剧情走向和人物经历都让冬月暄烦恼不起来了,她明明在看着电影,神思却完完全全不在这里。 接下来的剧情不出意外会是男主角和女主角一起殉情,或者男主角孤独终老…… 咦等等。 冬月暄目瞪口呆地望着男主角突然用“时间倒流”的方法来挽回悲剧,结果因为代价太大,在女主角复活之后嘎了,女主角悲痛欲绝,用毕生寿命换了男主角复活,然后女主角嘎了。 ……这都是什么鬼剧情?这居然还是个魔幻片?前面不是正常没有魔法之类的都市片吗? 也许是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太好笑了,五条悟在旁边没忍住笑起来。 电影散场,冬月暄捏着手机苦大仇深。 “冬月在想什么?”五条悟懒洋洋地拖长音调,在她看过来时谐谑眨眼,“观后感可以跟老师聊聊吗。” ——观后感。 冬月暄蓦然想起,在很多年前,五条悟对她的控制咒力输出的训练就是看很多的电影。 而她刚刚的情绪波动显然是完全不合格的。 啊果然,她想,看爱情电影什么的,本质上只是一场电影而已吧。 果然还是普普通通的教学任务啊。 还好、还好没有抱太大的不切实际的希望。 “呃,就是,观后感是……”她憋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评价这种狗血的剧情,只想现在立刻马上在评分软件上评低星。 糟糕,快点想出来啊,不然就通不过老师的测验了。 然而这太过熟悉的剧情让她口中呐呐,生怕多说一个字都会暴露了真实想法。 “那换个方式问,”五条悟身上的气息略微地发生了变化,场地里的人陆陆续续地退场,不少情侣们临走之前往他们这个方向投来视线,“如果冬月是男主角,面对女主角的正确做法是什么呢。” 男主角……? 方才吃了太多的爆米花,甜腻感上泛,波子汽水也是甜蜜蜜的味道,完全解不了腻。 她嗓音有点干涩:“嗯,如果是老师的话……如果对方是高专里的任何一个人的话,如果拯救的办法只有一个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呢。” 冬月暄在这瞬间看到了五条悟面上的神情。 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好看的眉微微地拧起,露出有点头痛无奈又“果不其然”的那种表情。冬月暄意识到自己答错了,可她固执地觉得这就是正确答案。 下一秒,发顶上倏然落下一只大手,温热的,骨节分明的,有些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用力到精心做好的发型完全地被揉乱了。 “老师我很失职呢,”五条悟惯常夸张的、带着一点点笑音的散漫语调彻底消散了,“冬月都成长为高专的老师了,这样的念头居然还没能被撼动呢。” “这么多的学生里,只有冬月总是忘记可以依靠老师诶,明明老师我是最强的,居然还不能给冬月带来安全感吗? “还有冬月一直忘了一点呢,总是选择‘把他人置于自己之上’,轻易地献出自己的生命来‘挽救他人’‘挽救世界’什么的,在很久之前就习惯性把自己放在边缘角落里,完全不顾自己在老师心里冬月同样是很重要的啊。 “如此不珍视自己的生命,有没有想过也是轻视了老师的守护呢? “我一直有强调吧,情绪价值是很宝贵的呢,冬月不能每一次想要越级祓除咒灵,都兑换自己的情绪唷,不然习惯之后会遇到大麻烦的吧? “所以以后遇到这种时候,要想起我的话哦,‘永远可以依赖最强,永远可以相信Great Teacher Gj’!” 五条悟趁着她发怔,不轻不重地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儿——事实上,面对除了冬月暄以外的所有学生他都可以用开玩笑的态度做这个动作,唯独面对冬月暄的时候是再三思索过的。 他唇边再一次掀起她最熟悉的弧度,刚要收手,遽然被两只手握住了。 五条悟挑挑眉,放掉力道,任凭冬月暄徐徐地用两只手捧住他的那只手掌,随即抬起他的手,重新放到她的发顶上,兀自轻轻揉了揉。 气氛莫名其妙地微妙起来。 “不是轻视老师的守护,绝对绝对不是。”冬月暄抿了抿唇,很快想起自己其实涂了口红……算了不重要了,这个时候她迫切地想要把心脏剖开来给他看,“我当然知道老师是最强,是全世界最最最值得依靠和信赖的人,但我也想尽可能地帮老师分担责任啊。” 她的重音特地落在“最最最”上,目光诚挚非常,明亮灼眼到迫人:“可是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老师遇到了危险,那身为高专老师的我也必须要担起重任,替学生们挡住风雨吧。而且如果恰好是我能救老师,不管从理智还是情感上来说,都不可能坐视不管吧?” 没等五条悟说话,她又急切地说:“老师一直说自己‘最强’,一味地被迫揽过所有危险艰巨的任务,承担整个咒术界的责任,其实一直也很疲惫吧?这个时候否定我的想法的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老师其实也是在轻视我的守护,我的追随,我的仰赖,我的担忧呢?” 话音刚落下,她没能看到五条悟的眼神。 因为电影院的电闸出了点问题,恰恰好在这一刻出了故障而导致灯光全灭了。 所以她很庆幸。 刚才,差一点点,她掺杂在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中的私心就要从眼睛里跑出来了。 还好他看不见。 说到底就是她情绪控制太不合格,只要对上五条悟,所有的真心都容易一览无遗。 他们之间静默了几秒钟。 冬月暄在这几秒钟里又默默设想了一下五条悟的回答。 其实她的回答仍然有漏洞,五条悟仍然可以揪着漏洞继续让她改变认知,但她也同样可以找出五条悟的漏洞,因为她相信他的逻辑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其实他是这样的,她也是这样的。 说到底还是出于爱吧,她对这个字是解剖过的,笃信自己在这一方面,能胜过人生阅历比她更丰富的五条悟。 他对这个咒术界有悲悯和改善的决心,对学生有属于师长的关照。 而她同样爱着这个咒术界,更多更多地还是在爱着他。 他能否认她的底层逻辑,她就同样能反驳他的底层逻辑。 爱是无解的。 然而,预想之中的反驳没有到来。 她只感觉到,这一次,五条悟真真切切地解除了无下限,突兀地抬手,手掌悬停在了她的眼睛上,无限趋进于触碰,携着透骨的鲜活热气。 胃里千万只名为“喜欢”的蝴蝶差点从喉咙口里飞出来。 黑暗中,他轻笑了一声,笑音很快落在了寂静的漆色里。 被认认真真地珍重了啊。他想。 爱是诅咒·8 银座甜品店内,冬月暄和五条悟面对面而坐。 按道理来说,两人之间应该会因为这种烘焙的馨香、甜蜜而会形成一种外人无法打破的氛围,按照冬月暄的设想,相对而坐的时候,应该更有“约会”的暧昧感。 然而,这一切被在场两个人同为甜党、且其中一个为极端甜党打破了。 五条悟显然很满意这家的甜品,桌上摆满了巴菲杯、千层派、水果大福,他消灭得干脆利落,在这种时候意外能看出来御三家的礼仪教养来,姿态餍足到仿佛刚狩猎完毕的雪白大猫,却优雅异常。 绷带也有不好使的时候,比如无法把头发完全地支上去,就像现在,五条悟一边快速地消灭着甜食,一边偶尔抽空腾出一只手去把头发想办法撩拨开,看得冬月暄悄悄地牵起唇角,垂眸望着自己的草莓拿破仑。 啊,猫猫烦躁了。 冬月暄无意识地边观察边为画面配着画外音: 可恶,头发落下来又得想办法重新绑起来;好烦哦,绷带掉下来了,可是这个甜品还剩下最后两口。 “冬月看老师的笑话倒是看得很开心哦?”五条悟松开的绷带下,银白色眼睫从缝隙里探出来,宛如雾凇根根分明而浓密,“取笑老师是会被狠狠报复的呐,我数到三,冬月要过来帮老师重新绑一下绷带哦。” 啊? 冬月暄眨了眨眼,怔住了。 “1——3!”左右手都是甜品的五条悟耍赖地数数,眼见着数到3了冬月暄还在原位,立刻佯装不满,“冬月再不动,老师我就会超——生气的哦?” 冬月暄“噌”地一下站起来,只感觉到自己的姿态僵硬非常,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口气之后,她努力放柔和自己的动作,一步一步蜗牛似的挪到他的身后,往前微微倾身一点点,再一点点—— 不行。 刚凑近,她就闻到了满腔清冽的雪后青空的气味。 这个人,他生而携带荣光,连术式都是最干净的[无下限],咒力气味都是最纯净的雪后青空。 整颗心脏都要为之鼓动震颤,又无可遏制地自惭形秽。 他解除了无下限,因为她摸到了垂落的边缘,另一只手触碰到了被剃平的后脑勺。发丝懒懒地垂落下来,正好搭在她的虎口处。 冬月暄咬住了唇,连呼吸都不敢,尽可能放柔软身躯一面被发现连脊背都是绷直了的。 绷带一圈一圈地松开,她的手要在他的眼前绕过五周。绷带滑过掌心,落实了,带着他眼部、额头的温度。 “如果我缠得太紧,”她的颤音被很好地掩饰在他散漫的态度下,“请您一定要告诉我。” 周遭的目光袭来,她像是在走数十米高的钢丝,摇摇摆摆,艰难前行。 呼吸要自然,不然是万丈深渊;姿态要柔软,不然是万丈深渊;神情要松弛,不然是万丈深渊。 整整五圈,手指不自禁地轻微滑过剃平的后脑勺,触过垂落的短发,小心地避开了六眼,差点要摸到耳尖,虎口燥热,指腹的茧好像重新学会犯痒又发胀。 前绕的手仿佛要圈住他的颈项,她的目光深深浅浅垂落在他的发上,脑海中遐想着把面颊安静地抵在他的发顶上,落下细碎吻的模样。 一周完毕,又一周结束。 两只眼睛被完美地覆上,连发丝都被她绑得重新支棱着,有点炸毛,但非常方便。 正在吃甜品的五条悟本人对此很满意:“果然和我想得一样嘛,冬月手很巧呢。老师我相当满意哦。” 就一个缠绷带的动作,冬月暄的脊背上汗湿一片,手掌上触感连绵,她在头脑中构建了许多虚幻的拥抱。然而理智促使她回答:“没有呢,只是经常会看到老师缠,所以就下意识记住手法了。” 顿了顿,她发现自己这话其实还是有许多暧昧的嫌疑,于是又随意地勾出了另一个问题抛出去,以此来转移视线:“老师会觉得绷带麻烦吗?” “啊,”大猫终于解决完最后一勺芭菲,心满意足地把注意力转回到冬月暄的这个问题上,“有点哦,而且每天都要不停地缠有点影响发挥,一直在想干脆换成黑色眼罩好了。” 换成眼罩,就把他引以为傲的池面脸蛋挡住大半了吧? 以他张扬得跟开屏花孔雀似的的性格,愿意把脸蛋完全遮住,其实是因为信息负荷实在太过严重了吧? 冬月暄神思不定地瞅着碟子上的草莓拿破仑,压下了心底那一闪而逝的刺痛。 “那个,不好意思,”一只戴着樱粉色亮片美甲的、陌生的手突兀地搭在他们中间的桌子边沿,声线微微上勾,打破了方才的氛围,“这位先生,加个Line?” 店内偷看五条悟的视线不胜枚举,这是第一个因为他的池面脸蛋主动出击的。 冬月暄用叉子叉下蛋糕的动作一滞,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叉起,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任凭两人发挥。 五条悟会怎么做? 冬月暄食不知味,缠过绷带的手尚且还在微微地发烫,对方入侵性极强的香水在她和五条悟之间散开,钻入她的鼻腔,像是黑天鹅翎羽根部在人鼻腔内轻轻一挠,她忍耐住了呛意。 这一刻,冬月暄意识到,自己讨厌来人。 就算对方生得非常美丽,长着一张霓虹男人恐怕都无法拒绝的脸,美得和五条悟手机壁纸上的女明星七八分相似。 为什么可以无视自己?是真的没发现他有女伴坐在对面,还是说就算发现了也完全无所谓,觉得他是猎物就一定要收入彀中? 被潮水浸泡过的心瞬间就冷涩下来。她安静地屏息,等待命运的铡刀审判落下。 其实……五条悟是会答应的吧,给个Line而已。 冬月暄冷淡而残酷地逼迫自己面对这个事实。 她太知道答案了,所以这一次也请不要抱着期待,不要,不要…… “不可以。”五条悟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懒洋洋的,拒绝的意味却不容置喙,“现在是老师严肃为学生授课的时间欸,不可以分给外人。” “哈?”美甲小姐差点被这种荒谬的借口逗笑,“你们是师生?” “冬月再不抬头,拿破仑就要被我吃掉了哦?”五条悟托着腮心情愉悦地盯着草莓拿破仑,仿佛没看到这块甜点上被冬月暄无意识地划得乱七八糟。 美甲小姐被彻底无视了,她刚想不满地出声,就听到男人抛出各种问题,语速快到她差点反应不过来: “冬月知道这次我约你出来的原因吧?没——错!要商讨一下小慎的抚养权问题哦?啊、啊,如果抚养权归老师我,就不需要动用本家的势力来强迫你同意了哦——不过话说回来,冬月也知道小慎一直想要你住在高专的吧?现在随着小慎跟你的各种举止不断被拍到,很多诅咒师都认定你确实是她的母亲呐…” “五条老师,”冬月暄面色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然而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起,“她已经走了,你不用绞尽脑汁地瞎编了。” 师生,疑似正在打离婚官司,争小孩抚养权,强行用权.力强迫人就范。 四重乱七八糟的Debuff叠加在一起,美甲小姐瞬间无影无踪。 也许本来只打算春风一度、只搭讪一夜的,又或许是当池子里的一尾最漂亮的观赏鱼的,现在听到这么一团乱麻登时更觉麻烦,立刻逃之夭夭了。 “被老师当好用的挡箭牌了啊,”冬月暄叉起一块拿破仑。 好甜啊,但不腻。 这家店可以下次再来,她微笑着想。 “没办法,”五条悟摊摊手,“老师我每天都要遇到很多次这种事情,真的很困扰的嘛,直接说的话总是跟听不懂一样,只好趁着冬月在了。话说,冬月再不快点吃掉,老师真的会为这块草莓拿破仑心痛的哦。” 什么拿破仑,都快碎.尸了,冬月真是暴殄天物呐。五条悟不满地腹诽。 从电影院自动贩卖机里取出来的、作为赠送给冬月暄礼物的六瓶波子汽水,被他百无聊赖地叠金字塔,把正事当闲事顺便说出口:“所以冬月同学要怎么选呢,怎么选老师都可以为冬月兜底哦。” 他尊重她的选择,无论是选择承认“小慎的妈妈”这个身份,从而一起来照顾小慎,还是拒绝承担这样的重荷——他也绝对不会谴责、勉强、为难她。 冬月暄很认真地思考了几分钟。 住在高专里,好处是通勤很方便,安全系数很高,也可以好好关照一下学生们的身心健康,还不用自己额外支付房租。 唯一的坏处是生活没那么便利,不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居酒屋,也不可以和非咒术界的朋友随便哪个傍晚约出来聚餐。 她真的做好这样的准备了吗? 对面的五条悟支着下巴颏,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回复。 “我……”她深呼吸一口气,正要说出答案,结果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 是五条悟的手机。 冬月暄下意识噤声了,脑海中飘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好烦啊,能不能不要再一直压榨他了。 让他安安静静地享受一个夜晚,咒术界难道就会毁灭吗? 可事实证明,没有他,确实会多的人员伤亡。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对面的五条悟不高兴地皱了一下眉头,“啪叽”一下按掉了电话,嘴里咕哝:“伊地知真的——很过分诶,说好了帮忙拦一下任务的,就一个晚上而已。” 伊地知洁高的名字从他的手机屏幕上消失了,结果下一秒,手机屏幕上跃动着硝子的电话。 “啊,”五条老师瘪嘴发蔫,“这家伙,居然学会了找硝子,真过分呐。” 不情不愿地接起电话,对面传来了家入硝子一贯冷静的声线,只不过这回有所波动,和往日的大不相同:“五条,你女儿刚刚失踪了。” 什么?! 冬月暄一下子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洁白光亮的桌面一角出现了一条裂缝。 五条悟面上的表情没有改变,但是语调已经冷下来了,听起来完全可以立刻手撕数个特级咒灵:“有人蓄意?” “不,”家入硝子这回卡了很久,才艰难地道,“……她留下了一封信,我拆开了,内容看上去像是,呃……离家出走。” “……”冬月暄猛地坐回去,盯着被自己不小心掰坏的桌面疯狂想补救措施。 “哈?”五条悟脑门上亮起一排问号,“这么炫酷的嘛?我记得她才三岁多啊?” 电话这端的家入硝子用肩膀和侧脸夹着手机,一手翻动着《儿童心理学》,另一只手捏着小孩子歪歪扭扭的离家出走信件,无语又凝重地道:“……据调查表明,小孩子三岁多会进入第一个,呃,叛逆期。” “那硝子知道小慎现在在哪里吗?”冬月暄有些心焦,忍不住插了一嘴。 家入硝子静默了两秒钟:“……在情侣和服写真店。” “啊?!” 爱是诅咒·9 银座附近,一家情侣和服写真馆门口前围了一大圈人。 冬月暄和五条悟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拿起手机来,在得到小孩的同意之后,开始拍摄。 墨镜白毛幼崽头发蓬松得跟炸毛蒲公英似的,表情忧郁,棉帽子比两个脑袋还高。她一边走一边忧郁:“小慎的爸爸妈妈不肯在一起呐——小慎好忧愁——喔喔——” 疾驰而来的冬月暄脚步猛地刹车,在原地站定了几秒后,静默了一会儿:“……五条老师。” 五条悟无辜地转过头看她。 “这孩子是随了你吧。”冬月暄头一次不想走近,露出了和七海建人知道自己要加班一样的牙疼表情,“嘶……” 小孩明明就感觉到两人在了,戏瘾大发地假装没看见:“小慎从小就是个可怜的孩子,呜呜,遇到危险,爸爸会把我一把丢出去(指训练斩杀咒灵),麻麻说她有跟不是我爸的人恋爱的自由,呜呜,小慎好可怜,没有麻麻的孩子是根草……” 冬月暄一巴掌“啪叽”一下拍在自己的眼帘上,额头上飚出一排漫画黑线。 “小慎的爸爸妈妈不肯在一起呐——小慎好可怜……呜哇小慎好可怜——小慎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麻麻穿白无垢,爸爸立刻求婚呐——现在小慎只是私生女呐——” 围观人群窃窃私语,眼中都是对这小孩小小年纪出来卖艺(?)不加掩饰的同情,还有不少对她父母不作为的谴责。 小朋友把冬月暄以前会唱的种花那边的睡前歌谣歌词语改一改,哼哼唧唧变成了自己的歌:“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小慎想麻麻……” 冬月暄戳了戳五条悟的手臂。 这回没被无下限隔开。 五条悟低头看她,她仰视他,眼里的嫌弃之情溢于言表,明显就是“孩子爸你去我反正不去”。 五条悟往前走了一步,气息很不妙。 小慎隔着茫茫人群立刻感觉到了,登时用小墨镜把蓝眼睛遮得严严实实,扯紧了白无垢的棉帽子,佯装惊喜发现大喊:“爸爸!” 围观人群的目光立刻从小朋友的身上挪开,移到了在场的五条老师的身上,目光里的谴责意味明显,活像是在看人渣。 五条悟刚想开口,小朋友吭哧吭哧跑到了他的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腿,先发制人:“爸爸今天愿意跟麻麻来拍一组情侣写真吗!小慎只有这个心愿了,要是今天不实现,真的会心痛到死掉哦……” 绷带怪人五条悟双手环胸,低头一动不动地隔着绷带“盯”着她。 人群外,冬月暄转过身,因为场景太过丢人打算抬腿就先悄悄溜走。 结果身后传来超有穿透力的一声:“麻麻,暄酱麻麻~~小慎只有这一个心愿~~呜哇爸爸你干嘛捶人家脑袋啦!” 正主来了,大家纷纷嗅到了吃瓜的气息。 冬月暄僵硬着身体,感觉自己快要被众人的目光压成漫画的纸片线条人了。 救命……被这么多人盯着好可怕。 冬月暄扯起兜帽,默默地盖住了自己,然后身体发僵地顶着众人的目光,如摩西分海般飞快地走过自觉散开的人海,动作快到活像是被特级咒灵狂追,最后匆匆站定在五条慎小朋友的面前,默默跟五条悟对视一眼后,猛然间一把捞起小孩跑路。 徒留下两道白茫茫的烟。 墙角里,冬月暄双手环胸,目光死亡地盯着小孩。 小慎瑟缩了一下,在兜兜里掏掏,随后当着面色不善的爸爸妈妈的面,掏出了一根皮筋。 冬月暄就这样望着小朋友可怜巴巴地自己给自己绑马尾,只不过是呃,前置马尾,一条盖下来极有抄袭冥冥创意的嫌疑,而顶上额外扎出来的又好像是从毛利兰的尖尖上得到的灵感。 冬月暄:“?” “不管你们是要男女混合双打,还是别的,”小慎喵喵两声,“我都不会屈服的!” 五条悟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岔开,戳在自己的面颊上,长腿一折蹲下身来,兴致勃勃地打量:“喔——是要用尖尖戳死我嘛?好——有创意呢!” 小朋友显然被激怒了,龇牙咧嘴了一会儿,才气势萎靡下来:“才不是!” 五条悟试图去理解人类幼崽的思维,一边大手毫不客气地在蒲公英脑袋上乱揉:“那是想用这个做什么?连接信号?” 冬月暄看着父女俩瞎搞,嘴角抽搐。 小慎委委屈屈地哽咽两声,“啪嗒”拍掉五条悟的手,抱住了冬月暄的腿:“这是我黑化的标志啦!我警告你们喔,我的马尾在前面就是黑化了!因为麻麻不愿意住在高专里,爸爸也不愿意跟小慎一个房间!小慎我超级不开心!” 五条悟浮夸地配合:“喔——真让人害怕呐!”一边手欠地把她的尖尖角摁得凹陷了一大块。 小慎“哇”地一声哭出来:“讨厌爸爸,爸爸老是欺负我呜呜……麻麻不住高专不爱我……你们不拍情侣写真真让我伤心……” 五条悟笑嘻嘻地继续摁小慎黑化的标志,心情好到甚至吹起了口哨,看上去就差提溜着小朋友到处溜达着玩。 一大一小都非常不靠谱。 冬月暄几不可见地微微叹了口气,半蹲下来,和小朋友对视。 她的手指穿过小慎的头发,替她把乱糟糟的黑化标志拆掉,然后五指并称发梳,柔柔地梳着她雪白雪白的头发:“那我今晚和小慎一起住好不好?” “那我要麻麻亲亲。”小朋友张开手臂,一把揽住了冬月暄的脖子,软乎乎地说。 冬月暄的心一下子就被融化了。 她抿了抿唇,很是生涩地启唇,在小朋友的眉心上亲了一下。 “嗯嗯,”小朋友点头点得煞有介事,“我原谅麻麻了。” 现在乖乖被抱起来往回走。 冬月暄的鼻尖嗅着雪后青空的味道,非常满足地又把小朋友抱紧了一点点。 她和她的心上人走在大街上,怀里是他们的孩子。 “麻麻,”小慎趴在她肩头,开口,“我想要爸爸亲亲。” 冬月暄把小朋友举起来,递给五条悟。 她和五条悟的身高差和体型差实在不小,举起小孩来,对方轻而易举地就把小朋友接过来放在肩膀上,让她坐着走。 “唔,”小朋友喃喃,“一米六和一米九的空气真不一样,我以后要长一米九。” 冬月暄:……刚萌生的母爱情绪一下子就没有了呢。 “爸爸,”小朋友脆生生地喊,“要亲亲!” 五条悟的手顿了一秒,仿佛没有听见这句话一般,抬手揉了一把蒲公英。 一下子又把小孩脑袋弄得乱糟糟的。 “要亲亲。”小慎坚持不懈,但是被五条老师一次次毫不留情地推开了。 她大大的眼睛里有更大的困惑,一个不高兴,强行掰住了五条悟的脑袋,在脑门上响亮地吧唧一口:“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你不亲我,我就亲你,哼哼。” 五条悟没开无下限,脑门上糊着小孩口水:“……” “哎呀,我知道了,”小慎灵光一现,头顶上是成排智慧小灯泡亮起,“爸爸害羞了!别害羞嘛,明明以前回家都会给麻麻一个亲亲的~还天天跟小慎抢麻麻,多大个人了真是的!” 她这话成功让两个大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冬月暄别过脑袋,心不在焉地理了理头发,把通红的耳尖盖住。 回高专的路上,伊地知兢兢业业地开着车,极小心地瞥了车的后视镜一眼。 一家三口坐在后座上,两个大人一个盖着眼睛假装睡觉,一个手机拿倒了在刷,眼神都是放空的。 两个人座位的中间,一个白毛幼崽超级开心地拿着剪刀,趁着五条悟不注意(?)在剪他几根头发玩,被白毛大人毫无震慑力地没收了剪刀后撇撇嘴,专心玩冬月暄的头发。 高专到了,车里的三个大人几乎是同时长松了口气。 时间已经很晚了,冬月暄抱起小崽子,往已经收拾好的房间走去。 高专里总是有一种很宁静的气息,这让她今天一整天纷乱的思绪都得以宁静下来。 虽然是一次教学式的 “约会”,五条悟很明显只是为了询问小慎的事宜,以及再三教导她不要滥用咒力,但她已然从中汲取了足够回味很久、很久的珍贵素材。 她睡之前模模糊糊地想着,真遗憾啊,没有把五条猫猫直接带过来,少了那种能拥在怀里满满当当的心安。不过小团子窝在身边呼呼大睡也已经很幸福了,熟悉的咒力气味遍布了她的周身,而她身上的气味也温柔地裹着小慎小朋友全身。 气息双向缠绕,缱绻又叫人安心。 这样就好像,在和五条悟拥抱着。 连睡前故事都没来得及讲,熟稔到仿佛已经一起睡过很多次,一大一小就这样一齐跌入梦乡。 睡梦中,熟悉的阴冷感在右足四周游曳。 梦里的冬月暄微微蹙着眉,虽然不至于醒过来,但是梦中面上的表情并不怎么好看。 半夜,小慎揉着眼睛醒过来了。 她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悄咪咪拿出了小剪刀,缓之又缓地捏起了冬月暄的一撮头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剪下了一小截。 然后她从自己的粉红枕头底下揪出白天割的五条悟的头发,把一黑一白两撮绑在一起。 很好,接下来,五条慎小朋友要去爸爸房间,做法啦! 爱是诅咒·10 几乎是门扉推动的那一瞬间,五条悟就醒了。 滔天的杀意在感觉到是小慎的转瞬之间就完全消弭,没能给幼崽时间来感知到她爸爸已经醒了的事实。 白毛幼崽捏着一撮打了结的头发,慢慢地移动到她好几天前就看好的一盆盆栽上,蠢蠢欲动。 五条悟不动声色地等着幼崽的动作。 幼崽捣鼓一阵,成功地把盆栽里住着的原住民旭山樱连根拔起,摆在一边,然后把一团黑白缠绕的发丝打成结,虔诚无比地塞进土里,再把原住民挪回来,埋好土。 她毫不费劲地抱起盆栽,啪嗒啪嗒地往窗台那边走。 五条悟睡眠很浅。信息过载总是会让他的入睡时间延长,而睡眠时间太过短暂,以至于他不得不强行要求自己尽快进入深眠,因此房间总是完全地昏暗一片的。 小慎把窗帘自下而上小心翼翼地掀起来,整个人钻到窗帘的另一面,然后把花盆摆上窗台,自己轻轻松松地跳上了书桌。 从五条悟的角度来看,就是窗帘突然往外凸出来一个鼓包,小朋友小胳膊小腿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房间里的两人呼吸齐齐一顿。 睡眼惺忪的冬月暄没忍住打了个呵欠,压低了声音轻轻地喊:“小慎——” 刚才她睡得极其不安心,半夜醒过来发现怀中居然空了。 好在床边尚且温热,她推测幼崽是自己爬起来刚走不久,也许是半夜出门觅食不好意思打扰她,也有可能只是去上个厕所,因为门是开着的,估计是打算干完事情就回来。 高专宿舍楼内部,虽然学生非常少,但是房间相当多。冬月暄没来过内部,只记得五条悟的房间在这附近。 所以当她朦朦胧胧地看见隔壁门没关的时候,下意识以为又是一间空房。困顿如她,一边揉着眼睛打着呵欠,一边慢慢地找不省事的小崽子。 她一脚踏入这个房间,饶是迟钝如她,也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很温柔的气息,仿佛有人点了安神的香薰。 她迟疑了两秒,犹豫着要不要马上退出这个房间,又总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小团子细细碎碎的叨念声。 “亲爱的神啊,请你……” 类似于祈祷的声音细细密密地从一处传来。 冬月暄只是迟滞了一下,很快就往传来声音的方向而去。 老实说,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传来这种祈祷声,怪渗人的。 冬月暄夜视能力并不强,虽然咒术师感官总是比他人更敏锐的,但因为她本身瞳色的缘故,视觉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强化。 她在黑暗中慢慢扬起手,结果猛地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停下步伐,抬手摁了摁。 咦,像是墙面……但是触感怎么这么奇怪。 她没忍住停下来,再往前凑近一步,手跟着挪动一下—— “啪!” 手腕被用力地攥住! ——有人。 冬月暄登时一惊,用力抽手,同时本能地就想要抬腿踢过去逼出一个破绽,结果对方像是完全预判到了她的动作,不闪不避地用另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腰侧,轻轻松松地把她整个人扛起来,以一个奇妙的姿势,一秒之内将她放在了冷硬的桌面上。 警惕心拉满,冬月暄凌厉的一招手势就要劈下,被对方再次轻松地拦截,然后钳制住了。 浅淡的气息掠过她的鼻尖,柔软的衣料蹭过她的唇面。 一个猜测突然在心底剧烈翻涌,像是沉眠的火山倏然苏醒,她一切的动作完全地僵住了。 不会是…… 压制她的人仿佛也知道了她已经反应过来了,闲适地松开了手腕,继而揪住窗帘的一个角,猛地一掀! “啊,亲爱的神啊——” 月光溶溶地透过玻璃,照在了现场的三人身上。 五条悟懒洋洋地倚着墙面,双手环胸,单脚屈起,睡衣领口落拓不羁,喉间线条分明利落,一整个刚从深眠中苏醒的模样。没什么表情,就像是被惊扰睡眠的猫,如广阔海天、辽远宇宙的眼眸里漾着清泠泠的月光,整个人漠然到陌生。 冬月暄两条腿紧紧并着,坐在书桌上方,十指紧紧扣着桌沿,目光难以自抑。 而小慎小朋友画风清奇,目前知道大难临头,但仍然十指紧扣大声祈祷,把自己的愿望大声念出来: “啊,康弥撒吗,求求您让我的爸爸妈妈快点坠入爱河吧,本人五条慎愿意半年不吃甜食——嗷嗷嗷爸爸你又弹我额头干嘛啦!打断祈祷神会生气的!” 五条悟嗤一声,见小崽子的脑门顶上红得超快,“啧”了一声,又探手给她揉揉。 “可恶,今天是有月光的一夜,头发……不,我的盆栽要沐浴天地之精华,我的愿望才能被实现——” 五条悟的视线从小慎身上往冬月暄身上轻轻挪过去,睇了一眼,然后抬起食指,在自己的太阳穴这边转了几周:“我说,冬月呐。” 被点名的冬月暄立刻挺直了脊背,修长的小腿绷直了,足尖也绷得很用力,睡裙花一般铺开:“嗯,老师您说,我听着。” “你说,你的女儿,这里,”他一本正经地点点脑子两下,“这里是不是哪根筋不太对——行为真是让人,完全、完全理解不了嘛!半夜来我房间里,居然只是为了破坏我好不容易养活的旭山樱欸!” “不好意思老师,打断一下,她也是你的女儿呢。”冬月暄看着他,“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我小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更可能是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五条悟“唔”了一声,表情似乎是在回忆自己的从前。 冬月暄也想起来,这位六眼神子大人小时候,似乎也不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依稀记得似乎是个超冷的酷哥。 但他可疑地沉默了片刻。 在这沉默之中,冬月暄品味了一下方才五条悟的话,觉得自己半夜摸过来的行为也被内涵了,没忍住为自己辩解了一句:“不好意思老师,我只是看到门开了,以为没人,走进来的时候也不知道灯,我——” 她卡壳了一秒钟,整个人宛如一具灰白色毫无生命力的雕塑。 因为她突然想到,刚才摸到的是…… 脑海中不可遏制地倒放出方才的触感。 绵实的,不硬不软的。 她以为是墙面。 所以其实摸到的是五条悟的胸口?!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刚才站在那里不出声啊! 她的脸霎时间红透了。 小慎被拎起来,四肢胡乱扑腾:“我也是为了爸爸妈妈的幸福嘛,拜托爸爸你想清楚一点啦——” 小小的手心被“啪啪”轻轻地打了两下。 冰凌凌的[六眼]里冒出不可置信:“爸爸你恩将仇报!” 五条悟几乎要被这小崽子气笑了:“有没有搞错呐,你国文水平有待精进吧?” 五条慎小朋友自然知道五条悟不会真的对她发火。 她转过头:“麻麻抱抱!” 坐在桌子上的冬月暄迟疑一秒,还是伸过手,一把揽住小团子,搂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 月光下,她漆色的发上被镀上了一层泠泠月辉,长睫上清辉流转,周身气质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温柔非常。 五条悟不做声了,彻底松了手,重新疏疏懒懒地倚在墙面上,不说话。 白毛幼崽使劲儿蹭了蹭冬月暄,几乎是用上小猫崽子最大的本事来蹭,蹭完以后又对着五条悟伸出两只手,乖乖巧巧地道:“要跟爸爸睡——” 五条悟静静地望着这小孩演戏,不说话。 冬月暄见五条悟没动静,知道他多半是不愿意。 她大概也猜到了。 咒术师都是很警惕的群体,尤其是五条悟这样的最强,半夜有人靠近他的床沿,恐怕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快准狠地把对方弄死。估计死也就是一秒钟的事情,一秒钟以后意识可能才会清醒,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要是这小朋友胡搞,说不定真会出意外。 就在冬月暄想要劝服这小孩的时候,五条悟揉着太阳穴,捏着小崽子的后脖颈,跟掐住猫的命运后颈皮似的把她提溜了回去:“下不为例。” 冬月暄见状,平静地道了晚安,然后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小慎哼唧哼唧地搂住五条悟的脖子蹭了蹭,然后又一下子跳进五条悟的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根热狗,快乐地滚来滚去:“诶嘿,想不到吧!” 五条悟重新抽起旁边的眼罩,随口搭了一句:“想不到什么?” “我身上沾满了麻麻的味道!现在!我要把爸爸你的被窝,统统涂满妈妈的味道——统统涂满!” 命运的后颈皮再次被捏住,五条悟把新抽出来的小毯子披在小慎的身上,随后跟揪面团似的反复捏着她的脸。小慎版海苔饭团被大人卷好了,还用咒力捆上了放在床侧,确保半夜不会误伤,这下她终于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了。 今天的仪式虽然被破坏了,但在小慎小朋友的眼里,她的强行祈祷其实已经成功了。 不然,为什么今天爸爸妈妈之间的气氛有点不一样呢? 想通了这个以后,小慎小朋友呼呼大睡。 而五条悟扯上被子的那一刻,扎扎实实地嗅到了冬月暄身上的气味。 是甜的、柔软的,像带点咸味的太妃糖,底色是浓郁的咖啡色,醇香,但味道很浅淡。 这个味道实在是太让人舒适了,因为嗅着嗅着很容易习惯,相处久了会不自知地染上同样的温柔气息。 然而正是这样能够抚慰人心的气味,却让他在今夜难眠了。 月光下,她被他放在桌面上,姿态是引着颈项的,雪白的一段脖颈几乎要融化在月色里,那样脆弱。 脆弱的东西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力,只有强大的东西才能挑起他的兴奋。 可是鼻尖确实都是她的气味,挥之不去;而月光下她虔诚的姿态,那看上去仿佛要引颈就戮的、恐怕她本人都没能意识到的姿态,却反反复复地在他的视野里回放。 不知是何时入的梦乡。 他梦到了猩红的火,泠泠的月色,绮丽的蝶汇成漫天的湍流,槿花转瞬之间由开到败。 他仿佛是活着,又像是离去,而眼前人保持着引颈就戮的姿态,仿佛随时可以献上生命。 “……爸爸?”小慎打了个呵欠,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坐起来的人,担心地伸出手来想要给他顺毛,发现咒力解开了,“做噩梦了?不怕不怕,小慎给你一个——拥抱!” 说完,她就猛地一下抱住了五条悟的手臂。 五条悟这才回神似的。 他低头戳戳小慎的呆毛,想了一会儿:“不,应该是好梦呐。” 不然醒来,就不会有这种充盈又空茫的感觉了。 爱是诅咒·11 冬月暄晨起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 她发呆了几秒钟,倏然发现身边确实没有小慎,这才想起来昨晚发生的一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穿着睡衣、目光倦懒的五条悟。也许是深夜不需要戴上人前那张浮夸面具,所以他一直都是惫懒的,甚至有些冷淡的。 但是这份冷淡并不叫她难受,反而让她觉得,对方终于肯在她面前袒露一部分真实。 不开无下限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肌肤,一切都是无比真实的。 右足的冰冷终于打破了她的怀想。 冬月暄微微拧着眉,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脚。 是蝶状纹路,漆色的,翅膀上点缀着靛青色,和肩上的那只姿态很像,只是仿佛有生命,在她的皮肉上长大了一些。 冬月暄这下几乎是确定了,她在这段时间出的任务中受到了某种诅咒。 这个点,五条悟大概早就已经开始他的祓除任务了,应该不在高专内。于是黄铜天平被她抬手召唤出来,她耐心地尝试寻找消解这个诅咒的办法。 黄铜天平的[不等价交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非常好用。 每当冬月暄把自己“想要达成的”放在天平左侧,右侧就会起到砝码的作用,会呈现出只有她本人知道的、达成愿望需要的条件。 有些时候她可以自己挑选可交换物品作为砝码,譬如她储蓄的正面情绪,然而更多的时候都是黄铜天平自主设定“砝码”,她只能在几个选项里做出选择。 而在不明白某件物品的价值究竟是多少时,她可以根据“砝码”选项的情况,反过来评估物品价值。 就像现在,她表示自己想要消除诅咒之后,天平的砝码一段自动浮现了她需要支付的代价。 “只有一个选项……?”这一回冬月暄有点诧异。 而这个选项,看上去更奇怪。 因为提示词只有[蝴蝶]和[爱]。 她无法确定,这一回需要的“爱”是哪一种的爱。 哪一种的爱她都无法轻易支付。而且一旦这个提示词指的不仅仅是“爱”,还要算上“爱的能力”,那她生而为人,更加不能失去。 “真是麻烦啊……”冬月暄对着镜子,把肩侧拉下来一点,确定肩上的蝴蝶也“长大”了之后,更加头疼,“不知道反转术式有没有办法治好呢,但是找硝子的话有可能会被他知道呢。” 连一个诅咒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染上的,果然还是太弱小了。 她在五条悟面前已经是足够弱小的形象了,不想再多一些。 弱小者实际上是无法走入他的世界的吧。 “笃笃笃。” 胡思乱想被敲门声打断,她趿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立着一个重新穿回高□□服的白毛老师,绷带一圈一圈缠得有点紧,肩上还坐着一团依旧在打呵欠的人类幼崽:“锵锵!今晚可爱的学生们预备了一个惊喜给冬月老师——” 五条悟一边说着,一边把人类幼崽从肩膀上揪下来团吧团吧递给冬月暄:“但是,我要提前说呐~” 冬月暄接过小慎,发现她连呆毛都困得耷拉下来了,还在咕哝:“……爸爸老是把别人的惊喜说出来,好过分的哦。” “没错没错,晚上一年级生全都会回来,我们一起吃寿喜锅给冬月你接风洗尘哦。”五条悟笑眯眯地道,“因为是惊喜准备,所以冬月现在最好不要在高专——嘛,这些任务就交给你了。” 冬月暄看着Line上发过来的三条祓除任务,好半天才抬头:“看上去像是老师自己不想做丢给我哦?” 五条悟佯装震惊:“怎么会嘛!明明都是二级任务,老师我可是出于锻炼冬月你的好心哦——” 冬月暄收回手机,戳戳幼崽的脸:“那小慎怎么办?” “当然是放在高专拜托一年级生了,”五条悟继续惊奇,“一下子接三个二级的委托,冬月居然不会生气欸?真的不用事后请你去吃银座的回转寿司吗?” 说这话的时候,五条悟单手撑在门上,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过近,以至于对咒力气味非常敏感的她鼻腔里充盈着他全部的气味。 冬月暄望着他密不透风的高□□服,神情又柔和了一点点:“当然不需要,老师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哄啊,我现在可是大人哦?三个任务什么的,老师肯定是在思考周全过后才会给我的吧,明明就是出于锻炼我的目的啊。” 五条悟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停顿了,等她说完。 “老师真是的,”她抱怨的时候尾音会小小地上翘,放轻,像窸窸窣窣的小钩子,“总是、总是把真心当成玩笑一样不在乎地说出来,学生们是真的很容易误会的啊,不要总是把自己置于''好像很不靠谱''‘不体贴的大人’这个位置上嘛。” 没等五条悟反驳,冬月暄继续说:“我是不会被这种小把戏骗到的哦?老师还是坦诚一点比较好嘛。” 五条悟重新把幼崽团吧团吧接过来,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冬月暄已经不给他辩驳的机会,丢下一句“我要换衣服了,老师可以去做自己的任务,祝老师武运昌隆”就把门关上了。 五条悟摸了摸鼻尖,又一次沉默。 真是敏锐啊,他想。 / 祓除任务确实很辛苦。 冬月暄抹了一把溅到额角的血,漫不经心地想着别的事情。 这次的三个任务,她完全没有支付情绪,大概是个小小的进步。 而她这回出任务的时候,因为所有的衣服还在自己的住处而没别的衣服穿,干脆又翻出了以前放在这里的冬季高专.制服换上。 她的高专.制服是偷偷设计成跟五条悟情侣款的,很早以前拜托工作人员的时候,她都是用“五条老师的高专.制服一看就安全系数很高所以也想要一件”的借口,只不过因为制服外看上去一片暗沉的颜色,加上五条悟的款式基本和默认款没什么区别,所以小心思幸运地没被人发现。 她也曾经在心里抱怨过,为什么老师分明池面脸蛋过人身材却要全都遮起来,能让她饱饱眼福也很好啊。 但这是咒术界。 所有的咒术师其实每天、每天都是在奔向死路,饶是肆无忌惮如她的老师,也会规矩地穿着这难看的、憋闷的、并不百分百舒适但有相当防护效果的制服。 解决最后一只二级咒灵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因为她发现这又是[一级]咒灵,好在不算特别强,她越级祓除已经习惯了,无非是支付一点别的东西罢了。 只是她察觉到近些时日来,“窗”的情报出错的频率上升了。 身体虽然算不上孱弱,但体术迟迟无法突破,这点让冬月暄在作战中吃尽了苦头。 比如说这一回她的右臂就断了一截,血流得有点多,不过家入硝子的反转术式应该能够治好,只不过会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疤。 回到自己租的公寓里,冬月暄单手收拾了些要带走的衣物,还有一只额外的五条猫猫。 所有行李装在一起也不过是简简单单两个小小的行李箱而已。 像极了她这个人,恐怕在这世上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一旦消失了,大约也不会有太多人记得自己。 心情莫名低落下来。 从高专医务室出来的时候,家入硝子习惯性想要点烟,最后只是捞了根棒棒糖叼着,顺带抛给冬月暄一根:“只能保证你的身体恢复正常,但会留疤。” 冬月暄接过棒棒糖,拆了包装纸含在嘴里:“是五条老师那里顺过来的吧,这种糖,市面上都买不到呢。” 不怎么高明地转移话题,但家入硝子很配合:“五条那家伙棒棒糖都是几十罐一起买,顺一罐合情合理。” “对了,”家入硝子叼着棒棒糖,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想起来什么似的,“你右肩膀和右脚的文身挺好看,我就没用反转术式了。” 家入硝子这话说得很平静,冬月暄心里却一紧,面上若无其事:“嗯,我很喜欢,因为很有生命力。” 两人走在阒寂的走廊上,冬月暄有些走神。 站定在约好的宿舍前,冬月暄下意识等着家入硝子开门、准备让屋子内的众人第一时间把视线凝聚在她的身上。 却被家入硝子一把按住了肩膀。 冬月暄茫然地回看一眼,就见到这位医生转了个身子,走到她身后,将她轻轻往前一推:“——不要总是想边缘化自己啊,暄。” 冬月暄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礼花筒中的彩带从天而降,细细密密地铺在了她的发梢。 榻榻米上,她教过的学生们面上都洋溢着笑容为她欢呼,小慎朝她飞扑而来,而五条悟正围着小碎花围裙从厨房里探出身来嘟哝着怎么来得慢。 巨大的“Surprise!”和身后家入硝子的话“今天你是主角”揉在一起,仿佛被淋漓的寿喜锅热气所包裹,心脏从祓除时始终感觉到的冰冷感中解除,她在这一瞬间,撞入春日。 爱是诅咒·12 冬月暄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氛围了。 小慎被她抱住后没几秒又跳下来,蹦跶蹦跶去找难得下厨的爸爸。 五条悟身上少女心十足的嫩粉色碎花围裙实在惹人注目,他一只手拿着锅铲,一只手揸开两指戳在自己的脸颊上,整个人连带着腿部挂件小慎同学都被无下限包裹住:“寿喜烧一定要等老师一起吃哦——这份蛋包饭是给冬月的,小慎不许抢耶。” 喷香的蛋包饭被五条悟摆到冬月暄的面前,上面淋着番茄酱,还别出心裁地用白色的沙拉酱勾勒了绷带GOJO三根指头比“耶”的简笔画:“等下划拉开的时候冬月不许把我的头切掉哦。” 小慎欢呼一声:“好耶,那麻麻等下第一口就把爸爸的头咬掉好啦!” 禅院真希跟着举起手:“好诶,那冬月老师等下第一口就把蒙眼笨蛋的头咬掉好了!” 家入硝子打了个呵欠,用棒读的口吻跟着凑热闹:“那暄等下第一口就把五条的头咬掉好了。” 五条悟故作夸张地在绷带上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超伤心的就是说——” 冬月暄笑得无奈又宠溺,托着下巴招呼大家:“好了哦,五条先生也坐下来,食材都已经准备好了就可以开动了。” 冬月暄的身后摆着一堆五条悟应家入硝子要求带来的酒,还有他一路闲逛顺便买回来的甜味小零食。 伴随着这一声类似于开饭的呼唤,大家异口同声地喊出“我开动了”之后,迫不及待地把想要的食材加入寿喜烧里,等着煮熟。 独一份的蛋包饭味道特别美味,冬月暄吃得很慢,始终保存着简笔画五条老师的那一小块头像。 有着年轻人的聚餐果然很不一样。冬月暄撑着下巴,看着学生们充满好奇地望着家入硝子倒酒。 家入硝子开的是一瓶雷司令,瞥了学生们一眼:“想喝?” 一群未成年点头点头。 五条悟“欸”了一声:“可是酒明明超——难喝的嘛。” “悟,闭嘴,”禅院真希做出冷酷状,“这里不欢迎不会喝酒的成年人。” “被针对了,”五条悟长吁短叹,“真是让老师我超级伤心呐。” 家入硝子给学生们开了白葡萄酒琼瑶浆:“这个口感在年轻人里很受欢迎。” 每个人都有一小杯,荔枝芳香浓郁,连小慎都有浅浅一个波子汽水盖的酒。 小朋友舔了两口,咂摸咂摸,面上飞起了红晕,整个人眼睛都弯成了蚊香,还没吃几口寿喜烧就要醉了:“麻麻……好晕喔……” 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下一秒,整个人就跟一滩柔软的小肥啾似的,“啪叽”一下躺倒在榻榻米上,脑门上冒出了一串“zzzz”。 冬月暄紧张地把小朋友接过来,递给硝子:“她没事的吧?” 五条悟戳了一把幼崽饼:“早说了嘛,酒喝多了会变成傻瓜耶。” 家入硝子瞥了眼:“没事,醉了而已,睡一晚就好了。” 冬月暄嗔五条悟:“五条先生,这只是一瓶盖的酒哦?酒量这么差一定是随你的嘛。” 五条悟谐谑地眨眨眼:“冬月现在敢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喔。” 明明是一句夸奖,冬月暄却猛然间意识到了,她已经在无形中把自己自动安置在“母亲”和“妻子”的身份上。 这是不合适的,因为直到现在,五条悟也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和她交往的意愿。 他们看上去似乎是比过去亲密了些许,但也仅仅是在小慎的事情上。 就连小慎的母亲为什么是她,她和他曾经或是将要发生一段至深的缘分,这些事情在此刻他都不会深究,更不会主动去做自己并不希望做的事情。 任何人都不能成为改变他选择的理由。 冬月暄轻轻抱起来小慎这绵软的一团,让她靠在自己的腿上,又在她身上盖了一条小毯子,免得睡着了着凉。 熊猫做贤者状:“熊猫觉得吃寿喜锅不玩点什么有点无聊哦,先说好,不要大喜利呐。” 狗卷棘点头点头:“鲑鱼。” “啊,这看上去就是来针对老师我的嘛,明明大喜利这么好玩,可真叫人伤心呐。”五条悟说着“伤心”,面上却是兴致勃勃,没什么伤心的意思,“这可是老师我玩了那么多游戏之后,最喜欢的一个哦。” 酒桌游戏不断被提出,又不对被pass,最后不得不一人说一种。 “轮到冬月老师了,”禅院真希道,“大家提出来的游戏真的很无聊啊,还不如玩日麻。” 冬月暄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思忖了一会儿:“种花有一种聚餐基本上必玩的游戏,叫做……” “真心话大冒险。”五条悟相当自然地接话茬,见冬月暄的目光不自觉凝在他的眉间,干脆挑了挑眉,“老师我也是玩过很多游戏的哦?” 游戏意外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很快就有人收拾出这个屋子里不知道多少年前存放着的“真心话大冒险”的纸牌,遗憾的是,“真心话”的纸牌早就丢光了,“大冒险”倒是都还在。 五条悟的手掌抵在后脑勺剃短的发上,上方的发尾垂下来一截,懒洋洋地提建议:“干脆做一个咒术师的真心话大冒险转盘嘛,用咒力来让转盘转动停止啦~当然纯手工拨动也是完全可以的嘛,考验体术诶~” 这荡漾的波浪号,谁都能听出他昭然若揭的心思。 禅院真希无语:“悟就是仗着自己对咒力的控制最精微,才想到这么作弊的主意吧?” 五条悟双手捧脸,夸张地道:“啊,被真希看穿了诶~” 然后这个提议就被果断否决了。 最后还是采用了先进的互联网技术,在网络上找到了切割成六份的转盘高清动图,随后一行人屏息凝神,从熊猫开始先按下转盘。 “诶,是冬月老师哦,那熊猫我和大家商量一下就要问了。” 熊猫双手搓搓,禅院真希立刻拉上狗卷棘要开会议,乙骨忧太往后挪了两步转身想跑,被真希一胳膊肘卡住脖子给拖了回来被迫加入会议。 冬月暄见三个人头一个熊猫头凑在一起小声叽叽喳喳,不由得失笑。 诚然,她有点紧张,不过她并不觉得会被问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毕竟学生们不怎么坑她这种正儿八经教书的老师,因此就算相处得再亲近,也无法像他们和五条悟一样自然。 “商量好了哦。”熊猫右爪子握拳砸在摊开的左掌心上,“那我要问了咳咳。” “请问——”熊猫也学会拖长了音调,“小慎的妈妈真的是你吗冬月老师?” 这个问题问出口,在场四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 冬月暄下意识地往五条悟这边瞅了一眼,想看看他的态度是什么,然而随着她这个动作,一年级生全都把目光一起挪到了五条悟这边。 结果本来应该是冬月暄回答的问题,变成了由五条悟来回答:“是哦是哦——” 他偏了偏脑袋,单手支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着大家眼神变幻莫测,这才谐谑地接下了后半句话:“准确地来说,是‘冬月’和‘我’,不是冬月和我。不过现在只是一种猜测啦,不要为难冬月哦。” 虽然是笑着的,但是大家都从他戏谑轻浮的话语背后,感知到了他实际上认真的态度。 学生们被他这一番绕来绕去的话搞得头晕,兀自消化着。 转盘又开始转动,随着酒精的正式加持和问题的大胆,现场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冬月暄除了一开始被熊猫问到过问题以外,后面运气一直都还算不错,安安静静喝着酒,时不时瞥两眼腿上睡成一滩猫饼的小孩。 而学生们是对这个游戏最感兴趣的,一个个问的问题越来越离谱,完全顾不上在场还有三个大人,你爆我黑料,我让你出糗。 什么“真希第一次被打趴后其实在没有人的时候嗷嗷嚎了好多声呐”“混蛋熊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长这么大只了还在夜蛾校长身边偷偷撒娇”“棘有一次吃喜欢的金枪鱼三明治咬到舌头了在偷偷掉眼泪吧”“忧太以为自己能躲过去吗刚过来的时候天天在宿舍里像个翻盖王八一样怎么都振作不起来啊”… “真是可爱又活泼的青春呐……”五条悟笑眯眯地看着三人一熊猫混战互殴,“感情真好呐,老师我看到很欣慰哦。” 三人一熊猫:“……##” 哪里看出来感情好了!互爆黑料明明就是很过分啊可恶! 转盘的启动者终于变成了五条悟。 鲜红的指针一圈圈转速由快到缓,冬月暄感觉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紧张,肌肉紧绷,心跳快到仿佛正面对着特级咒灵。 “指针真听话呐,一下子就指到冬月了哦。”五条悟把结果竖起来给所有人看了一圈,“冬月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呢?” 脊背上一下子汗毛倒竖。 关于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这个问题,前面几轮没有人问,因为大冒险很多太暧昧了,寻常男女之间感到能够促进情愫的一切纸牌,在大多奉行独身主义的咒术师间都是累赘。 而他一旦意味深长地提醒了,冬月暄立刻就明白这恐怕不是什么容易回答的问题。 她不敢保证自己不撒谎,更不能保证答案能够骗过五条悟。 “我选大冒险。” 冬月暄这样回答。 五条悟面上倒没有任何失望之情,只是耸耸肩摊摊手:“纸牌都在这里哦,选吧。” 冬月暄深呼吸一口气,抽了一张。 “给Line中联系人的第一位异性发一条暧昧短信……”冬月暄念的时候头皮都在发麻。 她拿出手机,在众目睽睽之下,还算镇定地翻开了Line。 其实,她的Line根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基本上都是和辅助监督打交道。希望收到暧昧短信的第一位异性的辅助监督先生不要生她的气…… 就在此时,众人看见了,Line上发来了最新的一条消息。 [九条先生:请问,冬月小姐在吗?今晚,可以来盛大牛郎店一趟吗?我不收您的费用的。] 一段话里包含的信息量爆炸。 “欸——!” 学生们的惊呼冲破天际,很快纷纷捂住了同期的嘴,明明眼睛里都是八卦的表情,嘴上却强行撑住了什么都不问,随后把视线挪到五条悟的身上。 五条悟从零食箱里抽出了一包糖果,撕得略微有点粗暴,见视线落过来:“冬月有恋爱自由的哦?啊,大家都快成年了嘛,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啦。” 糖果噼里啪啦被扔进口腔无聊地嚼碎,五条悟挑眉示意冬月暄先回,他们这边继续玩:“不能耽误年轻人的青春嘛。”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在意。 冬月暄沉默了,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然而就在这时,身边的家入硝子无语道:“五条,你刚刚拆掉吃了一整把的是酒心糖果——” 爱是诅咒·13 指尖悬在空中一秒,她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五条悟,转而专心致志地回:[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边很快发过来一条:[我知道冬月小姐不是一般人……我看得见,那天。] 在这些含糊其辞中,冬月暄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而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想要拜托冬月小姐你帮个忙。] 看来是和咒灵有关的事情,冬月暄眉目严肃起来:[很急吗?我现在就可以过去。] 那边回:[不算非常急,既然您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就不必深夜赶过来。叨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 冬月暄回:[明早我会过去,有异常直接打电话就好。] 她收起手机,神思不定。 上一回她没打算加Line,而出现咒灵之后,她把手机扔给了铃木园子,省得像以前那样,每次作战牺牲一个手机。回来之后就发现加上了九条泽哉的Line,不过鉴于对方没骚扰过自己,她也没记起来要删掉。 她正沉思,冷不丁一只手从她两掌间穿过,手机立刻被夺走。 “发了吗。”五条悟咕哝着,姿势是和从前无差别的不羁,但是从手机摆倒了就可以看出来,他现在不太清醒,“诶,开不掉。” 冬月暄探出手去拿自己的手机:“……请还给我,五条先生。” 连手机都被某人裹上一层无下限,她始终无法真正碰到他。 气氛有点微妙起来。 作为在场非话题中心的唯一大人,酒豪家入硝子只是管自己沉默地喝酒,毫无插手两人之间事情的意思。而高专的同学们津津有味地悄悄窥屏,想看看喝醉以后的五条老师和冬月老师究竟会开展什么戏码。 “开不掉诶——”五条悟嘀咕着,像是在摆弄什么高难度的东西。 眼睁睁地看着手机几乎要被暴力拆解了,冬月暄忍不住直起身轻轻捶了他一下,语调有点严肃:“请还给我,五条先生。” 冬月暄咬音其实一直很柔软,尾调会不自觉黏连在一起。 念其他人的名字还好,唯独念他的,会把明明很独立的音节弄得黏黏糊糊的。 听起来也就像是在一本正经地撒娇。 本以为这捶的一下依然会凑不近他,没想到这人就在那一下解除了无下限,结结实实挨了她不轻不重的一拳。然后在冬月暄错愕的间隙,他懒洋洋地又去掏酒心糖果。 没人敢拦。 虽然都看出来五条悟大概是醉了,恐怕醉得不轻,但也没人知道这位高武力值的家伙究竟会不会在被拦的时候随随便便来一发[茈],到时候整个高专都没了还只是让五条家赔钱的小事情,大家一起玩完那是大事情。 “啪。”冬月暄的手比脑子更快,一巴掌盖在了他的手背上阻止他的动作,居然留下了一点红印子。 ……好嫩啊。 她不合时宜地走了个神。 完全没料到居然真的能拍到他。 太过悬殊的鲜明对比。 他的手掌是那样大,她的手盖在他的手背上的时候,有一种怪异的错位感,想象力仿佛蔓生的野草,在想象牵住的时候她的指缝会不会被用力地被迫撑开,然后挤得满满当当。 他不说话,表情看上去因为刚才那一巴掌有点委屈。 但现在又像是找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玩具,翻来覆去地捏着她的手指玩。指尖划过手背,勾勾缠缠,痒意从指尖滑过指根,再从手背沿着手臂,一路蜿蜒至心底。 太奇怪的感觉了,连嗓子都开始变得干涩,脊骨上噼里啪啦炸开电流,热到几乎要出汗。 冬月暄微微用力抽手,却发现无法抽动。 学生们的目光细细碎碎地黏合在两人手指交接的地方,没有人出声,却让她的耳尖红透了。 冬月暄忍不住低头轻轻地哄:“五条先生,这是我的手,那是我的手机,都不是玩具……” 她的声音截断在五条悟绷带松开的那一刻。 缠绷带非常麻烦,总是时不时就会松开,就像现在,他海天色的眼瞳骤然露出来,她会有一瞬间的失神。 怎么会有人有这样漂亮的眼睛,名贵宝石般的质感。 等她回过神来,五条悟松开了对她的桎梏,转而开始霍霍熟睡中的小慎。 小孩是干什么的?当然是用来揉搓用来玩的啊! 仗着小朋友暂时醒不过来,成熟的大人把她像揉黏土一样,大玩特玩,团吧团吧摆成一个球形,然后举起手机拍拍拍,看了一会儿觉得不满意,干脆准备摆成一个超夸张要飞上天的姿势—— “五条先生,你醉了。”冬月暄觉得再玩下去,小慎恐怕真的要多太多黑历史照片了,“还有,小慎是你的女儿,不是玩偶……” “抱歉,大家。”冬月暄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我先把五条先生带回他的宿舍了,大家继续玩吧。” 虽然说是为她接风洗尘,但这也是一次难得的聚餐,她不能让所有人扫兴。 “欸,五条老师不轻的吧。”乙骨忧太挠挠头,“冬月老师需要帮忙吗?” 他刚说完,就收到了同侪齐刷刷的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冬月暄浅淡地笑了一下:“需要乙骨同学帮忙的,非常感谢。” 她一只手把小慎抄在怀里,有些艰难地单手搀扶着五条悟,乙骨忧太负责搀扶另一侧。 好在这边离五条悟的房间也不算太远,两人艰难地往前踱步,偏偏这人不怎么安分,无下限有一搭没一搭地开,时不时抬手戳一戳她怀里的小慎的脸,一戳一个小粉印子。 “乙骨同学还适应吗?”冬月暄轻轻地问。 虽然他来高专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又经历了平安夜那次的事件,但冬月暄觉得,高专的每一个学生的心理健康都必须要重视。 “啊,很适应呢。”乙骨忧太笑得有点羞涩,“大家都很照顾我。” “对五条先生的教学方式也适应吗?”她问。 “嗯……实话说的话,老师太强了,就算我的学生证上写着[特级],被打倒的那一刹那总是会产生一种,啊,被碾压了的感觉呢。特级和特级之间的差距真的,非常大啊。” “很正常哦,乙骨同学其实来到咒术界也没多久嘛。”冬月暄说,“慢慢来,会越来越强的。总有一天,你会强大到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守护这个咒术界。” “欸,我吗?” “如果不出意外,你是我们之中,最有可能看到他所看到的风景的人了。仅仅以我个人来说,非常非常希望能够早点到那一天,不过不要有压力啦。” “冬月老师……似乎很希望我能像五条老师一样强大啊。” “除了对乙骨同学本身的期望以外,还因为,五条先生实在是太辛苦了啊,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我希望他能遇到一个实力几乎齐平的,站在跟他差不多的位置上,并且真正理解他的人。”冬月暄说得有些出神,回过神来的时候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又说了奇奇怪怪的话。” “没有,”乙骨忧太跟着冬月暄站定,目光慢慢变得坚定,“我明白了,我会更努力的!” 把小慎先放到自己的屋子里之后,冬月暄又来处置一米九的五条猫猫,却听到乙骨忧太认真地道:“冬月老师是很认真地在意五条老师啊。” 她的长睫颤了颤,接过醉到似乎陷入浅眠的五条悟,对这一声没有作答。 他们告别。 冬月暄好不容易把人放在了床上,回过头来想要去自己的房间里取出常年准备的解酒茶时,后颈遽然被人捏住,打开的门“嘭!”地一声被关上。面颊压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被他单手钳制着压在身后。 这是一个非常让人不安的姿势,她想要转过身,颈项上却被人悠悠地吹了口气。 热气,杂糅着冬夜房间冰凉的冷气,在她的颈项上炸开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扭过头想要看,后颈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以至于整个人都在奇怪地战栗。 “啊,”五条悟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和往日有些不同,慵懒的恶劣的冰冷的,“我的房间不可以随便来啊。” 头被粗暴地转过来,下颌被用力地钳住,被迫抬高,她吞咽了一下。 绷带一圈一圈松开坠在地上,高大的身躯极具压迫性,苍穹色的瞳孔自上而下俯视她,目光冰冷而无机质,这时候像极了珍贵的蓝色宝石。 她止不住地发抖,战栗,想要退缩。 他的目光太陌生了,冷淡,漠然,仿佛在看某种无生命的物质一样望着她。非要说的话,就是像在看最脆弱的东西,一碾就会成为齑粉的物品,或者随便什么,反正是他永远不会理解的、弱小的东西。 她被这种目光刺痛了。 基本上没人知道五条悟喝酒之后是什么样的,但冬月暄现在知道了。 他失去了一部分记忆,而“冬月暄”正好在这部分记忆里。 已经说不上来心口泛滥开来的究竟是不是苦涩了,但她只是握住了这只几乎把她的下颌捏到发红作痛的手:“……老师。” 这一声艰涩地喊出口,冬月暄看到他的目光似乎变化了一些,手上的劲道也松了一点。 这一刻,他是五条悟,是当代[最强]。 她是冬月暄,她只是一个爱慕他的人。她只是她自己。 于是她再接再厉,把掐住她下颌的手轻柔而坚定地握着,也没管自己的手冰凉到让他皱眉,又轻又慢地哄:“……我是冬月暄,冬、月、暄。能放开我吗?这样会让我很疼,放开我,好吗?” 爱是诅咒·14 他好像听懂了。 掐着下颌的手放开来一点点,只是目光仍然锁定在冬月暄的身上,没有移动分毫。 冬月暄心底一松,那种悬着、迫切想要知道究竟有没有被记住的忧虑终于放下。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至少现在她被他划进[需要记住]的人一栏了。 五条悟的目光始终凝固在她的面上,像是在仔仔细细地打量,用他那双如燃烧的星屑的眼瞳。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红变烫,手脚局促到无处安放,干脆揪着制服下摆的褶皱,低着头任他端详。 一开始是羞赧,然后是不安,是莫名的自惭形秽,再是焦躁。 为什么要看这么久?他是在透过自己看什么? 每一个问题都让心脏涨潮鼓胀,仿佛是一个空旷的公路月台,焦躁、不安,又无比期待着下一班车的到来。 他果然是醉了。 因为冬月暄察觉到,往日里作为面具的略带夸张语调不知不觉瓦解了,防护色被冲洗,他褪下了身为师长时刻意的不着调,露出了真正属于成年男人成熟的内核。 他在无意识地控场,换句话说,现在的他很危险。 五条悟是和“过分危险”挂钩的名字。 “噢……”他终于发出了一声,然后收回了视线。 悬于脖颈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还没完全落下,冬月暄鼓足勇气抬头看他:“认出来了吗?” 他果然是认出来了,因为把手彻底松开了,姿态也逐渐松弛下来,像一只懒懒散散、但仍具备攻击性的大猫:“是冬月啊。” 冬月暄低垂下眼帘:“老师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拿一下解酒茶包。” 她离开的动作略带急促,因为本能骤然拉响警报,在警告大事不妙。 不可控,危险,也很……性感。 她再一次想要拉开门,然而他比她快一步,胳膊肘屈起撑在门上,不让她走。 冬月暄微不可见地往后退了一步:“……老师?” 五条悟缓慢地凑近。 冬月暄本能地往后仰,然而越是后仰,对方就越肆无忌惮地凑近。 近到连鼻息都几乎要交缠在一起,仰到退无可退,柔软的腰肢往后折到极限。 她的心脏里住了一尾游鱼,正甩着斑斓的尾巴,每一下都砸在玻璃鱼缸壁上,胡乱砰砰作响。 恍惚之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少年。 “哈,”他发出一声含糊的笑音,颀长的手指按在了她的右眼眼尾上,“237根睫毛。” 他的指尖仿佛燃着一簇火,她的眼尾急速升温。 数出结果之后,五条悟仍然没有动,反而凑得更近,光辉熠熠的六眼锁定了她的左眼睫毛。 在这样下去她的心脏就要完蛋了。冬月暄连指尖都是酥麻的,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抬手去推他的胸口,想要拉开一点点距离。 可是也许是因为醉了酒,他的性格仿佛牵回了少年时代,更加没边界感,只固执地要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还会因为她的推动而不怎么开心。 冬月暄无奈地收回了手,默默地忍受着越来越急速的心跳,任由他动作。 左眼眼尾也被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恍若点燃了一簇簇暗火,烫得她发抖。 “欸——”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连续地点着她的眼尾,而她也确实本能地战栗着,有些不知道怎样招架他的动作,只能强迫自己承受着。 “够了,”冬月暄的睫毛被轻轻地拨动着,“老师别玩了。” “啊……sensei?”他重复了一遍这几个音节,似乎在品味其中的含义,手上倒是没有停下拨动睫毛的动作。 ……算了,不要跟醉鬼计较。 她又往旁边侧了侧身,见对方没有什么动作,终于松了口气,勉强挣开了这染上浅淡酒精气味的雪后青空的味道,趁着他发呆的功夫,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一条缝—— 确实没什么动作。 冬月暄简直在用人生最快的速度去拿昨天刚放好的解酒茶包,连包装都没来得及拆,干脆整盒带到这边来拆。 好在她出门的这一分钟内,五条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支着腿坐在他的巴塞罗那椅上,注视着窗外的月亮,面上没什么表情。 那种抓不住的感觉又一次袭上心来。 冬月暄垂下眼,仔细地寻找着房间内热水壶的位置。 ……结果当然是没有。 他总是喝瓶装的水或者饮料,完全没有时间来烧上一壶水,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他没有时间。 冬月暄好不容易捣鼓好解酒茶,递过去的时候,五条悟嗅到了味道,略有点嫌弃地别过脑袋。 这个时候他身上强烈的距离感和隔阂感消弭了不少,她好笑地又把茶杯递过去一点:“我加了足量的方糖,只是闻起来有点清苦,老师会喜欢喝的。” 猫猫有点不情不愿地凑过来,不怎么乐意伸手,就算醉了,瞅着这是自己的杯子,还是就着杯沿抿了一口。再怎么不乐意,他的动作还是矜贵非常,足以看出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果然骨子里还是深闺六眼啊……”她小声地嘀咕一句。 猫猫歪头。 冬月暄被这一下可爱到了,抬手挥了挥:“老师醒酒了吗?” “明明不怎么甜嘛,”五条悟答非所问,咕咕哝哝的,却还是就着她又凑近了一寸的杯子喝了几口,“冬月总是这样呐,总是——这样。” “总是怎么样?”冬月暄听到自己的名字了,忍不住问。 “总是超——擅长哄人,但是自己都没意识到,总能让人做本来不愿意干的事情嘛。”他似乎是在抱怨,“明明那个什么九条也才见过你一次吧,第二次约得就顺理成章诶。” 冬月暄心跳漏了一拍,睁大了眼睛:“什么?” 他是在……在意她吗? 五条猫猫瞥了她一眼,没有重复第二遍,兀自把茶杯接过来捧着慢慢喝,不怎么满意的样子。 冬月暄深呼吸一口气。 她现在确定了,他确实酒没醒。 那么,有一个蛰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或许、或许可以借着这次机会,直接问出口。 “——老师是怎么看待我的呢?”她看见他抬头,于是又重复一遍,“五条悟是怎么看待冬月暄的呢?” 从来没蒙上过酒意的六眼在这一刻仍然是如海天般湛蓝、广袤、渺远、清明的,以至于让她产生了一种,被看透的错觉。 似乎也没有非常久,她看见五条悟松松懒懒地倚在椅背上,散漫地道:“一看就知道是小慎的妈妈哦,一看就长得非常像嘛。” 冬月暄怔住了。 ……难道是,他看到小慎的第一眼,就觉得小慎和自己长得很像吗? 可是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看出来她们相似的地方。 他唇角上牵了一下,笑弧很短暂,短到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长得都很像娃娃嘛,我可是费了超——大的力气,才没有碰你的脸欸。” / “九条先生?”冬月暄抬起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九条泽哉这才回神,抿了一口咖啡:“啊,抱歉。只是这件事对我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这几天都有点走神。” 冬月暄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很正常的,普通人第一次见到诅咒,总是会觉得世界观受到挑战的。总之,可以详细和我讲讲吗?” 这本来应该是辅助监督的工作,但是电话里,九条泽哉仅仅对她表示出信任,对别人要插手表现出强烈的不安,她干脆亲自来一趟。 “是这样的,”九条泽哉深呼吸一口气,手指摩挲着杯沿,很明显能让人感觉出来他在焦虑,“我家的院子里有一口井。” 冬月暄把嘴角的笑容弧度放得更柔和些,以减轻他的焦灼感:“嗯,您继续说,我在听着。” “您知道的……因为我工作的特殊性质,经常得半夜回家。”他的神情仿佛跌入了某种梦境,有些恍惚和呆滞,“然后,最近几天,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动静,虽然时隐时现。” 冬月暄察觉到他在发抖。 九条泽哉咽了口唾沫:“我发现动静是井里的。但是,我有时候能看到,有时候看不到,最近看到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都是在晚上。” 他话讲得云里雾里、颠三倒四,冬月暄耐心地引导他讲出重要信息:“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他的声音放得很轻,轻到像是随时都要飘走,“蝴蝶,很多很多的……蝴蝶……我家的井里,好像有另一个世界……我听到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又一次还看到了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 是某种类似于幻觉的咒灵?冬月暄猜测着,已经准备好前往他家的庭院中看看了。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他溺在梦中一般的絮语:“那个女人的头发很长,很长,很多蝴蝶……然后她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或许不是在看我,是在透过我看什么东西……她的眼睛是紫色的。” 冬月暄的心口猛地一跳,倏然之间感觉到肩膀和右足泛开阴冷之感,左肩也开始隐隐变得森冷。 “她长着跟你一样的眼睛,冬月小姐。”他梦呓般,“一样……哀伤的眼睛。” 爱是诅咒·15 咒术高专内,一年级生们都在跑圈。 今天的体术课,五条悟难得在场,肩膀上还坐着一只人类幼崽,正歪着头揪他的头发。 “大家可真努力啊,”五条悟提起人类幼崽的后衣领,“小慎也不能偷懒哦,快点去跑圈,趁着大家才刚开始跑——” 在原地踉踉跄跄了几下的人类幼崽睁大了眼睛:“我今年三岁。” 谴责意味溢于言表。 五条悟敷衍地点头:“嗯嗯,三岁,所以绕着操场跑十三圈很合理嗯嗯。” 五条慎小朋友不敢置信,正想要把辫子重新绑到前面表示自己黑化,就被再次提着领子往一年级生中间一扔—— 被熊猫好好接住了。 小朋友不情不愿地跟在大部队后面,慢慢吞吞的,很快就掉了队。 乙骨忧太跑着跑着,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看着小朋友在不开心地冒着黑气,有点担忧:“小慎真的能跟着我们跑吗?冬月老师说过她才三岁吧?” 禅院真希瞥了他一眼:“蒙眼笨蛋让她跟着我们跑,就说明不容小觑,说不定跑得会比你还快。” 话是这么说的,但显然后半圈,四个一年级生都在时不时回头看小朋友一眼。 说是跑步,其实更像是蹦跶,还是没什么力气发蔫的那种蹦跶,让人相当担心随时都有可能摔倒。 五条悟在旁边笑眯眯地拢起手,做出喇叭状:“再不好好跑——小慎藏在房间里所有的草莓曲奇都要被我吃掉了哦——” 他的声音顺着风吹到了人类幼崽的耳边,原本耷拉下来的呆毛骤然僵直,幼崽如同终于上了发条的玩偶,猛然间窜起来,“咻”一下迈着小胳膊小腿开始狂跑! 一年级生惊呆了。 人类幼崽超越他们的那一瞬间,禅院真希咬牙:“我就知道蒙眼笨蛋没安好心……” 狗卷棘:“鲑鱼鲑鱼!” 一行人被小小一只带的不得不加快速度冲刺跑,被迫放弃了往日匀速跑的策略。 好在小慎还没有非人到一定地步,跑到第七圈的时候彻底不行了,眼看着就要在原地软成一滩棉花,一下子就被五条悟捞了起来。 “小慎好弱嘛,”五条悟揉揉她的脑袋,“才跑了七圈就不行了诶。” “我才三岁嘛,还是个宝宝啦。”小慎一本正经地严肃面孔,“要求一个宝宝跑七圈的大人很坏哦,我可是已经学会了[苍]的人哦!” “哇呜好棒好棒,”五条悟用棒读的口吻道,“三岁就会苍了嘛。” 他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仿佛看出了什么,小慎心虚地对手指戳戳。 虽然在来到[这里]之前,麻麻每次都会夸她学习东西很快,但其实她运用得还不够纯熟,反倒是[不等价交换]用得比较熟练。所以她每次都会选择用不等价交换来进行战斗,然后摆上稍微熟练一点的无下限[持续时长]作为砝码,以此来强化攻击的威力。 小讨好地揪揪五条悟的高专.制服一角:“我会努力学习的……会好好学[赫]和[茈]的……” 话虽这么说出口了,但多难学她其实也知道。 她从小就是被五条家视若珍宝的存在,而五条悟不仅是她的父亲,更是她成为咒术师道路上一座几乎无可逾越的高山,其余所有人都在教导她要“努力超越你父亲”,只有五条悟和冬月暄告诉她,好好享受童年。 小慎在五条悟意味深长的目光中,除了感到强烈的心虚以外,还有浓浓的不服气。 不行,她今天必须要展露一手! 幼崽大大的苍蓝色眼瞳环视了四周一圈,然后转过身来指着远处训练场上的一棵树:“我可以把那棵树轰没哦!” 五条悟慢悠悠地道:“轰没了的话,要……” 他的话音未落,幼崽就用尽全部的咒力,蓝色的光团轰然击飞了远处的整棵树! 跑圈的学生们急刹车,感受着庞大咒力在面前擦过,又被极其精准地控制在了一棵树的范围内。树干摧折,很快就变成了灰黑的粉末。 远处,夜蛾正道气势汹汹地朝这个方向走来,五条悟这才不紧不慢地接着道:“要自己写检讨哦。哇,小慎真棒诶,毁坏的还是槿树诶。” 五条慎小朋友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随后灰溜溜地被夜蛾正道提溜着揪到了办公室做思想教育。 夜蛾正道眉目严肃地瞅着眼前的小孩:“在非训练的时候不能蓄意毁坏高专的设施。” 小团子盘着腿,把手撑在腿上:“嗯嗯。” 夜蛾正道:“如果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那小慎就要写检讨了。” 幼崽睁大了眼睛:“我也要写检讨吗?”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小崽子是在装无辜,夜蛾正道强行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三百字,我问过悟了,你的国文水平支持写一篇检讨。” 人类幼崽长长叹口气,也没挣扎,乖乖巧巧地说:“好哦。” 就是声音里的委屈谁都能听出来。 夜蛾正道揉了把小孩,拿了只咒骸摆在桌头监督她写,自己则是坐在沙发另一端一边处理公文一边戳毛毡。 小慎小朋友咬着笔杆一个字一个字地蹦检讨。 啊,怪不得爸爸以前说检讨是世界上最难写的东西。 她好不容易写完,递给夜蛾正道后,对方看完后自言自语了一句:“看起来倒是真的有悔过之心呢。” 随即拉开了一个抽屉,将小慎的检讨书放在了最上面。 “咦……校长先生,这里这么多的,都是检讨书吗?”小慎歪歪头——她刚刚好像看到了五条悟的名字。 夜蛾正道缓和了一声:“是啊,都是高专历届学生的检讨书。说起来,你爸爸的检讨书占据了将近一半呢。想看看吗?” 厚厚的检讨书被校长取出来,小慎眼尖,在检讨书的最底下看到了有一角彩色的东西,在夜蛾正道出声阻止前,她已经手快捞了起来。 是一张合照。 她呆呆愣愣地看着照片上的七人,其中有五个她都认识。 她想了想,指着其中一个问:“校长先生,他是谁?” 夜蛾正道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伤感:“他叫灰原雄,一个……很优秀的咒术师。” 没有听过的名字,小慎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然后才把手指摆在了她真正想要问的那个人上面:“那这个呢?” 夜蛾正道沉默了一会儿:“……夏油杰,悟的同期。” 小慎看着他,想了好一会儿:“他是坏人吧?” 夜蛾正道嗓音有点干涩:“……他走了岔路,我没能拉他一把,是我失职。” “我见过他哦校长先生,是在地铁站里,”小慎想了想,在夜蛾正道陡然严肃起来的目光中费劲地表述,“麻麻很不喜欢他诶?” 小朋友的言语系统让她无法概括出当时复杂的场景,然而一旦想起他,那种巨大的负面情绪就会把她小小的心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我也不喜欢他哦。” / “五条先生,小慎呢?”冬月暄走到了训练场,望着被毁坏的槿树,有些叹息。 “被校长抓走写检讨了。”五条悟的语调疏疏懒懒的,手上的动作却快准狠,轻而易举地把学生们放倒,“啊对了,我确实有事找冬月。” 原本是打算和小慎打声招呼就去做任务的冬月暄一头雾水,在学生们隐隐充满好奇的眼神中,她镇定地和五条悟拐到了角落里。 “立一个[束缚]吧,冬月。”五条悟说道,“对你的悬赏已经到了十亿了,如果遇上刚好克你术式的诅咒师,恐怕没那么容易应对。” 冬月暄脚步一顿:“十亿?” “还在往上叠加中,”五条悟的嗓音有点冷,“所以和我立一个束缚,一旦遇到危险,我会立刻出现在你身边。” 听起来是很诱人的一件事。 只要遇到危险,心爱的人就会来到身边保护自己。 理智告诉她必须要同意,情感上却又有些难以接受。 她知道自己太过弱小,而他已经足够忙碌,如果总是需要他的保护,那她毫无疑问是缠累,是他的弱点。 而冬月暄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 但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这个方案。 长睫垂下,她轻声问他想要立什么样的束缚。 “只要冬月明确说了一个词,”五条悟想了想,“那我就必须出现在你身边。那个词的话,冬月来想。” “‘想见悟’怎么样?”她在对方隔着绷带审视的目光中强自镇定解释,“这样的话,敌方不会立刻想到这是束缚的关键词,而且,平时我不会说这样的话,就不会误触发束缚了。” / 冬月暄走进庭院。 九条泽哉家的庭院看上去古朴非常,尽管面积不大,仍然能给人一种传承许久之感。 也许是枯山水的布置大同小异,她来到这里,总觉得有些熟悉。 ……倒也不是她对[牛郎]这个身份有什么意见,但总觉得和这样的环境有些不搭调。 冬月暄压下心头浮现的奇怪感觉,继续跟随九条泽哉前行。 “不知道冬月小姐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九条泽哉道,“是一个种花家的故事,叫做‘庄周梦蝶’。” 对种花家文化颇为了解的冬月暄当然知道,她颔首,跟着九条泽哉来到井边。 很寻常的一口井,边沿有幽绿的苔藓,携着泥土的冷腥味。黄昏时刻的光束倾洒入井底,使得水面泛起粼粼的橘色光芒,随后黯淡下去,变成昏昧的蓝。 因为据说异象通常是晚上,冬月暄直起身子听着九条泽哉继续说:“我当时看到了井底异象的时候,我就在想,井中是否真的有另一个世界,那我们这个世界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那些蝴蝶又是什么……” “不要思虑太多,九条先生,”冬月暄打断陷入梦魇般痛苦的九条泽哉,“这里是现实。” 明月爬上树梢,空气中咒力的气味浮动。 脊背挺直坐在回廊里的冬月暄轻轻嗅了嗅,微微拧起了眉梢。 帐被她低声设下,辅助监督也发来消息表示准备完毕。 她遽然起身,一步步往井边踏去。 井水声动,细细密密的絮语涌入耳膜。 井中浮着一轮边缘模糊的明月,随即勾勒出蝴蝶,人影。冬月暄的手撑在井边,身躯微微前倾,想要看得更清楚。 右肩上倏然一冷,如石块般僵硬。 手掌五指无力地松开,肩脊上骤然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 跌入井中的那一瞬间,她的左手死死扣紧了边沿,却因为湿滑的苔藓,即将滑落。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 九条泽哉惊恐的一声“冬月小姐!”久久回荡,而他来不及拉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滑落—— 那一刹那,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的自救方法,只是都因为不可行而被快速否决。 落入冰凉的井水中之前,她只来得及想到“想见悟”这个念头,口鼻就被冷流淹没了。 槿花一朝·1 冷流灌入耳鼻,肺部的空气几乎要消耗殆尽。 意识尚未模糊之际,冬月暄尝试着召唤出黄铜天平,试图兑换足量氧气,哪怕此刻氧气的代价会高昂到几乎与生命持平——可是她失败了。右肩上始终阴冷一片,她无法发动术式。 如同所有溺水的人一样,在最后几秒她无可奈何地张开了嘴想要获取氧气,水流窜入喉咙口。 最后一个念头是,死时果真会是孤身一人。 挤肺的痛苦在胸腔炸裂开来,走马灯回转,死前所有的记忆都和一个人有关。 他戴着墨镜的样子、缠着绷带的样子,他心情不好唇角平直、他心情糟糕唇角夸张上扬、他心情愉悦唇线微微上翘,他如天空延展的海天色眼瞳、如雾凇般根根分明的纯白眼睫…… 想见悟。 想见悟。 ……她只是想见悟啊。 可是她发不出声音了。 …… “咳、咳咳。”她被水流冲出来的时候,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睁开发痛的眼,直面的是数十丈高的湍流。 飞溅的水珠在她身边化作盈盈的蝶,她心念一动,便从这瀑布中跃出,浑身淋淋漓漓裹着浓郁的潮气。跌坐在岸上时,她身上的衣襟湿透了,在干燥的地面上滑开一大片水泽。 抬眸极目远眺,阴凉的空气吹在她裸.露的肩颈处,点起一阵鸡皮疙瘩。头疼欲裂,她揸开五指,又收拢,想要捉住指间砂一般留不住的记忆,然而失败了。 ——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默默地站起来,她茫然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瞅了一眼自身。 很小的手和足,似乎正处在一个不大的年岁。 隐隐约约觉得并不是这样的,可现状告诉她就是如此。 身后的瀑布有浓郁的咒力气息,迸溅到她身边的水珠都会幻化作各色绮丽的蝶。 她赤足往前走去,身上穿着湿漉漉的和服,大面积白皙的肌肤裸露在外。 足被割伤,很快自愈,只有草尖艳红的血能证明伤口曾经存在过。 她停在了一座庭院前。 庭院未落锁,大门敞开着,她一眼就望到了许多站着等候的人。 而人群中心的那人在看到她之后蓦地站起,神情之中有着莫名的激动。然而常年的上位者身份让他很快就压下了这一线喜色,声调沉稳而庄严: “……你终于来了,月雫。” …… 六年后。 “就是这样,您等会要见到的这位月雫,就是这个七月封闭式修行的[师长]。”撑伞的侍女恭恭敬敬地道。 七月,槿花默默盛放的时节,雨水裹挟着淋漓的暑气,一捧捧浇下来。 五条家是咒术界的御三家之一,财富积累到了相当庞大的地步,因而购置一座咒力浓郁的山也无可厚非。不知从何时开始,那座被称为[月雫山]的山正式和五条家缔结了联系。 每位具备[六眼]的五条家的婴儿诞生前,月雫山都会自动诞生一名女子,年龄不定,作为六眼修行的指引者。 而本位月雫诞生之时,年龄在十岁左右,只有一双鸢紫色的瞳孔昭示着她与历任月雫有所区别。 六岁生日过半,在这一代的六眼神子的无下限开启得比较熟练之后,便开始了每年一月的修行生涯。 山间蚊虫多,月雫山的草木蓊郁,咒力丰盈到如水波般一阵阵晃悠开来。 从小没怎么被蚊虫咬过的六眼神子有些烦躁地抓了抓手腕,蹭过红印子。 暑气,蚊虫,潮气。 三者构成了非常让人厌倦的感觉。 年幼的五条悟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感到厌烦。 在走过一重重关卡之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座庭院前。 石块堆叠如峰峦的枯山水被翠雨滴滴敲打,点缀的苔藓生得幽绿,惊鹿中水流淙淙,时不时传来的敲击声仿佛增添了凉意。 他一眼望见回廊深处静候着的那个少女。 脊背挺得很直,长发在末端松松扎起,姿态是一种隐隐带着倔强意味的恭顺。 她抬眸瞥过来的那一瞬间,六眼神子抿紧了唇,神态更加冷淡。 一双,鸢紫色的眼瞳,盈润如黑欧泊,仿佛紫藤花海的延展,暗中燃烧得旺盛。 “悟大人?”旁边的侍女轻轻地唤了一声,语言之中暗含着深意,“悟大人觉得这位月雫如何?” 雾凇般动人的长睫轻眨,五条悟冷漠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没有说话。 暑热,蝉鸣,蚊虫,困倦。 还有对那双紫色眼瞳对自身有致命吸引力的抗拒。 “不。”他撇过头去。 “您的意思是不满意?”侍女微微躬身。 “什么意思。”五条悟拧起眉头,漠然地看着侍女。 “这位月雫是为您而来的,按照习俗,如果您不满意这一位,只要杀死就好了,会有下一位引导您修行的月雫出现的。”侍女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回廊里的人听个清楚,“一位六眼一生只需要和一位月雫签订契约。” “杀死?”他的语调微微上扬,却仍然没有什么温度。 而屋内的少女听着这些话,神情没有一丝波动,仿佛这不是在谈论她的生死。 “自然不用您动手,”侍女语调低缓,“妾身会动手的。” 雨骤然变大了,噼里啪啦地敲在鲜红如火的大和伞伞面上,仿佛一支嘈杂的乐曲前奏。 幼童踩上了阶梯,旁边的侍女赶紧跟上,伞撑得很稳,不让任何一丝雨飘到他的身上,哪怕自己淋透了半边肩。 他静静地睨着她,长睫垂落,仿佛雾凇轻轻地垂下。 他在雨中,天空延展色的眼瞳里潮涨潮落,审判她的生死; 她在屋内,花海延展色的眼瞳里古井无波,等待命运安排。 没有犹豫太久,或者说,他本身并不是在为了她的生死而犹豫,而是为她的眼瞳停留:“不。就她了。” 侍女面上的温柔没有变化,仿佛刚才说要杀掉月雫的并不是她。 她微笑着注视着这位五条家的希望:“那么,请您为她赐名,她是属于您的月雫。” 五条悟望着眼前的人。 他想起昨日,五条家特聘的中文老师教了一个新的字: “……‘暄’这个字,本义是温暖,是个非常美好的字。‘暄和’是惠风和畅的意思,‘暄妍’是天气暖和,景色明媚之意,‘暄气’是指暑热,所以‘暄’引申出来的意思之一是‘暑热’……” “暄。”五条悟想着那双眼睛,这样回答。 赐名正是契约签订的记号。 在六眼的视野中,一根绛红色的线自他的小指指根处蔓生,徐徐地、从容地飘向暄那边,然后同样缠绕在了她的小指指根处,随后束缚的感觉消失了。 他轻轻勾了勾小指,她的目光朝他投来。 六岁的六眼神子心念一动。 ——这是,他的所属。 侍女屈膝行礼:“那妾身就此告辞,请悟大人在这一月内听从暄大人的教导,一个月后妾身会来验收成果,并且接您回本宅。” 侍女离去,那些暗中若有似无的视线也消散了。 五条悟板着脸,三两下走到了少女的面前。 方走近,他就闻到一阵香气,浅淡却回味悠长。 “老子叫五条悟。”他硬邦邦地说了一句。 跪坐在地上的少女似乎是笑了一下,但他不太确定,因为她没有抬头。 “我知道的,悟大人。” 明明别人叫“悟大人”他都已经听习惯了,但她这么叫,他会觉得很怪异。 比他看上去年长不少的少女声音如琉璃风铃,轻轻柔柔的,连声音里都似乎带着香气。 他心里模模糊糊地生出些“长姊”的概念,鬼使神差地想张口这么乖乖地喊一声,然而理智终究警告他不要这样做。 “你叫暄……五条暄。”他保持着刻意的面无表情。 “噗。”少女抬眸,笑意盈盈地望着眼前这位数分钟前还在裁决她生死的幼童,语调温柔到像是在哄,“我记住了。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啊,悟大人。” “那,”五条悟别扭地别过头去,“老子已经会无下限了,开始修行吧。” 十六岁的少女款款站起。 六年的训练和天生的记忆传承,让她天然地明白月雫的使命是什么。 “修行是苦的,开始是在夏末,结束会在秋初,”暄轻轻道,“悟大人的每一个夏天都注定是苦夏了。” “我说,这样每年一次的修行,到什么时候结束啊。”小孩双手习惯性想要抄兜,突然想起自己今天为了表明正式穿的是和服,还是自己很喜欢的那件缀满蜻蜓纹路的,手有一瞬间僵硬。 所幸暄这时候似乎没看到他的小动作,认认真真地在回想期限,随即回答他:“到我死的时候。” 这样的回答,显然一下子就让才六岁的小孩懵了几秒。 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那老子岂不是这辈子每个夏天都要见到你?” 暄笑了一下,巧妙地回避深究这个话题:“悟大人不想见到我吗?” 五条悟顿了顿,用匪夷所思的语气道:“可我是今天才认识你的啊!在第一天问这个问题要我怎么回答嘛!” “啊、啊,”冬月暄愉快地笑了一下,鸢紫色的眼瞳谐谑地眨了眨,“明白了,悟大人很想见到我——会为了悟大人努力地活下去的。” “你这个人真的莫名其妙诶,”五条悟耳尖发红,别过头去,“……真是的,说得好像我是你活下去的原因一样。” 槿花一朝·2 认识的第一天,暄便如五条悟所愿,开始了修行的第一课。 明明没正式开始之前,她都是一副笑意盈盈、时不时逗弄小朋友的神情,开始之后周身气度都变了,完全地沉淀下来。 五条悟抿了抿唇,立刻跟着认真起来。 “修行第一课,”她停顿了一下,随即走入雨中,“淋雨。” 五条悟“哈?”了一声,在她沉静的目光之中,还是不得不跟着走下阶梯。 夏季的雨水带着泥土链霉菌的气味,微腥,又清苦。他的发被一点点打湿,周身也渐渐湿透了,雪白的长睫一直颤动着,沉重的雨水让他难以睁眼。 而少女平静地站立着,任凭雨水一滴一滴地润透了长发,变得狼狈。 良久,在热雨贴在身上发冷的时候,她轻轻地问:“悟大人感觉到了什么?” 五条悟伸出手掌心:“……雨水中有咒力。你的咒力。” 暄并不惊讶他能察觉到,整座山的咒力都是她一人维系的。 准确地来说,月雫山的咒力,是每一任月雫维系的,月雫的能力越强,咒力就越庞大。 他停顿了一秒,不怎么确定地问:“咒力有气味吗?” 暄眨眨眼睛:“有哦。但是只有特定的人群才能闻到,我就可以。” 小朋友啪嗒啪嗒地趿着木屐涉水而来:“那么,老子的咒力是什么味道的?” 暄蹲下来,和小朋友平视。 这个视线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木屐往后踏了一步,溅起一层不小的水花,把她的裙裾弄脏了。 他刚想道歉,暄打断了:“是很好闻的雪后青空的味道。” 他怔了一下:“所有六眼的咒力都是这样的吗?” “不,”冬月暄摇摇头,“您是独一无二的。” 五条悟没说话,神情再一次恢复了初见时的冷淡。 冬月暄仿佛没发现一般,轻轻地道:“悟大人是个被包裹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呢。” 五条悟的眼神蓦地对上她的,语调冷下来:“你明明知道,都是因为这双眼睛。” 暄不说话,就这样平静地凝睇着他,良久,伸出手来,白皙修长的十指贴在他的面颊两侧,冰得他猝不及防、满面错愕:“五条家的人宠爱您,确实是因为您是四百年才出的‘六眼’,但那些宠爱都是真心实意的,这无可否认。” 明明年龄差距足足有十岁,可强大的实力之下,两人的气势几乎是齐平的。 她给他的感觉也是,他们正在平等对话。 然而也正是因为他们第一次修行就戳破了一个六岁孩童本不应该理解的真相,所以气氛变得相当剑拔弩张。 “请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暄抬手轻轻盖在了他的眼上,湿漉漉冰凉凉的,“您的咒力气味是独一无二的,您得到的爱意也是真实存在的,‘暄’是独属于你的月雫——您是独一无二的,satru是独一无二的、无可复制的。” 她没有松手,小朋友也没有什么动作。 她只是感觉到,手心越来越烫,他的耳尖也越来越烫。 ……真是个别扭又可爱的小孩啊。她想。 “知道了,”五条悟咕哝一声,“……话说淋雨到底能修行到什么啊。” “严肃地来说,我是在教会悟大人感受自然……对,感受自然,感受在自然之中的自己都是唯一的。非要说大道理的话呢,就是,爱是最扭曲的诅咒……你承担了那些爱意,就要一并承担爱背后的东西……”暄徐徐道。 “……总感觉你在糊弄我。” “欸,被悟大人发现了嘛,不严肃地来说,我就是想让您淋一场雨啦,毕竟谁知道您会这么快开始要求修行第一课啊,未免也太勤奋了一点吧,我都还没备课诶。” “暄好像糊弄人的骗子。” “准确地来说,就是糊弄小孩的骗子哦。” “……你好烦。” / 淋了雨之后有热水澡。 按道理来说,苦修是要洗冷水澡的,但是暄本人咕咕哝哝着说,才六岁,洗什么冷水澡,冻坏了要命的。 小朋友差点用他那双好看的六眼翻白眼,说,我早在本宅的时候夏天都会洗冷水澡锻炼体魄的。 然后暄说,啊呀,不行哦,苦修不是虐待,不能早早自虐啊悟大人。 两人都没料到修行第一天,他们没有因为乱七八糟的淋雨吵架,但还是避不开大吵一顿。 起因是五条悟习惯性地想去专属的甜品柜里翻自己想吃的甜品,却发现最喜欢的喜久水庵的毛豆生奶油喜久福被这位可亲可敬的师长啊呜一口吃掉了。 “你还老子喜久福!”小小只的五条猫崽炸毛了,“六眼可是很消耗脑子的好不好!” “悟大人真是活泼可爱呢,”少女笑眯眯地托腮,“修行第二课,要明白好人随时可以变成坏人……” “老子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猫崽气鼓鼓的,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小孩不记大人过。 结果,喜欢的口味全都被这个讨厌鬼吃掉了,只剩下一些不怎么甜的味道,比如抹茶和黑巧。 他臭着一张脸,一口一口地叉着苦中带甜的甜品,烦得要命。 某个无良大人此时此刻还在叨叨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大道理:“悟大人现在知道了吧,善恶并非是二元对立哦,也就是说,你刚开始以为我是善良的,并且坚定这个观点,那就会被我伤害哦。” “歪理。”猫崽矜贵地叉完最后一口拿破仑,对着对面少女一堆空空的碟子,还是感觉胸腔中的火“噌”地一下就升起来了,“老子要跟你冷战一天。” “啊呀啊呀,”暄双手十指交叉,下巴搁在手指搭起的小桥上,“悟大人现在记住了哦?人类都是复杂混沌的,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一念之差就会走岔路。正论是世界上最冠冕堂皇的束缚,如果是悟大人的话,不想遵守也完全没有关系的——” “……你在说什么东西。”五条悟觉得眼前的人真是古怪极了,跟他以往接触到的任何一位传授正论的老师都不太一样,仿佛在她这里,他可以无拘无束地任性,所有的棱角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刺出来,“荒谬。” “等人家说完啊,”暄的指尖在木质的桌面上轻轻叩一叩,“但是很多时候遵守正论的话,才能保护我这种弱者哦。” “……你很弱?”五条悟的语气上扬,明显没信,“这整座月雫山都是你的咒力欸?” “是哦,我很弱的,很容易死掉的。”暄笑吟吟的,明明看上去跟“脆弱”“容易死掉”完全不相关,“但是一切都是跟悟大人的想法有关啦,毕竟死掉一个我,还会有别的月雫出现的嘛,所以悟大人遇到最难抉择的时候,遵从内心吧,毕竟谁说强者天生得保护弱者的呢?” 乱七八糟的谬论,猫崽嗤之以鼻。 有一根刺不长不短地扎进他的心底:“……你是老子取过名字的,别动不动就说死不死的,敢随随便便死掉,老子把整座月雫山都给炸掉。” 猫崽说完就不理人了,显然是说到做到,要开始和她冷战一天。 暄倏然起身,趁着小朋友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伸出手来,用力地揉揉揉揉他的白发。 绵软的、柔顺的,带着点温度的头发。 她边揉边在心底喟叹,这就是撸猫的快乐吗。 丝毫不顾底下小朋友激烈炸毛反抗。 “修行第三课,做——甜——品!”暄把五条家备好的各种甜品材料摆在大理石上。 五条猫崽:“……”这明显是家族里的人准备着,让她做给自己吃的吧?!怎么就变成了一起动手了呢? 他默默地在心里给她又贴上了一张标签。 复盘一下,现在这位不太正经的月雫身上已经有了以下标签: 有漂亮到几乎会说话的紫色眼睛、装乖的叛逆鬼、漂亮骗子、正论谬论一茬茬的诡辩家、奴役小孩的讨厌大人。 总结:是讨厌的大人。 本以为讨厌的大人只会捉弄人,没想到她做起甜品来真的有一手,动作熟练,看上去这些年做过非常多次。 “悟大人很想吃吗?”在鲷鱼烧完成之后,她挑起眉梢朝他这边看了一眼,语气自然不那么正经。 “老子才没有!”小朋友显然恼羞成怒,猛地把脑袋撇过去不看她,手上却在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当时她的动作,很快就越来越熟练。 不知道是不是六眼神子天生天赋卓绝,悟大人生平第一个甜品就这样无惊无险地成功了,仿佛理当如此。 虽然猫崽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的一根呆毛顽梗地立在那里,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你怎么还不表扬我”的气质。 “啊呀啊呀,我们的悟大人果不其然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孩呢,动手能力也超棒的!” 暄毫无起伏的棒读语气,让那根呆毛成功萎靡地垂了下去。 小朋友面上还有些不服气,很快这种不服气就转为不开心,目光里流露出对她这种敷衍态度的谴责。 真过分。他想。 小朋友对谁的讨厌都是藏不住的。暄见状只是笑笑,手上有条不紊地做着鲷鱼烧、马卡龙、拿破仑,各种各样的甜品在烤箱内散发出松软沁甜的香味。 某个猫崽嗅了嗅鼻子,脸色臭臭的,背过身去不想管,想着这个甜品肯定又没自己一份,毕竟是这样恶劣的大人。 一只沾着面粉的手在他的鼻尖点了点,小朋友猛地扬起脑袋,只见到某个月雫若无其事地把甜品推到他的面前:“这里都是悟大人的哦。” 猫崽的眼睛猛地亮了,然而他还没忘记自己刚刚贴上的标签,僵着身子没有动。 暄想了想,把小朋友亲手做的鲷鱼烧放到了自己的碗碟里:“那么悟大人的心意,我就收下啦。” 说完没等猫崽反应过来,她啊呜一口就咬掉了。红豆的绵密口感在味蕾上蹦哒蹦哒,她微笑着夸赞了一句:“超——好吃欸。悟大人果然做什么事情都超有天分嘛。” 小朋友刚想说混蛋我想吃第一口啊,就被夸得耳尖泛红,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睫。 他咬下暄做的甜品,怔了怔。 好甜。 很符合他口味的甜。 还莫名其妙……有点熟悉。 槿花一朝·3 第一日的修行平平淡淡过去了,水得连对人一向比较宽容的五条悟都怀疑人生。 在他的六岁生涯里,所有的[师长]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过的,层级基本上都是霓虹各领域大拿,只有暄是野生蹦跶出来的,水平看上去离谱得可以。 而且,月雫山的住宅环境是真的差。本宅那些看见他就忍不住溺爱的长辈这回估计是狠了狠心,忍着痛要让他苦修一下。 五条悟醒来的时候,眼底下都是发青的,脑瓜子因为远离了人群倒也没那么疼。他坐了起来,呆呆地愣了几秒钟,这才想起来现在是在哪里。 “今天修行什么?”坐在餐桌前,他因为花梨木西餐桌配的椅子太高了而够不到底,小胳膊小腿一晃一晃的,努力把背挺直,仍然没什么安全感,语调难免冲了点,“不要给我灌输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会考虑跟本家商量把你换掉的。” 这句话当然是吓唬,毕竟侍女昨天也说过“换掉”,其实是“杀掉”的意思。 他第一次吓唬人,没什么经验,只能努力板着面孔,把一蹬一蹬的小腿并拢了肃穆地说。 “真让人害怕呢。”暄把甜品摆在他的左手边,语调里却根本没有什么害怕的意思,“不过呢,悟大人不满意的话直接换掉就好了,我会听从您的命令的。” “……”小朋友觉得一早心情就要爆炸了,下意识地鼓起腮帮子。 他在本宅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人类! 哦,或许她算不上人类。 但是谁会动不动就提死啊死啊的啊!说的好像他是历史上的残暴昏君一样! 他浑身冒着冷气,听着无良大人在絮絮叨叨:“不过今天的内容我真的准备好了啦,我们今天练习射箭呐,箭术哦?” 射箭。 好歹是门正经该学的技艺。 五条悟叼住最后一口吐司,“噌”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酷炫的深色卫衣兜帽上居然画着一只雪白的猫猫:“走吧。” 暄竭力把唇角往下压,忍了半天没忍住,“噗嗤噗嗤”地笑出了声,得到了六眼神子一个故作冷漠鄙夷的回眸。她端着刚倒好的甜牛奶,三两下赶上了抄兜当酷哥的小朋友:“悟大人多喝牛奶,以后才能长高。” “老子以后肯定会长得很高。”五条悟还是接过牛奶,猫舌头尝了一口确定是甜的以后,才满意地咚咚咚喝完。 “嗯嗯,我相信呢。”暄想了一下第一眼见到五条家主的模样,觉得那个身高只能在霓虹平均身高上算是还可以,干脆用棒读的语调肯定了一下。 “老子肯定会长得超高的!”小孩一下子听出了这人的心口不一,立刻张牙舞爪,“以后会长到一米八的!不,一米八不够,会一米九的!” 暄熟练地安抚炸毛猫:“嗯嗯,会的会的——别说一米八了,两米都有可能啊我们悟大人。” 唯一一根呆毛耷拉下来,猫崽烦躁地一把揪起兜帽盖在脑袋上,瞥了一眼旁边人:“把拖鞋穿上,老是光脚踩在地上,搞得五条家亏待你了一样。” 庭院内,暄轻轻地拢了拢掌心,一排符合五条悟身高的靶子凭空出现,果香掺着太妃糖的咒力气味在院中铺天盖地漫开来,连基本不能嗅到咒力气味的五条悟也忍不住多嗅了两口。 她递给他一把不算重的弓箭,相比较之下算是大的手掌拢住了他的,然后带着他摆出了一个拉弓的姿势:“拉弓时,要平心静气,把所有激荡的情绪都平复——对,就算刚才觉得我这人无语得要命,现在也能放下成见和平相处……” “闭嘴。”小朋友呲牙一秒。 暄笑眯眯地松手:“稳住啊。” 五条悟不愧是命运相当眷顾的小孩,各项技能上近趋完美。初学者会犯的错误他一个都没犯,小小年纪体术就不错,力气也不小,对着靶子射出的第一箭就中了九环。 “啧。”他收了弓箭,漂亮的眉毛蹙了起来,不怎么高兴。 眉心被人点了点,他抬起眼睫,暄的笑靥正好撞入眼帘:“啊啦啊啦,第一次射箭就九环,已经超——棒了诶。手腕可以再抬起来一点喔,对,这样……” 她身上的香气如针线,细细密密地在他心底绣下针脚。 ……这个时候,终于有点大人的样子了。他想。 然后第二箭就射中了十环。 他木着脸,后面的八支箭十环十环地中,毫无真实感。 “很棒呐,”暄半蹲下身,笑眯眯地托腮,“那接下来就把靶子调高了哦?” 哪怕是调高了靶子以后,五条悟还是轻轻松松地射中十环。 再接下来是等身高移动靶、加长移动靶…… 六眼的特殊性让他毫无阻碍地一路十环。耳边噼里啪啦地不断传来咔擦声,他射完了几十支箭之后,麻木着脸:“你在干什么。” 拿着拍立得咔擦咔擦狂装相纸狂拍的暄搓开一沓照片:“我?当然是把英明神武的悟大人全部拍下来洗出来装成相册哦?” “你好像个变态……算了,”小朋友耳朵红红,努力绷着脸,“没什么难度,上难度吧。” “本来想说蒙眼的啊,毕竟蒙上黑布的悟大人也会很帅呢。”暄蹲下来摆弄拍立得,“不过呢,六眼想必能不受阻碍吧。那就干脆这样——” 暄把弓和箭矢的重量一并上调,又检查了一下确定小朋友掌心没被磨红破皮。 她打了个响指,指尖弹出一串咒力编织的蝴蝶,宽大的翅上纹路繁复,仿佛某种绮梦里迤逦而出的产物,翅膀上反射出一片荧荧的流光溢彩。漫天翩跹的蝶,却不显得密集和可怖,倒有几分白昼黑夜颠倒的错觉。 “悟大人试试看,在一分钟之内能杀死多少只蝴蝶吧。” 小朋友雾凇般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一下,抿紧了唇,什么话都没说,对准了蝴蝶,拉开箭矢。 一箭破空,数十只咒力幻化的蝶闪避不及,漂亮到夺目的翅膀被射穿,哀哀地尽数坠落。 他连射几箭都收获颇丰,再抬手时已经能明显感觉出来手腕沉重隐隐在颤抖了,但他仍然没有停手。 暄一直含着笑凝睇着他这一侧,心里快速地做着评估: 笃定,天赋卓绝,抱着极强的进取心,骄傲却不自负,坚毅却不优柔。假以时日,他必定能成为咒术界人尽皆知的[最强]之一,或者就是[最强]本身。 一分钟结束,她俯下身将箭矢拢成一把,屈起指节轻轻叩在箭镞上,成串成串的蝴蝶登时湮灭成点点光辉。 每一只蝶被射中的部位都是相当准确的后翅,贯穿了腹部。 恐怖到极点的天赋。 “悟大人简直可以一天速成一门技能啊。”她抬起拍立得刚想再照一张,忽然发现这是最后一张相纸了,遗憾地暂停了动作。 “你明明也没教什么吧。”他无语地皱了皱鼻子,“这样的速成没什么用,总得教我点更精进的吧?” 鸢紫色的眼瞳和天穹色的眼瞳对视。 暄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当然可以,不过对悟大人的要求会比较高,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她反手把拍立得给自己拍了一张,等着晕黑一团慢慢发亮。 日头渐渐暗淡下来,热气一阵阵闷闷地堵在人的心肺,小朋友忽然心悸一下,一种罕见的、类似于[不安]的情绪在心口猛地一颤,下一秒就落下了一滴雨。拍立得上人影浮动,轮廓描着光慢慢显现,渐渐地露出一张骨相非常美的脸,再是脖颈,还有穿着和服的半身。 她给相纸裹上了一层咒力,一手横亘一手直立着轻轻一合掌。 “啪!” 照片猛地自动贴到了拔高的靶子的正中央。 五条悟额角的青筋一跳。 “悟大人,”她身上的香气在暑热和雨水淋漓的土腥味中变浓了,她给他递上一支更重的箭矢,“这一箭,瞄准照片上我的眼睛,穿透它,嗯?” 幼童沉默地站立着,雨乒乒乓乓地砸在屋檐,蹭过惊鹿,坠在石灯笼上,像是要扑灭里面沉默的微光。 草尖的露水沉沉地、沉沉地缀着,终于饱满地、避无可避地—— “嗙!” ——坠下了。 弓箭被猛地扔在地上! 他一把拉起兜帽:“……真的是搞不懂你,谁会把自己的照片贴在上面啊,还对着眼睛射箭?这种类似邪.教的活动真的很有毛病。” 暄在挨骂的同时,分神想,真不愧是深闺六眼啊,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只能骂出一句“有毛病”,连暴躁的模样都很可爱。 “这就是我要教悟大人的东西哦,”她笑吟吟地,“悟大人再练两天,箭术上的造诣就要超过我了啊。” 雨下得有点太大了。 五条悟的唇线绷得很直,目光里都是冷意,却始终没有射出那一箭。 “对着眼睛下不了手的话,那就心脏吧?”她没什么所谓地指了指照片上上半身的心口,“先射中心脏,再射中眼睛——” “闭嘴。”小朋友面孔严肃,神情真的冷淡下来了。 “太仁慈不是好事情啊。”她没头没尾地感慨了一句,随后又咕哝着,“糟糕糟糕,这件和服又被淋透了,穿起来好麻烦的诶,更难洗了。” 他蹲下身拾起弓箭,慢慢地抬起手,六眼让他精准无比地对准了薄薄纸面上的一处,仿佛里头跳动着鲜活的心脏。 “啪!” 暄的眼睫上遽然间坠下一滴水,在这刹那间,她眨了眨眼睛,错过了第一时间的结果。 抹掉水珠后,她凝眸望去。 ——从未失误的六眼神子,这一箭脱了靶。 槿花一朝·4 烁玉流金的白昼转瞬即逝,盈满潮气的夜半顷刻到来。 夜半时分,流萤点点、蝉鸣阵阵,伴随着暄的入眠,满溢的咒力都化作了散着柔和荧光的蝶。 五条悟简单地套好连帽卫衣,取下放在房间一角的弓箭,往庭院走去。 咒力的靶子早已溃散,剩下的都是暄临睡前摆弄好的真实的靶子,她还坏心眼地把刚送来的拍立得相纸装上,拍了一堆自己的照片,无一不贴在箭靶子上。 气得他睡前甜牛奶都没喝。 趿拉着拖鞋,五条悟走到箭靶前,想要把照片撕下来。事实证明,除非他暴力拆解把箭靶一起毁掉,不然照片就和箭靶黏得死死的。 他不想动手,也并不想知道为什么暄不像本家人那样顺着他,反而每次都用看似恶劣的、无厘头的话,而一步步地让他去做不想做的事情。 但他也忍受不了自己脱靶,至少此前人生没有经历过如此之大的失败。 唇线绷直,屏住呼吸,气息沉下来,眼里只有眼前的照片,他拉开弓。 ——把照片想象成蝴蝶。 ——把照片想象成咒灵。 ——把照片想象成自己不在乎的、从未注意过的,乃至略微厌倦的弱小的东西,而不是这样灿烂的、笑靥明媚的、身上带着香风的、意外给他长姊般暖意的人。 箭镞破空。 他没有回头。 假装没有听到身后的房门被徐徐推开,假装不知道天又落雨,假装没有嗅到他已经彻底记住的味道。 一箭偏靶,射中了照片上人的右肩。 夜雨又下大了。 屋中亮了灯,暄打了个呵欠,看着小朋友固执地一箭一箭地射,箭箭偏靶。 这恐怕是他此生经历的最大的挫折,最大的茫然,最大的摇摆和两难。 暄遥遥地望着,蝴蝶轻轻掀动翅膀,落在她似乎也疼起来的右肩上,倏然之间就心软了。 她打了个响指。 照片上的自己全都变成了丑陋不堪的咒灵。 小朋友蓦地睁大了眼睛,箭矢脱弓而出,一箭正中“咒灵”的心脏。 “现在可以睡了吗,悟大人?”她倦懒的声音软软的,听得旁人也一并困倦下来。 小朋友淋着雨慢吞吞地超屋檐下走来,表情茫然得仿佛被兜头浇了一捧热雨的小猫崽,她心软得更厉害。 他心情不好,暄就没打算逗他,而是轻轻揉了一把他湿漉漉的头发,满手的水痕。 “我帮你洗头吧,悟大人。”暄忽然道。 小猫崽抬起漂亮得过分的眼睛,恹恹地瞥了她一眼,居然没出声反对。 以至于看到他换上干燥的外套,乖乖坐在浴室的小板凳上的时候,她还有点恍惚。 手指按在他一根根柔软的头发上,像拢住了一手的蒲公英和。他沉默地不吭声,整间浴室里只有她低声哄人的声音。指尖在头皮上温柔地打旋揉按,在轻轻慢慢地抚平他因为信息过载而经常作痛到难以忍受的脑海。 温的,热的,鲜活的。 他不怎么习惯似的,温和的洗发水沿着额角淌下,他想要去擦拭,却被她先一步用白皙的手背擦掉了。 她的指腹有茧,他昏昏沉沉地想,应该也是辛苦了很多年的。 五条家所有人都告诉他,这是为他诞生的第一位月雫。如果他不满意,抹除掉这一位月雫之后,还会有第二位、第三位……第无数位为他诞生的月雫。尽管他拥有抹灭她的权利,但在修行的时候请务必配合她的要求。 他偶尔也会想,凭什么。 凭什么她是为他诞生的? 但如果她是为他而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家族里的所有人都爱他却也怕他,为了惯着他可以谄媚到把黑的说成白的,只要他开心。 明明只有她一次两次三次地不惯着他。 可他天然地觉得跟她更亲近。 “本宅那边的人是不是对你很不好?”他分明困得不行,却还要强撑着同她说上两句话,“你过得不好。” 暄只是凝滞了一秒,很快就笑着道:“我过得挺好的啊,托悟大人的福,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还没去过书房吧?有超级多漫画和诶,厨房里的甜品柜啊什么的从来都没空过。” 静默了一会儿,小朋友没说什么,明显不觉得这算什么“对她好”。 “结束修行之后,你愿意和我回本宅吗。”小猫崽语调里有点别扭,“到时候带你去参观一下——先说好,你要是愿意老老实实教我点东西,我就、就给你买,嗯,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前提是你别水得厉害!” 她最后给他的头发抹了一把泡沫,似乎是笑了一下:“……嗯,很想哦,但是不可以。” 气氛骤然间凝固了。 原本欣喜的、鲜活的、绵软如云的心“嘎巴”一下摔在地上,没碎,却挺疼的。 他上牵的唇角弯成倒弦月:“不可以?” “我没办法离开月雫山哦。”她说得轻松,“因为初代月雫的束缚,我一旦离开就会死哦。” 他猛地抬头看她。 暄满手泡沫,望着他有点泛红的眼角,居然束手无策:“别、别伤心啊,我说过了悟大人,我真的是很弱的啊……不能离开我也很遗憾。” 小朋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眼角,语气故作冷硬:“洗发水滴到眼睛边上了……还有,别‘悟大人’‘‘悟大人’地叫我,我不喜欢。” “可是别人都这么叫哦?” “你不许,换一个。” “那就叫……小悟?感觉超可爱的嘛这个称呼。诶?没反对?”暄舀起一瓢温度正好的水,轻轻地为他冲洗,满手温热,心里填满了揉小猫的幸福。 多可爱的小朋友啊。 “随便你。”小朋友把拉链一下子封顶,闷闷地从领口吐出一句。 后半夜小朋友终于再次入睡。 暄和他不是一个房间,不过因为六眼的特殊性,她怕任何一点动静都有可能惊扰入眠的他,干脆没点灯。 床边石灯笼的微光下,她扯开肩侧的衣服,垂眸瞥向白皙盈润的右肩。 上面,细细地曳出了第一根不长不短的黑线。 像极了蝴蝶纤细的须。 她垂首发呆了一会儿,仿佛遽然惊醒,抬手去摸柜子里的烟。 烟如鱼线般袅袅上升,她捂住唇低咳了一声,缓了一会儿才吸第二口。 女士烟夹在指间细细长长,味道一般,比不过小朋友做的鲷鱼烧的甜。一支烟有一口没一口地吸完,她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毁尸灭迹的时候还没那么熟练。 她把窗打开,任由淋漓潮气闯入,驱逐了些许身上的烟味。 她过得……其实也不是不好。 但在遇见他之后,她想到修行月结束后很快又要重新跌入那样阒寂的岁月里。 就会觉得,失眠入骨缠绕。 槿花一朝·5 此后大半月,暄也正如五条悟希望的那样,真正地教会了他不少东西。 而两人的关系也从有所隔阂、防备、忌惮逐渐软化、松弛。 修行——至少五条悟本人是没觉得有哪里是真正被苦待了的。 唯一让他感到挫败的其实是暄本人。 她的咒力庞大到令人震惊的地步,每一次特训他几乎都是被压着打。 而每当她发现大晚上他不睡觉偷偷摸摸地爬起来兀自练习时,她都会打个呵欠制止,要是他再不听话,她就会强行弄出一堆咒力蝴蝶为他助眠。 打又打不过,又不让人加练,老是说什么“小孩子要睡够十个小时”,真的烦。五条悟忿忿不平地想,然后娴熟地把今日份的甜品推给对面的人,立刻收到了“真不愧是我的小悟呢,超——可爱的嘛”这种浮夸至极的赞美。 夸多了也就麻了。 他熟稔地三两下矜持地嚼完吐司片,把甜牛奶全部喝光后“啪嗒”一下跳下梨花木椅,头也不回地边走边问:“今天练什么?” 外面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他轻轻地“啧”了一声。 “小悟昨天晚上没怎么睡好吧。”暄道,“对我的蝴蝶免疫能力越来越强了啊。” 眼底的黑眼圈重得肉眼可见。 五条悟长睫眨了一下,没说话。 暄只当他是嫌烦了才把所有的蝴蝶都打散了咒力,现在想着大概又是再偷偷加练。 她叹了口气,把下巴颏搁在支起的手背上:“我是很严肃的啊,小悟。不可以不珍爱自己的身体啊,你以后可是要长到一米九的诶?不珍爱你自己的身体会让我很伤心的哦。” 小朋友背影拽拽的,就是兜帽上的白猫猫让他怎么都没办法真正地酷起来,他看上去不怎么相信她的话。 暄把自己垂落的头发撩开:“真的哦,真的会很伤心的。因为我很爱你嘛,小悟。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扭曲的诅咒啊,不仅诅咒了你,也诅咒了我,小悟就像我的弟弟一样,所以不珍爱自己的话我真的会很伤心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 五条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并没有为她这段真情坦露而赧然:“……你自己都说了爱是最扭曲的诅咒,说着不珍爱身体会伤心。可是明明你就在伤害你自己。” 天空延展色的眼瞳之中,暄忽然意识到,她每一次抽烟都没瞒过这小孩。 “行行,”她把柜子里的女士烟全都掏出来,往小朋友那里推,举起双手做投降的姿势,“以后都不抽。” 小朋友的脸色这才好一点,垂着眼帘把七八包烟全都装在兜里拿走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就停住了,暄正想开口开点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就见到小朋友柔软的发丝在空中擦过一道雪色,蓦然倒地—— 怀里的烟盒零七八落地铺散一地,女士烟从破口处横冲直撞。 她未展开的笑容僵死在唇角,心脏血液剧烈涌动,眼前的一切都颠倒发黑。 她踩过一根一根烟的尸体,小心翼翼颤着手地把小朋友抱在怀里,看他死死压着眼睛的手无力滑下,额角渗出重重冷汗。 ……他才那么小。 他就要承受那么多的苦。 / “第一百二十七任月雫[暄],未能缓解神子[五条悟]六眼的负面作用,在修行第一月犯下大错。” “经五条家决定,月雫[暄]死刑执行时间为修行月结束之后。” 阴湿漆黑的某处房间里,暄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长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也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数扇围绕着她的“门”时不时亮起一扇,数道已经不算年轻的声音在宣判着她的死刑。 他们嗓音或粗嘎,或尖细,然而她其实没太听进去。 她在想,凭什么,凭什么。 真觉得月雫山完全是五条家的产物了吗? 过了一会儿,她又在想,不知道小朋友这个点醒来没有,刚才她走到这里的时候,他的不适症状基本上已经消退了,不知道她离开之后那些痛苦有没有卷土重来。 多可爱的小朋友。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这些门背后的人是一样的,他们都迫切地希望他能不被这样的痛苦束缚。 但他们更多的是希望他成为[最强],在御三家中重新保证五条家的地位。 可她只希望他好好地长大。 “月雫[暄]是否有异议?”粗嘎之声仿佛砂纸,在她耳膜上磋磨着。 暄游离的思绪回归,平静地笑了一下:“当然有。” 她抬眸,注视着一扇亮起的“门”背后的阴影:“为什么不即刻执行死刑?” 不等背后之人反应过来,她继续快速地说道: “恐怕是不能也不敢吧?你们目前没办法打败我,我完全可以拖到悟大人醒过来。他也会阻止你们——所以这个死刑必须得拖到最后一天结束,让我想办法缓解他的头痛,耗尽大量咒力,在他离开之后直接对我执行死刑。一年呢,我们会有一年的时间见不到,只要用各种理由对我泼上脏水,加上小孩子忘性大,下一任月雫很快就又会出世,到时候他也不记得我。多么完美的计划啊。” 背后之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不过很快就有尖细的嗓音发出恼羞成怒之声:“放肆——” 暄漠然的眼神浅淡地滑过他一眼:“你们因为束缚而不得不供养着我,既然想钻空子杀了我,我当然也可以直接毁掉月雫山,也直接杀了你们——你们不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 “不可能。”粗嘎声音笃定道,“你没有那样庞大的咒力。” “浅薄。”她哂笑,“这一任的六眼神子是历代最强,为他而来的我当然也是所有月雫中的最强。” 背后之人齐齐一静。 紧接着是对暄的强烈忌惮,以及对六眼将会强大到历任之最这个消息感到狂喜。 他们正想说什么,就听到门外有侍女叩门:“大人,悟大人已经醒了,指明要见月雫。” 暄款款地从椅上站起来,笑容温婉,仿佛只是来此处进行茶会交谈:“先行告辞。诸位若是不相信,完全可以试试,我随时奉陪。” 外头依旧在落雨,淋淋漓漓地淌了一路,连裙裾上都无可避免地蹭到了一点。 那日所见到的侍女落她一步,紧紧跟在身后。 “又落雨了,风也大。”暄一个人自言自语,“修行也快结束了,和小悟装个风铃吧。” 侍女动作一顿:“您想要什么样的?” “天空延展色,”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可以来一些雪一样的绒羽。紫色的也来一些吧。” “好的。”侍女嗓音没什么起伏。 她朝着端坐在院子里的五条悟走去。 小朋友看上去是大病初愈的模样,神情蔫蔫的,一头原本支棱着的白毛现在都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精神状态很差,显然是在强撑着等她。 “小悟今天也超级可爱呢!”暄躬下身来探手要去揉他的脸,却被小朋友一本正经地竖起手掌抵住了。 五条悟声音淡淡的,显得有些冷漠:“那群老头子找你麻烦了吧。” 暄绕过他小小的手掌,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揉按,把自身的咒力揉散融进去:“都是小问题哦,在这种时候,身为大人的我可是超级靠谱的啊。” 他雪白的睫毛轻轻掀动了一下,为她担忧的神情从眉宇间溢出来。她忍不住抬手点了一下小孩子的眉心:“不要皱眉头啦,我们小悟呢,虽然长大了皮肤肯定还是很好,但是经常皱眉头的话会长皱纹的呐……” 他扭着身子躲来躲去还是逃不过魔爪,最后被迫舒展了眉梢。 掺杂着咸太妃糖气味的咒力像是细细密密的线绳,一点一点地拨开他冗杂繁乱脑域,也极大地平缓了负载的痛苦感,五条悟一下子又有些困倦起来。 暄的声音低低缓缓的:“小悟再过一周就要走了呢……我啊,没办法和您一起过生日,所以,提前送您一些微不足道的生日礼物怎么样?” 槿花一朝·6 一听到“生日”这一类的话题,小朋友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要强撑起精神来听她说话,只可惜困意不知道为什么不讲道理越发浓重,迷迷糊糊地发出了表示应允的“唔”之类的语气词,就身子一斜,枕在她的膝盖上睡着了。 好梦蝴蝶从他们背后猛地飞起,呼呼啦啦的,仿佛那条孕育她的蝴蝶瀑布,湍流迸溅的水珠都会变成动人的蝶。 她真是一个大人了。 满口谎言,糊弄小孩,学会用利益来忖度、换取真心。 她自诩是为了这小孩好,所以“用‘推迟五条悟觉醒领域的年纪’为代价,[月雫]暄无条件为五条悟分担一半痛苦,以换取自身咒力再度强盛”这种理由就不要让小朋友知道了。 还是让她的小悟多一点快乐的时光吧,在承担起所有人眼中[最强]的责任之前。 …… 五条悟醒来的时候,冬月暄正好在挂风铃。琉璃管长长的,雪白的绒羽垂坠下来,海天色的珠宝一颗一颗地缀着。风吹过来的时候,确实很好听。 他拨开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盖上的毯子,静静地凝望着她。 暄察觉到他醒来之后,把手里的另一提风铃递给他:“小悟回本宅以后也装上吧?” 另一提风铃是黑欧泊般的紫,似鸢尾,又同紫阳花相似,深深浅浅地折射出漂亮的光芒,还绑着两个小铃铛。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装上风铃?”五条悟想了想,“你应该不喜欢风铃的吵闹声吧?” “当然不会不喜欢,”暄弯眸,“等一周过去了,我就会很习惯了。风铃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下意识觉得小悟你还在,我就好像不是一个人了。这样不是很棒的主意吗?” 小朋友拧眉好像在纠结什么问题,纠结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出口:“……那我也会把风铃装在本宅我的房间的门口的。” 他微微地展开手臂,似乎还在纠结着什么。 暄就把他一把抱在了自己的怀里,用脸贴着小朋友软乎乎的脸蹭啊蹭,心满意足:“我们小悟果然超——可爱啊!早就想这么做了呢!好软好可爱!” 就像抱住了一只僵住了没能反应过来的小猫咪,暄使劲儿蹭蹭小孩雪白柔软的面颊,如果不是因为小朋友现在是六岁而不是六个月,她很可能会忍不住猛地吸吸猫崽然后在他脸上啾啾啾几口的。 ——谁能不爱小猫咪呢!谁能不爱超可爱的小悟呢! 确实想拥抱一下暄但没想到被这样对待的五条悟仍然僵硬着,香风把他裹了个满怀,香得他觉得脑袋一贯的沉重和疼痛都几乎减轻了一般。 像是梦呓一般,他鬼使神差地喊出了口:“姐姐……” 下一刹那,两人都停滞了。 暄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再转过头来看小孩,神情不可思议至极,很快又超级幸福:“我没幻听吧——小悟再叫一遍!” 耳朵红透了的悟大人一脸冷酷:“不,你听错了。” “没有,绝对没有,再叫一遍嘛小悟——” “不可能。” “你承认了!” “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为什么会承认啊!” “说谎的孩子鼻尖会变长哦……你知道匹诺曹吧?” 五条悟小朋友满脸茫然。 他接受过非常多知识性的教育,然而童话故事还真的没看过几本,当下就摸了摸鼻尖,发现还是原样之后松了口气,随即恼羞成怒。 气得他当晚溜到暄的书房,搜罗了一大堆的童话书恶补,边吐槽边偷偷看熬了三四个小时之后,却发现脑袋也只是比平时稍微胀一点。 “奇怪……”他咕哝了一句,并没有多想。 最后还是被半夜起床的暄带回去押着睡觉了。 / 修行结束那天,还是下着潮热的雨。 侍女来接五条悟的时候,还是撑着一月之前的那柄焰红色的大和伞,恭恭敬敬地等候在一边。偶尔抬眸望一眼正在和暄交流的五条悟,眼里充满了来自长辈的由衷喜悦。 “这两罐[好眠蝴蝶]和[好梦蝴蝶]都送给小悟,您最喜欢的这件蜻蜓纹路的和服我也注满了我的咒力,大概可以维持一个月吧,能够缓解头疼。风铃也是,小悟提着的时候小心不要让它打结……”暄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话痨,絮絮叨叨的,像个叮嘱晚辈远行前的长辈。 旁边的侍女静静地看着,没有怎么出声阻止。 “还有一个精心准备的礼物哦——”暄的右手从背后探出来,把手上的东西戴在了他的鼻梁上。 小孩歪歪头。 是一个小圆墨镜,外表上平平无奇,戴上之后却觉得脑海里原先有的酸胀感顿时消解了不少,立时神清气爽起来。 “这是能够阻隔过多无用信息进入的墨镜,嗯,小悟能看到的那些,都是大家咒力的情况哦。”暄笑吟吟地道,“这是送给小悟的七岁生日礼物,祝小悟能够平安、开心、快乐、幸福,越久越好。” 暄又摸出了一沓东西,递到了侍女的手里。侍女垂头一看,全都是宝格丽相纸,上面基本上都是暄的半身照。她嘴角抽了抽,不明白这位月雫这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确实都是我的照片啦,”暄说,“可以把它贴在任何小悟需要训练的地方哦,这样他肯定能被鞭策的。” 五条悟无语。 告别之际,雨下大了。 潮气自脚心上涌,院子里的槿花被打落了一地,有几片袅袅娜娜地落在了五条悟的发上,也垂在了暄的发上。 蝉鸣声阵阵,他们对视,静默了一会儿。 “我说,”五条悟仰着头,站在侍女的伞下,仰视着暄,“以后每个月见一次吧。” “……”暄怔然,“这似乎不符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五条悟有些固执地说,“以后每个月见一次吧。” “随时欢迎。”她唇角弯出好看的弧度,眼眸里骤然间流光溢彩,夺目到让人无法直视。 风铃响动,是风在窃窃絮语。 六眼神子和侍女一齐下山,一路都有各色的蝴蝶翩跹流连。 而暄一直站在那里,见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很快消失在眼帘。 来时暑热一路,去时仍然暄气漫长,但他却不再觉得厌倦、惫懒,而是隐隐约约有了些期待。 在小朋友彻底离开之后的五分钟内,月雫山来了不速之客。 暄面色平静到漠然,只是周身瞬间迸发出骇人的滔天咒力! 槿花一朝·7 月雫山火焰滔天,巨大的咒力如夜间骤然发怒的无垠海面,毫不留情地卷起几个奉命来斩杀她的咒术师,用力地砸在地上! 内脏猛然间碎裂,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口鼻流出。 暄面色平静地坐在原地,只是抬手掸了掸肩上的灰。 她肩上的纹路已经蔓延到了手肘处了,细细的,比烟丝还要细,她便没怎么当回事。 几个五条家的一级咒术师痛苦地倒在原地□□,暄看到风铃上溅到的一滴血,眉目间倏然阴沉不悦。于是,蝴蝶化为尖刀,一下一下残忍地在他们的四肢百骸上割下密密麻麻的伤口,血液很快就把草地浸透了。 “我说过了吧,”她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在和最深爱的人呢喃,却让在场除她之外的人毛骨悚然,“我的咒力多到可以完全碾压你们五条家的每一个人,只有五条悟长大了,才有可能打得过我。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了吧?不然的话,我会直接把你们碾碎,不再留情哦?” 一只蝶慢慢悠悠地从她的指尖飞出来,瘫在地上的几位咒术师下意识瑟缩一下,拖着破破烂烂的身躯往后本能地挪了一点,却只见到这只冰蓝色的蝶停驻在风铃上,把那一滴血彻底地“烧”没了之后,就化成了一堆闪着荧光的齑粉。 背后之人还没有说话,大抵是要这几个咒术师战到最后一刻的意思。 暄扯了扯嘴角:“想打消耗战的话,也不可能哦。毕竟你们要前来在月雫山刺杀我呢。” 她的背后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粗嘎声终于响起:“别挣扎了,我们有针对月雫的咒具……” “其实死了也无妨。”暄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美得惊心动魄,“那你们的六眼神子就要经受成倍的痛苦了哦,能不能活过七岁都不一定呢。束缚这种东西,是必死的哦。” 粗嘎声音惊疑不定,勉强压下了暴怒之意:“你做了什么!” “只是立一个束缚而已啊,”她说,“强制他每个月见我一次而已,这样我就会替他分担一半的痛苦。” “区区一半痛苦而已,悟大人不可能承受不了。”粗嘎声恢复了一点气势。 “不,你们大概不了解我,”暄不紧不慢,“我选择[储蓄]痛苦,可以把这么多天的痛苦猛地归还给他。” 背后之人瞳孔骤缩。 “他现在真的很脆弱,我这么搞一下,可是真的会夭折呐。” 她打了个响指。 漫山遍野的火被咒力强行压了下去,彻底熄灭。 暄无趣地挥了挥手:“滚吧,记得让他每个月见我一次。” / 彻底离开月雫山之后,五条悟回望。 却发现,原本在[六眼]看来很清晰的山峦外,笼上了一层看不透摸不清的雾气。 “悟大人?”身边的侍女望向停住脚步的他。 落在肩头的蝴蝶已经消失了,他垂眸望着在两个罐子里安静地蛰伏的蝴蝶,突然来了一句:“那些照片给我吧。” 侍女错愕了一秒:“月雫大人的照片?” 五条悟瞥了她一眼,对方立时就明白这是非常坚定的意思了。 拍立得拍出来的照片有一种特殊的质感。 小朋友摆弄了一下,忽然又出声:“本宅应该有很多装着我的照片的相册吧。” 侍女提起这个,连声音里都能听出来她的满心欢喜:“是的呢!从出生开始,悟大人就有好多位御用摄影师,迄今为止拍到的照片已经装满了十大本相册了哦~” 五条悟从对方的声音里,能听出那种不带分毫作伪的,由衷真挚的喜悦。 他没由来地回想起,修行之初,他和暄的一场对话。 “——就算是因为你的眼睛,五条家对你的那些爱也都是真心实意的。” 她那时这样说。 “那就,”五条悟想了想,“送一本给她。要送老子最帅的那本。” 侍女的赞美之词一下子卡壳,脸上的各种情绪一下子混合夹杂着凝固在一起,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良久,她才艰难地道:“嗯,好的。” …… 小孩子总是一天一个样的。 分别半月以来,暄收到了无数零零碎碎的礼物。 有他心血来潮做的一罐牛轧糖、一沓满分的中文试卷、一套套漂亮的适合她的和服与各种礼服、一叠凭借印象画下她的油画纸、一封封薄薄的信……有时更是无厘头的一根苹果糖,或者是做成标本的真蝴蝶,又或者只是随心所欲写下的演算草稿纸。 当然,送来的还有小朋友自己的一本相册。 他对自己长得多可爱显然有数,所有人夸奖他的时候他都可以习以为常地照单全收,唯独暄写信提到这件事情并且认真夸赞他的时候会很害羞,在下一封来信的时候会“斥责”她夸得太浮夸了。 每个月见一次还真的只是见一次。 暄终于明白为什么定下了一年修行一月的规矩——每个月见一次的时候双方都会非常难受。也许是月雫山在非修行的其余月份,都不太欢迎另一种过分强大的力量的进入。 但他们还是见面了。 她会感慨小朋友长得快,小朋友还是照样别别扭扭地别过脑袋,别过去一会儿很快又会转回来,开始毫不客气地吐槽她。 那些因为时间带来的生疏感就会在这一句句吐槽声中消散了。 转眼之间就到了十二月。 天寒地冻,万物休憩。 上个月五条悟给她带了很多游戏卡带,她没日没夜地通宵玩,各种支线全部打通关,困得往后一靠躺在榻榻米上就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手足冰冷,她怎样睡去,就怎样醒来。 房间里黑漆漆冷冰冰的,没有人气,没有说话声,静得连窗外的风声都听不见。更不可能会有人往她身上盖一张毯子。 有一瞬间会觉得很寂寞。 十二月的第一天,暄就推开门,等待着新一个月的相逢。 她的眼睫密密垂下,坐在榻榻米上等待这一月的拜访。 十二月第一天,她的小朋友没有来。 暄想,正常正常,过去几个月里,也有三号才来的。她干脆利落地在十二月一日的日历上画上了一个鲜红的大叉,迟疑了一会儿,又在“3”下面划了一根红线。 十二月第二天,她的小朋友没有来。 烤箱里的甜点烘焙得甜蜜,她一口一口地全部自己吃掉了。吃到后来觉得有点反胃,第一次尝试着开高度数的餐酒搭配着吃。酒精让她晕眩了半天,半夜醒来抱着马桶狂吐。 十二月第三天,她的小朋友还是没有来。 暄发呆了很久,才把所有的甜点收拾好,塞到冰箱里,突然开始回想自己以前是怎样度过那六年的。似乎是没日没夜地训练,但那时她并不感到寂寞。 十二月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她的小朋友都没有来。 没有消息,没有回音,她吸完了几乎两只手那么多包的烟,酒也喝了很多瓶。冷掉的烟灰堆成小山,她笑着想这是时间的骨灰,但唇角很快就耷拉下来。酒精让人不知今朝,所有感官都钝化,“期待”二字被模糊。 暄醉意满盈地躺在榻榻米上看天花板的时候,有一刹那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宫,羊水暖融,那时候她不需要与外界交流,也不会觉得如何,母亲的子宫就是她整个的宇宙。 等到清醒一点的时候,她又张开五指,用力地拍在了额头上。 想什么呢,她哪有母亲。 她本就是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的,没有来路,不知归途。 连灵魂都好像在变薄,瘦削,脆弱,沉默。 肩上的纹路线逐渐蔓延,仿佛绵密黏腻的蛛网,一层层编织开来。 十二月七日的傍晚,她读完了一本书。她盯着书页插画上金黄的麦浪,有些怔然:她是不是被——驯服了? 远处灯火昏昧,只有她自己的咒力蝴蝶在闪烁着荧光。 倏然之间,暄的心口重重一跳! 她看到了。 阔别许久的小朋友一个人猫猫祟祟地上山来,身边没有跟着侍女。极远处有烟花砰砰的声音,她在一片流光溢彩之中,看到了跑到她面前,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着粗气的猫崽。 “我……呼……我本来就打算……打算今天来看你……”他气都没喘匀就开始解释,顺带着把怀里超级长一只的五条猫猫抱得更紧了一点。 还没来得及解释完,他便落入了一阵香气之中,随后而来的是对温度的感知。 “落雪了,小悟。”她对着小朋友这样说,“生日快乐。” 这个拥抱持续得有点久,猫崽抱到后来挣扎了一会儿,然后把手里的玩偶递给她:“生日快乐啊暄,这个是礼物。” 她显然怔了一下,完全没想起来自己也是同一天生日的。 “你居然连自己生日都记不得!”猫崽又要炸毛了,“我可是千辛万苦才逃了我的生日宴来和你一起过生日的诶!你居然记不得!” 回答他的是第二个密不透风的拥抱。 其实这样的拥抱很难受,因为不在修行月。 可是见到小朋友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觉得心底某一隅被嵌合了,过去那么多天的沮丧、消极,乃至埋怨都消解得无影无踪。 暄接过五条猫猫,在猫猫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口:“超级可爱啊,我很喜欢。” 小朋友突然红了脸,通红的那种。他似乎想要抬起手,但又强迫自己放下了。 他磕巴了一下,忽然说道:“不行,暄以后不能这样对它!你见到它也要像见到老子一样恭恭敬敬!” 可恶啊,这是跟老子共感的啊! 猫崽红着耳朵忿忿地想。 槿花一朝·8 寒来暑往,年岁流转。 月雫山荣枯数载,旧景更迭。 “小悟,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暄望着坐在餐桌前正端起甜牛奶的五条悟,有点难把他和“猫崽”“小孩”“小朋友”一类的称呼联系起来。 他才十四岁啊,看起来居然已经超过一米八了。 她站在他面前说指导的时候就已经觉得颇有些心虚了,有种自己在装大人,而这小孩才是老师的感觉。 “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加‘小’,直接叫‘悟’就好了。”五条悟端起碗碟,起身的那一瞬间让暄感觉整个空间都小了。 他背影挺拔,高得整个空间都愈发逼仄,宽肩窄腰,隐没在衣下的线条流畅到不可思议。 头发有点炸炸的,手感很好。正面看过来,池面脸蛋简直是最强的必杀技,美到跟其他人基本上不在一个次元。 美到最惊心动魄苍穹色眼瞳被掩盖在小圆片墨镜后面,遮得严严实实的。再往下是逐渐凸起的大且尖的喉结,和不知不觉越来越宽大有力的手掌、颀长的手指。 真长大了啊。暄在感到欣慰的同时又有点惆怅。 就像是长姊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弟弟初长成,感喟他变化的同时,更多的是对岁月倏忽过完的怅惘。 五条悟在长大,即将迎来最热烈的、最肆意的青春。 而她已经快要把青春过完了。 比青春要过完更让她觉得有点惘然的是,这些年岁她过得太平淡,仿佛咀嚼透了的甘蔗渣。 转瞬之间已经二十四岁了。按照人类的年岁,她此刻应该有一份工作,一点积蓄,在人世间庸庸碌碌地生活着。 而此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被钉在匣子里的蝴蝶标本,被珍藏在博物馆的深处,不允许被取出端详,也不允许强光照射,终日沉寂。 “今年修行的内容是什么?”五条悟停住脚步,半边身子转过来歪着头瞅她,小圆片眼镜滑下来一点点。 在和暄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不怎么需要戴上眼镜。因为人很少,他的承受能力也增强了,很少有信息过载到烧脑的时候。 “修行的内容我会和本家交接一下的,”暄徐徐起身,“他们还没走,正好现在聊聊。” 虽然她看上去像个半吊子,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这几年来,她教会了他太多东西,远超一个正常的少年人应该学会的。 而她估算了一下,再这样教下去,她大概真的要教无可教,他差不多可以出师了。 原本她说大话,自信满满地说“到死之时才会结束修行”,现在想来其实完全不至于到那个时候。 暄趿拉着木屐,撑着伞,走向庭院里一直等候的五条家主和他的夫人身边。 时隔十四年,她又一次见到了这位家主。 五条家主和夫人其实都非常宠爱自己的孩子,然而两人是联姻关系,貌合神离,只有在正式场合的时候才会一起出现。 所以在这个时候看到两人,她不是不诧异的。 “月雫。”这一声是五条夫人唤的。 五条夫人生得非常动人,用种花家的话来说就是国色天香,“美”这个字眼伴随着一阵香风似乎已经渗透到她的骨子里了。她只抬头瞥了暄一眼,暄立刻就明白了五条悟为什么会有那样一张池面脸蛋。 “五条夫人。”暄轻轻喊了一声。 五条悟在她面前没有表现出对父母的依赖,也没有怎么提到他们,暄推测大概是不算非常深厚的亲情。 “今天我和先生来到这里,是想很郑重地拜托你一件有关悟的事情。”她的嗓音仿佛枝头的黄鹂鸟,好听到暄心口都在颤动,“一件能让他健康成长,又感到快乐的事情。” 暄慎重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请讲。” 五条夫人招了招手,守在旁边的侍女立刻就把一摞厚厚的书摆在了她的面前,粗粗一看大概有十几本的样子,而封面是旖旎勾缠的花枝,有两只交.尾的雀鸟掩映在花枝深处,一片艳丽的长羽簌簌落下。 暄:? “嗯,悟今年已经十四岁半了,到时候了。”五条夫人漫不经心地道,“年初他刚到十四岁的时候,我们已经提过一次了,但他拒绝了,理由是所有人在他眼中长得都不好看。” 暄瞳孔地震:?等等,什么东西?是她想的那样吗? 也许是她震惊的眼神太明显了,五条夫人这回没有含蓄地说了,而是态度颇为平静地挑明:“我先生十四岁的时候小妾都有七个了,这在御三家很正常。悟现在拒绝经历人事,这让身为母亲的我很忧愁。” 暄:“……” 七、七个小妾。 怪不得两夫妻感情一点都不好。 谁嫁过来的时候看到家里一堆人会开心啊!这都什么年代了! 不,等等,重点不是这个。 暄的笑容僵在嘴角:“所以您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五条夫人唇角勾起了一点点的笑弧,立刻风情万种,“要么你劝他,要么你来带着他做事。反正这个修行月结束我要看到结果。” 暄领悟了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静默了几秒钟,面容立刻严肃起来,竖起手指:“首先,我是小悟的老师,小悟在我眼中就跟弟弟没什么区别,十四岁的孩子,发育都没完全,做这种事情只会伤害身体。” 五条夫人轻飘飘一句:“啊,可是,你觉得他这样像是没发育完全的样子吗……而且,从来没有一项家规说过月雫是六眼神子的[师长]啊,家规上书写的是,月雫是六眼神子的[所属物],他愿意如何对待你都无妨。” 暄冷淡地竖起第二根手指:“其次,未成年人有保护法的你们懂吗?他本人都拒绝做这种事情,你们罔顾他的独立意志,那我身为他的师长,有义务保护他。” 双方的氛围开始焦灼,一旁始终没插一句话的五条家主冷哼了一声:“传宗接代是要事,身为月雫,你应该知道之前几任月雫和六眼都有匪浅的关系吧?” 暄的面色冷凝。她确实知道有桃色绯闻存在,但她本人绝对、绝对不会这么做。 这是她心爱的小朋友,她视如弟弟的存在。 这么可爱的小朋友,要被迫进入成年人的世界。 她不可能允许。 “如果您二位再说下去,那我会对您做一些不好的事情,可能会让小悟伤心。”暄的嗓音冷到几乎可以结冰。许多蝴蝶自翠色的草丛中飞起,蓄势待发。 身为家主的权威被挑战了,五条家主不悦地皱起眉,正想说点什么,突然被身边人一拦。 五条夫人倏然笑了一下:“不这么做也行啊。不过这些——” 她染得嫣红的指甲刮蹭过书封面上的花枝:“这些都是五条家必读的启蒙书目呢,给悟看看,让他自己来决定。他未必不喜欢这样的事。” 暄满面冷淡地抽来一本,用最严厉的师长的态度来审视。 她翻开第一页,看了不到十秒钟,缓缓合上了书页。 ……嘶。 居然还怪纯爱的,没有想象中那样一上来就怎么样。 但不管怎么说,守护青少年身心健康她势在必行。 暄反复确认这一月的修行任务是否还有别的,得到的回答全都是没有别的。这是唯一且最主要的任务,如果有别的需要,也可以带着五条悟温习一些文化课。 于是这一趟,暄带回来了一堆少儿不宜的漫画书,偷偷摸摸地把它们塞到了书房的“情感”分类的书架上,活像是在做什么亏心事。 因为只有这个分类他完全不感兴趣。 “今年的修行目标是什么。”五条悟从房间里走出来,不羁地靠在巴塞罗那椅上,长腿一支,就跟躺在自家一样闲适,“你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啊。” “今年啊,”刚塞完漫画的暄想了几秒钟,“今年的话,应该以咒力训练为主吧,体术的话我肯定没办法帮上小悟你。” 面前这人的面上毫不掩饰地呈现出“可是我现在已经很强了欸”的想法。 暄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先说好,虽然你已经非常强大了,但我也不是很好打败的。” “那打败你的话,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吧。”他不知怎么地,莫名有些兴奋,明明脑海里也没想好是什么事,但他就是希望暄能够“欠”着他一些东西。 “当然可以。”她并不觉得十四岁的他能够打败她,“不过现在,小悟先帮我一个忙吧?” 这个忙居然是剪头发。 暄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几乎要到达她的小腿,浓密如海藻。每次打点起来都非常困难,也非常消磨时间。 虽然对于一个常年处于等待状态下的人来说,时间是最不值得在意的东西。 他宽大干燥的手掌倏然之间贴住了她漆色瀑布似的长发,掌心的温度隔着发传递到了她的蝴蝶骨上,烫得她额角一跳。 “我帮你洗头吧。”一片静谧之中,独属于少年的清冽声线擦过她的发,蹭过耳廓,撞入耳膜,“反正要剪头发嘛,洗也由我一并承担了吧,嗯?” 这一声“嗯?”仿佛蹭着淋浴间的热气,徐徐在她耳根攀升。 暄倏地直起身,对着他做出勾手指的姿势,示意他俯下身子一点。 五条悟以为她有话要说,懒洋洋地一只手握着她柔滑的发,另一只手抄在兜里,朝她弯下一点腰—— 一只手蓦地按在他支棱着的发上,狂揉,揉得他怀疑人生:“真让人超——感动啊,我们小悟真的长大了啊,现在已经开始考虑帮姐姐做事了欸!” 一头顽强支棱的白毛被揉得乱七八糟,活像是被狠狠糟蹋过一番。 她的手还在为非作歹,冷不丁被一只炙热的手握住了纤细皓腕。 她被烫了一下,心脏烫过一阵古怪的感觉。 尚且没来得及细想,五条悟就用很不爽的语气道:“下次不要这样随便摸我头发,老子还要长高的。” 暄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手,用力地把手腕抽了回来背在身后:“我以为小悟已经够高了哦?” “老子肯定还要长高的,”五条悟直起身子来,瞬间比她高上太多,像一座初染青绿的峰峦,“答应过你的,要长到一米九两米嘛。” 他说话还是用这样理所当然的口吻,暄心中那股缠绕了许久的“熟悉的陌生人”的感觉退散了些许。 太难以形容了,这种感觉。 今年的修行月之前,她没怎么见到过这小孩,因为他已经在准备着手继任五条家主的位置,同时已经开始正式到现场祓除二级以上的咒灵了。 束缚要求每个月他们都要见一面,实际上只需要五条悟本人进入月雫山的咒力范围就行。他每次都是匆匆地来,没过多久又被匆匆叫走了。不过各种小玩意儿和信倒是寄的不少。 因此他这次前来,她满心都是“变化太大了”。 “孩子话。”她轻笑了一声,纤纤细指微微屈起,趁着他重新弯下腰想要说话的时候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说长到两米就长到两米啊。” 回答她的是少年抬手一把按在她发顶的动作:“老子什么时候失信过嘛。暄,你真的超——矮欸。” 掌心太烫了,整个盖在发顶上的时候,她几乎有种长幼颠倒错序的感觉。 仿佛她才是小一点的那个人。 可她明明已经比他大上这么多了。 心里仿佛裹满了炙热的岩浆,一路沸腾冒烟,在她坐到浴室里他当年坐过的位置时,怪异的岁月流逝感达到了巅峰。 暄瘦削的肩膀平展,领口卷上一层柔软的毛巾。温水舀起,顺着她的头皮淋下,动作温柔至极。 乌黑的发被水洇湿浸软,披在手心里。 指尖在头皮揉按,每一处都被悉心照顾,仿佛在用指尖绘着一副动人的图。 但凡有一个五条本家的人站在这里,恐怕都要惊讶了: 在本宅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居然还能这么周到地伺候人,替暄洗这头长发的时候,神情庄重得不行,手里这一捧捧绢丝般的发恍若是什么最珍贵的丝绸,需要他这样珍而重之地对待与爱惜。 哪怕是他自己洗头,也一向是以粗暴和快速为主的。 暄的头发很长、很长,连浸透这个动作都要费上好长一段时间。整遍洗下来的时候,白昼的光阴倏尔已过。 五条悟用布替她尽可能地压干发,一遍遍地压,整块布湿透了就换一张,连暄本人都厌倦了,他仍然坚持不懈。 “用电风吹吧?”暄打了个呵欠,“这样一遍遍压多麻烦。” “电风吹会很伤发质,”五条悟俨然一副专家模样,“只有人工擦干才是对头发最好的。” “可是我觉得超级麻烦……” “反正现在是我在弄,暄闭嘴好了。” “小悟你现在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啊——” “说了多少次别叫老子‘小悟’,直接叫‘悟’就好了啊!硬生生给你叫小了诶。” 两人拌嘴,讲着没什么营养的话,终于到了剪头发的步骤。 暄坐在落地镜前,工工整整地坐好,连脑袋摆正的角度都很讲究,几乎一动不动。 举着剪子的五条悟垂着眸比划,如瀑的青丝盖在他的手腕上,洗发水的浅淡香气一阵阵撞入他的鼻腔,一路蜿蜒弥漫落到心底。 ……他忽然发现自己舍不得剪。 握着一捧发的时候,他心底晃过陌生的痒意和酥麻感,而这种陌生的情绪几乎要叫他战栗。 兜里装着一件这次的见面礼,他一直没拿出来,也没觉得那个小盒子硌,就是觉得不到时机。 而现在,似乎就是这个时机了。 “……小悟?”暄见他停滞了许久,没忍住出声道,“我刚才没说清楚吗?就剪到肩膀过就好了,我——” 头顶上忽地一沉。 是五条悟把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上,从落地镜里能看到他面上的神情委屈非常,活像是暄欺负了他。 虽然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神经,暄还是娴熟地抬手,像是在摸一只突然垂头丧气的狗狗,反手给他顺顺白毛:“嗯?怎么了?” 他的气息忽地喷洒在了她的耳廓。 暄的手停滞一秒,不动声色地侧过一点,很快又如常地继续撸他的头发:“怎么一不开心还像是小时候那样啊……嗯?” “暄,”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不要剪头发了好不好?” “咦?”她不答反问,“可是不剪掉洗起来实在是太麻烦了啊。” 五条悟没有办法把“舍不得剪掉”说出口。 他本能地觉得这句话不太适合说出来,干脆从兜里把那个小盒子掏出来,递到她的面前。 暄望着盒子上精致的蝴蝶烫金纹路怔然,打开的时候发现是一支精美的蝴蝶发簪。湖蓝色的珠玉嵌在金丝上,勾勾缠缠地绕成花枝驻足的蝶。 五条悟趁着她怔然的功夫,抬手拢起了一头青丝,把一手的柔顺挽好,把这一支簪子别在她的发上。 “早就感觉种花家的风格很适合你,”他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天穹色的眼瞳中流露出难得的满意来,“果然,老子的眼光很不错嘛。” 暄望着镜面里的自己出神,遽然风起,窗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地晃动。 那种陌生感又一次袭来。 她有些惆怅地想,小悟是真的长大了啊。 她能听出来他处在变声期,以他的保护意识,大概变完声之后嗓音会更好听。他的躯体在生长,整个人却呈现出一种余裕感。 他在奔向整个世界,身上充盈着自由又热烈的气息。 他是浩渺的海洋、广袤的天空本身。 他的身上留下了她教导过的痕迹,从普通技艺到兴趣爱好,再到如何照顾人与体贴人。 他是她此生最心爱的家人,也是她视如珍宝的存在。 而到如今,必须得承认,她私心里认为有一部分的他应该是属于她的。 八年光阴一晃而过,相处得颇为温情的岁月就这样在指缝中如流砂漏走了。 他什么时候就会彻底与她分别呢?他什么时候会成为别人的了呢? 那样,她就是他割舍下的一部分,他就再也没有哪一部分是属于她这位不合格的长姊的了。 “很美,我很喜欢。”她慢慢地弯起眼眸来,敛了蔓生的情绪,“不过啊,头发还是剪了吧。” “我都送你这个了,你还是要剪了吗?!”五条悟在她面前仍然是一点就炸,“你倒是听老子话一点嘛——” “不是哦,是因为打理起来确实很麻烦嘛。我经常要洗头发诶?” “那以后我帮你洗,反正你的头发现在归属权是我的——老子说不允许就不允许!” “别说大话哦,你又做不到一个月上山好几次。” 暄说完这句话以后,下意识以为会等到他的反驳。 但没有。 他只是安静了一会儿,才咕哝了几声:“……反正就是不许剪。修行月,修行月的头发我帮你洗总行了吧?” 暄笑了一下,笑意没怎么到眼底:“小悟喜欢的话,自己也留长发嘛。” 回应她的,是五条悟把擦头发的干毛巾恼羞成怒地轻轻盖在她脑袋上的动作。 不过头发到底也没剪。 她实在是抵不住撒娇的人。 / 每一年的修行月他们都淋雨。 第一年的时候,五条悟觉得淋雨这个动作是她临时瞎想的,然后那一堆大道理是糊弄人的空话。 第二年的时候,他挑衅地望着她,主动来淋雨,又听了一耳朵她的大道理。 然后慢慢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 今年的大道理是“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去拥有宽广的眼界,不要囿于五条本宅,去怀揣理想勇于向上攀登,就算当家主也别只待在京都一动不动,好吃的甜品别的地方更多”,活像是一篇市面上烂俗传开的鸡汤鼓吹文,听得他麻了。 期间他苦中作乐地点评着,今年的鸡汤暄说得还不够铿锵有力啊。 站在雨中的时候,他习惯性闭上眼睛,六眼被动感觉着月雫山一切的咒力气息。 然而,在她说完大道理之后那阒寂的几分钟里,他猛地察觉到了不对。 ——她的咒力波动得厉害。 他睁开眼之后,发现她唇色发白,整个人一边站着,一边极轻地发抖。雨水顺着她的发尖垂下来,没入衣领,把色彩绮丽的和服洇湿了。 “暄。”五条悟的声音沉下来。 少年人的嗓音清冽之中带着些许低沉,听起来不怎么开心。 暄反应慢了几拍,才仰起头朝他望去。 仰起头的同时,雨水沿着她的面颊淌落,像淋漓的泪痕。 “你很疼。”不是疑问语气,是肯定语气。 “没……”她习惯性地想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下一秒,身体骤然一轻,视野晃荡——她被五条悟抄膝抱起来了。 烧脑的无下限这时候开得很顺利,她身上终于没有了热雨降落,和服由温热逐渐变成冷凉的感觉了。 明明痛得厉害,她还要故作轻松地抬起手,用冰冰凉凉的手背贴一贴他潮湿却温热的额头:“我们小悟真的好懂事呢,越来越会体贴人了啊,真让姐姐开心呢——” “你少说两句。”他眉梢不高兴地耷下来,“越说会越痛。” 到了里屋,他把她推到浴室里让她乖乖泡热水澡,自己转身就去了她的房间,娴熟地帮忙找一件新的睡袍,然后站在原地思索了几秒钟,又拿出了一件宽大的外套。 别的更贴身的衣物……嗯,他是不可能拿的。 只能拿一件毫无错处的外套了。 暄泡热水澡的时间很长,五条悟神思不定,红着耳尖和颈项,六眼在客厅里乱扫。 这一扫不得了。 他眯起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角落一隅,然后上前一把将遮蔽物推开—— 居然是一扇忘记锁上的门,里面有个新的空间。 他径直拉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只有酒柜,装的都是空酒瓶。 基本上都是葡萄酒的瓶子,精美无比。她一个一个洗干净了,拿来做插花的瓶。 光数数量他都要气爆炸了。 她趁着他不在就酗酒吗!按这个数量来算,她每天至少要喝掉一瓶! 而且根本不能想象她没洗干净收藏起来的其它酒类的数量,只会更多。 再不经意一转身,他只觉得那股火在心口烧得越来越旺。 她还给烟设了一个漂亮的玻璃柜,上面摆着的全都是她用过的空烟盒,烟盒上还有她用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全部是她对各种烟的品鉴! 房间外头传来浴室推开的声音。 五条悟气得抿起唇,满脑子都是“我不要理这种任性的家伙了”。 然而他还是从门内出来,看着她裹着浴袍摇摇晃晃地要从浴室里出来,干脆三两步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掌心骤然握住了她的脚踝。 “……”暄怔了一秒。 五条悟抽下毛巾,给她把脚踝处连带着脚心的水全都拭干净了。 期间她想要把脚缩回来,被他用力钳住不准动,语气硬邦邦的:“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她等着他擦完起身,才说:“好一点了。” “骗人。”他一眼就知道她还是很疼,只是在强行忍耐。 而这时,他内心也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好像天然地就知道她是一个很善于忍耐的人。 “生理期疼?”五条悟抛出了一个问句。 看到她猝然睁大的眼瞳,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不是人的话居然也会有生理期嘛……”他别扭地嘀咕了几声,“怎么才能缓解疼痛?” “已经吃过药了。”她摇了摇头。 “已经吃过药了还疼成这样……”五条悟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在暄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一次一把抄起她的膝弯,径直把她抱了起来,往她的房间走去,“你还是给老子好好躺床上睡觉算了。” 睡袍顺着脚踝和小腿下滑一截,连木屐都掉了一只,露出了漂亮的足。 ……居然这么小。 他顿了顿,微微拧起眉头,轻轻抬了抬右手,降低了一点左手,止住了继续滑落的睡袍。 “麻烦死了——真是的。” 语气是粗暴烦躁的,可动作实际上轻柔无比,尤其是最后被放在床上的动作,完全没有让她感觉到任何一丝震动带来的不适。 “你在这里好好躺着——你热水袋放在哪里?欸你别动啊,老子给你去拿就好了!真是的,说话不听说话不听,少淋一场雨会怎么样呐……这种事情提前说一声就好了啊,搞得老子像是个剥削人的黑心老板,真以为自己是西伯利亚的农奴啊……” 热水袋被他递给她,湿漉漉的发梢倒是被他用毛巾裹着,这回不得不用电风吹速干了。他一边咕哝着“超伤发质”一边动作又很柔和地把每一根长发都照顾到。 结束这份艰巨的吹发工作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前往厨房研究什么“生理期补血暖宫食谱”。 暄躺在床上,不怎么习惯这种被照顾的感觉,发呆了一会儿,翻身把长长的五条猫猫捞过来,塞进了被窝。 五条悟刚切好各种食材,加水开始煮的时候,后颈忽地感觉到一阵内扣向前的力度。 他的动作一滞,想到了什么,快速地点好火,整顿好材料投入锅中开始煮,然后远离了灶台。 暄的手分别缠绕在猫猫玩偶的脖颈上和背上,很用力地把五条猫猫往自己怀里扣,仿佛能借此减轻小腹处的疼痛。 这边的五条悟忍耐着腰背处被勒紧的感觉,抬手摁下了计时器。 暄拥抱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像撸真正的猫一样,自猫脖颈往下,一路顺溜地滑动揉按。 这边的五条悟刚计时完毕,就感觉到自后颈项开始,有柔软的触感一路沿着脊柱下滑。 他知道这是暄常做的顺毛的动作,但对方这回也许是因为有点痛,所以抚摩得格外用力,活像是要把小猫咪撸秃了。 但在他这边,这个力度反而是刚刚好的。 要是五条悟有尾巴,现在应该已经欢快地摇动了。 如果有人在厨房,大概就能看见五条喵愉悦地牵起唇角。 这个按的力度简直就是免费推拿,把他前些时日训练带来的一身疲惫都给揉按松了。 ——啊,自己当时把这只五条猫猫送给暄的决定真是最正确的呢。 真不愧是英明神武的自己! 五条悟双手环胸,无不得意地想着。 苹果红枣枸杞红糖水被他端到暄的房间里。 刚一进屋,他就对上了那双黑欧泊般盈润的紫色眼瞳,望到对方眼里流露出的小小谴责,原地站定反思了几秒钟,很快就强行发难:”暄真的是说了不听,总是喝酒抽烟啊,我真的会很困扰的欸。” 暄觉得他应该没发现那里,估计只是在翻旧账,遂镇定自若:“小悟才是说了不听,总是进我房间不敲门——以后去别人家拜访,进女孩子房间都不敲门吗。” 五条悟把小圆镜片推下来一点,蔚蓝色的眼瞳里写满了诧异:“暄算什么女孩子嘛,暄都不是人类诶——” 暄:“……” 她抄起五条猫猫,猛地朝五条悟砸去:“我是姐姐啊,怎么跟姐姐说话的!” 她就知道这小崽子看不惯她喝酒抽烟,每次提到这个就会故意气她! 对方气定神闲地单手捞过五条猫猫,另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把红糖水摆在旁边,耸了耸肩:“谁叫你酗酒抽烟的啊,告诉你哦,我现在超级生气。” 他坐下来,单手把她扶着直起身来,勺起一勺红糖水,轻轻地吹,然后把勺子抵在她的唇边,强行让她闭麦顺带着喝:“发现了哦,你那个地方。这么、这么多的酒瓶子和烟盒,简直要把老子气得再也不想理你了——我想想哦,你再惹我生气,我绝对绝对会做出很不好的事情啊。” 暄瞥了他一眼,把红糖水喝下去。 这小孩虽然生理上是长大了,心理上还是像以前那样,威胁仍然这么幼稚。估计所谓的“很不好的事情”就是臭着脸冷战三五天,然后巴巴靠过来主动和好。 她都习惯了嘛。 才把红糖水喝完,她懒洋洋地准备躺下去时,蝴蝶骨忽然被手摁住了。 五条悟朝她不算紧的领口吹了一口热气,吹得她直起鸡皮疙瘩:“你干什么——” “没吹掉……”五条悟的声音里充满了凝重。 暄心里浮上不好的预感,反手一抄,正好抵住了五条悟伸过来的手:“你等等,别随便上手啊。” 动作被制止了,五条悟绕过她的背后,冰蓝色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你的背后有黑色的纹路,你知道吗?” 暄把领口拢了拢,脊背那一片瞬间看不到了:“我知道,但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不是你随便上手的理由。” “……抱歉。”他的眼瞳里掠过几缕茫然,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个动作似乎不那么妥当。然而具体是哪里不妥当,他又说不太上来。 他强行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揪住另一个话题不放:“所以那黑色的纹路是什么?是不是本家那边给你施加的诅咒?还是说——” “没有,”暄叹了口气,用那种很慈爱的目光怜悯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小傻瓜,爱怜地拍拍他的脑子,“是我无聊的时候,钻研出来的咒力文身啦。” 五条悟最受不了这种“大人看小孩”的眼神,当下就信了大半,嘀嘀咕咕地:“干嘛用黑色嘛,大半个背都有欸……” 暄继续拍拍他的脑袋瓜:“女人用黑色是很正常的,显得很有格调,小悟的审美还不行啊。” “什么嘛……”他敛眸不高兴,望着她缩进被窝里之后只露出来小小一张的脸,忽然跟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抬手一巴掌轻轻盖在她的脸上,随即惊奇感慨,“你的脸超——小诶!” 五条悟很快就像找到了好玩的东西,两只手轮流揉她的脸,一会儿轻轻揪住面颊一齐往外拉,一会儿又用力合起来把她的嘴捏成小鸟的喙。她白皙的面颊上很快就变得绯红一片。 暄不得不伸出一只手盖在自己的脸上,以免这人瞎玩玩坏了:“停停停,你够了啊。” 五条悟还在心里咂摸着方才的手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暄在他小时候这么喜欢玩弄他的脸。 果然是自己的不好玩,只有别人的才好玩嘛! 天色在两人的插科打诨中终于暗淡下来。 漫天的星斗悄悄爬上克莱因蓝的夜空,月亮倒是不知所踪。 五条悟干脆就地躺下来——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窗外月雫山所有的夜景,有一瞬间会觉得离天穹特别近,近到会产生恍惚感。 暄的声音轻轻的,没看他:“小悟呐,这些年头疼有没有好一点啊。” 五条悟也不觉得凉,满山的夜蝉长鸣,听得他有点倦:“有吧,毕竟老子越来越厉害了嘛,倒是你,感觉跟人类越来越像了……实话实说吧,感觉暄你这么多年根本就是沉溺烟酒,没怎么训练了,越来越弱了欸。” 本以为说这话会被她无情地痛斥一顿,结果等了半晌没等到她否定。 她倒是有空把五条猫猫抽走了,塞进被窝,继续牢牢地搂着。 “反正只要能维持月雫山的咒力就好了啊。”她懒懒地丢出一句,“从此以后呢,小悟你负责强大,强大到最强,我就可以安安心心退休养老了,千万,千万要记得赡养姐姐我哦。” 语气懒洋洋的,活像一条没什么志气的咸鱼,不以为耻,反而喜气洋洋地等待着自己的后辈赡养自己。 五条悟无语地坐起身,正想说什么,没料到她猛地勒住了五条猫猫的脖子,一下子给勒得后仰,“扑通”一声又躺了下来。 暄惊奇地看着他,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地松开了一点。 五条悟一下子挣扎着坐起了身,摸了一把后颈,疏疏懒懒地乜她一眼,高深莫测地一句话不说,动作利索地径直开她的柜子,又抱了一床被褥出来,铺在她的附近。 “……?” 也许是很少见她诧异到茫然的表情,他被逗笑了,抬手又恶劣地揪住暄的脸,像以前她揉他那样,霍霍她的脸:“老子也是为你好嘛,怕你晚上痛到说不出话来,才特意睡在这里照顾你的欸——!敢拒绝老子,就叫本宅以后一瓶酒一根烟都不给你送哦?绝对保证你以后只能古法酿酒呐?” 槿花一朝·9 暄本以为自己不怎么习惯房间里多一个人的——她的排斥性和警惕心很强,房间里但凡多一个人,她都会本能地随时做好对方可能刺杀她的准备。 但或许是五条悟身上的沐浴露和洗发露和她的是一个味道,所以她很快就在这种甜香中缓缓地睡着了。 反倒是睡眠质量本就一般、幼年某天大脑负荷忽然减轻后睡眠质量就变得非常好的五条悟现在烦得要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他觉得暄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糖果的味道,无孔不入地包裹他、入侵他,以至于他总觉得别扭,不过具体别扭在什么方面,又很难说上来。 她的体温染透了五条猫猫的玩偶,似乎也一并传到了他的怀里。 胸腔里有一股躁意,他的心口始终潮汐起伏,心跳频率总比平日里快上些许。 五条悟还是第一次知道暄睡觉的姿势这么不规矩——哪怕她一开始睡觉的时候是端端正正、跟躺在棺材里似的笔直笔直地睡过去的。 毕竟平日里他累得沾床就睡,睡觉的时间还算规律,所以基本上没怎么受到玩偶共感的影响过。 然而现在,他能感觉到每每快要睡着的时候,这家伙就会一下子狠狠勒住猫脖颈,抑或是骤然揪住身上一块猫毛,然后翻个身一把把玩偶压住,四肢都缠绕在几乎跟她等高的玩偶上。 在燥热的夏夜,他怕她受凉,甚至特意把空调温度调高了,结果现在她睡得惬意,他快要被缠得热死了,根本睡不着。 三更半夜还睡不着的五条悟终于放弃了捂住耳朵睡觉,转而坐起来,幽幽地盯着正在好眠的某个月雫。 是你不仁在先,休怪我不义…… 高大的身影撑在她的两侧,抬手,摩挲了一下指尖,随即才缓缓地、试探性地碰到她微凉的鼻尖,再接着就是轻轻地捏住。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开始正计时,看着这人慢慢地张开嘴,本能地小口小口呼吸,唇色在窗外石灯笼的照耀下越发艳。 他坏心眼地想要抬手捂住她的嘴,又怕一个不小心没控制住就变成了谋杀事故,遂放弃。 冷不防,他和一双宝石般清透的紫色眼瞳正对上了视线。 她刚醒,眼睛裹挟着潮气,茫然到似乎连他是谁都认不出来。 本以为暄会非常生气,却没想到,她只是从被窝里伸出了一只手,宽大的袖口沿着手臂松松滑落,露出玉白色的滑腻皓腕,然后轻轻地搭在他的面颊上。 她似乎是在看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谁:“……Satru?” 没有任何多余的累赘修饰,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一声“悟”。 本应该非常惊讶、诧异、欣慰她终于改过称呼来了,但五条悟这时候只是皱起眉头,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 他又凑近一点,想要更仔细地看清楚她眼瞳底晃过的清亮水光,而她却已然从这种茫然的状态走出来了,眼神重新归于清明。 “……你刚刚在喊谁?”五条悟忽然发觉自己非常在意、非常在意。 一种比方才更甚的躁意顺着心口一路攀岩而上,他控制不住地问。 “我在喊‘悟’啊。”她眨了眨眼睛,给出了一个回答。 对许多事都有着超乎寻常敏锐的五条悟本能地感觉不对。他不怎么高兴地起身,双手环胸,冷冷地瞪着她:“老子不高兴,凭什么就你一个人睡得正香呐,不行,你就得起来等我睡着了再睡。” 这时,他发觉暄身上的气质又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现在的暄才是他更为熟悉的暄。 方才的她的状态彻底消失不见了,他抿紧了唇,也没再深究下去。 应该是错觉。 暄笑得颇为无奈:“那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哄睡?” “可以。”他重新躺下来,一拉自己的被子,做出乖乖听故事的模样,“你讲吧。” “我说小悟——”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你不会是,从来没听过睡前故事吧?” 五条悟打了个呵欠:“快讲,老子要睡着了。” “那我就给你讲,嗯……一个王子和狐狸,还有玫瑰花的故事……”她的声音渐渐地越发轻柔,仿佛月雫山上那条在夜色中淙淙流动的溪流,又如同山间点点飞舞的流萤和蝴蝶。 她还没讲到驯服,他就已经睡着了。 她倏然之间就有点遗憾。 她应该提前说这个的,关于等待,驯服,还有爱。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次讲睡前故事的机会了。 不过—— 她温柔地注视着雪白长睫和发上都镀上一层微光、正在好眠的他,又觉得,如果就这样酣眠了也没什么不好。 她不用强行把这份驯服的压力带给他。 其实也很好,今晚。 只是这样的酣眠只到后半夜过。 夜凉如水,她从梦中惊醒,急剧地喘着气,鸢紫色的眼瞳失焦地盯着天花板。 她已经无法回想起究竟梦到了什么,但那种刻入骨髓的痛苦正被迫一遍遍反刍。 惊惧、慌乱,仿佛要失去这世间最珍爱的东西。 暄下意识地就往五条悟那边看去。 面颊已然完全褪去婴儿肥,雪白的长睫宛如一簇簇的雾凇,鼻息均匀,明显就是在深眠,或者是在做好梦。 还好、还好。 她安慰自己,最重要的人就在身边,没什么大不了的。 暄背对着这小孩,轻轻揭开部分的衣料,冷淡至极地凝望着自己身上的纹路。 背上已经爬满了,虽然她拍过一张,是颇为好看的蝴蝶纹路,线条纤细,说是文身完全说得通。 但这些线已经开始往腿部蜿蜒了。 现在身上只剩下前身、颈项、手臂、腿部没有被完全布满了。 不过距离完全布满时间还很长吧,应该至少还有个十年。 也许吧。 她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重新拢好衣襟,起身往五条悟这边走来。 暄的指尖又放出了几只好眠蝴蝶,然后才探手轻轻地揉按着这小孩的头发。 看到他,她就觉得满心满眼都是这小朋友。就算他生理上已经长大了,变成了很高很高的少年,但在她这里依旧是以前可爱得跟什么似的的小团子。 她完全能理解本家那么多人究竟为什么那么喜欢他,除却他承载着他们所有人的希望以外,还有的就是即便脾气臭臭的,可他从来不苛待旁人,甚至越来越体贴。 如果她见到他的时候,他才六个月大就好了。 那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亲他抱他,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他,把软乎乎的猫崽团吧团吧抱在怀里举高高。 如果他从小就跟着她长大,那是不是对他来说,自己会更重要一点? 这坏小孩可没答应经常上山来看她呐。 她已经错过了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了,接下来还要眼睁睁地错过更多。 她替他分担了一半的苦痛,只有这件事上她才能感觉到两人被真正的捆绑在一起。 只可惜他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也幸好他不知道。 …… 心弦倏尔被微微叩动。 暄好看的眉梢微微蹙紧了。 ——咒力波动,有人在这个节点,擅自闯入月雫山了。 她没有惊扰到这小孩,而是自己独自出了门。 木屐在石阶上咔哒咔哒地敲出声响,满山的流萤和蝴蝶都跟着她往山下飘去。 ——被咒灵袭击的两个少女,第一次见到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漫天星河倾倒,克莱因蓝的夜空离她们很近很近。少女手上提着一盏橙红色绘着蝴蝶纹路的横骨制灯笼,长发被风猎猎吹起,万千闪烁着流光的蝶悬停在她的身边。她的眼眸是摄人心魄的紫,在此刻和天空是有些相近的颜色。 “救救我们!”还是头发上有个尖尖的女孩子先一步回神,“有个、有个很大的怪物在追逐我们。” 另一个短发女孩子也反应过来:“是的,拜托您了!连小兰都没办法击溃它……” 她轻轻发起抖来。 两个女孩子身上都多多少少带点伤,只不过长发女孩身上的伤口更多一点。 暄走到她们面前,安抚性地拍拍她们的肩侧:“已经平安了。” 两人这才犹疑着回头,确定没看到什么东西了,才松了口气。然而很快,长发的女孩子眉宇间涌上忧虑:“如果没有把它解决掉的话,它一定会去伤害其他人的……” “没关系,”暄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她对这两个看上去同她年纪相仿的人有天然的亲近感,“它已经被我解决了。” “那真是太好了……啊,对了,我叫铃木园子,这是我的好友毛利兰,初次见面,感谢您救了我们!”短发女孩长松了一口气,“不过这里是哪里……” “我叫暄……五条暄,这件事说起来大概会比较漫长,夜也深了,不妨跟我一起进屋坐坐?” “诶,真的不会叨扰您吗?那真是太好了!”铃木园子轻轻拉过毛利兰,用一个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保护的姿态。 山路不长不短,两个女孩子说到底也没真正放下心来,不安地时不时彼此对视,相互搀扶。伤口牵扯作痛,她们怕领路的人厌烦,便强忍着疼痛没有吱声。 蝴蝶轻轻地飞过来,落在她们的伤口处。 两人面色遽然变化,抬手想要赶走蝴蝶,却发现它们触碰过的地方,伤口都在缓缓愈合。 到了山巅,两人发现那个美得令人会疑惑是否是山中精灵的女人骤然停住了脚步。 庭院里,灯火大亮,把院落照得亮如白昼。 从她们的视角看来,庭院里站着的是一个白发的少年,很高,哪怕是背对着灯火,也足以看出他面部轮廓深邃,是一张非常得天独厚的池面脸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半夜的还要戴墨镜。 “——终于找到你了。”五条悟微喘着气,额角上淌下的晶莹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他感知到有两个陌生的人类,眼瞳冷冷地眯起来,嗓音里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高度戒备:“她们是谁?” 他睡到半夜,骤然惊醒,察觉梦里所有的温暖与欢愉都是虚假的,随即发现她的被窝空空荡荡,他找遍了整座屋子每一间的房间,始终无人,仿佛暄只是他这么多年来一场绮丽诡谲的幻梦。剧烈的失落感和恐慌感让他拼命地寻找,还是无果。 五条悟找了很久很久,她主动出现在他面前。 本该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的。 可她身后跟着两个人。 陌生人。不是五条本家的人。 这是他和暄的山,这是他和暄的世界。 她不应该一直看着他吗,为什么会有陌生人闯入。 他不相信有人能误入,除非是暄自己设计的漏洞,想方设法让人钻了空子。 想到这里,那种怒火陡然窜上来的烧心感彻底击败了他。 暄有些意外他突然把整座屋子的灯全都开起来了,就听到他尖锐的、带有极强攻击性的质问,不加掩饰的强烈反感让身后的两个少女倏然一惊,更为不安。 “小悟,”她的声音里带上点威严,本意是让他不要这么激烈反应,“对客人要有礼貌。” “哈?”他面上的表情全都是不可置信,委屈翻涌而至,“你为了别人训斥我?” 没等暄多说一句话,五条悟再也忍耐不了了似的,猛地转身就走。 “对不起,呃,我们真的没给您添麻烦吗?”毛利兰迟疑地问。 她怎么有一种莫名的被原配抓到的心虚感…… 暄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摆了摆手:“没事,嗯,这个是我的……弟弟,他进入叛逆期了,不用介怀。” 话虽然这么说。 ……但是脑子里为什么会突然飘上来一段根本不存在的记忆啊!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偷腥猫”是什么鬼啊! 25.槿花一朝·10 [] 夏日的白昼来得总是非常早。 暄只不过是给两位倒上茶,浅浅聊了一会儿,天光已然大亮。 她对这两个女孩子一见如故,聊起天来没怎么注意时间。咒力蝴蝶感知到五条悟始终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便没怎么管了。 她现在觉得跟她们聊天是更重要的事情,她在捕捉一种可能性。 女孩子们一开始有些拘谨,聊着聊着就发现彼此非常合拍。 “诶,看不出来小暄有二十四岁了诶……我们?我们今年都是二十岁哦……” “话说,”铃木园子回忆了一下方才五条悟的模样,“你弟弟是个大帅哥啊。” 暄弯了弯眸:“嗯,以后应该会更帅的。” 就像别人夸奖自己的小猫咪貌美一样,她感到了与有荣焉。 “就是,”铃木园子托着下巴,“不去看他真的没关系吗,他刚才看上去简直像是伤心欲绝呢。” 暄扶了扶额头:“没关系的,小悟他脾气大归大,去得倒是也很快,我等会儿去哄一哄他就好了。” 毛利兰饮了一口茶:“还是要谢谢小暄你呢,如果不是你,我们现在大概真的不太妙了。” 提到这个话题,暄顺势问道:“不过二位是怎么误入月雫山的呢?我记得五条家在月雫山周围设有禁制吧。” “禁制?……唔,原来这种传说中的东西是真的存在的啊。其实今天是夏日祭哦,我们逛到九点多的时候,还不大想回去嘛,顺便就买了午夜场的电影票了——是一部好评非常多的新上映的电影哦!”园子提起这部电影立刻觉得自己又幸福了,双手交叉紧扣做祈祷状,“超级感人的虐恋啊!” 毛利兰用小叉子叉了一块切好的苹果糖,表情明显没那么赞同,不过温柔体贴的她没有把话说出口。 “那么,是讲什么故事呢?”暄也叉了一块自己面前的那份苹果糖,咯吱咯吱地咬下一口,很满意五条悟这回做的苹果糖。 “很缠绵悱恻哦!女主角苦恋男主角很多年,有一定的年龄差,男主角拒绝女主角以后很快就后悔了,哈哈,开始了漫长的追妻。从女主角的角度来说,后来多年暗恋成真真的好幸福喔。”铃木园子星星眼,在暄的请求之下很快把整部电影都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暄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带着狗血口味的情节似乎非常熟悉,不过她确定自己没有看过这种新上映的电影,那么应该只是情节太俗套了,她放在书房角落一箱的影碟里有差不多内容的。 “哦对对,”铃木园子及时把话题扯回来,“然后我们就打算回去了。等司机的过程中,我就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奇怪的东西,就顺带着问小兰有没有看见……结果这个怪物对视线好敏感,一下子就冲我们来了。” 她们始料未及。在疯狂跑了一段路之后,两人对漆黑的路段已经完全不熟悉了,后面就是毛利兰带着铃木园子避开攻击,不得不反攻,但显然凭借体术的攻击只能拦住这种东西一会儿。 两人身上都负了伤,毛利兰会更多一点。 在险险又避开一击之后,她知道再拖下去绝对不是小伤口的问题了。 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往山这一带人烟稀少的地方过来,免得怪物误伤了更多人。 “很奇妙呢,你们居然能躲过五条家的看守,还成功进来了。”暄笑眯眯地道,“重重巧合之下,能够认识你们真是一个美丽的意外。” 铃木园子也相当开心,主动地拿出手机:“交换一下号码吗?我和小兰会经常给你发短信的哦!” “号码?”暄歪头,“啊,你说这个,我没有手机,也没有号码,想联系我的话只能是写信,然后拜托五条本宅的人送信上山……唔,不过我也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允许你们给我送信。还是有空的话多上山来见见我吧?” 铃木园子和毛利兰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又觉得能理解。 她看起来就像是在山中长大的,不和外界联系也很正常。 “糟糕!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打了这么多电话了……忘记报平安了。”铃木园子哀嚎一声。 “啊,我也忘记了……”毛利兰看着未接电话列表,全都是毛利小五郎和工藤新一的电话。 “工藤那家伙是变态吧!”铃木园子刚好凑过身来瞥到了毛利兰的屏幕,“……他给你打了几十个个电话……天呐,这个时间点……他从我们遇到怪物左右就开始打了,一直打到现在……” “说什么呢园子。”毛利兰没顾得上铃木园子的打趣,连忙编辑短信报平安了。 铃木园子报完平安后自然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毛利兰身上:“说起来工藤这家伙对你的占有欲真的很强诶,有时候我都不爽了——这家伙从国外回来以后就越来越让人火大了。” 毛利兰的双手紧紧攥着衣摆,轻轻咳了一声,才若无其事地道:“时间不早了,很感谢小暄的救命之恩和招待,我和园子要先行离开了。” 暄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请等等。” 她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了几件物什,摆在她们面前。 照例是两罐[好梦蝴蝶]和[好眠蝴蝶],还有数个小香囊。 “二位可能不太习惯用香……不过没关系,这个香囊里只是盛满了我的咒力,下次在遇到这种名叫‘咒灵’的怪物,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你们一次。以及,请不要一直盯着咒灵看。”她把礼物推过去,“[好梦蝴蝶]和[好眠蝴蝶]的功效应该是一听就知道,香囊的话,把这些给你们亲近的人佩戴吧。” 两人顿时感动地无以复加,只能一遍遍重复:“我们还会来拜访小暄你的!” 她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在暄的指路蝴蝶的带领下离开了月雫山。 暄倚在床前,静静地望着两人下山,心中感觉到了另一种奇妙的幸福。 身后传来一阵门被打开的响动,一阵暖意夹杂着熟悉的气味而至。 暄这才回头,望着他臭臭的脸色,几乎不用多想,下意识微微噙着笑抬手就要去摸他的脸哄人。 手抬到半路,就被五条悟一把捉住了。 他忍无可忍一般:“你为了她们都没有来找我!你只顾着跟她们聊天,你根本就是喜新厌旧,完全不在乎我!她们对你来说就这样重要吗?你居然为了她们放弃我?” “什么放弃不放弃的——没有到这种地步吧。”她笑吟吟的,这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换了一只手娴熟地要去给他摸头毛顺顺气。 两只手都被毫不客气地逮住了,他生生地把她往自己怀里的方向拉近一寸,目光沉得要滴水:“暄一直觉得在哄小孩子吧?” 她被他的话弄得有点想笑,但忍住了,不然她的小悟铁定会恼羞成怒:“没有啊,怎么会在哄小孩子呢?” “我找了你这么——这么久,”他蓦地松开她的手腕,语气冷得活像是冻了一茬一茬的冰渣子,心冷得仿佛下了一捧一捧的雪,“二十七个房间,每个都找过来了,所有的柜子都打开过怕你跟我捉迷藏呐…一边走一边找你,哪里都没有,哪里都没有你,我找了那么那么久。” 暄的眉心一跳,意识到了眼前场景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刚想说什么,就被打断了。 “你知道找遍整个房子都找不到人的感觉吗?我在想我的暄是不是被五条家的人突然拿捏住了薄弱点被诅咒反噬了,或者就 26.槿花一朝·11 [] 冷战就这样不讲道理地拉开了帷幕。 其实两个同住的人很难完全避开交集,更别提平日里基本上用的是同一个厨房、同一间浴室。 于是乎,五条悟决定错峰行动。 他拒绝和暄同桌同时吃饭。 小孩子正在长身体,暄再怎么生气也都会考虑到营养问题,每一顿都会收拾得好好的。 结果她发现,连着两顿,她做的饭菜,他一口都没有动。 以往他是每顿饭的消灭主力,现在没了他,以她的食量,根本吃不了多少。 第一顿饭发现他没吃时,她只是无奈而已,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又加了好几个菜。 第二顿发现他没吃时,这个怒火后知后觉地噌噌上涌。 这简直叫人——太生气了嘛! 更让她生气的是,这小朋友纯粹拿甜品当主食,一柜子甜品都要被他吃空了。 除了吃饭,修行方面也是如此。 本来约定好了咒力训练,结果她耐着性子喊人,这人也不出来,就闷在房间里完全不吱声! 暄本以为自己的脾气还可以。 现在想来,只能说,是五条悟以前基本上都很乖而已。 她现在就气得想把他抓过来一顿好打! 真是不听话的坏孩子。 生完气,各种情绪倒是潮湿地浮上心口了。 后悔,头疼,委屈,沮丧…她觉得自己诚然有错,但她也有生气的正当理由啊!凭什么更相信五条本家而不是相信她啊,她怎么可能故意设计漏洞啊? 这么多年了居然一点都不相信她吗? 说到底她也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十四年诶?真实年龄跟他又有什么区别啊,她也是第一次有朋友啊?凭什么这小孩能生气她就得装大人不生气啊! 明明气死她了。 暄暴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结果发现自己的头发超级长,更烦了,举着剪刀就想咔擦剪掉,但捏着晃了半天,还是没能下手。 要是她敢把头发剪了,他肯定要暴跳如雷,两人的关系铁定得雪上加霜—— 好吧,她只是觉得别人帮忙洗头的感觉很爽,不想自己洗而已。 窗外的蝉鸣一阵阵撕扯拉长,修行月的日子一掰指头一个一个地少,她心口躁得慌,动辄背后一身汗。烦。 她不想深究内心最深处那种控制不住的酸涩感到底是什么,抬手一捞一瓶新的酒,专挑最贵的喝。 什么特级园四五年的罗曼康帝四七年的美乐九二年的赤霞珠,她喝着都是一个味,要是糟蹋酒能让五条家破产好了,她要出资把五条悟买下来,让他只能乖乖听她一个人的话。烦。 酒喝得醉意熏染,她直起身来晃动了一下,身体软得像是煮久了不幸坨了的意大利面条,一步三晃,T台模特猫步都没她走得妖娆。烦。 天旋地转晕成这个鬼样子,她还是坚持不懈地去摸烟盒。 女士烟一根一根燃,吸一口过没过肺呛得惊天动地眼泪都从眼角飚出来也懒得管。 倚在墙上闭着眼睛猜,烟要烧多久才会短到烫指头。 吸一口,五条悟不要她了。 再吸一口,她的小悟还要她。 又吸一口,五条悟不要她……嘶。 烫到手指了。 是命运在暗示她的小悟不要她了。 ……哦,她的小悟不要她了。 好像习惯了。仿佛理当如此。 家里好安静。一直以来似乎都是这样的。 身上的纹路在作痛,烧得慌,她一歪一扭地拐进浴室里,霸道地躺在五条悟专用的浴缸里。 不就是洁癖吗,她非要让他难受心烦。 热水慢慢地漫过手指,涌上身体,淹没脖颈,停留在了下颌的位置。 伤心像是布满了裂痕的玻璃罐子,热泪顺着缝隙钻出来,但所有人以为凑合一下这个罐子还能用,大概他也以为如此。 热水哗啦啦地浇,头发全湿了,她想起来自己没开暖灯,周围黑漆漆的,安静的像是棺椁。 外头似乎有拉开门的声音。 管他呢,她知道自己喝酒了就会出现幻听。严重的还有幻觉。 ——直到浴室门被骤然推开,她脸上全是热泪掺在热水里模模糊糊地往外看去,正正对上五条悟的视线。 对方倒吸一口凉气“砰”地关上了门。 果然是幻觉吧,她想。 而猛地关上了浴室门的五条悟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方才他其实一直都在留心暄的动静,结果刚才忽然就听不见声了,让他有点慌。 开了门四处张望找不到人,沙发边沿一排开了的酒看得他额角直跳心中不妙。 又喝酒、又喝酒,还疯狂抽烟。 怒火烧干了一整片汪洋,五条悟想着他这回真的要和她大吵一架。 凭什么冷战还要糟蹋自己的身体! 他现在,真的真的很生气呐! 浴室没开灯倒是有哗啦哗啦的水声,他想着不会是开了水忘记关了吧。 结果开了浴室门就看到她躺在浴缸里,白色的、沾湿的睡衣飘在水面上。光从他身后漏进来,粼粼地照在浴缸里的水上。她抬起手臂,似乎想要坐起来仰视他,白到透明的衣料缠在手腕上,像传闻中乡野间索人精魄的美艳妖怪。 只是一秒钟的怔然。 他不确定自己究竟看清了没有,完全不确定。 怒火就这样被她抬手携起的小水花稀稀疏疏地彻底浇灭了。 然而那种白皙的、柔滑的、细腻的感觉,几乎要焊死在他的视网膜上大脑皮层的感觉中枢上。 她脸上怎么都是水? 暄这家伙不会是喝醉了吧?真的不会溺死在水里吗? 出水声擦过他的耳廓响起,他悬着的心放下来,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几乎是下一秒,浴室开门的声音骤然响起。 少年根本来不及想太多,一把窜进离得最近的房间,活像是身后有他现在打不过的特级咒灵在狂追。 靠。 他用力再用力地抹了把脸,结果热意红意从颈骨上一路蹿升,血液突突一鼓作气把脸色全涂红。 他强迫自己驱除脑子里的东西,把眼神放在这个房间里。 这是五条家花了大价钱打造的超大书房,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型图书馆。 他双手抄兜装模作样地转来转去,想起他这几天心口始终涌动着的情绪,干脆吧目光投放在情感一栏的书架上。 ——他到底为什么会对暄这样不满? 他虽然没什么朋友吧,但也知道人应该有点朋友才对。 所以为什么她交了朋友他就难受到要死掉一样啊? 五条悟深呼吸一口气,六眼快速扫过,试图找到什么合适的可以解惑的 27.槿花一朝·12 [] 暄认为很有必要重新履行一下代理家长的职责,开启了谈心模式。 结果这小孩魂不守舍的,仿佛短短几个小时内被夺舍了一样,全程游魂似的“嗯嗯”“啊啊”地应付完了她的话。 就在她威严地表明不听话的坏小孩是要被管教的,就看见他的耳朵尖诡异地红了一下,眼神可疑地游移开了。 已经把他气到这个地步了?连正眼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可她明明也超级生气的啊? 暄清了清嗓子:“那从现在开始,吃饭的时候要好好吃,不能只吃甜品,会蛀牙的……” “我知道了,”五条悟肉眼可见地懊丧地抓了几把自己的头发,蓦地起身,头也没敢回地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去,“暄等下饭点的时候叫我就是了。” 门“嘭”地关上,留下在原地发呆的暄。 叛逆期到了?还是说他还在生气?连修行都不干了? 暄沉思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储藏室,找到了七八个锁,哐当哐当全都锁上,一溜的钥匙被她用线串起来,然后走到五条悟的房间门口,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确定他没有生气到骂她,这才轻轻地叩了叩门。 “笃笃笃。” 房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玻璃海似的眼瞳和雪色长睫在一片幽暗中露出一线。 好像谨慎的小猫。 暄把钥匙挂在房门把手上:“……这个是储藏室的钥匙,我答应你以后不天天喝酒抽烟好不好?能不能喝、喝什么都由你来决定。但是小悟也不能让我太生气啊。” 门缝开大了一点,一只手迅速地抻出来把钥匙夺走,随即又迅速地收回去,尔后确定她没话要说了以后,缓缓地、慢慢地,把门关上了。 一句话都没说。 ……不是吧?这小孩怎么突然就这样难搞了啊?以前乖乖的小小的就算臭着张脸生气也超不过几个小时的啊? 暄头一回感到这样的手足无措。 她想了半天,还是选择求助于万能的书本。 她快步走到书房,巡视一圈,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望向那一堆五条家送过来的彩色画册。 上面看上去还是和从前一样乱,她用咒力勘察了一遍,也确定五条悟没有动过。 注意力从那堆不良书籍里收回来,她抬手摩挲着下巴做思忖状,站在养育类的书籍上看了好半天,最后在纠结二选一到底怎么做。 良久,她一手握拳一手摊开,两手轻轻一敲:“对哦,大人可以选全都要嘛。” 她干脆利落地把《育儿经》《养猫指南》全都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坐在了雪茄真皮椅上,开始查找相关资料。 “猫猫处在叛逆期的时候,铲屎官如果要强行纠正他犯下的错误,猫猫的脾气就会越发暴躁……但如果一点都不管的话,您的猫猫容易肆无忌惮越来越恶劣哦~” “如果家长在孩子14-15岁的叛逆期做出错误的管教,容易让小孩陷入抑郁情绪哦!请自测,您的孩子是否负担过大的压力,背负着过重的期望?是否用绝食来伤害自己?在沟通过程中,是否神思不定,敷衍了事,内心拒绝敞开?” 暄心中猛地一咯噔,额角也随之一跳。 全中…… 她满面肃穆地往下看,越看越心寒,越看越后怕。 ——原来,她对她的悟酱这么漠不关心吗!他肯定在本家受到了很多委屈但她不知道吧?喜欢吃甜品怎么了,她就得惯着他啊!这是他纾解心理压力的方式欸!小孩子嗜甜也是好事啊! 这是她最最重要的小朋友啊。 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暄立马跑到烤箱边上开始做甜品。 空空荡荡的甜品柜里不久后又被填满了各种甜品。 暄端着数十个喜久福和热可可,自己随手拈起一个尝了尝味道,分了几口吞下去。 嗯,甜度爆表,是小悟最喜欢的那种甜。 就是有点齁嗓子。 她再一次叩响了五条悟的房门。 这回又是开了一条缝,苍蓝色的眼瞳照样警惕地打量着外面。 “我给小悟做了很多口味的喜久福哦——”她把托盘放在地上,在五条悟伸出一只手想要猫猫祟祟拿走的时候,倏然一把捉住了他的手,眼中闪着坚定的光,“如果小悟有什么想对姐姐我说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姐姐一直都会是你坚强的后盾!” 被柔滑白皙又细腻的手捉住了,五条悟心口骤然一跳,随后密密麻麻像是有人拎着小棒槌在他心头玩打地鼠,咚咚咚咚,他都想喊别吵了别吵了。 半个字都挤不出来,他鬼使神差地想起漫画里对女主角手的特写: 柔软,娇小,对比鲜明。 真是不巧,暄的手比他的小上太多,对比也鲜明太过。 有片刻他都没能说出话来。 五条悟在这刹那间,恍恍惚惚地意识到,暄也是个女人。 她二十四岁了。 她身上常年伴随着的香气还在不讲道理地一阵一阵地晃荡入他的鼻腔,一路钻进肺部和心脏,野蛮地将肺部的氧气一股一股地挤走。 ……她再不松手,他就要缺氧而亡了。 托盘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走了,手被用力地推开,门被不轻不重地“嘭”地关上。 她呆呆地望着紧闭的房门,歪了歪头。 五条悟越来越宽、越来越结实的臂膀抵在门上,心跳越来越急促,柔软雪白的发丝垂下来挡住了视线。 别吵。 别吵。 拜托了,心跳,别吵啊。 他脑子都快要乱套了。让他想想清楚吧。 他听到门口的暄站起来往回走的声音,突然想起来她好像忘记穿鞋了。 本能地想要开门警告她快点穿鞋,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按住了。 五条悟神色难辨地望着地上的喜久福。 他一口一个。 第一口,他现在是不正常的。 第二口,他现在是正常的。 第三口,他现在是不正常的。 …… 第十一口……他现在是不正常的。 哦,他现在是不正常的。 对啊,他现在是不正常的,所以为了让自己正常,必须得采取一点措施吧……嗯。 他环顾四周,一头白毛灰心丧气地全都耷拉下来贴在头皮上,苦恼地想了半晌,脸颊被他自己揸开的食指和大拇指捏得通红一片。 那就,从最开始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先改。 …… 暄在餐桌前思考晚上吃什么才 28.槿花一朝·13 《最强的幼崽也会有六眼?》全本免费阅读 两个人的相处一直奇奇怪怪,暄数着剩下的日子,有些遗憾地发现,今年的修行月很快就又要过完了。 随着他实力的增强,大脑的负荷越来越严重了,饶是她只是分担了一半的痛,有时候仍然会觉得非常难受。 信息过载是什么感觉呢? 大脑针扎似的疼,眩晕条件反射地袭来,随时随地都想要作呕。仿佛乘坐了最颠簸的廉航,气流蛮不讲理地四处冲撞,整个人仿佛漂浮在不可控的海洋里,被波浪一阵一阵地卷走拍打。 所有的文字和话语都在脑中连不成具体的意思,对所有充满歹意的攻击都迟钝地难以反应。 一想到如果没有她来分担的话,她的小悟会经年忍受这样的痛苦,经年失眠缠绕,她就心痛得感觉要碎掉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模模糊糊地感觉,似乎在某些别的什么时候,他已经这样承担过痛苦很多很多年了。 “今天训练什么?”五条悟打了个呵欠,把墨镜焊死在面上,打断了她游走的思绪,“老子就不信今天打不过暄你呐……” 暄冷静地望着他,在心中肯定了他的话。 确实,他无愧是天之骄子,在这方面有堪称恐怖的天赋。 在他今年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暄还能打败他,练到今天已经差不多是平手了。每一次地打败,她都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去修复。 要是继续以这样恐怖的速度下去,她没几天就要被彻底打败了。 她还没忘记五条悟说如果他打败了她,那她要答应他一个愿望。 “今天不训练,”暄说,“年纪大了,打不动了,今天小悟就帮我清理一下月雫山的山头吧,把树枝和草都修成好看的形状哦?啊对了,如果看到好吃的蘑菇和野果要采来哦——配酒最美味了。” “哈?!”圆片墨镜下滑,露出一双漂亮的、被匪夷所思填满占据的眼睛,“暄在耍我吗?” “忍耐,也是一种修行。”暄敷衍地推着他的背示意他往前走,结果对方忽地往前蹿了几步,跟她正正好隔开了。 她发呆了一瞬间。 说起来,他最近似乎一直都在避着她啊。 他好像一直都在减少和自己的肢体接触。 ——是她哪里让他讨厌了吗? 还是说叛逆期的小孩都是这样的呢。 想到这里,她揉了揉额角,那个计划更应该执行了。 最后几天了,她希望他留下更快乐的回忆。 / 月雫山非常大。 五条悟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认知到暄的强大。 常年维持一整座山的咒力是艰涩的,可她偏偏做到了。 除草的机器“嘟嘟嘟”地作响,他不怎么走心地把一片草地剃平,过了一会儿又神思不定地想这一块似乎没剃过那再来。 一块苍翠欲滴的草地很快就要被剃得光秃,一只蝴蝶飘起来,停在他身边,突然发出了尖锐爆鸣:“小悟不许偷懒,小悟不许偷懒!” 悟大人悚然一惊,抬指一弹想要把这只见鬼的蝴蝶弹走,结果落得满手碎裂的流光。 蝴蝶湮灭在他手心。 他现在觉得,整座月雫山的蝴蝶都是她的眼睛。 她无处不在地注视着他。 这个念头让他的面颊都发烫起来,很想对着空气大声嚷嚷别看别看,再看就冷战。脑海模拟了一下这个场景又觉得这样只会让自己像个失了智的人,就算整座山都只有他跟暄两个人,他也不好意思。 而被她注视对他来说又是这样的美好。 但说到底,他这样还是不正常的吧? 为什么见到暄会心脏怦怦跳,为什么见到她脸颊会绯红、体温会升高、耳廓会变烫,为什么见到她在笑他忍不住也想笑,为什么这只手还想被她紧紧握住千万遍。 千万个“为什么”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叫,想得脑袋发疼负载过重也想不明白,这种心情到底叫什么。 可他很确定,暄是不可能拥有这种心情的。 他也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单向的情感。 向来都是别人对他不吝惜地释放各种情感,他从来不会对不在意的人产生一分一毫的思考,看到他们他只会觉得像看一株花、一棵树、一块灰扑扑的石头一样寻常。 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他的理智在叫嚣着快跑,可心脏却在发抖尖叫要他回头看看。 “糟糕……”面色通红的少年看着地上的草。 他除草除出了一个爱心型。 左顾右盼几秒,抬脚心虚地去糟蹋地上的草,勉勉强强把爱心涂掉。 盘着长腿坐下来,双手压着后脑勺低垂着头,圆片墨镜早就掉到了地上,他倒着看这个世界。 这到底是什么种感情,他不明白。 挎着篮子漫不经心地摘果子、采蘑菇,他好奇之下用苍轻轻地、轻轻地把蘑菇劈开,横截面美得像是梵高的油画。转过一侧的山,他登时停住了脚步。 大簇大簇的花海开得旺盛,他看到暄站在不远处,长长的发被山风吹起。 她似乎是合掌一拍,一只蝴蝶就骤然飘在他的肩头,属于暄的声音亲昵地擦过他的耳廓: “小悟,给你变个魔术,望天——” 少年的心在这刹那间绷紧。 这是猛兽知道猎手准备进攻后产生的浓浓警惕。 他察觉到自己在极力地抵抗,可在此时只宛如被黏在蛛网正中心的蛾,越是努力挣扎,越是徒劳。 紧绷到脖子上的青筋都明显凸起,衣料之下的肌肉在充血。他在不安在警戒。 “嗒。” 像是怀表重新上弦的声音。 天穹自湛蓝霎时间跌入克莱因蓝,少量的云层堆叠出万千重的柔蓝与挼蓝,漫天的星河流淌淋漓,月亮在星星中间仍然夺目无比,转瞬间从白昼到黑夜。 千万束花被荧光勾勒出轮廓,风在吻他的发丝和面颊,即便是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六眼仍然让他看到了她盈满温情的笑靥。 这是她耗费庞大咒力营造出来的美景,只为哄他开心。 蝴蝶在耳边轻喃:“喜欢吗?” 随即化作明亮的齑粉和荧光。 “咚!” 是心脏在失重。 他怔怔地望着她,听着心脏重新有力地、愈发急速地跃动。 ……他好像,知道这是什么一种感情了,一刹那的醍醐灌顶,先前的烦恼纠结通通不作数。 这种感情是单向度的,和旁人都不一样的,独一无二的,他对她的。 “喜欢。”他的声音弥散在空气中,是对她方才问话的答复。 他们终面对面地坐在草地上。 暄在草地上铺了柔软的方格纹的毯子,把做了一下午的下午茶摆出来,给自己拉开一听啤酒,给他倒上满满的蜜瓜苏打,笑盈盈地问:“这次野餐看上去还不错吧?” 原本他对她的话基本上都要顶上两句嘴,唱唱反调,可这一回完全不同。 29.槿花一朝·14 《最强的幼崽也会有六眼?》全本免费阅读 如果换做是看那些漫画册之前的五条悟,恐怕现在会态度非常坦然地寻找暄询问,虽然语气可能不怎么妙,但至少不会窘迫。 但他已经看完那么多画册了,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种现象到底是叫什么。 可他事实上并没有梦到什么太过不可说的场景,只是发现自己看到她就有些情难自禁。 房门被不断敲响,在他发呆的间隙,门口的锁骤然传来“咔哒”一声锁舌转动的声音。被褥上还有散不去的气味,湿漉漉的斑斑点点的罪证还没毁尸灭迹,梦中十指紧扣掌纹的触感尚且分明。 他在那一刻,头脑完全空白。 门被拉开一点点,发出轻微的响动。 整个脊背登时汗湿,他失态地喊:“别进来!” 她纤细的指停顿住了:“……怎么今天起床脾气这么大呐。好吧好吧,小悟早上想吃点什么?” 五条悟一把将被子拢了回来,死死地盖上,忍受着睡裤发凉的感觉,声音有点哑,带着数不清的烦躁:“随便,反正你别进来。” 暄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在心底安慰自己不要和一个正在处在叛逆期之中的小孩子计较,随即转身:“吃完早餐之后要帮忙大扫除哦,今天要给房子来一个大清洁运动……” 她随手搭在怀里的五条猫猫身上,像撸真正的猫一样从猫猫的脑门顶一路下滑,连带着耳朵一起妥善照顾到,丝滑无比地揉猫猫长长一条的背,猫尾巴也被她随意地揉揉颠颠。 正处在紧张状态下的五条悟猝不及防就感觉到,从发顶一路顺着脊背有柔滑的触感,恍若细细碎碎的电火花噼里啪啦,连尾巴骨处都被肆意地碰了一下。 身体本能地在反应在战栗,理智在抗拒在自我谴责唾弃。他猛地站起来,劈手抽了一件宽大的睡袍穿上遮住了狼藉一片的地方,胡乱扣了扣子以后夺门而出。 “你——!”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喊暄什么好,脑海中反复闪过她凝睇的模样、唇角含笑的模样、开玩笑逗弄他的模样…… 暄回头,随手重重地抚摸了一下猫猫的后颈。 霎时间,他的后脖颈也被重重地抚摩了一下。 靠…… 他瞳孔失焦,目光涣散,神志恍惚,甚至倒退一步。 “嗯?”暄疑惑地瞥了一眼他的装束,“穿这么多不热吗?” 说着她就走上前来,踮着脚尖抬手自然而然地就要解他的扣子让他不要穿得这么厚。 她的手突然被略有些用力地拍掉了。 空气蓦然安静下来,静到能够听见窗外的聒噪蝉鸣,悠闲飞动的、带着明亮光斑的蝴蝶顺着尽头的玻璃窗斜斜地飘进来,把两人腿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身高的差距成倍放大。 “……我不是……对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仿佛被突然惊醒,五条悟语无伦次地解释起来,他近乎惊惶地望着暄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寡淡,抬手就去捉她的手腕想要看看手背有没有变红,却被躲掉了,徒留下一阵香风,几只携着荧光的蝴蝶。 像是他永远都要碰不到她了一般。 暄转过头,背对着他,很明显在做深呼吸的动作,连着好几下。 然后才转过来,不咸不淡地问他:“小悟喊我是什么事。” 他的白发松软地垂下来,挺拔宽阔的肩脊此刻微微前弓,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懊恼丧气和沮丧后悔的模样,与之相伴的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我错了,暄。”五条悟说道,“我不是故意拍掉你的手的……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支吾了半天说不出口。 “老子……算了,反正就是超——对不起!”他一反常态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在暄震惊的目光里一把抽走了五条猫猫,“这个暂时收回!老子以后、以后还你!” 说完,他夹着猫跑了,一把跑回房间里重新上锁。 他在换了一身衣物之后,对着揪下来的被单和衣服发了一会儿呆,醒神过来抓了几把头发面露痛苦之色。 ……还是用[苍]一把毁掉算了。 就是在室内容易误伤到四周家具。 五条悟心不在焉地思考着,控制着咒力的输出,一堆衣服和床单很快就变成了飞灰在掌心擦过灼热温度后湮灭。床上光秃秃,他疲惫地瘫成大只猫饼思考人生。 想不懂、想不懂。 他从来都是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什么伦常纲纪虽然也会遵守一点,但其实真想突破也没人能阻止,他微薄的道德感在谴责这个不断跃动的心脏,不知如何面对的羞赧和茫然一同翻滚而来。 这是他第一次“顾虑”某个人。 出房间门的时候连睡到支棱的呆毛都蔫了吧唧地落下来,这个月头发没修长长地垂下,看起来就是灰心丧气。视线本能地追随正在客厅里思考插花的暄,然而他发现一眼都不能多看。 心跳好吵。 反手接住了暄扔过来的一块抹布,她还是没好气:“快点帮忙擦玻璃,擦完要帮我擦地。” 擦玻璃的时候,五条悟两只手水淋淋的,睡衣的袖子垂下来,暄相当自然地帮他捋起来,白皙细腻的手心按在他肌肉紧实的手臂上,太过敏锐的感知和六眼让他清楚地明白她的掌纹多少条;忍住没抽手。 擦地的时候,暄提来一桶水,手滑一泼全都倒在地板上,水飞速地四溅流淌,木屐再怎么轻轻地踩还是会溅起好多水花,她干脆任性地左右轮流抬脚一踢,“啪嗒”“啪嗒”木屐正正好在他身边落下,溅了他左右两身水。她怔了一下,随即咯咯笑起来,他的长睫被水沾湿了,似露水从叶尖坠落。 本来有点无语,现在被她笑得脸发红,装模作样别过脸咕哝两句:“神经。” 心情好起来,因为她终于笑起来了。 暄把裤腿挽起来,挽到了膝盖上方,露出两条修长的腿,偷懒地坐在梨花木椅上摇摇晃晃着腿玩,一手弯折抻在椅背顶上,把脸搁在臂弯盯着他看,他一走近就用雪白的足撩起一阵水花去袭击他。 “报复心真重。”五条悟抬手按了按后颈项,却在水花袭来的时候一动不动,任凭水花浇了他满身。 因为他不躲,暄叉腰宣布今天就不生他的气了。 说出来的话幼稚得让他觉得他才是大人,她才是小孩。 她今年二十四岁。 他没由来地又想。 “小悟——”暄又撩起一串水波,抬指戳着墙角的某个位置,“量身高吧,嗯?” 听到“身高”二字,他就像是嗅到了猫条的猫,三两下甩掉抹布就趿拉着拖鞋大摇大摆地过去,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恶作剧地骤然抬起足,嫩白的足尖在他的膝盖上不轻不重地一抵。 他一哆嗦,差点被这种小小花招给踢得腿软。 墨镜滑下来一点,悟大人瞪大了眼睛,语气硬邦邦:“别给老子动手动脚!” 暄双手环胸:“想说小悟你很久了,别天天‘老子’长‘老子’短的,很难听诶——” “你还不是天天不喊老子名字,非要喊什么‘小悟’‘悟大人’,说了几百遍几千遍都不改——反正老子就要说老子,绝对、绝对不会改变的,哼哼。”他蹚水到了墙壁前,看着上面留下的经年痕迹,从六岁到十四岁。 他们其实每一年都有量。 暄每次都会在他的身高刻度上用笔歪歪扭扭地刻上感想,无外乎是什么夸张至极的“悟大人超高了诶”这种吹捧之词,他早些年的时候嗤之以鼻。 后来五条悟的身高毫不打招呼跟座山似的拔地而起,高到她够不到,于是那一次他就看到她挽起袖口,踩着凳子给他画刻度线。 “十厘米,二十厘米……”暄拿着软尺画一道线转过来瞥他一眼,不怎么确定地估量,最后干脆踮起脚尖,画得手抖腿抖,心想这孩子不会真要往两米飞长吧。 她长长的头发吹过他的耳畔,鼻尖,痒酥酥的,从椅子上跳下来的时候滑了一跤,整个人往后仰,眼看着要摔——五条悟能想到她估计会懒得动,任凭自己摔到地上摊成一个“大”字,因为摔不死。 但想想还怪疼的,所以那时候他就伸手接住她了,用一个公主抱的姿势。 回忆中断,他走到刻度线前,伸手比划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站得笔直。 这个时候对自己不争气耷拉下来的头发有意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