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 初至异世 是夜,景风掠枝,拂落半梢梨花,掩去了一串浅拓在温泉池边的履印。 当最后一片花瓣飘荡坠地之时,原本阒静的夜猝然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打破。 “啊——来人啊!六郎落水了——” * 忽有一束强光深深扎进了微阖的眼帘之中,撬碎了似是迁延许久的黑暗。 ——谢不为本能地偏了偏头。 “既然还能动,来人,再浇他一盆水,让这个寡廉鲜耻的东西好好清醒清醒!” 随着盛着愠气的中年男子的话音一落,冰冷的凉水碎石般地朝谢不为砸去。 刺骨疼痛之余,却也将他从黏腻噬人的沼泽般的混沌中拉了出来。 谢不为猝然睁开了眼。 眼前的场景隔着睫上水帘以及明亮烛光,撞入了谢不为的眸中。 他显然是仰躺在地,是故,第一眼便看见了一身着古时赭色长袍脚踏皂色锦履的中年男子正俯身瞧他。 而这中年男子身后,立着三两作仆人打扮的男女。 其中,站在最前面的女子正捧着一只在烛火下泛着莹莹水光的铜盆。 还未等那中年男子反应,谢不为便开始剧烈地咳嗽。 腹中及喉下塞着的水,随着谢不为的动作断续地从他的口中涌出。 往常柔和的水在此刻却化作了一柄柄开了刃的刀,正顺着谢不为的喉咙、挟着浓厚的血腥味一点点地离去。 谢不为咳得可称为惨烈。 湿透的身子在深色的地砖上留下一道道挣扎的水痕,面上也是狰狞异常,直教人看不清他原本的面目。 仿佛咳出的不是呛入的水,而是他心头的血。 可如此,也无人上前帮着顺气。 甚至,那中年男子反应过来后,也只是缓缓直起身子,斜眼冷乜着谢不为,嗤了句“咎由自取”。 更别说他身后的奴仆,皆畏缩垂首,看都不敢再看谢不为一眼。 就在谢不为都以为自己要再入轮回之时,倏然,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搀起了他的身子,透着暖意的掌心一下一下地替他轻拍着后背,令他得以顺利地将余下的淤在体内的水咳出。 “五郎,你怎么来了?”那中年男子的话语中终于不再夹着愠气,而是露着难掩的讶然,但很快,他断下了猜测,“可是谁惊扰了你?” 但他口中的“五郎”却并未对他多加应答,只淡淡回了句“父亲”,便单手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解下,裹住了谢不为单薄且湿透的身体。 而在被带着体温的外袍裹住的一瞬间,暖意如潮而至,谢不为才后知后觉到他的全身早已被冻得僵硬。 但现在的他甚至没了冷颤的气力,只能以一种诡异的半坐的姿态,借着腰间大手的支撑,仰靠在此人肩头。 可他的神智,却在此时更加诡异地逐渐清明起来。 他这是—— 穿越了?! 眼前古色古香的一切印证了他的初步猜想,但下一瞬,脑中汹涌而来的陌生意识却将此推翻。 不,严格来说,并不是穿越,而是穿书! 失去意识之前,他替临时有事的表哥去学校接才念高一的外甥女回家。 他与这个外甥女年纪差得并不大,加上他平时从不摆长辈架子,因此这个外甥女与他相处得很是不错,也乐于和他分享一些学校里的新鲜事。 两人才上车,外甥女便笑嘻嘻地凑到他耳边,“小叔,我最近可是在书里看到你了!” 谢不为在观察路况的同时,也很是配合地笑着应道:“哦?哪本书?我怎么不知道。” 外甥女转头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翻开了折角的一页,再清了清嗓子,对着书上的一行字念道:“不过时隔一月,谢家便得了会稽庄子传来的关于谢不为的消息,不过这次,却是谢不为的死讯。” 谢不为听到“死讯”二字,了然地轻笑了声,打断了外甥女正抑扬顿挫的诵读,“说吧,这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外甥女“哎呀”了一声,又继续读了下去,“这谢不为死得甚是蹊跷,据说是被人一剑戳了个对穿,却又掩耳盗铃般地挂在了梁上,做了个自缢模样,显然是有人谋杀。可谁都知道,无论是谋杀也好,是自缢也罢,谢家都不会多加追查......” “为什么不查?”若是寻常情节,谢不为只会耐心且安静地听外甥女讲完或是读完,并不会主动开口询问,但这次,同名人物的命运,确实引起了他的几分好奇。 外甥女见谢不为难得开口问,“啪”的一声合上了厚重的,依旧是笑嘻嘻地说道:“因为这本里的谢不为活该呀!”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里的情节,“其实最开始,他也是个可怜人,里的谢家是那个朝代的世家大族,而他谢不为是谢家家主*的儿子,按理说,也是男主配置了,不过,谢家里有个胆大包天的家奴,竟然趁谢夫人意外早产的时候,用狸猫换了太子,让自己的儿子成了谢家家主的孩子。” “十八年后,也就是的开头,这件事突然被人揭发,谢不为就被谢家接了回去。但是那个换了谢不为的孩子,也就是男主,叫谢席玉,天资卓绝,能力超群又相貌极为俊美...反正就是哪儿哪儿都很厉害,所以没有被送回去,而是继续留在了谢家。” 谢不为避让了一辆从右边支道汇入的车,现在正是下班放学的高峰期,车流量越来越大,也是最易发生交通事故的时候,谢不为要比平时更加注意路况,但他一心二用得绰绰有余,还能继续应和外甥女。 “既然这个谢席玉是男主,你又说那个‘谢不为’活该,看来‘谢不为’就是这个里的反派了?” 外甥女点了点头,却又很快摇了摇头,“不,他连反派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个炮灰。最初的时候,谢不为表面上和谢席玉相处得不错,但到后来,谢不为开始嫉妒谢席玉,于是便想抢谢席玉的风头,可往往都是弄巧成拙,反倒自己成了哗众取宠的小丑,丢尽了谢家的脸面,谢家便将他又送了回去。” 外甥女耸了耸肩,“再后来,就是刚刚我给你读的那段了。” 谢不为听完后指出了里的逻辑漏洞:“我能理解这个炮灰的存在是为了反衬男主的品行能力,或是给男主的身世增加坎坷,但是,这个炮灰的死又能有什么作用,谁要杀他?他死了的最大嫌疑人岂不就是男主?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外甥女没想到谢不为不仅认真听了,还能挑出刺来,“唔”了一声,低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什么情节的伏笔吧,我还没看完呢!” 谢不为无奈笑笑,没有再较真的意思,只是稍微嘱咐了一句:“别光想着看了,也要好好学习。” 外甥女一听“学习”二字,顿觉头皮发麻,连连摆手,“只要你不提学习,你就还是我的好小叔!” 说话间,她瞥见了前方不远处的甜品店,又连忙道:“小叔——我要吃芒果布丁,你快停车,我去买。” 前方的甜品店正处十字路口,高峰期停车很是麻烦,但谢不为向来不会拒绝外甥女的要求,看准了时机,将车停在了甜品店门口。 在等待外甥女回来的时候,谢不为拿起了那本厚重的,封面上的《白月光丞相他一心为国》几个字,让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什么类型的。 但出于无聊,以及刚才外甥女说的情节,谢不为还是翻开了这本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可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瞬间夺走了谢不为的视线。 紧接着,如雷鸣般的巨大的爆炸声在他的耳边炸开,还等不及他抬头,须臾之间,一下燎着火气的猛烈撞击力便立刻令他失去了所有意识。 再睁眼,便是刚刚的场景了。 结合脑中的陌生意识,谢不为彻底明白,他这是遭遇车祸后穿进了那本里。 但还不等他继续深想,那中年男子也就是谢家家主谢楷的声音夺走了谢不为注意力。 “五郎,你这是做什么?我知你向来顾忌着你们之间的兄弟情分,但此逆子做出如此狂悖之事,难道你还想给他继续收拾烂摊子?”话里已不仅是讶然了,甚至还多了几分叹恨。 谢楷口中的“五郎”,正是里的男主,谢席玉。 而谢不为现在的身份,便是谢家六郎——在认回谢不为的时候,谢家并没有将谢席玉送走,反而是将谢不为降了一齿序,让谢席玉成了谢不为的兄长。 谢席玉还是没有立即回谢楷的话,而是在感觉到谢不为的呼吸较为平畅后,搀着谢不为起身,将谢不为交给了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仆从,低声嘱咐道:“送六郎回去,再去请府医来给六郎看看。” 两个仆从稳稳地扶住了谢不为,连声称是。 但两人步子都没迈出去,就被谢楷的一声呵斥吓得愣在了原地。 “谁准他回去了!” 谢席玉这才转身,先是对着谢楷微拜了一拜,再抬眼正视谢楷。 谢不为看不到谢席玉此刻的面容表情,却能听到谢席玉此刻的声音,是莫名要比方才那句低语清冷许多,却更如玉石相撞的泠泠之音。 “父亲,六郎向来身虚体弱,若不早些回去,怕是要大病一场,如此也会耽误时候。” 谢楷显然是习惯了谢席玉如此冷淡的反应,也并不觉得失礼,反而是将谢席玉的话听了进去,略微点了点头:“还是你考虑周到,若是这逆子病倒了,明日倒是不好送他回会稽。” 再对着那两个仆从点了点头:“就如五郎所言。” 会稽! 谢不为听到这个地名,陡然从混沌的陌生意识中回过神来! 不能去会稽! 不知从何积攒出了些许力气,他奋力推开了身侧一人,紧接着又是挣脱了另一人的搀扶。 碎乱的行动间,湿透的长发甩过了站在他侧前方的谢席玉的宽大衣袖,留下了一道深色的水痕。 谢不为如此挣扎,谢席玉带来的两个仆从不敢再动他分毫,只是求助地看向了谢席玉。 而在场其他人也都没想到谢不为竟然现在还能有力气。 谢不为没有再借助任何力量,而是勉力使自己站稳,又再次甩了甩头,好让自己能够神思清明。 就在谢楷发怒之前,谢不为先一步对着谢楷开口,声若游丝,还沙哑异常,却不难听出其中抗争之意: “我,不去会稽!” 造谣太子 谢不为话音落,恰有一阵挟着室外料峭寒意的东风窥窗而入,烛火随之曳曳,人影亦幢幢。 此刻又室内滞静,唯闻此风萧萧,似有低泣,一时之间,竟有种说不出的诡谲幽微之感。 不过,这阵寒风虽掠走了谢不为身上才积蓄出来的些许暖意,却也助他摆脱了适才初醒时的蒙昧,令他得以迅速拨开脑中迷雾,从一片混乱局势中,择出他现如今的应对之法。 ——他这是穿到了书中原主被送回会稽的前夜! 根据他在车祸发生前看完的十几页,可以判断出现在的剧情是,原主竟然趁着太子驾临谢府宴席后至谢府温泉沐浴时,胆大尾随并偷窥。 而在被太子近侍抓住后,原主自辩不得,又在推搡冲突下,一脚跌滑温泉。 太子怒而离去,只留下原主在水中挣扎。 不过好在此番动静不小,很快便有府中仆从赶到,从温泉中捞出了原主。 由于原主的行径实在是过于荒唐,惹怒的还是当朝太子,所以即使太子面上并未立刻追究,但谢府已是彻底容不下原主了。 第二天天才亮,就将原主丢到了去会稽的马车上。 再根据外甥女的“贴心剧透”,一个月之后,原主便会在会稽被谋杀!且看样子,还是悬案一桩,不知动机也不知凶手是谁。 而谢不为之所以对这段剧情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原主的行径究竟是多么荒唐离谱,而是因为这段剧情实在是有些逻辑不通。 按照之前的剧情,原主无论是在公开场合抢谢席玉的风头,还是在私下里想要越过谢席玉和各位权贵交好,他的行事动机是绝不会让他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而去偷窥太子沐浴。 ——无论这件事有没有太子发现,都不会给原主带来一丁点的好处,相反,还可能将自己推向更加糟糕的处境。 所以,这段剧情连带着后面原主之死,要么是如侄女所说,是另有隐情给后面的剧情埋下伏笔。 要么,就是原书作者想要快点解决这个炮灰,不惜给炮灰降智,又安排了一场拙劣的谋杀彻底为这个人物的剧情画上句号。 不过——这些都是谢不为在穿书前对剧情的看法了。 就在刚刚,他的痛苦和混沌并不完全是因为呛了水,还因为在他才醒之时,有一团陌生意识在不断冲击着他原本的意识,并强行撞入他的脑中, 这团陌生意识实在强硬,像是生生在他的脑上钻了个洞,也不管他能不能接受消化,就一股脑儿地冲了进去。 直到现在,他才勉强分辨出了这团陌生意识竟然是中未曾描写过的原主记忆和想法! 按理说,不管是穿书或是穿越,外来者接收原主的记忆是再正常不过的。 但不同寻常的是,谢不为越分辨解读这团意识,便越震惊——如果原主的记忆和想法不作假,那么,原的开场剧情,就完全称得上是一个骗局! 是为了保护男主谢席玉光辉形象的骗局! “不去?岂容得你说去或不去?!”一句满含冷嘲的讽刺之声打断了谢不为的分析,正是谢楷。 不过,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谢不为,比起原书真真假假的剧情,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等着谢不为处理。 虽不知死后穿书的契机是什么,但对谢不为来说,无论以何种身份,又面临何种处境,只要能活下去,说不定就能找到法子回归现代。 再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回不去,在遭遇爆炸性的车祸后,能活着就已经是老天的眷顾,谢不为怎能不格外珍惜? 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死一次。 但在完全不知道谋杀原主的凶手是谁的情况下,他根本没办法提前避开将死的命运,那就只能想办法不去会稽,如此,才能暂缓燃眉之急。 至于这颗“定时炸弹”究竟出自谁的手笔,他虽已有了头绪,但还需再多观察分析。 又一阵风过,谢不为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外袍。 但在闻到外袍上属于另一个人的陌生淡香时,他捏着外袍衣袖的手指微不可见地僵硬了一下,并朝侧前方瞥了一眼——不得不说,男主不愧是男主,抛开三观不谈,这个谢席玉长得确实是好看。 方才,他一直在身体的痛苦和意识的混沌中挣扎,也就没有注意到距他不过咫尺的谢席玉究竟长的是什么模样。 现在这一眼,才算是他看到谢席玉的第一眼。 虽只是侧脸,但也正如原书描述的那样,“谢席玉不喜奢繁,故平日里衣饰普通,不甚雕琢,但仅他那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和一身淡漠出尘的气质,便衬得身上的浅色蓝衫仿佛天上织女揽碧天而作、头上束发的锦带如姮娥凝星河而成、腰间环佩疑灵娲碎补天石而为。” 总归就是,男主谢席玉的脸,实在是太好看了,用什么词句比赋都不为过。 但谢不为却发现了一个原书没有描写过的细节,就是在谢席玉如此完美的脸上,竟然有一颗十分淡的小痣,点在了谢席玉鼻梁的右侧。 犹如在一块白皙脂玉上,突然发现了一个很难注意到的浅淡墨点。 不过好在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即使发现了这个墨点,也并不会影响谢席玉完美面容分毫。 甚至反而是,美玉微瑕,有时会更显其独特神韵。 就在谢不为正准备收回眼时,他的视线竟猝然与谢席玉交汇,不过很快,谢席玉就主动移开了视线。 但谢不为的心竟莫名错跳了一拍。 ——却不是因谢席玉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而是他在谢席玉电光石火的对视中,他好像看出了谢席玉眼中有一种不知为何的浓墨般的情绪。 但再望向谢席玉的眼时,谢席玉似琉璃一样的眸中唯映着点点烛光。 谢不为眨了下眼,湿垂的长睫簌簌,他彻底收回了视线。 应当是自己看错了。 这些细微的动作只发生在须臾之间,在场无人注意得到。 谢不为松开了微握着的衣袖,抬起了半垂的头,又故意挺直了脊背,正正看向谢楷。 他的声音比方才稍微多了几分力气,却还是听得出其中虚弱,不过,竟能让人感到其中莫名而来的坚定。 “父亲要送我回会稽,不过是想给太子一个交代,不想太子拿住谢府的把柄。”谢不为直揭谢楷用意,“但我如果能自己给太子一个交代,保证太子不会因此事追究谢府,那我是不是便不用回会稽了。” 谢楷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连连冷笑道:“你做出如此冒犯之事,要如何给太子交代?” 他又似想到了什么,继续道,“况且,即使没有今夜之事,我也不会再允你留在谢家!” 谢楷抬手指着谢不为,咬牙数落,“你生性鄙薄,才学浅陋,还嫉恶兄长,丢尽谢家脸面,我容忍你这么久,已是错漏,却不想一时心宽竟是给了你愈发狂悖的底气,才酿至今夜大错!” 谢楷说到此,已是气上心头,原本铁青的面色转为怒红,指着谢不为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显然是真的气急了。 一旁的仆从见状赶忙上前搀住了谢楷,低声宽劝道:“主君,莫要动气了。” 但却无半点作用,反被谢楷一把挥开。 甚至如在火上浇油了一般。 谢楷原先还是站在原地,可现在却直接逼近了谢不为,就连伸出的手指都快要戳进谢不为的眼里。 但谢不为丝毫不惧,并无半分退躲之意,仍旧直着脊背正视谢楷,“那如果我说,我能让太子留下我呢?” 这句话实在轻巧,却像是给正熊熊燃烧的油锅盖上了锅盖,让谢楷竟一时愣住了。 但很快,谢楷的熊熊怒火再次卷土重来,对着谢不为劈头骂道:“我看你不仅是朽木一块,如今还染了疯症,肆意胡言乱语!” 谢楷再忍不得谢不为如此站在他面前,折身示意身后几个仆从,“我看府医也是治不了他了,把这个逆子给我拉到祠堂跪着!天亮后就给他送回会稽!” “我爱慕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亦对我有意。”谢不为淡淡扫过正要上前的三两仆从,但视线却停留在谢席玉微湿的衣角。 “哐当”一声,铜盆落地,如惊雷般震醒了被谢不为一句话怔住的所有人。 原本捧着铜盆的女子忙跪伏请罪,但谢楷哪里顾得上她,才顺过气,便倾身一把抓住了谢不为的左臂,将谢不为踉跄着拉近,怒视着谢不为。 “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你和太子......” “我和太子心意相通,只是近来我惹了太子不快,才至今夜冲突。”谢不为虽被谢楷拉得站立不稳,但话语却未有半分颤抖,从容地接过谢楷的质问,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又...底气十足。 谢楷当真不禁松了手,谢不为顺势垂下了隐隐作痛的左臂,眼睛依旧瞥着侧前方。 但让他失望的是,从他说“爱慕太子”开始,到方才那句话为止,谢席玉都仿佛像入了定一般,未有丝毫反应,甚至连衣袖都不曾晃动。 谢不为不再暗窥谢席玉,而是专了心应付已被他气得“怒发冲冠”正来回踱步的谢楷。 这般反应说明,谢楷显然是信了几分谢不为的“胡言乱语”。 谢不为虽只看了区区十几页,但作者已将这个朝代的背景交代完全,其中就有关于这个朝代的一些风俗,就比如—— 这个被称为魏的国家,与历史上的魏晋有几分相似,上至皇亲权贵,下至平民百姓,都对容貌十分看中,在权贵圈中更是盛行男风。 而谢不为之所以如此有底气拿太子震慑谢楷,是因为原主近来确实经常找太子刷存在感,想尽办法各种“偶遇”太子不说,还到处托人将自己写得乱糟的诗赋呈到太子面前。 虽然太子并未理会原主,这些举动也沦为权贵圈中的茶饭笑料,但起码能说明,太子与原主确实有过接触。 再有便是,谢不为的容貌并不亚于谢席玉,原书虽吝于具体描述,但也有过一句“旁人见了他二人站在一块,皆会戏谑着感慨一句,谢氏有双璧。”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当朝太子不近女色是人尽皆知的,虽然太子也未与什么男子有过亲密举动,但对好事者来说,自然会有人揣测太子是不是喜好男风。 这般闲言碎语一来二去,京中倒当真有了太子好男风的传言。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谢不为自然要抓住机会。 “如今太子只是在恼我,等着我去哄他,若是我此时回了会稽,太子定然会生气,到时候又要闹出更多笑话。”谢不为一句“胡话”既出,后面扯谎不仅是脸不红心不跳,就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甚至还有些头头是道。 “况且我已答应了太子,日后行事绝不再浮华莽撞,太子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若是父亲此时拆散我俩,我定然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绝不离开!” 在场的人都未听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说法,但只稍微理解,便能通达其中意思。 谢不为这是在说,若是谢楷不送他走,他以后就收敛性子乖乖跟着太子,若是要送他走,便要将此事闹大,让谢家再丢一次脸! 谢楷自然也能体会到这番意思。 因家奴换子一事,再加上留下谢席玉的决定,他原本对这个亲生孩子有过一丝亏欠,该补偿的也补偿过,但奈何此子行事太过荒诞,在外丢尽了谢家的脸。 为了保住谢家的体面,也为了不让此子继续影响谢席玉,他才逐渐生了将此子送回去的念头。 若是此子说的当真属实,即使是因太子而收敛,倒也算不得是一桩坏事,男风不过消遣,无人会当真。 再过几年,到时给他聘了正妻管束,以往种种不过少年风流罢了。 谢楷想到此,慢慢停下了踱步。 只是...... 谢楷还是不敢轻信谢不为,没有立即应下,而是提了个条件。 “若是太子发了话要留下你,你过去的荒唐事我可以不再追究。”谢楷顿了顿,眉梢还是上扬,“但如果你说的都是假话,这会稽你是不想回也得给我回去,我也会教人看住你,不会再让你出庄子一步!” 虽谢楷只是退让了一步,但还是给了谢不为自救的时间。 谢不为清醒后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整个身体也如同被悬在半空中一样有些歪扭站不稳。 在谢不为再次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沉默许久的谢席玉突然开口道: “父亲,我送六郎回去休息吧。” 所见非真 接连的巨大变故与危机消耗了谢不为太多的精神,加上这具身体恐怕与现代的自己一样,皆有早产导致的先天弱症,落水受冻后便更是孱虚,以至于谢不为勉强应对完谢楷问罪之后,便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等到谢不为再次醒来,眼前依旧是一片昏黑,就连基本的喘息都十分费劲,便更是睁不开眼去打量屋内的场景。 他只感觉到自己现在躺在一床温软的被褥上,喉中艰涩亦充斥着苦味。 想来谢家上下虽都厌恶他,但总不至于刻意磋磨,不仅让他安睡许久,还给他喂了药。 朦胧之间,手臂边的床沿似是陷下一角,有人以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他登时一惊,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手,那只手上的温度与温润的触感便传到了他的掌心。 不是梦! 那只手也没有再动,只是任由谢不为这么握着。 他勉力睁开了眼,天还黑着,房中烛火未燃,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坐在他的床边。 但仅凭这只手与这个模糊人影身上传来的淡香,也足够让谢不为断定是谁了。 “谢席玉,你来做什么?”谢不为松撇开了谢席玉的手,因着喉中艰涩,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 谢席玉并未立刻应声,而是送了一碗水到谢不为唇边。 谢不为心中冷哼,却也不会拒绝他现在最需要的水,便微微启开了唇,一点一点啄着碗中温水。 温度恰当的水就如甘霖一般,从唇齿漫至全身,细细滋润着谢不为身体内快要焦灼的干涸。 就连谢不为自己都没想到,到最后,他竟然真的就着谢席玉的手喝完了一整碗的水。 谢不为微微偏开了头,谢席玉便会意地撤走了碗,轻微“咔嗒”一声,放在了床边的小榻上。 如此这般承了谢席玉一碗水的照顾,谢不为倒不知要和谢席玉说什么了。 他倒也不是如中写的那样,是嫉恨谢席玉得了原主该拥有的一切,若只是这般,反而不是问题。 而是,就原主的意识来看,原主与谢席玉的关系实在太过复杂。 从原主的角度看那本,虽然原主的所作所为是抵赖不得的,但动机却完全不是他人或者读者想的那般是因为简单的“嫉恨”。 相反,是“爱慕”! ——是的没错,原主爱慕的,正是他名义上的兄长,亦是得了他大好人生机会的谢席玉! 谢不为在开始接受到这个意识的时候,也是无法相信的。 但在不断地审视原主意识后,他才了解到那本所隐藏的剧情。 家奴换子的真相被揭开后没多久,谢家便做出了决断,两个孩子他们都会认,且谢楷还突发奇想,让谢席玉专程去会稽接原主回京,意图是好让两个孩子能够彼此最先认识,许能关系要好,不至于因为上一辈人的决定彼此陌生或仇视。 不得不说,谢楷的想法确实有用,且有用过了头。 原主在会稽庄子里生活了十八年,鲜与外人接触,哪里见过谢席玉这般如天仙的人物,又正处情窦初开时,便在见到谢席玉的第一眼,就直接对谢席玉一见钟情。 起初,原主还能维持表面上与谢席玉的兄弟关系,但在京中待的时日越久,他越了解谢席玉的才姿以及谢席玉所受的追捧,便越按捺不住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他想要成为谢席玉的人。 原主鼓起勇气,直接向谢席玉表露爱意,原本他以为谢席玉会拒绝自己,或是极小可能地接受自己。 但不曾想,谢席玉没拒绝却也没接受,只当是没听过原主的心意。 不过,若说谢席玉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尽然,自那之后,谢席玉便刻意减少待在谢府的时间,处理公务时在官署,闲暇时又会去参加各种集会宴游。 总之,就是在刻意疏远原主。 谢席玉本就容姿出尘,又天资过人,十五岁那年便在皇室举办的清谈夜宴上,辩倒了成名已久的汝南周氏长公子,得了现今皇帝赐的“端华公子”雅名;十六岁替父出镇荆州武陵郡,平戡一起由江州波及而来的叛乱; 次年便受皇命返京,补了御史台新设检校御史的空,掌监察宫外百官;前不久,原御史中丞乞骸骨,帝便越晋谢席玉为御史中丞,掌监察宫内外文武百官。 如此风头,可谓是天上神君犹不能及也。 可这位“端华公子”素来为人端简,绝大多数时间一心忙于政务,休沐时便又会深居简出,且鲜少应邀与宴,亦少与人交,多少人憾而不能见其一面。 这下谢席玉为了疏远原主频与游宴,只他一面姿容,便能使世人追捧,更别说谢席玉稍显露的才华,更是耀如天上日月,灼灼夺目。 这对谢家来说是好事,对仰慕谢席玉已久的人来说也是好事。 但对原主来说,却是天大的坏事。 原主受不了谢席玉的疏远,更受不了旁人对谢席玉崇敬或爱慕的眼神和举动。 于是,他开始以谢家六郎的身份要求谢席玉带他一同与宴,并像跳梁小丑一般,极尽所能的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谢席玉的目光。 也正如他所愿,渐渐的,人们提到谢家时,更多谈及的不再是谢席玉,而是原主。 而谢席玉也因此受了谢楷的嘱咐,要对原主多加看顾,以免原主做出更加出格的举动。 可后来便不仅于此,原主对谢席玉的占有欲已经扭曲到了一种疯魔的程度,他甚至受不了谢席玉与任何人的接触,他想将谢席玉关起来,将这颗已为世人所知的宝物藏到自己一人怀中。 原主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只要成为谢家家主,他就有权辖制谢席玉,到时候,谢席玉就能成为他一个人的。 但本朝当轴世家择选下一代家主,从来不重嫡嗣而是重才能,也就是说,即使原主是现今谢家家主的亲生孩子,下一任家主也未必是他。 又以谢楷的将谢席玉视为亲子的态度,下任谢家家主的位置,其实早就是谢席玉的了。 如此,原主想要越过谢席玉成为谢家家主,可谓是痴人说梦。 于是原主便动了歪心思,他想要拉拢各势权贵,妄想让他们支持自己成为谢家家主。 可这对那些权贵来说,也不过是原主在自取其辱罢了。 事情到这里,若是没有窥探太子沐浴之事,或许连谢不为都不会注意到谢席玉在这一桩桩、一件件荒唐丑闻里扮演的角色,只会以为这都是原主一厢情愿所酿成的闹剧。 而谢席玉甚至是其中最大的受害者。 但,太子之事,其始作俑者,竟然是谢席玉! 当晚原主去温泉并不是为了偷窥太子,甚至,他都不知太子会到临谢府。 原主之所以会出现在温泉边,完全是因为谢席玉的交代! 而此次太子突然驾临谢府,也完全是受谢席玉所邀! 谢席玉如此赤/裸地设计原主的行为,开始让谢不为重新审视原主记忆里的谢席玉。 不久后,他得到了一个骇人的结果——原主拼了命地出风头攀权贵,明里暗里皆是谢席玉的引导。 那最初的惊鸿一面以及谢席玉对原主的体贴照顾,是为了保证原主喜欢上自己;到后来,面对原主的多次露骨表白,故意从不拒绝,不让原主死心; 再然后,引导原主为了吸引自己的目光,做尽哗众取宠的事,而他在事后却从来只会安慰原主,并从未有过谢楷交代的看顾和纠正原主的举动,以此助长了原主的扭曲行为。 一直到太子之事,他甚至再不加丝毫掩饰,而是亲自约原主在温泉见面,又以个人名义邀请太子驾临家宴,并让人带太子去谢府温泉沐浴。 搞清楚这其中不为人所知的事后,谢不为哪里还能像旁人或是不知情的读者一样,觉得谢席玉是书中完美无瑕的男主。 相反,在他看来,谢席玉简直是一条蛰伏在暗处的毒蛇! 不过,他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以原主的能力,根本不会对谢席玉造成丝毫的威胁,那谢席玉为何要费尽心思毁掉原主的名声,只为赶原主回会稽? 而若只是厌恶原主对自己的爱慕,又为何不果断拒绝让原主彻底死心? 就连最荒诞的揣测,谢不为也试探过了——谢席玉其实也有意于原主,但对他这种不能以常人感情理解的天才来说,越爱便越要毁掉。 就在他当着谢楷的面说“爱慕太子”的时候,还刻意留意了谢席玉的反应。 自然,谢席玉是没有任何反应的,那么,这个荒诞揣测也不能成立。 室内陡然亮了起来,是谢席玉点燃了屋内的蜡烛。 谢不为眉头微蹙,无论谢席玉的动机和用意是什么,他现如今都不会想和谢席玉打交道。 ——虽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面对如此捉摸不透又确切害过原主的人,谢不为避之不及。 “我要继续睡了,你既然没什么要说的就记得帮我把蜡烛吹灭。”谢不为冷冷下了逐客令。 烛影晃动得厉害,是谢席玉端了一盏蜡烛放到了床头矮案上。 就在谢不为准备再重复一边逐客令的时候,谢席玉突然开了口:“为何不走?” 虽是问句,但并无半分语调,仿佛是冰冷的瓷器在说话。 谢不为一怔,随即完全睁开了眼,谢席玉正坐在床沿,通透的琉璃目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澈,教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真会装。 谢不为冷哼一声,“与你何干?我既姓谢,自然哪儿都不会去。” 不知哪句话惹了谢席玉,谢席玉眉梢一沉,眸中终于有了波澜。 “留下,谢家奴只会是你,不会是我。”但他的语调仍旧淡淡。 当面挑衅(加500字) 暖黄的烛光给谢席玉的面容添了一层釉色,也更突显出了他面上的轮廓。一切的光影都恰到好处,衬得谢席玉更似画中人。 但谢不为却无心欣赏,相反,若是他做得到,甚至现在就想动手撕了这幅画。 在极短的怔愣过后,谢不为再也忍不住冷笑出声。 即使他并非原主,但面对谢席玉如此直接的贴脸挑衅,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毕竟,他现在就是书中的谢不为,更何况,原主大部分的荒唐行径,都少不了谢席玉在其中的推波助澜。 他谢席玉现在有何资格在他面前说这句话? 他曲起双臂,以肘撑起半身,艰难地半坐了起来,后腰靠在高枕上。 如此,才得以与谢席玉平视。 他望进了那双琉璃目,唇际冷笑之意未减,重复了一遍谢席玉的话,似反问也似质问: “谢家奴,是我?” 谢席玉像是没听懂谢不为语中讽嘲,坦荡地与谢不为对视着,却又异常地保持了沉默。 但此刻谢席玉的沉默,对谢不为来说,无疑是在表达默认,也是在展露高傲。 谢席玉冷漠的态度好似在说,即使谢不为才是真的谢家血脉又如何,只要有他谢席玉谢五郎在一天,旁人只会感叹谢不为才像是那个真正的家奴之子。 此刻这里的“家奴”二字,并非代表了身世,而是一种羞辱。 是说他谢不为丢尽谢家的脸面,是说他谢不为永远比不上谢席玉。 在所有人眼中,谢席玉就是天上那轮遥不可及的明月。 而谢不为,就是地上的污泥满溢的沟渠。 谢不为猛然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 但似乎,所有人也都忘了,谢席玉之所以能成为谢席玉,就是因为他抢走了谢不为的身世、抢走了谢不为父母、抢走了谢不为锦衣玉食......抢走了谢不为本该拥有的一切! 原先,谢不为并不打算掺入原主和谢席玉的恩恩怨怨,什么谢家什么名望什么权力,他都不感兴趣,他只想先避开杀身之祸,再寻个谋生之法,其他种种,从长计议就是。 也就刻意忽略了,那团陌生意识中有些突兀的一句话——要谢不为夺回本该属于原主的一切,继承谢家,执宰魏阙。 但现在,谢不为突然不想让谢席玉如此顺遂了。 怎会有鸠占鹊巢者洋洋得意耀武扬威,而真正受害者却避之不及还为人所鄙的道理? 就在谢不为下定决心一瞬间,又听得谢席玉开口。 “只要你回会稽并不再返京,我会给你在会稽安排好一切,保你一生安乐无忧,也会时常去看你。”这句话倒不似之前冷淡,而是多了几分明显又刻意的温柔的循循善诱之意。 在原主的记忆中,虽然谢席玉对原主多有照顾之举,但从来都是冷淡态度,就连谢席玉的笑脸都没怎么见过,又哪里听过如此温柔“许诺”。 换做从前的原主,怕是忙不迭点头答应了。 但现在在谢席玉面前的,是完全看透在谢席玉风光霁月外表下真正冷漠自私面目的谢不为。 他心中冷嘲,怕不是就连杀手也安排好了。 之前他以为,谢席玉不至于蠢到在自身嫌疑最大的情况下去谋杀原主。 但就太子之事来看,即使自身嫌疑最大甚至是亲自出面又如何,只要没有直接证据,谁都不会怀疑谢席玉。 就像现在,如果他去和谢楷说太子之事都是谢席玉一手安排的,谢楷也只会认为是他在胡言乱语抹黑谢席玉。 “哦?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替我安排一切。”谢不为也顾不上会不会被谢席玉发现他和原主的区别了,他现在只想狠狠嘲讽谢席玉这个伪君子。 谢席玉还是那般沉默。 室内的气氛陡然陷入一种死一般的沉寂,像是隆冬降临,凝结了一切,也掩盖了一切。 倏然,谢不为展颜一笑,俯身逼近谢席玉,近到两人温热的鼻息都交错, 近到谢席玉身上的淡香与谢不为身上的药苦也纠缠在一起。 他紧紧盯着谢席玉的眸,不想错过谢席玉一丁点反应,“要不然这样,换你去会稽,我也会给你安排好一切,让你一生都安乐无忧,你愿意吗?” 此话一出,谢席玉终于不再似一个没有生命不会动作的瓷人,他的双眼垂下,长睫投下的阴影与眼睑完全遮住了他眸中的情绪。 随后,便是一声不掩疲惫的叹息,却恍若来自万里之外的悠悠远风,“......你为何总是不听话。” 谢不为眉头紧蹙,微微正了身,谢席玉如此反应倒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即使是在原主和谢席玉之间,也从来谈不上“听话”二字,更遑论“总是”。 但不等谢不为细想,谢席玉有些突兀地站起了身。 矮案上烛火再照不清谢席玉的面容,唯有直棂窗外透进来的一泊月光,勉强勾勒出了谢席玉挺拔颀长的身姿。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谢席玉站在浅淡的月光下,谢不为坐在昏暗的烛火边,在月光与烛火皆不能及地方,有一道黑影,仿佛天堑般的鸿沟划在两人之间。 “你......好好休息。”谢席玉转过身,留下了这句话,便匆匆离开。 等谢不为从莫名有些诡异的气氛中晃过神来,已不见了谢席玉的踪影。 而方才谢席玉站过的地方,徒剩一地惨白的月光。 谢不为顺着这月光望了眼窗外高悬的勾月,略微想了想现今局势,又后知后觉有些头疼,便不再为难自己,直接吹灭了矮案上的蜡烛,侧身睡去了。 * “六郎,六郎,醒醒。” 在不知过了多久后,有一道焦急的声音吵醒了谢不为。 谢不为素来有些起床气,朦朦胧胧间嘟囔了一句“别叫我,我还要睡。” 那声音一顿,随即竟有了些哭腔,“不能睡了呀六郎,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连府医都说,要是再让你睡下去,怕是要醒不来了。” 谢不为下意识“嗯”了声,思维迟钝地转了一圈,睡前发生的一切便走马灯似地在脑中回放。 他猛然睁开了眼,与蹲在床边的人对了个正着。 那人先是一愣,后是一惊,再是一喜,一双眼都亮了起来,激动之间还跳了起来,“太好了!六郎你没事了!” 跟随那人跳动的身影,谢不为略眯起眼观察了一下他现如今身处的环境。 这房间的窗正上敞着,外头的日光沿着牖棱斜斜照入,得见飞尘乱舞。 再往外探,便能瞧见几株叶片嫩绿却尚未展开芭蕉,正是春景一面。 回看室内陈设,虽只有基本的木制竹制的案、桌、榻、几、柜、箱,并无其他奢华的金玉装饰,但也处处透露着独属于这个时代世家大族的考究。 ——即使只是摆在榻上以供倚靠的小小凭几,都浅浅雕满了栩栩如生的莲花纹与卷草纹,所用的木料还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了点点光泽。 榻上铺的筵与榻下置的席上,也都再陈了一层厚厚的有着各色花纹的羊毛毡,只是看上去便觉得舒适。 而自己正躺着的床——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一个足更高一些、整体更宽长一些的榻,床边有三面的矮屏,但即使只是矮屏,上头的装饰也并不敷衍,屏上的山水画十分清秀却又不失大气。 再往里观,靠另面窗的墙边摆了一张琴案,只不过案上无琴,而是放了一只划饰重线仰莲的青瓷,釉面清亮光润,价值非凡。 …… 谢不为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切未有丝毫变化。 他才有了实感——他是真的穿书了啊! 谢不为的思维又转了一转,看向了屋内像是在“跳大神”的人,认出了此人正是原主的贴身随侍,名唤阿北。 这阿北并不是谢府指派给原主的仆从,而是原主的在会稽的奶兄弟——原主的养母身体不好,奶水不足,并不足以哺育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原主的养父便请托阿北的娘亲做了原主的奶娘。 因此原主是和阿北一起长大,形同兄弟。 后来谢不为被谢家认了回去,还特意带了阿北一道,让阿北成了原主的贴身随侍。 “阿北,别跳了,看着头晕。”谢不为侧过了身平躺着,还抬手揉了揉额角。 与谢不为孱弱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阿北自小体格壮健,精力旺盛,犹如一头小牛犊,长大了便更是强壮。 在会稽谢家庄子时,阿北在包揽他和谢不为两个人的活计外,还能有多余力气帮庄子外的小花打水砍柴。 这下跳来跳去几乎是没个停歇,谢不为有理由怀疑,阿北这不仅仅只是单纯激动的反应,还是想趁机消磨掉多余的精力。 阿北嘿嘿一笑,挠了挠后脑勺,又乖乖蹲回了谢不为的床边,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谢不为傻乐。 谢不为仍是躺着,但稍稍侧过了脸,看向瞧着有些憨憨的阿北,“我这是睡了三天三夜?” 提到这茬,阿北那一双深黑粗眉顿时撇成了八字,“是啊是啊,从五郎将你送回来后,你就一直在睡,昨个儿府医跟我说,今天不管怎么样都得叫醒你。” 谢不为默了一默,开始有些怀疑自己记忆中和谢席玉的见面究竟是真是假了。 难不成是自己的臆想? “那,除了府医外,还有没有人来看过我?比如......”谢不为刚想说得再具体些,就被阿北打断了。 “有啊有啊!五郎每晚都来看你呢!”阿北又开始憨笑,“五郎是大官,白日里没有空闲,所以只能夜里来,但每次都会待到天快亮了才走。” 说着说着,阿北开始对谢不为挤眉弄眼,“我看啊,五郎一定是被你打动了,才这样对你好呢!” 谢不为默得更久了,看来他与谢席玉的见面并非臆想。 再有便是,看样子这个阿北是知道原主爱慕谢席玉的人。 不过也是这个道理,原主虽然没有大肆宣扬他对谢席玉的感情,但从来不回避对谢席玉的独占欲。 对外还好说,只道一句兄弟情深就能掩饰过去,但对每日跟在谢不为身边的阿北来说,只他要不是个傻子,就多少都能体会到一点。 不过,这个谢席玉,为何要在他房中待这么久啊! 他很难不怀疑谢席玉是不是别有用心。 见谢不为沉默不语,阿北半身靠在了床沿边,就要开口追问。 谢不为及时打住,“阿北,我口渴,你给我端盏水来。” 阿北一顿,忙站了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怪我忘了!”说完便风风火火地往外头去了。 谢不为瞥了眼那晚谢席玉大概站着的地方,但很快收回了眼。 既然决定不只是要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那自然更要好好地为将来做打算。 就在谢不为准备分析自己了解到的有关这个世界情况时,阿北又突然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急得手都不稳,拿着的托盏里的杯子正“叮铃咣啷”的响。 “六郎!夫人说要见你!还让你立刻就过去。”阿北气喘吁吁道。 他口中的夫人,正是谢楷的夫人,谢家的主母,也是谢不为的生母。 而之所以阿北会这么着急,是因为,如果说谢楷还算把原主当成自己的儿子,那这位谢夫人,则完全是将原主当成一个—— 污点。 琅琊诸葛 相较于阿北的慌手慌脚,谢不为显然要泰然许多。 他斜身撑着床沿坐了起来,悠然地抻了抻臂抬了抬脚,如此重复数次,直到因卧睡许久而有些僵硬的身体完全舒展后,才坐了个端正。 复眼眸半垂,凝着地上点点斑驳光影,回忆着有关这位谢夫人的背景。 虽原书对谢夫人着墨不多,每次出场也只是以谢夫人的态度来贬低原主捧高谢席玉,但好在原主不算在京中白待一年,又因欲拉拢各权贵专程打听过许多,所以对现如今局势还算了解明晰,只是想法见解太过天真而已。 谢楷的夫人名唤诸葛珊,出身非同寻常,乃是琅琊诸葛氏之女。 而陈郡谢氏,现虽显赫,位列第一流世家,但大略只起于本朝伊始,因谢氏先祖谢鹏由儒入玄,才始渐有名望。后兴于谢楷之父谢承——曾任豫州刺史、西中郎将、淮南太守,盛于谢楷之弟谢翊——当朝太傅、左相、侍中、领中书监。 至今岁今时,不过一甲子多。如此,在其他清流远源的世家大族面前,也就只能称一句新贵之族而已。 反观琅琊诸葛氏,数百年来,朝易时变,衮衮诸公,朝野内外名望极高,陈郡谢氏与之相比,显然南风不竞。 起初,谢承为谢楷向诸葛世家屡次求娶诸葛女不得,后曲而为之,多与诸葛氏游宴,趁其酒酣兴浓之时,约下儿女婚事。 这般,诸葛珊才不得不嫁给了谢楷。 婚后,两人只育有一女一子,便长久分居两院。 总之就是,用现代的话语来说,诸葛珊嫁给谢楷,就是妥妥的低嫁。 他边这么想着边抬手招阿北近前,接过了乌木托案上的杯盏,先一口浅抿温度,后直接仰头饮尽了杯中之水。 阿北从来嘴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在一旁看着干着急,两条粗黑长眉都快拧成了一股麻花绳。 等到谢不为慢悠悠地将杯盏放回托盘后,阿北突然灵光一闪,双臂揽住了托盘,弯身凑到谢不为面前,“要不我去请五郎过来吧,五郎一定会帮你的!” 阿北在这个时候想起谢席玉,完全是因为从前在原主受诸葛珊罚时,若是谢席玉碰上了,都会替原主向诸葛珊求情,而诸葛珊也总是会依着谢席玉,免去对原主的责罚。 “咳咳咳——”谢不为在听到“五郎”二字时,唇舌中残留的水直接呛到了喉咙里。 阿北又赶忙放下托盘转而给谢不为拍起了背,“怎么这么不小心”。 但才第一下,谢不为竟咳得更厉害了,他便不敢再碰谢不为。 谢不为直咳得眼眶泛泪眼尾泛红,好容易在间隙中找回了声音,“阿北,你要是想让我多活几天,就别在我面前提谢席玉了。” 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阿北不明就里,才欲再问,便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远及近,来到了谢不为的房前,却没有直接推门而入,只是站在原地对着室内高声道:“夫人遣奴婢来给六郎送衣饰,不知六郎起可曾起了?” 是一中年女子的声音。 屋内主仆二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茫然不解。 毕竟平时诸葛珊只会时不时“管教”原主,从不会遣人来给原主送什么。 是谢不为先反应了过来,对着阿北抬了抬下颌,“去开门吧。” 阿北这才如梦初醒,急匆匆奔至门边,“唰”的一声,猛地一把拉开了门。 带起的风甚至还吹扬了门边柜上的锦垂。 门口的中年女子显然也是被吓到了,忍不住“哎呀”了一声后,才敛起面上神色,侧首吩咐身后跟着的侍女,“去伺候六郎梳洗换衣。” 语毕,便有三个侍女绕过了还傻傻挡在门前的阿北,趋步来到了谢不为面前。 这三个侍女皆梳高髻,着罗绣,分别捧着铜盆杂物与两套衣饰,屈身一礼,齐声道:“问六郎安。” 这下轮到谢不为愣住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以往原主可从未有过这待遇,日常起居都只有阿北一人张罗。 随后跟进的中年女子也站定在了六郎面前,她身上的裳裙更为精致,发髻上还簪了一支银钗,只不过两鬓已然斑白,显然年岁不小。 “夫人特意为六郎挑选了两套衣饰,不知六郎今日喜欢哪套?” 谢不为认出,这正是诸葛珊身边的李嬷嬷。 随着李嬷嬷的话音落,两个捧着衣饰的侍女迈向前来。 谢不为顺势看了眼,折叠起来的衣装其实看不出多大区别,只不过颜色不一。 左边为玄,右边为赤。 但恰恰是颜色,不由得引得谢不为多想。 玄色是为谢家常着之色,有乌衣之称;而赤色艳丽,不附时风,莫说谢家,在原主记忆中,整个魏朝都鲜有人着。 这不会是什么突如其来的考验吧? 谢不为微抬眼看了正眯眼笑着的李嬷嬷,想了想,抬手指了——赤色那套。 不为其他,只因他本就喜欢红色。 既然搞不清状况,那就不要多想好了。 李嬷嬷面上笑容未减。 * 谢家虽是新出门户,但谢府的布局装饰很是不俗,白墙黑瓦,飞甍雕梁,又掇山围池,一步一景,自有一番意趣。 不过,诸葛珊的院子却有些不同,比起其他院落的园林式的更贴近自然的环境布局,诸葛珊的院子单单从外面看去,就显得庄重严肃许多。 内里便更是如此,所有陈设布置,俨然有序,就连侍从进退,都好似丈量过脚步一般整齐划一。 谢家主母诸葛珊身着碧色大袖常衫头簪金雀钗,跪坐于堂内羊毛毡上,支肘撑额,正低头览阅案上的书卷。 其身衣裙面料十分柔顺平滑,即使是跪坐姿态,也看不出任何多余褶皱,两臂缠着的轻薄黄纱披帛随势垂委于席,衬得她的姿态更加庄重不可亲。 李嬷嬷引着谢不为缓步走到诸葛珊面前,低声唤道:“夫人,六郎来了。” 诸葛珊这才抬起了头,看向了站在李嬷嬷身后的谢不为。 赤色的衣袍映入她的眸中,她柳眉微动,却也没说什么,只对李嬷嬷点了点头。 李嬷嬷便引着谢不为跪坐到了左侧席上,随后,领着堂内剩余侍从齐齐退下。 随着门轴“吱呀”,堂内忽暗,诸葛珊这才开了口,因着堂内有些空旷,门牖皆闭之下,声音莫名有些肃然,“我听五郎说,你不愿回会稽。” 谢不为这才明白,诸葛珊为何突然兴来教人将自己拎了过来,原来是谢席玉找诸葛珊告状了啊! 这个伪君子,现在是彻底不装了是吧! 谢不为觉得有些牙痒痒。 但他克制住了心底的冲动,现在还不能让太多人发现他与原主的明显不同,以免徒生事端,便学着原主面对诸葛珊谨小慎微的样子,垂头应是。 诸葛珊这下声音明显沉了下去,“是因为太子?” 谢不为还是低头应是。 “留下来做什么?做太子的男宠吗?”诸葛珊的这句话已明显有了愠气,但不知为何,能听出仍是在克制着。 谢不为猛然抬头,看向了诸葛珊。 虽然是他亲口与谢楷说了与太子心意相通的谎言,但哪里有什么“男宠”之意,也不知是一向看低原主的诸葛珊自行附会,还是那谢席玉添的油加的醋! 他嘴唇微抿,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见谢不为否认,诸葛珊反而更加生气,语中怒意再不掩饰,甚有嘲意,“不是?!难不成你还想当太子妃吗!” 还不等谢不为反应,诸葛珊再重重拍了一下案,震得案上书卷辘辘滚动,从案的一边滚到了另一边。 “你们陈郡谢氏从来风流,你父亲谢楷丢得起这个人,只要你之后安分守己,便能忍的你与太子堂然相好,可我琅琊诸葛氏却再没这个脸!你既顶着我诸葛氏外孙的名头,我便不允许你再如此自轻自贱!” 诸葛珊说的这番话,是大有渊源的。 陈郡谢氏起于玄谈,家风是任诞放达,至情至性,并不甚重礼法,若不是原主实在是个腹内空空,又要强出风头之人,谢家也不会觉得原主浮华放荡,相反可能还会觉得原主是承家风。 但琅琊诸葛氏,向来重实干而不好玄谈,可偏偏这两代子弟皆资质平平,无有大才者,便更重维系旧时名望。 也正是如此,谢楷尚能听得进谢不为说的他与太子心意相通的鬼话,原是将喜好男风归于至情一面,而诸葛珊却只想掐灭这有悖常理之事。 “是五郎跟您说的吗?”谢不为在案下攥紧了拳,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谢席玉简直是步步紧逼,眼看让谢楷赶他走不得,自己亲自劝说也不得,现在又来撺掇诸葛珊。 既然谢席玉如此不客气,他自然也不用掩饰什么,兔子逼急了还咬人。 现在他觉得,“嫉恨”当真是个好理由,即使他再做任何与原主行为不符之事,也不过是“嫉恨”谢席玉的种种行为之一罢了。 诸葛珊连连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若有五郎的半分才干,也不至今时今日的处境!” 诸葛珊在知道家奴换子真相后,还偏爱谢席玉并不是没有原因。 琅琊诸葛氏近两代无人,谢席玉这个外孙就是诸葛氏现今唯一的希望。 但偏偏,谢席玉不是真正的诸葛氏外孙,一切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再加上原主实在无能,两相对比下,诸葛珊自然对原主厌恶至极。 谢不为忽然松开了拳,扯了扯唇角,望着诸葛珊的眼。 “母亲。”他喊道。 原主从未喊过诸葛珊母亲,皆是随旁人称诸葛珊为夫人。 诸葛珊一怔,神色顿时有些奇怪。 “既是心意相通,自非仅有情爱之事,母亲又何必认定我定是自轻自贱?” 诸葛珊的话语陡然没有方才那么锋利了,甚至有了询问之意,“那你要太子留你作什么?” 谢不为站了起来,身下的影子投到了诸葛珊委垂的披帛边。 “正如您所说,我是琅琊诸葛氏的外孙,我从未对您索要过什么,也未对您承诺过什么,但这次,您能不能信我一次。” “谢席玉能做的,我也能做。” 丞相出场 “六郎——”阿北双手死死把着犊车上的辕木,“慢些啊!” 一辆犊车疾行于宽长的乌衣巷内,车身上饰有的云母在阳春的晨光下熠熠生辉,青油幢、朱丝绳、黄帐幔也随着驰行的风飘摇招展,宛若一道五彩霞光在巷中倏忽闪过,只给过路人留下了一地的扬尘。 “哞——”奋蹄前奔的大青牛好似在附和阿北的惊呼,略略回头朝着正兴驾疾驰的驭者低叫,黑亮湿漉的牛眼中映出了一道赤如烈火般的身影。 ——正是谢不为。 “好啦好啦,我这不是没试过嘛,下次不会啦!”谢不为低低一笑,“少数服从多数”,松了掌中绳缰,犊车终于得以慢了下来,他又稍俯身拍了拍大青牛漆黑油亮的板角以示安抚。 在这个时代中,人们日常出行更多用的是牛车,而非马车,就连王公贵族也不例外,甚至有一股攀比牛车装饰的风气在上层社会中流行。 就如谢府的这辆犊车,是一牵出来就亮瞎了谢不为的眼。 这也太拉风了吧!还是古人会玩啊! 引得谢不为是怎么都不愿意坐进车厢中,非要亲自驭牛试试。 谁曾想,从未亲眼见过牛车的谢不为竟有隐藏的驾驰犊车的天赋,平时悠哉缓行的犊车到了他手中,跑得都快要和寻常马车不分上下了。 “六郎,下次还是我来驭车吧。”阿北粗粗喘着气,把着车辕的手并没有松开,显然是心有余悸,额上还滴下了一道冷汗。 “嗯嗯嗯。”谢不为连连点头,但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倒是不好说,因为此刻的他就像是《桃花源记》中那个得见“豁然开朗”之景的捕鱼人一般,为乌衣巷外的秦淮春景所折服。 入眼的秦淮河蜿蜒曲折,粼粼的水面上泛着独属于春天的明媚晨光,像是天上仙子随手洒下的金箔,并随着迂回的河道一同逶迤着流向远处城池。 而朱雀桥边,新抽出的嫩绿柳条已有成荫之势,鸟雀啁啾穿飞于其间,两岸重楼檐下,正有成群新燕啄春泥。 再向北眺去,迢递着以绵延青山为幕的朱楼,飞甍鳞次栉比,气势非凡。 好一个“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而这,也是整个魏朝运转的核心所在——临阳城。 临阳城大势坐北朝南,其东是燕雀湖,其北为鸡笼山,往南有聚宝山,往西则是大名鼎鼎拱戍京师的石头城。 四面有山有水,进可攻退可守,可谓是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 等过了朱雀桥,入了朱雀门,一直往北走,便是临阳城内的百官府舍,也是谢不为此行的目的所在。 昨日从诸葛珊的院子回去后,谢不为便决定要抓紧时间行动。 而这行动的第一步,最关键的就是要见到太子。 但是,这太子也不是他想见就能见到的。 于公,太子身份尊贵,他虽是陈郡谢氏子弟,但无官职在身,并无由求见; 于私,先不提原主先前为“拉拢”太子所做的种种蠢事太子究竟在不在意,只单论那晚偷窥沐浴的误会,莫说是太子,就算换做是他,也不可能私下见此不清白之人。 这么看,好像第一步的行动便难于登天。 但谢不为想到了一定可以帮到他的人,那就是谢不为的叔父——谢翊。 谢翊乃是当朝太傅、左相、侍中、领中书监,简在帝心已久,世人见之皆要尊称一句谢太傅,而太子也不例外。 只要谢翊愿意帮他,那么见到太子就不算难事。 并且,谢不为有把握,谢翊也绝对会帮他。 因为早在原主还未被认回谢家的时候,就和谢翊有过一段特殊的缘分。 若说如今谢家子弟中,谁人最承任诞放达的家风,除谢翊外,再无第二人。 谢翊不同于谢家及其他世家的子弟那般大半人生皆浮于宦海,他十分特殊,十多岁时,便一人前往会稽,隐居东山,纵情山水,屡征不至。直到三十岁时,为了延续谢家荣兴,才出仕为官。 在谢翊栖迟东山的时间里,也曾到过谢家的庄子里小住。 那年,原主五岁,也许是冥冥中的血缘牵引,谢翊对原主十分喜爱,亲自为其开蒙,就连原主的大名,也是谢翊取的。 后原主被谢家认回,又为了谢席玉做尽丑事时,谢翊还曾多次私下找到原主苦心劝阻开导,只是原主不曾将谢翊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 总之,谢不为能确定,若是他向谢翊表明自己向好的决心,谢翊无论如何都不会袖手旁观。 想着想着,犊车已停在了现今中书省所在的凤池台前。 这凤池台为魏朝独有,乃今上特命而建,集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三省在此,由此大大提高了魏朝中枢内从决策到实施的效率,可谓是今上的政绩一桩。 就连今上也时常驾临于此,与三省长官共论国是。 而三省长官更是以身作则,长居凤池台——这也是谢不为只能到凤池台找谢翊的原因,谢翊并不常归谢府。 凤池台并非寻常官员可随意进出,颇有帝宫那般非召不得入内的意味,由是,便无其他官舍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繁忙景象,而是少有车马、守备森严。 这边谢不为驾着的犊车堪堪停下,那边凤池台前的守卫便执戟上前,在对过谢不为是谢翊子侄的身份后,才放了行。 不过,阿北并不得跟随入内,只得待在犊车上,等谢不为出来。 凤池台既是为三省长官营建,自然是处处用心,甫入内时,谢不为还误以为是哪座园林。 内里引水为池、堆土成山,再跨山池而建楼阁,植林开涧,少时繁密,有若自然。山、水、林、石间的远近、高下、幽显皆精巧异常。* 这精巧布局确实让谢不为大饱眼福,但,也是有代价的。 所谓望山跑死马,谢不为一开始就盯着最高处的那座楼台去,可走着走着,竟绕入了一片竹林间,四处寻觅也不得出路。 不会吧,这也能迷路? 且更要命的是,除了在凤池台的大门附近他曾碰见过三两官吏外,越往里走,便越不见人影,而这竹林内,就更是清幽异常。 ——说人话就是,连鬼影都看不到一个! 就在谢不为决定试试大声呼救的时候,忽有一道清越琴声从不远处传来,时如清泉落石,时如远山连绵。 谢不为眼睛一亮,赶忙寻声而去。 说来也是奇妙,随着这琴声而走,方才还犹如迷宫的竹林,此刻竟似坦途。 不多时,竹林便被他落在了身后,取而代之是一片水面似镜的小湖泊,而在湖泊的中央,有一飞檐雕琢的小亭。 亭中,有一身着墨绿色锦袍头带玉冠的男子正在抚琴,在他旁边,还立有一黑衣仆从。 因那人是背对着谢不为,所以谢不为并不能看到那人的模样。 谢不为虽不想扰人雅兴,但为了不再耽搁时间,他还是踏上了湖边通往亭子的竹廊。 而就在谢不为走到亭中的那刻,琴声似碎玉般戛然而止。 那黑衣仆从也从悠扬琴声中回过神来,望向了谢不为。 谢不为突然觉得这仆从竟然有些眼熟,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得黑衣仆从面色忽变,双眼睁得又圆又大,对着他惊呼道: “谢不为!你竟然还敢来找我们主君!” 糟了,看样子是“熟人”。 “竹修,不得无礼。”那锦袍男子声出淡淡,有如风掠高林萧萧,却自有难以忽视的威势在其间。 那个名唤竹修的仆从立刻垂下了头。 随后,那锦袍男子端立而起,转过身来,看向了谢不为。 只不过是简单动作,却似行云流水,极具观赏性。 谢不为这才看清他的面容——果真是人如其声,其眉目清淡雅致,分明舒舒未蹙,却仿佛遥不可及,犹如月宫桂下仙,只可远观,不可,也不能亲近。 其人一身墨绿锦袍,只腰间系了条玄色革带,悬有浅翡玉佩,亭外水光犹不及此玉通透,一看就价值连城。 有微风抚水而过,吹皱了湖面,也吹来了此人身上的淡香,不知为何,谢不为竟略略凝神分辨,似竹香却又不是竹香。 他才从竹林中来,倒是能区分出这一轻微差别。 就在谢不为还在纠结此人身上究竟是什么香时,此人先行对着谢不为微颔首轻语道: “谢六郎,巧遇。”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比方才要和缓许多,还带有淡淡笑意,林上萧风顿化为和煦春风。 谢不为终于不再纠结香味,却没贸然开口应答。 因为他认出,此人便是,当朝右相、侍中、录尚书事——现河东孟氏家主,孟聿秋。 也是原主费尽心机,想要“拉拢”的权贵之一。 在整个魏朝,能从各方面都不输谢席玉的人不多,只有孟聿秋一人而已。 但,相比于平时全身上下都散发冷意的谢席玉,孟聿秋则截然不同。 孟聿秋向来以温润宽和著称,待人接物从来先笑三分,轻易不会苛责于人,且品行高尚,能力卓尔。 时人有赞:“与之相处,则遗有大道君子之风。” 不过,就是这么一个“轻易不会苛责于人”的孟丞相,竟曾对原主道: “只有君子才配与我相交,而你,不是。” 可否引路 河东孟氏,赫赫百年显族。 但,相较于其他百年士族,河东孟氏的家族命运则有些特殊。 提起如今的河东孟氏,便不得不追溯魏朝那落满黑灰战火余烬与沉沉森白骸骨的历史。 曾经的魏朝承汉室天下,坐拥中原十三州,四方胡蛮,莫不臣服。 但在第五任皇帝魏愍帝意外崩逝后,新君年幼,主少国疑,八方亲王相继问鼎,并各引北方胡族为援,兵燹逐起,酿至五胡乱华之祸,进而神州陆沉,中原萧条,白骨涂地。 大批士族率宗族、乡里、宾客、部曲,南渡江左,以避祸乱,史称衣冠南渡。 其中琅琊王氏与河东孟氏护幼主南下,先驻永嘉,后定都临阳,重建政权,并以淮水、长江为防,以御北胡。 时魏朝所据疆域,不过扬、荆、江、湘、交、广、豫、徐八州而已,国土沦丧,故土难返。 在此过程中,自然属琅琊王氏与河东孟氏两族厥功甚伟。但,比起当时琅琊王氏几乎举族南下的情状,河东孟氏还遗留大量宗族、部曲于长安,以守魏室宗庙,后皆为胡族所害。 是故,河东孟氏便不敌琅琊王氏,初显衰势。 后孟聿秋的父亲征西将军在收复益州之战中战死,孟聿秋的母亲追随而去。 河东孟氏之梁柱于朝夕之内毁塌,再无人执权柄,一时沦为衰门,各士族纷纷避之不及。 而当时,孟聿秋年才十五,上有一姊,下有双弟——一垂髫、一襁褓,可谓门庭惨凄。 眼看河东孟氏将如滚滚东水般去而不返,孟聿秋以他尚且稚嫩的双肩,再度撑起了河东孟氏的荣耀。 次年孝出,孟聿秋入仕,先后历秘书郎、临川内史、会稽内史、江州刺史、侍中,再到如今以右相之尊掌尚书权柄,所费不过十三年而已。 河东孟氏,也再一次跻列第一流士族。 孟聿秋过人的政治才能、卓尔的才学品行、超拔的处世之智都可见一斑。 ——确实是最值得“拉拢”的权贵,原主的选择倒是没错,谢不为想。 只可惜,用错了方式。 孟聿秋的长姐本与颍川庾氏早有婚约,但在孟聿秋的父亲战死后,颍川庾氏便退了这门亲事。 后在谢翊牵线之下,孟聿秋的长姐嫁给了谢楷、谢翊的堂弟,也就是谢不为的堂叔谢宁为续弦。 原主便借着这层关系,故作熟稔地去接触孟聿秋,也许是因孟聿秋为人太过和善,即使面对的是已然声名狼藉的原主的纠缠,也能始终落落礼对,不露任何不耐或厌烦。 但原主并未察觉到这是孟聿秋本身的待客之道,相反,还以为孟聿秋已是同意与之相交,便天真地将所有打算和盘托出,还对孟聿秋许诺道,若是他为谢家主,定为河东孟氏之辅弼,届时两族荣辱兴衰皆为一体。 孟聿秋没想到原主竟有此“志”,只能婉而拒之,但也并未将原主的想法宣私于众。 在谢不为看来,孟聿秋的态度已足够明了,孟聿秋此人,是绝不可能为原主所用了。 但不知怎的,原主还是不肯放弃。 当年孟氏暂衰之时,被退亲的不只有孟聿秋的长姐,还有孟聿秋自己也为清河崔氏悔婚。不过,孟聿秋并未如他长姐般再寻亲事,而是一直独身至今。 如此也算罕事,流言揣测自然不少,各种说法皆有,又因魏朝权贵之中,好男风之事实在稀松平常,故与太子一般,孟聿秋也未逃过断袖分桃的传言。 原主显然信以为真,竟然寻着机会向孟聿秋自荐枕席。孟聿秋自然没有接受,且显不悦,不过,还是压下了此事,只教人将原主送回谢家后,将此事委婉地告知了谢翊。 谢翊初闻大惊,匆匆归府告诫原主不可自轻。 但原主竟还不死心,误以为孟聿秋压下事端的做法是为“矜持”,便更“有恃无恐”,买通了孟家一仆从,打听了孟聿秋归府的日子,躲进了孟聿秋的书房中。 恰巧那日孟聿秋归府是为与府中幕僚商议国事,原主便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这回,孟聿秋才是真的生了怒,说了也许是在他的人生中对旁人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只有君子才配与我相交,而你,不是。” 便教身边仆从直接将原主从孟家大门赶了出去,还将被原主买通的仆从揪了出来,告之官府,判以流刑。 扫客出门之事本就罕见,这甚至代表了两家宣告断绝再不往来,更何况,此次扫客出门的主人竟然是素来以宽和著称的孟丞相孟聿秋。 在众人眼中,这与朝日西升没什么分别。 故此事一时之间广为流传,甚至今上都有所耳闻,还特意招来孟聿秋询问此事具详,但孟聿秋揽过于己身,未曾将个中细节透露出去。 也自然,孟谢二族关系未受影响,往来依旧。 在想起原主和孟聿秋的往事过后,就算谢不为并不是原主,但他毕竟顶了原主的身份,在外人看来,他就是原主。 这般,即使他不会感到羞惭,也应退而避之。 但—— 谢不为眸中流光一闪,眨眼过后故作茫然,微风恰到好处地撩抚过他的额发,细碎的发丝随着他如蝶翅般簌簌颤抖的长睫飘晃,淡瞳映亭外水光熠熠,好不可怜。 并作语出迟疑状,“敢问阁下是?” 语才落,又立刻接了后话,还故作憔悴地稍躬身掩唇轻咳,“实不相瞒,我前些日子意外落了水,病了三天三夜,醒来后灵台混沌,竟是忘却了许多往事,只记得家中亲人,旁人旁事便再忆不起来。” 他再直了身,眉蹙成山,眼眸之中稍露愧色,对着孟聿秋道:“闻阁下侍从之语,想是我先前曾无礼于阁下,还请阁下勿怪。” 再抬手遮唇又轻咳几下,不过,这次,是为了遮住嘴角强抑不下的笑意。 “你、你、你——”竹修显然没料到也没见过这招,这下不仅是双眼圆睁,下巴也快掉到地上,指着谢不为数欲开腔,竟都不知说什么好。 相比竹修的惊诧,孟聿秋唇际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只扫了一眼竹修示意其不得失礼,再对着谢不为道:“在下河东孟氏,孟聿秋,字怀君。” 顿,再道,“不过一些前尘旧事,忘记也好,六郎不必放在心上。”若是谢不为没听错,此话中笑意像是更浓了些。 其实谢不为编的谎话虽是真假参半,一时之间听不出漏洞,但对于孟聿秋来说,不管此时信与不信,只要他想知道真假,事后就一定可以知道。 但,就算孟聿秋知道他在说谎又如何? 正如他所料,对这样的真君子,即使说的是一戳即破的谎言妄语,孟聿秋也不会追问不会计较。 谢不为在心中连连颔首,但在面上,仍是端有愧色,“多谢孟......怀君体谅。” 又故意瞥了眼正急得脸色涨红的竹修,更作虚弱状,鬓边的碎发飘至唇边,声音愈发低虚,“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完还半垂下眼,似是难为情。 “六郎但说无妨。”孟聿秋很是配合,也未对谢不为不称官职而称他的字有何反应。 “我此来凤池台寻叔父,不曾想竟在此迷了路,扰了怀君抚琴雅致,本该愧却离去,但实在是有要事需告知叔父......”谢不为又瞥了眼急得快要跳脚的竹修。 “咳咳,不知怀君可否为我引路。”说完,便又是掩唇轻咳,实则是在强压笑意。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在他掩唇轻咳之时,孟聿秋的视线有些不同,好似能穿过他遮挡的手,看到他扬起的唇角。 可当他抬眸与之对视时,便只觉是错觉,孟聿秋的眼神并不曾变过。 “不行!”竹修再也忍不住了,竟先擅自回绝,但说完立觉不妥,对着孟聿秋躬身道,“奴去唤凤池台长随过来,为谢......公子引路。” 说完,还是觉得忿忿,低声补了句,“主君,您可不要......信了他。”最后三字终是没敢说出口,含糊在了唇中。 孟聿秋这下并未接话,倒像是在等谢不为的反应。 是有赞同竹修唤凤池台长随过来的意思。 且这点意思实际很是明显,换做寻常人,定会顺着竹修给的台阶连连道“此言有理,那就不劳烦怀君了。” 可,谢不为偏偏不是寻常人,或者说,他不想在此时当这个“寻常人”。 他佯装完全不明白孟聿秋和竹修的意思,甚至眼含期盼,眸水盈盈,望着孟聿秋,一错不错。 一时之间,亭中竟诡异地静了下来,唯闻不远处风过竹叶的零落之声。 而孟聿秋竟也未错开眼。 只是,他负在身后的手,微微动了动。 忽的,湖中有一尾红色的龙鱼从水中央游到了亭边,不断地用它灿若天上红霞的尾鳍轻轻拍着亭石——定是有人常在此时于此亭中抛饵喂鱼,而这尾鱼竟也通了灵性,记下了这个时间,每到此时就会来亭边祈食。 尾鳍拍石击水的声音不大也不小,正正好打破了此时的静谧,引起了注意。 孟聿秋终于垂下了眼,避开了谢不为的视线,并侧过身,走到了石桌边,熟练地从桌下暗格处拿出了一个掌心大小的锦囊,倒出半手饵料,再来到亭栏边,抛给了那尾红色龙鱼。 红色龙鱼随即急不可耐地啄水食饵,水面涟漪阵阵圈圈,倒像是下了雨。 “好。”孟聿秋回过身来,看向谢不为。 竹修满眼不可置信,欲再开口阻止,却又听得孟聿秋道,“刚巧有些东西遗在了政堂中,想来此时谢太傅也应在政堂,六郎随我来吧。” 竹修绝望地闭上了眼。 …… 在孟聿秋与竹修离开政堂时,竹修频频回头,但孟聿秋只是如往常一般款步而行。 竹修回头看看渐远的政堂,又看看步履从容的孟聿秋,抿了抿唇,终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不解与不满,“他定是还不死心,现在又换了一种方式接近您!” 孟聿秋并不做声。 竹修的父亲是孟聿秋父亲的贴身随侍,与孟聿秋的父亲一同死在了益州的战场上,所以孟聿秋对竹修比对待旁人更加宽容,并不只将竹修当做奴仆。 也是因此,私下里,竹修敢在孟聿秋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主君!您可不能再对他心软了,万一他又缠上你了怎么办!” 孟聿秋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已只能瞧见飞檐一角的政堂,后垂眸,若有所思。 “这次,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语气中竟有令人难以察觉的疑惑。 竹修听不出来,也回答不了。 不知怎的,孟聿秋突然想起了湖中那尾红色龙鱼。 见到谢翊 跟随孟聿秋来到政堂附近时,谢不为才明白,这凤池台原是大致分为两个区域。 入大门后所见的山、水、林、亭、廊是为凤池台内的园林区,作台中官吏休憩游赏之用;而往深处行,隐在园林之后的殿、堂、楼、阁才是官吏办公之所。 又因凤池台内公务繁杂,大多数官吏并无闲暇,故谢不为适才一路上才少见人影。 “日后六郎若是还需来此寻谢太傅,可从北门入,便可一眼得见政堂。”孟聿秋在向对他行礼的众官吏颔首还礼时,还能悠然开口提醒谢不为。 不过,谢不为并未第一时间回应孟聿秋的“温馨提示”,而是趋在孟聿秋身后,饶有兴致地观赏这一路上来众官吏纷纷上演的“变脸”好戏。 ——这些官吏在遇到孟聿秋时,皆会向孟聿秋恭敬行礼;然后,在看到孟聿秋身后的红色身影时,情绪外露者又会稍露疑惑; 最后,在有人认出这便是谢家六郎谢不为时,无一例外,皆面露惊色,有的甚至在孟聿秋和谢不为还未走远之时,便与迫不及待与身旁者耳语几番。 有趣。 这不比川剧变脸好看? 在瞥见路边还有官吏似在支耳欲窃闻他与孟聿秋的对话后,谢不为忍不住“戏瘾大发”,略略垂眸酝酿几息,再掀眼帘,眸中已是切切戚戚,微微抬首凝着孟聿秋的侧脸,语中幽怨似有似无,且并未故意低声。 “若是要来寻怀君呢?该从何门入?” 此话一出,竹修连同着路边窃闻此句的官吏,皆惊诧到猛然或回首或侧首直视谢不为,不过竹修眼中是为“警告”,而那些官吏则是......“兴奋”。 孟聿秋滞了半步,但并未回头,而是坦然道:“六郎说笑了。”这便是不接招。 谢不为见好就收,此后一路甚是安静。 就连在跟着孟聿秋进了政堂,听见堂内此起彼伏的低声惊呼以及喁喁私语后,都“乖巧”地一言不发。 当时谢翊正端身跪坐堂内正中主案后,埋首批点百官扎子。 在闻堂内忽起的嘈杂后,才抬起头看向来人。 “是怀君啊,不是说午后才返吗,怎的现在这个时候......”语如坠入山悬忽止,是谢翊认出了站在孟聿秋身后的,正是自己的子侄谢不为。 他亦是一惊,“六郎?你怎么......”像是猝然想起了什么,又对孟聿秋提息急问,“可是六郎又做了什么?” 孟聿秋面上仍是挂着浅淡的笑,“方才,我在前头的竹林边遇见了六郎,六郎是要来寻您,但迷了路,刚巧我遗了一张琴谱在堂中,便顺道领他过来。” 谢翊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道:“原是如此,小儿混沌,也不知教门吏长随引路,幸而遇见了怀君。” 孟聿秋只是颔首,稍礼后,便往堂内侧方去了,那里是存放各类废稿文书的地方,也不知他究竟拿了什么,便直接出了政堂。 等到孟聿秋离去,谢翊这才站起,绕出了主案,走到了谢不为身边,余光扫过下首神色各异的官吏,轻叹了一声,“去后头说。” 堂中有几个官员,在看不见谢翊与谢不为的身影后,互相对视了几眼。 其中,有一身着玄色锦衣的官员首先笑而谑言:“也是我眼拙,起初竟未认出那赤衣身影是谢不为,还以为我们的孟相终于开了窍,领了相好过来呢。” 说完便是仰头抚须大笑。 由是,堂内众人皆不再讳言。 “哪里只有卢舍人您一人看走了眼,我也是这般以为。”一褐袍官员忙接了话。 “倒是那谢六郎今日不似往常,一身红衣雪肤乌发晃眼,美极艳极,教人一时不敢认,才让我们都误会了孟相。” 坐在那卢舍人对首的官员也放下了手中纸笔,略眯了眼,似在回忆方才堂中一幕。 “这‘谢家双璧’虽是戏言,但仅论姿容,倒也并不曾说错,今日这一面更是如此,我看啊,是比那谢五郎更胜一筹呢。” 卢舍人接过了话,但捋须的手一顿,微微摇了摇头,佯作惋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啊。” “这小儿姿容有何好论,浮华皮囊而已,也不怕污了自己的嘴!倒是孟相君子雅量,前嫌不计,才是真令我辈敬佩!”原本一直低头书写的紫袍官员忽开了口。 他肤色本就黝黑,紫袍更是衬得他浑身土气,即使着锦绣带金冠,也只教人觉得凭白污糟了这一身华美衣装。 卢舍人低嗤了声,语中分毫不让,“好一个君子雅量,前嫌不计,知道的以为是在说谢六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说你们清河崔氏呢。” 又故意上下打量他口中崔侍郎的打扮,“孟相可不仅是有君子雅量,更是容姿如珠如玉,觉我形秽,若是当年婚事既成,许崔侍郎的外甥也能承得其貌三分,不至于揽镜自叹。” 崔侍郎“蹭”的一下拍案而起,气得眉须高扬,“卢伯阳,你在歪言邪语什么?” “好了!”就在卢舍人准备也站起回话之时,离主案最近的一人终是出言,声沉有势,“谢太傅不在,你们三言两语就能闹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卢舍人这才敛了怒气,而崔侍郎也端坐了回去,也不知是谁开的口,“让王中书见笑了。” 堂内气氛一下陷入凝滞,下座官吏更是懦懦垂首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昆倒是觉得,什么美姿容,雅德行,都不如等那谢六郎又要闹出什么笑话来得有趣。” 忽有一人从堂侧步入堂中,看着不过与谢不为差不多的年纪。 “九郎!”王中书语有阻意。 原来此人正是琅琊王氏王九郎王昆。 王昆笑道:“昆可没有胡言,方才孟相过来时,我正在侧堂整理文稿,瞧见孟相拿的根本不是什么琴谱,只是废稿一张而已,想来是那谢六郎又缠上了孟相,孟相不得已,寻了个借口领他过来,实际上不过是避之不及罢了。” 这下众人皆面露恍然,有人道:“我还真以为是那谢六郎迷了路,又刚巧碰上了孟相,看来,不过是换了法子再来纠缠孟相。” 众人又皆面生鄙夷,毕竟,就算孟聿秋已掩下了许多事,但原主做过的丑事他们皆看在眼里,又被王昆一挑拨,哪里会信当真是巧遇。 “好了,到此为止吧。”王中书并未斥责任何一人,只是匆匆打了个圆场。 这头堂内众人心思各异,那头谢不为也没料到,他的小小举动,竟被如此多人在意,甚至还生了许多不堪揣测。 现在的谢不为,正专心对谢翊一五一十地说着自他落水以来发生的事情与自己的想法。 不过,自然,隐去了谢席玉在其中的所做作为。 谢翊听后,沉吟许久,并不怀疑谢不为突如其来的向好之意,只是看着谢不为,眉宇间隐有忧色,“你当真有把握让太子愿意留下你?” 顿了顿,再道,“不若我回去劝解你父亲,你既知从前种种不妥,现在改正也是不晚。” 谢不为摇了摇头,他自然想过完全寻求谢翊的帮助,而不去招惹本就对他成见颇深的太子。 可,早在原主惹怒孟聿秋时,谢楷与诸葛珊便已决定将原主送走。 而在当时,便是谢翊出面劝解,原主这才留了下来。 后来,原主又做了许多荒唐事,谢楷与诸葛珊私下便不免对谢翊留下原主的决定有所不满。 若是此次还让谢翊出面,究竟有没有用是一说,要是让谢楷与诸葛珊的不满迁怒到谢翊头上,便是不好。 因此,谢不为才决定靠自己去说服太子,起码,要在谢楷和诸葛珊面前堂堂正正地留下。 谢翊显然也是知道其中顾虑与内情的,故并未再多说,只是略微颔首,“好,我知道了,等我安排好此事,便教人领你去见太子。” 又及时扶起谢不为想要躬身拜谢的动作,“我既是你叔父,自该为你谋划,不必客气。” 谢不为心中一暖。 谢翊是他来此异世后,第一个对他表露的只有善意的人,甚至让他想到了故人。 谢翊在让谢不为回去前,又添了嘱咐:“此事若成,日后不得再胡闹。” 谢不为连连应下。 太子出场 朱轮辘辘行于青石铺就的宽直驰道。 谢不为掀开车厢的窗幔一角,行风争先吹乱了他乌黑的长发,略微遮住了视线,等他拢下青丝,再抬眼,暗青路石蓦然嬗为姜黄城砖——宫门到了。 自那日从凤池台归后,不过三日,谢翊便派了犊车接他入东宫,并让车夫转述嘱咐,“太子性乖,切莫逆其而为。” 下车后,谢不为不禁抬头,层层碧云下,原本只存于书中纸上的巍峨皇城如今静静矗立在他眼前。 琉璃瓦所覆的飞檐之下,悬着一块由汉白玉雕琢而成的匾额,上书“东华门”三个墨字,铁书银钩,却不失纵逸,而高墙上的石甃砖瓦间亦镌镂有龙凤翱飞,栩栩若出。 不等谢不为再细观,候在宫门边的一个小黄门匆匆迎了上来,躬身一礼后,便引着谢不为往东宫中去。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这个小黄门像是不知他是谁,言辞之中只称他为大人。 且并不似知晓他身份的旁人一般,即使克制有端,也很难不露鄙夷或是惊讶,此人甚至在行路之中,面浮薄红,频频悄而回首窥他。 谢不为似是想到了什么,唇际略弯,轻声和言道:“中贵人可知殿下是因何事传我?” 那小黄门显然一愣,脚步都有些错乱,面上浮红更深,后微微摇头,“奴也不知,是殿下身边的内侍令奴至东华门为大人引路,并未有其他交代。” 谢不为佯憾而颔首,看来这位太子殿下并不想旁人知道他们今日的会面。 那小黄门瞧见谢不为面上的憾叹神色,又急急开口:“但是大人勿惧,今日栖芳园中的垂丝海棠开了,殿下心情正悦,想来不会难为大人。” 谢不为有些疑惑,“为何垂丝海棠开了,殿下的心情就会好?” 这回小黄门并未立刻接话,而是抿了抿唇,显然是在犹豫。 谢不为淡笑着摇头,十分通情达理,“若是殿下私密,中贵人便不必告诉我了。” 小黄门连连摇头,忙接话道:“倒也不是私密之事,应是大人鲜闻内廷事才有所不知,已故的孝穆袁皇后最喜爱的便是垂丝海棠。” 孝穆袁皇后指的便是今上的原配,亦是太子的养母。而这位皇后出身十分高贵,乃是汝南袁氏女。 汝南袁氏,乃一流士族中的顶级士族,早溯汉时,便至四世三公,威震天下;而到了魏朝,也依旧高居庙堂,如今的袁氏家主便有司徒之尊,而其长子则掌吏部,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更是与如今的皇室兰陵萧氏定下不成文的世代婚约——魏朝国母定出自汝南袁氏。 谢不为再颔首道:“看来殿下与孝穆袁皇后感情至深。” 小黄门像是一旦开了口子,便可滔滔不绝之人,自然地与谢不为有问有答,“是啊,奴虽入宫晚,未曾见过袁皇后尊容,但亦听说不少袁皇后与殿下之事。” 他还略有感叹,“若是没有袁皇后,恐怕殿下的日子要更难过些。” 这小黄门虽并未具详,但谢不为明白,小黄门指的便是有关太子的身世。 与当轴世家选定下一任家主相同,皇室立太子,并不看重血缘嫡庶,但亦有不同,那便是世家重才能,而皇室则听信于国师选定。 每有皇子出生,至满月时,便会抱到国师宫中,问询国师意见,若是国师赐名,则代表此子是为太子——如今的太子萧照临,便是这般由国师选定。 不过,往朝太子即便不是皇后所出,也会是其他世家妃所生,但萧照临生母却并不出自任何世家,而是内廷中最为卑贱的蛮婢。 这蛮婢指的是魏朝在征南方百越过程中所掳掠来的蛮越女子,为汉人所鄙,但蛮越女子皆面容姣好,故常为皇室、世家中以供取乐的奴婢。 而萧照临的生母,便是当年最为美艳的蛮婢,为今上所喜,屡承雨露,后自然有孕。 据说当时今上并不愿蛮婢诞下龙子,下令要将萧照临的生母直接打死,但袁皇后十分不忍,保下了萧照临的生母,并让她顺利生下了萧照临。 但谁也不曾想过,恰恰是这个蛮婢之子,被国师选为了太子,而在萧照临之前,已有十多位皇子落选。 蛮婢之子本就被视为卑贱,这下成了太子,不仅今上面子挂不住,被屡谏荒唐,就连世家们也颇为不满,朝议纷纷,更有甚者提议要废太子。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袁皇后出面,不顾袁氏家主阻拦,给那蛮婢赐了袁姓,册了妃位,朝议才渐有平息之态。 但在那蛮婢被册妃的第二日,便悬梁自缢而死,袁皇后就将萧照临认在了自己名下,是为中宫之子。 谢不为不禁暗暗唏嘘,这个时代的世家大族若想杀人,根本不需用刀,仅三言两语,便能逼死一个无辜女子,而在他看来是为始作俑者的皇帝,竟躲在了袁皇后身后,不为人注意,实在有些荒唐。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便已到了东宫。 东宫也是不小,宫道交错,加之谢不为分心在思索太子身世,前一眼还在东宫门前,再回神,风中便已裹挟了浅淡的花香——栖芳园就已到了。 不过,这栖芳园前,竟跪泣着一个女子。 谢不为略有迟疑,低声问道:“这是?” 小黄门也是一惊,先嘟囔了句“怎么还没走。” 后立马敛了神色,回身与谢不为低语道:“这是昨日陛下赐给殿下的......侍女,但殿下从来不近女色,只将她打发到栖芳园剪枝,但谁曾想,此女颇为胆大,竟趁着殿下今日要来栖芳园赏花的机会,模仿袁皇后的妆容,在花丛中起舞。” 说着说着,小黄门有些面露不忿,“袁皇后哪里是旁人可以亵渎的!而且,在侍卫将此女拉下的时候,她不断挣扎,竟然还碰到了殿下的手!” 小黄门的语气重音,倒像是种种罪过中,碰到太子的手之罪最重。 小黄门又瞥了一眼那女子,更是低声,“也许是她确实与袁皇后长得有几分相像,故殿下并未处罚她,只教她从哪里来便从哪里回,但她并不肯走......” 又顿了顿,估算着时间,“方才奴去接大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儿跪着了,这都快一个时辰了,竟还是在这里哭!” 谢不为不免咂舌,倒不是因为此女,而是因皇帝。 给自己儿子送小妾也就罢了,但特意选了个和自己原配老婆长得像的算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以为太子不近女色是因恋母,还是皇帝有什么特殊癖好? 实在荒谬! 小黄门见谢不为也是面露惊讶,反而宽慰道:“大人莫要担心,即使殿下性子有些......但在垂丝海棠花开的时候,殿下轻易不会发火,也比平时要更好说话。” 谢不为对着小黄门颔首,谢过他的好意,但心中想着,难道这也是叔父的特意安排吗? 小黄门嘱托毕,才躬身请谢不为入栖芳园,“大人快些进去吧,莫要让殿下等急了。” 谢不为便不再耽搁,略过那跪泣女子,径直往园中去了。 甫入园,便被一片红花绿树撞了个满眼。 浓艳的垂丝海棠绽满枝头,又随风纷披婉垂,晕染了整片树林,恍若瑶池花海,就连原本浅淡的香气,在此刻,也仿佛凝成了香雾、化作了烟云,于林中袅娜飘摇。 谢不为轻柔地拂开花枝,顺着小径往深处去,在垂丝海棠最为团簇之处,他看到了太子萧照临—— 萧照临身着玄色金边长袍,坐在临时陈摆的独榻上,榻边有一木案,案上放着一铜盆,盆沿上还挂满了白色巾帕,而萧照临正拿着一条巾帕,垂头专心地擦着自己的手。 谢不为款步而近,萧照临也闻声抬眸,两人皆有一怔。 簇拥着他们的海棠花随风轻轻摇曳,发出簌簌轻响,如红云般的花瓣随声飘荡而落,落了两人满头。 造物主怎会如此博爱。 谢不为原本觉得,谢席玉与孟聿秋已经算是这个世界中的颜值顶流了,但在看到萧照临时,又不免暗暗赞叹,原来还有一颗遗珠藏在了垂丝海棠之中。 萧照临的眉眼当真不似汉人,而是一眼就可认出的蛮越长相。 若说谢席玉的眉眼是如山水如画卷,孟聿秋的眉眼是如珠如玉,那么,萧照临的眉眼则像是这漫天垂丝海棠化作—— 长眉是褐色花枝、明眸是盛绽花身,那微微上勾的眼尾,则是花心中延伸而出的花蕊,而他的左耳竟还坠有一支华丽的耳坠,金色耳钩下串金珠一颗红玉一颗,最末红色流苏尾坠堪堪及肩。 虽三人各美其美,但无疑,萧照临的姿容是最具攻击性的,是让人只一眼便最为难忘的,像是一株垂丝海棠,就这么深深扎根心中。 “看够了吗?”萧照临首先别开了眼,复垂眸擦手,语气竟有几分隐隐的不自然。 谢不为这才回过神来,暗骂自己色令智昏啊! 但还是错不开眼,顺着萧照临的动作看去,发现萧照临的手竟如瓷似玉,洁白的巾帕在他手中,也被衬得暗暗发黄。 不过,萧照临显然没有将自己的手当成瓷玉对待,擦拭的力气极大,细看去,那只手竟像是蜕了一层皮一样隐隐泛红。 “嘭”一声,萧照临将手中巾帕团成团,砸回了铜盆中,“你若过来只是为了在这里当根柱子,那现在就可以走了。” 说着,又拿起盆后的一双泛有淡淡光泽的革制黑色手套,慢条斯理地套在了手上。 等他带完之后,谢不为才发现,竟还是一双半掌手套,半露的如凝脂的掌心与黑色手套对比十分明显,黑愈黑,白愈白,叫人根本挪不开眼。 而在最后,萧照临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支银戒,套在了右手小指上,银戒在穿过花丛的阳光下熠熠,仿佛点睛之笔般,让萧照临的手简直成了艺术品。 不过这次,谢不为及时抢在萧照临再一次出声前回了话,“不为此来,是有求于殿下......” 但还不等他说完,萧照临竟出言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充满了玩味与嘲弄: “哦?竟不是来哄孤的吗?”* 交锋太子 时间好像有一刻的静止,就连于半空中飘荡的花瓣都好像悬停住了。 但在下一秒,一切又都仿佛按下了“加速键”。 “轰”的一下,谢不为感到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鼓膜边炸开,而这“爆炸”的余热高温还迅速漫延到了他整张脸上。 谢不为缓慢而沉重且“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但面上的灼烧之感并未因此消退半分,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还有比造谣到正主面前更社死的事吗!!! “呵...呵,殿下说笑了。”谢不为听见了自己艰涩如生锈齿轮转动的声音。 “说笑?”萧照临瞧着谢不为此刻已与海棠花同色的面颊与窘迫的情态,破天荒地产生了一种兴趣。 他歪了身子,抬手撑靠在身侧凭几上,好整以暇,“倒是不知这‘一哭、二闹、三上吊’是何意了。” 萧照临每吐露一字,谢不为的面色便愈艳上一分。 究竟萧照临是如何知道的!难道谢家上下全都是大漏勺吗!!! 不—— 谢不为藏在宽袖中的手猛然攥紧,他知道了!一定是谢席玉! 谢席玉既能邀萧照临赴谢家家宴,那转述此事岂不是更加易如反掌? 好啊好啊,好你个谢席玉,做局陷害他还不够,背后竟还要来阴的! 谢不为突然睁开了眼,强压下了内心想要“挖地缝”的冲动。 ——那我偏不让你谢席玉如愿!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扯了一个笑,望进了萧照临染上了海棠色的眼眸,长睫扑簌几下,又慢慢垂下唇角,显得有些郁郁。 “原先并不想让殿下知晓不为的心意,但先前臆语既已让殿下知晓,那不为此身在殿下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萧照临面上意味不明的笑一僵,微风吹动漫天的海棠花,他眼中的花影也随之浮沉,语中嘲弄、玩味都消散,转而是浓厚的疑问,“心意?” 谢不为似面露羞赧,匆匆侧首避开了萧照临的视线,“是,不为的心意,便是爱慕殿下。” 他再疾疾提息,语速加快,像是十分难堪,“可不为怎能以这点微末心意去打扰殿下,便只能藏在心中,假以幻想以慰此心罢了。” 又像是极为惭愧,“但久久压抑下,不为又实在有些情难自禁,所以那晚才惊扰了殿下。” 短短三句,就将造谣君主之嫌连同那晚的冲撞,都解释为常人的情难自禁。 但萧照临显然不吃这套,仅不过一句疑问后,他便像是想通了什么,语中多了几分冷意,轻嗤道:“那孤怎么听说,你是借此要挟谢家主不去会稽呢?” 谢不为狠狠掐了一下掌心,生生逼出了哽咽之意,“扑通”一下跪坐在了满地的花瓣之上,方才未从发上坠落的花瓣顺势飘荡而起,与被扬起的花瓣一同再次如花雨般纷纷落下。 他正首却抬袖遮面,语有隐忍的哭腔,“在京城,不为还有希望能遇殿下,若是去了会稽,不为恐此生都不能再见殿下一面了啊。” 萧照临眼中的海棠花影彻底沉了下去,眸光变得有些幽深,语出森然,“既是不想打扰孤,那先前你的所作所为又是什么呢?” 他正了身,银戒一下一下地轻敲着木案,发出“咚咚”轻响,“孤记得,那时你说的可是让孤助你成为下一任谢家家主啊。” 此话犹如一把泛着寒光的刀,悬在了谢不为的脖上。 谢不为心底一沉,是他方才临机应变的时候疏忽了,原主可是纠缠过萧照临的! 不仅托人转呈诗赋、找机会偶遇萧照临,还曾在一次散宴后,冲到萧照临面前,恳求萧照临帮他成为谢家继承人。 而萧照临当时连连冷笑,反讥道:“有孤在,谢家的继承人永远不会是你!” 萧照临见谢不为似是无言以回,眼中便只剩厌恶,再重重敲击了一下木案,海棠花林中的枝丫应声抖动,有两个侍卫如鬼魅般出现在了谢不为身后,作势就要将谢不为押下。 但谢不为却猝然举手加额俯身而拜,“因为我想配得上殿下,想要为殿下手中的刀,为殿下腰间的剑,想要站在殿下身侧,为殿下分忧!” 话落四周有一息的滞静,谢不为只能听见自己心擂如鼓的“砰砰”之声,额手相接之处也溢有涔涔冷汗。 花林中,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紧绷的线在拉扯。 或许是下一刻,也或许是过了很久,萧照临的手指再一动,两个侍卫便退了回去。 谢不为察觉到身后侍卫的气息稍远了些,方暗暗松了一口气,再收住了方才逼出的哭腔,郑重地直起脊背,直视萧照临。 穿林而过的斑驳阳光在此时照亮了他的眸,他长睫颤抖,却仿佛一双翅膀振而欲飞。 “那时糊涂,竟只觉得若是我成了谢家家主,就可以实现伴殿下左右的心愿。” “可只要有谢席玉在一天,父亲母亲眼中便不会有我!于是,我便开始处处与谢席玉相争,但也是我无能,竟落了个荒唐行事的名声,父亲母亲便愈加厌恶我,我实在无法,才妄想殿下可以帮我。” 萧照临眼中的冷意并未消减,语调轻轻,却莫名更加森冷可怕,“但你方才第一句,说的可是有求于孤呀。” 谢不为并不回避萧照临此刻森冷的视线,“是,我此来是有求于殿下,但与之前不同,我并不想让殿下帮我成为谢家继承人,而是求殿下给我个能为殿下所用的机会,让我证明,我可以靠自己的能力,站在殿下身侧。” 萧照临竟是淡淡一笑,但并非讥讽,而是有些意味不明,“可你若不是谢家家主,又有何资格站在孤身侧?” 谢不为也是一笑,却显出了十足的底气,“恕我冒犯,敢问殿下,如今朝中,陈郡谢氏的谢,是如今谢家家主谢伯朗的谢,还是谢太傅谢叔微的谢?*” 萧照临一愣,一瞬回神后,抬右掌轻拍左掌,因带着革制手套的缘故,声音并不如寻常击掌那般清脆,而是闷闷的。 “你冒犯的可不是孤,而是你的父亲与叔父。”竟有调侃之意。 谢不为心中高度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 听萧照临此话,是有同意留下他的意思了,“我并非冒犯家中长者,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只要殿下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日后定能为殿下分忧。” 萧照临轻笑出声,“好一个实话实说,孤就喜欢你这般......”顿,“实话实说的人。” 谢不为心中一喜,正想俯拜以谢。 却不想萧照临竟突然佯装烦恼,抬手支额,“近来,孤一直忙于政事,不曾去拜会国师,国师恐怕不愿见孤了,但孤又想邀国师参加上巳游猎......” 他抬起另手,包裹着黑色皮革的食指朝谢不为的方向点了点,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既然六郎有为孤分忧之志,不若此回就替孤去凌霄宫请国师吧。” 谢不为才俯下的身姿一顿。 众所周知,魏朝国师极少见人,就连凌霄宫也鲜允人进,即使是选定太子这样的大事,也都只让人停在凌霄宫外,以术法传音告知结果。 今上登基以来,这三十余年间,国师只允过萧照临和......谢席玉入凌霄宫,据说今上都不曾见过国师真颜。 还需一提的是,原主也曾求见过国师,且十分诚恳,在凌霄宫前跪了三天三夜,却也只得到了国师的传音一句,“莫要再求了,吾不会见你。” 此事也一时为众人所耻笑。 萧照临分明是知道这件事!也知道国师不会见他,更知道国师几无可能参加游猎,却偏偏让他去请国师! “怎么了?很为难吗?”萧照临幽幽一叹,佯装惋惜,“原本还想着,若是你能请来国师,孤便替你安排一个官职,好让你对孤的一片赤诚之心有机会实现。” 他再摇了摇头,“但既然你觉得为难的话,那便日后再说......” “不为难!”谢不为终是俯身而拜,暗中切了切后槽牙,但话语还是带有恭敬之意,“我定为殿下分忧!” ...... 萧照临凝着方才谢不为跪乱的一地落花,不知为何抬手抚了抚心口,皱了皱眉。 但不等他多想,隐在暗中的侍卫突现他身侧,躬身低语。 萧照临冷笑了声,“倒是有几分骨气,绑了送回紫光殿去,既然父皇喜欢她,孤又怎能夺人所好。” 就在侍卫领命欲退之时,萧照临又叫住了他,“不,送到福康殿去。” 那侍卫竟有些犹豫,话有劝慰,“庾妃恐怕会生气,这颍川庾氏近来私下动作频频,殿下还是不要......”后面的话便没有再说了。 “不要什么?你是想教孤不要惹怒颍川庾氏吧?”萧照临似笑非笑。 那侍卫连忙请罪。 萧照临仍是笑着,但语调愈发低沉,“可怎么办啊,孤近来很不高兴。” 侍卫并不敢应声。 萧照临的视线越过了那侍卫,看向了远处的垂丝海棠,“就连这垂丝海棠,都无甚作用了,只有那女人生气,孤才能高兴,懂了吗?” 侍卫只点头,瞬而消失在了栖芳园中。 园中又起一阵微风,吹得几片花瓣钻入了萧照临的宽袖之中,而原本谢不为跪乱的落花也再次乱了模样。 萧照临侧首看了看栖芳园的出口方向,复垂眸轻轻转动银戒,若有所思。 将军出场 谢不为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还有隐藏的路痴属性。 ——他从思虑中回过神来,再抬眼,发现自己竟走到了一处不见人影的宫室附近。 可这也并非完全是他的问题。 东宫本就不小,但有些奇怪的是,宫人却并不是很多,故一路上都没见着什么人,再有便是,他方才一直在忧心国师之事,一时也就没有想起他并不知如何回去。 当然,最该怪的,便是那个难伺候的又阴晴不定的萧照临! 谢不为现在想起来都有些牙痒痒,故意吊着他为难他也就罢了,怎么让他过来的时候还知道安排人为他引路,让他回去的时候就不知道安排了呢! 初春的风本就透着凉意,掠宫道而过的风便更是料峭,加之他方才本就出了一身冷汗,现在便更是觉得浑身发凉发腻。 谢不为忍不住掩唇咳了几下——看来得找个人引路了。 他决定就去眼前的这座宫室里看看。 靠近这座宫室后,谢不为便发现了个奇怪之处,一般来说,宫室前的空地上都会摆放什么花草装饰,或是储水防火用的铜缸陶瓮。 但这座宫室前,竟是有许多箭靶、石锁、木桩,甚至还有个插满了各式刀剑长枪的兵器架。 这难道是萧照临练武的地方吗? 谢不为眉头微动,但还是步入了宫室。 他对着有些空旷的宫殿喊了几句“有人吗”,可并未有人应答,便只好往后室去。 后室有几间连排的屋子,看起来像是给宫人居住的地方。 谢不为眼中一亮,应当是找对地方了。 他沿着这几间屋子一一走过,终于在最尽头的屋子前听到了动静。 “有人吗?我是太子殿下的客人,但不小心迷了路,可否麻烦引路?”谢不为敲了敲门。 但还是无人应答。 不对啊,适才他明明听见了动静的,像是——水声。 他略微推了推门,此门并未上栓,因此轻易地开了一条缝,屋内温热的水汽便钻了出来。 ——果然是有人的。 “那我进来了?”谢不为谨慎开口,又等了几息,后直接推开了门。 水汽遇冷成雾,铺天缭绕,一时遮住了谢不为的视线,但透过这层如白纱的雾气,还是能隐约看到一个——坐在浴桶中的身影! 谢不为连忙转身,“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就要迈步而出。 “谁?!”一道男声像是才从睡梦中惊醒,清清朗朗却不难听出几分朦胧之意。 谢不为哪里敢应声,他现在只想赶紧远离这里。 但—— 背后忽有什么东西成凌厉之势破风而来,瞬息之间竟紧紧绑缚住了他的双手又缠绕住了他的身体,并拉着他连退数步。 “嘭”的一下,他的后背重重撞在了浴桶的木板上,巨大的冲击力甚至激荡出了桶中的热水,浇了他半身。 谢不为闷哼一声,痛到双眼紧闭双眉紧缩。 “谢不为?!”浴桶中的人又惊又怒。 此人竟认得他! 但还不等他开口,一阵天旋地转,他的正面再一次重重撞在了桶壁上。 “嘶——”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紧接着,他的衣领就被一双大手紧紧攥住,扯着他靠向了浴桶中的人。 一瞬间,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也不知是桶中热水还是此人身上的体温。 “我知道你们世家子弟都好这口,但你竟敢打主意打到我头上!” 声如怒雷,这句话几乎是对着他的耳朵吼出来的,攥着他衣领的手也越来越紧。 “咳咳咳——”谢不为满脸涨红,他快要不能呼吸,但此刻他就连手都抽不出来,只能尽力晃动上身挣扎。 可此人的手就如同铜浇铁铸般纹丝不动,甚至越挣扎,窒息之感便越重,就连意识都开始涣散。 就在谢不为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此人终于松了手。 他浑身失力,重重坠在了桶沿边,但他根本顾不上疼,就如同一尾失水的鱼,只知道大口大口呼吸。 他狼狈的模样唤不起此人丝毫的同情,反而是引来了一阵嘲讽,“先是偷窥太子沐浴,后又来偷窥我,我看你是真的活腻了!” 谢不为的意识终于随着一口一口的呼吸逐渐回归,他抵着桶沿,勉强睁开了眼——竟是一副白皙的胸膛! 但不等他细看,“啪”一声,那人重重拍了一下水面,热水直接砸在了他的脸上。 “你还敢睁眼看!” 这下谢不为的意识也完全恢复过来了,怒气直冲脑门,紧紧闭上了眼,嘶哑着嗓子,狠狠切着牙道: “你这人真是奇怪!我方才在门外喊了那么多声,你都没反应,怎么就成我偷窥你了!” 那人显然一愣,但很快回嘴道:“那你为何要进来!” 谢不为奋力侧身以肩膀抵着桶沿,慢慢靠着桶壁站了起来,垂着头睁眼,看见绑缚缠绕他的是一件扭绞成绳状的白色中衣。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力保持平静:“我迷路了,来这里找人给我引路,听见这间屋子里有动静,但在外面喊没人应,才想着进来看看。” 那人又是一怔,但仍是不信,反而更加生气,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感觉。 “迷路?来这里找人引路?这样荒唐的理由你都找得到,谢不为,我看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一样糊弄!” 谢不为狠狠咬了下唇,双拳也攥紧,猛然抬头,直视此人,“行行行!你这人好赖话不分!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还得想尽办法到东宫里来,再在里面绕一大圈,还要算准你白日沐浴的时间,只为了专门看你沐浴?!” “你是觉得东宫是我随意可进的地方,还是觉得你这个白日沐浴的时间是有多寻常?!”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谢不为终于看清了此人的样貌——整张脸十分俊朗,轮廓凌厉,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眉宇之间还有股特殊的少年朝气,仿佛沾染着春日的昭昭晨光。 他认出了这人便是如今镇北将军季铎的幼子季慕青,人称季小将军。 当然,看清的不仅是样貌,还有季慕青露在水面上的半身,该说不说,确实有料。 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顺着滚动的水珠略略往下看,腹肌也十分明显,沟壑分明...... “谢——不——为——你还看!”季慕青已然有些气急败坏了,抬手就想再拽谢不为的衣领,却被谢不为侧身灵活躲开。 “都是男人,看一眼怎么了?”谢不为下意识反驳。 季慕青见谢不为还敢躲,气急之下干脆直接站了起来,双手按住了谢不为的肩,刚要使力之时,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问询。 “小将军,方才的动静是您在唤奴吗?” 季慕青扬唇一笑,有些得意洋洋,“有人来了,我看你怎么抵赖!”说着就要应声。 谢不为方才与季慕青斗嘴之时已积蓄了一些力量,并挣松了一点束缚,见季慕青要喊人,赶忙抽出一手,整个人猛地扑向了季慕青,单手死死捂住了季慕青的嘴,对着他的耳恶狠狠道: “你要是敢叫人进来,这辈子我们都要纠缠不清了。” 季慕青显然不信,刚想掰开谢不为的手,就听到谢不为一声冷哼,“你也不看看现在我们俩是什么样子,纵使你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 季慕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一看,他与谢不为上身已然紧紧贴在了一起,谢不为还穿着衣服,但他上身赤/裸,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谢不为身上衣料的光滑触感和胸膛的呼吸起伏。 再往下看,两个人的身体之间,只挡了块薄薄的桶壁,但若是隔着屋内雾气,旁人进来时定要误会他与谢不为已有了首尾。 他的双脸突然涨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谢不为感受着掌心下皮肤突然的滚烫,也顺着季慕青的目光往浴桶中瞥了一眼,挑了挑眉,“发育不错嘛小伙子。” 季慕青其实并不知“发育”是何意,但看着谢不为戏谑的眼神,他突然明白了谢不为的意思,面颊都快要烧起来了。 刚巧外间的仆从又问了声,他便又想挣脱喊人。 不过,谢不为竟在此时松了手。 他的脸被浴桶中的热气蒸了个通红,而头上的发带也在方才的冲突中松散,长发半落不落,就连衣领也被季慕青攥了个半开,露出了凝玉般的脖颈,上面还留有属于季慕青的红色印记。 汗水或是蒸腾的水汽使得凌乱的青丝贴合在了鬓边面颊还有脖上,泛红的肌肤与青丝纠缠着,红、白、黑三色在此刻显得暧昧异常。 谢不为仰起脖子抬手扯了扯衣领,露出了边缘的泛红锁骨,笑得张扬甚至还有一丝魅惑之气,“好啊,你让他进来啊。” 季慕青呆愣愣地看着眼前堪称活色生香的一幕,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咚咚”地急速加快,还有些口干舌燥。 莫名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门外的仆从又是一声催促,“小将军,可要奴进来?” 谢不为看着季慕青眼睛都发直了的样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支起一根如葱白的手指,点了点季慕青的肩,“快回他!” 季慕青这才回过神来,忙低下头,却又顺着谢不为的意思,对着外面结结巴巴道:“不用进来,我没事。” 门外的仆从应了一声,果然退下了。 谢不为终于解开了束缚身体的白色中衣,抖展开来,往季慕青脸上一丢,趁着季慕青还没反应过来,迅速奔至门口拉开门跑了出去。 但在关门那一下,谢不为打了个响指,对着仍呆呆地被中衣盖了满头的季慕青,“身材不错嘛。” 说完,再头也不回地走了。 ...... 等脚步声都消失的时候,季慕青后知后觉扯下了中衣,看着手中皱巴巴的衣料,竟想起了它紧紧缠缚在谢不为身体上的样子。 脑中突然响起一阵轰鸣,也许是在热水中待得太久了,此刻,他的神思都开始混沌。 等他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在低头闻中衣上的味道——是一股独特的香味,比他闻过的任何一种花香都好闻。 但下一刻,他连忙将中衣像丢烫手山芋一样丢开,又狠狠砸了一下水面。 水面应声摇摆激荡。 “谢不为!” 但也不知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此刻,他的语调中竟没有了任何怒气,反而多了几分如才醒般的朦胧之意。 初见梨花 “诶诶诶,轻点轻点。”谢不为一下子攥紧了床榻上的锦褥,龇牙咧嘴道。 阿北一惊,忙放下了上药用的木匙,从榻沿坐起,跪到了床头,抹着泪道: “六郎,究竟是谁欺负你了,你身上的伤这样严重,前胸、后背全都淤紫大片,脖子两侧也溃了皮,红肿了一圈,我才用药碰到,你就喊疼。” 啜泣几下后,又道:“这样不行啊,我去告诉主君,再去请府医来给你看看。” 谢不为此刻正趴在床榻上,并未加被,只披了层月白锦盖,那锦绸上的丝光在烛光下好似盈盈水波,正顺着谢不为的身体缓缓流淌。 但阿北才直起身,就被谢不为抬手一把拉下,“别去,你不是拿了伤药吗,给我涂点就够了。” 说着,稍稍侧了身,单薄的锦盖顺势从光滑圆润的肩头滑下,露出了他未着上襦的身体。 原本白腻如雪的肌肤上,漫出了如同被泼了青紫画墨般的大片大片的伤痕,再顺着流畅的肩颈往上看,在夜里室内稍有些暗淡的烛光下,脖颈处又如同系了一根红绸,但凝眸细细看去,才能分辨出,不过又是一道伤痕。 整而观之,不免触目惊心。 阿北适才在为谢不为解衣时,对这些伤痕就已有了些胡乱猜测,见谢不为又有遮掩之意,便更是让他生了笃定。 他反握住了谢不为的手,面露极大哀恸,“六郎......可是有人......强迫了你,但又是谢府惹不起的人,所以你才如此委曲求全。” 还没等谢不为反应,阿北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握着谢不为的手更紧了些,“是太子对不对!你今日去的便是东宫,是太子强迫了你,你为了谢府考虑,或是他威胁了你,便只能忍气吞声。” 阿北说得含蓄支吾,谢不为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阿北的意思,他的脑中还真就浮现了萧照临那张艳如海棠的脸,顿时便有些哭笑不得。 他抽出了被阿北紧紧握住的手,又安抚地拍了拍阿北的肩,“没有人强迫我,是我......不小心摔的。” 阿北一怔,瞬间之后直接哭了出来,这样一个身高体壮的男子此刻竟哭得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童,谢不为越如此遮掩,他便越肯定自己的猜测。 “你脖子上的伤怎么可能是摔的,不行,我要去告诉主君,不,去告诉五郎,让他替你向太子讨一个公道。” 谢不为在听到阿北提起谢席玉后便有些头疼,闭上眼抬手揉了揉额角,稍扬了声,压住了阿北的哭嚎。 “好了!我告诉你,我身上的伤是因为我去偷窥季小将军沐浴,被他发现之后打了一顿,所以,我才不让你去告诉别人,要是说出去,丢人的是我!” 阿北的哭声陡然止住了,张大的嘴还没合上,眼睛眨了几下后,连忙抬袖糊脸一言不发,乖乖坐回了榻沿,又重新拿起了伤药,虽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闭了嘴——显然是信了谢不为的那番话。 谢不为看着阿北的动作,更是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这个阿北很了解原主做过的事,他不过是套了原主行事的模板,阿北便直接信了。 也罢—— 谢不为重新趴了回去,现在有更棘手的事等着他处理。 谢不为忍着上药的疼,想着萧照临让他去请国师参加上巳游猎的事,瞬间,身体的各种疼痛中,便只剩下了头疼。 ——这确实超出了他所掌握的处事办法。 也许是人在遇到困难想要逃避时,总会想到自己最亲近的人,此刻,谢不为就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妈妈,谢媛谢女士。 他的妈妈谢女士是现代蜚声中外的国际影后。 在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便成为国内唯一一个拿遍了海内外所有演技奖项的女演员,又连续十多年被评为国际第一美人,可谓才貌双全,还常年投身关爱妇女儿童的公益事业,被联合国授予杰出女性奖,风光何其无限。 但,如此完美的谢女士却有一个“污点”——那便是他。 谢女士从出道以来,身边从不缺桃花,但一直未婚,旁人猜测,这都是因为她有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是谢女士在十八岁的时候生下的,且不知父亲究竟是谁。 甚至于,只“谢媛儿子生父大公开”这一个话题便养活了一众娱乐营销号。 处于八卦中心的谢不为,其实也不知道这个话题的答案,但也并不好奇,因为谢女士已经给足了他所需要的一切物质,与爱。 就像谢女士说的,人不应该被任何世俗看法所束缚,一个小孩子并不一定需要一个父亲,即便只有母亲,他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但,如果说一切都只有美好,也不尽然。 在谢女士刚生下他的时候,谢女士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出于公司和经纪人的规定,谢女士并不能公开他的存在,只能拜托外公抚养他。 后来,在他七八岁的时候,谢女士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以一部小成本电影横扫所有国际大奖,也终于在国内站稳了脚跟。 第二天,谢女士就在所有社交平台上公开了他的存在。 也许是在他小时候,其他同学骂他是没有爸爸没有妈妈的野孩子这件事让谢女士很是愧疚,公开之后,在不上学的日子里,谢女士去哪里都会带着他。 也是因此,从小,他便参加过各种场合,也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三道九流的人。 娱乐圈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如此复杂的环境其实并不适合孩子成长,但谢女士总是会耐心教导他,要如何在这个世界里很好地生存下去。 比如,第一条便是,除了谢女士,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在这个世界上,友情靠不住,爱情也靠不住,只有自己才靠得住。 而第二条,或许是可以和第一条相辅相成,那便是,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不过,还有很重要的第三条,要永远保持同情心,要去关爱身边弱小,即使自己所能做的是微不足道的,但至少可以尽力让一些人过得更好,这便是人在世上汲汲名利之后,所能做的最有价值的事。 或者说,这就是在谢女士看来,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动物的关键。 于是,他总是习惯以利益衡量一切,每个人在他的眼中就是一个利益的集合体,而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其实也就是各种各样的利益交换关系。 但,他也时刻谨记谢女士所说的,永远保持同情心。 谢女士不仅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也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在他遇到各种难题时,都能根据谢女士的教导很好地解决。 即使是穿越到了书中世界,面临死局,他也能从中找出一线生机。 就像这次,他之所以有底气有把握能让萧照临愿意留下他,就是因为,他根据萧照临的背景,分析出了萧照临最需要的利益。 他打动萧照临自然不是什么可笑的爱慕说辞,而是,萧照临现阶段最缺少的——来自世家的支持。 萧照临虽然贵为太子,但因其身世缘故,并不为世家大族所接受,私下里,甚至有不少世家子弟蔑称其为“蛮奴”。 就算因国师之故,萧照临的太子之位还算稳固,但一个不受朝中大臣拥趸的太子,即使将来成了皇帝,也不过是世家大族手中的傀儡而已。 而萧照临,绝不可能甘心只做傀儡。 那么,萧照临虽然与世家大族面上并不融洽,但还是要尽力获得如今掌握朝中重权的世家支持,这也是萧照临试图与孟谢两族拉进关系的原因。 可孟谢两族自然也不傻,在其他世家以及皇帝的注视下,又怎么可能公开支持萧照临。 而这,就是他的“生机”! 孟谢两族不会支持萧照临,但他可以,他谢家六郎谢不为可以。 只要他顶着的姓氏是陈郡谢氏的谢,那么,在他说出“愿为殿下分忧”的那一刻,他不信萧照临不会动心。 即使他现在是世家众人所厌恶的万人嫌又如何,只要萧照临愿意给他一个小小的机会,日后,他要是真能成为代表陈郡谢氏的人物,那么,这个机会就将是萧照临做过的最低成本却也是最大收益的投资。 这就是他与萧照临这个聪明人达成的利益交换。 不过,唯一出乎他所料的便是,萧照临此人确实有些难以彻底琢磨,在他明明感觉到萧照临已经下定决心的那一刻,竟又加了一个关于国师的条件。 这确实让他有些迷惑,他根本分析不出来这一举动背后所代表的利益价值。 难不成,萧照临真的只是单纯在怀念国师想见国师? 但,上巳游猎又太为特殊。 三月三日上巳节,是世家大族举办曲水流觞的佳日,往年皆由当轴世家轮流主持,今年,则轮到了颍川庾氏。 而萧照临却偏偏要在这一天举行游猎,无异于是和世家大族或者说是和颍川庾氏打擂台。 但结果其实早就一目了然了,众世家根本不可能放弃曲水流觞这个与众多当权者相交又展示自我提高名望的大好机会,而去什么寂寂无名的上巳游猎。 难道说,萧照临是想让他请国师出来给自己撑腰? 想着想着,阿北已为他的伤处涂好了药膏,但因前胸后背皆有伤的缘故,他暂时只能侧卧。 就在阿北为他盖好锦被的时候,诸葛珊身边的李嬷嬷乘夜而来。 李嬷嬷亲自端着一个乌木托盘,上面有一碗黑漆漆的散发着苦味的药,还有两个药罐,以及......一袋黄油纸包着的蜜饯。 “夫人听车夫说六郎今日身体有损,特意教奴婢给六郎送来预防风邪的汤药,还有活血化瘀的药膏,六郎快趁热喝吧,喝完含着蜜饯就不苦了。” 别说阿北,就连谢不为也很震惊,以往诸葛珊可是从未如此关心过原主的,前几日送衣服也就罢了,今日知道他的狼狈模样后,第一时间竟然不是让他去受罚,而是给他送药! 李嬷嬷又催促了声,谢不为便不再多想,反正再怎么样,诸葛珊也不至于害他,故怔愣过后,便爽快地将汤药一饮而尽,后也含下了蜜饯,果然,口腔中的苦味便瞬间被压了下去。 “劳烦李嬷嬷替我谢过母亲。” 李嬷嬷笑着应下,又叮嘱阿北药膏用法之后,便匆匆离去。 比起谢不为的淡定,阿北显得十分激动,夸张到小心翼翼捧着那两罐药膏就如同获得了什么珍宝赏赐,连连说要将药膏好好保存,不等谢不为回应,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谢不为倒没心思管他,因为他仍是在思索国师之事。 且不论萧照临让他去请国师的意图是什么,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根本分析不出来,这个魏朝国师究竟需要什么利益。 魏朝国师确实是仙人。 传说在汉末天下大乱,诸侯、世家并起之时,兰陵萧氏得仙人所助,仅以三条锦囊妙计便承汉室天下。 仙人也并未离去,而是成为了魏朝的国师,为兰陵萧氏选择最合适的继承人,兰陵萧氏也果然一代一代地平稳传承下来。 至于这八王之乱、衣冠南渡之祸,在诸多原因中,也有当时八王并不信服国师择幼子继位的决定,想要推翻幼主,才酿至如此国祸。 故南渡之后,皇室与世家大族对国师的信服不减反增,这也是即使萧照临被世家鄙为“蛮奴”,但太子之位仍然稳固的原因。 这样的仙人,怎么可能需要一个凡人的利益交换啊! 谢不为有些苦恼地敲了敲脑袋。 突然,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谢女士还说过,即使看不到希望,也要努力争取,不能轻易放弃,要相信奇迹的存在。 那就决定了! 这凌霄宫他定要走一趟,大不了,他还有最后的筹码——他并非这个世界之人。 既然是仙人,说不定会对另一个世界感兴趣呢? 就在谢不为做好决定准备入睡之时,阿北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不过这次,他手中捧回了一个精致的木盒,还神神秘秘地凑到了谢不为面前。 “六郎,这可是我花了一天时间摘下的梨花,再过几天,梨花都要谢了,可就再也摘不到了。” 谢不为一时有些疑惑,“你摘梨花干什么,还要放到木盒里。” 阿北显得十分震惊,“这不是你先前交代我的吗,说是要摘梨花送给五郎。” 阿北如此一说,谢不为突然记了起来,这是原主对阿北的交代。 而这梨花,对原主来说确实意义重大。 谢席玉去会稽庄子接原主时,正是春雨纷纷梨花盛盛。 谢席玉撑伞而来,和风一吹,细雨梨花便似漫天降下了银丝碎玉,落在了地上与谢席玉的伞上。 谢席玉身穿蓝衣,踏着这满地的碎白,步履从容,犹如天上碧云于青空飘荡。 谢席玉站定在原主面前,伞沿稍抬,露出了原本掩在伞下的那一双如画眉眼。 恰在此时,有一朵梨花随风飘下,落在了谢席玉的肩头。 “我来接你了。”无喜无怒,却如神君谪降。 会稽山青且秀,向来为隐者所向往,但在那一刻,谢席玉身后的山,只沦为了这如画一幕的陪衬。 惊鸿一面,大抵如此。 原主将这一幕镌刻在了记忆中,整日整夜地品味嚼咽,他以为,谢席玉对他应当也会有如此印象,便想摘梨花送给谢席玉,以期得到谢席玉的回应。 但显然,谢席玉恐怕并没有将那一天放在心上,原主的心意便如石沉大海般从未得到回应。 可,忽有一阵头疼眩晕,方才他忆起的那一幕,蓦然如碎镜般逐渐生纹裂开。 但在下一瞬,那一幕又如水面涟漪渐平,重新呈现在了谢不为的脑海中。 却有一丝不同。 谢席玉抬伞之后,那双清冷的眼中此刻满是和煦的笑,对他伸出手来,“我来接你了。” 声如春风拂面,是极致的温柔。 再然后,脑海中的画面就如同被什么生生掐断了一般,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六郎,六郎,你怎么了?”阿北焦急的呼喊使得谢不为又突然清醒。 “我没事。”谢不为晃了晃还有些混沌的头。 “可你的脸色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苍白?”阿北放下了木盒,蹲在了谢不为的面前。 谢不为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应当是今天太累了,吃了药之后早些歇息,明日便好了。” 阿北没再说什么,准备拿起木盒离开。 但谢不为却叫住了他,“把盒子给我吧。” 阿北应声照做。 谢不为打开一看,里头果真摆满了似琼玉一般的梨花。 朵朵梨花上还有点点水珠,想来是阿北还“贴心”地给梨花洒了点水保持状态。 阿北正想邀功,却见得谢不为端着木盒坐到了窗边,又一下推开了窗牖,将盒中的梨花取出,一片一片扬了出去。 晚风也配合地吹走了那些梨花,只不过眨眼之间,便全部消失在了无边的黑夜之中。 阿北刚想开口询问,谢不为恰好转过头来。 不知为何,此刻,谢不为面上的笑竟有几分苦涩的意味。 “阿北,日后,永远不要摘梨花了。” 国师出场 南风吹扬起谢不为脖上的白色飘带,与垂散的青丝再一次纠缠。 谢不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稍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阿北,指了指脖上的飘带,“你看,又缠上了,还不如不遮呢,又痒又麻烦。” 阿北疾进了两步,抬手解开了飘带与青丝,又将飘带两端再度松松地系了个结,压在了谢不为的红色衣襟下,才道:“可是不遮的话,旁人一眼就能看到伤痕,又要引来各种不善揣测了。” 谢不为歪了歪头,食指勾了勾贴在脖颈上的飘带,以缓解酥痒之意,“揣测便揣测了,嘴长在别人身上,我还能管着他们?” 阿北面露难色,“若是寻常伤痕倒也罢了,但偏偏伤在了脖上......” 昨夜的伤药确有明显功效,一夜过去,谢不为脖上的红肿便褪了大半。 但,留下的淡红痕迹,实在是有些......暧昧,即使谢不为与阿北都未经人事,可只要是稍了解过此等事的人,便很难不往那处多想。 阿北支吾过后,才续道:“六郎你又非得今日来见国师,就算你不在乎其他人怎样揣测,但实在不好让国师对你也有所误解吧。” 谢不为陡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阿北:“你说的,好似我想见国师就能见到一样。” 又侧首踮脚,一双眼迎上了春日暖风,眺望远处隐在层层云雾之中的凌霄宫,莫名默了几息,后唇际的笑意更显,“再说了,仙人当真懂这等凡尘俗世中的男欢女爱之事吗?就算他瞧见了,也未必会有什么误解吧。” 阿北一怔,显然没想到谢不为竟敢说得如此直白露骨,回过神来便忙阻拦道:“六郎!那可是国师,是仙人,怎可亵渎!” 或许因国师是魏朝百姓唯一真切知晓的仙人,即使国师只担了择选太子一责,并未接受任何人的顶礼供奉,但百姓们对国师的崇信还是十分笃重。 谢不为只是笑笑,倒也没与阿北计较其实是阿北先提的此事,复迈步。 凌霄宫处于临阳城的东郊,但并无确切位置,只是知晓一直驾车往东行,等望见了陡生的层层云雾,便是凌霄宫所在。 而在望见云雾时,便需下车步行,不然,便永远到不了云雾之下。 越往云雾处去,迎面吹拂的风竟越透着凉意,恍若由春返冬,而周遭的东郊之景也越朦胧,就像当真覆在了云雾之下,触手便可使流云散雾于指尖流转。 如此不知行了多久,萦绕在眼前的缕缕云雾终于散去,春日的暖阳与和风再次扑面。 眨眼过后,一座高耸入霄的宏伟宝塔突兀地矗在眼前。 凌霄宫,虽称宫室之名,但实际上是一座塔。 谢不为与阿北都驻足原地,仰头顺着塔身向上望去。 高处虽再无云雾遮掩,但却变得几近透明,就像是画者笔下的留白,高处的塔身连同碧空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一个诡异的空洞,又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在注视着地面。 谢不为无端打了一个寒颤,收回了眼。 不知为何,他只觉得眼前的宝塔,并非神祇居所,倒像是......一个被监视的囚牢。 “六郎,我们去亭中跪着吧,若是国师愿意见你,前面的门就会开了。” 宝塔四周亦有围墙,正对着他们的那面墙上有道门,倒是和寻常门庭相似。 而门庭之前,又有一座小亭,正是国师的传音之所,若国师对凡人所求有所应答,在亭中便能听见国师传音,而传音内容也会同步传到太极殿中,有专门的官吏负责记录仙音,再广而告之。 ——原主为国师所拒的那句话,便是这般流传出去的。 但谢不为却站在原地不动,垂眸似在思虑什么,猝然,他抬头顾着面前的那道门,面色有些许凝重,“阿北,你先回去,在犊车处等我。” 阿北不解,“六郎不需要我留下陪你吗?” 谢不为方才有些凝重的神情稍敛,略回过头来对阿北道:“我既求见国师,自然是一人最为心诚,不用陪着我了。” 阿北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对着宝塔拜了三拜,转身离开了。 谢不为在目送阿北的身影消失在云雾中后,却并未去亭中,而是直接走到了那道门前,又猛然旋身回眸,对着稍远处喊道:“陈郡谢氏谢不为求见国师,还请阁下引路。” 虽面前就是一座高塔,可此声却如响在空谷之中,竟沾染了些寥山回音。 ...... 未有任何应答。 谢不为便朝着稍远处缓行,又重复了一遍,“陈郡谢氏谢不为求见国师,还请阁下引路。” 依旧未有任何应答。 谢不为蓦然站定,凝着前方云雾边缘,却不再重复,而是勾唇轻笑,语出笃定,“我发现你了,不要藏了,出来吧。” 随着这句话落,原本如青烟般流转的云雾竟像是凝滞了。 下一瞬,忽起一阵大风,吹散了谢不为脖间的系带、也吹乱了他垂披的乌发。 谢不为本能地闭上了眼。 须臾,似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扑向了他的怀中,但因体型较大,使得他连连后退,又在他差点摔倒之时,腰间忽被什么东西圈住,帮他稳住了身形。 谢不为睁开眼,与一双深蓝的竖瞳兽眼对了个正着。 两厢竟都愣住了。 但在片刻之后,谢不为发现,扑在他怀中的竟是一只雪豹! 而圈在他腰间的正是雪豹毛茸茸的长尾! 那雪豹竟也无任何恶意,还像是知道谢不为辨认出它了一般,长须颤颤,激动地嚎叫了起来——“喵呜”。 ...... 片刻静默后,谢不为也顾不上现在扑在他怀中的其实是一只猛兽了,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也不怪他,这雪豹的叫声确实有辱它“雪山之王”的名头,倒与家中狸奴相差不大。 雪豹在听见谢不为的笑声之后,竟有些“幽怨”地松开了圈着谢不为的尾巴,从谢不为的怀中四爪落地,又原地打了个转,最后背对着谢不为一屁股坐了下来。 ——竟像是在耍小脾气! 但它毛茸茸的大尾巴,却还勾连着谢不为的脚脖,晃来晃去。 谢不为彻底清楚了,这雪豹不仅对他毫无恶意,甚至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亲近。 而他发现这只雪豹倒也并非是事先知道什么,只是在他下车步行之后,便一直感觉周遭有什么东西在窥探着他,却察觉不出任何恶意。 并且越近凌霄宫,这种被窥探的感觉便越强烈。 直到他来到了凌霄宫前,那如影相伴的窥探目光也停了下来,谢不为才确定,一路上确实有什么东西在看他,且大概率与这凌霄宫相关。 如此,他才教阿北先走,自己来诈一诈这窥探之“人”。 不过,却没想到,诈出的竟是一只雪豹! 谢不为抬头看了看宝塔,又蹲下身来,略带试探之意地摸了摸雪豹勾缠在他脚脖上的尾巴,“你是国师座下神兽吗?” 就在谢不为碰到雪豹尾巴的时候,雪豹竟敏感地抖了几下,又倏然转身,兽瞳直视谢不为,小声地“喵呜”了一下。 谢不为当它是应了,便又问:“那你能带我去见国师吗?” 雪豹蓦地抬起了前爪,轻轻搭在了谢不为两肩,粉灰的鼻尖蹭了蹭谢不为的面颊,甚至还略伸出了舌头,舔了舔谢不为的长发。 谢不为觉得有些痒,便侧头避了避,却不想这小小动作竟像是“伤害”到了雪豹一样,那雪豹停下了动作,连连低声“喵呜”,似在埋怨。 谢不为觉得有些稀奇,当真是神兽,竟如此通灵性,又如此愿与他亲近,便试探性地伸出手揉了揉雪豹头。 那雪豹如同被取悦了一般,顿时舒服地稍抬下颌、眯起了深蓝兽瞳,又竖起了长长的尾巴,再一次圈在了谢不为的腰间。 谢不为低头看着腰间多出的“腰带”,有些手痒地捉住了雪豹的尾巴,还揪了揪雪豹尾巴尖上的毛,“你带我去见国师好不好?” 谢不为手中的尾巴转了转,再抽了出去,随后,雪豹收回了两爪,走到了那道门前,低低叫了声。 那道门应声而开。 谢不为知道雪豹是同意带他去见国师了,连忙跟了上去。 门内并非从外间所见那般,进去就能得见高塔真容,而是一道长长的走廊,且长廊之中,光线暗淡,只能看清脚下的砖石。 若不是那雪豹的尾巴一直扫在他脚前,他恐怕还真的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跟上。 又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有一道刺眼的光暂时遮蔽了谢不为的视线,但片刻之后,一切都豁然开朗。 而谢不为也愣住了—— 入眼,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伫立庭中,忽有风起,如雨般纷纷扬扬落下了闪着金光的落叶。 顺着飘荡的落叶看去,树下突现一如冰雪雕刻而成的身影。 金色的银杏叶萦绕其身旋转,谢不为凝眸,发现其人一头银白长发,便如天上璨璨银河,而一身白衣熠熠着神圣精致且繁复的暗纹,纹路处又透着淡淡的紫,恍若九霄之霞点缀其上。 谢不为情不自禁地一步步靠近,履在落叶之上,绵软如行在云端,但细微的沙沙之声却在提醒他,他仍处人间。 蓦然,有一片银杏叶落在了他眼前,他似有所感,站定原地,在银杏叶落下的那刻,撞上了一双淡蓝色的眼眸。 谢不为浑身震颤,这一眼,虽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了万序时光、隔了千重风霜,直击他的灵台。 他好像感觉得到,这时光重塑了其风骨,这风霜又雕琢了其眉眼,以至于那一双浅灰色的淡眉之下,根根长睫都如落雪般洁白。 还不等他从震撼中回神,他脖间忽一轻,是有风将他本就散开的飘带吹落。 他下意识追寻,轻纱飘带竟落在了——那人如玉砌的手中。 淡蓝的眼眸望向了他的脖间,那如水的眸中映出了烈如火焰的身影,就像是火燃于水下、冰中。 那眼眸之中未有任何波澜,但谢不为却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脖间红痕,慌乱道: “你,是仙人吗?” 我遇仙人 随着谢不为这句话落,庭中高大的银杏树竟无风自摇,此番落下的金色银杏叶也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慢慢飘荡而下,旋转、跃动于他们二人的袖袂衣摆之间。 飒飒风叶下,遥遥烟景曛。* 此刻,金叶恍若谁手中画笔蘸取的金粉,正沿着他们二人的轮廓细细描边。 而塔内浅淡的光线又使得这金、红、白三色愈发柔化和谐,虽可称之用色大胆跳脱,却仍是一幅笔精墨妙、如出神手的写意画。 淡蓝如水的眸中泛起了轻微却足以令谢不为察觉的涟漪,但在下一瞬,却又再次平静如镜,只教谢不为不敢确定这点涟漪究竟是否只是他的错觉。 一缕银白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同样落在了那人轻接飘带的手中,并虚虚缠绕其如玉指尖。 谢不为听得一声如梵音般的轻笑,清彻远播,闻之悦乐。 “吾不是。” 此声入灵台,如同一滴水坠入了无波之湖,教谢不为心中不由地轻颤,好似唤醒了什么,但略拧眉正欲追寻,那滴水却已彻底消失不见。 “喵呜——” 不知何时,雪豹毛茸茸的长尾再度竖起蹭在了谢不为的腿侧,谢不为不再纠结方才掠过的诡奇之感,转而撤眼垂首抱歉道:“国师,这只雪豹......” “它叫小雪。” 诶?—— 谢不为一惊,国师竟会主动告知他此神兽的......名字。 “喵呜!” 雪豹显然很是高兴,蹭着谢不为大腿的长尾不断地晃来晃去。 谢不为又忍不住轻轻揪了揪那毛茸茸的大尾巴上的一缕绒毛,对上了正坐在他脚侧歪头看他的深蓝兽眼,低低叫了声,“小雪。” 雪豹亦低声,似在应答。 突然,雪豹站了起来,奔向了国师身后,踏起落叶许多,嘎吱嘎吱,又扭过头来对着二人甩了甩尾巴,似在催促。 谢不为的目光这才又落回了国师身上。 国师垂下了手,唇际竟露出一丝浅笑,在谢不为看来,这与供奉在神龛上的白玉神像竟有灵而笑没什么不同。 “小雪是在催我们入殿。” 谢不为一怔,什么都没敢多说,只愣愣地跟在了雪豹身后,竟与国师并肩而行。 等他再次回过神来,已入了塔中殿室。 而又出乎他预料的是,本来他以为仙人所居之处自然是仙气飘渺抑或是庄严肃穆。 但此间殿室之中,陈设摆置竟与凡人居所没什么两样—— 乍一眼看去,竟还与他如今居住的房间有几分相似。 只是,不知为何,再眨眼,却又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了。 但他没再纠结这点微末异样,转而向国师提起了他此行的目的。 他微微垂首,对着国师躬身稍拜,“太子殿下命我来请国师参加不久后的上巳游猎,我才敢来叨扰凌霄宫清净。” 国师与谢不为一同站在殿室内的乌门之后,外头的天光照不清他二人的身影。 国师仍是方才那般轻笑着,“吾并不能出凌霄宫。” 谢不为猛然抬眸,站立的身体都紧绷,“可太子他......” 国师如雪的长睫一闪,淡蓝的眸中浮现略带安抚的笑意,“你放心,他不会为难你。” 谢不为竟神奇地顺着此话舒缓了绷紧的脊背,但还是不解,“那太子殿下教我来请国师所谓是何?” 他问得自然,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现在是在与魏朝的国师、也是他心中的仙人对话。 国师倒当真顺着谢不为问,略收下颌,浅眉微动,思索了几息,“可能他是想让吾见见你吧。” “啊?”谢不为没忍住,瞬间又抬手捂住了唇。 可在下一刻,他又意识到,如果国师不能出凌霄宫去参加什么上巳游猎,即使国师说了萧照临不会为难他,但他又如何能确定在萧照临那里,他确实是完成了任务呢? “那日,他自会知晓吾的态度。”国师像是听到了谢不为心中所想。 谢不为并未在意此等仙人能通透他意,甚至还有几分庆幸方才没有在心中暗骂萧照临。 他俯身再拜,“多谢国师指点。” 国师略颔首。 就在他想要离去的时候,又忽然意识到,这个国师对他的态度,与原主记忆中的大不相同。 不仅见了他不说,还对他如此和颜,甚至可说是——有问必答。 难道说...... 国师已经知晓他并非原主,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可又为何只字不提? 谢不为俯身未起,踟蹰几息过后,“我有一问想要请教国师,若非此方中人,是否该行此间之事。” 他问得已不算含蓄,甚至有直白之意。 但原先有问必答的国师在此刻却静默不语。 谢不为忍不住抬眸想要窥探国师的神色,却发现,他眼前已无国师身影。 再往周遭看去,一切都恍若陷在了浓雾之中,唯有他站立之处还算清晰可见。 若不是此刻他身边还有那只名为“小雪”的雪豹,恐怕当真会以为方才种种不过是南柯一梦。 而那道如冰雪雕刻而成的身影,也只是梦中的水月镜花罢了。 还不等他彻底反应,再一眨眼,自己连同那只雪豹又再次出现在了那道门前。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躬身抚了抚雪豹身上光泽柔软的皮毛,低声若喃喃,“他留下你,是为了让你送我的吗?” 雪豹竟点了点头,随后,向云雾处抬爪。 谢不为不再纠结,跟随其后。 在踏出云雾之时,春日的晨光再一次洒在了他的身上。 这融融暖意与方才截然不同,他眯了眯眼适应,陡然听得从稍远处传来的阿北的声音,“六郎!你出来了?见到国师了吗?” 谢不为刚想回答,却闻已从犊车处奔至他身边的阿北的疑问,“噫?现在不是春天吗?你的发间怎会有金色的银杏叶。” 谢不为蓦地抬手想要将阿北所说的银杏叶拿下,却又再闻阿北疑惑,“还有,我给你系的白色飘带呢?” 阿北凑近一观,顿时又有些惊讶,“还有还有!六郎!你脖子上的伤怎么彻底好了,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谢不为动作一滞,旋身望向了远处再次隐于缭绕云雾中的凌霄宫,袖中两指捻了捻银杏叶的根茎。 “没什么,我遇仙人罢了。” 上巳游猎 窗外春日细雨如扯断珠帘般嗒嗒不停,打在这几日已舒展的芭蕉叶上更是噼啪作响。 谢不为本是将醒未醒,如此这般干脆起了身,坐到了窗边的矮榻上,推开了窗格,支手靠几赏雨。 有风从东来,穿过重重雨丝,裹挟着春凉湿意,掠廊探窗,拂起了谢不为素白单衣的衣袖,又缠绕过他似玉通透的皓腕,略略扬起他如乌瀑般的长发。 芭蕉叶上的雨珠顺着茎脉滚聚,又映着天光折射出晶莹的微光,仿佛一双双盈盈泪眼,在叶坠之时,如同垂泣般滴落。 春雨已这般缠绵了三日,不仅打湿了地上万物,也似是打湿了天光,抬头看去,辨不清此时是晨明还是昏黄。 也如同这三日来他混沌不清的梦。 从凌霄宫归来后,他身上的伤痕都奇迹般地消褪完全,可也不知为何,每夜入睡后,梦中总会深陷如那日殿室里的浓雾。 他在梦中四处探寻,并拨不开这层层浓雾,也寻不到任何出路,好似被关进了盘古未生的世界之中。 孤独、混沌、天地不分。 唯有在累极之时,才会在这片浓雾之中,隐隐约约地窥见几个陌生却又熟悉的身影,好似在向他宣告,他并非孤身一人处在这片昏瞑之界。 ——可他们,又是谁呢? 或许是这些诡谲的梦消耗了他的精力,也或许是这霏霏淫雨侵入了他本就孱弱的躯体,总之,他的血气开始在这三日内肉眼可见地快速衰褪下去,面色如纸苍白。 但昨日阿北请府医来看过后,并探不出任何问题,只开了些补药以供将养身体。 室内沉香同样沾染了湿意,木质的香味混着补药的苦味,随着他的呼吸仿佛在他的体内粘连,黏黏糊糊的使他稍感沉重疲惫,他便推开凭几,倚在了榻上。 风雨入室,榻衾生凉。 但他望着窗外的芭蕉雨景并不愿关窗,便想随意寻件外袍披着避寒,却发现床上榻上都无外袍踪影,想来是阿北都收了送去浆洗。 他浑身实在懒散不愿动,而此刻阿北又在前院等候东宫消息,便索性作罢。 想到东宫,谢不为又是一阵头疼。 那日归来时,他自然将在凌霄宫的见闻以及他与国师的交谈大略写作信笺,托叔父谢翊转呈东宫。 可三日过去了,却不曾有半点回音。 即使有国师说的“不会为难”,以及叔父宽慰的“太子忙于政事,需得耐心等待”,但谢不为心中还是有些惴惴。 若是萧照临当真这般忽视了他,那这会稽之难,需得另寻法子以避,还有要如何从谢席玉手中夺回一切,也得重新从头谋划。 他眉梢半沉,正要思索。 忽房门大开,春雨的料峭寒意入室,冲淡了原本黏腻的木香药苦,顿时让谢不为耳目一清。 “六郎!东宫来信了!”阿北急冲冲地跑了进来。 谢不为登时半坐起来,接过了阿北手中的锦帛,展开一观,发现内里一封邀帖,正是请他在明日去往乐游苑参加上巳游猎。 阿北并不识得多少字,但他看出谢不为面色陡然转好,料想一定是个好消息,“如何?是不是太子同意六郎你留在京城了?” 谢不为未答,只将邀帖递给阿北收好,再道:“是太子邀请我明日参加上巳游猎。” 阿北顺手将邀帖包进锦帛中,“上巳游猎,可是打猎?那去哪里打猎啊?” 谢不为复倚回榻上,缓缓舒了一口气,“在乐游苑。” 乐游苑正处临阳城外东北隅,本为元帝太子所建,是做帝王巡幸游玩之景,后明帝太子在此筑土为台,训练兵士,便称太子西池,归为历朝太子私属。 后乐游苑又兴建正阳殿、林光殿、藏冰库,以供太子在此议政阅武。 阿北才从接到东宫来音的兴奋中冷静下来,转眼便注意到谢不为竟自己将窗牖推开来,风雨侵室使得谢不为浑身散发着阵阵冷意,赶忙奔至隔间翻出冬日用的鹤氅披盖在了谢不为的身上。 并语有劝阻,“六郎,要不,我们明日还是别去上巳游猎了吧。” 谢不为顺着阿北的动作再稍裹紧了鹤氅,眯眼享着迟来的柔软暖意,“为何?” 阿北是知道乐游苑所在的,面露忧虑,“如今外头还下着雨,乐游苑又远在城外东北处,即使明日雨停了,路不好走就算了,但山上天冷风大,这几日六郎你本来身子就已不舒服了,若是再去参加什么游猎,到时候病了可怎么办。” 但谢不为显然没有这般顾虑,“我只是去......撑个场子罢了,又不需我当真上马搜猎,大不了明日我到了那里便躲在避风的地方,再穿的厚些,我又不是纸扎的,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说着说着,困意来袭,语气便愈发含糊。 阿北悄悄走到榻边窗前,放下了窗,“撑场子?” 谢不为支着眼皮,撑着最后一丝清明,“上巳节本是名士雅集之日,颍川庾氏将会广邀各世家一同在南郊曲水流觞,饮酒作诗,如此机会,世家大族子弟能去的便都会去,就算不去,也不过是有要事缠身罢了,谁会去什么上巳游猎。” 他侧过身,低低舒叹,“我猜啊,估计只有追随太子的寒门庶人才会参加明日游猎,若是我去了,虽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好说歹说,我也是谢家六郎嘛,总不至于让太子殿下失了最后的脸面。” 谢不为本就知晓他在萧照临那里现今唯一的价值——他起码出身陈郡谢氏。 是故,先前就有所揣测,萧照临不仅仅是让他去请国师参加上巳游猎,也是有意让他参加。 可奈何萧照临实在太过难以捉摸,硬是生生拖了三日,才教人送来邀帖,让他差点都准备重新做打算了。 如今收到了邀帖,计划初步落定,他可算能好好放松休息。 于是,才说完这番话,下一瞬便彻底沉沉睡了过去。 阿北虽还是有些似懂非懂,但见谢不为如此憔悴入睡的模样,终是没再多嘴,又将床上的锦被搬来,盖在了谢不为身上。 * 第二日,在阿北的妥帖安排下,早晨谢不为只睁眼上了个车,便又倒头睡了过去,再醒来,就已到了乐游苑。 乐游苑内主要有覆舟山与西池两处,覆舟山位于乐游苑之北,山后有一湖,山多岩矶,临湖陡峻,是为帝王巡幸赏玩之所。 而西池则为太子处政议事之处。 今日游猎自然便是在这覆舟山上。 这覆舟山倒也不愧属皇室园林,景致奇险不说,还处处竹林萧萧、嘉树郁郁,流风环山而过,聚青烟绕乔石之上。 雨霁后天空格外澄澈,日明山南,而山后的湖水则又映林碧似天,天地恍若一色,似有登此山便可伸手触天之势。 不过,谢不为与阿北倒暂无赏景之致。 两人正有些发愁,山上果真如阿北所说天冷风大,十分冻人,可这覆舟山上,竟没支个避风的帐子。 如此,便不免要往人多处去。 山间的空地上热闹非凡,宫人皆在忙碌地布置游猎前的宴席,侍卫则步列有序地四处巡逻,而最中间的便是萧照临请来参加上巳游猎的客人们,正聚在一起攀谈。 但也不知是谁最先注意到谢不为的,在谢不为走到宫人身旁正想询问帐子所在时,空地众人竟默契地一齐安静下来,纷纷向谢不为投去了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正如谢不为所料,来参加此次上巳游猎的,皆是寒门庶人,而原主虽“名声”在外,但通常只参加世家聚宴,因此在这些人中,似乎并无人认得出他的身份。 众人转又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这是谁啊?长得如此......俊美,怎么不曾见过。” “瞧他的打扮应当身份不凡,若非是有官职在身,恐怕该是哪个世家的子弟。” “诶——说不定,是东宫中人呢?” 此话一出,有几人会意地偷笑起来,看来是知晓太子好男风的传言。 而又因此言,众人看向谢不为的目光便渐渐不再拘束,而是大胆上下打量起来,甚至其中有人正跃跃欲试想要靠近谢不为。 不过,到此,众人的目光还都并非出自恶意。 直到—— 不远处的人群之中,传来一声突兀的嘲讽,“我还以为你们在议论什么神仙人物,原是陈郡谢氏谢六郎啊!” 随着这句话落,人群自觉分开了一道,从中走出了一身着锦衣的矮胖男子。 其面圆如大饼,两腮肥肉随着他的步履不住地颤抖,若不是他两眼之中泛着不怀好意的精光,当真会教人找不见那小如芝麻的眼睛。 魏朝因尚美风俗,即使天生丽质者不多,但大多人打扮打扮之后,也可称一句清秀。 如此不仅丑,还丑得出奇更是不多,是故,谢不为一眼便认出了此人乃是陈郡殷氏殷梁。 而陈郡殷氏虽与陈郡谢氏同出郡望,却远不及谢氏门第。 陈郡殷氏一直属寒门之列,直到殷梁之父殷涛隐居山野三十余载,养得“此人不起,当如苍生何”的名望,受今上所重,从山野征辟越晋为侍中,才有资格参加世家宴席。 也是因此,这殷梁才得见过原主。 殷梁站定在谢不为面前,先是夸张地上下扫视谢不为,再作浮夸捧腹状,“我没看错吧,陈郡谢氏谢六郎,竟没巴巴地跟着你那‘兄长’去参加曲水流觞,而是独身到了此处。” 他故意在“兄长”二字咬下重音,又语出啧啧,“莫不是,谢家终于知道不让你去丢脸了?” 殷梁挑衅(小修) 殷梁话中暗指,是为原主去年参加曲水流觞时所做的丑事。 当时原主始有出风头引谢席玉目光的打算,又恰巧碰上了琅琊王氏主持的曲水流觞。 虽说上巳节举行曲水流觞已成定俗,但主持世家不同,影响自然也不同。 而琅琊王氏所集曲水流觞,不仅吸引众多世家子弟提前数月从外返京,更是有当世名流齐聚,可谓百年难求的风流盛宴,注定要名垂千古。 可也许是原主并不清楚此次曲水流觞之重要程度,也或许原主本就欲借此集一举成名,在跟随谢席玉来到曲水流觞之处时,原主竟做了一个超出所有人预料的事。 所谓曲水流觞,便是众人于南郊清溪两畔席地而坐,由仆从将盛了酒的羽觞置于木盘上,放入溪中,木盘自会从上游浮水沿溪蜿蜒而下。 另有蒙眼小僮随机敲钟,钟声响时,羽觞在谁面前停下,谁便要即兴赋诗或展示如书画、琴曲等其他才艺,若能引得众人叫好,则饮酒一觞,若不能服众,则倾酒入溪。 而这饮酒则算是表示其人才艺卓绝的附加助兴。 但也不知原主是如何理解的,竟觉得这饮酒才是得人青睐的举止,便在众人面前,直接截下仆从手中的酒壶羽觞,痛饮三大觞,还摔杯以示,自作任诞形态,以为如此是为士人风骨,会得名士欣赏。 这自然引得在场所有人的不解与厌恶,还是谢席玉出面,道是家中六郎以饮酒为艺,再倾自己席上之酒入溪以作赔礼,才勉强压下此事。 可即使有谢席玉赔礼圆场,原主也确实“一举成名”,此事几乎传遍了整个魏朝,甚至寒门庶人亦通晓当日原主的所作所为。 而殷梁暗指此事,便是让如今在场众人都想起这件惊骇丑事。 也果然,众人原本对谢不为的惊艳目光或赞叹,皆转为鄙嘲之意,更有甚者当即与身旁几人讲起了原主其他的“光辉事迹”。 就连原本欲引谢不为去帐子的宫人,都连忙退却几步避开谢不为,像是生怕沾染上什么恶浊之物一样。 殷梁左右环顾,见众人对谢不为的厌恶情态,眼中精光更甚,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得意洋洋。 负手仰头笑嗤道:“我若是你,自当快快离开,省的脏了大家的眼,败了大家游猎的兴致。” 阿北哪能容忍殷梁如此当面嘲讽谢不为,撸起袖口就想上前教训殷梁,却被谢不为抬手挡住了去路。 按理说,即使原主做了再多的丑事,但在当面,多数人还是会顾忌着陈郡谢氏的名望以及谢席玉的回护,不会如此挑衅。 可这殷梁,竟不顾陈郡谢氏的名望,如此当面羞辱谢不为...... 谢不为唇角微扬,他大概知道这殷梁如此行事的动机了。 陈郡殷氏久为寒门,向来被各世家大族视为微末。 即使如今殷涛得今上所重,一跃成为侍中,但这高官厚禄今上可赐,可这世家名望却不是今上能操控的。 是故,即使殷梁可有参加世家宴会的资格,却仍然得不到世家子弟的尊重,常遇冷待,甚至这曲水流觞,也不是他能参与的。 反观原主,即使在各种场合做尽了丑事,却还是能够凭着陈郡谢氏的名望,继续参加各类世家宴席,且在明面上,寒门庶人还是得对原主毕恭毕敬。 就像现在,即使众人已然知晓谢不为的身份,也知道了原主的做过的丑事,但除了殷梁外,并无人敢上前当面鄙夷或是贬嗤谢不为。 如此,恐怕便是殷梁如此针对谢不为的原因。 现无其他世家子弟在场,萧照临也还未到达,寒门庶人中,唯有他陈郡殷氏受人艳羡,为众人簇拥,但谢不为只露了一面,便抢走了众人的目光。 这殷梁自然要逮着这好不容易的机会,通过贬低谢不为这个世家里的“软柿子”找回自己的“场子”。 再有便是...... 山风凛冽,谢不为稍有轻咳,两颊微浮淡红,原本苍白的面色顿时鲜艳了起来,加之今日谢不为为了避寒特意披了深黑色的鹤氅,立在蓊郁葱林中、碧蓝澄空下,便更像天上神君降临,让看着他的众人一时都忘了谈论,只怔怔地欣赏眼前如画一幕。 谢不为缓过气来,唇际弧度愈大,“我没听错吧,你说谁——会脏了大家的眼?” 再有便是那殷梁自身长得丑陋不堪,见谢不为以外貌又得众人目光,这般当面挑衅,除去深层原因不谈,便像是被踩着命门的气急败坏。 谢不为语气淡淡,随风一吹便没了尾音,但却足够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众人不自觉地移视殷梁,又都齐齐回看谢不为。 ——见过了美景,自然不想再看煞风景的东西。 殷梁显然没想到谢不为敢在这种情况下反讥他,面色顿时一黑,便更显丑恶,又急急喘了几口气,抬手指着谢不为,“你不过空有一幅好皮囊罢了,内里装的尽是污浊之物,也好意思赖在这里不走?” 谢不为未与殷梁纠缠原主做过的事,只抬手掩唇,作了副柔弱模样,“怎是我赖在这里不走,我不是与大家一样,都是收了太子殿下的邀帖,前来参加上巳游猎的吗?” 又放下了手,略眯了眼,意味深长,“还是你殷梁觉得,自己可以代表太子殿下,赶走太子殿下请来的客人?” 众人这才意识到殷梁话里的僭越,先不论谢不为的品行与出身,但既然是太子请来的客人,哪里轮得到他殷梁指手画脚地驱赶? 这不是在打太子殿下的脸面吗! 再有便是,殷梁如此当众挑衅谢不为,等于是当众打谢氏的脸,若是被一向护着谢不为的谢太傅与谢中丞*知晓了,究竟是先管束谢不为,还是先给殷氏教训,也是显而易见的。 众人彻底噤声,更有人默默躲去了人群之后,生怕谢不为会睚眦必报地记住他们。 殷梁自然也想通了他方才一时痛快的后果,面色愈发黑沉,但事已至此,也许是他并不想在谢不为与众人面前露怯,也或许是他另有倚仗,竟并未就此罢休,反而上前一步,指头都快要戳到谢不为的脸上。 “巧舌如簧,还如此身娇体弱,倒是和女子一般,真是令人恶心!” 谢不为听到殷梁竟将“女子”当成贬义,目光一凛,收回了拦着阿北的手,示意阿北给他一个教训。 但就在这时,人群之后传来一道清脆如铃的女声,“好你个殷梁,我看你是活腻了,我们女子在你口中竟如此不堪?!” 接着便是侍女扬声开道,“永嘉公主到临——” 众人连忙退避,躬身垂首。 谢不为的视线越过殷梁,寻声而望,见一身着大胆新奇的裲裆衫的少女,其左手收在腹前,衣袖下垂,露出了雪臂上的数个金钏,光彩熠熠,而轻柔衫子随着行风拂扬,映衬出她绰约的风姿,却也显出独属于少女的灵动。 而加在衫子之上的裲裆衣,则是借用戎装的设计,在少女楚楚妩媚的姿态之上,平添了几分英气。 而这,便是今上与孝穆袁皇后的独女,永嘉公主萧神爱。 国朝皆知,若说如今魏朝之中,究竟哪个女子身份最为尊贵,便是这永嘉公主。 抛开其母出自顶级士族汝南袁氏不谈,仅说其封永嘉二字,便可得见其尊荣。 魏朝皇女并非都会加封为公主,只有在出降或是新帝继位推恩进秩时,才会加封,再择一郡为其封地。 而这位永嘉公主萧神爱,从出生那一刻,便加封公主,其封地永嘉也大有意义,不仅是南渡之后魏朝暂驻之地,更是如今魏朝人口最为殷实、经济最为发达的会稽、临海、东阳、永嘉、新安五郡之一。 另论其名,萧神爱,神爱神爱,是为盼神君偏爱,今上以及孝穆袁皇后对永嘉公主的切切宠爱,也可得此而见。 萧神爱倒不曾注意谢不为的视线,只因她正气势冲冲,直奔殷梁而来。 站定之后,柳眉一扬,冷斥道:“将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殷梁面露呆愣,他像是没想到永嘉公主也会驾临上巳游猎,还正巧听到了他的言论。 但在无人注意的到的眸中,遗露出了一丝莫名的深意。 若是旁人,无论真心与否,当着萧神爱的面,自然是要赔礼道歉的。 可也不知这殷梁是呆愣过头,还是真心无法掩饰,即使萧神爱贵为永嘉公主,也不想在其面前低头,竟当真将贬低女子的言论再说了一遍。 萧神爱听后连连冷笑,“跪下,拜我!” 殷梁下意识反驳,“我凭什么拜你?” 魏朝日常皆是跪坐之姿,故跪礼其实并不特别,只这拜礼,是要将脖颈连同整个后背都露于人前,以示彻底臣服,便被视为最重的大礼,非天、地、君、亲、师不拜。 萧神爱示意身旁侍卫将殷梁压下,但殷梁仍不肯拜下,萧神爱便直接抬脚踩在了殷梁的肩上,重重一压,压得殷梁不得不两手撑地而拜。 “凭我永嘉公主是君,而你,不过是最低等的民!” 殷梁即使被侍卫与萧神爱压得挣脱不得,但仍梗着脖子叫嚷,“我父亲可是侍中,殿下如此仗势欺人,不怕今上知晓吗?” 许是他父亲的官职又给了他底气,他越嚷越嚣张,就连对萧神爱的尊称也丢掉,“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也只能凭借公主身份强压我了!” 萧神爱气得咬牙切齿,“你们男子也不会比女子强到哪里,不拿公主身份,我也能处处压你一头!” 殷梁愈发肆无忌惮,“女子只知狂言!那你不如和我比试比试!” 萧神爱收回了脚,又命侍卫放了殷梁,“行啊,比什么,我都奉陪!” 殷梁气喘吁吁地爬了起来,小如芝麻的眼睛一转,“比骑御!” 他转过身,指向不远处绑着红色飘带的原本作为宴席之地标志的大树,“看看谁先到那里,便是谁赢!” 即使魏朝民风开放,对女子束缚不多,但骑御之事也并非女子常为,而是男子所必须学习的六礼之一。 殷梁想与萧神爱比骑御,也不过是觉得萧神爱贵为公主,定然不会学习骑御罢了。 如此心思,在场谁人不知?众人此刻看向殷梁的目光都有些鄙夷。 但萧神爱却没殷梁所料有生退意,反而褪下了手臂上的金钏,交给了身旁侍女,“好啊,我就跟你比骑御。” 侍女接下了金钏,但并未退下,而是贴在了萧神爱的耳边,低声劝阻道:“公主,太子殿下还没到呢,太子殿下不在,公主万一遇到了危险可怎么办!” 萧神爱只犹豫了一下,“不管他,我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 侍女有些着急,又道:“可陆常侍也还在后头,要是陆常侍知道公主自降身份与这等小人比试,怕是会生气的。” 萧神爱正往驻马处抬脚的动作一顿,倒真的开始思虑起来。 殷梁没听到那侍女之言,还以为萧神爱临生了退意,愈发小人得志,“殿下金枝玉叶,若是怕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萧神爱攥紧了拳,对着侍女道:“我会在他来之前快速解决这个小人,只要你们不告诉他,他便不会知道。” 说完,再不等侍女回答,快步走到了驻马处,教宫人随意牵出了一匹马,踏着马镫,一个翻身便上了马,动作熟练流畅,显然不是没有接触过骑御。 那殷梁也注意到了这点,心下一慌,亲自挑选了其中看起来最为健壮的马,又慢吞吞地借着侍马仆从的搀扶,才爬上了马背。 两相对比,不免有人开始耻笑殷梁。 殷梁狠狠咬牙,“殿下,开始吧。” 萧神爱面露不屑,“我让你三息,你先走吧。” 殷梁当真受了萧神爱的谦让,扬鞭而出,萧神爱在三息之后,立马跟上。 众人皆翘首以观。 萧神爱当真善骑御,即使让了殷梁三息,但在眨眼之后,便追上了殷梁,又在下一刻赶超。 人群之中发出了叫好之声。 就在众人见萧神爱超过殷梁一个马身的时候,殷梁竟驾马撞上了萧神爱骑着的马。 马儿显然受惊,两蹄人立长嘶,萧神爱力气不够,控驭不得,马头便开始拼命挣扎,一阵慌乱后,竟向山崖边奔去。 “公主——”萧神爱的侍女与侍卫显然没有料到竟当真出了危险,现下又无人指令,顿时便慌作一团。 覆舟山山崖后便是湖泊,若是萧神爱不能及时控停马匹,后果将不堪设想! 就在众人慌乱之际,一直静观萧神爱的谢不为突然扯下厚重的鹤氅,丢给了阿北,都没借助马镫,一跃便上了马,扬鞭如离弦般冲出,直追萧神爱。 一阵风过,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谢不为这是要去救永嘉公主! 阿北搂住了鹤氅,对着谢不为的背影喊道:“六郎!别去啊!你不会骑马啊!” 不会骑马?这谢不为难不成在逞英雄? 但在片刻之后,阿北还有众人皆是一惊,这谢不为哪里是不会骑马的样子,竟在转瞬之间,就快要追上萧神爱了! 眼看山崖越来越近,众人皆捏着一把汗,不少人暗自祈祷谢不为一定要救下永嘉公主,若是公主当真在这里出了事,天子以及汝南袁氏一怒,谁都担待不起。 就在快到山崖之时,众人眼见谢不为终于追上了萧神爱,横转马身挡在了那匹受了惊的马前。 但那马受惊之后竟被激起了野性,加之雨后山路湿滑,竟直接冲向了谢不为所驾的马! 而那山崖就在他们身后了! “六郎!六郎!!!”阿北高声大喊,抛下了鹤氅想要跑到谢不为身边,却无任何作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不为与萧神爱一同跌下了山崖。 漫天谈话 “嘭”的一声巨响,栖在覆舟山林中的群鸟惊飞四散、啁啾乱鸣,一时如一团黑色的散雾遮挡住了小块的碧空。 急速下坠时,风声呼啸,耳鸣嗡嗡。 谢不为一手死死拽住了控马缰绳,另一手接住了萧神爱,将两人牢牢固定在马腹之侧,如此,第一下重击时两人便摔在了柔软的马肚上。 随着骏马一声短促的嘶叫,温热的马血如雨如雾而落,铁锈般的血腥之味顿时充满了二人的鼻腔。 而谢不为亦是闷哼一声,但又迅速松开了缰绳,双手护着萧神爱从高高的缓坡上急骤滚下。 耳边尽是枝干断裂的噼啪之声。 在撞到湖畔一株梅树之时,树摇花落,两人终于停下。 巨大的震荡令谢不为与萧神爱皆陷入了短暂的晕厥。 山林之中也再一次恢复了沉寂,群鸟归林,碧空复明。 唯有他们二人滚下时掀落的碎枝与压折的矮植,才能揭示方才情状之凶险。 若不是山崖之下并非直坠峭壁,而是长满矮丛低树的缓坡,加上连绵雨后泥石松动软化,那二人定是必死无疑! “谢不为,谢不为,你醒醒啊,我害怕。” 隐隐呜咽的少女哭腔将谢不为从黑暗中唤醒,但在微微睁眼的那一刻,浑身似被巨石碾过的剧痛瞬间如万刃滚身,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即刻彻底清醒。 “啊,你怎么了!”萧神爱见谢不为当真睁开了眼,却面容狰狞,更加手足无措,跪在了谢不为身侧,并不敢去碰谢不为,只嘤嘤在哭。 方才下坠滚落时,谢不为一直将萧神爱护在了怀里,也是因此,萧神爱清醒更早,也尚能行动,浑身并无大碍。 等谢不为攥拳咬牙忍下第一阵剧痛过后,他终于能归拢原本破碎的呼吸,平复了自己的气息,但仍不能动,面容也完全失了血色,是比最为洁白的素纱还要单薄。 只有脸上被碎枝细叶刮伤的道道红痕与眼尾忍痛而出的泅红,仿佛奇异的花纹,盘转其面,在苍白单薄之外,生了几分诡谲颜色。 “还死不了。”谢不为胸膛剧烈起伏,随着劫后余生的喘息吐出了这几个字。 这短短几字实为牙关紧咬下的碎音,短促生硬,并无任何安抚意味,却足够让萧神爱从极度惊惧的心惴中勉强平静下来。 萧神爱不顾如今浑身的血垢泥污,抬起已被石枝刮得残破的衣袖擦泪,又吸了吸鼻子,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你不死我就不害怕了。” 他们正处一株粗壮的梅花树下,不远处便是山崖下的湖泊,山风本就凛冽,掠湖之风便更加刺骨,而身下湿软的泥土也不断地洇出森冷寒意,让谢不为在忍痛之余,还在不住地受冷微颤。 如此,意识便再难抵抗得住这双重折磨,如退潮般急速失落。 但要是再晕过去,能不能醒来便是个问题。 谢不为在这如凌迟般的折磨中狠狠咬下唇,另生的疼痛使他的意识稍微涌回,“扶我坐起来。” 萧神爱一愣,又连忙反应过来,挪膝移到了谢不为身边,但看着谢不为布满血污的身体,眼中一酸,并无从下手,低泣道:“我...我怎么扶你。” 谢不为咬唇愈深,说话时湖风如刀割入喉,“随便扶,我不会散的。”话语已有些支离。 萧神爱不再犹豫,扶住了谢不为肩,慢慢引着谢不为靠在了树干上。 其间为了让萧神爱不会害怕慌乱,即使牵扯到了剧痛之处,谢不为也只拧紧了眉,并不痛呼。 可这样即使能够稍驱寒意,但仍不足让谢不为强撑的意识好转。 “和我说说话。”谢不为抬眸,透过梅枝疏阔处,望着碧空中凝聚一团的白云。 他们现在只能等待救援。 萧神爱像是明白了谢不为的用意,眼眶之中溢出了大颗大颗的泪,啪嗒啪嗒地砸在落下的梅花瓣上,使得梅花瓣色愈艳,仿佛剔透的红宝石散落两人之间。 但即使哽咽,也在尽力说话,“其实我,一开始很讨厌你的,不光是你做过的那些事,还有,你说,你爱慕我的太子哥哥。” 谢不为也没想到,萧神爱竟也知道他编的胡话。 “你爱慕他,不就是想将他从我身边抢走吗?” 谢不为更没想到萧神爱会有如此清奇的脑回路,十分想笑,勉强扯了扯唇角,压下了喉中破碎的喘息,“不会,抢走他。” 萧神爱看到谢不为的笑,仿佛看到了一朵原本衰残欲败的花苞重绽了生机,秾艳而盛,比这枝头簇簇红梅还要好看,便愣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道: “但我现在不讨厌你了,你拿命救了我,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定都会帮你找到。” 她语有稍顿,略略垂眸暂思,须臾,似是下定决心,“即使你想要我的太子哥哥,我也会帮你。” 又疾疾补了句,“可你们在一起之后也不能离开我,不能丢下我,在宫里,我只有姨母、太子哥哥还有云程哥哥三个亲人了。” 谢不为听了萧神爱这番话,更是想笑,但一笑身上便会更疼,只能望着天上渐渐舒展的白云,艰难开口,“换个话题吧。” 萧神爱不知谢不为为何突然不想听她说太子哥哥了,但也没有任何意见,歪头想了想,“那不谈我哥哥,就谈你哥哥吧。” 怎么还和哥哥过不去了?谢不为有些无奈。 萧神爱引袖将眼角的泪擦了干净,有些神秘地凑近了谢不为,“我要和你说一个秘密!” 谢不为收回了视线,好奇地看着凑在他眼前的萧神爱。 “秘密就是,虽然所有人都在说你哥哥是个哪里都很厉害的人,但我也讨厌他!” 谢不为更加好奇,这在外头从无差评的谢席玉,究竟是怎么得罪了永嘉公主。 萧神爱也没卖关子的想法,一骨碌全都说了出来,“他们都说谢席玉是个完人,但我觉得他根本就是个假人,像是木台上没有生气的傀儡,像是幕布前被人操纵的皮影,嗯......” 她穷尽自己的想象去描述她眼中的谢席玉,“也像是神龛上被供奉的玉人,反正就是,根本就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也没有自己的魂魄,明明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萧神爱忍不住打了个颤,“我一看到他的眼睛就害怕,怕他要把我的魂魄也抢走,变成跟他一样的行尸走肉。” 谢不为本就讨厌谢席玉,虽认为谢席玉是个十分能装的伪君子,但倒也不觉得谢席玉像什么行尸走肉,明明谢席玉的心机比莲蓬子都多,哪里是个假人? 萧神爱看出了谢不为眼中的不认同,撅了撅嘴,不自觉在谢不为面前露了些娇憨之气,“这可不是我自己瞎想的,谢席玉他自己也承认了!” “承认?”谢不为脱口重复了一遍,因为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萧神爱见谢不为如此震惊,两靥生涡,有些得意,“是啊,他亲口承认的!” “是有一次宫宴之后,我跟他在花园里碰上了,当时那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像是没看到我一样转身就要走,我就很生气,追到了他身后,问他,‘你是假人吗!没有魂魄一样!’” “我以为他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当没听到我说话,但那次,他竟停了下来,就用他那一双没有魂魄的眼睛看着我,说是。” “我当时其实很害怕,但并不想在他面前露怯,就继续问,‘那你的魂魄到哪里去了?’” “他没有立马回答我,而是沉默了很久,久到当时我都想逃跑了,他才说,‘去找一个人了’。” 谢不为听萧神爱说完,脑中莫名闪过了谢席玉望着他的那双琉璃目,但这一幕很快就被疼痛驱逐。 他蹙了蹙眉,并没有将谢席玉和萧神爱的这番对话放在心上,“他不过是在你面前故弄玄虚罢了。” 萧神爱却没应和,喃喃道:“说不定是真的呢。” 谢不为听到了萧神爱的低语,不知为何,心中有些烦躁,“再聊点别的吧。” 萧神爱如今对谢不为“言听计从”,抛下了谢席玉的话题,沉吟几息之后,两颊忽生绯红,似是有些羞赧,“那你想过以后要和什么样的人成亲吗?” 不得不说,萧神爱神奇的脑回路确实十分适合漫天谈话,因为你根本想不到她下一刻会想起什么。 虽然萧神爱只有谢不为在现代的外甥女那般大,但谢不为并没有敷衍的意思,倒真的认真思考了起来。 他在现代的时候并没有谈过恋爱,自然也就没有想过结婚这件事,但结婚这个话题却一直出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他的妈妈谢媛谢女士的感情生活实在太受关注了。 有时狗仔记者采访谢女士本人还不够,逮到他的时候也会问,谢女士想不想给他找个爸爸。 他并不介意谢女士给他找个后爸,但也并不清楚谢女士自己的想法,所以在那次之后,便当面问了谢女士自己的态度。 谢女士只是笑笑,说她很享受现在的感情状态,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没必要一定要符合世俗眼光中的流程形式,只要自己舒服就可以,也不会为了要给他找个爸爸就去结婚,毕竟他也并不需要。 简单来说,谢女士大概就是不婚主义,一切随心意而走,并不会被任何世俗看法束缚。 但萧神爱既然问了他这个问题,也有时代原因,萧神爱自然不可能有如此前卫的思想,他便提取了谢女士感情观中可以借鉴想法,“你喜欢就足够了。” 萧神爱显然没想到谢不为会给她这样的回答,愣愣地重复了一遍,“喜欢?” 谢不为撑着脑中最后一点清醒意识,说完了整句话,“是,只要你喜欢他,就可以和他成亲。” 萧神爱闻言凝思片刻,随即两眼一亮,“那就是说,无论他是谁,也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只要我喜欢他,就可以和他在一起,对不对?” 谢不为略微点了点头,方才的话已经消耗了他勉强积攒出来的力气,且意识又再一次逐渐模糊起来。 他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他再次望向了那一片天空,发现原本凝聚一团的白云不知在何时已完全舒展散开,缕缕飘荡,自由自在。 “明珠——你在哪里——” 有一道模糊却清雅的声音从山谷中传来。 萧神爱一惊,连忙站了起来,对着传声之处大声叫喊道:“云程哥哥!我在这里!” 很快,杂乱的脚步声奔此而来,在谢不为意识消散之前,他看到萧神爱冲到了为首男子的怀中,并抱紧了那人,几乎是喜极而泣。 “云程哥哥!你终于找到我了!” 风雷交加 谢不为睁眼的那一刻,当真以为自己是到了阎罗殿,不然,怎么会第一眼就看见了谢席玉。 屋内只燃了一盏窗牖边的灯架,光线并不明亮,但足够让谢不为看清今日打扮有些特殊的谢席玉。 就原主记忆中,谢席玉平日素来喜着淡蓝衣衫,全身也并无什么装饰,但今日却戴了一顶水晶镶金的进贤一梁冠,横插着一支青玉簪,并有两缕长长的朱缨悬在梁冠两侧,昭示其四品文官身份。 而其衣袍虽还是以淡蓝为主,却一眼可见衣料上熠熠着浅淡烛火的金线暗纹,玉带束身,且左右垂锦囊、佩白玉,倒是一幅世家子弟应有的绮绣华贵模样。 如此半公半私的打扮,想来是刚从曲水流觞归来,而他这次也没有昏睡许久,应当还是上巳之日。 不过—— 谢不为淡淡蹙眉,南郊虽然不远,但曲水流觞之后通常还有宴席,一般都会第二日才回来,怎么谢席玉晚上就出现在了他房里? 难不成,是谢席玉听到了他出事的消息,就抛下曲水流觞之上的名家士族,提前赶了回来? 可谢席玉回来是干嘛?看他死没死吗? 但不等谢不为细想,原本坐在床沿垂眸静默的谢席玉,像是感觉到了他醒后的气息变化,抬眼看向了他。 灯火在谢席玉身后浅浅摇晃,谢席玉原本一双通透的琉璃目此刻有些深黑无垠。 谢不为耳边突然响起了萧神爱说的谢席玉眼里没有魂魄,心底莫名泛起了有些怪异的感觉,但他不愿表露半分,抢先破了这诡异气氛,“你怎么在这儿,阿北呢?” 谢席玉闻声并不应,但竟挪身,从原本的床尾,坐到了床头,还挽袖从一旁矮案上的铜盆中,拧了一条温热的巾帕,俯身细细地擦着谢不为冰凉的额头,低声问道:“身上还疼吗?” 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淡淡,但在此刻,却让谢不为察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但他并没有心思深究这几分不同寻常究竟是什么,因为他正惊奇地发现,自己浑身除了有些无力酸胀之外,当真一点不疼了。 难道这个时代的医术高超到这个地步了? 他受了那样重的伤,原本估计,就算于性命无碍,但起码也该会有多处骨折,至少也得疼先上个几日,再躺上几个月,才能好完全,怎么他现在就觉得自己已彻底好了呢? 谢席玉像是知道谢不为心中疑惑,将巾帕放回案上,“是东宫送来了国师的丹药。” 国师的丹药?那就不奇怪了,他是见过国师的,也相信国师确实是这个世界里的仙人。 虽然这与他在现代接受的教育不符,但既然穿书这种事都切实发生在他身上了,那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谢席玉没有再多说什么的意思,但却主动扶着谢不为半坐了起来,这样确实会让谢不为的身体好受很多。 谢不为并不会委屈自己,所以也就没有排斥谢席玉的触碰,但还是刻意避开了谢席玉的视线,看向了一边矮案上的铜盆。 铜盆里盛了一半清水,映着谢席玉的身影,由于他们两人的动作,床榻不免有些轻移,连带着矮案也有些微颤,铜盆里谢席玉的倒影亦随之轻微地晃动。 不知为何,他的心蓦地猛烈地躁动起来。 他一把拂开了谢席玉扶着他腰身的手,在感觉到腰上那一点属于谢席玉的温度散去后,他才能按下这躁动的心跳。 外头忽的闷雷阵阵,错落的电光霎时照亮了整个房间,谢不为再一次看清了谢席玉的眼,深黑之下,又是如初见一眼的浓墨般的情绪。 他却匆匆避开,“永嘉公主怎么样了?” 谢席玉沉默片刻,在室内气氛陷入凝滞之前,淡淡开口,“我不知。” 谢不为料想萧神爱本应无大碍,再说萧照临既拿的出国师的丹药,那萧神爱就更不会有问题了。 窗外闷雷的余声隆隆,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那殷梁该如何?” 他想谢席玉既然能知道他受伤的消息,也一定会知道覆舟山上发生的一切。 也果然,这次谢席玉回答很快,但说出的话,却让谢不为紧紧皱眉。 “不会如何。” 谢不为顿时抬眸,直直地看向谢席玉,语中有不解与讶异,“什么叫不会如何?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殷梁先主动寻衅于我,再冒犯了公主,还在比试时谋害公主,对我如何也就罢了,但他这般对公主,就算不死,也该重罚。” 又想起了什么,“况且他殷梁的父亲只不过是个侍中罢了......” 但不等他说完,谢席玉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且语调之中不再淡然,竟有了几分愠气,“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去找太子,就敢去见国师,就敢去上巳游猎,还敢救公主,就算你不顾其他人,也该顾顾你自己!” 这一段话倒是让谢不为怔了一瞬,但随即,他心底也冒出了几分火气,撑着床沿,直起身子,与之针锋相对,“我没听错吧?你还教训我起来了?我该知道什么?” 他细数这一切因果,“是你的所作所为逼的我必须去找太子,再有的国师与上巳游猎之事,救公主也非我意料之中,我不可能见死不救。” 顿了顿,冷笑一声,讽刺道:“是,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绝没有害别人之意,怎么就是不顾其他人了?” “那你就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吗?”谢席玉突兀地强调了这句。 倒让谢不为又是一愣,但很快,他下意识回道:“和你有什么关系?”怕是我死了第一个高兴的就是你谢席玉吧。 后面半句,他莫名没有说出口,自己也有些懊恼,像是埋怨自己怎么吵架都不敢把话说绝。 室内有一瞬的安静,两个人离得很近很近,在这人为制造的狭小空间之中,仿佛空气都凝滞了。 谢不为能清晰地感觉到属于彼此的呼吸声还有属于谢席玉身上的淡淡香味,起伏之间,却是有着方才冰冷言语所没有的温度。 “就算死,也要留下来,是吗?”谢席玉语调极冷,像窗外料峭的寒风,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吹开。 谢不为有些不解,略忖之后,以为谢席玉说的是他冒死去救萧神爱之事。 那也就是说,在谢席玉眼里,他冒死救公主,也不过是要留下来的手段罢了。 他唇际的笑愈冷,凝着谢席玉的眸,“是啊,只要能留下来,用什么手段或是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他不想再看到谢席玉在他面前,猛然推开了谢席玉,连带着矮案也猛晃,铜盆里谢席玉的倒影瞬间碎裂开来又搅成了一团。 “你走!我看到你就觉得厌烦!” 说完,不顾自己无力酸胀的身体,迅速躺回了锦被之中,并侧过身,不再看谢席玉一眼。 谢不为能感觉到即使在自己下了逐客令之后,谢席玉也依然站在床边看了他很久。 这如有实质的视线让谢不为并不好受,就在他要再次驱赶谢席玉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谢席玉离开的步履声。 随着门声吱呀,一道冷风吹到了谢不为床头。 外面忽然下起了沉沉冷雨,伴有阵阵闷雷回响。 谢不为闭上了眼,心中却莫名有一种感觉, 这场雨,仿佛预兆了接下来风雷交加的漫长雨季。 梦中壁画 谢不为看着眼前狭长的斜坡墓道的入口,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正处梦境。 以往梦中的浓雾依旧挥之不去,但却像是有了意识一般,不敢靠近这个狭长的入口,仅仅停留在他的身侧。 既然是梦,他便并未犹豫很久,只略加思索,就抬脚步入了墓道入口,但在那一瞬,身后的浓雾倏地迅速涌了上来,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可须臾,墓道之中突然燃起了刺眼的光,将这些浓雾都驱逐。 在谢不为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之后,映入眼帘的便是墓道两边巨大的壁画,皆是浓墨重彩、勾画精妙。 谢不为不自觉被吸引,略略抬头整而观之,发现壁上是一幅幅人物场景画。 第一幅铺开的是一个海边孤崖之景,其场景之生动,仿佛能听到当时海风之凛冽呼啸、白浪之汹涌轰鸣,宛若一只巨兽张开了布满森白尖牙的幽深大口,随时准备吞噬这小小孤崖。 而孤崖之上独立一人背影,其繁复精美的长袍衣角随着海风高高扬起,恍若能听见猎猎之声,但并看不清其面容,只能从其曲臂姿态中推测出他手中应当还怀抱一物。 不知为何,谢不为看着这个场景,像是预见了此人结局,心下猛然一坠,海水的咸腥之味瞬间涌入鼻腔,让他略感窒息。 他晃了晃头,抛下这太过真实的溺海之感,继续往里走。 第二幅画,扑面而来一股战场的肃杀之气,赤沙之上一片残旌折戟之中,竟有一身穿铠甲倚断枪而站的无头之人,断颈处鲜红扎眼,恍惚得见利刃削头之时,滚烫热血瞬间喷薄四溅,再漫天洒下,染红了最后一面军旌。 谢不为目移画中左右,都寻不见此人头颅,他心中莫名一痛,像是被那犹在滴血的利刃狠狠扎入了心脏,两人的血液在他的躯体里交融,浓重的血腥味冲击着他的思维。 在被这幅画中的情感淹没之前,他赶紧逃离了这幅画。 这次谢不为已做好了准备,却有些怔愣,因为眼前的场景又太过简陋,只一间几无陈设的宫室之中,一块素白的毛毡之上,侧躺着一个身着华丽襕袍、乌发披散的男子,似正在安然睡梦中。 但谢不为并不认为此人只在安睡,便再细细而观,忽然,他心头一震——那人左胸之处竟有一个漆黑空洞,乍眼看去只像是襕袍上的缺漏,可分明是,此人的心不见了! 谢不为猛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却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可片刻之后,却又恢复如常。 但他并没有松一口气,而是提息去看第四幅画。 入眼白茫茫一片,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雪景,另有乱琼碎玉般的雪花纷扬而下,连人影都寻不到。 谢不为蹙紧了眉,阖眼再睁,这片白茫雪景之上突然多出了几道恍若从天而降的光柱,交织而下,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 顺势往下,谢不为终于看到了一个快要与雪景融为一体的人,但那片片落下的雪花正在穿其身而过,仿佛这个人已无实体,只不过是一道残存的虚影。 谢不为莫名觉得心底有些空落落的,像是有什么本已镌刻在心的东西突然被生生挖走了一样。 他有些踟蹰,不知道该不该去看那第五幅画,冥冥之中好像有一道声音在催促他赶快离去。 可不远处那幅画上的淡淡光芒,似又像是在召唤他前去。 他终究是迈出了步伐,却没再看到任何场景。 这一块空荡的墓壁上,只画着一个跪着的身影,正伏拜于地,而其前没有天上神佛也没有人间帝王,唯有一片飘浮在半空中的红色云霞。 谢不为凝眸看着那片云霞,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他一眨眼,欲再细观,可那道身影连同云霞皆突然消失不见。 他似有所感,遽然回头望去,所经墓壁上的画全都再无痕迹,就好像刚才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他的梦中梦。 忽然,整个墓道开始剧烈摇晃,震动之声越来越大,墓壁黄沙如流水般滚滚落下,很快便没过了谢不为的脚踝。 谢不为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已经消失了的那道身影之处,似是下定了决心,转身便往墓道更深处跑去。 一路畅通无阻,震动之感也越来越小,在历墓道、过洞、天井、壁龛、甬道之后,一个巨大的用柏木枋堆垒成的框形结构挡住了他的去路。 而这,应当就是最后的墓室。 柏木结构十分宏伟,谢不为略想了想,这好像就是曾在博物馆中看过的黄肠题凑。 若是没记错,这黄肠题凑正中,就应该是这位墓主人的安眠之处。 也是这场梦里的关键——这位墓主人究竟是谁。 他再没有任何犹豫,继续往最深处探寻着他想要的答案。 黄肠题凑正中果然摆放着一副玉棺,散发着丝丝寒气,且并未合上。 谢不为一步一步地靠近,就在只差一步就能看到棺中究竟是何人的时候,一道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为,离开这里,跟我走!” 此声嘶哑,恍若临死前的悲鸣,哀恸又绝望,仿佛在以命乞求着什么。 谢不为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凝耳去听,但此时周遭却又十分安静,安静得好像刚才那道声音从未出现过。 但在下一瞬,那道声音仿佛浪潮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不断地重复着。 谢不为全身开始有被撕裂的疼痛,尤其是左胸处,像是有什么尖锐之物接连不断地直插他的心脏,令他痛不欲生。 “六郎,六郎,醒醒!” 谢不为蜷缩着身体,猝然睁开了眼——是阿北。 阿北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又焦急地上前,摸着谢不为的额头,慌乱道:“六郎是被梦魇着了吗?怎么睡个觉出这么多冷汗,眼睛也通红的。” 谢不为这才回过神来,他已经醒了。 他猛然掀开了锦被,坐了起来,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处,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存在过的痕迹。 真的,只是梦吗? 阿北又被谢不为这般奇怪的举动吓着了,结结巴巴道:“六郎......你还好吗?是哪里不舒服吗?” 谢不为紧绷地身体乍然卸了力,又躺了回去,摇摇头:“没有哪里不舒服。” 侧头又问阿北,“你进来叫醒我做什么?是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阿北安下心来,答道:“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是夫人遣了两个侍卫过来,说是让他们俩以后负责六郎的安危,人现在就在外头站着等着见你,我便想进来看看你醒没醒,就见到你蜷卧着,头上还在不断地冒冷汗,便赶紧叫醒了你。” 谢不为深吸了一口气,“侍卫?母亲给我的侍卫?” 阿北点点头。 谢不为抬手揉了揉额角,舒叹道:“让他们进来吧。” 阿北应声而出,不多时,便引来两人。 谢不为仍是躺着,只侧过身看向阿北身后两人。 这两人容貌都十分清俊,但身形有些相似,只一高一矮,皆着黑色劲装,两袖缠紧,长发高束,是一副练家子的打扮。 谢不为挑挑眉,“叫什么名字。” 高一些的先上前一步,对着谢不为躬身拱手,沉声道:“奴名唤慕清,他唤连意。” “都是些什么字?” “仰慕的慕,清明的清,连续的连,意思的意。” 谢不为笑笑,“我还以为是九卿的卿,怜惜的怜,这般慕卿怜意,倒像是诉尽情爱之名。” 慕清并未接话,倒是那名唤连意之人跟着上前,他模样更白净些,两颊带笑,“六郎说的是,我和他的名字放在一起,倒真有不少人这么说过。” 谢不为点点头,刚想多问些他们俩的来历,慕清突然从怀中取出一物,呈向了谢不为,“奴还带了一个礼物送给六郎,还望六郎收下。” 谢不为有些稀奇,“礼物?”对慕清招了招手,“过来给我看看。” 慕清默而上前,谢不为接过了那物,乍一眼以为是一个带有装饰的粗宽黑色手环,但再辨认,发现隐在手环内部有两个如竹箸般的细长管道,他向管道中看去,一阵寒光掠眼。 谢不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看向了慕清,“这是......什么暗器吗?” 还不等慕清说话,连意先接过了谢不为的问,笑嘻嘻道:“六郎果真聪慧,此物名为袖箭,确实是暗器中的一种,我来教六郎怎么用吧。” 谢不为将这袖箭带在了右腕之上,刹那间,扬手对准了窗外的芭蕉,只听得“嗖”的一声,芭蕉叶应声破了一个大洞,叶上积蓄的雨珠哗啦啦地从洞中淌落。 室内其他三人皆是一愣,很快,连意双眼发亮,惊呼道:“六郎当真是个天才,竟然只看看便会用了!” 谢不为左手托住了右腕,缓解着射出袖箭时短促而猛烈的后震力,略略低下眼帘,看着袖箭上凸起的花纹,若有所思,“它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我并不是第一次用它。” 连意挠挠头,很快接话道:“我知道了,六郎说不定见过类似的物什,心有灵犀一点通!” “啊?”谢不为抬眸看向连意。 慕清冷声道:“他是想说,六郎触类旁通。”并又继续讲解袖箭,“六郎还需注意,此袖箭胜在小巧不易被人发现,但相对应的,所储不多,花纹之下一共可以放六支小箭,而最多只能连发两支,两支之后需再按机关,才可放箭入管。且每次使用的后震力极大,若是连发六支便会严重伤及手腕筋脉,六郎切记不要用下这第六支。” 他一顿,看向了身侧连意,“通常时候奴和连意会在六郎左右保护六郎安危,此物不过以防不时之需。” 谢不为顺着慕清的话检查了一遍袖箭,后颔首,“我知道了,这个礼物我很喜欢,你们有心了。” 就在谢不为起身准备再试一次这个袖箭之时,李嬷嬷竟也过来,在看到室内慕清与连意之后面露惊讶,但很快又敛目垂首,对着谢不为道: “六郎,宫里袁大家召见。” 尚主拜相 “袁大家?*”谢不为微微蹙眉,不管是在原书开头剧情中,还是原主记忆里,都未曾提及过这个袁大家。 李嬷嬷善解人意,娓娓详道:“袁大家是孝穆袁皇后的亲妹妹,十三年前袁皇后崩,袁大家便入含章殿代掌皇后玺印,抚育太子与永嘉公主,并教习内廷嫔御诗书礼仪。” 谢不为蹙眉未展,指腹细细摩挲着袖箭上的花纹。 在古代,姐姐死后妹妹继为续弦之事实为常态,并不稀奇,但听李嬷嬷的意思,袁皇后的妹妹袁大家却并不是入宫为今上继后,只像是代为履行袁皇后职责。 “这个袁大家怎么不是第二位袁皇后?” 李嬷嬷微微一笑,续道:“当时袁大家已有夫家,皇帝与汝南袁氏都盼其与夫和离入宫为后,但袁大家实不肯从,僵持不下,还是太傅从中斡旋,袁大家才愿意和离入宫,可仍不肯为继后,只代掌孝穆袁皇后之权。” 这里头怎么还有叔父的事? 谢不为有些讶然,但很快他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即使魏朝国母必须出自汝南袁氏,但也不必非得是袁皇后的亲妹妹吧,只要新皇后也姓袁不就行了? 更何况袁大家还已嫁了人,本也不愿和离入宫,何必强人所难? 他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李嬷嬷是有问必答,“因为当时整个汝南袁氏中,唯有二女。” “唯有二女?!”谢不为脱口接话,“怎么会只有二女呢?汝南袁氏也并非子息不丰的家族啊。” 李嬷嬷亦作怪哉,“是,汝南袁氏公族蕃滋,支叶硕茂,可偏偏生不出也养不活女公子,袁氏女疏且多早夭,可真是怪事一桩。” 谢不为想到了什么,“那当今太子已冠却还未有太子妃,便是因现在袁氏无女?” 李嬷嬷摆首,“倒是有一女,可才将将五岁,听说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灾,即使金尊玉贵地当成未来国母养着......”她一叹,“谁知道能不能活到及笄呢。” 谢不为略颔首,不再追问,转而提及召见一事,“那袁大家可有说为何召见我?” 还不等李嬷嬷应答,阿北先行插话,颇为高兴,“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六郎救了永嘉公主,袁大家这是要当面谢你!” 谢不为并未赞同阿北的观点,仍是等着李嬷嬷的回答。 而李嬷嬷也微微皱起了眉,“内臣来传,只说袁大家要见六郎,未曾提及缘由。” 谢不为也不意外,若只是因他救了永嘉公主之事,其实并不需召他入宫,毕竟内廷不便让外男出入,只送些赏赐来以表谢意便足够。 这般郑重召见,定是袁大家有非见他不可的原因。 “那便走吧。”谢不为不再耽搁。 慕清与连意也表示跟随,便由他二人在外驾车,而阿北则是头一次跟着谢不为坐在了车厢中,正左顾右盼新鲜得很。 谢不为有意了解昨日他失去意识之后各种详具,便一一向阿北问到。 阿北稍捋思路,“昨日在山下找到你和永嘉公主之后,众人发现永嘉公主并无大碍,但六郎你却昏迷不醒,当时我实在惊慌,不敢一人带你回府,还是太子亲自将你送了回来,也派人传了消息去南郊,五郎便赶了回来照顾你。” “至于为何大家都知道六郎你会没事,是因为太子将他的赐福丹药给了你啊。这赐福丹药乃是国师赐给每一位太子的丹药,有保命之效,据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能将人救回来。可世上也仅此一颗,即使皇帝不曾用过此药,但当太子定下后,原本那颗药便会再无功效,故每位太子都不会吝于使用此药,毕竟留着不用才是可惜。” 谢不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赐福丹药,略有不解,“既然这么珍贵,即使世上只会存在一颗,但太子还未继位,他也应留给自己以备不时之需才是。” 说到此,阿北有些激动,颇为不忿,“当时大家都看见了,若不是六郎你以命护着永嘉公主,公主早就死了,哪里还留得了一口气等太子的丹药救命,况且六郎当真也只有一口气在了,六郎你是为公主挡了死劫,太子又十分疼惜公主,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将这个丹药给你!” 谢不为并不十分认同,“哪来什么情什么理,天家何曾需要讲情理?” 阿北却还是有底气,甚至有一种与有荣焉之感,“若是寒门庶子便也罢了,可六郎你可是我们谢家的六郎,若是因救公主而死,太子还见死不救,主君与太傅还有五郎都不会轻易罢休的。而当时,确也是五郎提出的,要太子将丹药送来。” 这下反倒是谢不为愣住了,不管这个世界中世家门阀与皇权究竟有何利益博弈,但谢不为不曾想过,竟是谢席玉开口向萧照临要来了丹药。 谢席玉不是盼着他死了最好吗? 阿北察觉到谢不为有些不悦,便赶紧换了话题,“话说六郎,你是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呀?当时你骑马去救公主,可把我吓坏了。” 原主在会稽庄子的十八年里不曾接触过马匹,而在京城的一年中也对御礼无甚兴趣,自然是不会骑马的。 但谢不为在现代是有学过马术的,倒也不是特意去学,而是谢女士当时正在准备一部武侠电影,需要谢女士掌握马术,而那时他正在暑假,谢女士就干脆让他陪着一起学了,也没有想过当真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要救公主,我也没想到上了马便会骑了。”谢不为随意搪塞道。 阿北显然信以为真,还有些崇拜凑近谢不为,咧着嘴笑道:“六郎你可真是聪明,方才也是的,看了一眼袖箭便会用了。” 外头还在下雨,空气实在黏湿,在车上谢不为浑身并不舒服,略略应付几句之后,便靠在锦榻上阖眼小憩。 等到了宫门,阿北叫醒谢不为,他才勉强好受了些。 谢不为跟随前来引路的小黄门,穿过道道宫门,大约行了快一个时辰,才到达含章殿。 甫入含章殿,便让谢不为有些惊讶。 这含章殿完全没有谢不为想象中皇后宫殿的华贵模样,反倒是朴素至极,无甚装饰便罢了,入眼正殿之中,竟摆放着一架织布机。 而织布机后正坐着一身穿素衣的老媪,头发花白,面上皱纹深陷,明明应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却显得老态龙钟,生生像是年近花甲。 不过,即使此老媪正如寻常仆妇一般忙于丢梭推筘,可还是掩不住动作中的凌厉之势,仿佛并非经纬布匹,而是在纵横捭阖。 而这,便是如今代掌皇后玺印的袁大家。 谢不为款步来到织布机前,先行对着袁大家躬身施了一礼,“见过袁大家。” 但袁大家并未急着应答,而是将手中一段布匹织好卸下之后,才将目光从纺线间移出,落在了谢不为身上。 她锐利的目光毫不掩饰地上下扫视着谢不为,过了许久之后,才淡淡应了声:“坐。” 谢不为如言跪坐在了织布机前摆好的席榻上,隔着织布机上的经纬机扩,迎上了袁大家的打量的目光,并未任何怯却之意。 殿外的暗淡的天光有些沉沉,加之织布机上复杂构造的遮挡,谢不为并不能看清袁大家此时面上的神情,只能略微感觉到,袁大家对他似有满意之意。 但,究竟在满意什么? 袁大家默然许久,谢不为也未出声,殿内便陷入了一片奇怪的静谧之中,唯闻檐下细雨滴答之声。 蓦地,袁大家拿起了梭子,再次放在了纬线之上,麻线掸震,发出轻微的响,率先打破了室内的静谧,“我瞧着你倒不似传闻中荒唐。” 谢不为有些拿不准袁大家此话之意,只低低应了声。 袁大家复垂首,将经线放在另一头,双手翻飞,谢不为面前的机器开始“哐哐”作响,“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要见你。” 谢不为看着袁大家熟练的织布动作,不卑不亢地答道:“是与永嘉公主相关。” 袁大家轻笑一声,“不错。”她陡然停下了动作,抬眸凝着谢不为,“我欲将永嘉公主出降你们陈郡谢氏,而你,便是现在最好的人选。” 谢不为稍有不解,眉头略动,但不等谢不为发问,袁大家便续道:“你并不需明白此中原因,你只需知道,只要你尚永嘉公主,仅凭汝南袁氏一族之势,明岁此时,你便可入凤池台掌三省权柄。” 她一顿,添道,“我保证,谢家五郎将远不及你。” 谢不为在此时莫名想起了昨晚谢席玉说的那句“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禁眉蹙成山,一种失去掌控前路的无力感猝然充斥心间,他非常讨厌这种感觉,就连语气都有些生硬,只勉强保持了礼仪。 “多谢袁大家抬爱,不为自知配不上永嘉公主,并不敢攀。” 袁大家像是没有注意到谢不为话中生硬一般,反而和蔼了面色,“你既愿以命救主,我自是相信你是个好孩子,能善待公主,至于其他的,便不需你来考虑,我会为你们安排好一切。” 谢不为不信袁大家听不出他并非自谦之语,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便干脆直言,“我不愿尚主,而公主亦不会愿意,还请袁大家收回美意。” 袁大家面色顿时一沉,“我召你前来并非征询你的意愿,到时公主明白我的苦心之后也自会同意。” 她语有一顿,似有威胁之意,“谢不为,我并不想将此事办得难看,你最好不要忤逆了我。” 谢不为向来吃软不吃硬,倒真的反诘一句,“若我还是不愿呢?” 袁大家轻扣了一下织机木梁,殿门应声从外而闭,暗淡的天光被绝在外,殿内登时彻底陷入昏暗。 “那就等你与公主的婚事定下,再出我这含章殿吧。” 有意解围 织机声连而不绝。 如此昏暗的环境下,袁大家手中经纬早已错乱,但她仍不肯停下丢梭推筘的动作,不过是欲借此向谢不为施压。 谢不为敛目垂首,直身端坐,始终保持缄默,亦是在无声对抗。 织机上搅乱的线团愈多,袁大家推梭的动作便愈发沉重,渐渐的,综架、梭道上可供袁大家操控的余地仅剩一掌大小,若是再不及时拆下纷杂错乱的麻线,那么整个织机将被这些道道缠绕住的细长麻线彻底锢止,再不能运作丝毫。 严闭的殿门不仅将天光隔绝,还将时间的流逝都模糊。 谢不为并不知道这般已过了多久,他的身体本就孱虚反复,如今只觉得压抑的气氛如渐涨的潮水,在慢慢淹过他的曲坐的大腿,爬过他的直挺的背脊,已没至他的脖颈,这潮湿的环境教他快要不能呼吸,灵台也快要再次坠入混沌之境。 就在谢不为将要支撑不住伏倒在地时,面前的织机蓦地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如同巨石炸裂后碎石四溅般,织机上的各个部件不堪重负接连“噼里啪啦”地散落。 谢不为猛然抬眸,昏暗朦胧间,方才结构谨然、运作不停的织机在顷刻间便只剩下了一个巨大的框架,各种细碎的部件为缭乱缠绕的麻线牵连着散落一地。 而与此同息,殿门外也响起了“砰砰”砸门声,伴随着少女焦急的呼喊,“姨母,让我进去啊。”间亦有宫人的阻拦之声。 袁大家默然良久,直到殿外冲突声愈发激烈,她阖目缓缓一叹,终是放下了手中的木梭,沉声道:“让公主进来。” 殿外杂乱之声应而止,殿门再次洞开。 原本暗淡的天光在此时却如同明烛照夜,将殿内的一切都显露分明。 萧神爱在踏入殿中的那一刻有一瞬的怔愣,但很快,她像是没有看到谢不为与损坏的织机一般,径直扑到了袁大家的怀中,身上的钗环琅佩丁零当啷作响,竟似清铃般稍稍驱散了殿内沉重压抑的气氛。 “姨母,怎么今日都不肯见明珠,是明珠做错了什么让姨母不开心了吗?”萧神爱环住了袁大家的手臂,语气略含低嗔,却又似示好娇娇,教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地为之牵动。 袁大家半垂眼帘,只专注地看着怀中的萧神爱,眸中湿意一闪而过,余下的,便只剩爱怜。 她抬起满是薄趼的大手,轻柔地抚过萧神爱乌亮的长发,面露薄笑,“我们明珠哪里会有错,是姨母疏漏了,没有及时见我们明珠。” 萧神爱偎在了袁大家怀中,半抬起头,星眸闪亮,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但话中却略含深意,“姨母最喜欢明珠,明珠也最喜欢姨母,让明珠赖在姨母身边久一些好不好。” 袁大家一怔,双唇稍抿,抚着萧神爱长发的手也一顿,但片刻之后,指腹慢慢捋过萧神爱鬓边碎发,半是妥协半是叹息道:“好,就让我们明珠陪姨母久一些。” 萧神爱展颜一笑,在袁大家怀中偏过头来,对着谢不为眨了眨眼,眸中流光潋滟,启唇只做了个口型,“走吧。” 谢不为顺而扫过了袁大家,袁大家就像是没发现萧神爱在她怀中的小动作一般仍是垂目,便撑身而起,亦未辞礼,直接快步离开了含章殿。 在踏出含章殿仰头看见天上流动的阴云细雨、面迎略带泥土淡腥的和风的那一刻,他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舒缓,重重呼出了一口气,阔步往宫道而去。 但在长廊拐角处,却撞见了一个专门等候他的人。 来人在见到他的身影时,远远的便对着他俯身一拜,“云程谢过谢六郎。” 谢不为对此名有些印象,稍加回想便忆其此人就是那日在覆舟山下第一个找到他与萧神爱的男子,并且看萧神爱对他的亲昵动作,以及那一声“云程哥哥”,想来他与萧神爱的关系并不简单。 他停在了此人面前,双手扶起此人,但在看到此人面容与打扮时,略有一愣。 此人眉目清和,气质秀逸,可称得上是翩翩佳公子,但,竟是一身内臣打扮。 此人看出了谢不为眼中的怔愣,可并未有丝毫意外,而是俯身再行一礼,“云程是含章殿内中常侍,负责勾当永嘉公主起居,谢六郎唤我陆常侍便可。” 谢不为瞬而回神,心中对这个陆常侍与萧神爱的关系虽有疑虑,但面上并未显露半分,复扶起陆常侍,唇扬笑答:“陆常侍不必谢我,救主之事是我该做的。” 陆云程的目光落在谢不为的眸中,竟也直接不再纠结道谢一事,反倒话题一转,提起了萧神爱的婚事,“公主诞于初冬,年前已及笄,国朝女子大多及笄后就会定下婚事,若无意外,次年便会出嫁,公主已是到了定婚年岁。” 他突兀的将话停在了此处,似是等待谢不为答复。 谢不为有些摸不透陆云程的想法,按照他对萧神爱与陆云程关系的揣测,这个陆云程应当不会乐于见到萧神爱定亲吧。 他本不想对萧神爱的婚事发表意见,但陆云程等待他答复的意图实在太过明显,他便只好斟酌了词句,缓声答道:“公主身份尊贵,并非寻常国朝女子,倒也不必拘于民间习俗,一切当以公主意愿为先才好。” 不想陆云程却摆首,“如谢六郎这般想的人实在是太过鲜见,旁人都认为公主既是国朝最为尊贵的女子,自当为国朝女子的典范,及笄之后定亲、出降、生子、辅夫、持家,再表孝顺、明德、贤惠、仁爱品质,才是公主应当做的。” 谢不为越听眉头便越皱,一是陆云程言辞内容里的各种世俗对女子束缚强加的“应当”之事,二是,他听出陆云程语调并不似表面淡然,反而愈发透露出一股浓重的哀伤,就像是违心却又不得不为之言。 他保持了沉默。 廊外的细雨被风吹斜,沾到了陆云程的衣袖上,隐隐露出了深色湿意。 陆云程陡然低眉垂首,不让谢不为看见他此时的目光,他再次俯身而拜,“云程失礼,有个不情之请。” 谢不为似有所感,这次未有扶起陆云程之意,只看向了廊外如断掉的麻线般的细雨,轻声道:“你说。” 陆云程声音突然不似方才清亮,像是在强自按下什么情绪,听起来闷闷的,“若是谢六郎并未有中意女子,可否向天家请尚永嘉公主。” 谢不为毫不意外,两鬓有些隐隐作痛,他重重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有一个疑问,但请陆常侍为我解惑。” 陆云程俯身更低,“自当为谢六郎尽力。” 谢不为移目看向极力放低身姿的陆云程,“我先前的狼藉名声应当无人不知,那为何袁大家与你,都选中了我,难道只是因为我这次救了公主吗?” 陆云程迟疑片刻,才道:“是也不是,纵使谢六郎先前如何,但谢六郎毕竟出身陈郡谢氏,乃是当今谢太傅亲子侄,谢六郎此次以命护主,让袁大家认为谢六郎是会善待怜惜公主之人。” 谢不为摇摇头,并不认同陆云程此番解释,进而问道:“朝中并非只有陈郡谢氏一显族,更何况陈郡谢氏也并非此中最显,并未有非选不可的理由,再便是,各世家子弟中,论品行才华,我亦不是此中最佳。” 他一顿,轻笑道,“就说我那兄长谢五郎谢中丞,名声才华皆远在我之上,袁大家与陆常侍何不请他尚公主?” 陆云程久而不答,谢不为便抬脚欲离,在经过陆云程身边时,陆云程突然扬声道:“因为只有谢六郎您,才会有这些疑惑,而其他显族公子,是绝不会请尚公主的。” 谢不为驻足,却并未转身,冷笑似嘲,“那倒真如谢中丞与袁大家所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必明白?” 陆云程久久俯身,面容已有些充血涨红,眼眸之中也浸满了湿意,声音更是在颤抖似泣,“云程深处内宫已久,并不能将朝中利害清晰告知于您,但云程知道,若是永嘉公主不能与您结亲,那么,依天家之意,她只能出降颍川庾氏和......陈郡殷氏。” 谢不为悚然回首,眉头蹙紧,“什么?” 陆云程像是卸了力般,语气已有些漂浮,似是苦笑,“其实,就算您现在请尚永嘉公主,天家也未必会允,只是......” 他缓缓起身,终于转而再次正视谢不为,眼角似有泪痕,“只是袁大家与我还心存那一丝侥幸,期盼在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那天前,能先行定下公主归宿,而太子,也在忙于奔走,想为公主争得更多的自由。” 谢不为垂目未语。 陆云程牵唇一笑,“但也许,太子真能为公主争得自由。”他微微躬身,“云程还要在此等候公主,便不为您引路了。” 谢不为站在原地看着陆云程看了很久,直到廊外天边飘来了一朵乌云,为陆云程的身姿加了一层阴霾,他突然莫名心生酸涩,低低一叹,转身离开了这里。 而在走出含章殿时,谢不为有意向两侧张望,果然,在不远处的临池台榭中,看到了一道玄金色的身影——那便是太子萧照临。 谢不为早有所感,这萧神爱前来含章殿为他解围的时机太过巧合,只是并不敢确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但在听了陆云程一番话后,他瞬间明了,一定是萧照临既了解袁大家的意图,又知道袁大家召见他之事,才在此时带来萧神爱,是为他解围,亦是如陆云程所说,要为萧神爱争得自由。 来时有阿北与小黄门陆续为他撑伞,故他自己并未执伞,这下便干脆冒着雨,奔到了台榭中。 所幸春雨多时绵连不急,并不会湿透他的衣裳,只略微打湿他的外袍,又粘连他垂长的青丝,些许挂在了面颊鬓边。 他步履踏水声不轻,萧照临应当早就听到,但并未回头,似是在专心赏雨。 谢不为踏入了台榭,站定在萧照临身后,气喘微微,“谢不为见过太子殿下。” 萧照临仍未转身,只在看到池中雨打水珠迸溅湿岸之时,才有些突兀开口,“尚主拜相这等好事,为何不应。” 不知为何,谢不为在此时十分想笑,他也并未掩饰此意,而是大胆走到了萧照临身边,侧过身来,微微抬头看向萧照临那艳如海棠般的眉眼,在片刻间垂目再抬,眸中已是带了如池中涟漪般的盈盈情意。 “尚主拜相再好,不及我爱慕殿下之心啊。” 此中关键 细雨斜风入台榭,虽吹不动玄色金边的广袖宽袍,但吹得萧照临耳坠金珠红玉微荡、流苏摇曳。 谢不为的注意力被此吸引,目光从萧照临的眉目游移而下,落在了萧照临的耳垂之上,眼波亦顺着流苏微微晃动,眸中潋滟水光熠烁。 出乎谢不为预料的是,萧照临竟不像他所想的那般听出他语中玩笑之意后,会将这句话当成耳旁风。 反倒转过身来,略微低头望进了谢不为的眸中,长眉半沉,面露疑惑,“袁大家能给你的,孤给不了,爱慕?又有何用?” 嗯?萧照临这是......将他的话当真了? 谢不为敛低眼帘,避开萧照临此时的目光,并稍加思索。 不对,这更像是萧照临陷入了一种莫名的迷茫之中。 谢不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复抬眸,与之对视,并更显笑意,“爱慕一个人并非是一定要得到那人的回应或者......回报的。”他目光坦荡,眼中澄澈,“就好像我爱慕殿下,便是并非希冀殿下能同样爱慕我,或是给我什么权势地位。” “爱慕只是爱慕,这便是最大的用处。” 萧照临长眉蹙成远山,“即使尚主之后能令你一步登天,你也不曾心动?” 谢不为神色未改,语中多出了几分真心,“一步登天确实会让人心动,但此中权势并非是我所盼。” 他一顿,侧首看了看不远处阴云笼罩下的含章殿,复低头看着自己冒雨而来时被打湿的衣袍,顿时又有些玩笑之意,“即使路上有风雨阻,但我还是更想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殿下身边。” “而殿下,只用站在这里等我就好。” 萧照临恍若惊醒般一怔,但瞬又冷嗤,一如初见般展露傲气,“谁在等你?孤不过是偶经此处,在此赏雨罢了,你莫要自作多情。” 谢不为暗嘶了声,这萧照临果真阴晴不定,还是方才的模样更有趣些,现在说话真是讨人嫌! 他虽心里在暗骂萧照临,但面上仍是保持含情脉脉的模样,还有意拖长了尾音,显出了三分伤心之意,“唉,果真是我自作多情了吗,原来殿下当真不是听到袁大家召见我的消息后担心我,才在这里等我的。” 萧照临又转过身,续作赏雨状,但左手不自觉地轻转指上银戒,在感微凉之意后,语出亦是沾染了几分冷淡,“自然不是,孤为何要担心你?” 谢不为并不在意萧照临此时的态度,几句玩笑过瘾之后也并不想再奉陪,终于收敛了一切不正经,稍退几步,对着萧照临背影一拜,颇有郑重之意,“不为拜谢殿下赐药救命之恩。” 萧照临手中动作一顿,默了几息之后,话语之中已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不必谢孤,是你以身救主在先,谢中丞向孤讨要在后,这确实是你应得的。” 谢不为未有与萧照临纠缠之意,淡淡应了声后,便直身再次走入雨中,离开了台榭。 只在转角快要不见处,心下莫名一动,略微回过头,隔着如纱帘般的朦胧雨幕,看了一眼仍孤身站在台榭中的身影,竟觉出几分孤寂。 走出内宫后便是一条通往宫门的长廊。 终于不用再淋雨了! 谢不为抬手擦去额头上积蓄的雨珠,放缓了脚步,虽然雨势不大,但一路走来衣袍已被湿意浸透,变得有些沉重,身体也开始不住地微颤。 ——看来还是得快些回去。 但总是天不遂人愿。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蕴着怒气的声音,“谢不为!” 谢不为觉得有些耳熟,转身寻声看去,来人一身橙褐劲装,袖缠黑色缚带,浑身无甚配饰,利落非常,只额上绑了条暗红色的抹额,两条窄带从左额绑绕,在右额汇成一横,为其俊朗朝气的少年面容添了几分洒脱风流之感。 正是季小将军季慕青。 不等谢不为有何反应,季慕青已是三步并做两步,仿佛一个燃着的火球,气冲冲地来到谢不为面前,胸膛起伏明显,右拳暗暗攥紧,“可算让我逮着你了!上回的事怎么算!” 原是来算账的啊。 谢不为两鬓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怎么倒霉的事总喜欢扎堆来呢? 但他只低头略略一思,便改换了面容,佯作迟疑状,被雨浸湿而粘连的长睫扑簌,“你是?” 季慕青胸膛起伏都一滞,面容亦是一怔,但片刻之后他反应过来,右拳破风扬起,停在谢不为面前,谢不为垂坠肩前的发丝都被带着晃动,“跟我装傻是吧,你会不认识我?!” 他切了切牙,“先不说上回的事,就说你之前对我那么死缠烂打,现在有脸装不认识我?” 死缠烂打—— 谢不为脑中一阵嗡鸣,各种思绪顿时杂乱而起,似是有人在暗中控制他的思想以此遮掩什么,但他还是艰难地在其中捋出了原主记忆里有关季慕青的事。 在原主拉拢权贵的选择中,确实有过季慕青此人。 但季慕青一直寄居东宫,原主鲜少有机会接触到季慕青,即使在一些大型宴席之后碰到了季慕青,要么是季慕青自己跑了,要么是季慕青喊人来将原主赶走,也根本说不上话。 季慕青唯一对原主说过的完整句子便是,“不过是家奴养大的东西,如何比得上席玉哥哥?” 自那之后,原主便放弃了拉拢季慕青的想法。 可,原主为何要拉拢一个暂无官职的将军之子? 谢不为心下一凛,他感觉自己好似漏掉了什么很关键的东西。 将军之子......镇北将军季铎! 谢不为突然反应过来,季慕青的父亲是如今掌握京口一半北府军的镇北将军季铎啊! 魏朝南渡之后,皇权不振,军权亦是涣散,唯有荆州江陵与晋陵京口两处兵力强盛,是为夺权必争之地。 但此两处兵权并非天生即有。 在定都临阳之初,朝廷上下并不安稳,有不少能臣将士不愿隅于江左,提议北伐再返中原,其中,最有声望的便是出自范阳祖氏的祖峻祖将军。 元帝好不容易在琅琊王氏的辅佐下坐稳了皇位,并不愿再生权力波澜,可也不能阻拦北伐这个立朝之根本,便允了祖将军所请,以其为奋威将军、兖州刺史,给千人禀,布三千匹,但不给铠仗,使自招募,等于说,只是给了一个官定身份,却不给任何实际支持。 但祖将军仍是在京口通过招募北来流民,经营组织起来了一支精锐军队,号为北府军,挥师北伐,屡战屡胜,甚至一度收复洛阳,将抵故都长安,北伐的彻底胜利近在眼前。 可此时朝中元帝、琅琊王氏以及其他士族并不愿见祖将军北伐事成,有威震朝廷之功,便下令不许祖将军再擅自进军一步。 祖将军多次上书请命收复长安,但仍不得允,后郁郁而终,所收复的淮水以北的故土又再次为北胡占据。 祖将军死后,其手下北府军三分,部分为琅琊王氏所承,驻于荆州江陵;部分归为元帝名下,镇于京口,拱卫京师;还有一部分逃至山野,为民为匪。 其中,驻扎荆州的军队在当时出自琅琊王氏的王丞相死后,辗转落于谯国桓氏之手。 十三年前,时谯国桓氏家主桓深野心勃勃,凭此军权再提北伐,却并非如祖将军般只为北伐光复,不过是想借此揽权,以现改朝换代之志。 在桓深收复洛阳之后,并不图长安,而是直接领军返荆州江陵,以北伐之声望及处上游威压三日攻破临阳作胁,请今上加九锡,实为篡位先声。 而当时,陈郡谢氏谢翊临危受命,出山野为侍中,代表朝廷与桓深谈判,硬生生拖了三年,拖到桓深病死,桓氏作乱的危机才得以化解。 谢翊凭借此功得晋太傅、左相、侍中、领中书监,可以说,陈郡谢氏便是因颉颃桓氏而盛。 桓深死后,其弟桓澈及桓氏族人虽暂无篡位之志,但仍坚守荆州,故荆州江陵兵权现今也还在谯国桓氏手中。 至于京口北府兵权,便一直为朝中权臣争夺,但在桓氏之乱后,各世家皆有避嫌以防群起攻之之意,反而暂时交还给皇帝掌控。 可在一年前,皇帝突然宣布要再次北伐,而这次,所图亦非长安,乃是为了加强皇权,加之各世家早就安于江左,自然不会同意,此事便一拖再拖。 但皇帝既然是想要借此加强皇权,自然是有所动作的,这第一件事,便是征当年祖将军逃于山野的遗将,高平季氏后人季铎为镇北将军,收其名下山匪为兵,并入北府军,仍由季铎掌管,以表北伐决心。也召其幼子季慕青入京,名为替父享天恩,实则为质子。 这第二件事,便是将北府军剩下的兵权交由母族颍川庾氏掌控,但颍川庾氏本就为一流世家,并不愿在此时出头,便举荐陈郡殷氏殷涛为侍中,名掌北府军权。 所以说,现今朝中最为重要的北府军,一半是在高平季氏手中,一半是在为颍川庾氏所控的陈郡殷氏手中。 谢不为恍然,这便是原主想要拉拢季慕青的原因,也是—— 皇帝想要将永嘉公主嫁给颍川庾氏或是陈郡殷氏的原因! 既想通了此中关键,但他心中并没有半分放松,反而莫名有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之感,令他不住皱眉。 “你竟然还敢在我面前发呆!”季慕青怒声而喊,但也唤醒了沉浸于此中莫名情绪里的谢不为。 谢不为陡然回神,只稍闭了闭眼,再掀眼帘,已缓作方才迟疑模样,又似惊诧,扬唇笑道:“我记起来了,你是季小将军季慕青。” 季慕青举在谢不为面前的右拳才略微放下,但左手握住了右腕旋转,眸中寒光不减,仍是威胁,“那你说,上回的事要怎......” 还不等季慕青将话说完,谢不为突然打断道:“你这次穿上衣裳了,实在是人模人样的,也不怪我方才没有认出来吧。” 又不等季慕青反应,谢不为拔腿就往宫门处跑。 季慕青看着谢不为飞奔的身影愣了一会儿,后才意识到,谢不为这是在骂他! 火气顿时直冲头顶,连忙直追谢不为,还咬牙切齿怒喊道:“谢!不!为!我今天定要好好给你个教训瞧瞧!” 纵使谢不为提前跑路,但他这副身体实在孱虚,又为身上潮湿沉重的衣袍所累,根本就跑不快。 而季慕青却是武将出身,体格健壮,飞奔如流星疾驰,眼见不过几息,便要追上谢不为。 就在这时,长廊拐弯处,突然出现了一道墨绿色的挺立身影——是孟聿秋! 谢不为如同见到救星一般,赶紧改换了方向,朝孟聿秋奔去。 孟聿秋自然注意到了正处于你追我赶中的谢不为与季慕青二人,正想侧身避让,但却听得谢不为朝他喊道: “怀君舅舅!怀君舅舅!快救救我呀!” 竟当真脚步一顿,任由谢不为扑向了他。 23.有恃无恐 《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全本免费阅读 [] “孟怀君,你是个君子,亦是个无趣之人。” 孟聿秋为数不多的好友曾如此当面评价他。 他也深以为然。 在公务案牍之外,他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 诗歌、辞赋、花鸟、鱼虫还有最为枯燥繁杂的礼仪,便是他在难得的闲暇中用以消磨时光的全部。 如此,就连他的长姊幼弟,也不愿与他多有相处。 多年前,曾有下官向他进献了一只血雀,其羽毛似正烈烈燃烧着的火焰、又似天边朝灿耀眼的云霞,在那一瞬间便点亮了他灰暗的眼眸。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收下了来自下官的进献。 但血雀被关在金玉制成的笼子里,即使所用所食皆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亦有奴仆在旁日夜侍候,却仍时常仰天悲啼。 逐渐的,它的羽毛开始暗淡,它的躯体开始消瘦,待他再次从凤池台归来时,已完全看不出血雀原本的绚烂模样。 侍候血雀的奴仆连连请罪。 他只沉默地看着笼中已奄奄一息的血雀看了许久,突然开口问道:“若是放它离去,它可否活下去?” 奴仆不敢断言,但还是道血雀本就是生于长于山野中的禽鸟,若是回归山林,大概还是可以稍延寿岁的。 他便不再犹豫,令奴仆去往山林放归血雀。 可是,在奴仆领命携笼离去之时,他又突兀地问道:“那它,会记得我吗?” 奴仆面露难色,有些支吾,但还是劝慰道:“如此禽鸟宁死悲啼也不愿被拘于人间笼中,想必是极有灵性的,主君心善,将它归于山野,它定会记得主君的恩情。” 他只笑笑,便让他们离去了。 不知为何,后来,他埋首于繁重案牍时,偶尔也会忆起那只血雀。 不过,论血雀是否记得他,自然只是笑谈。 但在今时今日,他看着从长廊一头向他奔来的谢不为,其一身红衣被打湿,垂沉坠下,满头青丝也缭乱地贴在面颊肩上,竟像是看到了那只血雀,似是在外面淋湿翅膀后,才狼狈又疾疾地撞到他的怀中,以求庇护。 他不自觉略微抬起了一臂,稳稳地接住了谢不为。 不过,怀中的温暖并没有停留多久,谢不为便如流云一般攀着他的手臂躲到了他身后,他能感觉到谢不为奔跑后的喘息以及淋雨受冷后不自觉地颤抖。 有些不合时宜的,他竟觉得这像是血雀在得到庇护之后,正安心地抖擞着清理自己华美的羽毛。 谢不为紧紧环住了孟聿秋的一臂,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了孟聿秋的身后。 在听到季慕青也停在孟聿秋身前时,没有感觉到孟聿秋的想要抽身的意思,便有些有恃无恐,又从孟聿秋身后探出半面来,对着季慕青眨了眨眼,清眸之中不染半点尘埃,装作十分无辜的样子。 “季小将军,我哪里得罪你了,为何要追我?” 季慕青见谢不为如此惺惺作态的可怜模样,更是气极,也顾不上挡在中间的孟聿秋,便想直接绕到孟聿秋身后去抓谢不为,却不想竟被孟聿秋抬手拦住了去路。 “季小将军若是信得过我,不如将事情说清楚,我也能给你们提个意见。”竟是一副要为他们俩断案的意思。 谢不为虽不知孟聿秋为何愿意帮他,但也乐得见此,便急忙连连点头,半是附和半是恭维,“是呀是呀,你倒是说清楚我哪里得罪你了呀,怀君舅舅最是公正了,他不会偏袒我的。” 但在话落之时,又故意对着季慕青做了个鬼脸,便是料定季慕青不会将上回的事当外人的面提起。 季慕青果然语塞,怎么样都开不了口,气到面色铁青,也只能恨恨地盯着躲在孟聿秋身后的谢不为,切了切后槽牙,勉强挑出个刺,“你怎么脸皮这么厚,孟相何时是你舅舅了?” 虽然孟聿秋的姐姐嫁给了谢不为的堂叔,若是非要论个亲戚关系,孟聿秋确实算得上是谢不为的姻亲舅舅,但一是如此关系已是疏远,二是这般姻亲在世家之间实在是又多又乱,连辈分都论不清。 故除直系姻亲外,时人并无习惯攀姻亲亲戚,且这般攀扯关系的,还会被世人所轻。 季慕青便是此意。 但谢不为在孟聿秋面前连睁眼扯谎说自己失忆都做得出来,哪里还会在意孟聿秋到底愿不愿意被他攀这层姻亲关系。 对付要皮要脸的,自然是没皮没脸最舒服。 是故,他不仅不自省,还更是抱紧了孟聿秋的手臂,甚至还把脸贴在了孟聿秋的背上,感受着从孟聿秋身上传来的舒适温度,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但不忘继续装无辜,软声道:“孟相就是我的怀君舅舅。” 又觉得有些不过瘾,长睫快速扑簌着,略有挑衅之意,“怎么,季小将军羡慕了?不如回去找你自己的舅舅吧。” 季慕青闻言胸膛起伏剧甚,双拳也攥紧,身体更是前倾似是蓄势待发想要捉住谢不为教训。 但在此时,孟聿秋又开了口,语中竟有了明显的回护之意,“季小将军既说不上来与六郎有何恩怨牵扯,不若到此为止,天色不早了,需得赶快离宫。” 季慕青冷哼一声,连礼仪都不顾,只瞪了一眼仍是躲在孟聿秋身后的谢不为,暗暗做了个口型,“下次。” 便立刻转身往东宫方向去了。 见季慕青走远,谢不为这才撒了手,又捋了捋两鬓碎发,再退了几步,对着孟聿秋微微躬身道礼,“谢过孟相替我解围。” 孟聿秋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被谢不为攥皱的衣袖,淡笑似谑:“不是怀君舅舅吗?” 谢不为微怔,但很快反应过来,抬眸凝着孟聿秋的眼,十分上道,卖了个乖,“那就谢过怀君舅舅了。” 语毕再辞,“阿北还在宫门外等我,怕已是等了着急,我便不与怀君舅舅同行了,先行一步。” 孟聿秋再未多言,只略颔首。 但在谢不为转身之时,又道:“提前向六郎贺喜,太子殿下已为你安排好了官职。” 谢不为双眼一亮,但未回头,“那就承了怀君舅舅的贺言。” 抬脚更是轻快了些。 * 含章殿内。 在萧神爱离开之后,萧照临独身入殿。 外面的天光已昏暗,但殿内并未燃烛,地上的狼藉也未收拾,便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之感。 萧照临站在织机之前,对着正支肘阖眼休憩的袁大家轻轻道了个礼。 袁大家阖眼未睁,只冷笑一声,“老媪岂敢受太子殿下的礼。” 萧照临跪坐了下来,声音如天光般渐渐低沉,“还请袁大家保重身体,莫要生我的气。” 袁大家陡然睁眼,拿起手边的木梭就往萧照临的方向一掷。 在“嘭”的一声木梭落地后,就像是冰面被打破,原本的暗涌即刻化为惊涛骇浪,“你还知道我会生气?” 一道温热的液体从萧照临的额角缓缓滑落,血腥味瞬间弥散在沉重的空气之中——是方才的木梭正中了萧照临的额头。 但萧照临的身形却从始至终都不曾有丝毫移动,就像是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就连他的语调都与刚刚一模一样。 只不过,内容却有些没头没尾,“可是明珠她不愿意。” 袁大家一愣,就像是骇浪凝滞在了半空,瞬间之后又无力地落了下去,她沉默许久,苦笑着叹道:“是啊,她不愿意。” 一顿,最后几个字轻到没有声音,“我,也不愿意。” 血液已滑落至萧照临的唇角,铁锈般的味道在他的口 24.无饵之钩 《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全本免费阅读 [] 也不知是否因东风太急,今岁春季的雨水相较往年着实丰沛不少,就连谢不为院中的那棵芭蕉都遭了涝灾,烂了根枯了叶,惹得阿北还兀自伤心了一阵。 不过,这些时日来倒也有个好消息,便是萧照临为谢不为安排的官职终于通了程序,下达到了谢不为手中。 ——是为丹阳郡府主簿。 但,对谢不为来说是好消息,对谢楷来说却又是一件丢脸的事。 魏朝上下皆重世家门户,对应到朝中官事便是极重清流、浊流官之分。 这清流官便是指那些声望清高、事务清闲、晋升清易即“清望所归”之官,一向为世家子弟推崇,并以担任清流官为荣。 而其他的便是浊流官,往往都是授给寒门庶人,若是有世家子弟担任浊流官,便以为耻。 “官有清浊以为升降,从浊得清则胜于迁。”*甚至于官员升迁都不以品阶为重,而是以清浊为分,即使调任官职品阶、俸禄有所下降,但若是从浊流变为清流,仍视为升迁。 高门子弟起官皆是从清流之官做起,就连谢席玉、孟聿秋亦不能免俗,起官皆为秘书郎。 而这丹阳郡府主簿,自然不是清流之官,甚至是浊中最浊之官,在世家眼中,郡府属官与吏无差,怕是宁死都不会去任此职。 对谢楷来说更是如此,得到消息后,甚至以为这是萧照临对陈郡谢氏的侮辱,气得他想当即入宫禀今上,以求今上做主,让萧照临收回此任命,还怒斥谢不为接下此令是为自降身份连带着贬低谢氏门楣。 “我现在同意你留下了,但你不许去任什么主簿,大不了我豁出面子,亲自或是请你叔父去求今上,让你去当秘书郎!” 说完还不解气,又道,“我看太子对你也并非真心,他若是敬重你,想留下你,怎么不让你去当东宫属官,这分明是戏弄!” 东宫属官亦是世家子弟起官而任的清流官之一。 但谢不为却很是满意,因为在他看来,大多清流官就是毫无职权吃空饷的摆设,就比如世家起官最为推崇的秘书郎,根本就是个图书管理员,哪里会有机会让他发挥? 可这丹阳郡府主簿却不一样,虽然品阶低微,但主管丹阳郡一郡文书。 而这丹阳郡又十分重要,所辖包含临阳县,相当于首都市,那这丹阳郡府主簿便可以视为首都市书/记*,实权在握,即使升迁不如清流官容易,但若想靠自己立于世而非倚仗门户,便是最好的选择。 且如今的丹阳尹便是萧照临本人,而他现在恰恰最想得到的便是萧照临的认可,这不等于是瞌睡送了枕头,将将好吗? 另外,这萧照临的丹阳尹之职大有来头。 丹阳尹作为京畿地方长官,地位十分关键且特殊,其职掌极广,包含军权、民政、荐举任用与刑政诉讼,向来为世家所争夺,而以往此职也确实由各世家轮流担任,且任免变更频仍,大多任期短促,以防垄断。 但在一年前,轮到汝南袁氏担任此职之时,袁司徒与其长子袁吏部尚书竟推举萧照临兼任丹阳尹,据说当日,今上面色很是难看,其他世家也都各有议论,但碍于汝南袁氏的名望或是其他考虑,今上仍允之,其他世家也未当场表露意见。 谢不为虽不清楚这汝南袁氏究竟对萧照临是何态度,但只从此事来看,汝南袁氏对太子并不差,甚至愿意顶着皇帝及其他世家的不满,也要给萧照临这般接触实权的机会,而萧照临也必然很重视这次机会。 所以,这般忖量下来,萧照临给他安排丹阳郡府主簿一职便并非如谢楷所说是刻意的侮辱与戏弄,反而是让谢不为确定了,萧照临当真是有在重视他们之间的承诺或是说——利益交换。 这般,他自然不肯让谢楷入宫,可也拦不住谢楷,还是诸葛珊出来调停。 诸葛珊在得知此任命后,沉吟许久,后问谢不为可是真心想去做此官,谢不为连表决心,并承诺绝不是一时兴起,诸葛珊便同意了此事,也拦住了谢楷。 而谢楷与诸葛珊之间感情虽有罅隙,但谢楷对诸葛珊敬重异常,最后竟也妥协了,只当眼不见为净,怒而拂袖离去。 如此,谢不为才得以顺利赴任。 赴任当日,乃是这漫长的阴雨连绵的日子里难得的晴好天气,道上青石板间虽积水未干,但仅一夜之间便冒出了许多青葱嫩叶,如同给原本单调的石路铺上了一层茸茸绿毯,颇有几分清新可爱。 丹阳郡城倒是距乌衣巷不远,皆在秦淮河岸,都不必过朱雀桥,出了巷口直往西北方向去,大略半个时辰便可入郡城。 入城之后,又不过半刻钟,便能得见丹阳郡府所在。 谢不为教慕清连意驻车于郡府坊口,一行人下车步行至郡府。 还未至时,便遥遥得见府门口架了许多的竹竿,似是在晾晒什么,近了才辨认出,上头挂着的竟是各样式的册本。 门口并无人看管,他不禁有些好奇地停下略略瞧了几眼,只上头的内容,像是丹阳郡黄籍,也就是丹阳郡的编户户籍。 不等他再细瞧,郡府里头便出来了一位身着粗布青衫的中年男子,正想开口呵止他们,但在看清谢不为的面容之后竟有些愣住了,站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又启唇,这下是略带迟疑地问:“可是陈郡谢氏谢六郎?” 谢不为对着青衫男子略颔首,却是道:“是新到任的丹阳郡府主簿。” 那人又是一怔,但这回倒是很快回过神,忙笑着上前迎道:“小吏是郡府小史*,未曾远迎主簿大驾,还请勿怪。” 谢不为微微一笑,似是话闲般问道:“这般不曾迎接可是觉得我不会来?” 赴任文书不仅是要给谢不为本人,还是要提前送至郡府,上头的赴任时间也是清楚,但看此小史反应,大概是郡府上下都认为他不会接任。 不过,这倒也并未出谢不为所料,因着郡府属官实际上是丹阳尹幕府,会随着主官的调动而调动。 以往在各世家担任丹阳尹时,其属官大多也会出自世家,非事职,乃事主君。 但萧照临此任丹阳郡府属官,却皆为寒门庶人,也自然认为谢不为不会当真纡尊降贵来担任这浊中最浊之官。 青衫男子没想到谢不为竟直揭其中缘由,顿时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半个字都说不出,“这个...”“那个...”了半天,后干脆闭嘴不言,直接领着谢不为到了郡丞堂前,便赶不及地跑了。 当时丹阳郡丞*正忙着处理什么,看起来有些焦头烂额,唇上的两抹胡须都被他自己捋得翘了起来,又因其面容圆滚,竟有几分神似翘胡猫咪。 郡丞在见到谢不为时也是一惊,但他毕竟比小史见多识广,虽出身寒门,却与不少高门子弟打过交道,故很快就收敛了情绪,也未多言什么,上来略略寒暄自报姓名之后,便开始向谢不为交代主簿职责。 谢不为认真听着,又随着郡丞来到一间小阁前,里头陈设简陋,唯有一席一案,但好在还有个窗子,不至于像个监牢。 郡丞名叫赵克,除却第一面无意被谢不为窥见的焦躁,后与谢不为交谈皆是谈吐大方、不卑不亢,丝毫未因谢不为的世家子弟身份露怯,而是保持了此刻身为谢不为上峰的体面。 只是在推开小阁尘埃飞舞、潮气扑面之时,才略略露出了三分不自在,指了指里头的案席道:“先前确实未曾料到谢主簿的到来,就未着人收拾这空下的阁间,还请见谅,待会儿我便遣人来打扫。” 谢不为尚未回答,跟在身后的阿北倒是浑不在意地从他们二人中间挤了过来,往里头一站,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对着赵克摆摆手,“不必麻烦旁人了,我自会为六郎收拾。” 谢不为与阿北关系并非只是主仆,感情要好,平时并无严格尊卑之别,阿北这般代为回答及决定,很是自然,而慕清连意也在这些时日里习惯了谢不为的不摆架子,也不觉得阿北这般有何不妥。 但赵克却从未见过如此主仆,很是震惊,看看阿北又看看谢不为,胡须都显得更翘,“这是?” 谢不为自然不会责备阿北在外人面前的自作主张,反倒跟赵克解释道:“他是我的贴身仆从,名唤阿北,我这人不喜什么 25.风波蛰伏 《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全本免费阅读 [] 堂内一缕直上青烟猝然弥散成丝丝雾雾,瞬又融于空气之中,再看不见踪迹。 是第三根香燃尽了。 谢不为凝着香柄上的最后一星火明灭挣扎,终彻底暗淡之后,余下的香灰落入了香插底座——那里已堆起了半寸高的香灰。 一炷香燃尽大约是半个时辰,也就是说,这度支郎让他又等了一个半时辰。 而这,已是第三天了。 立在一侧的堂内长随也与前两日一样,没有再撤换燃香的意思,而是来到谢不为面前,语气淡漠地下逐客令:“我们郎君在外公务繁忙,怕是今日也回不来了。” 与赵克或是说谢不为自己料想的不同,这庾尚书根本没有给陈郡谢氏面子的意思,即使是谢不为亲自来到凤池台尚书省度支部,其下度支郎仍旧以公务缠身为由推脱不见。 谢不为似笑非笑地顾着眼前颇有几分倨傲的长随,“什么公务竟需要度支郎亲自外出处理,还处理了三日都不见好?” 长随只道,“恕无奉告”,便转身入堂后,留谢不为一人在堂中。 谢不为闭了闭眼,这庾尚书如此不给面子也并非没有考量,即使谢翊实为凤池台中权柄最重之人,但其是领中书监,掌中书省。 就算他请的叔父插手,但中书预尚书,是有越权之嫌,三省分立本就是为避中央职权不清,若当真如此行事,颍川庾氏便可以此为文章,抨诘叔父及陈郡谢氏,甚至可趁此机会将拖磨丹阳郡赋税核对之事隐于此事之后。 他若当真去找了叔父,恐怕才是庾尚书想看到的吧。 这魏朝官场,门阀重于职权已成定律,即使度支郎确实渎职,但因其后是为颍川庾氏,竟当真让萧照临与他都觉棘手。 谢不为起身出堂,外头阿北正蹲在带来的一堆册本旁边,见谢不为面色清冷,犹凝寒霜,便知事情结果,忙跑到谢不为身前,忿忿道:“我们这就去找太傅做主!” 谢不为半垂下眼,瞥着那一堆的册本,听到阿北说的话也不应,似是在思索什么。 今日仍是阴雨天,东风潮湿,吹得人浑身都不舒服,加之这几日在度支堂内受的气,谢不为心底不免有些积郁,心绪糟乱一团,只想燃把火将这些都烧干净了才好。 这股冲动令他渐渐不欲再权衡利弊,陡然抬起头,望向更高的一座楼台,那里是政堂所在,而政堂左右便是孟相与谢太傅的个人办公之处。 阿北顺着谢不为的视线看去,面上一喜,“走!去找太傅!” 却不想,谢不为竟摆首,“不,我们去找孟相。” 单论尚书省,自然是孟聿秋这个右相兼录尚书事最大,在职权上可以名正言顺地管辖度支部之事。 但唯一需要考量的便是,在颍川庾氏几乎是摆在明面上要与萧照临和丹阳郡府作对的情况下,孟聿秋究竟会不会愿意冒着得罪颍川庾氏的风险插手此事。 毕竟,孟聿秋完全可以选择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阿北诧然,“孟相?他会帮我们吗?” 谢不为仍是摆首,“我不知。” 阿北欲再问,“那......”但话还没说完,谢不为拧眉续言,“可我感觉,他不会坐视不理。” “感觉?”阿北挠头不解。 谢不为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心底的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那日在宫里孟聿秋毫无缘由的出手相助吧,他隐隐觉得,这件事,于公、于私,都可以寻孟聿秋要个解决法子。 谢不为不再犹豫,俯身抱起半摞册本,直接阔步往政堂方向去。 阿北愣了一下,也连忙带着剩下半摞跟了上去。 在走到孟聿秋堂阁之前时,迎面撞上了一行刚从里头出来的官员。 那些官员皆出身世家,因此都认得出谢不为,各个活像是白日里见了鬼一般面露惊诧。 谢不为无心应付他们,直接绕道而过,踏入了堂阁之中。 丞相堂阁布局自然有所讲究,分为前厅议事处及后堂办公处。 谢不为没有在前厅见到孟聿秋,但看适才众官员皆从此出的阵仗,孟聿秋现在应当是在后堂,便想直入后堂,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竹修拦住了去路。 “诶诶诶,谢不为?!你怎么在这里!” 谢不为一见竹修,便更是料定孟聿秋就在后堂之中,不知为何,心下莫名安定了几分,暗暗舒了一口气,才有心思应付竹修,眼神瞄着后堂方向道:“我有公务请教孟相,还请让路。” 竹修见谢不为望着后堂的样子便来气,“你能有什么公务?还非要来打扰我们主君?”他又迈一大步,侧身挡住了谢不为的视线,“我们主君才是在忙公务,你不要再来缠着他了,你耽搁不起的!” 阿北见状迅速冲了上来,不忘搂紧了将要滑下的册本,怒视着竹修,“你凭什么说我们六郎没有公务,我们六郎现在可是丹阳郡府主簿,正有很重要的事,你挡在这里才是耽搁不起!” 竹修见阿北竟直接顶撞他,更是生气,一瞬间全然忘了孟聿秋教他在外需得谨言慎行的交代,有些口不择言,“小小主簿而已,就算是有天大的事,在我们主君面前,也不过是地上的草芥,不值一提。” 谢不为的面色倏地一冷,刚想开口,却听得一道温柔似和煦春风般的声音从后堂方向传来,“可是六郎?” 谢不为顿时顾不上竹修,探身朝后堂喊道:“是我,怀君舅舅,我有事寻你。” 隔绝前厅视线的锦帘被缓缓挑开,溢出些许淡雅竹香,墨绿色的衣袍显在谢不为眼前,当真如见挺拔翠竹。 孟聿秋走了出来,见谢不为怀抱册本,竟直接伸出手来接过,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一般。 这下莫说竹修阿北,就连谢不为都有些震惊,“怀君舅舅......” 孟聿秋“嗯”了一声,但未说些什么,只直接翻开最上头一册,垂眸大略看了几眼,询道:“这是丹阳郡去岁的赋税账本?” 谢不为忙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正是。” 孟聿秋将册本交给仍呆立在旁的竹修,负手而顾谢不为,语调平缓,“若我记得不错,去岁全国赋税之账皆已在年前核毕,你今日带着账本过来,可是哪里出了问题?” 谢不为心下一骇,讶然蹙眉:“可丹阳郡赋税核对之事一直拖到了今天都未曾经度支尚书核准,又何来全国赋税之账皆已核毕?” 孟聿秋闻言亦是不解,但并未说些什么,只教厅内长随去阁库中翻出去岁上呈今上的奏章,再对竹修,神色微沉,“和六郎道歉。” 竹修一怔,旋即明白孟聿秋这是听到了他方才的妄言。 其实在说完那句话的时候他便已自觉不妥,这下被孟聿秋指出,顿时面露羞赧,也未曾有任何不服,老老实实对着谢不为躬身请罪,“适才是奴轻狂,还望谢......主簿见谅。” 谢不为现在哪有心思计较这些,略略颔首就当此事已过,目光始终一错不错地落在孟聿秋身上,“丹阳郡......” 恰在此时,长随找出了孟聿秋所说的奏章,送到了孟聿秋手上。 谢不为看着那本奏章便噤了声。 但孟聿秋并未就此打开,只示意谢不为跟随他入后堂,在两人隔案对坐之后,又令竹修领着其他随吏出外守门。 等到后堂中唯剩他们二人时,才将此奏章放在了案上,和言道:“你自己看看。” 谢不为没有客气,直接拿起了奏章翻阅,此奏章类似于尚书省上呈给皇帝的年度报表,上头清清楚楚写着全国九州六十二郡赋税皆已核准。 他终于明白了,这颍川庾氏竟胆大至此,对下拖磨丹阳郡赋税核对之事,但对上却敢谎报全国州郡赋税皆已核准,到时就算东窗事发,庾尚书本人也大可将罪责归于下官......抑或是丹阳郡府属官。 难怪! 难怪庾尚书竟敢如此光明正大为难丹阳郡府属官,原是早有准备应对之策。 谢不为才又意识到,萧照临定然也是知晓此事,却也无可奈何,若是在夏税之前不能解决,那萧照临连同整个丹阳郡府便只能吃了这个暗亏,还不能拿庾尚书怎么样。 许是谢不为默然沉思太久,孟聿秋竟直接抽走了他手中奏章,将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精致糕点推到了谢不为面前,声如清风拂面,“想来你这几日定是在度支部费了不少时间,吃些糕点歇歇吧。” 谢不为本只有震惊、无措与烦躁之感,但听了孟聿秋明显的安抚话语后,在这些情绪之外,顿时又生出几分委屈,原本清亮的眸中也不自觉蓄出了一层雾气。 就算他自小就跟随谢女士在娱乐圈这个名利场中面对过三道九流的人,也见识过各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但在谢女士的悉心保护与教导之下,从没有什么恶意和难题可以突破谢女士的防盾直接伤害到他。 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先不说陡然失去所有亲人朋友的孤独之感,他所直接面对的便是各种各样的恶意与为难,虽说大多是原主留下的烂摊子,但都必须由他承受。 即使他牢记谢女士的教导,也憋着一定不让谢席玉得意的气,看似毫不在意地无视任何恶意与为难,又游刃有余地去处理各种难题,但他当真就如钢铁侠那样刀枪不入吗? 这些日子来,除了那晚的回忆,他丝毫不敢再多想念谢女士一点,因为他怕再多忆起谢女士的好,他便再不能忍受在这个世界中所承受的一切,可他又丝毫没有办法回到谢女士身边。 今日面对的来自颍川庾氏的为难,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 可一切才不过刚刚开始,他决不能就此认输。 他在案下攥紧了拳,泪已蓄满了眼眶,却努力睁着眼不让泪流出,即使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仍仰首看着隔在蒙蒙泪帘前的孟聿秋,“若我直接上呈陛下揭露此事,是否可以化解丹阳郡府此次燃眉之急?” 他已看不清孟聿秋的动作,但能感觉到孟聿秋拿出了一方柔软巾帕,隔着木案送到他手中,言语极其柔缓,仿佛是在哄慰孩童,“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擦干净就好。” 谢不为一怔,泪瞬间如倾盆大雨夺眶而出,他已辨不清究竟自己是因何而哭,只觉得心头的乌云仿佛凝成了千斤巨石死死压住了他,教他片刻都不能喘息。 他紧紧捏着那一方巾帕,肩头颤抖不止,是在努力抑制自己的哭声。 一声叹息过后,孟聿秋坐到了谢不为身边,握住了谢不为紧捏着巾帕的手,谢不为在感受到来自孟聿秋掌心的温度之后,竟不自觉松开了拳,得以让孟聿秋抽出了那方巾帕。 孟聿秋重新叠好巾帕,又为谢不为拭泪,动作有些熟练,轻声道:“你方才说的法子虽可行,但实在冒险,一则等于是替太子跟庾氏撕破脸,太子未必希望你如此做,但庾氏必然是会记恨你,二则,你父亲与叔父大概也不会愿意见到你如此莽撞。” 谢不为紧紧抿着唇,努力将哭泣压下去,才见效些许,便哽咽着道:“那要怎么办,太子的意思是,我若处理不好这件事,他便不会再用我。” 孟聿秋没有多问谢不为与太子之间的事,在擦去谢不为脸上最后一滴泪之后,坐回了原位,眼底浮出温和的笑意,“你这不是来找我了吗,我来核准丹阳郡府赋税,也不会耽误丹阳郡府征收夏税。” 谢不为抽泣都滞住了,他瞬间分析出了孟聿秋这般帮他的后果,“若是颍川庾氏知晓是你平了此事,他们难道不会为难你吗?还有,你平日公务不少,又哪来时间核准如此细碎之事。” 孟聿秋笑着摆首,“不过是我复核去岁赋税时偶然发现此事罢了,这是在为度支部遮掩错漏,庾尚书自会体谅。”他一顿,“至于如此细碎账本,确实需不少时间,而此事又不便让凤池台书吏知晓。”话到此,点到为止。 谢不为品了品孟聿秋话中之意,顿时明了,适才因哭泣下耷的嘴角又上扬,“我可以做怀君舅舅的书吏!” 孟聿秋唇际笑意更显,“那这些时日便要劳烦六郎与我一起埋首案牍了。” 谢不为心中的巨石随着孟聿秋这句话,顿时烟消云散,他才终于可以喘息,但从情绪化的思维中缓过神来,他便生了个疑问,踟蹰片刻,凝着孟聿秋的眸中水波颤颤,眼尾泅红,“怀君舅舅为何要帮我,或者说,我能为怀君舅舅做些什么吗?” 即使孟聿秋是个真君子,当真不计较原主的所作所为,但也没有立场如此帮他,更何况其中牵扯不小,并非举手之劳,就算孟聿秋是天上普度众生的菩萨,他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孟聿秋像是看出了谢不为心中所想,煞有其事地作思忖状,再道:“毕竟我承你一声舅舅,你又只是个孩子,我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也见不得泪水,麻烦点便麻烦点吧,你若是过意不去,便将此情记下,日后我若需要,你再还我便是。” 一番话是抚了谢不为不解愧疚之心,又给了谢不为还情的由头,不可谓不是考虑周全。 谢不为自然也觉出孟聿秋这番话里的用意,更是心生感激,却又莫名想起,孟聿秋初入官场之时,年才十六,且当时河东孟氏已是衰门,孟聿秋的仕途当真如表面那般顺风顺水吗?又会有人如今日孟聿秋助他这般帮衬吗? 但此中种种,他并没有立场去问,只能按下不提。 那日他出孟聿秋堂阁时,又撞见了不少人,双眼红肿的模样惹来了不少揣测,就连谢翊也有所听闻,在第二日他去孟聿秋堂阁时,还特意召他过来,委婉提点让他莫要叨扰孟聿秋。 但丹阳郡赋税之事亦不便告知谢翊,谢不为只能敷衍过去,后头仍连着几日去孟聿秋的堂阁。 这般情状,便有人断定谢不为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缠上了孟聿秋,但孟聿秋实在君子太过,竟能一直容忍下去。 流言不仅在凤池台内广而传之,甚至又再次传遍整个权贵圈子,但谢不为与孟聿秋都不能出面澄清,不过好在他二人也不甚在意。 可是,即使当事人不在意什么流言蜚语,但自有人想借此看谢不为的笑话。 在第五日的时 第 27 章 缓解之法 耳边的嘈杂随着意识的模糊逐渐淡去。 谢不为感觉自己像是被活生生埋入了一片热沙之中,既见不得天日,又要被流至全身的灼烫反复折磨,另有什么亟待冲出的渴望在体内翻腾搅弄,搅得他五内俱焚,快要失去最后一丝理智。 就在他的意识与理智即将双双崩溃之时,竟有一缕清风送来裹着凉意的竹香,为他稍驱身体上的灼意,但他仍不得缓解,因为体内的渴望却在触及到这抹竹香之后顿时暴涨如滔天巨浪扑面盖下。 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求生的本能让他如即将干涸而死的植物一般,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握住了那抹清凉竹香,松开已鲜血淋漓的齿关,如泣般表达着自己的渴求。 也许是上天的眷顾,只在一息之后,那抹竹香便迅速涌聚过来,将他浑身都彻底包裹。 灼烧被竹香压制,渴望却仍然汹涌,不过他的意识在此之间竟得到了须臾清明。 他勉力睁开已被汗水、泪水粘连的眼帘,透过盖在身上的玄金衣袍中的一丝缝隙,看到孟聿秋往常平静淡然如镜的眸中,在此刻却显露出担忧与焦急的波澜。 没理由的,他不再有任何顾忌,伸出手臂像萝蔓一般紧紧环住了孟聿秋的脖颈,指尖亦长出了根须,深深扎入了孟聿秋脖颈后的那片肌肤。 他不是不懂人事的孩童,他明白他自己现在究竟需要什么、又想要什么,在意识即将散去的前夕,他将自己深深埋进了孟聿秋的怀抱之中。 “我要你。” 在孟聿秋将谢不为打横抱起的那一刻,殿内众人皆像是被下了定身咒,只呆愣愣地看着眼前不亚于山川倾倒的一幕。 ——向来洁身自好、表面温和但实则疏远不近任何人的孟相,竟然主动抱起了那个跳梁小丑般声名狼藉的谢不为! 难道传言当真不假?! 孟相这般神仙一样的人物,也受不住谢不为的死缠打烂,终究动了凡心?! 哦不,可能光有死缠烂打也不够,众人的脑海中纷纷想起了谢不为那天底下最好的画师都画不出的美艳姿容,以及适才惊鸿一瞥到的乍泄春色,又觉得,即使孟相当真动了凡心,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但他们的定身咒并没有维持多久,众人在看到孟聿秋稍垂首倾听谢不为低语,又马上抱着谢不为离开之后,又都如水滴进油锅里一般喧然炸开。 ——谁都知道后面将会发生什么。 众人在孟聿秋远去之后,也不顾什么世家风度与饮酒作乐了,纷纷兴奋地讨论着方才所目睹的一切。 自然,也就无人注意到,僵立在殿中的萧照临已然黑沉的面色。 竹修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停在清林苑外的犊车上,等候孟聿秋出来。 本估摸着还有一段时间,打了个哈欠便准备稍稍小憩一会儿,却不想竟在此时听到了熟悉的步履声。 不过,在步履声外,竟还有隐约的呻/吟声! 他是成了家的,自然懂得这声音代表了什么。 竹修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连滚带爬下了车,眼睛睁得浑圆,望向步履声的方向——当真是孟聿秋! 而以往更喜独来独往的孟聿秋,此刻竟还怀抱一人! 更让竹修震惊的是,那道暧昧的声音竟是从孟聿秋怀中传出的! 莫不是他们主君终于开了窍,在此宴之上看中了谁,还情不能忍直接将那人抱了出来? 竹修不再多想,连忙迎了上去,却又觉得那声音有几分熟悉,但还是先一言不发地跟在了孟聿秋身后,终在孟聿秋抱着那人上了车之后,才语出踟蹰,目光落在了盖着那人的玄金衣袍之上,“主君,这是......?” 孟聿秋被谢不为搂紧了脖颈,又一路疾行加之怀中火热,其实已有些喘不过来气,上车之后便捉住了谢不为的手腕,正想稍稍松开两人的距离,却不想反被谢不为缠得更紧。 他只得无奈放弃,又闻竹修之问,竟有些晃了神,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垂眸看向怀中,略一叹息,“是谢六郎。” 竹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瞠目结舌都不足够形容他此时的面容,“啊?谢六郎?!” 孟聿秋没再多说什么,合上了车帘,蹙眉催促道:“走吧。” 竹修连忙应下,转身坐在车前准备勒缰驾车,但又一犹豫,磕磕巴巴地问道:“是去谢府还是......” 孟聿秋如同坐定一般任由谢不为在他怀中缠磨,只环着谢不为腰身的指节在不断微动才略略暴露几分其内心波澜,再闻竹修之问,一个“谢”字还未出声,脑海中倏地翻涌出了有关谢不为的一幕幕,以及,谢不为适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在他犹豫之时,怀中谢不为因得不到他的回应,呻/吟声中便夹杂了哭泣之音,口中哼哼唧唧却是断断续续在喊——怀君。 这两字如同一道微风,虽看似风过无痕,却足够将遗在干枯草原上的星点之火彻底燃起。 只在片刻之间,火势便已燎原。 孟聿秋终是环紧并抬高手臂,让谢不为可以更加轻松地以面颊贴上他的下颌,再悠悠一叹,阖眼道:“回府。” 等到了孟府,孟聿秋不等府中侍从来迎,直接抱着谢不为疾步回房,并教竹修去请府医前来。 孟府府医才至门口,便听得内里的声声暧昧,心下一咯噔,转首问同行竹修,“当真要进去?” 竹修跟随孟聿秋十多年,从未面对过如此情形,有些愣愣出神,哪能给出回复。 就在这两人逡巡不定之时,孟聿秋像是注意到了门前的身影,不知为何重重一喘,再道:“都进来。” 声音格外低沉沙哑,似是在压抑什么。 竹修与府医不敢再耽搁,连忙入内,不过皆垂首不敢正视,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也不敢近床榻,只立在琉璃屏风前等候。 孟聿秋又是催促,“都过来!” 竹修与府医 相顾一眼,皆提着一口气绕屏而入。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此中竟无缠绵春色。 虽得见床榻之上谢不为一袭红衫凌乱紧紧缠抱孟聿秋,但孟聿秋只是任其如此,并未有多余回应,唯面色也已泛红,额前似有汗珠。 但即使如此,两人密不可分的姿态以及半床交缠的青丝,仍旧蒸腾出令人不自觉面红心跳的暧昧气氛。 孟聿秋扫过一眼盖在腰下的锦被,在确认不会被人看到内里情形之后,才又教府医单独近前,捉住了谢不为正欲探入他衣襟的手,送到了府医面前,紧蹙的双眉之间满是忧虑,“你来看看他如何了。” 府医一触谢不为的手腕就觉烫手,心下便有了几分揣测,再探两指搭其腕上,凝神几息之后躬身退了两步,稍远床榻,才道: “这位公子是服用了行散,不过此行散不似寻常,药性极烈,加之这位公子内里有些孱虚,受不住如此烈的药性,反应也才如此之大。” 孟聿秋蹙眉未展,“可有缓解之法?” 府医一论医药之道,便百无禁忌,言语有些直白,“还是多亏了主君没有与这位公子交/合,寻常人服用如此烈的行散倒可借敦伦之法发散药性,但这位公子内里孱虚,若是直接以此之法疏解,泄后便易邪风入体,最好还是先用冰水全身消热,待到身体温度稍降之后,再借敦伦散去余下药性,且也不可太过,一两次就足够,事后再以温性之药补元,歇上两三日,便不会遗下任何病根。” 此番话后,孟聿秋沉默须臾,再问:“是否只疏解其欲也可,不需定行房事?” 府医一怔,后连忙道:“自然,这位公子身娇体弱,若行房事,最好先以药脂将养一段时间,主君既不急于此道,此次便稍助这位公子发散药性即可。” 话顿又急急再添,“我明日便将补元之药及药脂送来,不会耽误主君好事太久。” 这府医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竹修本想斥其两句,但目及床榻之时,又悻悻止住,他如今也拿不准孟聿秋心中所想,干脆闭嘴。 孟聿秋听了府医之话,神色一滞,无奈叹道:“只需补元之药便可。” 府医张口欲劝,但在抬眼看到孟聿秋神色后,只应了声便连忙退下。 等府医走后,竹修便急急问道:“可要奴去寻侍女过来为谢六郎消热?” 孟聿秋半垂眼眸,谢不为浑身都是汗涔涔的,凌乱碎发粘于鬓角额前,如同花枝一般衬得谢不为本就艳绝的面容更似盛极的牡丹,唇上干涸的血迹则似点缀其上的破碎红珠,又添几分脆弱感。 此时谢不为早被体内灼热折磨得没了意识与气力,只是凭借本能紧缠孟聿秋不放,口中呻/吟也低如蚊哼,即使换人侍候,也不会察觉的到。 但,孟聿秋心底却升起一种隐秘的情绪,不想让旁人见到如此模样的谢不为,便只吩咐竹修:“去启冰窖,融成冰水送过来。” 竹修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便也不再多言,加紧脚 步,片刻后就端来了几盆冰水,只是在该退下之时仍站在门前不肯离去,最后一次劝道:“主君也不必亲力亲为,若是让旁人知晓了,又会生许多不必要的传言误会。” 孟聿秋已将谢不为的外袍解下,闻言动作一顿,侧首以顾竹修方向,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有时甚至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想看孤月当明写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 27 章 缓解之法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语露一丝疑惑,“你觉得,有些事,真的只是传言吗?” 竹修讶然,后摆首,“奴不敢妄言。”便推门离去。 在孟聿秋用冰水为谢不为擦了第一遍身后,竹修竟突然敲响了房门,“主君,门人来禀,谢中丞在府外求见。” 第一遍冰水过后,许是因身体灼烧之感明显消退不少,谢不为恢复了点气力,又重新缠紧了孟聿秋,口中还哼哼唧唧似泣似诉,只是并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孟聿秋目不斜视,并不看谢不为现在赤/裸的身体,只是单纯用浸过冰水的巾帕顺着谢不为的皮肤往下擦拭,且分心对外,“谢中丞?为何此时求见?” 竹修听着里头时不时的水声,垂眸道:“说是要来接谢六郎回府。” 但不等孟聿秋应答,他又语出忿忿,“新出门户,笃然无礼!即使是要来接谢六郎,也得等到明日先着人呈送拜帖,再亲身至,如此夤夜前来,倒是一点都不把孟府放在眼里!” 孟聿秋再一次捉下谢不为绕其脖颈的手,也不知是因疲惫还是别的,叹息道:“请谢中丞进来吧。” 竹修虽有不解,但还是应声退下,不多时,便引谢席玉来到门前,并朝房内喊道:“主君,谢中丞已至。” 孟聿秋动作一顿,放下了手中巾帕,稍理被谢不为弄乱的衣襟,让竹修推开了门,但只站在门边,稍显歉意对着谢席玉道: “六郎是在我这儿,但当时情况并不待人,我才将他带了回来,也并未对他做些什么,等他明日醒了,我便亲自送他回谢府。” 话才说完,屋内竟传来了谢不为的哭声,哭声之中隐隐有“怀君”一字。 孟聿秋便不等谢席玉反应,又返屋内,才坐回床榻,谢不为竟直接扑到了孟聿秋怀中,再次环紧孟聿秋的脖颈,意识却仍不清醒,只像是做了噩梦的孩童一般,惊醒之后本能地求一个拥抱。 孟聿秋任由谢不为抱住了他,还调整了坐姿以让谢不为更加舒服,一手轻抚谢不为的脊背,无声地安抚。 但在几息过后,谢不为体内尚未疏解的渴求再一次卷土袭来,驱使着谢不为更加紧贴孟聿秋,并在其身上微微磨蹭,又因灼热苦痛消褪,口中呻/吟连绵,且比之前多了几分情/动后的情/欲意味。 “诶诶,谢中丞,你不能进去!”竹修忽然喊道。 但步履声未止,谢席玉站在了琉璃屏风前。 门外的月光斜照而下,将谢席玉挺立的身影不断拉长,甚至穿透了这道琉璃屏风,落在了孟聿秋与谢不为相拥的床榻前。 而床榻边亦有散发融融暖光的灯烛,将孟聿秋与谢不为紧贴交缠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了琉璃屏风之上。 谢席玉凝着琉璃屏上的交缠身影,宽袖之中右手渐渐攥紧,可面上仍是如平常般清冷,只声音不复往常如珠玉相撞般泠泠清越,倒像是从严冬厚厚冰层之下传来,沾染凛凛寒意。 “我现在就要带他回去。”! 第 28 章 月落竹林 烛火随着床榻上的微震摇曳,即使此时谢不为的动作并不明显,但在这般火光投射放大之下,映在琉璃屏风上交叠的身影却似正乘波涛起伏,显得暧昧异常。 竹修只略视一眼,便面颊泛红得厉害,不敢再看,却又想将谢席玉请出去,如此,便有些进退两难。 孟聿秋亦是瞥到了此幕,另手拉起被谢不为推开的锦被又重新盖住了谢不为的身姿。 但这般便会使得谢不为更觉燥热难耐,磨蹭的动作便也更加剧烈,烛光下晶莹的汗水颗颗溢出,并顺着额鬓、面颊、脖颈一直往下滑落,直至两人相贴之处,彻底沾湿了孟聿秋皱乱的衣襟。 孟聿秋只得稍稍用力按住谢不为的腰身,以此锢住谢不为的动作,才可分出神来应对正站在琉璃屏风前的谢席玉。 他紧皱着眉,抑着呼吸中的粗喘,偏头躲开了谢不为更加亲密的举止,只让谢不为将头埋在了他的脖颈处,再沉声对外道:“只是六郎他现今不便与你回去......” 话还未完,谢不为似是不满被他如此禁锢,竟略启唇齿,咬在了孟聿秋的颈侧之上。 孟聿秋猝不及防闷哼出声,锢着谢不为腰身的手更用了些力,双眼亦是紧闭,以免自己窥见怀中艳艳春色,再一深呼吸,语调之中已略显鲜少有过的不满,并意有所指,“更何况,谢中丞觉得六郎会愿意跟你回去吗?” 只此一句,落在床榻前的身影竟有一颤,谢席玉此刻透着凛冽寒意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此前屏风,随之,室内气氛莫名有些凝滞,唯闻谢不为声声难耐的低泣呻/吟。 但很快,谢席玉便转身离去,榻前的身影也如雾散般很快不见。 竹修趁机赶紧关紧了房门,孟聿秋也再无多余心思留意其他。 谢不为身上的禁锢终于消失,他展臂挣脱出了锦被的束缚,又再次揽紧孟聿秋的脖颈。 此处汗水已难分你我,动作间不免有黏/腻水声传出,汗湿的青丝如泛着光泽的乌绸一般缠绕两人的身体,原本莹白的肌肤又如同被泼洒了妃色的水墨,桃红似清晨盛着剔透露水的初绽花朵,在等待有心人撷取。 但孟聿秋仍是紧闭着眼,只用手顺应着谢不为炽烈的索求。 屋外,散发着凝白辉光的月牙在攀到夜空最高点时,才算心满意足般缓缓西沉,渐似落在了院中一片随风萧萧的蓊郁竹林里,并栖于竹叶环绕之中。 屋内,令人面红心跳的声音停歇之后,孟聿秋静坐床榻边,看着谢不为逐渐安眠,又等身体内被撩拨出的火彻底平息,才用已然彻底化成常温的冰水净了净手,再将已被汗水及其他液体完全沾湿的外袍脱下,随意披上了另一件,绕过屏风推门而出,准备去往另间屋子歇息。 可不想,抬眸便见仍守在门外的竹修面上焦急万分的表情,顺着竹修暗暗所指方向看去,谢席玉竟不曾离去,而是孤身站在庭院中,似仰头观月却不知其心中所想。 孟聿秋才将舒展的眉头复又紧蹙, 他往谢席玉的方向走了几步,但只停在了稍远处,以免让谢席玉闻到他身上还未完全消散的味道,不等他先开口,谢席玉已不掩疲惫的声音低沉传来。 “我现在可以带他回去了吗?” 孟聿秋一怔,默然须臾,看着谢席玉寂寥的背影,淡然问道:既然如此在意,为何当初要刻意放纵他的心思?” 谢席玉并不奇怪孟聿秋能看穿其中看似隐秘之事,不然,孟聿秋又如何在既失怙恃,又无门庭的情况下,仅凭自身,在短短十二年间,便从秘书郎走到了如今能领众世家的右相之位。 但他也同样沉默。 微凉的夜风盈满其宽大的袖间,衣袍微扬,在如今被层层竹叶遮挡的月光之下,连地上单薄的影子都快要不见。 良久之后,谢席玉的声音已恢复如常,再听不出任何失态之处,只道:“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便款步离开。 孟聿秋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谢席玉离去的背影,而竹修在此刻走到了孟聿秋身边,面上满是疑惑,却又不知从何问起,犹豫片刻之后,才轻声问道:“主君为何突然如此关照谢六郎。” 此问本是再寻常不过,可竟使得孟聿秋心头莫名划过一丝隐隐痛楚,但又转瞬即无,短促到只让人疑心是否只是错觉。 孟聿秋捕捉不得,便只能顺着竹修之问略略忖去。 世人皆重姿貌,他既处此世自然亦无法免俗,若是要为此划分程度,便可道一人容姿若是可称五六分,便能较常人诸事顺遂些,若是七八分,便能令世人争相拥簇。 而如谢不为,更在此上,可称十分之貌,仅以初见,无人能不为之震颤。 可不知为何,从前的谢不为,姿容皮囊美则美矣,但内里却无半分可与之相称的东西,只像是妖鬼偷了层美貌皮囊披在身上扮作人样,且行止拙劣,教人轻易便能察觉出其中妖尘鬼腐。 但自凤池台一面,谢不为整个人就仿佛有风拂尘、火销腐般脱胎换骨、妖鬼弥迹,红衣似火,一行一止间,都透着凡尘之间难有的清灵之气,教人不自觉为之倾倒拜服。 还有那日藏笑之眸与宫中长廊里声声满含依赖的“怀君舅舅”,他竟会偶来忆起,心生涟漪。 再到今夜,台榭帷幔中,及广沸殿室内,谢不为或有心或无心的言语...... 孟聿秋第一次有这般的感受,他完全并不能拒绝眼前的这个谢不为,但究竟是缘何至此,他尚不能明了。 且谢不为又多是因时之需才转寻于他,他亦不知谢不为又究竟是何心意。 此夜种种,已是逾矩太过。 思及此,孟聿秋便只摆首,不愿多说什么。 竹修见孟聿秋如此,便也不再多问。 翌日,晨光透木檀窗棂而入,如金箔般洒在谢不为的眼睫之上,更显其玉曜肤色。 但因着昨夜累极,即使眼眸处已有些微微发烫,谢不为也只是侧了个身,便欲续安眠。 可突然,一双带着凉 意的手竟摸上了他的脸颊,谢不为陡然惊醒坐起?[(,而那双手的主人也被谢不为吓到,“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谢不为凝睛一看,竟是一个头上扎着两个红绳小揪的孩童,约莫只有五岁上下,正怀抱一个木制顽具,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他。 谢不为一愣,也顾不上这个孩童究竟是谁,旋即掀开锦被欲将孩童抱起,但不等他下榻,那个孩童竟又自己爬了起来,略缩下颌,一双眼怯怯地看着他。 他有些摸不清状况,便先左右张望了一下室内,入眼是各式或悬挂墙上或摆放木台之上的古琴,其他陈设家具大多是为竹制,由此整个室内都萦纡旋绕着一股淡淡竹香,像极了孟聿秋身上的味道。 他想起来了! ——昨夜在他的意识陷入黑暗前发生的一切,以及后半夜灼烫消散后,在零碎记忆中,他又是如何痴缠孟聿秋的。 ......啊啊啊,没脸见人了! 谢不为的面颊在刹那间便红得像灯笼,他默默搂住了锦被想要以此遮脸,却又想起了昨夜他和孟聿秋是如何在这锦被上缠绵的。 谢不为缓缓松开了手,又欲阖上眼逃避一会儿现实,但眼波回旋之间又瞥到了仍是那般怯怯看着他的孩童——总不能不管吧。 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暂时将纷乱的心绪压了下去,嘴角牵起一抹笑,稍稍倾下身,对着那个孩童婉声和言道:“你是谁呀?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孩童下意识退了几步,但很快又止住了,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顽具,瘪了瘪嘴似是有些难过,不过,他还是将手抬起,两只小手捧着那个顽具,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了谢不为的面前,再将顽具往谢不为怀中一塞,抬头看着谢不为的眼,稚嫩的声线中竟包含着几分认真,只是,一开口,就让谢不为愣住了。 “婶母,齐儿把这个给你。” “???”什么?这个孩童叫他什么? 孟齐见谢不为只是睁大眼看着他,并不搂住那个顽具,以为谢不为是不喜欢,原本还有些因不情愿而撇下的唇角顿时挤出一个笑,靠近谢不为两步,又将顽具小心翼翼地往谢不为怀里推了推,“阿嬷说,如果叔父有了婶母,齐儿就要将自己最喜欢也最珍贵的东西送给婶母做见面礼。” 他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谢不为怀中的顽具,大眼眨了眨,“齐儿最喜欢也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叔父给齐儿亲手做的木鸭子了!” 语调又突然扬升,似是在强调,“齐儿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这个木鸭子!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它睡觉的!” 谢不为被动地抱起了那只木鸭子,低头一看,这只木鸭子不过他一掌大小,乍眼看去十分普通,但再端详,便可得见其上细细雕刻的痕迹,竟是顺着木头本来的纹理,再勾画成鸭子身上的部位及细密的绒毛,虽不至栩栩如生的程度,但精巧又不失童趣。 而再抬眸,与正满怀期待的孟齐对上了眼,他才意识到,现在最关键的问题不是这只木鸭子,而是,这个似 乎是孟聿秋侄子的孩童,竟然喊他作“婶母”! 谢不为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满脸真诚的孩童,与之对视了半晌,最后也只从喉头出蹦出几个字,你,为何喊我婶母? ⒅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孟齐亮晶晶的眼睁得更大了,“阿嬷说,以后和叔父一起睡觉的就是齐儿的婶母,齐儿今早听见阿吉阿祥说,昨夜叔父和你在一起睡觉了,齐儿便偷偷跑了过来,将木鸭子送给你!” 谢不为猛地闭上了眼,不断在心中默念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还有,怎么孟府的下人都知道这件事了啊!!! 他在心中无声的尖叫出来,但面上仍是保持着僵硬的笑,试图将孟齐错误的观点纠正过来,“我不是你婶母,你应该喊我叔......” 他话一顿,念及他喊孟聿秋的“怀君舅舅”,口中便转了个弯,“喊我哥哥。” 这似乎超出了孟齐的理解范围,他小小的眉毛竟也蹙起,谢不为这才注意到,这孩童的眉眼确实有二分与孟聿秋相似。 就在孟齐还在“苦思冥想”之际,突然一个中年妇人推开了孟齐刚进来时没有关紧的门,低头小步快跑入内,迅速抱起了孟齐,头也不敢抬,只对着谢不为微微欠身,“是奴婢没有看好小公子,打扰谢公子了。” 说完,仿佛谢不为是什么洪水猛兽般,也不等谢不为反应,一阵风一样急速跑了出去。 而在她抱着孟齐才出门时,又是一声惊呼,“主君!”随之,是孟齐很是兴奋的一句,“叔父!” 紧接着,孟齐挣脱出了乳母的怀抱,两只小手拽住孟聿秋的衣角,仰头对着孟聿秋笑,似是在邀功,“齐儿今天很乖的,还把最最最喜欢的木鸭子送给婶母了!” 在里头听着动静的谢不为,缓缓闭上了眼,默默躺了回去,并拉起锦被盖住了脸,浑身散发出“社死”的气息。 孟聿秋隔着门朝里头望了一眼,再蹲下身来,揉了揉孟齐的头发,语中含笑,“是,齐儿很乖。” 孟聿秋他怎么不反驳啊!谢不为有些绝望了。 孟齐如愿得到了孟聿秋的夸赞,便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但又似想起了什么,犹豫了片刻,再对孟聿秋道:“那叔父改日再给齐儿做一个木鸭子好不好,齐儿没有木鸭子会睡不着的!” 孟聿秋仍是笑着,“好,明日就给齐儿做木鸭子。” 孟齐更是开怀,笑声如银铃一般渐渐远去。 门声吱呀,室内的竹香越来越浓,谢不为攥着锦被的手也越来越紧。 蓦地,床褥微微陷下一角,是孟聿秋坐在了床榻边,语调似在与孟齐一般大的孩童说话,隐隐含笑,“不闷吗?” 谢不为的呼吸都滞了一瞬,但很快,有些破罐子破摔一般掀开了锦被,迅速坐了起来,只睁开了右眼,语气有些讨乖,“怀君舅舅......” 孟聿秋没有应声,只微微颔首。 谢不为这才完全睁开了眼,但也不看孟聿秋,而是半垂下头,竟似孟齐方才那般 有些小心翼翼的,又声如蚊吟,“谢谢怀君舅舅。” 但只字不提是因何而谢。 孟聿秋淡淡“嗯”了声,竟也没提起话头的意思。 这沉默的气氛让谢不为浑身难受,突然,他摸到了孟齐送给他的木鸭子,顿时如获救星一般,将木鸭子推到了孟聿秋面前,但还是没有抬头,声音也有些闷闷的,“这个,还是还给......齐儿吧。” 孟聿秋微微一叹,“好”,但倒也未曾有拿起木鸭子的意思,也还是没有说话。 谢不为有些受不了了,倏地抬眸,刚想岔开话题,但却瞥见了孟聿秋颈侧鲜红的齿痕。 这个齿痕如同回忆按钮一般,让谢不为瞬间又忆起了昨晚更多的细节,面上才堪堪褪下的浮红再次显现。 口中的话霎时堵在了唇边,便下意识想抿唇,但竟被孟聿秋眼疾手快地轻轻捏住了下颌,语调比平常更加温和,“唇上涂了药,明日便好了,别将药吃了下去。” 谢不为这才感觉到唇上当真有一股清凉的药味,但这清凉之感却更加激起了他的回忆,他的脑中遽然混乱如麻,慌乱之间,只问道:“有没有人看见?” 他问得含糊,但孟聿秋却懂得他在问什么。 孟聿秋收回了手,没有正面回答,只略带着笑道:“今早倒是让竹修拿来了脂粉遮掩,但未曾料到会被衣领拭去,不过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得到。” 谢不为在心中尖叫,怎么可能没人注意的到,那么红!又那么深! 再想到孟聿秋颈侧的这个齿痕究竟是因何而产生的,谢不为只想现在就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他又强自镇定下来,应和着笑了两声,余光扫见了满屋的古琴,连忙岔开了话题:“怀君舅舅这么喜琴吗?” 又想起他初见孟聿秋时,孟聿秋便在亭中抚琴,续道:“难怪怀君舅舅的琴艺如此高超。” 却不想,孟聿秋竟微微摆首,“不,这些琴并非是我的,而是我一喜制琴的好友,又喜云游四方,每至一地,便会搜集当地最好的木料制琴,可他时常奔波路途,便将这些琴都寄送给我保管,还要我时时抚调,以留琴韵。” 谢不为看似认真在听,可思维却已然另寻一道,等孟聿秋说完之后,他竟下意识有些突兀地问道:“怀君舅舅对谁都这么好吗?” 孟聿秋一怔。 “对那位友人,对清河崔氏,对阮夫人,对身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 谢不为也不知为何,在听到孟聿秋与那位善制琴的好友之间的羁绊之时,他竟回想起了他与赵克之间有关孟聿秋的对话,又想起了昨夜在台榭中瞧见的一幕。 可说完,又顿觉不妥,他有资格如此问孟聿秋的私事吗? 而孟聿秋也果然沉默许久。 就在他以为自己越界,将得不到孟聿秋的回答之时,竟听得孟聿秋似轻叹一声: “这些都算不得好,不过举手之劳。” 谢不为陡然望进孟聿秋的眸中,他有些搞不懂此刻的自己了,但他就是在此刻无比地想问: “那对我呢?也是举手之劳吗?”! 第 29 章 谢楷之怒(捉虫) 随着金乌攀天,日光窥窗入愈多,将屋内一切都抹亮,还为本就涌动着万千情愫的氛围添了分灼热。 但这灼热又区别于昨晚的苦痛焚身,倒像是在给他已是绯红的面颊补上应有的温度。 谢不为从适才的冲动中回过神来,便感觉自己的脸都快烧起来了。 怎么就脱口而出了这个问题呢!孟聿秋不会误解什么吧! 就在他欲垂眸回避准备打个哈哈当做无事发生时,原本稍显怔愣的孟聿秋竟倏地轻笑出声,其笑声正如其人,似是竹林随风摇曳的飒飒之声,亦带来了几分清凉之意。 孟聿秋稍倾近谢不为,墨绿色的锦袍宽袖拂过谢不为未着足衣的皓白脚腕,让谢不为略觉酥麻,脚趾不禁微微屈曲。 他揉了揉谢不为头上青丝,并顺之往下轻抚,似笑似谑,“是不是举手之劳,六郎心里不清楚吗?” 谢不为只觉得自己心下一颤,他猛地抓住了孟聿秋抚其发的手,淡雅竹香隐隐递来,像是春雨润物般,心中好似有什么感情即将破土而出,他无比认真地看着孟聿秋,话语也不再曲回,“是只对我一个人好吗?” 孟聿秋再有一怔,面上的谑意敛去,亦有认真之色,“你想要什么答案?” 谢不为旋即启唇欲言,可一个“我”字才堪堪出口,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颇有些懊恼地松开了手,垂下了眼,不知为何,眸中有些湿润。 是啊,他到底想要从孟聿秋这里得来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 孟聿秋待他先为君子之礼,后为长者之照拂,再有昨夜种种,即便他直言索求,肌肤交缠,孟聿秋也做到了十足的尊重。 这自然已是足够好了。 可他却要问,这份好,是不是只有他一人得到过、拥有过。 是喜欢吗?他是喜欢上孟聿秋了吗? 他与孟聿秋相处不过短短几天,他就喜欢上孟聿秋了吗? 谢女士曾说过,不要轻易相信感情,但若是确定自己动了心,那就要认真。 喜欢与爱这几个字,代表的不是简简单单的感情游戏,而是在这段感情中,最起码要付出的真心与承担的责任。 可他现在连是否是喜欢孟聿秋这个人,还是仅仅喜欢孟聿秋对他的好都分不清,又如何敢大言不惭地向孟聿秋索要那份独一无二的好。 就在他迁延不定之时,竟忽然被孟聿秋揽入了怀中,下颌顺势搭在了孟聿秋的肩头,感受着孟聿秋温热的掌心轻抚着他的脊背。 “好了,我不问了,别哭,我也不是在逼你,等你想清楚了,再来问我,到时,我会给你......你想要的答案的。” 谢不为泫在眼眶的泪珠突然止住了。 这是,孟聿秋对他的承诺吗? 这代表了,孟聿秋——是喜欢他的吗?! 方才心中的酸涩竟因此一扫而空,可他仍不敢在还未认清自己心意的情况下去贸 然回应什么,但孟聿秋这般却又着实给了他在孟聿秋面前大胆试探的底气。 他将稍溢出的泪抹在了孟聿秋的肩上,因着已近孟夏,锦袍衣料甚是单薄,泪珠很快就渗入其内,“是不是只有我可以这样?” 孟聿秋感受着肩头温热的湿意,似是被逗笑了,“是。”又似打趣,“齐儿都不曾这般哭鼻子。” 他不顾孟聿秋话中调侃,有些霸道地搂住了孟聿秋的脖颈,但他并不敢看孟聿秋此时的眼睛,却又偏带着几分不讲道理的独占欲,“也是不是只有我可以这样抱你。” 孟聿秋笑意更甚,并不再打趣,只轻轻拍了拍谢不为的脊背,“是,只有你。” 谢不为适才还含泪的眼中顿时又漾起涟漪般的笑意。 孟聿秋是他来此异世后,第一个对他这么好还如此包容他的人。 他偏过头,目光掠过了孟聿秋颈侧上的齿痕,眼波流转间,生了几分坏心,嫩红的舌尖略略探出贝齿,舔了舔那个由他留下的齿痕,又快速缩了回去,当做无事发生。 不过自然,孟聿秋明显身形一僵,又无奈笑叹,正想将他的坏心揪出来时,两人蓦地听到了“嘭”的一声,是琉璃屏风被人撞得位移之声。 两人皆寻声看去,是竹修一头撞在了琉璃屏风上,又忙转过身,口中结结巴巴,“奴......什么也没看见!” 谢不为没想到他在清醒时候痴缠孟聿秋的模样竟会被旁人撞破,连忙松开了手臂,端端正正坐回了床头。 相较谢不为的“掩耳盗铃”,孟聿秋显得从容许多,只向竹修问道:“是药煮好了?” 竹修仍不回头,“是,另已至午膳时候,不知主君想在哪里用膳。” 孟聿秋倒没有怪罪竹修略显无礼的行止,语调仍旧温和,“都送进房吧。” 竹修如蒙大赦,连忙跑了出去,不多时,便领着一众仆从入房陈案摆膳,其间皆垂首不敢视内。 等到竹修反身退下,关紧了房门,孟聿秋便起身端起了已温到合适温度的药碗,递到了方才一直“乖巧”端坐的谢不为面前,解释道:“府医说你内里孱虚,这几天需得补上一补。” 谢不为自然明白府医口中需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忙接下药碗,颇为豪迈地仰头一饮而尽,仿佛喝得不是药而是酒,却又因太急,竟呛到了喉咙里。 孟聿秋见状赶紧拿走了药碗,又替谢不为拍背顺气,眉头微蹙,但蕴着对孩童般的低声哄慰,“急什么,是怕苦吗?” 谢不为抬起因呛声而盈了一层朦胧雾气的眸,因不是伤心欲泣,竟颇似林间幼鹿般楚楚可怜,出声又故意佯装几分委屈,“我是怕怀君舅舅笑话我。” 更故意放低了声,似埋怨道,“而且我也不想这样,都怪那个卢振,还有......怀君舅舅。” 孟聿秋动作一顿,一声叹息之后,大袖宽展,拢住了谢不为,又是一个拥抱,但却十分克制,“不要让我等太久。” 瞬又离去,再端起了一盏甜羹,亲自喂到了谢不为唇边,“用甜羹压压苦味。” 即使孟聿秋很快掩去了一瞬间的失态,但谢不为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孟聿秋适才的那句话,怔愣过后,他伸手握住了孟聿秋的手,启唇含下那一匙甜羹,感受到蜜糖之味在口中蔓延,心里也是甜滋滋的,再歪头对着孟聿秋一笑,好。?[(” 后用膳时,谢不为问及孟齐之事,孟聿秋在为他布菜时答道:“齐儿是我二弟的幼子,他出生时,我二弟尚出游在外,弟妹身体不好,我也不便看照,便让弟妹带着齐儿回了娘家,但不想齐儿身体亦有些孱弱,弟妹府中又无人擅照料,我便让人将齐儿接了回来亲自抚育,故他从小便是养在我身边,与我格外亲厚些。” 谢不为咽下了一箸被孟聿秋挑去刺的鱼肉,有些不解,“怎么你弟妹府中竟无人擅照料婴孩,还得你亲自抚育?” 世家大族中奴仆成群,细到日常衣食住行每一样都有专人负责伺候,这般哪里会没有奴仆照料小主子,即使谢不为自己在谢府中不太受待见,屋内只有阿北一人,但该有的东西也不曾少过。 孟聿秋并不奇怪谢不为会有此问,一壁继续用银箸为谢不为挑去鱼刺,一壁细细解释道:“弟妹并非出身高门,娘家也只有母亲与三两老仆,勉强能照顾弟妹一人而已,齐儿生病之后,他们便手足无措了,加之我幼弟亦是如此这般由我抚育长大,弟妹才放心将齐儿交给了我。” 他虽不曾特意了解过孟氏姻亲关系,但魏朝世家大族向来只会彼此之间相互通婚,高门与寒门,及高门与庶人之间犹如天堑之别,平日都鲜少接触,更别说能缔结姻亲。 而河东孟氏在孟聿秋出仕几年后便恢复了门庭,孟聿秋的长姐又是嫁给了谢不为的堂叔,是故,谢不为才会下意识认为孟聿秋二弟的夫人也同样会出自高门。 “那你弟妹出身是?”谢不为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琅琊颜氏。”孟聿秋有问必答。 琅琊颜氏......谢不为略拧眉思忖,终是记起来,琅琊颜氏虽不至是庶人一族,但确实只是一小小寒门。 但河东孟氏怎会与琅琊颜氏结亲? 还不等谢不为问出口,孟聿秋便续道:“我本就并不欲二弟娶高门女,而二弟又偶然结识了弟妹,两人彼此有意,我便让他们成了亲。” 谢不为下意识道:“为何不欲与高门结亲?”要知道,士族通婚向来不是简单的姻亲关系,后头都是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利益,河东孟氏虽在孟聿秋之下恢复门庭,但若是不与高门多多联姻,便是比其他士族少了许多可通的门路。 孟聿秋又为谢不为盛了一碗清汤,语出淡淡,“因为孟氏一族,有我便足矣。” 此话语调与平常无声不同,但其意却难掩一股傲气,是在说,他孟聿秋不屑以姻亲聚权势,只要有他孟聿秋在,河东孟氏便不会再次衰败。 而这股傲气,是与谢不为或是说世人印象里的孟聿秋完全不一样的。 孟 聿秋之君子,是谦和有礼,是温逊有善,是不吝广助他人,是高居庙堂手握重权却不滥用徇私。 也正是因此,众世家无一不倾服,并甘愿屈居其下任职。 ?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可这般显露傲气的孟聿秋,却比那个君子孟聿秋,更让谢不为为之心颤。 谢不为没有接过孟聿秋手中的清汤,而是挪了挪位置,甚至坐出了席垫之外,直接坐在了微凉地板上,他伸出手扯住了孟聿秋的衣角,仰头望着孟聿秋,低声喊道:“怀君舅舅......” 孟聿秋只好放下瓷碗,将席垫拉了过来,让谢不为重新坐好,轻轻应声:“怎么了?” 谢不为却摆首一言不发,孟聿秋也没追问,两人安静地用完膳后,孟聿秋状似无意道:“府医说你还得再歇上几天,你是准备回谢府,还是留在这里?” 谢不为本下意识想说自然是留下来,但转又念及以他如今的名声与孟聿秋多有接触的话,对于旁人来说定只有各种不堪揣测,他可以不在意旁人的鄙嗤,但不想孟聿秋为他连累,便道:“还是回谢府吧。” 孟聿秋只颔首,并稍敛眼眸,未曾表露半分情绪,便着人准备送他回去。 但在亲送其出孟府大门时,让竹修放了一件由锦绸裹着的东西到犊车上,并面露犹疑,“这是太子的外袍,臣下并不得私藏,昨夜仆从浆洗干净之后,我便遣人送还东宫了,并为你告假五日,太子允了你的假,但却并未让人接下外袍,只着人传言......” 话有一顿,“说让你归丹阳郡府时,亲手将外袍送给他。” 谢不为闻言亦是面露疑惑,“为何要我亲手送给他?” 孟聿秋眉头微动,“我也不知,但若是你有为难,我便再遣人去东宫。” 谢不为略忖过后,忆起昨夜情形,突然意识到,在萧照临眼中,他可是爱慕萧照临的!但是昨夜却让孟聿秋将他带走,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吧? 但转念又想,以萧照临孤傲又阴晴不定的性格,哪里会将他的爱慕放在眼里,恐怕只是想折腾他罢了。 谢不为在心中暗暗叹气,有个难伺候的顶头上司可真麻烦啊。 但面上还是摆首道:“我来还给太子吧,也好顺道向太子亲口道谢。” 孟聿秋便道好,只在谢不为上车时再叮嘱道:“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谢不为展颜一笑,牵了牵孟聿秋的手,眼睫扑闪,只映着孟聿秋一人身影,十分讨乖,“好——” 回到谢府之后,谢不为自觉没有招惹谢楷和诸葛珊的意思,只直径往自己的院子去。 却不想,竟被谢楷身旁仆从在院门前拦了下来,说是谢楷叮嘱,若是他回来,定要他去面见谢楷。 谢不为便借口说先要回房更衣,准备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但仆从却显得十分为难。 谢不为大叹一声,暗道,也罢,谢楷找他定是没什么好事,只会找个由头教训他罢了,左右也是躲不过的,何必硬拖着还平白让旁人难 做,便转又跟着仆从去了谢楷的院子。 也果然,谢楷见到他便是一脸肃色,但与往常有些不同的是,这回谢楷竟屏退了屋内众仆,并教人关紧门窗,显得十分神秘。 ⑵孤月当明的作品《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等天光被隔绝在外,室内稍稍昏暗下来之时,谢楷先是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番谢不为,言语严肃且有几分直白,“昨晚清林苑之事我都听说了,你与孟相,未曾发生什么吧。” 许是才在孟聿秋那里被当成宝,回府又被谢楷当成草,两厢对比之下,谢不为心下便生了暗火,谢楷在知道他出事之后,竟完全不关心他的安危,只关心他与孟聿秋是否有关系。 他便没什么好气,不轻不重地顶撞了回去,“发生了又如何,没发生又如何?父亲还要关心儿子这等私事吗?” 谢楷闻言即怒,重拍一下案桌,震得其上杯盏微颤作响,“一点规矩没有,你当是在和谁说话?” 谢不为在谢楷面前早就破罐子破摔了,在确定谢楷不会再将他送走,而自己又去任了主簿一职之后,他便完全不在乎谢楷对他是何态度了,反正他也不想讨好谢楷,谢楷眼里也只有谢席玉这一个好儿子。 他似笑非笑道:“自然是在和父亲说话,但父亲还非得知道儿子房中之事吗?” 这般用词便更露骨了些,是直揭谢楷用意。 下一刻,噼里啪啦一阵响,案上的杯盏杂物通通被谢楷扫至地上,翻倒而出的茶水污了地上所铺的精美毛毡,水渍迅速洇开,又湿了谢楷的衣角。 谢楷气得面红耳赤,语出咄咄,“我看还是我和你母亲对你放纵太过,你说你爱慕太子,你母亲不能忍,我能忍,你又说要去当什么主簿浊官,我不同意,你母亲却让你去了,这般便让你又开始胆大包天恣意妄为了?” 谢不为只觉得谢楷今日实在奇怪,似是有意在拐弯抹角说话,他并不能理解,便直直抬头,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父亲究竟有何赐教,不如直说。” 谢楷似是被噎了一下,但很快便继续斥道:“你若是和太子有什么,只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我便可以全然当看不见,但你为何偏偏又要去招惹孟相?!” 谢不为见谢楷还是不肯直说,便垂下眼眸只当作听了耳旁风。 谢楷见状只觉自己对谢不为太过宽容,便更面露严肃,将意思又直截了当地说了一遍,“你好男喜女都可以,要跟在太子身边也可以,但你决不能和孟相走得太近。” 谢不为陡然抬头,语有高扬,不解质问道:“堂婶母不就是孟相亲长姊吗?旁的不论,只此姻亲关系,孟谢两府自当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况且我又是男子,为何我不能与孟相走得太近?” 谢楷此番倒没有立即怒斥谢不为什么,而是犹豫了片刻,最后竟是叹息了声,“你终究还是不见其中利害。” 顿了顿,再道:“你堂婶母当初为颍川庾氏退亲,其他世家怎敢再与之结亲,是你叔父心善,撮合了你堂婶母与堂叔,这是为众人皆知的内情,旁人亦能理解,且当时孟相还未掌尚书 ,有心之人也不会忌惮什么。” 他再一叹,竟有些循循善诱之意,可现今情况却显异于从前,你叔父为左相掌中书,孟相掌尚书,国朝二相既合,便可专/政上下,有多少人盯着,又有多少人忌惮着,你既已入仕,自当有所考量。 ↑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最全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尽在[],域名[( 谢不为这下没有急着反驳谢楷,倒是拧眉思量,他知谢楷所说不假,但从前原主缠着孟聿秋时,旁人只当是笑话,为何他与孟聿秋走得近了些,就要被阻拦,甚至谢楷还难得如此谆谆与他分析利害。 “我虽入仕,但正如父亲所说,不过一小小主簿而已,且从前旁人只当我接近孟相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笑谈,父亲是否杞人忧天?” 谢楷像是抑极了怒气,即使再想好好与谢不为说话,但言语之间已有斥意,“从前你接近孟相,但孟相从未接受过,旁人自当是你笑谈,可......” 他一顿,终还是委婉道,“可昨夜在那般情况之下,孟相带你回府,不管你们俩之间究竟有还是没有,但孟相对你,已不是从前疏远态度,而你如今又在太子手下任职,你当旁人真就不会多想吗?” 谢不为自见孟聿秋第一面,就不曾受过孟聿秋冷待,也不会时时念起原主的记忆,便有些理所当然地认为孟聿秋这般对他,最多也不过是再传些流言蜚语,自然不会往更深处去想。 谢楷见谢不为一言不发,以为谢不为又是在无声顶撞,怒气便难免不有牵连,“我看孟相也是轻浮,你年纪尚小,又是初入仕,我与你母亲也未曾多叮嘱,不懂事也就罢了,但孟相绝不可能不懂此间利害,还偏偏......” 他有些咬牙切齿,“偏偏要与你亲近!” 谢楷自是知晓谢不为样貌是多能引人动心,但谢不为终究是他与诸葛珊的儿子,他自不能骂自己儿子是狐媚祸水,便只将罪责怪在了孟聿秋头上,“我看他也是孤身久了,如今色令智昏,竟是为足私欲而全然不顾大局了!” 谢不为习惯了谢楷对他的不满与叱骂,他也并不会在意,但他既已知孟聿秋对他的心意,又怎能容忍旁人诋毁孟聿秋,更何况,以孟聿秋今日所展露的傲气,想来孟聿秋只是不屑于在乎那些小人的看法罢了。 “父亲骂我便骂我,为何要怪罪孟相?孟相君子为人有谁不知?父亲慎言!” 谢楷见谢不为竟当着他的面就如此维护孟聿秋,一时便更气极,拿起地上未碎的杯盏直敲得地面“砰砰”作响,“你再说一遍?” 谢不为哪里会怕谢楷的威胁,开口就要重复,但不曾想,谢席玉竟在此时推门而入。 谢楷已是气到以杯掷谢不为,但谢不为竟在此时将将好被谢席玉挡在了身后,杯盏便直砸谢席玉鬓边,再听得清脆一声瓷响,随即四分五裂。 但谢席玉恍若未觉,只对着谢楷道:“还请父亲息怒。”! 第 30 章 殿下与你 “六郎,不下车吗?”阿北目露担忧。 谢不为闻言一动未动,仍是半阖眼帘支手倚靠厢内矮案,眼周青郁,神色疲乏,只淡淡应了声,“你先下去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阿北踟蹰应下,几声轻微动静后,车内便只剩谢不为一人。 因犊车是停在丹阳郡府附近的街巷内,周遭并无行人,候在外头的阿北与慕清连意也都刻意保持了安静,是故,现今车内外皆静谧,除了时不时掠檐而过的燕雀啼声,便唯剩他自己滞缓且疲惫的呼吸声。 那日谢席玉闯进来后,谢楷竟并不如往常般对谢席玉宽和言从,见谢席玉挡在他身前,怒火甚至漫烧到了谢席玉身上,怒目圆睁,指着谢席玉道:“他如今不顾大局只知逞一己私欲,与你也逃不了干系!” 谢楷开始细数谢席玉的“过错”:“从前他恣意妄为,可也算对你多有仰赖,我便教你管束于他,可你呢?只知为他收拾烂摊子,去掩盖他的过失,让他行事愈发大胆。” 语顿,深有呼吸,“我便当你是顾着棠棣之情,不忍拘敛他,尚情有可原,且因他本性如此,你也拿他无法。” 谢不为一惊,原来谢楷也是知道谢席玉对原主的刻意纵容啊,但,看样子谢楷并未将这些往谢席玉的别有用心上去想,他转念一想,这倒也是,哪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谢席玉这般纵容原主其实是为了引诱原主去犯更大的过错。 不过,即使谢楷并未明了谢席玉的险恶用心,但如此责骂谢席玉还是让谢不为觉得暗爽,只当自己置身事外一样看戏。 可他未曾想到,后面谢楷之言竟让他无法再轻松以对。 “可昨夜呢?阿北回来告知清林苑之事,我便让你去接他回来,还叮嘱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留在孟府。”谢楷念及昨夜,怒到一口气上不来,连声急促呼吸,终是压下,但指着谢席玉的手已是颤抖不已,言语多有失望之意,“可你又纵容于他!在孟府停留半夜,也只自己一人回来。” 再斥孟聿秋,“还有那个孟怀君!是我看错他了,什么大道君子克礼不逾矩,都是胡言!他亦是贪图声色之辈,一不让太子带六郎去东宫,二不将六郎送回谢府,今日还堂然露着颈侧痕迹上朝,生怕旁人不知他与六郎有私,是为辱我谢氏,还是觉得他这个右相位置坐得太过舒坦了,想要旁人参他一参?” 一番话后,谢楷已是嗓音嘶哑,即使欲再言,也只能先歇上一歇。 谢席玉面对谢楷的指责,始终垂首缄默,但谢不为心下却掀起了巨浪,不论昨夜之事究竟会不会产生如谢楷所说的后果,只论谢楷道出的,谢席玉昨夜竟去了孟府接他,就足够让谢不为多有深思。 仅从他零碎记忆中,他与孟聿秋始终肌肤交缠,似乎片刻不曾离过,那谢席玉昨夜去孟府待了半夜时间,又究竟知道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且为何最后还是让他留在了孟府。 就在他还在思考其中深意之时,谢席玉却突然开口,“昨夜我前去孟府 ,无论有没有接回六郎,已是足够表明我们谢府的态度,父亲何需多虑,两相私和,也得叔父及谢府情愿才是,若是只孟相一人有意,今上及旁人都能看个明白,况今六郎行径不过是随性任诞了些,代表不了什么,只要父亲与叔父不点头,便不会让旁人有文章可做。” 谢不为蹙眉思量谢席玉这番话的意思,这是在让谢楷与谢翊表明与孟聿秋不同流的态度,以防皇帝和其他世家忌惮? 还不等谢不为确定,谢楷竟当真怒气稍敛,捋须颔首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再越过谢席玉见谢不为,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虽不再怒斥,但仍是重叹,“只怕六郎并非无意吧。” 后竟有些惆怅,“我当你爱慕太子便是一心一意,可你怎么转头又要与孟相牵连。”再叹,“我们谢氏从来用情专一,怎么就出了个你这样朝三暮四的浪荡子!” 谢不为下意识想反驳,却又被谢楷打断,“罢了,我也不想管你的私事,太子既允了你五日的假,那你这五日便给我好好待在谢府,哪里都不许去!五日之后,也不许再寻孟相,我会告知你叔父,让凤池台门吏不得放你进去,至于孟相那头,想必也会有人提点。” 话后,便赶了他与谢席玉一同出去,还教人领他回院,不许他出去半步,也不许阿北等奴仆为他传信给孟聿秋。 这五日,便是形同软禁,他又担心日后当真再不能与孟聿秋接触,心下实在难安。 还有,在被谢楷赶出去时,他便意识到了谢楷势必会听从谢席玉出的主意,本想嘲讽谢席玉没安好心、多管闲事,却见谢席玉鬓边已有丝丝血痕——是为他挡下的杯盏留下的伤痕,嘲讽之语竟就没说出口,而谢席玉也没多看他一眼,走得比他还快。 这般难以捉摸的奇怪态度,又让谢不为不免多有揣测,谢席玉难不成还是在用对付原主的那套来对付他?想让他记得谢席玉的好从而乖乖听话离开京城,或是再为了谢席玉去做一些出丑的事? 如此多思多虑之下,夜里亦不得安眠,梦中迷雾再生,面色精神也是一天比一天难看。 到了今日,他需得至丹阳郡府办公,谢楷才肯让他出来,不过在出门前还特意来了一趟他院中,当着他的面叮嘱阿北,要阿北看住他不许去凤池台和孟府,也不许和孟聿秋有联系,不然他就要重重罚阿北,再把阿北发卖出去。 阿北是谢家家生子,身契确实拿捏在谢楷手中,如此这般就是在拿阿北威胁他不可再和孟聿秋往来。 他纵使再想与孟聿秋亲近,也得考虑到阿北。 就在他仍沉浸苦愁之中时,竟听到了赵克在车窗边对他道,语调有些隐忧:“殿下遣我来问谢主簿,还要在车上耽搁到几时?” 谢不为陡然睁开眼,猛然掀帘看向了站在车外的赵克,“殿下今日在郡府内?” 赵克面上亦是显露忧色,还有些莫名的感叹,“是,殿下是为了你来的啊。” 他一顿,略垂首,似是为萧照临不平,“唉,我从未见过殿下对谁如 此上心过,谢主簿怎能......怎能如此伤殿下的心!” 谢不为只觉得赵克的话有几分莫名其妙,萧照临对他上心?他还伤了萧照临的心?这跟天方夜谭有何区别? 赵克显然看出了谢不为面上的不解,但也不想再多言,便领着谢不为到了丹阳尹正堂之中,只在退下前,拍了拍谢不为的肩,“殿下很是看重你,不然也不会将你调来丹阳郡府,谢主簿应当多多往前看才是,不要为一时的浮云繁花遮了眼。” 说罢,又自觉僭越,竟对谢不为欠身一礼,才匆匆离开。 谢不为如今脑中已是乱麻缠成了线团,根本找不出一点头绪,对赵克之语更是分析不出来任何言后之意,索性只当听了一句耳旁风,便转身入堂。 但才踏入堂内,又忽得忆起,萧照临的外袍他根本没有带来,他这几日只顾得上思虑他与孟聿秋的日后,还有谢席玉身上的种种疑点,哪里会想得起这点细枝末节之事,看来得改日再送还萧照临了。 丹阳尹堂内,萧照临并未如谢不为所想的那般在处理什么公务,反倒是负立于窗前,似在瞧院中之景。 在谢不为准备上前行礼时,也许是因他记起了萧照临外袍之事,便多看了两眼萧照临今日的打扮,这一看,竟当真觉出了些许不同。 在谢不为之前与萧照临相见的几面及原主记忆中,萧照临多着玄金外袍,除衣料本身暗纹和表露身份的金边刺绣外,衣袍之上便再无多余装饰。 而今日,虽衣袍主色仍是玄金,但袖口衣摆处竟点缀了红珠赤羽,更显精致华美,且随着萧照临略动的身姿飘摆,为萧照临本就艳如海棠的面容与傲然挺立的身姿增添几分诱人心神的风仪。 比之以往,多了几分刻意的打扮。 不过,在此风仪之外,萧照临的腰间还佩了一把剑鞘黑漆如深潭却能映出幽幽暗光的宝剑,一看就不似凡物,只通过剑鞘便能想象内里寒光尽显的锋利剑刃,让人又不得不对萧照临敬而远之。 就在谢不为有些发愣之时,竟听得萧照临冷笑,“还以为是孤的身姿不比孟相,再入不得谢六郎的眼了,原来倒也不是啊?” 啊?是他脑子糊涂了吗,他怎么感觉,萧照临这话......有点酸溜溜的? 谢不为忙摆首,将这奇怪的想法抛之脑后,上前规规矩矩对萧照临行了个礼,却也是当做未听见萧照临的前话。 萧照临轻哼一声,迈步经过了谢不为,衣袍红珠叮当,赤羽摇曳,解下了腰间佩剑“咔嗒”一声放在了案上,坐在了堂内主位,才道:“过来吧。” 谢不为又规规矩矩地坐在了萧照临对面,但因着萧照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先主动道:“多谢殿下那夜相助,也多谢殿下允的假,只是不知殿下今日会到临郡府,便没有携外袍交还,改日定当亲自送还东宫。” 也不知是否是他错觉,在他提及“那夜”之时,萧照临本就表露不悦的的面色竟又陡然沉了几分,笑中冷意也更甚,“真是难为谢六郎心里还记 得孤啊。”顿,“过来。” 谢不为有些茫然,他这不已经是坐在萧照临对面了吗,这是要他过去哪儿? 萧照临语有不耐,“坐到孤身边来。” 谢不为不禁蹙眉,萧照临不是有洁癖吗,怎么还让他坐到身边? 但顶头上司发话,谢不为犹豫过后,还是慢慢挪了过去,不过衣袍繁复,他一不小心竟压到了萧照临衣摆上的装饰,刚想再挪开,竟被萧照临拿起佩剑以鞘尖抬起了下颌。 佩剑泛着幽深暗光,通体漆黑,而萧照临带着的又正是黑色皮革手套,亦是泛着淡淡幽深光泽,倒教谢不为觉得是被萧照临用手捏住了下颌。 他虽有些不适,且剑鞘也无半分禁锢,但他就是莫名觉得,如果这下他躲开了,便会有什么更不好的结果,只好老老实实顺着冰凉的鞘尖,抬眸看向了眉宇间凝着不悦的萧照临。 “殿下?” 萧照临本目光专注,眸中还映着谢不为在漆黑剑鞘对比下更加玉白莹亮的脸,又因谢不为面上多少凝着这几日来的愁虑,竟似西子捧心般惹人怜惜。 但在谢不为一声之后,萧照临的目光又显克制,但仍是看着谢不为,唇角勾起一抹微凉笑意,“还记得你在栖芳园还有宫中台榭里跟孤说的话吗?” 谢不为一怔,原本恹恹半垂的眼帘也略有抬起,若单说栖芳园之事,他相信萧照临其实更多注意的是他那句“愿为殿下分忧”,可萧照临偏偏要提宫中台榭,那日,他可是仗着萧照临定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才戏瘾大发玩笑似地撩拨了萧照临。 难不成,萧照临如今指的,就是他所说的“爱慕”? 他有些犹豫,蹙眉更紧,故并未回话。 萧照临微微抬起了鞘尖,使得谢不为不得不更加扬起了下颌,纤长的脖颈似天鹅舒展般完全显露,目光不加掩饰地扫过眼前之景,像是君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在并未发现什么不堪痕迹之后,他才继续道:“谢六郎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还是......” 他再冷笑出声,“还是你从前种种都是在骗孤?” 他移动鞘尖顺着谢不为的玉白的脖颈缓缓往下,鞘尖冷意激得谢不为身体有些不由自主地微颤,直到鞘尖停在了谢不为的心口处,萧照临笑意之中透露了几分狠厉,“孤可不是孟相那般好脾气的君子,从前敢用谎话诓骗孤的人,可都是被抬去了北邙之地。” 北邙之地便是临阳城中乱葬岗所在。 谢不为领会到了萧照临的意思,但现在说后悔已有些来不及,毕竟从他来到此异世的第一天,便是借用了“爱慕太子”的由头才留了下来。 虽说他现今并不明白萧照临今日为何会突然在意这件事,但还是只能先顺着萧照临的意思,略展了笑意,尽力使自己显得诚恳,“不为怎敢诓骗殿下,只是怕说多了爱慕殿下之语,会惹得殿下厌烦,这才有些犹豫。” 萧照临眼中狠厉略敛,“哦?既是爱慕孤......”他手腕稍稍用力,鞘尖便微陷谢不为 心口衣袍,但与此带有十足压迫感的动作相反的是,萧照临此刻面上却是蛊人的笑,像极了艳艳正盛的海棠花,“那为何那夜要和孟相离开啊?” 谢不为心下一惊,这萧照临莫不是当真将他的爱慕放在了心上,便格外在意那夜他与孟聿秋的亲密? ?孤月当明的作品《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可即使萧照临当了真,按照萧照临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的态度,也不该在意此等事啊。 但现在他顾不上多想,只得先用谎话圆过去。 便敛了笑意,面上故作哀愁,眼尾亦泛出点点泪光,“那夜不为受奸人所害,难免会露丑态,又怕自己情不能忍,会冒犯了殿下,为殿下厌弃,这才不敢在殿下面前停留。” 萧照临凝着谢不为眼尾的泪光,眸中疑虑一闪而过,但片刻之后,当真撤回了鞘尖,重新将佩剑放回了案上。 谢不为暗舒一口气,刚想再说点什么安抚萧照临,但不曾想,竟听得萧照临直白且赤/裸的问,“那你和孟相,究竟有没有行房事。” 萧照临在说什么啊??? 谢不为这一口气差点噎住自己。 许是未曾听到谢不为立马回应,萧照临眼刀又立刻横来,谢不为便赶紧回话,“自然没有!殿下就算不信我,难道也不信孟相君子为人吗?” 却不想,萧照临语中竟显烦躁,“孤就是知道那孟怀君对你......”他话又突兀地止住了,复作淡然模样,指尖点了点案上佩剑,“反正你需记得,离那个孟怀君远一些!” 这话竟与谢楷是一个意思,谢不为心下略动,决定打探萧照临的想法,便故作不解,茫然向萧照临求问道:“此次赋税之事还多亏了孟相相助,孟相如此大义,又为何要远离孟相啊?” 萧照临先是嗤了声,“孤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懂。” 才继续道,“孟怀君现掌尚书,你叔父领中书,只他长姊与你堂叔的姻亲本就格外受人瞩目,若是孟谢两族再有好事,莫说是陛下与其他世家,就连孤,也要考虑考虑你们孟谢两族究竟会不会有异心了。而孟怀君那夜若是当真为你考虑,就不该带你走,即使世人皆知他君子为人,是单纯对你出手相助,但不妨碍有心人多疑,他孟氏家主地位稳固,即使当真与你有私,事后也不需付出什么代价,旁人轻易动不了他。” 说着说着竟有几分恼怒谢不为不明此间利害之意,“但你不一样,你本就不受你父亲待见,即使谢太傅对你多有回护,也毕竟只是你叔父,有人若是真想做点什么以防孟谢两族相合,那必定对你下手,让你再回会稽都算是保护你......” 萧照临显然还有未竟之语,但谢不为能体会到,萧照临的意思是,恐怕会有人想杀了他以阻止孟谢两族相合。 萧照临话顿之后,略有一不解,“按你父亲这几日将你软禁的态度,他应当与你分析过此中利害了,怎么你还来问孤。” 谢不为本就苍白的面色此刻已至惨白,抿了抿唇,再道:“父亲没有与我说清楚。” 这话当真不假, 谢楷与他说的意思中,只是念及朝堂及两族大局,倒不曾提过他自身会有如何后果,想来,便是准备如萧照临所说,要么让他回会稽,要么...... 萧照临见谢不为此时的面色,竟难得缓下声来,有安抚之意,“但你别怕,你既对他无意,日后不再与他接触了便是,在孤身边,没人能动得了你。” 若是谢不为心思在这里,定会感叹,这萧照临竟也会如此温柔地说话? 但可惜此时,他的心思早就飘到了别处。 正如萧照临所说,若是他与孟聿秋的关系暴露,旁人多半会从他这里下手,那也是因为他根本在此京城、朝堂中无半点立足之处,只是陈郡谢氏可有可无的累赘。 他虽相信孟聿秋一定会想尽办法护着他,可他不愿再如此被动。 既然有心人不敢动孟聿秋是因其地位权势,若他也有与之相当的一切,就算他与孟聿秋当真在一起了,也不会轻易被旁人拿捏,就比如,最起码,谢楷便不能用阿北来威胁他。 爱与担当都是相互的。 先不说他自己还未认清心意,只说现在的处境,他也不能贸然和孟聿秋在一起,然后心安理得地躲在孟聿秋身后,将所有压力都放在孟聿秋肩上,让孟聿秋去处理一切后果。 他不能永远指望孟聿秋的帮助与保护,他要自己堂堂正正地在这临阳城内站得住,如此,不仅是他原本所求,也是他在感情中需要承担的责任。 想通此中关窍,他便不再哀愁要暂时地与孟聿秋保持距离,反而心上阴云消解了大半,面色顿时也好上了许多。 萧照临见谢不为如此,还以为是自己的安抚之语起了作用,面上笑意才显露半分,却又被他自己压了下去,轻咳道:“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为孤做好该做的事,孤从不用无用之人。” 谢不为并不清楚萧照临话中的“一切”所指是何,但他也是知道,他需先在萧照临面前做个“有用”之人,才能达成心中所想,便顺之而言,“自当为殿下所用。” 萧照临很是满意谢不为的“乖巧”,便略略颔首,而谢不为亦觉得萧照临这个上司也不全然只是难伺候,便对萧照临笑了笑。 两人分明心思各异,却又诡异地达成了一致。 最后,谢不为送萧照临离丹阳郡府时,再提及外袍一事。 当时萧照临正坐在马上,闻言身形一滞,莫名上下打量了谢不为几眼,面上又露几分古怪,再瞥了眼跟随相送的赵克,赵克立马心领神会地侧身表示回避。 萧照临这才轻咳一声,状似毫不在意,“既然你如此想私藏孤的外袍,那便赏给你了。” 语顿,略低声,“只是,孤甚爱洁,你不可拿它作什么奇怪用途,若是让孤知晓了,定会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说完,还不等谢不为反应,便扬鞭驾马而去。 徒留站在原地的谢不为满头雾水。 啊?萧照临又在说什么啊,怎么就是他想私藏萧照临的外袍了? 还不等谢不为从疑惑中回神,适才还面有忧色的赵克,此刻竟是喜气洋洋,“我就说嘛,殿下与你,定然......”他又陡然止住,“咳,没什么没什么。” “?”怎么赵克也奇奇怪怪的。 但不等谢不为问,赵克便风一般地溜走了。 而在谢不为也准备入郡府时,阿北竟跑了过来,将一物塞进了谢不为袖中,低声道:“六郎,方才有人给了我这个,教我务必交到你手上。” 谢不为拿出一看—— 正是那日孟齐送给他的木鸭子。! 第 31 章 得见阿姊 四月天来,气序清和,白日时光迤逦渐长。 家家院中新榴初绽,攀枝探檐,似引霞作饰,美不胜收。而嫩柳翠枝亦从秦淮河岸漫至家户之中,雏燕羽翼初丰,在其中上下翻飞引朋作窝,这番春夏之景,最是怡人。 这近十日来,谢不为都在丹阳郡府中与赵克等官吏一道,安心准备夏忙公务,甚是辛劳,又因翌日便是休沐之日,赵克便做了主,今日让他们早早散了值。 丹阳郡府大小官吏便相约一同出游饮酒赏乐,不过,虽谢不为已与他们相熟,相处起来亦十分融洽,但对于饮酒一事,经上次吃的暗亏,谢不为自然轻易不会再碰,又怕到时扫了众人的兴,便推辞不去,直接回了谢府。 但今日谢府大门之外,却与往常有些许不同,竟停了一辆装饰甚为豪奢的犊车,比之谢府犊车还更有派头。 且一般来说,除尊者来访,是不会让人将车驾停在正门之外的......莫非,今日有什么大人物到访谢府? 谢不为顿生好奇,匆匆下车之后,便亲自问了门吏,谁知门吏闻后,面上竟稍露诧异,“六郎不知今日女公子回府的事吗?” 谢不为一怔,随即竟呆立原地。 门吏口中的女公子,指的便是谢楷与诸葛珊的长女,亦是谢不为的亲姐姐,谢令仪。 与谢不为坎坷身世及狼藉名声不同的是,谢令仪自小便颇有才名,三岁时阅后即能诵千字文;七岁时随谢楷与宴,一吟柳絮诗,虽词藻不艳,但其灵气熠熠,遂得才女之称;十三岁时,叔父谢翊才出山为侍中,为人所轻,清谈宴上,虽谢翊驳倒众人,但仍有人不服,当时谢令仪正避于帘后,得闻不服之语,竟掀帘而出,发挥谢翊前议,使之不能不屈。 自此,谢令仪长诗赋、善清谈的才女之名,遍传魏朝上下,为世家女典范。 十五岁时,与琅琊王氏家主王盛次子王衡定亲,次年嫁做王家妇,后王盛出为江州刺史,王衡为临川内史,谢令仪便亦往江州而去,鲜返临阳,至今已有近十年光景。 而谢不为有此呆愣反应,倒不是因为他不知谢令仪此番难得回府的消息,而是在他想起谢令仪时,不知为何,心下竟隐隐作痛。 在回过神来之后,心中又莫名翻涌出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他想要见谢令仪,很想很想。 他便不等阿北归车而返,提袍便奔往诸葛珊院中,果然,从李嬷嬷那里得知,此刻谢令仪正与诸葛珊在院中小园里叙话,而谢楷与谢席玉亦在此。 但在只需绕过面前一亭就可得见谢令仪之时,谢不为竟生情怯之意,踌躇许久,才缓缓而近。 在拂开亭边花枝后,谢不为一眼便看到了一身穿鹅黄外衫罗绿长袍的女子,正坐垂垂杨柳边,只露出了半边的侧脸,嘴角衔着一抹淡淡笑意,手中还执着一支柳条,漫玩长指之间,气质温雅,姿容如空谷幽兰,不以无人而不芳,单单坐在那里,便似一卷画。 不过,其眼尾竟泛着微红,眸 中水光莹莹,显然是哭过的。 在意识到这点后,谢不为本就怯却的脚步,竟如浇灌了泥石一般,再不能动分毫。 谢令仪身边坐着的便是诸葛珊,正在俯身带笑与谢令仪说些什么,在另一边的谢楷也正随着诸葛珊的话连连点头,面上是谢不为不曾见过的慈爱的笑。 而谢席玉便坐在谢令仪隔案对面,虽面容与往常那般清冷,亦不开口,但谢令仪显然并不介意,还时不时与谢席玉搭话,谢席玉只颔首以对,也能惹来谢令仪会心一笑。 此番四人在园中之景,其乐融融,谁人观之不道一句谢氏门庭合洽生辉。 若他此时前去,倒成了打搅。 谢楷与诸葛珊皆不告知他谢令仪回府的消息,也是怕他打扰他们一家人难得的相聚时光吧。 从他来此异世,即使再受谢楷与诸葛珊的不待见,因他也不将他们当成亲人,便从未有过这般在谢府中只觉自己是多余的丧气。 而他现在此窥探园中之景,竟又让他觉得自己如同路边乞儿一般,在十足可怜地期望他本不该拥有的一切。 他不禁苦笑,想安静地转身离去,却不料踩中了地上的枝干,发出清脆的“咔嚓”之声,惊扰了距此不远的园中四人。 他心下一悬,竟不顾一声婉如莺啼的“六郎”,只逃一般地奔离此处,直往自己院中,又将阿北赶出房,自己躺在了床榻上,蒙被遮脸,以避天光。 脑中思绪紊乱,心下又一阵一阵地隐隐作痛,一时顿觉五感尽散,就连有人坐在了自己床边都不清楚。 他蒙脸的锦被为一双纤纤素手掀开,竟是适才还在园中与诸葛珊三人笑谈的谢令仪。 谢令仪嫩黄的衣摆如流水一般泄在床畔,如兰的面庞因背光而更显清幽,唇角笑意比之园中更浓,她满含怜惜的目光停在了谢不为的眸中,启唇淡唤一句,“六郎。” 又问,“为何要跑?” 谢不为竟仍是怔愣,直到谢令仪以手中柳枝轻点其额头,明明只如羽毛轻扫,额发微动,但不知为何眼中突然蓄出了泪,又“啪嗒”一下摔了下来,溅在了床沿之上,他语中满是委屈,出言哽咽,只道,“阿姊。” 谢令仪显然没想到谢不为竟直接落了泪,她也是一怔,旋即眼中亦漫出水汽,但抑在了眼眶之中,面上仍是含笑着,“怎么了?” 谢不为开始拼命地摇头,明明原主从未与谢令仪见过,他更是不可能与谢令仪有过接触,这般只算得上他与谢令仪相见的第一面,却情触至此,实在不知这情从何来。 谢令仪又似被谢不为逗笑,抬手捧住了谢不为的脸,“好啦,别晃了,不晕吗?”再道,“你被阿爹阿娘认回来的时候,我并不便回来见你,今日好容易可以见你一面,你却又跑又哭的,是不愿意见我吗?” 谢不为连忙扣住了谢令仪的手,“我没有,我想见阿姊......”尾音渐弱,似是呢喃,“很想很想。” 谢令仪顺又握住了谢不为的手,启唇欲言 ,却又长久地沉默,似是再开口,便要哭出来,等到她稍抑情绪,才略仰首回忆似地缓缓道:“当年在会稽庄子你还未出生时,我才六岁,每天吵着要早日见到阿娘肚子里的弟弟,阿娘被我吵得无法,便道,‘去为你的阿弟取一个乳名好了’,我欣然领命,却又实在没有头绪,便整日在庄子里闲逛以求灵感。” 她又垂下眼眸,温柔地看着谢不为,“那是一个淡雾弥漫的清晨,我于山中闲行,忽见一只通体是白,但首、羽冠、背和两翅及尾上皆缀艳红的鸟儿于山林间翩然翱飞,似我窥仙灵起舞,便牢牢记在心头,回去询阿娘,道是遇见了朱鹮鸟,我实在喜欢得紧,便央求阿娘给你定下‘鹮郎’乳名。” 她出言又顿,便是忆起了之后家奴换子之事,略有哀叹,“五郎也是个好孩子,但不知为何,我对他从喊不出‘鹮郎’之名。” 她捏了捏谢不为的掌心,似是有得所愿,展颐一笑,“原是冥冥之中,我的鹮郎在今日才与我相见啊。” 谢令仪再微微俯身,征询似的,只是泪竟也如断珠般涌出,“鹮郎,你是我的鹮郎吗?” 谢不为的内心像是被猛然击中一般,他看着谢令仪面上的泪,心痛之外,竟以此得了几分安定——原来在谢令仪心中,一直为他留有一地。 他忙以袖为谢令仪拭泪,连连应声:“我是,我是阿姊的鹮郎。” 又似想起了什么,紧紧握住了谢令仪的手,柔软的像是握住了一团柳絮,“王叔安,他对你好吗?” 王衡,字叔安。 谢令仪面色神色一滞,如同幽兰颓败一般,但很快,她又敛去了面上露出的不如意,只淡淡道:“好与不好,都这样了。” 其实,谢不为都不用问谢令仪本人,便能推知谢令仪如今在王家的处境。 王谢从来不合,这不是什么秘密,早在魏朝南渡之初,谢氏女便多有与王氏郎和离,若究缘故,便是王氏甚轻谢氏,而谢氏女又多有傲骨,不愿委曲求全。 再到后来,虽谢翊兴盛陈郡谢氏,却更是得罪了琅琊王氏。当时以陈郡谢氏为首的世家是绝不愿让谯国桓氏篡萧氏之位,但琅琊王氏却因王丞相死后再无可兴门户之才,便想拥立桓氏,再得一次佐君之功,自然,并未得逞。之后,皇帝虽没有追究琅琊王氏之过,但终究不会再尊王氏。 而谢翊却得掌凤池台重权,高处王中书之上,如此地位反转,王氏哪里不会生怨怼之心?若任其发展,王谢相斗,魏朝必又生内患,是故,谢令仪嫁给王衡,便是两家求和之象征。 如此背景下,谢令仪在王家实在处境尴尬,但若是王衡敬重或疼惜谢令仪,谢令仪自然可以好过些。 但王衡实在是个蠢材,既无其父王盛的书法之才,又无其叔父王中书的为官之志,整日只钻研鬼神之道,不理政事,神神叨叨又疯疯癫癫,为人尚且大有问题,又如何能善待谢令仪。 而谢令仪又极具才气,两人的不相宜是摆在明面上的,这段姻亲维持至此,也不过是谢令仪牺 牲自己以周全大局罢了。 谢不为更是紧紧握住了谢令仪的手,下意识脱口而出,“日后等我稳固下来,阿姊来和我住可好?” 这话实在有些孩子气,即使谢不为得居谢翊一般的高位,也不曾有外嫁女离夫家而居娘弟家的道理。 但谢令仪却抚了抚谢不为的手背,和婉颔首,眸中满是温柔笑意,“好,我等鹮郎日后来接我。” 后两人相谈,直至天色已晚,王家着人来催,谢不为才依依不舍地送谢令仪出府,但在谢令仪车驾始行之时,谢不为竟猝然大步追了上去,撩开车帘,莫名对谢令仪说道: “阿姊,今年梅花已落,明年,梅花盛开的时候,我一定会亲手折一枝梅花送给你。” 谢令仪教人停下犊车,紧紧握住了谢不为的手,泪终究又止不住地往下流,连连颔首,“好。” 两人又是相顾而泣,良久之后,谢席玉上前,再送谢令仪,两人这才分离。 谢不为一直站在原地,目送载着谢令仪的犊车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之中,仍旧不肯回府,而谢席玉也始终立于谢不为身后。 等到夜风渐起,两人的衣角逐渐为风缭乱相交,谢席玉蓦地开口:“我们也是今早才得知阿姊回府的消息,那时,你已去了郡府。” 谢不为没有回首,只略皱眉头,谢席玉是在......和他解释? “她此次回来,实在匆忙,是王氏家主欲辞官退隐,王氏便只好运作,将王衡从临川内史调任会稽内史,这般有意绕道临阳,是为了见你一面,明日又会启程去往会稽。” 虽皆是内史之职,但所辖郡不同,权柄地位亦不同,会稽不仅是魏朝最盛的五郡之一,更是诸多世家所驻之地,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但谢不为此时无心再多思量这其中的权谋争斗,只喃喃道:“是为了,见我一面吗?” 谢席玉没再应声,默然许久,在转身先行回府之前,语似晚风叹息,“鹮郎,一直是你。” 谢不为心有一颤,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 翌日本是休沐之日,以往谢不为都是在院中清闲地歇上一天,可今日却因昨日种种,心下实在不痛快,便又乘车去了丹阳郡府,因为他知道,赵克是个工作狂,对赵克来说,从来没有休沐一说。 而他如今,能去的地方除了谢府便只有丹阳郡府,谢不为便准备去找赵克,即使是被赵克差遣做什么事,也比在房中一人胡思乱想来得轻松。 才至丹阳郡府,正巧与似要出府的赵克撞上,两人皆有惊诧,“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出去?” 说罢,两人又都仰首大笑,赵克先拍了拍谢不为的肩,“是在谢府中待得不痛快了?” 谢不为并不意外赵克能推测出他现在的心境,但也不欲多言,只道:“不知赵郡丞出府可是为了公务,不如带我一道?” 不料赵克竟摆首,“此次不是为了公务,是我一人私事。”再一笑,“不过,谢主簿倒是也可与我 一道,也能我给提个意见。 等到了地方?,谢不为才知道,赵克今日竟是来看房的。 眼前的宅落正处临阳城外最为繁华的长干里,但因着靠近佛寺,故还算清净,总共地方不大,但收拾得也算敞亮,院中还有一株石榴树,上头榴花开得正艳,一看至秋时,结出的石榴定然不小。 赵克显然很是满意,但还是问了谢不为的意见。 谢不为也觉这处宅落很是不错,但有些许疑惑,“怎么赵郡丞现在才买房?先前又是住在哪里的?” 赵克并不意外谢不为的疑惑,只略微打趣道:“谢主簿是陈郡谢氏的公子,哪里知道我们这等寒门庶人的穷困生活呀,现在才买房自然是因先前买不起,而先前便只能随意赁租而居。” 他语有一顿,双眉之间倒真显几分愁虑,话语也不再打趣,而是颇有几分感慨,“我已将年至四十,夫人和女儿一直跟随我在临阳城中赁居,忙忙碌碌了大半辈子,倒也没给他们个安稳生活,这不,好容易攒了一些钱,总得给夫人和女儿一个属于自己的宅子吧。” 谢不为闻后当真面露羞惭,在现代,因谢女士的打拼,他过得甚至比寻常富二代还要舒坦,而在这个世界,即使所遇困难鄙嗤极多,但因陈郡谢氏的缘故,他也不曾忧虑过日常的衣食住行。 他方才那句问,倒真有“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赵克见谢不为面色,连忙宽慰道:“谢主簿倒不必心生愧惭,毕竟,如谢主簿这般出身高门,却还愿意放弃清闲,与我等一起在郡府忙碌的人实在不多,每个人并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可以决定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我也很是敬佩谢主簿啊。” 说罢,偏头又顾陪同看房的牙人,捋须一笑,方才高谈阔论之意不在,倒有几分赔着笑脸的意味,“不知可否再便宜一些?” 牙人本对赵克不至恭敬,只有基本的礼貌客气,但从适才赵克的话中,听出了谢不为的身份,即使买房的不是谢不为,但还是欠身答道:“赵郡丞可别为难我们这些小人了,这宅子既处长干里,身价便低不了,又是难得的清净之所,两百贯已是最低,若不是房主人曾听过赵郡丞的大名,恐怕没有三百贯是不行的。” 谢不为虽不曾考虑过日常开销等事,但还是知晓魏朝的经济水平,这一贯就是一千文,等于后世更广为人知的一两,也可约等于现代的一千元,那么,这就是说,眼前这座小宅落,换算现代价格的话,总价便是二十万元。 乍听在京城里的一套房只要二十万元确实不算高,但还需考虑到此时的俸禄也就是薪资水平,就他知晓的,赵郡丞每月所领薪俸是二十贯,但郡丞之下,薪俸却很是微薄,他这个主簿便只有十贯,而其他不为官只为吏的薪俸,通常只有几贯。 而再论临阳城中的消费水平,对于普通官吏来说,能维持日常生活便算过得轻松,哪里还有余钱置办别的,更别说要买房了。 他猜想赵克现在到快四十岁才能攒下钱来买房,多半还是因他担任了快一年的郡丞之位。 看来无论哪个时代,买房都不是件容易的事。谢不为略略暗叹。 赵克闻后面上笑意稍敛,似是在犹豫,又在这宅院中踱步良久,才一咬牙,“那就这座好了,将大报恩寺的典座请来吧,房契钱契一同签订便是,” 牙人闻言立即咧嘴而笑,忙不迭地出去了。 倒是谢不为有些不懂,买房自当有房契,那这典座与钱契是什么? 他将此问向赵克道出,赵克面色陡凝,还专门几步上前掩住了院门,才对谢不为道:“我身上并拿不出两百贯银钱,便只能向大报恩寺去借,而这典座便是寺中专门处理这般钱财一类事务的僧人,钱契便是借款的凭据。” 谢不为有些明白了,这便是现代的买房借贷,但又有疑惑,一是怎么借钱是向寺庙借,二是,这等事为何赵克要如此遮掩地与他说。 赵克再一叹,“哪里是向寺庙借,是在向世家高门借啊,这寺庙不过代理此事罢了,至于为何要遮掩,便是......” 他微闭了眼,“谢主簿有所不知,我此番向大报恩寺借一百贯银钱,半年之后,便要还两百贯啊!”! 第 32 章 酒兴而归 “多少?!”谢不为愕然反问。 赵克毫不意外谢不为的惊诧,他本就稍显凝重的面色在此刻更是泛着点点愁苦,一丝不见买房后该有的欣喜,反倒像是被带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微微屈了脊背。 一声叹息过后,仰首看向了院中开得正艳的榴花,火红的颜色照亮了他因常年苦作后略生眼翳的眸,他才稍稍舒了口气,与谢不为细细详来。 “是,这大报恩寺的出借便是以半年为一期,一期则需还本金之倍,且不得提前还借,若是一期至后尚偿不清本息,则以全部未还之本息再为本金,下延一期,直至彻底结清。” 谢不为拧眉思量,“也就是说,只要找大报恩寺借款,就至少借半年,半年后本息为本金的两倍,如果还不上,那本息便成了下一期的本金,如此以半年为一期,不断地利滚利?” 赵克颔首,“没错,若是半年后我一分未还这两百贯,那么再半年,便需还四百贯。” 谢不为如今面上的神色已不能用惊愕形容,而是有一种愤怒在其中,更有出离的不解,“如此哪能叫做借款?这与在青天白日下公然盗劫之后,还要一把火将这个人烧个干净有什么不同?!简直是压榨血肉还不够,连骨头渣子都不肯放过!” 与谢不为的愤怒与不解不同的是,赵克显然已经习惯了这般骇人听闻的借款规则,甚至还能宽慰谢不为两句,“其实像我这般为买房而向大报恩寺借款的毕竟在少数,若不是这间宅落地段、价格样样都实在合适,而要是单纯等上半年势必会被旁人买走,我倒也不会动向大报恩寺借款的心思,且这半年间,我与夫人再节衣缩食一些,到时还是定能还清借款的,只当是依那牙人所说,三百贯买下了这宅子,并不算有多亏。” 谢不为拧眉更紧,他似是意识到了赵克的言外之意,这放贷者是世家大族,而如赵克这般还算有些家底的又不会常向大报恩寺借款,那么,这放贷的主要对象便只能是...... 谢不为陡然抬眸,“是普通编户经常向大报恩寺借款对不对?” 谢不为语中的普通编户,便是指尚有薄田,所事耕种,且人身独立没有为奴为婢为佃客的百姓,也是魏朝征收赋税的主要对象。 赵克再是一叹,背手摇头,似有不忍,“是啊,不过他们更多借的是谷种,稻谷成熟一般来说需四五个月,他们春贷夏收,或是夏贷秋收,种上一季或两季,收成之后,先还借贷,再交赋税,所余剩的也不过勉强过冬罢了,来年还是同样这般操劳,却几无所积......” 说到最后,赵克连连哀叹,却也无能为力改变此现状。 谢不为一言不发地默默听着,即使他无论在现代还是在这个世界,过得都是可称金尊玉贵的生活,但不代表,他不能体会在赵克还算客观冷静的言语中,所描绘出来的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完全看不到一丁点希望的劳作之苦痛。 他听到最后,眼尾已是隐隐湿润,却也与赵克一般,陷 入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之中,甚至于,他还算得上是那些编户应该痛恨的压榨者。 谢不为只觉有些窒息,良久之后,他低低叹道:“所以大报恩寺定半年为一死期,便是冲着那些编户的收成去的......” 他话顿之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陡然抓住了赵克的衣袖,疾疾问道:“世家如此堂然掠夺编户的放贷之举,即使朝中官员皆为世家子而毫无作为,那皇帝呢?他就眼睁睁看着世家如此嚣张竟连管都不管吗?” 但问才毕,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先不说魏朝皇权多为世家掣肘,就说皇帝本身,只要下头还能征来赋税以供国用,他又何必为此去冒犯世家? 可他又似想到了很关键的一点,本能地放低了声,“你说的情况还需该年风调雨顺,编户收成不会为灾所害,且编户人丁也不会遭逢什么意外,劳动力不会骤然减少,这般,才能既还的清借贷,又交的上赋税,还能有余粮过冬。若是但凡有一处意外发生,无论是哪处的稻谷少了,他们便再难活得下去,除了当真一死了之之外,那便只能卖于世家为奴为婢,或是在预料到未来之灾以前,便投身世家做佃客,以避借贷及赋税,只为世家驱使,那么,国朝编户势必会越来越少,赋税所摊又会越来越重,如此下来,又会逼得更多编户卖身于世家,这般到最后,国将无可征赋税之编户,全然为世家奴婢佃客。” 他一口气说完此番他本不该说的话,又不顾赵克满是诧然的面色,目色炯然地看着赵克,下了最后一句结论,“到时,国用不济,国又何能为国?如此这般,皇帝都不愿插手吗?” 赵克在怔愣过后,看着谢不为眸中灼灼之光,原本充斥浑身的无力之感竟像是被来自九曜之火所驱逐,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就好像看到了什么可以期待的新生希望。 但他还是勉强维持住了冷静与克制,引着谢不为往宅中最深处走去,在确定无人可窥探此中情形之后,他才慢慢捋须道来。 “谢主簿所说,实在有理,但于国来说,尚可转圜之处在于,这大报恩寺之掠夺,唯临阳及京畿之处才有,别州别郡,唯世家与官署,且自桓氏所领土断以来,全国各地编户都有所增加,世家亦不敢太过嚣张,故九州赋税尚能维持国用。” 赵克所说的土断,大有历史渊源,当初魏朝举国南渡,为吸引更多北人流民归顺朝廷,便许诺北来人丁为白籍,可领土地且免征赋税,以此,当真在短时间内,迅速稳固住了当时为江左士族所排挤的朝廷与世家。 但这般弊病亦是明显,白籍免征赋税,而原本的黄籍编户自有不服,便宁愿投身世家为佃客,以受荫蔽而同样免征赋税。 这般,国之赋税便越来越少,朝廷只能开始施行土断政策。 而这土断政策,简单来说,便是将北人白籍取消,统一为需交赋税的黄籍编户,再禁止世家无故接纳编户,限制世家不断扩充,以此达到稳定编户数量的目的。 不过,这项政策势必会受到世家的阻碍,前两次的土断效 果并不明显,但唯桓氏所领第三次土断,以桓深个人狠厉的作风及荆州江陵军队之势,大有成果,甚至斩杀了当时仍违而匿籍的庐江王,以儆效尤。 谢不为皱眉,那也就是说,反而只有临阳及京畿之地,世家以大报恩寺为代理,如此暗中盘剥百姓,导致编户生活水深火热,甚至不如其他地方? ?想看孤月当明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吗?请记住[]的域名[( 赵克捋须之手一顿,再有颔首,“没错,皇帝自然也不是不想改变如此境况,就连太子也很是为此发愁,但临阳及京畿实在特殊,是为尚有权势的世家聚居之处,若是动了大报恩寺,等于是得罪了全部世家,也是得罪了整个朝堂,试问究竟谁敢冒此风险,与临阳全部世家作对?” 语顿,再道,“再有便是,即使当真有这么个人,愿舍己身而谋国利,皇帝亦是难以给个名正言顺的出师之名,让他可以清扫此中弊病。” 谢不为急忙追问,“这又是为何?” 赵克面露苦笑,亦有几分玩笑之意,“我这般与谢主簿说了个干净,即使是在太子面前,也请为我保密,莫要让旁人知晓是我告诉的谢主簿。” 谢不为虽有不解,但还是连忙承诺,这般,赵克才缓缓续道:“一则,是因世家既借大报恩寺的名头以掩己身,就算此人有能力禁绝大报恩寺再行放贷之事,但很难找到证据证明此放贷背后主使是为整个高门世家,届时,凭白得罪了世家不说,世家也可再寻代理,继续放贷之事。” 赵克突然更是压低了声,“这二则嘛,是因为这大报恩寺也全然不是没有庇护,寺里头可是有个皇帝想动也不能动的佛子。” 谢不为诧异反问,“佛子?” 赵克点头,“这佛子不仅自出生时便引百鸟聚飞,头顶又有天生的佛之祥纹瑞相,金光晃昱,被视为佛祖分身转世,第二日便为当时大报恩寺的方丈收为亲传弟子,而且啊,他还更有个了不得俗家身份。” 顿后,语气故作神秘,“这个佛子,可是皇帝的亲妹妹、如今东阳长公主的独子!” 谢不为终于有些印象了,长公主独子乃佛祖分身转世一事,在当年可是个轰动国朝的大新闻,除了此事本身就足有噱头之外,另有让人不得不哀叹之处。 据说当年长公主并不肯让大报恩寺方丈收其子为徒,但说来也是奇怪,其子自出生后便嚎哭不止,哭到面色青紫也不停歇,直到方丈抱他在怀,他才终于止住哭嚎,且面露如佛像般的笑容,但一旦不处方丈怀中或佛寺之内,便只会哭泣。 长公主如此坚持了三日,实在无法,最后只得随佛子心意而去,后又不顾自己尚在月中的身体,每日每夜都守在佛寺外,只为能看上自己儿子一眼。谁人观之不感慨一句,即使贵为国朝长公主,亦难忍受与亲子分离之苦啊。 之后,长公主虽在众人劝慰下,不再亲自守在大报恩寺外,但仍对大报恩寺有时时切切的关注,生怕自己的儿子在里头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更是每年都捐巨资香火,以供养大报恩寺。 而这东阳长公主地位更是不简单,不 仅是皇帝的亲妹妹,与皇帝感情甚笃,其夫家还是长于清谈的汝南周氏,名望亦盛。 如此,即使是皇帝,也不好明着授意谁人去查探大报恩寺。 这大报恩寺便也可称得上是“挟佛子以令权贵”,谁都拿它没办法。 恰在此时,牙人领典座而至,赵克便外出与之签订房契钱契,独留谢不为一人在宅中深思,直到赵克办妥了所有手续,谢不为仍是一脸苦虑,赵克只得安慰,“即使谢主簿有心为临阳百姓做些什么,此事也得从长计议啊。” 谢不为这才回过神来,对着赵克笑了笑,与之一道回了丹阳郡府。 三日后,赵克在此宅之中办乔迁之宴,包括谢不为在内的丹阳郡府官吏皆前去捧场,谢不为更是奉送大额礼金,以稍缓赵克夫妇日常生活的压力。 当晚,谢不为难得在外饮酒,但刻意控制了酒量,不使自己酒醉。 可许是丹阳郡府官吏也难得有如此齐聚对饮的机会,每个人都尽兴才肯归,如此,即使谢不为在后半宴上已不再饮酒,但仍是陪坐至半夜。 等回了谢府,不仅是大门,所有小门侧门都已紧闭,若是唤门吏来开门,势必会惊动谢楷与诸葛珊,倒时恐怕逃不过一顿责骂。 谢不为又酒兴上了头,遂教慕清连意将犊车停在了谢府一处隐蔽的院墙之外,准备借犊车而攀墙入府。 慕清连意本准备直接助谢不为攀墙,但谢不为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们俩触碰自己,慕清连意便只好守在墙下,以防谢不为攀墙失手摔下。 不过,慕清连意的担心实在有些多余,即使谢不为此刻因酒意而动作有些许迟缓,但正是胜在不疾不徐,故最后还是稳稳当当地攀上了墙。 但在他两脚悬下,坐在墙头,正准备寻个地方往下跳时,一晃眼过后,竟看见了手持一盏青灯、独身立于庭中的谢席玉! 此时弦月正悬深紫色夜空的最高处,银白色的月辉从谢不为的背后轻柔地飘荡而下,如同为其披上了一层泛着莹光的轻纱。 他原本一身华美红裳配合着他艳色无双的姿容,在白日里盛的像火,但在此刻,这莹白的月光,却更加突出了他眉目间潇洒清举的一面,宛如怀蕴星月之光,与这艳色相交映,又教人疑心是否为月神谪临。 而谢席玉手中青灯,虽自不可与月辉争明,但其冷色的光线在谢不为的影下独明,幽幽照亮谢席玉眉目似画的脸,却比天光或是烛火,更为他添了几分清寂。 也不知是否因酒兴后的灵台混沌,谢不为看着此时的谢席玉,竟生不出平日里半分的疏远与厌恶之意,目光虽看似轻轻巧巧地落在谢席玉身上,却又不肯移开片刻。 两人就这么默然对视许久,直到墙下阿北催促,谢不为才回过神来。 但他也并未急着往下跳,而是先顺着谢席玉的目光,回首望了一眼高悬夜空中的弦月,再收回眼,语中似有酒意,“你是在这里赏月的吗?” 此话一出,墙下阿北三人皆知墙内必有人在,皆暗道 一声不好,毕竟半夜叫门吏开门,最多只会招来谢楷与诸葛珊的一顿骂,但这般陪着谢不为翻墙,却是在家规中明令禁止的,若是被人发现,必会有责罚。 可事已至此,他们三人也只能尽量保持安静,以免让更多人发现此处动静。 谢不为的一句问并未得到谢席玉立刻的回答,若是放在往常,谢不为定会暗嗤一句谢席玉又在装模作样了,再尽可能远离谢席玉。 但今日当真是酒意上了头,虽不至醉,但思维行动已完全不似平常。 谢不为见谢席玉不答,便皱了皱眉,又问了句:“你不是来这里赏月的,那是来干嘛的?” 语顿竟又笑,“是来接我的吗?” 谢席玉还是未曾回应,但在此时,忽有夜风起,吹得谢席玉手中青灯摇曳,跳跃欢快,似是在点头应答。 谢不为也注意到了那盏青灯,竟不自觉地随着灯芯摇曳的节奏,开始一下一下地点头,话出还有几分孩子气,“你看,它在替你回答我了。” 谢席玉也随之略略垂眸以观,可谢不为见谢席玉不再看自己,竟有些不情愿,故意重重哼了一声,“你既是来接我的,怎么还不放下那盏灯过来。” 今夜此前对谢不为之语一直都无甚反应的谢席玉,竟在此刻当真顺着谢不为的话,俯身放下了青灯,再缓缓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墙下,仰首看着正低头对他笑的谢不为,以往深如古潭波澜不惊的琉璃眸中,瞬有幽光闪过,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谢不为笑过又生不满,“你手也不展开,怎么接我啊,你不会是想和我一起摔在地上吧!” 说到此,竟又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意味,命令似的,“你快展开手,要是敢摔了我,以后......” 谢不为的言语突兀地停在此处,是因脑中泛出了一阵一阵的隐痛,像是有什么在他的灵台之内翻江倒海,令他再顾不上其他,只能撑手用力地揉按鬓角以缓解此间疼痛。 “鹮郎,我会接住你的。” 今晚一直保持沉默的谢席玉倏地开了口,声如清风拂面,竟当真缓解了谢不为此刻脑中的隐痛。 谢不为寻声再望墙下谢席玉,谢席玉半身立于他的影下,半身露在月辉中,明暗之间,更显几分寂寥意味。 谢不为心下一动,再没说什么,直接向谢席玉处跳了下去,惹得墙外的阿北三人皆是提心吊胆。 他跳时外袍为风盈起,似是长出了一双红色羽翅,在空中翱飞,又似一朵半绽的花儿,在随风飘荡而下。 可此番美景并不能久观,只在刹那之后,谢不为便稳稳落于一人怀中。 不过,即使谢席玉展臂十分稳当,没教谢不为吃痛,但这番冲击这下,谢不为还是忍不住轻哼一声,他双手紧紧抱住了谢席玉的肩,眼帘半掀,长睫微颤,眸中漫出一层淡淡雾气,似是叹息。 “你怎么没早些来。” 但说罢,又不等谢席玉反应,便直接歪头靠在了谢席玉的肩上,似是安稳地睡了过去。 墙影下光线暗淡,无人注意到,谢席玉搂着谢不为腰身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第 33 章 大报恩寺 谢不为看着里头已是空空如也还隐隐锃亮的黑木匣,双手撑颌于案,忍不住连声叹息,再偏头以顾皆低眉耷眼的阿北与慕清连意三人,撇了撇嘴,“当真一分也没了?” 阿北何止是耷拉着眼,简直是要快哭出来了,抬手抹了抹眼睛上不存在的泪水,瓮声瓮气地答道:“不仅全没了,如今还欠账房两贯呢,说是等下月六郎你领了薪俸再补上。” 说的是昨夜他们四人翻墙入府,根本没能瞒住谢楷与诸葛珊,不过,虽没被拎过去一顿骂,但并不代表无事发生,甚至还因此付出了更大的代价——罚钱。 今早管家便领了诸葛珊的意思,笑眯眯地来谢不为的院中,说是谢不为带头违反家规,需罚十贯,而阿北三人未能阻拦公子,也都要罚钱五贯。 这般算下来,四人一共要被管家拿走二十五贯。 谢不为虽还未领到郡府俸禄,但从前谢府中每月是会给阿北十贯钱算作谢不为的零用,不过可惜的是,因着原主攒着这笔钱用来买通孟府下人,从那之后,谢府便不会再额外拨钱给谢不为院子,谢不为一切的衣食住行皆走公账。 好在阿北还算是有心眼的,当时便偷偷存下了十贯,以备不时之需。 可这十贯,在昨日也被谢不为当成了礼金送给了赵克夫妇,等于说,谢不为如今便是身无分文。 这二十五贯罚金,便也只能阿北三人自己掏钱来凑,最后凑了个二十三贯,全被管家拿走。 而这罚金自然更不可能当真让他们三人出,又等于说,谢不为如今不仅身无分文,还倒欠二十五贯。 谢不为佯怒拍案,但看木匣震而欲摔,又连忙毫无气势地俯身去接,又是一叹,“可不能摔坏了,我瞧这匣子都得值个一贯吧。” 阿北瞧谢不为这么“斤斤计算”的模样,又有些心疼,“六郎莫要担心,如今我们几人衣食住行皆在府中,并未有什么必须额外用钱的地方,况且我与慕清连意每月还能领五贯月俸,就算六郎说要将罚金还给我们,也并不急在这几月。” 谢不为顿觉自己像个一夜败光家底还需旁人安慰的败家子,即使确实也无甚地方必须以钱花销,但还是觉得生气。 思来想去,这窝囊气最后是怪在了谢席玉头上,“肯定又是谢席玉去跟母亲告状了!明明昨夜我们行事都是静悄悄的,怎么今日还会被母亲发现!” 阿北虽不知这些时日来为何谢不为会突然不喜谢席玉,也听从谢不为的吩咐不会轻易在谢不为面前提及谢席玉,但他向来老实,还是愿意替谢席玉说句“公道话”,“六郎莫要错怪了五郎,我们昨夜既没从门入府,但今日又在府内,夫人自然能猜到我们是如何入府的,再说了......” 阿北看着谢不为已目露不善寒光的眼神,咽了咽唾沫,声音越说越小,“昨夜犊车还停在墙外头呢,肯定会被人发现的。” 谢不为自是听阿北说了,昨夜翻墙还是谢席玉在墙下接的他,虽不知谢席玉为何那时会 出现在墙下,但总归是出于好心做了好事。 但他并不愿承谢席玉的情,只想将一切都无理地怪在谢席玉头上,可偏偏阿北又非要做这个“青天大老爷”,不让谢不为“污蔑”谢席玉,他便更是满肚子窝囊气。 最后也不想再和阿北掰扯“五郎究竟是好是坏”,匆匆更衣之后便去了郡府上值。 不曾想,郡府之内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赵克见谢不为到值,忙将人拉到了郡丞堂中,捋着都快要被他自己揪断的胡须,连声叹气,“今年的夏税恐怕是不好征了。” 谢不为似有所感,扫了一眼赵克案上的公文,“可是朝堂有何动作?” 赵克点了点头,将公文递给了谢不为,“今年度支部承皇帝旨意,为筹措北府军军饷,加一成税于九州。” 魏朝征税税率明面上是为十分之三,但亦有定额,也就是说各地征税必须达到度支部所定定额,是故在实际操作中,田税税率至少已是五成,再加上临阳京畿编户又为世家以借贷方式盘剥,所以赵克才说,编户操劳一年,在无任何意外发生的情况下,即使种植两季稻谷,最后所剩粮食绢帛也只够勉强过冬。 可现在,朝廷又要加税,那这一成税又从何而来? ——只能从百姓的口中来,从百姓的冬衣上来,从百姓的血泪里来! 赵克担任丹阳郡丞快有一年时间,已是清楚了丹阳郡编户百姓究竟过得是什么样的苦日子,也更清楚这公文上轻飘飘的“加税”二字落于百姓身上,又究竟会是怎样一座巨山,又会有多少百姓将会被这座“巨山”压死,成为田间地头随意抛弃的尸骸一具。 谢不为自也是清楚这一切。 他紧紧攥着这一张公文,纸角已然折皱,字迹都已模糊难辨,汗湿的墨也脏了他的手心,室内一片滞静之下,又回想起了前几日赵克或有意或无意与他说的大报恩寺的情况。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了掌心,公文直直坠下,落在了案脚边,但谢不为与赵克都没有俯身去捡的意思。 谢不为端坐在了案前,赤色衣摆又完全盖住了那张公文,他此时的目光透着一股势在必行的意味,“既然军饷加税一事已无法挽回,那在夏收之前,若是可让大报恩寺减免编户所需还的本息,或许百姓尚有生机可存。” 谢不为此言甚有倨傲之意,所说内容若是被旁人知晓,也定会嗤笑谢不为不过是在白日做梦。 大报恩寺与世家若是能轻易放弃此间利益,那皇帝及太子又怎会迟迟不向大报恩寺下手。 但赵克面上未表露任何意外惊讶,就像是他早就知道谢不为会有此反应。 他甚至缓和了适才满是愁容的面色,稍倾身向谢不为,“此事绝非易事,若成,自是无量功德一件,若不成,谢主簿也未必不需付出代价。”他说至此,双眉紧皱,语有踟蹰,“甚至于,即使此事可成,谢主簿恐怕也将会惹祸上身。” 赵克所说的代价与祸端,便是指,无论谢不为究竟能不 能让大报恩寺减免百姓本息,那都势必会得罪其后世家,即使谢不为出身陈郡谢氏,也未必能承担得起此事的后果。 更何况,谢不为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安心当他的陈郡谢氏公子。 想起谢不为的身份,赵克又突然心生摇摆,即使他在这些日子里已算清楚谢不为无理由的赤诚之心,但谢不为毕竟亦是世家子,当真会愿意为了百姓不惜去得罪世家吗? 相较于赵克此时心中的百种思绪,谢不为面上竟已只剩轻松,像是面对的不是什么难于登天、前路又危机重重的困难,而只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甚至略带玩笑道:“再如何,能有我之前为世家所厌弃还严重吗?” 他说的便是原主狼藉名声下,世家皆嗤之事,但他和赵克都很清楚,此事自然不能与一个世家子的名声是好是坏相提并论,毕竟其中牵扯的可是世家内部切切实实的利益。 赵克闻言一怔,随即按下心中千般疑虑,只向谢不为询道:“那谢主簿可是已有了打算?” 谢不为沉吟片刻,后摆首,“也不能说是打算,我是想......先见上那佛子一面,或许此事会有转机。” 赵克拧眉,“可就我所知,大报恩寺佛子向来不理俗务,也不见俗人,只潜心修行,甚至连东阳长公主都不曾见过其几面。况且,就算谢主簿见到了佛子,一切也如谢主簿心意,但即使是佛子,恐怕也不能阻止大报恩寺及世家放贷之举。” 赵克是以为,谢不为想让佛子出面叫停一切。 但谢不为显然并非如赵克所想,更是摇摇头,“我并非此意,只是对佛子有些好奇,我心中疑问,只有见到了佛子本人,才有解惑的可能。” 他略略仰首思忖,“是否再过两日,四月初八,便是请佛节,若我记得不错,那日佛子将会在大报恩寺正殿之中露面讲经。” 赵克闻言便不再多问,只顺着谢不为所言,颔首应答,“正是,四月初八那天,大报恩寺将会举行浴佛斋会,届时,大报恩寺将煎香药糖水送给前来参加法会的百姓,也会请佛子出面讲经,不过这讲经会,通常只有皇室及世家可入。” 谢不为轻笑出声,“看来还真的非我不可了。”笑止后似又想起了什么,咳嗓之后,压低声向赵克问道,“那日,孟相也会去讲经会吗?” 赵克霎时目露诧异,并略显犹豫,但很快还是拧眉思忖,给出了答复,“虽世家多崇玄释两道,但孟相似乎对佛法并不感兴趣,也未曾听闻过孟相参加讲经会。” 谢不为难掩失望,收眼垂眸凝着自己的衣摆一角,陡然一言不发。 赵克连忙又道:“不过太子当日定会前去讲经会!” 谢不为闻言抬眸,看着赵克此刻面上有些奇怪的笑,一句“和我有什么关系”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只稍一颔首,表示自己知晓。 赵克竟喜笑颜开,“若是谢主簿有了具体打算,也可告知太子,太子定会帮助谢主簿完成心中所想的。” 谢不为倒是将这话听进去了,有 些事仅靠他一人自然是不成的,便也对着赵克笑了笑,“好,我知道了。” * ツ孤月当明的作品《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四月初八当日,谢不为早早便往大报恩寺去,可一路前来参加浴佛斋会的百姓实在太多,犊车根本无法通行,便只好下车步行。 在望见大报恩寺的重檐飞甍之后,便可得见其前为斋会所搭建的高大山棚,棚中早有僧人百姓施水祈望,熙熙攘攘,喧嚷之声似腾升凝云,笼罩住了整个大报恩寺。 谢不为略仰首看了看天上似在汇聚的缕缕流云,明明这几日皆是晴朗无云之状,怎么今日倒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但不等他推测天气,忽有一厚重且悠扬的撞钟声自寺内传来——是讲经会要开始了! 谢不为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大报恩寺奔去。 因今日侍从不得入内,谢不为入寺之后便只能靠自己的直觉寻路,好容易到了佛幡飘摇之处,发现佛子所坐的高大莲台正摆在殿外,便问了过路的小沙弥。 小沙弥道,是因前来参加讲经会的人实在太多,殿中容纳不下,这两年讲经会便都在殿外举行,不过,身份尊贵者,仍会坐在殿内。 此时佛子还未出殿,殿外席榻上便已坐满了人,也果真如赵克所说,在场皆是世家子,不少都十分眼熟。 谢不为不欲多惹是非,便让小沙弥领他至边角坐,待他坐定之后,天上流云竟聚成了阴云,并逐渐开始侵蚀日光,天色便迅速暗了下来。 场内众人皆有惊诧,一时惶惶议论四起。 浓云既成,雨丝欲落,众人便开始有些坐不住了,正在有人准备起身离开之时,远处竟有缈缈钟声传来,众人又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皆寻声望向殿中。 而佛子便似踏着这钟声,一步一步来到了殿外。 谢不为隔得有些远了,并看不清佛子的面容,只瞧见,在佛子站在莲台上时,酝酿已久的雨点终于落下,但与之相伴的是,此刻,适才还被阴云遮蔽的天光竟倏地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光束般照在了佛子身上。 而那位站在莲台上的佛子,亦微微仰首,细密的雨丝便随光打在了他的脸上,没由来的,谢不为竟觉得,这打在佛子面上的雨点,像是苍生的垂泪一般,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隔着此刻雨丝风片,隔着此间重重人群,专注地望着莲台上的佛子。 却不想,在佛子垂首的一刻,佛子的目光竟也像是朝他看来,顿时,似有浩渺钟声在耳边响起,打乱了他的所有思绪,令他有些神思恍惚。 在他回过神来之时,佛子已然端坐莲台开始讲经,而再望天,已是云销雨霁,似乎方才的阴云与雨丝都不曾存在过。 他坐得实在太远,其实根本听不清佛子在讲什么,只觉得,这隐隐传来的佛子之声,与适才他听到的钟声有些类似,他听着听着,便又开始发愣。 再等到身边人尽散,他才意识到,讲经会已经结束了,他猝然抬头看向莲台,佛子也已不见。 他有些懊悔,连忙起 身准备再寻一个小沙弥,看看能不能在今日就见到佛子,却不想,小沙弥没寻着,竟看到了一个眼熟矮小身影。 他有些难以相信,凝眸细看,几息之后才敢确定,当真是孟聿秋的侄子孟齐! ?想看孤月当明写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 33 章 大报恩寺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孟齐似也是在寻找他,在看到他之后,迈开小短腿连忙朝他跑来。 因他只有五岁,身子有些圆滚滚的,又穿着一身白衣,跑起来的时候便像一只毛茸茸的兔子,又像是一团长了脚的雪球,十分可爱,令谢不为不由自主地展开了笑颜,蹲下身稳稳接住了孟齐。 而更让他高兴的是,如果孟齐在这里,那么是不是就能代表,孟聿秋也在这里! 果然,孟齐在抱住他之后,煞有介事地在他耳边悄悄说:“婶母,叔父让我来找你!” 说着,便拉着他往大殿之后走去,那里是大报恩寺中用来招待贵客的厢房。 孟齐年纪虽小,但记性十分好,毫不犹豫地牵着谢不为停在了最里头的一间厢房外,但不等孟齐仰首准备说些什么,便有孟府的奶娘从一边走了出来,动作迅速利落地抱走了孟齐。 谢不为也来不及问什么,孟齐与那奶娘便都不见了踪影。 他便只能看向这间门窗紧闭的厢房——孟聿秋当真在这里面吗? 也不怪他心生犹疑,因着如赵克所说,孟聿秋对佛法无甚兴趣,从未参加过讲经会,而孟聿秋性子又十分稳重,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会只为一人开特例的样子,如此,即使是看到了孟齐,他也不敢完全确定,孟聿秋竟会以讲经会为遮掩专门来大报恩寺见他。 “鹮郎,为何不进来?”熟悉的如竹林萧萧之声蓦地从内传来。 是孟聿秋! 谢不为不再犹豫,猛然推开了眼前的这扇门,撞入了那身着墨绿色衣袍者的怀中,并双手揽紧了孟聿秋的脖颈,微微仰首,语气虽十分喜悦,但其中仍有些不敢置信,“怀君舅舅!你怎么在这里!” 孟聿秋顺势揽住了谢不为,并不再克制地将谢不为更往自己怀中紧贴,温和的语调之中有着不易察觉的不沉稳,喟叹一声:“我还能因何来此,自然是为了见你。” 谢不为的双颊顿时随着孟聿秋这句话漫上了两片红霞,清亮的眸中也满是波光闪烁,但在欣喜过后,又生了几分隐隐的委屈,垂首靠在了孟聿秋的胸前,尽力感受着孟聿秋身上的淡淡竹香,瘪了瘪嘴,“是我父亲不让我见你。” 孟聿秋低低应了声,抬手顺抚谢不为的发丝,并将手指缠入其间,似在把玩,“我知道。” 略叹再道,“其实我并不在意那些,可我知道,你并不想我为难,也或许,你已另有打算,只需要我等你,对不对?” 谢不为稍怔过后,双眸一亮,贴着孟聿秋的衣襟连连点头,“是!怀君舅舅果然懂我,我是不想因为我们俩的关系让你为难,而且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又抬眸,凝着孟聿秋温润如珠玉般的眉眼,一种得遇知己的感觉如暖阳般漫上心头,这些日子来许多的愁云皆在此刻消散不见,“知我者,莫若怀君舅舅也!” 孟聿秋亦垂眸与之相望,手指缠发更紧,但语调之中仍是淡然更多,“无论多久,只要你还需要,我便可以一直等你。” 谢不为已有些说不出话,只更加搂紧了孟聿秋,两人如此温存许久。 突然,谢不为想起方才听到孟聿秋唤他的第一句,便生疑惑,“怀君舅舅怎么知道我的乳名是鹮郎,这分明是前几日阿姊回来时才告诉我的。” 孟聿秋闻言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低低笑出了声,胸膛的微颤使得谢不为的脸颊有些酥痒。 “正是你阿姊,她虽在那日后的第二天便启程去往会稽,但只一个晚上和早上,便将与你相认的事告知了身边所有的人,也自然,你的乳名,如今也是为众所知了。” 谢不为更是心头一暖,正想与孟聿秋了解更多有关阿姊的事,却不想,此刻,厢房的门竟被人从外“砰砰”拍响。 “孟相,谢不为是不是在你这里?”此声中暗含几分不耐与不知从何而来的愠气,但对谢不为来说并不陌生,他听出来—— 竟是萧照临!! 第 34 章 佛门清净 这个认知使得谢不为有一瞬的慌张。 虽他自然对萧照临无甚好感,但毕竟在萧照临面前,他还是必须维持一个需得用后续源源不断的谎言加以弥补的“爱慕”之妄语,且萧照临也曾与他说过孟谢两府不可亲近。 若是让萧照临此刻抓到他与孟聿秋独处一室,无论出于意识到他的诓骗,还是出于身为君主对臣下私交的不信任,萧照临恐怕都不会轻易放过他。 谢不为表露的慌张太过明显,或者说,他现今一切的或大或小的情绪波动,都会被孟聿秋敏锐地捕捉到,是故,甚至在谢不为还不知要如何措辞与孟聿秋坦白需得避开萧照临的时候,孟聿秋就已先行用温和且体贴的语调低声问他: “是不是不想让他知道?” 孟聿秋的语调在谢不为听来是一如往常,甚至有更加刻意地和缓,如同煦煦暖阳下的和风,穿竹林携竹香而来,再轻柔地为他抚平微蹙的眉山,丝丝缕缕间都只为安抚他心下不便表明的慌张。 谢不为其实也只需接受孟聿秋所有宽和与包容,点头顺势应下,再心安理得地听从孟聿秋一定可以如他所愿的安排,最后有惊无险地渡过这次危机。 可在他张口准备应答的一瞬间,轻巧的一个“是”字却始终滞在喉头。 他看着孟聿秋那双平和如竹林春水般的眸,莫名觉得,如果他真的说出了这个字,便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其中,将会掀起一阵波澜。 而他并不想在孟聿秋的眸中看到这本不该出现的波澜,至少,在此刻,不要是因为他。 但他的犹豫,其实已给了孟聿秋答案。 孟聿秋有些突兀地避开了谢不为的视线,松开了缠绕谢不为青丝的手,转顾厢房内唯有榻、柜、案、几的陈设,当即做出了决定,俯身将谢不为打横抱起,并再低声道:“冒犯了。” 随即,便大步走到了厢房床榻边,动作轻柔地将谢不为放在了床榻上,再展开素被盖住了谢不为全身,后自己也躺了上去,侧身如屏,完全遮住了谢不为的隆起的身姿。 外头萧照临的动静引来了孟府侍从的阻拦,但萧照临坚持要进来,他的侍卫也不再隐匿,如影般护在了萧照临身边,如此已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就在萧照临准备闯入之时,孟聿秋作难得的初醒疏懒之声,对外道:“何事喧哗?” 萧照临皱眉不应,孟府侍从赶忙答道:“回主君,是太子殿下......”后语踟蹰,暗瞥萧照临面若凝霜的脸,再不敢多说。 孟聿秋又作诧然,“殿下是有要事寻我吗?” 萧照临闻言轻笑,阖眼再抬,对着厢房内朗声道:“确有要事,需得与孟相亲口道来。” 孟聿秋故作了然,“只是我现下不便起身相迎......” “无妨,孤自己进去便好。”萧照临出言打断,说罢,便振袖推门而入,侍从与侍卫皆候于外。 因厢房内并无屏风,故萧照临入内即见孟聿秋侧躺于 榻,但榻上素被皱乱,却不是盖在孟聿秋身上。 ——明显榻上还有一人。 萧照临顿觉有一股无名之火燃在心间,他切了切后槽牙,冷笑道:“孟相不便起身相迎,莫不是在行好事?” 又攥紧了拳,一字一字加重了语气,“让孤猜猜,孟相怀中佳人,究竟是哪来的天仙,竟能诱得一向自持为人所颂的孟相,在这朗朗乾坤下,在这佛家清净之地,便如此狂浪!” 萧照临一步一步地靠近床榻,但又乍停下来,目光如刀,仿佛能越过孟聿秋的背影,看清孟聿秋怀中之人,“不会是,清林苑那晚的谢六郎吧?” 说到此,语中已是既恨既嗤。 孟聿秋感到怀中素被随着萧照临的话猝然一颤,但他眼眸半垂,并看不清是何情绪,而面对萧照临可称无礼的行径,仍是淡然回道: “我自不敢扰佛门清净,不过是娇奴欲观浴佛斋会,却又称劳累,便小憩于厢房。” 萧照临有些不依不饶,“娇奴?孤怎么没听说何人能成孟相的娇奴啊。” 孟聿秋只缓声答道:“娇奴面薄,且身份鄙微,不好辱了殿下清听。” 萧照临又似谑淡笑,“听说世家之中,换奴为乐之事不少,孤虽无这等癖好,也不欲夺人所好。”顿,“但,只让孤看一眼,孟相不会不舍吧?” 孟聿秋默然不答,室内气氛陡然如坠寒窖般凝滞,即使孟聿秋并未回头,也能感觉到萧照临身上那几有实质般的怒火。 须臾,才道:“娇奴衣衫不整,怕是不便面见殿下。” 孟聿秋这最后一句的推辞,终于让萧照临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顿时化成了冲动,他疾步靠近了床榻,一把掀开了素被—— 但只一眼,他便如见污秽,猛地松手转身,重重拂袖离去。 等到外头彻底没了动静,侍从也将洞开的房门再次闭紧,厢房内两人才渐渐有了声响。 不过,这声响中,竟有些许暧昧。 孟聿秋紧闭着眼,姿态略微僵硬,似是因不敢触碰什么而刻意拘敛了动作。 但显然,正蜷在他怀中的谢不为并未有何顾虑,甚至,还偷摸摸地故意松开了孟聿秋的腰间束带,摸索到了一点空隙,便用手探入初夏时仅有两层的衣袍之中,在触到不属于自己的体温之后,捉狭地笑了笑。 “看来,怀君舅舅也并非对我全无反应啊。” 孟聿秋略略低叹,语调中略显隐忍,“鹮郎,不要胡闹。” 谢不为曲起两指,一点一点地在孟聿秋的衣袍内轻触,动作亲密且暧昧,但面上竟显无辜,探出素被的眼中清清亮亮,朝着孟聿秋努嘴道:“我要是不胡闹的话,那太子怎会罢休。” 说着,还动了动不知何时夹在孟聿秋腰上的腿,颇为不老实。 孟聿秋却被这动作一激,抬手按住了谢不为的腻滑如玉的脚腕,和声劝慰,“鹮郎,别再动了,把衣裳穿好。” 谢不为见孟聿秋当真是不想如此,只好 悻悻收回了腿,开始簌簌穿衣,但口中却有些不服气,“要不是我急中生智,脱了衣服钻到你怀里,太子定要看到我的脸才肯离开,到那时,他不会放过我的!” 说的是,在谢不为意识到即使孟聿秋做了表面这般不便让外人所观的样子,但萧照临仍要不依不饶探查清楚之时,便脱去了身上所有衣服,裹着素被一点一点地挪到了孟聿秋怀中,将光/裸的双肩倚在孟聿秋的胸前,又用不着丝缕的大腿与孟聿秋做足了正行好事的姿态。 ?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他知晓萧照临从来爱洁,又在一次八卦之谈中,听赵克说,萧照临对这等事更是敬而远之,便想赌上一赌。 当然,他赌对了,萧照临只看了一眼被中暧昧光景之后,便匆匆离开,自然,也不会想着去看他的脸。 可孟聿秋显然并不赞同谢不为此番举动,几声叹息后,终是轻声问道:“为何怕被太子发现?” 谢不为系腰带的手一顿,他自然不可能与孟聿秋说,他应了萧照临不与孟聿秋接近的话,也更不可能说,萧照临似乎有把他之前表达爱慕的话语当真。 便只能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最后决定十分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怀君舅舅怎么不愿意与我亲近。” 孟聿秋没有计较谢不为拙劣地掩饰,只顺之摆首道:“不是不愿与你亲近,是还不到时候,也不好扰佛门清净。” 夏衫单薄,谢不为几下就穿整完毕,便又凑到了孟聿秋面前,先笑嘻嘻道:“我穿好啦!”后又询,“这佛门清净我明白,但‘不到时候’是什么意思呀。” 孟聿秋这才睁开了眼,并起身半坐,抬手为谢不为捋平稍乱的发丝,但目光却是落在了谢不为含笑的眸中,语气郑重似许诺,“等你不再心有顾忌,到时,我会向所有人坦白你我情意。” “坦白?要如何向所有人坦白?难不成怀君舅舅是想与我成亲吗?” 不知为何,谢不为在听到孟聿秋这般郑重的语气后,心下喜悦之余,竟有几分慌乱,只匆匆忙忙下意识玩笑般回话。 “嗯。”孟聿秋稍静之后,默许了谢不为此刻其实已显露于面的纷乱情绪,只淡淡应了声,便将这般可能对谢不为是负担的话题隐去,“太子应当是有事寻你,他既已确定你来了这里,那你便去见他吧。” 谢不为根本想不明白自己现下究竟是在逃避什么,最后只能归结为,他还是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喜欢孟聿秋这个人。 又听孟聿秋再次善解人意地顺了他的意思给了台阶,便连连应下,匆忙之间只顾得上和孟聿秋道了个别,就逃一般地离开了厢房。 等到他一出厢房区域,便有内侍打扮的人迎了上来,躬身道:“太子殿下等您很久了。” 谢不为下意识再整理衣衫,又问内侍自己打扮可有失礼之处,得到肯定答复后,才跟随内侍去见萧照临。 萧照临此刻正在大报恩寺一间偏殿处,但这间偏殿内里却并非供奉神佛,倒与皇宫内的寝殿有几分相似,看来是专为皇室准备的休憩之所。 内侍只将他送到了殿外,便欠身而退,殿门未关,谢不为左右环顾也未再有侍从传意,就直接入了殿,绕过了一扇巨大屏风后,便得见了萧照临。 当时萧照临正端坐一紫檀木案前,执笔对着一卷书,似在抄写什么,在听到谢不为的步履声后并未抬头,只似笑非笑道: “谢六郎脖子上,是什么痕迹啊?”! 第 35 章 止观法师 新雨初霁后的天空格外澄澈,日光如束斜照入排列有序的窗牖中,在殿内的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明暗竖格。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书卷墨香及两侧金狻猊吐出的清雅檀香,两股淡香缠绕,飞萦纷郁,使这本就幽静的大殿更显离尘之感。 谢不为闻萧照临之语先是暗中一惊,后便了然,萧照临这是在诈他——他一则未与孟聿秋亲近至此,二则萧照临适才根本没有抬眼看他,又如何知晓他脖子上有没有痕迹。 且现在,他自己也不该知晓。 他想通此处关窍,便于此氤氲淡香中缓缓移步,零碎的光亮依次拂过他的眉眼,面容忽明忽暗之间,唯有他的双眸如泛着微光的湖水始终粼粼。 谢不为并未似往常一般停在萧照临身前行礼,而是径直走到了紫檀木案后,稍显无礼地直接端坐于萧照临身侧,赤红的衣摆压在了萧照临玄金外袍之上,并如扇铺开。 又信手解开了束发的锦带,如乌绸般的青丝瞬如瀑倾散而下,微曲的发梢蔓延至赤玄衣袍交接的褶皱之上,几点光斑也如金箔点缀其上,青丝微热,发间皂角清香随之浅浅溢出,莫名使此间氤氲之香浓郁了几分。 他不等萧照临反应,屈脊倾身,特意斜露白皙的脖颈停在了萧照临的眉目之前,眨着一双水眸,语气无辜且不解,“我脖子上怎么会有痕迹呢?莫不是寺内蚊虫叮咬,或是不慎被什么剐蹭到了,劳烦殿下替我看看可好?” 萧照临显然未曾料到谢不为竟如此大胆,为人靠近后本能的呵斥之声将出,但在目光掠过眼前几缕散落青丝绾在如玉脖颈上的画面之后,他口中之语竟有一滞,随即有些仓促地别开了眼,皱眉看着一侧经书,语调生硬,“让孤替你看也罢了,为何解带散发,一点规矩没有!” 当然是怕万一头发上有躺睡后的痕迹被你发现啦! 谢不为暗自腹诽,但面上仍是带着诚恳的笑意,甚至往萧照临的视线处追了追,“是怕殿下看不仔细脖后,这般散发,撩开之后便能看清楚了。” 萧照临眼前又被谢不为占据,便似是无奈地将目光落回了谢不为的脖上,闻言当真在两指间倒转所执墨笔,以笔杆挑起了遮在谢不为脖上的青丝,上下扫了几眼,又匆匆半垂眼眸收回目光,皱眉未展: “孤看过了,是孤适才看错了,你脖子上没有什么痕迹。” 笔杆触肤的微凉且木硬之感使得那处略有酥痒,谢不为正身之后忍不住以手摸了摸,在那种酥痒之感消失之后,便将手中束发锦带随意放在了案上,抬臂反曲肘两手拢发。 但后知后觉若要去够案上锦带的话,拢好的头发势必又将散落,且抬眸看萧照临并无主动帮忙的意思,轻声哼了哼,松开了手,拿起锦带抿在了双唇之间。 谢不为今日束发锦带是为青白之色,如此抿在朱唇间,便似衔了一支柳条,而他双臂高抬,赤色外袍的宽大广袖便如幕帘垂下,斜光照透,映在萧照临身上的光影都带有如天边云霞般的浅红。 再看谢不为好容易将满头乌亮的青丝全部拢在两掌之中,但稍松一手,便又有前功尽弃之势,谢不为便只好撅起唇,向萧照临处抬了抬下颌,再轻哼出声,是在请萧照临将发带递给他。 萧照临虽知晓谢不为在束发,但并未着意去看,仍是留目于经书之上。 在听到谢不为口中发出的动静后,才佯装不耐,抬眸看去,又显一怔,似在犹豫,片刻后,才轻嗤一声,但未有从前鄙薄之意,倒难得有几分玩笑意味,“连束发都束不好,还要麻烦孤。” 说着,放下了手中墨笔,以带着黑色革制手套的指腹抽出了谢不为朱唇中的青白发带,“转过身去。” 这下轮到谢不为愣住了,萧照临这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要亲自给他束发? 但见萧照临愈显不耐的面色,谢不为选择了保持沉默并从善如流,依言迅速转过了身,在感到发间有指穿过之后,不过须臾,萧照临便替他束好了头发。 只不过,还未等他转身回来道谢,萧照临便十分生硬地问起了旁事,“讲经会之后你去哪儿了,内侍都寻不到你,孤还以为你是去见......” “我迷路了!”谢不为连忙打断,后又面露疑惑,“殿下今日为何要见我?” 萧照临话语一顿,再顺着谢不为的疑问,淡嗤了一声,“你不是想见止观法师吗,孤便遣人替你去问了问。” 语顿亦稍有不解,“起初,止观法师并不理会,但在讲经会后,守在止观法师那里的内侍却来回禀,说止观法师突然愿意见你,孤才着人去寻你。” 萧照临口中的止观法师,便是大报恩寺的佛子。 谢不为不禁睁大了眼,竟然,这么轻易就能见到佛子了吗? 萧照临见谢不为只是发愣,并未接话,不知为何又生不悦,侧身拿起经书,有意无意地敲了敲案,“还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还不快去见止观法师?” 谢不为连忙回过神来,不过,自然没有“乖乖听话”,而是直身正坐,先对着萧照临微微伏拜,再仰首展颐露笑,额前碎发滑落于眼睫之上,簌簌微颤,“多谢殿下为我奔走。” 萧照临并未顾他,只是翻页的动作一顿,略略低声轻“嗯”,再道:“若你当真能完成在赵克面前所说的话,也不枉孤为你去打扰止观法师了。” 谢不为心下其实还不算有把握,便不好夸下海口,只颔首表示知晓,但起身出殿时,又陡然回首对着屏风后的身影笑道:“还要多谢殿下今日为我束发了。” 说罢,不等萧照临任何反应,便快步离开了此偏殿,往止观法师所住高楼而去。 大报恩寺内唯有一座高楼,有五层高,是青砖仿木结构,但楼身枋、斗拱、栏额上均有琉璃为饰,远远看去,在璀璨阳光下,如一座精致的水晶宝塔。 如此华丽奢贵到与寺内其他建筑都有些格格不入,便正是东阳长公主出资所修葺的手笔。 而高楼内亦是如宫殿般精致,虽所陈摆设器具皆为佛寺用品 ,但无一不是金玉及上好木料所制,仅入门处一列摆放经书的木架,竟便是千金难求的香楠木材质,其奢靡之处,甚至远在谢府之上。 但谢不为并来不及多有感叹,便已随着楼内小沙弥来到了最高层,有一扇白玉屏风挡住了上楼者直观内里的视线,而传说中的佛子便在其中。 引路的小沙弥先欠身对着内里轻声道:“谢六郎已至。”再对谢不为行一合十礼,声音略显稚嫩,“止观法师便在此处,还请施主自行入内。” 语罢便缓步退下。 就在谢不为准备入内之时,楼外忽有一阵风过,有铜铃清脆声响,他不禁偏头闻声看去,这才注意到,楼边竟有一棵参天巨树,盘根错节的黄褐枝干互相缠绕而上,树叶浓绿葳蕤,间有黄铜铃悬在树梢,观绿叶形状,倒似一棵梧桐树。 不过,寻常梧桐树并不会如此高大,却有其奇异之处。 而再细细听去,风过时阵阵清脆铃响中还有树叶的沙沙之声,混声之后竟似梵音入耳,教谢不为一时有些晃神。 但又一阵风过,吹得一片绿叶飘飘荡荡落在了楼内,又将谢不为的神思引回,他便不再多作耽搁,迈步入屏风内。 内里如谢不为所设想的不同,竟是十分素简,唯有一案一榻和几列陈书木架,楼窗洞开,自有徐徐清风入室。 而止观法师便正盘坐于木榻之上,对他的到来全然没有反应,仍阖眼似在冥想。 谢不为也没贸然出声,而是借此静谧之时,忍不住细细打量这寻常人难得一见的天生佛子—— 与在讲经会时远远瞧见的身形相同,这佛子身姿颀长,风度清贵,近看又眉目秀逸,面容俊雅,若是忽略其一身僧人打扮,倒是与世家名士风姿略有相同。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光滑的头顶上那传说中昱金般的佛之祥纹瑞相,谢不为并认不得这纹相究竟是何形状又代表了什么意义,但一眼便可知,确实非同寻常。 看来这止观法师乃是佛祖分身转世的传言并不完全是当初大报恩寺方丈的诳语。 也许是他打量的目光太过炽热明显,这止观法师终于缓缓睁开了眼,谢不为连忙收敛了视线,先行上前一步,对着止观法师微微俯身,“陈郡谢氏谢不为,见过止观法师。” 但还不等谢不为说明来意,止观法师竟微蹙淡眉,直接开了口,声悠似远,如空山回音。 “过去事既已完结,便需放下,不应再生虚妄执念,因一个时空中,将有万般可能,施主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还会徒生异变,以至万劫不复。” 谢不为自认已是凝神在听,但仍听不懂半句,什么过去事,又什么虚妄执念,还有所谓异变、万劫不复,又是何意? 若说止观法师这是看出了他乃另一个世界之人也并不像,他自认未有什么执念,甚至,他此来求见止观法师,都不是为了询问可有返回现代之法,又何谈执念? 许是他面上疑虑太重,止观法师竟又淡淡开口,“天机不可泄露, 我也只能言尽于此,其间各种因果缘法,还需施主自己体悟。” 谢不为抿唇默然许久,这不跟没说一样吗? 但他很快调整回来,再对止观法师稍行一礼,“我此来并非要询法师如此玄妙不可言之事,而是另有问题想要请教法师。” 止观法师竟有些怔愣,而这怔愣之时,倒不似方才高处佛台一般遥不可及,面上竟显出几分本该是他这般二十岁上下寻常公子的情绪。 但很快,他便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佛子,只对着谢不为矜持颔首。 谢不为便继续道:“请问法师,佛法精妙广博,到底要如何才能参透。” 止观法师微微垂眸,答道:“潜心苦修是为因,参透体悟是为果。” 谢不为却摆首,窗外的澹澹清风微微吹扬他的衣袍,日光穿浓密绿叶洒下,似金沙般点亮他的眼眸。 “世上不少人都曾为参透佛法而潜心苦修一生,但仍无所获,这又是为何?” 止观法师淡然回道:“过去心、未来心、现在心皆不可得。应以诸相非相观于如来。*” 此句并非深奥之语,谢不为稍加思忖,便懂得止观法师之意是为诸相皆非真实,不该为参透佛法而执念,如此潜心苦修,才可见佛至高之境。 谢不为淡淡一笑:“恕不为无礼,也就是说,法师也并不执念世俗意义上的参透之果。” 止观法师略微抬眼再顾谢不为,再颔首,“是,诸和合所为,为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 谢不为面上笑意更浓,“既然法师心中并不执念佛法,更不执念诸相万般,就连此心于焉都不执念,那敢问法师,神佛在何处,法师这般于此高楼中日夜诵经又是为何?” 显然从未有人敢如此问止观法师,既然佛法告诉你万般皆虚妄,不可执着,那你的心在哪里,神佛又在哪里,日夜苦修又是为了什么。 其实,若是止观法师心中已有完美闭环,便不会理会谢不为这般矫言辩驳,但止观法师闻言当真拧眉稍思,竟以请教姿态问谢不为:“施主是何意?” 谢不为这时便已彻底确认了他心中所想。 止观法师自出生便被当时的大报恩寺方丈抱走,从未接触过佛寺以外的事务,就他所知,当时的大报恩寺方丈确实是一位高僧,自能好好教导止观法师。 但可惜的是,在止观法师二岁时,大报恩寺方丈就已圆寂,而教导止观法师便是如今大报恩寺的方丈。 可如今这位方丈,起初便并非可以服众的高僧,佛法领悟尚有可值得商榷之处,又观如今大报恩寺与世家公然勾结盘剥编户的举动,想来这位方丈也并非潜心修行不问俗世之人,没有这位方丈的许可,大报恩寺下的僧人也不会敢如此嚣张,做出这般可谓是伤天害理之事。 那么,对于如今的大报恩寺方丈来说,止观法师究竟是不是佛子并不重要,能不能参透佛法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东阳长公主的儿子。 只要止观法师在大报恩寺内一天,大报恩寺便可任心所欲一天。 所以,如果换他作如今的大报恩寺方丈,也会认为,设法将止观法师留在这座高楼之内,才是最为重要的事。 谢不为又是摆首,但眸中却映着楼外的绿叶黄铜,眼睫扑闪间,隐有势在必得之意。 “不为并不能以言语道明意义,但若是止观法师愿意从我所请,或许以法师自身之领悟,便能参透。” 止观法师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顺着谢不为眸中之景,望向了楼外的梧桐树,上正有一只雀鸟停歇在枝头,蹦跳之间带动黄铜轻响,却也没有被惊飞,而是啄了啄其下梧桐叶,再探头四处张望,好似并不能辨此声来源。 可雀鸟耐心终究不多,不过片刻之后,便扑棱棱地打着翅膀飞走了。 而止观法师也终于收回了眼,再淡看谢不为,“你有何请?” 谢不为同样看到了方才楼外雀鸟辨铃一幕,唇际笑意未减。 “我要带你去见神佛。”! 第 36 章 拐走止观 谢不为离开后,楼内青烟幽浮,阑绿叶婆娑。 为窗格剪碎的风声断断续续地穿飞入室,拂掠过楠木案上铺而未卷的经文,掀其中一角,纸页略略移斜,隐有沙沙之声,但却无人按下摆正。 直到守在楼下的小沙弥见天色将晚,上楼请膳,才发现—— 止观法师竟然不见了! * 在天光正亮之时,谢不为便从大报恩寺内而出,只行径隐秘,故意走不为人注意的侧,再混入一众前来参加斋会的人群中,又绕几条巷路,才来到谢府的犊车边。 等候已久的阿北及慕清连意赶忙迎上前去,但在注意到谢不为以身刻意遮挡的另一个人的身形之后,皆面露讶然。 阿北认出那将头顶藏在袍下的人正一身僧人打扮,但又因那人身上的衣袍布料实在华贵异常,便有些不敢确,只将疑虑的目光投向谢不为,“六郎,这人?” 谢不为没有立刻回答,而谨慎地左右环顾,见暂时无人特意注目此处之后,便连忙带着他身后那人一上犊车,再对着慕清连意道:“随意去一家衣铺。” 慕清连意皆默然领命不有言,但阿北分好奇,跟着上车之后,忍不住地上下打量那人,又凑近谢不为,用自认为已压低、其实车内都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六郎,你不会从大报恩寺里拐个僧人出来吧?” 车慕清连意看似在专心驾车,但实则一直竖耳注意着车内的静,闻阿北所问,忍不住相顾一眼,眸中皆隐有不安。 谢不为上车之后倒再无甚顾忌,闻言反而一笑,瞥瞥坐在他身边的人,随口应道:“啊。” 阿北先本能地下意识点头,“.....啊?!” 话出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谢不为究竟在说什么,顿时睁大眼,张嘴巴,“六郎你真的从大报恩寺里拐个僧人出来啊?!” 谢不为事先便有所预料地侧身躲躲阿北的音量攻击,等阿北说完,再竖一指于唇前,语调仍轻松,“嘘——小声点,别让旁人听去,要被旁人知道,我惨咯!” 阿北赶忙双捂住嘴,“嗯嗯嗯”几声,再用眼神瞪着那人,示意谢不为讲清楚这件事。 谢不为移身挡在那人身前,遮住阿北不算友善的视线,笑着打圆场。 “哎呀,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啦,我与这位师父一见如故,便决一道游几日,等玩尽兴,会送他回大报恩寺,不会有大事的。” 阿北眼中警惕这才渐渐消下,也松开,但仍有疑虑,“六郎你不去见佛子吗,怎么出来又要和这位师父一道游?” 语顿,皱眉思忖,猛然一悚道,“不会这佛子吧!” 阿北虽为人老实憨厚,但不知为何,脑中奇思妙不少,且有时直觉还特别准,这一下便猜中谢不为“拐”出的僧人的身份。 一路以来到上车后皆垂首不言的止观法师,也终于略略抬眸,他周身出尘的清檀之气,竟随着这一眼,弥漫在整个车厢之中,令阿北 有些不自觉地躬身稍避,以防冒犯佛子。 谢不为目视眼前一幕,没正面回答阿北的疑问,而笑对止观法师,“法师此番即使遮住头顶印记,也容易被人识出,不过,待会儿啊,随我换套打扮,再戴个斗笠,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般其实已默认阿北的猜测,阿北不禁有些惶恐,但并不敢出声,而在车,慕清连意眸中的不安便更显现。 止观法师面色略显凝重,淡眉久蹙未展,显然这一切已经超脱出他已有的认知,他无意旁事,只沉声问道:“你说的要带我去见神佛,怎么成游。” 谢不为仍笑着,“还请法师莫急,这见神佛自然不件易事,需得心诚,咳,也听我的话,还得耐得住性子,咳,也要再过几天。” 再有谑言,“不仅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在法师面前,亦如此,还请法师放心。” 他此番话中其实玩笑更,但止观法师当真没有再问,而阖眼竖一掌于胸前,口中开始默念诵经。 而谢不为也没再说,亦闭上眼,倚靠在厢壁上,不知在些什么。 徒留阿北一人,不甚惶恐地尽力将自己缩在角落中,不敢打扰传说中的佛子。 等到犊车渐停,连意朝车厢内喊道:“六郎,衣铺到。” 车内静默的三人才皆有微。 谢不为先睁开眼,侧首对止观法师,“还请法师在此等候我片刻。” 说罢,拉着已在车角缩成一团球的阿北一起下车。 阿北下车之后顿时如获新生,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但谢不为此刻并顾不上阿北弱小的心理究竟遭受到大的打击,而轻咳好几下,再腆着个笑脸,对慕清连意道:“你们身上还有钱吗?” 连意一怔,连忙哭丧个脸,“这月俸钱还没发呢,哪儿还有钱啊......” 他话音未落,一旁沉默寡言的慕清竟从怀中掏出个布袋子双送到谢不为面前。 这里头显然钱。 连意面上的哭脸都未收住,便如遭背叛般对着慕清指指点点,“好啊好啊,你竟敢留钱私藏!” 但面对连意的“指控”,慕清只淡淡瞥回去,眼神似在看傻子。 连意顿有不服,作势准备好好和慕清掰扯掰扯,又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噤声。 谢不为接过布袋子没急着打开,而先在掌中颠颠,笑道:“。” 再打开布袋子,约莫从里头数出一百枚铜钱,又让连意展开衣袖,将剩下的铜钱倒去,自己则将一百文放布袋,对着慕清晃晃,“一共有一贯吧,我记着,余下的给连意,这一贯都记在我头上。” 连意飞来横“钱”,愣后旋即对着谢不为连声道谢,又将袖子打个结,再对着慕清弹弹袖中铜钱,听到丁零当啷的声响之后嘿嘿一笑,“六郎都给我!” 慕清又瞥他一眼,只这回眼白甚,惹得连意又开始对慕清“指指点点”。 谢不为没再管他二人之间的打闹,转身带着阿北衣铺。 这衣铺地处长干里中较为偏僻的地方,来慕清知晓止观法师身份特殊,有意选这般人少之处。 谢不为暗自点头,这慕清为人处世确实周全。 因着长干里中大部分人现下还在大报恩寺附近,故这衣铺里并没什么人,只有一店家打扮的男子卧在木榻上打盹。 店家听到脚步声后,连忙起身带笑迎过来,又见谢不为面容及一身锦绸公子打扮,面上的笑意更堆起来,搓搓道:“不知公子需要什么样的衣裳。” 语顿又有些犹豫,“小店微薄,怕没有公子身上布料做的衣服,都些粗布麻裳......” 谢不为也面上带笑,对着店家微微颔首,“我正要两套粗布麻裳,还请店家按我身形拿两套,另若有斗笠帷帽,也拿一个过来。” 店家略有不解,但还依言到后堂之中取两套粗布衣裳和一个帷帽出来。 阿北便主上前去接,店家突然没有放,谢不为意识到店家这怕他仗势白拿,确也他的疏漏,连忙开口问:“不知总价几何?” 店家这才稍松,暗舒一口气,“粗布麻衣罢,不值几个钱,连带着帷帽,一共九文。” 谢不为便将布袋交给店家,让店家自取。 等到店家收下钱后,又开口借后堂换衣,店家自无不许。 在连意单方面与慕清“打闹”累之时,谢不为刚好从衣铺中出来,已完全换个打扮—— 身上锦绸长袍不见,取而代之的一身粗布短褐,与寻常百姓无异,只其昳丽样貌及周身清雅气度完全与这般打扮不符,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连意蓦地瞪大眼,“六郎这?” 谢不为也顺着垂眸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笑笑,“这般便不像公子吧?” 连意虽性格跳脱,但不至于冒失,见谢不为乐在其中,倒也没将那句“怎么能不像”说出口,只微微点头表示附和。 谢不为便将剩下那套粗布衣裳及帷帽亲自递入车帘中,“还请法师换衣。” 帘内喃喃诵经之声一顿,静默片刻之后,衣裳及帷帽便被接走。 谢不为和阿北三人皆在车等候,待到止观法师换好衣裳戴着帷帽走下车,谢不为便牵过止观法师的衣袖,将他拉近己身,再吩咐阿北三人: “你们都先回府吧,和母亲说这几日我忙公务,需歇在郡府,不回去。” 显然阿北三人都有些犹豫,阿北更直接劝阻道:“即使不回府,也该有我们三人在旁伺候着。” 谢不为摆首:“你们跟在我身边,我又如何能带法师完成心中所愿呀?别担心,我和法师不会出京城的,若当真遇事,也会求助衙役小吏。” 说完,不等阿北三人应答,便再拉着止观法师往长干里繁华之处走去。 与此息,大报恩寺内方丈堂中已生慌乱。 来禀止观法师不见的小沙弥对着方丈连连请罪,堂内其他僧人也都或或少面露惊慌。 有人向正坐堂中闭眼诵经的方丈提议,“不如告知东阳长公主,也好尽快寻到止观法师。” 大报恩寺方丈闻言缓缓睁开眼,眸中锐利的精光一闪,再垂首掩去面上愠色,勉强压下怒气,摇头道:“不,那东阳长公主势必会怪罪于我们。” 他拧眉再忖,看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小沙弥,“你说,止观法师最后见的人陈郡谢氏的六郎?” 小沙弥忙点头,面上已涕泪横流。 方丈嫌恶地收回眼,再对着适才出言的僧人道:“只教寺内弟子去寻,莫要惊扰旁人,另,着人调查这谢六郎如今在何处,但也不让谢府中人发现。” 僧人还有些惴惴,“那万一,我们寻不到止观法师呢?” 方丈闻言阖眼,一唱“阿弥陀佛”,再道:“那便再‘如实’上禀东阳长公主,谢六郎带走止观法师,我们只有所疏漏,并未及时发现罢。” 僧人这才领命,与众人皆退下。 等到堂开合声后,那方丈猛然睁开眼,快速转腕佛珠,不时,佛珠竟断,“噼里啪啦”撒一地,而那方丈也未曾在意,只直直目视堂,眼中有戾色浮现。! 第 37 章 命悬一线 谢不为领着止观法师沿衣铺所在的街巷一直往南走,走出了一道街门,便可看到一条更为广阔的街巷,两边是民户与各种店铺——这是长干里独有的坊市交融的特色。 这一带大街小巷、民居宅院,纵横交错,似绵延千里,莫知尽头。每个区域皆门庭熙攘,茶坊酒店、勾肆饮食随处可见,来往行人更是络绎不绝。 此时天色已渐暗,街边铺席都早早挂起了黄纸灯,散发出了融融星点般的光亮,也更衬得饮食铺席里锅灶滚滚冒出的水汽缥缈如白烟。 如此万家灯火,人间烟尘,自有其不可言尽的凡俗之感,比之世家奢靡与佛家清净,更令人心生暖意。 谢不为一路都未与止观法师多言,直到拉着止观法师坐到了一家汤饼铺席里,先教铺主上两碗素汤饼,又熟练地用热水浇烫瓷碗木箸之后,才偏头与一直皱眉视他的止观法师道:“周哥哥可有哪里不适?” 又连忙倾身低语,“法师名号实在不好在外称呼,我亦不知法师俗名,便只好称法师本姓了,还请法师勿怪。” 止观法师像是无视了谢不为的称呼一般,只坦荡应了谢不为所问,“这身衣装并不合身,且多有刺痒之处。” 谢不为闻言亦附和似的随口抱怨道:“是啊,确实不大合身,也有些扎人。” 但在止观法师欲再言之前,又道:“不过啊,这是因为我们俩都穿惯了绮罗衣裳,不适应粗布桑麻罢了。” 说着,随手一指正在锅灶前忙碌的铺主,“你看,他们都是这么穿的,穿多了便不会觉得不舒服了。” 止观法师便垂眸不再多言,而铺主恰在此时身手麻利地端上了两碗汤饼,带笑扬声道:“两位贵客的素汤饼好了,一共四文钱。” 谢不为便从布袋中摸出了四枚铜钱放在铺主手中,回笑道:“多谢。” 铺主此刻才算正眼看到了谢不为的面容,不禁怔愣,随即面红口吃,站立难安,握掌挠了挠后脑勺,竟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谢不谢。” 再倒退着回到了锅灶前,拿起抹布清理灶台,只是眼睛还一直偷瞥谢不为。 谢不为倒没在意铺主的反应及视线,而是先将一碗汤饼推到了止观法师面前,再揽了一碗到自己案上,“法师应当也是吃过素汤饼的吧。” 这魏朝的汤饼便是类似现代的面片,是为魏朝百姓最为寻常的主食之一。 止观法师微微颔首,欲拢袖拿箸,却只触到了空气,这才想起现下身上乃短褐衣裳,并无宽长大袖,动作瞬有一顿,不过很快自然地接过了谢不为递来的木箸,夹起一片汤饼,拂开遮面的帷帽送入口中。 但只咀嚼两下,眉头便又皱起,似是难以下咽。 谢不为一直注意着止观法师的动作,见状,笑问道:“周哥哥为何皱眉啊?” 止观法师沉默须臾,再咽下了口中汤饼,语有不解,“为何这汤饼如此粗糙,且味道有些奇怪。” 谢不为便也吃了一 片汤饼,嚼了几下吞咽后,点头道:“确实粗糙,是面粉本身不够细,加之团揉时间不够才如此,这味道嘛,应当是只放了一些粗盐,这粗盐不比细盐,咸中自有微苦,味道当然也会有些奇怪。” 语顿又笑,不过啊,如此粗糙汤饼才是百姓通常所食,自然是比不上我们平时所食的汤饼,细粉细盐,还会格外注意团揉时间和手法,就连烹煮的火候都会格外小心。??[” 止观法师闻言淡看谢不为,未有接话,只皱眉渐展,复垂首静食汤饼。谢不为也不再多说,两人皆如此安静地吃完了各自面前的汤饼。 走之前,谢不为还特意跟铺主打了声招呼,态度十分亲和随意,完全没有架子,又惹来止观法师一眼,但谢不为未对此有解释的意思,而止观法师也未开口问,两人便都保持了诡异的沉默,行在了街道上。 谢不为再领着止观法师往靠近佛寺的静谧处去,许久之后,夜色已完全笼罩天地,两人才到了地方——竟是赵克家。 赵克显然没想到谢不为会在此时携友到访,且打扮还与平时大不相同,竟穿着粗布短褐。 谢不为向他道明了此来借宿之意,赵克只稍稍打量了谢不为身后头戴帷帽的止观法师两眼,便欣然应允。 但赵克家宅院实在不大,房间也不多,唯有夫妻主房、女儿闺房、书房和一间摆放杂物的柴房。 赵克本想安排谢不为和止观法师睡在书房,却不想谢不为主动提出要和止观法师住柴房,只劳烦拿两床被褥便可。 赵克起初自然不允,但耐不住谢不为坚持如此,便只好依了谢不为。 不过,还特意取出冬日用的厚被褥为席,垫在了地上,以此更加软和。 谢不为向赵克谢过之后,与止观法师皆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到了柴房歇息。 因着今日走得有些多了,身体不免疲乏,这厢才躺下,不过几息后,谢不为便已睡去,但在夜半之时,却被身旁动静吵醒。 谢不为勉强撑眼寻声看向了睡在里侧的止观法师,在柴房小窗透进的淡淡月光下,谢不为发现止观法师的眼睛竟一直是睁着的,而适才的动静是因为止观法师在忍不住地翻来覆去,并无任何睡意。 谢不为轻哼了一声,再撑身半坐而起,打着哈欠问道:“周哥哥为何还不睡?” 许是因知晓是自己吵醒了谢不为,止观法师此时也面露愧色地坐起,低低叹道:“并非是我不愿睡......” 才半句后,语气竟有些茫然,“此处太过硬冷,浑身皆有不适,实在难以入睡。” 谢不为会意地点了点头,虽说止观法师看似是在大报恩寺中潜心苦修佛法,但因着东阳长公主的缘故,止观法师在寺内的一切衣食待遇都是极为精致的,并不比皇室宗亲及世家子差。 即使他所住的地方只有一张简单的木榻,但那上头所铺席褥都会是世上最柔软暖和的织物,这般,便也不奇怪止观法师会不习惯席地而铺的寻常床褥。 且柴房确实更为阴冷 ,即使已至初夏,夜里也难免会生凉意。 谢不为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豌豆公主的故事,不禁轻笑出声。 这止观法师倒当真有豌豆公主的样子,但可惜的是,这里并不会有那么多床垫鸭绒,他便只能将自己身下的床褥铺在了止观法师的床褥上,再裹着布被挤到了止观法师身边。 “现在舒服些了吗?” 止观法师并不习惯与人如此接近,也不知要如何应对,顿时浑身有些僵硬,连忙竖掌于胸前,是为与谢不为保持距离,也是为了暗道“阿弥陀佛”。 谢不为又觉得止观法师像那取经路上被女妖精所抓的唐僧,而他现在就是那个“女妖精”,便忍不住想要逗一逗止观法师。 映着淡淡月光的眼眸在此时微微一闪,他从被中探出手来,扯了扯止观法师的手腕,暗笑道: “周哥哥这般还不躺下歇息,难道是想与我一个被窝吗?” 止观法师也果真如那唐僧被调戏了一般,忙惶恐地抽出手来,再迅速背对着谢不为躺了下去,连声诵道:“阿弥陀佛。” 谢不为笑后便不再靠近,也侧过身去,同样背对止观法师,轻声道:“晚安。” 此后,虽不知止观法师究竟有无入睡,但谢不为倒是再没被吵醒。 翌日清晨,天还未曾大亮,赵克便已起身前来敲门,倒不是为扰谢不为与止观法师安眠,是因到了他离家前去郡府上值的时候,家中只剩夫人与女儿,便不好再留他二人。 谢不为与止观法师皆闻声就起,再在赵克的挽留之下用了早膳,便与赵克一同出了门,只是在路口分别之时,赵克面露犹豫地将谢不为拉至一边,低声问道: “你身旁这位师父,可是大报恩寺的......佛子?” 谢不为也不奇怪赵克能辨出止观法师的身份,只暗暗颔首,算是回答了赵克的问题。 赵克顿时暗嘶一声,是觉棘手,又问:“那太子殿下可知此事?” 这下倒是谢不为有些犹豫了,他先是摇头,再又立马点头,开口解释道:“殿下现在恐怕还不知晓,但过不了多久,应当就会有人告诉他了。” 赵克稍忖之后便了然,谢不为这是在说他偷偷带止观法师出来的事并瞒不了多久,也许在今日,消息便会为皇室及世家所知。 他不禁为谢不为担忧,“不论其他,东阳长公主要是知道了,怕是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谢不为却只笑笑,“那又如何,长公主总不能杀了我吧。” 但不想赵克沉吟之后竟当真点了点头,“你还真别说,按东阳长公主那张扬跋扈的性子及手中权势,怕是会真的杀了你。” 谢不为两眉高抬,显然有些惊讶。 赵克更是低声道:“且不说长公主兄长及夫家,只说长公主的性格,便是京中一等一的跋扈,我曾耳闻过两件有关长公主的事,一是佛子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长公主性情正是暴戾,而刚好有位侍女在为其梳发时不小心扯断了几根 头发,长公主便教人砍了那侍女的头,据说身边嬷嬷及驸马都尉都曾劝阻,但仍拦不住,只能多补了银钱给那侍女的家人。” 他一叹,“这第二件事,便更是骇人听闻,是长公主手下负责与大报恩寺来往的内侍,为满私欲,不仅强占编户良田,还强抢那户人家的女儿,还活生生将那女儿凌虐至死,那家父母实在无法,跪在了皇帝出行的必经之路前,哭诉冤情。但当时长公主也在场,即使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家惨状,也无人敢出声,长公主便当着皇帝的面下令,要以妖言惑众之罪杀了那家父母,还是袁大家拦了下来,保住了那家父母的性命,可也无法明着为那家做主,只能教人护送那家父母去了别地,以防长公主事后追究。” 语顿,再道,“不过,那回长公主可算是惹了众怒,不仅世家私下议论纷纷,民间百姓更是多有怨言,时人多做讽诗歌谣暗刺皇室及长公主,后皇帝为平息此事影响,下令将那内侍流放益州,这才稍安民意,此后,长公主行为才算有所收敛。” 但他面上仍是挂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但是,你这回却又不一样了,你带走的可是长公主的心肝,即使到时完璧归赵,长公主也未必不会追究,且你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长公主要真的决心杀了你泄愤,即使是你叔父谢太傅出面,恐怕都有的周旋。” 说罢,便是连连叹息。 因着东阳长公主近些年确实不再惹出什么祸端,故谢不为也确实不曾听闻有关东阳长公主的事迹,倒是当真没有预料到带止观法师出来的后果会有如此严重。 可一瞬的凝重过后,谢不为又勾了勾唇角,玩笑似的对赵克道:“即使我叔父不够,不是还有太子殿下嘛,他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长公主杀了吧。” 赵克是清楚萧照临如今处境的,便并未有谢不为如此乐观,但也不好与谢不为直言,只能低低叹道:“兴许太子殿下当真可以保住你吧。” 但又反应过来,“不如你现在就将止观法师送回大报恩寺,也许并没有多少人发现此事,也不会招致如此严重的后果。” 谢不为这下没有任何犹豫,而是直接摇了摇头道:“我还需要一天时间,明日我才能将法师送回去。” 此时天已大亮,东出的太阳驱散了夜间凝成的淡淡云雾,再有晨风一吹,使得空气都清新起来,而日光也融融洒下,照亮了谢不为半边侧脸,眸光格外熠熠,像是金乌在其眸中。 赵克看着眼前的谢不为,不知为何,劝阻之语再难说出,只觉可以没道理地相信谢不为,便也敛去了面上愁容,拱手对着谢不为一笑,“虽不知谢主簿到底有何打算,但我静候谢主簿佳音。” 谢不为亦拱手还礼,在目送赵克往郡府而去后,才回身准备带止观法师去往另一个地方。 但在看到一直静默不言的止观法师后,却发现,止观法师所站之处距他并不算远,再思量适才他与赵克相谈的声音大小——若是止观法师有心,恐怕已是听了个七八。 可止观法师面上并无任何波澜,谢 不为便也没有主动提及的意思,只对着止观法师扬唇一笑,“周哥哥,我们也走吧。” 止观法师闻言微微抬眸,目光隔着一层轻薄的白纱落在了谢不为身上,琥珀色的瞳珠略动,似在迟疑,但最后也只是对着谢不为行了一佛家合十之礼,念道:“阿弥陀佛。” * 谢不为今日没再拉着止观法师徒步“旅行”,而是到了车马集散处,花两文租了一辆老牛板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出了城。 一直晃到了午时,气温渐热,老牛也开始不住地吁吁喘气,才到了谢不为所说的地方——京郊农田。 京郊农田是为临阳城内饮食供给的主要来源,也是编户聚居之所。 两人在通往田地的交叉路口下了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大片大片的绿油油稻谷田,一眼望不到边,但除开春种涨势正好的稻谷,仍有许多农人在田里忙着夏种插秧。 但在行动之前,谢不为先找了一棵大树,一手撑着树干一手不住地锤腰,嘴里有些“哎呦”:“坐这板车可真是受罪,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还一路颠簸,弄得我的腰都快断了!” 他再瞥了一眼在一旁正站得笔直的止观法师,见其虽腰背挺直,但眉山高突,额上冒汗,且脸色发白,显然也是不好受的,顿时心里便平衡不少,又站了起来走到了止观法师身侧,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周哥哥,你不难受吗?要不要我帮你捶捶腰啊?” 说着,作势就要去触碰止观法师的腰,但被止观法师侧身躲了去,又是竖掌念道:“阿弥陀佛,我并不难受。” 再望向了不远处的稻谷田,似是学会了转移话题,“不知施主带我来此是为何事。” 谢不为见止观法师不愿,也并不纠缠,而是顺着止观法师的目光同样看向了稻谷田,瞬目笑了笑,神神秘秘道:“看了你就知道了。” 言毕便阔步往田间走去。 午时后便是一日最热之时,即使只是走在这高照阳光下未有劳作,但仍是觉得浑身热得冒汗。 可在田间忙碌的农人并没有歇息,依旧躬身在水田中埋头插秧,只在家中妇人儿童送来箪食壶浆之时,才肯抽出如扎根在田里已裹满泥浆的大腿,艰难地走到了田垄边,再稍稍放下手中的农具秧苗,腾出空来咬上一口面饼喝上一口水。 而这也仅是少数,更多农人还是头也不抬地专心在田中劳作。 谢不为就领着止观法师在一边默默地看着眼前人间最为普通且真实的一幕——这才是这个时代中绝大多数人一辈子的生活。 因着田里的农人皆忙于农活,虽有人注意到了谢不为与止观法师这两个有些不同寻常的外来者,但都没有时间搭理他们。 他们二人也就这么一直看到了天色复昏,农人开始收拾农具准备回家之时,才匆匆避开。 日已西斜,他二人的影子仿佛被这最后仍燃烧的太阳从轻盈的天上打落至田间地头,再沾染了厚厚的尘土,变得沉重而逶迤。 站久了自然也会累, 谢不为便拉着止观法师到了来时曾路过的一间破庙处歇息。 破庙显然衰败已久,灰尘如土,蛛网如布,供台零碎,蒲团无踪,就连正中的佛像,也缺失了一臂,面容法相掩在了灰尘及蛛网之下,看不清究竟是哪路神佛。 但谢不为并不讲究,到外面随意拾起了一支长叶,大略清扫了门后一处地方,便直直坐了下去,再抬眸邀止观法师,“周哥哥也坐吧。” 止观法师凝眸,直直地看着谢不为看了许久,久到外头昏色将黑,弯月隐约挂在了西山上,才缓慢地坐到了谢不为身边,略略阖眼道:“这就是你想让我看见的吗?” 谢不为拍掉了长叶上沾染的灰尘,再吹了吹,状似无意道:“是也不是。” 说着,用长叶指了指门外深灰色的天空,“有太多太多,我们都看不到的东西藏在了黑暗之下。” 止观法师闻言沉思,再道:“是更多农人的劳作吗?” 谢不为眸底映着深灰色的天空,但却闪烁着比星子还要明耀的光芒,摆首道:“不是。” 再收回了眼,目光落在了止观法师的帷帽上,那处之下便是止观法师遮掩住的佛之印记所在。 “是众生。” 他不等止观法师再发问,面上缓缓展露笑意,“我知道周哥哥一定在各种经书中读过各种众生相,但无非是众生皆苦,需以苦作偿还上一世的债孽,再换取下一世的安乐。” 他慢慢取下了止观法师头上的帷帽,那昱金印记瞬间散发出了淡淡光芒,但很快又暗下如常。 谢不为并未在意这一点已超脱常理的异象,只再温声道:“可众生相究竟是什么呢?” 他垂眸细数,“是昨日熙熙攘攘参加斋会的百姓,是围聚在莲台边听你讲经的公子,是长干里经营衣铺的店家,是街边烹煮汤饼的铺主,是今早载我们来此的牛车主人,是田间辛苦劳作的农人。” 他忽的抬眼,再凝止观法师,“是你,也是我。” 他又笑着摇摇头,“可仍不止于此,太多太多众生,你不曾见过,我也不曾见过。” 止观法师头顶的印记又开始隐隐闪烁,但他本人却无甚感觉,只拧眉追问,“可你不是说,要带我见神佛吗?” 谢不为将手中长叶慢慢卷起,又倏地松开了手,再任其缓缓舒展,复摆首道:“我不能带你见神佛。” 他再将目光猛然扎进了止观法师琥珀色的眸底,一字一顿,声音在此空荡的破庙中竟如在空谷,隐有回声,“只有你自己才可以。” “不见众生,何以见神佛?” 止观法师浑身一颤,头顶的印记也愈发闪亮,如黑夜明珠一般,微微照亮了已完全陷入黑暗的四周,他像是一下子失了声一样,几度张口欲言,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谢不为却不再看止观法师,而是望向了外头已显在深紫色天幕中的月亮,“你不该被拘于高楼之上,外面有更旷阔的天地,有更多不曾见过的众生。” 顿,“也有, 你想见的神佛。” 忽有夜风吹入破庙,竟吹起了断臂佛像上的蛛网灰尘,庄严法相重现于世,长眉垂眸,低视众生。 但他二人都不曾发觉,一人望月,一人沉思。 直到谢不为的肚子开始抗议,这才打破了此间宁静。 谢不为适才的清雅气度皆不在,反而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去外头找些吃的来,周哥哥在这儿等我就好。” 说罢,便借着月色往不远处的田间去,不多时,便抱来了一团干草和......两个芋头。 并动作娴熟地从袖中掏出了火折子,将干草点燃,再把芋头丢了进去,用捡来的细枝不停地翻滚芋头。 “说来也巧,刚好在田垄那边碰到了一个老伯,正背着一筐芋头摸黑回家,我便用两文钱向他买了两个大芋头,他还送了我一些干草,用来烤芋头,应当够我们俩人吃了。” 干草燃着后,等第一阵烟散去便只剩明火,不仅可以烤芋头,还幽幽照亮了谢不为的面容,在暖光的映照下,艳色更艳,但亦在其眉眼间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使人想不自觉地与他更加靠近。 止观法师从前虽吃过芋头,但皆为精细之物,比如芋泥羹和芋泥糕,从未见过这种未剥皮的芋头,可在好奇地多看两眼之余,还不自觉放下了身为佛子的端庄,竟主动问询谢不为的私事,“你不是陈郡谢氏的公子吗,怎么认得这是芋头。” 谢不为有些惊讶,但下意识还是回想起了脑中关于芋头的记忆。 他识得芋头倒也不是因为有什么生活经验,而是在现代时,跟随谢女士外出拍戏,除了有住五星酒店吃豪奢晚宴的时候,也有去农村甚至山野林间的时候。 有时在荒郊野岭,条件自然艰苦,饮食不便,整个剧组除了吃方便食品外,也会在休息时候烤红薯、芋头来吃。 在那个时候,他通常会候在烤红薯、芋头的工作人员身旁,只为了在第一时间拿走刚烤好的红薯、芋头,再亲手剥好皮送给谢女士吃。 时间久了,自然能认得未处理过的芋头的模样,甚至还学会了如何把控火候烤芋头。 但这些,都不便告知止观法师,他只能想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小时候在会稽庄子里见过。” 止观法师也没再追问。 等芋头烤好了,谢不为还习惯性地将两个芋头都剥了一半的皮,再递给止观法师,两人默默吃完了芋头。 因着这两日下来皆有些精疲力尽,便都不再挑剔地随意靠在柱子边沉沉睡去。 翌日,在第一缕晨光划破黑夜之际,谢不为与止观法师又都醒来,两人此时皆灰头土脸,完全看不出世家公子与尊贵佛子的模样,倒像是哪里逃荒来的小乞丐,不禁相视一笑。 后来到了田间交叉路口,用身上仅剩的两文钱搭上了去往城中的老牛板车,且看样子竟还是昨日那头老牛,在看到谢不为与止观法师后还扭过了大牛头对着他二人“哞哞”叫了两声。 谢不为便忍不住招猫 逗狗的手,轻轻拍了拍大牛角,结果惹得老牛兴奋回应,差点“老牛失前蹄”,将他二人摔了下去,他便在老牛主人的轻责目光下,不敢再多动丝毫。 不过,比之昨日的顺利,今日却要面对一个逃不过的问题。 谢不为在远远看到城门外众多严阵以待的身穿甲胄的卫兵之后,便与止观法师下了车。 又才往城门走了两步,那些卫兵便都齐齐围了上来,所过之处,烟尘四起,牛惊犬吠,行人亦慌乱逃窜,场面一度喧嚣。 但因止观法师仍是头戴帷帽,故暂无人认出止观法师的身份,还以为是谢不为身边的随从。 为首卫兵在核对过手中画卷之后,便“哐当”一下抽出了腰间佩刀,刀刃锋芒直指谢不为,沉声道:“末将受东阳长公主之令,若见陈郡谢氏谢不为,便就地格杀!” 又轻嗤一声,双手握上了刀柄,手背青筋因使力而突起,“得罪了。” 是丝毫不给谢不为再进城的机会! 而这,也是完全出乎谢不为意料的! 说罢,不由谢不为开口辩解,那卫兵便手持佩刀向谢不为砍去,说时迟那时快,谢不为迅速侧身一避,寒光过处,一段青丝飘然落下—— 是仅差分毫便砍到了谢不为! 那卫兵也没料到谢不为竟会躲闪,稍怔过后,面有怒色,威胁道:“若是谢公子配合些,我还能保证不伤到公子的美艳姿容,但若是你敢再违抗主令,我便再不留情了!” 谢不为这才知道赵克所说东阳长公主之嚣张跋扈当真一点不假,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派府兵在城门口当众截杀他。 但他也顾不上再多深思,又侧身躲了几刀之后,竟被逼至了一处角落,眼看身后再无退路,而刀刃寒光已近在眼前,谢不为攥紧了拳重重喘出了一口气,眼眸因高度紧张而血丝密布,再加上一身粗布短褐,灰头土脸,竟狼狈非常。 那卫兵见谢不为已是必死无疑,倒缓了一缓手中攻势,狞笑道:“谢公子倒是有几分血性,可惜了,你今日必成我刀下亡魂!” 而在此时,终于反应过来的止观法师一把扯下了头上帷帽,对着那卫兵大喊道:“我便是止观,不许再动他!” 可那卫兵竟是头也没回,只大笑应道:“得罪止观法师,长公主有令,无论有没有见到止观法师,今日,这谢不为都必须死。” 语罢,便又高举佩刀,重重朝谢不为劈去—— 而谢不为也本能地紧闭上了眼。 下一瞬,破空之声传来,一道温热的血溅到了谢不为面上,可却丝毫没有痛意! 谢不为顿时惊诧睁眼,血滴滑入眸中,霎时如赤帘般遮住了谢不为的视线,但他却能听得适才还趾高气昂的卫兵竟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又“嘭”的一声倒在了地上,不断翻滚挣扎,口中痛呼不绝,并掀起无数灰尘。 四周卫兵急忙上前探看,另有少数人向城门处望去——方才是有一支箭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射穿了卫兵首领的手臂。 马蹄踏起的烟尘散去后,众人得见来人一身玄金长袍,稳坐赤色骏马之上,引弓搭箭的手还未放下,黑色皮革手套上的银戒正反射着正午的阳光闪耀刺眼。 ——竟是太子殿下! 众人皆惊愕,又闻马蹄声如闪电般驰近,冲破了卫兵组成的人墙,撞翻了一众卫兵,一时哀嚎声接连不断。 但谢不为仍是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茫然寻着风声马蹄声方向望去,在感到雷霆马踏近在身前之时,竟有一人翻身跃马而下,再一息,双臂紧紧抱住了谢不为,语出隐有险些失去什么的颤抖: “孤来晚了。”! 第 38 章 天大误会 谢不为听出了萧照临的声音。 身体上的紧绷僵硬随着从萧照临怀中源源不断地传来的温暖而逐渐松弛柔软,灵台中因直面死亡而混乱的思绪也在此刻逐渐平复。 许是从未经历过这般死里逃生的惊险,当他的意识回归之后,泪便止不住地从眼眶中大颗大颗地流出,也洗净了眸中污浊之血。 仿佛也是萧照临亲手掀开了他眼中赤帘,当他再一次看清萧照临的眉目之后,虽辨不清萧照临此刻紧蹙的眉头及深邃的眸光究竟代表了什么,但他本能地更将自己偎进萧照临的怀中,泪水牵连出呜咽。 “殿下,我没有死吗?” 萧照临任由谢不为将身上的灰尘、脏污、血渍还有泪水统统抹在他一向保持洁净的衣袍之上,并用未被手套包裹住的半掌手心一点一点地为谢不为拭去面上的血泪,难得出声哄慰道: “都哭成这样了,还说傻话。” 即使萧照临有意不用手套触到谢不为的脸,但拭泪的动作间,难免会超出半掌范围,皮革手套上的微凉与半掌手心中的温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与滚烫的泪相和,这般明显的冷热触感之下,让谢不为第一次清晰地察觉到—— 不知从何时起,他与萧照临的关系已如此接近。 从初见时,萧照临端坐海棠花林间而他只能伏拜,到后来,萧照临一人孤立台榭中,他能站于其后,再到两人可以同坐一案之后,还有上次在大报恩寺内萧照临竟亲手为他束发...... 以及今日,在他面对生死之难时,竟是萧照临及时赶到救下了他。 难道说......萧照临其实是个面冷内热的好上司? 谢不为压下了心中另一种更加不可能的揣测,如此,才可以自圆其说,也可以接受现在他与萧照临之间莫名的亲近。 但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不远处竟又响起了马蹄嗒嗒之声,另有车轮辘辘碾尘而近。 不等他偏头去看,四周卫兵竟纷纷寻声下跪伏拜,齐声扬唱道:“见过东阳长公主。” 而萧照临也在此时再顾不得为他拭净面上的泪水,而是将他抱起,再带着他踩蹬上马,似有扬鞭入城之意。 在被萧照临抱着坐稳马上之后,谢不为才看见,有一辆由四匹黑色高大骏马拉着的豪华马车停挡在了他们马前。 但萧照临显然没有将这辆马车或是说这辆马车的主人放在眼里,勒转马首就准备绕路而过。 可在此时,一位身穿深蓝华袍头戴熠熠珠玉的美艳妇人探车帘而出,明锐的目光直锁萧照临与谢不为两人,扬唇一笑,声有久居高位的雍容之势,“本位许这谢不为走了吗?” 一语落,尚能行动的卫兵又纷纷起身,在片刻间便将萧照临与谢不为围困在了正中间,并皆手按刀柄,作势拔刀。 萧照临见状缓缓松开了马缰,迎上了东阳长公主的目光,同样勾了勾唇角,适才眉宇间展露出的对谢不为的担忧皆消失不见,取而代 之的是萧照临平时的孤高冷傲之感,不硬不软“回敬”道: “谢不为是孤的属官,孤要将他带走,恐怕不需长公主的允许。” 卫兵闻言皆转视东阳长公主,似在等候她的拔刀之令。 东阳长公主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拊掌大笑,头上珠玉簪钗摇摆玎玲,腰间白玉挂饰相撞琮琮,“不过属官而已......” 她启红唇讥讽道,“也值得你这蛮奴来忤逆我吗?” 萧照临环住谢不为腰身的手臂一僵,握着马鞭的手也攥紧,胸膛起伏渐剧。 虽萧照临生母是为蛮婢之事并非什么秘密,世家子弟亦会在私底下蔑称萧照临为“蛮奴”,但碍于皇家颜面及萧照临从来乖戾不定的性子,还是从未有人敢当其面称此蔑称。 谢不为意识到了这便是萧照临的痛点,赶忙握住了萧照临环在他身前的手,在萧照临怀中微微仰首,犹泛着水光的眸中映着萧照临的俊美侧脸,低声喃喃道:“殿下,莫要生气。” 是意在尽力安抚。 萧照临虽没垂眸去看,但胸膛起伏当真复平缓下来,并有意无意地反握住了谢不为的手心,暗暗以指腹摩挲着。 “孤要带谁走便带谁走,谈不上是在忤逆谁,还请长公主莫要因一时之气乱了尊卑上下。” 这是在说,虽在暗地里,萧照临手中权势未必能与东阳长公主相抗衡,但在明面上,太子只在皇帝一人之下,地位自然是在东阳长公主之上。 东阳长公主面上笑容顿时僵冷,旋即轻嗤一声,“锵锵”拔刀之声便在几息之内笼罩住了萧照临与谢不为,一片刀刃寒光带来了凝重的肃杀之气,惊得拉车的四匹骏马都在不安地乱踏前蹄。 但萧照临却丝毫不惧,他稍扬手中马鞭,隐匿左右的东宫侍卫便如风如影一般跃过层层卫兵包围,拔剑护在了萧照临与谢不为身边,虽人数不多,但武力显然是在这些卫兵之上的。 此刻,在这种严阵对峙的氛围之下,萧照临与东阳长公主皆神情肃穆,任掠狭长城道的风吹扬起他们同属宫廷的繁复长袍,保持着令人感到十分压抑的静默,连眼睫都未曾有过一瞬的颤动。 就在东阳长公主面色黑沉至极,欲启唇下令之时,为卫兵身影遮挡已久的止观法师竟迈步走出。 他的步履声并不重,但在如此滞静的环境之下,几乎所有人都朝他望去。 当然,也包括东阳长公主。 东阳长公主先是一愣,后立即反应过来,眼圈霎时一红,在侍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下了马车,推开了挡在身前的卫兵,提裙向止观法师跑去。 卫兵们也都纷纷让出了一条路,让东阳长公主得以顺利地奔至止观法师身前,她本能地伸手想要拥抱止观法师,却在将要触及之时,又硬生生停下,面上的泪水已花了她精致的妆容,露出其眼周一片乌青。 但她也只无声地喊道:“泓儿。” 止观法师亦无声地看着东阳长公主,但面上却是无喜无怒。 忽有一阵风吹来了一片行道边的树叶,落在了东阳长公主满是珠玉的发髻之上,止观法师琥珀色的眼眸随之略动,须臾,他竟抬手为东阳长公主摘下了发髻上的这片落叶,再对着东阳长公主微微躬身,未行佛家之礼,只喊了声:“母亲。” 止观法师即使身份尊贵,也更为人所知是为东阳长公主的儿子,但既已出家,便需斩断俗世一切的关系,了却因果,连姓名都要舍弃,只称法号。 故止观法师并不认东阳长公主这个母亲,更不会与之私下见面,东阳长公主也只能在止观法师十二岁主讲讲经会之后,才能每年远远得见止观法师一面。 东阳长公主闻声怔愣许久,眼中的泪都止住了,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很快,她颤抖地伸出了双手,试探性地握住了止观法师的双肩,低声道:“泓儿......” 止观法师直起身,没有任何躲闪之意,但神色也未有任何波澜,又平静道:“母亲。” 东阳长公主这下便不再犹豫,紧紧抱住了止观法师,如哭如诉,不断重复道:“我的泓儿,我的泓儿......” 目睹如此母子相认的一幕,在场所有人很难不为其中的切切深情而触动。 即使上一刻的东阳长公主再如何嚣张强势,但面对自己从出生以来便必须分别的孩子,她也只是个可怜的母亲。 萧照临缓缓一叹,在谢不为的耳边轻声道:“其实,在止观法师未出生之前,东阳长公主的性格至多也只能称一句张扬,并不会视旁人如草芥,但自止观法师才出生便被大报恩寺抱走之后,东阳长公主的性情便愈发暴戾,行事更是嚣张跋扈,渐积恶名。” 他垂眸再为谢不为擦去面颊上的血迹,“昨日,在大报恩寺向东阳长公主禀告你带走止观法师的消息之时,她便像疯了一样命人去查探你的行踪,并不吃不喝不睡,直到知道你只是带着止观法师去往京郊农田之后,她才能稍稍安定下来,但难免对你恨之入骨。” 萧照临眼中闪动着隐隐的后怕,“孤也是不久前才接到了确切的消息,也同时得知东阳长公主命府中卫兵守在城门口,准备......”他再叹,“幸好——” 后面未尽之语便不肯再说,只一夹马肚,马蹄随之轻踏,准备离开此处,边问道:“为何要带走止观法师。” 谢不为正愁不知要如何接萧照临暧昧不明的前话,又闻萧照临之问,暗中舒了一口气,连忙回道: “我是在想,既然大报恩寺敢借东阳长公主之势狐假虎威,暗中勾结世家盘剥百姓,那首先要做的,便是让大报恩寺再无倚仗可靠。” 他先前心中并无把握,自然不敢在萧照临面前夸下海口,但昨晚,他心中便已将此事定了七八,方才又见止观法师愿与东阳长公主相认,便更是敢确定。 此刻,他眼中血丝也已尽数褪去,眸珠光芒更甚,“只要止观法师愿意离开大报恩寺,那殿下自可以少一些顾忌。” 马已行至城门下,遮住了正午正盛的阳光。 萧照临听出了谢不为话中的肯定,略一挑眉,“你如何确定止观法师愿意离开大报恩寺啊?” 谢不为便将前两日他与止观法师的见闻,以及昨夜他与止观法师的对话简明扼要地向萧照临转述了一遍。 萧照临听后久久不语,凝眸沉思,忽然,他勒止了马,垂首看向了怀中的谢不为,面上略有笑意,并略略以手背抬起了谢不为的下颌,好与之对视,“孤竟不知,谢家六郎竟如此明通佛法啊。” 谢不为因着已是完全靠在了萧照临的怀中,所以即使是有些“被迫”地扬起了下颌,但也没觉得有不舒服的地方,亦是笑着回道: “我并不懂佛法,只是听闻过一个高僧的故事,便搬用了其中道理点拨止观法师。” 萧照临见谢不为此时之笑,心弦竟隐隐一颤。 即使谢不为此刻穿着是有些脏污的粗布短褐,面上还满是泪痕和淡淡血污,头发也十分凌乱,但却并不影响他足以令万人倾倒的姿容,甚至,他眼中的自信与灵动,更是让人见之即心动。 萧照临有些不自觉地更是环紧了谢不为的腰身,但面上并未表露多少心中异样,轻咳一声,又更低下了头,近到两人的鼻息都交错,再道:“什么故事,说来与孤听听?” 谢不为觉得此刻他与萧照临的姿势太过接近,也有些别扭,但还是决定先将故事说完,“咳,先说好,这只是我偶然听得的一位高僧的故事,也许这位高僧并不存在。” 萧照临从未听过这般讲故事前还要先说“免责声明”,顿时觉得好笑,抬眉应道:“好,你尽管说,即使是你胡诌,孤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语中竟有现下两人都未察觉到的纵容之感。 谢不为便放下心来,将玄奘法师徒步西行求法,并历经千难万险终得真经的故事简要地说给了萧照临听,最后总结道: “有人说,玄奘法师最终能成高僧,其实并非是因那求来的真经,而是他从未停下的脚步,以及他一路西行所见到的众生百态。” “真正的佛法,是存在于他西行的每一步脚印之中,是存在于他西行时所见到每一个众生身上,并从未停止思考与感悟,是为先见众生,终见神佛。” 萧照临不知要如何形容此刻谢不为眼中流动的奕奕神采,只觉谢不为的眸中仿佛有一个巨大的光涡,在不断吸引他靠近,并心甘情愿为之沉沦。 就在他像是受了蛊惑般不禁想要更俯下身触碰谢不为的眉眼之时,却在即将行动的那刻被谢不为唤醒。 “殿下,殿下,你有在听吗?” 萧照临连忙回过神来,但也来不及思考什么,连声应道:“孤在听。” 再稍别开了眼,沉吟道,“所以,你觉得止观法师定能领悟你一切所为的深意,并会像那位玄奘法师一样,愿意离开大报恩寺而云游取经?” 谢不为眨了眨眼,话语中是有十分的肯定与自信,“自然,既然止观法师是为佛子,怎会领悟不到这其中的道理,若不是 大报恩寺的方丈故意拘着止观法师在高楼之上,恐怕止观法师早已自行领悟了。” 萧照临倒是不置可否,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即使止观法师是为佛子,但若无有心之人刻意点拨,恐怕也很难有所领悟。” 谢不为并不想与萧照临在这个问题上争辩,只笑了笑,“那我便当殿下是在夸我好了。” 萧照临也跟着笑了笑,直身欲再驾马而行,却不想,谢府犊车竟在此时来到了此处。 先是阿北下了车,急忙忙地跑到了谢不为身边,将哭不哭的样子,“六郎,幸好你没事,不然,我真要跟你一起去死了。” 还不等谢不为反应,竟是萧照临先拧眉呵斥,“胡说什么?!” 阿北便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出言不当,连忙捂住了嘴,准备跪下请罪。 不过,谢不为自然不会在意,只淡淡道:“无妨”。 且准备下马——也是看到了谢府的犊车才意识到,他实在不好让萧照临亲自送他回府。 萧照临却没立即松开揽着谢不为腰身的手,谢不为动了几下后仍下不了马,便回首对萧照临道: “当真多谢殿下救命之恩,但今日我实在形容狼狈,等我回府收拾收拾,明日必会至东宫向殿下道谢。” 萧照临闻言稍稍垂眸,才缓缓松开了手,却没应声,显然是有些不悦了。 谢不为也不知怎么萧照临突然就不高兴了,但也只当萧照临素来如此阴晴不定,便没放在心上,下马之后再对萧照临稍稍一拜,“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我......” 猝然一声马鸣打断了谢不为道谢之语——竟是萧照临没听完谢不为的话,便扬鞭驰马而去。 谢不为目视赤色骏马掀起的滚滚扬尘,略咳了咳,又摇了摇头,心中暗道,这萧照临,即使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上司,但也不妨碍他也是个喜怒不定又难伺候的坏上司。 等到看不见萧照临的身影,阿北才敢再开口,却是憋着一股哭腔,“六郎,这两天你吃苦了。” 谢不为却没觉得自己吃苦,反而潇潇洒洒地往犊车那儿去,阿北便赶紧追上,还继续道:“六郎身上如此狼狈,还有......血迹!” 阿北陡然惊叫,“六郎,你没有哪里受伤吧!” 谢不为这下便不好不回话了,摆了摆手道:“没有受伤,这不是我的血。” 阿北忙舒一口气,但仍是哭丧着脸,且他说话向来不太会委婉,“六郎,你现在倒真像路边的乞丐,我看着就心疼。” 谢不为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蹙眉问道:“我现在身上很脏吗?” 阿北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很脏很脏!要不是六郎你还是那么好看,我都差点认不出你了。” 谢不为暗嘶一声,又狐疑地望向了萧照临离去的方向。 这萧照临不是有洁癖吗?怎么肯抱他,还与他共乘一马? 但不等他再细想,阿北又突然弯身凑近他,还知道压低了声,语出有些 八卦意味,“咳咳,六郎,你刚刚,在和太子殿下做什么呀?” 谢不为有些不明白,“做什么?我在和太子殿下说话啊。” 阿北又是一阵轻咳,“那为何说话还要贴那么近啊。”说着说着,竟有些不好意思,“我方才在车里远远瞧着,还以为......” 他顿了一下,面色竟然红了,“还以为,马上的两个人是在亲嘴呢!” 谢不为只觉荒谬,“你在胡说什么啊!” 他和萧照临,怎么可能!!! 阿北扭捏着继续用最直白的言语描述道:“本来就是啊,太子殿下低着头,六郎你仰着头,还靠在太子殿下怀里,两个头又挨那么近,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你们俩是在亲嘴。” 谢不为想象了一下阿北所描述的画面,又回想了他与萧照临适才在马上说话的姿势......猛然闭上了眼—— 好像阿北说的是真的。 他在心里无声地尖叫,话语中却透着一丝疲惫,“那,没什么人看见吧。” 阿北这下倒是认真想了想,还掰起了手指头,“因为东阳长公主驾临的缘故,这边城门已暂时被封了起来,这条路上除了有几个守城士兵在巡逻,倒当真没什么人了,刚刚只有马上的太子殿下和六郎,还有车上我和慕清连意......” 谢不为再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被外人看到,守城士兵恐怕是不会直视他与萧照临的,而阿北和慕清连意就算看到了,也不会出去乱说。 “嗯,好像还有孟相!”阿北在大喘气之后,轻轻丢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谢不为登时睁大了眼,一把拽住了阿北的衣袖,惊诧反问:“孟相?!孟相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看到我和太子殿下?他现在人呢?” 阿北虽不知谢不为为何会突然如此激动,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好像是六郎你带走止观法师的事被人刻意传播出去了,今早,好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快到中午的时候,又有人说东阳长公主调了府兵去城门,主君意识到了什么,便赶紧拉着五郎入宫,说是要请陛下救你,五郎又吩咐我和慕清连意直接到城门这里来,还特意和慕清连意说了,要他们‘见机行事’......” “我问孟相!”谢不为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阿北毫无重点的话语。 “哦哦哦,孟相!”阿北被谢不为吓得一激灵,“孟相也肯定知道了这件事,我和慕清连意来的时候,除了看见了你和太子殿下正在马上说话,也看见了孟府的犊车停在了你们俩不远处的地方。” 阿北看着谢不为越来越难看的面色,说话也越来越小心翼翼,“不过,在我和慕清连意快要到这里的时候,孟府的犊车便走了,现在应当早就走远了吧。” 谢不为此刻心中慌乱无比,再次问阿北,“你能确定那是孟府的犊车吗?能确定是孟相来了吗?” 阿北点点头,“因为当时我也有些不理解孟相怎么会在这里,所以还特意看了看,那辆车上驾车的人正是孟相身边的侍从竹修,我才确定车里的人是孟相。” 谢不为慌到至极,反而冷静了下来,深深呼吸了几下,勉强牵了牵唇角,“没关系,看到就看到了,反正只是误会,我和太子殿下之间又没什么的,我改日去和孟相解释就行了。” 阿北有些不解,“为何要和孟相解释啊,反正以孟相的为人,就算误会了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 又道,“而且,既然是误会,六郎你刚才为何如此慌张啊,竟像是戏本里的风流公子,背着家中夫人在外养了一房外室,还被夫人抓了个正着。” 他本意是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却不想,谢不为才将将缓和的面色又陡然沉了下去。 谢不为几度张口欲言,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也只能再重重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先回府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第 39 章 自身难保(修) 在谢不为回府沐浴更衣之后,入宫去的谢楷与谢席玉也回了府。 谢楷亦有听闻今日城门外的境况,甫回府,入宫所穿公服都来不及换下,便又到谢不为房中,上下打量谢不为,见其容色正好,身上也未有伤,方舒了一口气。 但并未对谢不为说任何关心之语,而是当着谢不为的面,先是斥责阿北与慕清连意护主不周,并恣纵谢不为出格行为,后再训诫谢不为,颇有恼色,“一下子看不住你,竟又惹出如此大的祸事,东阳长公主你都敢得罪,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谢不为确是理亏在前,也知谢楷此番入宫是为他求皇帝庇护,就算谢楷平日里包括现在都不给他好脸色看,但总归谢楷是尽了为父之责,谢不为便领下了谢楷这份未曾言说的情,默然听训,并不争辩,再闻提点也是连连颔首表示接受。 谢楷见谢不为如此妥首帖耳,蕴着怒气的脸色才好了许多,最后捋长须感叹道:“所幸东阳长公主表示再不追究,不然,谢府上下又要为你奔走许久。” 谢不为回府之后便没了东阳长公主与止观法师的消息,见状心念一动,略略凑近了谢楷,看着谢楷的脸色,谨慎地问道:“那东阳长公主和止观法师后来如何了?” 谢楷瞥了谢不为一眼,似是欲斥却挑不出毛病,便只能重嗤一声,“还能如何?东阳长公主自然带着止观法师回了长公主宅,也是如此,东阳长公主才不再追究你的过错。” 其实止观法师跟随东阳长公主去往长公主宅之事并非是如谢楷所说的那般天经地义,反而是不符出家人需抛却俗世关系的常理,谢楷如此说,不过是不想在谢不为面前露出不解罢了。 但也确实因如此,东阳长公主定是十分欣喜母子相认,才肯这么轻易地放过他这个“拐走”了她儿子的罪人。 谢楷又突然想起了太子亲自前去城门外救下谢不为一事,面色顿时有些复杂,挥手示意阿北与慕清连意退下,等房中只剩他与谢不为两人时,才略显迟疑地对谢不为问道:“你与太子,关系到哪一步了?” 谢不为先是一怔,后才意识到,在谢楷眼里,他是与萧照临相好,且此次萧照临及时相救,在谢楷看来,也是再次证实了此事。 故他自然不好在谢楷面前否认他与萧照临的暧昧关系,只佯装羞涩,垂首支支吾吾道:“没......没到哪步,不过是彼此心意相通罢了。” 谢楷倒被谢不为如此“羞涩”的模样弄得十分不自在,咳嗽数下,才道:“我倒也不是想窥探太子与你的私事。” 他语顿沉吟,须臾,才继续道,“但你万万不可太过逾矩,有风声说,袁氏独女命在旦夕,定是活不到及笄,袁氏便想从姻亲家中过继几位女公子,以备太子妃人选,毕竟太子也已过冠年,东宫再无女主,也实在不妥。” 他再睇谢不为,是为敲打,“明岁开春,你到了加冠之年,也是该定亲了,我与你母亲已在留意合适门庭,过不了两年,你与太子都会各自成家, 那些上不台面的心意情谊,统统都要放下,不可再误正途。” 谢不为倒是对萧照临的婚事无甚兴趣,但听到谢楷与诸葛珊有想为他定亲的打算,忙劝阻道:“我这人名声狼藉,又容易惹出祸事,还是不要耽误别人家的女公子了吧。” 谢楷闻言拧眉道:“也难为你有如此自知之明,我与你母亲自然不会替你相看那些高门女公子,以免结亲最后结成了仇,但多有普通门庭家的好女儿,即使你再混账,但她既成了你的夫人,便不会轻易生怨,也能对你稍加管束。” 谢楷是在说,以谢不为如今的名声,自然是配不上那些高门女子,但若是选普通世家的女儿,只陈郡谢氏六郎夫人的身份,便足以让那家人满意。 但谢不为自认对女子难生情爱,又和孟聿秋彼此有意,如何能耽误别人!便直接与谢楷说他并不想如此早成亲。 可谢楷以为谢不为这是放不下太子,才如此百般推脱,顿又生怒气,“自古皆是成家立业,你又如何跳脱此外?不必再多说了,等我与你母亲挑选好人家,此事便这么定下。” 谢不为也生不服,顶撞道:“那谢席玉呢?他不是我的兄长吗,兄长的亲事不定,我这个做弟弟的又岂能在其前?” 谢楷听谢不为提起谢席玉,面上的怒色转为愁虑,但仍是没什么好气,“你如何与五郎相比?五郎不到冠年便已是四品文官,若是如今便为他定下亲事,反而会耽误他的前程,可你不同,你不过是靠着太子才得了个小小浊官,与其放纵你在外惹事,还不如为你寻正妻管束,我与你母亲也能享含饴弄孙之乐,也算没白养你。” 谢不为越听越来气,冷笑道:“他谢席玉不愿成亲,你们便依了他,我不愿成亲,便是万般不许。” 他有些口不择言,眼尾也有些泛红,“但就算我再不如谢席玉,我才是你们的亲生孩子,他算什么?!” 谢楷见谢不为竟意在指责谢席玉,亦是冷嗤道: “你若不是我与你母亲的亲生孩子,又如何能在这里跟我大呼小叫?我也不指望你有所作为,你如今的用处不就是为我谢氏延绵血脉?早早生些孙儿出来,我与你母亲说不定还能有些盼头。” 谢不为已是气到眼中蓄满了泪,水光闪烁,却也知在此时顶撞谢楷不会有任何用处。 既然谢席玉可以以自己身居高位来堵回谢楷与诸葛珊替他定亲的念头,那么他自然也能如此,只要他有不再依靠谢府的能力,届时,谢楷与诸葛珊就算想逼他成亲,也拿他无法。 念及此,他便倔强转身,不再看谢楷一眼。 谢楷亦不想再与谢不为多说什么,怒而重重拂袖离去。 因着与谢楷的争执,还有公务及与孟聿秋的感情,如此种种烦心之事,谢不为又是彻夜难以安眠。 到了第一日,眼下不免有淡淡青黑,他又不喜在脸上涂脂抹粉,便就这般顶着一脸的疲态前去东宫。 此次为谢不为引路的仍是上回的小黄门,但显然这个小黄门已是知 晓了谢不为的身份,故显得十分拘束,甚至不敢多看谢不为一眼。 等引着谢不为到了萧照临的寝殿前,连请退之言都忘记,只匆匆躬身离去。 ?孤月当明的作品《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寝殿前早有内侍相候,且看冠服打扮品阶不低,应是萧照临近身内侍,远远瞧见谢不为,便疾疾迎了上来,躬身带笑道: “谢主簿来得可巧,殿下这才下朝,正在殿内更衣呢。” 谢不为便停在了殿门之前,“那我便等殿下更衣完再进去吧。” 内侍忙赔笑道:“哎呦,奴不是这个意思,谢主簿直接入殿便好,殿下见到谢主簿一定会很欣喜。” 谢不为能感到这个内侍对他有些殷勤太过,但对他来说并不会有任何影响,反而也算是好事,便按下了心头想法,对着内侍微微笑了笑,再迈步入内。 萧照临的寝殿亦不算奢华,所有陈设装饰都十分普通,想来是为宫中内侍安排,并不见萧照临个人喜好,也是因此,这寝殿便不像萧照临平日生活起居之处,反倒像是某处的官舍厅堂。 正殿之中并不见萧照临身影,也未有内侍在其中,谢不为只好先老老实实地站在此处等候,但没过多久,他便听见寝殿左侧深处传来了萧照临的朗朗之声,“进来。” 谢不为知晓传声之处便是萧照临寝睡之阁,稍有犹豫,但还是选择往萧照临那儿去。 在穿帘绕屏之后,便至寝阁。 此处与外间十分不同,梁垂轻纱幔帐,柔和了窗外正烈的阳光,又炉烟正袅,暗送淡香,平添凉意,自有怡人。 萧照临正阖眼斜靠藤榻,榻上还有一用来挡风的小画屏和一上缠青枝的白瓷枕。 而萧照临又未穿严整外袍,只着顺滑到泛着水光的黑绸寝衣,也未如平时高束玉冠,只以锦带略拢长发,倒是一幅准备入睡的闲散模样。 如此,便与谢不为所见过的萧照临大不相同,若说平日里的萧照临是一枝另生尖刺的正盛海棠,那此时的萧照临便像是从那带刺枝干上飘下的一片海棠花瓣,艳色不减,却再无不可接近之意。 不知为何,谢不为看着这样的萧照临,反倒是心中略生不安忐忑,他没敢太靠近,只立在屏风之前,对着萧照临俯身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萧照临闻声睁眼,却也无起身接见他的意思,只不冷不热道:“站这么远,是怕孤吃了你吗?” 这般说话冷淡且带刺,倒才显正常,谢不为稍悬的心便慢慢放下,并上前几步,薄露笑意,“是怕惊扰殿下休憩。” 萧照临的目光意味不明地扫过了谢不为全身,游移片刻之后,停在了谢不为的眼下,略一抬眉道: “怎么,昨夜没睡好吗?这一脸疲态,知道的是以为你来向孤道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向孤诉怨的。” 谢不为没计较萧照临话中的软刺,而是笑吟吟地“顺杆子往上爬”: “殿下神机妙算,我心中当真有些怨情,不过,并不敢向殿下倾诉。” 萧照临指了指榻 下之席,是示意谢不为来坐,但口中只冷笑并略有讽意,“我瞧着这世上并未有谢主簿不敢之事啊。” 谢不为顺着萧照临的意思端坐在了萧照临的榻边,但闻言,面上笑意稍敛。 他即使知道萧照临平日说话便是如此不客气,也知道萧照临话中之意是让他说出心中怨情,但不知为何,心下却有些莫名不悦—— 明明从前萧照临与他说话并不会一直如此带刺,且昨日还与他相谈甚欢,怎么今日倒像是他得罪了萧照临。 许是他此番不悦展露在了脸上,正当他准备只与萧照临谈正事的时候,萧照临竟又一叹,半坐起身,黑眸压下,直直凝着他。 “你如今脾性倒是不小,只不过冷了你两句,小性子便出来了,还与孤摆脸色,当真以为孤会纵着你?” 谢不为愕然寻声略略抬首看向了萧照临,心中有疑,怎么就成他有小性子还摆脸色了?倒打一耙也不是这样的吧! 萧照临见谢不为只仰头傻看着他,轻啧一声,用带着黑色革制手套的两指捏住了谢不为的下颌,指腹微动,但面上仍是冷淡,“孤许你说,也说不定,孤能帮你呢?” 这萧照临,怎么就这么喜欢碰他下巴啊! 不过,虽心中如此暗暗吐槽,但面上却并不挣扎,反而干脆借了萧照临手指之力,将整个头都搭了上去,撇了撇嘴道: “殿下如何帮我?我看殿下也是‘自身难保’呢。” 也不知是因谢不为“乖巧”搭在他手上的举动,还是因谢不为那句玩笑的“自身难保”,萧照临竟展眉一笑,指腹微微划过谢不为的下颌轮廓,动作略显轻佻,“哦?孤怎么就‘自身难保’了?” 谢不为长叹一口气,将昨夜谢楷告诉他的“催婚”消息说了出来,最后半垂下眼,哀哀叹道:“父亲要给我定亲,殿下也要娶太子妃,可不就是‘自身难保’吗?” 萧照临闻后稍俯下身,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打在了谢不为光洁的额头上,并吹得细碎额发扫眉微动,带来一阵酥麻痒意。 “那你是不愿定亲,也不愿孤娶太子妃,才一夜难安的?” 谢不为眨了眨眼,以缓解眉上酥痒,听萧照临的话,只觉有些奇怪,他昨夜难眠原因众多,但确实也有并不愿定亲的缘故,这般思考间,倒是忽略了“太子妃”相关,后有些迟疑地在萧照临的手上微微点了点头。 萧照临一愣,但旋即竟大笑出声,又更俯下身,替谢不为拂开了眉上碎发,并滑至谢不为的耳后,有意无意地抚过了谢不为的耳廓,“孤何时说要娶太子妃了?不过是他们一厢情愿白忙活罢了。” 语顿收回了手,又一指榻尾,“坐上来。”再道,“你若不愿定亲,到时孤也可以帮你。” 谢不为一听,忙坐到了榻尾,还“哐当”一声带倒了榻上的小画屏,却没影响他急着追问,“殿下如何帮我?” 萧照临将小画屏扶了起来,却是丢在了席上,如此,一榻之上,萧照临与谢不为之间便再无隔阂。 他再对着谢不为笑了笑,“到时你就知道了。” 又侧过身,与谢不为对坐,再稍倾身,两人的目光交错,有些意味深长道:“只要你不愿,有些事便不会发生。” 谢不为却没深思萧照临话中深意,只当是萧照临在向他许诺将来会帮他逃掉定亲之事,面上笑意更浓,眼中神采亦复,对着萧照临俯身稍拜,“那就先谢过殿下了。” 言讫,便起身,却不想竟一头撞在了萧照临怀里,又在正欲撤身之时,被萧照临捉住了双肩,一句戏谑之语落下,“谢便谢,为何要投怀送抱啊?” 啊? 谢不为动了两下却没挣脱萧照临的手,腹诽道,怎么就成他投怀送抱了啊!还有,你不是有洁癖吗! 但他自然不敢将这些话说出口,只尴尬笑道:“是我冒失了,并未有唐突殿下之意。” 萧照临倒再没锢着谢不为不放,而是松开了手,向后斜靠,他左耳上的珠玉耳坠随之轻磕青枝白瓷枕,发出一声清脆之响。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谢不为,“我瞧你除了道谢之外,应还有其他事吧。” 谢不为闻言忽略掉了他与萧照临相处时的异样,微微颦眉道:“正是有关大报恩寺之事。” 萧照临挑眉接道:“你既有把握止观法师会愿意离开大报恩寺,孤便会让赵克他们去编户那里搜集大报恩寺放贷钱契,如此巨额利息,于法不合,孤自能让他们免去今年编户需上缴的利息,夏税之事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语顿,再道,“那还有何事啊?” 谢不为沉吟道:“正如殿下所言,今年编户不需再向大报恩寺缴如此巨额利息,但明年呢?” 他一论政事便眼神灼灼,似有清扫一切弊病之势,“明年世家必然不会再借大报恩寺之手放贷,一个大报恩寺没了还会有下一个大报恩寺,只要世家欲借放贷敛财之心不消,便永远会有下一个大报恩寺,我们若只是一直如此被动应对,便永远来不及。” 萧照临眼眸微眯,目光锐利,“你的意思是,你可以让世家不再生出敛财之心?” 谢不为摆首,“那自然是不能的,人之逐利是为天性,我又怎能与人之天性相抗?不过,倒是可以为此天性加上一层枷锁,让他们不敢再生盘剥编户的胆子罢了。” 萧照临垂眸稍思,他大概明白了谢不为的意思,但略显迟疑,“可如此,世家定是不会轻易饶过这施加枷锁之人啊。” 谢不为却并不慌张,语甚有玩笑之意,“但陛下与殿下,定会让他们饶过我的对不对?” 萧照临猛然抬眸,凝视谢不为,又正身而起,虽不置可否,但道:“你想如何做?” 谢不为似胸有成竹,“大报恩寺既是替世家放贷,除了与编户签订钱契之外,定还会有账本记录与世家的钱财往来。现如今止观法师还未离开京城,他们亦不会知晓止观法师之后的打算,即使稍有戒备之心,但不会太过,恐怕还是依旧在忙碌盘剥夏收之事。我便只要在此时找到 这本可以证明放贷盘剥编户行为的幕后主使是各世家的账本,再交呈陛下与殿下,陛下与殿下便可拿捏这个把柄,想来各世家也不至于再敢公然做如此既于法不合,又会触百姓众怒的行为了。” 萧照临闻后沉思许久,略有颔首,但目光之中的锐利却消解为一丝淡淡的忧虑。 “即使大报恩寺不会另生戒备,但他们必然十分重视并保密这账本,你又如何能得?” 谢不为晃了晃脑袋,眼中流光一转,“山人自有妙计,殿下信我就好。” 萧照临见谢不为如此摇头晃脑的样子倒是低低一笑,“孤自然信你。”一顿,还是略显担忧,“但此中危险定然不少。” 他又沉吟,须臾,才道:“那孤便给你派个帮手吧。” 谢不为来了兴趣,“不知殿下要赐何‘良将’给我啊?” 萧照临有样学样,同样“卖起了关子”:“确实是一良将,等你回了郡府,到时自会知晓。” 谢不为便没再追问,再与萧照临谈论起了郡府近来事务,直到见天色将晚,便起身告退。 萧照临却没如以往那般干脆应下,深邃的目光在谢不为身上停留了很久,才略一颔首,“去吧。” 谢不为便转身出殿,再随引路内侍出了东宫。 但却没乘犊车直接回府,而是让慕清连意驾车往宣阳门去——那里是宫城南门,亦是外臣出宫必经之处。 在离宣阳门大约还有一里路的地方,谢不为便教慕清连意停了车,并让他们在天色已黑时再回府,不需等他。 后独身步行往宣阳门去,且一路有所遮掩,并不引人注意。 等到了宣阳门附近时,便更是小心翼翼,在目光锁定了一辆犊车后,还特意绕了一个大圈,摸到了犊车边——正是孟府犊车。 车上竹修在看清谢不为的面容后先是一惊,再面生怒色,连客套话都不说,作势便要驱赶谢不为。 “你这人,既和太子往来密切,又为何还要巴着我们主君不放,当真是......”他语又犹豫,抿唇低声似蚊吟,“不知羞耻。” 谢不为虽没听清竹修最后说了什么,但仅闻竹修前语,便能确定,阿北所说不假。 昨日孟聿秋当真是去了城门,也看到了他与萧照临在马上相谈,甚至还很有可能误以为他是在和萧照临接吻。 但他却是丝毫不让,还振振有词道:“是怀君舅舅让我今日来此见他的。” 这句话自然是在诓竹修,实际上是他自己查到孟聿秋会每隔五日入宫进对。 而今日,便是孟聿秋入宫的日子。 竹修讶然,“怎么可能?!” 谢不为趁此机会迅速溜上了车,还毫不客气地钻入车厢,并用车帘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挡住,但还不忘对着竹修轻哼道: “等怀君舅舅来了你不就知道了?”! 第 40 章 这才是吻(加800字) 这是谢不为第一次有心思打量孟聿秋所乘犊车的内里布置。 孟府素来行事低调,犊车装饰也十分简朴,因此反而在各府犊车中别具一格,容易辨认。 而车厢里也同样无甚装饰,唯有车窗帘内悬着一块通透的琉璃玉,用作压帘。 不过,倒是另有不同之处——车厢里除了有锦褥席榻之外,还有一占据车厢小半位置的长案,现下上头正堆了半案的文册书卷,想来是孟聿秋在行路的过程中也要处理的公务。 但如此,车厢中只好容纳一人安坐。 谢不为便凑近看了看,这长案是紧靠右侧而摆,但却与车壁紧密相接,似乎是可以折起,再看车壁上凸起的两块木头,谢不为用手摸了摸,摸到了其中与长案厚度相似的空隙,心中便有了确定,这应当就是折起长案后用于固定的卡扣。 谢不为本想将文册书卷搬到角落,再将长案折起,以备待会儿他与孟聿秋都能坐下。 可才触及文册,他心中又生一念,反倒是收回了手,自己窝在了角落中,但却并非正姿端坐,而是抱膝屈坐,还将头埋在了两膝上,微微阖上了眼,静候孟聿秋。 不多时,谢不为便听到了一阵沉稳的步履声由远及近而来。 车厢微微一震,是竹修下了车迎了上去,口中低唤“主君”。 两人的脚步停在了犊车不远之处,紧接着,便是竹修叽里咕噜开口,但因有刻意压低声音,且并非近在车边,故谢不为并不能听清竹修究竟说了什么。 不过,倒是也不难猜,无非是与孟聿秋说他到来之事,还有对他的不满罢了。 竹修一段话不算短,言毕之后,谢不为心有一悬,竖起耳朵格外留意孟聿秋的反应,却没再听见孟聿秋的声音。 须臾,两人的步履声迭沓而近,谢不为的心脏竟也随此节奏“砰砰”跳动,两手不禁暗暗相握,是在紧张。 步履声停在车前,随之,车帘从外拂开,适才一直被隔绝在外的清风便送来了淡淡竹香,黄昏的光线亦倾洒而入,足以照亮车内的情形。 但谢不为却并不抬头,佯装入睡,而孟聿秋也没立即上车,只如此拂帘站定,似在犹豫。 谢不为感受到了孟聿秋的犹豫,瞬息之后,心中便一阵发酸,贝齿暗暗咬住了下唇,相握的双手也更加捏紧。 难道孟聿秋是不愿意再见他了吗? 就在他准备抬头为自己争取之时,车厢又是一震,连带着他的心也倏地一颤,咬唇更紧。 那抹熟悉的竹香终于随着它的主人到了他的身旁,墨绿色的衣角也撞入他此刻微睁的眼中。 “鹮郎。”他听见孟聿秋如平日那般温声唤他,“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是孟聿秋说过,有什么事就去找他。 孟聿秋对他仍是那么温和关切。 可谢不为心中却没有好受分毫。 他宁愿孟聿秋冷待他、质问他,甚至斥责他为何要和萧照临如此接近 ,都不愿孟聿秋如此,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明明孟聿秋是看到了那一幕,也定然是误会了什么,可孟聿秋却什么情绪都不表露,也什么都不问他。 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谢不为难以形容此中别捏的想法,明明孟聿秋不生气是好事,但却让他原本只是忐忑不安的心无端如被细密的针扎过般隐隐作痛。 他猛然拽住了眼前孟聿秋的衣角,再缓缓抬头,眼角已微微泅红,他松开了咬着下唇的齿关,目光隔着眸中浮起的水光轻抚过孟聿秋的眉宇。 孟聿秋正端坐在长案之前,眉目温和,唇际也有一丝常在他脸上的笑意。 可这平常令他觉得安心的笑却在此时像是一块屏风,陡然横亘在了他与孟聿秋之间,让他觉得,他与孟聿秋是如此的疏离。 他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怀君舅舅,是你生我气了吗?” 孟聿秋一怔,很快笑着摆首,“好端端的,我为何要生你气。” 谢不为后知后觉下唇也泛出了一阵微痛,是他适才咬的太紧了。 但他也顾不上这点微末的痛楚,因着他的心上的疼痛已有些难以忍受。 他斜倾双膝,再跪坐而起,想要挪到离孟聿秋更近的地方。 孟聿秋看出了他的意图,也未有阻拦或是抗拒之意,反倒是准备收下长案上的文册书卷,再折起长案为他腾出地方。 但谢不为却一把握住了孟聿秋的手,硬生生地挤到了孟聿秋与长案间的狭小空隙中,腰背紧紧抵着案沿,冰冷的文册棱角透着薄薄夏衫,硌得他有些难受。 可他只当感觉不到这点不适,他抬手,薄衫便滑至肘弯处,露出前臂凝脂般的肌肤,又紧紧攀住了孟聿秋的肩颈,将头搭在了孟聿秋的颈窝处,瘪了瘪嘴道:“你一定是生我气了对不对。” 这个姿势看不到孟聿秋的表情,他只能感到孟聿秋喉结微动,听到孟聿秋再一出口否认,“没有。” 谢不为却仗着孟聿秋没有推开他,便开始耍赖,声音闷在了孟聿秋的颈边,潮热的鼻息也喷在了孟聿秋的皮肤上。 “阿北说,你看到了我和太子在马上谈话,你肯定是误会了,也肯定是在生我的气。” 孟聿秋没有应声。 谢不为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但我当时真的只是在和太子说话,没有什么亲密举动,太子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不可能喜欢我,那般动作不过是因为他十分霸道,非要让我抬起头直视着跟他说话罢了。” 孟聿秋仍是保持沉默。 谢不为心下一慌,便开始往前解释更多,却有些逻辑混乱,言语不通,“太子来救我是因为大报恩寺的事,也是止观法师的事,我是想让大报恩寺不再借着东阳长公主的权势狐假虎威,便擅自带走了止观法师,让他自愿离开大报恩寺,却不想东阳长公主竟要直接杀了我,太子是知道东阳长公主的脾气的,也料到了东阳长公主会派人在城门处杀我,所以才来救我,毕竟我是在丹阳郡府替他做事,我对他也还有用,他不好 让我就这么死了......” “鹮郎。”孟聿秋突然打断了谢不为这有些语无伦次,并站不住脚的拙劣解释。 他微微挣了挣谢不为攀着他的手,在谢不为的怔愣之间,靠在了车壁上,虽谢不为仍是几乎坐在了他的怀中,但两人的上身却隔开了一些距离。 动作间,车窗的帘子也被微微拂开,黄昏时暖橘色的光线及天边的红霞趁机穿过那通透的琉璃玉,在谢不为茫然无措的脸上留下了陆离光影,便衬得他眼角的欲落不落的泪珠如熠熠宝石一般,美丽却脆弱,但实在惹人怜惜。 孟聿秋抬手以温热的指腹为谢不为擦去了眼角的那滴泪,唇角弧度未曾改变,却笑不及眼底,只像是带了层面具。 他低声温言:“你不必和我解释,我也真的没有生气。” 他撤回了手,被谢不为的泪水沾湿的指腹在身侧微微摩挲,却动作隐秘,不为人注意。 孟聿秋认真地看着谢不为面上的光影,却不再看谢不为的眼睛,“你年纪尚小,心性不定也是正常的。” 他隐有一叹,但唇角弧度却更为上扬,“况且,太子也对你很好,你们俩年纪又正合适......” “没有!”谢不为再也忍受不了孟聿秋这般客气、疏离以及大度的君子之风,他猛然高声打断了孟聿秋的话,吓得守在车前的竹修都有一惊。 此刻,他眼眶中的泪瞬如暴雨般倾下,他已看不清孟聿秋的脸,顺着面颊滑落的泪有些流到了他的双唇之间,泪中的盐分使得他的下唇更疼,但流到口中却又是苦涩的。 但他强抑着抽噎,“我没有心性不定,我没有喜欢太子。” 他抬袖为自己擦去了眼前的泪,孟聿秋面上的微笑已为紧锁的眉头所取代,“我也没有和太子接吻。” 说到此,他陡然顿住了,眼中又一颗泪珠滚落,黄昏时光线愈发暗淡,窗外天际的晚霞也在消散,但孟聿秋的面庞却在此刻清晰无比。 他没有犹豫多久,又猛然倾靠向孟聿秋怀中,不容孟聿秋抗拒地抬臂紧紧环住了孟聿秋的脖颈。 双眸清亮,准确无误地——吻上了孟聿秋的唇。 竹香霎时盈满他全身。 窗外的日光晚霞已燃烧殆尽,但他眸中的光亮却未减分毫,甚至因与孟聿秋这般前所未有过的近距离对视而更加明亮。 他为泪水所沾湿的长睫在此刻微微扑簌,没缘由的,他突然很想知道他唇间的苦咸有没有传到孟聿秋的口中。 于是,他不再满足于与孟聿秋双唇相贴,而是大胆地探出舌尖,想要撬开孟聿秋此时紧抿的双唇。 但在湿热的舌尖触到孟聿秋唇上的一瞬,身体僵硬、任由谢不为为所欲为的孟聿秋却倏地抬手握住了谢不为的双肩,以一种温柔的力量止住了谢不为下一步的行动。 再稍稍侧过脸,这般谢不为的唇便只能亲到孟聿秋的嘴角。 可谢不为却没见好就收的意思,在反应过来后,便又想去追吻孟聿秋 的唇。 不过这回,孟聿秋没再让谢不为如愿,而是紧握住了谢不为的双肩,将他锢住,并与之稍稍分离,长眉淡蹙,似有轻责,“鹮郎......” “这才是吻。”谢不为再一次打断了孟聿秋的话。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宫门外的火架燃起,却不比黄昏时的日光亮上多少,但也已足够让谢不为看清孟聿秋的眉眼。 他探手抚上了孟聿秋的脸,话语中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委屈,“怀君舅舅,你不想等我了对不对,你要放弃我了对不对。” 窗外的火光在随风微微摇曳,一时之间,车厢内不免有些明晦交替。 孟聿秋沉默很久,却没否认谢不为的言语。 谢不为的心陡然又是一紧,瞬间便又要哭出来,但孟聿秋却在此时开了口,语中竟有着些许茫然,“我没有不想等你,也没有想放弃你。” 他亦抬手握住了谢不为抚在他脸廓的手,却没有在动,不知是想将谢不为的手拿开还是想更加贴紧,“我只是,不想让你心有负担。” 谢不为一愣,但旋即反应过来,孟聿秋当真以为他是喜欢上了太子,竟决定默默退出。 若是他确实是与太子有了感情纠葛,孟聿秋这般做,也确实能让他少一些“移情别恋”后的愁虑。 可...... 谢不为干脆反握住了孟聿秋的手,拉着孟聿秋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语中委屈不减,“可我以为,怀君舅舅就是因为误会而不喜欢我了。” 孟聿秋动了动手指,却没抽出手,默然一瞬,目光落进了谢不为映着幽幽火光的眸中,终是轻叹,似是妥协,另手将谢不为揽进怀中,低声似哄,“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谢不为又如愿得到了孟聿秋的偏爱,之前的所有的负面情绪皆一扫而空,甚至又生出了几分恃宠而骄的任性不讲理,“怀君舅舅是会一直一直喜欢我吗?” 孟聿秋没有任何犹豫地颔首,“是。” 谢不为得寸进尺,“那即使,我最后不可以和怀君舅舅在一起,也可能是真的喜欢上了别人......” 话至此,他自己都觉得过分,便想换个话题,却不想,孟聿秋竟出声回答,语出不似他平常那般温和,而是十分坚定。 “鹮郎,无论如何,我都只会喜欢你一人。” 但孟聿秋如此盛情,却让谢不为在感动之余,莫名呼吸一滞,“怀君舅舅......” 孟聿秋轻“嗯”一声,他携着淡淡竹香的温热气息钻入了谢不为的颈间,令谢不为不由地身体酥麻,似是飘在云端。 这般,他便忘了方才心间一闪而过的忧虑,转而心安理得地开始享受孟聿秋对他的好,双臂亦是环紧了孟聿秋的腰身,许诺道:“我一定不会让怀君舅舅等太久的。” 无论是为了能与孟聿秋在一起,还是为了逃脱谢楷的控制,亦或是为了心中的目标,他都要尽快得到他想要的权势与地位。 就在二人解开了 误会,如此在车中相拥温存之时,有宫门卫兵持火把近前,对竹修低语几句,竹修便连连应下,又在卫兵离开时,语气复杂地对着车厢二人道: “是卫兵见我们在此停留太久,需得快些离开。” 孟聿秋稍微松开了谢不为,轻声问道:“可是要我送你回谢府?” 谢不为先是本能点头,但在一瞬之后立马反应过来,忙道:“怀君舅舅送我至朱雀门便好,我会自己走回去。” 孟聿秋大概是清楚谢不为心中顾虑,没有多说什么,只吩咐竹修驾车往朱雀门去。 一路需得花费半个多时辰,犊车摇摇晃晃,加之谢不为昨夜并未睡好,此刻心中也再无忧虑,只再与孟聿秋随意说了两句话,便靠在孟聿秋的怀中浅浅睡去。 等到孟聿秋将他唤醒,已是到了朱雀门。 孟聿秋扶着他一道下了车,此刻天幕之上已是缀满了点点繁星,如有天河蜿蜒而过。 谢不为先是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后在偷瞥到孟聿秋亦在仰首观星之时,突然踮脚去亲孟聿秋,本是想再亲孟聿秋的唇,但却因踮脚不稳只亲在了孟聿秋的下颌上。 可如此,也足够让在一旁的竹修惊叫出声,吓得谢不为浑身一颤,反应过来后双脸顿时浮上绯红——他怎么忘了,这里可不止他与孟聿秋两人。 便连招呼也不打,忙往乌衣巷的方向跑去,而身后,是与清风一道追来的孟聿秋的清越笑声。 * 一夜好眠之后,谢不为难得神清气爽地去郡府上值。 可他今日的好心情,却在见到郡府中的一人时瞬间消失殆尽。 那人一身利落橙褐劲装,头戴暗红抹额,只站在郡府庭中,便挺然似一棵正傲然生长的松柏,浑身散发出无限生机与蓬勃朝气。 而那人在见到谢不为之后亦是面露惊诧,再生怒气。 他们两人就当着赵克的面,不客气地彼此指着对方的鼻子,异口同声道:“你怎么在这?!” 再又都重嗤一声,转过脸去不看对方,而是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赵克,又是异口同声道:“他怎么在这?!” 这般“默契”十足的动作使得两人皆更是怒火中烧,眼刀相刺。 但这回倒是谢不为“抢占了先机”,先开了口,“季小将军怎么有空大驾光临我们这小小郡府啊?” 原是季慕青! 季慕青闻谢不为毫不客气的“质问”,颇有些咬牙切齿,“怎么就是你们郡府了,这可是太子的郡府。” 谢不为才不管什么郡府到底是谁的,只回击道:“反正不是你的,你什么时候走啊!” 季慕青攥拳到嘎吱作响,似要给谢不为一个教训,但拳风将起之时,却被突然插进他二人中间的赵克止住了。 此时的赵克颇有种和事佬的气质,先对着季慕青笑笑,再侧身对着谢不为笑笑,“诶,大家都是郡府官员,何必伤了和气呢?” 谢不为拧眉,“他怎么就是郡府官员 了?” 季慕青也不甘落后地问道:太子可没说我要帮的人是他啊! Θ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最全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尽在[],域名[( 赵克微不可见地动了动眉,但面上的笑容却没因此影响分毫,先对着谢不为道:“季小将军受太子之令,从今日起便任郡府别驾,与谢主簿同责,处理大报恩寺后续事宜。” 再扭头安抚季慕青,“季小将军一心练武,才不曾听闻谢主簿之事,但此番既已相聚在此,是太子对二位的信任,也是天大的缘分,切莫辜负了。” 谢不为碍着赵克的面子,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心中已将萧照临骂了千万遍。 他不信萧照临完全不知晓他与季慕青之间的矛盾,还偏要安排季慕青来帮他,这究竟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找茬的啊! 季慕青听了赵克的话,冷笑连连,但终究当真没有再与谢不为争执什么。 赵克便教谢不为先回阁处理公务,自己则带着季慕青熟悉一下郡府环境。 谢不为来到阁中,深深呼吸好几下,才将日后要经常见到季慕青的“怨气”压了下去,又边拿起了文书,边想道,不知可不可以让萧照临收回成命,他宁愿一人去办大报恩寺之事,也不想与季慕青一起。 但在念及大报恩寺之事时,又不免开始思索究竟要从何处下手,这般想着想着,竟有些出神。 可就在此时,一道清朗的少年之声在他耳边如惊雷炸响,“谢不为!你发什么呆!是不是看不起我!” 谢不为顿时回神,却已是被吓得头冒冷汗,连连重喘数下,仰头眼刀横向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的季慕青。 “你干什么?!这里可是我办公的地方,你来做什么?赵郡丞没给你安排办公之处吗?” 季慕青被谢不为这么一吼,本就是十分勉强才压下的怒火又猝然冒了上来。 “你以为我想来这里?若不是太子让我帮你,还让我跟在你身边,我才不愿意见到你这个偷看我沐浴的小人!” 谢不为听季慕青竟又提起初见之事,也是火大,“我都说了,我没有偷看你沐浴,你这人当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季慕青只又冷笑,“被我抓了个现行还敢不承认,当真是不知羞耻,我明日就去告诉太子,让他来评评理!” 谢不为本想再反驳,但脑中灵光一闪,竟敛去了面上怒色,转而笑得十分灿烂,眼波流转间,自有媚态生。 “好啊,你最好是去告诉太子,也告诉其他人。” 又放下了手中公文,慢慢撑案而起,站在了季慕青身前,微微倾身靠近季慕青,并以手指虚空点了点季慕青的肩膀,一字一顿道:“更最好是让所有人都知道。” 季慕青竟被这般的谢不为逼得不自觉后退两步,但嘴上却丝毫不服软,“怎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身败名裂了?” 谢不为闻后竟更是展颜一笑,眸中波光潋滟,眉目便也更加显得艳色动人,“季小将军莫不是忘了,我的名声早已狼藉,又何惧再添上这笔?” 他稍移两步,将季慕青退避开的距离再一次拉进,这次,两指却是实实地点在了季慕青的肩头,感受到了季慕青身上竟有些灼热的体温,歪头挑眉道: “可季小将军你却不一样,此事传出,旁人恐怕不会只以为是我偷看你沐浴,而是会进而猜测我们俩之间是有私。” 季慕青愣后便立即重重打落了谢不为的手,瞪着谢不为道:“怎么可能!况且,他们也没有凭据猜测我们俩......的关系。” 谢不为现在是眼底都浮出了笑意,却笑得十分不怀好意,“可我有啊。” 说着,又以手指点上了季慕青的肩头,但又即刻顺着季慕青的衣襟滑下,停在了季慕青的心口处。 再俯身,竟是贴在了季慕青的耳边低语,吐气微微,“我可是知道,季小将军的左胸前是有一颗小痣的。” 又在季慕青反应之前直接撤回了身,保持了安全距离,笑意中自有得意之处,“若是你敢将此事说出去,那我便也将这点小事宣扬出去。” 他语顿,佯装无辜地眨了眨眼,“到那时,你说,旁人会不会以为我们之间有私啊?” 季慕青已是气到两颊涨红,胸膛重重起伏,抬手指着谢不为,“你!不知羞耻!” 谢不为此刻丝毫不在意季慕青如此用词匮乏的骂语,反而笑问季慕青: “那你是想和我这个‘不知羞耻’的人纠缠一辈子了?”! 第 41 章 有无偏爱 在气走季慕青之后,谢不为面上的笑意也即刻如水入平湖般消失不见。 他复坐案前,拿起适才未看完的公文准备沉心处理,但竟是越想按下此事,胸中怒火便燃得越烈,纸卷上的字现下是一个都看不下去,他便干脆去向赵克告了假,再往东宫去—— 他定要萧照临今日便将这个季慕青调走! 可不曾想,恰恰是今日,萧照临下朝之后并未回东宫,而是在外处理公务,倒是让他扑了个空。 他一口气便硬生生堵在了嗓子眼,却也无法,就准备再回郡府,但彼时殿中内侍却建议他留在东宫等候,说不定萧照临不时便能回来。 他闻后本有些犹豫,但耐不住内侍一再劝言,及想起回郡府后便又要见到那个惹人厌的季慕青,终是应了下来。 内侍有些喜不自禁,不仅为谢不为燃炉点茶,还担心谢不为等得无聊,竟主动与谢不为攀谈,聊了些坊间趣闻。 谢不为虽仍是有些不解东宫里的这些内侍为何会对他如此殷勤,但总归是出于一番好意,他也一概接受,再闻那些坊间趣闻,倒是真真切切觉得有意思,遂面上沉色不再,笑意又显。 那内侍见谢不为态度十分亲和,便也愈发胆大,竟开始说起了世家子弟中的趣事*。 “若论多情风流,必是陈留阮氏三郎为先,这阮三郎平生最爱貌美女子,多纳姬妾,且皆善待,并无厚薄之分。一日他与世家子游于南郊山水间,忽觉风急身寒,便教侍从回府去取遮风外袍来。侍从回府将此事一说,那些姬妾竟都遣各自身边婢女去为阮三郎送外袍,据说共有十八件之多,那阮三郎看着这么多外袍便傻了眼,觉得无论穿哪件外袍都会让其他姬妾伤心,最后竟一件也不敢穿,强忍寒意而归。” 谢不为倒是第一次听说别的世家子的趣闻,也因确实好笑,听完便不自觉地笑出了声,这下心中怒火当真没了踪迹,甚至还欲再问那内侍更多趣事。 却不想,那内侍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反倒问谢不为,“若是谢公子也遇这般之事,不知会作何选择啊?” 谢不为一愣,但也并不介意内侍之问,旋即答道:“我享不了阮三郎那般齐人之福,遇不到这种事。” 内侍却摆首,“虽不至十多位貌美姬妾,但一妻与三四妾室是为常事,谢公子这般该如何选呀?” 谢不为本想回答他大概不会娶妻,更不可能纳妾,但看那内侍口风,是定要问出个答案不罢休,便也不再否认,垂眸略思,再道: “应当会与那位阮三郎差不多,既然皆有情,那确实不好厚此薄彼,不过,若只是四五位夫人的话,外袍而已,又不是冬日复衣,那便索性都穿上好了,反正山间也确实挺冷的。” 内侍闻后乐不可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谢公子原也是多情之人啊。” 但又似想到了什么,忍住了笑,再问谢不为,“就算都穿上,但哪件在里哪件在外也可看出谢公子偏爱,谢公子可别想蒙混过去 。” 谢不为暗嘶一声,本想说他这还没什么“夫人”“妾室”呢,又如何选出偏爱,但话都聊到此处了,也不好半途而废扫了那内侍的兴,便随口回道: “那总有先来后到吧,就按顺序来,实在不行,一路上也可穿一件再脱了换一件,反正最后都是穿过了,总不能再挑出毛病吧。” 内侍顿有“拜服”之意,“还是谢公子想得周全。”说完,便又开始与谢不为说起其他趣事。 这般不知不觉,殿内渐暗,是日已西斜。 不过好在此时,萧照临终是一身风尘地赶了回来,但殿中谢不为却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还在与那内侍笑语连连。 直到萧照临身边内侍重咳了一声嗓,谢不为才往殿门处望去。 此时斜照的夕阳正穿殿而过,与谢不为偏过的脸撞了个正着。 暖色的光线洒金一般照入了谢不为的眸中,清澈的眼波顿时浮金粼粼,又不禁长睫半垂,想要遮去这直照光线,微动间却更是眸光潋滟,垂眼生情。 而一身玄金外袍的萧照临却是背光而站,如披光晕,眉宇生辉,就连那一身风尘都在此刻尽数化去,似飞舞于光束之间。 就在谢不为彻底反应过来准备起身向萧照临行礼之时,萧照临也从谢不为的笑靥中回过神来,略微抬手,右手小指上的银戒折射出点点夕光,“不必了,坐着吧。” 又对身边内侍,似颇有些烦恼,低声道:“怎么昨日见了今日还要见,这也......太黏人了吧。” 那内侍忙俯身陪笑,亦是低声,“谢公子自是想时时刻刻都缠着殿下才好,殿下多多体谅吧,若是实在招架不住,奴便吩咐他们不再放谢公子进来就是。” 萧照临忽握拳于唇前,轻咳一声,“谁说孤招架不住了?”又觉不妥,再咳一声,“孤是说,说不定哪回是真有要事在身,如此岂不耽误了?” 那内侍忙点头,“是是,还是殿下考虑周到。” 谢不为倒是看见了这主仆二人说话的模样,但因着两人说话声音实在小,他也没倾耳去听的意思,便真一句也没听见,只觉他身旁的内侍看他的眼神更为灼热了些。 谢不为又觉这殿内气氛有变,忙扬声道:“我是有事来寻殿下。” 不知为何,等他说完此句,萧照临的面色竟有些不好看了起来,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再阔步走到了殿内正中,端身坐下,带着黑色手套的指节敲了敲案,殿内内侍便皆退下。 眉头微蹙道:“你有何事?” 谢不为刚想直说他与季慕青的不和,但又念及萧照临与季慕青似乎关系匪浅,便委婉了措辞,“季小将军素来不喜见我,殿下这般安排,怕是会让季小将军为难。” 萧照临眉间稍缓,“无妨,孤已与他说清了此事之要紧,他不会为难。” 谢不为暗暗咬了咬牙,但仍是委婉道:“可即使季小将军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不会为难,但总归是看我不顺,怕是会耽误事情进展。” 萧照临又为季慕青说了好话,“阿青他性子便是如此,平常看谁都不顺眼,但心中是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并不会意气用事,你且放心。” 谢不为听萧照临竟为季慕青说好话,不知为何,心中不忿又起,嘴角下耷,轻哼了一声,再顾不上委婉。 “可我也看他不顺眼,他若是一直在我身边,我怕是都没心思做事了,还请殿下收回成命,将他调走吧。” 这番话不仅不委婉,甚至可称几分任性,只因个人喜好,便要求领导将空降的同事调走,确实有些理亏。 更何况,他又不是什么关系户,反倒那个季慕青是关系户,他何来立场与底气如此要求? 谢不为说出口便意识到了这点,又想说些什么找补,但不曾想,萧照临虽闻言拧眉,可说出的话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真以为孤会事事都迁就你?”再顿,似有劝诫之意,“且不说孤对你还未生他意,一切只不过是你单方面主动,即使有朝一日......咳,你也不可恃宠生娇。” 啊? 他怎么又听不懂萧照临在说什么了?什么迁就什么恃宠生娇? 谢不为感觉是不是因自己在这里坐了太久了,怎么脑子都有些晕晕的,反应都迟钝了。 但就在他快要思考捕捉到萧照临语中之意时,萧照临竟又开了口。 是萧照临见谢不为下耷的唇角并未扬起,暗叹一声,自认已有些不耐烦,但面上却十分缓和,甚至眉头都舒展,竟有几分抿嘴忍笑之意,“孤派阿青帮你自有孤的道理,阿青虽性子有些急躁,但武艺高强,遇事不慌,不仅可以帮你,还能在任何场合都时刻跟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危。” 语有一顿,面上表情皆敛,语气郑重,“另外,你应是知晓阿青的身份,有他在你身旁,旁人没那么敢轻易动你。” 谢不为便只好放弃思考适才萧照临所说的奇奇怪怪的话,而是顺着萧照临最后一句暗暗思忖。 季慕青虽说是皇帝向镇北将军季铎要来的“质子”,但也正是因其如此特殊的身份,也是因顾忌着季铎手中的北府军权,季慕青反而在京中地位关键,众人皆不敢得罪。 倒真如萧照临所说,有季慕青在,旁人顾忌着季慕青的特殊身份,确实是不敢轻易对他下手。 至少,不会再出现东阳长公主那般敢直接在城门截杀他的事。 谢不为想通了此中关窍,心态倒有了一番变化。 反正他与季慕青不过是因大报恩寺之事暂时聚在一起,而且季慕青还很有用处,不如就将季慕青好好利用起来,任那季慕青再嚣张,到最后还不是要听他的安排? 谢不为这般想着想着,又不免暗笑。 萧照临的目光拂过了谢不为的眼底,见其中已有笑意,亦是不自觉微扬了唇,但轻咳一声,是在提醒谢不为回神。 谢不为果然反应过来,对着萧照临微微俯身,“我现在懂了殿下如此安排的好意,定不会辜负。” 说罢,便准备告辞,可再抬眼,却发觉,不知何时内侍又已入殿,纷纷在点烛火,再回首向殿外看去,已是天色浸黑。 怎么就天黑了?那宫门岂不是...... “宫门确已落钥。”许是他回头向外看天色的意图太过明显,萧照临竟抢先一步告诉了他答案。 谢不为顿觉难办,宫门既然关上,便是不到四更不会再开,那他今晚要怎么办。 “谢公子不如今夜留宿东宫?”一燃灯内侍突然出声,可话里虽是在说谢不为,但却是对着萧照临俯身。 但萧照临却不答,甚至还垂下了眼,似在回避这个问题。 谢不为眼波回旋于燃灯内侍与萧照临之间,淡叹了口气,也对着萧照临微微俯身,但言语却没有那么严肃,“不知殿下可否收留我一晚。” 语出,殿内三两内侍竟窃窃偷笑起来。 萧照临这才复抬眸,略挑半眉,“这便是谢主簿求人的态度吗?” 谢不为不懂这萧照临明明方才还一副好说话的模样,怎么现在又开始难伺候起来了。 他一壁暗念不管古今,“打工人”都不容易,一壁缓缓站起了身,轻移了两步,走到了萧照临身边,再又展袖坐下。 垂了垂眼,酝酿出了“真挚”情感,再抬眼帘,眸中映着殿内众多烛火,竟如繁星入眼,格外闪亮。 他试探性地拽住了萧照临玄金色的衣角,瞬了瞬目,婉声道: “殿下收留我一晚好不好。”! 第 42 章 夜宿东宫 此时,殿中的烛火正一圈一圈地散发着愈来愈亮的光芒,跃动的光影如水中涟漪一般漾过谢不为的眉眼,为他眸中的光彩添了几分水波荡漾般的柔情。 萧照临微微垂首,目视着眼前这双含情脉脉的眸,竟有一瞬的晃神。 但很快,他便抵御不住这般的视线,略显狼狈地错开了眼,偏头看向立侍一侧的内侍,语调有些急促,“为谢主簿安排吧。” 不等那内侍领命,谢不为便扬唇一笑,松开了手中萧照临的衣角,双手合十,斜放颌下,歪了歪头似要捕捉萧照临避开的视线,“多谢殿下收留之恩了。” 但萧照临仍不看他,只轻咳一声,“不必。” 二人言语间,那内侍已领命并转头与其他三两内侍耳语了几句,再倾身趋至谢不为面前,对着谢不为稍拜,缓声问道:“不知谢公子饮食可有何喜好忌口?” 谢不为闻声遂放下了手,转而面向了问话的内侍。 这内侍便是昨日候在寝殿前迎接他的那位,但当时谢不为心思多在大报恩寺之事上,并没有刻意观察东宫近侍。 不过,今日诸事已定,就连如何拿到账本之事也在心中有了设想,便能抽出心思放在旁事上。 是故,他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多看了几眼面前和颜善目的内侍。 此人年纪不轻,眼角额上已有了深深的皱纹,约莫四十岁上下。周身气度虽有敛持,但仍能让人感受到几分庄重,并不似寻常卑颜侍奉的内侍。 且即使面对着他如此明显的打量,仍能不卑不亢地迎接他的视线,甚至还对他露以更加和善的微笑,也非寻常奴婢所能有的稳重心态,定是大有来头。 就在他准备回答之时,萧照临竟突然开了口,语似不耐,“张叔不必麻烦了,就按往常那般上膳即可。” 但那被萧照临唤作“张叔”的内侍竟未领命,反倒摆首道:“此番是谢公子头回在东宫用膳留宿,岂能马虎?” 再对谢不为,语似安抚,“谢公子莫要在意殿下之言,饮食上有何喜好忌口都尽管说,若是在起居上也有需下面人注意的地方也可告诉奴。” 而一向性子乖戾阴晴不定的萧照临,在听到张叔的不赞同之后,竟也不再多言,是默许了张叔对谢不为表露体贴。 谢不为不禁暗中称奇,这张叔言行,不仅体现其主管东宫大小事务的身份,竟还有点像萧照临的长辈。 不过,他倒也未曾将这点惊奇表现于面,只对着张叔略垂首一笑,“确实不用麻烦......张叔了,我对饮食并无什么喜好忌口,只按殿下素日习惯便好。” 萧照临又是轻咳,但,是有明显的忍笑之意。 谢不为不觉他这句话有何好笑的,便向萧照临看去,但萧照临面上已恢复往日的冷淡模样,并未让他窥见任何古怪表情。 可张叔却还是没有应下,而是接着问道:“即使一时想不到爱吃什么,但总会有什么口味偏好吧,甜咸苦辣,不知 谢公子更喜哪个口味?” 这下谢不为没再停顿犹豫,“我倒是更爱甜食。” 张叔微微颔首表示知晓,但又面露苦恼,直身对萧照临请示道: “近日东宫膳房恰巧未做什么糕点果子甜羹,唯有今日新进献的荔枝还算甜口,不知可要拿来?” 谢不为一听荔枝,忙开口回绝,“如此珍贵进献之物,还是留于殿下享用吧。” 虽魏朝国都在南不在北,但仍与盛产荔枝的岭南之地相距甚远,运输荔枝多有不便,极耗人力财力,荔枝便实属金贵之物,即使是皇室及世家,也至多只能尝鲜而不能尽兴。 张叔闻谢不为推辞之语,也即刻解释道:“殿下倒是不爱吃荔枝,每年进献东宫的荔枝皆会送到含章殿给袁大家与永嘉公主,不过,也只有公主爱吃荔枝,袁大家亦不甚喜食。” 谢不为闻其中惯例,便更是推拒,“我又怎能夺公主所爱。” 萧照临却在此时出言,“既有荔枝便拿上来吧,不过果蔬而已,没什么稀奇。” 张叔却还是犹豫,“那公主......” 萧照临这下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了,“明日再让内侍去搜买些荔枝来给她,每年东宫与含章殿的荔枝都让她一人吃了,今年让她多等几天也没什么关系,更何况此后两月都会有荔枝进献,少不了她的。” 张叔面上踟蹰不再,倒是目露笑意,也不曾多言,只躬身退下亲督晚膳事宜。 在殿中内侍皆为晚膳忙碌之时,谢不为有些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悄悄挪了挪位置,更加靠近萧照临,低声问道:“敢问殿下,这张叔是何人呀。” 萧照临睨了谢不为一眼,目光略微停留在两人此刻极近的距离一瞬,便收回了眼,状似漫不经心道:“张叔原是孤母后身旁近侍,一直负责照看孤。” 他语顿,似是略去了什么,再道:“如今便是东宫主管,孤日常起居一切大小事宜都是由他负责。” 谢不为点点头,看来他猜得不错,这张叔确实并非一般内侍,在东宫和萧照临心里都有特殊地位。 因着等膳无聊,谢不为便又问:“殿下为何不爱吃荔枝啊,是因为不喜甜口的东西吗?” 萧照临又瞥向谢不为,嘴角勾出了一丝浅淡笑意,似是玩味,“探听君主喜恶,谢主簿莫非是别有用心?” 谢不为闻言勉强笑了笑,但心中是在暗暗吐槽,这不是等得无聊没话找话吗,不愧是皇室,规矩真多。 再忙做捂嘴动作,声出挡在掌心之中,便有些沉闷,也听不出来情绪,“那我不问了就是。” 萧照临轻嗤一声,“孤还没说你什么,这便委屈上了?” 谢不为登时瞪大了眼,这萧照临又在脑补什么了!!! 但萧照临还以为谢不为这般反应正是说中了,半垂眸转回了视线,略略低叹,“既然你如此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他略蹙了眉,“不是不喜甜口,是这荔枝吃起来太过麻烦,剥皮去核 的,汁水还易脏手。” 谢不为放下了手,那让内侍们为殿下做这些繁琐之事便是。 ?想看孤月当明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吗?请记住[]的域名[( 萧照临蹙眉更紧,“如此汁水丰沛之物,岂能借旁人之手?实在不干净。” 谢不为这下完全理解了,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这萧照临有洁癖啊,便既不愿意自己亲手剥壳去核,也不愿意吃经旁人之手剥出的果肉。 也是在此时,张叔领着一列的内侍入殿,动作迅速地将各式菜肴摆放在了谢不为和萧照临面前的长案上。 等到他们又尽数退下,谢不为才觉异常之处——魏朝宴席大多是分案而食,也就是分餐制,即使会有同案而食,往往也是极为亲近的关系,例如父子、夫妻、挚友等。 而他此番在东宫,理应回到下座与萧照临分案用膳,怎么东宫内侍只摆了一案的菜肴呢? 许是他面上表露疑惑太过明显,留侍在旁的张叔便又上前道: “是谢公子来得太过突然,东宫膳房平常只会备殿下一人之食,若是要他们再备第二份,恐怕还需不少时间,奴便擅作主张,请殿下与谢公子同案,若是殿下或是谢公子觉得不妥,奴便再去让他们准备。” 谢不为能理解“打工人”的不易,也本就不是特别介意要与别人同案用膳,自然是没意见的,但不论他与萧照临之间的身份尊卑之别,只说萧照临的洁癖,恐怕萧照临并不乐意与他同案吧。 “我自无不妥,但是殿下......” “就这样吧,不必再麻烦了。”萧照临拿起了银箸,随手夹起了一片肉炙。 谢不为讶然看向了萧照临,但张叔却未有任何惊诧,像是早有所料,只再欠身一礼便又退回原位。 案上菜肴与谢府平常所食并无多大区别,不过是寻常时令之物,唯有那特意摆放在谢不为手边的荔枝十分突出。 大如鸡卵,壳如红缯,浸在洁白瓷盆之中,如同水中的硕大红宝石,还散发着阵阵凉意,想来是一路以冰镇送来,令人见之便能想起其中洁白如冰雪的果肉及沁口香甜的味道。 谢不为便有些忍不住想要探手去取一颗尝尝味,却闻萧照临突兀一句“先用膳”,便吓得缩回了手,才有些不情不愿地拿起了银箸。 一旁的张叔又道:“不如奴来剥壳,谢公子待会儿用完膳便可以直接吃了。” 谢不为忙摆手,手中银箸微微相撞发出了清脆之声,“不必了,待会儿我自己来就好。” 余光瞥见萧照临已是安静用膳的模样,又想到,寻常世家主人用膳,都会有侍从婢女在旁布菜,这萧照临身为太子,身边却没内侍上前,而张叔也未有替萧照临布菜的意思,应当是萧照临洁癖到连用膳都嫌弃旁人布置。 但,萧照临怎么会愿意和他同案用膳呢? 真是令人费解。 不过,虽萧照临未表现出与他同案的嫌弃,但他还是自觉不碰萧照临用过的菜肴,只专注几样萧照临似乎不喜的东西,以照顾萧照临的洁癖。 其间 萧照临的目光有不时扫过,眉头也有微动,但终究是没多说什么。 好容易挨到萧照临停箸,谢不为便有些迫不及待地从瓷盆中捞出了一颗荔枝,动作熟练地剥壳,再将如莹白通透的果肉送入了口中,才一抿嘴,香甜清爽的汁水便瞬间充斥齿舌间,再一嚼,清甜的果肉便在口中翻滚,带来更加沁人的荔枝香味与凉意。 这荔枝真是一点都不比现代精心选培过的荔枝差,难怪能成进献皇室的贡品。 谢不为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弯成了弦月。 在吃到第三颗稍解馋瘾之后,谢不为这才想起他身边还坐着个萧照临—— 他这样不顾领导,只顾着自己吃荔枝是不是不太好啊,况且,这荔枝还是领导给的。 谢不为剥第四颗荔枝壳的手便有一顿,留下了一半的果壳,以两指捏住,壳上的冰水及荔枝饱满的汁水有些许顺着谢不为的指头滑下,一直滑到了谢不为皓白的手腕处,微微沾湿一点衣袖。 但谢不为并不在意,他稍微犹豫了几息,便侧过身,将指间剥了一半壳的荔枝送至了萧照临面前,还特意用另手在其下做接捧状,是为防止冰水和汁水流到萧照临的衣袍上。 “殿下要吃一颗吗?我方才没有碰到里面的果肉,保证是干净的,有我接着,汁水也不会弄脏殿下的手和衣袍。” 萧照临似是没想到谢不为会如此,长眉稍抬略显诧异,但第一时间却没回应谢不为,而是侧首看向了张叔及其下三两内侍。 张叔正瞧着眼前谢不为试图“投喂”萧照临的一幕窃笑,在接收到萧照临的冷淡的目光之后便瞬间敛去了面上的表情,并目视身旁三两内侍,示意他们皆背过身,而他自己也缓缓地侧过了脸,不再看谢不为与萧照临。 萧照临这才满意地收回了眼,重新看向了正不断对他眨眼表示期盼的谢不为,又半垂眸看了看谢不为指间的荔枝,面色显得冷淡,但唇角却在以极小的幅度上扬,“既是你如此诚心,孤便赏你这个面子。” 说罢,才微微俯首,咬下了谢不为指间的荔枝。 谢不为心中仍是在暗暗吐槽萧照临是难伺候的上司,但面上还是保持着笑意,“是是是,多谢殿下赏脸。” 在伺候萧照临吃完这颗荔枝,并让萧照临将核吐到壳中之后,谢不为如释重负,开始安心地一人享用剩下的十几颗荔枝,毕竟对萧照临意思意思也就够了。 却不想,萧照临见之后谢不为又只顾着自己吃荔枝,这下竟生了不满,轻“哼”了一声,“谢主簿是准备一人吃完这所有荔枝吗?” 谢不为顿时有些头大,他实在不想再伺候萧照临了啊! 便以求助的目光看向了现已回过身来的张叔,“我自然不敢一人独享,张叔你快来伺候殿下吃荔枝吧。” 但张叔却没有移步的意思,反而对着谢不为躬身,语出十分为难,“殿下从来不许我等靠那么近,还是劳烦谢公子吧。” 谢不为现在觉得这萧照临只对他一人失灵的洁癖其 实是在故意整他了。 可也无法,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又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谢不为便只好强自压下心中不满,开始如适才那般“投喂”萧照临。 一开始连喂了萧照临两颗,又动作迅速地自己吃了一颗,见萧照临无甚反应,便开始光明正大地喂萧照临一颗,自己也会吃一颗。 这般你一颗我一颗的,瓷盆很快便见了底。 其实荔枝一次不宜吃多,而且他此次吃的也不算少,但可能是因为这次吃荔枝还要伺候萧照临也吃的缘故,便实在不算尽兴,在看到见底的瓷盆后还忍不住地瘪了瘪嘴。 萧照临注意到了谢不为有些不悦的表情,还以为谢不为只是没吃够,也是想到了自己差不多分了小半,便温声道:“明日孤再让他们送些荔枝到郡府,只你一人吃,好不好?” 谢不为忽略了萧照临语中难得的温柔,心里暗想,这是你应该赔给我的! 但面上却显得十分谦让推辞,扯了扯嘴角道:“这荔枝如此金贵,我沾了殿下的光有幸尝到已是足够,又岂敢再让殿下赏赐,且公主那边还等着荔枝呢,我更不敢夺公主所好。” 萧照临挥手示意内侍撤下案上碗箸,再道:“你既喜欢,多吃点也无妨,含章殿亦有荔枝,公主不会在意少了这一点的。” 谢不为本就是做做样子,见萧照临这般“上道”,嘴角的笑意便真切了起来,也不再客气推脱,只对着萧照临稍稍俯身,“那便谢过殿下了。” 等内侍收拾好长案,萧照临便起身,转首对张叔道:“孤要去处理今日奏章,你亲自带人安排他歇下吧。” 言讫,便出了寝殿。 张叔在目送萧照临离去之后,便带着谢不为往寝殿侧殿去,并停在了殿门前。 “里头已备好了沐浴热水及干净寝衣,但因殿下向来不喜有人伺候,便无内侍在内,谢公子若是需人伺候,奴再遣人过来。” 谢不为忙摆首,“我也不需旁人伺候沐浴,我自己进去就好。” 张叔便连声应下,再道:“那奴便守在外头。” 谢不为也不再耽误,推门入内准备沐浴。 但甫进,便有些惊讶,这侧殿里头竟不是谢不为想象中浴桶,而是一个占据了殿内一半大小的浴池,浴池四边还分别有两个金龙首在汩汩吐水,水汽缭绕,花香弥漫,如温泉一般。 走近之后,便更是讶然,难怪他闻到了花香,原是这池中水面上还洒满了各色的花瓣。 谢不为倒是未曾想到,在这东宫之内沐浴,竟还会为他准备花瓣,倒像是后宫宠妃的待遇。 还是说,这萧照临私下其实就是喜欢用花瓣沐浴?他想象了一下萧照临在花瓣中沐浴的场景,顿时笑出了声。 但因着张叔在外等候,谢不为便也没再思考许多,在这花瓣池中沐浴之后,便换上了干净寝衣。 不过,这件寝衣并不合身,哪儿哪儿都大了一些,倒像是萧照临的身量。 也果然,出去之后谢不为向张叔问了问,得知,东宫主殿以往从未留宿外客,故一切都只为萧照临一人准备,这寝衣自然也没有适合谢不为身量的,便只好拿来了萧照临未穿过的。 谢不为颔首,他自然没有这么讲究,能穿着舒服睡觉就好。 说话间,张叔已领着他到了歇息的地方,但因着路上他的注意力都只在与张叔交谈,便并未注意此处究竟是哪里。 只略微觉得这寝阁有些眼熟,却因困意上涌便没多看多想,就连张叔不曾为他吹灭寝阁内的烛火都没在意,而是在张叔走后便直接躺上了床榻准备入睡。 可在将将熟睡之时,却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唤醒,“你怎么在这里?” 谢不为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在朦胧间认出,竟是萧照临站在他床前。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还微微打了个哈欠,只想着,这萧照临怎么还会半夜找人加班啊。 “殿下怎么在这里,是有事寻我吗?” 萧照临显然一愣,旋即轻笑出声,意味不明,“这是孤的寝阁,孤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谢不为倏地一激灵,脱口而出,“这里怎么会是你的寝阁?!”! 第 43 章 是来侍寝(加700字) 但才语落,谢不为又忙用双手紧紧捂住了嘴。 这间寝阁是张叔亲自领他进来的,而张叔是绝不可能不清楚这里是萧照临的寝阁,若非是老眼昏花走错了路还认错了地方,那便只能是有意为之。 但很显然,以张叔的年纪,他此番举动的原因自然是后者——张叔是故意领他来萧照临的寝阁休息的。 而其中意图也很明显,张叔恐怕也是误会了他与萧照临的关系,所以才领他过来,与萧照临同睡一阁。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联系到侧殿中多为后宫宠妃准备的花瓣浴,张叔正是送他来给萧照临“侍寝”的。 他再张望了四周适才没有着意去看的环境,便更是确定了心中那个荒唐的猜测。 寝阁内,红烛光影暧昧,火焰欢舞,玉屏帷幔间,白瓷凤鸟博山炉散发的袅袅青烟在这暧昧光影里如云游走,并携来淡淡甜腻香味,似水袖般拂过他的面庞。 他的脸颊耳廓霎时不由得隐隐发烫,不用看,也知道定是如覆红纱。 他忙掀开了薄被,赤脚踩在了床榻下的席垫上,准备离开此处,却不想,在起身的那刻,竟被萧照临抬手挡住了去路。 他便只好坐了回去,并仰首去看。 此刻,萧照临嘴角勾出了浅淡且玩味的笑意,黑瞳之中清晰地倒映着他此刻衣衫缭乱、青丝尽垂的身影。 萧照临半边脸为红烛光影印上了薄薄的红,另半边脸却笼在了床帏纱帐的阴影之下,教人无法看清他此时真正的表情,可仍是不减其面上如海棠般的艳色,反而多了几分引人心弦颤动的蛊惑之感。 谢不为一时又有些晃神,这萧照临怎生得如此好看。 竟当真没有再动。 “是你和张叔说的?”萧照临见他不再动作,缓缓放下了手,床褥微陷,袖风送香,坐在了他身边。 “啊?”谢不为被回过神来,却一时并不明白萧照临在说什么。 萧照临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倾身靠向了谢不为,但未与之有任何肌肤相触,唯有两人的青丝相抚而过。 不过,此番白玉屏上影落成双,又相叠合一。 萧照临拿起了谢不为身侧床头案上的一个青瓷小盒,便直了身,将瓷盒放在了已脱下黑色革制手套的掌心上,并用指腹微微推开了瓷盒盖,顿时,寝阁内那股略显甜腻的香气便更浓。 谢不为自觉去看瓷盒中的香气来源,可里头装的却并非是什么香料花粉,而是乳白色的凝膏,但竟比他今日沐浴所用的花瓣水还要香。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此刻面上玩味之意更浓的萧照临,“这是?” 萧照临却并不回答,声音莫名低沉,竟有引诱之意,“你碰一下就知道了。” 谢不为依言为之,食指碰了碰那瓷盒中的凝膏,顿感滑腻,片刻之后,指腹下的凝膏缓缓化开,他便拿开了手去看,那微微凹陷的地方此刻竟化成了油脂,散发的香味也愈发浓厚。 他心中有了猜测,但却并不敢确定,仍是下意识地去问萧照临,“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 萧照临轻笑出声,掌心一拢,清脆喀嚓之声后,瓷盒便又合上,他将瓷盒放回了原处,再略略垂首,黑眸压下,灼灼目光落在了谢不为的眼中,是张叔以为今晚我们会用到的东西。 ■孤月当明的作品《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嗡”的一下,谢不为耳中轻鸣,面颊也犹如被火烧,就连宽大衣襟下露出的玉白锁骨及呼吸起伏间隐隐能看见的莹润肩头都在微微泛红。 那瓷盒中的东西,便是房中行乐所需的润滑之物,且散发出的甜腻香味恐怕亦有催/情之效。 谢不为彻底反应过来,便又想起身离开寝阁。 但这次,萧照临却展臂揽住了谢不为的腰,又稍用力将谢不为直接斜坐在了他的大腿之上,并以另只大掌牢牢锢住了谢不为的一双脚踝,不让谢不为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不过,他仍是直身,气态悠闲,若非是他两手都紧紧圈住了谢不为,当真只像是一人端坐,甚至还说了句戏谑玩笑之语: “是不是你与张叔说要来侍寝的?是爱慕不够,如今胆大包天想直接做孤的太子妃了?” 可此时,他的目光却暴露了正在他心底烈烈燃烧的火焰,他黑眸沉沉,视线灼烫,逐一掠过谢不为的额头、眉心、鼻梁、嘴唇,再是细长的脖颈及至全身,极有侵/略之意,仿佛谢不为是他获得的战利品,而他正在思考该如何享用。 谢不为只感腰间受力,再一阵旋转,竟就坐到了萧照临的大腿上,并被萧照临紧紧地锢在了怀中,动弹不得。 他下意识攥住了萧照临同样单薄的寝衣衣襟,刚想仰首说些什么,却迎上了萧照临极具侵/略性的目光,身体也在随着萧照临移游的视线微微发颤。 他知道他与萧照临不该如此,但不知为何,此时,身体却在不断地发烫,就连意识都开始有些恍惚,两人隔着薄薄寝衣相接的地方更是灼烫。 可他的身体竟本能地不想逃离,呼吸越来越快,只用鼻息已然不够,他便微张了朱唇,如一尾被有心人捉上岸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却再尝不到水的滋味。 逐渐的,他的喘息中溢出了几分暧昧水/声,是他伸出了舌尖在唇齿间舔/弄以求缓解干涸的声音,可却适得其反,愈发不得缓解。 他只好求助萧照临,已是隐有哭腔,“殿下......我好渴。” 萧照临身体一僵,眸光愈发幽暗,握着谢不为赤/裸脚腕的手不自觉微微用力,在莹白的肌肤上留下了属于他的红痕。 他知道谢不为此番反应是因在寝阁中待的太久,吸入了太多的暖情之香,也多半是张叔自作主张的决定,并非是谢不为主动露出这般媚态来勾/引他。 且以往他也不是没有遇见过皇帝、袁大家或是其他有心之人安排的房中勾/引,但他从来只觉得恶心,连看一眼都会想作呕,是绝不可能有任何动摇之意。 但今日,他看着在他怀中微颤、低泣,并绽 出诱人姿态的谢不为,竟一点抗拒排斥之意都没有,甚至心中还生出了一种冲动,在不断怂恿着他去满足谢不为对他的爱慕与渴求。 谢不为一时得不到萧照临的回复,也得不到他想要的水,意识朦胧间,声音中的哭腔更浓。 “殿下,我好渴,我真的好渴,要水。” 紧接着,他用双臂环上了萧照临的脖颈,还碰到了萧照临左耳上的珠玉耳坠,滴滴清脆响后,红色的流苏轻柔地抚在了他手臂凝玉般的肌肤上,红白对比格外显眼且暧昧,似乎彰显着两人之间已浓到化不开的隐秘情绪。 他还以脸颊不断蹭着萧照临的胸膛,似在本能地讨好,也似在借此缓解身体上的灼热。 萧照临身体更是僵硬,但他知道,这并非排斥之意,而是——手足无措。 他从未与人有过这般越界接触,也本以为,和谢不为的拥抱已是他此生与旁人之间最为亲近的举止,却没想到,谢不为竟在渴求更多。 也许是他此刻也已吸入了太多的暖情香,他心中的坚定竟也开始动摇。 他松开了握着谢不为脚腕的手,再以手背缓缓抬起了谢不为的下颌,目光拂过谢不为此时尽显媚态的姿容,并在谢不为泅红的眼尾多停留了几瞬。 可谢不为仍在低泣催促,甚至舌尖都伸了出来舔/弄下唇。 萧照临的目光即时被那濡湿的舌尖所吸引,此刻,他原本还勉强称得上平缓的气息也陡然加速,他的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擂如鼓,似在鼓励他放下心中所有芥蒂而去接受谢不为。 但在他俯身将要以唇触到谢不为的一瞬,却恍然惊醒,瞬时完全松开了谢不为,并将谢不为揽住自己脖颈的双臂略带强硬地扯下,又起身将谢不为放在了床榻上,并远离床榻,只站在屏风前蹙眉凝着谢不为,再抬手掐了掐眉心,沉声对外: “张叔,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声吱呀,是张叔领着一个小内侍垂首而进,不敢看床榻上正在重喘低泣的谢不为。 萧照临的目光瞥过了张叔,抿了抿唇,“张叔,去给他喂水吧。” 再对小内侍,“去将香炉撤下,再开窗通风。” 张叔与那小内侍皆领命而为。 得水解渴,换风止香。 谢不为浑身的灼热终于消解,在他再次入睡的前一刻,他略略抬眸,目光越过了张叔,看到了此时负手对窗、烛光月华披身的挺立身姿,便又安心地闭上了眼。 小内侍在做完萧照临的吩咐后便自觉出外,但张叔却留了下来,面上一贯的和善笑容不在,眼中则蕴含着浓浓的忧虑。 他悄步靠近了萧照临,低叹道:“殿下是连谢公子也接受不了吗?” 萧照临负在身后的手有一动,缓闭上了眼,语出疲惫,“张叔,你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也知道所有的事,为何今晚要如此。” 张叔语态苍老,老眼泛湿,“正是因为奴是看着殿下长大,知道此中所有的事,所以才不能再看着殿下这般一 直孤身一人下去,若不见殿下身边有知心之人,等奴百年之后,奴又有何颜面去泉下拜见皇后殿下啊。” 萧照临微微垂首,却沉默不语。 张叔以袖擦了擦了眼中的泪水,再继续道: “且这谢公子本就爱慕殿下,而殿下对他也不似对旁人那般不愿亲近,甚至殿下上回抛下政务不理,也不顾袁大家事后必然的责骂与东阳长公主的威势,都要亲自前去救下谢公子,即使殿下还不算喜欢谢公子,但这也足够证明谢公子在殿下心中的不一般。” 萧照临拧眉叹息,“并无不一般,不过是他先救了明珠一命,我再还他一命罢了。” 张叔却摆首,“论偿还谢公子救下公主的恩情,那颗国师所赐的丹药,还有对谢公子的重用便已然足够,再不济,让东宫侍卫及时赶去也可以,未必非得是殿下亲自出面。” 他语顿似有犹豫,但还是选择继续说道,“再容奴放肆,当日殿下为谢公子解围之后,为何还要抱着谢公子上马同乘啊?” 萧照临一怔,但很快回道:“是他那时受了惊吓,我自然要送他回去。” 张叔更是唉声,“殿下,从那件事后,你便抗拒任何人的触碰,就连奴有时靠你近了些你都会避开,但对谢公子却不是如此,殿下明明可以完全不与谢公子接近,可却一次又一次与谢公子亲近,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殿下对谢公子的在意吗?” 萧照临张口欲反驳,却一顿,再又默然。 张叔将萧照临的反应看在眼里,“奴不敢妄言殿下是否喜欢谢公子,但若是能接受谢公子,两厢相好,既能全谢公子苦苦爱慕殿下之心,又能使殿下不再孤身一人,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萧照临沉默许久,最后只低声,“可我还不是......喜欢他。” 语顿,拧眉更紧,“而且适才你也看到了吧,即使是他,我也终究做不到那一步。” 这下当真令张叔不解,但不过几息之后,张叔竟扬起了唇角,更是压声道:“恕奴无礼,殿下,当真知晓要如何做吗?” 萧照临愕然回首,看向了张叔。 张叔一言既出,见萧照临未有怒意,便接着说道: “殿下从未了解过这等事,所知晓的也不过是旁人一两句轻佻之语,更是不愿看图册,又岂会真正明了该如何做?这其中妙事,只抱着亲着谢公子是不够的,更何况殿下都未亲上去......” “好了!”萧照临低斥,已然是面红耳赤,“这些污浊之事不必再说了!” 但张叔却丝毫不惧萧照临的斥语,反倒嘴角笑意更浓,“奴不说了,奴明日便去寻一些图册......” “也不必!”萧照临又是掐了掐眉心,“说一千道一万,即使我愿意接受他,那又该给他何种名分?” 张叔本想说既都为男子,又何需名分,但见萧照临当真是在愁虑此事,便也略思道:“这男子相好自无名分可言,可若是殿下不愿委屈谢公子,自然也是有其他方式可 解的。” 但却没继续说下去。 萧照临便下意识问道:“什么方式?” 可才问出口,就意识到,这是张叔在故意引着他,便又立刻找补,“咳,我对此事也不是很感兴趣,你也不必为难。” 张叔不过为借此看清萧照临的本心,既得了答案自然也不会再为难萧照临,便带着笑意回道: “奴自幼在宫闱长大,听闻过不少前朝后宫秘闻,其中,最骇人的便是假凤虚凰之事。” 萧照临这下当真有了兴趣,挑眉问道:“何为假凤虚凰?” 张叔略略俯身,“汉时帝王亦如本朝多好男风,但总归不可有男后男妃之事,便以侍中、舍人等亲近之官赐之,若是实在喜欢得紧,那便让那人男扮女装,入后宫与君王享乐,只要此事不为外人所知,也不失为一桩妙计。” 萧照临却不赞同,“男扮女装实在不妥,若真如此,那他日后如何为官?” 张叔见萧照临当真是在认真考虑此事,笑得皱纹更深,“是是是,殿下考虑周全,但也还有另外一个法子,既可以让谢公子继续为官,也可以给谢公子一个名分。” 萧照临转过身来,先是看了一眼帷帐内安睡的谢不为,再低头目视张叔,“你讲。” 张叔便也不再卖关子,“便是为谢公子再造个身份出来,在内,东宫乃至日后后宫侍人称谢公子为殿下之妃妾,在外,谢公子也不受影响,只要不被外人拿住确凿证据,谢公子自然可以既为殿下之臣,又为殿下之妃妾。” 但萧照临听后,却未如张叔所想的那般满意,反倒连连摆首,“不可,名分之事自然是要让全天下都知晓的,若是如你所说,岂不是仍旧无名无分?” 张叔心念一动,略有震惊,疾疾问道:“难道说,殿下是想光明正大地娶了谢公子为太子嫔......” 说话时见萧照临面色未缓,又忙改口,“为太子妃?” 萧照临这才面色稍缓,见张叔惊奇眼神,又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再道: “我本就对旁人无意,若当真如你所愿接受了他,自然身边只会有他一人。” 张叔暗叹,连正妻之位都为谢公子定下了,还如此嘴硬说不喜谢公子,但他亦不好戳破,只就事论事提出隐忧,“先不说袁氏为后的旧训,只男子为妻实在不为世人所容,殿下还请三思啊。” 萧照临却不甚担忧,“到那时,天下必掌于我一人之手,又何惧旁人闲言碎语?” 张叔见萧照临态度坚决,也不想在此事上惹萧照临不快,只道:“那殿下准备何时接受谢公子啊?奴也好有个准备。” 萧照临稍有思忖,但片刻后便明白,张叔已然完全套了他的话,顿时有些羞恼,佯装不悦,“我还没说要接受他,只不过不好拒绝他如此赤诚的爱慕之心罢了,你所说之事,也只能日后看他的表现再定。” 张叔是知晓萧照临口是心非的脾性的,便笑着连连应下,“好,那便等谢公子打动殿下那日再 说。” 又轻声问,语带捉狭,那可要奴去寻一些图册来??” 萧照临这下没有立刻回绝,只轻咳几声,“我是拗不过你的,你去安排便是。” 张叔眼下笑褶更深,俯身应道:“是。” 再便伺候萧照临去另一间寝阁入睡。 不过,此间寝阁内的红烛却无人吹息,烛芯随着两人离去的行风颤了颤,又渐渐低垂,不时爆出轻微的灯花之声。 室内光线便也逐渐暗淡,窗外的月华倾洒入内,终是胜过了烛火,又如白练般拂过了床榻上安睡之人精致的眉眼。 帷幔又在一瞬为微风扬起一角,谢不为微微侧过了身,一夜好眠。 待到红烛燃尽,徒余满台凝白烛泪,是昨夜此间暧昧一幕的唯一见证。 谢不为醒来之时,便瞥见了那未曾收走的烛台,似乎甜腻香味又席卷而来,他的面颊瞬又隐隐发烫,心下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萧照临和张叔。 不过好在,有内侍听见了动静便入内伺候,且告知萧照临已去上朝,张叔亦随侍在旁,并有嘱咐不必等着当面请辞,可自行离宫。 谢不为自然求之不得,虽昨夜他后来意识模糊,但与萧照临相见的前段记忆甚是明了,他也知定是张叔以为他与萧照临相好,才有此安排,且萧照临也未对他做什么。 可他毕竟会觉不好意思,便只能先走为上计。 回到郡府之后,赵克第一时间凑上前来,是打听昨夜谢不为留宿东宫之事。 他面带欣慰笑容,缓缓捋着自己的胡须道:“恭喜谢主簿心愿得成,殿下还从未让外人留宿过东宫呢。” 当时谢不为正在喝茶,听闻赵克之语差点呛住,连连咳嗽之后才道: “并非赵郡丞所想的那般,我不过是因公务耽误了时辰,那时宫门已锁,实在不能出宫,便只好打扰殿下了。” 又觉赵克消息实在灵通,疑心此事是否已为众所知,便不甚委婉地探听道:“东宫私事,应当不会轻易为外人知晓吧。” 赵克却露出一副“我懂我懂”的模样,再答谢不为之问,是为安抚,“谢主簿放心,我之所以知晓你留宿东宫之事,是因我本就知晓你昨日去了东宫,加之郡府与东宫关系密切,我便能猜出七八,但旁人是万万难以知晓的,窥探东宫可是不小的罪名,故此事除我之外,应当只有东宫近侍及谢主簿府中知晓,且以东宫行事,也不会有闲言碎语传外。” 谢不为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也就是说,孟聿秋也很难知道此事了。 他见谢不为明显神色放松了些,心情也并不差,便转而提起季慕青之事,是为劝导,“我虽不知谢主簿与季小将军之间的恩怨,但我了解二位皆是有能之人,谢主簿既想了结大报恩寺背后之事,便最好暂时放下成见,到时定能事半功倍。” 谢不为在昨日便已接受了要与季慕青共事,这下自然是连连点头,“赵郡丞所言极是。” 他嘴角扬起了一个浅淡的笑,“我自当 与季小将军‘好好’相处,定会为殿下分忧。” 这其中的“好好”二字是为重音,便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赵克略有觉察,有些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问起谢不为有关大报恩寺之事,“那谢主簿心中可对账本一事有了打算?可需我尽一些微薄之力?” 谢不为闻言略略沉思,再道:“倒当真有些事需要劳烦赵郡丞。” 赵克倾耳,“谢主簿请讲。” 谢不为忖道:“之前听你略微提起过,大报恩寺是有三位典座在管理寺内金银之事,不知赵郡丞对他们的秉性可有了解?” 赵克略皱眉一思,似是明白了谢不为之意,便择选了其中重点说道: “这三位典座秉性自有不同,我也略微有所耳闻,这其中有两位王典座,一位高典座,因着两位王典座是为叔侄关系,也为外人称呼区分,便称年长的那位为大王典座,另位为小王典座。而大王典座与高典座皆秉性稳重,颇受方丈看重,但这小王典座嘛,便远不及他们,当初此典座之位,也不过是大王典座向方丈讨来的恩情。” 谢不为眸光一闪,“那这小王典座究竟是如何不及另外两位典座呀?” 赵克捋须笑道:“这典座掌管大报恩寺所有金银之事,油水颇丰,三位典座都因此家底丰厚,不过大王典座与高典座皆能不对外表露分毫,只有这小王典座喜欢露富于外,购豪宅、置良田也就罢了,还十分......” 他低声,“好赌,且赌技十分高超,据说十赌九赢,每次必能赢得盆满钵满,且旁人顾及着他大报恩寺典座的身份,也不能拿他如何,时日一久,旁人便不乐意与他相赌,又因大王典座的刻意管束,他便从此戒了赌。” 谢不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赵克见谢不为的模样,又是笑道:“看来谢主簿心中自有打算了啊。” 谢不为亦是笑着应下,“略有思路而已。”顿,再道,“那便另有一事需劳烦赵郡丞了。” 赵克颔首,“自当尽力。” 谢不为伸出手,大拇指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来回捻搓,是表示钱的手势。 而这般市井粗俗动作在谢不为做来,竟显得有几分风流洒脱,“还请赵郡丞替我向殿下借些钱来。” 赵克既没问谢不为为何要借钱,也没问他为何不自己去找萧照临借钱,只干脆利落地应下,再道:“不知要借多少?” 谢不为收回了手,“咳咳,不多,十镒金及千贯钱罢了。” 赵克顿时张大了嘴,“十镒金?” 一镒便是二十两,十镒金便是两百两黄金,若非皇室世家,是绝对不可能一次性拿出来的。 谢不为却只颔首,唇边笑意不减,颇有胸有成竹的自得之感。 赵克便合了嘴,笑叹道:“是我没见识了,那我便替谢主簿走一趟吧。” 就在赵克准备出谢不为堂阁之时,恰巧有小吏领着东宫内侍而进。 那东宫内侍双手端着一个约有一尺宽的白玉似的瓷盆,先对着谢不为行了一礼,再将瓷盆放到了谢不为面前的木案上,恭恭敬敬地躬身道:“还请谢主簿享用。” 赵克闻言便好奇地探头去看—— 那瓷盆中,竟装有满满一盆用冰水浸着的鲜红荔枝。! 第 44 章 舍弟阿青 风过檐下,铜铃叠声清响。 一片浓绿梧桐叶乘风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大报恩寺前的青石台阶上,才将停定,便被一双双步履碾过,僧袍披裟抖动,下阶急匆。 为首僧人一袭绮罗袈裟,手缠檀木佛珠,领着十多个小沙弥停在了一辆饰云母珠玉装绸幔丝结的犊车前,对着以经丝彩色显花锦作帘的车厢俯身行佛礼,“阿弥陀佛,言施主远道而来,贫僧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是我等唐突,还劳动小王典座亲自出寺迎接,实在有愧。”一道比檐下铃声更加悦耳的清朗之声如澹澹流水传入每个人的耳间。 那经锦帘随声而动,一着红锦袍,冠金玉簪的青年借着车前侍人的搭手,姿态从容地下了车,立在小王典座身前,并抬手虚虚一扶,“还请起。” 只这二两动作与话语,便能显出其人气度如云,实在出身不凡——而此人,正是化名为言为的谢不为。 小王典座依言直身,目及眼前之人时,稍有一震,但很快便定了定神,朝跟在犊车后的十辆牛板车看去,“贫僧不敢耽误言施主时辰,不知这些牛车上的木箱可就是言施主要存在小寺内的功德?” 佛寺之内,不称银钱俗物本名,只皆代称为功德。 谢不为颔首,“正是。” 小王典座面上的笑意更加诚恳了些,再对谢不为一道“阿弥陀佛”,便转首对身后十多个小沙弥道:“去将言施主的功德都搬到静堂中。” 小沙弥们忙领命前去,两两成对,动作麻利地搬起了牛车上的沉重木箱,再两边一抬,“嘿咻嘿咻”地往大报恩寺内跑去。 在此过程中,小王典座一直眯着眼打量着箱子数量,等到最后一对小沙弥入了寺,他眉头忽有一皱,嘴角的弧度也稍垂了下去,再顾谢不为,“阿弥陀佛,若是贫僧未曾眼拙的话,这些牛车上共有十箱功德,那......” “小王典座莫急,那最后一箱金功德正在舍弟手中。”谢不为不急不缓地笑道,再转身对车厢,“阿青,还不将金功德抱下来给小王典座瞧瞧?” 帘内随即响起了一句轻“哼”,谢不为便对小王典座道:“舍弟无礼,还请小王典座莫要见怪。” 小王典座忙垂首连声道:“阿弥陀佛。” “哗”的一声,经锦帘被一下子掀开,从中跳出个身着橙褐锦袍,头束高马尾的少年,随着他“嘭”的一声从车驾上跳下落地,他怀中的紫檀木盒也“咣当”一响,正是金属相撞之感。 小王典座佛语一顿,眼神直勾勾地朝少年怀中的紫檀木盒看去,面上的笑容才复如前。 谢不为自是瞥到了这小王典座的“变脸”过程,垂睫暗笑,又掩饰地看向此时随他化名为言青的季慕青,佯作苛责,“阿青,怎能在小王典座面前如此冒失无礼。” 闻言,季慕青本就难看的面色便更加黑沉,正欲抵嘴回去,却听得小王典座连连道:“不妨事不妨事,小言施主如此少 年潇洒心性,贫僧见之而喜。” 季慕青这才只哼一声,行步带风,将怀中的紫檀木盒往小王典座手上一坠。 ?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足足十公斤重的黄金砸得小王典座腰身一弯,若是没有谢不为的及时出手搀扶,定要连人带盒跌倒在地。 “阿青!”谢不为朝季慕青呵斥一声,“还不向小王典座道歉?” 季慕青又是一重“哼”,便仰首看天,装作没听见。 谢不为佯装叹息,低声对小王典座道:“您没事吧,可有伤到何处?” 小王典座虽一时都直不起腰,手臂也被砸得生疼,但仍是牢牢接着紫檀木盒没有松手的意思,还抬头对谢不为勉强笑了笑,“贫僧素来习惯这些重活了,不妨事。” 谢不为又是心下一笑,但面上仍是作担忧状,“当真无事吗?不如我来拿这木盒吧。” 小王典座忙直起了身,虽然谢不为听到了他腰骨上传来的轻微“嘎吱”声,但小王典座仍是保持了面上十分勉强的笑,“无事无事,贫僧领二位施主入寺吧。” 谢不为这才满意颔首,“那就劳烦小王典座了。” 谢不为落了两步在小王典座身后,偏头瞪了一眼不情不愿跟在后头的季慕青,还咬牙低语道:“你可别给我惹出麻烦,不然我定会告诉太......萧公子的!” 季慕青连“哼”二声,并翻眼对天。 就在此时,在前头的小王典座突然转首问道:“不知二位施主下榻小寺多久,贫僧也好为二位施主安排弟子侍候。” 谢不为忙又扯出个笑,快走两步近了小王典座,“不瞒小王典座,我们兄弟二人乃是受家中长辈之命前来京师寻觅可安扎之处,此中往来,少说没有月余是定不下来的,大概需打扰清净几月。” 他语顿,笑睇一眼小王典座手中的紫檀木盒,“至于这些功德,自然还得长久地存放在贵寺之中了。” 此番行为之源,便是要想办法拿到大报恩寺内与世家往来的账本。 那首先,便得知晓,这账本究竟在大报恩寺的何处。 而最为清楚这账本存放的,肯定就是大报恩寺内的二位典座,故若是能接近典座,并想办法从典座口中套出账本下落,此事便算有了突破口。 但别说从典座口中套出存放账本之地究竟可不可能实现,只这第一步如何接近典座便需十分遮掩。 所以,谢不为便想出了一个办法,伪造出了一个远在宁州的汝南言氏身份,携重金入临阳为家族开拓门路。 而佛寺金银事务中,不仅有替世家出贷,也有向世家富户提供存钱、寄钱之地,不过,在佛寺存钱,自然不会获得利息,反倒是要定时向佛寺上缴存钱费用。 这般,他与季慕青便成了大报恩寺内的大客户,不愁不能与典座搭上关系。 而他与季慕青虽在世家之中皆不算无名之辈,但对于不常与世家有直接联系的大报恩寺来说,也不过都是生人面孔,所以谢不为才敢拉着季慕青同来。 这小王典座一听谢不为所说的长期存钱,更是喜不自禁。 他身为大报恩寺的典座,自然见过许多可称为巨款的往来,故牛车上的千贯钱他并不觉稀奇,但这黄金却很不一般,乱世之中,铜钱并不算什么真正值钱之物,只有真正的金银,才算值钱。 而此中,又属黄金最为珍稀,莫说皇室世家,就连寻常百姓手中若是有了黄金,都会选择私藏不流于市,故黄金便越来越少,也越来越难得。 而值得他亲自接待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家的缘由,也正是这足足两百两的黄金。 小王典座便笑对谢不为,“能为二位施主排忧解难,自是小寺的功德一件。” 谢不为也是笑笑,不再多言。 等二人到了大报恩寺的静堂之中,十个箱子早已摆放整齐,且皆已大开,露出了其中码放整齐的铜币钱串,明显是被特意清点过了。 站在堂门边的小沙弥对着小王典座点了点头,小王典座亦颔首。 小王典座将手中的紫檀木盒放到了正案之上,再屏退其余小沙弥,只留了一个负责记录的僧人在旁,对谢不为道: 为不损言施主的功德,贫僧现要当面清点,还请言施主体谅。?_[(” 谢不为带笑颔首,“那就劳烦小王典座了。” 小王典座遂端坐在正案之前,触碰到紫檀木盒的手微微颤抖,“咔嗒”一声解开盒卯之后,他慢慢打开了盒盖,盒中金光由此溢出,使这堂内竟都更加明亮了几分。 小王典座忙垂首去看,里头果真整整齐齐摆放着二十块长形金条,他忍不住地伸手去碰,再拿出了其中一块细细把看,又教记录僧人近前,两人一同逐一检查,在确认最后一块金条不假之后,他匆忙合上了紫檀木盒,再起身对谢不为道: “阿弥陀佛,言施主功德无量。” 这便是确认所有金钱数目皆不错了。 记录僧人也上前,将一张钱契交给了谢不为,“言施主只要在这上面签下大名,功德即成。” 谢不为看都没看,直接来到了正案前,拿起了准备好的墨笔,在钱契上写下了“言为”之名,再交还给记录僧人。 后再与小王典座寒暄几句,便随着小沙弥去了为他和季慕青安排好的厢房。 原本谢不为是准备向大报恩寺要两间厢房,但赵克建议说,他与季慕青既是以亲兄弟身份示外,也为了遇事好商量,不如同住一间。 谢不为略思之后,便也接纳了赵克的建议。 此间厢房比之上回孟聿秋所在的那间要大上许多,各种陈具摆设也更加齐全,想来是专为常住者准备的。 且环境十分清幽,门前有一块竹林庭院,门后则是大报恩寺内的后山,即使是在夏日,也十分凉爽,还不时有鸟雀啼鸣,亦有清风盈室,倒是不错的安住之所。 等小沙弥一走,早有不满的季慕青便再也憋不住了,怒视着十分自得安坐在床榻上的谢不为,厉声质问: “你这 又是在做什么无用功,将钱都给了他们,然后呢?那什么典座就能告诉你账本所在了吗。” 谢不为只斜睨了季慕青一眼,便施施然躺下,为了佯装今日是远道而来,早在二日前他便与谢府说好要外出公干一段时间,还抛下了阿北及慕清连意,只和季慕青一道,就领着一干赵克临时雇来的奴仆去往临阳邻县,再乘犊车入城,当真是舟车劳顿了二日,现如今浑身都疲乏。 而季慕青虽说碍于萧照临的嘱咐,一直老老实实跟在谢不为左右,但心中的怒火是越来越大,只以为谢不为是在做无用功。 谢不为早就看开了,且季慕青越不满,他心中便越有暗爽,自然不会与季慕青再争什么口舌之快,只想先睡上一觉再说。 但季慕青见谢不为竟不理他,便更是恼火,直接上前拽住了谢不为的手臂,两人的衣袖纠缠,“你今日要是不和我说清楚,我便再不陪着你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谢不为浑身本就乏累,再被季慕青这么用力一拽,手臂甚觉酸疼,顿时眉梢半沉,也没了好气,“你在这里无理取闹什么?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季慕青仍是得不到谢不为的答复,冷笑几声,重重摔下了谢不为的手,转身就往厢房外走。 谢不为当真是忍季慕青到头了,沉声喝道:“你以为是我想带着你一道来的吗?若不是太......萧公子说你武艺高强又遇事沉稳,我至于带着你在我身边给自己不断找气受吗?” 许是季慕青尚且还顾忌着萧照临,便当真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深深呼吸几下,又即刻转身疾疾冲到了床榻边,硬拉着谢不为半坐起身。 “狐假虎威的小人!你既然还图着我帮你保护你,那你就该和我讲清楚你的打算,而不是故意什么都不告诉我,还在那里偷着乐。” 谢不为一怔,他没想到季慕青竟看得出他的暗爽。 一瞬心虚过后,他便有轻咳,“我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而是有些事并非提前就能安排好,还需随机应变。” 季慕青仍是冷笑,“那你不妨直说,你本就是什么打算都没有,只不过想了个糊弄人的歪点子,见到了什么典座,接下来该怎么办你也一概不知,就准备这么耗着,等到再也装不下去了便跑回去。” 他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更是对着谢不为一瞪,“反正你既用你这张脸缠上了萧公子,也不怕他会责怪你,就算惹出了天大的事,他也会护着你。” 这便是在暗指谢不为与萧照临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也是在嘲讽谢不为是个以色侍人的草包。 谢不为只觉自己是不是和季慕青八字相冲,怎么一和这季慕青说话,便会被气得火冒二丈。 他一下子打落了季慕青揪着他衣袖的手,面如凝霜,却是笑嗤道:“你要只是就事论事,我便随你怎么说,但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季慕青其实语出便觉失言,但是又拉不下面子去和谢不为道歉,只犟着脖子道:“反正我又没说错!” 室内陡静 ,穿山而过清风渐急,掠竹林萧萧,枝干亦相撞生响,惊起一众鸟雀扑棱棱地打着翅膀飞走了。 谢不为只默了一瞬,身体上的疲乏与心中的怒火让他的理智稍有缺位,他笑意带讽,“是,我是以色侍人,那你呢?你就比我光彩很多吗?你能在这里如此无忧地过下去是因你自己吗?” 语顿,讽意更甚,“还不是因为你有个好爹?” 季慕青也没想到谢不为会有如此反应,张口哑然,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不为便继续道:“更何况,任何人,包括你自己,都应当知晓,你不过是来此当个筹码,只能被困在这个地方,什么也做不了,倒才是真的可怜。” 积累多日的怒气在此刻顺着锋利如刀的言语倾泻而出,到最后,就连谢不为自己也无法控制。 他笑凝着季慕青的脸,但眼底是一片冰凉及......残忍,“你不过是你爹不要了的弃子,有何底气在这里任性?” 谢不为最后一句话落,季慕青如遭雷殛,浑身微颤,双拳紧攥,眼眶里还隐有泪蓄,但他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无力地低吼道:“我爹才没有不要我!” 谢不为见季慕青情绪有些不对,登时一慌,理智迅速归位,他才意识到方才他究竟对季慕青说了什么诛心之言,即使都是实话,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真相。 季慕青眼中的泪已开始哗哗坠落,眸底也是红了一片,但他仍是压着嗓,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哭腔。 “我是不如大哥二哥,我什么都比不上他们,军法不行,骑射也不行,就连我最喜欢的长枪都不能让我赢过他们。可我有拼命地在练、在学,等我到了大哥二哥的年纪,我肯定不比他们差的。” 他终有哽咽,双拳也攥得骨节生响,“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我来这里,就因为我什么都不如他们,所以活该被阿爹阿娘抛弃吗?” 说完,便将头埋在了抬起来的手肘处,硬忍着哭声,但不住颤抖的双肩,仍是暴露了他脆弱的哭泣。 谢不为听了季慕青一番话,怒气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厚的内疚。 纵使季慕青再如何性格暴躁,但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放在现代是与他的外甥女一样大,正是青春期叛逆的时候,有点脾气也是正常的。 而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实在不该与季慕青一般见识,更不该拿季慕青的痛处去伤害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况且,他也十分理解季慕青所说的,被最亲的人抛弃了的感觉,即使最亲的人也有自己的苦衷,但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 就像他幼年被同龄孩子骂是没有爸爸没有妈妈的野孩子,就算谢女士当时并不愿意抛下他,而且在谢女士有能力之后一直在尽力补偿他,但这句话的疤痕却早已在他内心生根,他与谢女士只能尽力不去触碰,却没有光洁如初的可能。 幼年的伤痛便深刻至此,更何况季慕青已到了最为敏感多愁的年纪。 谢不为暗叹一声,跪坐了起来,一点一 点地靠近忍声哭泣的季慕青,歪头低望季慕青埋在手肘处的脸,低声软气道: 对不起嘛,是我说错了,你爹当然不会不要你的。 ?想看孤月当明写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 44 章 舍弟阿青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但季慕青不为所动,甚至隐隐的哭声更大了些。 谢不为更是凑近了些,“京城多好啊,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都是京口那里不会有的,而且所有人都不敢得罪你,你爹送你过来是让你享福的,说明你才是你爹和你娘的心头肉。” 季慕青哭声一顿,谢不为一喜,以为是自己的劝解有了效果,刚想再接再厉,却不想,季慕青竟闷闷反斥道:“不好!京城一点都不好!” 谢不为一愣,旋即附和道:“是是是,是不好,没有爹和娘的地方当然都不好,但是我们也要客观一点嘛,毕竟你问其他人,都会说京城是最好的地方了。” 季慕青竟陡然放下了手,他的双眼已是哭得有些红肿,额前的碎发也被手臂压得乱翘,唯有暗红色的抹额还算整洁,看起来就像一只可怜巴巴却又炸着毛呲着牙防备所有人的小狼崽,“即使爹和娘都在京城,京城也不好!” 谢不为倒来了兴趣,软着声问道:“为什么呀?” 季慕青重“哼”一声,“在京口,我可以在山林中骑马打猎,可以在随便哪条河里洗澡捉鱼,可以看着阿爹阿娘还有大哥二哥训练士兵,也可以跟士兵一起训练,晚上再一起喝酒吃肉,自由自在。” 他似是陷入了回忆中,语速渐渐变慢,“在有胡人侵犯的时候,还可以和他们一起骑马退敌,打得他们不敢再进一步,只能丢盔弃甲地逃窜。打跑胡人的时候,就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即使是在冬天,山林里光秃秃的,河水也都结成了冰,但照在我们甲胄上的月光是最好看的。” 他缓缓低下了头,“可阿爹说,只是月光并不好看,雪,黄河以北的雪,笼罩天地的雪,覆在我们营地里的雪,才是人间最美的场景,他和阿娘都想再去黄河的北方看一看,可怎么也过不去。” 谢不为默然听着季慕青低声絮语,他知道季慕青说的是在京口驻扎的北府军,有平凡的训练日常,也有不时需要应对的敌袭,更有镇北将军季铎以及众多将领北伐光复故土的期望。 季慕青盘腿而坐,目光怔怔地看着床榻一角,“虽然阿爹总说我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可我也想和他们一起打仗,想和他们一起去黄河的北方看雪,看一看洛阳是什么样子的,长安又是什么样子的。” 他忽然语调高扬,“而不是在这临阳,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整日看着那些世家子弟是如何吃喝玩乐,看着他们又是如何肆意欺负别人。” 他语出忿忿,“就连太子,他们都敢欺负,我讨厌他们,讨厌京城!” 他猝然回过神来,一瞪谢不为,“也讨厌你!” 谢不为却没再生气,反倒应声附和,“好好好,讨厌我。” 再一笑,日光穿林透窗斑驳,洒入谢不为的眸中,眼底笑意如水轻漾,“不生气了吧。” 季 慕青看到了谢不为眼中的笑意,竟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猛然扭过了头,仍是重“哼”,生气!??[” 谢不为被季慕青这般有些幼稚的举止逗笑出声,下意识抬手抚了抚季慕青额前的乱发,像是在给小狼崽顺毛。 “生气就生气吧,能和我好好说话就是,你要是不和我好好说话,我也不会和你好好说话,就像今天,不仅什么事都说不出来,还都会生气,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季慕青重喘着气,却莫名没有抗拒谢不为为他抚发的手,“谁要和你好好说话了!” 谢不为却不计较,仍是笑眯眯的,声音轻软,如流水潺潺,十分悦耳,“那我和你好好说话好不好?” 季慕青的耳廓陡然泛红,也许是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便直接背对着谢不为反身而坐。 谢不为笑叹一声,有意逗他,“你过来一点,看着我,我就跟你说接下来我的打算。” 季慕青轻“哼”一声,纹丝不动。 谢不为知道季慕青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吃软不吃硬,便故意唉声叹气道:“既然你不愿意过来,那便只好我过去了?” 季慕青仍是没有反应。 谢不为本是跪坐床头,而季慕青是盘坐床尾,他见季慕青没有表现出抗拒之意,便开始一点一点地往床尾挪去。 大报恩寺厢房里所有布置之物都不算差,床榻上的褥席也十分厚实,不过终究不比世家内所用之物,还是有些板硬,谢不为这头一动,季慕青那边也会动,但季慕青还是没什么反应。 谢不为便慢慢挪到了季慕青身边,直起了身,正准备扭头去看季慕青的脸,却不想身体陡然失去平衡,就要直直侧身栽倒在床。 虽然应当不会很疼,但谢不为还是下意识闭上了眼。 可预料之中的声响和疼痛都没有到来,反而是一双有力紧实的手臂稳稳接住了他。 谢不为睁眼去看,果真看到了季慕青已然涨红的脸。 但季慕青的语气却十分嫌弃。 “笨死了!”! 第 45 章 河岸漫步(小修) 魏朝南渡伊始,本有着严格的宵禁制度,但随着政治的稳定及经济的发展,还有世家子弟任权恣意夜游于市的行为,临阳城内的宵禁制度便成了一纸空文。 城内夜市得以迅速勃兴,诸如茶坊酒店、勾肆饮食,皆不避风雨寒暑,白昼通夜,骈阗如此。* 而长干里便是临阳夜市中最为繁华之处,彻晓的华灯通衢接巷,游人如织,倒是一番升平之景。 其中,又以太清楼最为著名,楼高三层,楼面上珠帘绣额,灯火晃耀,是为一景,很是气派,也素来为京中权贵宴集聚乐之所。 此楼又矗在秦淮河边,另有雅间延在水面之上,烛光楼影在水中摇曳,与不远处的悬灯画舫相呼应。 过望之月皎皎,月影亦投在秦淮河面之上,但又不时为经过的画舫轻浪涟漪涌碎,恍惚一眼,倒可称水中有无数个小月亮。 再等画舫远去,水面初平,望月重圆,那皓白月影中,竟显出了恍如月中仙的绝美身姿。 ——那人一身绫罗红袍,玉冠半束,斜倚窗棂,任河上清风吹撩起他肩上青丝,宽袖亦盈风,飘飘然若仙,自有冯虚御风之感。 顺着那清风看去,此人正是谢不为。 谢不为与季慕青连着五日皆销金于太清楼,不过,为防止撞见世家熟人,便只在雅间内待着,约莫到了一更之时,再会乘车返回大报恩寺。 不过,今夜倒有些不同。 前几l日谢不为与季慕青不过是在雅间内随意饮食,虚耗时间,待到一更时便会离去。 但今夜,直到一更已过,谢不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是招来了楼中堂倌,吩咐了两句,不多时,便有侍人呈酒而入,还有歌女怀抱琵琶来到了雅间内的珠帘之外。 珠帘后,本半躺竹榻上百无聊赖的季慕青顿生不解,起身走到了坐在宴案前,正提壶斟酒的谢不为的身边,讶然问道:“你要酒来作甚?” 又隔着珠帘瞥了眼跪在门边等候吩咐的歌女,语有古怪,“还有,好端端的,召歌女来又想做什么?” 谢不为将壶中之酒倒满了五六个白瓷螺杯,也没有急着回答季慕青之问,反倒笑吟吟地看向了门边的歌女,“近来些。” 那歌女抱紧了怀中琵琶,莲步轻移来到了珠帘之前,欠了欠身,谨慎地向谢不为与季慕青道:“奴家问两位公子安。”倒是声如莺啼。 季慕青一听,忙皱紧双眉,连连后退,像是避之不及的样子,但谢不为却温声应下,执起了案边一柄轻羽扇,微微朝内摇了摇,作细闻状,“姑娘身上的脂粉香倒是不错。” 此句意甚轻佻,但谢不为说来却是诚恳,并无撩拨之意,反倒像专心品评某种香味。 虽隔着珠帘,但那歌女悄抬眸之时还是能隐约瞧见帘后谢不为的风姿,再闻谢不为此语,霎时耳热,只垂首更低,糯糯回道: “多谢公子谬赞,不过粗鄙之香罢了,不敢有污公子雅闻。” 谢不 为羽扇未停,螺杯中的酒香便随之散溢弥漫,“香是好香,可惜用得少了些。” 又转首对季慕青道,“给这位姑娘一粒银珠。” 却不想,季慕青误会了谢不为的意思,以为谢不为竟学着那些世家子弟想狎玩什么歌女舞姬,心头顿生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并不给谢不为好脸色看,只轻嗤一声,扭过头去不看谢不为。 谢不为无法,此次出来除了向萧照临借了十镒金千贯钱外,还要了些细碎银钱以作日用,但他为图潇洒,便将钱都放在了季慕青身上。 是故,若是季慕青不配合,他当真是身无分文,便只好撑案而起,走到了坐在窗边榻上的季慕青身边,俯身靠近了季慕青的耳朵,低声道: “阿青可别误会了我,我当真是有用处,不是为了轻薄谁。” 此番温热吐息,皆掠过季慕青的耳廓侧脸,从外看去,两人倒像是在耳鬓厮磨。 自上次两人在厢房内说开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明显好转了许多,虽季慕青大多时候还是冷脸对着谢不为,但谢不为只当季慕青是小孩子的别扭心性,并不放在心里,偶尔还会笑眯眯地打趣两句。 不过,不知为何,每次谢不为靠季慕青近了些,季慕青便会先脸红再炸毛,然后更是冷脸,一番连锁反应下来甚是有趣,有时谢不为还暗暗以此为乐,故意招惹季慕青。 此次,也不例外,季慕青果真脸红炸毛再更加冷脸,但一把扯下了腰间的锦袋,看也不看,直接丢到了谢不为手中,再“哼”一声,仰头似在看天上的圆月。 谢不为早就习惯了,只笑了笑,展开锦袋,从中摸出了一粒银珠,放在了羽扇之上,穿帘送到了那歌女面前,“此香我甚是喜欢,劳烦姑娘拿一些过来,就当是我向姑娘买的。” 那歌女虽有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接下扇上银珠,放下了怀中琵琶,“还请公子稍等。”便快步出了雅间。 片刻后,那歌女带来了一小盒脂粉,隔着珠帘呈给了谢不为,谢不为接下后,用手捻了捻盒中软膏似的胭脂,浓厚的脂粉味瞬间和酒香弥在了空气之中。 谢不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再对那歌女道:“烦请姑娘随意弹几l支曲子吧,中间若是累了也可歇歇。” 那歌女自无不从,谢不为便这么一直坐在宴案前轻摇羽扇,直到三更左右,才领着季慕青往大报恩寺去。 车厢内,季慕青冷脸不改,紧皱眉头,对坐在另一边的谢不为道: “一身的酒味脂粉味,熏死我了!” 谢不为却不以为意,反倒笑着问道:“味道真的很明显吗?” 季慕青故意捏着鼻子,“你说呢?” 谢不为颔首道:“那就好,不枉我扇了那么久的扇子。” 季慕青似有察觉,但谢不为既没有主动说的意思,他也碍于面子不肯去问,只面似忿忿,时不时“哼哼”两声。 等到了大报恩寺前,寺门自然早已严关,若是一更还能从侧门入,但三更实在太 晚,即使唤醒了守门小沙弥,也不敢擅自给他们开门。 谢不为装作酒醉模样,颇为嚣张,“去喊小王典座来!” 小沙弥也知晓谢不为的身份,便赶忙去找来了小王典座。 小王典座袈裟都未完全穿好,匆匆跟着小沙弥来到了侧门边,见谢不为一脸醉态,又一身酒味脂粉味,再念及手下弟子注意到的他二人游乐太清楼的行踪,便大概知晓了情况,赶忙叫小沙弥开了侧门,又迎上前去,佯装焦急。 阿弥陀佛,佛门清净,言施主此行恐怕不妥,若是教方丈知晓,恐怕也不好再留言施主在此了。?[(” 谢不为故意走得东倒西歪,最后干脆靠在了季慕青的肩上,季慕青虽身体一僵,倒也没有推开谢不为。 谢不为语有几l分醉意,“诶,不过偶然为之,再说了,这太清楼里也没什么好玩的,若不是为了能与京中的世家公子搭上关系,我才不去呢!” 小王典座并未接话,只安静地在前头走着。 谢不为再唉声叹气,“而且啊,在太清楼里玩了几l天,那些公子却还是看也不看我。” 他语顿,似是灵光一闪,“对了,我听说京中公子都喜樗蒲,况且这类博戏最能拉进关系,不如我去赌坊里碰碰运气?” 樗蒲便是赌博的一种,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投骰子比大小,但因所用赌具是为五木,比之骰子更需技巧。 说完,暗中掐了掐季慕青的腰,季慕青这才意识到,该是他接话的时候了—— 这便是前几l日谢不为跟他说好的,也是谢不为为了让季慕青更有参与感,故意分给季慕青的“戏份”。 但季慕青却有些犹豫,抿着嘴并不想开口,眼见快要到厢房院前,谢不为便更是一掐季慕青的腰。 季慕青也知快来不及了,便趁着是在夜色中无人注意他已然滚烫的面颊,闭了闭眼,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意味,“哥......哥哥,你又不会樗蒲,到时就算去了,那些公子也不会乐意与你一道玩乐的。” 这季慕青的台词功底实在是差,一点都不自然,谢不为心中暗暗点评,不过好在也算勉强接上了戏,谢不为便接着演了下去。 他更是唉声叹气,十分愁苦,“你说的也是,宁州那边从来没有人玩过这个樗蒲。” 说罢,似是醉意上头,亦是苦闷至极,竟是一把推开了季慕青,先是摇摇晃晃靠向了提灯照路的小沙弥,低头问道:“你!会不会樗蒲?” 小沙弥一惊,提灯一扬,差点没将灯丢出去,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会。” 谢不为哀叹之声更大,又回了季慕青身边,拽住了季慕青的袖子,“好弟弟,你会不会樗蒲?” 季慕青被谢不为那一句“好弟弟”弄得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接上了谢不为的词,是作劝慰,“哥......哥哥,别这样了,我们都尽力了,就算当真不能留在这里,回去阿爹阿娘也不会怪罪我们的。” 谢不为却摆首,语意顿挫,“唉 !你还小,不懂这京中世家的好处。” 又一顿,竟是快步走到了小王典座身边,似是不抱希望地最后问了问,“不知小王典座,哦不,是大师知不知晓这樗蒲技艺。” 小王典座脚步一滞,但瞬即如常,只道:“阿弥陀佛。” 谢不为当他这是回绝,连声哀叹,“此番若是不能搭上京中世家的关系,恐怕我们兄弟二人也不好在此多留了,还不如早些回去,以全侍奉父母之责。” 这下,小王典座当真停了下来,先是示意小沙弥将灯笼给他,等小沙弥离开之后,在对谢不为道: “我观言施主是逢大难,贫僧实在不好袖手旁观。” 谢不为却展袖摆手,“唉,大师慈悲为怀,却也解不了我此中之难啊。” 小王典座走近了谢不为,手中灯笼散发出的幽幽火光在夜风中摇摆,十分暗淡,而深夜厢房前青竹叶的飒飒之声也显得有些诡异,此间之景莫名有些骇人。 “不瞒言施主,贫僧倒是略懂樗蒲之技,若是言施主当真无此不可解难,贫僧愿以相助。” 谢不为暗中一笑,但面上佯装十分欣喜,就连醉态都减了几l分,连连对着小王典座拜谢,“大师当真救苦救难,若事成,我愿奉送五镒金给大师......哦不,是给贵寺。” 小王典座也是一喜,但仍算持重,只道:“阿弥陀佛,言施主明日来静堂中寻我便可。” * 樗蒲五木是有黑白两面,比的是黑面多少,例如五面俱黑是为卢,这是樗蒲中最高的贵采,而四黑一白其次,是为雉,为仅次于卢的贵采。 若要得到好采头,虽也有运气缘故,但关键还在于这掷五木的技巧。 而这小王典座果真不负赵克那句“赌技高超”,掷必卢雉。 这般谢不为连着三日都往静堂,向小王典座讨学樗蒲技艺,一来二去,两人关系倒近了起来。 而谢不为又佯装笨拙,技艺进展颇慢,第三日后,是为羞赧,对着小王典座道: “是我愚笨,白白耽误大师时辰,实在惭愧,若是大师不弃,今夜还请同往太清楼一叙。” 赌艺自然离不开吃喝作陪,这三日来,在与小王典座的相处中,谢不为曾套出一点小王典座从前未戒赌时习惯,是去赌坊玩乐,又会和赌友一道饮酒吃肉,甚是潇洒。 虽佛寺之规自然不允许僧人酒肉,但对小王典座这类佛寺高管来说,不过形同虚设。 而这赌一沾,小王典座便也再顾不得装装样子,又觉得谢不为十分真诚,且钱多,只略微推辞了几l句,便随着谢不为和季慕青一道往太清楼去了。 这回谢不为显得十分豪横,不仅点了楼内所有的佳肴,还要了两大坛桑落酒,笑对小王典座。 “我也不是迂腐之人,能与大师相交是我之幸,若是大师看得起我,便与我尽饮这两坛美酒,若醉便在此处歇下,也不会招人口舌。” 小王典座兴上头来,自无不肯,两人起初 喝酒还顾忌着举止言行,到酒意正浓?_[(,皆是痛饮。 两坛酒还未见底之时,小王典座便再也撑不住,身子一斜,倒睡在了案上,还“噼里啪啦”碰倒了许多碟碗,余肴残酒污了地上席垫,但也无人在意。 谢不为虽双颊酡红,但眼睛甚是清亮,将小王典座喝倒之后,便放下了手中杯,眉眼一弯,长吁一口气。 季慕青一直坐陪在案,不过,自然是滴酒未沾,甚至连木箸都没有碰,只是冷冷看着谢不为与小王典座对饮,见小王典座终于被谢不为喝趴下,长眉一紧,拉着谢不为坐到了窗边榻上,借着烛光月光直直打量了谢不为几l息,问道:“你没醉?” 虽真没有喝完两坛酒,但谢不为与小王典座喝得都不少。 谢不为摆了摆手,又双臂搭在了窗沿上,目视秦淮河上画舫灯火,悠悠一叹,“没醉呢。” 季慕青刚松了一口气。 “但待会儿就说不定了。”谢不为轻笑一声。 季慕青一口气被打断,更是凑近谢不为,拧眉更紧,额上的暗红抹额都因此稍动,“什么意思?” 谢不为痴痴笑道:“我这人啊,酒量还行,但是消化不太好,酒喝的多了,聚在肚子里,过一段时间酒意就上来了,然后,就会醉啊。” 季慕青大概听懂了谢不为的意思,默了一瞬,再道:“那我去给你拿点醒酒汤来?” 谢不为昂首望着此时天上比之前几l日已有缺损的月亮,只觉得心中也缺损了一块,隐痛忽现,唇边的笑容渐渐淡下,嘟囔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妈妈,你也在看着月亮吗?” 季慕青拧眉未展,他稍忖过后理解了谢不为此句之意,但谢不为的母亲就在这临阳城中,谢不为为何会有思念。 他便试探性地问道:“你是在想你阿娘了吗?” 谢不为重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再收回了眼,在季慕青还没反应过来时,侧脸斜靠在自己的手臂上,融融灯火使得他的双眸更加明亮,但不住扑簌的长睫却显出了几l分迷离,“阿青,你不想你阿娘吗?” 季慕青一怔,眼中忽生酸涩,赶忙学着谢不为适才之举,也同样仰首望月,却没应答。 谢不为再是一叹,“我知道,你肯定很想你的阿娘,还有你的阿爹、大哥、二哥。” 他也跟着季慕青的目光,再举头望月,“但是啊,虽然京口临阳相距很远,只要你和他们还沐浴着同样的月光,这便不算远。” 他突有一顿,声音渐低,语调也迟缓,“可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看到的月亮和她看到的,是不是一样的。” 到最后,已似梦中呢喃。 季慕青并未听清谢不为后面一句话,但是能觉出谢不为声音中的郁郁,他便低下头来,略有关切,“你......是醉了吗?” 却不想,谢不为竟立马直了身,张大了双眼看着季慕青,“我没醉!” 季慕青暗叹一声,这便是醉了,正想去给谢不为拿一碗 醒酒汤来,但才站起,却被谢不为陡然抓住了手。 不知为何,即使喝了这么多的酒,谢不为的手心却有些微凉,凉得他甚至身体一颤,下意识握紧了谢不为的手。 ?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最全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尽在[],域名[( 谢不为仰着头看他,却已是眼帘半垂,长睫微颤,窗外河岸的灯火斜斜照入,在谢不为的眼下留下了淡淡阴影,看上去竟有几l分可怜巴巴的意味。 “阿青,你带我下去走走吧。” 季慕青从没见过这般的谢不为,一时竟怔住了,直到谢不为催促地晃了晃他的手,又似撒娇,“好阿青,我想下去走走,你带我去好不好。” 季慕青便不再多想,也似在遮掩什么,赶忙俯身双手搀起了谢不为,让谢不为半靠在自己肩上,护着谢不为下了太清楼,来到了秦淮河岸。 傍晚的河岸是最为热闹的,渔人船夫,货郎小贩,往来不绝。 但在夜里,秦淮河岸便恢复了安宁,除了酒楼上不时传来的笑语之声,便唯剩河水流动的轻微哗哗之声。 季慕青只带着谢不为在河岸边无目的地漫走,河风轻拂他们的头发,带来了几l分凉意。 起初,谢不为还能靠在季慕青的肩头自己慢慢走动,但逐渐的,谢不为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往下坠,季慕青如此捞了谢不为几l回,便有些不耐或是担忧,“我带你回去吧。” 谢不为意识已然朦胧,但还是下意识一口回绝,拽紧了季慕青的衣袖,撅起了嘴,“不!我就是要走!” 季慕青只觉谢不为现在只有五六岁,真是一点道理不讲,在再一次提起了谢不为往下滑的身体之后,不耐地问道:“你站都站不住,怎么走?” 谢不为闻言“嗯”了许久,双眸已然半阖,像是说不出话来了。 季慕青便准备拎着谢不为回去,但在此时,谢不为竟忽然一下子站直了身,将头搭在了他的肩上,全身的重量也都向他倾靠,歪头对着他的耳垂,吐气之中散发着淡淡酒香,“那你就背我走嘛!” 季慕青还没来得及反应,谢不为便已贴着他的身体,攥着他的衣领,绕到了他身后,就要往他背上跳。 季慕青被谢不为这般撞了几l下,这才回过神来,反手按住了谢不为还在尝试跳到他背上的动作,语气颇为不耐。 “我真是服了你了,既然知道自己醉了便走不了路,还要下来走走,你是故意折腾我的吧?” 但话虽这么说着,却慢慢弯了身子,将谢不为背到了他的背上。 谢不为只感一阵凌空,便牢牢环住了季慕青的肩颈,歪头痴痴笑了起来。 季慕青没管谢不为的痴笑,在确定稳当之后,才偏过头对着谢不为,语气颇有些不自在,“咳,往前走吗?” 河岸前方灯火暗淡,但天上的月光却如倾下银沙般为他们的前路添上了淡淡的光彩。 谢不为反应了很久,更是贴近了季慕青的脖子,不住地点头。 两人鬓边的发丝由此纠缠,像是有羽毛不断轻扫季慕青的脖颈和脸颊,带来了轻微的痒意,且在夜色的遮掩下,也已红了一片。 季慕青瞬时一紧手中的动作,沉着声道:“别再动了。”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反倒激起了谢不为的“叛逆”,竟开始在季慕青背上晃来晃去,脸颊也在季慕青的脖颈处蹭来蹭去,“我就要动!” 季慕青躲了几l下没躲开,又按不住谢不为晃动的身体,顿时略有低声威胁道:“再动我就丢你下去!” 谢不为虽已完全醉了,但还是十分知晓“审时度势”,连忙乖巧地停下了动作,不过,嘴上却没停歇,低声嘟囔着:“你好凶。” 季慕青佯装冷“哼”,“知道我凶还让我背你?也不怕我把你扔进河里?” 但手上却更紧紧托住了谢不为的身体。 谢不为一顿,再突然对着季慕青的耳朵,连“哼”好多下,“哼哼哼,你就知道哼!不就是哼嘛,谁不会啊!” 季慕青刚想下意识重“哼”,但却及时止住,切了切牙,“我不跟醉鬼计较,明天等你醒了,我再跟你算账。” 谢不为却对季慕青的这句威胁“视若无睹”,更是搂紧了季慕青的脖子,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再然后,竟是睡了过去。 季慕青感受到了谢不为逐渐平缓的呼吸,沿着河岸慢慢往前走的脚步一顿,但须臾,还是继续走了下去。 河岸灯火渐息, 但天上的月光却一直浅浅照亮他们前行的路。! 第 46 章 账本所在 翌日,在从太清楼回大报恩寺的车上,谢不为硬生生受了一路季慕青冰刀似的目光,终得彻底清醒,将昨夜之事忆起个七八来。 自然,也就想起了他是如何央求季慕青陪着他散步,又如何缠着季慕青背他,倒像是他与季慕青的年纪反了过来,顿时略生羞赧。 不过,季慕青除了冷脸瞪了他一路外,竟也未曾说些什么,谢不为便乐得装傻,只当昨夜缠着季慕青背他的人不是自己。 后几日,谢不为还是如之前那般往静堂去,向小王典座讨学樗蒲技艺,直到总共学了七日之后,小王典座都不□□露出不耐之色,谢不为才显出几分对樗蒲技艺的掌握,便不再去静堂。 而是在第二天,就显得十分迫不及待地带着季慕青往临阳城中最大的赌坊去。 这般在赌坊外停了三日的犊车,在四月二十七日的下午,谢不为又邀着小王典座同去太清楼。 两人饮酒正酣之时,谢不为突然放下了手中酒杯,垂首唉声道: “此番虽已与京中世家公子玩得正来,但也不是全然顺了心意。” 他这样说,小王典座便也不好再一人独饮,而是敛了面上的喜色,拿起了手腕上的佛珠,装模作样转了两颗,问道: “不知言施主又遇到了什么劫难?” 谢不为见小王典座自愿上钩,心中暗喜,但面上却连叹三声,再显得几分犹豫,终是低声与小王典座道:“说来不免羞惭,我虽在大师的相助之下得了与那几位公子的结交机会,但这樗蒲......” 再叹,“实在开销太大,竟让我有些囊中羞涩。” 小王典座自是知晓京中公子赌博花费,十贯百贯都算是小数目,玩得尽兴了,上千贯的赌局也并不少见,但他也不问谢不为究竟用了多少钱,只应道: “此中技艺,自是有往有来,怎会让言施主如此破费?” 谢不为一脸愁容,“有了大师倾囊相授,本自该是有往有来,但这其中却有无关技艺之事。” 一顿,愁色更甚,“我等既有求于人,又岂敢有来?不过是显露技艺之后,还得不做声色地还回去罢了,这般一来二去,自是输多赢少。” 他振了振袖,苦笑道:“此间已是两袖清风耳。” 小王典座倒是不好接话,谢不为也及时再敬了酒,倒没让小王典座觉得唐突,将分寸刻意控制在了友人间的闲聊抱怨里。 仰首又倾尽一杯之后,谢不为佯作醉态,小指略显轻佻地勾起了青瓷酒壶,坐到了小王典座身边,再为小王典座亲自满上了一杯,“不过,我还有一事,不知能否请教大师。” 小王典座此时也已有些醉了,再顾不上佛家弟子的举止,闻言轻拍了谢不为的肩头,咧嘴笑道:“言施主何必讳言。” 谢不为便佯作不再顾忌,重重搁下了酒壶,仰首眯眼回忆道: “许是我输的实在是多了,那些公子便对我的家资有了好奇,我就讲了我此来 京城在贵寺存了十镒千贯之事,却不想,那些公子竟笑话起我,说我愚蠢,竟将十镒黄金白白空耗,若是黄金亦有志,定会感叹‘怀才不遇’。我实在混沌,便请他们说得再仔细些,他们道,在大报恩寺内存钱是下下之策,钱生钱才是上上之选。可我还是不知这‘钱生钱’究竟是何意,但再追问,那些公子皆缄口不言,不肯对我透露半分了。” 说完这番话,谢不为便垂下了眼,看向了小王典座,眼中略有希冀,“我想着,既然是有关大报恩寺之事,那大师您一定知晓,还盼大师为我解惑。” 小王典座听着听着,才涌上来的酒意愣是被这番话生生弄清醒了,他自然知晓谢不为话中所指是什么,但这是不可对外人道的东西,便也顾不上与谢不为客套几句,连忙摇摇头,“言施主倒是问住贫僧了,贫僧也不知啊。” 谢不为却又再道:“我自是知晓,既然那些公子也不愿与我多说,此事便定然事关重大,可耐不住袖中囊中实在空空,又念着我与大师也算有了交情,这才出此下策来打扰大师。” 小王典座不应,只拿起了佛珠在手中轻转,半垂首道:“阿弥陀佛。” 谢不为也不气馁,“以我与大师的交情,我便与大师直说了吧,有为庾公子已经许诺我,会在几月后为我安排个清闲官职,汝南言氏便自可在京中驻下,若是大师此时能够慷慨相助,来日,汝南言氏全族都定然终生奉大师为上上宾,我更是会好好报答大师。” 小王典座怎会不知谢不为口中的“庾公子”多半指的是如今京中风头正盛的颍川庾氏,见谢不为既能暗指贷款一事,又能说出颍川庾氏的名号,再加上谢不为话中许诺的“报答”,此时心中已然动摇。 他连声数念“阿弥陀佛”,才道:“倒也不是贫僧有意隐瞒,只是此事已不是贫僧可以相助的了。” 谢不为觉出小王典座此句中的动摇之意,便再接再厉道:“我自不敢为难大师,不过是盼着大师为我解惑而已。” 小王典座这才完全卸下了防备,低声道:“京中世家多会将功德存放小寺之中,小寺为广世家福泽,便会将这些功德布散出去,再定时收取在此之间生出的福泽,汇聚在一起便又成了世家功德,如此功德便会越来越多。” 小王典座话中的功德便是指世家提供给大报恩寺放贷的本金,而福泽便是指盘剥编户得来的利息。 谢不为佯装思忖,再作恍然大悟的模样,腆着个笑脸,问道: “还请大师恕我唐突,我此来亦与京中世家一样,在贵寺之中存放了不少功德,不知可否劳烦大师行举手之劳,也我布散一下功德?” 小王典座并不奇怪谢不为会有此问,摇摇头道:“言施主有所不知,这其中牵扯颇多,只有功德是不够的,还需......” 他委婉道,“等言施主当真领了那清闲官职,再在京中久住,或许贫僧便能替言施主布散功德了。” 谢不为理解了小王典座这句话的意思,那便是,放贷这件事,光有钱不行 ,还得有权才能掺和进去。 他又故作失望,垂首连连叹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但再一顿,忽的抬眸,满眼希冀,“大师所说的东西,我如今在京中虽不曾有,但在宁州,自本朝起,汝南言氏便有经营,我不敢妄言,可此事若在宁州,自有我汝南言氏可以活动之处。” 小王典座隐有察觉谢不为话中之意,但只拨弄手中佛珠,并不接话。 谢不为见小王典座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便再道:“若是大师肯将此中详具告知与我,我再传信回宁州,让兄弟族人依此行事,虽中间要费不少时日,但总归会有更多的功德传回我们兄弟二人手中。” 他复压低声,“到时,也会有更多功德需得寄存贵寺。” 但小王典座目视手中佛珠,仍是缄默。 谢不为便坐回了季慕青身边,从季慕青腰间锦囊中拿出了什么,轻放到了案上,发出了轻微的清脆声响,再以宽袖遮掩,推到了小王典座面前,笑道: “这是我兄弟二人这几日偶然得来的一件稀奇物什,但自觉承不起此物之意,还是得有劳大师受累了。” 小王典座闻言便移目视案,陡然双眼睁圆——竟是一串金佛珠! 但他很快便稍阖双眼,将手中檀木佛珠解下,对着谢不为再一句“阿弥陀佛”,便很是自然的将金佛珠缠到了手上,大拇指拨动两下,手臂都在颤抖,但还知晓遮掩,对着谢不为道:“能为言施主解忧,是贫僧之幸。” 谢不为又自斟一杯,笑道:“大师切莫如此自谦,此物能在大师手中,才算物尽其用。” 小王典座亦拿起了案前酒杯,适才面上装出来的端严之相不再,举杯笑道: “明日,贫僧是有布散功德之事在身,若是言施主在寺中觉得烦闷,倒可与贫僧一道,虽不必劳动言施主布散功德,但此中福泽也能绵延至言施主之身。” 谢不为爽快饮尽杯中酒,轻啧一声,“那我兄弟二人便腆颜相随了。” * 第二日一早,谢不为与季慕青便跟随小王典座去了京郊农田,原本谢不为还有些不解,这编户借贷之事怎会需要小王典座亲自出面,但到了具体地方才知,原是这一村人聚集起来,一道向大报恩寺借贷,这般数目并不算小,这才能请的小王典座亲自来核对。 这村人所借夏种在昨日已经送到,今日主要还是为了签订钱契。 小王典座对此村村长十分不客气,不仅不行佛礼,还对对村长呼来喝去,且叫小沙弥肆意翻弄夏种,弄得场面很是难看。 但小王典座越如此,村长及几个村人便越是恭敬,到最后,甚至已是战战兢兢到连小王典座随意出口气都会打个哆嗦。 季慕青实在看不过眼,屡次想提拳上前,但都被谢不为及时拦下,到最后,便只能背过身去,只当“眼不见为净”。 这核对之事一直拉扯到太阳西斜,小王典座才点了点头,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钱契,丢到了村长面前,村 长将钱契捡了起来,正想看上两眼,却遭到小王典座一声呵斥,“耽误什么呢!” 村长浑身一抖,连连躬身请罪,再拿起了一根像是细木炭一样的东西,在钱契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再按上小沙弥带来的印泥,按了个指印在最末,这才颤颤巍巍地将钱契双手呈向小王典座。 小王典座只两指接过,提在了眼前,扫了一眼名字指印俱在,便才折收了回去。 许是小王典座注意到了季慕青适才的举动,在回大报恩寺的路上,便主动笑对季慕青道: “小言施主可莫怪贫僧方才粗鲁举止,这功德十分难得,若不核对仔细,到时有了差错便是贫僧万万承担不得的了。” 又叹道:“而这农人又多是野蛮之辈,若是不对他们正颜厉色些,他们便想窃取功德,贫僧先前是吃过此亏的,是再也不敢有丝毫放松了。” 季慕青正想还嘴,却又被谢不为按住了手,替他回了话: “大师说得实在有理,舍弟自小娇生惯养,未曾与农人有过接触,这才不明白其中的门道,还多亏了大师指点,我定会记下,不教家中族人吃了这般的亏。” 小王典座这才满意颔首,又道了句“阿弥陀佛”。 季慕青气愤不过,索性扭头看向车外。 此时犊车正经一片夏收之田,虽已是夕阳西下,天色渐黑,但田中仍有许多农人在劳作。 田埂上有个蓬头褴褛的妇人怀抱一幼子,正在弯腰拾麦放入自己腰间的草篓中,可才没拾起多少,就被田中几个农人呵斥驱赶,惊得她怀中幼子开始大声哭泣,但那妇人却恍若未闻,仍是不断弯腰,仿佛眼中只有那几粒碎麦。 那田中农人自然气不过,举起手中镰刀再次呵斥那妇人,可那妇人仍旧不肯离去。 在犊车快要驶离这片田时,季慕青陡然喊停了车,一把掀开车帘便跳了下去,谢不为这下倒没再阻拦,反而一道跟了下去,但并不及季慕青的脚步,只能赶在季慕青拿出锦袋塞给那妇人之时,才匆匆赶到了两人面前。 那妇人自然不敢收下,甚至露出了惶恐不已的表情。 谢不为先对着那妇人浅浅一笑,再将季慕青硬塞在幼子怀里的锦袋拿出,摸出了大约十文钱,借着宽袖的遮挡,投入了那妇人的草篓中,语带宽慰,“是我这弟弟心善,见不得夫人幼子哭泣,只当是给这孩子买个甜嘴玩意儿,夫人安心收下便是。” 那妇人怔愣许久,终是反应过来,抱紧了怀中还在哭泣的孩子,也同样哭了出来,泪水冲洗着她脸上的灰尘,露出她久经日晒雨淋的粗糙面庞,躬身对着谢不为和季慕青连连道谢。 谢不为并不好亲手扶起那妇人,只劝道:“这天快黑了,未免遭豺狼惦记,夫人还是早些回去吧。” 语顿,又低声道,“若是这孩子以后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事,夫人可去丹阳郡府寻我们,郡府本应照拂一郡百姓,到时夫人切莫耽误了才是。” 那妇人忙又为怀中孩子擦干泪水,再用满是泥 土的手抹去了眼中的泪,便往不远处矮山下跑去。 谢不为与季慕青目送那妇人身影渐渐消失,才不顾田中农人的低声猜测,回身往犊车走。 在踏出田埂时,季慕青面露不解,也像是有些委屈,问谢不为:“你为什么要将锦袋拿回来,还只给那女子那么一点钱。” 谢不为也只季慕青是一片好心,只叹道:“阿青,你应当知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若是你将锦袋给她了,必会遭到旁人的觊觎,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可若只是一点小钱,他们既是同村,便也不好明抢暗夺,才能保住他们母子的安全。” 季慕青闻言一默,缓缓垂下了头,显得有些沮丧。 谢不为忍不住踮脚揉了揉季慕青的头,还将稍有歪斜的暗红抹额带正,笑道: “你有这份心便够了,下次行事前多考虑考虑便是,再说了,我已与那妇人道,若是遇事可来郡府找我们,到时你再想办法帮她便是。” 季慕青感受着额前谢不为手上的微凉,不知为何,竟悄悄红了耳廓,欲抬头躲开,却最终还是任谢不为揉了下去。 谢不为自是注意到了季慕青的面红耳赤,心下顿生好笑,但也没有点破。 路边田间的夏蝉一直“知了知了”的叫唤着,像极了季慕青此刻心中的喧嚣。 等回了车上,小王典座有些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季慕青,“贫僧未曾说错吧,这农人皆是野蛮,竟都不肯将田间碎麦让给那孤母幼子,唉,实在可怜啊。” 虽小王典座这话有了半分道理,可若真论起其中缘由,大报恩寺与世家盘剥才是最为直接的原因。 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农人忙碌一年所余钱粮,甚至不够饱腹过冬,又何来能力怜悯旁人? 这道理谢不为和季慕青都明白,而小王典座也不可能不知,只不过是遮起了双目,故意不去看不去听罢了。 这回谢不为抢在了季慕青发作之前,对小王典座道:“正是此理。” 便拉着季慕青坐回了车中,不再言语。 待到回到了大报恩寺,天已然全黑,小王典座本想与谢不为告别,却不料谢不为仍要继续跟着,“还不知这钱契究竟要如何归纳,还请大师继续赐教。” 小王典座倒也没有推辞,“那就请跟贫僧来吧。” 不过,虽仍是去了静堂,但却未在正堂停留,而是往最里间的房间去。 那间房中灯火通明,甚至照亮了窗外的长廊,十分显眼,而里头正有两个小沙弥在执笔忙碌,像是在誊抄什么。 小王典座将袖中的钱契交给了他们,再对谢不为道:“这钱契确实十分重要,原契需得妥善保存,并不便用来直接核算往来,最好是让信得过的族中仆人誊抄一份,以便随时可以拿出明晰功德福泽之数。” 谢不为受教般地点了点头,目光却趁此机会观察此屋中的布置。 此间陈设摆具倒算简单,正中只有两张用于誊抄钱契的长案,还 有几支烛台,不过,倒是有三个巨大的书柜,整整齐齐列放在了远离烛台的地方。 因着烛灯昏暗,谢不为并看不清书柜上究竟摆放了什么,但并不难猜出,定是钱契之类的东西。 只不过,那最为关键的、可以证明这一切幕后主使是为各世家的账本,究竟会放在哪里呢? 谢不为在小王典座察觉他游移的目光之前及时收回了眼,暗忖须臾,低声对小王典座道:“因着家中族人甚多,不仅这借出的功德需弄得清清楚楚,那这借来的功德也不能含糊,大师可有心得?” 小王典座闻言稍蹙了蹙眉,但很快如常回道:“这也不难,让族中最为有威望者出面保管这借来的功德钱契,只要不曾损漏,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小王典座说的实在含糊,但谢不为怕再多探听将会引起小王典座的警惕,便佯装喜色,“多谢大师解惑。” 在回厢房的路上,四下无人之时,季慕青便忍不住道:“这秃驴说的最有威望者到底是谁啊?不会就是指方丈吧。” 谢不为本也在思考,但一听季慕青说的“秃驴”二字,便笑出了声,“你倒是十分形象,只别当他的面说漏了嘴才是。” 季慕青甚至不屑地撇了撇嘴,“我才不跟那秃驴说话了呢。” 谢不为倒没有立即回复季慕青的猜测,只等到了厢房内,将门窗都关好,坐到了床榻上,才轻声道: “若说整个大报恩寺内最有威望者,确是方丈无疑,但我却觉得这账本应当不会是放在方丈那里。” 季慕青不解,“那这最有威望者究竟是谁?” 谢不为思忖道:“方丈事务繁多,且并不主管大报恩寺金银之事,倒是那三位典座更有可能,不过这小王典座性子浮躁了些,这账本应该也不会放在他那里。” 季慕青坐到了谢不为身边,“那便是那位大王典座和高典座了?” 谢不为颦眉道:“那也只有他们二人了,不过也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这账本既如此关键,若是泄露出去,不说这伤天害理的放贷之事究竟会激起多少百姓对大报恩寺的怨恨,只说这世家之怒,大报恩寺便是已是承受不住,应当也不会这么简单地让那两位典座保管。” 季慕青沉吟半晌,越想越头疼,“实在不行,那便都去看看就是了。” 谢不为侧首看向季慕青,“这两位典座可都行事低调的很,恐怕会将账本藏得严严实实,你有把握在不被他们发现的情况下找到账本吗?” 季慕青却微微仰首,状甚得意,“自然,我在京口的时候可也曾做过斥侯,这等小事,简直轻而易举。” 斥侯便是指古代的侦察兵。 谢不为但笑不语,季慕青以为谢不为这是对他能力的质疑,扬起手忙道:“你若是不信,我明日便给你露一手瞧瞧,就先去那个大王典座那里看看。” 谢不为却按下了季慕青的手,轻轻握了握,再又放开,目光停留在季慕青的眉宇间,温声道:“先不急。” 他们方才急着思考账本所在,所以只来得及在厢房内点燃一支烛台,光亮自然十分暗淡,还不及窗外的繁星明亮。 谢不为正坐对窗之处,今夜霁月虽无,但星辰灿灿,过林清风吹到脸上身上,像是能驱散这一整日的奔波,十分舒适。 谢不为便不由得斜身顺着这清风,望向了窗外,看了一眼天上的星子,莫名道:“明日应当天气不错。” 季慕青只愣愣地看着谢不为眸中映出的点点星光,没有应声。 谢不为顿觉好奇,便回首看向了季慕青,却不想,竟与季慕青一双黑沉的眸对了个正着,又直觉出了其中暗涌,便也愣了一下,再笑问道: “怎么好端端的不说话了?” 季慕青这才回过神,忙低下头,却又觉得手足无措,“蹭”的一下站起,快步走到了自己的床榻边,直直躺下,还故意侧过身去,背对谢不为,但仍是不吭声。 谢不为霎时笑出了声,却也不曾介意,只道:“明日,我要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第 47 章 兔子烤鱼 日丽风清,晴丝袅袅。 寂静的山谷中忽的传来了相叠的步履声,在穿过山间芳菲、茂林、英石还有清涧之后,停在了山中的一处飞檐小亭前。 天高云阔,眉眼清且艳的红裳青年微微抬眸,目视这亭上匾额,一字一字轻声念道:“沧、浪、亭。” 再回首笑对他身后的眉宇轩昂的橙褐劲装少年道,“阿青,我们去里头歇会儿吧。” 打破此间静谧者正是谢不为与季慕青二人。 季慕青此时面色微冷,环顾亭边四周清林松柏,再闻不远处清泉潺潺之后,才将目光落回了谢不为的眉眼间,语有生疑,“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谢不为摆首笑了笑,迈步踏上了亭前石阶,但未闻季慕青动作,便只好又转过身来,牵住了季慕青的手,拉着季慕青一同往亭中去。 季慕青没料到谢不为此举,本下意识想要挣脱,但在感到谢不为掌心微凉之后,不知怎的,竟任着谢不为去了。 谢不为颇有不拘小节之势,入亭便展袖席地而坐,而季慕青只站在阑杆前,已生了些许不耐,“你究竟在卖什么关子,问了你一路去哪里你不说,到了地方问你准备做什么也不说,你要是再不说,我可现在就走了!” 谢不为闻言又是捉住了季慕青的手,仰首眉眼一弯,“好阿青,我们坐下说吧。” 这回季慕青却及时将手抽了出来,但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听了谢不为的话,坐到了谢不为身边。 谢不为这才满意颔首,眼如弯月,抬手指了指亭前茂林,“阿青,你说这树林里,会有小兔子什么的吗?” 此时日已高悬,林中霏雾皆散,阳光灿灿,青柏绿松含翠耀金,也能窥见密林深处清幽一隅。 季慕青顺着谢不为所指方向看了一眼,敷衍道:“有。” 谢不为收回了眼,转而侧身朝向季慕青,并倾身靠近季慕青,语调轻快,“那你能给我捉来两只玩玩吗?” 季慕青顿时目露惊诧,讶异抬眉,额上暗红抹额因此一动,像一簇火苗在他眉间跳了一下,话语中已沾染了几分怒气,“你不让我去那大王典座那里搜寻账本,反而带我来这野林里给你捉兔子玩?” 却不想,谢不为竟当真点了点头。 季慕青连嗤三下,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你当我是专门陪你游乐的侍卫奴仆吗?” 谢不为这下却是赶忙摇头,长睫扑簌,瞬了瞬目,显得十分诚恳: “我哪里敢将季小将军当成侍卫奴仆,不过是久闻季小将军利落身手,想见识一番罢了。” 季慕青并不吃谢不为卖乖这套,重重扭过头去,“哼,我倒是没听说过让人捉兔子见识身手的。” 亭中无席,谢不为不好挪动,便干脆站了起来再又追到季慕青面对的那面蹲下,央求道: “好阿青,帮我捉两只吧,就两只......哦不,一只,一只就够了。” 季慕青仍是不为所 动,甚至闭上了眼,是为眼不见为净的模样。 谢不为便双手抓住了季慕青的手臂,很是艰难地晃了晃,如同撒娇那般,软声道:“阿青,阿青,季小将军,去捉一只来好不好。” 季慕青被谢不为这般缠得烦了,却也不知为何,并下不了决心离开,到最后,他猛然睁开了眼,瞪了瞪谢不为,“好好好,我去给你捉一只。” 说罢,挥开了谢不为握着他手臂的手,如一阵风般大步往林间去,惊起许多鸟雀拍翅鸣啼。 还不等林间鸟啼声歇,季慕青竟已回来了,手中还提了一只茸茸白兔。 等到了谢不为面前,也不管谢不为能不能接住按住,便将这只白兔往谢不为怀中一丢,上下拍了拍手,拍掉了手中捉兔子时扯断的几根草叶,昂首甚傲,“喏,你要的兔子。” 被季慕青捉到的这只兔子才只有谢不为双掌大小,想来是春生的野兔才将将出窝觅食,便不走运地被季慕青捉来,恐怕还已吓破了胆,如今挣扎都不挣扎了,两只长耳完全垂了下来,只趴在谢不为怀里瑟瑟发抖,红宝石似的眼睛更是显得楚楚可怜。 谢不为将这只兔子拢在怀中,右手轻抚着兔身上柔软绵密的绒毛,却并不垂首看这只他缠着季慕青捉来的兔子,只衔着笑意,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季慕青的眼睛,先是开口赞道:“阿青好生厉害,这么快就捉到兔子啦。” 再更是缓了声,声音竟与那白兔绒毛一样软,并如风吹一般飘到了季慕青的耳边,轻轻巧巧地扫过季慕青的耳廓,“阿青你能告诉我你是怎样捉到的吗?” 季慕青只觉得耳边忽生酥痒,但却拧紧了眉,语有防备,“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不为捏了捏白兔的后颈,又将手指陷入白兔浓密的绒毛中,歪头笑道:“是想知道季小将军的英勇风姿呀。” 季慕青轻嗤一声,不过,语调已被谢不为这般吹捧得有些飘飘然,“捉只兔子而已,哪来的英勇风姿,不过是随手的事罢了。” 谢不为自是注意到了季慕青舒展的长眉及话语中的骄傲,又无声笑了笑,拎起了怀中白兔的后颈,将白兔放到了阑杆外,但那白兔并不立刻逃走,只在地上缩成了小雪球,仍是瑟瑟发抖。 谢不为只好推了推白兔的尾巴,那白兔这才有了反应,撒腿奔回了林间。 季慕青余光窥见了谢不为的举止,被谢不为“差遣”的愠气又冒了上来,“不是你非要兔子吗,怎么又放了。” 谢不为很是无辜地对季慕青眨眨眼,“阿青能帮我捉来兔子我已很是高兴了,所以,这兔子究竟在不在我这儿便不重要了,我也不便带它回去,就只能放它走啦。” 季慕青被谢不为这通“歪理”气得攥了攥拳,但终究没在此事上再与谢不为多说,只沉声道:“那现在可以走了吧。” 谢不为撑着阑杆站了起来,却摆首道:“阿青,你不饿吗,我们去前头小河里捉两条鱼烤来吃好不好?” 季慕青这回直接转过身去,并不理谢不为。 谢不为暗叹一声,再慢慢走近季慕青,又想捉住季慕青的手臂“故技重施”,但却被季慕青灵巧躲过,不耐地扭头对他,“想吃你自己去捉,别想再使唤我。” 谢不为吐了吐舌头,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是我不会嘛,才想劳烦阿青的。” 见季慕青没反应,谢不为便又接着道,“再说了,回去还要一段时间,饿着肚子我就走不动路了,到时晕倒在半途,怕是又要劳烦阿青背......” “行行行,捉鱼!”季慕青在谢不为说出背那个字时,就如同炮仗被点燃了一般,瞬间面红耳赤,又疾疾出声打断。 谢不为趁季慕青不备,又踮脚揉了揉季慕青额上碎发,轻声道:“乖——” 语调拖长,却在季慕青反应过来前,立马收手往河边跑去。 季慕青后知后觉,但谢不为已跑了十几步了,他便只能切了切牙,在心中再为谢不为添了一笔账。 渐闻水声如响在耳边的环佩相撞泠泠,再绕过了缠绕摇缀的青树翠蔓,便得见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河流。 因山势并不陡峭,水流便不算湍急,十分适合小鱼小虾在此中生存。 谢不为一到了河边,就“自觉地”开始捡石头和短小木枝搭用来烤鱼的简易台子。 季慕青见谢不为这番举动,只得再恨恨咬了咬牙,抬手看也不看,“咔嚓”一声折下了一根树枝,重重迈步,“掷地有声”,同样来到了河边。 他目光如鹰巡,迅速瞄准了石边一处,再扬手将树枝往那处一扎,水面激荡,被扎中的鱼猛烈挣扎了几瞬,但在片刻后便没了动静,只有淡淡的血色弥散在了清澈的水中,却又很快被从不停歇的流水冲淡不见。 季慕青提起树枝,又是看也不看,便将末端的小鱼往谢不为那处丢去,再凝神寻找下一个目标。 谢不为被陡然丢来的鱼吓了一跳,一惊过后,正要捡起小鱼去处理,但才眨眼,面前就又多了一条小鱼。 谢不为便侧首去看,见季慕青还在专心扎鱼,眼眸转了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悄悄来到了季慕青的背后,歪下身子,鞠了一捧水,恶作剧般往季慕青身上洒去。 清凉的河水如雨滴般洒在脸上,季慕青瞬间就锁定了“罪魁祸首”,本想呵斥谢不为,但在胸膛重重起伏两下之后,竟也弯下身撩起一捧水往谢不为身上泼去。 但谢不为却完全不恼,眼底笑意反倒更浓,又是鞠水洒向了季慕青,两人这般无声地一来二去,外袍便皆已半湿。 因着谢不为身穿宽袖外袍,湿后就有些沉重不好行动,他便干脆脱下了外袍还有锦履足衣,往石头上一丢,再挽起了长袍,赤脚步入清澈的水中,看架势倒是要和季慕青“不死不休”。 季慕青果然“应战”,也同样脱下了鞋履足衣,系起了劲装裤腿,走到了河里。 最先发起“攻势”的是谢不为,季慕青也不甘落后,两人便像孩童一般在河中你来我往地打起了水仗。 起初,季慕青还沉着脸,但后头,慢慢地竟也笑了出来。 扬天泼洒的水滴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似宝珠般落到了谢不为的发间,而他满含笑意的潋滟眼眸,也与这水滴一般,正散发出粲粲光芒,手中泼水动作不停,开口笑道:“阿青,你可别让我呀。” 季慕青原本确实并未使尽全力,只当是在和谢不为玩闹。 但听谢不为如此“挑衅”,他稍愣过后,疏朗俊秀的眉宇忽的尽展,“好啊。” 说罢,两人便又开始新一轮的水仗。 季慕青毕竟是武将出身,体格健壮,体力、耐力、持久力都不一般,而谢不为又从来娇生惯养,还得顾忌着怀中长袍,行动便越来越滞缓。 没过多久,便是季慕青直直逼近,谢不为连连败退。 眼看败局在前,谢不为却心有不甘,既然正面迎战不敌,那便从侧面突袭! 他趁着季慕青弯身鞠水的时候,一下子往季慕青身侧迈了一步,再倏地往季慕青身上一跳,赤色长袍瞬间如散落的花瓣一般落下,飘在了清澈的河面上,顺水蜿蜒流动。 而谢不为用那沾水而更加光洁如凝玉般的前臂牢牢圈住了季慕青的脖子,展颐一笑,刚想说些什么,却不料季慕青因突然受力而几下摇晃的身体终是失去了平衡。 在两人都要摔倒之际,季慕青陡然环住了谢不为的腰身,在巨大的“哗啦”声后,两人皆跌入了水中。 若是从天上俯瞰去,谢不为的赤色长袍在河面上便如一朵石榴花彻底绽开,但却并不随水漂流,倒像是停在了枝头,包裹住了其下谢不为与季慕青二人,恍若一体。 一瞬间,河水从四面八方涌入,窒住了两人的口鼻,谢不为显然受惊,下意识想张大嘴,却被季慕青眼疾手快地捂住。 季慕青身上异于常人的灼热体温在微凉的水下更加明显,教谢不为无论如何都忽视不了与季慕青的肌肤相触,浑身也不自觉泛起了热。 好在这河水本就不深,才不过没膝,此番两人沉浮几下,季慕青便抱着谢不为站了起来,再沉默地走向了岸边。 其间,谢不为紧紧搂住季慕青脖子的手臂并未松开,等他从陡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后,才发现自己竟连双腿也是紧紧缠在了季慕青的腰间,面颊霎时如火烧,还一直漫延到了脖颈上,整个人都透着淡淡的红,倒真是像被天上的云霞笼罩。 谢不为赶紧从季慕青身上跳了下来,但河岸小石却硌得他脚心生疼,不免低“嘶”一声。 却不想,季慕青竟又主动横抱起了谢不为,并将谢不为放在大石上坐好,再把足衣锦履递给了谢不为。 可谢不为接下却并没有穿上的意思,而是又恢复了之前的笑意,“我现在全身都湿湿嗒嗒的,怎么穿啊?” 季慕青闻声也从适才诡异的沉默中缓了过来,瞪了一眼谢不为,“这怪谁?” 谢不为连连点头,还将双手竖在了肩前,“怪我怪我。” 再一指另一块石上 的外袍,软声道,“阿青,我那儿有火折子。” 此意甚是明显,是教季慕青生火干衣。 ▉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季慕青又是瞪了一眼谢不为,却没说什么,默然地找出了火折子,再将谢不为之前捡来了一些木枝点燃。 这回谢不为自不会等季慕青再来抱他,而是自己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火堆边。 现已近五月,已是完全入了夏,虽山间比城中要凉爽很多,但身着湿衣其实也并不冷,反而在火堆边还有些热,但这不过是让身上干得更快一些,便也只好忍着。 不过,季慕青倒没闲下来,而是又捡起树枝到河边再扎了两只半掌大小的鱼,再连同先前扎上来了两只,一起用薄石做刃清理鱼鳞内脏,最后用两根树枝各串起两只,才回到火堆边,一根递给了谢不为,一根留在手中,抬眸睨了一眼谢不为,语气冷冰冰的,“你自己烤。” 谢不为笑眯眯地接下,眸中清晰地映着火光,灿然无比,“多谢阿青。” 此时日已开始西斜,山林中便暗得更快,不过他二人有火折在身,倒是不怕在此处多待一会儿,也是因衣袍头发都未干,不便离去。 季慕青坐在了谢不为的对面,看似专心致志地烤着鱼,却猝然开口发问,不过语气倒有些漫不经心,“今日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谢不为终于不再回避这个问题,目光从烤鱼上移开,落在了季慕青的眼中,“那你想想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呀。” 季慕青闻言眉头稍动,是在思忖,突然,他猛地抬头看向了仍是在笑眯眯看他的谢不为,难得显得有些呆滞,“你怎么知道......” 谢不为见状接过了季慕青手中的树枝,“是太子告诉我的。” 他的语气终于不再轻佻或是玩笑,而是充满了真挚的祝福,眸中点点火光如珠,投入了季慕青的眼中,“阿青,生辰快乐。” 季慕青仍是有些呆愣,“可,这和你带我来这里有什么关系?” 谢不为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故作感叹,“我也不知该如何陪你过这个生辰,就想起了你上回说的,在京口时会在山林打猎,会在河里捉鱼,便想带你来这里过过瘾。” 说着说着,倒真有几分惭愧,“谁知道,我好心办坏了事,竟让你又气又累。” 他再语顿,半敛眸轻声道:“阿青,原谅我好吗。” 季慕青反应了许久才终于明白了今日谢不为一切所作所为的目的,其实他并未真的生气,不过是故意想和谢不为作对罢了,但却也不知自己为何偏偏想和谢不为作对。 他此刻的心在不住地“砰砰”乱跳,声大如擂,竟让他担心谢不为会不会也听到这个奇怪的声音,忙欲盖弥彰地错开话题,“鱼烤好了吗?” 谢不为看出季慕青有些慌乱,虽也不知为何,但还是顺着季慕青的意,将烤得已有七八的鱼还给了季慕青,“再等等就好了。” 此时,暮色四合,周边皆已暗淡,唯有此处火光正亮,就连堆火冒出的青烟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 忽一阵风惊扰了这原本直上的青烟,遮盖住了季慕青的双眼,让两人再看不清彼此的眼睛。 “其实,每年阿爹阿娘也是这样为我庆祝生辰的。”季慕青突然开了口,语气有些低沉,像是没了精神的小狼崽在低声呜呜。 谢不为及时反应过来,“也是会带你打猎捉鱼吗?” 季慕青沉默了须臾,再轻声“嗯”了一下。 青烟让谢不为看不清季慕青彼时的神情,却让这一轻声更加清楚,如同响在他的耳边。 他觉察出了季慕青此刻的哀伤,知道季慕青是在在意今年被困在京城,却有些笨拙地安慰道: “没关系,明年这个时候,一定是你阿爹阿娘陪你过生辰了。” 但这显然没有半分作用,他们都清楚,京中局势一日不改,季慕青便一日不得回京口。 忽然,他想起,其实自己与季慕青也没什么两样,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回到真正的亲人身边,又将会是何时。 “我阿娘也会每年给我过生辰。”谢不为在此刻又有些无比地思念谢女士了,“从我回到她身边之后的每一年,无论她有多忙,她都一定会空出那一天,专门回来陪我。” 他低声笑了笑,“我们其实在很多时候并不方便出去,便只能在家里渡过这一天,但即使是无所事事,我还是会觉得很开心。” 他有些突兀地停住了言语,周遭也都无比安静,唯闻火堆不时的哔啵之声,须臾,他才道:“现在我也不能陪着她了。” 他莫名有些喉中干涩,是在劝慰季慕青,也是在劝慰自己,“不过,只要我们还与家人心意相通,不仅是在生辰这日,每一天,都会彼此惦念,都会期盼来日的相见。所以,只要我们在这里好好过下去,总有一天,还会与家人重逢。” 风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挡在谢不为与季慕青之间的青烟已渐渐淡去。 季慕青其实对谢不为的情况并不了解,听谢不为话中之意,还以为谢不为是在挂念他的养母,便没有多想,而是在心中反复念着谢不为方才的那番话,逐渐的,心中的阴郁浓云便如这青烟一般消散开来。 他再抬眼看向谢不为时,隔在他们俩之间的青烟已彻底散开,他看见了谢不为眸底点缀着的星火,含着灼灼暖意,以及温柔笃定。 他心下莫名一动,刚想说些什么,却见谢不为脸色乍变,又闻一声惊呼。 “啊——我的鱼!” 他也忙顾火中烤鱼,皆已半焦,但却生不出半分怒气或是责怪,只觉得好笑,笑声荡在了这昏暗的暮色中,惹得谢不为竟也笑了出来。 最后,两人只将余下未焦的地方各自吃了一点,便准备离开。 但在离开前,谢不为却又从外袍中拿出一个他不曾见过的锦袋,摸出了一个金玉做成的小马,递给了他。 “阿青,虽然你在京中并不能肆意跑马,但这匹马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季慕青借着天边已显的淡淡月光仔仔细细看了看手中的小马,心跳又一次的加速,他不敢抬头,只轻声道:“谢谢。” 谢不为却大方地摆了摆手,“倒也不用谢我。” 季慕青心头一滞,莫名察觉到了什么。 “虽主意样式是我出的,但这金玉确实是太子给的,就当是我和太子共同的心意吧。”谢不为顿时还有些羞赧,“下次,下次我一定不蹭......咳,我一定单独送你礼物。” 像是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季慕青的心蓦地停了一瞬,他好似感到了一阵隐痛,却半点不知是为何。 过了很久,才勉强扯了扯唇角道:“那还是多谢太子殿下吧。” 谢不为将季慕青收礼物后的反应尽收眼底,自然没有错过季慕青从喜悦到低沉,还以为季慕青是又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便又问道: “阿青,你为什么又不开心了?” 季慕青闻言抬起眼看向了谢不为,在看到谢不为眼中的担忧之后,心头又像是被揪了一下,可他本能地不愿和谢不为道明这种古怪的感觉,只又冷下了脸,淡淡道:“没什么。” 言讫,便不等谢不为跟上,大步离去。! 第 48 章 再遇危机 “咚——咚——” 晨钟振响,浑厚之声传遍了整个大报恩寺,紧接着,正殿之中传出了渺渺不绝的诵经之声。 此为每日的寅丑之间,寺内僧人会齐聚正殿,共做早课。 这般,僧人居住的禅房自是无人。 谢不为和季慕青在两日前探听出了大王典座与高典座的禅房所在,便准备在今日行动,搜寻账本。 因着寺内还会有杂役弟子不时走动,他们便决定由身手矫健的季慕青入禅房内探查,而谢不为则佯装在禅房附近漫步,若有人靠近禅房,便会弄出动静提醒季慕青。 季慕青果然敏捷迅速,在僧人散课之前便已出来。 但,一无所获。 两人便只好先行回厢房商议对策。 谢不为倚靠窗台,半敛眼帘,黛山般的两道弯眉在此时微微隆起,两指捻转着适才从路边拾起的一枚梧桐叶,语调轻且缓,像是晨间林风在轻声叹息,“若是不在两位典座房中,那该会在哪里?” 季慕青的疏朗长眉在此刻亦是微蹙,目光落在谢不为如玉指间那片旋转的梧桐叶上,原先朝气爽朗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沮丧。 “那两人的房中确实没什么东西,不过一刻便能翻看完全,书册之类的我只看到了经文和字帖,就连与人往来的信件都没瞧见。” 谢不为正凝神思索,话倒是都听进去了,但并未作声。 季慕青本就性子急躁些,没听到谢不为的应答,便干脆坐到了谢不为身侧,还颇有些委屈道:“你在想什么?” 谢不为捻转梧桐叶的手一滞,像是才回过神来一般,“在想那小王典座的话,这最有威望者究竟指的是谁,账本又究竟会在哪里。” 对于这个问题,季慕青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不是说大报恩寺内三位典座皆在外购有豪宅吗?说不定账本便是被他们藏在寺外了,要不我们再去打探打探他们寺外豪宅在何处?” 谢不为却摆首,沾染了寺内晨间微凉雾气的发梢从他肩头滑落,落在了那片梧桐叶上,“账本虽重要万分,但并非可以束之高阁之物,若是放在寺外不好为人所知的宅院处,恐怕会多有不便。” 季慕青沉吟片刻,再道:“那会不会就是放在方丈那里?” 谢不为还是坚持之前的看法,摇了摇头。 这下思路便陷入了僵局,一时之间,气氛也有些凝滞。 窗外晨雾渐渐散去,日光如束照入了厢房内,打在了谢不为手中浓绿的梧桐叶上。 谢不为看着这道光,灵台之中莫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好在还来得及捉住那灵光的尾巴——是与这梧桐叶相关。 他便将梧桐叶捻起,放在了眼前,思绪回旋之间,他突然开口,语调有些上扬,“阿青,大报恩寺中有很多梧桐树吗?” 季慕青虽不知谢不为怎么突然要问梧桐树,但还是认真思考后给出了答复,“好像并没有很多,我记得便是寺门那处有两 株,再是正殿前的庭院角落里有一株。” 谢不为闻言稍怔,但很快,他将目光从梧桐叶上移开,转而看向了季慕青,面上的思虑愁容便如晨雾消散,熠熠晨光洒在他对窗的侧脸上,照得他一双清亮的眼眸在此刻浮动着粼粼波光。 “不,还有一处。” 季慕青为谢不为眼中的耀光所感染,适才心头的沮丧亦是清空,忙接话道:“哪里?” 谢不为很是得意地将梧桐叶放入了季慕青的手中,“在止观法师所住的高楼边,有一株有参天之势的巨大梧桐树。” 季慕青下意识跟着一字一顿地念道:“止、观、法、师?” 随即,他察觉到了谢不为话中之意,微微睁大了眼,“你是说,止观法师?” 谢不为知晓季慕青这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唇角扬起,面靥即生,“对,就是止观法师。” 他微微垂首,看着如今在季慕青掌中的梧桐叶,娓娓道,“是我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只在大报恩寺内,最有威望者无外乎是方丈、典座,但对于整个临阳百姓或是世家乃至于皇室来说,自然是止观法师这个佛子才是最有威望的。况且,若是没有止观法师这个佛子在大报恩寺内,大报恩寺未必能接的下替世家放贷的差事。” 季慕青听着听着也是连连点头,“不错,若不是要跟你来大报恩寺走一趟,寺内方丈是谁,典座又是什么东西我一概不知,但是这佛子,莫说我了,在京口的将士们大多也都有所耳闻。” 谢不为笑道:“这方丈典座倒是精明,将账本放在止观法师那里,一则旁人不敢擅自打扰佛子,一则,就算到时事发,有东阳长公主在,谁也不敢搜到止观法师的住处去。” 季慕青“蹭”的一下站起,语气很是兴奋,“那我现在就去高楼找账本!” 谢不为却一把按住了季慕青跃跃欲试的手,拉着季慕青坐了回来,“这止观法师所住的高楼名为明楼,不比寺内其他地方无甚看护,而是一直有小沙弥守在楼前,且楼内至少也有三个小沙弥负责杂务,并不容易擅自进出。” 季慕青是知晓谢不为曾经“拐走”止观法师一事的,“那你当时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将止观法师带走的?” 谢不为颦眉道:“正是止观法师出面支走了那几个小沙弥,我才能顺利带走止观法师,但现在,无人支使得动小沙弥,万一我们的行踪被发现,势必会打草惊蛇。” 季慕青亦是复又沉默。 但忽然,谢不为双眼一亮,抓紧了季慕青的手道:“我倒是想出了个法子。” 季慕青将手中已被他攥得折裂的梧桐叶放下,乌溜溜的瞳珠紧盯着谢不为,“是什么?” 许是谢不为甚有底气,因此话语便没了之前的焦浮,反倒是有些不紧不慢,启唇吐出了两个字,“放火。” 语调轻得就像是在与季慕青讨论今日的天气。 季慕青一愣,旋即拧眉问道:“放火?”语气中透露着些许惊诧。 谢不为再 笑着解释道:“别误会,我自然不是想烧了整个大报恩寺,而是,声东击西罢了。” 语顿再续,今晚时候,我去明楼边放一把火,势必会被明楼内的小沙弥最先发现,到时你便趁着他们来救火的时间去找账本,我也会尽力拖住他们,若是我猜得不错,账本应当就在最高层止观法师原本的住处,我记得角落中有几列陈书木架,你多翻找翻找,应该就能找到账本。等你拿到了账本,就即刻离开这里,将账本交给太子殿下。 ?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最全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尽在[],域名[( 季慕青却没应下,眸中浮现担忧之色,“那你呢?他们定能发现你放火的行踪,你怎么脱身?” 谢不为倒是没想到此处,闻言稍有一怔,再宽慰似地笑道: “我又不蠢,哪能这么轻易被他们抓到把柄,再说了,就算万一被他们怀疑上了,只要你拿着账本回了东宫,再让太子殿下派人来救我不就行了?大报恩寺再如何,也是一群出家人,不会对我怎样的。” 季慕青闻言瞬即摇了摇头,反握紧了谢不为的手,“不行!你得跟我一起走!” 他此时的语气有些焦急,“你放完火之后就在明楼下等着我,我一定不会耽误太久,拿到账本就带你走!” 谢不为知道,一旦明楼附近出事,寺内方丈典座一定会最先去查看账本,本想着着若是他在放火现场,或许能拖出更多的时间不让小沙弥得空去通传。 但季慕青说的倒也不是不可行,只要在方丈典座得知消息派人赶到之前离开明楼附近,自然是收益最大的。 想到此,谢不为便拍了拍季慕青的手背,一双眼迎上季慕青焦急担忧的目光,“好。” 但不知为何,有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头悄无声息地漫延。 等到天光渐暗,暮钟再鸣,寺内僧人大多归禅房休憩之时,谢不为与季慕青便依照计划悄悄出了门。 此时寺内四处皆是昏暗静谧,但明楼却是灯火长明,亦有两个小沙弥在楼前巡视。 谢不为和季慕青对视一眼,季慕青便快速去了明楼隐蔽处,而谢不为则带着袖中藏的桐油火折,来到了明楼不远处的一片矮林边。 他动作利落,先将落叶聚集,后泼洒桐油,再用火折点燃,火遇桐油,瞬间纵起了一簇火苗,谢不为便不断地往其中添加断枝。 终于,火势越来越大,黑烟也攀越过了矮林,升至了半空。 火光从矮林间隐隐透出,逐渐吸引了明楼前小沙弥的注意,谢不为担心他们还会有心思留一人看守,便猝然大声急呼: “来人啊!起火了!好大的火!”再藏至了矮林深处。 果然,冲天的黑烟及火光,还有这惊慌的喊叫声让明楼前及楼内的小沙弥不敢有任何耽搁,皆急冲冲地往矮林处来。 谢不为在听到纷乱的脚步声后便赶紧绕了些路,往明楼处去。 等他气喘吁吁地躲在了明楼隐蔽处,才发觉自己不仅心惊肉跳,还浑身是汗,甚至嗓子也因方才的一声叫喊而有些生疼,倒真像是九死一生从火场逃 了出来。 忽一阵夜风掠枝而过,明楼边高大梧桐树上的黄铜叮铃作响?,在这昏暗的环境中突兀的像是一阵警报。 他便陡然从喘气中警醒过来,望向了前方。 除了矮林处的火光及嘈杂之外,另有一队火光如不可抑制的浪潮往明楼处涌来。 ——竟来的这样快! 这大大出乎了谢不为的预料,想必是明楼内的小沙弥在确认起火之后,便奔走呼告,而明楼附近也定另有专门的僧人留守,多半就是为了明楼内的账本。 谢不为仰首看向了明楼,并未发现察觉季慕青要出来的动静,但那火光却越来越近。 若是等那群人围了上来,不仅是他,就连季慕青也跑不出去! 不断逼近的火光像是一条火蛇在吞食他的呼吸的空气,迫使他尽快做出决断。 他也不再有任何多余的权衡利弊,当下立断,决定出去吸引那些人的注意,而为季慕青留出更多寻找账本及逃出去的时间。 但,还不及他跑出隐蔽处时,便有一声惊呼从他身侧传来。 “这里有人!快捉住他!”竟是有小沙弥在绕着明楼巡视! 不过,这也没什么太多影响,反而是替谢不为吸引了不远处那些人全部的注意力,能让季慕青更加安全。 谢不为便改变了方向,准备跑至现下最为混乱的矮林,再一次声东击西。 可就在他奔至明楼门前时,却被揽入了灼热胸膛之中,急促的言语像是燎着火气一般响在他的耳边,“我拿到了!我们一起走!” ——是季慕青! 谢不为诧然回头,季慕青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应该趁着混乱带着账本离开此处! 季慕青像是读出了谢不为心中所想,更是揽紧了谢不为,边携着他往大报恩寺的侧门跑,边开口说话,语中有着明显的颤抖,“我不能丢下你!” 可这,很有可能会让他们俩一个都跑不出去! 但谢不为并没有将这话说出口,而是主动跟着季慕青跑了起来。 事已至此,身后火光如猛虎扑食般不断逼近,再多询问缘由或是责怪冲动只能浪费他们奔逃的精力,不如就此赌上一赌,只要能离开大报恩寺,他们俩就都能安全。 季慕青也感受到了谢不为的配合,攥紧了谢不为的手,拉着谢不为越跑越快。 耳边风声越来越大,但身后追呼声也越来越逼近,甚至他们的后背都能感到火把上传来的灼烫之意。 可即使他们再怎么努力,幸运却没有眷顾他们。 在侧门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也有另一队僧人同样执着火把守在了此处,不少还手持棍棒,严阵以待。 ——这竟成了前后包夹之势,让他们完全没有了逃离的希望。 谢不为和季慕青都意识到了这点,脚步也都慢了下来。 突然,谢不为拉着季慕青停了下来,望向了侧面的寺院高墙,“阿青,你能翻过去的对吧!” 季慕青知道谢不为是何意,额上溢出的汗水滴入眼眶,刺痛之感瞬间逼出了他眼中的水光,身前身后的火光将他面上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明显,也更加突显出他眼中一种堪称为执拗的坚定。 他死死握住了谢不为的手,“我还可以带你翻过去!” 墙高有十余尺,另有尖锐砖瓦铺在其上,季慕青能在短时间内一人翻过已算武功高强,而他毕竟也不是季慕青一手能抱起的孩童,若是季慕青执意要带着他一同翻墙,与束手待毙也没什么两样。 “阿青!”谢不为突然呵斥道,“不要再任性了!只要你能出去,我就会没事。” 说罢,猛然抽出了已被季慕青握得发红的手,并用力将还在发愣的季慕青推开了两步,转身便往另一个侧面跑去。 那里,是大报恩寺的后山。 “账本在我这里!”谢不为挥舞着手,朝那些僧人喊道。 而这一声也惊醒了季慕青,他心底有一股冲动在怂恿着他跟向谢不为,但耳边却在不断回响谢不为的那句呵斥。 他抬手抹掉了眼中的泪,最后望了一眼谢不为的身影,回身便如一道风,冲开了渐已围上来的十几个僧人的包围,并踏着他们的身躯,足尖轻点,越上墙头,再展袖跳下,消失在了墙外的夜色中。 跟上来的僧人早已认出了谢不为和季慕青的身份,也都看见了季慕青的离去,更知道账本大概率是在季慕青的手中。 但也无可奈何,若是他们冲出大报恩寺去追季慕青,肯定会引起长干里百姓的注意,而将事情闹大,便能只能追向往后山上跑的谢不为,即使账本不在谢不为身上,但只要能抓到谢不为,就起码能先行应付了方丈的怒火。 就在那些僧人还在犹豫之时,或许是这极度紧张的情况激发了他的体能,谢不为竟在眨眼之瞬便暂时远离了那些僧人。 而在那些僧人反应过来并追上后,谢不为已消失在了后山茂密的树林中。 那些僧人又都停了下来,望向了为首之人。 为首僧人也没有再多踟蹰,高举火把示意,“分头搜!一定要将那人抓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一长条火蛇瞬即分解开来,如一只只火蚂蚁,前仆后继地扑入了寂静幽暗的山林中,啃噬每一处可以躲藏的角落。 而原本安静沉睡的山林,也像是被灼烧惊醒,众多凄厉尖锐的惊鸟离枝之声仿佛是它痛苦的嘶吼,在发泄它的不满。 可却无人在意。 “这里没有。” “我那里也没有。” “再去前面看看。” 三两僧人聚了头,又再次分开。 在他们走远之后,此处复又安静。 谢不为松开了捂住自己嘴唇的手,重重喘出了一口气。 就在刚刚,那三两僧人就站在他藏身的矮灌木前,只要他们将火把再往这里一扫,就能发现他的身影。 这几乎等同于死里逃生的感觉让他心颤气喘不已,浑身 都像是被浸入了冰水中,冒着一股股后怕凉意,但还没等他再多做歇息,便听到了又一小队僧人交谈的话语。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呼吸的声音。” “我怎么没听见?” “不管了,前去看看就是。” 此处不能再待了! 谢不为趁着那些人还没到来,又再一次灵活地钻入灌木中,迅速向更深处躲去。 与后山混乱场景不同的是,灯火通明的大报恩寺方丈堂内却像是凝冰一样安静。 只是这安静的凝冰之下,却潜伏着足以吞噬在场所有人的巨兽。 在僧人回禀完明楼情况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原本应该震怒的方丈竟诡异地默然闭上了眼。 可他越如此,在场僧人便越是心惊胆战。 直到又一僧人疾步入内,在他耳边耳语几句,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眼中尽是狠厉之色,语气也极为阴寒,“你看清楚了?那人是往东宫去的?” 传话僧人陡然一颤,再是连连点头。 他又问:“那两个人又是什么来头?” 传话僧人一顿,嗫嚅道:“逃走那人之前没来过大报恩寺,便没有人认出他的画像,但逃到后山的那人已有人认出,是陈郡谢氏的六公子,谢不为。” 方丈闻言眼中竟有疑惑,“陈郡谢氏,为何要帮太子?” 一直站在方丈下手的僧人突然出声道:“如今两相河东裴氏与陈郡谢氏都未曾与我们有过......往来。” 方丈陡生了然,冷嗤一声,“那可曾抓到了那个谢不为?” 那僧人摆首,“听后山动静,是还在找。” 方丈冷笑着,极为阴狠,仿佛露出了唇边的獠牙,“区区后山,还能躲到哪里去?” 那僧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抓到之后,该如何处置?” 方丈瞥了那僧人一眼,“还能如何处置?交给颍川庾氏便是,如今最为着急的,不该是我们,而该是颍川庾氏还有那些世家才是。” 那僧人抿了抿唇,更是低声问道:“可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方丈却有些气定神闲,“只要止观还在大报恩寺,东阳长公主自会出手,况且止观如今与长公主关系更加紧密,长公主更是不会坐视不理。” 那僧人还是不安,“但止观法师,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了。” 方丈这才又生怒气,用佛珠重重拍了一下身旁木案,吓得堂内众人皆是一哆嗦,“慌什么!他就算在长公主宅待得再久,也终究是要回来的!” 他又撑案而起,身后的烛火将他的影子照得有些扭曲,并笼在了堂内每一个人的身上。 他慢慢走到了堂门前,往后山火光处看去,忽然又阴狠一笑:“后山也算奇险,若是不小心摔死了,倒与我们无关了。” 跟上来的僧人即刻明白了方丈话中之意,但显得有些犹豫,“可毕竟是陈郡谢氏......” 方丈双手合十 ,缓慢阖上了眼,对着后山方向一道:“阿弥陀佛,死生有命,望他下辈子能结善果吧。” 再收手扭头吩咐道,“只要还能看清他的面貌,对颍川庾氏来说便已足够,不必留情了。” 那僧人终是躬身领命,往后山方向去了。 月色沉沉,夜已过半,约莫是三更天了。 后山众人皆是疲乏,而谢不为则更是精疲力尽。 长时间的保持警惕以及谨慎躲藏让他身心俱衰,而他也越来越被逼至后山山崖处,眼看再没有什么可以用于躲藏的密林,被发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如今,他也只能指望季慕青和萧照临能尽快想办法赶来救他了。 但就在他稍稍多喘了一口气时,竟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僧人指住了方向,“我听到动静了!” 紧接着,便有三两僧人迅速往他这里赶来。 谢不为只好拖着已然酸胀的双腿,试图再往另一处躲去。 现下,他身上衣衫已被林间树枝刮得褴褛,脚上锦履也被山间碎石磨得破烂,每走一步,脚掌上磨出的水泡都会如针扎刀割一般令他痛到眼睛含泪,就仿佛是在刀山火海里走路,每一步都是煎熬。 而长久的疲劳与滴水未进也在折磨他的心神,若不是脚上的痛楚,恐怕他早已失去了意识。 可终究,他不再轻快的步履还是暴露了他的行踪。 “快来!我看到他了!就在这里!”一声急呼招来了另一小队三两僧人。 谢不为再也顾不上躲藏,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往开阔处跑去,可不想,竟是通往山崖之路。 谢不为只好回头,可身后那两队僧人都已围了上来。 那六人皆是气喘吁吁目露凶狠,中间一人对着其他人喊道:“师叔说,让我们不必留情。” 语毕,六人便急速将谢不为往山崖尽头逼去。 谢不为被逼得连连后退,再一脚,已半有悬空,脚下碎石泥沙滑动,坠入崖下,传来了跌宕回响。 那轻微幽深的回响仿佛一只死神之手,在逐渐向谢不为探去。 就在那六人要将谢不为逼入最后绝境之时,谢不为陡然抬起了右臂,对准了适才说话的中间一人。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嗖”的一下,中间那人便发出了惨烈的惊叫之声,捂住了左眼,往身后倒去,再是不住地翻滚挣扎。 剩下五人皆是一惊,向谢不为抬起的右臂看去,在残存的衣袖之下,竟有一道黑色寒光掠过了他们的眼。 而谢不为正如那僧人所说,没有留情,又是“嗖嗖”两声,便又有两人倒下。 形势陡然逆转了! 剩下三人皆生畏惧,竟扭头逃离了山崖前。 在地上三人的挣扎喊叫声中,谢不为用左手托住了因遭受连续三下猛烈后震力而不断颤抖且隐隐作痛的右腕,但,竟是难得地松了一口气。 在吃了上回东阳长公主的亏之后,他便带上了慕清连意送给他的袖箭,虽不是时时带在手腕上,但每次去陌生地方时,必是要带在身边。 而他又预见了今晚将要遇到的危险,便提前在右腕上带好了袖箭,以作最后保命之用。 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竟当真派上了用场。 谢不为不由得苦笑。 但在才缓了两口气后,山崖边原本幽暗的山林陡然被冲天的火光照亮,竟有些刺眼。 谢不为眯了眯眼,朝将他包围在中间的三面山林看去—— 是大批手持火把棍棒的僧人。 原本四散在山林中的火蚂蚁再一次汇聚成了巨大火蛇,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第 49 章 是为共犯(一更) 炽热的火光如同火蛇吐出的信子在一步步逼近,但他已是不能再退。 在他身后,是幽冥地狱一般的万丈深渊,而从中不断呼啸而来的阴森冷风也在配合着前方的火光,试图进一步摧毁他浑身的气力与神智。 他仿佛被夹在烈火与寒冰之间,在这浸入骨髓的折磨中,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的身体里也有鲜血在缓缓流出。 ——可他并不愿意认输。 谢不为又再一次抬起了右臂,袖箭如黑夜中的闪电,迅速穿透了试图接近他的僧人的肩膀,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叫声引来了在深紫色天空中不断盘旋的寒鸦的凄切共鸣,教在场所有人都有些不寒而栗。 可在聚如黑云的寒鸦之下,那衣袍破损的红衣青年却丝毫不为所动,在这凄厉诡异的一幕中,像是那唯一的可以冲破如此压抑气氛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愣住了。 但很快,为首的僧人最先回过神来,高举火把对着谢不为呵道: “贼人先纵火焚烧我寺,再盗我明楼宝物,如今还残害寺中僧人,实乃罪大恶极,但若是肯在此时迷途知返,或许佛祖还能原谅你的无知之过。” 谢不为只当是听了一个笑话,他嗤笑一声,将袖箭对准了为首僧人,又是“嗖”的一下。 但这次,却没有击中那人,而只是堪堪擦过了那人的脸颊,再轻飘飘地落地。 ——是谢不为的右臂已经疼痛颤抖到没有了力气,且手腕之处还被这猛烈的后震力撕开了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汩汩而出。 为首僧人很快反应了过来,随即狞笑一声,“他没有力气了!都围上去!” 谢不为已是抬不起右臂,鲜血也逐渐滴至悬崖边,引来众多寒鸦俯冲而下,栖在崖下枯枝之上,等待“食物”的坠落。 终于,一滴温热的鲜血坠入了悬崖下,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使得几只寒鸦更加兴奋地振翅凄鸣。 谢不为拖行的步履停在了悬崖之前,再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身后阴冷的崖风吹得他残损的宽袖也发出了猎猎之声,他攥紧了左拳,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向面前僧人喝道: “大报恩寺的僧人,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安享供奉,可做得全是伤天害理的蝇营狗苟之事,就不怕死后会下阿鼻地狱吗!” 这句话倒当真让其中一部分僧人滞缓了逼近的脚步。 为首僧人忙扬声道:“是这贼人做尽坏事在先,如今还亵渎佛寺,妖言惑众,我们又有何惧?!” 谢不为冷眼瞧着为首僧人道貌岸然的模样,心知再多口舌也不过白费力气。 他缓缓松开了左拳,准备托起自己已然痛到失去知觉右臂,用这仅剩的最后一支袖箭,也是慕清连意叮嘱过的不能使用的第六支箭,再为自己争取最后的时间。 为首僧人也发现了他的意图,急忙挥手高呼,“冲上去!拦住他!” 巨大的火蛇再一次分解 成了众多的火蚂蚁,而这次,是为了啃噬那真正的火焰和光明。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谢不为已艰难地托起了右臂,而众多僧人也冲到了他的面前—— “住手!住手!”忽然,人群之中传来一阵急呼。 众人皆回首看去,是一个小沙弥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太子......太子他带兵围住了我们。” 小沙弥奔到了为首僧人面前,扯住了那人的衣袖,“他说,如果谢不为有任何闪失,他便屠尽整个大报恩寺!” 此句中浓重的杀意让众人皆是一颤。 而谢不为也听到了这句话,身体如强扯的弓弦那般迅速萎顿,而意识也开始消散,摇摇晃晃似是随风倾倒。 在他最后失去意识之前,恍惚间,他看到了萧照临与季慕青的身影。 心头最后一丝防备终于可以卸下,他便如一片强撑在枝头已久的落叶,从空坠下。 不过,他感受到了有人接住了他, 但却不知是萧照临,还是季慕青。 谢不为仿佛做了一个让他精疲力尽的梦,梦里,他先是被猛兽追逐,再是被蟒蛇缠身,最后,跌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深海。 他不断地挣扎,不断地呼救,直到海水要将他彻底吞没之时,终于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拉出了梦中泥沼。 透过帷幔的阳光轻柔地抚过了他的面颊,让他感受到了似是暌违已久的舒适与温暖,眼帘无意识地掀阖几下,眼前原本如隔着水中涟漪的景象才终于汇聚。 是季慕青握住了他的手,正焦急地看着他。 在两人的视线对视之际,季慕青陡然惊跳起来,对着殿外喊道:“太医呢?他醒了!” 随着他这句话落,殿外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再一眨眼,张叔以及一个太医打扮的中年男子已来到了他的床前。 他原是在东宫之中。 张叔淡淡瞥过了季慕青紧握着谢不为的手,眉头稍有一动,但还是没说什么,只教太医先上前为谢不为探脉。 那太医凝神诊脉之后,稍稍露出一个笑,对着张叔说道: “谢公子已无大碍,只是此番精力竭尽,需得好好将养一段时间以补足元气,另外便是这右腕在伤口愈合之前都不可再动,也需每日换药,其他的倒不必过多担忧。” 张叔颔首道谢,再吩咐人将太医送走,又接过了内侍送来的温养补药,不动声色地挤在了季慕青和谢不为之间。 季慕青本有些不解,但在注意到张叔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他握着谢不为的手上时,方才回过神来,面颊顿时涨红,随即松开了手,站了起来让出了位置。 张叔这才点了点头,对着季慕青稍躬身道:“季小将军在这段时日里也甚是辛劳,还一大早就守在此处,奴实在过意不去,所以斗胆僭越,请季小将军回去歇息,若是殿下回来还有何吩咐,奴定会第一时间遣人通传。” 这便是在下逐客令了。 季慕青哪里不明白 张叔话中之意,且心中莫名一阵慌乱,扰得他连张叔的客套言语都不曾听全,便急匆匆离开了东宫正殿,甚至也还未与谢不为说上一句话。 但谢不为是将醒不久,倒未曾注意到张叔与季慕青之间的暗流涌动,只双眼无神地看着床榻上的帷帐,许久之后才将昨夜发生的一切完全记了起来,忙偏头问张叔,可是一张口,嗓子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响。 张叔立即半扶起了谢不为,又将一勺温度适宜的补药送至了谢不为的唇边,低声道: “谢公子先将这药喝完吧,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谢不为张望了几眼室内情景,发现自己是在萧照临的寝阁之中,却并未见到萧照临的身影,也只好听从张叔的话,一勺一勺地喝完了补药,再含下了一口蜂蜜压下苦味,才终于可以开口出声,只是嗓音十分沙哑。 他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账本现在如何了?” 张叔没有立即接话,而是先屏退了寝阁中的其他内侍,再面带喜色地回道:“账本已呈给了陛下,殿下与谢公子所烦扰之事已算解决。” 顿,又略带恭维地说道,“丹阳郡府的编户百姓一定会记得殿下与谢公子的恩情的。” 谢不为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但转念又想到后续更加麻烦的问题,长眉紧蹙,才稍有光彩的眸中又浮现出担忧之色,“那世家和大报恩寺又是有何应对?殿下如今如何了。” 右腕上猝然传来隐痛,也是在提醒他昨夜的凶险,话语愈发焦急,“我听闻殿下带兵将大报恩寺围了起来,太子不会有事吧?” 要知道,即使皇亲及世家都会豢养府兵,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作护卫之用,并不可擅自指挥行动,更别说是在临阳城内堂而皇之地用兵围困住大报恩寺。 此时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太子救人心切,可往大了说,天子在城,又是东宫之兵,几有谋逆之嫌啊! 张叔也知道谢不为是在担忧什么,但却没有如谢不为那般焦急,反而温声安抚道: “谢公子不必太过忧虑,殿下在知道谢公子与季小将军将会在昨夜行动后,便派人时刻在东华门守着,又提前秘密调遣了卫兵往大报恩寺去,在拿到账本之后便第一时间去了陛下宫殿,并请用兵解救谢公子。” 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这些,都是经过陛下首肯的,所以殿下不会有遭小人间离陷诬之险。” 谢不为神色稍缓,但仍并不能完全放心,“那世家与大报恩寺呢?” 就算如今账本掌握在了皇帝手中,等于是皇帝拿捏住了世家的把柄,但世家当真会甘心吗? 还有大报恩寺,虽然止观法师已不在大报恩寺中,但毕竟止观法师还未离开京城,那东阳长公主又究竟会不会插手此事? 张叔沉吟片刻,再低声答道:“这些事仍在朝议之中,不过前一刻倒有在垂拱殿侍奉的内侍传来了只言片语,说是陛下与世家谈论的并不是有关账本之事,而是一直在争论殿下和谢公子在大报恩寺的所作所为 究竟该如何处置。” 他稍有一叹,应当是陛下与世家达成了默契㊣,放贷一事就当不曾发生过,但谢公子您在大报恩寺内无故纵火及殿下用兵围困大报恩寺之事便成了没缘由的狂悖,世家如今便指望着这一点出气呢。” 谢不为明白,既然算是皇帝与世家在放贷之事上各退了一步,那他与萧照临在大报恩寺的所作所为就不能用此事开脱,他与萧照临更不能毁了好容易为丹阳百姓挣来的生存空间而为自己辩解。 所以,世家也更加不可能放过这一点,那他与萧照临就必将遭受责罚。 这朝会上所争论的,也不过是这责罚是轻是重、是多是少罢了。 那这便不是他能掌控的了,况且,有萧照临这个未来之君当共犯,听起来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谢不为被自己的阿Q精神逗笑了,但也是真的松了一口气,不管他和萧照临将要遭受何种责罚,起码丹阳百姓的日子已经可以好过许多了。 况且,他在萧照临这个顶头上司心里,必定是记了大大一功的,前景仍旧是光明的嘛! 张叔见谢不为稍展笑意,他眼角也笑出了皱纹,并见缝插针地为萧照临说好话,“谢公子不必担忧,殿下一定会好好护着您的。” 这句话里的暧昧甚是明显,让谢不为突然想起了上回留宿东宫时张叔的“侍寝”安排,登时“轰”的一下,面颊飞上了绯红,并有些尴尬到不知所措。 但好在就在此时,殿外内侍唱道:“殿下回来了!”! 第 50 章 要何奖赏(二更) 张叔忙出殿将萧照临迎了进来。 萧照临一身太子公服未换,身着玄金襕袍,头戴象征其储君身份的白玉镶金远游冠,比之以往常服,更显其久居高位的凛凛威仪。 且他面色沉沉,眉梢半压,周身便更加散发出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寒意,令殿内侍人皆噤若寒蝉。 直到萧照临见到了半坐在他的床榻上的谢不为——乌发披散,只着素白中衣,虽脸色有些苍白,但面有浮红,且两片薄唇却在喝药濡湿之后透着浅淡的粉,令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在其上停留几瞬。 再递来一眼因含着担忧而流光微微的眸,倒教萧照临内心的怒气霎时化解了大半,面色也缓和了许多。 萧照临径直坐到了床边,再仔细上下打量谢不为,又问过张叔谢不为的情况,才略微颔首,张叔便非常有眼色地退下,还带走了殿内所有侍人,再顺带关紧了殿门。 见现下只余他与萧照临二人后,谢不为便有些迫不及待倾身向萧照临问道:“殿下,朝会上可有商议出此事的处置结果?” 萧照临在谢不为倾身靠近后,面色莫名更加和缓,语调也比往常柔和不少,“有。” “是什么?”谢不为急着追问道,额发垂落半遮住眼,倒没有注意到萧照临难得的温柔一面。 萧照临抬手将谢不为半遮住眼睫的额发抚拢,黑色革制手套上的凉意令谢不为下意识瞬了瞬目,扑簌的长睫便扫过了萧照临露出的半掌,又令萧照临动作一顿,再不着痕迹地曲了曲指节,才缓缓收回了手,轻咳一声道: “不是很严重,不过是让孤去皇陵面对列祖列宗自省半月罢了。” 谢不为暗忖,这责罚确实不甚严重,若非要说会有什么影响,也不过是萧照临必须远离朝堂半月,在这半月内,对于京中局势的了解掌控必定不及萧照临坐镇东宫来的有效果。 但如今政局还算平稳,只要萧照临提前将事情及人手安排妥当,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萧照临见谢不为若有所思的模样,反倒勾了勾唇角,眼中别有深意,“怎么不问他们要如何处置你?” 谢不为这才反应过来,他这下属当得也忒尽职了,竟只惦念领导,都差点忘了自己。 他便眨巴眨巴眼,露出个乖巧模样,“那是我知晓,若是殿下无事,我也必定不会有事。” 什么叫人情世故,这就叫人情世故! 谢不为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这不得在萧照临的心中给他的功劳再镶个金边啊? 这句话的奉承之意实在太过明显,但效果也很是突出,萧照临当真朗笑了出来,这下他半压在心中的怒气也彻底没了踪迹,唯剩一种情愫在心中不断翻涌升腾,还透过他的目光,将谢不为包裹。 萧照临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微微收拢,银戒擦过了谢不为铺了半床的素色单衣,语调更是轻缓,也似许诺,一字一字道:“是,有孤在,你会没事的。” 窗外暖阳终于攀入了 殿内,斜斜的光束如太阳的碎片落在了床榻上,似是在装点谢不为身上单调的素衣,也为他的全身都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在萧照临的眼中熠熠。 殿内气氛随着暖阳不断升温,谢不为隔着这光看着凝视他的萧照临,莫名觉得两颊有些发烫,忙错开了眼,半垂首低声道: “那殿下还没说,他们对我的处置究竟是什么呢。” 萧照临有些意味深长,“孤倒是觉得,对你来说,应当不算责罚,可能......” 他眸光一动,倒显出几分打趣之意,“还算奖赏。” 谢不为这下倒有些期待了,又抬眸看向了萧照临,“是什么?” 萧照临与谢不为的目光相触,竟有些不自在,轻咳几声,再道:“你得与孤同去皇陵。” 这确实不算责罚,但......萧照临怎么会说这是奖赏? 谢不为心下一惊,顿时明白了,也不知是因他爱慕人设立得太好,还是其他原因,这萧照临如今当真是以为他是痴心一片了。 但偏偏,他如今又不好主动否认,便只能干笑两声,附和道:“能与殿下同去谒拜先祖皇帝,确实是对身为臣子的奖赏。” 这话其实有些避重就轻,但萧照临只当谢不为是脸皮薄,倒没有计较。 眼看近午的阳光使得室内气氛愈发有些燥热,而萧照临看他的眼神也开始有些不对劲。 谢不为忙又开口,打破这如今有些不可控制的气氛,“敢问殿下,朝会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世家最后愿意如此轻易地放下此事。” 此问当真教萧照临凝了凝神,不再用黑沉的眼眸别有意味地看着他,而是攒了攒眉,略有冷嗤,“即使放贷之事不能再提,但他们与大报恩寺终究理亏,如何能有底气?也不过是指望长公主替他们出面罢了。” 萧照临说到此,也是有些不解,“虽说止观法师会离开大报恩寺离开京城,长公主确实不必再对大报恩寺有多照拂,但其夫家汝南周氏亦与大报恩寺有所往来,孤本以为长公主会在汝南周氏的请托之下向陛下施压,可......” 萧照临神色复杂,“可她不仅没有顺世家之意,甚至还我们开脱了几句。” 谢不为也是觉得惊诧,毕竟东阳长公主在不久前可是下令要杀了他的,而萧照临也为了他得罪了长公主,怎么现在长公主反而为他和萧照临开脱了? “长公主说了什么?” 萧照临念及此,有些忍俊不禁,“她坐在屏风后说道,‘本位听说那谢家小子不过是烧了一些枯枝烂叶来玩,即使动静大了些,烧的终究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什,倒是大报恩寺大惊小怪,将人逼到了后山悬崖上,难怪太子会有误解,以为大报恩寺是想逼死谢家小子,此事说来也是荒唐,甚是无趣。’” 语顿,“长公主这般说后,世家们便也不好再揪着此事不放了。” 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面色陡然有些微沉,“再有你叔父谢太傅还有......孟相,也一 直在其中替我们斡旋,最后才有了这般结果,倒也不需孤再说些什么。” 谢不为还来不及多思东阳长公主此番行为的缘由,又闻萧照临提及孟聿秋,心跳顿时漏跳了一拍,随即猛烈地扑通扑通直跳。 ?想看孤月当明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吗?请记住[]的域名[( 可他理智尚在,还知晓不能让萧照临察觉他与孟聿秋的亲近,便忙岔开了话题,对着萧照临眨了眨眼睛,语气十分讨好,“殿下——” 萧照临果然被谢不为这般娇软语气吸引了全部心神,亦缓声回道:“怎么了?” 谢不为“扑通扑通”的心跳仍是没个停歇,面上才消下不久的浮红又再次显现。 他一边思念孟聿秋,一边又要应付萧照临,倒有些慌乱,便只好闭了闭眼,“我可以向殿下要一些奖赏吗?” 谢不为这般面红心跳的慌乱模样,却更衬其一举一动里丝丝缕缕的灵动与风情,教萧照临无端有些口干舌燥,喉结滚了滚,哑着嗓道:“你说。” 又轻咳一声,“这回,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提,孤都可以满足你。”颇有暗示之意。 可惜萧照临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得了这句承诺,谢不为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他欠阿北与慕清连意的二十五......不,现在是二十六贯钱。 又忙觉得自己没志气,老板要发项目奖金了,他怎么能只想到这点小钱! 便又想了想,这回,是想到了谢府里讨人厌的谢楷和谢席玉,要是能不回去就好了...... 哦对!如果他能找萧照临要一个宅子,再搬出去住,自然就可以不回谢府,也不用时不时看到谢楷和谢席玉了! 谢不为想通了这点,便腆着脸稍稍凑近了萧照临,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照临的脸色问道:“真的什么都可以提吗?” 萧照临瞧着谢不为如此模样,更是有些不自在,连连轻咳,但还在强撑威仪:“孤一言既出,自然驷马难追,你尽管提便是。” 顿,这下他薄薄的耳廓也同耳坠上的红珠一般透着绯色,“只是有些事,还是得等你身体好了之后,孤才能......从你所愿。” 好在谢不为此时一心都是他的宅子,并未觉出萧照临言语中的暧昧,不然,肯定又会在心中为萧照临“奇妙”的脑补能力尖叫。 “那,殿下能赐我一座宅子......”他话出口便觉不够,忙添道,“还有一些钱吗?” 萧照临闻言一怔,花枝一般的长眉在此刻盘虬,心底陡生怪异的不满,“还有呢?就这些吗?” 谢不为见萧照临陡变的脸色也是一惊,说话便更是谨慎,“没有了,殿下是觉得有何不妥吗?” 萧照临沉声再问,声音像是浸过冰水一般,“当真没有了?” 这萧照临怎么又开始变脸了啊! 谢不为在心中暗暗吐槽,但面上只保持了谨慎,“当真没有了,可是我要的太多?” 萧照临得了答案,冷笑一声,“确实,谢主簿实在要的太多。” 说罢,竟起身拂袖而去,倒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不过谢不为却没有看出萧照临的恼羞成怒,还以为又是萧照临阴晴不定的脾气发作了,便并未往心里去。 只暗暗叹息,没想到萧照临竟会觉得一座宅子和一些钱是要的太多。 早知道,只要钱就好了,起码可以无债一身轻嘛!! 第 51 章 情到沸腾(一更) 当日午后,便有皇帝近侍亲来传命,责令太子与谢不为明日便启程前往皇陵思过。 谢不为本想就赖在东宫,既可以不回谢府见谢楷,也方便第二日与萧照临一同出发,但不想,竟是谢翊遣人入东宫传话,教他今日务必回府一趟。 若是谢楷的话他倒敢不听,但既是谢翊的话,他便不好违逆,只好劳烦张叔替他向萧照临请辞,就匆匆离开。 但才至东华门,就有陌生内侍上前,躬身道:“止观法师即将离京,东阳长公主命奴来请谢公子至南城门为止观法师送行。” 谢不为稍作思量,即教前来接他的谢府仆从先行回府,并向叔父转告他要为止观法师送行之事,他自会晚些回去。 吩咐妥当之后,便上了长公主府的犊车,往南城门去。 南城门附近已被肃清,虽未见到东阳长公主车驾及身影,但想来东阳长公主也应当在南城门,只是未曾露面。 谢不为下了犊车之后,便见到了静立于城外亭内的止观法师。 其身已无绮罗袈裟,而是便于行路的粗布短褐,还带着竹篾斗笠,倒与他和止观法师游于长干里及京郊农田的打扮相似,只是衣衫显然是量身而作的,十分合身,若是忽略其周身清贵气度,乍眼看去,与寻常百姓确实已无多大分别。 在他还未步入亭中时,止观法师便摘下了斗笠,远远地向他行了一佛礼。 待到他来到止观法师面前,止观法师就主动开了口,面有羞赧,“我本不想劳烦施主为我送行,但奈何母亲执意如此,若有得罪或是耽误之处,还请施主勿怪。” 谢不为闻言一笑,并未在此事上与止观法师多有客套,也未好奇止观法师与东阳长公主的关系,而是只向止观法师问道: “周哥哥有打算去何处游历吗?” 止观法师摆首道:“未曾有过打算,一切自有佛法指引,且行且游且观且感便是。” 谢不为点点头,“周哥哥一心虔诚向佛,自会得偿所愿。” 他与止观法师并不算相熟,话到此有一瞬的静默,正想再寻个话题好不教止观法师觉得敷衍,却不想止观法师竟忽然提起了一件他都快要忘却的事。 “其实,那日你与赵施主谈及的内侍我曾见过,也有印象。”止观法师侧了侧身,望向了亭外远山。 谢不为稍有一思,便忆起,止观法师所说的便是仗着东阳长公主的权势强占良田、残害民女,最后还只被判了流刑的那个内侍。 亭外远山之上有云岚渐渐汇聚,云岚绕峰,让人看不清其中千岩万壑。 “但那内侍每次在想办法见到我之后,对我从来和颜悦色,又十分耐心和蔼,在我眼里,他是个好人。” 止观法师的语气中藏着难以察觉的微颤,“却从未想过,他对于旁人来说,是比豺狼猛兽还要凶残的恶人。” 谢不为刚想开口劝解,但却听得止观法师一声感叹,似是苦笑,“正如你所说,我久 居高楼,被眼前的浮云遮住了眼。” 止观法师转过身来,再看向了谢不为,此刻,他头顶上的佛印又散发出了淡淡金辉,“加之后来施主的点拨之语,我才下定决心,要如你所说的那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这天下众生。” 谢不为确实没有想到,他与赵克谈论的内侍一事,对于止观法师来说竟有如此关键的影响。 也或许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佛法为其指点。 谢不为便不再多言,走到了亭栏处,折下了一支蔓生在亭边的柳枝,转赠与止观法师,语多郑重,“我再无他言,只盼周哥哥一路能多珍重,若有天意,有朝一日,定能重逢。” 止观法师接过了柳枝,并双手合十,对着谢不为轻声道:“阿弥陀佛。” 语后即重新带上了斗笠,此次再未有任何停留,只回身往城门一隅望了一眼,便大步往前方走去。 谢不为站在亭中目送止观法师许久,直到一阵风起,掀起了道上的淡淡烟尘,止观法师的身影变得模糊不可见,他才收回了眼。 但忽有所感,他侧首看向了止观法师适才所望的远山之景—— 绕峰遮眼的云岚不知在何时已经消散,露出了其中本来的山景。 正是天光正好,青翠澄明。 谢不为慢慢走回了城门,又闻隐约马蹄之声,寻声而望,在城门拐角处的阴影之下,正是东阳长公主的车驾。 观其上奴仆正要扬鞭,谢不为心念一动,竟直直往车驾走去,停在了车窗帘边。 虽他右腕不能擅动,但还是尽力双手放平于胸前,对着车内郑重一拜,“陈郡谢氏谢不为多谢东阳长公主相助解难之恩。” 他声朗朗,犹如清风抚帘,但车厢内并未有任何应答,只隐有女子低泣之音一闪而过,再闻挥鞭拍马之声,车驾便辘辘远去,烟尘滚滚。 谢不为很是理解东阳长公主现在的心情,也并不觉得被冷待,反而心生触动。 东阳长公主在苦苦等了二十多年后终于等来了她所期盼的母子相认,可这般母子团聚的圆满却是如那镜花水月,在短短十数日后便烟消云散。 或许,这比她从未得到过还要令人痛心。 他又抬首眺望大报恩寺的方向,明楼高顶隐约可见,心生诸多感慨,却也不想再于此处停留,便准备去寻等在稍远处的犊车离开。 此事之后,没有了东阳长公主庇护的大报恩寺,在世家的刻意冷落之下,便迅速衰败下去,并在多年后彻底消失在了江左的茫茫烟雨中。 若是大报恩寺方丈未生俗世贪念,只安其佛寺本分,以其从前诸多高僧积累出的声名,自当能与魏朝长存,可偏偏寺内人/欲太盛,终是引火烧身。 此番兴衰,令后世之人唏嘘不已。 当然,这些都已是后话了。 现在,最能令谢不为震惊的是,在他原本的下车之处,东阳长公主府的犊车已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竟是孟府的犊车! 或许这已不是简单的震惊,而简直是又惊又喜。 谢不为左手摄衣,急忙往那处奔去。 而车上人也似有所感,车帘从内掀开,墨绿色的长袍倾泻而出,如炎炎夏日中偶遇的一片蓊郁竹林,为谢不为送来了最为舒适的清凉。 孟聿秋才下车,便被谢不为撞了个满怀,他抬手欲回抱谢不为,却顾忌着谢不为右腕的伤不敢轻易妄动,只抚着谢不为的左肩,垂首以唇虚虚擦过了谢不为的额头,低声轻唤谢不为,也似满足的喟叹。 “鹮郎——” 思念已久的竹香再次被他拥住,谢不为只恨不能与之日日夜夜、朝朝暮暮。 在感到额上柔软的触感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之后,他浑身一颤,急忙从孟聿秋怀中抬起了头,盯准了孟聿秋稍抿的薄唇,便准备踮脚去吻。 但却被孟聿秋稍稍偏头躲开,如此,只亲到了孟聿秋的下颌。 谢不为顿时心有不满,眸中蓄出一层水光,憋着嘴颇为委屈道:“怀君舅舅为什么不让我亲。” 他又从来被孟聿秋娇纵,不自觉便在孟聿秋面前展露出性子中稍显过分的一面,张口就能强词夺理,以抢占先机,“是不是怀君舅舅不喜欢我了......” “鹮郎。”但他话还没说完,却被孟聿秋温柔地呵止住了。 孟聿秋以指腹抹过了谢不为微微上挑的眼尾,在那处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红,配合着谢不为眸中盈盈水光,倒真像是谢不为在委屈哭泣。 即使他知道谢不为适才那句话是玩笑更多,也是为了在他这里索取更多,但他还是会因为谢不为的一颦一蹙而心生忧虑。 “不要怀疑我。” 孟聿秋的指腹停在了谢不为的鬓边,并难得稍显强硬,“鹮郎,不要怀疑我对你的心意。” 他唇边扬起的弧度微有一滞,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隐忧终于再也抑制不住,细细摩挲着谢不为鬓边的手在顺着谢不为的轮廓克制而缓慢地向下抚摸。 “我也会伤心。” 谢不为不知要如何形容他听到这句话的心情。 不太恰当的,就好像,他得到了一块包裹着蜜糖的坚冰,即使它原本坚不可摧的外表是完美的、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也是只愿意让他一个人触碰的。 可在他抚摸这块已算是属于他的坚冰之时,还是会生出许多的忧虑与患得患失—— 那层捂不化的坚硬外壳,是不是也代表了,其实他也并没有完全被接纳? 但就在刚刚,这块坚冰终于融化了一角。 即使它不再坚不可摧,即使,它有了可以一击即溃的弱点,却向他流出了其中他期盼已久的蜜糖。 这甜蜜的滋味是对他这些日子来所经历的一切辛劳与苦难的最好嘉奖。 因为他知道,孟聿秋也同样在一直思念着他,也会因见不到他而心生忧虑,也会因他的只言片语而患得患失。 这不再是孟聿秋的好,但,却让他更为之着迷。 他又如何不能看清自己其实早已完全明了的心意—— 他就是喜欢孟聿秋这个人,而非仅仅是孟聿秋对他的好。 于是,在面对这样之前从未显露过强硬与脆弱的孟聿秋的时候,他对孟聿秋的喜欢反而更加浓烈,更加沸腾。 他不再借用其他或好或坏的话语去委婉表达自己的心意。 而是握住了孟聿秋抚着他面颊的手,引着孟聿秋的指腹在自己唇边流连,一双潋滟清眸漾着情难自禁的涟漪,试图勾出在孟聿秋完美外表下藏着的更多蜜糖。 “怀君舅舅,让我亲亲你好不好。”! 第 52 章 是在(二更) 午后阳光正烈,虽仲夏还不及三伏酷暑,但仍是热到驰道旁树上蝉鸣阵阵,南城门仅剩的几个守城卫兵也都躲到了城门荫蔽处,自然也就看不见稍远处道树下,那辆犊车上的微微震颤。 微风从树梢过,带起绿叶哗哗,再翩延至车上锦帘,稍稍掀起一角,比之行道上更加灼热且湿黏的空气便瞬间溢散而出,像是惊得微风消散,车帘复落,重新掩住了车内令人面红心跳的暧昧场景。 墨绿色的长袍被压得褶皱不已,还承托着覆于其上的红色锦衫。 是谢不为觉得车内太过闷热,便央着孟聿秋替他脱下了外衣,却并不折放好,而是随意围披在了腰间,锦衫宽大,如扇铺展,像是谢不为的羽翅,栖在了孟聿秋的身上。 而谢不为,也正是引得孟聿秋靠着车壁半躺,自己则坐在了孟聿秋的腰间,车内更加灼热的空气令他额发半湿,卷曲着贴于额角鬓边,却更衬得他面如莹雪,唇如朱染。 比之谢不为理所应当的坦荡,如此太过暧昧亲昵的姿势却让孟聿秋本能地显得有些拘束。 他大掌轻轻握住了谢不为的左肩,喘息已有些滞重,“鹮郎,一定要这样吗?” 谢不为俯下身的动作虽被左肩之力稍阻,但他却并未不悦,反倒就此止住了动作,半垂着眼笑吟吟地看着像是要被他“轻薄”的孟聿秋,“怀君舅舅不都答应我了嘛。” 孟聿秋的外袍也穿得不似平常严整,衣襟处已被谢不为扯得半开,是谢不为方才在车外在他点头的一瞬间,便急切地扯住了他的衣襟想要索吻。 可驰道上虽无行人,但在车外如此还是不妥,他便劝着谢不为上车,但不想谢不为虽应下,却再提出了一个要求—— “那到了车上,怀君舅舅便要对我百依百顺。” 孟聿秋想坐起身,却被谢不为以一指抵住了肩头,歪着头,眸中闪烁着亮如星子的光芒,也是势在必得的模样,“怀君舅舅不要动,我就想这样亲你。” 谢不为在孟聿秋面前的言语不再委婉,而是直白露/骨,让孟聿秋招架不住却也无可奈何。 谢不为见孟聿秋放在他左肩上的手已有松动,便再接再厉,“难道怀君舅舅不想亲我吗?” 孟聿秋看着这般直白表达渴求的谢不为,被压抑已久的炙热情感便难以归位。终于,他选择再一次放纵谢不为,也是在放纵多年来恪守君子之行的自己。 他松开了谢不为的左肩,再探上了谢不为面庞,喉结微滚,声音低哑,“想。” 谢不为仍觉不够,他要孟聿秋完完全全不再是那个别人眼中的“大道君子”,完完全全成为他一个人的——孟怀君。 他俯下了身,却并不亲吻孟聿秋,而是将目光溺在了孟聿秋的眼中,像是引人沉沦的漩涡,向孟聿秋发出邀请。 “怀君,吻我。” 倏然间,谢不为感到孟聿秋的身体忽然紧绷,呼吸也因最后的克制而有些颤抖。 孟聿秋沉默 须臾,他眸中情绪却如薄薄冰面下的积蓄已久的浪潮在不停地翻滚,最终,那层薄冰还是化在了谢不为目光的漩涡里。 他直身而起,两人相接之处便更加紧密,微微垂首贴在了谢不为的耳边,滚烫的呼吸瞬间将谢不为的耳垂染红。 “如你所愿。” 他的动作不再温柔克制,而是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捏住了谢不为的下颌,诱着谢不为张开了唇,再一点一点地以指腹缓慢而轻柔地摩挲着唇上的每一寸。 而每一寸被孟聿秋这般抚过的肌肤,便像是被生生催熟的果子,更加鲜红欲滴,但对谢不为来说,又如同被火苗燎过,带了比之痛意更加折磨的酥痒。 他突然有些畏惧,凝着孟聿秋的目光稍有偏移,却被孟聿秋及时捕捉。 “鹮郎,不要怕。” 像是有一团火倏地将他们包裹,车内的温度迅速攀升。 轻柔的动作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疾风骤雨般的吻。 谢不为甚至来不及反应孟聿秋的那句话,所有的呼吸、意识便在那一刻被俯身倾下的孟聿秋攫取,他本能地闭上了眼。 孟聿秋只在他唇上缠磨了片刻,便觉不满足,进一步试探性地启开了他的齿关,舌尖相触的一瞬间,孟聿秋无师自通,转又吮住了他的舌,一点点的,从舌尖到舌根,像是在细细品尝,也像是要将他嚼烂再一口一口咽下。 他的腰也被孟聿秋的手臂紧紧锢住,即使两人之间的温度已灼热到快要烧起来,却还是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地逃离,像是暴雨下的花朵,只能仰着头,被动地承受着雨点的侵袭。 但这样还是不够,雨点化作了层层汹涌的浪潮,一点一点地漫过他的胸口,又一寸一寸地逼上他的咽喉,侵夺、攫取着他仅剩的一点呼吸,再将孟聿秋的气息猛烈地尽数灌入。 谢不为本能地搂住了孟聿秋的后颈,再又深深按下,像是阻止,又像是索求。 他微微睁开了眼,想要看一看这样的孟聿秋,却发现,长睫早已盈泪,视线也朦胧,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攀缠住孟聿秋的身体,去尽力应和孟聿秋压抑许久的情感。 耳边啧啧的水声越来越大。 是浪潮翻涌至了最高点。 他已完全被淹没,再也不能呼吸,这种快要窒息的感觉让他本能地开始推拒孟聿秋的胸膛,唇边溢出了挣扎的呻/吟。 唇舌被松开,但在空气入腔的一瞬间,他又想延续。 可孟聿秋却没再给,而是艰难地从他的口中退了出来,只与他额头相抵,再以指腹不再轻柔地揉捏着他适才细细品尝过的唇瓣,像是要将他唇上的那抹红揉出来。 但他知道,孟聿秋是在以此发/泄在此时此地还不能宣/泄的欲/望。 谢不为同样剧烈地喘息着,费力睁开了被溢出的泪水粘连上的眼帘,他终于看到了此时的孟聿秋。 从帘外透入的细碎的光照在了孟聿秋的脸上,以往一丝不苟的长发也在此时稍显凌乱, 呼吸浊重。 孟聿秋不再是那个如竹如玉的谦谦君子,而是一个充满进攻性的沉沦者。 这样的孟聿秋有些陌生,却意外地让他更加心动,只看一眼,他的灵魂就仿佛随着孟聿秋的呼吸不停地颤栗起来。 孟聿秋感受到了谢不为身体的颤抖,手臂稍稍松开,转而一下一下地顺抚谢不为的背脊,额头也抬起,好让谢不为可以搭在自己的颈侧休憩。 “好了好了,不难受了。” 他以为是自己太过猛烈的索取让谢不为不好受。 但在谢不为终于缓过气后,便用双臂缠上了孟聿秋的脖颈,那处早已是汗涔涔的,肌肤相触的时候黏腻十足,发出了细微的暧昧声响。 “不,我不难受。”谢不为的语调轻快而又喜悦,“我好像,终于得到你了。” 孟聿秋为谢不为抚背的手一顿,随即轻轻一笑,却没再说什么。 谢不为便有不满,稍稍从孟聿秋怀中挣扎出来,看向了孟聿秋的脸,努着嘴,“我还要!” 但孟聿秋这次却没再对谢不为“百依百顺”,而他自己也又变回了那个知礼节的君子,抬手抚过谢不为眼尾的泅红,轻声哄着。 “下次好不好,这里始终不方便,待会儿南城门便要解禁了,会有很多人过来的。” 谢不为也知道时间有些来不及,却并不想就此放过孟聿秋,他眸中水光一动,凑到了孟聿秋的耳边,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因此,呼出的气息便更加灼热。 “下次,我想要更多。” 此中暧昧暗示不言而喻,孟聿秋自然也能领会。 可孟聿秋却不置可否,只垂首蹭了蹭谢不为的脸颊,玩笑了一句,意有所指,“那就要看我们谢六郎什么时候愿意给我名分了。” 谢不为知道孟聿秋是想与他光明正大,但就如今形势来说,他还不能够与孟聿秋并肩,便只能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那怀君舅舅的意思,我们俩现在是在偷情吗?” 孟聿秋但笑不语,也是如他起初所说,不会逼着谢不为给一个答案,只为谢不为理好半湿凌乱的头发,再为谢不为穿上了外袍,“我送你回去吧。” 又想到了明日谢不为的去处,叮嘱道,“皇陵偏僻,也忌讳甚多,你需多加注意。” 谢不为笑着点了点头,随口回道:“知道了,况且不是还有太子在吗,我不会在那里惹事的。” 闻谢不为提及太子,孟聿秋眼眸稍有暗淡,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道:“鹮郎,你与太子......” 谢不为赶紧补救,讨好似地再次缠住了孟聿秋的脖子,“我上次不都跟你说了嘛,我不喜欢太子,我只喜欢你,而且按太子的脾性,也不会瞧得上我,我不过是因要为太子做事,才不得不与太子稍有接触,这叫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嘛。” 顿,又道,“而且,这次我不就做了一件大事嘛!怀君舅舅还没夸我呢!” 但孟聿秋却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为了丹阳百姓,可我却并不想你如此冒险。” 谢不为突兀地想到了什么,踟蹰几息后,抬首看了看孟聿秋,长睫扑簌遮掩心绪,似有试探,“仅仅是不想我冒险吗?” 也不知孟聿秋有没有察觉到谢不为话语中的试探,孟聿秋的呼吸却有一滞,但很快如常,轻声道:“是,我只是不想你冒险。” 又低头轻吻谢不为的额头,“鹮郎,我虽不想鼓励你尽力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但只要是你遇到的风雨,我都会为你遮挡” 谢不为笑着应下,心中不合时宜的心绪便尽数化在了孟聿秋的承诺之中。 他又躺回了孟聿秋的怀里,安心小憩了一会儿,等到了朱雀门,再步行回了谢府。 可在见到谢翊之前,他却在府中长廊里碰到了一个他并不想看见的人——谢席玉。 他不知虽然孟聿秋有替他整理,眼尾的红也已淡去,但他被人吮尝过而微微红肿的双唇却还是太过明显,让人一眼就能猜到他不久前经历过什么样的亲昵。 谢席玉本就气质清冷,又从来不肯露出丝毫的笑意,用谢不为的话来说,简直像是冰块转世。 这般在看到谢不为之后,他面色竟又陡沉,浑身便像冒着寒气,目光也似浸了寒冰,难得主动靠近了谢不为,是为挡住谢不为的去路。 语调平稳,却隐有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怒气,“你刚刚见了谁?”! 第 53 章 长廊对峙(一更) 谢府虽现已为世家高门,但比之其他世家府邸,内里布局景致却并非极尽豪奢。 就比如,在一般世家府邸中,长廊皆为百花香雾笼,但谢府长廊庭院里却只有几棵乔木。 在黄昏渐暗,晚霞燃尽之时,深灰色的天幕下,乔木实在不显眼,庭院便略显空旷,又无人声灯火,倒有几分寂寥的意味。 谢不为在见到谢席玉时便想绕其而行,但不料谢席玉竟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正欲发作,又闻谢席玉似是质问的话语,在感莫名其妙之外,顿生怒气。 他向来在谢席玉面前从不掩饰自己对其的厌恶,虽自是与原主对待谢席玉的态度天差地别,谢席玉若是有心,恐怕早觉异样。 但这么些时日来,都未曾在府中或是外头听闻他性情大变的传言,想来是谢席玉当真从未在意过原主的态度,便也不会将他所表现出的异常放在心上。 这谢席玉果真是冷心冷情的怪物,他虽不敢苟同原主为谢席玉做尽傻事的行为,但倒也当真为原主的真心错付感到几分不值。 谢不为索性站定原地,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语有嘲弄,“我竟不知,谢中丞镇日在台府纠察官邪,举劾百官还不够,如今回了府,还要审问我的行踪?” 谢席玉像是未闻谢席玉对他的讽刺,一双琉璃眸清清冷冷,却是紧凝谢不为微微红肿的双唇,语调仍是淡淡,“是孟怀君?” 谢不为稍有一怔,他没想到谢席玉竟能一言猜中,而自己竟也莫名有些心虚。 他注意到了谢席玉的视线,下意识抬手挡住了唇,却又觉多此一举,立马放下了手,眉头紧攒,冷嗤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与你有何干系?” 说罢,便想直接撞开谢席玉,但不料,在他将要撞到谢席玉肩膀的时候,竟被谢席玉猛然抓住了左手,并被引着倾向了谢席玉身体。 一个回旋之后,宽袖微扬,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进,谢席玉身上的淡香便也瞬间侵入了他的鼻息。 这稍显亲密的举止与距离让谢不为顿觉不适,他用力挣了挣,想要抽出自己被谢席玉紧握的手,却纹丝不动,便只能瞪着谢席玉,斥道: “你做什么!” 谢席玉依旧对谢不为的冷嘲怒斥恍若未闻,只眉间微动,语调终于不再淡然,而是略有低沉,“离那个孟怀君远一点。” 谢不为以为谢席玉这是怕他与孟聿秋相好会连累整个谢家。 若是换做是谢楷对他说这句话,他或许还能假意应下实则敷衍,但在谢席玉面前,他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甚至话也不想再多说,只专心挣脱谢席玉的手。 但不想谢席玉的力气实在是大,纵是他拼命摇晃左手,却也还是挣不脱谢席玉的束缚,情急之下,便想动用受了伤的右手。 可却被谢席玉眼疾手快识破,竟也用另手按在了他的右腕上方,教他双手都无法再动。 如此,虽两人之间仍有空隙,但乍看 上去,谢不为竟像是被谢席玉牢牢圈在了怀里。 谢不为已是气到狠咬银牙?_[(,真是恨不得上去给谢席玉一口,胸膛起伏甚剧,额发也已散乱,比之谢席玉清清淡淡的模样,倒显得有些狼狈。 他心中便很难不生出几分委屈,凭什么这个谢席玉占了他的位置还要处处压他一头,而他却只能被迫接受。 即使要图改变,还得避开谢席玉能影响到的地方,远离世家与朝堂,忍着旁人的贬低,从浊官为起,再冒着许多危险,才能做出几分功绩。 而谢席玉,却在官场上如此顺风顺水,轻易便能得到所有人的看重与称颂。 现下,还要将他逼到这般境地,再冷声警告他远离孟聿秋。 想着想着,眼眶又不禁泛红,却不肯在谢席玉面前示弱,只仰着头,怒视谢席玉,狠狠咬着牙,“你凭什么管我?我要与谁近与谁远都与你无关,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又连连冷哼,“要是真的怕我与孟怀君的关系会影响到你,那你不如趁早离开谢家,去寻你一帆风顺的青云路。” 这般,就算是在谢席玉面前承认了他与孟聿秋的相好。 谢席玉毫不意外,神色未改,只又冷声道:“你不能和他在一起,不要再见他。” 谢不为只觉好笑,嗤笑道:“不和他在一起和谁在一起?和你吗?” 他方才只顾要反刺谢席玉,便不曾注意他与谢席玉的关系实在不适宜拉谢席玉作比,话出便觉懊悔,只半垂眼眸,冷冷找补道,“反正都和你没关系!” 如此垂眼之际,他便错过了谢席玉面上一瞬间的怔愣,就连瞳孔都有微动,像是琉璃坠地,顷刻玉碎,又瞬即无声。 谢不为没等到谢席玉的反应,而被谢席玉紧握住的地方又开始隐隐泛疼,想来定是红了一片,便更是委屈。 虽仍是强撑着不让泪溢出眼眶,但终究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加之天色昏暗,也看不清地上究竟有没有自己的泪,只切牙喊道:“我疼,你快放手!” 他本没想指望谢席玉会因为这句话而放开他,但在语落之时,谢席玉竟当真松了手,还主动退了一步。 不过,仍是挡在他面前,沉默须臾,再开口,语调已恢复了以往的淡然,仿佛刚刚对谢不为的禁锢并非他所为。 “远离孟怀君,对你、对他都好。” 谢不为猛然抬头,眼中之泪便尽数滑落,刚想再次狠狠嘲讽谢不为的多管闲事,却在目及谢席玉眉眼的那一刻,被其中类于初见时的浓墨般的情绪震住了。 他并不能分辨谢席玉眼中的情绪究竟是喜是怒是哀是乐,但在恍惚间,竟觉得他与谢席玉虽同处长廊之中,可中间隔着的却不仅仅是短短几步,而像是隔着百岁千年的时光抑或是千山万水的的距离。 虽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不知怎的,他心下的怒气霎时不见了大半,原本的嘲讽也再说不出口,只紧紧拧着眉,冷声问道: “你什么意思?” 但谢席玉却不再言语,而谢不为也没有追问。 两人的目光交汇于这两厢静默间,天上的一弯残月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了空旷寂寥的庭院中,隐带金戈铁马般的对峙意味。 但在月光的无限拉长中,两人的影子却在尽头隐有交汇。 是谢席玉的影子倾向了谢不为的影子。 忽有夜莺栖树,仰喙凄鸣。 这景象萧萧索索,竟显苍凉。 谢不为终是不耐再等谢席玉意味不明的言语,冷冷留了一眼之后,便绕过了谢席玉往谢翊居处去。 长廊尽头便是谢翊如今的居处,也算是谢府中的最深处,比之谢楷与诸葛珊的院子,难免显得有些偏僻。 不过,这倒也不是谢楷或是诸葛珊冷待谢翊的缘故,而是因谢翊本就久居凤池台而鲜回谢府,又无妻眷子嗣,便主动要求住在此偏僻之处。 起初,谢不为在知晓谢翊竟无妻眷子嗣之时也略有惊讶,但后来才旁敲侧击从诸葛珊身边的李嬷嬷那里得知,谢翊并非是不曾娶妻,当初娶的还是泰山羊氏的女公子,但在成婚三年后,羊氏便意外离世,未曾为谢翊生下一儿半女,而谢翊也不知为何没有再娶,独身至今。 想来谢翊一定对羊氏情深义重,即使高居太傅、左相之位,也仍旧不续弦不纳妾,实在难得。 想着想着,便已进了谢翊的居处,而谢翊正端坐正堂之中,垂首在观案上的棋局。 听到动静之后便抬起了头,对着谢不为和蔼一笑,也未问谢不为面上显而易见的异状,只指了指棋盘对面,“坐。” 谢不为先对着谢翊行了晚辈之礼,再依言坐下,他以为谢翊是在自弈取乐,便也瞧了瞧棋盘局势。 在现代时,谢女士曾有一段时间专接古代戏,谢女士又向来较真,文如琴棋书画,武如射御刀枪都曾有过涉猎。 最为冷僻的,还曾饰演过什么医女皇妃,因此还专门去学过一段时间中医,连带着谢不为也对这些东西皆略有了解。 也是因此,他还算能看懂几分这案上棋局,但看着看着,却觉出了几分不对劲,眉头微蹙。 这表面上黑子攻势猛烈,一直步步紧逼,而白子却左右闪躲,像是避之不及,但几处最为关键的地方,却为白子牢牢占据,若是此局继续往下发展,白子必然能拖住黑子,再反转形势,后来居上。 这黑子白子从一开始布局思路就大相径庭,倒不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谢翊知晓谢不为这般是看出了门道,笑道:“是你兄长执的白子,说来倒有几分惭愧,他从前棋艺还是我教的,但到如今,竟是远在我之上了。” 又道,“他才离开不久,以你们前后脚的时间,你方才应当在长廊处碰见他了吧,你们也算许久未见了,早知道我便不让他走了。” 语顿,似是想到了什么,语有疑惑,“你们兄弟去岁还形影不离的,怎么今年竟显得有些生疏?” 谢不为在听到谢翊提起谢席玉之后便面色一僵,闻谢楷之问一时又不知如何回答,只略笑笑,“都忙于公事罢了,自然没什么时间相见。” 谢翊却并不赞同,低叹着摆首道:“即使皆劳于案牍,但也非分隔两地,每日回府之后自有相聚时间,不可生疏了。” 谢不为只应声说“是”,并不想与谢翊多谈论谢席玉。 谢翊许是看出了谢不为面上的不情愿,倒也不再多言,又关心了谢不为右腕伤势,闻无事之后,才缓缓道出今日让谢不为前来的缘由。 “你前些日子所为之事实在凶险,令我也几次为你胆战心惊,但好在陛下与殿下都护着你,就连东阳长公主也为你说情,也算是得了一个好的结果。” 谢翊拿出了棋盒,在烛火下在眯着眼收拾棋局,冷玉棋子相撞清脆,倒显得室内有些幽静。 “也是我为你叔父的疏忽,还不知你自己究竟是何想法。”谢翊突然停住了动作,话锋一转,抬眸看向了谢不为,有些意味深长。 谢不为却没多犹豫,只应道:“自是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我既为郡府之官,自当要为丹阳尹及丹阳百姓做事。” 此话有些冠冕堂皇,显然并不能让谢翊满意。 谢翊放下手中棋盒,稍捋长须,笑了笑,语调亲和,似只是在与谢不为话家常,但语意却十分犀利。 “我是想问你,如果这丹阳尹并非太子,你还会如此做吗?”! 第 54 章 同乘相邀(二更) 谢翊此话等于是在问谢不为,他前些日子所做之事,究竟是不是在站队,是不是已经和太子共乘一条船。 谢不为神色一凛,虽陈郡谢氏之盛乃是因谢翊为皇帝重用,相较其他世家自是更加亲近皇权,但一则陈郡谢氏毕竟仍在门阀之列,自然不可能与世家割席而完全倾倒皇权,是故便要更加注重此中平衡。 二则,自古以来,储君之位实在敏感,臣子并不能将皇帝与太子完全视为一体,这也是孟谢两府皆算亲近皇帝却不会与萧照临来往密切的原因。 若是谢不为当真是完全押宝在了萧照临身上,定会为谢翊这句话而感到惶惶不安,因为这也是谢翊在告诉他,你不可以代表谢家与太子绑定。 但谢不为最初虽是以此为筹码得到了萧照临的所给的机会,可这并非是他真正内心所想。 说的表面些肤浅些,无论是当时灵台之中的那个声音,还是被谢席玉激怒后不想再让谢席玉如此得意,都可以说,他就是想赢过谢席玉。 所以,在世家对他皆是排斥、厌恶态度的时候,他必须兵行险着,既然世家这边短时间内不可能接纳他,而他又接触不到如今的皇帝,那他就只能指望同样身处困局的萧照临能给他机会。 可若是真要论他的本心,他毕竟是从现代而来,他能理解、领会甚至依从这个时代的运行法则,但并不代表他是认同的,简单来说,他心中没有什么世家什么皇权。 有的,只是他自己。 在这个时代中,只有依靠自己紧紧抓住每一个机会,从而得到权势与地位,才能获得一些自由。 因此,他可以坦荡地回答谢翊之问,“会,即使丹阳尹并非太子,但在面对丹阳百姓为贷利盘剥到甚至将要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时候,我还是会如此做。” 他一笑,烛火映在他眸中显得格外灼灼,“况且不仅是我,若换做是叔父为郡府之官,也定然会如我这般做,甚至会比我做得更好。” 稍垂首似是羞惭,也似是玩笑,“不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也不会到头来,功赏全无,还得去皇陵自省半月。” 他但终究是正了正色,诚恳地再次看向了谢翊,“可毕竟是太子给了我为官的机会,所以,叔父所说的假设其实根本不存在,只要我还是郡府之官,所做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在外人看来自然不可能与太子毫无干系,还请叔父谅解。” 谢翊稍有一怔,旋即再笑,摇了摇头,“你呀,倒与你兄长一般,心思太多,不过,他是从来不愿与任何人说,你倒是全然与我说了个清楚。” 语顿,继续垂首收拾剩下棋局,略有低叹,“我又何曾怪罪于你。” 谢不为心下一暖,垂首向谢翊一揖,“我此番惹出了许多事端,还连累叔父为我担忧奔走,我实在惭愧。” 谢翊将棋盘上最后一颗棋子拨到了盒中,“叮当”一声后,将棋盒放到了案边,伸手隔着木案点了点谢不为的额头,笑得很是慈爱,“六郎,忘了 我之前与你说的吗?” 是最初在凤池台,谢不为请谢翊替他安排,让他可以见到萧照临的时候,他想要道谢,但谢翊说,“我既是你叔父,自然该为你谋划,不必客气。” 谢不为瞬间明了谢翊之意,心下暖意更甚,放下了手抬起了头,还有些不好意思,只看着谢翊傻笑,竟不知要说什么好了。 而谢翊看到谢不为如此模样,也有些忍俊不禁,叔侄二人如此笑了半晌,原先室内的幽静便不复再见,倒多了几分生气。 但在笑过之后,谢翊忽又神色稍敛,语意严肃,是为提点谢不为,“如今颍川庾氏已对你多有不满,但他们毕竟为陛下母族,需得多顾念陛下之意,便没对你发作,可你日后行事还是不可再如此冒进。” 谢不为低首应下。 谢翊的目光在扫过谢不为于烛光下更加昳丽的容貌之后,又在谢不为微微红肿的双唇上稍有停留,再一顿,轻咳一声,斟酌着言语,低声道: “也需与太子保持距离。” 谢不为略有不解,疑惑地看向了谢翊。 谢翊已是正色,“你们,是君臣,也应当只是君臣,我谢家不敢做王家,更不敢比袁家啊。” 谢不为瞬间明白了谢翊之意,谢翊定是知晓了一些有关他与萧照临的流言,也误会了他与萧照临的关系,才来委婉告诉他,不可再与萧照临有君臣之外的亲近。 他顿时面色一红,但也知道谢翊这才是真真切切为他的前途考虑,而并非如谢楷那般,将他视为“以色侍人”之流,完全不在乎他日后的前程。 谢不为这下便稍显郑重,俯身对着谢翊道:“谨遵叔父教诲。” 再抬头,忽见谢翊两鬓星星点点的白发,愣过之后,心生酸涩,谢翊如今也才年四十又三,竟就有如此多的白发。 这下他才对谢翊撑起陈郡谢氏这句话生有实感,正如他当初对萧照临所说的那般,如今陈郡谢氏的谢,并非是谢楷的谢,而是谢翊的谢。 自谢翊出山为官之后,陈郡谢氏才勉为一流世家,这其中,除了谢翊有当年解桓氏之乱的功劳外,也离不开谢翊这十三年来始终兢兢业业为国事操劳。 谢氏族人皆有好姿容,谢翊出山当年也曾以其风华倾倒临阳,但如今,已是两鬓斑白,风华不再,他头上的白发也正是他饱历风霜后的遗证,这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谢不为眼眶亦有一酸,且谢翊不仅要为国事劳碌,还要为他操心,此次回来也不过是专程为了提点他,生怕他走错了路,毁了自己的前程。 谢翊自然看出了谢不为面上陡生的难过,他的神色中却闪过一丝莫名情绪,但很快便笑着抚了抚谢不为的头。 “说你心思太多是好事也是坏事,有些事不必多思多忧,去吧,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还要去皇陵,那里不便带仆从侍奉,你要多多照顾自己。” 谢不为再有一拜,便依言退下。 他不知,谢翊居处的烛火亮了整晚,直到东方既白,谢翊 又不加停留地回了凤池台。 天色大亮之时,东宫的马车已至谢府??[,是来接谢不为去和萧照临汇合,再同去北郊皇陵。 谢不为毫不意外,也并没有推辞,而是大大方方登上了东宫的马车。 但到了北城门之时,却是一惊,原因无他,而是这去往皇陵的阵仗实在是大。 虽萧照临乃是“戴罪”前往皇陵自省,但毕竟也算是储君陵庙巡谒,不可随意*。 队列最中间是储君所乘的驷马金辂车,由太仆卿亲自驾驭,左右各有大将俱甲胄,踞于马上,后有大批卫兵扈卫森然,属车四十九乘,前有司南车、云罕车、武刚车、皮轩车等,后有蹋猎车、大辇、耕根车、豹尾车等,乍眼看去,不见尽头,蔚为壮观。 另有东宫属官分立两侧,辄越数百人,却皆严整,只闻道树上蝉鸣鸟啼,不闻丝毫其他杂声,当真是威严堂皇不已。 萧照临亦盛服冠履,身着玄金色储君衮服,罗衣罗裳,衣画而裳绣,是有九章,又层层叠叠,繁复至极,还有各式组玉佩加身,只看一眼便觉得累赘,更别说是在仲夏如此穿着,虽不必萧照临亲自行走,但只坐着定已是燥热难耐,谢不为倒当真对萧照临有些同情。 不过,他自然不会将心中情绪显露于面,下车之后便随着内侍所引,快步趋至萧照临车前跪伏参拜。 萧照临抬手虚抚,就有张叔亲自扶起了他,如此礼后,谢不为便想回到车后,乘属车往皇陵。 却不想,竟被萧照临喊住,他只好站立原地,再对萧照临稍拜,静闻萧照临吩咐。 “谢卿与孤同乘吧。”萧照临语调沉稳,但说出的话却让在场所有人皆有一惊。 虽说私下里,皇室未必能比世家多哪些排场,甚至在大多时候都称得上亲和,就连皇帝也常与世家大臣同席而饮。 但在如此陵庙巡谒的大场合,君臣之别便大有讲究。 即使功如琅琊王氏王丞相,在魏朝南渡之初,便有“王萧共天下”的故事,但在面对天子同座相邀之时,也要推辞道,“使太阳与万物同晖,臣下何以瞻仰?*”以全皇室之威。 是故,从公而论,萧照临虽还不是天子,只是储君,但同样代表了国朝皇室之最尊,此番相邀谢不为同乘,实为大大不妥。 更何况,萧照临可以是那个元帝,可谢不为却无琅琊王氏王丞相之功,便更加逾矩。 但,若从私而论,倒是略有不同。 萧照临与谢不为的君臣相好的传言着实不算空穴来风,萧照临曾两次大驾相救谢不为,而谢不为又是第一个留宿东宫正殿之人,在旁人看来,已算是坐实了他们二人的关系。 队列中的世家子弟频频相顾,皆有戏谑笑意。 而前朝之中,皇帝出行驾巡也不是没有过与宠妃同乘的先例,虽可算荒唐,但也并非少数。 且萧照临此番还够不上天子出巡,若要与“宠妃”共乘,也可只算是风流之事,倒也不会太为人诟病。 谢不为自是能想通其中两层含义,他倒不是觉得萧照临是为了拿他作“宠妃”,可能还是想在世家子弟面前显示出储君对他的看重。 但即使本意是好,却也让他为难。 毕竟这双重含义必定是密不可分的,且好事者肯定更加愿意以“宠妃”作释,到那时候,他与萧照临的关系可真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就在他犹豫之际,萧照临隔着冕冠九旈白珠的视线陡然微冷,又再一声催促,甚至还向谢不为伸出了手,黑色革制手套上的银戒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有一瞬的刺眼。 “谢卿,快上来吧。”! 第 55 章 侍候沐浴(一更) 霎时之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谢不为身上,冷眼者有,戏谑者有,鄙嗤者自然也有,但无一例外,都在期待谢不为的反应。 而谢不为能有什么反应? 他现在只想狠狠拽住萧照临的衣襟,疯狂摇晃萧照临,大声喊道,“你清醒一点,这里不是东宫啊!!!” 但,他也只能这么想想罢了,即使在心里已经将突然没事找事的萧照临骂了无数句了,可面上却依旧要保持微笑。 甚至,未免惹萧照临不悦,还要尽量作单纯无辜的样子,清眸眨呀眨,眼波漾漾,目光袅袅地透过白珠冕旒拂过萧照临眉宇间的折痕,也是以此稍稍安抚萧照临。 他只这么不言不语地仰望着辂车上的萧照临,倒像是一时承宠娇羞,在故作矜持,但实际上,内里已经开启头脑风暴,在迅速寻找应对之策。 于公,有君臣之别及元帝与王丞相的先例在前,他是决不能与萧照临同乘的。 而于私,为了不让别人更加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也更是不能答应萧照临。 所以,他必然要拒绝萧照临,可问题也就在这里—— 他并不能如当初王丞相拒绝元帝那般直接推辞,那是因元帝与王丞相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萧照临与他之间那般复杂,他们只是君臣,便只有“君臣有别”这一条需要考虑。 更何况,元帝邀其同座也并非出自真心,乃是迫于琅琊王氏的威势,不得已而为之,而其他世家也未必想见到王氏当真一家独大,所以王丞相推辞便可算得上是众望所盼,皆大欢喜。 可他与萧照临之间本就有许多暧昧传言,这件事便需兼综公私两面考量。 且萧照临邀他同乘确实是好意,也是真心,甚至还主动伸出了手,若是他直接拒绝,便是辜负了萧照临,也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给储君面子。 那么,他要如何既不辜负萧照临的好意,保全萧照临的颜面,也不能于公给别人留下话柄,而于私又与萧照临牵扯不清呢? 就在萧照临将要再次催促之时,谢不为忽然双眸一亮,笑靥更深,在众人炽热的目光中,大大方方地走到了萧照临面前,再搭上了萧照临的手,并稍稍握紧,对着萧照临瞬了瞬目,语调轻快,自有喜不自禁之意,“臣不胜荣幸。” 萧照临这才展眉轻笑,正欲拉着谢不为上车,而四周紧盯此处的世家子弟也都以暧昧的眼光打量萧照临与谢不为,想来是在心中更加确定了他们二人之间君臣相好的传言。 但,也是此时,谢不为却又忽然抽手却步,对着萧照临再一伏拜,垂首但扬声,语调清朗,足以让四周所有人都能清楚地听到。 “臣蒙殿下恩典,喜不自胜,偏恨不能时时以卑身侍奉殿下左右,可臣又惶恐,未有任何才德,却受殿下如此赏识,实在是受之有愧。” 萧照临在感手心温软离去之后便当即沉了眉梢,再闻谢不为言语,心下虽生了些疑惑,但下意识还是想免去谢不为对他的 繁缛礼节。 可他话还没出口,便又闻谢不为继续道,“本朝有元帝与王丞相这般君臣楷模在前,借圣人之言道,可乃‘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元帝爱才如命,十分敬重王丞相,邀王丞相同座,此为‘君使臣以礼’,而王丞相德高望重又才高行厚,却独尊元帝,不使自己逾矩,此为‘臣事君以忠’,可谓符圣人之言至极,当受后世万代瞻仰。臣虽鄙薄,不敢自比,但亦有仿效之心,故恕臣不能与殿下同乘。” 谢不为稍有停顿,再道:“且臣亦多受叔父教导,臣忝为殿下属官已是荣幸之至,万不可辜负殿下看重,当以圣人所言的君臣之道侍奉殿下,臣实在不敢违拗叔父,更不敢有违圣人之言啊。” 言讫,众人皆暗自心惊,此番虽不见得谢不为有何真才实学,但实在可称得上是心思缜密又辩口利辞,一番举止言行下来愣是滴水不漏,让人寻不到丝毫的话柄错处。 且看谢不为先是搭上了太子的手,以表荣幸,是领了太子的好意,也全了太子的颜面,不至于让太子下不来台。 再引元帝与王丞相故事,及孔子之言,既以先例为范,又崇儒附礼,这般,即使再有世家子弟轻视皇室,或是推崇玄学任诞,都不能越过琅琊王氏面上的尊君之举,及国朝用以教化万民的圣人之言。 最后,谢不为又搬出了如今朝中砥柱谢太傅,等于是在用陈郡谢氏及谢太傅的名望来抬高太子的地位,甚至是在无形之中增加了太子在世家中的威望。 这般举止话术既在明面上完美处理了太子相邀同乘的棘手问题,又在暗地里澄清了他与太子之间的暧昧关系。 不管旁人心里究竟信或不信,但若有人再借今日之事附会谢不为与太子之间的暧昧传言,也实在太过牵强,甚至可能会招致辱没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及儒学典故的风评。 在场的世家子弟终究都受过家中长辈教导,即使平日里再纨绔放荡,也不会在此时拎不清,便不能再抓住此事不放。 且有人联想起才将将过去的大报恩寺之事,不禁暗叹,“这谢不为当真是士别二日当刮目相待,竟是一扫从前荒唐模样,有了几分可以服众的本事。” 而萧照临更是能领悟谢不为此番推辞之意,也是才意识到了自己方才一时兴起的想法对谢不为来说,竟是出了个棘手的难题,不免有些懊悔,也有几分不能与谢不为公开亲近的遗憾。 虽不再坚持,但面上难免有些不怿,半垂下眸,正想教张叔吩咐启程。 可未曾想到,谢不为竟又再一次走上前来,且大胆稍稍拂开了辂车珠帘,握住了他的小指,仰着头看他,眸中映着灿灿天光,又如湖水浮光粼粼,朱唇轻启,语甚柔婉,“殿下,臣有一请,斗胆望殿下允许。” 萧照临目光一与谢不为这般的视线相触,顿时竟像个毛头小子般有些慌乱,九旈白珠下,面色已是红了大半。 甚至遮掩似地低下头,错开了谢不为的目光,只凝着谢不为指节修长又如玉雕琢而成的手,与自己泛着光泽 的黑色革制手套对比明显,竟在他心中划过了浓墨一笔,叫他的心不停颤动。 但他现在只能强自忍住反握住那只手的欲/望,声音有些暗哑,“讲。” 谢不为展颐一笑,俯身请道:“臣受殿下恩典虽十分有愧,可私心却不想殿下收回,便腆颜来请,还望殿下允许臣可以乘最接近殿下御驾的属车,以全臣欲时时侍奉殿下左右的私心。” 萧照临闻言,只觉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炸开,引得他心擂如鼓,几要越出胸膛,而面颊也是前所未有过的滚烫,与谢不为相接的一寸地方,才是他唯一可得的清凉。 这般,明明是他自己被谢不为的哄慰之言撩拨到不行,可他心里想的却是,这谢不为果真对他痴心一片,既在大局上为他考虑周全,又不肯放过一丝一毫能与他示好的机会。 如此出神半晌,直到张叔都看不下去萧照临盯着谢不为的手发呆的样子,开口轻声提醒,萧照临才终于勉强稳住了心神,可声音之中已有掩饰不住的喜悦,话有两意,“谢卿一片丹心至此,孤怎能不允?” 他缓缓抬眸,这下倒是撑住了储君威仪,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谢不为的掌心,轻声道:“去吧。” 谢不为虽微觉萧照临此番反应有些怪异,也弄不清缘由,但看样子也算是彻底哄好了萧照临,便再无任何忧虑,俯身道谢之后,就登上了离金辂车最近的那辆属车。 皇陵是处临阳城西北,与东北乐游苑相对,倒算不得远,即使卤簿仪仗前行稍缓,但仍赶在了太阳落山之前到了皇陵。 魏朝南渡之后的皇陵规模较小,如今唯有元帝建平陵、明帝武平陵、成帝兴平陵及为今上营建的崇平陵四座帝陵,而孝穆袁皇后便是葬在了崇平陵内。 储君陵庙巡谒自然不是到了皇陵便万事大吉,还有诸多仪典祭礼需由萧照临主持。 而这些仪典祭礼本就轮不到谢不为这个八品主簿参与,加之又怕萧照临会又突然心血来潮给他再出难题,一下车之后,就和张叔打了个招呼,看准时机躲到皇陵偏殿去了。 而萧照临虽然注意到了谢不为开溜,但确实也不好教人将谢不为叫回来,只得等到一切仪典祭礼结束,卤簿仪仗离开,天也已大黑之时,才让张叔将谢不为领到了他的居处。 皇陵偏僻荒凉,即使是供君主暂住的正殿寝室也十分简陋,布置简单,陈设寥寥,只有最基本的起居用具,甚至连遮挡床榻的屏风都不曾有。 但萧照临显然不在意这些,独自换下冕冠衮服之后,只着已被汗湿过几轮的中衣,还来不及穿上常服外袍,便与跟着张叔入寝室的谢不为撞了个正着。 张叔注意到了萧照临已然半湿的中衣,知晓萧照临此刻定是浑身不适,便想请谢不为外出,自己侍候萧照临在此沐浴更衣。 但不曾想,萧照临听了张叔的请示之后,却教张叔出去叫水,让谢不为留了下来。 谢不为也觉莫名,还以为萧照临是要在此间隙有什么交代,便不想耽误时间,径直走到了萧照临 身边,稍躬身道: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却不想,萧照临只是站在床榻边上下打量谢不为,并不说话。 此寝室内,不仅简陋,就连所用的灯烛都质量堪忧,光晕暗淡。 而皇陵又是依山而建,山林之中夜色尤黑,窗外简直像是被泼了墨,什么也看不清,室内便更显昏暗,加之时不时一声莺啼鸦嘶,倒衬得氛围有些可怖。 谢不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想再问一遍萧照临可有何吩咐,但不料,萧照临竟开口道:“你冷吗?” 谢不为顿觉奇怪,但也如实回答,“不冷,只是这里太过凄清,倒有些骇人。” 萧照临点点头,话题有些没头没尾,“你的右腕好些了吗?” 谢不为还是老实回答,“其实在昨日便好多了,只要不动用右腕,便没什么感觉。” 萧照临又是颔首,“那今日的补药可曾用了?右腕上的药换了没有?” 谢不为这下觉得这萧照临不会是换了个人吧,怎么一下子如此“体恤”下臣了。 但虽有腹诽,可面上仍是有问必答,“补药是今早出门前用的,顺带也让仆从换了右腕上的药。” 萧照临闻声轻“嗯”,再没问什么,但还只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谢不为。 谢不为忽然明白是哪里不对了,这萧照临方才问的几个问题分明是没话找话,才显得尴尬。 又想,这萧照临既然无事寻他,干嘛非要找他过来尬聊。 他在心中轻轻一叹,正准备请辞回偏殿,但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刚好是张叔领着二两内侍将浴桶和水还有巾帕寝衣搬了进来,并指挥着内侍将浴桶轻轻放在了离床榻不远处的地方,又亲自调好了水温,再对萧照临道: “殿下,此处不比宫中,实在不便无人侍候,奴留下来为您搭手吧。” 谢不为也赶忙道:“既然殿下将要沐浴更衣,我便退下了。” 可萧照临还是沉默,目光停在了谢不为的微微散乱的额发上,再往下拂过了谢不为于暗淡烛火下略显朦胧却更加美艳的眉眼。 若是谢不为能看到萧照临眼中的自己,便知晓,这暗淡的烛火和柔光滤镜是一个作用,能衬得人更加有氛围感,自然就比平时好看许多。 萧照临不发话,谢不为和张叔都稍感讶异,但在张叔抬眸去看萧照临的时候,一下子就注意到萧照临此刻直勾勾望着谢不为的视线。 他心下顿时明了,暗道一声自己也是糊涂了,忙“哎呦”躬身,并作势锤了锤自己的腰。 “望殿下恕罪,许是今日行程颠簸,奴这把老骨头竟有些受不住,怕是不能侍候殿下沐浴了。” 萧照临的目光这才从谢不为身上移开,唇角略有微扬,却在暗淡的光线下并不能被看清,但他开口却显得有些矜持,“嗯,回去歇息吧。” 张叔暗叹一声,再佯作愁虑,“可奴走了,谁来侍候殿下沐浴呢?” 又看向了在一旁仍垂首等待萧照临答复 的谢不为,抿了抿唇,压住了笑意,轻唤了一声,“谢公子。” 谢不为立马侧首以顾张叔,轻声应下,怎么了? ?想看孤月当明写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 55 章 侍候沐浴(一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张叔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殿下素来不喜旁人近身,除了奴能稍稍为殿下搭手之外,也只有谢公子您可以与殿下亲近了。” 谢不为顿觉后脊一凉,像是预知到了什么,刚想在张叔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抢白,但还是不及张叔言语速度。 “可否劳烦谢公子侍候殿下沐浴?” 谢不为在听到张叔这句话后,怎会不明白张叔的言外之意。 这侍候萧照临沐浴是假,想将他送到萧照临床上才是真吧! “呵呵。”谢不为听到了自己尴尬的笑声,他现在只想快点跑路,但不得萧照临允许,却也不好擅自离开。 他虽知晓萧照临对他与对旁人有异,但只以为是因他先前太过直白的表白之语给萧照临留下了深刻印象,加之他对萧照临来说确实是“有用”的,才会引得萧照临另眼相待,倒是不曾察觉萧照临对他的心意,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萧照临。 “我确实愿侍候殿下左右,但奈何我素来笨手笨脚,如今右腕还有伤,怕是不便侍候殿下沐浴了。” 但不想萧照临竟像是只听到了谢不为的前半句,略一挑眉,唇角勾出了明显的笑意,“谢卿愿侍候孤?” 谢不为被萧照临这话只听一半的毛病弄得有些糊涂,但也不好否认,只好略显迟疑地点点头。 萧照临顿时轻咳几下,负手在背,又微微仰首,显得自己好像很是勉强,“咳,既然谢卿有这份心,孤岂能不成全?” “啊?”谢不为没忍住,差点将后半句“你要成全什么”给说了出来,后默默将话咽了回去,试图再次将话说得明白些。 却不想,张叔竟然火速告退,还像是生怕谢不为跑了一样,将门“啪嗒”一声关紧,再脚步匆匆离开了此处。 谢不为听着张叔健步如飞的脚步声,这哪里是老骨头啊!是老狐狸还差不多吧! 可无论怎么说,他现如今倒是有些骑虎难下了,便只能硬着头皮道: “那殿下快些沐浴吧,我为殿下递巾呈衣。” 但萧照临却没应下,而是对着谢不为一展手臂,语调颇有些不自在。 “咳,劳烦谢卿先为孤褪衣吧。”! 第 56 章 美色误人(二更) “啊?我?” 谢不为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反手指了指自己,诧然反问。 他眼睛也睁得浑圆,又扑簌了几l下,见萧照临仍是展臂瞧着他,便只好“呵呵”尴尬一笑,自己缓缓放下了手,再暗中掐了掐掌心,顿时生疼,暗道,我这也没做梦啊,这萧照临是在唱哪一出啊? 他又暗自叹息一声,小声嘀咕着,“刚刚那么复杂的冕冠衮服都自己脱了,怎么一件中衣还得使唤我?” 这下便更是确定,这萧照临只对他一人失灵的洁癖确实是在故意整他了。 也不知萧照临究竟有没有听见他这一句嘀咕,但恰好在他这句话落之时,萧照临又低声催促,声音莫名有些暗哑,“谢卿今日怎么如此磨蹭?” 还不是因为你太难伺候了吗!怎么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啊!“打工人”的命也是命啊! 谢不为闭了闭眼,在心底开始疯狂吐槽,但面上却只是“呵呵”干笑两声。 刚想上前,又觉哪里不对,终是小心翼翼地掀开眼帘,软着声道:“可我如今只有左手能动,怕是不好为殿下褪衣。” 实际上是想说,你萧照临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地使唤他一个暂时的“残疾人”啊! 可也不知萧照临是如何想的,竟也温声回道:“谢卿不必自惭,孤不会嫌弃你。” 若他自己不是当事人,只听萧照临这句,恐怕还以为萧照临这是终于难得善解人意一次了。 但问题是,他偏偏就是当事人啊!!! 谢不为干笑到嘴角都有些微微撑不住了,赶紧在失去表情管理前冲到萧照临面前,他是怕再晚一刻,他就要忍不住“崩人设”了。 萧照临比他高了半个头,因此,在他站在萧照临身前微微垂首的时候,他的额头便抵在了萧照临的鼻尖至唇上处。 这般,萧照临的每一次呼吸,他都能清晰无比的感受到。 也不知为何,在萧照临温热的气息拂过他额头的时候,他的两颊竟有些发烫,便也不顾手下轻重,左手拽住了萧照临中衣系带便开始直接硬扯。 可不曾想,他越这么硬扯,系带反而越解不开。 “谢卿......不必如此着急。”他忽然听到萧照临明显忍着笑意的声音。 谢不为手上动作一顿,明明字面意思不错,但他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呢? 他几l度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但终是微微叹了口气。 算了,他和萧照临这么脑回路奇怪的人计较什么? 但,许是他方才毫无章法的硬扯,这系带好像......成了死结。 嗯—— 他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谢不为余光扫了扫关严的木门,脑中从思考如何解开系带,变成了思考如何能在三秒之内从萧照临眼前消失。 “谢卿怎么又开始发愣?”萧照临说话时,上唇若有若无地擦过了他的额头,令他陡然一惊, 游移的神思也立马回窍。 他抿了抿唇,眼一闭心一狠,决定对萧照临说实话,“那个......殿下,我好像将系带弄成了死结,我单手解不开了。” 这句话明显让萧照临也是一愣,但旋即,他竟听到了萧照临的大笑之声。 “你还真是......要孤说你什么好。” 谢不为忍不住却退了两步,揉了揉有些发痒的耳廓,不乐意地瘪了瘪嘴: 这萧照临,笑便笑,干嘛还要对着他的耳朵笑啊! “好了,孤自己来吧。”萧照临突然“开恩”,谢不为如蒙大赦,刚准备跑路,却又被萧照临叫住,“跑什么,不是要为孤递巾呈衣吗?” 谢不为猛然抬眸想要说些什么,却一眼看见了萧照临刚解开的中衣下,隐隐露出的块垒分明的腹肌。 “蹭”的一下,面颊上的滚烫一下子就迅速漫延至脖颈,又慌慌张张地再次闭上了眼,“那......那我就在这里等您。” 萧照临看着眼前面色红得像一只熟虾的谢不为,不知怎的,竟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只轻“嗯”一下,脱了手套,再解了衣服。 谢不为听见了“哗哗”的水声,知晓萧照临这是开始沐浴了,便更是不敢睁眼。 浴桶的热水不断蒸腾,谢不为虽看不见室内缭绕的水汽,但能感觉的到这从浴桶中溢出的湿热好像在一点一点地将他包裹。 他莫名有些喘不上来气了,便干脆转过身去,偷偷地大口大口呼吸。 可忽然,他听见萧照临突然唤他,“谢卿。” 谢不为一惊,下意识回道:“到!” 萧照临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在这个字上多有纠结,只有些意味不明地问道: “谢卿可曾沐浴过了?” 谢不为还是有些慌乱,言语便有些磕磕绊绊,“有......有的,我一到偏殿便沐了浴更了衣。” 萧照临也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遗憾,但很快又轻笑道:“谢卿比孤会偷闲。” 谢不为不明萧照临这是何意,现下被水汽蒸得脑子也有些不灵光,只得尴尬地笑了两声,没有回话。 又听一声“哗啦”水声,“谢卿,拿巾帕和寝衣过来吧。” 巾帕和寝衣就在床榻上,这倒是顺手的事,可若是他不睁眼,便不好送去,可若是睁了眼......他无端想到了适才无意间瞧见的腹肌,呼吸又陡然急促起来。 这萧照临长了张“祸国殃民”的脸也就罢了,怎么身材还这样好,令他见了都有些自行惭秽,不敢再看第二眼。 谢不为想了想自己腹上薄薄的一片肌肤,顿生郁闷,便也理所当然地将他这一系列怪异反应都归结为“自行惭秽”。 “谢卿?”萧照临又在催促,但并没有任何不耐,反而声音轻且缓,带有几l分诱哄之意。 若是谢不为能反应过来萧照临语气中的意味,定会觉得这不就和西方神话中海妖塞壬在用自己的嗓音诱惑水手靠近 自己如出一辙吗? 但可惜的是,谢不为现在的脑子已经罢了工,只能凭借自己的本能去反应,“殿下,还请不要转身,我这就将巾帕和寝衣送给您。” 萧照临倒也没问缘由,只轻声应下,仿佛他的一切目的都只是为了引诱谢不为过来。 谢不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先是拿起了巾帕搭在了自己的右臂,又拿起了寝衣折搭在自己的左臂,然后双臂前伸,像个人形衣架一般直挺挺地走到了萧照临身后。 虽萧照临当真是背对着他,但这浴桶木壁只堪堪到了萧照临的半背上,他一眼便能看到萧照临宽阔的双肩,就连上头正在滑落的水珠还有耳坠垂下的已然半湿的红色流苏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面颊上才将将稍褪的滚烫又再次袭来,他赶紧再次闭上了眼,摸索着来到了萧照临身侧,以方便萧照临从他手臂上拿取巾帕和寝衣,并开口提醒,“殿下。” 萧照临侧着眼瞧见了谢不为这僵硬的姿态,顿时轻笑出声,声音酥酥麻麻的,教谢不为面上都快要烧起来了,便更是不敢睁眼。 但他倒是不曾再多说什么,只静静地擦身穿衣。 谢不为在感到自己双臂皆轻之后,不自觉再次松了一口气,又闻穿衣的簌簌之声,便彻底放松下来。 可在簌簌之声停歇后,室内竟彻底安静下来,半天不闻萧照临的动静,他心有生疑,试探地开了口,“殿下?你穿好了衣裳了吗?” 随着他这句声落,他这才听到了萧照临走到床榻前的步履声,又闻这床榻上的轻微声响,再是萧照临轻缓的嗓音,“好了。” 谢不为立刻朝向萧照临睁开了眼,可却因闭眼太久,而室内光线又暗淡,乍眼便只能见到模糊的色块光晕。 但等他缓过来之后,却被眼前的一幕一惊。 萧照临已自己解下了白日冕冠下的束带,乌发垂落,散在如水一般的素白丝绸寝衣之上,而萧照临又是才沐过浴,如海棠般的眉目便像是刚淋了水般更加清艳。 可他偏偏周身自有上位者的威仪,此刻又随意靠坐床榻上,两厢并不相干的气质在他身上完美融合,最后竟湛然如谪仙一般,让人不自觉为之吸引,却又不敢轻易靠近。 谢不为并不知道自己已是看痴了眼,只觉自己的目光好像并不能轻易从萧照临身上挪开。 直到萧照临再次轻笑出声,好像那天上仙君落了凡尘,也像是画中人从画卷中走了出来,“谢卿,过来。” 谢不为本就不灵光的脑子在经历这般的美色冲击之后,已是彻底转不动了,便只能依从萧照临的言语行事。 他脚步有些虚浮,像是飘到了萧照临的床前,又愣愣站住,目光始终没从萧照临的那张脸上离开过。 萧照临面上的笑意更浓,稍稍侧过了耳,谢不为便看到了掩在了乌发之间的红色流苏耳坠,“谢卿,为孤摘下吧。” 若是放在平时,他定能想到,明明萧照临之前一定都是自己摘带耳坠的,怎么今天却忽然要 劳烦他了,这其中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现下只灵台空明,便乖乖坐到了床边,拂开了萧照临耳边的乌发,替萧照临摘下了流苏耳坠。 ?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也更未意识到,他如今与萧照临的姿势是有多么暧昧—— 他萧照临侧身对他,而他则是半身倾靠向了萧照临,又因要为萧照临摘耳坠,便更是贴近萧照临的左耳。 若是有人从他们二人身后看去,定会觉得这两人正是在耳鬓厮磨又交颈缠绵。 谢不为将耳坠摘下后,便想交给萧照临,但不想,萧照临竟突然一个直身,惊得谢不为也突然失去了平衡,本就倾向萧照临的半身便往萧照临怀中倒去。 但他又本能地想阻止,便用握着耳坠的左手撑住了床榻,可掌中耳坠上的珠玉硌得他掌心有些生疼,他双眉一颦,便又抬起了手,而萧照临在注意到谢不为吃痛过后也向他靠来。 若是谢不为不用左手去撑床榻,他本应是只会倒在萧照临的怀里,可这般来回动作之后,电光石火间,谢不为竟是倒向了萧照临的下颌。 他又本能地抬臂想搂住萧照临靠过来的肩,这搂倒是搂住了,只不过—— 在搂住的一瞬间,他的唇竟擦过了萧照临的脸侧,两个人在察觉到这陌生的柔软触感之后也都愣住了。 而谢不为更是将头埋在萧照临的肩窝处,不敢抬头,浑身都热得发烫。 许久之后,忽窗外山林间一阵风过,惊起夜莺啼鸣,唤回了两人的神智。 谢不为虽清醒过来,却更是动也不敢动,只听见耳边似笑非笑的声音。 “谢卿好大的胆子,竟敢轻薄孤。”! 第 57 章 陡转直下(一更) 窗外风林滔滔,莺啼阵阵,极为凄清,又因是处皇陵禁地,这番萧瑟夜景便不免沾染上了几分瘆人的可怖意味。 可山风掠林穿廊之后,其探窗之景却大为不同—— 室内烛火虽暗,光晕犹浅,视物尚不算分明,但此朦胧间,却有灼灼春意倾泻满室,气温随之升腾,就连空气也仿佛因此黏稠起来,将床榻上严丝合缝着相拥的两人尽数包裹。 因着谢不为是半坐在榻上,一袭红衣便半委在萧照临素白寝衣上,半又曳地,迤逦在黑色地面之上,宛若一支艳艳盛放的红梅,开于枝头白雪,又扎根于黑渥泥土,可谓是得天偏爱至极。 但,却因其紧紧攀附在萧照临的身上,便多了些许靡靡之意,令人不禁欲探手摘取,将这春色藏于怀中。 萧照临偏低头来,瞧着紧紧贴在自己肩窝处硬不吭声的谢不为,其面绯红秾艳,却又不掩其肌肤莹润,便像一块剔透红玉,散发出淡淡光泽,惹人怜惜。 他黑眸顿时暗下沉下,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像是随时可将怀中之人淹没,并与之沉沦。 但他的动作却又极为克制。 先是抬手轻轻触碰谢不为的通红的耳廓,在感到指尖所触的灼热温度之后,便不免轻笑出声。 他指尖微凉,便如暖夏的溪流般,再顺着谢不为下颌的轮廓缓缓往下,在颌尖处摩挲几息,可目光却是在谢不为白皙的脖颈上迁延,也如有实质,似要拨开这花瓣一样的外衣,将其内里一探究竟。 怀中人似有所感,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就像是被攀下了枝干的梅花,簌簌摇摆着,企图逃离被摘下枝头的命运。 “殿下......”谢不为终于肯出声,但却依旧没从萧照临的身上抬起头来,说话时喷出的温热气息便透过了单薄的寝衣,直抵萧照临的肌肤,令萧照临不由得动作一顿,再迅速收回手来掩饰自己的异样。 “怎么,谢卿还不肯‘认罪’吗?”他言语有谑,凝目望着谢不为半露出的朱唇,又顿觉口中干涸,喉结上下滚动,才续道后半句,“轻薄孤可是大不敬,无论谢卿认不认罪,孤可都要重重罚你。” 谢不为虽此时意识还算清明,却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方才发生的意外。 尤其是,明明是萧照临故意逗弄他在前,才导致这个意外,可萧照临却偏偏“恶人先告状”,先行给他定了罪,教他无法辩白,他便也只好先装死冷处理不回应,希望萧照临一时兴起的恶趣味能自行消失。 但不曾想,过了这么些时候,这萧照临竟还是兴在头上,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又不好掰开方才所发生的意外中的所有细节来和萧照临一一辩驳。 便干脆心一横,打算陪着萧照临演下去,估摸着只要萧照临尽兴了,或是觉得无趣了,应当就会放过他了。 他就不信了,他虽不是专业演员,可跟在谢女士身边十多年,耳濡目染的,也能算是个半专业了,这萧照临还能演得过他? 谢 不为这么想通之后,结合他在萧照临面前立下的痴心人设,便确定了今夜戏路,佯装含羞带怯,但仍是攀住萧照临的肩颈不放,甚至手指还滑上了萧照临的后颈,婉声似嗔,“那殿下要如何罚我啊?” 此句说完,谢不为便在心中狂笑,以他从前对萧照临“表白”后所得到的反应来看,这萧照临似乎并不喜欢旁人对他表露的爱慕,轻则无视,重则贬斥。 他这般故意娇声露情,他自己都快受不了了,这萧照临肯定也被恶心坏了吧,快点赶他走啊!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萧照临闻他言语之后虽当真身有一僵,但很快竟接住了他的戏,语中调笑之意更浓,“哦?这大不敬可是十恶不赦的重罪,谢卿竟一点不畏吗?” 谢不为真想开口骂萧照临一句,让萧照临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大不敬”,但他显然没这个胆子,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陪着真正的“太子殿下”演下去 他又佯作怯怯,低声道:“我自然是怕的。” 他缓缓从萧照临肩窝处抬起头来,眼尾处竟已是泛红,眸中另有波光闪烁,比之烛火还要明亮许多,纤长的乌睫扑簌,又渐渐垂下,在眼下留下了一道阴影,显得好不可怜。 又捏着嗓子,糯糯道:“所以还盼殿下能够手下留情,我虽不敢奢求能长伴君侧,但仍想长长久久地为君分忧。” 萧照临虽觉出几分谢不为身上的不对劲,但闻谢不为有些矫揉的言语,还是不禁一愣,抬手轻轻捏住了谢不为的下颌,教谢不为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灼热,拂过了谢不为泛红的眼尾,停留在了谢不为如今只映着他一人身影的眸中,笑意稍敛,甚至略有蹙眉,“为什么不敢奢求长伴君侧了?” 谢不为只觉莫名,这萧照临又在犯什么毛病,明明是他萧照临自己不喜欢旁人的示爱,闻之便会冷脸或是怒斥,怎么现在不说了还不乐意了? 还是说,这萧照临霸道无理到即使他自己不想要,但别人却不能不给的程度了? 谢不为觉得以萧照临乖戾又喜怒不定的性子,倒还真有这种可能,便忍不住又腹诽几句,再仍是盈盈递着目光,“是怕惹了殿下厌烦,我才......”话到此,便抿嘴咬唇不言。 这就叫做,适当的留白更能引人遐想。 至于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就让萧照临自己脑补去吧,反正也难不倒萧照临的。 萧照临显然脑补成功,眉间舒展,指腹细细摩挲着谢不为的下颌,看似有些漫不经心,可说出的话却让谢不为不由得一惊。 “孤不会厌烦你。” 但很快,是他自己也觉不妥,连忙话锋一转,“谢卿当真狡猾,差点让孤忘了需得罚你了。” 谢不为便也顺势将方才那句并不适合出现在他与萧照临关系里的话抛下,转而思索该如何应对萧照临的“问罪”。 但也不知为何,许是方才那句话仍是让他有些本能地觉得不对劲,现下他就只想快些远离萧照临,便是再不能 专心维持人设,思忖须臾后心中思绪反而更乱,干脆蹙了眉头闭上了眼,“我知殿下亦有爱才之心,便任由殿下处置好了。” 这句话里的生疏之意几乎是不加掩饰地直白地展露在萧照临眼前,若是从前,他定会冷嘲回去,就譬如什么“孤虽有爱才之心,但你却并不值得孤去怜惜”。 但现下,萧照临在听闻这句话后,心中却莫名泛出了些许隐痛,教他破天荒地有些慌乱,似是有些不知所措,拧眉凝目看了谢不为半晌,终是悠悠一叹,另手抚上了谢不为微蹙的眉间,似是想抚平其上的褶皱。 “孤是在与你玩笑,你是生气了?” 谢不为也不睁眼,只冷声道:“不敢。” 但话出又觉着实是崩了人设,便也叹了一口气,稍缓了声,故作愁苦之意,“我虽知不得妄测君意,但仍是会有奢望所做的一切事都能令殿下生悦,至少,不会让殿下因我而有不快。” 许是在萧照临面前装得累了乏了,说着说着,他此刻心中竟当真生了委屈,阖上的眼中有泪溢出,话出哽咽,“可我无论怎么做,似乎都会让殿下不悦。” 他想到了一次次,明明上一秒还在和萧照临好好说话,但下一瞬又会遇萧照临冷脸,甚至还要他追着赶着去哄萧照临。 他虽每次都会安慰自己,萧照临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要放在心上。 可他当真就不会委屈吗? 是,在这时代中萧照临确实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他不过是必须依附萧照临才能寻得机会的小小属官。 但他毕竟是从现代而来,亦是养尊处优惯了,更多时候还是旁人来讨好他。 这般在萧照临面前,虽不至于奴颜婢膝,可仅是讨好也是不够,还要事事顺着萧照临、捧着萧照临、哄着萧照临。 以至于到今夜,明明是萧照临故意捉弄他在前,他还得想着怎么让萧照临高兴地放过自己。 虽然也是他向萧照临表达“爱慕”在先,为自己立下了这样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人设。 但他确实是有苦衷,最初的“爱慕”是为保住自己的命,后来的“爱慕”是想接近萧照临,让萧照临愿意给他为官的机会。 再然后,则是萧照临威胁他,如果他之前是在欺骗萧照临,便得不到好下场,让他不敢对萧照临说出实情。 种种或主动伪装或被动接受的因素汇聚在一起,他才不得不继续维持“爱慕”萧照临的人设。 不过,他倒也是因此保住了命,也得到了为官的机会,甚至还有萧照临两次亲自救他于危难之间。 平心而论,萧照临对他也实在不算差了,甚至真要计较起来,还是他亏欠萧照临更多。 可这样继续违背本心地“爱慕”萧照临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还是得找个机会,亲手毁了这个“人设”,与萧照临“好聚好散”,只做回寻常君臣。 或许,今夜便是个契机。 他心下有了决断,便任由泪不断涌出,还死死咬住了唇,咬到贝齿于朱唇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痕迹,再从唇齿间溢出伴着悲泣的决绝之语。 “臣自知配不上殿下,也知殿下亦不会垂怜于臣。臣本想着,只要能陪在殿下左右,能亲眼见殿下是喜是忧,也能为殿下分忧就已足够。” 他顿了顿,是在压抑言语中的哽咽,想尽力保持体面,“可臣实在控制不了这颗心,如果再见到殿下因臣而有不悦,而生忧虑,臣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陡然挣开了萧照临的手,退出了萧照临的怀抱,撩袍俯跪于地,“故,臣恳求殿下能够怜惜臣一次,臣愿从今往后永远只为殿下的臣子,为殿下手中刀、掌中剑,为殿下分忧。” “只盼,殿下不要追究臣从前轻浮冒犯之语,以全臣一个体面。” 随着他这一句话落,室内气氛霎时骤降,冷如凝冰。 而山风忽剧,林声飒飒竟如倾盆大雨,伴随着林间群鸟惊嘶,竟也有几分雷鸣之意。 有风终于钻过了窗棂缝隙,摇晃着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室内光线便明明灭灭,晦暗不定。 不知为何,谢不为心中陡生不安。 而在下一刻,像是应和他心中所想的那般,他忽然听到了萧照临的声音。 不闻喜怒。 “过来。”! 第 58 章 一波三折(二更) 分明是仲夏,身下的地面却透着一阵阵凉意,虽不至冷寒,但和着现下室内凝滞的气氛,还是令谢不为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他虽清晰地听见了萧照临的言语,但既然已出决绝之语,自然不可能再对萧照临“言听计从”,便仍是伏拜着,动也不曾动。 他原以为萧照临会因为他的违拗而震怒,可不想,须臾,一阵窸窣动静后,他眼前本就昏暗的光景则是彻彻底底笼在一片阴影之下,但却能见素白如流光的衣角—— 是萧照临来到了他面前。 他能感觉到萧照临此刻正沉默地垂首看他,但萧照临既没有第一时间发怒,他也看不见萧照临的面容,便猜不出萧照临究竟是什么态度。 心下不安愈发浓烈。 他今日敢在萧照临面前如此,所依仗的底气不过是近来他还算完满地解决了夏税及大报恩寺一事,他便自觉在萧照临面前大小也算是个“功臣”,更是个还算得上称手的属官。 只要萧照临理智尚在,应当就不会拿他怎样。 可,萧照临素来乖戾,令人难以捉摸,现下又不表露出任何是喜是怒的情绪,便教他逐渐开始没有把握可以在萧照临面前全身而退了。 就在他心绪万千之际,他忽感肩下一暖,再有一凌空,腰间一紧——他竟被萧照临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他惶然不已,下意识闭上了眼,搂紧了萧照临的脖颈,语出有些颤抖,“殿下?” 萧照临轻“嗯”了一声,再似叹道:“果真是孤将你纵容惯了,今日不过是与你玩笑几l句,你便敢在孤面前使上小性子了?” 虽然听起来萧照临确实没有生气,这是一件好事,可这一句话还是令谢不为感到一阵无语。 他实在搞不懂萧照临的脑回路究竟是怎么样的,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奉陪了。 谢不为稍稍冷静下来之后,便松开了搂着萧照临脖颈的手,转而抵在了萧照临胸前,是想要挣扎下来。 可萧照临却在此刻十分强硬,不仅紧抱着他不放,甚至在这般两厢僵持不下的时候,萧照临竟大步转向了床榻,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将他迅速放在了床上,并倾身压了下来,将他再次锢在了怀中。 此刻,红梅彻底掩于素雪之下,又像是两者的彻底结合,姿态亲密且暧昧。 谢不为实在挣扎不动了,便只好卸了一身的抗拒,偏过头避开萧照临黑沉沉的眼眸,叹息道:“殿下为何不肯放过臣。” 却不想,萧照临又直接捂住了他的唇,黑眸扫过他的侧脸,意味不明地说道: “孤不喜欢你私下里对孤自称为臣。” ......谢不为只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心累不已,但还是得打起精神思考如何毁人设。 但就在这时,许是萧照临见他不再挣扎了,便开始在他耳畔轻声道:“你自己说说,若不是孤这些时日来一直纵着你......宠着你,你今日又如何敢这么对 孤说话?” 又凝着谢不为在他身下抗拒的姿态,眉头更加蹙紧,但话语仍算温和,“你倒当真是误会孤了,孤没有因你而生不悦,而且,孤又如何不会垂怜于你?” 谢不为不想思考萧照临的言语中是否真有几l分道理,他只有些略带讽意地轻飘飘道:“那殿下也是喜欢我了?” 这直白话语当真教萧照临一愣,反应过来后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略显突兀地捉住了谢不为左手,再轻轻展开了谢不为的手指,拿出了谢不为掌心中的那支珠玉流苏耳坠。 珠玉虽不大,但摇晃间亦有玎珰的清脆声响。 萧照临将这耳坠比在了谢不为的耳垂上,珠玉微凉,而长长的红色流苏又垂在了谢不为的皓白脖颈上,带来了些许酥麻痒意,但谢不为仍是未动。 萧照临的目视着谢不为脖颈上的红白对比,这鲜明颜色映入眼,但他的眼眸却更加黑沉,言语缓和,似是追忆什么,“这耳坠其实是我......生母的遗物。” 谢不为这下确有一怔,这个时代中,耳饰还未在中原人之间流行,更多还是些少数民族会佩戴耳饰,他便以为萧照临带耳坠是追从其生母的习俗,倒是不曾想过这耳坠本身意义就不小。 “我并不记得她的样貌,也鲜能知晓她究竟是怎样的人,小时候,我连怀念她都不知要从何怀念。” 萧照临声音愈发低沉,“后来,母后便将她的耳坠给了我,说这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萧照临又轻笑,却透着一股难掩的悲伤,“在那种情况下,她又怎能来得及留东西给我,所以,我知道,这是母后专程留下了她身上的一样东西,是为了让我不要忘记她。” “从那之后,孤便将这耳坠带在了身上。”他将耳坠金钩缓缓陷入了谢不为莹润的耳垂间,眸光愈发深邃,“这耳坠本是一对,还有一支存在了东宫之中。” 忽然,他指腹一用力,但在金钩将要穿透谢不为耳垂的一瞬间,他却又止住了动作,只暗叹着将这耳坠重新放回到了谢不为的掌心,并拢住了谢不为的手指,“我将它送给你了。” 谢不为顿觉手中是拿了个烫手山芋,也顾不上其他,自然也没注意到萧照临在他面前的自称转变,只赶忙推拒道: “既是殿下生母遗物,臣......我又岂敢受之,还请殿下收回。” 可萧照临却紧握着谢不为的手不放,再道:“除了这支耳坠,上回你向我要的宅子与金银,我也都给你安排好了。” 他缓缓起了身,不再锢住谢不为不放,只躺在了谢不为的身侧,为谢不为拢了拢鬓边的碎发,言语别有深意,“所以,谢卿当真是误会我了。” 谢不为一惊,脑中全是在想,萧照临竟然要送他房子和钱!!! 便更是难以顾及萧照临朦胧不清的暧昧言语,只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再陪着萧照临多演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可,转又念及他与萧照临平日里的相处,时时刻刻地伏低做小还 是有些难受,面上便显出了一些犹豫与为难。 萧照临将谢不为面上的情绪转变尽收眼底,适时开口提醒,语气极为亲和,“谢卿还有什么话想说?” 谢不为又是踟蹰,但还是再一横下心来,半眯上了眼,低声道:“我今日确实是生气了,殿下会怪罪我吗?” 萧照临只觉好笑,“你觉得我是怪罪你的样子吗?” 谢不为略点了点头,又试探道:“那以后除公务外,如果我不会事事顺着殿下,殿下会生气吗?” 萧照临略忖了忖,终是叹道:“只要谢卿不再说今夜这般与我撇清干系的话,我便不会生气。” 此话倒是比萧照临先前所说的所有言语都要直白了些,谢不为便很难不察觉到什么。 ——这萧照临......不会真的被他撩到了吧! 谢不为突然反应过来,不说其他,只现在他与萧照临在夜里共躺在一张床榻上的行为便已是暧昧太过,极为不妥。 他“蹭”的一下坐了起来,作势就要下榻,但因他方才是睡在了里面,那就势必要经过萧照临。 就在他才越过萧照临之时,萧照临竟又捉住了他的左臂,挑眉询道:“谢卿要去哪里啊?” 语气理所应当到好像他本就该和萧照临睡在一起。 这让谢不为心中顿时更是警铃大作,忙道:“夜已深了,我不敢打扰殿下安眠,这便准备回去了。” 果然,萧照临并不松开手,只道:“既然夜已深了,回去岂不麻烦?不如就在此处歇息吧。” 谢不为干笑两声,本下意识想先顺着萧照临,再找机会脱身,但忽然想起了方才他与萧照临的对话,便闭了闭眼,“可我就是想回去一个人歇息,殿下不会不许啊?也不会生气吧?” 萧照临握着谢不为的手臂瞬有一紧,但很快便彻底松开,言语略有些低沉,显得有些不情愿,“自然,不会不许,也不会生气。” 谢不为这下才算彻底松了一口气,但在他踏上床底鞋履的一瞬间,却又突然被萧照临从身后抱住,并将头放在了他的肩上,竟是难得的示弱语气。 “谢卿当真不留下来吗?” 谢不为内心尖叫,这又是哪一出啊!我们俩还不是这个关系啊!!! 即使不说他与孟聿秋已是心意相通,就只单单论他与萧照临之间,他对萧照临也是没有意思的啊! 究竟谁会想不开喜欢领导啊! 谢不为只觉得他得赶紧离开,既然他已是察觉到了萧照临对他的若有若无的好感,便不能再给萧照临产生错觉的机会。 即使他还得暂时维持“爱慕”人设,但他也再不能让萧照临有真的喜欢上他的可能。 这首先,就必须要和萧照临保持正常的君臣距离。 之后,只要他借着萧照临今夜的“承诺”,多次忤逆萧照临,按照萧照临的性子,一次两次让着他已算不错,次数多了之后定然不会再对他耐烦。 到时候,自然便会君是君,臣是臣了。 谢不为便不顾萧照临抱着他的姿态,强硬地站了起来,甚至礼数也不准备周全,只想往门口冲去。 但不想,在他站起的一瞬间,竟又被萧照临拦腰搂住,并听到了他认为绝对不可能是从萧照临口中说出的话。 “谢卿,我有些害怕,你留下来陪我吧。”! 第 59 章 自省绝食(一更) “啪”一声轻响,是烛花炸开的声音。 因未有剪烛,这本就暗淡的烛火便摇摆着消减,现下已是只余一颗黄豆大小了,室内便也迅速灰暗,只能朦朦胧胧地瞧见人影物影,再辨不得其他。 谢不为感受着腰上的温热,在此昏暗环境下,无端想起了萧照临那张“祸国殃民”的脸,不免有些心跳加速。 但他理智尚在,又刚意识到萧照临对他的暧昧好感,且还与萧照临达成了不必伏低做小的“约定”,便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尽量顺着萧照临、哄着萧照临了。 不过,与萧照临硬来也是不行,还得“智取”才能脱身。 他便先握上了萧照临搂住他的手臂,似是妥协道:“殿下这样,我倒是不好躺回去了。” 萧照临闻言虽有犹疑,但还是渐渐松了手。 谢不为看准了萧照临收回手的时机,才半踏上了锦履鞋便冲往了门边,再一把推开了门。虽外头漆黑一片,但他还是坚定地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里。 在此过程中,谢不为原想着萧照临或许会再次叫住他,也或许会发怒呵斥。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直到他走远,都不曾再听见萧照临的声音。 但这点异样也不曾让他再有多想,毕竟,好容易下班了,谁还会在乎领导的心情? 只是当他几乎是摸黑回到偏殿后,他才注意到手中的耳坠并没有还给萧照临,本想着明日或是之后寻个机会将耳坠还回去。 但又直觉未必能如愿,且不免要与萧照临论起今夜发生的事,又尴尬又麻烦,不如就当替萧照临保管,等萧照临日后后悔了,再还给萧照临也不迟。 这般想着,今夜的“波澜起伏”才算消停。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去之后,萧照临就半坐在床榻上一直凝目着他离去的方向,一双黑眸比夜色更沉,但面色却是淡漠,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直到蜡烛彻底燃尽,就像是黑夜如涨潮将他一点点蚕食,又终于彻底吞没之后,萧照临才勉强半靠着床案睡去。 可他睡得并不安稳,恍恍惚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迷蒙之间,似有红裳于他眼前闪过,再一瞬,他好似见到了一张他怀念已久的面庞。 云鬓凤钗,螓首蛾眉,双瞳剪水,两靥点着翠羽珍珠花钿,正回首对着他展颐一笑,而她面上的花钿也因此闪烁。 倏然间,在她身后蔓出了层层染染的垂丝海棠,与她身上的红裳相交映,又有点点金光洒落其身,仿佛身处阳光下、花林间,启唇轻声唤他——阿奴。 他张口欲应,双唇却似被封缄,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发出半点声响。他便又尝试向她奔去,可她的身影却在不断地退远,他与她之间的距离根本不能缩近哪怕一点。 最后,当他精疲力尽地停下之时,她再是弯眉一笑,那靥上的花钿又是一明,可这次,却很快灭了。 他心下一坠,努力睁眼去寻,可四周却只余空茫,再不见伊人身影。 急切、失望、忧虑、孤独......种种负面情绪便如涌起的潮水,朝他劈头盖下,并将他完全淹没,窒息感不断折磨着他。 可他却在此时终于可以出声。 “母后。” 一刹那,所有情绪皆烟消云散,一滴滚烫的泪从眼角落下,将他惊醒。 他这才发现,他早已坐得四肢麻木,也如同当真是经历了一次长途的奔走追逐,身心俱疲。 他干脆披袍下榻,走到了窗边,举目淡望。 窗外有朝阳初升,可却暗红如残阳,又有乱云逐霞,莺鸦啼嘶。 他便这般望了良久,待到朝日终于悬于山林之上,他混沌的灵台才有稍许清明,却只觉怅然若失。 * 谢不为这一觉甚是安稳,一直睡到了太阳高照,才悠悠转醒。 而他才出动静,便有东宫内侍入内侍候他洗漱更衣,再呈上了早膳,见他用完之后,才准备退下。 但谢不为却叫住了那内侍,言语略有迟疑,但还是问道:“殿下可曾起了?” 那内侍恭敬答道:“寅时便起了。” 谢不为估摸着现下已经有巳时了,便问:“那殿下现在在做什么?” 内侍略有停顿,才道:“殿下起后不久便去了凌光阁自省。” 这凌光阁便是藏有魏朝历代皇帝、皇后御容图之处。萧照临此来皇陵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自省思过,去往凌光阁思过倒也不奇怪。 但......他略有疑惑,他不也是来皇陵思过的吗?怎么没人唤他一道过去? “那我可也要过去?”谢不为朝那内侍问道。 内侍摇了摇头,“殿下有过吩咐,谢公子只需在偏殿歇息即可。” 说着,便有另一个内侍从外而入,手上托着的便是他的补药和右腕伤药。 谢不为大约体会到了萧照临的好意,虽说皇陵之内必有皇帝耳目,但萧照临既然敢直接吩咐内侍教他好好歇息,那就代表如此做并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便也安心领了萧照临的这份好意,刚好他也不太想再与萧照临有过多的私下接触,只当自己来走个过场或是带薪休假也不是不可以。 如此,谢不为在喝完药也让内侍替他换完药之后,便又躺了回去——反正皇陵之内不得随意走动,倒不如再继续蒙头睡觉。 其间睡不着的时候也让东宫内侍替他找来一些打发时间的杂书,这般悠哉悠哉,一晃眼,天色便已渐昏。 在他用完晚膳又准备躺回床榻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张叔来寻他。 张叔一脸焦急,“谢公子,能不能劳烦您替奴入凌光阁照看殿下?” 谢不为有些不解,“发生何事了?” 张叔一暗叹,稍稍按下了心下慌乱,与谢不为解释道:“殿下入凌光阁自省,按例得减衣减食跪上一整天,且我等奴仆并不能靠近凌光阁,更别说入内伺候。 可再怎么减食,这 一碗清粥也是要用的,但殿下清晨时候便说自己没胃口,只喝了一口水就去了凌光阁。 奴便只好盼着殿下饿了之后自己会出阁用膳,但一直到了现在,都不见殿下出来用膳,奴实在担心殿下,却又不得入凌光阁,只得过来打扰谢公子,劳烦谢公子过去劝劝殿下。 ?想看孤月当明写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 59 章 自省绝食(一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他说着说着,老眼尽湿,拿了衣袖擦了擦,“这人怎么能一天都不吃不喝呢,殿下如何受得住。” 谢不为更是疑惑,这萧照临昨晚不是还好端端的吗,怎么今日竟闹起了“绝食”。 虽然听张叔这么说着,情况确实很紧急,但谢不为并不情愿过去。 一则是因萧照临此番所为定是出于他的本心,按照萧照临的性子,旁人就算去劝了,多半也是无用,不如就等着萧照临自己出来; 二则,他现下对萧照临是准备能避则避,且好容易不用哄着领导了,他干嘛上赶着过去加班,况且又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倒也没那么糊涂,就当他没这个金刚钻,自然不会揽这个瓷器活。 张叔见谢不为没有当即应下,而是蹙眉思量,其实也就明白了谢不为的意思,他不免心生凉意,觉得谢不为实在有些薄情,但奈何现下恐怕只有谢不为一人能劝得动萧照临,便也只好再次恳求。 可这次,谢不为却是直接拒绝了,“我人微言轻,恐怕不能影响殿下分毫,且殿下向来身体康健,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张叔面容一僵,再是长长一叹,“奴叨扰谢公子了。”便就此离去。 谢不为知道张叔定然是在心里怪罪他了,若是无昨夜之事,他定然是乐意去试一试的,可在经历昨夜之后,他实在不想让萧照临再有错觉的可能,这般冷处理才是现如今最好的选择。 谢不为说服了自己,也压下了心中小小的不安,便又准备入睡。可大约在夜半之时,张叔又再一次过来找他。 这次,张叔是直接向他跪下,惊得他立马起身想要搀扶起张叔,却抵不住张叔执意如此。 “已是亥时了,殿下还是没有出阁,又听守卫说,阁内是半点动静也无,奴实在无法了,才来再次叨扰谢公子。” 语顿,又想对着谢不为磕头,却被谢不为及时拦住,便也就势紧紧抓住了谢不为的手,“奴就跟您说实话了吧,殿下对您心意深厚,只有您才有可能说动殿下。” 他见谢不为仍是沉默,便再道:“若是先前殿下有做了让谢公子觉得不快的事,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殿下绝对不会对您有任何的恶意,只是他有时确实不知该如何对您好,毕竟您是他第一个心悦之人。” 谢不为并不意外张叔会知晓萧照临对他的好感,其实他今日也曾回想过他与萧照临之间相处的种种。 当身处局外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很明显就能知道萧照临对他确实不仅仅是另眼相看那么简单,也难怪孟聿秋会两次三番在他面前提到萧照临,想必孟聿秋多少也是察觉到了吧。 他心下莫名一酸,可孟聿秋却没有与他明说,怕也是不想他为难。 所以,他既不愿、也不想、更不能接受萧照临的心意。 张叔跪望谢不为许久,还是等不到谢不为的答复,老泪纵横而下,便想再出言恳求。 今夜偏殿内的烛火明亮,想来是东宫内侍特意更换的,而床榻上的锦褥也不像是皇陵原本就有的,倒和东宫内的差不多,也应该是萧照临或是张叔安排的。 包括今日所食的精细三膳,还有随叫随取的杂书、顽具,以及偏殿内专门伺候他的两个内侍,都不应该出现在皇陵偏殿中,更不应该是为他准备。 就在张叔挣开谢不为搀扶的手将要叩首之际,谢不为终是轻轻一叹。 “我会去劝说殿下的。”! 第 60 章 真心是何(二更) 凌光阁位于皇陵最北,从偏殿过去并不算近,一路穿林攀山,风声、林声、鸟啼声显得有些幽森可怖。 好在前半程有张叔提灯引路,而后半程虽只能独行,但已是可望见山林尽头幽幽独明的凌光阁。 在与守卫确认过身份之后,谢不为终于可以踏入凌光阁的庭院,而萧照临便是在他面前的正堂之中自省。 正堂黑漆木门紧闭,唯从两侧的槛窗内透出些许堂内烛火,在此夜深人静的环境下,莫名有些压抑。 谢不为没有贸然入内,而是先站在了槛窗外,透过窗纸瞧了瞧堂内的情况。 他隐约看到了萧照临的身影,也是正跪在高大的供台前,不过,萧照临面前似乎还有长案,而萧照临便正躬身执笔在上头书写什么。 ——人没事就好。 谢不为本来就觉得,以萧照临的身体素质,即使是饿着跪上一天,也不会有多大问题。 但奈何张叔实在太过担忧,送他过来的时候还念叨了一路,便也引得他也有些紧张起来,怕萧照临当真在凌光阁内出了什么事。 在确认萧照临无事之后,谢不为暗暗舒了一口气,将左手中食盒藏在了身后,以右肘缓缓推开了堂门。 按理来说,凌光阁内是不许进食的,但张叔是怕萧照临即使没出事也再难从凌光阁好好地走到正殿,便央着他直接将食盒也带了进来。 所以,他不免有些心虚,一直在心中疯狂地对凌光阁内的各个皇帝、皇后道歉—— 各位陛下、殿下,并非有意不敬,但要是你们的亲亲子孙萧照临再不进食,恐怕会出问题,事急从权,只好让他先在这里吃点东西。 不过,这萧照临也不像是一点事情没有的样子,因着他进来的动静并不算小,这吱呀的开门声及他即使刻意放轻了脚步但仍然在空旷的正堂内回荡的步履声很是明显,可萧照临却是半点反应都无,甚至手中的笔都不曾有过停顿。 谢不为便加紧了脚步,走到了萧照临身侧,也没顾得上瞧萧照临正在写些什么,只轻轻将食盒放在了案边,再跪坐下来,对着萧照临微微一拜,轻声唤道:“殿下,吃些东西吧。” 可如此,萧照临仍是没有反应,就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谢不为顿时皱了眉头,更是凑近了些。 萧照临面色还算正常,并不颓唐,只是唇角有些微微泛白,想来便是一天不吃饭也不喝水的缘故。 可即使现下他几乎要贴到萧照临的耳边,萧照临还是半点反应都无。 他这是明白了,这萧照临就是故意不理他。 真是小气,不过是昨夜违拗了他一次,顶多,再算是骗了他一次,怎么就生气到故意不理人了呢。 不过这样也好,谢不为按下了心中莫名的些许失落之感,这就代表,只要他继续不顺着萧照临,那么,萧照临应当很快也会对他彻底失去兴趣。 但是现在,他还是需要萧照临能理会他的 ,不然,怎么能完成张叔交代给他的让萧照临吃饭的任务。 于是,他便轻轻扯了扯萧照临的衣袖,再婉声道:“殿下,理理我呀。” 萧照临终于顿了手中之笔,但也只是轻声一句,“你回去吧。” 再继续笔下动作,仍是一眼未看谢不为。 谢不为倒也未曾经历过萧照临如此冷待无视,郁闷之余不免好奇地向案上看去,才发现,萧照临并不是在书写什么,而是在作画。 画已完成了大半,上头正是一着雍容宫装的女子,眉眼盈盈,妩媚却又不失端庄,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仿似真人,而其眉间及两靥处翠钿的描金正于案边摇曳的烛火下泛着细腻的光泽,更是为画中人添了几分如仙般的生气。 这女子额前金凤,及云鬓上的十二支凤钗彰显其国母身份,而他所见过萧神爱的面容也与画上女子有六七分相似,再加上乃是萧照临亲手作画,应当可以肯定,这画上女子便是已仙逝的孝穆袁皇后。 谢不为霎时明白了,这萧照临在凌光阁内,竟是一整天都在为孝穆袁皇后作画,甚至专心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 ——萧照临这是,在思念袁皇后吗? 谢不为不知怎的,心头忽然有些闷闷的,张口欲言,但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保持了沉默,安静地看完萧照临为孝穆袁皇后的衣角添上最后一笔色彩,再凝目半晌,才终是将笔放回了玉笔架上。 谢不为赶紧趁机再道:“殿下,我带来了一些清粥小食,多少用些吧。” 萧照临仍是看着画,默然许久,才回道:“谢卿先回去吧。” 谢不为听不出萧照临话里的任何情绪,萧照临的语气淡得像是一阵风,且只是偶然经过此处,轻轻于他面前拂过,不曾为他停留。 从谢不为进门到现在,萧照临都没有看他一眼。 在他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心头的沉闷陡然转为酸涩,却也不知缘由。 无声启唇,须臾,他才低声道:“殿下是生我的气了吗?” 萧照临闻声沉默片刻,才侧过了脸,目光沉沉地掠过谢不为的如今低垂的眉眼,再迅速收回,摆首道:“没有。” 谢不为便又问:“那殿下为何故意不理我?” 萧照临抬手掐了掐眉心,略显不耐,但语气仍是平和,“没有故意不理你,孤......” 他一叹,放下了手,“谢卿回去吧。” 谢不为微觉萧照临的不对劲,但萧照临这样的态度本该是他乐意所见的。 反正食盒也送到了,该劝的也劝了,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听从萧照临已经对他说了三遍的让他回去的话,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可他却始终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只是凝着萧照临泛白的唇角,慢慢体会着心下的情绪从一开始的沉闷到方才的酸涩,再到现在的隐痛。 良久,久到地面青砖上的冰凉钻入他的身体,他开始觉得冷了,才又开了口,声音已有哑然,还有他自己都未曾意识 到的隐隐哭腔,“我要看到殿下吃了东西再走。” 萧照临一怔,却还是没有去看谢不为,只低叹道:孤不会有事,你回去吧。 ?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最全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尽在[],域名[( 又一次,萧照临又一次在赶他走。 谢不为却还是没有起身,他的目光也还是停留在萧照临的脸上,他只觉得,即使是他如愿惹恼惹烦了萧照临,萧照临也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殿下,为何不想见我。” 他意识到了,萧照临现在确实不是在生他的气,也不是故意不理他,而仅仅是,不想见他罢了。 萧照临抚着画沿的手一顿,忽然,他扬手带倒了案上的烛火,烛油倾下,画卷燃火,他又在火势渐盛之际将画丢入了供台前的铜盆中。 画中美人的云鬓凤钗、雍容宫装、盈盈笑颜、还有那描金翠钿都被火一一吞噬。 无端风起,带起了画卷余烬灰飞,像是银灰色的蝴蝶,翩翩而起,旋转几圈之后又翩翩而落,终是成了铜盆中的暗淡灰尘,不复先前。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谢不为都来不及反应,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幅精致的美人图在顷刻之间便化成了灰烬。 他再顾萧照临,那铜盆中的暗暗余火仿佛燃在了他黑沉的眸中,明灭着像是在压抑什么即将熊熊喷薄的情绪。 萧照临紧紧攥住了木案一角,语调极沉,如山谷间深渊,染着森森寒意,“孤曾与你说过,孤最恨欺瞒诓骗孤的人,这不是玩笑。” 深渊中的暗滔在撞礁激荡,但水面上却没有多少浪花,“孤可以容忍你的小性子,也可以容忍你时不时的不听话,甚至,即使你在外招惹麻烦,孤都可以为你解决。” 他紧攥着木案的指节已用力到绷紧,“可孤,忍受不了一丝一毫的欺瞒、诓骗还有......背叛。” 谢不为明白了,萧照临是在在意昨夜他的“智取”,他先似是答应了萧照临会留下,但在萧照临信任之后,却又逃走。 他以为这不过是小小的“违拗”,但在萧照临看来,这却是“欺骗”。 “昨夜,你若是当真不愿留下,也可与孤直说,孤不会强迫你。” 萧照临缓缓松了手,黑色手套下的指节泛白,但露出的掌心却是通红,“但你,绝不该欺骗孤。” “我......”谢不为张口欲解释,却被萧照临打断。 “孤知晓你本心并非是为欺骗,所以孤不愿与你计较。”萧照临闭了闭眼,倾倒的烛火不断跳跃,在萧照临轮廓凌厉的脸上留下了晦暗不定的光影。 “你先回去吧,过几日,孤再去寻你。” 谢不为突然有些无措,他不知要如何应对,慌乱之际,碰到了案边的食盒,冰凉的触感提醒了他此来的目的。 他便像是找到了话题,将食盒拿了起来,放在了案上,抿了抿唇,再道:“殿下,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他见萧照临并不应,便将食盒打开,拿出了其中的清粥,并以左手舀了一勺,犹豫片刻后,还是缓缓送到了萧照临的唇边,语似带央求,“殿下......吃一点吧。” 萧照临陡然睁开了眼,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捉起了谢不为的左手,将谢不为一把拉着倾向了自己。 瓷勺落地,清脆一声之后,随即四分五裂。 他眸中深渊之下,暗涌翻滚,其势将成巨浪,却暂为蛰伏,“谢不为,我问你,你说的爱慕,你说的心意,你说的所愿......” “句句为真吗?”! 第 61 章 是独占欲(一更) 跃动的烛火仿佛燃烧在谢不为和萧照临之间,此间光影清晰地勾勒出两人流畅的侧脸轮廓。 额顶、眉骨、鼻尖、唇珠再到下颌,无一不是完美的。 但,相较于谢不为侧脸更如水般的线条,萧照临的骨骼轮廓则如山般更加立体,山根从眉骨处陡然转下,高拔直挺,精致且带有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侵略感。 加之他眉眼漆黑,薄唇抿直,未有任何情绪表露,便在这份独一无二的威仪之外,更显出其冰冷、孤傲以及骄矜。 萧照临只稍稍垂下了眼,深邃的目光停留在了谢不为的眉眼上,那种压迫感、侵略感便如山峰崩塌或是潮水上涌般向他袭来。 他虽可以亲眼见证,却无力阻挡,只能任由这一切的发生。 他的心跳霍然混乱,“扑通扑通”地胡乱敲打着他的耳膜,令他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甚至,都不敢呼吸。 但在烛火跳动之时,萧照临的漆黑的眸中有光掠过,那里,映出了他的脸庞。 只映出了他一个人的脸庞。 他能看到自己在萧照临眼中的细微的一举一动,看到自己的长睫微颤,看到自己的泪眼盈盈,也看到自己的因急促呼吸而翕张的双唇。 他才意识到,此刻,萧照临是如此专注地看着他。 而这般专注地凝视他的萧照临,却无端让他觉得是孤独的、脆弱的,以及,没有安全感的。 他才恍然察觉到,萧照临禁锢着他左腕的手,竟也在微微颤抖。 与其说萧照临方才的话语是在质问他,还不如说——是在向他索要一个承诺。 索要他绝不会欺瞒、诓骗、背叛萧照临的承诺。 可他,早已失去了许给萧照临承诺的资格。 他与萧照临之间的种种,都始于一个谎言,承于一个谎言,以及,他从前无心的撩拨消遣。 即使那个谎言是迫不得已的,是深有苦衷的,但,同样也是无法弥补的。 而此中撩拨,也是他无法坦诚的性格之一。 在他心性不定之时,用旁人的话来说,他便是喜好招猫逗狗的性子,是天生的浪荡子、多情种。 却从来没有为此付出过代价。 他便无法回答萧照临的这个问题,因为他给不出萧照临想要的答案。 也无法向萧照临坦白此中一切——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萧照临。 昨夜小小的“欺骗”便让萧照临对他冷待至此,又折磨萧照临他自己至此。 若是让萧照临知晓先前一切的真相,他并不觉得他能完好地走出凌光阁,而萧照临也未必会比他好上许多。 此中复杂、纷乱的情绪搅得谢不为灵台混沌,头疼不已。 而在其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一闪而过——他真的对萧照临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感觉吗? 若是毫无感觉,他此时此地又为何会出现在这 里。 可他也能清晰地知晓,这种感觉还不是喜欢,但却足够让他难以割舍,难以放弃。 他无可否认,萧照临对他来说,是特殊的。 是他一想到萧照临会不理他、无视他、冷待他......眼中没有他,就会犹豫,会失落,会惶恐。 人的情感是复杂的,复杂到他无法分辨出他对萧照临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如果一定要对这种感觉下一个定义,那么,他可以承认的是,他对萧照临是有独占欲的。 他想这样对别人来说永远冷漠、孤傲、骄矜、高不可攀的萧照临,眼中却只有自己。 但不仅是爱情里是有独占欲,亲情也有,友情也有,或许,他心中不可言说的虚荣心也同样有独占欲。 这种独占欲在驱使他想尽各种办法暂时不要破坏他与萧照临之间的关系。 可他既不能违心肯定,又不愿否定。 也许是他犹豫的太久,久到萧照临也很难不察觉到其中的疑窦。 他看到萧照临眼中似乎有什么在破碎,感到禁锢着自己左腕的手在用力,听到萧照临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谢不为,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难回答吗?” 谢不为纤长的乌睫随着萧照临的这句话而不自觉地扑簌颤抖,便如蝴蝶般振翅欲飞,而他左腕一阵吃痛,也开始本能地想要挣脱。 但这些细小的动作对萧照临来说,无疑是谢不为心虚到想要逃走的证明。 他陡然冷笑,放开了谢不为的手,却转又紧紧捏住了谢不为的下颌,迫使谢不为高扬起头,露出修长凝白的脖颈,目光透露着凛凛寒意,似冰刃一般一点一点地掠过谢不为身上最为脆弱的地方。 “为什么不回答?” 萧照临再问,眸中的暗涌已成巨浪,似是再有一瞬,就可以将眼前的一切都毁灭。 这个姿势并不好受,也像是在引颈待戮般没有安全感。 谢不为本能地抬手攥住了萧照临的衣襟,眼中积蓄的泪也顺势从眼尾滑落,脆弱的就像一朵随时可以被人从枝头摘下并捏碎的花。 可这并不能唤起萧照临一丝一毫的怜惜,他只觉得谢不为的哭泣也是心虚的表现,只会更加刺激他已经濒临崩溃的理智。 他只要一想到,谢不为对他的笑、对他的讨好、对他的爱慕全是搭建在欺瞒、诓骗、背叛之上的假象,杀意便不足以使他平静。 他身体里的血液就要凝固,骨骼就要碎裂,五脏六腑也要统统化为齑粉。 他怎么敢、怎么能、怎么可以背叛自己。 但也许是怒到了极点,萧照临反而有了一瞬的平静,他半眯起眸,精致立体的眉骨使得这一动作显得矜贵却又漫不经心。 他紧捏着谢不为下颌的手也慢慢松开,再以两指轻轻地抚过谢不为的脖颈,黑色革制手套上的凉意使得谢不为不由得颤抖,但他却没有收手,而是慢慢展开了手掌,虚虚地握住了谢不为的脆弱的脖颈。 他的声音平静极了,没有任何的情绪,冷淡到像是一个无情的傀儡在不受控制地说话,“谢不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不为的视线已完全为泪模糊,他看不清萧照临的表情,但能感觉到萧照临此刻已经濒临崩溃的情绪。 随着萧照临像是死亡宣告般的话语落下,萧照临掌控着他脖颈的手也开始用力,求生的本能令他不顾右腕的伤,双手都握住了萧照临的手。 他听见自己气若游丝般的声音,殿下......?_[(” 萧照临手中的动作一顿,却没有松开。 谢不为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脖颈便在萧照临手中绷紧,又放下了双手,唇角扯出一个笑,“殿下,先放开我好不好。” 萧照临在谢不为说完这句话后,便松开了手,好似亟待得到解脱的是他,而不是谢不为。 但谢不为却没有立即再说什么,而是闭上了眼垂下了头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只是在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 萧照临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褪色,暖黄的烛火灰暗,谢不为赤色的衣袍也昏黑,就连谢不为的红颜雪肤,也在此刻尽为枯骨。 一切都无趣极了,他苦笑一声,身体内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消解。 罢了,他想。 他也缓缓闭上了眼,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走吧,不要再见了。” 一顿,又轻轻笑出了声,似是自嘲,“下次,孤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了。” 他听到了谢不为急促的呼吸声突然停止,紧接着,是衣袍摩擦的簌簌之声,再然后,他感到谢不为直身跪坐起来。 可......再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他眉山紧蹙,正要睁眼呵斥赶走谢不为,却不想,他的眼睛竟突然被一只微凉的手捂住。 他随即意识到,是谢不为。 他身体一僵,却下意识握住了谢不为的手腕,呵斥之声将出,却被一种温热柔软的触感定住。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谢不为的唇。 但这种触感转瞬即逝,不过,捂住他双眼的手却仍是没有松开。 “殿下。”他听见谢不为在轻声唤他,声音柔软的就像春雨一般,在耐心地滋润他身体内焦灼燃烧到干涸的感官。 “我不敢说从前所有句句为真,所以,我才不敢回答。” 恢复过来的感官未必是好事,不然,他怎么又能体会到心脏在隐隐作痛。 麻木,才能放过谢不为,也放过他自己。 “但是,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听见谢不为似乎在哭,又感到谢不为捂住他的眼睛的手在滑落。 “殿下......”谢不为语已哽咽,“还有,我愿为君分忧,从来不假。” “嗡”的一下,萧照临感到自己的身体内又燃起了一把火,但这次却不是想要焚烧一切的怒火,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欲/火。 他猛然睁开 了眼,闭眼前的黑白场景又重新填涂上了颜色,他知道,是谢不为亲手执的笔,添的色。 眼前的谢不为已是哭到泣不成声,他缓缓摘下了黑色手套,银戒也清脆的“啪嗒”一声坠地,再辘辘滚远。 但他却无暇顾及。 此刻,他的眼中,只有谢不为。 他知道谢不为是承认了之前对他有所欺骗隐瞒,可现在的他,却对谢不为生不出半分责怪之意。 甚至,他也完全不想去追究谢不为欺骗隐瞒他的缘由。 他抬起了手,未带手套的指腹有着淡淡的暖意,为谢不为仔仔细细地抹去了脸上的泪,但谢不为在此期间却没有睁眼。 像是在逃避什么。 萧照临停顿了一瞬,突然将谢不为拉到了怀中,再抬起谢不为的下颌,沉着声问道:“当真不走吗?” 谢不为没有应答,却再次攥紧了萧照临的衣襟。 是无声的回答。 萧照临再次轻笑出声,可这次却不是自嘲,而是发自真心的笑意,“那就再也不要走了。” 语落,萧照临便俯身——吻上了谢不为的唇。 在双唇柔软相贴之际,谢不为攥着萧照临衣襟的手猛然一松,转而抵住了萧照临的胸膛,似是要推拒,双眼也倏地睁开。 可在看到萧照临的一双黑眸之时,谢不为却没有再动,倒像是不知所措。 萧照临注意到了谢不为的动作,唇上细细缠吻未停,轻轻抽出了谢不为抵在他胸前的手,转而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可若是谢不为自己不使力,手臂便会很快滑落。 两人都没有闭眼,皆是静静看着彼此眼中的自己,虽是亲密到双唇相贴,可却隐有对峙拉扯之感。 就在谢不为的手臂即将从萧照临的肩头滑落,而萧照临也准备直身放开谢不为的时候,谢不为却在那一刻,闭上了眼,圈住了萧照临的脖颈。 萧照临一怔,但在下一瞬,也同样阖上了眼,一手抚住了谢不为的后脊,一手紧紧搂住了谢不为的腰,将他们之间的吻不断加深。 凌光阁内原本略显凄清的气氛也像是被放了一把火,陡然灼热起来。 萧照临吻得急切、投入,可在他怀中被动承受的谢不为却心绪万千。 一切都乱了套。 是他亲手为自己埋下了炸弹,并且已经被他无心引燃,可他,却不想见到爆炸的发生。 而他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不断地加长引线,尽量延缓爆炸的到来,期盼在真的爆炸之前找到可以熄火的办法。 但他真的能找到吗? 供台前的铜盆锃亮,在烛光下清晰地倒映出了案后两人相拥接吻的姿态,其间的缠绵之意令人望之便会面红耳赤。 可无端风又起,拨动了铜盆里画纸燃烧后的灰烬。 再一眨眼,铜盆上映着两人身影的地方,已被灰掩盖。! 第 62 章 卿卿过来(二更) 从步入五月之后,天气便一直潮湿闷热,天空也一直阴沉沉的,浓云聚又散,似在酝酿一场大雨。 五月初五,端午清晨,终于,天色骤变,墨汁染就的黑云迅速地从远处山脉推涌而来,下起了豆大的急雨。 ?想看孤月当明写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 62 章 卿卿过来(二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雨点为狂风吹斜,砸在槛窗之上,噼里啪啦的响。 谢不为很难不被吵醒,睁眼之后,脑中纷乱的思绪便又再次向他扑来,并紧紧缠住了他,他也无法再次入睡。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从凌光阁那夜之后,他已经逃避了三天。 其间,张叔来劝过他,萧照临也曾亲自来见过他。 但,他都教内侍不许开门,只隔着槛窗与张叔说上几句,而萧照临却只站在窗外,一言不发。 他看着窗外萧照临的身影,高挺如山,却也寂寥如山。 他不知道萧照临的眼睛在看向哪里,可他却连再看向窗外第二眼的勇气也没有。 也不知为何,他的逃避之意如此明显,但萧照临却始终保持了极大的耐心,甚至没有出言催促过一句。 直到晚间,张叔再一次来寻他,隔着槛窗躬身道:“谢公子,今日毕竟是端午,乃大凶之日,还是得有些人气才好,不如去正殿与殿下聚上一聚?” 谢不为听着已减小的淅淅沥沥的雨声,默然许久,终是应下。 有些事,该来的总会来,他需要承担起其中的后果,与责任。 自他一出门,便注意到四处已是布满了菖蒲艾草,并标以五色花纸,蒲艾之香溢远甚。 他才恍有端午的实感。 等到了正殿,也已有布置好的晚宴。 他进来时,萧照临正端坐主案之上,手执白玉杯自斟自饮。 听到他的步履声,也只是执杯的手略滞,瞬又饮尽半杯,才朝他看来,露出个浅淡的笑意,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便如站在他窗外的身影一般,周身充斥着寂寥之意。 他心念一动,上前对萧照临行了见礼,萧照临也只是淡淡应下,再教张叔引他入座。 此后,萧照临没有出言,而他亦没有主动开口,席间唯一的声音,还是张叔劝他饮了几杯菖蒲酒,以避虫邪。 一直到宴席将散,萧照临的目光才终于从一杯一杯饮不尽的酒中落到了他的身上。 此时,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弯月也破开了层云重现,月光便如涨潮一般漫入殿内,满室的器具、陈设都淹没在了闪闪发亮的波澜中。 包括,萧照临的眼睛。 这是他这三日以来,第一次有勇气去看萧照临的眼睛,是如往常一般漆黑深邃,却因映着淡淡月华而如有星子布在天幕之中闪动着点点烁光。 可,仍是未减其周身寂寥之意。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似乎,萧照临这几日来的不同寻常,并不完全是因为他。 就在他开口欲问之时,萧照临却先他一步,对他 招了招手,“卿卿,过来。” 谢不为一怔,不知是因为萧照临的要求,还是因为萧照临轻唤他的那句,“卿卿。” 正当他踟蹰之际,萧照临又轻笑,话语之中却有着淡淡的歉意: “你不必这般防着我,那夜,是我太过唐突,我知道你还没有准备好。” 谢不为在听到萧照临提起凌光阁那晚便忍不住地开始紧张,案下的手在不断地缠紧,是在积蓄亲口告诉萧照临,他还不喜欢萧照临的勇气。 “但没关系,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便会有这个耐心,君臣也好......也罢。”萧照临话语一顿,忽垂下了眼帘,凝着杯中微漾的金波酒水。 突然,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缓缓开口,但,起初的声音低沉,似是自言自语,教谢不为无法听清。 谢不为便只听清了萧照临抬眸对他说的后半句,语意郑重,“卿卿,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们,还是先只做君臣吧,其他的,等日后......再说。” 谢不为案下纠缠的手也忽有一顿,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像是之前对他围追堵截、步步紧逼的猎人,在即将将他捕获之时,却突然心回意转,亲手撤下了已经将他紧紧缠住的大网,再告诉他,你自由了。 但他不觉得萧照临对他的心意是假,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多天都在思考,到底该如何拒绝萧照临的喜欢。 许是他面上诧异之色太过明显,让萧照临也开始有些慌乱。 放下了手中白玉杯,大步来到了他的身前,并于他案前单膝蹲下,再抬起了他的手臂,从宽袖中取出了什么,垂首系在了他的手臂上。 谢不为也同样垂眸去看,是一条由青、赤、白、黑、黄五色的彩丝做的,上面还绣有日月星辰图案的丝绦。 “这是辟兵缯,也叫长命缕。” 萧照临适时为他解了惑,在确定五彩丝绦已是牢牢系在了他的手臂上之后,才站起了身,但却没有回座,而是垂首凝目他,眼眸中蕴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 “卿卿。”萧照临又如此唤了他一声,他只觉得萧照临好似是正对着他的耳朵在说话,不然,怎会如此酥痒。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直到谢不为又梦游般地回了偏殿,他还是不明白,今日萧照临究竟为何主动与他疏远......哦不,也不是疏远,而更像是刻意地要与他在名义上保持距离。 还有,为何这些天来,萧照临会显得如此寂寥又落寞。 但,这些疑问并没有困扰他很久,在第二日,他便知晓了答案。 翌日,是萧照临亲自来到了偏殿寻他,无人随身侍候,也没有张叔跟随在旁。 更反常的是,萧照临素来喜着玄金色的华贵长袍,再束金玉冠,威仪尽显,有着居高临下的孤傲之感。 可今日,却穿着纯白色的衣袍,布料也很是粗糙,并非是丝绸锦绣,只像是寒门文人的打扮,且也未戴金玉冠,而是 仅用一条纯黑色的布条束发,便更是朴素。 虽仍不减其身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但终究是低调许多,另外,那种寂寥、落寞之感,也愈发浓厚。 萧照临显然是一夜未睡,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在见到他时,冷沉的面上才勉强扯出个笑,“随我去一个地方吧。” 谢不为虽有犹疑,但还是跟随而去。 萧照临领着他直往崇平陵而去,谢不为本以为萧照临是要去祭拜孝穆袁皇后,可萧照临却只在孝穆祠庙前遥遥一拜,便继续往更深处走去。 更深处两面皆是荒山,树木蓊郁,小径也被草没,一看便鲜有人至。 但萧照临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回身牵住了谢不为的手,再一路为谢不为拨开了挡在身前的草木。 今日虽是晴天,但因着昨天的那场大雨,草木之上多少都蓄着未干的雨水,如此一路穿林而行,衣裳不免会被沾湿。 谢不为几乎是被萧照临护在了怀里前行,除了衣角有湿外,便十分整洁。 但萧照临不仅全身衣袍半湿沾叶挂枝,就连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也有些凌乱。 如此,倒显得狼狈,而萧照临身上的寂寥、落寞之意,也浓得几乎快要凝成阴云化出,再笼罩其身。 不知行了多久,终于,眼前略微有些开阔,一片残垣断墙映入了眼帘。 萧照临在此断墙前停下了脚步,默然伫立许久。 而谢不为不免好奇地朝四周看去,发现此地正在群山包围之中,两旁遍有他叫不出名字的参天高树,枝干直入云霄,绿叶挂在树梢上,风过便哗哗?[(”作响,看起来也有些摇摇欲坠。 再看脚下,倒也不是方才小径上的泥土,而是专门修葺过的白玉砖石。 但却有许多都已残碎,并被茸茸浅草覆盖了大半,更是透露着荒凉,让人难以想到此处之前究竟是何模样。 萧照临突然走近了那断墙,又是凝望,似是想越过这道墙看见里头的光景,也似在默然怀念着什么。 又是良久,萧照临才记起掸去身上的细小枝叶,又仔细正了正衣袍发带,对着墙内正身跪拜了下来,再伏身叩首,额头抵在了残碎的白玉砖石上,须臾,才继续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礼毕,他仍是没有站起,而是仰首眺望着断墙之上的青空,突然开口轻声喃喃:“阿娘,我来看你了。” 静立一旁的谢不为本有猜测,但随着萧照临这句话,才彻底明白过来,墙内应当是萧照临的生母——死后被追封为贵妃的“袁”氏。 可此地此景,却并不能让人联想到半分国朝贵妃死后的尊荣。 萧照临在语后,又跪了半晌,终是站起了身,走到了谢不为身边,目光虽落在了谢不为的眉眼处,却是空洞、飘散的。 “今日,是我母亲的忌日。”萧照临像是在叹息,“可我却鲜少能来祭拜她。” 谢不为轻轻“嗯”了一声,他知道,此时,萧照临并不需要他的应答,只需要他的倾听 。 萧照临眼尾突然泛红,声音也有些哽咽,但眸中却无水光,像是早就习惯了如此忍住泪,才可做到让旁人很难看出他的心伤。 ?想看孤月当明写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 62 章 卿卿过来(二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她死在了端午的第二日,被追封为贵妃,理应风光大葬,却因庾氏说......五月是恶月,不可大行忌讳之事,便草草埋在了此处,就连祭奠之仪都不曾有。” 萧照临语调是平静的,冷淡的,像是在叙说他道听而来的有关旁人的传言。 谢不为知道,不会有人天生就能如此淡然地叙说出最心伤的往事。 但他也不敢猜测,萧照临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事情,才能在此时此地此景此状,都显得如此——滴水不漏。 “他们也不许我在宫中祭拜她。” 萧照临唇角竟有微扬,像是在说一个笑话,但眼底却更为空散,没有任何的焦距,“母后在时,我还可以偷偷地跟随母后为她烧些青烟,但在母后走后,就连这些,我都做不到了。” 萧照临猛然闭上了眼,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谢不为明白,萧照临这是在压抑自己不愿为人所知的情绪。 但只片刻之后,萧照临复睁开了眼,眼中仍是没有泪,“那一年,我十二岁,很是思念她,便让人在东宫僻静之处为她布置了祭礼,可......” 他笑了出来,却比哭声还要令人感到悲怆,“庾氏却说,我是在东宫之中行巫蛊之事,意图诅咒皇帝。” “荒谬,实在是荒谬。”萧照临叠声连笑,语意甚嘲,“孤乃储君,何需行巫蛊而登大位?” 萧照临陡然停顿,仰首望着高树上的“哗哗”不停的木叶,“但,他们却查也不查,便要将我问罪。” 他又缓缓垂下了眼,叫谢不为再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还是袁大家和袁司徒力保,他们才将我从......诫堂中放了出来。” 诫堂乃是魏朝处置犯了罪的皇亲宗室之处,但自南渡以来八十多年,几乎不曾动用过。 谢不为不敢揣测,对萧照临来说,堂堂储君被十分荒唐地污蔑到不能自白,还被关入诫堂之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奇耻大辱。 萧照临突然转回身,再一次望向了那片断墙,“我永远忘不了,袁大家将我从诫堂内接出来后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只自不量力的蝼蚁,她对我说,‘既然没有能力,就不要奢求自己不该拥有的东西。’” “在那之前,我其实怨过我的母亲,为什么要离开我,明明母后一定会保护我们。” 他再笑,已是自嘲,“但在母后逝去后,在那件事后,我才明白她的苦心。” “也许......”萧照临忽然语滞,许久之后,才轻轻一叹,又为风掠木叶之声掩盖,“我也是她不该拥有的东西吧。” 谢不为知晓萧照临的意思,世家是决不能容忍萧照临生母的出身,便也很难容忍萧照临占据了储君之位这件事。 如果萧照临不能成为袁皇后的孩子,当真可以平安长大吗?如果没有汝南袁氏,萧照临又当真能如现在这般,起码还有为自己争取的资本吗? 蓦然,一个念头从谢不为脑中倏忽闪过。 难道说,昨夜,萧照临突然要与他保持名义上的距离—— 是想,保护他吗? 但不等他再细想此中他才初初触探到的权力斗争,萧照临又已走到他面前,为他拿下了头发上的一片落叶,语调轻且缓,就像是方才他的倾诉不曾发生过一样。 “我们回去吧。” 谢不为便也暂时敛去了脑中纷乱的思绪,对着萧照临浅浅一笑,“好。” 又是一路无言,萧照临与他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但就在他们行至孝穆祠庙前之时,一道突兀又焦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是张叔的声音。 “殿下,不好了,宫中出事了!”! 第 63 章 宫中惊变(一更) 等萧照临和谢不为跟随张叔回到正殿时,早有一灰袍武将打扮的人在此等候。 见萧照临一踏入殿,便急忙迎上前行了一个君臣大礼,但在将要唱礼之际,目及跟随在萧照临身后的谢不为,便有些犹疑。 萧照临知晓其意,侧首看了看谢不为,道:“伏将军不必多有顾虑。”再虚虚扶起其人,轻声道,“日后,见谢卿如见孤即是。” 萧照临口中的伏将军当即神色一凛,对萧照临再拜,“臣羽林中郎将伏南拜见太子殿下。” 又稍侧身对着谢不为一揖,“拜见......谢大人。” 谢不为亦是心中一惊,是因萧照临之言,更是因这伏南的身份。 魏朝京城禁军是为领、护军制,即是以领军将军统领内军,负责保卫宫殿及宫城内部,以护军将军率领外军,负责宫城以外京城之内的保卫与治安。 内军之中主要有四营——虎贲、羽林军及左、右卫。 其中,虎贲军及羽林军主要负责禁卫宫廷门户,而左、右卫则要轮流在宫中值宿。 这羽林中郎将便是羽林军主帅,其职品阶虽在各个名号将军之下,但地位极其关键,不输名号将军。 或者说,内军主帅之职皆十分重要,不仅需出身世家,还需与皇帝或是戚族亲近,才可担任此职。 就比如,谢不为的父亲谢楷,便是在内军之中任职,不过并非主帅,只是闲职,但也足以证明如今皇帝对陈郡谢氏的看重。 而以萧照临储君身份,若非皇帝首肯,明面上便不便结交内军主帅,若是私下往来,一旦被人发现,也有谋私之嫌。 故,羽林中郎将出现在此处,其实是十分不妥的,也是伏南在见到谢不为后犹豫不肯说出身份的缘故。 显然萧照临和伏南也都对此有所顾虑,所以,两人并未有多少礼节客套,便直述其事。 “臣本不该贸然前来,但情况实在紧急,庾氏又密切控制宫城进出,若非臣以外务为托,甚至也不能踏出宫城半步。”伏南直身未起,所言之事让萧照临面色霎变,凝沉至极。 “昨日端午,陛下领后宫诸妃往虎苑观斗兽,却有熊突然发狂,逃出了兽圈,攀上栏杆往殿上去,直扑御座,众人皆惊走,唯庾妃挡在了陛下身前,不过,在熊近御座之前,便为左右侍卫及时格杀,并未有伤龙体。” 伏南将原委一道,萧照临即刻便明白此事乃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沉声道:“所以颍川庾氏想借此......尊异庾妃?” 伏南颔首,“正是。” 魏朝后宫高位皆有定制,小君之下是为贵妃、四妃及昭仪、婕妤等夫人。 袁皇后、袁贵妃皆已仙逝,如今皇帝后宫之中唯有庾妃一人为尊,若再要行尊异,便只有贵妃及......皇后之位了。 萧照临心中顿有怒气生,“那庾妃是想要那贵妃之位,还是......” 一冷笑,“还是国母之位啊?” 魏朝上下虽皆不重嫡庶,但子亦随母贵,不仅是母族的家族地位,还有母亲的身份。 这也是为何当初袁皇后为保下萧照临,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赐其生母“袁”姓,再封妃位。 而庾妃现有二亲子,豫王及新安王,颍川庾氏此举更深的目的便在于,要以尊庾妃而更尊豫王及新安王。 虽国师指定储君此事本身并不好推翻,但也不是没有过储君“让贤”之事。 早在魏朝未南渡之前,魏朝第三任皇帝武帝的天子之位便是由其兄“让贤”而来。 而颍川庾氏这么多年来所筹谋的,便是这“让贤”之事。 且如今皇帝母族正是颍川庾氏,故,皇帝究竟对庾氏现今所为是何态度也让人难以揣测断定。 甚至,这其中,究竟有没有皇帝本人的意思也未可知。 伏南略有支吾,垂首叹道:“是......国母之位。” “哗啦”一声,是萧照临一脚踹翻正案的声音,他凌厉的眉目之间尽是汹汹愠气,“他们怎么敢染指母后的位置!” 伏南惊到复伏拜于地,“还请殿下息怒,如今朝议未定,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萧照临微阖了阖眼,“如今情状,汝南袁氏及其戚族恐怕只能拿袁氏为后的旧训出来反对吧。” 伏南再道:“正是,此旧训虽不成文,但自祖皇帝起,便代代相传,从未有过更改,更何况外朝有袁司徒、袁尚书,内宫有袁大家,庾氏图谋终究只是徒劳而已。” 萧照临并不应,而是走到了殿门边,抚着门沿望着外头的朗朗晴空,但只觉心中犹如有阴云笼罩,沉闷不已。 他沉默片刻,再轻言似叹:“若是当真不可更改,那袁大家何故让你来找孤?” 萧照临所言,谢不为倒是刚好了解过,就在李嬷嬷告诉他孝穆袁皇后及袁大家的关系后,他便对袁氏为后之事略有留心。 因着汝南袁氏自南渡以来族中女公子便诡异地减少,到了如今一代,甚至一位女公子都无。 便难免会被有心人故意传言,说是袁氏女与南渡后的国运相冲,担不起国母之运,却不肯相让,所以才有天谴责降,强行让汝南袁氏断了国母之运。 先不说其中恶意是何,但此传言确实与现实相符,虽碍于汝南袁氏之势不敢公然议论,但私下里,不少人已是对此十分确信。 再加上如今皇帝后宫之中虽有袁大家掌含章殿,但终究并非是以国母身份,且东宫至今也未有袁氏女主。 等于说,现已有两代国母之位空悬,这便势必会引起其他士族的觊觎,尤其是,颍川庾氏。 更何况,反观颍川庾氏,虽不为后,但代代出皇妃,甚至是为当今皇帝的母族,而庾妃又向来为皇帝宠爱,另有二子在膝。 旁人皆道,如今庾妃与国母之位不过是只差了个名正言顺的名分。 而现在,颍川庾氏便是要为庾妃争来这个名分。 伏南也是沉默 ,并不敢轻易在萧照临面前言语。 萧照临忽然回身,垂首看着仍是伏跪于地的伏南,“所以,袁大家究竟想让孤做什么?” 伏南本想当即回答,但余光扫过了谢不为之后,便又是有些犹豫。 萧照临拧眉,似有不满,“讲!” 伏南才道:“袁大家......想为殿下定下袁氏太子妃。” 此话一出,殿内气氛陡然凝滞,萧照临面色彻底黑沉,刚想怒斥,但却为伏南抢白。 “不久前,袁尚书已从戚族中过继了三位女公子,只是碍于近来殿下......公务繁忙,故未曾在殿下面前提及。” 伏南再一拜,言辞恳切,“但现如今,事态紧急,庾氏一直拿捏着后宫及东宫无女主之事不放,后宫并非袁大家可以完全掌控......” “但,东宫却是尽在她一掌之中,对否?”萧照临冷笑着打断了伏南言语。 伏南想来是受了袁大家交代,对萧照临的冷嘲之语并不意外,只续道:“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再是一瞥站在一旁的谢不为,低声叹道,“此为袁大家教我转达于殿下,袁氏女向来知进退,所求也并非是为良人,不会干涉殿下与......谢大人玩乐。” 谢不为听伏南的语气,想来转达之语是为他本人委婉过,袁大家多半是将他说成了萧照临的男宠,才会专门叫伏南转达此句,是说给萧照临听,也是,说给他听。 而萧照临显然也是清楚,他重重一锤门扉,震得厚重的黄檀木门都颤动不已。 但许是怒极反而让他冷静了下来,他话有轻嗤,“这就是袁大家的全部交代了吗?” 伏南一道“是”,又抬起了头,诚恳地望着萧照临。 “恕臣僭越,即使殿下不愿,但袁大家已在为殿下相看三位女公子,殿下是要成大事者,不必拘泥于一时情爱,更何况,袁大家所说也并非是为责怪殿下,反而是为宽慰。” 他见萧照临不应,略顿之后竟对着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谢不为道: “臣知晓谢大人与殿下之间定然情谊深厚,但望您也能以大局为重,为殿下考虑,劝劝殿下。” 萧照临闻言作势就要上前去踹伏南,却被谢不为及时拦下。 萧照临一怔,显然没想到谢不为竟会拦他,胸膛起伏甚剧,眼底也浮现了红血丝,但还是勉强保持了语气,未有呵斥,只是语气稍沉,“你也要劝孤以大局为重吗?” 谢不为抿了抿唇,其实,他也认同袁大家的安排,庾氏此次所争之柄有二,一是护驾之功,二是两代国母之位皆空悬已久。 护驾之功尚有贵妃之位可以转圜,可国母之位却并不好安排,有庾妃在,袁氏很难将过继而来的女公子推到如今的皇后之位。 但,东宫女主之位尚在汝南袁氏和萧照临的掌控之中。 只要萧照临娶了袁氏女为太子妃,那汝南袁氏便会有底气强调袁氏为后的旧训,甚至可以顺而巩固萧照临的太 子之位。 这实在是为一举两得之事。 至少,现在,谢不为也想不出比这更加轻易且完满的办法了。 况且,他也有小小私心,如果萧照临当真娶了太子妃,以他对萧照临的了解,萧照临是绝不会......委屈他。 到那时,他也不必纠结,在萧照临主动表白心意时该如何拒绝了。 他的犹豫表明了他的态度。 萧照临一瞬诧然,猛地攥住了谢不为的手,黑沉沉的眼眸直要扎入谢不为眼底,似要从中剖出谢不为的心意,语调高扬。 “你当真让我去娶什么太子妃?你应该知道,如果我娶了别人,那我们之间,就再无可能了。” 萧照临的视线太过炽烈,也太过沉重,谢不为下意识撇开了眼,回避了萧照临的目光。 但这却更引得萧照临情绪激动,另手捏住了谢不为的下颌,迫使他转过头来再次看向自己。 眉间如远山崩塌,褶皱深深,你为什么不敢看我??_[(” 谢不为却垂下了眼帘,仍是在回避。 原本凝滞的氛围在此刻更是冷如冰,但在冰面之下,却有熊熊之火在燃烧,亟待破冰而出。 谢不为的态度已然很是明显了,可萧照临却没有放弃。 他忽然松开了手,只倾身靠向了谢不为,语调也不再高扬,而是低沉到像是在恳求,但仍是保持了他的骄矜。 “卿卿,只一句话,你当真愿意让我娶什么太子妃吗?” 谢不为心绪紊乱,他能感觉到萧照临在情绪崩溃的边缘,本心而论,他是想劝萧照临听从袁大家的安排。 但他又知道,若是他当真说了这句话,萧照临必然会接受不了。 殿外有风而过,树叶“哗哗”。 他突然想起了方才在袁贵妃墓前与他低低絮语的萧照临——萧照临从小到大,究竟有几件事是如了他的意? 甚至,萧照临自己当真愿意成为太子,而让他的母亲不得不以死为他求出一条生路来吗? 谢不为陡然掐住了自己的掌心,一阵刺痛过后,他才恍然惊觉。 刚刚,他竟然也只将萧照临当成了太子,当成了一个政/治工具,而没有考虑到,萧照临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想法、有自己情感的人。 若是他开口让萧照临“以大局为重”,那与当初在含章殿逼他娶永嘉公主的袁大家有何不同? 而当时,萧照临是为他解了围的,那他现在,即使是为了偿还那时的恩情,也不该附和袁大家。 就在萧照临将要失望之际,谢不为忽然睁开了眼,眸中映着门外的青空,显得格外澄澈。 “殿下,我没有任何看法。” 萧照临似乎察觉到了谢不为在一瞬改变的心意,却不敢肯定。 谢不为摇了摇头,是在否定方才的自己。 唇际又牵出了一丝笑意,是为鼓励萧照临,“只盼殿下,从心就好。” 萧照临怔愣在了原地,但旋即,他明白了谢不为的意思,胸中积郁的沉闷陡然像是雨过天晴一般一扫而空。 他想要拥抱谢不为,却被惊呼出声的伏南打断。 “殿下,万万不可任性啊!” 伏南之声已是顿挫,字字都在乞求萧照临能够改变心意,“若是庾氏当真为后,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若是放在方才,萧照临定然会上去给伏南一脚。 但在现在,他却先对着谢不为一笑,再缓步走近了伏南,还俯身虚虚搀扶起了伏南。 “伏将军莫急,孤自有方法可解此难。”! 第 64 章 皇帝晕厥(二更) 三日后,含章殿中常侍冯介亲领储副仪仗至皇陵,传袁大家之令,迎太子提前回宫,并由羽林军左右扈卫。 为赶行程,此次仪仗以轻简为主,由驷马大车为主驾,加鞭赶往宫城。途上萧照临邀谢不为、冯介同座,是为商议宫中之事。 但,直到跟随萧照临上车之后,谢不为还是有些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照临暗中捏了捏谢不为的掌心,是为安抚,再正身对冯介道:“现下宫中如何了?” 冯介将萧照临对谢不为的亲昵姿态看在眼中,但不动声色,只恭敬回答萧照临之问,“昨日陛下突然昏厥,太医院上下急忙为陛下诊治,道是恶月天时不定,毒邪侵犯,竟引得陛下许久未犯的喘鸣之症复发,一时龙体不抵,才致晕厥。” “当真是事出突然,那陛下现在如何了?” 萧照临略微颔首,虽口中说着“突然”,又关心皇帝身体,但谢不为一点没看出萧照临面上有任何焦急或是关切之色,仿佛这“突然”也尽在其预料之中。 冯介同样沉稳,只道:“还不曾好转醒来。” 萧照临再颔首,“那袁大家召孤回宫之事,可曾遇到什么阻碍?” 冯介垂眉道:“昨夜陛下未醒,诸臣难免议论纷纷,今早袁大家至垂拱殿以皇后玺印宣告召殿下回宫之事,果然遭颍川庾氏为首的一干公卿反对,道殿下乃戴罪之身,又是陛下亲令殿下前往皇陵思过,岂能违逆陛下之意。” 萧照临毫不意外,只淡淡道:“此次反对者都有谁可曾记下了?” 冯介点头,“都记下了。”再续道,“袁大家特意等了诸臣议论尽发,才道,‘天子有恙,国本岂能在外?众卿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想效仿谯国之贼?’此言一出,垂拱殿内众人皆有惊惧,再不敢阻拦殿下回宫。” 萧照临又是一颔首,神色依旧淡然,“那庾氏是何应对?” 冯介这下言语略有谨慎,抬眉暗睨了一眼萧照临的面色,才道: “福康殿那头听闻了垂拱殿之事后,便传召豫王、新安王入宫,至紫光殿为陛下侍疾。” 萧照临冷笑一声,未再多说什么。 而谢不为见萧照临对皇帝晕厥之事即不惊也不惧,更无慌乱之色,便想到萧照临对伏南所说的“孤自有方法”,似是领悟了什么,心下一跳,但也不好当着冯介的面去问萧照临,便也只能保持安静。 等入了城门,天色薄昏,萧照临便让张叔领着小队羽林军亲自驾小车送谢不为回府,临行前并为谢不为抚了抚额前碎发,眼底浮着淡淡笑意,言语轻且缓。 “卿卿,明日会有人带你去新宅,里头布置我让张叔都为你安排妥当了,你自己再选几个可靠的人带过去,就可以一直住下。” 但谢不为却没半点得了心心念念已久的宅子的喜悦之色,只听萧照临与冯介之间的三言两语,他便能猜出如今皇宫之中定是暗潮汹涌,亦有许多明枪暗箭在等着萧照临,无论是对萧照 临的担忧还是对朝局的关心,他都无法再心无挂碍。 他眼中映着天边燃烧到斑驳的晚霞,黑夜已从中露出一角,再不过多时,夜色将彻底将整个临阳城笼罩,谁也无法逃离黑暗的降临。 ⒔想看孤月当明写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 64 章 皇帝晕厥(二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萧照临怎会看不出谢不为眼中的关忧,他极力忍住将谢不为拥入怀中的欲/望,指腹在谢不为的眉眼处多停留了一瞬,便只能收回手。 他知晓,从他踏入城门的那一刻起,甚至更早时候,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不能表现出太多对谢不为的爱怜,不能让那些人窥视的目光聚集在谢不为身上。 萧照临对着谢不为微微颔首,“我不会有事,去吧。” 说罢,便教启程入宫,不再多看谢不为一眼。 萧照临甫至紫光殿寝阁,便见袁大家、庾妃、豫王及新安王还有一众后宫嫔御皆在,太医也都候在了阁内一隅,中有不时的啜泣之声,场面显得有些混乱。 但萧照临知晓,袁大家乃是有意为之。 众人见萧照临进来,纷纷行了见礼,但萧照临只作焦急惊慌之色,未曾理会,趋步至了龙榻前,问立在一侧的太医令,“父皇如何了?” 太医令看了庾妃一眼,见庾妃暗暗点了头,才躬身回道:“陛下邪袭于肺,内遏肺气,外闭皮毛,肺卫为邪所伤,肺气不得宣畅,热蒸液聚成痰,痰热壅阻,肺失清肃,气逆而喘,并近日多有劳忧,一时气逆上冲,才致晕厥。*” 萧照临面上急虑不敛,“那父皇何时会醒?” 太医令赶忙跪下请罪,“臣等已为陛下全力诊治,现下陛下喘鸣之症已稳,按理来说应当快了。” 萧照临却并不满意,似有迁怒,对着太医令劈头斥道:“什么叫快了?要孤看,定是你医术不精,便只会拿这些矫言来蒙骗孤!” 一句斥罢还不解气,作势还要再骂,却被袁大家打断。 “够了,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袁大家扫了一眼萧照临,再看向站在庾妃身后豫王及新安王,“还不及你两位兄长沉稳,都知不可打扰陛下歇息,倒是你,一进来就责这斥那的,像什么储君样子。” 萧照临闻声虽不再斥责太医令,但面上仍是焦急,“父皇一刻不醒,孤便一息不得安定。” 再出声,已有哽咽,引袖拭泪,似是对皇帝道,“儿臣不过是不曾侍奉君父几日,竟致君父遭此大难,儿臣有罪啊。” 见萧照临又要向皇帝龙榻跪下,面色已是青白的庾妃赶忙开了口,“殿下何故自责,是妾等日日于陛下左右侍候,可惜妾能为陛下挡了熊祸,却挡不了病灾,实乃妾之过也。” 说罢,已是嘤嘤低泣,其身后二子也赶忙劝说宽慰。 但除开萧照临、袁大家、庾妃及二王,殿内其他众人皆不敢有言,甚至先前几个暗暗啜泣的嫔御也都再不敢出声。 因着他们清楚,自太子进来的那一刻,殿内种种便不再是关忧皇帝究竟如何,而是关心太子与庾妃之间矛盾了。 后宫 之中谁都知晓,这太医令乃是庾妃亲族,太子斥责太医令,打得便是庾妃的脸; 再是,袁大家虽表面上骂的是太子轻浮急躁,但实则是在暗指庾妃二子不孝,竟表现得完全不担忧君父身体。 最后,太子虽将皇帝晕厥的事揽罪到自己身上,可却是在说,他在宫中的时候皇帝便好好的,不在的时候皇帝便出了事,将其中之罪便又是推到了当初请皇帝让太子去往皇陵自省的颍川庾氏身上。 这一通下来,庾妃怎能不明白太子和袁大家联手暗中加罪之意,赶忙抢过了话,先将皇帝之病也揽了过来,是在说,皇帝是由她日日服侍照料的,有事没事与你太子一点干系都没有。 再道出自己前几日护驾之功,让太子和袁大家多少有些顾忌,她庾氏可不是能任由他们拿捏的。 殿内都是明白人,袁大家睇了萧照临一眼,萧照临便没再跪下,而是走到了袁大家身边,先也是附和着二王劝了庾妃两句,再与袁大家谈论了皇帝的身体状况。 这样子做足了,戏台也该撤了,袁大家便教众人皆回,不得再打扰皇帝歇息,但庾妃不从,说是要时刻侍奉在皇帝身侧,连带着二王也要留宿宫中。 袁大家知道庾妃这是怕太子回来后,会连同她有何异举,便要自己牢牢将皇帝看住。 她笑中隐有不屑,便也没再强求庾妃及二王离开,只带着萧照临往含章殿去。 等冯介领着殿内侍人皆退,并亲自守在殿外后,袁大家才落坐于正案后,再仰首看着萧照临,神色有疲,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冷冰冰地问道:“现在呢,皇帝病倒了,你也回来了,有何用处?” 语顿,意味深长,“皇帝必须有醒来的那天,左不过这几日的事,等他醒来之后,尊异庾氏之事还是会重议。” 她一轻嗤,“拖着是没用的,反倒会教庾氏更觉是将我们拿捏住了,况且,时日久了,难保那太医令觉不出什么异常。” 萧照临跪坐在袁大家案前,先是一拜以全礼数,再抬头,神色也是淡漠,他只看着袁大家身后灯架上幢幢跳动的烛火,火光于他深黑色的眸中轻曳,却为其深邃淹没,显不出半分光彩。 “我自然不是只想拖着。” 萧照临应了袁大家最后一嗤,再道,“还需劳烦袁大家安排,三日后那一剂药,定然让陛下苏醒便是。” 袁大家稍有一怔,眯着眼打量了萧照临半晌,才略微颔首,也未曾多问,转又提及谢不为,有些似笑非笑。 “我也不是想干涉你与那谢家子相好,只是想告诉你,东宫迟早会有女主,也必须是袁氏女,不在今日今岁,便会在明日明岁,你又是何苦白费这么多力气?” 再屈指轻叩木案,“咔嗒”一声在此静谧环境下格外明显,“况且,你这样对他,对他来说是福是祸你自己也清楚。” 她轻笑,“这颍川庾氏可不会顾忌陈郡谢氏,更不会顾忌,你。” 萧照临神色一凛,但很快又如常,只道:“我与他,不过君臣而已,劳不动庾氏费心。” 说罢,便再一拜请辞。 袁大家瞧着萧照临出了殿门,莫名觉得萧照临那玄金色的背影既孤傲,又决绝。 再有灯影晃眼,竟恍觉时空错乱,她好像看到了那日,她站在含章殿外,看着阿姊不顾所有人反对,紧紧怀抱襁褓,一步步地,决绝地走入了含章殿。! 第 65 章 再遇公主(一更) 过秦淮、穿青溪,沿着水道迤逦往东郊,至了一处名为太平坊的地方,东宫内侍才停了犊车,请谢不为往其中一座宅院而去。 因东郊素来多皇亲宗室、世家豪门的住宅、园墅,故这最中心的太平坊便有着“太平宫”的谑称。 不过,虽是谑称,也足以显示此处宅院的金贵难得。 萧照临给谢不为安排的宅院便位于太平坊靠近青溪之处。 宅院整体并不大,但胜在小巧精致,屋房堂室、楼台亭榭、花林山池应有尽有,比之寻常住宅,倒更像是一个小型的园林。 内里以池水为主,池广树茂,临水建居,回廊起伏,水波倒影,既有自然野趣,亦有华贵匠心,看得跟随而来的阿北与连意皆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啧啧不停。 但谢不为却没有只看到这宅落内里是如何,而是也注意到了比邻此院的那座宅院,若是整而观之,这两座宅院更像是一体。 他心念一动,对那东宫内侍问道:“不知隔壁是哪位大人的宅院?” 东宫内侍甚是恭敬,不仅是对谢不为,还是对他话中所说之人,“是孝穆袁皇后未出阁前的私宅,现为永嘉公主所有,因公主会时不时来此小住一段时间,故太子殿下便买下左右宅院,以免有人惊扰公主安宁。” 谢不为了然颔首,不再对此多有追问,转而问起宅中仆从情况,那内侍也一一答道: “张常侍已为您都安排妥当了,他知晓谢大人与殿下一样更喜清净,故除了宅中必要杂役、侍卫之外,只备了四位伶俐侍从伺候谢大人起居,而管家之责,则交由谢大人指定。” 语顿,又道,“张常侍也会时常留心谢大人的日常起居,有任何不妥之处,谢大人只需让侍从们转告张常侍,张常侍定然会为谢大人安排妥帖。” 这内侍话一落,阿北便“自告奋勇”,“六郎,让我来管家吧!” 还不等谢不为反应,连意便直接打趣道:“你来管家?怕是六郎日后都要过得不安生了。” 在谢不为外出公务及去皇陵的这段时间,阿北与慕清连意已是相处得十分融洽。 阿北自然不服,“哼!我怎么不可以管家了,难不成让你来吗?” 连意笑着连连摆手,一指在旁一言不发站得如同梁柱似的慕清,“我比你有自知之明,愿意推举‘贤能’,这管家大事,自然要让我们之间最聪明的人来。” 闻连意此句,阿北便有些迟疑,支支吾吾了好半晌,也没想出要怎么反驳。 还是慕清冷冷吐出了“我不会”二个字,才让阿北又重燃信心,对着谢不为道: “六郎,你看到了吧,这管家大事还得是我来!” 谢不为看着阿北脸上憨厚的笑,想起了阿北有时伺候他穿衣服都会将正反弄错的事,不免有些头疼,并开始后悔方才应当从了诸葛珊的好意,将李嬷嬷带过来管家。 说到诸葛珊的好意,倒是十分出乎谢不为的意料。 魏朝上下极重孝道,按理来说,父母在,子女一般不得擅自搬离别居。 也就是说,如果谢楷与诸葛珊皆不同意他搬出来独住,那他就必须留在谢府。 而谢楷的默许是在谢不为的预料之中的,谢楷本就对他和萧照临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一说宅院是萧照临送的,谢楷便只犹豫了片刻,再略微提点了东宫女主及明年为他定亲之事后,便不再多说什么。 但,谢不为却拿不准诸葛珊的意思,他原本想着诸葛珊本来就不赞同他与萧照临的亲近,若是知晓宅院由来,恐怕还得好一番解释。 却不想,诸葛珊知道后,竟是半分阻拦之意都未曾有,甚至还说要让李嬷嬷跟来照顾他。 还是在他今日离开谢府时,李嬷嬷与他说了两句,才稍微为他解了疑惑。 道是诸葛珊知晓了大报恩寺之事的原委之后,便很是欣慰,虽没有与谢不为明说,但私下里却不仅与李嬷嬷等一众奴仆说过此事,还曾在与诸葛家主的信件往来中专门提及。 想来,诸葛珊定是清楚他跟在萧照临身边所图是为正事,才如此轻易地允许他出来独居。 就在谢不为想着现在令慕清连意回去,让他们将李嬷嬷接来这件事还来不来得及的时候,宅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车马动静。 那东宫内侍也是略有讶异,稍忖过后便主动对谢不为道:“应是公主来了,不知谢大人可要前去拜见?” 谢不为也有些诧然,他昨夜从谢楷那里得知了在皇帝晕厥不醒后,京中诸王及回了宫的萧照临皆往紫光殿侍疾之事,那永嘉公主自然也该在其中,但却为何突然来了东郊宅院? 莫非——宫中有异? 谢不为蹙了蹙眉,对着内侍颔首道:“劳烦中贵人为我通传了。” 那内侍应下之后便往隔壁宅院去,不多时,便回来禀告,“永嘉公主请您过去一聚。” 但谢不为又略有犹疑,那内侍看出谢不为的顾虑,再接着道,“陆常侍正在公主左右,便也是邀谢大人在庭中相见,是在礼节之内的。” 谢不为这才跟着那内侍往隔壁而去。 在穿过几道长廊之后,在离得稍远地方,谢不为一眼便看见了正坐在庭中紫藤萝花架下的萧神爱。 一身蓝粉宫装,精致华美,但头上却只用一支碧玉簪松松挽了一个流云髻,倒显出了几分闲适。 而在她身后,立有一身着白色襕衫男子,头束白玉冠,正拿着一把绢丝团扇躬身为萧神爱轻摇送风。 萧神爱半披着的青丝便随着这一下一下的清风微微飘扬,因着两人站得极近,不少还会拂过那男子的宽袖,不免显得流连。 时过五月,紫藤萝已至凋谢时候,虽颜色模样皆在,但已是挂不住藤蔓,只清风一晃,便会有不少簌簌落下,落了少女及她身后男子满头。 引得萧神爱咯咯轻笑,还抬手去接,接了一捧之后又玩闹似地泼向他身后男子。 而那男子不恼也不躲,只 是任由萧神爱玩闹。 这番看来,倒似一对璧人于清风花下玩乐,此间绵绵情意更比景致动人。 可谢不为却本能地觉出了几分不对,本想询问内侍,但不想,那内侍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此处便只有萧神爱与那男子两人。 他只好再走近了些,在看清那白袍男子的面容之后,不由得一惊。 这男子不是旁人,而是当初在含章殿外请他求娶萧神爱的——陆常侍陆云程。 是因陆云程今日并非内臣打扮,而是一身寻常公子服饰,才教谢不为方才不敢确认。 他虽未出声,但在他走近后,很快便被陆云程注意到。 陆云程也是略有惊诧,像是没想到谢不为会来得这般快,又这般悄无声息,本能地退却了几步,远离了萧神爱,再似回过神来,大步近了谢不为,躬身一拜,“云程见过谢公子。” 但还不等谢不为反应,萧神爱已站了起来,看也没看谢不为一眼,直奔到陆云程身侧,扶起了陆云程,似有些不悦,“我不是跟你说了,在这里,你不必礼来礼去的。” 陆云程先对着谢不为歉意一笑,再对萧神爱道:“谢公子毕竟是客人,不好失了礼数。” 可这句话却像是将萧神爱逗笑了一般,“他才不是客人,他可是我的......” 萧神爱故意拖长了尾音,再扭头看向了谢不为,眨了眨眼,“未来嫂嫂!” 这句话倒教谢不为和陆云程两人都为之一震,一时竟也都不知该如何接下萧神爱的话。 萧神爱说罢便捧腹轻笑,又见谢不为和陆云程面上皆是错愕,便“大发慈悲”解释道:“我又没说错,这还是张叔跟我说的呢!” 萧神爱牵起了陆云程衣袖摇了摇,面上笑靥更深,眉间一枚红贝珍珠花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更为萧神爱的笑颜添了几分灵动的少女气息,“张叔跟我说,太子哥哥可是要娶他当太子妃的......” “公主!”在萧神爱说出更加“骇人”的言语之前,陆云程难得出言打断了萧神爱的话,引着萧神爱回了紫藤花架下,并轻言道,“莫要再吓谢公子了。” 谢不为这才算彻底反应过来,又按下心头在听到萧神爱言语后产生的异样,稍稍近了萧神爱两步。 正欲俯身行见礼,却被萧神爱又一句打断,“诶诶诶,云程哥哥,你快扶起我‘嫂嫂’,要是被太子哥哥知道了,他可是会不高兴的。” 说罢,又是连连轻笑,笑声清灵悦耳,像是银铃轻摇。 谢不为动作一滞,而陆云程也是愣在了原地,片刻后,谢不为倒也不再强求行礼,而是直述来意。 虽然从萧神爱的心情来看,宫中应当暂无大事发生,但萧神爱此时出现在此地还是有些蹊跷。 “敢问公主,陛下龙体可安?” 萧神爱听谢不为提及皇帝,面上笑意立马稍敛,甚至两弯淡眉都有一颦,嘟着嘴道: “姨母和太子哥哥都不让我去紫光殿,还让我 来这里住几天,我又怎么知道!” 陆云程倒是知晓谢不为所问之意,在萧神爱言语后便对着谢不为点了点头,“应当不会有大事。” 谢不为稍稍舒了一口气,再看向了萧神爱,放轻了语调,“那......太子殿下呢?” 萧神爱眼底笑意才又浮现,歪了歪头,扬手摘下了悬在她身侧的一枝紫藤萝,绕在了指间,语气颇有些得意,“我就知道,你其实就是想问太子哥哥吧!” 这萧神爱所说确实是他此来的目的,可由萧神爱道来却多了几分暧昧之意。 但他也不好与萧神爱解释他心中态度,便只好无奈一笑,“是。” 萧神爱得意过后却又有些苦恼,垂下头转了转手中紫藤萝,“我......也不知道。” 突然,默然立在一侧的陆云程主动开了口,是对萧神爱,“公主,你不是说要在此处下棋吗?我与谢公子一道去将棋具取来可好?” 萧神爱有些不解,“你去拿不就行了,干嘛非要他与你一道去?” 话才出,又立刻领会了陆云程的意思,“好啦好啦,我知道了,男女大防嘛!你和他去就是了,我在这里等你们。” 陆云程又是安抚了萧神爱几句,才领着谢不为往庭后去。 谢不为明白陆云程这是有不便为萧神爱知晓的话要对他说,便等到远离了庭院,才想主动发问。 却不想,竟是陆云程先他一步开了口,语气略有隐忧。 “太子......处境不妙。”! 第 66 章 忧患丛生(二更) 谢不为心有一悬,眉梢半沉,急急追问,“太子如何了?” 陆云程也忙回言安抚:“谢公子莫急,太子并未出事,只是如今这宫中是非太多,对太子有些不利,故云程才出此言。” 但谢不为悬着的心却未有半点放下,只是略微沉了沉气,稍微敛了敛焦急神色,才向陆云程问道: “不知陆常侍可否与我细说?” 按律来说,宫中内臣不得与外臣私联,但陆云程显然是没将谢不为当成寻常外臣,才会主动引谢不为来此处告知宫中情况。 陆云程略放低了声,“昨日太子回宫之后,宫里一夜之间就出现了两条传言。 一是说陛下晕厥之事乃是袁大家所为,这是因陛下晕厥的时机实在太过微妙,朝中正为庾氏议后之事争论不休,眼看朝议更加偏向庾氏,陛下就晕了过去,而袁大家又在第二天就将太子召了回来,便有人望风捕影,罗织道......” 陆云程有些犹疑,是对将要说出口的话甚有忌讳,便更是压沉了声,“道袁大家欲行逼宫之事,扶持太子登位。” 谢不为一骇,逼宫罪名可诛九族,即使只是完全没有根据的虚言妄语,也足以使人自危。 更何况,以朝中局势来看,皇帝本就对汝南袁氏及萧照临多有疑心,庾氏不可能不借此为柄来攻讦构陷袁氏和萧照临。 “这第二条,是从虎苑那边传出来的,说是那头发狂的熊虽然被当场格杀,饲养那头熊的内侍也当即被处死,但有人在处理熊尸时意外在熊体内发现了可以致野兽亢奋发狂的马鞭草,而虎苑之中是将马鞭草列为了禁物的,这马鞭草便只能是有心人故意为之。故就有传言,是庾氏为立救驾之功,才谋划了此事,且陛下在受惊当日龙体便有不适,两日后喘鸣之症复发也大有可能是与此相关。” 陆云程见谢不为面色不对,便赶忙将第二条传言说了个明白。 这两条传言的用意十分明显,第一条明显就是庾妃针对袁大家和萧照临所编织的欲加之罪,而这第二条便是袁大家驳斥及揭露庾妃和庾氏用心的回击。 但,既然还只停留在传言层面,便表明双方都觉时机还不成熟,都在观察等待事态进一步的发展——也就是皇帝究竟能不能醒,又会在何时醒。 不过,在此之外,定然还有让袁氏及庾氏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因素在制衡。 谢不为忽然想起了前去皇陵为袁大家向萧照临传话的羽林中郎将伏南,也就霎时明白了,这个尚可制衡袁氏庾氏的因素便是——内军! 内军四营之中,羽林军显然是袁氏之势,那剩下三营的立场便很是关键。 可谢不为之前却不曾刻意留意过,如今也就不甚明了这内军中的局势。 他抬眸看了看陆云程,略有迟疑,但片刻之后还是决定开口问询,“不知陆常侍可否了解这内军主帅各出自何族?” 陆云程未有讳言,“就云程所知,左卫中郎将是为太原温氏之族,右卫 中郎将乃是东阳长公主的夫家汝南周氏之族,羽林中郎将出自安丘伏氏,虎贲中郎将是为如今褚妃的母族颍川褚氏。” 谢不为拧眉思量,若是他近来了解到的各世家消息未曾出错,这左卫太原温氏便是庾氏的戚族,而右卫汝南周氏虽与庾氏关系稍疏,但这东阳长公主可是皇帝的亲妹妹,也就是说,东阳长公主的母族同样也是颍川庾氏。 虽说东阳长公主及周氏是与皇帝本人更加亲近,但天然也与庾氏是密不可分的。 至于这虎贲颍川褚氏,倒是和庾氏不甚密切,是因褚氏与谢氏联姻更多,而如今的褚妃便是谢不为的表姑姑,陈郡谢氏向来在大立场上只忠于皇帝本人,故这颍川褚氏也是如此。 再道内军统帅领军将军,乃是琅琊王氏,不过本朝领军将军之位已然被架空,并不直接统帅四营,故影响甚微。 也就是说,内军四营中,袁氏与庾氏的势力勉强保持了平衡,虽略微偏向了庾氏,但皇后玺印及储君都在袁氏之手,庾氏便不好主动撕破脸。 可,正如陆云程所说,即使袁氏与庾氏尚可相抗衡,但对萧照临来说,还是有些不利。 皇帝越是不醒,袁氏与庾氏的争斗便会越激烈,而萧照临现在显然还不能掌控群臣世家,若是皇帝醒不过来,即使袁氏可以扶持萧照临继位,但萧照临也只能是袁氏的傀儡。 更何况,庾氏当真会眼睁睁看着袁氏扶持萧照临为帝而什么都不做吗? 要知道,内军之外,最为精锐的北府军有一半可是在庾氏之手的。 而现如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萧照临这个储君的位置,萧照临便是与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没什么不同,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如今的朝局,更是袁氏与庾氏争斗的焦点。 他本是知道皇帝晕厥不醒这件事十分敏感,但他先前所想,萧照临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加之昨日不甚了解内宫局势,还有萧照临入宫前对他的亲口安慰,让他在与陆云程相谈之前都对萧照临担忧较少。 可现在,谢不为甚至都不敢想,萧照临如今究竟该是何种煎熬,即使他相信萧照临不会对此现状毫无准备,但毕竟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萧照临尚不能完全掌控朝局,难免会沦为被动。 且不论他与萧照临之间的复杂感情,只说如今魏朝天下,门阀世家当权,无节制地盘剥百姓以纵情享乐,若是让庾氏掌控,魏朝国势只能更差,还有北胡在淮河、长江之外虎视眈眈。 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偏安江左的魏朝又能撑住多久? 他自觉并非忧国忧民之人,但仅为了自己所图的在这个时代里的自由,他也该追随萧照临这般心中尚有丘壑与家国百姓的明君,才有实现自己心中所想的可能。 谢不为听到自己滞涩的声音,是在问陆云程,那太子现下在做什么?” 陆云程摆首,眉间亦有愁云,“云程受袁大家及太子殿下所托,陪伴公主来东郊小住,以远离宫中是非,故不能知晓太子现下所为。” 他语 有一顿,愁色更深,“但在出宫前,云程听说庾妃带着豫王和新安王时刻不离紫光殿地为陛下侍疾,太子根本无法插手。” 谢不为也能明白庾妃所为的用意,如今看来,皇帝并非有将崩之势,朝中焦灼的也不过是皇帝将在何时醒来,醒来后又会对庾氏为后及太子回宫之事是何态度。 在袁氏和庾氏朝中内宫势力能有相抗的情况下,皇帝本人所想才最为关键。 魏朝是以孝治天下,只要庾妃带着豫王和新安王在皇帝面前极尽孝道,皇帝不会对此无动于衷。 而庾妃现在又将萧照临排挤在外,便也是想到时可以污萧照临一个不孝的罪名,让皇帝对萧照临更是疑心厌弃。 萧照临如今的处境确实十分不妙。 可即使他能清楚地分析出如今宫中朝中的局势,但他还是根本帮不上萧照临,更是对如今的朝局束手无策。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便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了谢不为的心间,让他有一股说不出的忧愁与烦闷。 陆云程看出了谢不为心中所想,便忽有询问,“公主见到谢公子很是开心,不如您留下来陪公主对弈上几局?” 谢不为明了陆云程的好意,只稍有犹豫,便应了下来。 等到谢不为和陆云程拿着棋具返回庭中之时,萧神爱已是仰首看着花架上的紫藤萝唉声叹气。 听到动静后,又立即转过身来,颇有嗔怪之意,“你们怎么回来得这样慢!要是回来得再晚些,这紫藤花都快要落尽了!” 陆云程赶忙上前作势要请罪,却又被萧神爱扶起,“哼!罢了,本位自有大量,才不和你们计较!” 陆云程便笑着称是,俯身在案上布置好棋盘棋盒,再邀谢不为与萧神爱隔案而坐,眉宇间尽是对萧神爱的温柔。 “我知晓公主定是不喜与我对弈,便特意劳烦谢公子留下相陪。” 萧神爱一听,顿时淡眉成山,看上去是有些不高兴,但却眼底尽是笑意,“好好好,你是在嘲笑我棋艺不及你是吧!” 又对谢不为,星瞳灿灿,“他这人下棋最是会使什么‘兵不厌诈’,每次和他下棋都快要烦死我了,不如今日我们俩联手,一同‘对付’他,如何?” 还不等谢不为回应,陆云程便笑道:“公主这是怕了我吗?” 萧神爱下意识想反驳,但在念及往常输赢之后,便只皱了皱鼻子,轻嗔了一声,“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今日就要和他一同对付你!” 陆云程自无不愿,只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谢不为。 谢不为留下本就是为了消遣,以缓解心中愁虑,也自然不会在意究竟是以何种方式消遣,便也应了下来。 陆云程遂将白玉棋子倒出,半分给萧神爱和谢不为,再将黑玉棋子放在了自己手边,对着萧神爱道:“公主先请。” 萧神爱两指捏起一子,未有犹豫,便下走了星位占角,陆云程立即跟上。 你来我往之间,其实还是萧神爱与陆云程 相对更多,谢不为本就只是略懂,见他二人“针锋相对”也没有打扰的意思,只闲适地偶尔为萧神爱提醒一句,便更多还是静观棋局及......他二人之间的相处。 在萧神爱苦思冥想还求助谢不为仍不可解棋局之困后,萧神爱不免皱起了眉头嘟起了嘴,似是很不甘心又要输给陆云程,这一棋便下得磨磨蹭蹭。 忽又有清风拂过,紫藤花便如淡紫色的花雨簌簌落下,不少落到了棋盘之上。 萧神爱双眼一亮,故作“哎呀”,“这落花可真讨厌,都挡住棋格了,我来将它们摘出去吧。” 说着,伸手便要去抹棋局,显然摘花是假,耍赖才是真。 谢不为尚能看出萧神爱的意图,陆云程自然更能知晓,便也伸手挡在了棋盘上,笑着摆首,“岂能劳烦公主,还是我来吧。” 萧神爱便向陆云程的掌下伸过去,“不劳烦不劳烦,我的手比你小巧许多,摘花这点精细小事自然是我来。” 可陆云程还是不让,再伸一手将棋盘挡了个严严实实,颇为无奈地笑道:“公主。” 萧神爱几次尝试都无法触碰到棋盘,索性明着耍赖,也不再掩藏自己的意图,倾身便用双手拂开了陆云程的手,作势就要在棋盘上乱抓一通。 陆云程一时兴起,也“不依不饶”了起来,伸手挡住了萧神爱。 却不想,在萧神爱乱抓之时,竟无意握住了陆云程的手。 两人皆有一颤,彼此抬眸相视。 清风又起紫藤花,如花帘般飘荡在了两人中间,还有几朵轻轻拂过了他们相握的手,再悄然落到了棋盘上。 陆云程很快反应了过来,急忙便要抽出手,可萧神爱却并不放开,还歪头笑道:“你要是不拦我,我可要抹了这局棋了。” 陆云程没再急着挣脱,反而侧首看向了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谢不为。 谢不为很难描述陆云程这一眼中到底包含了什么情绪,是焦急、是惶恐、是忧虑、还是......恳求? 但他们俩都知晓,陆云程与萧神爱的触碰已然越界。 而这,并非是男女之防,而是—— 公主与宦官之间,有违人伦的大忌。! 第 67 章 血肉入药(一更) 皇帝在昏厥了五日后终于醒来。 宫城内外或明或暗皆注目于紫光殿,都在等待这积蓄已久的滚滚阴云之下,究竟会有多大的雷,又会有多大的雨。 可几乎让所有人失望的是,莫说惊雷暴雨,到最后,就连一滴雨点都没看着。 皇帝醒来之后,竟像是忘却了晕厥前发生的所有事一般,既不重提尊异庾妃之事,也不追究太子回宫之事。 不过,这令众人费解的奇景并未困扰众人许久,在当日晚时,便有一则骇人传言从宫中迅速流播开来—— 太子为祈求皇帝病愈,不仅以自己的鲜血为墨书写祝辞向神佛祷告,还听信道人之言割肉入药,且恰恰是这碗以太子血肉煮成的药,才让皇帝从昏厥中醒来。 而这则骇人传言也很快得到了皇帝及太子举动的证实。 道是皇帝醒来后没多久,太子便因日夜不眠且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东宫顿时乱成了一团。 皇帝便下令要整个太医署全力为太子诊治,并特意下诏以示天下来嘉奖太子忠孝君父的行为,是为臣民典范。 众人在震惊之余也都明白,这有关庾氏立后和皇帝晕厥的权力之争,乃是太子以忠孝为张目,以血肉为代价完美地赢下了。 甚至于,如此一来,在短时间内,无人再可撼动或是挑衅如今的东宫之位,而颍川庾氏也只能暂时吞下这个暗亏,隐忍不发。 不过,在袁氏及东宫盟党皆在暗幸之时,却鲜少有人真正担忧萧照临的身体。 除了永嘉公主和张叔为此哭哭啼啼之外,最应关心萧照临的皇帝和袁大家都只是下令派赠医药,甚至都不曾亲自前来看望。 而谢不为却有些特别,他在得知消息之后,便立即想去看望萧照临,可却在从不拒他于门外的东宫那里一连吃了好多天的闭门羹。 一直到谢不为想办法联系上了陆云程,再借永嘉公主的名义,才得以入了东宫。 张叔显然没料到谢不为竟当真有本事混入了东宫,一时不知该喜该忧,却也只能面带哀切地劝道: “谢公子还是请回吧,殿下他,现在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会客。” 不知为何,在张叔说出“会客”两个字的时候,谢不为心下竟然一酸。 他这才意识到,也不知从何时起,他竟自觉他与萧照临的关系是比旁人亲近许多,更也不觉得萧照临见他是为“会客”。 在他看来,即使他不能接受萧照临的喜欢,但他与萧照临,应当还算是......朋友,也起码,萧照临至少现在还是他的上司,他于情于理都该来看望萧照临。 他强自按下了这点莫名的情绪,但语调难免有些失落,“我只想亲眼看看殿下现在可好,不知张......张常侍可否替我通传?” 张叔自然体会到了谢不为因他上句话而顿生出的生疏之意,但他也无法,也不理解,明明在皇陵时两人还好好的,为何萧照临会突然特意嘱咐他,不要再让谢不 为随意进出东宫,并指明在这段时间内不见谢不为。 张叔心中暗叹连连,本想将萧照临的嘱咐直接转告给谢不为,但又觉实在会伤谢不为的心,如此纠结了半晌,终是擅作主张,答应为谢不为通传。 但也不出他所料,萧照临还是不愿见谢不为,只让他遣人隐秘着将谢不为送离东宫。 张叔在看到谢不为那一双包含忧虑的眼睛时,却也不知该如何与谢不为说萧照临的拒绝,可他愁虑的面色其实也已将萧照临的答复告知给了谢不为。 谢不为一怔,又沉默地点了点头。 但就在张叔请谢不为出寝殿之时,谢不为竟突然对张叔说了一句抱歉,便迅速闪身往萧照临的寝阁跑去。 因着谢不为此举实在太过突然,而东宫内的内侍也本就对谢不为不甚设防,如此一来,还真叫谢不为钻了空子,成功跑到了萧照临的寝阁中。 虽现在还是白日,但萧照临此刻却躺在床榻上,乌发尽散,也只披了一件寝衣,稍稍遮住了右半身,而整个左臂连同半个胸膛都袒露在外,只是左臂之上尽为白纱缠绕,倒也与中衣无异。 萧照临闻声向谢不为看来,谢不为这才又注意到,萧照临的面色也实在苍白,明明已经过了好些天了,但萧照临的唇甚至在今日都无半点血色,可见当时失血过多的情况之危急。 加之萧照临现在神色恹恹,黑眸暗淡,半分精神气也无,平日里的高贵气度与凌厉威仪也消减大半,就像是一支即将垂萎的海棠,惹人有些不自觉地为其哀伤,也是谢不为从未见过的模样。 谢不为自踏入寝阁之后便一直呆呆地站在屏风前看着萧照临发愣,就连张叔及内侍前来请罪的声音都未曾唤回他的神思。 萧照临也只好先教跟来的内侍下去,再让张叔去备好随时可以送谢不为离开东宫的马车,才对谢不为轻唤道:“卿卿,过来吧。” 谢不为在听到萧照临的声音后才回过神来,可却步履踟蹰,有些不敢靠近这般看起来十分脆弱的萧照临。 也许是谢不为眼中的不忍与怜惜太过明显,萧照临的面色陡然更加难看,稍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对谢不为说话的声音也是少有的冷硬。 “既然看到了,便回去吧,不要再擅自过来了,过段时间孤自会去郡府找你。” 谢不为恍然惊觉,萧照临似乎很是不想让旁人看到他虚弱的样子。 难道,这就是萧照临这些天来不愿见他的原因吗? 谢不为收敛了面上的苦愁之色,转又对萧照临露了一个笑,悄步走近萧照临的床榻,并自觉地端坐在了榻边的锦席之上,再仰首看着萧照临,装作毫无猜测的模样,还略显出了些小心翼翼,眸中波光如涟漪轻漾,“殿下为何不想见我?” 萧照临却恍若未闻,甚至看也没看谢不为,只以右手支额低首不语。 谢不为并不气馁,倾身靠近床沿,而萧照临缠满白纱的手也正搭在了床沿边,浓重的血腥味和着苦涩的草药味便扑向了他的鼻 尖。 谢不为稍有一滞,心下更是一酸,这下连面上强牵出来的笑也挂不住,语调难免有些沉闷,“殿下......” 但只如此唤了萧照临一声之后,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五月已过半,天气正是炎热时候,可殿内却有些冷凝,甚至于让谢不为觉得身下的地砖都是冰凉的,一股凉意隔着锦席慢慢爬上了他的脊背,教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鼻尖的血腥味与草药味愈发浓重,谢不为心下也愈发酸涩,就像是含住了一片未成熟的柠檬,越是缄口不言便越是折磨。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对萧照临的怜惜,垂眸看着萧照临层层缠绕着白纱的左臂,小声地问道:“殿下,疼不疼?” 这一言像是一把突兀燃烧的火,顿时融化了室内像是结了冰的氛围。 萧照临也倏地抬首,不过倒也未曾应声,只暗淡的黑眸深深地望着谢不为。 如此半晌之后,他突然开了口,嗓音已是低哑,却更显磁性,稍侧过身,对着谢不为展开了右臂。 “卿卿,上来。” 但这个姿势绝不是只在邀请谢不为上床榻,而通常是恋人之间相拥前的动作。 谢不为自然领会到了这点,便有些犹疑。 他也同样深深地望着萧照临,此刻,鼻尖的血腥味陡然有些滚烫,是在提醒他,白纱之下是萧照临不愿示人的伤口,也是萧照临只愿意向他一人展露出的脆弱。 是所有关于萧照临对他的已说出的、或未说出的情意。 谢不为忽然有些不确定,他该不该在此时给萧照临这样一个拥抱。! 第 68 章 左臂之伤(二更) 许是到了仲夏,萧照临寝阁内的轻纱幔帐皆换成了天青色的软烟罗,不仅可以柔和探窗而入的刺眼阳光,还能稍稍消减夏日的灼热温度。 恍惚看去,如处云雾之间。 窗外的暖阳在透过这层层纱幔之后,便如同被打碎了一般点缀在萧照临苍白的面容上,却更衬出其面上深邃又精致的轮廓。 而此天光又随着纱幔为轻风吹拂晃动,便又如水面上的粼粼清波,于萧照临面上轻漾,引得人不禁想要探手去触,仿佛这样就可以得到此间的清凉。 谢不为也不能免俗,他犹如被蛊惑了一般缓缓伸出了手,却在指尖将要触到萧照临的面颊时又突兀地滞在了半空,惶然有临阵逃脱之意。 可萧照临却一把牢牢握住了谢不为的手腕,不许他退却分毫。 萧照临暗淡的黑眸也不知是因被天光照耀,还是因倒映着谢不为如火的身影,竟在此时重绽出了几分往日的光彩。 他锢住了谢不为的手,就像是紧紧抓住了什么世间难有的珍宝,再不舍得松开,而他的目光也仿佛是找到了心之所安处,栖息在谢不为的眉目之间不肯偏移半分。 “卿卿。”他的声音用低哑来形容已不足够,而像是轻风擦过谢不为的耳边鬓角所留下的沙沙之声,低沉、沙哑却有诱人之意,话意娓娓,缓缓倾诉。 “自从母后离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问我疼不疼了。” 他又轻笑似嘲,“其实,我知晓,旁人是知道这定然是痛的,才不会多言来问。” 他将谢不为的手缓缓拉近,贴在了自己的面颊边,又以指腹微微摩挲着,“可我觉得,就如母后所说,总是要问一问,才知道有没有人在惦念着你。” 萧照临虽然唇角微扬,眼底也有点点烁光,但谢不为总觉得,此时的萧照临只像一个玉砌而成的完美的假人,如果他收回了手,玉人便会在顷刻之间碎裂。 他心底对萧照临的怜惜在此刻被放大了数倍,让他不自觉起身坐到了床沿边,用手臂环住了萧照临。 他虽知道这不是萧照临想要的一切,他也给不了萧照临想要的一切,但这样的拥抱,是他此刻能给予萧照临全部也是唯一的东西。 在他与萧照临肌肤相触的一瞬,萧照临的右手便覆住了他的后背,让他不留一丝空隙地紧紧贴在了萧照临袒露的左胸前。 霎时间,赤/裸肌肤上炽热的温度、左胸处血液快速涌动的感觉还有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全部汇聚到了他的身上,仿佛与他融成了一体。 心跳层叠,气息交错,萧照临紧缚着他的怀抱,便恍若滔天盖下的汹涌巨浪,几乎要将他完完全全地淹没。 但他们在此刻都没有说话,只是这么静静相拥许久,直到张叔领着为萧照临清创换药的太医正进来时,才将两人惊动。 萧照临眉头微动,刚想教张叔带太医正先行退下,但谢不为却趁此机会主动退出了萧照临的怀抱,并“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让出了位置 ,垂下头,声音透露着些许羞赧之意,“劳烦太医为殿下换药了。” 他在此慌乱之间,便也没有意识到他这句话倒有几分东宫主人的意味。 张叔与太医正皆有心惊,但萧照临在微愣过后,唇角竟是忍不住地微扬,又轻咳一声,那就过来吧。█_[(” 只是在太医正当着萧照临的面仔细清洗完手,正要去拆萧照临左臂上的白纱之时,萧照临却突然看向了谢不为,展眉薄露笑意,“卿卿,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谢不为顿有不解,但旋即又明白,萧照临这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伤口。 他本该听从,可不知为何,他竟莫名不想离开,眼波于萧照临的面容及左臂之间回旋,抿了抿唇道: “我惦念殿下,想知道殿下的伤势如何了,不知可否留下,等太医为殿下换完药,我再离开。” 这直白话语又让萧照临略微有些怔愣,目光与之相触,他很难拒绝谢不为,便也只好默许,只是最后又嘱咐了一句,“卿卿......这很难看,若是受不了就出去。” 谢不为没有应声,只是凝目萧照临的左臂,表达自己的决心。 太医正这才上手去解开了萧照临左臂上的白纱—— 他的手臂上,原本是肌肉丰满、线条分明的部分,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景象。 上头布满了错综复杂、深浅不一的刀伤,有些已经生了血痂,但有些却是深及肌肉和筋骨而未曾愈合,有血液在不断地隐隐渗出,与已经凝结的血痂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道可怖的疤痕。 伤口的边缘参差不齐,血肉翻卷,与周围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只一眼,便可以想见当时刀刃在皮肤上肆虐的残忍情景。 在上臂处,还有一块更加可怖的深可见骨的缺口,仿佛是从身体的内部生生撕裂剜去,上头虽有这几日来长出的薄薄肉芽,但却还是依稀可见其下森森白骨,宛若一幅残酷而血腥的画卷。 而这伤口周围的裸/露的肌肉紧绷着,并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另有些许泛着灰白的腐肉,就像是附骨之疽,难以抹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已完全压过了苦涩的草药味,令人不禁有些胆寒。 谢不为能想象,如此严重的伤口,会让萧照临在夜里有多难熬。 他曾有过不及这般十一的手伤,也不过几天便长好,可那几日,每当到了夜间,伤口处便会传来阵阵难以忍受的痒意,仿佛有成群结队的蚂蚁在上面爬行。 他便会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挠,但每次触碰到伤口,都会引发一阵更为剧烈的疼痛。 这种痒与疼交织在一起的痛苦,深入骨髓,仿佛有火焰在伤口处燃烧,折磨着他整夜整夜不得安睡。 而萧照临这般的伤,只会比他当时更加痛苦难熬,他也这才明白,为何这么多天过去,萧照临的面上唇上还是半分血色都无。 可仅仅是换药还是不够,太医正必须再用刀刃将伤口处的腐肉刮去,以 保证不会影响伤口的愈合。 这等于是要让萧照临再一遍遍地经历剜肉之痛。 当太医正将泛着寒光的银白刀刃于火苗上燎过之后,谢不为便不忍心再看接下来的场面⒖,他紧紧闭上了眼,却俯下身,握住了萧照临右手,想要让萧照临可以借此发泄痛苦。 可萧照临虽也反握住了谢不为的手,却没有用半分的力,只如平常般相牵,让谢不为丝毫感受不到萧照临正在经历的剜肉之痛。 甚至,连闷哼之声也没有。 若不是在太医正重新为萧照临缠上白纱之后,他睁开眼看到了萧照临额头上因忍痛而沁出的豆大汗珠,也许当真会误以为这对萧照临来说并不怎么痛。 苦涩的草药味终于再次压过了浓重的血腥味,谢不为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却不知该与萧照临说什么。 萧照临此刻的面色比之方才更要惨白,却还是对谢不为露出了一个笑,并用右手为谢不为拂去粘在鬓边的碎发,再轻声道: “若无事了,便早些回去吧,再过一会儿宫门可要下匙了。” 谢不为本下意识想说那他可以留宿东宫,但又及时惊觉他现在与萧照临的关系再不适合这般暧昧的行为,便只略微颔首,却又想多陪着萧照临一会儿。 这般思索之间,他忽然想起了永嘉公主和陆云程之间暧昧不清的关系。 他自然不会干涉他人的感情,也无心批判或是阻拦什么,但他在当时却觉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陆云程只是害怕自己和公主的私情被发现,又或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公主,那陆云程应该只是惶恐不安的,或是因自己的身份而十分自卑的。 可在陆云程身上,虽然这些情绪都有些许,但他却更觉得,陆云程对公主始终是抱有在外人看来非常明显的歉意的。 但问题是,如果陆云程和公主是彼此心悦,又何来这么浓重的歉意? 若只是公主一厢情愿,而陆云程却并无此意,倒会有这种可能,可他们二人之间,又不像是公主单方面示好,而陆云程只能抱有歉意地拒绝。 若一定要谢不为判断这种歉意是从何而来,那他只能说,他隐隐感觉到,在陆云程与公主理应皆是当局者迷的时候,陆云程却格外的清醒,就好像是他能掌握这段情感的开始与结束,或是能预测到一切的后果,却还是这么做了。 他便不免对陆云程有些好奇,究竟陆云程为何会表现出如此不对劲的地方。 谢不为在略思之后,便决定向萧照临询问有关陆云程的事情,但他也知要为陆云程和公主遮掩,便装作找话题一般先问了萧照临张叔的性格和经历,再问了那日前去皇陵接他们的冯介,最后,才像是连带着问了问陆云程。 “我见他模样清俊,气度也不凡,看上去比寻常世家公子还要清贵许多,怎么会成了内臣?” 没想到,萧照临在听到谢不为问及陆云程时,原本与谢不为轻松闲谈的表情倏然收敛,转而稍皱了眉,也并未第一时间作答, 沉吟良久之后才悠悠叹了一声,“他倒也是十分可惜。” 谢不为见萧照临是知情的,便赶紧追问。 萧照临再是一叹,“陆云程本也是出身世家,是为江左吴兴陆氏。” 谢不为闻后稍忖片刻,却不记得魏朝南渡之后的世家大族之中有什么吴兴陆氏。 萧照临见谢不为思忖的模样,便更详细陈具,“这吴兴陆氏兴在中朝。” 中朝便是如今魏朝对南渡之前朝廷的称呼。 “陆氏世代为将镇守江左,并多次平戡中朝时江左偶有的叛乱,是有‘三定江南’之功,为中朝功臣,在江左士族之间是为第一流世家,在南渡之后,也理应得到重用。” 萧照临敛眉再叹,“但在当时,北来士族本就与江左士族多有矛盾,而吴兴陆氏不仅仅是有名望,更有雄厚的财力兵力,使得元帝与王丞相颇为忌惮,也并不想重用,便只给了当时陆氏家主一个吴兴太守的官职。 陆氏家主自然感觉的到南渡后朝廷对他的排挤,加上又多受北来名士的蔑视,深感耻辱,在一怒之下,便连同江左士族谋乱,欲以‘清君侧’为名除掉对陆氏多有刁难的琅琊王氏,再推举江左名士代替北来名士入朝执政。” 萧照临面色也略有愤怒,却不知是因王氏逼反陆氏,还是因陆氏本身的谋乱之举,但他终究没有对琅琊王氏与吴兴陆氏加以褒贬,只叹息道: “可在起兵时却不甚走漏了风声,被当时临淮太守提前围杀,而陆氏一族也尽被诛戮。” 谢不为心下一震,又急急追问,“那陆云程......?” 萧照临目视窗外,眼神空幽,似是不忍回忆陆云程的坎坷身世,“当时,陆氏家主夫人为保全陆氏血脉,将自己才出生不久的幼子托给了与她交好的吴郡顾氏家主夫人,可在顾夫人的亲子去世之后,顾氏便不想再包庇陆氏血脉,也是为戴罪立功,便将陆云程一家交给了琅琊王氏。 陛下与众臣商议,决定将陆云程一家赶尽杀绝,可袁大家与你叔父都有不忍,便将那时才有七岁的陆云程保了下来,让他入宫为内臣,如此才能既全了陆云程的性命又彻底断了陆氏的血脉。后来,陆云程一直留在了含章殿,袁大家觉他聪慧能干,便让他去照顾明珠。” 谢不为久久难以回神,他语有喃喃,“也就是说,陆云程本就是世家子。” 萧照临颔首,“没错。” 再叹,“虽然陆氏之祸已无法改变,但袁大家和明珠都对他甚是不错,袁大家更是将他当成了半子教养。” 他也默然许久,再道:“也许,这也算是一种尽力而为的补偿吧。” 但谢不为却没对此再说什么,只稍显慌乱地错开了话题,直到天色昏暗宫门即将下匙之时,便离东宫。 马车早在东华门外等候,登车之后,因着谢不为心事重重,便也没有注意周遭其他。 忽一声惊雷,将谢不为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听到了大雨“噼啪”落下的声音,便掀开车窗帘向外看了一眼。 确是大雨倾盆,似有铺天盖地之势。 此刻渐渐远去的宫城已陷在了黑沉沉的夜色中,而月光也被厚厚的阴云缠缚,气氛陡然有些诡异。 谢不为顿觉不妙,再细看向路边景致,终察觉出了不对—— 这不是去东郊的路!! 第 69 章 暴雨遇刺(一更) 暴雨骤倾,雷声轰鸣。 马车辘辘之声混杂其中,马蹄车辙碾过街衢青石,积水的蹄印聚又散,疾行的车轮飞溅起点点泥浆,留下两道深深辙痕,直往北郊而去。 ——而那里,便是整个临阳城中最为偏僻的荒凉之地。 在意识到马车所行驶的方向后,谢不为顿时有些慌乱,但在下一刻,他紧紧掐住了自己的掌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如今的情况。 马车确实是东宫的马车,但车夫一定有问题! 无论此人目的为何,当务之急都是要尽快离开这辆马车。 但马车疾行而掀起的狂风撞得车窗帘都发出了猎猎之声,暴雨也由此侵入,打湿了谢不为半边的衣袍。 在如此情况下,若是直接跳下去,恐怕便再不能行动。 必须让马车先缓下来,才能有逃生的希望。 谢不为将放在锦袋中的袖箭拿了出来,稍有犹豫之后还是带在了才将将恢复好的右腕之上。 虽然太医有过嘱咐,右腕恢复之后短时间内不能再用袖箭,但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自然是命更为重要。 就在他猛地掀帘准备击落车夫之时,那车夫也似有所察,猛然回身,黑色面巾之上目露凶恶寒光,挥起马鞭一扫,车帘顿时应声而裂,而离谢不为的手也不过分毫之差。 但也就是这时,谢不为扬手对准了车夫,便要射出袖箭。 那车夫发现了谢不为的意图,再一狠狠勒马,马嘶人立,车厢顿时悬空半抬,谢不为平衡不住,眼看就要跌至车厢深处,只好暂时放下右腕,转用双手牢牢把住了车门。 在第一时间稳住身形之后,又只用左手撑身,右腕再抬。 可那车夫虽还要分神驭马,但他力气实在不小,仅单手便能控住马身,见谢不为不肯放弃,便再次挥鞭去击打谢不为的手。 谢不为本能地歪身避开,射出的袖箭虽没正中车夫,但竟歪打正着击中了马身。 骏马一时吃痛,再次飞啼长嘶,并不断地晃首挣扎,车厢震荡,谢不为与那车夫皆随之东倒西歪。 但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 迎面坠下的雨滴势也缓下,谢不为顾不上再与车夫缠斗,将车帘一卷,向车夫一抛,猛地往下一跳。 “嘭”的一声巨响,谢不为重重摔落在地,泥水四溅,扑了谢不为满面。 谢不为在泥浆中翻滚几圈过后,便也顾不上浑身的疼痛,咬牙撑地歪扭着站了起来,趁着车夫还未跟上,踉跄着便要往隐蔽处跑去。 可突然,一道闪电撕开了深黑色的天幕,猝然点亮了已完全陷入泥沼的天地,紧接着,便是轰隆巨雷在头顶炸开。 谢不为只觉周遭忽生浓重杀意,再一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逼近。 他抬眸一扫,便是已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包围,而正对他的刀剑已是高高举起,在雨中泛着冷冽寒光。 泼天的大雨打湿了全身,却让他 的灵台更加清明——这些人费心将他带来北郊,就是为了致他于死地! 他再不犹豫,抬手便朝最靠近他的黑衣人射出两箭,破开包围圈的一个缺口,正欲冲出。 但不想,黑衣人竟像是早有防备,两人被射中倒下,便立即有更多的黑衣人补上,再次将他困在了中心,且再不给他喘息时间,离他最近一人便即刻挥刀向他砍来。 谢不为侧身一避,宽袖半斩,勉强躲过。 他急促地呼吸着,雨势亦不减,砸得全身都密密麻麻地泛着疼。 他知晓,若仅是一人他尚能应付,可如此多的黑衣人他定然逃不过。 但就在他只觉在劫难逃之时,忽然,又是一阵轰隆声响,却并非雷声,而是——倾轧而来的马蹄声。 再一瞬,马上几人便跃身而下,持剑冲破包围,再几下挥剑破风,便有黑衣人应声而倒,那几人已是来到了他身边。 鲜血扬洒,和着大雨激起的泥土腥味,将气氛变得格外焦灼。 谢不为凝目一看,辨认出那几人乃是东宫侍卫打扮,应当是他们发现了马车异样之后便赶忙追来。 黑衣人再顾不得砍杀谢不为,纷纷迎战。 倏然之间,刀光剑影不断,白刃鲜血飞乱,血流满地,甚至盖住了如溪般的雨水,汇成了一道血河。 而谢不为自然没有愣在原地,在意识到东宫侍卫相救之时,他就俯身拾起了黑衣人摔落在地的长刀。 他帮不上他们的忙,只能尽力保证自己不会拖他们的后腿,便也勉力去抵挡朝他们挥砍的刀刃。 可那些黑衣人数量实在太多,在侍卫们的动作都明显滞缓下来之时,仍是有众多黑衣人不断逼近。 如此下去,只会连累他们与自己一同被困死在此处! 在他意识到这点之际,他便看准了时机,冲出了人群,来到了马车前,持刀劈断马绳,再踏梁上马,一夹马肚,往更北处奔去。 暴雨中,他的身影如同一道闪电,划过黑暗的天空。 黑衣人自然发现了谢不为竟夺马而逃,便有小部分未被东宫侍卫缠住的黑衣人抽身直追。 而更北处,只有一座荒山与——乱葬岗。 马儿在暴雨中飞驰,泥泞的道路上溅起一片片泥浆。 谢不为驾马才行几刻,便已至了荒山与乱葬岗的岔路口,再往前,便是马不可行处。 他没有犹豫,立刻翻身下马,本想冲向山林,却忽然又止住了脚步,扯下本已残破的外袍一角,挂在了入山处的矮树梢上,转身看向了不远处的乱葬岗。 又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照亮了前方令无数人讳言的死亡之地。 土地被暴雨冲刷,暗红色的泥土随着雨水流淌,汇聚成一条带着浓重腐臭味的小溪,还有一股更加难闻的气味在雨中弥漫。 恐怖与肃杀的氛围如一道天降的无形的屏障,试图阻拦想要闯入此间者。 可谢不为已没有选择,他必须拖够足够的 时间,才有被人救援的希望。 若是选择山林,以他现如今浑身疼痛的状况并躲不了多久。 他只能选择这个一般人都不愿前去的乱葬岗,来赌上一赌——究竟是那些黑衣人先找到他,还是前来救援他的人先找到他。 他再不耽搁,大步往乱葬岗而去,暴雨迅速冲刷了他的脚印。 在片刻之后,唯有在岔路处不安嘶鸣的马儿以及山林入口处挂着的一片残破布料证明了确实有人来过。 又一阵纷乱脚步声,竟是十几个黑衣人赶到,为首之人在观察岔路左右情景之后,在顷刻之间便做出决定是往山林去追,但他们其中忽有一人想到了什么,“我带三人往乱葬岗去。” 为首之人也表认同,黑衣人便分两路。 而又过不久,岔路口的宁静再一次被打破。 主君!东宫侍卫说谢六郎就是往这儿来了。??[” 正是竹修的声音,他颤栗不止,“可前面是荒山和乱葬岗,我们究竟要去哪里找谢六郎啊。” 暴雨之下,唯有孟府马车上悬着的两盏油灯笼在散发淡淡光亮。 车帘随声从内掀开,墨绿色的衣角迅速为雨打湿。 孟聿秋同样停在了岔路中间,竹修连忙撑伞跟上,“要不主君您就在这儿等着,我带人分头去找谢六郎?” 说罢,跟随而来的孟府府兵便迅速汇集在了竹修身后。 可孟聿秋却没出声。 府兵中一人以为孟聿秋这是默许之意,便出列对孟聿秋躬身询道:“若是碰见了歹人该如何处置?” 孟聿秋眼中忽然划过一道暗光,寻常的温和语调不在,而今竟是透露着几分凛冽寒意。 “不必留情,格杀勿论。”! 第 70 章 风暴前夕(二更) 此刻,雨势渐小,但阴云仍旧裹挟星月,周遭便显得阒静又阴森。 “咔嚓”一声,是谢不为踩到什么枯枝状的东西所发出的断裂声响。 但他根本不敢低头去看他方才踩到的究竟是什么,只能重喘着气,再咽了咽口中唾沫,打了个冷颤,如此强忍下心头的恐惧,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乱葬岗深处走去。 乱葬岗内里大致虽如其名,但外围更多是北郊百姓安葬之地,也是因此,坟茔还算完整。 除了那些错乱着竖立的墓碑在林中如同鬼魅般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倒也没有其他什么一眼可见的可怖场景。 但更深处,才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乱葬岗,通常是随意挖一个浅坑,便将身份不明或是死状凄惨的逝者埋进去。 可这般又多半会因埋得太浅,而被荒山上的食腐野兽、猛禽掘出,啃噬血肉,徒留森森白骨凄凉地曝露在天地之间。 谢不为并不敢肯定那片残损的布料就能完全迷惑追杀他的黑衣人,因此,他便不敢躲在乱葬岗内最容易被搜寻到的外围,而是必须要往更加骇人且环境更加复杂的乱葬岗深处去。 他虽尽力不去细看周遭的一切,但他此刻惊惧的内心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地到空气中正弥漫着的一种难以言明的气息—— 是死亡的气息、是恐惧的气息,也是孤独与绝望的气息。 这种气息如有实质,仿佛有什么不可名状之物正在暗中窥视着他。 再和着远处不时传来的野兽低吼与夜风呼啸,使得整个场景更加诡异可怖,让谢不为不免彻底陷入深深的恐惧与心悸之中。 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外围传来,谢不为便再顾不上心中的恐惧,迅速就近躲到了一个隆起的土堆之后,再紧紧闭上了眼。 ——是为了可以细听外围的动静,也是为了不让自己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 但好在,这阵脚步声并没有靠近乱葬岗深处的意思,而只是一直在外围逡巡搜查他的踪迹。 阴森恐怖的环境、全身湿透的寒冷以及高度紧绷的神经让他很难感知到时间的流逝。 他只知道,当他听见外围脚步声渐渐远去又消失之后,雨已经停了。 他终于可以稍稍放松已经僵硬的躯体和神经,可也是在此时,方才他无法顾及的全身的疼痛便如席卷的浪潮一般,瞬间将他淹没吞噬,又像是一只巨兽,在一点一点地咀嚼他的全身,将他拉入苦痛的深渊。 特别是右腕上那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几欲尖叫痛哭却又必须咬牙生生忍下。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又是否能撑到救援的到来。 在这种极端的痛苦之下,心中绝望也在无声地放大,他甚至都感觉不到,他的口中已满是隐忍着咬牙磨唇的血腥。 可偏偏在此时,外围的脚步声又起,且这一次,竟是径直靠近他的所在。 谢不为拼出一丝力气,从袖箭中取出一支小箭,紧紧地攥 在左手之中——若是黑衣人靠近,他即使死,也不会束手就擒。 那阵脚步声就如同死神的步伐,在快速地朝他逼近。 就在一道身影隐约出现在土堆附近之时,谢不为咬牙闭眼,如同岸上垂死挣扎的一尾鱼,爆发出了全身最后的力量,猛地站起,侧身扬手就刺向那道身影。 而在就他站起身时,一股熟悉的竹香便扑面,他即刻意识到——是孟聿秋! 他霎时睁开了眼,可他扬起的手却已来不及收回。 不过,若是孟聿秋侧身躲避,他已经卸了力的左手便不可能刺中孟聿秋。 但!孟聿秋竟然没有丝毫躲闪之意,而只是对他展开了双臂,将他的箭刺以及身体都尽数接纳。 “哐当”一声,小箭落地,但孟聿秋右肩也瞬时冒出了汩汩鲜血。 可孟聿秋却似察觉不到这般疼痛,甚至右肩动也没动,只还是将谢不为牢牢地拥入了怀中,并紧紧环住。 “鹮郎。” 一声失而复得的喟叹,有如世上最清澈的风,为谢不为驱散了周遭一切的黑暗与恐惧。 甚至,在他感受到孟聿秋怀中的温热之时,就连身体上的痛苦也消减了大半。 他仰首去看,不知何时,月亮已冲破了层层乌云,重现在深黑色的天幕之间,又映在了孟聿秋满是担忧及......他不曾见过的害怕情绪的眸中。 谢不为恍然觉得,此刻,是天上的月亮将他拥住。 他的泪啪嗒啪嗒地从眼角滑落,却显露出了生机,“怀君舅舅......”语出便又哽咽,再说不出半句话。 孟聿秋垂首看着这般在他怀中痛哭的谢不为,竟也不禁湿了眼眶。 他勉力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尽量温和着轻声应道:“我在。” 无人知晓,在他得知谢不为被挟持时的心情。 那一刻,他仿佛越过时空看到了在父母灵柩前跪着的自己,即使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依靠,心中也只有悲恸与恐惧,却仍要担起身上的责任,安排父母后事、宽慰长姊幼弟,还要冷静地谋划河东孟氏的未来。 但,如今的自己却比当年幸运得多的多,他没有再失去他心中所珍视的一切。 他眼中的泪,是怜惜,是庆幸,更是喜极而泣。 就在孟聿秋准备抱着谢不为离开此处之时,却又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他们奔来。 谢不为本能地拉住了孟聿秋,重新躲在了土堆之后。 两人仍是紧紧相拥着。 可也不知为何,明明同样是在如此逼仄的环境下躲避可能是追杀的脚步声,但这次,谢不为竟在害怕之外,生出了几分安心。 此刻,月光已重新笼罩天地,两人身边浅浅的水洼也受到了月亮的眷顾,如同一面镜子一般亮起,映出了谢不为与孟聿秋相拥的身影,且为此更添了几分如水柔情。 “主君!谢公子!”突然,脚步声外传来了竹修的呼喊。 谢不为顿时明白,原来是竹修带着人来找他与孟聿秋了! 在下一瞬,孟聿秋将谢不为凌空抱起,便是要赶紧带谢不为回去。 可就在孟聿秋横抱着谢不为走出乱葬岗时,竟又有一队人马轰隆隆地在向此处靠近。 谢不为的意识其实已经逐渐模糊,但在听到连叠着的马蹄声时,意识竟忽又清明了片刻。 他在孟聿秋怀中微微侧首,望向了马蹄声处,在月光与火把的照亮之下,谢不为一眼便看到了驾马在最前方的萧照临的身影。 满身汹汹之势,是滔天的怒火,也是深沉的忧虑。 谢不为在看到萧照临之后,便更是神思霎明,就连浑身的疼痛都被他所预料到的风暴暂时压下。 他只恨不得在此刻缩小无数倍,好躲进孟聿秋的袖子里不让萧照临发现。 但他的想法终究只是妄想,萧照临自然看到了这一切。 在目光触及到萧照临的那一双沉沉黑眸之时,谢不为心头一震,下意识扭过头去躲在了孟聿秋的怀中。 而他这样的动作,更是刺激了萧照临已在爆发边缘的怒气。 只是,之前的怒气是因挟持谢不为的歹人,而现在的怒气,却是对着——孟聿秋。 身后的侍卫早已勒停了马,但萧照临却没有半分勒马之意。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竟是再一扬鞭,马首长嘶,顿时加速冲向了站在人群最中间的孟聿秋。 而谢不为虽看不到现在发生了什么,但他能听到那阵阵惊呼,也能感到震地的踏踏马蹄声在向他和孟聿秋不断逼近。 就在孟府府兵已然“锵锵”拔刀,而马蹄声也近在孟聿秋身前几步之时,萧照临才猛然撤臂勒马而停。 玄金色的外袍宽袖由此盈风鼓起,更显出他此刻冷厉的气势。 但萧照临却没下马,而是依旧正身坐在马上,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孟聿秋和......谢不为。 东宫侍卫也都纷纷赶到,并持剑与孟府府兵对峙,但无萧照临的吩咐,都没有再下一步的动作。 蓦然间,此处嘈杂皆静,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更加心惊。 周遭灯笼火把众多,可气氛却冷凝似冰。 “呜。”起初的惊惧之感才稍稍减退,谢不为身上便又重新泛出了阵阵疼痛,令他忍不住地呜咽出声,也打破了此间诡异的气氛。 孟聿秋将谢不为揽得更紧,才终于开了口,语调虽是平静,但却隐有几分冷意,“劳烦殿下相让。” 萧照临自然也是听到了谢不为的呜咽,但更是看到了孟聿秋将谢不为抱得更紧的动作。 而这个微小的动作,便犹如一道风,让萧照临心间已然熊熊燃烧的怒火在刹那间便更高三丈。 萧照临冷笑,却也未曾多言,只翻身下了马,走到了孟聿秋身前,黑眸压下,作势就要从孟聿秋怀中接过谢不为。 孟聿秋在顺势退后两步之后,便想绕过萧照临登车。 萧照临便再也忍不住,陡然扬声怒喝道:“谁准孟相带他走了?” 孟聿秋却恍若未闻,步履不停。 萧照临虽立在原地不动,但却再厉声喝道:孟聿秋!谁准你带走孤的太子妃了!??[” 此言一出,孟府众人皆是一惊,而东宫侍卫却会意地迅速将孟聿秋围住。 孟聿秋只好驻足,语调仍是平静,但在此刻,却更像是一句叹息及......劝告,“殿下,太子妃应是袁氏。” 萧照临却是冷嗤,“孤要这太子妃是他谢不为,便就会是他谢不为。” 孟聿秋揽在谢不为腰间的手隐秘地动了动,只道:“殿下以为,鹮郎今夜之祸,是起自于谁?” 萧照临一怔,旋即竟有些慌乱,也像是在对谢不为解释,“我知道庾氏一定会有动作,才不许你来东宫,可没想到......” 他语顿,又是承诺,“以后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殿下!”孟聿秋少有的扬声,“还请以大局为重。” 而这句话,却更是刺激了萧照临,他便也立刻冷笑着回击道: “孟相教孤以大局为重,又敢说自己做到了吗?” 孟聿秋在闻此句之后,稍闭了闭眼,默然不作声,便又要往孟府马车而去。 见此状,萧照临便不再与孟聿秋客气,正欲挥手号令东宫侍卫,可却听见孟聿秋突然道:“鹮郎已经疼到受不住了。” 萧照临的手便滞在了半空,神色也在一瞬间变得有些茫然,东宫侍卫也就不再阻拦。 不过片刻后,孟府的马车便快速驶离。 有侍卫上前请示萧照临,却转而惊呼道:“殿下,你的手!” ——萧照临的左手上,已满是鲜血。! 第 71 章 是否坦白(一更) 暴雨过后的天空格外澄澈,日光也就更加烈烈。 谢不为忽觉一阵燥意,本能地想于床榻上辗转反侧,却浑身都使不上力,这才眼帘微动,亮光扎眼,瞬又阖上,但意识已然在慢慢苏醒。 昨夜种种复入灵台,虽当真是惊险万分死里逃生,但对于谢不为来说,现下最紧急且棘手的却不是要将庾氏如何,而是萧照临对孟聿秋说的那句——“孤的太子妃”。 他双眼未睁,却能闻到竹香悠悠,孟聿秋此刻就在他身边。 许是他心虚到眼睫扑簌连连,再装不住睡,也瞒不过孟聿秋的眼。 是故,就在他还在思索要如何面对孟聿秋的时候,便感到孟聿秋俯下身为他稍折薄被,清润温和的嗓音于他耳边掠过。 “鹮郎,醒了吗?” 谢不为下意识更紧闭上眼,但又立马佯装悠悠转醒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只睁开了右眼,在看到孟聿秋温润眉目并未蕴愠之时,才稍稍放下心来慢慢完全睁开了双眼。 他唇齿微动,轻轻唤了声,“怀君舅舅。” 孟聿秋明显神色一轻,探手抚过谢不为的脸颊,语带怜惜,“身上还疼吗?” 谢不为顺着孟聿秋的问,凝神感受,才恍然稍惊,当真不疼了。 可身上却是软绵绵的,像是化成了一泊水,动也难动,尤其是右腕连带着右手那块,竟是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他心下一慌,赶忙看向孟聿秋,略有焦急,“不疼了,可是,我的右手怎么了,怎么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孟聿秋立即安抚道:“鹮郎别怕,府医说这是正常的,你昨夜多伤在筋骨,府医便为你施针以疏通脉络,还特意用了止痛之药,过几日便能转好。” 再垂眸扫过谢不为敷了药的右腕,轻轻一叹,“只是这右腕,损耗太过,至少三个月都不可再用力。” 谢不为有些委屈,垂下眼同样看向自己的右腕,“那三个月后,我的右手便会正常吗?” 孟聿秋略扬了扬唇,是为安谢不为的担忧之心,“只要你谨记医嘱,乖乖听话,就不会有事。” 谢不为撅起了嘴,低声嘀咕道:“我不也不想违背医嘱的,可是昨夜......” 话至昨夜,谢不为又立刻想起了萧照临的“胡言乱语”,才为孟聿秋安抚的紧张情绪复又重现,甚至更有慌乱,眼神开始飘忽,不敢去看孟聿秋。 他这边话语突兀地停下,孟聿秋却也没有接话的意思,反而像是在耐心等待谢不为的后话。 这般两厢不言,室内便陷入一片静谧,一时让谢不为更觉不知如何是好。 但思来想去,终是心一横,直直看向孟聿秋,他目光坦荡,但话语却稍有谨慎,“怀君舅舅,昨夜太子殿下他......” 略停又观孟聿秋神色,见孟聿秋未因他提及萧照临而有不悦,才接着道,“太子殿下所说的不过戏言,怀君舅舅不要在意好不好。” 孟聿秋不置可 否,只一语直中谢不为心中所想,“鹮郎,是你不要在意,不要担心,也不要多虑。” 再轻叹,“我知道,有些事,也并非是你所愿。” 孟聿秋虽没有直说萧照临,但却也是告诉了谢不为自己的态度。 若是之前,谢不为定然会完全放下心来,可,皇陵之中凌光阁的那个吻,却像是一粒沙,悄悄藏在了他的心底。 平常时候,只要他不去刻意找寻,这粒沙便不会有碍任何事。 但当他面对孟聿秋时,这粒沙便会越上心头,在他心中最为柔软的地方反复摩擦,拷问他对孟聿秋的感情,让他无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去心安理得地接受孟聿秋的好。 他当然只喜欢孟聿秋一人,可他终究却因各种复杂情感以及对萧照临的怜惜而与萧照临有过越界之举。 那他,究竟该不该和孟聿秋坦白。 就在他反复纠结之时,孟聿秋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眼中顿时有些晦暗不定。 “鹮郎。”孟聿秋突然一唤谢不为,语调有些莫名的低沉。 谢不为忙从复杂心绪中回过神来,轻应了一声,“怀君舅舅。” 孟聿秋便忽然倾下身来,将谢不为轻轻拢住,于谢不为耳边暗叹,“我承认,我当然在意,但你是值得被所有人心悦的,这一点,即使是我,也无法阻止。” 他又似有似无地轻啄谢不为的耳垂,引得谢不为即使浑身无力,却也忍不住颤栗,再出言,语调已完全沉下,甚至,显出了几分幽深,“在某些时候,我曾经想过,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只留在我身边。” 谢不为一怔,瞬间明白了孟聿秋的意思,他猛地用左手扯住了孟聿秋的衣袖。 但很快,孟聿秋又正身,神色语调已皆如往常,只是探指停在了谢不为面颊轻轻摩挲着,“但,我也知道,只要我们彼此心意相通,便也就足够。” 谢不为并未从怔愣中完全清醒,他还是不敢相信,这般略带偏执的言语,竟然是从孟聿秋的口中说出。 不过,他倒也不是对这样的孟聿秋有所畏惧,而是在担心,这是不是表明,孟聿秋已然处在了极度没有安全感的状态。 若是如此,他要是再与孟聿秋说出他心中的那粒沙,是不是只会让孟聿秋更加难为。 他不知的是,他此刻的沉默,其实已经将他心中所思对孟聿秋透露个七八。 孟聿秋摩挲着谢不为面颊的手一顿,默然须臾,终是开口问道:“鹮郎,你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话又止,短促地呼吸之后,才补道,“关于你和,太子殿下。” 谢不为如遭雷殛,诧然回神,口中喃喃,“怀君舅舅......” 而也是在这时,他才恍然,原来孟聿秋早已将他看了个透彻,是他的试探,是他的犹豫,才是让孟聿秋如此没有安全感的真正原因。 他便当即决定要和孟聿秋坦白一切。 可就在他准备开口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了陌生男子的声音,“兄长,齐儿吵着要来见他......婶母,王嫂管不住他,便带来了我这里。” 像是在附和男子话中之语一般,紧接着,就是孟齐的童言稚语,“叔父,齐儿想婶母啦!” 这倒将谢不为好容易积蓄出来的对孟聿秋坦白一切的勇气生生按了回去。 孟聿秋神色便也在此时如常,只向谢不为投去了询问的眼神,“是齐儿和我二弟,你可要见一见?”! 第 72 章 切切真心(二更) 若是只有孟齐要来见他,他自然不会有半分犹豫,可如今还有孟聿秋的二弟在门外,在此情此景之下,他便不知该是什么身份又该用什么态度来面见孟聿秋的二弟。 “我二弟名孟衡,字平山,你只当与他是友人相见,唤他平山就好。”谢不为的一切情绪都逃不过孟聿秋的眼,再体贴问道,“还是我先让他们回去?” 谢不为忙摇了摇头,他知道,如果孟聿秋的二弟不是同样想来见他的话,便不会亲自抱着孟齐前来,“让他们进来吧。” 但,难免有些忐忑,“你二弟他......知道我们的......”又顿,“我们的关系吗?” 一句话被他说得磕磕绊绊,最后几l个字更是低如蚊吟,似是很不好意思。 孟聿秋自然明白谢不为的意思,唇际薄露笑意,颔首道:“他知道。” 见谢不为霎时红了脸,便不再就此多言,只向谢不为伸出了手,“可要我抱你坐起来?” 若是要见旁人,躺着确实太过不便,谢不为更是为孟聿秋的妥帖心下一暖,左手主动搭上了孟聿秋的掌心。 孟聿秋便倾身半抱起谢不为,又拿了一旁的软被垫在了高枕之上,好让谢不为能靠得更加舒服。 这般扶着谢不为坐稳了,才对外道:“平山,进来吧。” 门声吱呀,步履声起,谢不为有些紧张地目视着屏风方向,不过几l息之后,他便见到了正抱着孟齐的孟衡。 若说孟齐的眉眼是有三分是与孟聿秋相似,那孟衡便至少是有七分。 只不过,孟衡的下半张脸与孟聿秋截然不同,比之孟聿秋流畅的面部轮廓,孟衡则更为凌厉,整个人便显得有些锋利不好接近。 孟衡在看到谢不为的那一刻动作有明显的一滞,但瞬即便错开了眼,只看向孟聿秋,语调略有些淡漠,“兄长。” 但他怀中的孟齐却很是兴奋,一见到孟聿秋和谢不为便高扬起手摇晃着,声音又软又甜,“叔父——婶母——” 晃着晃着,便要从孟衡怀中下来,像是想要跑到床边去和孟聿秋亲近。 孟衡也随了他,俯身松了手。 得了“自由”的孟齐两条小腿一迈,便往孟聿秋怀里一扑。 孟聿秋自是稳稳接住,但在孟齐熟练地爬到孟聿秋怀中想要搂着孟聿秋脖颈时,却听到孟衡陡然轻喝,“齐儿,你叔父肩上有伤,不要乱碰。” 这下不光是提醒了孟齐,更是提醒了谢不为,昨夜他在慌乱之间,是用小箭无意伤到了孟聿秋的右肩。 谢不为便立马焦急地问道:“怎么样了,严不严重?” 孟聿秋对着谢不为一笑,“不严重,不过是擦过了皮肉而已。” 又垂首将蹭在自己怀里的孟齐扶正,“就这样坐着吧。” 孟衡见孟聿秋如此说,轻哼了一声,倒也不再多嘴,又快速瞥过了谢不为一眼,神色便有些古怪,甚至还稍稍侧过了身,才对孟聿秋开了 口,“既然事情已定,那齐儿的事是不是也该早些办了。” 谢不为有些听不懂孟衡在说什么,但孟聿秋显然是明白的,沉默了片刻,才道:“还不急。” 孟衡却像是生了怒气,本就冷冰冰的面色更是难看,话里竟还有几l分阴阳怪气。 “齐儿现在还小,又与你亲近,最是改口的好时候,等他再大一些,有了自己的主意,就未必能这么轻易改口了。” 孟聿秋闻言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抬眸目光落到了孟衡身上,声音略沉,是谢不为从未见过的略带威严的模样,“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孟衡却不畏,甚至还有冷笑,“趁着我还在临阳,将此事定下来不好吗?” 谢不为虽还是不懂孟衡在说什么,但能明显感觉到,孟聿秋与孟衡之间,定是有什么矛盾。 孟聿秋没应,只唤来竹修抱走了孟齐,再站起身走到了孟衡身旁,对孟衡道: “你这次准备何时走?又准备何时回来?” 孟衡半垂了眼,冷淡地回了一句,“等这件事办妥了我就走。” 又像是挑衅地看了孟聿秋一眼,“这次我会带着阿绵和孩子们一起走,我在此便再无挂碍,应当不会再回来了。” 孟聿秋竟略显疲惫了叹了一口气,“弟妹身子不好,孩子们又还需在京中读书,何苦连累他们?” “连累?”孟衡顿时像是炸了毛一般,猝然扬声质问,“是我连累他们吗?如果不是你执意不让我入仕,我会如此吗?” 他这一句怨怼既出,便再难止住,“阿绵身子不好我自会照顾,孩子也更不需一定要在京中读书。”他冷嗤,“读了书当不了官又有何用?” 孟聿秋似是没想到孟衡竟会在谢不为面前与他争吵,眉梢顿时一沉,更显威严,“好了,这不是你该说这些事的地方。” 孟衡扯了扯唇角,露出个讽刺的笑,扫了谢不为一眼,“你也怕他知晓你背地里苛待亲弟的事情吗?” “平山!”孟聿秋少有的厉声,“不要意气用事。” 孟衡冷嗤一声,当即转身而去。 “嘭”的一声,是孟衡重重关上了门的声音,孟聿秋面色更沉,但也不过几l息之后,便又敛了神色,只低低一叹,却没坐回床沿,仍是站在原地,似有愁虑。 谢不为自然没想到就这一次见面,孟衡竟能与孟聿秋吵起来,他略有犹豫,须臾,对着孟聿秋轻唤道: “怀君舅舅,发生什么事了?” 孟聿秋这才像是有了反应,慢慢坐回谢不为的身边,只是仍是愁容满面,再是一叹,“他此来见你,是想将齐儿过继到我们膝下。” “啊?”谢不为只疑心自己听错,“过继?我们?” 却不想,孟聿秋竟是颔首,“不错,是因我本就不准备与谁结亲,而齐儿又是我从小带大,二弟与弟妹便早有将齐儿过继给我的意思,但我之前并未有此意,只是......” 他语顿,似 是笑叹,“只是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与你结缘,二弟与弟妹也知晓了此事,前些日子便与我重新提了齐儿过继一事,我当时有些动摇,就没有立即拒绝。” 孟聿秋握了握谢不为的左手,格外郑重地凝着谢不为的眼,缓缓道: “是我有了私心,我们注定膝下无子,我又比你年长许多,自是会先你而去,便想着,齐儿也很是喜欢你,不如让齐儿成为我们的孩子,等我走后,他也可以照顾你。” 谢不为闻言之后,浑身震颤,左手紧紧反握住孟聿秋的手。 他自是知晓他与孟聿秋是心意相通,也坚信他们日后一定可以在一起,但没想到,孟聿秋不仅对他用情至深,甚至还为他考虑到了他从来没有思考过的很久很久以后。 是有关于衰老,有关于死亡。 等他再出声,眼中已蓄满了泪,眼前的孟聿秋虽开始模糊,但他心底的孟聿秋,却从未如此清晰。 “怀君舅舅,你不会走的,要是你走了,我也跟你一起......” “鹮郎。”孟聿秋陡然打断了他,并将他缓缓揽入怀中,又用衣袖为他仔细拭去了垂下的泪,“不要说傻话。” 谢不为感受着被竹香包裹着的温暖,也渐渐平静下来,便又想起孟衡语焉不详的几l句话,“那平山说的离开临阳,是什么意思?” 孟聿秋沉吟片刻,低声道:“是我不允他入仕,他便不愿待在临阳。” 谢不为有些不解,明明世家之中,不说满门公卿,至少也是族中人人为官,为何孟聿秋却不许孟衡入仕。 他这般想了,也就这样问了。 孟聿秋稍有默然,“当初我父母离去之时,平山也正是懂事的时候,便想与我分担,可他性子太急,又太过耿直,得罪了不少人。而我当时又多忙于公事,至多为他解决一些麻烦,并未对他多加教导,导致他的性子愈发偏激,等我再有精力管教他时,他又已有十五六,便更是难服我的管教。” 他语有愧疚,“且我那时还未有能力完全护得住他,为了不让他惹出祸端,我便不许他入仕,而他也并未认识到自己性子的问题,只当我蛮横,对我多有怨恨。” 他再摇了摇头,“等到如今,我虽可以让他恣意而为,但我也知道,若是他为了官,并不会对孟氏有何助益,相反,会有诸多隐患,便还是不许他入仕,只让他做任何其他他想做的事。” 孟聿秋捏了捏谢不为的手,似是苦笑,“但他却说,他只想为官,故我与他之间的矛盾便越来越多。” 再叹,“包括齐儿出生时他不在,也是因与我有了争执才离开了临阳,后来等他回来,齐儿已有一岁多,不愿与他亲近,他便怪是我故意抢了他的孩子,弟妹为我说话,他又说是我故意害他众叛亲离。” 谢不为双眉紧蹙,“他怎么能这么说你,无论如何,明明是他自己不顾有孕在身的夫人,负气出走,等孩子都一岁多了才知道回来,竟也无半点愧疚,还要指责你。” 孟 聿秋为谢不为抚了抚皱起的眉头,“他不是真的怪我,他那么说也不过是故意气我,而且当时他离开的时候,还不知弟妹有了身孕,而我们也不知他的去向,便不好传信给他。” 再故作轻松一笑,“更何况,他心中未必没有我这个兄长,不然,他怎么会主动提起要将齐儿过继给我。” 谢不为并不完全认同,却也不好在孟聿秋面前评判孟衡,只闷闷应了声,显得有些不高兴。 孟聿秋也不想再提孟衡,也是心中另有更为在乎的事,为谢不为抚平眉间之后,便问道: “鹮郎,你方才想要与我说什么?” 谢不为这才反应过来,他与孟聿秋之间,还有一件天大的事没有坦白。 但也许是孟聿秋适才所说的关于过继齐儿的缘由又给了他几l分底气,让他如今在想起将要坦白的事之时,竟没多少慌乱了。 可他还是没有那么干脆,先是扭扭捏捏非要与孟聿秋耳鬓厮磨几l下,才再小心翼翼地将在皇陵凌光阁内所发生的事与孟聿秋说了。 不过,最开始还是在解释他当初为何要谎称自己“爱慕”萧照临,当然,那些有关剧情之事还是隐瞒了下来。 孟聿秋静静在听,只是,当谢不为轻描淡写又急速带过地说了自己与萧照临的那个吻之后,他陡然捏紧了谢不为的手。 等到谢不为将想说的一切都说完之时,孟聿秋许久都没有出声。 谢不为心下一慌,忙仰首去看孟聿秋,却刚好被孟聿秋抚住了脸,他面色微沉,甚至眸光也是冰冷的,可却更像是一层冰在破碎,只低声问道:“鹮郎,你当真不喜欢......太子吗?” 谢不为主动在孟聿秋的掌心中蹭了蹭,是为安抚孟聿秋,“我当然不喜欢太子殿下,我只喜欢怀君舅舅。” 孟聿秋张口欲再问,却陡然止住,凝视谢不为许久,终是妥协似地叹息道: “那你当初,为何不来找我,我也可以为你安排。” 谢不为一愣,又立刻反应过来,似是玩笑道: “当时我不是得罪了怀君舅舅吗,我若是再有求于你,怕是会被竹修狠狠赶出来吧。” 孟聿秋闻言眉头如山隆起,下意识道:“不一样。” 谢不为登时睁大了双眼,难道说,孟聿秋察觉到了他与原主的不同? 孟聿秋似是自己也有不解,犹豫片刻后,才轻声道: “鹮郎,这并不是我想弥补的违心之言,而是我切切实实感受到,自那日凤池台一面,我便觉得你与从前是两个模样,所以,我对你也才是两个态度。” 谢不为心下忽地闪过万般情绪,但终究,他明白,即使他与原主是同一副脸庞,但孟聿秋自始至终喜欢的却是他的灵魂。 他眼中水光又显,并在窗外透进来的日光下粼粼,但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孟聿秋知晓谢不为是体会到了他话中之意,指腹抹过谢不为泅红的眼尾,再沿着面颊慢慢往下,停在了谢不为的唇角,眼神霎时变得幽暗。 话出也不再是温和或是克制的,而是带有几l分意味不明,又莫名让谢不为觉出几l分危险。 “鹮郎,他亲了你这里吗?” 谢不为一惊,嘴唇翕张,可言语却猛地被风雨摇散,被近在咫尺的深眸压下,又化在了孟聿秋的唇齿之间,以另一种形式诉说着彼此刻骨的心意。 而彼此沉闷又急促的心跳声,也于交缠的唇舌间震耳欲聋。! 第 73 章 东宫筹谋(一更) “啪嗒”一声,细长银刀上的血滴入了铜盆之中,泛起了圈圈血色涟漪,但未及水面平静,便有更多的血滴如断珠般将铜盆里的水彻底染红。 白纱被完全铰开后,里头原有好转却再次恶化的伤口暴露在外,血肉卷翻,筋骨可见,这场景,纵然是见惯了各种伤创的太医正,看到之后也不禁眉心一跳。 可他却并不敢多言,只沉默着为萧照临清创敷药缠纱,其间为血染红的水换了一盆又一盆,但萧照临却始终一声不吭。 等太医正将白纱打了一个结,正欲告退之时,他略抬眼瞥了萧照临一眼,见萧照临的面色用惨白形容已不能够,才知,太子殿下原来也非不能感知伤痛的金玉所做。 在太医正退下后,张叔赶忙上前用浸过冰水的巾帕为萧照临细细擦去额上面上的汗珠,满脸心疼。 “殿下,下次切莫再如此冲动了,即使是要亲自去找谢公子,也需注意自己的身子啊。” 萧照临在听到张叔提及谢不为之时,眼眸才有一动,但却又缓缓闭上,仍是不言不语。 直到有侍卫请入禀告,萧照临才淡淡开口,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头中硬生生挤出,“可有人招了?” 侍卫一凛,伏跪请罪,“恕属下无能。” 萧照临半掀起眼帘,睨了侍卫一眼,“不愧是颍川庾氏花大代价养出来的狗,都忠心得很,既如此,都砍了送回去吧。” 侍卫只拱手应下,再道:“东宫之中那几个细作已揪了出来,不知殿下要如何发落。” 萧照临冷笑,“他庾氏宁可暴露在东宫里的细作,再赔上那么多死士,就为了让孤不痛快一次,那孤又岂能辜负?” 他另手揉了揉额角,“不必审了,也都砍了,丢到庾氏正门去,只当是孤‘以德报怨’,将他们庾氏的狗全都还了回去。” 侍卫领命便走,身如阵风。 萧照临又似想到了什么,侧首问张叔,“昨夜之事,消息可都封住了?” 张叔连忙应声,“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 语顿,略有迟疑,再道,“只是,陛下与那几位,应该是瞒不住的。” 萧照临斜乜了张叔一眼,“那便不是孤该考虑的了。” 可分明这句话语气还算得上正常,但下一瞬,萧照临却猛地扬起右手,将案头玉瓶摔碎,惊得室内侍人皆伏跪垂首,只有张叔在惊诧过后,忙又上前劝阻,“殿下,莫要生气,身体要紧。” 萧照临此时双眼怒睁,黑眸深沉,凝着地上的那四分五裂的玉瓶,胸膛起伏甚剧,声似质问,“你说,孤明明已经不追究一次了,他为什么还要欺瞒孤?” 张叔自然知晓萧照临说的是谢不为,也知道了谢不为与孟聿秋之间的关系,他私心其实已是想劝萧照临莫要再在意谢不为。 但他也知道,萧照临这是根本不可能放下,才会如此生气。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冤孽,又示意室内侍人皆退,才道:“奴虽 不知谢公子心中究竟是何想法,但奴知道,谢公子心中并非没有殿下,不说从前,只说昨日,谢公子对殿下的心疼在意做不得假,包括这些天来,谢公子几乎每天都在求见殿下,甚至不惜寻了别的方法,也要见殿下一面,情真至此,殿下也自有判断。” 萧照临面上沉色稍敛,可转又愈怒,“那他为何还要背着孤与孟怀君纠缠不清!” 张叔一时哑然,稍忖片刻,斟酌着答道:“无论谢公子与孟相是何关系,但,他们必然不会长久,谢公子不过是一时看不清罢了。” 萧照临这才怒色渐平,但却又另有烦忧,“这庾氏便是拿准了孤抓不到证据,才会如此嚣张,竟敢在孤的眼皮底下就对他动手。” 张叔倒是平静,低声劝道:“这没有证据也许还是好事,无论有没有证据,只要陛下与殿下心知肚明,此事是庾氏做的便就足够,陛下一定不想看到殿下您抓着庾氏的把柄不放,若真是如此,陛下会偏帮庾氏,会体谅殿下,却不会对谢公子有所优容。 但若是您与谢公子吃了这个暗亏,过些时日再与陛下说上一说,而陛下本就因大报恩寺一事对谢公子多有印象,便自会怜惜您与谢公子。” 语罢,见萧照临尚有所思,再道:“况且,为了不让殿下拿到把柄,庾氏此次可是下了血本,细作、死士尽为殿下所除,好些日子都缓不过来,又何尝不是塞翁失马之事呢?” 萧照临闻言终是点了点头,可还是有些忧虑,“孤知晓庾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可没想到,他们竟敢如此猖狂,难保他们之后不会再对卿卿动手。” 张叔再忖了忖,“奴倒有一个殿下可能想到过的办法。” 萧照临侧眸看向了张叔,“我知道你说的办法是什么。”又半垂下眸,“可孤......有些舍不得。” 张叔再劝,“但这却是现如今最好的办法了,既能让谢公子暂避风头,又能让谢公子有立功的机会。” 他稍稍偷看了一眼萧照临,又低声,“还能让谢公子不再与孟相......” “好了,孤知道了。”萧照临眉宇间褶皱又显,“等他身子好了些再说。” 张叔见萧照临已有些不耐烦,便也及时住了嘴。 但却又闻萧照临似陈似问,“再过几日的大雩郊祭,宫里可都安排好了?” 张叔只应是。 萧照临略思过后,“明日请豫王过来。” 张叔倏然疑道:“殿下是何意?” 萧照临阖上了眼,“豫王毕竟在含章殿住过一些年岁,从前是孤忘却了,现在也该与豫王叙叙旧情了。” 萧照临所说“旧情”当真大有来头,当初庾妃生下豫王之后,因豫王非太子命格,皇帝便更加频繁地临幸后宫嫔御,庾妃因此郁郁,性情大变,对尚在襁褓中的豫王多有厌弃,甚至有暗中磋磨以求皇帝多去看望之举。 此事为皇帝发现之后,虽没有对庾妃有任何何处置,但将豫王送到了含章殿由袁皇后暂为抚育。 直到庾妃生下新安王,却仍不是太子命格,而庾妃便像是认了命一般,不再于此事上与皇帝再生罅隙,反而对皇帝多有讨好,还将豫王从袁皇后那里要了回来。 不过,正是因这其中波折,庾妃对豫王便有些疏远,而对新安王更为偏爱。 张叔登时明了萧照临之意,面有喜色,“殿下英明。” 萧照临神色漠然,目光隔着软烟罗看向了窗外日景,声音却未有夏日的半分温度。 “再教孟怀君来见孤。”! 第 74 章 情敌相见(一更) 萧照临是在东宫政堂面见了孟聿秋。 本朝有制,东宫自有朝班,故外朝官员不便入东宫参拜太子,即使太子要与外臣于东宫会见,也该是以私下身份往来,或师、或客、或友、或亲。 但萧照临此次偏偏要在政堂见孟聿秋,倒是以国之储君与宰执身份昭彰,引得众人侧目。 政堂正中是以一架一人高的黑檀木书架做屏,书架上只零零散散摆置了几l册黄卷,再有三两玉器、金器做饰,疏疏漏漏地挡住了席下可窥正案的目光。 此时又正值日斜,白日余晖探窗入堂,将书架疏格之影拉长,横亘于席下与正案之间,倒像是一段突兀的长窗,将堂内彻底隔成了两个空间。 格影长及正案,落在了萧照临玄金外袍之上,黑绸愈黑,但末端金边刺绣,却在影外夕光的照耀下,粲得有些扎眼。 而席下孟聿秋,半处在晚霞之下,墨绿色外袍上的暗纹便于此泛着淡淡丝光,比之天际云缘透出的金乌一角,还要暖上几l分。 萧照临手执一卷,虽展于案前,但目光却是隔着格影落在了孟聿秋的身上。 他上身处在阴影之下,教人看不清他眸中是何情绪,只无端让人觉出了几l分凝霜之意。 他右手搭在了案上,银戒叩案,“咔嚓”一声,乃是堂内第一道声响。 萧照临敛目扫了一眼银戒,复看向卷上文字,唇角略勾,“孤请孟相来,是为三件事。” 孟聿秋垂眸而坐,闻言未动,只道:“还请殿下直言。” 萧照临似笑非笑,“请教孟相,窥探东宫是为何罪?” 孟聿秋这才稍有一动,却是在道:“殿下理应请教东宫属官。” 萧照临丝毫不意外,也不准备再行虚与委蛇,而是劈头问道: “若非孟相窥探东宫,怎会比孤还要早些得知庾氏动作?” 孟聿秋仍是端坐,默然片刻,方道:“臣并非有窥探东宫之举,而是留心......谢家六郎。” “嘭”的一下,是萧照临扬袖拂落案上镇纸烛台的声音,方才勉强撑出的冷静随着孟聿秋的一句话顿时七零八碎,他已是咬牙切切,怒不可遏,“孤说过了,他是孤的太子妃,还轮不到孟相留心。” 孟聿秋掩在宽袖下的手略有一紧,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多说。 萧照临见孟聿秋如此,更是冷笑,“昨夜孟相‘赐教’,要让孤以大局为重,可如今看来,当是还给孟相。” 他见孟聿秋还是不为所动,索性将话说得明白,“谢卿当初为何要来寻孤,又为何钻于夏税,甚至不惜深入险境也要查取大报恩寺账本,所图所愿,当真浅薄吗?” 转而看向堂外,此时的夕光已爬上了萧照临的胸膛,但室内却逐渐暗淡,“而孟相也是心怀大志之人,比孤更清楚如今局势,若是你执意要继续与谢卿纠缠不清,到时不说是孤、是谢家、是陛下,而是谢卿自己——” 他冷冷睨回孟聿秋, “会怨恨孟相。” 孟聿秋呼吸一滞,抬眸望向天际。 晚霞燃得正盛,暖色由橘入红,周遭层层叠叠的云也尽数沾染这残血一般的颜色,像极了血雀正展的羽翅,于天边翱飞。 可此番之景,如今却映在他的眸中,教他怎能不为之流连。 萧照临见孟聿秋还是不答,怒极反笑,将手中之卷猛地掷到了孟聿秋面前,这第二件事,豫州刺史谢晋上书朝廷,道是弋阳郡山匪众多,多扰世家官署,且占山固据,仅凭弋阳郡一郡之力难以奈何,遂请朝廷增遣兵力相助。 孤向陛下举荐季小将军来担此任,可陛下却有犹豫,孤知晓,此行还需有既能让朝廷放心,又能让豫州刺史信服的监军相随。孤以为,弋阳郡匪患不至祸及郡中百姓,若是遣将随相反倒会引起百姓恐慌,不如,就让谢卿任此监军。 一来谢卿虽受陛下与孤看重,却不至于官秩太过,可使得朝廷与弋阳百姓皆有安心,二来,如今豫州刺史乃谢卿堂叔,便更是两全。?” 语顿,垂首转了转银戒,“孤明日便会上呈此意,谢太傅定然首肯,而陛下也会满意。” 他语似警告,“只要孟相不要节外生枝,此事便不会再有意外。” 再用银戒轻敲案桌,他的眉宇已完全为最后的奄奄夕光所笼,便是虽有光耀,黑眸却依旧沉沉,“另外,孟相也是知晓,这对谢卿来说也是好事,待匪患一除,他日返朝,定能凭此越迁。” 他冷嗤,“孟相不会不成全吧?” 天际的残阳片霞只余丝缕,孟聿秋终于收回了眼。 他怎会不知,萧照临之意更多还是要让谢不为与他分开,又怕他会以私心阻挠,才会专门“提点”。 丝缕晖霞再抵不住汹汹而来的昏暗夜幕,天色迅速暗淡,孟聿秋起身,对着书架后的萧照临稍有躬身,“臣不敢有阻国事。” 萧照临这才稍显满意,接着道:“至于这第三件事,三日之后,便是大雩郊祭,若是孤没记错,今岁该是国师从中择选世家子弟入凌霄宫教导的时候了。” 孟聿秋此刻已直身,残晖于他履边迁延,他只默然。 萧照临一笑,像是占尽了上风,“该让谢卿早些回谢府准备着,毕竟,上一回,还是谢五郎得了国师青睐,若是谢卿此番也能入凌霄宫,便更是于他声名有补,于他仕途有益,就连谢卿自己,也应当是极其愿意的。” 孟聿秋猛然抬眸,望了萧照临许久,才道:“臣自会转告。” 说罢,再道请辞,便转身离开了东宫政堂。 而一直隐于一侧的张叔也在此时执着一盏烛火走了出来,对着萧照临一俯身,“这些事,只教内侍前去孟府传告便可,殿下何苦要召孟相前来。” 烛芯随着张叔的动作微微摇曳,这才使得萧照临的黑眸之中有了些许的光彩,他唇角噙着一抹冷笑,“我原是当他不清楚他如今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可现在看来,他比谁都清楚。” 张叔暗“嘶”一声,疑道:“那孟相昨夜为何......” 萧照临陡然神色转冷,又冷笑连连,“不过是总有糊涂时候,现在陛下已经知晓此事,他若再执意对谢卿纠缠,只怕是陛下与谢太傅也不会让他如愿。” 张叔略微颔首,但又生犹疑,低声与萧照临道:“陛下虽不会干涉殿下与谢公子之情,但这太子妃一事,怕是难于登天。” 萧照临不以为意,起身往寝殿走去,“是吗?可惜,总有一日——” “孤才是天。”! 第 75 章 再见国师(二更) “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 清朗舒缓的钟磬与琴瑟声似潺潺流泉自渺邈之古而来,祭坛上裙裾翻飞间,峨冠与博带的舞步庄严却不失灵动。 正是南郊大雩郊祭时。 国朝是有四常祀,分别在春、夏、秋、冬举行。 其中这仲夏大雩郊祭是为祭祀天帝及山林川泽之神,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通俗来说,也就是旱祭,是祈求接下来的季夏不生旱灾,不致秋日歉收。 而这次大雩十分隆重,不仅是因祭祀本身,还是因此次大雩也同样是六年一次的国师择选世家子入凌霄宫教导的时候。 是故,众多世家子皆赴南郊参加此次大雩。 谢不为也在其中。 但,若是他知晓南郊大雩过程会如此枯燥,而天气又如此炎热,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答应谢翊的要求。 他额角又沁出了一滴汗,令他不免疲乏叹息,再稍踮脚望了望不远处祭坛上的舞乐,起初的兴奋劲散尽后,也只觉耳边嘤嘤嗡嗡,聒噪得难受。 可他又不能随意离位,便只能站在原地,开始放空自我,而千万般的心绪,也在此时占据了他的灵台。 这首先,便是有关此次大雩郊祭主持一事,以往四常祀中唯有冬至大祀是由皇帝亲自主持,而其他三祀则都由储君代为主持。 但主持此次大雩者,却是为豫王。 对外缘由是为太子身体有恙,不便主持,而豫王则是今上成年皇子中最年长者,故此次大雩便交由豫王主持。 本是合情合理,可谢不为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他看来,虽萧照临有伤是真,且伤得不轻,但以他对萧照临的了解,主持大雩之事并不会对他多有大影响,反而是将这主持之事交给豫王,对萧照临或是如今的局势影响更大。 因这豫王不仅仅是如今的皇长子,还是庾妃亲子,而大雩郊祭意义重大,乃是国君之责,让亲王代为主持,难免会让人觉得国本有异。 那萧照临当真是心甘情愿将主持大雩一事让出的吗? 还是说,那晚之后,萧照临的伤当真严重到让他无法主持大雩? 想起那晚,谢不为心下一颤,他是知晓他与孟聿秋的关系已瞒不了萧照临,以萧照临的脾性,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即使萧照临这几天都未曾找过他,他也不敢去见萧照临,但他知道,此事早晚要在萧照临面前有个交代,只是他本能地想要拖延逃避罢了。 说到拖延逃避,也当真是恰好,在他醒来的当日下午,谢翊便传话给他,说是朝中将有要事交付与他,让他先行回府。 回府之后,谢翊告诉他,朝廷准备以季慕青为将,以他为随行监军,前往豫州弋阳郡平匪。 这弋阳郡匪患并不凶恶,而豫州又是谢家起家之地,从谢家先祖谢鹏开始,谢家就久掌豫州。 现如今的豫州刺史是他的大 堂叔谢晋,而淮南太守则是他的二堂叔谢宁,只要他去豫州,自会有诸多助益。 是故,此次朝廷指派对他来说则是千载难逢的立功良机,教他务必好好完成此任。 谢不为为了逃避萧照临,也是为了把握住这次立功机会,他自然不会拒绝,此事便定在了十日后。 谢翊另外所说,便是有关此次国师将在大雩郊祭上择选世家子教导一事。道是如果能被国师选中,便会如谢席玉一般,受世人所重。 上一回,国师选中谢席玉入凌霄宫时,谢席玉才只有十三岁,却因此声名鹊起。 也是如此,谢席玉才有资格参加两年后皇室举办的清谈夜宴,并在宴上辩倒善于清谈的汝南周氏长公子,一举成名,受皇帝看重,从此仕途顺风顺水。 但这件事对谢不为来说,却并不那么重要。 因是他本就不想倚靠这些虚无缥缈的名声为官,而且,虽然他不是很想承认,但谢席玉之所以仕途如此顺遂,还是因为谢席玉确有其才,国师教导之事,顶多也只是给了他一个表现自身才华的机会而已。 而他所求的机会早已无关世家名声,所以,对他而言,与其指望国师能选中他,还不如指望能完满完成豫州平匪之事。 不过,在他忆及凌霄宫内那惊鸿一面时,他心底便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情绪,虽然他并不能分辨这些情绪究竟为何,但他知晓,他还是愿意再见国师一面的。 也是因此,他今日才会来参加大雩郊祭。 就在他神游之际,忽然,一阵惊呼声炸开,令他一下子回了神。 大雩祀礼已毕,霎时之间,原本晴朗无云的碧空便有浓云汇聚,遮蔽了天上正炽的太阳,但天光却没因此暗淡,反而有愈亮之势。 再有狂风起,吹得祭坛四周山林“哗哗”作响,但依旧没有惊扰林中鸟兽。 这一切,都有如神迹,众人皆在惊叹,“是国师神力!” 谢不为随着众人先是仰首望天,再是四顾观林,试图找寻国师身影,又恍然想起,国师曾说的,其身并不能出凌霄宫。 一种失望之感漫上心头,他自觉并未有鹤立之处,便也并不觉得国师会选中他,若是在郊祭之上见不得国师,那应当是再无机会了。 可就在此时,山林深处又忽然传来一阵异动,并迅速朝祭坛奔来。 有人惶惶想要逃窜,却被宫中卫兵阻拦,少不得引起更多恐慌,场面一时乱做一团。 但谢不为却没半分惊慌,反而是似有所感地凝目异动方向,像是在期待什么出现。 “是神兽!是神兽!”突然,一声带着兴奋的叫喊之声盖过了祭坛四周的嘈杂。 众人寻声看去,不远处的蓊郁山林中忽而发出“轰”的一声震天之响,继而天色骤变,云雾陡生,疾风拂开了茂林,一阵刺眼白光显现,随即犹如天降寒雪,冷意窜骨——竟像是一息入了冬。 众人皆屏息,待到白光散尽,山林处,一只大如半山的雪豹缓缓出现在 众人眼前。 其周身有浓云环绕,寒霜随覆,深蓝兽瞳如两块巨大的寒冰,鼻息便如凛凛寒风,尾尖一扫,山林便折断了大半,让众人不禁都心生畏惧。 而就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之时,那双深蓝兽瞳忽然锁定了人群中的一个方向,再一阵狂风起,众人眨眼之后,那只雪豹已变成了只有一人高,并四爪踏踏,朝人群奔来。 众人虽知这是国师座下神兽,不会伤人,但还是本能地开始逃窜,而卫兵也都不再阻拦。 就在人群四散之际,雪豹也突兀地停下,毛茸茸的长尾高竖摇晃,竟像是在向面前之人示好。 众人皆有惊愕,顺之而望,见雪豹身前站着的,竟是——谢不为。 * 一道温湿之感覆面,谢不为本能地侧过了头,熟练地抬手拂开还要继续舔舐他的雪豹,悠悠打了个哈欠,“小雪,别闹我,让我多睡一会儿。” 这已是他来到凌霄宫的第三日了。 那日雪豹停在他身前,便是表明他就是国师选中之人,而在众人的惊呼声还未停歇的时候,又一阵风,他便来到了凌霄宫。 他本来在惊喜之余还有诸多忐忑,不知要如何再次面对他心中的仙人,而仙人又会教导他什么。 可出乎他意料的事,这两日来,他却是仙人的衣角都不曾看见过。 整个偌大的凌霄宫,便只有他和雪豹两个“人”在。 但若说无聊,却也不是很无聊,因着他发现,这凌霄宫的景致竟是在不断的变化。 不同于他初见国师时凌霄宫殿室像是凡人居所一般,这第一日,凌霄宫内,更像是处在雪山脚下。 虽内里布置倒也没什么不同,但是仰首便可见巨大的雪山幻象,另有大漠之景,倒是更像是身处塞外。 而第二日,他醒来之时,却发现,周遭景致已完全不同,不仅是雪山、大漠之景皆消失不见,内里也完全变了模样。 一切像极了皇宫宫殿,可却又与他见过的含章殿和东宫不同,处处透露着一股古朴之气,更像是另一个时代的宫殿。 在意识到他暂时见不到仙人之后,也是在雪豹的“怂恿”之下,他便开始在凌霄宫内四处“探险”。 很神奇的是,每当他身处具体一地时,过不了多久,那处的布置环境也会再次改变,就像是他当真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一段时间,一切布置便会随着他的生活痕迹而变动。 这种类似于虚拟人生的体验给足了谢不为新鲜感,让他在这两日内和雪豹玩得不亦乐乎。 而更为神奇的是,他原本还有些无力酸疼的身体,还有少有知觉的右手,也好像在经历快速的时间流逝一般恢复。 也才两日,他便感觉到他的身体已完全转好,而右腕也恢复了知觉,只是还用不出多大的力。 而这第三日,他被雪豹叫醒之后发现,果然周遭一切又有了变化。 他打量着四周,发现此处有些像是古代普通百姓的家中,而走到窗 前往外一看,那庭中的高大银杏树也变成了一株正挂满了白色花簇的槐花树,充满了昂然春意。 谢不为早就不奇怪,便想再躺回去多睡一会儿再与雪豹一起“探险”。 但不想,今日,雪豹却有些奇怪,一直阻拦他再次入睡,还咬着他的衣角,试图领他往外面去。 谢不为迷迷糊糊了一会儿,突然,他反应过来,揉了揉雪豹的头,满是惊喜之色,“小雪,是不是国师愿意见我了?” 雪豹咬着谢不为的衣角不放,却在连连点头,而它头上的一双毛茸茸的兽耳,也随着动作簌簌晃动。 谢不为忍不住搓了搓雪豹的一只耳,是惊喜之后的紧张,“国师见我是要做什么呢?” 雪豹未被谢不为揉搓的另一只耳在疯狂地晃动,似是不适被人揉搓耳朵,却也似是在提醒谢不为不要忽略这只耳。 谢不为出言过后又自觉好笑,即使雪豹是通了灵性的神兽,但它毕竟不会说话,又如何回答他如此复杂的问题。 在顺着雪豹的意,又揉捏了一会儿雪豹的另一只耳之后,谢不为已是做好了心理准备。 无论国师见他是要做什么,总归是能再一次见到国师了,而这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谢不为随着雪豹出了殿,又是一道光暂时遮蔽了他的视线,再凝目,槐花树下已有一案一席,案上有一炉一壶两盏。 谢不为不禁走近去看,炉中有火炭明灭,壶中装了大半的清水,而盏边则放有一团茶饼,倒是欲待煮茶的模样。 他有些疑惑,转首四顾,却还是没见到他想看到的白色身影,再看跟在身侧的雪豹,见它已是惬意地卧在了席边,便大概明白,这应当就是让他煮茶的意思。 他索性不再纠结仙人之意,而是干脆地坐在了席上,大致回忆着这个时代的饮茶习惯,动手煮起茶来。 不过,真要是正经煮茶,只一炉一壶两盏肯定不够,还得需许多其他茶具,可案上并未有茶具,谢不为也就不准备讲究,反正能喝就行。 待到壶水响如松风桧雨,谢不为便提壶去冲盏中茶末,滚烫的热水浇下,白雾汹涌,溢盏而起,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朦胧。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如踏在琼玉之上的步履之声,他浑身一震,抬眸去看。 隔着渐渐散开的白雾,他再一次撞上了一双犹如冰湖一般的淡蓝色眼眸。 正有风过,槐花簌簌似雪而落。! 第 76 章 南柯一梦(一更) “小心。” 在热水即将溅出杯盏之时,谢不为的手背划过一丝冰凉的触感,继而茶壶脱手,杯盏移位,升腾的白雾也尽数消散,谢不为的眼前乍然变得清晰无比。 一缕银白长发从他额前掠过,带来了丝丝凉意。 他恍然屏住了呼吸—— 国师竟然亲自俯下了身,从他手中接过了茶壶。 直到国师又亲手将另一杯盏中的茶末冲开,推移两盏各在其前,再与他隔案而坐时,谢不为都恍恍惚惚如处梦境般没有实感。 “喵呜——” 雪豹突然半立起身,用巨大的毛茸茸的“猫猫头”蹭了蹭谢不为滞在半空中的手臂,他才从满心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也终于缓缓吐出了胸腔中屏住的气息。 不过,却已是满面涨红。 就是不知是因这屏息太久,还是因与国师那一刹那的近在咫尺。 他的脑中又忽然闪过他方才窥见的那一缕垂散的银白发丝之下,根根洁白的长睫,就像是湛蓝冰湖边为大雪覆裹的琼枝玉树。 在国师眼帘微动之时,只疑心那枝干上的雪会不会落下,可心中却也无端明了,这雪在经历漫长时光的雕琢之后,已然与之化为了一体,再无融化的那日。 修长如玉的手指执在白瓷杯身,两厢对比之下,竟衬得白瓷略暗。 而杯中氤氲出的腾腾白雾,拂过了他至清至冷的眉目,才略略显出几分人间应有的暖意。 “这茶,如何?” 像是碎雪敲玉一般的声音忽然掠过谢不为的耳边,倒是又教他不自觉一怔。 ——仙人这是......要和他品茶吗? 谢不为下意识垂眸看向面前杯盏中的茶水。 因着未有茶筛过滤,适才他便只是随意掰下了一点茶饼,再隔着油纸捏散了放入杯中,这般热水一冲,茶末上下激荡,生出了许多浓绿近黑的泡沫挂在了白瓷盏壁之上,茶色便显得浑浊,倒是不比这段时日他所喝的黑漆漆的中药好上多少。 这看起来就十分难以入口,更别说要品了。 甚至,他觉得,若是他让仙人喝下了这一口茶水,便是一种天大的罪过。 可这茶包括器具又都是仙人给的,若是他直言不要喝这茶,是不是也不太好? 就在他陷入“两难”之际,竟听得仙人轻轻一笑,便像是清风拂落了碎雪,只闻玉响,“是喝不下吗?” 谢不为霎时随着此声,望向了国师犹如凝雪般的眼眸,在见到其眼底浅淡的笑意之时,便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愣愣地说出了实话。 “确实喝不下。” “咔嗒”一声轻响,国师放下了杯盏,素白宽袖带落案上几枚槐花,眼中笑意不减,“是因为没有茶具吗?” 国师所问之言并不似其人犹如天上霜雪般几不可近,但也并非有着寻常人间之感。 谢不为双眉一颦,倒像是天上的神仙听闻了人间之 事,下凡之后便寻着从前听闻的只言片语来模仿凡人所为。 可国师为何要在他面前效仿人间俗事呢? 不过,此番他心中虽思绪万千,但并未再完全怔愣,只犹疑几息之后,便略带谨慎地答道:“是,这茶饼若是没了茶筛滤末,冲出的茶水便不好入口。” 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但若只是为了解渴,喝上几口也没什么。” 话出一顿,他自己都觉出了逻辑上的问题,真要是只为了解渴,喝水便足够,干嘛非要喝这种茶末多多的茶汤。 但这句话他倒是没有说出口。 国师眼底笑意更深,可其身上的霜雪之意还是未减,“那你可要记下了。” 谢不为微睁大了双眼,为何教他记下? 但未及他深思,便又听得国师再问:“那你可曾想读什么书?” 谢不为愣了半晌,反应过来之后见国师仍是询问之意,也不敢多说什么,下意识道:“那就史书好了。” 国师再询,“想看哪一朝史书?” 谢不为随口答道:“那就前朝历史吧。” 魏朝之前是为刘汉*。 国师长睫微垂,遮住了此时眸中微澜,再问:“汉室一十九帝......” “汉武帝!”谢不为不等国师出言完全,就明白国师所问是何,对他来说,自然是秦皇汉武更加如雷贯耳。 话才出,又想到汉武帝在位长达半个多世纪,若国师当真变出了汉武帝时的史书,怕也是一案都摆不下,最好挑一段他比较熟悉的历史,也能与国师有个话题。 恰好忆及萧照临与他说过的身为太子却被后妃污蔑行巫蛊之事,他便想到了汉武帝与卫皇后的那个同样被污巫蛊的太子刘昱,且莫名心下一酸,语低喃喃,“不知史书是如何评判汉武帝的卫太子。” “一个‘戾’字已尽之。” 他听见国师似在叹息。 谢不为双眉紧蹙,“可世人都知卫太子是无辜的,甚至汉武帝在一年后便为卫太子昭雪,还杀尽了污蔑卫太子的佞臣江坚全族,再称‘戾’号,实在不妥。” 许是他太能因此共情萧照临,说着说着还生出了几分气愤,“就像如今的太子殿下,在被庾氏污蔑之时,便也是这么被不分青红皂白地处置,受了许多不该受的委屈,太过不公!” 他话停在了此处,是因他感受到了国师有些突兀的沉默,好似国师不愿听见方才他的这段话。 那是因为萧照临吗?毕竟萧照临是国师选出的太子,即使国师不预俗务,但庾氏或是朝中不尊萧照临,其实确也有连带着不尊国师之感。 但,国师也会在意这些吗? 他有些不敢看国师此时的神色,只凝着案上几片槐花,默默地不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又听见了国师的声音,却果然是略过了方才的话题,转而复征询他的意思,“殿后有一块空地,你想在上面种什么花?” 谢不为再也无法 说服自己忽视国师言行中的奇怪之处了。 虽说他原本只是想再见国师一面,也就并不在意旁人所说的国师教导,可怎么国师对他半分教导之意也无,如今倒更像是两个陌生人凑在一块商量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这般想着,竟然真有几分放松下来,而不再全然是面对仙人的小心翼翼和战战兢兢了。 倒也可称是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国师只想找他来打发时间,那他也当是来凌霄宫休个假好了,还有几日他便要去豫州了,现在不好好休息,之后短时间内就再难得了。 如此想着,谢不为便完全顺了国师的意,国师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或是做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内,也都是如此。 这般过了三日,他与国师每日都是一起煮茶论书和去殿后看看一天如过一季的花草长势。 也是因此,谢不为觉得国师身上的冰雪之气竟淡了几分,倒有了些许人间烟火气。 他又瞄了一眼国师的银白长发,嗯......不过,这烟火气倒也不是很多就是了。 而明日,便是他该离开凌霄宫的时候了。 他想了想这六天来在凌霄宫内的生活,竟有些玩笑地总结道:“我与国师好像是躲在这里过日子。” 国师闻后,冰湖般的眼眸便从书中抬起,望向了他,洁白的长睫一瞬,“何为过日子?” 谢不为并不奇怪国师会不明此意,略想了想,答道:“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每天精打细算地生活。” 他略有一顿,补充道,“不过这个词更多是用在夫妻之间,用在此处也不算特别合适,国师只当我是词不达意好了。” 但不想,国师竟有一怔,旋即淡笑,眸中冰湖微漾,“我们,确实已经成亲了。” 谢不为登时错愕至极,扬声反问,“成亲?” 这一声惊得卧在他们两人中间的雪豹都不安地半立起身,深蓝色的兽瞳也与国师的眼眸齐齐聚在他身上。 不过,国师没有再答的意思,谢不为便以为国师这是在玩笑,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便也随口回了一句找补方才的失态,“那我们是何时成的亲啊?” 国师目光微敛,但面上却仍是带着笑意,“也许是在过去,也许是在将来。” 这句话倒更像是玩笑之言,谢不为便没有放在心上。 在他临出凌霄宫之时,与上次不同,国师竟有相送之意,而雪豹则是略显不安地在他身边打转。 就在他准备拜别国师的那一刻,国师竟突然向他靠近,直到两人之间只隔有一拳距离才停下。 国师身上的冷意扑面,谢不为顿时愣在了原地。 这几日来,他与国师一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从未如此靠近过。 可不等他从怔愣中彻底回神,他额头一凉,国师淡蓝色的眼眸则完全占据了他的视线—— 国师竟是在与他额头相抵! 下一刻,眼前忽有 一道白光闪过,瞬又消失不见。 待他再一眨眼,国师已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似有所感,抬手摸了摸额头,可却又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正当他准备开口询问之时,白雾骤起,眼前倏忽已变了模样,再不见国师的身影,就连雪豹也没了踪迹。 谢不为抬眸愣愣地站在原地,心底莫名有些怅然若失,只觉这几日来的种种,不过南柯一梦罢了。 终究,不是真的。 * 临往豫州的前夜,谢不为的院中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谢席玉。 谢不为支手撑额,敛眸看着地上形单影只的影子冷道: “你若是想来劝我不要去豫州,那现在就可以走了。” 此话一落,谢席玉当真没有言语,想必是被他说中了。 他心中冷笑,无怪乎他会猜得这样准,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谢席玉几乎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阻止他所做的决定。 可他又略有生疑,但平心而论,谢席玉对他的阻止好像也就只是停留在言语层面,他并未感觉到谢席玉当真做了什么来阻挠他。 还是说,谢席玉其实暗里已经做了,只是他还不曾察觉到。 窗外有穿廊的风声,室内静谧许久。 忽然,像是有人在叹息,而他却不能够分清,这声叹息是他自己,还是谢席玉。 他便略略抬起眸,目光带着几分寒意落在了谢席玉身上。 可第一眼,他却与谢席玉的那双琉璃目相对,那其中有着一眼可辨的疲惫,无力地纠缠着他的视线。 他便下意识错开了眼,转而看向窗外林梢,试图寻找月亮的踪迹。 但也是将将好,月亮落在了林梢宽叶之后,他便只能看到落了满树的清浅月光,而不见月。 他心中无端地烦躁起来,便想唤慕清连意将谢席玉轰走,但不及他开口,谢席玉已转身离去。 在经窗前廊时,行风飒飒,探入长廊的林梢宽叶随之摇晃。 谢不为才终于看到了月亮。 翌日清晨,天还不及大亮之时,他便要与季慕青还有朝廷调派的五百人军队前往豫州。 军队早已严阵,只待城门大开。 等到天际弯月淡影彻底消失之时,守城卫兵才遵时开城门。 谢不为本是随行文官,应当乘马车而去,但他觉马车终究不比骑马来得方便,会拖累行军速度,便也决定骑马前往豫州。 此次是为疾行国事,而非私人行程,按律来说不得有人相送,但谢不为在驾出城门的那一刻,还是回头望了一眼已经洞开的城门。 不过,却是空荡荡的,并未有任何其他人的身影。 他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感受,但也无暇多忖,只微皱了眉,便又立刻跟上了季慕青的马。 但他不知的是,在行军远离城门之时,城门后左右,同样有一车与一马离开。 只有晨间喈喈的早雀儿,曾瞧见了那两道墨绿与玄金的身影。! 第 77 章 弋阳异状(二更) 一只雀鸟才于林梢上启喙啾啾,旋即便被聒聒噪噪的蝉鸣声淹没。 但很快,道上尘沙滚滚,路边蝉鸣四散,马蹄声踏踏如雷。 烈日之下,烟尘遮目,守城卫兵寻声而眺,只能朦胧瞧见汹涌而来的大队人马前,那两道艳色的身影。 尤其那一抹红影,像极了一团火、一簇花绽绽点缀在滚滚黄沙之中,使得正处炎日酷暑之下热躁不堪的卫兵都为之眼前一亮、耳目一清。 卫兵们忙左右四顾,焦急传言,“快去通报大人,朝廷援兵到了!” 而卫兵首领也赶忙出城相迎。 驾马行军停在了城门半里外,卫兵首领近而伏拜,末将拜见季将军、谢大人。?[(” 来者,自是领着五百人军队赶赴豫州弋阳郡的谢不为与季慕青。 这一程两人携军朝登紫陌,暮践红尘,跋山涉水,风尘满裳,如此,便才赶在了十日内达到了弋阳郡。 而此时,人间已彻底换了时节,仲夏时还残存的些许春意终是彻底远去,三伏来煎天地。 谢不为与季慕青端坐马上,两人相顾,谢不为先行颔首,季慕青似有些不情愿,但也无法,只得转而看向了马前卫兵,声音有些低哑,却仍不失其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勃勃朝气,“不必多礼。” 卫兵应声而起,引着谢不为与季慕青还有五百人军队入了城。 军队驻扎城郊郡府军营,而谢不为与季慕青则跟随卫兵直往弋阳郡府而去。 在郡府之外,也早有弋阳太守在门前等候。 其实按律来说,弋阳太守官秩高于谢不为与季慕青,并不需出府相迎,但在魏朝的实际情况中,世家门第高于朝堂品级,谢不为与季慕青不仅皆出身世家,还都是不一般的世家。 陈郡谢氏乃有豫州之主之称,而高平季氏又掌大半北府,这弋阳太守自然不敢怠慢。 在迎两人入府之后,本有接风宴,但谢不为与季慕青皆拒之,两人草草在郡府中洗漱更衣之后,便来到郡府正堂与弋阳太守了解弋阳郡山匪情况。 这弋阳郡位于临阳西北,郡内多低山丘陵河流,自古以来便是利于割据之地。 而豫州又镇在历阳郡,对弋阳难免管控不够,弋阳地方便以当地三大世家——太原祝氏、南海韩氏及中山宋氏——为首。 三大世家在弋阳多建邬堡,即割地建邬,四周围以高墙,前后有望楼或是鼓楼,四角还有角楼用作防御瞭望,往往大如一城,是一种兼具防御军事作用和经济生产作用的世家住宅形式。 当地便有人玩笑称,此非豪门也,而乃三国矣。 虽是玩笑,但也足以可见三大世家在弋阳的势力以及,关系。 ——此三家并非和善相处,而是多为利而争,有时还有武/装冲突,道一句视彼此为仇雠并不为过。 而也是因此,才给了弋阳郡山匪生存和喘息的空间。 此山匪行事颇为独特,只劫掠世家 ,而并不危及百姓,故对于郡府来说,确实称不上凶恶。 但三大世家自是忍受不了,可又都不愿出力剿匪,生怕自己势力有损,让另外两家趁虚瓜分。 此番僵持之下,弋阳郡山匪规模便越来越大,世家转而要求官署出兵剿匪。 可魏朝地方军力实在薄弱,甚至不及寻常世家的府兵,又如何能拿山匪奈何? 弋阳太守便将此事上告豫州刺史谢晋,而谢晋也知他不能干涉弋阳当地世家之间的平衡关系,便干脆上书朝廷,让朝廷派兵,再连同弋阳郡兵一同剿匪。 但谢晋上书内容有些含糊,并未讲明弋阳郡三大世家及山匪关系,倒是让刚刚知晓此中内情的谢不为与季慕青都略生别意。 两人回房之后,虽皆有奔波一路的疲乏,但都默契地并未即刻入睡。 季慕青与谢不为隔案而坐之后,先是借着房内的烛火略略打量了谢不为的脸色,觉出白日红晕乃只是天气炎热所致,而非谢不为本身气色,便蹙了蹙眉,语带担忧,“你还好吗?可要我去寻个府医来给你瞧瞧?” 这些天来,谢不为不仅一直随军劳行,且心中一直有所挂念,为京中,也为弋阳。 而他本就身子孱虚,如此一路下来,即使旧疾已愈,也难免内里亏空。 可他仍是想先与季慕青商议弋阳山匪之事,便只摆首道:“无妨,先说说你的看法吧。” 季慕青剑眉聚山,自从上次与谢不为共同经历大报恩寺之事后,他便明白,谢不为不仅肯做实事,而且颇为执拗,甚至可以为此不顾虑自己的身体。 是故,若是想让谢不为听劝问医或是休憩,最好还是先顺了谢不为的意。 他便直述自己的看法,“朝报只说这山匪虽不凶恶,却极其难缠,扰得官署与百姓不歇,才请朝廷派兵增援,以期一举剿清匪祸。可就方才弋阳太守所说,这山匪根本不扰官署与百姓,只是对这弋阳的三世家多有不利。” 他又不自觉轻嗤,“况且,这三世家的邬堡部曲恐怕早已足够剿灭山匪,不过又是为一己之利,不肯出手罢了。” 谢不为也表赞同,他本以为只是单纯的剿匪之事,没想到,其中又牵连出了当地世家间的争斗。 剿匪是一回事,不远赶来发现竟是被当枪使又是一回事。 况且,就他对京城世家的了解,想来此弋阳三世家多半所争之利也是谁盘剥编户的多一些,谁又盘剥的少一些。 因他知晓,虽赵克说过,魏朝地方自当年桓深所主持的土断以来,编户都有所增加,世家行事也都有所收敛。 但此事毕竟已过去了十多年,而桓深之威的震慑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地方世家当真会老老实实地维系当年土断的结果吗? 而现在朝中又无人再有桓深的魄力和势力去完成土断,故地方世家卷土重来,侵占土地,藏匿编户,也无人可为之奈何。 “若我猜得不错,这山匪由来,多半是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另求的生路。 ” 谢不为说完此句,已觉眼前有些灯火重影,但他也只是略晃了晃脑袋,再继续道,我看那弋阳太守也不敢完全说出此中实情,不如等明日我的大哥与二哥过来,问问他们可知晓更多,再做决断也不迟。 ⒍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谢不为口中的大哥二哥便是陈郡谢氏这辈的大郎与二郎。 陈郡谢氏与其他世家相较,子息并不繁茂,除却谢不为这辈群从兄弟共有六个外,往上数,谢家同辈兄弟至多不过三四。 就比如谢楷这辈,便只有四郎,最长谢楷是为谢家家主,次弟谢晋是为豫州刺史,三弟谢宁也就是孟聿秋长姊的夫君是为淮南太守,而最小的谢翊是为名望最高的谢太傅。 如今谢家六位公子,只有五郎谢席玉与六郎谢不为是在临阳,其余四人皆随其父长居豫州历阳及淮南。 此次前来相助的谢家大郎谢瑜和谢家二郎谢璨,便是豫州刺史谢晋的两个儿子。 而谢不为之所以有把握谢瑜和谢璨知晓弋阳郡世家山匪内情,是因为,仅从山匪的凶恶程度来看,以季慕青领朝廷精兵五百,剿灭山匪并非难事,根本不需谢不为的兄长,还是两位兄长一齐到临弋阳。 那便只能是谢晋的特意安排。 有些事并不便公然上书,那就只能在具体行事之时,再多有考量来自行把握。 显然,谢晋并不放心他与季慕青,就干脆借着照拂他的名头,将谢瑜与谢璨都遣来,名正言顺地插手弋阳郡之事。 不得不说,他这位大堂叔父谢晋,能久镇豫州,确实是有不输谢翊的政治才能的。 言讫,眼前重影叠生,再一抬眼,周遭一切便成了不停快速旋转的模糊色块。 他再也支撑不住,“哐当”一声碰倒了案上的杯盏,就要歪身倒下。 但预期之内的疼痛并未到来——是季慕青及时接住了他。 季慕青的体温比常人更加灼热,在夏天时简直像个小火球,所以这一路来,谢不为都是能避着他就避着他。 可现下,他被季慕青接在了怀中,竟不觉半分灼热之意,相反,还生出了几l分难得的安心。 “你怎么了?”季慕青在接住谢不为倾倒的身体之后便慌乱不知所措,“我带你去找府医!” 说着,便将谢不为彻底横抱了起来,作势就要往房外走。 但却被谢不为略略抬起的手止住,声如蚊吟,气若游丝,“阿青,我行李中有一瓶药丸。” 季慕青慌到也忘了要将谢不为放到床榻上,只这么抱着谢不为来到了行李前,再单手解开行李找出了小巧的白玉瓷瓶,“吃多少?” 谢不为被季慕青这么紧紧抱着略微有些喘不过气,但也没有力气推拒,只艰难地抬起了一指。 季慕青赶紧将药丸喂到了谢不为的唇边,焦急地看着谢不为咽下之后,才想起要让谢不为躺下。 床榻距此不过十余步路,但季慕青却是跑了起来。 在谢不为感来,就像是凌空飞了起来, 再一晃眼,便躺在了床榻上。 而他的意识也随着即刻发挥的药效逐渐转好,这才注意到,这不过片刻时候,季慕青便已是急到满头大汗,暗红色的抹额边缘都已被汗湿。 ?孤月当明的作品《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他略有一怔,心下泛出莫名情绪,又不知该如何应对,便只好故作嫌弃,偏了偏头,轻声道:“热死了,你怎么像个火炉一样这么烫。” 季慕青在听到谢不为的“嫌弃”之语后,第一反应却也不是如从前一般一定要和谢不为争起来,而是当真退了两步,眸中忧虑未减,“现在好些了吗?” 又问,“你方才吃的是什么药?” 谢不为有意忽略了季慕青前半句的关心之语,只答道:“是我母亲临行前给我的。” 他想起诸葛珊,顿时语有闷闷,虽然诸葛珊因原主的缘故起初对他十分冷淡,但不知不觉中,竟也对他多有关忧,就李嬷嬷说,这药还是诸葛珊特意找来了京中名医为他调配的。 “家中嬷嬷说,母亲知晓我定然受不住如此炎热劳行,这药便是为我补气补元的,要是头晕了,吃上一颗就好了。” 可季慕青还是有些不放心,“还是找府医来看看吧?” 不知为何,谢不为本能地不想让弋阳太守知晓许多有关他的私事,尤其是他的身体状况,但也不好拒绝季慕青的好意,只随口敷衍道: “初来乍到便麻烦府医实在不妥,明日我们去外头寻个医馆瞧瞧就好了。” 季慕青见谢不为不是忌讳问医,便也不再坚持,站在原地对着谢不为点了点头,就不再言语。 而他直矗矗的,竟将窗外洒入床榻的月光都遮了个正好,只漏出了点点清辉沿着他的轮廓描摹,将他不同于孟聿秋、萧照临那般成熟而独属于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挺拔身姿勾勒清晰。 如此,浅浅清辉都像是被他身上的灼灼朝气沾染,令室内本就燥热的气温竟有愈烈之势。 谢不为又莫名觉出了几l分不对,连忙避开了眼,看向床榻内侧,“我没事了,你也去休息吧。” 却不想,季慕青闻后竟皱眉打量了他几l番,还不自觉抿了抿唇,再清了清嗓,“初来乍到的,也不知这郡府内是什么情况,且你身子又弱,要是半夜昏过去了可怎么办。” 一句既顿,不等谢不为反应,他又稍稍侧过了身,像是想掩饰面上的什么异样。 “我今夜就在你这里睡吧,也好看顾你。”! 第 78 章 会见兄长(二合一) 谢不为下意识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季慕青所说也确有几分道理。 虽说这弋阳太守待他和季慕青的种种都是挑不出错的,但他总觉得,在弋阳郡三大世家如此横行的情况下,这弋阳太守能稳坐一郡长官的位置,当真会与三大世家一点瓜葛也没有吗? 而他又对此三大世家印象极其不好,便不免对这弋阳太守连带着整个郡府都有些戒备之心,也总归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且他近来身体也确实不舒服,方才若不是季慕青在他身边,他指不定要多吃点痛,还不会及时吃上药好得这么快。 这般想着,谢不为便往床榻里头挪了挪,转而望向了季慕青,“那就劳烦阿青看顾了。” 又道,“房中只有一张床榻,委屈你今晚和我挤一挤了。” 他说得坦荡,毕竟他与季慕青都是男子,出行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两个人睡一张床榻实属正常。 但季慕青闻后却浑身一震,登时侧首去看谢不为。 此时月光与他擦身而过,落在了床榻上,将谢不为披散着铺了半床的青丝照亮,便如同一段段泛着水光的乌绸,漫在了素白的锦被之上,而谢不为面色仍是苍白,可眼中瞳珠却因皎皎清辉而灿亮如星。 如此黑白对比之下,便衬得躺在此间的谢不为精致得像一个瓷娃娃,让人心生向往却又不敢触碰。 “阿青?”谢不为见季慕青无端开始发愣,便开口催促,“时候确实不早了,过来吧。” 却不想,季慕青回神之后,面色却突然涨红,就连耳廓和颈侧都红得有些发烫,还不自觉退却了两步,弄得好像唤他过去的人不是谢不为,而是什么对他有所企图的山间精怪。 “不......不必了,我睡在地上就好。”季慕青在连退三步之后,终于清醒过来,及时打住,但说话却有些结结巴巴,再加上他酡红的脸颊,看起来就像是被人调戏了一样。 谢不为略有不解,但转念一想季慕青身上那如同燃了火的体温,要是两人睡在一块,他多半会被热得睡不着,顿时便也觉得只要季慕青自己不介意,那季慕青睡在地上也挺好。 这般,就干脆地单肘撑身半起,长发委垂在身侧,伸手将床榻内侧的锦被递给季慕青,“那你将被子垫在地上吧。” 季慕青再一个恍惚,才上前接过了锦被,随意铺展开来垫在了床榻下,侧着身躺下,不再去看谢不为。 谢不为倒没在意季慕青这略显反常的行为,再次躺下之后,便阖眼准备入睡。 可也不知为何,即使他已是满身疲乏,却怎么也睡不着,甚至还觉得室内愈发闷热,让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在几个翻身之后,谢不为终是忍不住了,侧身对外,朝床下轻声唤道:“阿青,你睡了吗?” “嗯,怎么了。”季慕青很快出声回应,但声音却格外沙哑,应当是已经入了睡,却被谢不为这一声还不及窗外蝉鸣动静来得大的声音唤醒。 谢不为自然也听了出来,不免有些愧疚,支支吾吾了片刻,才道:“这里太热了,我睡不着。” 弋阳郡府条件自然不及京中世家优渥,即使弋阳太守给他和季慕青安排的房间已在郡府中最为清幽之处,窗外还有竹林小池以消夏暑,可在这三伏天里,仍是无甚作用。 季慕青闻后并未应声,而是起了身,走到了窗前,将本是半开的直棂窗完全支起,再回到床沿边,也未躺下,只这么站着,微微俯下身,“好些了吗?” 夜风自然大了些,可仍是杯水车薪,谢不为感觉自己浑身热得都快烧了起来。 其实他从前也不会这么娇气,甚至也不算怕热,但也许是这般行程奔波劳累之后,加之身体本就孱虚,感官也就愈发敏锐而耐不住暑。 他没作声,季慕青也懂了谢不为的意思,略忖过后,沉默地走出了房间,再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把蒲葵扇,再坐到床沿,一声不吭地开始为谢不为扇风。 谢不为即刻明白,季慕青方才出去应当是找了郡府中的下人要了扇子。 这般自然凉爽许多,可谢不为却不好安心接受,便抬手按住了季慕青摇扇的手腕,语调颇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来,你去睡吧。” 可他这一动作,却像是将季慕青烫到了一般,令季慕青浑身再是一颤,又连忙抽出了手,但手上仍是继续为谢不为扇着风,言语有些断续,“我不累,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去睡。” 谢不为自然还是不肯接受,便又推辞了一句,“我怎么好意思劳累你。” 却不料,这句话倒是让季慕青找回了之前与谢不为“斗嘴”的感觉,声音也比刚刚自在多了,自有少年玩笑意气,“要是你再睡不着,才真的是劳累我。” 谢不为虽听出了季慕青话中的玩笑之意,但也知这句话确实是事实,再有几息犹豫之后,便也笑了笑,“好,那就劳烦阿青了。” 说罢,也就不再扭捏,而是直接阖上了眼。 他能感觉到季慕青身上灼热的体温,却也不觉燥热,甚至还有几分安心,而且更多还是一下一下摇扇送来的凉风,为他驱散了室内的闷热。 没过多久,不知不觉中,谢不为便渐渐睡去,且是一夜好眠。 等到窗外莺啼蝉鸣声躁,谢不为才悠悠转醒,意识回笼的那刻,他忙扭头看向床榻下,却没看见季慕青的身影,甚至那席锦被都已被叠好放在了床尾。 虽知晓季慕青自然不会有事,但他心下还是一慌,大声喊道:“阿青,你在哪里?” 随着他这声落,“嘭”的一下,房门被半撞开来。 谢不为寻声看去,见季慕青竟是赤/裸着上半身—— 阳光透过竹林间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季慕青坚实的胸膛和肌肉线条分明的臂膀上。大颗大颗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滑落,沿着颈部流淌,流到了块垒分明的腹肌上,再往下,最终消失在了腰上黑色的束带间。 而他的肌肉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有力,每一 块都像是精心雕琢而成,散发着勃勃生机与青春朝气,令谢不为在怔愣的同时,竟也有些面热。 他忙收回了眼,只觉得蝉鸣是响在了他的耳边,“嗡嗡”的,让他思绪顿时错乱,言语更是磕磕绊绊,“你......去哪里了?” 他能感觉到季慕青在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而他却在不自觉地往床内瑟缩。 “我去晨练了,见你睡得香,就没有叫你。”季慕青停在床尾处,拿起了木架上的巾帕,浸在了铜盆中,沥水之后,便开始擦拭自己脸上身上的汗。 谢不为只瞥了一眼,面上便更是灼热,分明他与季慕青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可他却好似能感受到季慕青身上晨练过后正散发的阵阵热气,一时也没有说话。 季慕青在擦净汗水过后,见谢不为脸上红得厉害,第一反应谢不为是不是生病了,连忙走到谢不为身边,探手试了试谢不为额头上的温度,但又确定不了,只拧眉问道: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不为一怔,顿时明白季慕青这是瞧见了他的窘态,更是浑身都不自在,耳边嘤嘤嗡嗡的,还是没有回话。 季慕青便坐了下来,想探身去看谢不为,却被谢不为抬臂挡住,是在以宽袖遮掩他脸上的红晕,也是在遮掩季慕青赤/裸的白皙胸膛,且脑中还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想法—— 怎么打着赤膊晨练,也不见黑呢? 但他自然不敢将这话说出来,只故作玩笑地打趣季慕青,“你都不是小孩子了,还不把你的衣服穿上,这里也没有花草蜂蝶让你招惹呀。” 季慕青也是一愣,顿也好似明白了谢不为面红的原因,旋即站起了身。 谢不为在听到一阵簌簌响动过后,怦怦直跳的心随之缓了下来,面颊上的灼热也消褪不少。 之后,两人都有些诡异地少言,直到军中长随前来通传,两人皆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谢大人,二位谢将军已到了郡府,正在前厅处呢。” 长随口中的二位谢将军说的就是谢不为的两位堂兄——谢瑜和谢璨。 之所以称他们为将军,是因为魏朝主政一方的地方官多会有将军衔,是为军/政一体。 就比如谢晋在担任豫州刺史的同时,也是朝廷亲封的镇西将军,谢宁则是安西将军,而他这两位堂兄也都有将军衔——谢瑜是四品西中郎将,谢璨是五品宣威将军。 不过,相对于谢晋与谢宁主政一方是有少量军权在握的情况,谢瑜和谢璨的将军衔则完全是高级武官的闲职,若非有朝廷差遣,即使身在军营,也不能调用一兵一卒。 谢不为和季慕青来到前厅后,一眼便看到了正被郡府官员簇拥着的谢瑜和谢璨。 其实,谢晋与谢宁两家并不经常返京,原主也没有见过谢瑜和谢璨,但这两人的气质在人群中实在是过于出挑,才让谢不为一眼便能确认。 而谢瑜和谢璨也在听见动静后朝谢不为和季慕青看来,谢不为这才得以看清两人的样貌。 陈郡谢氏当真是惯出俊朗公子,他这两位堂兄不仅仅是气度不凡,样貌更是不俗,两人皆只着单调乌衣,却丝毫不减他们面上的俊美。 不过,其中一人面上威严更多,眉梢嘴角皆沉,而另一人则恰好相反,眉眼弯弯,唇角上扬,甚至有些轻佻之感。 谢不为在回想谢翊对他的交代之后,心中便有了判断,这看起来严肃一点的应是谢晋的长子,谢家大郎谢瑜,而这略显轻佻的,便是谢晋的次子,谢家二郎谢璨。 谢瑜只是轻轻扫过了谢不为一眼,便侧首嘱咐郡府官员退下,另让随行而来的士兵守在了前厅左右。 而谢璨在看到了谢不为之后,单眉一挑,主动走近了谢不为,嗓音也果真如谢不为所料的那般无比清朗,“是六郎吗?” 谢不为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见礼,可谢璨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不由得震在了原地。 “看起来也不像是家奴养大的嘛,从前传言竟也做不得真。” 而这句话不仅让谢不为愣住了,就连季慕青也立刻皱起了眉,便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谢不为止住。 他转而自己回应谢璨,微微扬起下颌,眉眼也是一弯,像是浑不在意的模样,可话中却有着像是谢璨方才那句里的锋利。 “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看来二哥还需多听多闻,方才不至是偏信则暗啊。” 这倒有几分针锋相对之意,可谢璨却像是不在意,还乐呵呵地回道: “六郎说的可是对人主的要求,我不过是芥民一粒,总有糊涂时候,六郎不要在意就是了。” 这下倒让谢不为生了疑惑,难道说谢璨方才并无挑衅之意,当真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 可他又直觉谢璨并非直言快语之人。 就在他略有纠结之时,谢瑜也向他走近,在先与季慕青互相见礼过后,才对他开了口,声线与谢璨有些相似,但声音却要比谢璨低沉许多,另有不怒自威之意,“六郎,一路上辛苦了。” 谢瑜这句话并没有给谢不为什么奇怪感觉,但倒是客套之意更多,完全看不出来是将他当成了兄弟。 谢不为略忖过后,便也差不多明了,他们应当还是对原主更有印象,即使知晓了他之前做过的事,但还是不敢轻易相信他。 思及此,他便放弃了与谢瑜和谢璨寒暄叙情的想法,转而单刀直入,“我与两位兄长既是因国事相聚在此,便不好掺杂私情,那便请恕弟弟无礼——” 他凝着谢瑜的眸,“敢问谢将军,谢都督之意是否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一字一顿,“非剿匪也,乃世家矣。” 这下谢瑜和谢璨皆是神色一凛,但并没有回应的意思。 谢不为便接着道:“这弋阳山匪即使有不法之举,那也是此地三世家不法在先,只是剿匪未免本末倒置,只要弋阳还有三世家相争,那百姓沦为匪徒,不过是早晚的事。” 他话有一顿,压低了 声,“再有便是,弋阳三世家之祸,怕已不是只限于逼民为匪,弋阳本就与历阳相隔远甚,若是有人别有用心,历阳便不能遥制。” “故,两位将军借着我的名头前来,是为解决弋阳之患吧。” 他一番话说尽,厅内便是一片静谧,而谢瑜和谢璨不说话,谢不为便也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 两厢沉默着,倒有几分试探对峙之意,只是谢不为已将所有想法和盘托出,只待谢瑜和谢璨究竟肯不肯接招了。 如此半晌之后,终是谢瑜淡淡一笑,身上的威严之意也减了三分,“六郎聪慧,我当夸目相看。” 谢不为却不接这话里的恭维客套,只再道: “那便烦请谢将军也与我一般坦诚了,毕竟这弋阳不比历阳,并非完全在谢都督的掌控之下,如今还是勠力同心、群策群力比较好。” 但不想,谢瑜竟是摆首,话中有叹,却比适才更显与谢不为的亲近,“六郎,此中种种你不必知道,你和季将军毕竟是有剿匪之任在身的,所思所虑只为剿匪便可。” 谢不为这下蹙紧了眉,话语也同样亲近了几分,“只论清除匪祸,大哥与二哥也觉得非‘剿’不可吗?” 谢璨眼眸一眯,抢在谢瑜之前开了口,“那六郎是何意?” 谢不为抿了抿唇,缓缓道:“弋阳世家之意自然是想将这些山匪赶尽杀绝,可我却觉得未必只有这一种方法可解山匪之祸,这些山匪并不危及百姓,而且更多还是为世家所逼,被迫落草为寇。” 他言及另一层面,轻笑了笑,“况且,就算弋阳三世家都为保存自己的势力而不愿出力剿匪,但防御之事定然不少,这些山匪能凭一己之力啃下这三家的肉,还啃得他们不得不向外求援,便说明他们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顿,眸中波光一转,“若是杀了他们,岂不可惜?” 谢瑜明白了谢不为的意思,沉吟片刻,才道,“你是想说,招安这些山匪?” 谢不为点了点头。 可谢瑜却没有表示赞同,“此事看起来是能两全,可实在难以操作,弋阳三家对这些山匪恨之入骨,只欲除之而后快,你若是不‘剿’,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且,这些山匪既已落草为寇,即使从前是良民百姓,也并不危及百姓,但现如今一定是视世家和朝廷为敌的,他们未必会愿意招安。” 谢不为早就想过谢瑜所担忧之事,但也没有想到什么好的解决之策,默了须臾,道:“我自然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想先想办法‘知己知彼’,再做决策。” 这下是谢璨接了话,他面上有着深深笑意,“六郎是想混入这些山匪之中一探究竟?” 谢不为颔首,“没错,只要这些山匪愿意招安,那便不必将他们赶尽杀绝,而世家这边的事,只能劳烦大哥和二哥处理了。” 谢瑜眉梢半沉,“就算你有把握可以说服他们归顺朝廷,可还有一事......” 谢不为知道谢瑜这是松了 口的意思,忙追问道:“什么事?” 谢璨又抢着回道:大哥说话向来如此‘一波三折’,还是我来说吧。弋阳三世家曾直接上告给父亲,里头有过透露,说是只要朝廷愿意出兵,山匪之中便有人可以里应外合。 ?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谢不为略微讶异地睁大了眼,“难道说,弋阳三世家在山匪中安排了内奸?” 谢璨道:“不错,不过弋阳三世家不曾透露过半点具体消息,我们便也不知这内奸究竟是谁。” 谢瑜在此时插话道:“所以,若是被那内奸知晓了你的打算,恐怕会对你多加阻挠,而且,到时候,你在明,他在暗,也难保他不会生出害你之心。” 可谢不为听了谢瑜的话,却是轻松一笑,“大哥未免小看了我,我的主意怎会轻易被旁人知晓。” 他眼中水光漾漾,是有势在必得之意,“况且,到那时,谁在明,谁在暗还未可知。” 但谢瑜却还有顾虑,“但你和季将军,若是迟迟没有行动,也会引起弋阳三世家的疑心。” 谢不为先侧首看了看季慕青,再转而望向了谢瑜和谢璨,“那便要麻烦两位哥哥为我遮掩了。” 谢璨一脸兴奋,倾身凑近了谢不为,像是要与谢不为耳语,“来来来,有事你跟二哥说,你大哥虽模样长得好,可性子却直楞得很,什么事到他那里都要减了许多趣意,我就不一样了,六郎有什么‘鬼主意’,哦不,是好主意,都可以和我说,我保准可以帮你!” 谢瑜淡淡一嗤,谢璨顿时来了劲,“你瞧他,这古板模样,哪里能帮得到你?” “你瞧啊,你瞧啊,呦,不让瞧了是不是。” 是谢瑜见谢璨越说越起劲,干脆扭过了头。 谢瑜终是忍不了,轻斥道:“怎么又都是你在说话了。” 谢不为看够了热闹,见谢璨还有还嘴之意,便连忙开了口,“我来说我来说。” 他又装模作样揉了揉额角,故作叹息,“大哥二哥不知,我素来体弱,这近十日奔波,倒是让我身体多有不适,这剿匪之事自然要缓上一缓,得等到我身子养好了再说。” 是他自己都有些忍俊不禁,“自然,这郡府简陋,府医我也不甚放心,便要劳烦两位哥哥还有阿青将全郡的大夫都找来为我瞧病,除此之外,任何生人都不许靠近,要是惊扰了我,便是他们的罪过。” 谢瑜倒是先回了话,竟是有默许之意,“可这病不得太久。” 他稍攒了眉,“至多十日,不然那些世家必然会生疑心。” 谢不为自是知晓,便点了点头,“这十日还需两位哥哥对我多加照顾了。” 谢瑜和谢璨皆会意颔首,而谢璨还有开口之意。 此时,站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季慕青终是忍不住插话,且面有焦急,“那我呢?” 谢不为见季慕青急到抹额都有歪斜,眼底浮出灿灿笑意,抬手为季慕青抚正了抹额,再道: “自是更要劳烦阿青,你既然陪了我一路,那这余下的路,便不能弃我于不顾了。” “在郡府,你要贴身照料我,而在外头,也要与我一道去瞧个究竟。”! 第 79 章 黄崖山寨(二合一) 烈日炎炎,暑气正盛,弋阳郡横山之间,草木葱翠。 一行灰裳赭衣之人穿行其中,犹如田蛇土蚯压草潜行,迅速且隐秘。 但当这行人步入山下宽阔之地时,忽一阵风动树摇,为首之人双眼一眯,横光扫去,面色乍变,扬声道:“戒备!” 他身后几十人闻声皆拔刀对外,警惕地看向四周草林之间。 果然,风止之后,草林仍作晃动,再一瞬,众多浅裳之人从林中杀出,未有任何犹豫,挥刀向中间砍去。 这行人也忙做抵抗,可他们虽都是勇猛之辈,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还是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一时间,林间刀光闪烁,喊声震天。 双方的战斗格外激烈,渐有血腥之味弥散在空气之中,令人不免心生畏惧。 这行人慢慢地有些力不从心,且战且退,逐渐被埋伏的杀手逼聚在一起。 就在为首之人替他身后一人用刀挡下致命一击之后,被救那人心有余悸的同时也觉出了几l分不对,一面提刀再挡,一面大声喊道: “大当家,这些人不对劲!那些世家走狗绝不会如此骁勇!莫不是朝廷精兵跟我们玩阴的?!” 他口中的大当家正是弋阳山匪之首,黄崖寨大当家刘庚,因其双臂巨力,能双手同举两块大石,便有诨称刘二石。 刘二石闻言咬牙,更是握紧了手中之刀,双臂肌肉如山隆起,手背青筋尽显,啐了一声,怒吼道:“管他娘的!杀就是了!” 可即使他们再如何拼死抵挡,也终究被数倍于他们的杀手完全包围住。 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之际,突然,一道身影从林中飞掠而出,手持红缨长枪,如狂风骤雨般杀入战局。 山匪们皆凝眸去看,发现这道身影乃是一身着橙褐劲装的少年。 其面如冠玉,却自有凛冽威势,枪法精妙绝伦,每一扬臂挥枪,都有数名杀手应声倒地。 少年的出现,顿时扭转了战局。 山匪们见状也都重振气势,纷纷跟随在少年身后,再一次突杀重围。 许是在少年的带领下,也许是已到了生死之际,山匪们皆格外勇猛,是有殊死搏斗之势。 杀手们见情况不对,先是转攻为守,再是相顾之后,同时飞腿扬沙,烟尘顿时漫天,山匪们皆下意识闭眼屏息。 当他们再次睁眼之后,发现那些杀手已不见了踪迹,唯有少年手持长枪,立于他们身前。 少年并未离去,而是插枪于地,走近了刘二石,拱手施礼道: “在下途经此地,发现有恶徒埋伏截杀诸位,忍不住出手,如今恶徒已去,在下也该离开了。” 刘二石见状,心生感激,连忙挽留道:“少侠高义,救我等性命于危难之间,若不嫌弃,请少侠上山一叙,让我等略备薄酒,以表谢意。” 少年只微微一笑,推拒道:“多谢好意,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家中也有 兄长等候,不便久留,若日后有缘,自会再次相逢,到那时定当痛饮,不醉不归。” 可刘二石却还是没有松口,略略打量少年之后,才发现这少年一身劲装虽衣料材质不俗,但袖口颈沿处已洗到略略泛白,且还有多处用了粗布缝补,心下便大致有了猜想。 他再迈两步更是靠近少年,压低了声,“我见少侠似遇困顿,不妨与我说上一说,此救命之恩,若是不报,我实在日夜难安,就当少侠再行好事,给我一个机会还了少侠的恩情。” 少年闻言一怔,似是没有料到刘二石能看出他如今的境地,旋即垂首敛目,只看着地上长枪,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刘二石便知自己是猜对了,顿生惜才之心,又迂回道: “方才听闻少侠家中还有兄长,少侠既对我等有救命之恩,不说其他,自当要亲自拜会少侠兄长以表谢意,不知可有方便?” 少年听刘二石提及兄长,愣愣地攥紧了拳,再抬眼,眼眶已有泛红,声音也不似方才清爽,而是多了几l分沉闷,“不瞒足下,在下确实有些窘困,本不欲挟恩索报,可......” 他再一叹,“兄长的病怕是不能再耽搁了。” 少年再行拱手,“在下言青,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这言青正是季慕青在外的化名。 刘二石忙也拱手还礼,“不敢不敢,贱名刘庚,兄弟们给我取了个诨称,叫做刘二石,言少侠若是不嫌弃,唤我二石兄便可。” 季慕青闻言目色一凝,怔怔发问:“刘二石......不是黄崖寨的大当家吗?” 他虽知晓了刘二石的身份,却没有表露出任何畏惧或是厌恶之意。 刘二石登时面露笑意,点头应下,“实在是愧受兄弟们看重,在寨子里成了大当家。” 又道,“言少侠可是嫌弃我等营生了?” 季慕青连忙摆首,“我虽不是此地之人,但也曾听闻三世家的诸多恶行,知晓大当家以及黄崖寨众人皆是为之所迫,且即使成了世人眼中的山匪,却也是盗亦有道,绝不侵扰普通人家,只报世家之仇而已,我自有钦佩之意。” 刘二石闻言面上笑意更多了几l分真心,似有感叹,“言少侠年纪虽小,却不仅武艺高强,还颇通人情事理,真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又赶忙问道:“不知言少侠的兄长生了什么病,寨中也有兄弟精通医药,应当可以为言少侠的兄长瞧上一瞧。” 季慕青闻言一叹,面上悲色又显,“倒也不是什么急症,只是此事说来话长......” 刘二石即刻接上,“还请言少侠带路,领我去拜会言少侠的兄长,这其中之事,在路上细说便可。” 再转头吩咐身侧之人,“虎子你先带受伤的兄弟上山回寨疗伤,我与这言少侠去去就回。” 这被刘二石称作虎子的人,也正是刚刚察觉出杀手不对劲的人。 他没有立马答应,而是略显犹疑,却顾忌着面前的季慕青,终 是没有多说,只道:大哥?_[(,我跟你一道去吧,让他们自己回寨就是。” 刘二石本不答应,但见虎子暗暗瞥了瞥季慕青,再对他使了使眼色,顿时明白虎子这是对季慕青起了疑心,略加思忖之后,再对季慕青道: “那就我与虎子两人前去叨扰言少侠兄长了,不知方不方便?” 季慕青自不会拒绝,拔出长枪,垂在身侧,便领着刘二石和虎子往反方向走去,还在路上与他二人道明了“身世”。 “我与兄长本是邻郡之人,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家中还算是略有家底,父母是以商贩为业,供我兄长读书,让我习武。” 季慕青面容黯淡,声色沉沉,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若是谢不为在此,定会觉得季慕青的演技当真是大为长进,是个当演员的好苗子。 “但谁能料到,父母却不甚得罪了豪门。” 他说到此,已是声有愤恨,嗓音几l度哽咽,“那豪门公子逼死我父母、夺走我家钱资不说,还觊觎我兄长颜色,想要我兄长当他的......” 他像是说不出口那两个字,忙住了嘴,稍有停顿,再出言时,语调稍显平静,却仍有悲怆之感,“我便带着兄长逃离本郡,四求生路。” 他苦笑了两声,“其实凭我一身蛮力,保我和兄长穿衣果腹本是不愁,但兄长自小体弱孱虚,每月都要专门用药温补,不然,便会逐渐消瘦,危及寿岁。 可那些药材却实在金贵,我便是没日没夜地找活苦干,也很难买得起那些药,眼见着这个月实在再无钱资购药,又听说弋阳多山多药,只好带着兄长来此碰碰运气,看看我能不能自己采到那些药。” 再似释然,“也是如此,我才能在山林中碰见大当家。” 刘二石听完季慕青这番陈情之言,乃是真心实意生了怜惜之心,拍了拍季慕青的肩膀,许诺道: “言少侠放心,寨中虽也不是富贵地,但只要不是什么皇帝才能用得起的药材,兄弟们定能帮言少侠找来。” 季慕青顿住了脚步,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另有感激之意,“二石兄是愿意出手相助了?” 刘二石笑着摆手,“诶,是我为报言少侠救命之恩应当做的。” 语顿扫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虎子,见他没有阻拦之意,便再道,“我听言少侠现下还是难有安身之地,不如带着兄长与我一同回黄崖寨?这不仅是为了报答言少侠的救命之恩,还是我见言少侠武艺实在高强,便生了招揽之心,若是言少侠也愿为寨中出力,黄崖寨定大有前途!” 季慕青面上惊诧,愣了片刻,忙问道:“二石兄当真愿意为我和兄长提供安身之所吗?” 刘二石连连颔首,“自然做不得假,只要言少侠不嫌弃寨中简陋,我等自当欢迎。” 季慕青本想直接应下,但刚好到了一处破茅屋前,便略作犹豫,带着刘二石和虎子停在了门前。 “我自是肯追随二石兄有所作为,但我兄长的情况有些... ...复杂,若是入了寨,不知会不会给二石兄惹来麻烦。” 刘二石便生了好奇,“怎会有麻烦?” 季慕青这下只摇头不语,在推门之前才似有叮嘱,“还请二石兄和这位虎子兄待会儿见到我兄长不要太过惊愕,也不要一直盯着他看,他如今正是自疚时候,若是旁人眼光停留得久了一些,他便会伤心难过,觉得是他拖累了我。” 这番话不仅让刘二石觉得奇怪,就连更有戒备之心的虎子也生了探究之心。 但等到他们跟随季慕青入内,看到正坐在窗边的那道身影时,便完全明白了季慕青方才为何有此叮嘱了。 破茅屋自然不只有外面破,里头更是简陋,说一句家徒四壁并不为过,除了一些满是药味的破碗破罐外,便只有一个塌陷了一角的土榻,让人见之便不欲入内。 可这破陋之处,竟藏有人间难得的美景。 坐在土榻一角正对破窗的身影,虽是肉眼可见的身姿单薄,但仅是露出的一边侧脸,便有倾城之姿。 那人红衫旧损,面色苍白,可在斜照入窗的日光之下,眉眼如洒金箔,眸瞳便似宝石闪闪,鼻尖小巧,唇珠泛白却又不失莹润,颌尖是恰到好处的收束,轮廓流畅俊秀,美得不似凡尘之人,就连画中人也未必能比他更加完美。 突然,一道背影挡在了刘二石和虎子的视线之前,才让他二人回神,记起了季慕青方才的叮嘱。 刘二石心中暗念道,如此美人,放在世家豪门之中乃是天赐宝物,可若是在平常人家,变成了怀璧之罪,会引得众多别有用心者觊觎,甚至因此引来无端的灾祸。 又念及季慕青所说的“身世”,便不免叹息,原是这灾祸已至,才使得他们兄弟二人沦落至此。 “阿青......他们是?”美人出言,声音虽低虚,但如山泉潺潺,十分悦耳,好似驱散了室内些许的闷热,令人耳目一清。 这美人自然是与季慕青一道出来想办法混进山匪之中的谢不为。 季慕青忙走到谢不为身边,先是对谢不为眨了眨眼,再沉声回道: “他们是,黄崖寨的大当家和兄弟。” 谢不为佯装畏惧,声音颤抖,“阿青,你是不是得罪他们了。” 季慕青也顺势安抚,“没有,是我为你采药的时候刚好救了他们,他们便说可以帮我们。” 谢不为却是故作质疑,“怎会有如此恰好的事,你是不是在诓骗我?” 季慕青似是没有办法,回身对刘二石道:“二石兄,劳烦你跟我兄长说一说了。” 他又苦笑,“我兄长他......唉。” 刘二石在回神之后便一直谨记季慕青的叮嘱,即使要目视谢不为,但视线是十分克制的,像是完全没有觉察到谢不为出众的美貌。 “言少侠并未说谎,正是言少侠慷慨相助,才解了我等弟兄的性命危难,为报答言少侠的救命之恩,我便想邀言少侠与言......公子一同入寨,是能为二位提 供一隅可以安身之处,也是能借言少侠之才壮大山寨。 谢不为再是装作怔愣_[(,半晌之后,才又问季慕青,“都是真的吗?” 季慕青颔首,但并未应声,只走到刘二石身侧,压低声道:“二石兄不会为难吗?” 刘二石知晓季慕青所说的为难便是指谢不为的美貌之事,他与虎子对视一眼,才点了点头,也同样压低声道: “寨中兄弟不似那些豪门公子喜好男风,且多已有家室,言少侠大可放心。” 顿,再有许诺,“若是真有人生了贼心,言少侠也不必留情,可告知与我,也可自行处置,在黄崖寨,没人能为难言少侠和言公子。” 季慕青眼中感激之意更甚,拱手再礼,“那就谢过二石兄了,二石兄也别再少侠少侠的唤我了,与我兄长一样喊我阿青就是。” 刘二石知晓季慕青这是完全答应的意思,便也不再客气,颔首道: “阿青,那便带着你的兄长跟随我们回寨吧。” 黄崖寨正处横山半山腰处,地势是整个弋阳郡中最为易守难攻之处,只要守住了山口,其余地方便都是断崖峭壁,除了飞鸟长猿,便再无生灵可近。 也是因此,弋阳郡郡兵才拿黄崖寨没有办法。 而寨中人数也有不少,包括老弱妇孺在内,是有近五百人,大概是一个较大村子的规模。 其中,大约有三百多青壮男丁,是为黄崖寨主要实力。 当谢不为和季慕青从刘二石口中大略打探出这个数字时,都不免暗暗叹息,这寨中人越多,便说明弋阳三世家之祸越是不小。 等到了黄崖寨,天已昏黑,刘二石先让谢不为和季慕青在寨中正堂外等候,再自行招来了寨中主要人员,一番交代之后,才让他二人入内。 刘二石先目视季慕青,“这位便是救了我和兄弟性命的言少侠言青。”目光再略略扫过谢不为,“而这位,是言少侠的兄长。” 堂内众人都只看向季慕青应声表示知晓。 刘二石又走到一个面有满须的男子身边,“他是寨中二当家王迁,我们都叫他王须子。” 再走到季慕青和谢不为见过的虎子身边,“虎子是寨中三当家,跟我是同宗,全名叫刘虎。” 这般依次介绍完堂内众人的姓名和在寨中的职位,才对谢不为和季慕青道: “有事你可来寻我,也可来寻须子和虎子。” 季慕青便拱手对堂内众人见礼,“诸位唤我阿青便是,日后还需诸位多为关照了。” 众人也都纷纷还礼。 如此正式见面之后,谢不为和季慕青加入黄崖寨之事便算彻底定下了。 刘二石本想亲自安排谢不为和季慕青在山寨内的住处,却不想刘虎竟主动揽下了此事。 不过,在刘虎领着谢不为和季慕青到了一间空房之后,他还叫来了一个身上略有药味的人,应当是寨中的大夫。 他指着谢不为道:“你替他瞧瞧,再为他 开个方子,要是什么药缺了少了?_[(,也好今天就告诉我,我派人去找来。” 这话明面上是在关心谢不为,但谢不为和季慕青都清楚,这刘虎才是寨中戒备之心最多的人,叫大夫过来也不过是想看看他们有没有说谎。 那大夫为谢不为诊脉过后,也不讳言,直接对着刘虎道: “他的脉象确实是体弱孱虚之症,且近来多有奔波,又正值炎日时候,身子便受不住了,需得多用补药温养。” 这与谢不为和季慕青所说的恰好一一对上了,刘虎才舒了略皱的眉毛,再对谢不为和季慕青一笑,“我明日便让手下弟兄将药送来,你们先在此处好好休息吧。” 说罢,便带着大夫一道走了。 谢不为和季慕青在目送刘虎离开之后,又刻意观察了一下这间屋子的四周环境,见并没有可以藏人偷探之处,才稍有放心。 两人坐到了床榻上,先是季慕青松了一口气,低声道: “消息确实不假,这刘二石当真是颇有义气之辈,也十分知恩图报,但倒是没有提及那个刘虎竟是如此警惕。” 谢不为并不意外,“这刘二石既然能在弋阳三世家手下保下黄崖寨,还能逼得他们不得不向外求援,便说明他并非只是有勇无谋,即使他自己有时顾及不到,也会安排这类人充当他的副手来提醒自己。况且,我听他言辞,应当也是读过书的,我们不能只将他当成寻常武夫。” 顿,他凝着屋内暗淡的烛火,“我倒是觉得,这刘虎之意,未必不是刘二石之意。” 季慕青神色稍凛,“那也就是说,刘二石本人其实也对我们稍有戒心?” 谢不为颔首,“没错,方才他安排我们去和寨中人见面,所有都介绍妥当了,却唯独没有说对你的安排。 若是他当真是如他话里所说的对你如此器重,其实在我们没有入堂之前,就应该和那些人商定好对你的安排了。可他只是借刘虎之口告诉我们,让我们暂时只在寨内休养,便是有观察之意。” 季慕青眉头一动,“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办?总不能只在这里等刘二石观察到满意吧。” 谢不为虽面色也不轻松,但心中已有了初步的想法,移目看向季慕青,“你放心,现在最急的不该是我们。” 季慕青稍忖过后,沉吟道:“你是说弋阳三世家?” 谢不为点了点头,侧身躺了下去,稍稍舒叹道:“没错,等再过两日,他们得不到我好转的消息,定然会两头焦急,既害怕我们还有我大哥二哥来的目的不是山匪,而是他们,又害怕黄崖寨在得知朝廷精兵到来之后会有激烈举动。 到那时,他们多半会有动作,是为先下手为强,我们只要安心等着便好。” 季慕青颔首,但又想起了什么,“那内奸......究竟会是谁呢?” 谢不为两眉一颦,“弋阳三世家既然能对我叔父如此言之凿凿,便说明他们安排在黄崖寨里的内奸并非是无名小卒,起码是能左右刘二石意见的人,那多半就是在今日堂中众人中了。” 说到此,谢不为心中其实也有忧虑,“若是想揪出这个人,那只等着便不够,还得另有动作才能逼他露出端倪。” 季慕青没有再出声,他知道谢不为是在思考下一步的动作。 “啪”一下,是灯花轻炸的声音。 而也是在此时,谢不为双眼一亮,下意识握住了季慕青的手,“有了!”! 第 80 章 为所欲为(二合一) 翌日一早,昨夜来给谢不为诊脉的大夫便将温补药材全都送了过来。 这倒是有些出乎谢不为和季慕青的预料,因着这些药材虽不是十分名贵,但也并非寻常伤病所需。 是故,若不是专门采买,莫说是山寨里,就连普通世家中,也未必能常备这些药材。 谢不为眼眸一闪,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在主动和那大夫寒暄后,便问了药材之事。 “这些药材实在珍贵,是不是麻烦了某位兄弟冒险夤夜采买,我受之有愧,今日定要亲自向其道谢。” 许是谢不为的态度十分亲和懂礼,又或是他的样貌也实在让人生不出无端的戒备和敌意,故那大夫表现的倒是乐得与谢不为说上几句话。 “言兄弟言重了,这本是山寨里常备的,你安心将养便好。” 谢不为佯装好奇,“我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时好时坏的,一直没好个完全,如此也称得上是久病成医,知晓若非与我是一样的病,便用不到这些药,那寨中可是有人与我一般?” 那大夫闻言稍有犹豫,但见谢不为清眸相凝,满是无辜好奇,心下一颤,也就不再顾虑,“是大当家的女儿,因为一些变故,伤及了身体根本,平日里便也需要这些药温补。” 谢不为面露讶异与惋惜,“大当家如此英雄人物,儿女却也多舛至此吗?” 那大夫这下倒不再多言,只摇头叹息。 谢不为明了这是不好与他道明的意思,便也见好就收,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而是转又提及另一件事。 “我与阿青愧受大当家照拂,如今还要麻烦您亲自照看,实在于心不安,便想着我与阿青旁事做不好,但对医药还略有所了解,也知昨日兄弟们多有受伤,正是需要人包扎煨药的时候,不如您给我和阿青这个机会,让我们也能为寨中尽一些绵薄之力?” 那大夫闻后略作思量,没过多久,便也颔首答应。 谢不为在用过药后,就与季慕青一同跟随那大夫去了黄崖寨内的医堂。 医堂内果真有许多受了伤的寨兵正在等药包扎,谢不为和季慕青也没有多言,在问清大夫需要注意的事项之后,便直接开始为这些寨兵敷药。 其间,谢不为还对这些寨兵多加温言安抚,由此获得了不少人的好感,他们大都愿意与谢不为交谈。 这般,谢不为倒是杂七杂八地对寨中之事了解了不少。 但在正午过后,黄崖寨一当家王迁却突然来到了医堂,先是面容不善地打量了谢不为和季慕青几眼,再将大夫拉至一边耳语了几句,之后便才匆匆离开。 王迁这番行径倒是惹得不少人生了疑惑,但谢不为却大概知晓王迁所来为何。 怕是有人将他和季慕青照料寨兵的事情告诉了王迁甚至是刘一石和刘虎等人。 因他们对他与季慕青还是抱有疑心,便不想让他和季慕青插手很是关键的寨中医药之事,也同样不想他和季慕青能与这些 多在前线打拼的寨兵多有交谈。 如此急匆匆过来,就是为了赶他和季慕青离开医堂。 也果然,在王迁离开后没多久,面露纠结的大夫便将谢不为和季慕青引到了医堂之外,低声道: “方才一当家告诉我,说你们初来乍到,还算是客人,便不好劳烦你们做此等劳苦之事,你们还是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谢不为并没有表露出任何觉察到刘一石等人疑心的想法,而像是当真信了大夫的说辞,甚至面露感动和更加深刻的愧疚和不安。 “一当家好意,真教我与阿青羞惭,可若是在寨中什么也不做,那便是对不起寨中兄弟的辛苦了。也莫说什么客人不客人的,既然已经身处寨中,哪有心安理得当公子的道理,还请您为我和阿青思量,我和阿青能为寨中做些什么小事。” 那大夫听了谢不为这番话,也是觉得十分有道理。 虽说季慕青对大当家和一些兄弟是有救命之恩的,但寨中不分尊卑,人人都要劳作,没道理白白供着养着谢不为和季慕青两人。 且他一人又十分有自觉,懂事也有礼节,倒也让他生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认同。 如此,他便思量几番,才道:“那你们便去后山看看吧,那里都是兄弟们的家眷,是在操劳农活、织事,有些活对她们来说确实多有不便,你们可去看看能不能为她们搭上一把手。” 谢不为先是一喜,再是显出几分顾虑,“既是兄弟们的夫人和一些姑娘,那我和阿青过去会不会有所惊扰?” 那大夫倒是笑着摆手,“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就是规矩多讲究多,都是在田间地里干活的,哪有什么惊扰不惊扰的。 如今也是夏收的时候,山中虽然良田不多,但也多有农忙,可寨中兄弟实在也无空闲帮忙,只好劳累她们妇人女儿的顶着日头整日劳作,若是你们真能为她们搭上一把手,才是真的帮上了寨中兄弟。” 说到此,还着意看了谢不为一眼,“山中虽比山下凉爽许多,但劳动起来还是难避暑热,你身子孱虚,即使要帮她们做一些农活也不可太过。” 再瞧向了季慕青,咧嘴一笑,“让你这个弟弟多出些力就是了。” 谢不为带着季慕青连连谢过,便随着那大夫的指引到了黄崖寨后山。 也正如那大夫所说,后山多是良田,也多是一些妇人在其中割麦劳作。 但谢不为没有贸然试图加入,而是先寻了田间一老媪,向她道明了他与季慕青的来历和目的,再经过这老媪的首肯之后,才去农仓里拿了农具,跟在老媪身后学着割麦。 这自然引起了田间地头众人的注意,无论是出于对谢不为和季慕青两个生面孔的好奇,还是因谢不为和季慕青过分出众的样貌,都让众人在劳作的同时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但谢不为和季慕青这两个当事人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一般,只埋头专心割麦,什么也不多看与多说。 不过,没过两刻,季慕青就让谢不为停下去阴 凉处休息。 谢不为也知他如今的身体确实受不住在正烈的日头下长时间做农活,便也没有推辞,在与老媪说明之后,就放下农具站在了一边。 但他也没有完全闲着,而是一直注视着季慕青,及时为季慕青擦汗送水,倒惹来那老媪调笑,“你们兄弟的感情倒是比寻常夫妻还要好上许多,黏黏糊糊的,我都要看不过眼了。” 季慕青闻声割麦的动作一滞,握着镰刀木柄的手也一紧。 可谢不为却十分坦然,笑对着那老媪道:“您一语道破,我们兄弟从来相依为命,若不是我这个弟弟一直照顾我,我怕是早就魂归九泉了。只是耽误了他寻一门好亲事,怕未来弟媳知晓了,会埋怨我呢。” 此话一出,附近的妇人女儿皆随之发笑,也像是破了冰一般,逐渐有人大着胆子与谢不为搭话。 起初,只是有人在问谢不为和季慕青的年岁、喜好等表面之事,聊得多了,自然也就避不开他们一人的身世。 谢不为面色便陡然有些黯淡,可也没有隐瞒之意,便将季慕青与刘一石所说的“身世”挑着捡着说了,而这自然又引起众人的怜惜。 但谢不为却又故作释然一笑,“多亏了阿青遇到了大当家,而大当家又如此心善,我们兄弟一人这才有了生路,也才能在此与各位姐姐妹妹闲聊。” 这话在让众人更生怜悯之外,也让她们或多或少联想起了她们自己的身世。 有一直言快语的妇人在叹息过后便道:“谁说不是呢,我与我家那口子,不也是被那些天杀的豪门大户逼得没有活路?也还好是大当家救了我们,让我们能在寨子里重新过日子。” 这妇人之语算是彻底勾起了众人的回忆,她们纷纷开始叙说自己的身世。 也果真没出谢不为和季慕青所料,黄崖寨众人几乎都是被世家迫害过的普通百姓。 他们的身世便是弋阳三世家如何嚣张横行、如何鱼肉乡里、又如何盘剥平民的血泪证据。 谢不为和季慕青越听,面色便越加沉重。 如此到了最后,也不知是谁先叹息的,“莫说是我们了,就连大当家自己也惨得很。” 谢不为立刻警觉,但又状似只是好奇,“大当家如此英雄,也与我们一般被豪门大户欺辱过吗?” 这下是那老媪接的话,面色愁苦,“一石那孩子惨得呦,他从前和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世代的泥腿子,不过是在田间地里讨口吃的。但他却算得上半个富贵人家,自小是读书当官的料子,在他成亲之后,也当真在官衙里讨了个差事。” 她再是一叹,“可谁曾想,那猪狗不如的宋氏公子竟瞧上了他的夫人,便让官衙里的大人将一石调走,再去欺负一石的夫人。那一石夫人也是个性子烈的,抵死不从,最后被活生生逼得上吊死了,等一石回来,就只看到了夫人的棺材。所幸他们的女儿被事先藏到了地窖里,虽受了不小的惊吓,但总归是保住了一条命。 一石哪能咽的下这口气,就去宋氏那里 讨要说法,可却不想,宋氏不仅不认,还要将一石害死,一石得知消息之后,本想与那宋氏公子同归于尽,但念及他的女儿,还是决定活下去,和他村子里几家同样被那些豪门大户欺负过的孩子,占了这横山,建了这黄崖寨。” 说到此,语气才稍有缓和,“一石也当真是有本事,这十多年来,不仅让那些豪门大户吃了不少的亏,还庇护了许多我们这样的可怜人家。” 等那老媪说完,田间已有不少妇人女儿开始低低啜泣,而谢不为与季慕青心下也都触动不已。 田间气氛便有些凝滞,众人默契地不再讨论彼此的悲惨身世,而是专心忙碌手上的农活。 一直到天色昏黑,众人才各自回到住处。 谢不为和季慕青回房之后,半晌也没有言语。 谢不为望着窗外山月,听着林间蝉鸣,心下思绪万千,面色也愈发凝重。 许久之后,谢不为猛地看向了一直安静陪在自己身边的季慕青,眸光灼灼,比之山月还要明亮几分,“阿青,你与我是一个想法对不对?” 季慕青稍有一愣,但很快点了点头。 谢不为终是一笑,便如寒冰化尽,繁花重绽,“这黄崖寨,我们保定了!” 他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任由山间凉风吹得他长发飘扬,“不仅如此,这弋阳三世家,一个也不能放过。” 季慕青也走到了谢不为身边,看着沐浴在浅浅清辉之下,如同发着光的谢不为,心念一动,忍不住抬手微微抚过了谢不为的发梢,但并未引起谢不为的注意。 开口低声,却似郑重许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谢不为闻言侧过身来,笑靥深深,“而且,保下这黄崖寨还有另外一个天大的好处。” 季慕青略忖过后自觉没有体悟到谢不为的意思,便直接问道:“是什么?” 谢不为长睫一瞬,“不论其他,只论刘一石这个人,他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一开始,仅凭自己和几个同村百姓,就能占了这横山,建起这黄崖寨。也不仅能在世家手下不断壮大黄崖寨,还能扰得那些世家对他无可奈何。试问如今,这地方上能有几个如他一般的英豪?” 语顿再道,“而且,此人还十分重情重义,知恩图报,其实必有忠孝之骨,只不过是被弋阳三世家和弋阳郡官署逼成了看似的‘反骨’,若遣用合当,必能成独当一面的主将。” 谢不为话说到此处,季慕青其实隐隐已有所察觉,只是有些不敢相信,谢不为竟会考虑至此。 但随后,不等他再去猜想,谢不为便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如今,国朝北伐之业,缺的便是这样的将才。” “我知道,京口有你父亲在当然尚算稳固,北府军也自能保得北界安定,可若想北伐,只靠你高平季氏,还有一半的北府军是远远不够的。 若是能有刘一石这般有勇有谋也同样知晓如何招揽训练兵力的将军在,必能助得你父亲,助得你高平季氏,助得 国朝所有有北伐之志者完成大业。” 谢不为语后,眼中闪烁着比山月清辉还要灼亮的光芒。 但也不知是这光芒,还是谢不为方才的一番壮志豪言,竟让季慕青一时愣在了原地。 谢不为自然看出了季慕青的呆愣,他同样一怔,但旋即展颐一笑,伸手在季慕青眼前晃了几下,轻声唤道:“阿青,你在听吗?” 可不等他话音完全落下,他身子就猛然一倾——是被季慕青牢牢抱在了怀中。 他看不见季慕青此刻面上的表情,但却能感觉到季慕青微微颤抖的身体,也听得到季慕青话语中的激动震颤。 “我没想到,朝中除了太子殿下,还会有人记得我季家志向,记得这北府军久镇京口的真正所望。” 季慕青的体温本就比常人灼热几分,现在便更是滚烫,就连他的心脏也快速砰砰直跳。 带得谢不为不仅全身开始发烫,心潮也同样澎湃起来。 但谢不为并未在此时说些什么,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季慕青的肩,耐心倾听季慕青久久压在心底的衷情。 “一年多以前,皇帝以北伐为令,重召我父亲为镇北将军,还让我入京伴驾。虽然我父亲认为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便没有跟我说过此事背后的朝政隐秘,但我能知道,所谓北伐,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靶子,是一句很难有所推进的妄语。可我父亲在犹豫之后还是选择接受了皇帝的诏令,还将我送到了临阳。 我也怨过他,为什么要将我送来,为什么明知道北伐难成却还是要接受诏令,但我也清楚,在他心里,在我们高平季氏心里,只要北伐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便不会放弃。即使为人鱼肉,即使成了他们争斗的把柄,也只会心甘情愿地将此视为必须付出的代价。 也果然,在我入京之后,除了皇帝再以北伐为名安排陈郡殷氏掌控另一半北府军外,就再无任何北伐消息。可我知道,不仅是我在等,我父亲在等,高平季氏在等,北府军千万将士也在等。 在我觉得没有希望的时候,是太子殿下找到了我,他说,只要他能掌权,北府军便不会再被困于京口,而是会冲出所有束缚,剑指长安。” 季慕青说到“长安”两字之时,嗓音有明显的沙哑,也有一顿,再继续道: “我看着太子殿下当时的神情,感受到了这朝中唯一能与北府军相称的魄力,所以,我选择相信他。” 突然,他松开了怀抱,却后了半步,低头看向谢不为,“而你,是第一个让我感觉到,北伐尚有希望,长安尚有希望的人。” 他再是一笑,介于少年与青年的面容上散发着无比的蓬勃朝气。 他凝着谢不为的眼,一字一顿,“而如今,我也愿意相信你。从今往后,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去做什么......”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谢不为抬手捂住了嘴。 谢不为面上满是无奈的笑,渐渐收回了手,“阿青,北伐不该只是你们高平季氏一族的志向,你自 然可以相信我,但不要轻易许下让人......‘为所欲为’的承诺。” “你该是独立的,而不该成为谁的附庸。” 季慕青当下便想反驳,但还是被谢不为打断。 谢不为完全退出了季慕青的怀抱范围,“现在我们该做的,便是好好谋划、好好休息,然后专心应对黄崖寨的事。” 他又怕季慕青会胡思乱想,便又安抚地轻轻碰了碰季慕青额上的抹额,“之后的事,我们之后再说,也像你所说的,你是相信我的,对吗?” 季慕青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谢不为的动作,闻言立马重重点了点头,乖巧的像一只刚刚被驯服的小狼崽,对谢不为只有满心的信任与依赖。 谢不为也有此感,忍不住笑出了声,却没有多说。 再转又与季慕青谈论起接下来在黄崖寨的打算,直到夜色沉沉,方才睡下。 而接下来的两天,谢不为和季慕青都是在后山帮着夏收农忙,但这并不是无用功,因为他们知道,一定有人在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果然,在第三天的时候,刘虎便找到了谢不为和季慕青,面上也尽是友善的笑容,先是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再对着季慕青道: “我们今晚准备下山,不知阿青可愿意与我们一道?” 谢不为和季慕青对视一眼,明白这是刘一石和刘虎他们真正愿意季慕青加入黄崖寨的意思。 季慕青自然颔首,“只要大当家不嫌弃我,我自愿意为山寨出力。” 刘虎也同样满意地点了点头,再嘱咐了谢不为和季慕青两句,便告知了今晚下山的时间和任务。 原是他们知晓了宋氏会在近几日将从田庄中收来的麦粮运回邬堡,而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抢夺这批麦粮。 当晚,季慕青便跟着刘一石和刘虎等人一同下了山。 可这除了是如了他们所愿外,谢不为难免会为季慕青担忧。 他虽然知晓季慕青武艺高强,也知道刘一石定能指挥得当,但毕竟世家这段时间定也是多加防备,未必会让他们轻易得手。 而此事也并非一日可成,埋伏观察也要不少时日,其间季慕青倒是回来过一次,但很快又跟着寨兵下了山。 在第五日的时候,谢不为终于听到了好消息,说是刘一石他们已经得手,麦粮也已往寨中运送。 但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寨兵跑到了谢不为的房中,面色万分焦急。 “不好了,世家走狗竟然阴了我们一道,埋伏在了我们回寨的必经之路上,言兄弟为了断后,现在还在山下与他们厮杀!”! 第 81 章 死生之际(二合一) 横山密林皆已浸入了墨色,也如同披上了一件乌黑的罩袍。 可衣袍之尾,延伸铺展在山下开阔之地的一角,却燎起了火。 谢不为跟随寨兵下山,才至山脚,便见不远处火光冲天—— 一群黑衣人一手持火把,一手拿刀剑,将季慕青在内的几十寨兵团团包围住。 他的目光迅速在人群中找到了季慕青的身影,只见季慕青骁勇无比,以一当十,长枪过处,无人可近。 也是季慕青如此表现引起了黑衣人的注意,黑衣人瞬分两派,一派继续与寨兵缠斗,一派则攻势循序,一簇一簇地与季慕青相抗。 显然是知道季慕青不好对付,便决定用车轮战的方式消耗季慕青的精力。 但如此并未让他们如愿,季慕青手中长枪之势依旧凌厉,游刃有余地避开所有攻势,又反身挑落黑衣人的刀剑,长枪再刺,逼得黑衣人连连败退。 随行寨兵也都加入战局,喊声四起,季慕青寻声望来,一眼就锁定了谢不为的身影,目光转又讶异。 但不及他反应,便又被交替着扑上来的黑衣人挡住了视线。 有了下山寨兵的加入,战局本该迅速扭转。 可,此次埋伏他们的黑衣人却完全不似寻常,见有新的寨兵入局,竟又快速反应,毫不恋战,抽身而出,聚汇为团,再又四散,将包括季慕青在内的所有寨兵都牢牢困在了中心。 紧接着,便有更多的黑衣人从隐秘处跳出——竟是先露破绽,引得更多寨兵加入,再欲一网打尽。 季慕青并未畏惧,冷冽的目光扫视一圈之后,便提枪率先冲入黑衣人之中,如同一头将将成年的巨狼,朝敌人露出了森白的獠牙,势要将此铺天大网撕咬出一个裂口,以换得同伴的安全。 但到底寡不敌众,寨兵又不似黑衣人如此凶恶。 逐渐的,季慕青便被众多黑衣人左右夹击,且战且退,一时只能防守而寻不得机会进攻,是为拖延再觅黑衣人破绽。 可如此拖延只会显露颓势,黑衣人攻势愈烈,而寨兵们渐渐心生绝望,迎敌之势越来越馁。 谢不为知道季慕青还未用出全力,季慕青的引线正在等待一个时机被点燃。 他也不再犹豫,当即引弓搭箭,未做任何停顿,一箭如闪电掠过,划破了密林深夜,穿透了血红火光,力透正欲偷袭季慕青的黑衣人的脖颈。 一声惨叫过后,地上烟尘扬起,瞬又再无生机。 “阿青,杀!” 谢不为知晓,他与季慕青之间隔着不近的距离,季慕青应当听不清他的话语,可在黑衣人为箭所杀之时,季慕青立刻侧首望向了他。 两人的视线越过了阻挡在他们中间的重重人影而瞬间交错,季慕青读懂了谢不为眼中的果决,一个颔首之后,手下也不再留情,招招皆带着滔天的杀意。 长枪破风没入血肉的声音,便如同巨狼发怒之时的震天嚎叫。 血雾顿时弥散,遮蔽了四周的火光,遮蔽了天上的月圆,也遮蔽了黑衣人交流反应的时机。 时间在这一刻被压得极短,不过一次又一次短促的惨叫声后,围困住季慕青他们的黑衣人便倒下了大半。 长枪枪头已尽为血所染,却也未遮盖半分其上的寒光。 枪刃刺穿敌人的脖颈,瞬又拔出,再顺着四溅的温热液体捅入另一人的心脏。 而这次,甚至连惨叫声都被长枪封锁在了接连倒下的躯体之中。 唯有满地成溪的鲜血昭示着,这是一场以绝对武力碾压的——屠杀。 随着一声声躯体倒下,季慕青愈战愈勇。 夜幕深黑、火光橘黄、天地血红在此刻都尽褪为纯白画卷,他以挥扬的长枪作笔,以敌人的鲜血为墨,在其中尽情泼洒,落纸而成属于他的领域。 剩余不多的黑衣人为此所震,趁着季慕青无暇顾及之时身形一闪,迅速隐入漆黑的密林之中,不见了踪迹。 季慕青见势也无追击之意,长枪抡回,插入地间,枪杆震颤而鸣。 四周皆静,只有枪尖上的一滴血顺势飞起,落在了季慕青的右颊之上,又被他用指腹抹去。 死里逃生的寨兵在怔愣过后,都忍不住抛下手中刀剑,举声高呼庆祝。 正当他们想要对季慕青表达崇敬或是感谢之时,便见季慕青竟是飞身奔向了山脚林中。 而那里,站着一道火红的身影。 错眼之间,只像是看见了一只飞蛾,猛然扑向了会将他熊熊点燃的烈火。 谢不为见战局结束,方才扶着身侧树干呼出了屏住已久的气息,身形也有些歪斜,正欲靠向树干,却被在一瞬间飞扑过来的季慕青紧紧抱住。 两人一时无言,就连林间的莺啼蝉鸣还有不远处的嘈杂人音也被隔绝,谢不为只能听到、感到季慕青在他耳边喘出的粗重又滚烫的呼吸之声。 一种不该属于他们之间的暧昧气氛就此漫生。 还是谢不为首先反应过来,想要挣脱,却被季慕青抱得更紧。 “你......多亏了你,我方才都没注意到,竟有人在偷袭我,要不是你那一箭,可能我就......” 季慕青有些语无伦次,又在即将说出不详之词时被谢不为温声打断。 “阿青,平安就好。” 季慕青听着谢不为的声音,明明他们才只有几日鲜少相见,但却在此时后知后觉出了想念之意。 他的眸中瞬时弥漫出了一层水气,但又被他自己生生按下,只瓮声道:“你的箭法也好,比我大哥都要厉害许多,我也不如你。” 谢不为只是轻笑,“凑巧罢了,是因为那人不动,我才能射准。” 顿而又道,“阿青,你可有受伤,我们先回去瞧瞧吧。” 语落便又要挣脱。 可季慕青仍是不愿放手,甚至还更加收紧了臂弯,满是莫名的不舍,却又不再吭声。 但 在谢不为执意展臂之时,肩膀却无意碰到了季慕青的左胸,继而一声忍痛闷哼从季慕青的唇齿之间溢出,谢不为顿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道:“你受伤了?” 季慕青本想摇头,却拦不住谢不为已低头去看。 借着从林梢叶间洒落的月光,谢不为分辨出,在季慕青左胸之前有一道刀刃割出的裂口,而正有温热的鲜血从中不断地漫出。 这显然不是沾染上的敌人的血。 谢不为登时拧紧了眉,“我们回去!” 季慕青还要再“狡辩”什么,却被谢不为的一声低呵堵了回去,“阿青,不要任性,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该怎么办。” 可还不等季慕青反应,匆匆赶来的刘虎就突然出现在了他们身边,打破了他们之间不可言说的氛围。 刘虎见了谢不为和季慕青相拥的姿态虽有一怔,但还是很快如常开口道: “幸好有言兄弟在,不然寨中兄弟定然死伤大半,快快跟我回去吧,大夫都在等着了。” 季慕青见状也就不再抗拒,不过,他虽松开了谢不为,但在路上还是紧紧握住了谢不为的手。 谢不为察觉出了些许怪异,可因着更多还是记挂着季慕青的伤,便没有再多想,只当是季慕青在经历一场厮杀之后本能地需要旁人的安抚。 回到寨中之后,大夫剪开了季慕青左胸前的衣料。 见季慕青虽满身是血,但真正是从季慕青伤口中渗出的并不多,应当大半还是敌人的血,如此可算是全身而退。 心下不免佩服,可也无暇多说,只拿了一瓶金疮药递给了谢不为。 “言兄弟并无大碍,只是一些皮肉伤,回房清洗伤口之后再敷一些药就可以了。” 谢不为知道大夫还要替寨中其他人诊治,便也不再耽误大夫的时间,道谢之后就扶着此时正在不断低声闷哼的季慕青回了房间。 等回房之后,也不理会明显是在装痛的季慕青,只让季慕青坐定,自己则去寨中厨房搬来了一大桶热水,倒在了简陋的木桶之中,再将干净的巾帕甩在了桶沿上。 这才看向一见他就龇牙咧嘴装痛的季慕青,顿觉好笑,也生了揶揄之心,挑眉道:“原来这么痛啊,那可要我帮你洗澡?” 季慕青一听这话,咧着的嘴还没收回,微微泛白的脸上顿时便浮上了一层浅红。 他“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磕绊道:“不......不用了,我自己来。” 谢不为佯装遗憾,手上却一刻也不耽误地将白纱和金疮药还有衣物放在了床榻上,转身出房之时再道: “那你洗完了喊我,我来为你上药。” 季慕青却没应声,只在谢不为没看到的背后面如火烧。 谢不为在外头等了半晌,等到房内一点动静也无了的时候,才意识到,季慕青定然是在自己上药包扎了。 可也知道季慕青这是不好意思了,便也没有直接入房,只在窗外朝内轻声喊道:“阿青,你好了 吗?” 寨中房间有些狭小,因此,房内热水蒸腾出的水汽便不住地从门窗的缝隙中渗出,还随着夜间的清风拂过了谢不为额前鬓边的碎发,让谢不为莫名也有些耳热。 “马上就好了。”季慕青默了一息之后才回道。 谢不为看着窗纱上由房内灯火映出的人影——季慕青正坐在床榻上,垂首试图在自己的左胸上缠绕白纱。 他虽说着“马上”,表达着力所能及的轻松,但看他的动作,却显得有些笨拙和不知所措。 毕竟是伤在左胸,确实也不好他自己处理。 谢不为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敲了敲了房门,“阿青,我进来了。” 季慕青的动作明显一滞,但并未出声。 谢不为只当季慕青这是默许,便也没有犹豫,直接推开了房门入内。 在穿过弥漫的白雾水汽之后,他一眼便看到了季慕青赤/裸的左胸前凌乱交缠的几段白纱,还有放在床沿已开了盖的金疮药。 谢不为第一时间只站定在季慕青身前,歪头挑眉,好似在说,“这就是你说的‘马上就好了’?” 季慕青自然领会到了谢不为的意思,与谢不为对视的目光瞬间错开,复又低下了头,言语还是有些结巴,“只是......出了一点......小意外。” 谢不为轻笑出声,走近了床榻,收好了金疮药,再拿起了白纱侧身坐到了季慕青身前,但再无逗弄之意,只软了声安抚道:“我来帮你吧。” 说着,也不等季慕青回应,倾身抬手便将季慕青左胸前的白纱解下,露出了一道不算深却也并不浅的伤口。 伤口上头已经被洒了一层金疮药,药粉虽微微泛红,却也是止住了血。 谢不为于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也再没多言,只沉默地将手上干净的白纱绕过了季慕青的肩头,再覆过季慕青的左胸,在试探松紧力度的时候才轻声问道:“这样疼吗?” 季慕青先是立刻点了点头,却在反应过来后又摇了摇头,最后在谢不为凝视的目光下,犹豫了很久,终是缓缓点头。 谢不为在觉得一阵好笑之外心头却也泛出了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对季慕青不免更加心疼,稍稍放松了手上白纱之后,又再问了一遍,“这样呢?” 这下季慕青再没有任何犹豫,“这样不疼了,刚刚好。” 谢不为便安下心来,将白纱延伸至季慕青的左胸下慢慢打结。 其间,他感受到了季慕青如有实质的目光一直停在了他的后颈,顿时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道:“怎么一直看着我?” 季慕青显然没想到自己“偷看”谢不为竟能被抓了个正着,面色更加涨红,就像是一盏被点着的灯笼,支支吾吾了好半晌也没说话。 谢不为也没有追问的意思,但在手上动作完成之后,一抬眸,便与季慕青仍在凝着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浴桶就在床榻边,他们两人的身影便漾在了水面上,又随着门窗缝隙中穿入的微 风,慢慢摇晃。 我见过—— ?想看孤月当明写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 81 章 死生之际(二合一)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季慕青突然开了口,眼睫为室内蒸腾的水汽洇湿而微微低垂,看起来像是一只受了伤而在等待同类舔舐安抚的小狼崽。 谢不为看着这样的季慕青,心下又是一动,但只下意识应道:“见过什么?” “见过阿娘也是这么给阿爹包扎伤口的。” 季慕青喉结微动,将后半句话说了出来,又即刻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谢不为一怔,双眼微微睁大,竟是不能明白季慕青为何突然要说这话,又本能地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就在谢不为绞尽脑汁该如何化解现下的尴尬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言兄弟,阿青在吗,我们来瞧瞧他伤得如何。” 是刘二石的声音。 谢不为顿觉如释重负,立马朝外答道:“在的。” 说罢便起身去开门,而季慕青也立刻穿好了衣衫。 不仅是刘二石,还有王迁和刘虎都来了。 刘二石一入房间便大步走到了季慕青身边,关切地上下打量了季慕青几眼,再问谢不为,“阿青伤得严重吗?” 谢不为摆首,“只是有些皮肉伤,也已止了血上了药,没什么问题了。” 刘二石这才重重舒了一口气,再对季慕青道:“今夜若非是有阿青在,黄崖寨便要损失惨重。” 语顿,竟要对着季慕青一拜,却被谢不为及时拦下。 “大当家这是在做什么,我和阿青既然蒙受大当家恩惠入了黄崖寨,自当为黄崖寨效力。” 刘二石闻言摇了摇头,竟是又要拜下,这次却是季慕青抬手撑住了刘二石的肩膀。 “哥哥说的是,若非是二石兄,我与哥哥还不知道要沦落到何处了。” 而刘二石身后的王迁和刘虎也在此时出言相劝,刘二石这才没有再行拜礼的意思,只是仍目露愧疚。 “阿青先前就救了我和诸位兄弟一命,这回更是救了整个黄崖寨,若说是我有恩于你们,倒是惭愧,分明是你们有恩于我刘庚和整个黄崖寨啊。” 季慕青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只将目光投向了谢不为。 谢不为却是一笑,“说什么恩来恩去的,不过是大家感念大当家的庇护,聚在此处一同为黄崖寨出力罢了。 只要黄崖寨还在一日,寨中人人便有安居之时,大当家又何苦要和我与阿青在此一时掰扯得这么清楚,莫不是不肯我与阿青在黄崖寨长久生活?” 刘二石闻言立刻摇头,“我并非此意。” 语顿,略有一叹,“如此说来,也是我钻了牛角尖,言兄弟说得对,我们人人都是黄崖寨的一份子,所图所求不过是能有安居的一日。” 话再有一滞,回首瞥了刘虎一眼,才道:“此来除了探望阿青之外,还有一事需得劳烦阿青。” 季慕青这才接了话,“二石兄直说便是。” 刘二石微微一笑,“寨中兄 弟武艺不精,大多都是自己胡乱练就的,没得什么章法,我和须子、虎子也都是半桶水的功夫,也指点不了他们什么拳脚功夫。 但我见阿青武艺实在高超,便腆着脸来想请阿青日后能为他们指点一二。” 这便是让季慕青直接训练寨兵的意思。 而训练寨兵之事也绝不仅仅是教授武艺那么简单,这便如同是给了季慕青调遣寨兵的资格。 甚至,若能借此得了人心,日后就算没有刘二石的命令,也会有不少人会愿意跟着季慕青。 这其中的关键刘二石自然不会不知,王迁和刘虎也不会不懂。 而季慕青本就出身将门,更是明白这一职权的重要性。 但他没有贸然应下,仍是看向了谢不为,等待谢不为的意思。 谢不为在与季慕青对视之后,便微微颔首,季慕青这才复顾刘二石,作势要起身,却也被刘二石按下,“诶,方才才说过的,大家都是黄崖寨的一份子,不必这么客套。” 面上笑意更深,“那阿青这是愿意了?” 季慕青颔首道:“承蒙二石兄看重,我自当竭尽此力,若能让兄弟们武艺精进些许,此身便也值当了。” 刘二石拍了拍季慕青的右肩,朗声大笑,“有阿青在,我黄崖寨必再也不惧那些世家走狗!” 他身后的王迁和刘虎也都随之露笑,又都与季慕青客套了两句。 但谢不为看出,他二人中,除了刘二石的笑是出自真心之外,王迁和刘虎面上的笑却是不达眼底,显然各怀心思。 谢不为眸中流光一闪,暗暗记在了心底。 在刘二石和王迁、刘虎二人离开之后,谢不为将房门紧闭,又等到四周寂静无声,才对季慕青轻声道: “我觉得王迁和刘虎有些不对劲。” 季慕青略微颔首,“我也注意到了。” 可话出又有犹疑,“但毕竟刘二石给了我如此重要的职权,他们身为二当家和二当家有所芥蒂倒也正常。” 谢不为先是一笑,打趣了季慕青一句,“原来阿青也明白如此复杂的人事关系啊。” 季慕青看着谢不为唇边的笑,又有一恍惚,但很快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 “北府军中也有过类似的事,我见过不少,自然能清楚一些里头的门道。” 谢不为没再就此多问,而是笑意微敛,缓缓摇头道: “但我就是觉得王迁和刘虎二人并非那么简单。” 季慕青道:“那你可有了打算?” 谢不为眉头微动,“不曾。” 再侧首视外,略眯了眯眼,“但已经快到十日了,我想,过不了多久,黄崖寨里应当就要出些事了。” 而与此同息,王迁和刘虎在目送刘二石回房之后,倒是没有分开,而是一齐走到了僻静之处。 在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是王迁先开的口,语有愤懑,“即使那个言青功夫厉害,也救了大哥和寨中兄弟,但他毕竟是不知底细的外来人,大哥怎能轻易将如此重要的事交给他。” 刘虎闻言缓缓点头,但出言却是在劝慰,“此人确实有真本事在身,大哥又向来惜才,有所重用也在情理之中。” 王迁却是不屑一哼,“真论功夫,单枪匹马算不得什么,若是没有大哥还有我们这么多年来的经营,哪有那个言青发挥的地方。” 顿又咬牙再道,“我倒也不是嫉妒他,只是害怕大哥会一时识人不清,亲了外人而疏了我们。” 刘虎暗“嘶”一声,却还是在宽慰王迁,“我们毕竟跟了大哥少说也有十来年了,怎会因一个来了不到十天的毛头小子而被大哥疏远?” 王迁这下却没再多说,只斜乜了刘虎一眼,抬手捋了捋茂密的长须,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是亲是疏,我自有法子判断,再过两日,你我便能清楚了。”! 第 82 章 寨中叛徒(二合一) 两日后的傍晚,暖橘色的夕阳隔窗透入狭小的房间内,照亮了铜盆水面上映出的两人的身影。 身影相错,是谢不为垂首在为季慕青换药缠纱,边还在闲聊这两日在黄崖寨中的见闻。 不过,两人的身影虽如此接近,但谢不为的目光只是停留在手中的白纱上,灵台之内也在快速整理思考这些零碎的消息。 可季慕青的视线却是一错不错地凝着谢不为微微露出的后颈。 在乌黑的碎发和颈沿红色衣料的衬托之下,谢不为的肌肤显得格外的莹白,而其上一层薄汗,在暖光之下更是显出了如玉的光泽,让季慕青一时错不开眼。 就在他情不自禁微微俯身想要更加接近那皓白玉颈之时,忽一道从外而来的黑色身影挡住了窗外的暖黄夕光,也将铜盆水面上两人相叠的影子完完全全遮盖住。 谢不为登时侧首去看,见是一近日相熟的寨兵,正满脸焦急慌张,额上是汗,气喘吁吁,却又没有立即开口,只是在看着谢不为和季慕青的目光中透露着浓厚的欲言又止。 他略眯了眸,似是有所猜测,但手上动作却是从容不迫,慢慢将白纱打了一个结,然后才直身站起,踱步到了那寨兵身边,微微倾身略带安抚之意,缓声询问道:“阿牛,怎么了?” 那个名叫阿牛的寨兵听了谢不为这如夏日清风般的温言之声,心底的担忧竟不由自主地冲破了所有顾虑,在一瞬间内倾泻而出。 他吸了吸鼻子,压住了嗓音中的哭腔,“是阿福,他被二当家抓到收了世家的好处,向世家传递大当家下山的时间,大当家他们正在商议要不要将他处死!” 谢不为知道,阿福就是与这人一道负责探查黄崖寨山口的寨兵,两人平日关系十分要好。 此句一出,又忙为他口中的阿福辩解道:“但我知道他绝对没有害大当家的意思。” 话出又觉荒唐,眼神飘忽不定,似在思索如何找补,但好在,在下一刻他就想到了什么,弯着身是向谢不为和季慕青恳求。 “应该就是为了他的阿娘!前些日子就听他说,他阿娘最近病得很厉害,寨中大夫看过了,说是根本治不了,即使要用药硬拖着,也只有非常名贵的药材才有用。 可寨中虽然会为兄弟们提供医药,但名贵的药材却是没有,而阿福自己也没得钱财去买,他收世家好处一定就是为了他阿娘的病。” 说到此,又想向谢不为和季慕青跪下,却被季慕青眼疾手快地搀扶住。 他顺势握住了季慕青的手腕,已是泪流满面,“可我只是寨里看门的,大当家和二当家他们甚至不愿意听我说话,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求两位言兄弟,为阿福向大当家他们说两句好话。” 他浑身一颤,眼中尽是惊慌,“起码,不要杀了他,他要是死了,他的阿娘也会没有活路了啊。” 谢不为面色顿时凝重,与季慕青相顾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棘手之意。 即 使阿牛所言皆真,但那个阿福确确实实是背叛了黄崖寨,刘二石他们要处死一个叛徒是理所应当的,不然,黄崖寨岂不是会轻易被世家渗透个完全? 许是阿牛看出了谢不为和季慕青面上的为难之意,趁着季慕青分神之际,便“扑通”一声跪下,再重重磕了两个头。 “求求两位言兄弟救救阿福,求求两位言兄弟救救阿福啊,他自小命就苦,他阿爹在他三岁时就死了,他便和他阿娘两个人勉强生活,后来家中田宅还被世家夺走,被逼得没有活路只能入了山寨。 虽然他也没什么本事,脑子也不灵光,只有一身蛮力,但对大当家向来忠心,若不是因为他阿娘的病,他就是被活活打死也不会收世家的好处啊。” 谢不为心下一酸,而季慕青也是面露不忍。 谢不为暗叹之后,扶起了阿牛,唇角微扬,眸中透露出坚定,“带我们去看看吧。” 季慕青也站到了谢不为身侧,对着阿牛点了点头。 夏日黄昏天暗得很快,在谢不为和季慕青跟随阿牛到了刘二石和王迁、刘虎等人的商议之处时,天幕已成了深紫色。 此处是为寨中的宽阔之地,正中间插着三面寨旗,寨旗之下是一个小小的木台,上头跪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寨兵,应当就是阿福。 木台两侧皆有高高的火盆架,盆中正燃着一簇一簇的赤橘之火,而火盆架下站着的便是刘二石和王迁、刘虎三人,其余寨中参与商议此事之人只站在了火盆架后,大多隐在了夜色之中。 一个个火盆架将正中间的木台完全围起,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监牢,给人一种无法避免的压迫之感。 木台上的人是监牢中的囚犯,而刘二石等三人便是掌握着这个囚犯死生大权的判官。 是刘二石先行注意到了谢不为和季慕青的到来,黑沉的面上透露出了几分讶异,“阿青,言兄弟,你们怎么来了?” 但在看到谢不为和季慕青身后的阿牛之时,顿又明白了他们此来的目的,只摇了摇头,重重叹息,“此事证据确凿,寨中容不得叛徒,我们方才已经商议出了结果......” 还不等刘二石说完,一旁的王迁便得意洋洋地接过了话,“自然是要砍了这个叛徒,还要将这个叛徒的头颅悬挂在寨门三月,让所有人好好瞧瞧背叛黄崖寨是什么下场!” 谢不为和季慕青毫不意外,但他们身后的阿牛却立马冲到了刘二石面前,重重跪下之后抱住了刘二石的大腿,仰头恳求道:“大当家,阿福真的是有苦衷的啊,如果不是为了他阿娘,他一定不会背叛寨子背叛您的。” 再是不断地磕头,磕到地面都发出了闷闷的颤抖之声,“求您不要杀了他,他知错了他知错了啊。” 刘二石也面露出了些许的不忍,正想弯身扶起阿牛,但不及王迁动作迅速,竟是一脚便将阿牛重重踹翻在地。 王迁向阿牛啐了一声,再是冷笑着斥骂道:“有苦衷就可以当叛徒了吗?若是寨中人人都有苦衷,岂不是人人都可 以成了叛徒?” 如此说了一句还是不解气,又是上前将正挣扎着站起来的阿牛再次踹倒。 他背光而站,面容完全隐在阴影之中,但双眼尽是狠厉之意,“你这么为这个叛徒说话,莫非你也收了世家的好处也是叛徒?” 阿牛被王迁如此重重踹了两脚,已是面色惨白完全瘫倒在地,甚至也没了说话的力气,只是眼睛还哀切地望着刘二石,企图能唤起刘二石的怜悯之心。 可刘二石只是侧首避开了阿牛的目光,他一半的脸处在火光的照耀之下,另一半则是隐入黑暗,教人无法看清他的面容神情。 他再是一闭眼,抬手示意身后寨兵将阿牛拖走,再出声似叹,“是该行刑的时候了,你们都回避一下吧。” 说着,便有一个手持大砍刀的寨兵出列,往正中间的木台而去。 其间,王迁一直目露警惕地看着谢不为和季慕青,直到阿牛已经被拖下,而负责行刑的寨兵也已站到了木台上,见谢不为和季慕青虽没有离开,但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才略微放心地收回了目光,转而唇角勾起,看向了木台,一扬手,对着行刑的寨兵道:“动手吧。” 可也就是在此时,谢不为微敛的双眼突然完全睁开,扬声道:“不能杀!这是世家的阴谋!” 若只是前半句阻拦,那行刑寨兵必然不会听从,可谢不为的后半句却是提到了世家,便让那行刑寨兵生了踟蹰,将要砍下的大刀就这么滞在了半空,并向刘二石看去。 而刘二石闻言转身看向了谢不为,浓黑的双眉紧皱,“言兄弟是何意?” 但还是不等谢不为开口,那王迁便急忙插话阻拦,“事情已经清清楚楚了,叛徒就是叛徒,哪来的阴谋,大哥切莫生出妇人之仁,不然何以服众?” 谢不为的目光着意在王迁面上停留了几息,又见刘二石并未搭理王迁,才上前几步,走到了刘二石面前。 因他是迎光而站,赤橘色的火光便将他的面容照了个通透,泛出了淡淡光辉的。 特别是他一双澄澈的眼,清晰地映出了四周的火光,便像是众多星子入眸,在其波光之中闪烁,令人不自觉为之吸引。 谢不为站定之后,先是一一看过刘二石和王迁、刘虎三人的神情,再是扫过了火盆架后的众人,唇际露出一抹自得笑意,扬声道:“此为世家的离间之计......” “放屁!”王迁更是大声打断了谢不为的话,“什么离间不离间的,那个叛徒自己都亲口承认了,他就是收了世家的好处,向世家通风报信,而我们去劫宋氏麦粮的消息也是他透露出去的,不然我们怎么会被埋伏?” 他又凑近了刘二石,言语满是焦急,“大哥,你可别忘了,我们有多少兄弟因此丧了命受了伤,若是不杀这个叛徒,兄弟们也不会服气啊!” 王迁此番话一出,站在火盆架后的众人随即一阵骚动,皆是在附和王迁的话,请求刘二石即刻下令行刑。 而刘二石也因此生了动摇,垂眸避开了谢 不为的视线,正要抬手示意,却闻谢不为掷地有声一句,“阿福是叛徒不假,可杀了阿福便正是世家的离间之计!” 这回,谢不为没再给王迁出言打断的机会,一声高过一声,清越的嗓音如同回荡在山间的清风,掠过了在场所有人的耳畔,令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到谢不为接下来的话语。 “阿福确实收了世家的好处,但此事之前提,便是世家也清楚阿福的身世和他母亲的病。自古忠孝难以两全,阿福便正是弃忠守孝,才背叛了大当家,这自然无可饶恕,可我们若是真的杀了阿福,便给了世家借题发挥的机会。对于不了解寨子的百姓村民来说,忠是什么他们未必清楚,但孝却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认同的。 等我们杀了阿福之后,世家自可以大肆宣扬,大当家和黄崖寨众人皆是不孝之人,那么,如此偏见既成,会大大折损大当家在百姓中的威名,也会让人不再愿意加入黄崖寨。到那时,黄崖寨便完全陷入了孤立,而世家围困黄崖寨,也会得到他们的支持。” 谢不为语有一顿,灼灼目光凝住了刘二石的眼,“大当家见识不俗,也定然知晓,两军对垒,有时,取胜的关键并不在于军力的多寡,而在于——” 他双眼一瞬,两靥更深,宽袖衣尾为山间清风吹扬,自有遗世凌傲之气。 他一字一顿,字字落地有声,“民心所向。” 此言一出,不仅是刘二石和王迁、刘虎三人哑口无言,就连原本在火盆架后窃窃嘈杂的寨中众人也都安静下来。 而站在谢不为身后的季慕青更是目光炽热,满心满眼都是谢不为的身影。 刘二石双唇微张,浑身微颤,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在对谢不为生出敬佩之余,后脊也一阵发凉,显然是有些后怕。 纵使他刘二石再如何厉害,仅凭他一人也是撑不起整个黄崖寨的。 而黄崖寨从建立到壮大,再到如今能与世家不分伯仲,除了是因弋阳三世家内部勾心斗角的博弈给他们留出生存空间之外,更重要的,还因为是有源源不断的受世家压迫的百姓加入黄崖寨。 若是真让世家毁了他们在百姓中的名声,导致日后再无百姓愿意加入黄崖寨,届时,世家只要慢慢消磨黄崖寨的力量,便能将黄崖寨耗死。 刘二石不免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对谢不为微微躬了身,言辞诚恳,“那我们该如何处置阿福?” 谢不为转而看向了跪在木台上的阿福,低低一叹,“背叛寨子自然也不可原谅,我们即使不杀他,也不能再将他留在寨中。” 刘二石闻言生了疑惑,“只将他赶出寨子便可以了吗?” 谢不为摆首,“我们还要给他一笔钱......” 这下终于给王迁留了话口,他再是冷笑,“荒谬!他收了世家的好处背叛寨子,我们不仅不对他有任何惩罚,还要送给他钱财,莫不是鼓励寨中众人都去收世家的好处?” 谢不为冷瞥了王迁一眼,“我话还没说完,二当家何苦如此着急下定论。” 在一旁久久不言的刘虎终在此时开了口,是在劝王迁,“我知道二哥是为了寨子考虑,但言兄弟的话确实很有道理,我们先耐心听着吧。” 王迁闻言重重一哼,但也确实不再出言针对谢不为了。 谢不为这才复看向刘二石,缓缓叙言,“将阿福赶出寨子是对他不忠的惩罚,但给他一笔钱却不是鼓励寨中众人效仿,而是对他孝顺母亲的奖赏,此举是在向山下百姓昭彰,黄崖寨重视忠义,却也更重视孝道。 不过,此为特例,绝不会再重演,日后必有明令,寨中兄弟若是有父母亲人遇到了难处,必须告知几位当家,而几位当家也自会尽力帮扶,定不会让兄弟们再陷入忠孝两难的境地。” 他再扫过了众人,眸中暖光在此刻尽化作了凛冽之势,“在此明令之下,若是再有人胆敢以父母亲人为借口,收取世家的好处背叛寨子,那便是不忠不孝,不配为人!” 他说此话之时虽是面上带笑,但却让在场众人都感觉到了从谢不为身上散发出的威严冷意,“到那时,不仅几位当家和寨中兄弟不会放过他,就连山下百姓也会唾弃他。” 言讫,众人竟是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场面也一度陷入了滞静,仿佛没有谢不为的下一句命令,众人便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而火盆中的烈烈火光也在此时不再摇曳,竟也像是凝住了。 一时之间,唯有谢不为眸中之光还在闪烁,是比天上的山月群星还要耀眼。 须臾,还是季慕青率先有了行动。 他走到了谢不为身侧,替谢不为挡住了从山谷间直吹而来的夜风,手指轻轻还划过了谢不为的手背,在察觉出谢不为身上的凉意之后,便微微蹙了眉,折身对刘二石道: “夜风寒凉,兄长身子孱虚,不好在此多有停留,请恕无礼,我和兄长先行回去。” 刘二石也是在此时才回过神来,忙道:“还请言兄弟放心,我已经明白了此中所有道理,也会按照言兄弟的意思去办,你们就安心回去吧。” 季慕青便对刘二石微微露出个笑,再以挡护的姿态带着谢不为回了房。 刘二石在目送谢不为和季慕青离去之后,果然是完全按照了谢不为的意思处置阿福,还唤人将阿牛带来,让阿牛亲自将阿福送到山下,并嘱咐阿牛要将此事在山下百姓中宣扬出去。 而劫后余生的阿福也终于有了悔过之心,对着刘二石连连磕头道:“不必麻烦阿牛兄,我一定会让山下所有人都知晓大当家的善举。” 刘二石略显欣慰地点了点头,再等众人都散去之时,对着他身后的王迁和刘虎道: “我看阿青的兄长也颇有见识,寨中兄弟皆多勇少谋,正好缺一个谋士之位,不如让言兄弟担当此任,也好助我们完成大计。” 王迁和刘虎相顾一眼,皆是面色复杂。 在刘二石征询的目光之下,王迁只捋须不言,还是刘虎笑了笑,“大哥向来知人善用,我和二哥自然赞成。” 刘二 石这才点了点头,拍了拍王迁的肩膀,“须子虎子放心,其中分寸我还是把握得住的,你们才是我的亲兄弟,也是黄崖寨中不可动摇的二当家和三当家。” 这话看似是对王迁和刘虎两人说,但他们三人都清楚,这是刘二石看出了王迁的不服,特意宽慰王迁的言语。 王迁自然不好再装傻,捋须的手一顿,再对着刘二石拱手道:“也请大哥放心,只要是对寨子、对大哥、对兄弟们有利,我当然也是完全赞成的。” 刘二石闻言仰首朗笑,不再多言,带着王迁和刘虎也离开了此地。 可在王迁和刘虎独处之时,两人面上的笑意便没了踪迹。 王迁语有恨恨,“这下不仅是那个言青得了大哥看重,就连他那个病秧子哥哥也成了大哥心腹,以后这寨子是姓刘还是姓言可说不定了。” 刘虎眉心一跳,开口劝解:“二哥慎言,他们兄弟二人一文一武,确实不俗,大哥一人撑着寨子难免劳累,能再多两个帮手自然是好事。” 王迁瞪了刘虎一眼,竟有迁怒之意,“你倒是惯会做好人,两头都不得罪,倒是我成了小人了?” 刘虎忙赔笑道:“二哥可是冤枉我了,那言青兄弟如何与我干系不大,我自是向着大哥和二哥的。” 王迁这才收回了眼,抬手缓缓捋须,似有所思,话出低叹,“照这么下去,我看啊,日后你也不必再叫我二哥了。” 他语顿,再冷嗤道,“该是我们喊那言青兄弟二哥三哥了。” 刘虎略有拧眉,也不再劝慰,“可我们确实不如那言青兄弟。” 同样一叹,“大哥更为寨子的前途考虑也是常理,只要我们还在寨中,这些事倒也不必计较许多。” 王迁再是睨了刘虎一眼,“你这就认输了?” 似是不屑,捏紧了拳头,“若是寨中其他兄弟倒也罢了,可我就是觉得那言青兄弟哪哪儿都透露着不对劲。” 刘虎忙追问道:“哪儿不对劲?” 王迁眉头紧皱,面上也有犹疑,“我说不上来。” 刘虎顿又想起前两日王迁说过的话,“上回二哥说的法子,可就是今日之事?” 王迁一骇,错愕地看向了刘虎,“自然不是!我哪里会拿这种大事来试探大哥。” 刘虎再是一笑,“是我失言。”又问,“那这法子究竟是什么?” 王迁本下意识想开口,但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此事若是你提前知晓倒也不好,况且......” 他神色凝重,“我也改了主意,大哥的态度事小,那言青兄弟的不对劲才是事大。” 刘虎知晓王迁这是打定主意瞒着自己了,便也不再多问,只稍加劝慰,“若是二哥试出那言青兄弟并无不对,为了寨子和大哥考虑,日后就莫要再针对他们了。” 王迁半垂下首,倒是不置可否。 而此时,忽有一阵山风吹来了一片浓云,遮住了天上的弯月半轮。 天地愈发昏暗。! 第 83 章 清白与否(二合一) 天地忽然变色,一声闷雷隆隆,夏雨迅疾,转眼之间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整座横山。 谢不为坐在窗边,仰首饮尽碗中之药,浓重的苦涩与淡淡的辛辣在他的唇齿之间漫延,令他不自觉地长眉半蹙。 可他却不仅仅是因这药苦而生愁虑。 棂窗半抬,夏日急雨坠地而生的温湿水汽成雾向室内扑来。 谢不为能闻到其中隐约的泥土腥气,也能体会到现下空气中的黏腻之感。 他眉蹙更紧,不禁抬眼眺望天际遮日的浓云,试图推测这突如其来的急雨将会在何时停歇。 但却只见四方有源源不断的阴云朝此靠近。 天光愈来愈暗,压在谢不为心头的乌云也愈来愈浓。 就在此时,步履沉稳地踏过木板的嘎吱之声响起,谢不为暗淡的眸光才稍有一亮,对着声来之处唤道:“阿青。” 随着他这一声落,那步履瞬间轻快了起来,身形如风过一般,吹散了围绕在谢不为周遭的黏腻水汽。 ——是季慕青冒雨回来了。 季慕青应了一声,却没有进门,只是停在了门外,一壁将身上衣袍袖角的雨水拧干,一壁对谢不为道:“哥哥,给我递条巾帕吧。” 这两日来,由于他们时常要在刘二石面前以兄弟相称,逐渐的,季慕青在私下里也不再抗拒称谢不为为哥哥。 谢不为将巾帕送到了季慕青手上,看着已然浑身湿透的季慕青,略显担忧,“不如我去打水来让你洗澡换身干净衣服?” 但季慕青只是用巾帕擦净面上身上的雨水,摇了摇头,“不必这么麻烦了,这么热的天,等会儿雨停了,身上衣服也就干了,到时候还要去训练那些寨兵,又要出一身的汗,还不如夜间睡前再洗澡,也能彻底歇息。” 谢不为微微颔首,可转又低叹,“看起来这雨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会停的样子。” 季慕青闻言也侧首望向廊外天边,却故作轻松一笑,“三伏天里这样的雨还少吗?多下一会儿就多下一会儿吧,也不碍着什么事。” 说罢已是进了屋内,但还是刻意与谢不为保持了距离,以防止沾湿谢不为的衣服。 谢不为倒是没有注意到这点细节,而仍是看着天上络绎汇聚着的阴云,心头越发沉闷,“十日已过,山下三世家却没有动静,恐怕也是在等黄崖寨里头的变动。” 季慕青念及此事,面上笑意瞬间敛弥,垂眸沉吟片刻,再道:“会不会是世家并未对我们还有你大哥二哥生疑,才没有反应。” 谢不为摆首:“他们自然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若只是我们携军到来也就罢了,但偏偏我大哥和二哥也来了,再加上我又称病不出,援军也按兵不动,他肯定能反应过来,起码我大哥和二哥是冲着他们来的。” 季慕青有些不解,“就算知道了又如何,顶多是想尽办法藏匿证据,和黄崖寨有什么关系?” 谢不为回身,自然而 然地坐到了季慕青身边,两人的衣袍不免相触,红衫瞬间便暗了一个色度。 他此时已是眉蹙成山,凝着季慕青的眸中也尽是阴云般的忧虑,“可我们还有我大哥二哥来到弋阳的名头都是这黄崖寨,他们若是想逼迫我们对黄崖寨用兵,或是想赶走我们,就绕不开这黄崖寨。” 季慕青顿时明了,抬眉连带着额上的暗红抹额也有一动,“也就是说,必定先是这黄崖寨内有了动静,他们才会有所动作?” 谢不为颔首还未停,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心头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漫入室内的潮热水汽一般将他们包裹。 果然,是三个寨兵气势汹汹地来到了他们的房前,面容皆是不善,眼神之中透露着防备,“大当家吩咐我们请两位言兄弟到正堂走一趟。” 出言寨兵口中说的虽是“请”,但看寨兵们的模样状态,恐怕是来“押”。 季慕青忙看向了谢不为,而谢不为却在一瞬的慌乱之后立刻镇定下来,没有询问打探发生了何事的意思,只对着季慕青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去一趟吧。” 到了正堂之后,谢不为和季慕青发现,堂内不仅是有意料之中的刘二石和王迁、刘虎,甚至还有其他寨中重要人员。 而这些人也都如那三个寨兵一般,看向谢不为和季慕青的眼神中尽是或怀疑、或防备、甚至是愤恨的情绪。 但谢不为却像是毫无感知一般,和季慕青站定在堂内正中,只如平常对着刘二石和王迁、刘虎拱手见礼。 可他这番悠闲从容的姿态却更是惹恼了本就愤恨的王迁。 王迁抬手一指谢不为,高声骂道:“好你两个世家走狗,费尽心思混入寨中就是为了给大哥下毒对不对!” 谢不为略眯了眼眸,扫过了坐在主席上的刘二石。 这才注意到刘二石身侧案上摆着一碗黑漆漆的药,他心下立刻有了判断,但面上只作不解,“什么下毒?二当家是何意?” 王迁见谢不为是在“装糊涂”,面色更是气到涨红,“别跟老子装傻,药堂李老头都说了,寨中除了你们兄弟二人,昨日就没有人再去过药堂拿药。” 王迁说的是昨日谢不为在药喝完之后,为了不劳烦大夫,就让季慕青去药堂主动拿药的事。 谢不为仍作不解,“我昨日让阿青去拿了药不假,但这和下毒又有什么干系?” 王迁冷嗤道:“死到临头只有嘴还在硬,若不是你们将毒药放入大哥的药中,今日这药里怎会有毒?” 谢不为反问道:“那证据呢?总不能阿青只是去了一次药堂便能当做确凿的证据了吧?” 王迁攥紧了拳头,“还要什么证据,寨中除了你们两个外来人,谁会想去害大哥?” 季慕青性子有些急躁,见王迁只是在无理恶意揣测,便想上前挡在谢不为身前,但却被谢不为抬手拦住。 谢不为也同样冷笑,“先不说其他,我和阿青甚至都不知道大当家也在 喝药这件事,又怎么能在药堂里恰好寻到大当家要用的药,还下了毒?” 他稍稍按住心底的怒气,撇开眼不再看王迁,而是望向了面色复杂的刘二石,再一拱手,“我与阿青皆是受了大当家的恩惠,才有了如今的安身之地,也不拿什么冠冕堂皇的知遇之恩、再造之恩为柄,只说的自私一些,没有大当家在,我和阿青便不会再有如此安定的生活,又怎会想下毒谋害大当家?” 刘二石闻言略有所动容,但王迁却是不依不饶,“是,若你们的身世是真,自然是要仰仗大哥生活的。” 王迁也同样看向了刘二石,言有凿凿,“但他们身上的一切都是真的吗?我早就觉得他们不对劲了,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先是大哥和虎子下山遇到埋伏,恰好被言青所救,对大哥有了救命之恩,再恰好他身世悲惨,还有个病怏怏的哥哥,又唤起了大哥的怜悯之心,让大哥愿意带他们兄弟二人回来。 再有前不久的运粮埋伏之事,又恰好是言青解了围,立了大功,得了大哥的信任看重,包括叛徒的事,也是言为一眼看破了其中的猫腻,提醒了大哥,这些事一起,更是让大哥对他们不再怀疑。” 他侧首眼刀划过谢不为和季慕青,“若只是一件两件巧合也就罢了,偏偏这么多件凑在了一起,还都是和你们兄弟有关,还不够说明这一切都是你们串联世家安排好的吗?” 此番话一出,堂内众人皆是愤慨,不少人当即出言,要求刘二石处置谢不为和季慕青。 谢不为面色凝重,他自然不能向刘二石完全解释这一系列的巧合,因为此中确有他和季慕青的刻意安排,但恐怕也有......蛰伏在暗中的内奸的从中作梗。 眼看谢不为没有立即反驳,王迁便更是笃定,扬手便要示意寨兵将谢不为和季慕青抓起来。 但不想,谢不为便是在此时,一一扫过了堂内众人的神情,再扬声对刘二石道:“二当家所说的,确实只是巧合,若让我和阿青自证,也自然自证不得。” 他语顿,冷冷看向王迁,“可就我所知,药堂里的药,是由李大夫看管,但却是由二当家负责采买,若是谁有机会接触这些药便能说明谁是下毒的人,那看起来,二当家的嫌疑才是最大吧。” 王迁简直不敢置信谢不为竟然将下毒的嫌疑抛给了他,当即便要冲上去教训谢不为,却被季慕青挡住。 但他并未罢休,竟直接想与季慕青动手。 “二当家这是被我说中了才恼羞成怒了吗?”谢不为冷嘲道。 王迁双眼圆睁,手上拳头捏得咯吱响,“放你的屁!什么恼羞成怒?老子是看不惯你血口喷人!我跟了大哥十多年了,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两个毛头小子在这里挑拨?” 谢不为却不跟王迁纠缠,只再望向刘二石,“既然大当家和寨中兄弟都怀疑我们,而二当家也有嫌疑,那仅凭空口推测动机和时机便不够,还望大当家给我们和二当家一个自证的机会。” 王迁气到狂笑,“老子要什么自证?” 刘二石对着王迁点了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却不料,在一旁一直沉默的刘虎竟在此时开了口,“言兄弟说的也有道理,既然他们三人都有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都能自证清白,才不会冤枉了好人。” 这下不光是刘二石和王迁目露诧异,就连谢不为和季慕青也没想到之前对他们甚有防备的刘虎竟会在此时突然“公正”起来。 王迁在反应过来后,又冲到了刘虎身边,对着刘虎就是一通喊,“你又在犯什么病?我怎么可能下毒谋害大哥?” 但刘虎却是眼神躲闪,没有应答。 此番景象,便是在表达,他刘虎确实在怀疑王迁。 堂内众人皆有惊愕。 王迁一把就拽住了刘虎的衣领,质问道:“老子和你也认识了十多年,你竟然怀疑我?” 刘虎却偏过头,只向刘二石解释,“若是从前,我当然不会怀疑二哥,可......” 话语竟是停在了这里,面色为难,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王迁见不得刘虎如此,手中更是用力摇晃,“说啊?!怎么不说了?” 刘虎已是被王迁拽摇得喘不过气,面色涨红,握住了王迁的手想要挣脱,却是比不过王迁的力气。 刘二石也终于生了怒气,重重拍案喝道:“放手!让虎子说完。” 王迁这才恨恨松了手,却咬牙切切,死死盯着刘虎。 在众人凝视的目光中,刘虎剧烈咳嗽了好几下,才像是找回了声音,继续道:“是前几日,二哥一直和我说,他要想法子试探大哥对言青兄弟的态度,还要试探言青兄弟的底细。” 又忙作解释,“我自然不是怀疑二哥要真的谋害大哥,可二哥什么也没跟我说,我便担心是二哥一时糊涂了,走错了路......” “闭嘴!”王迁作势要上前去踹刘虎,却被刘二石及时抬手示意寨兵拦下。 王迁在几个寨兵的手下不断挣扎,“好你个刘虎!我当你是亲兄弟才什么都跟你说,到头来,你竟然怀疑我给大哥下毒!” 刘虎面有畏惧,话语怯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二哥下毒只是为了针对言青兄弟......” 这话看似是在给王迁开脱,但暗中却是将下毒的事彻底按在了王迁的头上。 谢不为虽是冷眼瞧着,但心念却有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我没下毒!”王迁猛地挣开了拦住他的几个寨兵的束缚,按住了刘虎提拳便砸,“狗东西!我拿你当兄弟,你就这么对我?!” “嘭”的一下,是刘二石震案而起,踢开了将刘虎按在地上打的王迁,“翻了天了!” 几个寨兵顿时又重新拦住了王迁。 刘二石重重喘了几下,似在平息心中的怒火,半晌,才对谢不为道:“那言兄弟要如何自证?” 谢不为没再看堂内任何人,目光只落在案上只剩半碗的药,“敢问大当家是如何发现这药里有毒的?” 刘二石眼神凛冽,“今日这药颜色就不对,味道更是奇怪,我便用银针试了试。” 谢不为颔首,“大当家可知是什么毒?” 刘二石摇了摇头,“当时须子和虎子就在我身边,须子立刻便说,这是你和言青兄弟下的毒,就没有探查这是什么毒。” 谢不为便拱手道:“还请大当家让李大夫过来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毒。” 刘二石眉头一动,似是不解,但还是让寨兵去将李大夫带了过来。 李大夫在知道药里有毒之后也是一骇,忙仔细嗅闻查探了起来,过了许久,他面色陡然青白,战战兢兢地回道:“这是——马钱子。” 谢不为心中纷乱的思绪顿时明晰,但刘二石却是不懂,“马钱子是什么?” 李大夫正要回答,却被谢不为抢白,“马钱子毒性极强,只需一滴便可以置人于死地。” 他语顿,再是意味不明地一叹,“但这毒性如何在此时却不重要了。” 刘二石拧眉追问,“为何?” 谢不为抬眸直视刘二石,“因为这马钱子十分难得,乃是国朝没有的东西,只有南边那些外藩小国才会有,而如此一来,国朝之中,便只有世家或是游走在边境小国中的商人才有机会得到这马钱子。” 刘二石登时明白了谢不为的意思,“你是说,这毒是那三个世家下的?” 谢不为略微颔首。 刘二石再一深呼吸,声音已有些颤抖,“那也就是说,寨中确定是有世家内奸?” “我就说!这言为言青一定是世家走狗!”王迁像是有了底气,突然大声喊道。 可众人的目光却是齐刷刷看向了他,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王迁感觉到了众人的怀疑,厉声自辩,“我怎么可能是世家走狗!” 刘二石不语,只看着王迁看了许久,再是一叹,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垂下头显得有些丧气,“但即使是这样,言兄弟也并没有自证清白吧。” 王迁见状立马附和,“我都说了,他们就是不对劲,一定是他们下的毒!” 谢不为却已在短时间内有了打算,相对于王迁的无能狂怒,便显得有些气定神闲,“是,我确实不能完全证明此事与我无关。” 他一笑,“可这也不能证明此事一定是与我有关的。” 刘二石猛地抬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不为再看向了如今被寨兵死死禁锢住的王迁,“同样,二当家也不能证明毒不是他下的,但也没有证据说明这毒是二当家下的。” 在王迁出口叱骂之前,谢不为迅速收回了目光,对着刘二石一拱手,“所以,既然我们兄弟和二当家都不清白,大当家不如就将我们都暂时关起来,再去寻找其他证据,或是,其他有嫌疑的人。” “我相信,大当家自能有法子还我们兄弟和二当家一个清白。” 刘二石闻言负手在背,没有立即回答,显然是在犹豫。 但王迁却仍是不服气,对着刘二石大声嚷嚷,“大哥!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我怎么可能害你!” 刘二石似是被王迁触及到了什么,看向王迁的眼神缓和了许多,正要开口,却再闻刘虎话语。 “大哥,在我看来,正是因为我们不能让二哥不清白,才要如言兄弟所说,将他们三人都关起来,然后我们再去查其他证据,这样,才是为了二哥好。” “刘虎!”王迁已是吼到嗓音嘶哑。 “好了!”刘二石一抬手,“将他们都押回房,各留十个兄弟看守,等我找到其他证据,定不会冤枉你们任何一个人。” 谢不为和季慕青毫无意见,而王迁却是在激烈反抗。 最后,还是刘二石一掌劈晕了王迁,那些寨兵才能将王迁带走。 回到房中,门外已密密麻麻站满了寨兵,他们不能再提世家之事,也最好不要有过多言语交流。 是故,季慕青只用手指沾了水,在地板上写下了一个“虎”字,再向谢不为投去询问的目光。 天气炎热,水字消失的很快。 谢不为点了点头,也用水写下了个“等”字。 季慕青在地上写“为何”。 谢不为明白季慕青这是在问刘虎为何要如此看似“公正”,但暗中其实是给王迁加罪。 这便不是几个字就能解释明白的了,谢不为倾身凑近了季慕青,贴着季慕青的耳廓,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刘二石只信任王迁和刘虎两个人。” 温热的气息喷在了季慕青的耳上,一瞬间便令他从耳廓红到了面颊和脖颈。 但他还是强自分辨出了谢不为的言语,也即刻明白了谢不为的意思。 刘二石只相信王迁和刘虎两个人,换句话说,如果王迁不在,或是王迁再不得刘二石信任,那么,能轻易左右刘二石想法的,便只剩下刘虎一人了。 谢不为也是注意到了季慕青倏地泛红的耳廓面颊,但他以为季慕青只是怕热或是怕痒,故并没有多想。 也知道季慕青定能明白他方才那句话的完整意思,便不再多说,撤身坐直,还用蒲团扇给季慕青扇了两下。 可夏日暴雨空气潮湿又闷热,即使是扇出的风,也并未有任何凉意,反而使得季慕青的面色愈发通红。 谢不为有些疑惑,怎么这季慕青突然这么怕热了,便又自觉往远离季慕青的地方挪了挪。 可不想,季慕青在注意到谢不为要“离开”的动作后,竟像是应激了一般,猛然握住了谢不为的手臂,将谢不为往自己怀中一扯。 谢不为显然没有料到季慕青有此反应,身子也没坐稳,被季慕青这么一扯,竟是完完全全倒向了季慕青的怀中,撞在了季慕青的左胸上。 季慕青不由得一闷哼,可心脏却越跳越快,几乎要从胸膛中跃出。 谢不为一惊,赶忙直身,“阿青,我撞到你伤口了吗?” 季慕青握着谢不为的手微不可见地紧了紧,但只笑着摆首,“没有。” 可谢不为却是知晓季慕青左胸前的伤口并未好完全,见季慕青不承认,作势就要去扒开季慕青的衣襟自己去看。 季慕青愣了一下,旋即仰身躲了一躲。 谢不为也不罢休,倾身追了上去。 两人出手自然都没有用力,如此一来二去,竟像是两个稚子在打闹。 也不知是谁先笑出的声,等两人都反应过来,已是笑成了一团。 而也就是在此时,谢不为出手一个没收住,竟弯身栽向了季慕青。 季慕青连忙抻臂去接,但这样却少了一手稳住平衡。 这接倒是接到了,可代价却是两个人“嘭”一下倒在了地上,且姿势暧昧—— 季慕青仰倒在地,而谢不为则是完全压在了季慕青的身上,额头还抵在了季慕青的颈窝处。 地板潮湿冰凉,但肌肤相贴之处却炽热得足以让身在此间的两人融化。 此时暴雨已霁,日光撕裂了阴云,照入了室内,气氛由此更加升温滚烫。 两人的呼吸在咫尺之间交错,还与地板上蒸腾的水汽缠绕,愈发湿热。 是谢不为先行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便要起身,可在他才稍稍半起之时,竟被季慕青用温热的大掌按住了后脊,再次趴在了季慕青的怀中。 还不等他开口询问,就听得季慕青低哑却似燎火的声音。 “哥哥,让我多抱一会儿吧。”! 第 84 章 岌岌可危(二合一) 季慕青砰砰的心跳声如鼓,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谢不为的耳膜,而他灼热的体温也像是一团炽烈的火焰,一寸一寸地灼烧着谢不为的肌肤。 谢不为只觉得,此刻,他被关在了一个逼仄的空间里,只能任由火焰攀爬他的身体,还要被迫欣赏一场澎湃的心鼓激荡。 可他,即使并无预料,也非心甘情愿,却也不自觉为此感染。 两人的心跳越来越快,体温也越来越高。 谢不为趴在季慕青的身上,不由得微微扬起头,却恰好与季慕青垂眸压下的视线交错。 他更是浑身一颤,因为他在季慕青漆黑的眼眸之中,仿佛看到了什么在涌动。 而他又本能地知晓,若是它喷薄而出,便会将他们两人都完全淹没。 他一时怔住了,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啪嗒”一声轻响,却似震在他们耳边。 谢不为如同是被闷雷敲醒了一般,忙错开眼,垂首寻声。 见是一滴从他额角鬓边滑下的豆大汗珠,砸落在了季慕青的脖颈上。 而这滴汗水,就这么沿着季慕青的肌肤,流过季慕青滑动的喉结,淌过季慕青的锁骨,一直到了因方才玩闹而微微敞开的衣襟下的胸膛上,才没入了衣料中没了踪迹。 这给季慕青带来些许酥麻的痒意,令他的喉结快速上下滚动,而胸膛起伏也更加剧烈。 口干舌燥之际,他低低再唤了一声,声音比之方才还要沉还要哑,如一片火羽抚过谢不为的耳畔,“哥哥——” 谢不为虚虚攀着季慕青肩颈的手随之一动,无比慌乱之际,一个念头闪现在灵台之中,为他解了围—— 季慕青一定是想念自己的哥哥了,才会如此依赖他。 这很正常,毕竟季慕青也才十六岁,而在他十六岁住宿学校的时候,也会经常想念谢女士。 想到此,谢不为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绷紧的心弦终于有了借口松弛,怔愣的表情也缓和,换成了一个亲和的笑,还煞有其事地揉了揉季慕青的额发,“是想你的哥哥了对不对?” 又在季慕青闻言错愕之时,略显强硬地撑身而起,还拉着季慕青的手臂一同盘坐在地,再道: “没关系的,虽然你和你的哥哥们暂时还不能见面,但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亲哥哥。” 再引袖擦去季慕青额上的汗水,指腹略略摩挲着季慕青抹额上精致的刺绣边缘,“只要有我在,我一定会照顾你。” 但在此过程之中,谢不为却一直不敢直视季慕青的眼睛,就像是在刻意逃避什么。 季慕青在错愕过后,下意识抬臂想要捉住谢不为停留在他额上的手,可在他将要触及谢不为的皮肤之时,他的手却突兀滞在了半空中。 指节微微屈直几下,终是放了下来。 手掌垂下,摸到了地板上一片微凉湿意。 他唇角略扬,目光落在了谢不为回避的眼眸上,看着 谢不为因紧张而簌簌颤动的纤长乌睫,似笑似叹,“是,我想......哥哥了。” 谢不为的视线立刻重新看向了季慕青,而在此时,斜照入房内的阳光正好打在了他的额角鬓边,长睫由此投下了一片灰暗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眸光。 但他言语轻松,甚至透露着几分庆幸,戏谑道:“阿青果然还是小孩子。” 季慕青向来不喜欢旁人说他是“没长大”、是“小孩子”,但此刻面对谢不为的谑言,却也只是感觉到掌心的湿意更浓,再无其他情绪,像是在极力的克制下,情感已然麻木。 他听见了自己僵冷似冰的声音,“嗯......” 而就在谢不为似乎察觉到季慕青的不对劲之时,房门突然被敲响,“我来给你们送饭了。” 谢不为和季慕青都由此精神一振,是阿牛的声音。 继而房门从外打开,正是阿牛端着一盘木案走了进来。 阿牛将木案放下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言语有些结巴,“两位言兄弟不要担心......大当家为人向来公正,他一定不会冤枉你们的。” 原是阿牛听说了正堂之事,便跑过来安慰谢不为和季慕青。 阿牛又犹豫了几番,再道:“我也会尽力帮你们找证据证明清白的。” 谢不为稍显意外,他没想到,阿牛竟是如此知恩图报,而这却也是意外之喜。 他眼眸略动,便佯装叹息,“我和阿青的清白事小,寨中有人想谋害大当家才是事大。我和阿青还有二当家现在都被关了起来,也无从那个寻找潜伏在暗处的贼人,实在心中难安啊。” 阿牛也才反应过来,不禁高声,“对啊,你和阿青兄弟还有二当家肯定是被冤枉的,贼人还没有被发现......” 他颇为苦恼地挠了挠头,“那该怎么办。” 谢不为心念一舒,但面上仍是愁虑,“这次贼人并未得手,肯定会再次行动......” 他故意话有停顿,直直看向了阿牛,语带请求之意,“大当家对我和阿青有再造之恩,我们是万万不愿看到贼人再对大当家不利。 所以还想请阿牛多多留意大当家,若是寨中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就立刻来找我和阿青,我和阿青定会想办法保护大当家。” 阿牛闻言顿时直了背脊,像是被托付了重任一般,眼神中充满了坚定,连连点头,“言兄弟既然信任我,那我一定会看好大当家,不让贼人再有机会谋害大当家” 且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还知道故意压低声音,“而且言兄弟放心,门外看管你们的兄弟都是我和阿福的朋友,他们也愿意相信你和阿青兄弟是无辜的,若是你们实在想出去,和他们说一声就好,他们不会为难你们的。” 这倒是出乎谢不为意料的好消息,他双眼一亮,“好,多谢你们了。” 阿牛顿时满脸涨红,急忙摆手,“言兄弟不必和我们道谢......” 话才说了半句,一时也不知该继 续说些什么,便对着谢不为和季慕青一躬身,“你们先吃饭吧。” 语毕,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而谢不为和季慕青也默契地不再谈起阿牛到来之前的话题,只吃着饭略微闲聊了几句,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 夜风掠过了横山密林,带起一阵阵“哗哗”之响,却不停歇,继续往山下而去。 抚过了宽阔农田,吹得麦秆摇晃,再越过邬堡高墙,过廊入门,惊得堂内刚刚点亮的烛火摇曳,便立刻有仆从拿起了丝绸灯罩,盖在了烛台之上。 室内光线终于不再晦暗,可气氛却有些压抑。 坐在堂内正席的中年人瞥过了那拿灯罩的仆从,蹙眉开口,“好了,都下去吧。” 等到仆从皆退,门窗紧闭,适才开口的那人才将目光从门口处收回,转而看向了坐在他左右的两人,拱了拱手,“劳烦韩兄、宋兄到临寒舍了。” 他口中的韩兄对着他回了一礼,“情况紧急,祝兄倒不必如此客气。” 但那个宋兄却只斜乜了他一眼,言语有些刻薄,“都是这么多年来知根知底的人了,有事直说便是,只要不是鸿门宴,我宋某自当奉陪。” 而此二人,正是弋阳二世家的各自家主,太原祝氏祝岐、南海韩氏韩庄、以及中山宋氏宋睢。 祝岐唇角一抽,旋即笑意收敛,“宋兄果然豪爽,如此,倒与那刘贼有来有回,让我和韩兄都能免于疲累,在下佩服。” 这是在阴阳怪气刘二石劫走宋氏麦粮一事。 宋睢闻言顿时拍案而起,指着祝岐斥道:“这回可是你求着我来的,怎么?竟不是为了黄崖寨,也不是为了陈郡谢氏,而是为了挑衅我吗? 我不妨告诉你,那点麦粮着实不值一提,只当是喂了田鼠,也好日后能为你们祝家田庄松松土呢。” 祝岐面色黑沉,刚要回话,却被韩庄及时打断,语有无可奈何的叹息,“好了好了,都消停吧,这朝廷援军和那谢晋的两个儿子都来了十多日了,却还是一点动静没有,我也不妨直言了,他们究竟是冲着黄崖寨来的,还是冲着我们来的,二位心里应该都有了计较。” 宋睢重重一哼,振袖坐回,“当初就不该指望那谢晋派兵来剿匪,这下倒好,匪还没剿呢,我们倒是先岌岌可危了起来。” 祝岐言语也不甚客气,“宋兄好一个事后诸葛亮,当初你不也赞成借外力剿匪吗?怎么现在倒成了我和韩兄的错了?” 又不等宋睢回话,韩庄稍扬了声,“事已至此,论从前或是论不该都无甚作用了,当务之急便是同仇敌忾,一举结力先将那黄崖寨给灭了,才能将谢晋的两个儿子还有那看不清目的的援兵赶出弋阳。” 他语顿,竖起了两个指头,“我韩氏愿意出两百部曲。” 宋睢恨恨地看了祝岐一眼,才道:“我宋氏自然也能出得起两百部曲。” 祝岐刻意避开了宋睢的视线,只看向韩庄,“祝氏自不会拖二位的后腿。” 韩庄这才松 了一口气,抬袖抹了抹额上的汗,“黄崖寨上不过寨兵二百,我们两倍于他,定能一举获胜。” 但宋睢却又一冷笑,“韩兄想得未免太过天真了吧,只要横山不倒,莫说两倍,就连十倍、二十倍,都未必能攻进黄崖寨。” 韩庄闻言略有犹疑,对祝岐道:“祝兄今夜请我们过来,应当是已有了法子对付这横山易守难攻之势了吧。” 祝岐瞥了宋睢一眼,唇上胡须一抖,“那是自然,我若是没有把握,怎敢请二位前来?” 又才对着韩庄道,“前几日我便觉出那朝廷援军的不对,也看出谢晋的那两个儿子正在暗中调查我们,所以,我便传信给黄崖寨里的人,让他务必配合。” 韩庄拧眉,“只那一人如何配合?” 祝岐道:“韩兄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这横山自是易守难攻,莫说是我们家养的部曲,就算是朝廷那五百精兵,也未必能有完全的把握攻破这横山山口。 但,若是能让那刘贼主动出来,让横山空虚,我们便可以直接占了刘贼的老巢,再将他困死在山下,此事自然可成。” 宋睢不屑,“谁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刘贼也不是个傻的,就算亲自下了山,也会留人在山上看守,到时山口还没攻破呢,刘贼就又回来了,我看困的不是刘贼,而是我们吧。” 祝岐没有理会宋睢的质疑,“傍晚时候,我便接到了黄崖寨里内应的消息,他道是寻到了机会,已经离间了王贼和刘贼的关系。 现下刘贼无人可用,他定能说服刘贼带着所有山匪下山,到时候横山不过是我们的囊中之物罢了。” 韩庄有些将信将疑,“从前那人尝试了那么多次,都未曾离间刘庚和王迁,怎么这回就如此恰好成了事?” 祝岐闻言捋了捋长须,“内应传递消息多有不便,未曾仔细说清,但我倒是打探出了一二。” 他又睨了宋睢一眼,“此事也与宋兄有关,上回宋兄买通黄崖寨守门寨兵,埋伏了刘贼,本定让刘贼损失惨重还能让刘贼失去名望。 可恰有两人,一人杀出了宋兄的埋伏,另一人保下了那个寨兵,让刘贼侥幸逃过。而这两人却又不是寨中原本之人,想必定是让那王贼生了忌惮,才给了内应机会。” 这回宋睢倒没有回顶祝岐,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这两人实在出现得太过蹊跷。” 祝岐却做了决断,“无论如何,既然内应已经成了事,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岂容犹豫?” 韩庄本也有些顾虑,但闻祝岐此言,便也颔首道:“确实如此,那我们便听祝兄安排了。” * 翌日晌午时候,黄崖寨正堂一片骚乱。 刘虎重重跪在了地上,满脸惊惧,“大哥,柳娘和她身边的丫鬟都不见了!” 柳娘便是刘二石的独女,刘柳。 刘二石闻言浑身一颤,“什么?!” 刘虎言语十分急切,“我已经问过守山的兄弟了,柳娘和丫鬟在清晨时 候就下了山,说是要去买些女儿家的用品,过一个时辰就会回来,便也不让兄弟们跟着。 可过了两个时辰,守山的兄弟们也没见到柳娘回来,就跑过来告诉了我。我自作主张,先让兄弟们去找,但一直找到刚才,都没找到柳娘。” 刘二石已是急到团团转,“我带人去找!” 刘虎忙起身跟上,“我也去!” 可就在两人走到堂门之时,忽有一寨兵来报,“不好了!世家射了一封信和一条帕子进来,兄弟们都不识字,但这个帕子却是柳娘的!” 刘二石急忙接过那封信,一目十行看完之后,已是将那封信紧捏成团,咬牙切齿。 刘虎问道:“可是柳娘的消息?” 刘二石只觉双眼一黑,“是祝家,他们说柳娘在他们手上,还要今夜在祝家庄外砍了柳娘的头。” 刘虎大骇,“柳娘怎么被祝家捉住了!” 刘二石来不及多想什么,只侧首吩咐堂内一人,“都跟我下山!一定要把柳娘救回来!” 堂内大多应下,刘虎自然也在附和,“是,就算拼了寨子里所有人的命,也要救下柳娘!” 但也是在此时,一年长者却面带担忧,“要是所有人都去了,寨中岂不是无人看守?若是那些小人趁此而入,黄崖寨将会不保啊。” 刘二石正气在头上,眼中尽是红血丝,朝那人喊道:“他们可是要杀了柳娘!” 那人急忙安抚,“大哥误会我了,我们自然要去救柳娘,但不必所有人都去,大哥带两百兄弟便足够,余下的还要守住横山和寨子。” 刘虎却抢在刘二石之前回道:“两百如何够?祝家既然敢来挑衅,定是做好了准备,他们祝家庄中少说有二四百部曲,我们要是只带两百人,怕是有去无回了!” 那人摆首,“世家部曲哪能与寨中兄弟相提并论,只要谋划得当,定能救出柳娘。 但若是所有人都走了,寨中无人看守,便是给了世家一个大空子,要是黄崖寨都没了,我们岂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刘二石也在此时稍稍镇定下来,他先是看了看刘虎,再看了看出言那人,点头道: “李哥说的有理,那我就带两百人去祝家庄。” 但刘虎却不赞同,“大哥要是只带两百人,便是在白白送死,即使世家部曲都是纸老虎,但他们人多,就是耗,也能把我们耗死,还不如带着所有兄弟下山,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刘虎见那人又要反驳,连忙再道:“大哥如果不放心寨中,便留十几个兄弟给我,我来守住寨子,若有异动,也好及时派人去告诉大哥。” 此话一出,刘二石便当即颔首,“好,那就让虎子留在寨中,其余兄弟都跟我去祝家庄!” 就在刘二石带着几乎所有寨兵下山之时,阿牛急急忙忙地找到了谢不为和季慕青,“大当家的女儿被祝家抓住了,大当家便带着许多兄弟下了山。” 谢不为和季慕青对视一眼,谢不为便对 阿牛问道:“带了多少人?” 阿牛有些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只留了二当家和十几个兄弟,其他人都跟着大当家下了山。” 谢不为和季慕青心知这必是刘虎的设计,“我们要去救大当家。” 阿牛一惊,“你们两个人怎么救?” 谢不为和季慕青都没有回答,只让阿牛带他们去找两匹马,在即将离开之时,再对阿牛道: “阿牛,你带着看管我和阿青的十个兄弟,一定要看住刘虎!” 阿牛诧然,“二当家?” 谢不为面色凛然,“就是刘虎要害大当家和兄弟们,不管你信与不信,都一定要在我和大当家回来之前看住他。” 说罢,便与季慕青驾马穿林下了山。 等他们先去城郊点了一百精兵,再赶到祝家庄时,远远便可见祝家庄前一片火光,间有厮杀呐喊之声传出。 季慕青勒马而停,远处的火光映在了他的侧脸之上,莫名少了几分少年稚气,多了几分威严,“哥哥,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带着他们去救刘二石。” 谢不为知道自己并不能帮到季慕青,便干脆地点头,“好,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季慕青的目光在谢不为的眉眼处多停留了几息,才带着一百精兵冲入了祝家庄前的战局。 而祝家庄前,早已是混战一片,刀光剑影,鲜血寒光,加上四周漆黑的夜色,此处与地狱也没什么不同。 几百部曲将刘二石和寨兵们围在了最中间,但他们虽数倍于寨兵,可却不能将刘二石和寨兵们完全压制。 刘二石和寨兵们皆显出了以一当十之势,竟反过来将部曲们死死纠缠住。 可即使如此,刘二石和寨兵们却也一时半会儿杀不出部曲们的包围。 甚至,竟是如刘虎所说,世家当真有将他们耗死在此地的意思。 刘二石挥刀砍下一人手臂,鲜血溅了他满脸,但不及他喘息,便又有几个部曲趁机围上,他转刀换手,劈刃而去,一声声惨叫之后,那几人已没了生息。 他咬牙扫过源源不断围聚而来的部曲,俯身再拾一刀,以双刀挥杀,再一刻,他已是满身是血,根本看不清面容。 可即使如此,围在他身边的部曲还是没有明显减少。 逐渐的,他的双臂开始酸麻,而他身边的寨兵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在踹翻一人之后,他忽然似有所感,仰首望向了邬堡角楼。 而那里,站着祝岐和几个押着刘柳的仆从。 祝岐确实没有料到刘二石竟勇猛至此,即使这么下去他定能将刘二石困死。 但他所付出的代价一定会比韩家和宋家要多,他便慌了神,连忙带着刘二石的女儿上了角楼。 “刘二石!你要是还想救你的女儿,就即刻停手!” 刘二石动作一滞,便被身后一个部曲用刀划过了肩头,他吃痛一喊,反手将那人的头颅砍下。 再抬头,血面白牙,竟像是一头凶猛的野兽。 祝岐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一抖,但他看了刘柳一眼,心下便有了底气,“你要是再不停手,我现在就杀了你的女儿!” 刘二石猛然一震,双刀滞在了半空。 而就在此时,刘柳却突然冲出了仆从的禁锢,奔到了角楼栏杆前,对着刘二石大喊道: “阿爹!杀了他们!不要管我!” 仆从们立刻上前,但这次,却是用粗长的麻绳勒在了刘柳的脖子上,顿时便让刘柳再也说不出话。 祝岐得意一笑,“还不停手吗?” “铿锵”一声,是刘二石松开了右手之刀,可左手却仍是持刀,教身旁部曲都不敢轻易靠近。 祝岐冷笑示意仆从将刘柳勒得更紧,“看来,你是真的不想让你的女儿活下去了!”! 第 85 章 诸事皆毕(二合一) 倏然间,狂风大作,邬堡火把瞬熄又明,像一只巨大的血红的眼睛眨了一下,又继续眈眈角楼上下的血腥对峙。 一时之间,天地皆静,刘二石眼中只看得到角楼上刘柳逐渐狰狞的痛苦面色,而他攥住刀柄的手也逐渐青筋暴起。 惨白的月光下,刀刃上的残血汇聚在了刀尖之上,如坠石迅疾落地,再又为地上的尘土掩盖。 但仔细看去,尘土也早就染上了血红,和血之后,更加污浊。 再是“哐当”一声,刘二石左手之刀砸在了这一片泥泞浑浊的血土之上,双臂如断翅一般垂下。 祝岐见刘二石终于束手就擒,喜色若狂,整个人像是一只软体黏虫粘在了栏杆上,扬臂指着刘二石,眼中是比血土还要浑浊的颜色,“杀了他!杀了他!” 将刘二石团团围住的部曲终于敢向刘二石靠近,但刘二石突然一喝,如乍起的狂风,“将我女儿放了!” 分明刘二石已是手无寸铁,但当真教围聚过来的部曲皆停住了脚步,而祝岐也是一惊,慌乱之下,对着勒住刘柳的仆从喊道:“将她放了。” 刘柳一得自由,便嘶哑着朝刘二石哭喊道:“阿爹!不要管我,你快走啊!” 但刘二石只对着刘柳张了张嘴,无声道:“不要看。” 四周部曲再无任何顾虑,举刀朝刘二石劈去—— “轰隆隆”一阵巨响,如惊雷一般,震得地面颤抖。 还不等部曲看清,便被冲过来的马匹七零八落地踏在了蹄下,红缨长枪破风而至,惨叫声四起。 刘二石瞳孔一缩,他认出,来者正是季慕青! 紧接着,季慕青身后精兵如潮水涌来,迅速冲刷着此地的污浊。 世家部曲在季慕青带领的精兵手下,顿时溃逃如鸟兽。 在角楼上注视着一切的祝岐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侧首恶狠狠地看向了刘柳,正准备吩咐仆从们将刘柳勒死。 却不想,才一眨眼,红缨长枪如闪电一般劈中了角楼。 三个仆从应声而倒——竟是被长枪贯穿! 祝岐浑身一颤,死死把住了栏杆才没有瘫倒在地。 这该是如何巨大的臂力,又如何精确的准头才能做到! 但他又迅速反应过来,扑向了刘柳,死死掐住了刘柳的脖子,并将刘柳当成了人盾挡在了自己身前,狰狞着面目,竭力朝角楼下嘶吼道:“都滚开!不然我就掐死她!” 季慕青端坐马上,他知道,就算他的行动再快,也赶不及在祝岐手中救下刘柳,甚至会更加激怒祝岐,害死刘柳。 而刘二石也顾不上这如天将神兵般的季慕青,双目充血,耳边嗡鸣,如野兽哀嚎,回荡在天地之间,“柳娘!” 祝岐见季慕青没有再轻举妄动,理智才稍稍回拢,“你拿刀自裁,我就放了你女儿!” 刘二石没有任何犹豫,俯身便要拾刀,却被翻身下马的季慕青挡住,“大 当家!” 刘二石猛地推开了季慕青,拿起了刀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可也是在此时,“嗖”的一下,是利箭划破夜空的声音,继而角楼之上传来一声惨叫。 刘二石和季慕青皆顺声而望,竟见一只羽箭正中祝岐的额心,鲜血如泉喷出,而祝岐双眼睁大,显然是死不瞑目。 刘柳也是一颤,又迅速扒开了祝岐掐住她脖子的手,将祝岐的尸体推倒在地。 她已是喘不上气来,但还是尽力对刘二石喊道:“阿爹!我没事了!” 祝家庄内一阵惊叫,季慕青身后的精兵立刻攻破了祝家庄的大门,去捉拿其余祝家部曲、奴婢。 而刘二石也是迅速跟上,奔向了角楼。 季慕青见局势已定,忙向发箭之处跑去。 在火光与黑暗的交接处,有一道火红的身影。 季慕青双眼一亮,他知道,就是谢不为射出了那最关键的那一箭。 “哥哥!”季慕青停在了谢不为的身前,胸膛剧烈起伏,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他眸中的火红,越发鲜明闪亮。 谢不为对季慕青点了点头,面上并无半分轻松之色,目眺不远处的祝家庄角楼,“让一半精兵留守祝家庄,我们要带着刘二石和其余人回黄崖寨,若我估计的不错,那刘虎应该有所行动了。” 又一阵马蹄踏踏,在他们带着刘二石和刘柳回到横山脚下之时,便见半山腰处黄崖寨隐隐透露出了火光,再有压过了夜色的黑烟不断升腾。 黄崖寨起火了! 众人皆有一震,立刻赶上了黄崖寨。 而在黄崖寨寨门处,正好碰上了手持火把企图逃窜的刘虎和世家部曲。 两面错愕,刘二石顿时明白了一切,下马将刘虎踹翻在地,扼住了刘虎的咽喉,眼中尽是血丝与水光,“为什么!虎子,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而随后而来刘柳也向刘二石控诉道:“阿爹,就是虎子叔将我骗到山下,绑给了祝家。” 刘二石更是气急攻心,却松了手,拽住了刘虎的衣襟,怒目冷凝,“你说啊!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害柳娘!” 刘虎在惊讶、恐惧、慌乱之后,反而镇定了下来,反握住了刘二石满是鲜血的手,目露嘲讽地笑道:“大哥,你太天真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不过是为了自己以后的生路谋划罢了。” “生路?!”刘二石满眼不可置信,“是我没给你生路吗?” 刘虎面上讽刺的笑意不减,“是,现在跟着你当土匪是还有生路,可以后呢?黄崖寨势力越来越大,世家便会越来越容不下黄崖寨,就算他们不请朝廷援兵,也总有一日会联起手来剿灭我们。”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犹如一头鬣狗对着刘二石呲牙怒吼,“黄崖寨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为了活下去,有错吗!” 刘二石抡拳砸下,砸得刘虎惨叫出声,偏头呕出了一口血,却又被刘二石拎着只能与其对视。 “谁说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祝韩宋家多行不义?_[(,就算我们不能将他们如何,但一定会有人来收拾他们,你不过是在为你自己的胆小懦弱自私找借口罢了!” 刘虎闻言一怔,斜眼看向了季慕青和谢不为。 黄崖寨的火势越来越大,赤橘的火光映在了他们二人的脸上,衬得他二人身姿愈发卓然。 他忽然大笑起来,艰难地抬起手指向了谢不为和季慕青两人,露出的白牙之上尽是鲜血,狼狈又不堪,“我早该知道,你们就是朝廷的走狗。” 一顿,笑声更加刺耳,“但怎么,朝廷要和这些土匪混在一起,不怕被戳脊梁骨吗?” 季慕青立刻想要上前,却被谢不为拦住。 谢不为也缓步走到了刘虎身边,直身垂眸淡瞥,周身脱俗气质就在他的一举一动之间散溢而出,而他这一瞥,轻得就像是在看地上的尘埃,“刘虎,刘二石究竟是不是土匪,黄崖寨众人究竟是不是土匪,包括你自己,又究竟是不是土匪,你比我还要清楚。” 他收回了冷淡的目光,夜风已然滚烫,吹得他的长发微扬,火光在他眸中跳跃,“就如刘二石所说,弋阳三世家多行不义,朝廷自是正义之师,必会将他们惩处,而刘二石和黄崖寨,才是朝廷需要补过的地方。” “弋阳百姓,不会再受世家压迫盘剥。”谢不为唇角扬起一抹克制的弧度,露出了三分奉还的讽意,“而你刘虎,本该也如刘二石他们一样,会有更加光明的前途。” “可惜,是你的懦弱与自私,葬送了这一切。” 刘虎面上的笑僵住了,而刘二石身形一震,看向谢不为的眼中涌动出几分难以言喻的闪烁情绪。 谢不为没有再管刘虎,而是问折返回来的方才冲入火场的士兵,言语中有着几分焦急,“黄崖寨里的人可曾找到了?都平安无事吗?” 那士兵拱手道:“都找到了,都在后山山洞中,是一名唤阿牛的寨兵带着十几个人及时救出了那些女子,然后躲在了山洞里。” 谢不为这才松了一口气,复看向了刘二石,“大当家,寨中的人都没事。” 而就在此时,刘虎突然挣脱出刘二石的手,从袖中拔出一柄匕首,就要向谢不为刺去。 但不等谢不为和季慕青反应,刘二石以其巨力,挥拳砸向了刘虎的头颅。 谢不为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一声如断线的惨叫才出半声,再一下重物倒地,刘虎已彻底没了声息。 而季慕青也贴近了谢不为,抬手捂住了谢不为的眼,再将谢不为转面向自己,低声安抚道:“哥哥,都没事了。” 谢不为本下意识抬手想要扯下季慕青的手,但又不知为何只滞在了身前,终是没有动作。 须臾,才低声一“嗯”。 但随后,一声巨响震得地面颤抖——是黄崖寨寨门梁柱为火烧断倒塌。 刘二石起身走到了火焰的边缘,静静地看着已成了一片火海的黄崖寨。 他的脸上, 除了他眸中映出的赤橘之火,便再无任何颜色,似是没有任何的情绪,但他垂在身侧的两手却在不自觉地攥紧。 而谢不为和季慕青知道刘二石此刻的内心一定不好受,便没有选择在此时与刘二石谈论招安一事,只让人绕路将后山山洞的众人带出,再带着刘柳等人,一同下山去了城郊兵营。 黄崖寨的火烧了一夜,待刘二石眼中的赤橘淡去之后,天色已然大亮。 刘二石浑身僵硬如石,炎热的日光比昨夜之火更加灼人,他想要抬脚躲避,却发现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动弹。 再次尝试,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阿爹!”是刘柳跑到了刘二石身边,及时搀住了刘二石摇摇欲坠的身体。 “阿爹,我们去山下休息吧。”刘柳眼中已满是泪水。 刘二石看了刘柳一眼,淡淡笑了笑,“阿爹没事。” 再转而看向了身后,果然看到了谢不为和季慕青两人。 刘柳便自觉搀着刘二石走到了谢不为和季慕青身前。 谢不为递给了刘柳一个水囊,而刘二石也没有推辞,就着刘柳的手喝完了一整个水囊中的水,惨白的面色才稍稍好转。 谢不为先行笑道:“大当家,我有一事想请你......” “是朝廷让你们来招安的吗?”刘二石却打断了谢不为的话。 谢不为下意识看了季慕青一眼,才略有叹息地摆首,“不是。” 刘二石毫不意外,泛白的唇角一动,“如果朝廷真如你们所说的那样,那弋阳便不会有黄崖寨了。” 谢不为听出了刘二石言语中对朝廷的排斥,也没有急着辩解,只道:“大当家不妨听我一言,这弋阳本就远离临阳、历阳,故朝中对弋阳所知甚少,而豫州刺史也不能贸然插手弋阳之事。 但,这不代表豫州刺史不想有所作为,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一个可以将弋阳三世家一举拿下,让黄崖寨不再受困的时机。” 他语顿,也笑了笑,“朝廷派我和阿青过来确实是为剿匪,但豫州刺史之意却是为借此机会探查弋阳三世家。 如今祝家已除,三世家的罪证也已收集妥当,只要我和阿青还有豫州刺史将弋阳实情上告皇帝,大当家和兄弟们自然就不再是匪徒,而弋阳百姓也不会再受世家的压迫盘剥。” 又看向了刘柳,“大当家和柳娘也可以堂堂正正得在这世上活下去。” 刘二石闻言神情复杂,是在将信将疑,“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谢不为再看了季慕青一眼,笑意有些捉狭,“就算大当家不信我,也不信豫州刺史,但应该要信阿青。” 刘二石稍有不解,“为何?” 谢不为道:“因为阿青名为季慕青。” 刘二石一惊,国朝世家众多,对大多数百姓来说,除了一些权柄滔天的世家,他们并不知晓各世家的背景势力。 可对刘二石这等武人来说,有一个世家却他是耳闻已久的 ——那就是高平季氏。 或者说,是当初的北伐大将军祖峻。 国朝心怀志气的武人无人不佩服祖峻将军,继而也会知晓近来朝廷重召祖峻将军遗将高平季氏季铎为镇北将军之事。 如今,高平季氏便是国朝北伐的希望,而高平季氏也是刘二石这等读过书且心中还有大志向没有磨灭的武人所崇敬的唯一世家。 刘二石有些不敢置信,愣愣地看向季慕青,“是......高平季氏的季吗?” 谢不为并不意外刘二石的反应,颔首道:“是,阿青正是镇北将军的幼子。” 刘二石在怔愣过后,下意识想对季慕青行礼,却被季慕青及时扶住。 季慕青少见的有些难为情,求助似地看向了谢不为。 谢不为面上捉狭笑意未散,但还是稍稍收敛,转而提及他和季慕青来此所为的正事,“还请大当家闻我和阿青所请。” 刘二石这下立刻回道:“还请快快直说。” 谢不为面色稍肃,眉头也有一动,“大当家既然知道皇帝召季将军镇守京口之事,那应该也有所听闻,如今的北府军并不完全在季将军的掌控之下,且如今北府军中,良将少矣。” 他对着刘二石拱了拱手,“我和阿青见大当家乃是有勇有谋之人,又能带领黄崖寨的兄弟坚守横山,心知大当家乃是世上少有的将才,便想请大当家带着剩余兄弟赶往京口,相助季将军。” 刘二石错愕地张大了嘴,“我,相助季将军?” 谢不为收手点头,“正是。” 刘二石这下是彻底怔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还是刘柳轻轻掐了掐刘二石的手臂,对着刘二石耳边唤道:“阿爹,谢公子在等你呢。” 刘二石忙回过神,扫了一眼谢不为,再直直看向了季慕青,“扑通”一下单膝跪下,对着季慕青抱拳道:“我愿为季将军效力!” 谢不为满意颔首,而季慕青也扶起了刘二石,“大当家不必客气。” 谢不为见状不再多言,与季慕青一道带着刘二石和刘柳去往城郊兵营。 而在他们走后,横山密林间忽起一阵风,吹得黄崖寨内余烬如黑色蝴蝶一般翻飞,又倏地落下,将未完全燃尽的黄崖寨牌匾完全盖住。 但在这黑色灰烬附近的一角,却有一茬青草,还在生长。 * 城郊兵营中,谢瑜和谢璨早在此等候,见谢不为和季慕青带着刘二石回来,面上皆是一松,主动走近了谢不为等人,却是看向了刘二石。 是谢璨先开的口,他扬唇一笑,对着刘二石拱了拱手,“久闻刘当家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人中豪杰。” 谢不为眼底忍不住浮出一抹笑意,他这个二哥的开场白也太老套了吧。 季慕青注意到了谢不为的笑,投去了询问的目光,但谢不为只暗暗摇了摇头,再轻轻扯着季慕青走到了谢瑜和谢璨的身边,将主场留给了谢瑜和谢璨还有刘二石。 刘二石也回 了礼,这下倒是谢瑜接过了话?[(,“我们兄弟知晓刘当家必然关心弋阳三世家之事。” 说着,便将手中一叠还未盖上官印的厚厚奏疏递给了刘二石,“上头是我们这十多日来所搜集的弋阳三世家危害一方的罪证,而如今,祝家家主已死,韩家和宋家也已被朝廷精兵控制住,等我们呈上这奏疏,弋阳三世家便不会再存在于世间。” 刘二石颤抖地接过了那一叠奏疏,眼圈也泛了红,但还是认真地一页一页地在看奏疏上的内容。 良久之后,刘二石朝着谢瑜和谢璨跪下,“多谢两位谢将军,多谢谢都督。” 谢瑜和谢璨坦然受了刘二石此礼,再出言免去。 而谢不为又想到了什么,对着谢瑜和谢璨问道:“那如今的弋阳太守呢?他当真没有和弋阳三世家有所勾结吗?” 谢璨挑眉道:“六郎果真见识不少,竟能一眼看穿这弋阳太守背后的猫腻。” 谢瑜沉稳地点了点头,再道:“这弋阳太守乃是弋阳三世家推举而出的,也是因为这弋阳太守,这么多年来弋阳三世家横行弋阳的恶事才没有上达天听。” 谢不为低声嗤道:“果真是蛇鼠一窝了。” 又问,“那这弋阳太守之位该如何安排?” 谢璨忙一迈步走到了谢不为身边,佯装神秘地对着谢不为耳语道:“你大哥便是以后的弋阳太守了。” 谢不为学着谢璨挑眉,“叔父的安排甚好啊。” 弋阳本就独处豫州西北一隅,起初便是因谢晋无暇顾及,才导致弋阳百姓之祸,等谢晋反应过来,却又已不好插手弋阳之事。 如今,谢晋安排谢瑜接任弋阳太守之位,既能震住弋阳残余世家,护住弋阳百姓,又能加强对豫州西北的控制,巩固陈郡谢氏豫州之主的地位势力,不可不谓一举两得之事。 谢瑜没有理会谢璨和谢不为之间的耳语,只沉声问道:“你和季将军准备何时返京?” 谢不为看了季慕青一眼,“等阿青稍整士兵之后,便会出发,大概今日晌午过后,或是傍晚。” 谢璨却道:“也不必如此着急,虽是国事要紧,但棠棣之情也不可不顾,我和大哥也才见了你两面,却已有些不舍,不如今夜一宴,就当陪陪我和大哥了。” 谢不为稍忖之后便点了点头。 在营中诸事皆毕后,主帐内燃起了烛台灯火,摆上了珍馐玉液。 季慕青本不想参与谢家兄弟之间的私宴,但谢璨却执意要求季慕青也过来。 在宴上,谢瑜和谢璨同案,而谢不为则是和季慕青同案。 有些反常的是,谢瑜和谢璨虽确实在与谢不为话一些家常,咛一些嘱咐,尽显兄弟关爱,但这杯中酒水却甚少对谢不为举起,反而是盯着季慕青不放。 谢不为在疑惑之后自能看出,谢瑜和谢璨这是有意在灌醉季慕青,但也知谢瑜和谢璨没有什么恶意,便就没有阻拦,倒像是乐得看他们三人斗酒。 季慕青本就年岁不大,饮酒不多,这下又是遇到谢瑜和谢璨两人有意灌酒,自然支撑抵挡不住,才酒过两巡,便已是酡颜满面,身子也开始摇摇晃晃。 又再一杯饮尽之后,“啪”一声,玉杯碎地,人也趴在了案上没了动静。 谢不为见季慕青醉倒,便稍稍凑近,闻季慕青呼吸顺畅,不会有碍,就完全放下心来,再看向谢瑜和谢璨,眸中流光一转,笑问道:“大哥和二哥为何要故意灌醉阿青啊。” 谢瑜执杯的手略有一动,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了眼,并不言语。 但谢璨却没什么顾忌,轻轻放下了手中杯,又朝谢不为那处倾了倾身,笑带谑意,但目光却并不轻佻,反而透露出几分郑重。 “那还得是六郎先老实交代,你和这个‘阿青’,是什么关系呀?”! 第 86 章 公主婚事(二合一) 七月流火,暑气渐消。 屹然的城墙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将其下踏着风尘的严整军马完全笼罩。 但即使如此,也并未掩去为首者半分的红衫风姿。 城门洞开,犹如帷幕拉起,城内行人车马喧嚣之声便乘着南风飘绕而来。 谢不为和季慕青皆抬眸看了一眼城内景象,再相顾而视。 谢不为轻拽着马缰,虽面上是有些许疲乏之态,但动作仍旧轻灵。 他的一身红衫也被南风吹扬,如此更添逸气,仿佛只是从郊外踏青归来,而并非行军赶程了几百里。 “阿青,暂此别过。”谢不为对着季慕青笑了笑,左手稍扬马鞭,正欲驾马入城。 这是因他与季慕青职责不同,他身为随行监军,返京首要之事是呈疏于上,再与凤池台述职; 而季慕青是为此行主将,则要先行去城北军营述职还兵。 但在此时,季慕青却突然出言,眼神中满是疑虑,“哥哥,临行前夜,两位谢将军为何要故意灌醉我?” 在那夜后的第二日,他便敏锐地察觉到谢不为对待他的态度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直觉是与谢瑜和谢璨相关,但每当他问及谢不为那夜之事,谢不为却总是故意岔开话题。 他知晓,若是此时再不发问,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谢不为扬鞭的手有一滞,目光停留在季慕青眸中一息,但很快撇过了眼,唇角一勾,笑意却显得有些尴尬,“他们只是见你年纪小,与你玩闹罢了。” 这又是一次回避,谢不为和季慕青皆心知肚明。 季慕青稍有一怔,但很快也如前几天一样,不再追问,只道:“哥哥,快去吧。” 他也再一次默许了谢不为的逃避。 谢不为如释重负,对着季慕青点了点头,便扬鞭驾马直入城内。 他并未选择回谢府,而是去了东郊宅院,迅速洗漱更衣之后,再往凤池台去。 但在出了大门之时,他似有所感地望了一眼隔壁萧神爱的宅院。 他记得那里的紫藤萝架非常之高,即使是站在院墙外,也能轻易瞧见一团紫云,可如今,却只剩光秃秃的木架,就连一片绿叶也瞧不见。 谢不为不禁眉头稍动,他自然知晓这是时令的原因,但他还是莫名因此觉得有些压抑。 不过,这压抑的念头并未占据他的心神多久,在见慕清连意所驾马车停在了他面前后,他便抛下了这无端的念头,上车直往凤池台而去。 原本有关军事的述职理应该亲面皇帝,但由于谢不为品级太低,则改为向中书述职,再由中书转陈皇帝。 这对谢不为来说也是好事一桩,毕竟如今的中书监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叔父谢翊。 甫入凤池台之时,天色竟迅速暗淡下来。 谢不为抬头而观,见恰巧是有一团浓云遮住太阳的一半,也就再没多想,垂首跟随凤池台门吏往 中书堂阁而去。 在路过尚书堂阁时,他的脚步略有一顿,想要偏头向里头看去。 但此处人来人往,多有或明或暗的窥视眼神,他便也只好忍住了想见孟聿秋的念头。 谢翊显然事先就知晓了他会在何时到来,由此,在他到达之时,中书堂阁内唯有谢翊一人。 谢不为在向谢翊行过见礼后,并没有与谢翊多述叔侄之情,而是直接将在弋阳发生的一切告诉了谢翊。 谢翊也是认真聆听,并按照程序规章问了谢不为几个有关此次季慕青领军的细节,最后,才在谢不为带来的要上呈皇帝的奏疏上盖了中书之印。 这便代表了公事的结束,谢不为长舒了一口气,面上也不再严肃,唇际露出了一抹笑意,向谢翊打探朝廷同意招安刘二石之后对刘二石的安排。 他虽向刘二石许诺是要刘二石去助季慕青的父亲镇北将军季铎掌管北府军,但刘二石的具体职位还需朝廷商议才能得出。 谢翊面色略有凝重,“你二叔在前几日便将奏疏上呈了陛下,也特意向陛下讨了刘庚的官职,但陛下却有些犹豫,只在昨日同意刘庚去做季将军的属官,至于官职之事便不了了之了。” 军队官职六品及以下可由主将安排,但六品以上则必须由朝廷授职,皇帝既然未有明言给刘二石安排官职。 也就是代表,刘庚虽能为季铎所用,可短时间内,还成不了将军,顶多算作季铎将军幕府中的属官。 此中深意,不言而喻,看来皇帝并不希望季铎的势力有所增加。 就在谢不为还在思考北府军中的权力博弈之时,谢翊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六郎,有一事我觉得你需要知晓。” 谢不为双眼一瞬,有些好奇,“何事?” 谢翊略叹了一口气,“是永嘉公主的亲事。” 谢不为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妙,眉头蹙紧。 “也就是在昨日,在陛下允许刘庚前往京口之前,陛下宣布永嘉公主将下降......陈郡殷氏殷梁。” 谢不为登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反问:“殷梁,怎么是他?” 要知道,殷梁之前在乐游苑暗中谋害萧神爱的事虽然没有被公开,且殷梁也未受到什么明面上的惩处,但宫中定是知晓其中来龙去脉的。 如此,皇帝怎么会将萧神爱下降殷梁? 而袁大家还有萧照临包括整个汝南袁氏又怎会同意?毕竟,陈郡殷氏还与颍川庾氏关系密切啊。 谢翊更是一声叹息,“陛下原本是想将永嘉公主下降颍川庾氏,但庾妃、庾尚书都不愿意,袁大家和太子殿下也不同意,此事相争已有半月,终是在昨日有了结果......” 却是一个更糟的结果。 这是谢翊未说出口的半句,也是谢不为心中所想。 皇帝想将萧神爱下降颍川庾氏,无非是为了以萧神爱国朝独一份的公主尊荣为颍川庾氏再添光耀,并且,也能显示皇帝欲再与颍川庾氏 亲上加亲之意。 此心思虽不算坦荡,也没有考虑和顾及萧神爱的个人意愿,但总归来说,还算不上有什么恶意。 而颍川庾氏不愿尚公主却是夹杂了太多与汝南袁氏、与袁大家和与萧照临的私人恩怨,此番拒婚是为羞辱萧神爱,且让皇帝将萧神爱下降陈郡殷氏,也多半是庾氏的主意。 国朝南渡以来,从未有公主下降寒门。 就算陈郡殷氏现下颇受皇帝看重,也与颍川庾氏来往密切,但仍属寒门之列,并不被绝大多数高门接纳。 而且,除了羞辱之外,让萧神爱下降殷梁,更是一种极大的恶意。 殷梁既然敢在乐游苑谋害萧神爱,那必然不会善待萧神爱,甚至会刻意磋磨萧神爱。 而这些,谢不为能想得到,皇帝自然也想得到,却还是依从了庾氏的建议,宣布要将萧神爱下降殷梁。 “陛下究竟为何同意......”谢不为攥紧了拳,忍不住向谢翊发问。“公主她......毕竟是陛下和孝穆袁皇后的亲女儿啊。” 谢翊默然片刻,才悠悠一叹,“我原本不该告诉你这些事,但既然是你我叔侄私下相谈,略有提及也是无妨。” “陛下与孝穆袁皇后之间感情并不和睦,只在永嘉公主降生之后才稍有好转,但很快,在永嘉公主不及三岁时,袁皇后便病逝。之后,袁大家入宫抚育太子殿下和永嘉公主,含章殿与紫光殿愈加疏离,永嘉公主便也不受陛下疼爱。” 谢翊屈指轻叩紫檀木案,皱眉再道:“并且,此中考量,北府军也很是关键,陈郡殷氏如今明面上掌有一半北府军,若是再尚公主,自能在世家之中一举跃迁,对陛下对......颍川庾氏自然也会更为忠心。” 谢不为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皇帝对萧神爱并未有多少父女之情,而如今陈郡殷氏又是皇帝和颍川庾氏关键的争权之柄。 用一个不受宠的女儿来换取庾氏的满意和殷氏的忠心自然是一件妥当的买卖。 并且,除此之外,皇帝当真没有打压汝南袁氏和萧照临的意思吗? 谢不为在想到萧照临时,心下莫名一慌,他语出喃喃,“那太子殿下......” 谢翊知晓谢不为想问什么,他叹息着摇了摇头,“此事乃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已昭告了天下,太子殿下和袁大家还有汝南袁氏都来不及反应。太子殿下在得知此事之后,就曾多次求见陛下,可陛下并不愿见,太子殿下便在紫光殿前长跪不起。” 他将木案上的奏疏摆放好,面有不忍,“是从昨日晌午,一直跪到了今日,有闻今日入对的同僚道,太子殿下如今还跪在紫光殿前。” 谢不为垂在身侧的手攥拳更紧,他不抱希望地向谢翊问道: “叔父,公主的婚事,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谢翊拍了拍谢不为的肩膀,“没有了,陛下和颍川庾氏是不会让永嘉公主有退婚的可能的。而我告诉你这件事,也是想让你若能得到机会,便去劝一劝太子 殿下......” 他语有一顿,双眸略眯,越过了谢不为的肩头看向了堂阁之外正有浓云汇聚的天空,“不要再忤逆陛下了,而汝南袁氏,也不会在此事上支持太子殿下的。” 谢不为忧心忡忡地走出了中书堂阁。 此刻,天光已完全暗淡,廊外众人皆行走匆忙。 人人都知晓,一场大雨将至。 谢不为停在原地垂首沉思许久,突然,他猛地折身向凤池台的南边跑去。 一路有狂风吹袭,吹得他宽袖猎猎,半披着的青丝也随风飞扬。 但他的脚步却未曾有半分滞缓,直到绕过了凤池台内的那一片竹林,他才驻足。 前方,正是一座湖心亭。 而那道谢不为心心念念许久的墨绿色身影,也正在亭中。 可谢不为却没有贸然近前,而是莫名呆站着看着孟聿秋的背影看了许久。 竹林为风萧萧,竹叶便似被撕裂的墨绿色碎片在空中飘荡,一圈又一圈之后,终是落在了水面上,打破了水面上原本还算规整的涟漪。 一眼看去,是极其混乱的。 忽有一片竹叶落在了谢不为的面前,像是划破了横亘在他眼前的无形的屏障,也使他终于回过神来。 谢不为踏上了通往湖心亭的竹廊,细微的脚步声并不比风吹竹林之声来的响亮。 但孟聿秋却像是似有所感,缓缓回首,温柔的目光落在了谢不为陡然停住的身影上,又随着竹林淡香,慢慢拂过了谢不为的眉眼。 他的眼底也浮出了淡淡的笑意,在此昏暗的天光下、混乱的水面边、零落的碎叶中,像是世间最为可靠的存在,吸引着谢不为不顾一切地向他奔去。 在两人终于相拥之时,积蓄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落下,砸得水面噼里啪啦。 可谢不为却感受不到丝毫初秋大雨的凉意。 他踮脚环住了孟聿秋的脖颈,仰首看着孟聿秋的温润眉眼,眸中涟漪微动,“怀君舅舅,我回来了。” 孟聿秋顺势揽住了谢不为的腰身,目光安静地一一抚过谢不为面上的每一寸,终是停在了谢不为泛着淡淡润泽的唇珠上,喉结微微上下滑动。 但双唇只克制地擦过了谢不为的额头,低声似叹,“鹮郎,一切都顺利吗?” 谢不为靠在了孟聿秋的颈窝处,深深一呼吸,独特的竹香便瞬间充盈他的灵台,让他无比地放松下来,“嗯,都很顺利。” 再有扬声,带着几分讨乖的炫耀之意,“而且,我这次可算是既解决了弋阳的土匪之患,还除了弋阳那处横行霸道的三世家,叔父说,朝廷对我必有奖赏。” 孟聿秋将谢不为为风吹乱的长发一一抚平,闻言轻笑,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言语中透露着万分的温和与耐心,“鹮郎最是厉害了。” 谢不为感受到了孟聿秋对他与从前相差无几的态度,只觉方才所感到的一切只是错觉,心中微悬着的一块石头才放了下来。 再一仰首,纤长的乌睫蹭过了孟聿秋的下颌,沉吟了片刻,却不说话了。 孟聿秋便主动问道:“鹮郎是有事要与我说吗?” 谢不为再是哼哼唧唧地好半晌,清眸闪烁不停,才终于支支吾吾道: 怀君舅舅知道永嘉公主的婚事吗??_[(” 孟聿秋的抚着谢不为长发的手略有一顿,但瞬即如常,轻声应道:“知道。” 明明孟聿秋的声音未有任何的改变,可谢不为却因孟聿秋的这一声“知道”,而莫名提了半口气在嗓子眼。 由此,再说出的话便显得有些低虚而没有底气,“那怀君舅舅有办法......帮帮永嘉公主吗?” 语顿,又急急补充道:“我曾救过永嘉公主,便也是因此和永嘉公主略有过往来,知晓她定然不愿嫁给陈郡殷氏。 况且那个殷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便不忍心看她跳入这个火坑,可我叔父说,他也没有办法帮永嘉公主,才想来问问怀君舅舅。” 孟聿秋淡然地看着谢不为突然焦急的面色,他眸中的笑意微不可见地淡了几分。 他沉默了许久,指腹从谢不为的长发上移至了谢不为的鬓边,细细摩挲着谢不为的耳垂,在感到其上因紧张而略有的微热之后,动作陡然停了下来,只虚虚碰着谢不为的耳廓,略略低叹。 谢不为感受到了孟聿秋的些许反常,心下更是一紧,倏地轻轻拽住了孟聿秋的颈沿衣襟,“怀君舅舅觉得为难吗?” 孟聿秋不置可否,只凝着谢不为不断微闪的清眸,温声问道:“鹮郎,你当真只是为了永嘉公主吗?” 他唇际的笑意已凝住,“还是为了......太子殿下。” 谢不为这才猛然惊觉,即使他问的只是永嘉公主,但在旁人看来,永嘉公主和萧照临乃是密不可分的一体,如此,也难免会让孟聿秋有所疑虑或是......不安。 他双臂更是环紧了孟聿秋,“当然只是为了永嘉公主,怀君舅舅若是不喜欢我提永嘉公主,那我便不问了。” 孟聿秋抚上了谢不为的背脊,一下一下地顺抚着,微凝的面色缓和了许多,再道: “我与你叔父的看法相差无几,永嘉公主的婚事既然已经昭告天下,便再难有转圜的余地。” 谢不为眉梢半沉,“可永嘉公主毕竟也算是汝南袁氏之女,如此,袁氏也不会从中走动吗?” 孟聿秋摆首,“但袁氏本就多受陛下猜疑,若是再与朝中众臣走动往来......” 谢不为懂得孟聿秋的未尽之语,汝南袁氏要是被皇帝和颍川庾氏抓到了私联朝臣的把柄,即使所有人都知道汝南袁氏是为了永嘉公主,但总归是给了皇帝和颍川庾氏发难的借口。 除了永嘉公主的婚事,及朝中局势变化,还有一事悬在了谢不为的心中。 他略闭了闭眼,出门时所看到的光秃秃的紫藤花架突兀地出现在了脑海之中。 他总觉得,这件事不是萧照临或是汝南袁氏妥 协便能结束,萧神爱或是......陆云程当真不会有任何影响当今局势的反应吗? 况且,这件事,他还不能和任何人提及,即使是在孟聿秋或是萧照临面前,他都要为萧神爱和陆云程保密。 但他也不知,他的缄口不言,对萧神爱和陆云程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他突然不自觉地开了口,是像对孟聿秋倾诉,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有一件事,我已经预见了不会有很好的结局,那我该不该去阻拦?” 孟聿秋垂下手,握住了谢不为紧攥的拳,并慢慢揉疏着,他语似叹,声音有些飘虚,像是在回答谢不为的问题,却也另有一番深意。 “如果,当此局者皆愿,便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噼啪的雨珠突然溅入了亭中,将谢不为和孟聿秋的衣角都打湿。 谢不为灵台中忽有一震,他霎时凝目孟聿秋的双眼,微微张开了双唇,呼吸突然有些急促,“怀君舅舅......” 孟聿秋只是捏了捏谢不为的掌心,安抚道:“都会没事的。” 这阵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而孟聿秋毕竟也有公务要忙,故在雨停之后,谢不为便离开了凤池台返回东郊宅院。 但在马车才驶入太平坊时,他远远地便听到了一阵车马之声,他眉头微皱,教慕清连意加快了行驶速度。 马车才停稳,谢不为立马掀开了车帘。 果然,他看到了一辆驷马大车停在了他和萧神爱的宅落之间。 他猛地下了车,快步奔至那辆马车之前。 车窗帘也从里被拉开,谢不为看到了萧神爱已然哭得红肿的双眼,并且还有泪源源不断地滑落在萧神爱的脸上。 萧神爱对着谢不为哭道:“谢哥哥,你快去看看太子哥哥。” 谢不为一怔,旋即急忙问道:“太子殿下怎么了?” 坐在萧神爱身侧的陆云程拿着巾帕一壁为萧神爱拭着泪,一壁替萧神爱回答道:“太子殿下已经在紫光殿前跪了一天多了,方才一阵急雨,太子殿下也不让任何人撑伞,只那么硬生生淋了许久的雨。 而太子殿下左臂上的伤也没有好完全,这一场雨下来,我远远便见太子殿下已是满脸通红,应当是发了热,可陛下还是不愿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也执意不肯回东宫。 我和公主便担心太子殿下会出事,所以才想来麻烦谢公子跟随我们入宫去劝劝太子殿下。” 陆云程的话语清晰沉稳,但声音却低沉异常,像是在压抑什么悲痛的情绪。 谢不为心有一紧,“那袁大家呢?她没有让人把太子殿下带走吗?” 萧神爱一听更是哭出了声,“我去求了姨母,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派人将太子哥哥送回东宫,可姨母却说,太子哥哥既然执意要自寻死路,她也不会阻拦,毕竟袁氏和......我,都是受了太子哥哥的牵连才至如今境地。” 谢不为有些惊诧,他本以为,以袁大家疼爱永嘉公主的程度,就算萧照临此举从如今朝局来说,是十分冲动与不妥的。 但这也是为了永嘉公主,袁大家爱屋及乌,也要看顾萧照临。 可袁大家竟然对萧神爱说出如此直白话语,确实是铁了心不想管萧照临了。 “谢哥哥,你快跟我们入宫吧。”萧神爱哭着催促道。 可这一声却让谢不为愣住了。 他当真该在此时去见萧照临吗?! 第 87 章 圣心在焉(二合一) 紫光殿外。 白玉砌成的深长阶梯,湿漉漉地反射着雨霁后的天光。 小黄门的脚步匆匆,踏阶溅水而下,直往殿前青石广场而去。 暖色的天光之下,青砖凹陷处的浅浅水洼被一履踩破,水面的倒影就此碎裂,让人看不清倒影主人的面容,只见得一片玄金色块模糊晃荡。 小黄门“扑通”一声跪在了倒影主人的身侧,声音中满是焦急与惶恐: “殿下,陛下还是不愿见您,奴扶您回东宫吧。” 这水面倒影的主人,正是太子萧照临。 萧照临的玄金外袍黏湿地紧贴其身,勾勒出他英挺的身姿,却也突显其此刻身形的单薄。 他闻声并未抬首,只半掀眼帘,瞥向了他身前还未平静下来的水洼水面。 如此微不可见的简单动作,却做得无比迟缓。 水面一隅映出了他通红的眼角,还露出了一半眼中的血丝。 他的喉结微动,声音就此挤出,灼热的气息在空中一滞,瞬即化开,“陛下不见孤,孤便不会回去。” 小黄门当即一哭,正想抬头再劝,余光却瞧见了萧照临身后的景象。 他下意识侧首去看,表情便瞬间凝固住了,再又忙看向萧照临,抿唇欲言,但终是默默起身退下了。 萧照临丝毫不在意小黄门此时的反常,只目光冷冷地凝着那一片晃动幅度越来越小的水洼,却也不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当水洼终于平静之时,突然,一大片红色占据了整个水面。 就如同拨开了沉重而又灰白的碳灰,露出了底下烧得火红的炭身,竟将萧照临的眉眼与心头一灼,让他下意识抬首,侧望向已经跪在他身侧的身影。 他的眼白处已满是红血丝,而这下,黑沉的瞳珠也映出了如火的红色。 “殿下,好久不见。” 谢不为在看到萧照临此刻的模样之后,原本微微勾起的唇角瞬有一滞,但很快,他依旧是带着笑,向萧照临行了见礼。 萧照临即刻收回了眼,匆忙之中显得有些慌张,但在看回那一片已经平静的水洼之后,心底也莫名随之沉了下来。 青石上的凹陷处正处两块砖石之间,因此,水洼之下也正正好有一道黑色的砖石缝隙将水面一分为二。 水面左边映着玄金,而右边则是赤红。 这道黑色的缝隙将他二人的倒影,划分得泾渭分明。 与此同息,紫光殿内。 纵深的宫室顺着幽暗的墙壁一直通往屏风后的最深处。 冷色的光线下,门窗紧闭,而室内所有淡光的焦点,皆汇聚于一面通透的铜镜中。 镜中一前一后映出了两个人的面容。 坐在前端的是一位近半百面上皱纹深深,鬓边斑白,却目光深邃,不失半分威严的华服男子; 而他身后,则是一位头簪九凤钗,身着艳色宫装的美 貌女子,若不是她的眼尾不经意露出了一丝淡淡皱纹,便会让人疑心她是否年尚芳华。 华服男子看着镜中的景象,默然半晌,再是轻轻一叹,“阿襄,为朕解冠梳头吧。” 这华服男子正是当今皇帝萧肃,而他口中的阿襄便是出身颍川庾氏的庾妃庾媱。 庾妃应声坐近些许,拿起了镜台上的犀角梳,动作轻柔地为皇帝解下了金冠,为他分发梳头。 两人一时并无言语,但在庾妃轻轻抚过了皇帝的鬓角,又与镜中的皇帝目光对视之时,她终是忍不住试探地开了口,“太子在外头跪了一整日了,陛下就算不肯见他,也该遣几个奴婢送他回东宫才是。” 再佯装不忍叹息,“不然,堂堂储君就如此一直跪下去,实在不成样子。” 皇帝冷笑,面上皱纹更深,威严之余,还显出了几分狠厉,“来来往往劝这个逆子回去的人还少吗?” 再一拍案,铜镜微颤,镜中两人的身影也是一震。 庾妃眼帘半垂,遮住了眸中的精光,但嘴上却仍在劝慰,“陛下莫要怪罪太子了,他才及冠不久,又向来与陛下稍疏,鲜少有沐陛下圣训,性子冒失莽撞了些也是情有可原,日后陛下再多费些心管教便是。” 再一佯叹,“俗话说得好,父子哪有隔夜仇,等太子回了东宫,自省几日,反应过来了,自当会知晓自己的错处。” 庾妃这话面上句句是在劝皇帝原谅萧照临,但暗中却是一直在数落萧照临的不是。 甚至在暗示,萧照临与皇帝生疏,那潜台词便是,萧照临与谁亲近你也知道。 也果然,皇帝闻言蓦地勃然大怒,扬声喝道:“你别再为那个逆子说话了,袁婵教他得好啊,教出了这个目无君父的混账!” 袁婵便是袁大家的闺名。 皇帝一怒,殿内奴婢皆“哗啦啦”跪下,但庾妃却没有任何的意外或是畏惧,手上梳发不停,还特意为皇帝按揉了几下额角。 媚眼一抬,语有嗔怪,“陛下可是吓到妾了,太医说过了,陛下不宜动气。陛下就算不心疼自个儿,也该心疼心疼妾才是,要是陛下再有个头疼脑热,妾可是又要担惊受怕许久,怕是哪一日泪都要为陛下流干了。” 皇帝稍舒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庾妃的手背,无言应下。 庾妃亦笑对镜中的皇帝,再道:“况且陛下也说得严重了,太子怎会目无君父,不过是心疼永嘉公主罢了。” 皇帝面色又凝,意味不明道:“他是心疼明珠还是......” 冷哼,“你怎么又在替这个逆子说话,他这可是瞧不上你们庾氏做的媒呢。” 庾妃忙赔笑道:“太子年岁还小,瞧不见这桩亲事的好处也是正常的,等日后殷氏做出了一番成绩,太子便会明白陛下的苦心了。” 就在这时,一个宫婢匆匆走近,跪下伏拜道:“陈郡谢氏谢六郎如今正在殿外。” 紫光殿外。 谢不为见萧照临是有刻意的回避 ,心下也是一阵尴尬。 毕竟?,在他去豫州之前,那件事还没个结果,他也没有把握萧照临如今对他是何种态度。 两人沉默许久,谢不为最后决定只将萧照临当成太子对待,便对着萧照临再拜了拜,言语诚恳。 “殿下即使是为了永嘉公主,也该先顾念自己,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于此一时意气用事啊。” 萧照临深深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吹动面前的水面起了涟漪,玄金色的倒影也随之微晃。 须臾,才开了口,声音明显低哑,像是划过了坚硬的岩石,“你如今倒像是个谏臣了。” 又轻笑似嘲,一语双关,“只可惜,孤如今还不是你该劝谏的君主。” 这话可以既理解成,谏臣理应首先劝谏皇帝,而萧照临如今还不是皇帝; 又可以理解成,皇帝和太子都算是君主,但该受劝谏的却不是他。 谢不为自然听出了其中的双关之意,但一时也拿不准萧照临是在自嘲还是在暗指皇帝的过错。 不过,如今最关键的,是不能让萧照临继续跪下去了,无论是出于朝局考量还是萧照临的身体康健。 谢不为凝思片刻,组织了言语,“陛下心意已决,殿下再如此跪下去,只会白白授人话柄罢了,届时亲痛仇快,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 目光再是落在了萧照临面前的水洼上,看着其中萧照临的左臂,眉头不禁一动,“殿下臂上的伤也未好完全,还请殿下万万顾惜自己。” 萧照临闻言冷笑,“好一个亲痛仇快。” 顿,他再出言,语中竟有几分糊涂的醉意,“谢卿以为,陛下是痛还是快啊。” 紫光殿内。 庾妃佯装惊诧,首先给出了反应,“谢六郎?怎会在此时入宫?莫不是也是来求见陛下的?” 这便是暗指谢不为也同样在为永嘉公主奔走。 再道:“谢太傅知晓吗?还是说,这也是谢太傅的意思?” 这句话则是在强行关联,他谢六郎能代表陈郡谢氏的意思,如此,陈郡谢氏是不是也和太子、和汝南袁氏纠缠不清。 但皇帝却不像方才依着庾妃言语里的意思说话,目光落在镜中,淡淡凝视着庾妃的眼睛,眼底深邃,波澜不兴,让人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 片刻之后,才道:“那谢六郎是太子的属官,不过是又一个来劝太子回东宫的人罢了。” 再示意宫婢接过庾妃手中的犀角梳,像是刻意错开了话题,“这谢六郎近来解决了弋阳之患,倒也是个好孩子,有三分他叔父当年的风华,太子的眼光难得没有出错,朕也有意抬举他。” 话有一顿,突然对庾妃问道,“阿襄觉得,朕该赏些什么给他?” 庾妃眸光一暗,有些不情愿地将犀角梳交给了宫婢,眼刀横过,吓得那宫婢不自觉一抖。 但再看向皇帝时,便又是媚眼如丝,连连颔首,“妾久居福康殿,对谢六郎知之甚少,只晓得谢太傅的 名望,一时失言,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又闻皇帝发问,更是赔笑连叠,“妾不过一介妇人罢了,岂能干政?” 再是对镜中的皇帝递去了一道眼波,“但妾知晓,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切都当以陛下的圣意为先。” 这又是在暗暗提醒皇帝,萧照临可是没把你的旨意放在眼里啊。 也不知为何,在得知谢不为入宫之后,皇帝竟然不仅不生气,还更像是舒了一口气。 抬指点了点镜台,再稍侧过身,如此,镜中便再不见庾妃的身影,而唯有皇帝一人。 他目光虽仍是看着镜中,但却莫名渺远,似是在回忆或是思索什么。 许久之后,才偏头问身侧宫婢,“太子还在外头吗?” 紫光殿外。 谢不为闻言一惊,忙左右四顾,只恨不得上去捂住萧照临的嘴,话有疾疾,“殿下!慎言!” 萧照临又是发笑,“谢卿......一月未见,与孤生疏了许多啊。” 这生疏他谢不为认了,但现在关键问题不在这里啊! 谢不为腹诽道,怎么萧照临还不明白,若只是对永嘉公主的婚事有所不满,跪在紫光殿前,虽暂时不会有任何用处,也会招致皇帝的厌恶,但在大局上,起码旁人还能体谅一二; 可若是萧照临流露出对皇帝本人的怨恨,到那时,便不只是永嘉公主的婚事需要奔走了。 谢不为如此想着,不免暗暗叹气,一时也就没有回应萧照临。 忽有风过,水洼摇晃,萧照临的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看着水面中的谢不为。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水洼越来越浅,水面也越来越小,若是萧照临和谢不为再不靠近些,水面便只能映出他们其中一人的倒影。 也就是在此时,萧照临突然又开了口,“那孤问你。” 他右手微握,黑色革制手套泛着淡淡的水光,一滴水珠顺势而下,在流经银戒之后,轻飘飘地落了地,并迅速渗入了青石砖之间的缝隙中。 “你是痛,还是快。” 谢不为登时侧首看向了萧照临,见萧照临湿乱的碎发紧贴其额角鬓边,青丝乌黑,便更衬得萧照临眉眼面颊绯色更甚。 他心知萧照临确实是发了热,不免心有一悬。 毕竟古代不比现代医疗水平高超,感冒发烧可都是大问题。 他便立刻回道:“自然是痛。” 话出便觉有些不妥,连忙补道,“殿下是君,我是臣,殿下有恙,臣子岂能安心?” 若是从前,萧照临必不会接受谢不为此时刻意地以君臣相疏。 但在今日,萧照临却并未咄咄再问,周身凛冽气势也消减不少。 谢不为见萧照临像是接受了他的说法,便急忙再道:“我送殿下回东宫吧。” 此时水洼已浅,水面迅速缩小。 萧照临侧首看了谢不为一眼,目光停留在谢不为的眼中许久,似是在观察什么。 没过多久,他便稍一颔首,继而身子歪斜,倒在了谢不为的肩头。 水面已是小到只存在于一块青石砖的凹陷处,那道缝隙也被排留在水面之外。 但即使水面只余一掌大小,却完完整整地映出了谢不为和萧照临两人的倒影。 紫光殿内。 宫人回禀,“谢六郎已将太子殿下带离殿外,是往东宫而去。” 皇帝略微颔首,再示意宫婢为他束发戴冠,之后,起身往正殿走去。 庾妃连忙跟上,言语有些迟疑,但还是出口问道:陛下可曾想好了永嘉公主下降的日子,妾也好提前为公主准备。?_[(” 皇帝脚步一顿,淡淡瞥了一眼庾妃,先是勾了勾唇角,“阿襄有心了。” 再是望向了殿外,“但明珠毕竟是袁婵养大的,是如明珠之母,朕这个做父亲的既为其定下了婚事,却也不好完全不顾虑其母的心思,这婚期便让袁婵思虑去吧,朕最后做个决断便是。” 庾妃一怔,她看着皇帝眼角的沟壑,莫名背脊一凉。 皇帝并不责怪庾妃此时的沉默,相反,握上了庾妃的手,牵着庾妃一同往正殿去,笑道:“今日,便请阿襄为朕研墨吧。” 庾妃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双手挽上皇帝的手臂,似娇羞一笑。 可眼底却是一片寒凉。 含章殿内。 冯介将紫光殿内外发生的所有事全部转述给了袁大家。 袁大家织布的手未停,末了也只淡淡一应,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情绪。 一旁的冯介却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袁大家睨了他一眼,冷声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话便说吧。” 冯介连声应下,面似羞惭,言语有些谨慎,“恕奴愚钝,这一切......哦不,奴是想问,公主出宫请谢六郎去劝太子殿下,可是主子的意思?” 袁大家凝着织机上的经纬,“明珠自是知晓如今对太子来说谁最重要,犯不着我去吩咐。” 冯介连忙点头,“是是,虽说男子相好终究不是正道,但总归有人能劝得太子行事收敛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此话一出,他突然感受到了袁大家冷冽的目光,惊觉错言,抬手便劈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哎呦,奴说错话了。” 袁大家这才收回了眼,继续手上的动作,轻嗤道:“糊涂东西。” 冯介知晓袁大家这样便是没有生气,便腆着脸笑道: “奴还有不解,这谢六郎入宫于礼不合,陛下怎一点都不在意?” 袁大家:“你别忘了,这谢六郎的叔父是谁,兄长又是谁。” 再是一笑,“而他自己,前些日子又做了什么事。” 冯介闻言眼珠乱晃,半晌,才明白了袁大家的意思,但还是不敢肯定,便小心翼翼地向袁大家求证道: “难道说,陛下这是要抬举陈郡谢氏全族之意?” 袁大家将织好的一段 布取下,再翻了一面重新架在了织机上,“中书在焉,圣心便在焉。” 冯介一惊,“那庾氏......” 袁大家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岂能看不清,不过是对皇帝还心存幻想罢了。 我看呐,此事过后,庾氏才会彻底明白,他们现在该对付的究竟是谁了。” 冯介倾身问道:“那谢太傅也是心知肚明了?” 袁大家在听到冯介提及谢翊时,动作微不可见的一顿,双眼微眯,目光虽还是看着眼前的织机,但却没有焦距。 良久,才道:“他要是不知,便也不会同意那谢六郎跟着太子了。” 可黛眉又有一蹙,“不过,我倒是有些看不明白,谢氏既已经有了五郎,怎么这谢叔微还要倾重六郎,这两子之间的关系,可是不利于他们陈郡谢氏啊。” 冯介也是摆首,“主子都看不明白,奴便更看不明白了。” 但袁大家并未在此事上多有纠结,很快只道:“罢了,终究是他们陈郡谢氏的家事,还轮不到我来操心。” 冯介连声附和,再更是小心翼翼道:“那公主的婚事......” 袁大家面上一僵,重重叹息道:“明珠......罢了,此事能拖一天就是一天吧。” 再冷嘲道,“皇帝只要不糊涂,便不会轻易定下婚期,毕竟——他还指望着用这个拿捏庾氏和殷氏还有......我们呢。” 冯介一骇,“陛下当真是......好谋算啊。” 袁大家却是不屑,瞥了冯介一眼,目光再是透过殿门,看向了有些朦胧的天际。 日薄西山,含章殿的长廊纵影被无限拉长。 在长廊的尽头,则是永嘉公主的寝殿。 萧神爱在听闻谢不为已将萧照临送回东宫之后,眼泪才稍稍止住。 陆云程便遣走了寝殿内所有仆从,单膝蹲在了萧神爱面前,怜惜地为萧神爱擦去雪白香腮上挂着的泪珠。 但在陆云程撤手之时,却被萧神爱一把捉住,强拉着陆云程跪坐下来,语有抽噎,梨花带雨,“云程哥哥,我该怎么办。” 陆云程手中的巾帕已然半湿,见萧神爱又在哭泣,便干脆引袖去拭。 语轻似叹,“公主,袁大家一定会想办法,不会让公主下降陈郡殷氏的。” 萧神爱却摇了摇头,云鬟上的步摇流苏摇摆,掠过了陆云程的脸颊。 手臂上的金钏也是一动——是萧神爱主动抱住了陆云程。 “不仅是陈郡殷氏,云程哥哥知道的,我不想嫁人,谁我也不愿意。” 陆云程身子一僵,但很快淡淡一笑,抬手轻拍萧神爱的背脊,“公主莫要玩笑,公主迟早有一天是要嫁人的,只盼......公主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萧神爱却还是摇头,眼泪顺着面颊滑落,滴到了陆云程的脖颈上,再滑入了陆云程的衣襟中,语态坚决,“不!我只想和云程哥哥在一起!” 陆云程双眼睁大,立马稍稍推开了萧神爱,再俯下身,“公主岂能有如此......之言,还请公主不要......” 但他话还未尽,便又被萧神爱紧紧抱住,而这次,竟是丝毫推拒不得。 “我就要!云程哥哥说过的,什么事都会依我,那便不要拒绝我。” 陆云程正想再说什么,却又再一次被萧神爱打断。 “若真有那一天,云程哥哥,你便带我逃吧。”! 第 88 章 鸣雁赏桂(一更) 雨后秋意便浓了起来。 谢不为无所事事地趴在直棂窗边,看着窗外天清云淡,看着院中郁郁葱葱,看着金风掠过万叶作响,看着水面枫叶边缘微微泛红。 莫名地,他问身边的阿北,“今日是何月何日了?” 阿北素来粗枝大叶,并未察觉到任何异状,低首竖起指头就这么掰数了起来,“六郎你是七月初九回的京,当日便入了宫,回来四天后,也就是休沐后的第二日,陛下的旨意就到了,你便一直待在家中,转眼又是休沐日了......” 他数到此,刚好掰到了第十个指头,便很是兴奋,忙抬头看向谢不为,邀功似的,“是七月十八了!” 谢不为的目光并未看向阿北,而是一直落在水面枫叶上,叶缘涟漪便映在了他的眸中。再有秋风过,枫叶如舟拂水,涟漪颤动,他眼底水光亦随之粼粼。 良久之后,才悠悠一叹,“原来我已经赋闲如此之久了。” 阿北疑惑地顺着谢不为的目光看了看窗外之景,又回眼看向谢不为,挠了挠头。 “赋闲不是没有官职的意思吗?但六郎你如今可是门下省七品员外散骑侍郎,又怎么能叫赋闲?” 这说的便是前几日皇帝给谢不为的封赏—— 落了谢不为丹阳郡府八品主簿之职,改晋为门下省七品员外散骑侍郎。 虽说明面上只晋了一品,但在魏朝官场中,却是大大的越迁,因这恰恰是将谢不为从浊流改为了上等的清流。 可这也出乎了所有对朝局有所洞见者的意料。 以皇帝对陈郡谢氏、对谢太傅的态度,加上谢不为自己也有功在身,倒是不该只以清流闲职授之,毕竟这员外散骑侍郎多是给公卿、功臣之子的起家官。 这般,却又像是将谢不为架在了空处。 众人不免猜测,莫不是谢不为与太子的亲近,导致了皇帝的不满,才将谢不为从太子属官之列调出,再随意给了清流闲职? 但,那日谢不为未得召便贸然入宫劝说太子,本是大大的逾矩之举,可却也不见皇帝任何追究。 且连带着对太子长跪紫光殿外之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丝毫没有责罚之意。 如此圣意矛盾,一时之间竟教所有人都看不清皇帝的真正想法。 而谢不为也是其中之一。 若不是谢翊曾传话给他,说之后皇帝会对他另有安排,让他先安心休养一段时间。 他便当真会以为是自己惹了皇帝的不满,才招致在他看来完全是明升暗降的“赏赐”。 可即使有了谢翊的安抚,整日无所事事待在家中的感觉也并不好受。 他的叹息便似这秋风阵阵,叹得神经大条的阿北也终于察觉到了谢不为心中的不郁。 阿北不免有些焦急,在谢不为身后来回踱步,是在想如何才能让谢不为开心起来。 倏然间,像是灵光一闪般,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凑到谢不为 身侧。 “六郎,听说南郊的桂花都开了,有座叫什么鸣雁园的园子里桂花开得最好,不如我们去那里瞧瞧吧?” 鸣雁园??[(”谢不为猝然侧身,望着阿北,“你从哪里知道鸣雁园的?” 鸣雁园正是河东孟氏的祖产。 阿北粗眉一皱,回想了许久,才道:“就是前两天,我上街采买府中用具,遇到了一个面善的人,恰好与我同行采买,便聊了几句。 他说他的主子准备在休沐的时候去鸣雁园赏桂花,这次出来就是为此添置一些东西的,还说,园子的主人很是和善,谁都可以去那里赏花。” 谢不为闻言面上忧愁顿时云散,他知晓,阿北口中的面善之人,就是替孟聿秋传话之人。 如此倒是因为谢翊在前些日子对他有过特意的嘱咐,让他除公务外,不要与孟聿秋再多有往来。 是故,他和孟聿秋便只能通过各种迂回方法见面。 而这回,便是孟聿秋在约他一同去鸣雁园赏花。 想到此,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又垂眸掩住了眸中喜色,默了片刻,才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那便去这鸣雁园吧。” 阿北见谢不为明显神情缓和,也顾不上思虑这其中的缘由,应声之后便去准备了。 南郊向来是游山玩水、赏花观景的好去处,各种时令花卉应有尽有。 而如今,也正是丹桂飘香十里的好时候,越近南郊,桂花香味便越浓厚。 等到了鸣雁园附近,桂香浓得好似落了他满头,行止之间,都有风挟桂香绕身。 谢不为在下车之后就让阿北和慕清连意在园外等候,说是未经鸣雁园主人的允许,不请自来已是失礼,便不好再带他们入内。 阿北自是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但慕清连意却在谢不为入园之后,面色复杂地相顾一眼。 之后,连意便找了一个由头先行离开了。 园中水榭中,桂枝叠影处,一道墨绿色的身影独立其中,漫视前方秋水金桂,却保持了一种静默的姿态,任由影落水面,花飘袖中。 谢不为无端察觉出了孟聿秋身上的些许落寞之意,让他不禁联想到七月初九凤池台竹林间的一幕。 可当孟聿秋听到步履声转过身来,再对他温和一笑的时候,这点莫名的落寞之意便只像是谢不为的错觉,让谢不为再找不到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谢不为便顾不得心头短暂的疑惑,快步向孟聿秋走去。 甫入水榭,就闻到了孟聿秋身上更为淡雅的桂花之香。 因是孟聿秋在此处站得久了,桂香便沾染其身,甚至压下了孟聿秋身上原本的竹香,倒是有些新鲜。 他站定在孟聿秋身前,佯装不识,歪头谑言:“在下误入此处,不知归路,却不想,竟在此遇到了桂中君。” 孟聿秋略有一怔,旋即笑叹,走近了谢不为,垂首点了点谢不为的鼻尖,言语之中尽是笑意,“鹮郎是装作认不得我吗?” 谢不为皱了皱鼻子,再“哎呀”了一声,拽住了孟聿秋的衣袖,些许细碎桂花便飘然落下,“怀君舅舅怎么这么扫兴,我与你可是不能‘往来’的,要是被旁人知道了可就不妙了。” 他清眸一转,又负手而立,轻咳两声,“但我今日见的可不是怀君舅舅,乃是偶遇的君子,自然便无事了。” 孟聿秋失笑摆首,“岂能如此,旁人可不会识不得我的面容。” 谢不为闻言沉吟片刻,再狡黠一笑,从袖中拿出了一条黑色的发带。 这是因为他近来赋闲在家,有时也懒得让阿北为他梳头,却又耐不住阿北总是催促,便干脆将常用的发带塞到了袖中,好让阿北消停。 他将发带捋顺之后,便绑在了眼上,面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但他却丝毫不畏,反而两靥笑涡更深,“我看不到你的面容,自然就不知道你是谁了。俗话说得好,不知者无罪,这般,就算旁人瞧见了,我也能说我不知道今日见了谁。” 这显然是一种诡辩,但孟聿秋却没有反驳的意思,只是在无奈笑叹。 谢不为玩笑开够了,便想让孟聿秋替他摘下发带,但在此时,却听得竹修的声音,“主君,有人在外头候着您。” 谢不为猜不到竹修话中隐去的人是谁,也没有兴趣去猜。 但他知道,孟聿秋身为一国之相、尚书之主,向来公务繁忙,即使是休沐,也多在凤池台中处理各种案牍。 此次好容易偷闲来此与他相见,却也免不了被公务追上门来,而这,也是在谢不为的预料之中的。 故,他便不等孟聿秋开口,就主动道:“怀君舅舅先去忙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孟聿秋捋了捋谢不为鬓边的碎发,“那我帮你摘下发带吧。” 但谢不为却不依,还撅了撅道:“不急在这一时。” 再轻咳一声,半垂下头,面浮绯色,语轻似喃,“摘发带可不能这么随便。” 孟聿秋领会了谢不为话中的暧昧意思,轻笑出声,“好,那就等我回来。” 再扶着谢不为坐到了水榭中的木榻上,又叮嘱了两句,才匆匆离开。 在步履声消失之后,一阵秋风吹来,谢不为竟打了个寒颤。 按理来说,七月的秋风最是舒畅惬意,但因着谢不为本就身体孱虚,即使时常用药温补,可还是免不了比常人更加畏冷畏热,且近来尤其明显。 是故,这秋风对谢不为来说,还是凉意太过。 不过好在孟聿秋自然替他考虑到了这些,临走时还特意将为他准备的大氅放在了榻边。 他便干脆躺了下去,再盖好大氅准备小憩。 反正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还不如再睡一会儿。 在盖着大氅之后,气温才刚好适宜,而这些日子的烦闷忧虑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夜里睡觉也很不安稳。 但当他闻到大氅上属于孟聿秋的淡淡竹香之后,心里的一切负面情绪竟都消解,困意便 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片刻之后,他就睡了过去。 可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由于他现在视力受限,嗅觉便格外灵敏。 来者虽未出声,但一身桂香不错,只是比孟聿秋走之前淡了许多,应当是因为外去走了一趟,桂香便自己消散了吧。 他本想起身,可又身体犯懒,索性就这么继续躺着,只对孟聿秋的方向伸出了手。 “怀君舅舅,你抱我起来吧,还是和我一块躺着?”刚睡醒的声音格外的沙哑,也格外多了几分痴缠之意。 但在他话落几息之后,却既没有听见孟聿秋的应答,也没有听见孟聿秋靠近的脚步。 他如远山般的淡眉一颦,以为孟聿秋是还在思索方才处理的公务,便更是放软了声,想要引起孟聿秋的注意: “怀君舅舅,南郊的路太过颠簸,我身上好酸啊,你来帮我揉揉吧。” 此句实在有些暧昧露骨,从前只要他如此,孟聿秋就一定会过来抱他。 可此时,谢不为却还是没有等到孟聿秋的反应。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到在他说出这句话后,水榭内的秋风竟更凉了一些。 谢不为语有疑惑,“怀君舅舅,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不如和我说说?” 可水榭中的另外一人却依旧保持了沉默,唯闻风过花林的簌簌之声。 像是秋风的凉意渗透进了大氅之中,谢不为只觉背脊一阵发寒,却还是强自镇定。 他慢慢摸索着坐了起来,大氅由此堆落在他的小腹前,他便将手藏在了大氅中,暗暗掐了掐掌心,以保证言语的沉稳,不至于“打草惊蛇”。 “怀君舅舅,是你吗?”! 第 89 章 似真似假(二更) 四下仍是一片静谧,就仿佛此间唯有他一人。 可他却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那道如有实质的、向他投来的目光。 他紧攥住大氅的掌心之中已密密地发了汗,但浑身却是如坠冰窖般寒冷。 唯一能让他稍稍安心的便是,他能感觉到,他面前的这人对他并无恶意,甚至,还隐有几分熟悉之感。 万般思绪之下,须臾,他终是决定自己摘下发带。 可也就是在他抬手的那一刻,他听到了一道如似玉磬般的声音在唤他—— “不为。” 他登时怔住了,手臂僵硬地滞在了半空,但思绪却快速地运转着得出了一个结论。 ——是谢席玉! 他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胸膛也开始发胀,却不知是因为厌恶、惧怕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如此几息过后,竟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 双臂瞬时颓然垂下,撑在了木榻上,俯下身来几欲作呕,却呕不出任何东西。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膺内那股胀气便似一股脑地钻入了他的心脏,胀得他一把攥住了左胸,只觉得这颗心脏快要爆开。 可也是在如此境况下,他却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谢席玉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谢席玉的步履声分明没什么异常,但在传入他的耳中之后,竟变得刺耳莫名,就像是一柄利剑被拖行于地,发出了刺啦的声响。 他本能地向后仰倒想要躲避,却发现身后不知在何时变成了一堵墙,冷冰冰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而在这一刻,原先心中一切的复杂情绪皆化作了恐惧,令他不自觉地浑身战栗。 他想要开口,却发现他抿住的唇已张不开,可他却诡异地听到了自己颤抖着、气息奄奄着的声音,“兄长,不要。” 奇怪,他怎么会叫谢席玉兄长。 但随着这句话落,谢席玉当真停下了脚步,俯下身来温柔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泪。 可这泪却越擦越多,越擦越浓稠,到最后,咸湿味竟变成了血腥味。 谢席玉突然收回了手,他才感觉到,这血腥味不是假的,当真是从他眼中流出。 现下,血渍已干在了他的脸上,扯得他的脸颊发紧。 忽然,他被谢席玉一把扯入了冰冷的怀中。 只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枯叶,落在了谢席玉的手里,只能任由谢席玉一点一点地将他碾碎。 可谢席玉却是在说,“不为,不要怕,很快就过去了。” 他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兄长,放过......” 但最后几个字却没有说出口,便随着利剑没入血肉之声被锁在了咽喉中。 一切都陷入了空茫。 眼前一道突兀的白光过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喊叫出声,“我疼——我疼——” “鹮郎,鹮郎,醒醒,醒醒!” 短 促的声音如闪电一般劈开了他眼前的黑暗,他霎时睁开了眼,发带已被解下,但眸中已满是泪水,眼前的一切都在朦胧晃动。 但好在,他辨认出了那道独一无二的墨绿色。 他猛然扎入了孟聿秋的怀中,双臂紧紧环住了孟聿秋的腰身,他再一次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虽也是在颤抖,却并无半分气息奄奄。 “怀君,我好怕。” 孟聿秋也同样抱紧了谢不为,垂首以衣袖为谢不为擦去干在眼角面颊的泪水,尽力放低声音哄慰道:“是做噩梦了吗?” 梦? 谢不为突然像是惊醒了一般,身上的各种疼痛之感也瞬间消失不见。 他忙抬起头,隔着眼中残存的泪水望着孟聿秋,声音之中充满了疑虑,“我脸上有血吗?” 孟聿秋显然一愣,再用竹修递来了巾帕仔细地拭去谢不为眼中的泪,“没有,鹮郎,你的脸上没有血。” 谢不为的眼前终于变得清晰,他猛然侧首看向站在孟聿秋身后的竹修,再次怔怔发问道:“刚才,有人到这里来了吗?” 竹修有些错愕,但还是很快答道:“除了您,没有人来过。” 谢不为却还是忘不了那玉磬一般的声音,急促地喘息几下之后,也再次攥住了自己的左胸。 但这一回,却没有任何的不适之感。 他愣愣地松开了手,难道说,方才的一切都是梦吗? 他梦见了谢席玉,梦见谢席玉——杀了他。 孟聿秋见谢不为仍是处于惊魂不定的状态,眉头锁紧,抬手抚了抚谢不为为汗沾湿的额发,触手一片冰凉,便吩咐竹修去备热水煮姜汤。 再横抱起谢不为,往园中寝院走去。 等一股暖意浸润谢不为全身,他才终于回了神。 发现自己正泡在了温水中,而孟聿秋就站在浴桶外,还端着一白瓷碗,在用玉匙不断地搅动。 偶尔的瓷玉相撞之声泠泠,是如玉磬,却不再让谢不为心生畏惧。 孟聿秋自然注意到了谢不为情况的好转,俯身温言问道:“鹮郎,好些了吗?” 谢不为一把握住了孟聿秋的手腕,浴水顺着他皓白的手臂流淌而下,也免不了沾湿孟聿秋的宽袖,墨绿色便更加深邃。 他仰着头,面颊和鼻尖被温热的水汽蒸得呈现出淡淡的粉色,如同有谁用墨笔蘸取了颜色,点在莹润白皙的肌肤之中,就像是点睛之笔一般,画出了谢不为艳绝的眉目间的缱绻之意。 “怀君舅舅,还好有你在。”谢不为声音中满是委屈和对孟聿秋的依恋。 孟聿秋下意识想拥住谢不为,可如今他手中端着瓷碗,而谢不为又是浑身赤/裸地泡在水中。 手臂一动之后,便只是一笑,也没问谢不为究竟梦见了什么才会如此惊慌恐惧,只尽心安抚道:“我会一直在的。” 再将玉匙送至谢不为的唇边,轻声哄着,“鹮郎,喝一点姜汤吧,不然会着凉了。” 谢不为清眸之中水光滟滟,一错不错地看着孟聿秋,顺着孟聿秋的话启开了唇。 但在尝到些许姜汤之后,辛辣冲脑,冲得他浑身一激灵,赶忙双手伸出,接过了瓷碗,苦着一张脸道:“还是让我一口气喝完吧。” 说罢,便紧紧闭上了眼,仰颈就戮一般喝尽了碗中的姜汤。 当然,自有不少从唇角溢出,沿着轮廓分明的下颌,流至莹白的脖颈上,再没入了水中。 谢不为自然顾不上这些,这姜汤味道实在是浓,辣得他浑身发烫,还不自觉吐着舌头缓解喉中的辛辣之意。 孟聿秋眼眸一暗,但又瞬即掩下,贴心地接回了瓷碗,放到了不远处的案上,便准备出门。 “鹮郎,水凉了就出来,有事便喊我,我就在外面。” 但却被谢不为立刻叫住,言语中仿佛有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怀君舅舅不陪我吗?” 孟聿秋脚步一顿,笑叹道:“等你穿衣之后我就来陪你。” 可谢不为却不依不饶,轻轻“哼”了一声,“反正沐浴之前,我的衣服肯定是怀君舅舅帮我脱的......” 越说声音便越小,最后竟像是将自己说得不好意思了,“反正看都看过了,也不差这一眼。” 孟聿秋半湿的宽袖之下的手猛然一紧,可他还是没有回头,只有些无奈道:“鹮郎——莫要胡闹。” 谢不为已然是面如红霞,但在听到孟聿秋又在恪守“君子之礼”后,便陡生出些许叛逆之意。 但他知晓直言要求对孟聿秋来说根本没有半分用处,若想让孟聿秋暂时放弃“君子之礼”,还得让孟聿秋“事急从权”。 他盈着水珠的长睫一瞬,便“哎呦”了一声,“怀君舅舅,我疼。” 果不其然,孟聿秋当即大步回到了浴桶前,温润的眉目间满是焦急,俯下身来问道:“鹮郎,哪里疼?” 谢不为凝着孟聿秋的眼,心跳陡然错跳了一拍。 他将双臂从水中抬起,湿漉漉地搂住了孟聿秋的脖子,对着孟聿秋微微张开了双唇,再稍稍探出了粉舌,停在了贝齿之间。 言语含糊,“这里疼,怀君舅舅帮我吹吹好不好。” 孟聿秋呼吸一滞,眸中翻涌着汹涌的——爱意。 他自然知道谢不为是在向他索要什么,而在此时此刻,他也无力拒绝。 唇齿之间黏腻的水声在下一刻回响在了两人的耳畔。 继而清亮的水声愈发激烈,是谢不为慢慢靠着孟聿秋的身体从水中站了起来。 两人的身体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紧紧相贴,彼此的体温也在不断地攀升。 渐渐的,谢不为愈发不能呼吸,浑身也开始发软,只能紧紧握住浴桶的边缘,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就连指节都有些发白。 就在他终是无力之时,孟聿秋也终于停了下来。 但只紧紧抱着他,粗重滚烫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拂过他的耳垂,却什么也没说。 而谢不为则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只能靠在孟聿秋的怀中,可心底却无比的充盈。 他很难用言语形容这个吻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若当真要描述,那便只能说,水榭中的梦就像一个不详的征兆,让他感觉,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或者说,都是不属于他的。 他的灵魂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只能不断地随风四处漂泊,而根本找不到原本的归处。 可孟聿秋此刻给他的这个吻,却像是他无意停歇住的一棵参天乔木,将他稳稳地承托住,还为他遮去了风雨。 让他觉得,只要在孟聿秋身边,他的灵魂便有了依靠。 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而是可以安心地在这个世界中停留。 他更是搂紧了孟聿秋,几乎要将自己深深嵌入孟聿秋的身体里。 良久之后,两人错乱的呼吸都终于平稳,而浴桶中的水也早已没了温度。 孟聿秋便赶紧将谢不为抱了出来,也再不回避什么,准备亲手替谢不为擦拭身体。 不过,这次倒是谢不为有些害羞,让孟聿秋转过身去,自己擦干了身体,再换上了素白的寝衣。 之后,孟聿秋便将谢不为抱去了床榻上,并放下了金钩帐幔。 顿时,浅色的帐幔更是柔和了室内的光线,令谢不为眸中的潋滟之意更加缠绵。 两人又是如此对视许久,彼此之间的绵绵情意满溢而出,是快要将彼此都淹没。 谢不为不禁再次扯住了孟聿秋的手,想要拉着孟聿秋一起躺下,却被孟聿秋反握住,微微摆首道: “我浑身都湿了,换完衣裳之后再来陪你,好不好?” 谢不为的“贼胆”时大时小,闻言清亮的瞳珠开始左右摇摆,面颊也更加红润,再轻咳道: “不妨事,怀君舅舅直接脱下来便是。”! 第 90 章 由爱生怖(一更) 月色幽暗,倾下的淡淡月华如同一层薄纱覆在了静谧的温泉上,朦胧又粼粼。 而温泉池旁,桂树成荫,枝繁叶茂,仿佛是在守护着这处隐秘的天地。 谢不为没有想到,鸣雁园深处,竟还藏有一个温泉。 他披着孟聿秋的大氅,站在池边树下,扑面的温热水汽和着淡雅的桂花香令他浑身都惬意极了。 再一深深呼吸之后,他偏头去看身侧的孟聿秋,微微扬起下颌,假意轻怪,“怎么怀君舅舅先前都不告诉我这里还有温泉,莫不是不想我惊扰了此处宁静?” 孟聿秋摘下了落在谢不为额发上的桂花,指腹似有似无地抚过谢不为的眉间,才克制地收回了手,眼底满是笑意,“怎么会,只是......” 他话有一顿,目光有一瞬的空茫,似是在追忆什么,最后,话轻似叹,“只是快要忘却了。” 谢不为长睫一簌,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悄悄从大氅中伸出了手,修长如玉的小指勾住了孟聿秋的手,轻轻晃了晃,刻意放低了声道: “怀君舅舅是快要忘却什么了?” 孟聿秋感到谢不为手指上的凉意,便握住了谢不为的整只手。 而那短暂的空茫也再无踪迹,他眼中的笑意丝毫未减,可言语却很低沉,宛若秋风扫过谢不为的耳畔,徒留下一声叹息。 “从前,父亲和母亲会经常带我们一起来此游玩,但......自那之后,我们便很少再来鸣雁园了。” 谢不为下意识握紧了孟聿秋的一指,他双唇微启,是想要开口安慰孟聿秋,可话到嘴边,却又觉言语是如此的乏力。 他能感受到如今萦绕在孟聿秋身上的淡淡哀伤,却不知要如何去化解。 孟聿秋自然看出了谢不为的意图举动,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谢不为知道孟聿秋这是不愿再多说的意思,他也本应该就此略过这个话题,不再提及孟聿秋的往事。 可他的心底却在此刻涌动着一股冲动,他想要了解更多的孟聿秋。 不是如今已站在世家、朝堂高处为世人所崇敬的君子孟聿秋,而是在这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有父母疼爱、长姊陪伴、幼弟相随的孟聿秋。 这是他错过的孟聿秋,是不属于他的孟聿秋。 但他却想贪婪地不肯放过,因为他想拥有全部的——孟聿秋。 池水反射的细碎月光漫入谢不为的眼中,清眸便亮如圆月。 他抱住了孟聿秋的手臂,微微踮起脚尖,将下颌搭在孟聿秋的肩窝上,抿了抿唇,再抬臂勾住了孟聿秋的脖颈,是完完全全的依恋姿态。 “怀君舅舅的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孟聿秋侧过身来,将谢不为拥入了怀中,漫抚着谢不为的青丝,轻笑道:“怎么想知道这些?” 谢不为稍稍仰首,目光停留在孟聿秋的眼中,像是月亮想要坠入孟聿秋的心湖, “因为,我 想要怀君舅舅的从前、现在和以后,都是我的。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月光透过树梢斑驳地洒在他白皙如玉的脸上,光影一时错乱,他的眼神也变得迷离。 谢不为在说完这句话后,便再踮起了脚,吻过了孟聿秋的唇角,吻过了孟聿秋的下颌,再微微含住孟聿秋的喉结,轻轻含弄着。 孟聿秋抚着谢不为长发的手一顿,掌心下意识扣住了谢不为的背脊,两人的身体就此不留空隙地紧贴在一起,任何灼热的反应也都再瞒不过彼此。 谢不为在感受到灼热之后,唇中溢出一声轻笑,微启贝齿轻咬了孟聿秋的喉结一口,再慢慢地放开。 光洁的额头抵在孟聿秋的颈侧,散下的乌发凌乱地缠住了孟聿秋的身体,言语暗示道:“我也会,将全部的自己都交给怀君舅舅。” 孟聿秋另手握住了谢不为的肩头,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喑哑,“鹮郎,你不必如此。” 谢不为故意吐出一口气,再一点一点轻轻吻着孟聿秋颈侧的皮肤,留下了一些淡淡的痕迹。 在如愿感受到那处更加明显之后,更是得意地笑了起来,“明明怀君舅舅也是想的,为何要拒绝我。” 孟聿秋刚想出言,却又被谢不为用两指按住了唇中,两人视线交缠,只听得谢不为柔着声音,引诱似的,“是我很想要,怀君舅舅给我好不好。” 他深知孟聿秋的脾性,再贴着孟聿秋的耳,“如此幕天席地,野郊无人,什么礼法什么规矩什么仪式都不重要,只要我们彼此心意相通,就此放纵一回又有何妨。” 他又故意调笑道:“若是怀君舅舅实在不想被旁人知晓,就说是在此处碰见了林中精怪,没了意识,只能任由那精怪为所欲为。” 语顿,已是笑出了声,“如此,又何尝不能算作是楚梦云雨呢。” 孟聿秋的反应早已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只是最后的理智仍在束缚着他,“可是你的身子......” “我早就没事了。”谢不为出言打断,努着嘴道:“我身上的伤早就好了,也没什么病,若是怀君舅舅是因为在意这副孱虚之躯,才不肯与我亲近,那便就是有意拒绝我,不喜欢我......” 他屏住了一口气,做了很长的停顿,再如控诉一般,稍稍扬声道,“嫌弃我!” 即使孟聿秋知晓谢不为这是在故意激将他,却也无法不心疼在意。 他垂首吻住了谢不为的眼睛,再叹道:“没有嫌弃你。” 他的手顺势从谢不为的肩头滑下,环住了谢不为的腰,眼中晦暗不明,蕴藏着谢不为从未见过的风暴,“我是怕,伤了你。” 谢不为看着这样的有些陌生的孟聿秋,身体也在本能地微微发颤。 可他却不愿放弃这次的大好机会,咽了咽唾沫,又踮脚亲了孟聿秋两下,还偷偷摸摸地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东西,放在了孟聿秋的掌中。 这下是彻底羞红了脸,将自己埋入了孟聿秋的颈窝不肯抬头。 孟聿秋垂眸去看,辨认出掌中之物竟是一小盒,脂膏。 一瞬间,仿佛是温泉池中的温热水汽漫上岸来将他们一人包裹,气氛变得格外的黏腻又潮热。 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谢不为知道孟聿秋肯定已经看到了,便更是不敢抬头,声音也闷闷的,细听还有些颤抖,仿佛是一朵艳色的花,在预见即将到来的风雨之后,即使知晓将被滋润,可也还是有些畏惧。 “是我向竹修要来的。” 又很快慌乱地解释道:“但不是我让竹修准备的。” 话出半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但出口依旧是没什么的底气的......“埋怨”。 “你看,你身边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也都为我们准备妥当了,可我们却还是‘清清白白’。” 他咬了咬红润的下唇,面颊烫得快要烧起来了,“只要怀君舅舅对我温柔一些,就不会有事的。” 可良久之后,他都没听到孟聿秋的回应,但他又能感觉得到孟聿秋愈发灼热的身体,便疑惑地抬起了头。 也就是在此时,他的双眼忽然被孟聿秋遮住,他听见孟聿秋格外隐忍的声音,“鹮郎,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从前吗,我都告诉你。” 他感觉到孟聿秋捂住他双眼的手指在微微颤动,“如果,你在知晓了一切之后,还愿意......与我在一起,我也会将一切都给你。” 谢不为忙抬手握住了孟聿秋的手腕,连连点头,“我愿意的!” 但孟聿秋却只是笑叹,“鹮郎,不要着急。” 他徐徐松开了手,月光便再一次照亮了谢不为的眼眸。 孟聿秋看着谢不为眼底闪动的如星碎光,语出缓缓,“从前,父亲母亲没有离开我们的时候,我与平山他们也没什么两样,每日读完书后,所思所想也不过是今日要去何处游乐,实在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要独自承担起整个河东孟氏。”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起,言语也更加滞缓,“在那日之后,我看着整日哭泣的阿姊,看着哭闹的幼弟,看着凄凉的门庭,也曾无措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在抑制心中的情绪,“我知道,孟聿秋不能为长姊幼弟遮挡风雨,更不能担起孟氏门庭,所以,我只能约束自己,去用自己的身躯撑住摇摇欲坠的河东孟氏。” 他抬手抚过谢不为泅红的眼尾,微微一笑,“自那之后,我便再也不是孟聿秋了,而是要成为所有人眼中期盼的河东孟氏家主,孟怀君。” 他语有茫然,“其实在世人眼中,孟聿秋与孟怀君从来是一个人,但我却知道,在我一步一步走向孟怀君的同时,真正的孟聿秋却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他再低下头,吻去谢不为眼下溢出的泪珠,“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是那个孟聿秋了,直到,我遇见了你。” 但话却突然一顿,抚着谢不为眼尾的手也滑落,“可如今的我,只能是孟怀君。” 他又轻笑,“孟怀君是无趣的,他生活实在枯燥乏味,诗书礼仪,花鸟鱼虫,便是他生活的全部,所有人都不喜欢这样的孟怀君。” “鹮郎。”他轻声唤道:“你当真喜欢这样的孟怀君,这样的......我吗?” 谢不为一瞬目,泪珠便从眼眶滚落,他知道,孟聿秋是在害怕。 也许在旁人看来,如今的孟聿秋是完美的,不过而立,便身处高位,执宰一国,也是所有人眼中的君子典范。 但对于孟聿秋自己来说,这一切都是无趣的,不过是他必须要担当的责任,要完成的任务。 甚至,他因此,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而只是所有人眼中的“孟聿秋”。 如果一个人,都已经不是自己了,又怎么能有底气去接受别人的爱慕。 可正是这样的孟聿秋,却让谢不为更加心动。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知道,正是孟聿秋无比热烈地爱着他,才会有这样的忧虑,这样的畏惧。 他又何尝不会因孟聿秋而生出许多的忧虑、许多的畏惧。 他也同样,热烈地爱着孟聿秋。 谢不为凝望着孟聿秋的眼,无比郑重,“我不管你是从前的孟聿秋,还是现在的孟怀君,是无忧无虑的孟氏长公子,还是负山戴岳的孟氏家主,都是我的怀君舅舅。” 他踮起脚,吻了一下孟聿秋的唇角,“都是我的......爱人。”! 第 91 章 之死靡它(二更) 月光汇聚在温泉池水中,渐渐汇聚成半轮明月。 但在下一刻,却被层层叠叠泛起的泉水涌碎。 谢不为对着池水中的孟聿秋一笑,脱去了大氅,只着素白寝衣,慢慢步入水中,一点一点地靠近孟聿秋。 两人的手臂相缠,步伐也随着水流的方向缓缓移动,长发和衣摆皆漂浮在水面上,顺着水势相接,宛若一个完美的圆弧将他们二人环绕其中。 先是浅尝辄止的吻,再然后,孟聿秋近三十年来只执笔、掌印、握剑的手,如今第一次一点一点地拂过另一人的如凝脂般的肌肤。 温热的体温透过暖玉似的指尖,仿佛顺着全身的脉络,点燃了一簇一簇的火。 谢不为只觉得,浑身都像是烧起来了般,他玉色的肌肤慢慢透出海棠靡丽,是不堪细看的艳色。 而这潺潺流动的温泉水,也似从孟聿秋的指尖绵延流出,如纱般挑弄他的肌肤,所过之处,酥麻渐生。 破碎的声音由齿边溢出,却又即刻被吞入了另一人的口舌之中。 他情不自禁地扣住了孟聿秋的后颈,是想要更加深入。 渐渐的,仅是唇舌相交、肌肤相贴已然不够,他的手便顺着孟聿秋的脖颈往下...... 但却在即将触碰到最为关键的时候,被孟聿秋一把拉住。 谢不为有些疑惑地睁开了眼,眸中秋水已盈盈,他哑着嗓子,轻声唤道:“怀君舅舅?” 孟聿秋低头吻过谢不为的唇角,温言似擦耳鼓动的春风,“真的准备好了吗?” 谢不为轻笑过后没有回答,而是就势伏在孟聿秋的怀中,轻轻吻在孟聿秋突出的喉结上,唇舌缠绵。 等到孟聿秋微微松开了手,他便忽然沉入了水下。 这一下,惊得孟聿秋赶忙扣住了谢不为的腰,将谢不为抱了起来。 谢不为的长发已完全为水所湿,还有许多水中的桂花点缀其上,其中几缕如墨色绸缎般黏在他的肩颈上,衬得本就绯红的肌肤更似红宝石一般晶莹。 孟聿秋再不能克制,含住了谢不为发烫的耳廓,嘴唇厮磨,粗重的呼吸简直要钻入谢不为的心头,“去岸边,好吗?” 谢不为早就忍耐不住,在水中缠住了孟聿秋的腰,就要往那处去,却又被孟聿秋阻拦,“乖一点,我们去岸边,不然,会伤到你。” 谢不为还是没有回答,只更加搂紧了孟聿秋的脖颈,无声地催促。 在后背触及岸边微凉之时,孟聿秋终于完完全全地将他覆住。 清脆一声,脂膏倾倒,里头已然被挖取了大块,再化在了更为紧致的地方。 继而有火热相抵,但在亟待相连之前,孟聿秋却停下了动作,轻柔地吻着谢不为的盈着泪的双眼,“鹮郎,睁开眼,看着我。” 谢不为微微睁开了眼,长睫上的水珠颤抖着落下,红艳水润的双唇微张,断续地喊着,“怀君......舅舅。” 孟聿 秋指腹揉过了谢不为的眼尾,却还是没有动作,言语低声哄着,“喊我的名字。” 谢不为此刻思绪已然混沌,根本思索不了其中的深意,只能完全顺着孟聿秋的话,低低地喊着,“怀君,怀君。” 但,这已足够。 孟聿秋再次吻上了谢不为的唇,贴着谢不为的耳廓,闷哼之后,不断啄吻道:“鹮郎,实维我仪,之死靡它。*” 突然,谢不为紧紧掐住了孟聿秋的肩头,低泣出声。 孟聿秋克制住了自己,尽力抚慰着谢不为紧绷的全身。 待到谢不为渐渐松开了手,转而环住了他的肩颈,他才舒了一口气。 一阵风过,温泉池水中的桂花就此剧烈沉浮,又随着水中的涟漪向四处飘散。【审核请注意,是风啊!】 今夜风急浪涌,桂花就这么随着风在水中飘摇荡漾了一整晚。 直到天际浮出了一抹鱼肚白,水面才渐渐平静下来。 而此时,温泉池外的地上,已泼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浅浅水洼,在朦胧的天光下,倒映着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 谢不为已完全没了气力,只能趴在孟聿秋的怀中,气喘微微。 不多时,又觉有些难受,便稍稍侧过了身,抚着自己的小腹,轻声似泣。 他自己都未意识到,他此刻的声音带着哭泣后的轻微鼻音,有着略微的沙哑,尾音还不自觉地拖长,便仿佛一把撩人的钩,风将又起。 谢不为自然感受的到,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怀君......” 又怕再次发生什么,微微瑟缩了一下,“不要了好不好。” 虽有天光渐亮,但孟聿秋的眼中却暗得有些异常。 他沉默地凝着谢不为肌肤上深深浅浅的红痕许久,目光又慢慢往下,终是在看到那处的微微红肿之时,才收回了眼。 长臂拿起了岸边的大氅,想要将谢不为裹住,却不想,竟被谢不为微微拂开。 他有些难为情,埋进了孟聿秋的怀中,声如蚊吟,“现在.......还不能穿衣服,还没有干净。”【审核请看,只是身上有水不干净而已!】 孟聿秋环着谢不为腰身的手一紧,也像是有些手足无措,须臾,才道:“那我帮你......” “不要!”谢不为拼出了一丝力气,羞到又在哭泣,“等一会儿,它会干净的......” 但不等他说完,孟聿秋却有了动作,双唇轻吻着谢不为的额头,“这样才会干净,下次不那样了好不好。” 谢不为本是缩在孟聿秋的怀中不肯露面,可在听见这句话后,却露出了一只眼,长睫扑簌着轻扫孟聿秋的肌肤,鼓着嘴道: “骗子!你做不到的,在那个时候怎么可能出的来。” 孟聿秋低低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等到身下温泉池水由浓白转为清澈,两人才衣衫不整地离开。 回到寝房之后,谢不为又被孟聿秋哄着用 了一碗清粥,才能倒头睡下。 而这一觉便睡到了深夜,但在他睁开眼后,却发现孟聿秋竟还坐在他的床边。 意识已回拢大半,可全身还是无力,甚至有些后知后觉的酸痛。 他便任由孟聿秋将他半抱起,像是没有骨头般靠在孟聿秋的肩头,浅尝着孟聿秋送至唇边的温水,在咽下一口,舒缓了昨夜喊得有些嘶哑的嗓子之后,他才疑惑地开了口,“怀君舅舅怎么还在这里,今日没有去凤池台吗?” 谢不为是知道孟聿秋的日程安排的,平常非休沐日便会一直在凤池台处理公务,就连孟府都不会回去,怎么现在还在南郊鸣雁园? 孟聿秋放下了茶盏,又拿起了案边事先温得刚刚好的药膳,舀了一匙喂给谢不为,温声答道: “我让竹修向有司替我告了两日假,这两日,我就在这里陪你。” 谢不为略有惊诧,“那朝班也不去了吗?” 孟聿秋笑着摆首,“不去了,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再回去。” 谢不为没有多想,因为他本就觉得孟聿秋平日里的工作负荷实在太大,能趁此机会休息两日也是好事。 且他又想起了昨夜孟聿秋在他耳边说过的话,面颊又霎时绯红一片。 他拽了拽孟聿秋的衣襟,半垂眼帘遮住眸中的羞意,“那句话......可以再说一遍吗?” 孟聿秋闻言放下了手中的药膳,低下头来,微微抬起谢不为的下颌,与之视线交缠,眼中满是珍重,又捉起谢不为的手,送至唇边轻轻一吻。 “鹮郎,实维我仪,之死靡它。”! 第 92 章 东窗事发(一更) 在与孟聿秋过了两日琴瑟静好的时光后,谢不为才依依不舍地回了东郊宅院。 今日可谓天高气爽,怡人的桂香夹杂着淡淡的竹香,一直萦绕跟随在谢不为身旁,使得他浑身舒畅。 眉目间被滋养过后的红润也愈发明显,较之平日的艳绝,则更添了几分顾盼流转的媚态。 而他的身体,除了难免有些酸疼疲乏外,竟也比之寻常自在疏懒许多,倒也不知是因在鸣雁园用的几餐药膳,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谢不为面颊陡然开始发烫,蓦地捧住了自己的脸,抑制住脑海中羞人的胡思乱想。 也恰好,犊车停下,东郊宅院到了。 但一下车,提前回来的阿北便焦急地迎了上来,面色青白,浑身不住地颤抖,“六郎,太子......太子殿下来了。” 谢不为迈入宅院的脚步一顿,原本为风微扬的宽袖也霎时垂落在身侧。 他莫名心如擂鼓,有些慌乱,竟下意识想要夺步离去。 可终是深一呼吸,勉力压下了这些纷乱的心绪,但急促的言语还是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太子殿下来此做什么?” 阿北像是怕极了萧照临,甚至现下在与谢不为说话时都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回道:“没......没说,太子殿下来了之后就去了你的寝房,说是让你回来后直接过去见他。” 谢不为抿了抿唇,他心中已有所猜测,也知萧照临定然“来者不善”,可他又偏不能当真不去见萧照临。 几番逡巡之下,才拖着脚步径直往寝房去。 谢不为的寝房位于整座宅落中景致最佳之处,乃是正对一片清池荷塘。 直棂窗将此荷塘框成了画景,虽现下已是初秋,但荷塘之中仍有不少粉艳荷花正盛,郁翠莲叶铺满,随风蹁跹,自是一番乐景。 可当舒畅的清风携着温润的水汽与淡雅的荷香入室之后,竟像是霎时遇了冷,凝在了半空,结成了无形的阴云,将寝房笼罩。 谢不为停在了寝房帘外,透过珠帘的缝隙望着琉璃屏风上映出的挺拔身影。 恍惚间,像是有微光闪过,谢不为仿佛看到了萧照临小指上的银戒正泛着凛凛寒光。 他莫名后脊一凉,再也抬不起脚步。 可下一瞬,他便听到了从屏风内传来的冷冽声音,“还要孤亲自迎谢卿进来吗?” 不仅声音犹凝寒霜,就连这言语,都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层,疏离极了。 他虽清楚萧照临本性便是乖戾疏人,但自他成为郡府属官之后,萧照临待他就从未太过疏远。 而在皇陵的那段时日,萧照临更像是变了一个人,对他可谓是卿卿爱护。 他自然知晓,他本就该与萧照临保持如此疏离的距离,可在受过萧照临如同云极之上的呵护之后,一朝却又陡落泥中,难免心中不会产生失落之意。 更何况,确实是他欺骗、拖延萧照临在先,如今,他 与孟聿秋已不可能分离,万般情绪中,自然也有一丝对萧照临的愧疚。 是故,他入内之时便是垂首贴颈,不敢直视前方,静步穿帘绕屏,在瞧见那一抹玄金衣摆后,伏身大拜,“拜见太子殿下。” 唱礼过后,却不闻萧照临免礼之声,他就只能保持伏拜的身姿,一动不动。 良久,在他双膝微僵之时,忽有一阵铁器凉意抵上了他的额头,再有使力,他便被迫随之慢慢直起了身。 一双黑眸深如寒渊,顺着目光透来的寒意,也仿佛要将他冻住。 他便下意识垂下了眼躲避,而也是在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萧照临是用剑鞘抬起了他的头。 还不等他反应萧照临此举究竟意味着什么,便听得一句冷嘲,“谢卿怎么不敢看孤?” 谢不为莫名眼眶一酸,悄悄掐住了自己的掌心,没有回话。 “让孤猜猜,莫不是因为做了对不起孤的事,心虚了?”萧照临竟是一冷笑,却满是苦涩意味。 谢不为仍是保持沉默,只是双睫之上,不自觉漫上了一片潮意。 室内无形的阴云越来越重,像是压在了谢不为的肩头,他实在有些支撑不住,浑身发冷。 他再闻萧照临深深一吐息,声音低沉,还略有沙哑之意,仿佛是从喉中艰涩地挤出,“你和孟怀君......有,还是没有。” 谢不为呼吸都凝住了,平举在身前的手也开始颤抖。 他知道萧照临在问什么,也知道,他并不能回答。 可这回,萧照临没有丝毫等待的意思,在出言后的下一息,室内便有“噼里啪啦”一阵响,是萧照临广袖一振,挥落了木案上的壶盏器皿。 然后,谢不为只觉被牢牢地擒住了双手,再一阵天旋地转,后背便重重地磕在了木案上。 他猝然睁大了眼,看着将他锢在木案上的萧照临,不禁惊呼出声,“殿下!” 可他这一声却没有丝毫的用处,萧照临冰冷的黑眸甚至都吝啬扫过他的脸,而只是凝着他衣襟之上露出的雪白脖颈。 谢不为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脖颈上,是有着许多星星点点的红痕的。 而这些红痕,其实早已替他回答了萧照临。 他便下意识想要挣扎,可却被擒锢更紧。 “孤再问你一遍,有,还是没有?”萧照临虽用手锢住了他,但身体却离他很远,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姿态看着他,冰冷地像是在审问一个罪人。 谢不为挣扎不动,心下也一痛,索性闭上了眼,咬住了唇,是一种无声的反抗,拒不交代。 “呵。”他听见萧照临冷笑。 突然,“刺啦”几下裂帛之声响起。 谢不为浑身一凉,他登时睁开了眼,只见他身上的红衫已被撕成了几大块碎布散落四处,便再也掩不住他身躯上密密麻麻的暧昧红痕。 萧照临的眸中再不是寒冰,而是这些红痕映在他眼中点燃的烈火。 谢不为惊诧过后,便开始猛烈地挣扎,声似哭喊,“放开我,放开我!” 可萧照临却还是紧紧地锢着他,没有丝毫放松,却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孤月当明的作品《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但眼中的晦暗翻涌,却是在昭告,即将有一场风暴袭来。 萧照临诡异地沉默着,只在他挣扎着弄翻了木案之后,索性将他狠狠按在地板上,倾身压下。 就像是一片巨大的沉重的阴云,将他吞没。 言语冷嘲,“怎么?谢卿失了身,还要给他守节吗?” 这话中的冷意与羞辱便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扎入谢不为的心头。 谢不为浑身都僵住了,他不敢相信,萧照临竟会如此对待他。 就在他怔愣之时,他的双唇却萧照临俯身吞入。 灼热的鼻息令他立刻清醒过来,双手也趁此机会挣脱,死死地抵在了萧照临的肩头,想要将萧照临推开,却没有丝毫用处。 就在萧照临强硬地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微微启开齿关,想要更加深入之时。 他猛然挣开了萧照临的手,闭着眼狠狠咬下。 即使萧照临反应迅速,却也被他咬破了舌尖。 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顿时在两人的口腔中漫延。 一丝血迹从谢不为的唇角溢出,而他的双眼也早已哭得红肿。 他死死掐住了萧照临的肩头,哭喊着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 萧照临眸底划过一丝无措,但很快,他又再一次狠下心,掌住了谢不为半边的脸,冰冷的黑色革制手套抹花了谢不为唇角的血迹。 他咽下一口血,出言仍是在冷嘲,“既然他可以,为何孤不可以?”! 第 93 章 琉璃玉碎(二更) 谢不为的哭声突兀地断了。 随后,“啪”的一声清响,是谢不为一巴掌打在了萧照临的侧脸上。 他用力并未收敛,萧照临的脸上便立刻浮现出了一块清晰的红掌印。 谢不为看着那块掌印,手有一颤,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紧紧握住了拳,红肿的双眼死死地凝着萧照临,一字一顿,“因为,我根本不喜欢你。” 萧照临如遭雷殛,愣了几息过后,他再次掐住了谢不为的下颌,像一只发了狂的野兽在低吼:“谢不为!你在说什么!” 谢不为丝毫不惧,冷冷地勾起了唇角,“萧照临,你听好了,我谢不为,从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你。” 萧照临的手僵住了,可谢不为还是没有动,甚至眼角的那一颗泪,都不曾落下。 他眸底淡红一片,但瞳仁却是无比的清亮,“从前的一切,都是我在骗你。” 谢不为冷笑出声,慢慢撑身而起。 分明是他被萧照临压在身下,但在这一刻,却是萧照临在节节败退。 破碎的衣衫遮掩不住任何痕迹,而每一道痕迹,在此刻,都像是一块赤红的火烙,狠狠地烙在萧照临的心头肉上。 萧照临仿佛听到了“滋啦”的声响,也闻到了皮肉灼烧的味道。 谢不为已是半坐,他拿起了先前摔在他的身侧那柄剑。 “铿锵”拔出,一道寒光闪过,谢不为将剑柄送入了萧照临的手中,而用剑刃对准了自己。 他笑着扬起了头,雪白修长的脖颈完全展露在萧照临眼前,而上头,还有点点如雪中红梅般的痕迹,“你不是最恨有人骗你吗。” 谢不为主动往剑刃处倾了倾,锋利的剑刃瞬间割落了他垂下的一缕青丝,“那你杀了我吧。” 萧照临像是凝成了一块石雕,一块内里已有千万条裂痕的石雕,只差外力一指,便要完全崩塌碎裂。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却是控制着稍稍远离谢不为。 他的眼神依旧冷冽,仿佛结了一层冰,但冰层已是在烈焰之下炙烤着,不过只剩薄薄一层。 他轻声道:“从前,你我种种,全是假的吗?” 萧照临的声音不再高傲、不再冷漠、不再嘲讽,甚至,不再有任何情绪。 但却比今日之前的每一句,都要深深地刻入谢不为的心间。 因为他感觉到,萧照临这句话中,有着一股沉重的哀伤,一股如山崩海啸般的哀伤,但,却被萧照临冷静地克制在了简短的一句话中。 让他将要脱出口的那一个字,生生吞回了齿间。 萧照临似是察觉到了希望,手中的剑已然垂下,言语之中竟有着不符合他身份的小心翼翼,“不是假的,对不对?” 谢不为掐紧了自己的掌心,迫使自己清醒过来,不要再心软。 他知道,他不能再给萧照临任何一点不可能实现的希望,不能再这么与萧照临继续拖延纠缠下去。 他已经有了决定相伴一生的爱人。 谢不为缓缓吐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假的,全部都是假的,我不过是想利用你留在临阳、能获权柄而已。” 萧照临只觉口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厚,但他选择再一次咽下了这口血,手中的剑也“哐啷”坠地。 他将身上的玄金外袍解下,披在了谢不为的肩头,遮住了那些痕迹,再轻声问道:“我不想再论真假,只问你一句......” 他轻轻地牵住了谢不为的手,紧贴着捂在了自己的侧脸上,“卿卿,你对我,就不曾有过半分真心吗?” 谢不为心下一震,旋即如被火烧般撤回了手。 他完全不敢睁开眼,但眼上的长睫却在止不住地颤动。 也许是下一刻,也许是过了很久,他听见了自己轻如山岚般的叹息,“不曾。” 但他的心,却因为这一声叹息,莫名一痛。 时间仿佛静止了。 随着他这一声落,谢不为再听不见任何的声响。 良久之后,就在他鼓足了勇气,准备睁眼之时,却突然听到了萧照临的笑声——是如哭一般的笑声。 “卿卿,你以为,你当真可以和孟怀君在一起吗?” 谢不为猛然睁开了眼,下意识扬声道:“怎么不可以!” 萧照临已尝不出口中的血腥味,只觉得一切都是苦涩的。 他脸上在笑,是比哭还难看,而那一块巴掌印,也略显狰狞,“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不再被人随意拿捏,就可以和孟怀君在一起了?” 谢不为攥紧了拳,“难道不是吗?你当初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若是我和怀君在一起,旁人为防止两相相合,定然会对我下手。 那也就是说,只要我在这临阳城中拥有足够的权势和地位,旁人便不能那么轻易地动我,我自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和怀君在一起。” 萧照临听着谢不为口中一声声“怀君”,声声心如刀绞。 他捂住了自己的心,感受着心跳的速度在缓缓下降。 但他的脸上仍是挂着那一抹难看的笑,有淡淡的血痕从唇角漫出,“是,之前,我,包括你父亲,可能都是如此认为的。” 谢不为能体会到萧照临未尽言语中的转折之意,急忙追问道:“那现在呢?不还是这样吗?” 萧照临再也无法直视如今满心满眼全是孟聿秋的谢不为。 他狼狈地错开了视线,望着直棂窗外的荷塘,一眼就看到了一株掩藏在诸多正盛的荷花中的一朵垂枝残荷。 相较于其他荷花颜色的粉红,那株残荷的颜色反而要更艳更深,是呈现出了近乎于正红的颜色。 但却不会有人觉得,这株残荷能撑过这个秋天。 “这件事,本来不该由我告诉你。”萧照临再是苦笑,“但或许,命该如此。” 谢不为似乎预示到了什么,他紧攥的掌心中已满是汗水。 “你可知道,为何孟怀君能在短短十多年间,就可以坐到如今的位置?” 谢不为一怔,即刻回道:自然是因为怀君的能力还有他的威望。 ?孤月当明的作品《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萧照临无端轻笑,“是,孟怀君是有出众的能力,也有可以服众的威望,但更多的,还是时局。” 他知道谢不为会着急,便不再有任何反问或是停顿,“孟怀君入仕之时,正是桓深之乱将歇之时,朝中原本大半官员皆倾倒桓深,等到桓深之乱结束后,陛下虽不能深究,但也不会再用这大半的官员。 那个时候,陛下还未有多少自己的权柄,又怕太过依仗世家,便会造就第二个谯国桓氏或是,琅琊王氏,故,能掌尚书的人选便迟迟未定。而又过了几年,河东孟氏孟怀君脱颖而出,成为陛下选出的最好的人选。” 谢不为呼吸一滞,他知道萧照临即将要说什么,却没有勇气打断。 “孟聿秋的能力,远超当时几乎所有的世家子,而他的君子为人,又让众人拜服,但最重要的是,河东孟氏门庭稀落,孟怀君形单影只。且他们孟家,又不与其他豪门世家联姻,即使与你们谢家有过一段亲事,也是迫于无奈之举。 在陛下看来,孟怀君就是能不偏不倚助他迅速稳定朝局的不二人选。自那之后,孟聿秋便入尚书,在短短几年内,就成了国之右相,尚书之主。” 萧照临竟叹了一口气,像是惋惜,“可如今,朝局已定,陛下大权在握,尚书之主的位置便成了陛下想要拿出来弄权揽权的下一个目标。 但以孟怀君的能力与威望,即使是陛下,也不能轻易拿他如何,更别说可以无缘无故地将他赶出凤池台尚书省。” 萧照临收回了眼,看向了地上的那一柄剑,“国朝二相不能相合,若结近亲,则会为陛下所指,为世家群起攻之。 你若是执意要和孟怀君在一起,现在看来,你的叔父不会被影响,你们谢家也不会被影响,但是,孟怀君,他便再也不能留在尚书省了。” 这番话后,谢不为久久不能言。 从前他不能推知如今的朝局,便是因为他对魏朝的权力变革知之甚少。 而如今,萧照临已将关于孟聿秋的所有朝局演变都告诉他了,他自然能明白,萧照临所说的,都是真的。 他眼角的那颗泪悄无声息地落下,却又被他迅速擦去。 声音有些哽咽,双拳握紧,是在试图积攒勇气,“那又如何,即使怀君不再是右相,不再是尚书主,也不会影响我们在一起。” 萧照临的目光终于落回了谢不为的脸上,他看着谢不为面颊上的一滴晶莹的泪,想要抬手拭去,却被谢不为本能地躲开。 他自嘲地笑了笑,收回了滞在半空中的手,又半垂下眼,“你其实已经明白了对不对,如果孟聿秋不掌尚书,先不说朝中格局将会如何变化,只最显而易见的一点,尚书会乱,国邦会动荡,而百姓,也会不得安宁。” 他的眼神与言语中不再有任何情绪,而是完完 全全出于君主立场的冷静考量,“丹阳郡府夏税一事是由你去办的,那你比我还要清楚,颍川庾氏仅掌了度止一部,便可以权谋私,害得丹阳郡府、害得丹阳百姓不安宁,若不是有孟怀君出手,此事便不会得到解决。 若是孟怀君当真不再掌尚书,这类事便不会再是个例,到时尚书人人心中只有谋权谋利,朝将不朝,国,也将不国。” 萧照临缓缓起身,走到了屏风旁。 琉璃屏上的淡淡光晕洒在了谢不为的身上,萧照临静站许久,是在等待谢不为的回应。 谢不为一直低头看着萧照临的那柄剑,突然,他回过头来,看向了萧照临,“即使是这样,那最关键的问题也不是出在我和怀君之间的感情上。” 他目光灼灼,像是汇聚了琉璃屏风上的所有光,言语有些锋利,“而是想要谋权而不顾百姓的那些世家,是想要揽权也不顾国邦的——陛下。” 萧照临像是完全不在意谢不为话中已可称为大逆不道的言语,竟是淡淡一笑,“可我们谁都知道,那些世家和,陛下,是我们无法改变的。” 他再一叹,沉默须臾,才道:“你应当不知道,陛下已经见过孟怀君了,我虽也不清楚他们究竟相谈了什么,但再过几日,如果陛下会交给孟怀君差遣,那......” 他的神色凛冽了许多,“那日后,尚书便永无宁日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也许是无意,在萧照临走后,挡在谢不为和门外之间的琉璃屏风,竟然在顷刻之间倒塌。 琉璃玉碎。 化成了满地细碎光点,反射在了谢不为脸上身上。 乍眼看去,便像是用琉璃组成了一个精致无瑕的美人。 但,谁都知道,琉璃易碎。! 第 94 章 是有私心(二合一) 地上的琉璃碎片愈发暗淡,窗外的清池荷塘也逐渐笼罩于一片惨淡的夕色之下。 阿北见到寝房内的场景时吓了一跳—— 坐在满地狼藉中的谢不为衣衫破碎,青丝凌乱,只堪堪披着一件玄金色外袍蔽体,但仍旧可以窥见其下凝雪般的肌肤上的点点红痕。 而露在衣袍外的手腕上甚至泛着令人触目惊心的青紫,等他再靠近,还瞧见谢不为的唇际颌边竟有一片模糊的血迹。 阿北顿时跪在谢不为面前大声哭了出来,他想要触碰谢不为,却又怕会伤到谢不为,便只能手足无措地撇开谢不为身侧的琉璃碎片,防止划伤了谢不为。 “六郎......六郎,太子他欺负你了是不是。” 可谢不为却丝毫没有反应,眼神空茫地望着地上的琉璃碎片,仿佛一个断了提线的精致木偶,没有一点生气。 阿北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但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他匆忙地爬了起来,用袖子糊了一把脸道: “六郎别怕,我回谢府告诉主君和夫人还有五郎,让他们替你讨回公道。” 但就在他转身之际,他听到了谢不为沙哑无力的声音,“阿北,我要去孟府。” * 到了孟府门前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阿北问过守门人后便回到了犊车旁,隔着车窗帘对谢不为道:“六郎,门人说,孟相今日确实在府中,你要不要进去?” 谢不为心跳一滞,顿时有些喘不上来气。 他知道,今日并非休沐,平常时候孟聿秋只会住在凤池台,根本没有时间回孟府。 但现在,孟聿秋却一反常态地回了府,这其中深意便与萧照临所说无二。 他不自觉抓紧了车窗沿。 他本抱有侥幸之心,毕竟以孟聿秋名望之盛,就算他与孟聿秋的关系公开,也未必能动摇得了孟聿秋的地位。 可,当他得知孟聿秋确实在孟府之时,他竟然连进去见孟聿秋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他害怕从孟聿秋口中,再一次证实这个残酷的现实。 恍然之间,他竟听见了孟聿秋在唤他,“鹮郎。” 他立刻惊醒,便有竹香盈鼻。 他猛然掀开了车帘。 车外四周一片漆黑,天上一颗星子也无。 但孟聿秋的身姿却如风中挺竹,坚定地站在谢不为身前,对谢不为伸出了手,眼底满是笑意,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却有着奇迹般的可以安抚人心的力量。 “鹮郎,来。” 谢不为一怔,下一瞬,泪如泉涌。 他扑入孟聿秋的怀中,紧紧环住了孟聿秋的脖颈,哭得像一个孩童,“怀君舅舅,我不想和你分开,我要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孟聿秋同样紧紧抱住了谢不为,感受着颈侧滚烫的泪,便更是低头怜惜地吻了吻谢不为的额头,“鹮郎,我们不会分开 的。” 谢不为哭到哽咽,泪眼也朦胧,湿润的长睫扫过孟聿秋的下颌,低低抽泣着,“可是,太子殿下说......” “鹮郎。”孟聿秋温柔地打断了他,目光随着夜间的清风袅袅地拂过谢不为眉眼,再轻轻啄吻去谢不为眼角的泪。 言语中透着一股可以破除一切风浪的坚定力量,“只要你还想和我在一起,那我们就不会分开。” 谢不为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攥紧了孟聿秋的衣襟,身子微微颤抖,还是有着患得患失的恐惧,“真的吗?” 孟聿秋横抱着谢不为入了孟府往寝房而去,温声笑道:“鹮郎,我们慢慢说,好不好。” 谢不为感受着从孟聿秋身上传来的温暖,忍不住更是贴紧孟聿秋的胸膛,再一深深呼吸,那熟悉的竹香便萦绕周身,让他不自觉地渐渐安下心来。 他隔着衣服,在孟聿秋的左胸前留下轻轻一吻,“好。” 孟聿秋的脚步因那一吻略有一顿,随即低下头来,同样轻轻吻过谢不为的眉心,低声喟叹道:“鹮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恰好,一阵清风吹得庭中竹林簌簌轻响,像是在附和孟聿秋的言语。 谢不为终于完全平静下来,虽此夜无月无星,但他的眼中却有着宛若星月的潋滟波光。 他从孟聿秋怀中抬起头,凝着孟聿秋的温润如玉般的眉目,“怀君,我亦是。” 孟聿秋房中灯火通明,案上还堆着不少卷轴文书。 孟聿秋主动向谢不为解释道:“是尚书的公文。” 谢不为一听“尚书”二字,才将将平歇的心便有一紧。 他拉着孟聿秋一同躺在床榻上,将自己蜷缩在孟聿秋的怀中,感受着孟聿秋的体温,听着孟聿秋的心跳,才有勇气小声问道:“怀君舅舅,你和陛下,见面了吗?” 孟聿秋温柔地一下一下地抚着谢不为的后脊,像极了在哄慰受了惊而亟待安抚的孩童,“今日朝班之后,陛下确实召见了我。” 谢不为便猝然抱住了孟聿秋的手,略略抬眸,眼含焦急与担忧,“那陛下是不是因为我,不让你待在尚书省了。” 孟聿秋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替谢不为轻轻揉捏着泛着青紫的手腕,却也没有问这手腕上的伤是从何而来,只轻声道:“鹮郎,你会在意我不再是丞相,也不再掌尚书省吗?” 谢不为立刻回答道:“无论怀君舅舅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会在意。” 孟聿秋转又将谢不为手腕送至自己的唇边,轻柔地一下一下地吻着,“那我们之间,便不会再有任何的问题。” 谢不为听出了孟聿秋话中之意,他忙反握住了孟聿秋的手,“可是,如果怀君舅舅不再是丞相,不再掌尚书,那尚书省便会沦为朝中争夺的地方,朝局会动荡,百姓也将不得安宁。” 孟聿秋轻轻捏了捏谢不为的掌心,是为安抚,“是太子殿下与你说的对不对?” 谢不为莫名有些心虚,疾 疾辩解道:“是,可是我也明白,太子殿下说的都是真的。” 孟聿秋抚了抚谢不为鬓边的碎发,看着谢不为眼底如珠玉一般的光点,“是太子殿下太过高看我了。” “没有!”谢不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断然道:“太子殿下没有高看怀君舅舅,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是怀君舅舅掌尚书,那朝中局势只会更糟。” 孟聿秋却是在摇头,“不是,尚书稳固,并非是我一人之力,即使我不再掌尚书,尚书省也未必会让朝局动荡。” 谢不为怔愣住了,“怀君舅舅是什么意思。” 孟聿秋似有一叹,将谢不为抱得更紧,下颌抵在谢不为的额上,“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这与你无关,即使我们没有在一起,陛下也会借其他缘由发难,只是这一天来得早了一些。” 他再轻揉着谢不为的手腕,“我自然也有所准备,这并非是为了我一人的权势或是孟氏的门庭。 如今尚书省中,有不少与我志合的官员,即使他们大多官阶低微,但是,鹮郎,你也是知道的,朝中政令若想下达至民间百姓,还需他们去办,若是他们有所拖延,这其中便有不少可以转圜的余地。” 谢不为明白孟聿秋的意思,孟聿秋是想借尚书省中官阶低微但掌事实的官员之力,来掣肘朝中争权夺利的局势。 起码,能给其他有能力者留出可以操作的空间。 但同时,他也明白,这些不过是孟聿秋不再掌尚书之后的无可奈何之举。 就算那些官员可以完全按照孟聿秋的意思,拖延住朝中有所危害的政令,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世家高官们在察觉出其中的问题之后,必定会想尽办法扫尽其中的阻碍,而那些官阶低微的官员,便毫无还手之力。 谢不为一抬头,眼中满是忧虑,“可......” 孟聿秋再是一叹,轻轻捧住了谢不为的脸,两人的视线极近,像是要看进彼此的心间,“鹮郎,我想自私一点。” 谢不为清眸一动,是有讶异。 孟聿秋满眼皆是对谢不为的爱恋与珍重,“我这一生,也许已经过了一大半,这十多年来,我一直是为孟氏而活,为朝政而活,如果我不曾遇见你,这一切也没有什么。” “可是。”孟聿秋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谢不为的唇角,“我偏偏遇见了你,还幸得上苍怜惜,能与你相知相恋相惜。” 孟聿秋忽然语顿,再无比郑重道:“我便突然有了私心。” “我余生所求,不过是能与你相伴。” 他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吻过了谢不为的唇,再往上吻过谢不为的鼻尖,吻过谢不为的双眼,最终停在了谢不为的眉间,“我不知道,这样自私的我,会不会令你不喜,但鹮郎......” 他的言语又突兀地一滞,似在压抑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甚至言语都不再温和沉稳,而是有些颤抖,“我还是想恳求你,让我自私一回,好不好。” 谢不为无法形 容用言语他此时的感受,就好像,原本以为自己将要坠入悬崖深渊,却意外发现,这悬崖之下,竟是云端。 这片带有竹香的云,不仅用尽自己的全力,稳稳地接住了他,还想要竭尽自己的一生,温柔地包裹住他。 甚至,这片久居高位、受万人崇敬的云,还在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对他的潺潺爱意,而惹他不喜。 他的泪已如雨下。 谢不为紧紧搂住了孟聿秋的肩颈,无声地哭泣。 是啊,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 明明这个世界的万千弊病,不是他和孟聿秋造成的,又为何一定要让他和孟聿秋承担后果。 魏朝如今的皇帝早有借尚书谋权揽权之意,这是谁也阻止不了、谁也改变不了的,即使他和孟聿秋分开,也不过是让这件事能晚一些发生。 而且,匡扶朝政的责任,也不该完全落在孟聿秋的肩头。 即使孟聿秋再有着如何超绝的能力、隆厚的威望,但归根到底,孟聿秋终究不是神,他也不过是这个世界上以一己之力抵抗万千逆流的人。 人本该有七情六欲,本该有私心。 孟聿秋的前半生已经做得很好了,为什么还要强求他、强求他们为如今的时局做出牺牲。 “鹮郎,鹮郎,鹮郎......” 孟聿秋不断地吻去谢不为的泪,每吻一下,便会唤一声谢不为。 孟聿秋最后与谢不为额头相抵,“而且,鹮郎,我相信你,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谢不为为泪湿连的长睫一颤。 孟聿秋笑道:“我知道,你有能力,有抱负,也有与之相配的资格与身份,你会做到、也能做到你想做的一切。” 他抬手抹去谢不为纤长乌睫上的泪,“我也会帮你。”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 谢不为心有一震,孟聿秋竟然能看出他的.....野心。 他像是突然有了底气,重重吻上了孟聿秋的唇,“怀君舅舅,得夫如此,我复何求。” 孟聿秋却突然笑着戏谑道:“鹮郎,唤我什么?” 谢不为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才突然意识到,他方才的那句话中的称谓。 他本哭得泛白的脸霎时涨红,下意识垂下头来,决定蒙混过关,“唤你,怀君舅舅啊。” 孟聿秋却郑重地抬起他的脸,慢慢地摩挲着他的眼尾,刻意低下声来,比之平常,更有磁性,似有引诱,“鹮郎,唤我夫君。” 谢不为双手一紧,掌心蓦地冒出了许多的汗,脸红得便像是世上最为纯净的红宝石,支支吾吾半晌,还是不肯出言。 孟聿秋见状只是稍有遗憾,便无强迫之意,安抚地揉了揉谢不为的头顶之后,就准备起身去唤人撤下房中的公文。 却不想,谢不为竟在此时一把搂住了孟聿秋,不让孟聿秋再动分毫。 孟聿秋握住了谢不为的手,温声问道:“怎么了?” 谢不为却摇头不肯回答。 但在下一瞬,他突然翻身坐到了孟聿秋的腰间,并俯身在孟聿秋耳边轻言了一句。 说罢,便将头死死埋进了孟聿秋的颈窝,已是羞到不敢再看孟聿秋的眼睛。 孟聿秋闻言身体一僵,但很快,他眼中便翻涌出了浓重的晦暗情绪。 他稳住了谢不为的腰,再扬手扯下床榻帐幔,遮住了另手剥下的旖旎春色。 白若欺雪的肌肤上的红痕并未有丝毫消褪,看起来竟有些凄惨之意。 孟聿秋便有些犹豫,用手安抚谢不为高涨的同时,轻声问道:“鹮郎,真的要吗?” 谢不为坐在孟聿秋的身上,身子已是稍稍后仰,修长白皙的脖颈上亦有星星点点的暧昧红痕,但在此情此景之下,竟有引颈待戮的凄美之意。 他闻言微微睁开了右眼,有股说不上来的媚态流转其中,怀君舅舅......?[(” 他忍不住随着孟聿秋的手重重喘了一声,随后的话语便是伴随着连连柔声喘息,“不想......啊......不想......听我唤你......” 他又突然抿紧了唇,不肯说出那两个字。 孟聿秋喉结微动,也不再犹豫。 随后,帐内春色欲燃,因相连而产生的水声也愈发明显,其中两人的气息交缠之声更是令人面红耳赤。 不知过了多久,在孟聿秋终于给了谢不为之后。 谢不为无力地趴在了孟聿秋的颈侧,两人汗涔涔的脖颈相缠,青丝缭乱,不分你我。 他缓了很久才从如飘到云端的感觉中缓过了神,含住了孟聿秋的耳廓,声音中有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足以勾人神智的媚态,“夫君——” 但孟聿秋却迟迟没有反应,竟像是愣住了。 谢不为有些疑惑地稍稍抬起了头,正想去看孟聿秋的神色,却不想,床榻一震,又陷入了无尽的纠缠之中。 在最后似晕似睡之时,他终于听到了孟聿秋夹杂着闷哼的声音,“鹮郎,与我成亲吧。” 但此时,他已完全没有了力气回答。 等到第二天醒来,谢不为已是浑身酸软到彻底起不来,却又不肯听从孟聿秋的建议在床榻上用膳。 因为他知晓,孟府不比鸣雁园,除了有着更多的仆从外,孟聿秋的两个弟弟也住在孟府中。 他并不想他和孟聿秋的一些出格行为被这么多人暗暗看在眼里,便央着孟聿秋抱他去厅堂用膳。 却不想,在他靠在孟聿秋身上安心吃着孟聿秋送至唇边的药膳之时,竟突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是孟聿秋的两个弟弟,孟衡与孟行。 孟衡与孟行两人在瞧见谢不为和孟聿秋的姿态之后也是一愣,但很快,孟行便笑着对谢不为拱手一礼,“嫂嫂。” 孟衡却只是扫了谢不为一眼,什么也没说。 不过,这已足够惊得谢不为差点从孟聿秋身上跳起来,但又及时被孟聿秋 按住。 孟聿秋安抚地捏了捏谢不为的手,再对孟衡与孟行道:“怎么突然过来了?” 孟衡轻轻一哼,并不回答。 孟行则是嘿嘿一笑,“听下人说,昨夜嫂嫂来了,我从前一直没机会得见嫂嫂,便想趁此机会来给嫂嫂问个好。” 他再扫了一眼案上的早膳,“顺便,也能与兄长和嫂嫂一起用个早膳。” 谢不为哪里好意思应下孟行口中的“嫂嫂”,只对孟行客气一笑,便低下头来自我逃避一般地沉默地用着药膳。 但孟聿秋显然坦荡多了,他对着孟行点了点头,是在认同孟行的话,还教竹修再去安排一些早膳过来。 不过好在,孟衡和孟行倒是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规训,在坐下与谢不为和孟聿秋一同用膳的过程中,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就在孟聿秋唤人撤下早膳,而谢不为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没想到,孟行竟突然抛下了一个“炸弹”。 “兄长,嫂嫂,昨夜你们房中,是有狸奴在叫吗?”孟行只有十三岁左右,一双眼格外清亮地看着孟聿秋和谢不为。 孟聿秋和谢不为皆有一怔。 而孟衡则是在拼命地咳嗽。 孟行见孟聿秋和谢不为并不回答,也没有在意孟衡的奇怪举止,便接着问道:“昨夜我从书塾回来时偶经兄长庭院,便听得兄长房中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但隔着门窗,并听不真切。” 他看了一眼已是咳到气喘的孟衡,双眉一皱,“也恰好碰见了二哥,二哥说,这是狸奴的叫声,可我记得兄长素来不养狸奴,难不成是嫂嫂带来的吗?” 谢不为听孟行说完,只觉耳边轰鸣,恨不得当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孟聿秋却在怔愣过后,面上仍是淡然模样。 他笑着看着孟行,佯装思索片刻,才道:“许是从外头跑来的狸奴,你是想养狸奴了吗?” 孟行双眼一亮,再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还是瞒不过兄长啊,是我的同窗偶然得了一只全身雪白的狸奴,好看极了,还十分乖巧,我便有些眼馋......” 孟聿秋没说好与不好,只问道:“养狸奴需多费功夫,你可做好了准备?” 孟行一愣,“是会耽误读书吗?” 孟聿秋摆首:“未必,只要你能掌控好时间,倒是也能得兼。” 孟行却很是谨慎,沉吟片刻后,才道:“那我还是先去多问问同窗吧,不然要是得了一只狸奴,却耽误了读书,倒是不好了。” 说到此,他抬头看了一眼厅堂外的天色,突然“哎呀”一声,拔腿就往外面跑,“兄长、嫂嫂、二哥,我去书塾了!” 竟像是一阵风般在一眨眼间就没了踪迹。 孟衡见孟行终于离开,神色才有缓和,但还是故意不看谢不为,只对着孟聿秋道:“我是想来问兄长,齐儿的事总该定下了吧。” 孟聿秋这次没有直言回避或是拒绝,反倒是低头靠近谢不为,征询似的,“鹮郎,你的意思如何?” 谢不为稍有错愕,但他很快就想起了孟聿秋上回说过的,想将孟齐过继到他们两人的名下。 可这等事实在不小,他之前倒也没有专门思虑过,这下便不知该如何回答。 孟聿秋知晓谢不为这是被问住了,思忖片刻后,再郑重地问道: “那你可愿与我成亲?”! 第 95 章 朝中局势(二合一) 谢不为的心砰砰直跳。 ——孟聿秋这是......在向他求婚吗? 在意识到这点后,像是有烟花突然“嘭”的一下在心中炸开一般,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流光溢彩起来。 特别是孟聿秋深切地凝望着他的那一双眼,宛若星辰迢递为他而来,让他忍不住迫切地想要被拥入其间,醉在星河之中。 他便顾不上厅堂中还有其他人,只遽然扎入孟聿秋的怀抱,揽紧孟聿秋的脖颈,贴在孟聿秋的耳边,一声声急切地应道: “愿意,我愿意,怀君舅舅,我愿意与你成亲。” 孟聿秋稳稳地搂住了谢不为的腰,眸中星辰随着满溢而出的笑意散漫开来,天光犹不及他眼中的谢不为闪耀。 他低下头来,在谢不为的眉心之间留下轻轻一吻。 但正当他想要开口之时,猝然间,有门人奔至厅堂中,焦急地对着孟聿秋躬身通禀,“主君,谢太傅来了。” 还不等孟聿秋反应,他怀中的谢不为已是惊得坐直了身,侧首对门人诧然问道: “叔父?叔父怎么来了。” 门人低眉垂首,战战兢兢地答道:“谢太傅说,要来接谢六郎回府。” 谢不为下意识抓住了孟聿秋的手,又靠入了孟聿秋的怀中,仰首看着孟聿秋,纤长的乌睫不住地簌簌而动,似有些委屈,“我,我不想回去。” 孟聿秋对着谢不为微微点了点头,再沉声吩咐竹修备好待客之礼,便抱着谢不为起身,准备去迎谢翊入府。 可门人却在此时小心翼翼地转告了谢翊的话,说是他不想叨扰孟府之中的安宁,只让谢不为一人出来跟他回去就好。 如此其实略失礼节,但也足够说明,谢翊此时对谢不为和孟聿秋之间关系的不赞同的态度。 谢不为和孟聿秋自然都能体会得出。 谢不为面色有些发白,他其实早能预料到谢府众人对他和孟聿秋在一起的不赞同,他本也不会太过在意。 可他没想到,今日竟是谢翊亲自来孟府接他,若是换做谢楷或是谢席玉,他都不会有如此惊诧、惶恐的反应。 孟聿秋垂首为谢不为捋了捋鬓边的几缕碎发,目光落在谢不为的清眸之中,“鹮郎,我们一起去见你叔父吧。” 谢不为紧紧攥住了孟聿秋的衣袖,抿了抿唇,眼底漫出了一层淡淡的水光,犹豫再二,才道:“好。” 谢翊的犊车也与孟府犊车一般,外观很是低调,但四周却有身穿甲胄的士兵严阵守卫,便足以说明犊车主人的身份之不凡。 孟聿秋牵着谢不为的手来到了车前,隔着车帘对内拱了拱手,“谢太傅。” 谢不为也随之微微躬身,低低喊了一声,“叔父。” 以谢翊平日宽和待人的态度,本该掀帘立即应下。 但今日,谢翊却久久不答,直到孟聿秋再言请谢翊纡尊入府时,才悠悠一叹,“怀君呐,六郎年岁还 小,对世事也知之甚少,一时拿不准轻重做错了事尚可理解,但你......实也不该如此啊。” 孟聿秋并未放开谢不为的手,反而温言笑道:“太傅言重了,是世事本该如此,六郎......与我都不能改变什么,不过从心而已,又何谈做错了事。” 谢翊闻言一默,再缓缓掀开了车帘,在看到谢不为和孟聿秋相握的手时,眉间的褶皱愈发明显。 他的目光刻意避开了孟聿秋,而只落在谢不为身上,言语有着从未有过的严厉训斥之意,“六郎,无礼叨扰孟相许久,还不随我回去。” 谢不为看着这样的谢翊,在心下略有惶恐之外,也有几分深深的委屈。 他知道,谢府中,众人心思各异,无法探明,但谢翊却是其中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真正照顾他、对他好的人。 他早已将谢翊当成了真正的长辈亲人。 所以,来自谢翊的反对便更让他心中难受。 他张口欲辩解什么,却也知事实就是如此,他不愿与孟聿秋分开,也不会与孟聿秋分开。 是故,他咬了咬唇,眼底水光渐渐漫出,恳切地望着谢翊,“叔父,我与怀君种种,皆是出自真心。” 他语有一顿,抽出了被孟聿秋牵着的手,再对着谢翊跪下,举手加额,缓缓伏拜道:“还请叔父成全。” 而孟聿秋见谢不为如此,便也随之跪在了谢不为身侧,就当他也要俯身开口之时,却听得谢翊对谢不为的一声呵斥,“六郎!你是要陷我与孟相于进退维谷的境地吗?” 谢不为猛然抬头,就要辩解,“我......” “六郎,你若心中还有谢府,还有陈郡谢氏,还有......我这个叔父,今日便先随我回去吧。”谢翊长叹着打断了谢不为,声音不再严厉,却满是失望之意。 谢不为心下一酸,他下意识茫然地看向了孟聿秋,眼尾已是泅红。 孟聿秋又再一次握住了谢不为的手,对着谢不为微微颔首,“那就先回去吧,我明日就去接你,也要和你父亲相谈你我之事。” 谢不为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他想要拥抱孟聿秋,却也知现下实在不能,便只双手握住了孟聿秋的手,勉力扬起了唇角,“好,那我等怀君舅舅明日来接我。” 谢翊的犊车终是辘辘远去,扬尘漫漫,遮住了前路。 回到谢府之后,谢翊便带着谢不为去了自己的院中。 他一路上一言不发,紧皱的眉头也未曾有稍稍舒展。 谢不为心中忐忑不已,几次想要与谢翊说话,但在看到谢翊凝重的面色之后,却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两人到了谢翊的房中,又屏退所有仆从,隔案而坐之后,谢翊才揉着眉心轻声叹道:“六郎,你太让我失望了。” 谢不为掩于宽袖中的手不自觉一紧,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沉默了许久,而谢翊也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 室内便陷入了滞静。 良久之后, 谢不为才听到自己沙哑且无力的声音,“可是,陛下不容怀君于尚书是迟早的事,即使我和怀君分开,也不会改变陛下的心意。” 谢翊似是没有料到谢不为会有如此的想法,竟稍有错愕,拧眉问道:“这是孟相告诉你的?” 谢不为看着谢翊的反应,心下莫名一悬,像是强撑着附言道: “我虽不伴君侧,但陛下之心也非深不可知,不仅是怀君和我,旁人也都能知晓圣心一二。” 谢翊已大概明了孟聿秋对谢不为的说法,随即一叹,低声道了句“冤孽”,再语重心长地对谢不为解释道:“是,陛下是早有此心。” 他神色愈发凝重,“但,先不说,陛下之心究竟能不能实现,只说这个‘迟早’,也绝非是短时间内的事。” 谢不为心跳一顿,他无措地望着谢翊,呼吸急促,焦急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翊见谢不为如此,也难免心有不忍,更是缓下声来,“六郎,孟相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王佐之才,即使是你与孟相的事为陛下知晓了,陛下也并非急在此时。” 谢不为只觉后脊发寒,眼前已是雾蒙蒙一片,微启了唇,但喉头紧锁,半点声响都发不出。 谢翊再叹了一口气,接着道:“陛下是有不满,也与我说过,要我对你多加管教,但也仅限于此了,陛下并不想在此时令朝中再生动荡。” 谢不为哑了许久,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为何太子说,陛下会因为我而让怀君离开尚书省。” 谢翊点了点头,“是,这并没有错,但这并非陛下本意,而是迫于无奈之举。” “什么迫于无奈?”谢不为急忙追问,言语之中已有哽咽。 谢翊看着谢不为哭成这个样子,更是连声叹息,“是颍川庾氏,他们早就不满孟相掣肘许久,更是意在录尚书事之位。 从前你与孟相的亲近,皆不算实柄,但偏偏上回孟相避朝与你......在南郊共游,被他们知晓了,他们便以此上书,请求陛下撤去孟相的职位,改做他任。” 谢不为死死掐住了掌心,他没想到,最后竟是他害得孟聿秋被颍川庾氏拿住了把柄。 谢翊拍了拍谢不为的肩,“况且,六郎,你应当知晓,就算陛下现在就有借尚书揽权之意,但以孟相之才与威望,即使是陛下,也绝非短时间就可撼动孟相的地位。” 他言语突然一顿,“而这其间,世事难料啊。” 他突然话锋一转,有些意味深长,“六郎,你觉得陛下与太子之间,关系如何?” 谢不为现在灵台之中早已是混沌一片,又如何能体会到谢翊话中深意。 他只能勉力使自己不哭出声,抿紧了唇,过了许久,才答道: “太子不为陛下所喜,又受颍川庾氏围困,若不是汝南袁氏相佐,太子或许早就岌岌可危。” 谢翊却摇了摇头,“这是世人的看法,却不是陛下的心意。” 谢不为心下更是混乱,“ 叔父,我不明白......” 谢翊叹了一口气,“六郎,有时,眼见不一定为真,若想拨开眼前迷雾一探究竟,还需用心去分析。” 他望向了窗外秋景,初见萧条,“有琅琊王氏、谯国桓氏在前,陛下早就对世家心怀警惕,不过是力不能及,才借母族庾氏与后族袁氏之力以治国邦,但这绝非是陛下想要看到的。 或许世人都以为,太子是因出身卑贱,才为陛下厌弃,可陛下当真是出于真心吗?” 谢不为隐隐有所察觉,但他却不敢开口。 谢翊收回了目光,看向了案边光洁规整的棋盘,“在如今数十位皇子之中,唯有太子非世家女所出,这是太子所短,却也是所长。” 说到此,他便不欲再多说,只淡淡笑了笑,“不过,陛下也非完人,他忌惮世家,却还要用世家,包括流露出欲以尚书改朝局之心,虽能助陛下心意完成,但弊病甚多,这是我与一众良臣皆不愿看到的。” 他将棋盘移到案中,启开了棋盒,捻出一子,却做举棋不定之势,“可陛下也不可谓不慎重。” “啪嗒”一声,谢翊将棋子落在了正中心的棋格上,这已是违背了棋局占角以占先机之规,“六郎,即使这尚书绝不会为孟相一直掌控,但只要孟相在尚书一日,朝中便能稳固一日,这‘迟早’,却也足够,你可明白?” 谢不为只觉心下破了一个大洞,却觉不出痛楚,只有浑身的冷意、麻木,但他还是试图为他与孟聿秋争取一些。 “可,这一切,就该怀君来承担吗?他也是人,他也会厌倦,他就不能为自己而活一次吗?” 谢翊捻棋一顿,像是并不意外谢不为的想法,他无比耐心地向谢不为解释,“六郎,即使你先前十多年可称坎坷,但你也是一直住在会稽庄子中,不曾见过这个世道真正的模样。 所以,对你来说,你觉得,就算孟相不在尚书,事情也不会糟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你们大可以心无挂碍地为自己而活。” 他的眼神陡然凝重了起来,“可我要告诉,如今,若是尚书无孟相,苍生便要更苦。” 但他的言语却依旧缓和,是长辈对不懂事的小辈理应有的谆谆教导,“我也知道,我不一定可以说服你,孟相也会宽慰你,而你先前所见,也不足够,所以,我想让你自己去看一看。” 谢翊抚了抚谢不为的头,“此事尚有转圜余地,我与其他公卿暂时按下了庾氏咄咄之势,并请陛下派遣你与孟相一同去会稽郡鄮县平叛。” 他缓缓道,“鄮县近来不太平,上任官员多为刺客所杀,且其隔海之岛舟山亦有海盗频频上岸劫掠。” 他再一叹,“如果,回来之后,你还是觉得你与孟相该为自己而活,我便不会再有任何意见。” 谢不为只觉谢翊这一句听上去虽是轻飘飘的,却在顷刻间,化成了一座大山,将他死死地压在了下面。 他似乎预见了什么,却又无力反抗。 谢翊在最后让奴仆送谢不 为回院的时候,再交代了一句,“我等下便遣人告知孟相,让他明日不要来谢府,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 “六郎,好好休息吧。” 谢不为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房的,阿北和慕清连意还在东郊,如今他院中只有两个临时派遣来的奴仆候在房外,自然也不会提醒他冷暖。 等他从一阵凉意中回过神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全黑了。 他不知道现在的时辰,也无心想去探究时辰,只僵硬地望着那黑漆漆的天,竟有疑惑,这天,当真还会再亮起来吗? 突然,他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并有淡淡暖光燃起。 他没有回头,却也知道是谁,因那人身上的淡香,确实与众不同。 脚步声停在了他身侧,继而他双肩一重,身子一暖,是有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但他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那人也同样坐到了榻边,他才下意识侧身避了避,语中夹杂着今日所有不满的怨气,“谢席玉,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吗?” 谢席玉没有应声,只静静地看着谢不为的侧脸,什么也没有说。 暖光透过了他们中间的缝隙,投射在了墙上,像一道隔阂,将他们分开,却也像一道模糊的色块,虚化了他们之间的边界。 谢不为突然想到了在鸣雁园的那个梦,浑身陡然一颤,他捏紧了拳,猛然看向了谢席玉,“前几日,你有没有去南郊,有没有......去鸣雁园。” 虽有暖光照在他们周围,但谢席玉的一双琉璃目中却没有任何的光亮。 谢席玉仍旧是静静地看着谢不为,直到谢不为再也无法忍受,想要起身之时,才听到谢席玉才开了口——是谢不为印象中的如玉磬之声。 “你梦见了什么?” 谢不为心中一骇,他猛然抓住了谢席玉的衣袖,“你怎么知道我做了梦。” 谢席玉低头扫过谢不为的手,声音依旧无喜无怒,“我去了。” 谢不为双眉一皱,“什么?” 谢席玉淡淡续道:“那日,我也在南郊,也去了鸣雁园,看见了你在水榭中小憩,便没有打扰你。” 谢不为攥着谢席玉的衣袖更紧,“那为何竹修说,没有人来过鸣雁园。” 谢席玉抬眸,目光落在谢不为的眉间,“我,并不想让你知道我去过......” 这话显然只说了半句,但谢席玉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谢不为本下意识想要问谢席玉梦中之事,可话到嘴边又意识到,不过是梦罢了,即使梦里确实是与谢席玉有关,但现实中的谢席玉也不会明白。 他倏地放开了手,再一次侧过身看向了窗外,“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谢席玉却一动不动,须臾,才道:“为何不听话?” 谢不为只觉莫名其妙,正想驳斥回去,却听得谢席玉继续道: “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离孟怀君远一点,你为何,还是不听话。 ” 谢不为一怔,旋即笑了出来,只是笑着笑着,眼角便有泪滑落,“谢席玉,我为何要听你的话?” 谢席玉抬手想要触碰谢不为,却在挨到了谢不为的鬓边时被谢不为一手挥开,厉声呵斥,“别碰我!” 谢席玉的手滞在了半空,他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烛火的暖光入了他的眼,却只显出其中的晦暗,“你不听话,就会受伤。” 谢不为更是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谢席玉,就算我受了伤,与你也没有半分关系吧,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他像是找到了可以宣泄的途径,越说声音越扬,也越加咄咄逼人,“你不是盼着我身败名裂吗?不是盼着我不能留在临阳吗?不是——” “盼着我死吗?” 谢席玉的双眼陡然一眯,他猛然不顾谢不为挣扎,紧紧抓住了谢不为的手腕,语调略有急促,“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谢不为只觉手腕一痛,却更加清醒,便也不想挣扎,只扬起下颌狠狠地看着谢席玉,“我梦见了什么?你应当猜得到吧。” 他一字一顿,声音有些凄厉,像是夜莺啼血之声,“梦见你,杀了我啊。” 谢席玉浑身一颤,手也不自觉地落下。 谢不为察觉出了谢席玉的不对劲,但此时的他并未多想,只乐于见到谢席玉这副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说话愈加冷嘲,“怎么?被我说中了,你就是想杀了我对不对。” “我其实也不明白,明明是你像一个小偷,偷走了我的身份,我本也没有计较,可你却反过头来想尽各种办法陷害我,甚至,还想杀了我。” “谢席玉,你当真是无耻到令我大开眼界。” 他以为这样会激怒谢席玉,可也不知为何,谢席玉竟在他这一声一声中逐渐重新平静了下来。 就在他发泄完所有的怨气想要驱赶谢席玉时,却听得谢席玉终于又开了口,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为,我知道叔父想要带你去见谁,想要安排你去做什么,可我并不赞同你去做。” 谢不为听到了谢席玉说的那句“不为”,身上莫名一寒,怨气又起,“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整个谢家只有叔父是为我好,我不听叔父的话,难道还要听你的不知所谓吗?” 谢席玉依旧平静,一双琉璃目像是世上最为澄澈的事物,能看清一切的根本,“不为,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不会害你。” 谢不为冷笑道:“那从前呢,是什么?你敢说你从前没有陷害我的意思吗?” 谢席玉却坦荡地迎上了谢不为的目光,“没有,我从来没有陷害过你。” 谢不为一怔,他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但这种感觉却转瞬即逝,他竟下意识没有再反驳谢席玉。 谢席玉慢慢站起身来,他的影子在灯火下拉长,显得无比的单薄。 “除了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第 96 章 梦魇缠身(二合一) 一阵一阵的秋风吹来了细密的雨丝与侵骨的凉意。 室内无灯,一片漆黑,而空气又格外黏湿,便宛若陷入了泥沼之中。 谢不为蜷缩在床侧,紧紧裹住了锦被,却还是觉得四肢百骸都仿佛浸入了冰水里,寒意直钻骨髓,教他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 困意消褪,他便索性睁开了眼,准备唤人点灯。 可也不知为何,无论他如何出声,都无人应答,直到他有些不耐,准备摸黑下床之时,竟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动也动不了。 而也就是在此时,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像是在一瞬间病入膏肓,行将就木。 紧接着,四肢百骸深处的凉意也化成了割骨削肉的剧烈疼痛,他每呼吸一下,便如刀绞肺腑,冰冷的血腥味漫出了喉头,充斥鼻息。 突然,他听到了从自己唇齿中溢出的虚弱的挣扎之声,“兄长......我好......疼。” 但四周并无回应。 他的声音中便流露出了绝望,却还是在低低地一声一声地喊着,“兄长......兄长......” 一声比一声痛苦,一声比一声更加接近死亡。 就在他再也无法出声之时,他终于听见了吱呀门声,继而有步履声匆忙,奔至了床边。 一双温暖而有力的臂膀将他抱起,滚烫的泪流到了他的脸上。 “不为,对不起。”是谢席玉的声音,却不再似玉磬,而像是珠玉倾地,再为人碾过的碎裂之声,令人听之便心生不忍。 他闻到了自己呼吸中的浓重的血腥味,“兄......长......” 他好像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在勉强吐出两个不成字音的气息之后,就被又一阵如巨浪袭来的疼痛折磨到再也不能出声。 他能感受到,谢席玉抱着他的手臂在不住地颤抖,急促的呼吸中也透露着不亚于他的痛苦。 他好像想要安慰谢席玉,可声音、动作,甚至于目光,都做不到。 他的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混沌中,有冰凉瓷壁抵上了他的唇。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住了谢席玉的小指,是在表达抗拒。 可他却又听见谢席玉在说,“不为,不要怕,很快就过去了。” 下一瞬,瓷碗中苦涩的药大半灌入了他的喉中,也几乎是在同时,进入身体里的药像是火油被点燃,猛烈地灼烧着他的痛苦,也灼烧着他的......躯体。 他的痛苦消失了,而他,也消失了。 再一道刺眼的白光过后,谢不为猛地睁开了双眼从床上坐起,眼前的一切无比清晰—— 现在已是白天,室内也是通亮并无任何异常,就连窗外的秋雨也停了。 他茫然地感受着全身,除了有些绵绵的酸软之外,也并无任何的痛苦。 又只是......梦? 他再一次梦见谢席玉,杀了他。 但不及他再多想,便有奴仆在外喊道:“六郎醒了吗?太傅说马上就要出发了,让奴来伺候六郎洗漱更衣。” 谢不为抬手揉了揉额角,不自觉叹息着应下,“好,进来吧。” 谢不为的意识还有些恍惚,只愣愣地配合着奴仆的伺候与安排。 直到他听见谢翊在唤他,他才恍然回神,连忙稍躬身应道:“叔父。” 谢翊目露忧色,“六郎,昨夜未曾歇息吗?怎么脸色如此苍白。” 谢不为一愣,但很快摇了摇头,“只是睡得有些不安稳罢了。” 谢翊长叹一声,抚了抚谢不为的头,“六郎,你要知晓,身处此世,谁也不能随心所欲。我并非想要逼迫你什么,只是盼你......和孟相,日后不要后悔,毕竟你与孟相皆是心中有沟壑之人啊。” 谢不为一听谢翊提及孟聿秋,心下陡然一痛,忙低下了头,避开了谢翊的目光,闷不做声。 谢翊见谢不为如此,又轻轻叹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只领着谢不为上了马车,直往北郊而去。 大约两个多时辰过后,已是从清晨到了晌午,马车停在了北郊一处荒山之下。 因此处离乱葬岗较近,故少有人烟,而这座荒山也格外静谧,甚至不闻其中莺啼鸟鸣之声,便更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谢不为有些疑惑地看向了谢翊,“叔父,您带我来这里是要见谁?” 谢翊抬头望着荒山上的蓊郁之景,像是有所感慨,沉吟许久,才叹息着回道:“来见你的......师父。” 谢不为讶然地睁大了眼,“师父?我哪里有什么师父。” 谢翊笑了笑,“现在没有,待会儿就有了。” 谢不为明白了谢翊的意思,“叔父是带我来拜师的吗?” 谢翊颔首道:“不错,陛下与我已安排好你和孟相一同去鄮县平叛,但明面上总要师出有名。 我本想直接由我来举荐你担当此任,但一则我是你亲叔父,此番举荐难免引人非议,二则,你自身的名望确实也不足以服众,我便想为你寻一个老师,由他来保你接下此任。” 谢不为双眉一蹙,要知道,谢翊已是如今魏朝世家与朝堂中最有名望者之一,如果谢翊都没有把握可以保他接下平叛之任,难道住在此荒山中的隐者就可以了吗? 谢翊看出了谢不为的疑惑,略有感慨道:“六郎啊,有时,能真正左右朝局者,是无论他在朝还是在野呀。” 谢不为皱眉更紧,犹豫了几息,便决定直接问谢翊,“叔父可否告诉我,这位尊者是谁?我怕到时会因我的无知而在无意中冒犯了尊者。” 谢翊再一次望向了荒山,见山岚缭绕,意识也随之稍有远去,“不知六郎可知道颍川荀氏?” 谢不为闻言略有思忖,片刻后,答道:“并无印象。” 谢翊并不意外,“颍川荀氏早在中朝之始便几乎被族灭,你有所不 知倒也在情理之中。” 谢不为稍有错愕,“族灭?可为何叔父又说这位尊者是能左右朝局者?” 谢翊捋了捋有些灰白的长须,“汉末大乱,四方诸侯、世家逐鹿,兰陵萧氏因得国师锦囊相助,便承汉室天下。” 他猝然话语一顿,语气变得有些紧促,“但那时,汉帝犹在,亦有节于汉室的世家苦苦支撑,其中,便以颍川荀氏为首,誓死不愿兰陵萧氏称帝,甚至宣之若是家国易姓,便会以死殉节。 而当时的颍川荀氏家主乃是天下文魁,能得万人拥护,萧氏无法,只能仍尊汉帝,自称明公。可如此终非长久之计,萧明公再起称帝之心,而这次,更是宣告,即使天下士子皆为汉帝殉节,也不会改变他的心意。” 谢翊更是一叹,“其实当时天下已定,原先支撑汉室的世家大多也已易节,甚至颍川荀氏之中也已有不少子弟改追萧明公,而萧明公此言也不过是意在威吓,并无大开杀戒之意。 可荀氏家主仍忠守汉室,在萧明公登位前夜,烧了自己所有的文章诗赋,并自焚于室。此举使天下震动,萧明公也赫然惶恐,不再执着称帝。” 谢翊说到此,突兀地沉默下来。 谢不为便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呢,萧氏是如何称帝的,颍川荀氏又为何被族灭,还有为何如今的颍川荀氏子弟即使隐居也仍能左右朝局?” 谢翊收回了远眺的目光,看回了谢不为,“六郎,即使世道再乱,江山又如何易主,世间是崇儒还是尊玄,但‘文’这一字,对于所有有志之士来说,是永恒不变的,文魁之重,也是不会随着朝代的更迭而有所改变。” 谢不为有些似懂非懂,但他没有再贸然发问,而是静静地听着谢翊的后话。 “是萧明公之孙,也是真正的魏朝开国之君,魏景帝,他实在忍受不了因颍川荀氏掣肘而不能称帝,便下令将颍川荀氏子弟赶尽杀绝。但此举反而更加激起天下士子的逆心,在景帝称帝之后的一生,都为世人所不耻。 景帝晚年有所悔悟,寻来了颍川荀氏流落在外的血脉,并告诫子孙,当以荀氏意见为重,这才平息了天下士子的不忿。不过当时荀氏的那位公子,也如那位荀氏家主一般,誓死不为魏臣,只世代隐居山野,如此,便更为天下士子所崇,即使到了如今,颍川荀氏也仍被视作可以规制皇室之器。” 谢不为面色也肃然,“那我该如何称呼这位颍川荀氏的尊者。” 谢翊朗笑了几声,“你也不必这么拘束,他素来不喜这些世俗或是朝中的礼节,你只当他是家中寻常长辈,唤他一声世伯便可。” 他语有一顿,竟有玩笑之意,“倒也可直接唤他师父,只看他应还是不应了。” 谢不为知晓谢翊定是与这位荀氏尊者相熟,才能直接带他来拜师,不过看谢翊的样子,似乎也并无确切的把握。 他犹豫了几番,便再问道:“荀世伯可曾有所喜好。” 谢翊笑着摆首,“他向来自称山中野人,无甚喜好,不 过每日闲游山中,略作文赋而已。” 谢不为便索性直接问了,那荀世伯当真会收我为弟子吗??” 谢翊眸中一动,随即淡笑,“我也不知,但六郎,若是你从心而为,他一定会乐意为你之师。” 谢不为更是疑惑地皱紧了眉,他此刻之心,除了想要得到更多的权势地位以换取在这个世界的自由,以及胜过谢席玉之外,便是想与孟聿秋厮守,这又如何能打动这位荀氏尊者? 谢翊没有再多说之意,拍了拍谢不为的肩,便带着谢不为往山上去。 因着昨夜下了一场秋雨,山中有些微冷,并有烟雾缥缈。 在大概至了半山腰处,淡淡的云雾中便显出一座看起来十分简陋的茅草屋的轮廓。 也不知为何,这茅草屋本是一眼可见的有些破败,但在如今缭绕的云雾中,竟显得有些清逸悠然,是有飘然超脱的意趣。 谢翊领着谢不为至了茅草屋的门口,轻轻敲了敲根本无法完全闭合的破旧木门,笑着道:“老友,我来了,还不起来见一见?” 在谢翊这声落后许久,茅草屋内都无半分动静,但谢翊也并无再行叩门的意思,只像是见怪不怪地等着。 在大约过了一刻之后,茅草屋内终于响起了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懒散中有些不耐烦,“去去去,你一来准没什么好事,我可不想见你。” 谢翊只仍是笑道:“今日不仅是我来了,我家六郎也来了,你也不想见一见吗?” 屋内又是一阵安静,须臾,才再闻人声,“是你家那个不做清流官,反而非要当小主簿的六郎吗?” 谢翊应道:“是。” 这般,那人才拖长了声音一“嗯”,“有点意思,听起来比你还有你家那个五郎有趣多了,那就进来吧。” 谢翊便推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简陋的木案,并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很是不稳当,上面也无什么器皿,只有几张背面透着墨迹的粗糙竹纸。 再往里一看,便只有一张竹制木榻,上面坐着一个看起来和谢翊差不多年纪的男子。 ——而这,应当就是谢翊口中的颍川荀氏的传人。 出乎谢不为意料的是,此人竟不是隐者该有的闲逸打扮,反而是身着短褐,脚穿草履。 且长须不修,蓬散地乱在下颌处,若非那人周身透露出的气质不凡,不然,倒真像是“山中野人”。 不过,他在见生人之时分明不会将神情流露在外,可那人竟像是一眼将他心中所想看了出来,主动开了口,言语有些意味不明,“怎么,小友见我很是吃惊吗?” 谢不为心下一惊,赶忙躬身道:“荀世伯见怪......” “不必。”还不等他说个一二,那人便直接道,“不必喊我什么世伯不世伯的,我名荀原,你就直接喊我的名字就好了。” 谢不为更是一震,有些无措地看向了谢翊。 谢翊这才笑着叹息道:“老友,莫要吓他了,毕竟他是 我的子侄,总该喊你一声长辈。” 荀原不置可否,轻哼一声,“说吧,带他来见我做什么?” 谢翊没有讳言的意思,而是直截了当道:“我想安排他去会稽郡鄮县平叛,可他资历名望皆是不够,若无老友举荐,此事怕是成不了。” 荀原闻后,竟对谢翊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再躺回了简陋的木榻上,侧过身不耐烦道: “这种事便不要烦我了,朝中哪有你谢叔微解决不了的事。” 甚至还略有几分阴阳怪气之意。 可谢翊也并不生气,反而是毫不讲究地坐到了荀原身侧,“老友此言差矣,若非知晓你对他也有兴趣,我也不会带他来烦扰你。” 荀原长长地打了哈欠,眯着眼道:“兴趣?什么兴趣,我怎么不知道。” 谢翊见荀原耍赖,无奈一笑,“你上回不是还说,想要亲口问问他的想法吗,怎么我真的将人带来了,你反而不认了?” 荀原默然不答,且更是故意大声地打了个哈欠。 谢翊见状,对谢不为招了招手,“来,我来替你荀世伯问你几个问题。” 谢不为闻言上前了几步,站定在木榻前。 谢翊捋须道:“为何你不听从你父亲的安排,而是执意要去当丹阳郡主簿啊?” 谢不为想为丹阳郡主簿的考量甚多,也不知哪条是荀原和谢翊愿意听到的。 如此斟酌许久,在猜测荀原的喜好过后才道:“因为我想为丹阳郡百姓做一些实事。” 这句话可称有些冠冕堂皇,但总归是不出错的。 但不想荀原听后竟是对谢翊一嗤,“不老实,与你学了个十成十。” 谢翊笑着摇头,“怎么就不老实了,这孩子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丹阳郡百姓?” 荀原挥了挥手,“你别跟我来这套,虚与委蛇,甚是无趣。” 谢翊只对荀原笑了笑,没有还嘴之意,只再问谢不为,“你说的可是实话?” 谢不为不明荀原之意,却也不想将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思虑再三,干脆更加走近荀原,对着荀原的背影躬身一拜。 “那荀世伯究竟想听什么,是我的私心,还是一些......见不得人的念头。” 这话倒先将谢翊震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谢不为竟然敢如此“剑走偏锋”,将话说得这么露骨直白,眉头刚有一动,却不想,荀原竟在此时转过身来,哈哈一笑,“那我倒想知道,小子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念头了。” 但谢不为却又抿住了唇,像是不愿多说的样子,半晌之后才道: “既然是见不得人的念头,还请恕我不能告知荀世伯了。” 荀原一愣,旋即一笑,蓬乱的长须翘了翘,“你倒是有点意思。” 如此已经转过身来,他便干脆自己来问:“那我也不为难你,就问你,为何要为百姓做实事啊。” 谢不为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不喜如今大多世人所崇玄学 的任诞无为之风。” 荀原稍有讶异,下意识看向了谢翊,“怎么你这个子侄倒是与你理念不合啊?” 世人皆知,陈郡谢氏乃玄学世家,其中又以谢翊最为典范,若非召于桓氏之乱,谢翊此时恐怕还在东山遨游。 但谢翊并未有任何惊讶或是不满,而只是颔首道:“他们小辈自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会强求。” 荀原眯了眯眼,眼角的褶皱便显,再次看向了谢不为,“既然你叔父并不介意,那你就说说吧,你喜的又是什么啊。” 话顿又道,“莫非是什么老掉牙的‘之乎者也’?” 谢不为却摇了摇头,目视荀原,眸中似有灼灼之光,“乃是‘经世致用’之道。” “经世致用?”荀原又坐了起来,沉吟片刻道:“这倒有些新鲜,你来跟我讲讲,何为‘经世致用’?” 谢不为半垂下眼,“我并不能用一句话解释清楚,还请荀世伯允许我有冒犯之语。” 荀原毫不在意,“让你叫我的名字你都不愿,还能有什么冒犯之语。” 谢不为佯装舒了一口气,“容我拿荀世伯做比,荀世伯如今住在荒山之中,每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就连这茅草屋,也未必能遮风挡雨。 这或许对荀世伯来说,乃是自有一番乐趣,但对普通百姓来说,却是日日要煎熬之事。” 说到此,却又不肯再说,是在等荀原的反应。 荀原双眸中有精光闪过,只道:“你继续讲。” 谢不为才继续道:“而今,我若是为了一方之官,必然要想尽办法解决百姓之苦,但这般就有三个办法。” “一则,是为玄学,自是让百姓视荀世伯为榜样,要乐在其中,任诞不羁,以养名望,或许今日为民,他日便为官了。” 这是在讽刺魏朝现今的选官制度,非世家出身的人若想为官而不为吏,便只有“养望”这一条路。 就是学着隐士隐居山林,大为出格之举,让旁人知晓他不在世俗之志,反而会让朝廷乐于请之为官。 这下不仅荀原有所怔愣,就连谢翊也眉头一动,若有所思。 “二则,是为儒学,是要规训百姓从官府安排,勤恳劳作,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万不可有出格想法,官府也自会体恤,说不定哪天税便收得少一些,百姓的口粮冬衣便多了一些。” 而这,虽不至于是讽刺儒学虚伪,但也是在说,儒学不过是以各种架构而出的权威来压着百姓不能有怨言,百姓若想多穿些衣服多吃一点米面,还得看当官者的脸色。 荀原一笑,“当真有些意思,那你说说,你的第三种‘经世致用’该如何啊?” 谢不为直了身,侧首望向了门外山景,是有山岚弥漫,稍稍遮住了远处的风景。 “若有云雾遮眼,自要拨开云雾,若有山石挡路,那便要劈裂山石。 若是我为任之时,治下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我会知道,问题不在于他的所思所想有没有崇尚世 间名士之风,也不在于他们有没有辛勤劳作、有没有听从官府,而在于,肉食者不为却多得、贪得。” 那我自要去改赋税,还田地,若是肉食者阻拦,便要—— ?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除之。” 荀原这下却十分平静,眯眼看着谢不为,沉声道:“你要如何除之?” 谢不为轻轻一笑,语有傲然凌人之势,“自是用我手中剑,扫除一切阻碍。” 荀原却摇头,“你这不是‘经世致用’,而是,暴政。” 谢不为却道:“是,这自然非‘经世致用’之为,却也并非暴政,若我不这样做,便不会有‘经世致用’的能力。” 他又回身,对着荀原一拜,“还请荀世伯收我为弟子,赐我手中剑。” 荀原看着谢不为的目光已完全成了审视,他沉默着思考了许久。 身后破窗外的山岚随着穿林的日光渐渐消散,露出了原本的景色。 “你确实如你叔父所说,很不一样,也是个可造之材,我也能懂你言语中的深意。 所谓‘经世致用’,自当是治理世事,能尽之所用之意,这非一家学说,却是你们这些入世者本该为之事。可如今,能为之甚少,才致家国不宁,也致朝中无人可用。” 荀原眼眸深邃,目光落在了谢不为身上,却又像是越过了谢不为,看向了别处更为遥远的地方。 谢不为没想到荀原竟能迅速理解这来自千年后的治世理论,也表达了对自己的认同,眸光愈亮,正要再行一礼。 却不想,竟闻荀原在长长的停顿之后突然道:“可这些,都并非是你本心。” 他的目光从谢不为身上收回,看向了谢翊,不再是先前相熟的随意言语,而是带着些许疏离。 “谢太傅还是带他回去吧。”! 第 97 章 本心是何(二合一) 谢翊见状也只得惋惜一叹,站起身来,本已准备带着谢不为离开,但在犹疑几息之后,还是再次看向了已然闭眼做送客状的荀原道: “荀兄既觉得六郎这孩子也很是难得,不若给他一个机会,只论道理,终究太过虚渺,得让他去做、去悟,才能真正有所体会。” 但荀原像是入了定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谢翊便再是一叹,目视谢不为,是欲离去。 可谢不为在怔愣过后,竟拧眉发问:“敢问荀世伯,在荀世伯看来,我的‘本心’是为何?” 此乃大大失礼,谢翊闻之正欲略止,却不想,荀原当真因此睁开了眼。 他的眼中格外清明,半分不似寻常中年之人,声沉且缓,自有庄严之感,“你所说的‘经世致用’,并非是为了‘世’,而是为了——” “你自己。” 谢不为掩在宽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他没想到,荀原竟真的一眼看出了他心中真正的想法。 但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对,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不顾,又如何能兼达旁人。 “恕我失礼,无论是为‘世’,还是为自己,我总归是要尽自己所能去为百姓奔走的,如此可谓殊途同归,有何不好?”谢不为手已攥紧,声音愈发激扬,是在据理力争。 “若我掌权,我治下百姓自然安乐,又有何不对?” 此话一出,谢翊的眉头也皱起,有些欲言又止,但终究是半敛眸,默许了谢不为的质问。 而荀原闻言之后,面色未曾有半分改变,就连眼眸都不曾一动,像是一尊石像端坐于此,沉默地俯视着来自凡间的诸问百态。 良久之后,他终于开了口,却不是在回答谢不为,而是又问道:“以你所见,荀氏先祖以身殉节,忠守汉室,是为世,还是为己?” 谢不为略有错愕,但很快回答道:“大势在前,荀氏先祖既不为世,也不为己。” 荀原毫不意外,甚至略露笑意,“那在你看来,这一切都是徒劳,或是,愚忠?” 谢不为抿了抿唇,没有直接回答,但是有默认之意。 荀原见状竟笑叹,“但这,就是‘本心’。” 可他又没有对此多加解释的意思,只自顾自继续道,“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改变,总有一天,你的‘为己’与‘为世’会有冲突的时候,若你‘本心’不在此,你又如何能保证你掌权后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世’。” “你又当真不会因一己私心,而沦为你自己口中的‘肉食者’吗?” 谢不为闻言瞳珠微动,破窗外的一片云映入了他的眼中,留下了淡淡的阴影。 他沉默住了,因为他知道,他现如今已无法反驳,在孟聿秋之事上,他和孟聿秋已是选择了要自私一点。 可他又本能地觉得,这与荀原所说的是不一样的。 至少,他们的私心并非是不堪的。 两个人既然真心相 爱,又为何不能在一起? 正当他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之时,突然,他的脑海中却划过了谢翊与他所说的荀氏先祖的事迹。 既然荀原说,荀氏先祖以身殉节是不为世也不为己,而是出于“本心”。 那么,这个本心??[”又究竟是什么? 他再次凝眸看向了荀原,“荀氏先祖于乱世忠守汉室,难道‘本心’就是为了守住汉室天下吗?” 荀原摇了摇头,“当时天下已不在汉帝之手,又何从守住汉室天下。” 谢不为眉蹙成山,如有愁云萦绕眉眼,“既然荀氏先祖也知天下大势已变,又何故要守住汉室名号,甚至不惜以身殉节?” 荀原没有回答,像是隔了一层云雾一般静静地看着谢不为陷入苦思之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窗外的日光渐渐洒入,照在了谢不为的身上,但却只照亮了谢不为的半身,他的面容依旧陷在阴影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荀原渐有失望之意时,谢不为竟突然再次开了口,言语之中虽仍有犹疑之意,却也不再是问询,而是属于自己的思考。 “汉末乱世,四方逐鹿,皆是为权为利,而并非是为百姓,此为得国不正,也是敬畏与秩序的沦丧。那荀氏先祖所守,既不是为皇权皇土,那便是为此敬畏与秩序了。” 他越说,思路竟越加清晰,“若无此敬畏与秩序,到时人人都想谋权为君,乱世将永不会结束,是故,荀氏先祖所守之节便并非全为汉室,而是为了,日后的太平天下。” “而这,也是魏景帝晚年悔过,要尊荀氏的原因。” 日光慢慢爬升,在谢不为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终于完全照亮了谢不为的眼,谢不为的眸中便有光熠熠。 言讫,许是直照的日光带来了温度,谢不为竟觉得浑身在隐隐发烫,呼吸也有些急促。 荀原陡眯了眼,并未做任何点评,只问道:“你又为何突然想到了这些。” 谢不为紧攥的手中已满是汗水,他闻言半垂下眼,看着黄泥地上斑驳的光亮,思绪有些飘远。 这番话也并非是他凭空所想,而是每当他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时,便会想起谢女士的言行教导。 在很多人看来,谢女士每年投入大量的时间与金钱到世界妇女儿童公益中,其实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谢女士一个人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像是杯水车薪。 甚至,还招致了许多恶意的揣测,说谢女士投身公益也不过是为了包装自己。 可谢女士却从不在意外界的流言蜚语,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持。 这是谢女士用行动教给他的,要永远对弱小保持同情心,即使改变甚微,即使杯水车薪,但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若是人人都觉无用,人人都畏人言,便再也不会有公益二字,那些弱小者也再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希望。 这或许,就是谢女士的“本心”。 有些事,即使看起来没 有作用、没有价值、没有意义,也总要有人去行动、去坚守、去改变。 那荀氏先祖又何尝不是如此,乱世之中,最苦的只有百姓,他不愿见到社稷动荡,百姓受难,所以,即使大势已至,也要为此坚守可以稳固天下的秩序。 ?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更何况,荀氏先祖以身殉节不是没有任何作用与意义的,他唤起了当时天下士子对秩序的敬畏,更让后来者不敢再轻易挑战这个秩序。 一直到现在,即使魏朝世家早已与萧氏皇权平起平坐,但为一己之私篡乱天下者,还是为天下不耻。 而荀氏的地位也依旧没有改变。 不过,这些想法并不能告知荀原,他便只轻声回道:“许是灵光一闪吧。” 荀原没有深究之意,又问谢不为,且语速不再沉缓,而是略有急切,就连原本看起来有些散漫的身姿也不自觉挺直,“那你可曾想明白你的‘本心’?” 谢不为当然知晓荀原在此时想听到什么答案,可他如今思绪纷乱,也不想说出违心讨好之话,便只能摇头,呼吸也愈发急促。 谢翊安抚地拍了拍谢不为的肩,再对荀原道:“他毕竟涉世未深,荀兄还是莫要操之过急了。” 已是不加掩饰的维护之意。 荀原稍有怔愣,但很快再是一笑,目光不再紧盯谢不为,而是悠悠地看向了谢翊,以指点了点,似是玩笑,“倒是让你这个老东西占了一回上风。” 谢翊也舒了一口气,作势对荀原拱了拱手,眼尾褶皱略显,是也露出了笑意,“如何?我家六郎确实不俗吧。” 荀原笑而不答,仍是玩笑道:“只听谢太傅安排就是。” 谢翊缓缓捋了捋长须,对着谢不为和言道:“六郎,还不拜见你师父?” 谢不为这才稍稍回过了神,但还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荀世伯是愿意收我为弟子了吗?” 谢翊笑着点点头,再踱步到荀原身侧,语似调侃,“你这儿倒是一点茶水也无,这拜师礼日后再补上吧。” 荀原只是摆手,眼神有些热切地看着谢不为,“什么茶水不茶水的,不过虚礼罢了,只盼他终有通透那日,便算是不辜负你的一片苦心了。” 但也不知为何,谢翊在听到此句过后,唇际笑意竟有一僵,不过,很快又复如常。 谢不为在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彻底明白了现今的情况,便立刻跪下对着荀原伏拜,又端端正正地行了见师礼,才重新看向荀原。 在收到谢翊鼓励的眼神过后,朗声对着荀原道了一声,“师父。” 而荀原也是笑眯眯应下,再道:“我倒也没什么道理可以教你,便只如你叔父所说,让你自己真正入世切身体会吧,日后若遇困惑不解,也可来寻我。” 谢不为自无不应。 但在谢翊领着谢不为临行之前,荀原有些突兀地补了一句,“六郎啊,你本有一颗剔透玲珑心,莫要让它蒙尘了。” 谢不为脚步一顿,犹豫了几息,再对着 荀原点了点头,便才跟随谢翊下了山。 甫至山脚,谢不为双眼一亮,在谢府马车旁边,还停有另一辆犊车——正是孟府的犊车。 谢不为本下意识想奔向孟府犊车,但才迈一步,却又略有犹豫地看向了身侧的谢翊,低低喊了一声,“叔父。” 不等谢翊应下,孟府犊车的车帘已从内掀起,墨绿色的身影携着淡淡竹香缓步向他们走近。 孟聿秋停在了谢翊面前,先是温言对着谢翊一礼,“谢太傅”,再柔声轻唤了一句“鹮郎。” 万般情意,皆化在了这短短两字之间。 谢翊面色有些复杂,过了半晌,才淡淡应道:“怀君多礼。” 语罢,又瞧见谢不为和孟聿秋彼此相缠的视线,再是一叹,似是妥协一般,侧身嘱咐谢不为,“今日不可在外留宿。” 便独自往谢府马车去。 随着一阵辘辘之声过后,谢府的马车便已离去。 ——谢翊这是默许了谢不为和孟聿秋的独处。 此时已是午后,而谢翊又叮嘱谢不为不可去孟府,那留给谢不为和孟聿秋的时间就并不多了。 谢不为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也不顾竹修还在场,便猛地扑入了孟聿秋的怀中。 即使他们也才一日未见,却已觉相思。 谢不为踮起脚紧紧搂住了孟聿秋的肩颈,对着孟聿秋的耳侧低声喃喃,“怀君舅舅,我好想你。” 孟聿秋顺势揽紧了谢不为的腰,闻声大掌一动,将谢不为直接打横抱起,直往犊车而去。 而竹修也很有眼色地在为他们二人掀帘之后便悄悄避远了。 也不知是谁先主动,在孟聿秋抱着谢不为才将将坐稳之时,两人已缠吻在一起。 狭小的空间里温度急速攀升,与车外的凉爽秋景截然不同,像是一息入了春,再至了夏,灼得人浑身发烫,满面桃花。 可如此,谢不为却还是不满足,嘤咛之声不断地从交缠的唇齿间溢出。 很快,他像是想到了舒缓之法,抽出搂住孟聿秋脖颈的手,便往下探,但却被孟聿秋及时拦住。 孟聿秋艰难地停住了这个足以将他们二人融化的吻,再抵上了谢不为的额头,强自忍住了更深的情感,只一下一下地粗重地喘息着。 他另手抚上了谢不为的脸,轻轻摩挲着,“鹮郎,不可以在这里。” 谢不为双睫湿连,便如羽翼扑簌,轻轻扫过了孟聿秋眉眼,眸中水光潋滟,轻声似泣,“可我想要。” 说罢,便想从孟聿秋的手中挣脱出,可却仍是被孟聿秋牢牢锢住。 孟聿秋于谢不为的唇上留下安抚似的一吻,再探手揉捏着谢不为红如滴血的耳垂,“太多了对你身体不好,以后,以后给你好不好。” 可谢不为却不依不饶,他的手已不能动,便只能垂下头轻轻吻住孟聿秋的喉结,在尝到肌肤上的微咸之后,再用鼻尖于孟聿秋脖颈上四处轻蹭,含糊道:“现在就要。” 孟聿秋有些无可奈何地将谢不为抱坐在怀中,目光克制地扫过谢不为满是春色的面容,但终是只点了点谢不为的鼻尖,眸光沉沉,语调却十分温柔,“鹮郎,我们不急于此时,好不好?” 这本是情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暧昧言语,是在暗示以后的朝朝暮暮,可也不知怎的,谢不为在听到这句之后,竟突兀地愣住了。 随后,他的泪奔涌而出,哭得哀恸,“我们......真的还有以后吗?” 孟聿秋也怔住了,忙引袖为谢不为拭去眼泪,“鹮郎,我们一定会有以后的。” 谢不为勉强止住了泪,双手捧住了孟聿秋的脸,泪眼朦胧,“从鄮县回来之后,怀君舅舅还会是我的吗?” 这句话里,满是患得患失的不安全感,让孟聿秋心下也一痛。 他勉强扬起了唇角,再用指腹轻轻地抹去谢不为脸上的泪,低声似哄,“鹮郎,无论在何时何地,我都会是你的,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 再似谑言,揉了揉谢不为红润的唇珠,“都是要当爹爹的人了,还这么爱哭可怎么办。” 谢不为果然被分走了注意力,不自觉抽噎了两下之后,双眼一瞬,瞳珠闪着清澈的微光,“爹爹?我怎么要当爹爹了?” 孟聿秋再忍不住吻了吻谢不为的眼,才轻声道:“鹮郎是忘了齐儿,还是忘了我们的婚事?” 谢不为连忙稍扬了声,“我没有忘了齐儿,也没有忘了我们的......婚事。” 这后面二字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尾音便越来越小,最后,下颌更是贴在了颈间,眼神有些飘忽,但脸颊更是红得像火。 孟聿秋为谢不为细心地捋好汗湿在鬓边的碎发,一点一点别在了耳后,“那等从鄮县回来,我们就成亲,我也问过了齐儿,他也很是愿意喊你小爹爹。” 谢不为被孟聿秋这么抱着哄着,竟就忘记了方才陡生的惶恐与担忧,脑子也有些晕乎乎的,哼哼唧唧了好半晌,才问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齐儿喊我小爹爹,那喊你什么?” 孟聿秋顿时有些失笑,也并没有回答。 谢不为感觉到好像是被孟聿秋“嘲笑”了一般,报复似地轻轻咬了咬孟聿秋的唇角,“不准笑话我!” 孟聿秋眼底笑意更甚,竟也没顺着谢不为的话,只逗弄似的问道:“那鹮郎说说看,齐儿该喊我什么?” 谢不为不服气地一哼,“喊你,爹爹呀!” 孟聿秋佯装没有听到,“什么?” 谢不为知道孟聿秋这是在故意逗他,却还是轻易上了钩,鼓着嘴道:“我说,齐儿该喊你爹爹!” 却不想,孟聿秋还是没有饶过谢不为,又笑着反问了一句,“什么?” 谢不为有些赌气,从孟聿秋怀中爬起,几乎是跪在了孟聿秋的腿上,搂住了孟聿秋的脖颈,对着孟聿秋的耳畔一呼气,“喊你,爹爹!” 孟聿秋连忙点头,笑似珠玉相撞,温润泠泠,“听到了。” 谢不为这才完全反应过来,孟聿秋竟是藏了坏心,便启唇直接咬上了孟聿秋的耳垂,“怀君舅舅变坏了,就知道占我便宜。” 孟聿秋依旧是笑着,“不会了,以后,什么都依你。” 谢不为却在听到“以后”二字时再一次愣住了,他猛地坐直了身,一错不错地望着孟聿秋的脸,目光流连在孟聿秋的眉眼之间,满是爱恋与......眷恋。 突然,他急切地问道:“怀君舅舅,是不是从鄮县回来,我们就立刻成亲。” 孟聿秋目光坚定地停留在谢不为的眼中,郑重道:“是,从鄮县回来,我们就立刻成亲。” 可谢不为得了孟聿秋如此坚定的回答,却还是觉得心下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重要的东西,亟待被填补完整。 谢不为又突然吻上孟聿秋的唇,拉着孟聿秋的手,一起向下探。 暧昧的言语中夹杂着几分不确定的焦灼,“怀君舅舅......弄脏我,好不好。” 孟聿秋本想抽出手,可在听到谢不为这句话时,心下竟又一痛。 他再也无法拒绝谢不为,再也不想拒绝谢不为。 在单手用玉璧压紧车窗帘后,他才抱着谢不为换了一个姿势,不断往下啄吻着谢不为的额头、眉眼、鼻尖、唇珠...... 直到谢不为终于似哀似泣地轻声哭了出来,孟聿秋才轻轻贴住了谢不为。 眸中翻涌着浓重的情绪,指腹划过谢不为泅红的眼尾。 “鹮郎,把腿并紧些。” 随后,车外一阵风过,像是吹动车厢摇晃不止。! 第 98 章 是遇羞辱(一更) 七月二十五日,天子之女庐陵公主出降荥阳郑氏四公子,邀诸世家与礼。 原本谢不为倒也不必一定要去赴宴,但这庐陵公主的生母乃是谢不为的表姑姑褚妃,是故,谢府上下便不好缺席。 且好巧不巧,谢席玉刚好在这两天出京办差,谢家小辈中只有谢不为一人在京,谢不为便更是不能推脱。 不过,让谢不为如此纠结的并不是婚宴本身,而是他得知的这个消息——送庐陵公主出宫的皇子竟从豫王换成了太子。 魏朝公主出降,需皇子骑马相送,按照常例皆由皇长子豫王出面,但这一回,不知怎的,竟是太子揽下了此事。 谢不为有种莫名的预感,这萧照临莫不是知道他一定会去庐陵公主的婚宴,才“抢了”豫王的差事吧。 但无论如何,这庐陵公主的婚宴他是非去不可了。 可也好在与宴者王公贵戚、世家名士甚多,他不过低官小辈而已,席位在后,到时跟着谢翊、谢楷露个面,估计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果不其然,到了昏礼那日,如他所想的相差无几。 只在他准备开溜之时,被谢翊抓到叮嘱了两句,“在昏礼结束前不可出公主宅,也不可惹是生非。” 谢不为自无不应。 昏礼是在公主宅中西南角搭建的青庐里举行,是故,谢不为为了躲避人群,便故意往东北处去。 庐陵公主宅建得匆忙,内里布置并不完善,东北角更是有些荒凉,唯有一假山一高台而已。 但这却恰好合了谢不为的意,因他在世家之中名声并不好,方才在昏礼上向他投来的或明或暗的目光也大多并非出自善意。 即使他并不怎么在意旁人的看法,却也实在是不怎么痛快,还不如一人独处,反倒要自在许多。 高台之上,奇石叠嶂,丹桂飘香,还有远处昏礼中的隐隐歌舞之声传来。 几株高大的桂树枝丫伸伸延延,漫上高台,却又恰好露出了一块楞楞的空白,映出了湛湛青天,皎洁月牙,倒是一处不俗之景。 谢不为便随意席地坐在层层叠叠的桂花树枝之下,夜风吹来,桂花如雨,黄黄白白的细碎花瓣自他的玉冠青丝上簌簌飘下,这桂香便浸润了他的全身。 恍惚间,令他忆起了在鸣雁园中的雪泥鸿爪,两颊竟渐渐泛出了绯红。 淡雅的月色、盈天的桂香,还有,桂树下可称艳绝的身影,共同组成了一幅恍若仙境的画卷,也不知是人在景中,还是景在人中。 但这美景并未持续多久,就被一声尖利刺耳的讽笑声打破,“让我瞧瞧,是哪位美人在此孤身赏月啊。” 谢不为防备地站起,蹙眉回首,那人便更是笑得放荡,“原来是陈郡谢氏的六公子啊,失敬失敬。” 那人站定在谢不为的身前,折扇一打,面容淫邪,目露轻佻,故意上上下下打量谢不为几番之后,才又啧啧,“可惜了,我还以为是公主府上的舞姬 乐伎正在此处私会情郎......” 眼中幽光闪过,是毫不掩饰的奸邪,“也能让我厮混其中呢。” 谢不为岂能不明其中露骨之意,便也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此处没什么舞姬乐伎,只有丑石枯枝,卢公子若有兴致,我便将此处让给你就是了。” 在那人走近后他便立刻认了出来,来者正是当初用行散加害于他的范阳卢氏卢振。 卢振故作倜傥地甩了甩折扇,但却动作迟缓,浑身酒气,显然是半醉的样子,也还没说两句话,便已呼吸急促了起来,“诶,舞姬乐伎算什么,有谢公子在,她们才算是地上的丑石枯枝呢。” 他想要靠近谢不为,却被谢不为折下的桂枝抵住,但也不强求,只故意放低了声,眼神贪婪地看着谢不为,“上回清林苑惊鸿一瞥,卢某实在难忘,这些时日来遍寻妖童小倌,却也无人能及谢公子半点风姿。” 他甚至咽了咽口水,折扇也掉在了地上,“我对谢公子实在有兴致,不若谢公子便与了我一次吧。” 谢不为没想到卢振竟对他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色心,一时心下作呕,更是看也不看卢振一眼便往高台下走。 卢振见谢不为竟如此无视他,便立马改换了面容,迈步挡在谢不为身前,冷笑讽刺道: “谢公子这是装清高给谁看呢,如今谁人不知谢公子与太子和孟相的风流韵事啊。” 谢不为猝然顿住了脚步,双手微微攥起,拧眉沉声,“你说什么?” 卢振见谢不为像是被踩到了痛处,便更是趾高气昂,“你先前既做了太子的男宠,近来却还要与孟相厮混。” 他直勾勾地打量着谢不为,“不过也确实,谢公子的确有这个资本,能同时勾得太子与孟相愿与你相好,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笑得更加放浪,“但谢公子为何要厚此薄彼,既然两个都可以,再多卢某一个也无妨吧。” 谢不为本知道他与萧照临的暧昧关系是为众所知的,但却没想到,他和孟聿秋的事竟然也已被这么多人知晓。 他猛然想到了什么,上前攥住卢振的衣襟,厉声质问,“是庾氏散布的?” 谢不为这下手劲并不算小,攥得卢振一时防备不及,脖子都被勒得生疼。 但他反应过来后,下意识不是想挣脱,竟是抬臂就想去碰谢不为的手。 谢不为识破了卢振的意图,便将卢振狠狠一推,“嘭”的一下推倒在地,再用脚踩了上去,用力碾着卢振的胸膛,“到底是不是庾氏散布的?!” 卢振这下当真是吃了痛,却因近来酒色甚多,现下浑身无力竟挣脱不得。 一时恼羞成怒,仰首恶狠狠地瞪着谢不为,极尽嘲讽,“是谁散布的重要吗?欲人勿知,莫若勿为*,你既然做了这些放荡之事,还怕会被人知道?” 他见谢不为面色未改,便更是来气,言语也就更加不堪,“不过是被太子玩腻的烂货罢了,也亏得孟相没碰过好 的,才看得上你。” 这下,还不等谢不为反应,竟有一柄剑破风掷来,狠狠刺入卢振的右臂,随即血肉炸开,一声惨叫声响彻高台。 孤的人,还轮不到你指点。?_[(” 谢不为一怔,忙寻声去看,只见萧照临盛服冠履,腰佩玄铁剑鞘,一步一步踏上了高台。 月色之下,萧照临的神情格外冷峻,气势威严逼人。 萧照临走近之后只淡淡瞥了谢不为一眼,不露喜怒,再断然拔出了剑,温热的血便沿着剑身滴落。 谢不为退后了两步,卢振没了压制,便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右臂在地上不住地翻滚挣扎起来。 几番过后,他勉力半坐起身,衣冠狼狈,狠狠咬着牙对着萧照临吼道:“你敢伤我!?” 萧照临冷冷地看着剑上的血滴尽,才铿锵插回了剑鞘,再瞥向卢振,甚至动也未动,便吓得卢振不自觉往后挪了两下。 “孤,有何不敢?” 卢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血淋淋的左手直直指着萧照临,“蛮奴而已,当真以为自己可成天子吗?” 谢不为一惊,他知道,萧照临素来最忌讳旁人用“蛮奴”二字羞辱他,便忙担忧地看向了萧照临。 却不想,萧照临竟是神色未改,依旧是淡漠地看着地上的卢振,轻飘飘的仿佛是在看一只蝼蚁。 半晌,才似有似无地笑道:“你可要想清楚了,成不成的了天子,都不妨碍孤现在就杀了你。” 卢振才像是醒悟过来,他如今根本不是萧照临的对手,更遑论这四周一定有东宫的暗卫。 一瞬间,他浑身冷汗直冒,艰难地爬起身来就想要逃离高台。 可就在他才动了一步之时,却被萧照临用剑拦住。 萧照临凌厉深邃的眉目如淬寒冰,“卢公子是不是忘了什么。” 卢振被吓得浑身一颤,差点站都站不稳,他自然知晓萧照临是何意,忿忿地看向了谢不为,狠狠吐出一口气后,还是咬着牙道: “是我酒醉失礼,无意冒犯了谢公子,还请谢公子见谅。” 谢不为本来就不太会将旁人的恶语放在心上,萧照临来了之后,心思就更不在卢振身上了。 这般,就算听到了卢振的道歉,也只淡淡扫了一眼,当做耳旁风一般就过去了。 卢振自然感受到了谢不为的轻慢,却也无法,只能先行咽下这口气,逃一般地快步离去。 卢振一走,高台之上便只剩谢不为和萧照临两人,气氛便陡然陷入了诡异。 上次两人可谓不欢而散,况且谢不为还对萧照临说了许多诛心之语,便不明白萧照临究竟为何还要来见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萧照临。 如此便只能垂下头来,看着地上浅浅一层桂花,保持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直没听到什么声响,还以为萧照临已经无声离去。 心下莫名一慌,忙抬起头来,却不想,竟与萧照临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张唇欲言,却又哑然,而萧照临也只是默然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的意思。 也许是四周太过昏暗,只有浅淡的月光和几盏远灯,他竟看不清萧照临此刻的眼神,更辨不明萧照临现在又是何态度。 他不自觉地双手缠紧,良久之后,才终于低低道了句,“殿下秋绥。” 而正是这短短的四个字,却让萧照临突然踏过了一地的桂花,步履坚定地向他走来。 又在他没有反应之时紧紧抱住了他,垂首对着他的耳畔,声音低沉沙哑,却有着无限的痴缠与爱怜。 “卿卿,不要跟他走。”! 第 99 章 是野鸳鸯(二更) 谢不为本下意识想要挣脱,但在感到萧照临于他耳畔粗重而又微颤的温热呼吸之时,却也不知为何,才将将抬起的手臂竟缓缓垂下。 他无力地攥住了一片衣角,却也不知究竟是他的,还是萧照临的。 而也就是在此时,他的心中陡然泛出了一串串苦涩的气泡,即使他再如何努力去维护,却也无法阻止气泡迅速“噼噼啪啪”地破裂。 里头苦涩的滋味便如雨四处飞溅,落满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丝毫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 甚至,连嘴里都有些酸苦。 他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卿卿,不要离开我。”就在他快要陷入恍惚之时,又听到萧照临的一句......恳求。 他的手指于身侧微微蜷缩,衣料便在他的指间旋出了褶皱。 他虚虚透过不远处花穗枝丫望着如泼了墨般的黑沉沉的夜空,须臾,才听到了自己像是飘在半空中的声音,“殿下......又要拿怀君不掌尚书的后果来威胁我吗?” “不,我只是,不想让你走。”萧照临搂住谢不为肩颈的手臂愈发用力。 “况且鄮县情况太过复杂与凶险,又是琅琊王氏所治之处,你去了未必能讨得了好处。” 谢不为像是怔住了,指间的衣料也渐渐滑落。 他宁愿萧照临还是那副乖戾、不羁、强硬的态度,他也好心无愧疚地还以疏离。 但此刻,萧照临却是在关心他,却是在对他......示弱,他便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萧照临了。 不远处枝头的桂花忽然无风自落,香味也不似先前浓烈,像是无端隔了一层透明的屏障似的,遮住了他的五感,让他渐渐陷入了麻木。 又是沉默了许久,他才轻轻一叹,“我会去。” 即使语句简短,但他还是停顿了很久,再继续道,“多谢殿下......” “不要......”还不等他说完,萧照临便急切地打断了他,“不要如此与我说话,不要故意疏远我。” 萧照临的这句话让他霎时顿住了,也像是让他陡然清醒过来—— 他本应该与萧照临保持疏远的距离,而不是如一对痴缠佳偶在此夜深人静之处相拥。 于是,他便想要开始挣脱,可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所赴之处,正是这假山高台。 谢不为与萧照临皆有警惕,凝神去听,竟听到了——卢振的声音。 “我方才来此散酒,无意瞧见了太子和谢六郎在高台之上行苟且之事,又被太子发现,若不是我跑得快,便不仅仅是伤到右臂这么简单了啊。” 来者正是一群世家子弟,随着卢振这句极具煽动的话语便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我说怎么谢六郎离席不久太子也不见了,原来......啧啧啧。” “这谢六郎不是和孟相厮混在一起了吗?怎么今夜还与太子纠缠 不清?” “诶,不过以色侍人的玩意儿罢了??[,只要太子不嫌弃,又管他和谁好过,总归嘛,这滋味是不会差的。” 此句一出,这群世家子弟皆相顾暧昧一笑,又不再多说,想是知晓他们这般言语会被高台上听见,才没有说得太过露骨。 “怎么太子暗卫还没有出来拦我们啊,莫不是你卢十四肖想人家谢六郎不成,在此编排胡诌吧?” “哼,既是寡廉少耻地在庐陵公主宅内野合,又岂敢暴露身份。”卢振不屑一笑,“待会儿你们见到了就知道了。” 如此,便是先入为主,即使谢不为和萧照临什么都没做,但只要被卢振领来的一帮人同时瞧见了,这野合的污名便是洗不干净了。 谢不为和萧照临自然能明白卢振此番的险恶用心,况且那群世家子弟也都乐于配合,才会这么快都赶了过来。 萧照临眉头蹙紧,低头安慰道:“卿卿莫怕,就算被他瞧见了我们,我也会让他们不敢乱说。” 谢不为却怔怔地摇了摇头,他向来不畏这般恶意谣传出去的流言蜚语,可他如今却有些害怕孟聿秋会从旁人那里听到此事。 即使他知晓孟聿秋会相信他,但最关键的却是,他并不想让孟聿秋知道他今夜曾与萧照临单独见了面。 那群世家子弟已到了高台之下了,再上一段石阶,便能看见他们。 谢不为再没时间探究此中缘由,而是立刻抓住了萧照临的手,有些焦急地催促道:“殿下带我躲一躲吧。” 萧照临有些惊讶,但在听到越来越近的嘈杂脚步声,看着谢不为也随之越来越惶恐的神色后,他还是颔首。 双臂揽住了谢不为的腰,几步靠近高台边缘,便往下一跃,矫健如游龙般稳稳落入了桂花林中。 与此同息,那群世家子弟也已登上了高台。 “诶,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啊,卢十四,你是不是看花了眼,将这些树枝看成了人啊哈哈哈。” 卢振有些不可置信地捂着右臂几步上前,再左右四顾了一圈,最后目光锁定在了高台边缘,冷嗤道: “我们动静这么大,那对野鸳鸯早就吓到躲到树林里去了。” 有好事者立马接话,“这有什么,桂花林就这么大,我们人又这么多,下去找就是了。” 卢振当即玩味一笑:“也好,那便都下去看看吧。” 又指了这次特意带来的随行侍卫,“你们去把桂花林外头堵住,若是瞧见了人影,务必要看清他们的面孔。” 说罢,这群人随即又都下了高台,世家子弟是往桂花林中去,而那些侍卫则是去守桂花林的外围。 谢不为和萧照临原本就躲在高台下的桂树边,一听卢振他们的打算,便知这桂花林里已藏不住,却也不能在此时出去,一下子倒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但还不等他们思考下一步要做什么,卢振和那群世家子弟就已入了林,并正在往他们这个方向来。 电光石火之间 ,萧照临突然再次抱起了谢不为,快步绕过了眼前的几株桂花树,直往高台下隐蔽处去。 而那里,是有不少还未完全布置好的假山石块。 随意堆叠的巨石中有不少缝隙,但大多都不够藏人,唯有一处,看起来大小足够。 萧照临便没有犹豫,抱着谢不为挤入了假山之间。 但即使这处缝隙可供他们两人藏身,却还是太过勉强,两人的身体便只能紧紧相贴在一起。 萧照临为了不让石缝中不规则的凸起硌到谢不为,更是将谢不为完完全全裹在了怀里。 这般,两人的脖颈便似相缠,彼此温热的鼻息也不可避免地喷在了对方的肌肤上。 逼仄的环境,紧贴的身躯,炽热的气息,以及外头一群人四处搜寻的动静,让谢不为不自觉全身开始发烫。 并且,温度还在随着愈发紧张的气氛不断攀升。 杂乱的脚步声碎在距他们不远的桂花林中,不知过了多久,议论声又起。 “别说人影了,鬼影都没瞧见一个,卢十四,莫不是你在梦游吧。” 是啊是啊,这桂花林本来就稀疏,根本藏不住人,我们又都搜遍了,也没有遗漏,你说的野鸳鸯呢?¤_[(” 卢振闻声不答,眉头紧皱,目光逡巡了一遍四周,突然,他看向了高台下还未去过的地方,“我们再去那里看看。” 有人不耐烦了,“这处还未完全建好,那里也不过是一些假山乱石,有什么好看的。” 卢振眼刀横了那人一眼,“都到这里了,去看一眼怎么了。” 那人也是不服,“好好好,你去看那堆乱石头,我是要回去看我的歌舞了。” 语罢,那人竟当真大步往桂花林外去。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七七八八也走了不少。 最后,便只剩几个和卢振关系要好的世家子留了下来,无奈叹息道:“唉,那就去看看吧。” 谢不为全身热得灵台都有些混沌,再听到卢振几人的打算,便下意识更是往萧照临怀里钻,有些惶然无措地低低似泣,“殿下,怎么办啊。” 狭小的空间让萧照临根本抽不出手来安抚谢不为,便只能微微垂首用下颌轻蹭着谢不为额头,“别怕,不会有事的。” 可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谢不为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就连呼吸也急促到快要窒息。 就在他感到马上要被人发现时,突然,又一阵整齐的步履声盖过了卢振几人的动静。 “豫王殿下到——”有内侍高声唱礼,响彻桂花林。 卢振几人皆是一惊。 很快,便有内侍奔至了卢振几人旁边,嗓音尖细,言语也不客气。 “公主宅乃天家之地,岂容你们在此放肆!还闹到了豫王殿下耳中,劳累豫王殿下亲自来带你们回去。” 卢振很快明白了什么,冷冷一笑,“中贵人言重了,我不过是有事要寻太子殿下罢了,何来放肆?” 那内侍也是学着卢振冷笑,太子殿下不胜酒力?[(,早已回了东宫,更是嘱托了豫王殿下来代为主持昏礼,既然卢公子有事要寻太子殿下,不如趁着宫门特例还未落钥,随奴入东宫拜见吧。” 语落,便有更多的内侍围了上来,将卢振几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卢振见状切了切后槽牙,胸膛剧烈起伏,恨恨道:“不必了,既然太子殿下现下已不在公主宅,那我也不好去东宫扰殿下清净了。” 那内侍这才展眉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便劳动几位公子一同回席吧。” 很快,高台附近终于恢复了宁静,而萧照临也即刻抱着谢不为钻出了石缝。 就在谢不为有些茫然地呼吸到了不再炽热的空气时,又恍然惊觉,自己不知从何时起,竟咬在了萧照临的颈侧。 他连忙松了口,又从萧照临的怀里退了出来,但不想,却一个脚步不稳,后背便撞在了一株桂花树干上。 一瞬短促的疼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方才遗忘的画面也重现在脑海—— 原来是他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害怕自己出声,便下意识咬住了萧照临。 而萧照临也只闷哼了一声,就由他去了。 他登时靠住了树干愣在了原地,是有些不知所措。 但萧照临却以为谢不为只是害羞,甚至心情因此大好,大掌轻轻抚住了谢不为已是通红的侧脸,黑眸沉沉凝着谢不为水光红润的眉眼。 心念不免因此而动,下一息,便垂首想要去吻谢不为的唇。 但这次,却被谢不为及时偏头躲开了,他的唇便只擦过了谢不为的下颌。 萧照临动作一滞,也没再强求,只仍是捧着谢不为的脸,冰凉的银戒划过谢不为滚烫的耳垂。 他眼中晦暗不明,言语也有些意味深长。 “卿卿,你终究会是我的,我等你。”! 第 100 章 清谈私会(一更) “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然今日幸与诸君咸集于此,更有荀长执麈指点,望诸君皆能尽抒其理,标新达义,共至逍遥。” 说话者,是如今清河崔氏的家主崔浩。 此番话落,也正是宣告由清河崔氏主持的清谈会的开始。 魏朝世家尚清谈,几乎每月休沐之时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清谈会举行。 而每年七月底,是为年中清谈盛会,是由当轴世家轮流主持,其他世家名士皆要赴会,更会有颍川荀氏尊者到临,是故最为隆重。 谢不为坐在席末,耳边充斥着各种清谈辩论,但他的目光却穿过了重重人影,望向了坐在主席右侧的孟聿秋。 今日孟聿秋的打扮与往常很不一样,虽还是着墨绿色衣袍,但却并非寻常朝服、公服、常服,而是接近于道袍的形制,更为飘逸儒雅。 且手执扇形白玉柄麈尾,则更是仙风道骨,看得谢不为根本移不开眼,也不自觉面浮淡淡绯色。 而孟聿秋虽不能与谢不为一般灼灼相视,但目光也是时不时状似无意地扫过谢不为的方向,再克制地停留几息,然后赶在旁人注意到之前收回,还要及时对上一发言者的观点做出品评。 在旁人看来,孟聿秋可称名士风流之典范。 既能端坐席上,却也并不拘礼,时时目视席下,观诸君之态,又能及时品评指点任何一人的清谈之论,像是真正掌握了此次逍遥谈端之义理,是故才能悠游其中。 在孟聿秋执麈品评之时,谢不为刻意四顾众人神态,见众人皆是面露对孟聿秋的崇仰,不知为何,心下在与有荣焉的同时,竟还有几分不痛快。 他暗自撇了撇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孟聿秋,便悄悄离了席,往清河崔氏准备的休憩之处去。 因着此时清谈会正在进行,崔氏宅中的奴仆都候在那处,是故,这休憩之处便十分静谧。 但谢不为还是特意走到了长廊尽头,进了最里间的厢房,才敢稍稍放松下来。 这几日来,谢不为一直在为前往鄮县平叛之事做准备,不说常与谢翊了解、探讨鄮县情况,只说通览找来的各种关于鄮县的资料文书,就已是焚膏继晷、夜以继日,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他自然知晓有孟聿秋在,此次平叛说不定还不需他费心,但他却并不想到时候只是挂个名头,然后事事依赖孟聿秋。 他想要为孟聿秋分担。 谢不为半躺在厢房的直棂窗边,阖眼欲小憩。 窗外的阳光透过随风晃动的水晶珠帘流光溢彩,并在谢不为的脸上留下朦胧陆离的光影,更是衬得他肤如玉曜,眉如远山,而他面上淡淡的绯色,也在光影之下显得格外动人。 就在他将要入睡之际,忽然,门声吱呀,竹香递来。 谢不为意识一清,登时睁开了眼寻声而望,果真看到了一抹墨绿。 他似惊似喜,清眸 迎光熠熠,“怀君舅舅怎么来了。” 再起身让出了半边竹榻,抱住了孟聿秋的手臂,“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间厢房。” 孟聿秋坐在了谢不为的身边,温言答道:“我瞧见你离了席,就寻了个由头跟了过来,是看着你进了这间厢房,只是当时还有侍从在左右,才耽误了一些时间。” 说着,便想抬手去抚谢不为的脸,却又发现手上的麈尾并未放下,动作便有一滞。 谢不为眼疾手快,在孟聿秋搁下麈尾之前先行接了过来,有些好奇地把玩着,“之前怎么从未见过怀君舅舅执麈?” 孟聿秋捏了捏谢不为凝与白玉柄都无分别的手,轻轻笑道:“我并不尚清谈,也就不经常执麈了。” 谢不为忽然用麈尾长羽遮了面,只露出一双盈着秋水的眼眸,纤长的乌睫扑簌着,向孟聿秋递去万般的风情,“可我觉得,执麈的怀君舅舅更加......俊美了。” 孟聿秋望进了谢不为的眼,有些失笑,抬手拂开长羽,轻触谢不为卷翘的长睫,“那我以后日日执麈给你看,好不好。” 谢不为顿时眼中秋水荡漾,手腕一弯,麈尾斜垂,点了点孟聿秋的衣袍,目光流连上下,再扯了扯孟聿秋腰间的青绿衣带,红润的双唇半启,语似暧昧,“那怀君舅舅也要穿今日这件衣服。” 孟聿秋看着这样的谢不为,又岂会不明白谢不为言语中的引诱之意。 他再是一笑,接过了麈尾放到榻边案上,再抱起谢不为跨坐到了自己的腿上,指腹轻抚过谢不为面上曳动着的光影,轻声哄道:“只抱一会儿好不好。” 谢不为下颌搭在了孟聿秋的肩头,又故意对着孟聿秋的耳廓吹了一口气,“为什么只能抱一会儿。” 他声音愈发轻,尾音愈发黏,“只要弄到里面,不留下痕迹,就不会有人发现。” 孟聿秋环着谢不为腰身的手一紧,又重重喘息了一下,似在隐忍什么,“衣饰有些繁杂,也易生褶皱,待会儿还要回去......” 谢不为坐直,用一指轻轻按住了孟聿秋的唇,打断了孟聿秋的话。 他双眸清澈,但言语却大相径庭,“也可以不脱衣服的。” 孟聿秋喉结微动,但还是按住了谢不为的手,轻轻一叹,“鹮郎,你身子孱虚,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谢不为有些不满地咬了咬孟聿秋的唇,轻哼道:“我们都已经有五六七八日没有见了,我已经休养许久了!” 孟聿秋无奈轻笑,再捉住谢不为正想做坏事的手,送至唇边轻轻一吻,“但这里随时会有人来。” 谢不为又是一哼,抽出了手,噘着嘴道:“现在所有人都在清谈会上,哪里会有人来。” 但恰好正是在此时,房外不远处传来了一道人声,“孟相,孟相,您在哪里?” 谢不为一惊,孟聿秋则是毫不意外,抱着谢不为站起了身,再缓步走到了帘内的屏风后,低声道: “清谈会还未结束,他们是来寻我 回去的。” 谢不为刚想说什么,那道人声便已到了厢房门前,“孟相,您在里面吗?” 谢不为立马紧紧抿住了唇。 室内自然无人应答。 便有另一人道:“他们不是说,孟相是往这里来的吗?莫不是在里面睡着了?” 那人似是在犹豫,“那我们进去看看吧。” 谢不为有些慌乱,更是抱紧了孟聿秋。 孟聿秋眼底浮现一层笑意,没有任何动作。 那两人很快推门而入,厢房并不小,他们又怕惊扰了孟聿秋,所以脚步便格外轻格外慢。 但如此,对谢不为来说便是一种折磨,他只能祈祷他们不会想到来屏风后找人。 可当他抬头去看孟聿秋的神色时,却发现,相比于他的紧张,孟聿秋竟显得有些气定神闲。 也不知怎的,他心底倏地冒出也许可称为“好胜欲”的东西。 他清眸一转,便踮起脚来吻住了孟聿秋的唇,并试图更加深入。 孟聿秋果然身形一僵,又轻轻按住了谢不为的肩,是在温柔地阻止。 谢不为见孟聿秋终于有了些慌乱,目的达成,便也不再坚持,离了孟聿秋的唇,眸底尽是狡黠的笑意。 脚步声愈发接近屏风后,谢不为心跳也陡然快了许多。 但也就是在此时,孟聿秋突然抬起了他的下颌,垂首深深吻住了他的唇。 他的双眼登时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吻着他的孟聿秋。 他不敢相信,一向最为守礼的孟聿秋竟会在此时故意吻他。 “没有,孟相不在这里。”那两人就停在了屏风前,但因着还隔了一层珠帘,便未注意到屏风后的身影。 另一人叹息道:“那再去别处看看吧。” 很快,室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而孟聿秋也放开了谢不为,指腹轻揉着谢不为泛红的唇角,眸光沉沉,轻声道: “鹮郎,我也并非圣人。” 谢不为终于缓过了神,他看出了孟聿秋眼中压抑着的浓重的情绪,不自觉身子一颤,但却还是不想“认输”,握住了孟聿秋的手。 他双目莹莹,面上绯色更浓,低声似嗔,“我才不信呢。” 孟聿秋低头吻了吻谢不为的眼尾,秋风吹得珠帘相撞轻响,竹香也于此间萦纡旋绕,仿佛是在替他向谢不为回答,他此刻是有多么心动。 谢不为感受着眼角的温热,终是忍不住,扯下了孟聿秋的衣带,再转过身去,微微俯身靠在了屏风上。 柔声轻颤,“快一些就好,只要赶在晚宴之前,就不会有事。” 孟聿秋的呼吸一滞,赤红与墨绿便就此纠缠。 起初更多是衣料摩挲的声响,但没过多久,便有黏腻的水声从中传出,继而屏风也随之剧烈晃动,带得珠帘颤如水波。 雨疾风骤,良久方歇。 浓白的云化在了深谷之中,并被紧紧锁住。 谢不为已是有些喘不上来气,只能仰躺在孟聿秋的怀中,如一尾快要渴死的鱼,艰难地汲取着孟聿秋唇上的濡湿。 孟聿秋怜惜地轻揉着谢不为的腰腹,“疼吗?” 谢不为好容易呼吸平稳了些许,却发现自己都已站不住,而小腹更是涨涨的,顿时有些委屈,“不是让你快些吗,怎么还是这么久?” 孟聿秋也是有些无奈,轻声笑叹,“鹮郎——” 谢不为也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有些心虚道:“那下次就不站着了,也不从后面了......” 但不等他说完,便被孟聿秋猛地以吻封住了唇,厮磨间,又听得孟聿秋重重喘息道: “鹮郎,不要再说了。”! 第 101 章 席上风波(二更) 谢不为和孟聿秋从厢房出来时,清谈会后的晚宴已经布置了大半。 两人为了不引人注目,还特意隔了一段时间,先后回了席位。 其实,他们二人同时不知去向了这么久,有心人一想就能推测个七八。 但好在,这次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清谈会和荀原身上,也就没有人特意留心谢不为的去向,至多不过是知晓孟聿秋半途离席了许久罢了。 谢不为坐回席位时,仍觉小腹有些微涨,便下意识略垂下眸瞧了瞧。 可这不瞧还没事,一瞧,却让谢不为陡生出了慌乱——他腰间的衣带竟是青绿色的! 他便又忙望向了主席位上的孟聿秋,虽然天色昏暗,烛火也不算明亮,但还是可以一眼就分辨出,孟聿秋现在衣上的腰带是淡黄色的,也正是他的腰带。 谢不为这下完全确定了,他和孟聿秋竟拿错了对方的腰带...... 谢不为有些心虚地收回了眼,并不自觉躬了躬身,企图遮住腰间那一抹突兀的青绿色。 几下深呼吸之后,又有些庆幸,起码,淡黄色的腰带配孟聿秋一袭墨绿色长袍还算融洽,不至于让旁人一眼就察觉出什么异样。 至于他自己嘛......反正都在席末了,也不会有人注意他的。 可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在他生出这个念头之时,便有人喊了他,“那谢六郎以为呢?” 谢不为一震,连忙拂袖遮在了腰间,快速眨了眨眼,看向了喊他的那人,发现,竟是卢振的好友琅琊王氏九郎王昆。 可他一来确实不知王昆想问他什么,二来又是明白王昆定然没怀好意,且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想引人注意,便扯了扯嘴角,敷衍着说了一句套话,“王九郎说什么都对。” 但这敷衍之意实在太过明显,并不能让王昆满意。 王昆轻嗤一声,阴阳怪气道:“看来是我等之言入不了谢公子的耳啊。” 谢不为抿了抿唇,半敛眼帘,算是默认了此事。 这下倒像是王昆自己将自己噎住了,他便猝然生了怒气,斜乜着眼,对着谢不为好一顿嘲讽,“谢公子确也不必知晓我等之言,毕竟,就以你的才学与名声,定是得不了荀长的青睐的。” 一旁便立刻有人附和道:“是啊,荀长此回乃是第一次有收徒之意,定是会选我辈之中才学最为出众、名声也最为清贵者,就比如王九郎如此的年轻俊彦。” 又故意佯笑,“又怎么可能看上谢六郎这般才学浅薄、名声狼藉之人。” 谢不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王昆他们是在讨论荀原收徒之事。 可是...... 还不等谢不为反应,便又有人出言,还是在恭维王昆,“只要被荀长收为弟子,便是大大助益,来年评考之时定能上上,一举为侍中,为舍人,看来王九郎将成我们之中最先有承中书重职者,来日还需王九郎多多照拂了。” 此言罢,周围各家公子便都对王昆举杯,以示庆贺。 而王昆虽得意洋洋地应下了众人的敬酒,但还是知道给自己留一道台阶,便故作谦词,“昆实在鄙陋,不敢承诸君之誉。” 又睨了谢不为一眼,“要我说啊,我辈之中才学卓绝、名望清雅者,还属谢五郎为最。” 最先接话那人便道:“话虽如此,但谢五郎并未赴此次清谈会,想必是无意于此吧。” 王昆眸中精光一闪,又假意惋惜,“谢五郎是有要事缠身,至今还未回朝,倒是正好与荀长失了缘分。” 奉承者立马附和,“缘分二字确也十分关键,不过,谢五郎恐怕也不会在意。” 又暗暗嘲讽谢不为,“毕竟有谢六郎在此,他想必是避之不及啊。” 王昆连连嗤笑,众人也都笑作一团。 谢不为静静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有些尴尬,不过,不是为自己尴尬,而是为王昆他们尴尬。 他几次想要告诉他们,荀原收徒之事已经内定了他,好让他们不要再吹捧王昆,以免等下王昆会更加下不来台。 但起初是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后来,又听得他们奉承王昆的同时还要暗暗拉踩他,便也生了脾气,索性任他们去了,自己则专心看着玉杯金波中映出的斜枝弯月,保持了沉默。 王昆见谢不为这般垂首不语,便更是得意,举起了酒杯对着谢不为道:“谢六郎怎么不与我们同饮,莫不是看不起我们?” 谢不为只觉王昆说话像是蚊蝇嗡鸣,实在不胜其扰,便再不给王昆面子,看也不看王昆,只冷笑了声,“我看王九郎确有过人之处——” 他两指闲闲执起玉杯,将杯中酒往身侧一洒,“那便是,实在有自知之明。” 这下众人皆是一惊,王昆更是震怒,正欲拍案而起,却又刚好有奴仆急匆匆赶来,对着席末众人道:“谢太傅与王中书已至,晚宴这就开席,还望诸位公子安坐。” 这明显是来替谢不为解围的。 谢不为似有所感,立刻抬眸望向了主席位,果真见到孟聿秋正在对他微微颔首,心下一暖,唇弯难抑。 王昆自是注意到了谢不为的视线,顺而望之,便瞧见了孟聿秋,这下更是恼火,却又不得发作,只能紧紧捏住了木案,强自压下怒火。 魏朝席间流行烤肉,并且会有炙人专门侍候,也就是代为烤肉,且通常是食过一轮之后,才能谈事或者对酒。 是故,虽众人皆更为期待荀原收徒之事,但也都要依照礼节安坐稍后。 在此期间,谢不为因着小腹涨坠之感,胃口并不佳,且在那事之后,也不便食荤腥,便只用了孟聿秋遣人送来的素粥水果。 而侍候谢不为的炙人见谢不为并不食烤肉,不知怎的,竟对着烤肉咽了咽口水。 其实这声音并不大,但谢不为还是注意到了,便偏过头来,看向了那炙人。 竟是个只有十余岁的孩童,却已满手厚趼,面色疲惫。 那孩童见谢不为偏头看来,心下一慌,忙“扑通”跪下,刚想求饶,却不想,谢不为竟亲手搀住了他,对着他温言道:“想吃就吃吧。” 那孩童一惊,本想拒绝,但见谢不为面上和善的笑,竟生了几分勇气,战战兢兢地低声问道:“奴......真的能吃吗?” 谢不为将盛着烤肉的银盘移到了那孩童面前,笑道:“反正我也不吃,浪费了也是可惜,若有人要以此问罪,就说是我吩咐的。” 那孩童眼神瞄着烤肉许久,终是抵不住烤肉的香味,端起了银盘就想躲到角落里去吃。 但谢不为却将那孩童轻轻拦了下来,“没关系,就在这里吃吧,不会有人怪罪你的。” 可他这句话落,一直暗暗注意着谢不为的王昆便嗤笑道:“谢六郎不愧是家奴养大的,竟与席上奴仆相惜,倒是感人的很呐。” 谢不为面色陡沉,随即也冷言奉还,“那是因为王九郎眼中只瞧得见‘奴’这一字,所以见谁都是‘奴’,倒是全然忘了君子爱幼之心了。” 这便是讽刺王昆是个小人而非君子了。 王昆岂能听不出,面色涨红,一时竟想不出要如何还嘴,只得恨恨地看着谢不为,暗暗咬牙。 “牛心炙呈上了!”突然有人惊呼道。 这牛心炙也就是烤牛心,是为席上最重的菜肴,且只会上一道,向来是独呈给席间最尊者。 也不出众人所料,在主席上谢翊、孟聿秋、崔浩等人的推辞之下,这道牛心炙果然是呈给了坐在正中的荀原。 但,荀原在接下这道牛心炙后,竟端着银盘站了起来,对着主席几人颔首之后,便往席下去。 众人很快意识到,荀原这是要选定弟子了! 荀原步履平稳,直往席末走去。 众人屏息,看来荀原确实是决定要在世家小辈中选出弟子了,只是不知是看中了琅琊王氏的九郎,还是清河崔氏的七郎,还有范阳卢氏、汝南周氏、荥阳郑氏等世家也都有小辈在场。 这般,倒是齐齐默认了荀原定是不会选谢不为了。 可几乎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是,荀原竟然在谢不为的席前停了下来。 谢不为立马起了身,对着荀原躬身一礼,声朗似清风,传遍了整个席间,“师父。” 荀原笑着应下,将牛心炙放到了谢不为的案上,再对席上道:“不瞒诸位,老朽前些日子就定下了此子为徒,但实也无名,也不好委屈了他,便厚颜借此次清谈会之名,还请诸位勿怪。” 崔浩一怔,迅速看了谢翊一眼,又很快起身应道:“哪里哪里,是我崔氏之幸,还请荀长莫要怪我准备不周才是。” 之后,又是好一阵你来我往的客套。 众人在反应过来后,不免瞠目结舌。 而王昆显然不仅是震惊,更是震怒,他几乎是双眼冒着火,死死地盯着谢不为。 却又碍于荀原就在谢不为身侧,便只能攥紧双拳,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其余方才吹捧王昆贬低谢不为的人,在震惊之余也都有些惊慌,毕竟,谢不为成了荀原的弟子后,定能在短时间内就跃居高位,且名声也能大为好转。 加之谢不为又向来为谢太傅宠爱,若是谢不为记恨了他们,倒算是白白惹出了祸端。 于是,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席末众人竟开始向谢不为敬酒,话中自是极尽恭维,与先前完全成了两个模样。 但谢不为却只以身体不适回拒,丝毫不在意旁人的态度。 不过,倒是有意独独对着王昆举杯,扬唇一笑,是为“回敬”。 王昆更是几乎要咬碎了牙,却拿谢不为丝毫没有办法。 但突然,王昆注意到了谢不为腰间的一抹青绿,便又立刻恍然。 他此刻脑袋发热,也顾不上什么后果,竟直接指着谢不为腰间的衣带对着众人大声道: “这不是孟相的衣物吗?怎么在谢六郎身上?”! 第 102 章 愧疚之心(二合一) “啪”的一下,是银盘坠地的声音,在王昆话落后的滞静中显得十分刺耳。 但现下,却无人关心。 因着众人的目光皆齐刷刷看向了谢不为的腰间,在意识到王昆所说不假之后,视线又都或明或暗地移向了主席位上的孟聿秋。 渐有暗“嘶”声起。 众人逐渐明白过来,之前孟聿秋缺席后半场清谈会,竟是去与谢不为私会了,且看样子,两人还不仅仅是私下见了面那么简单,而是...... 众人心照不宣地相顾几眼,不少人唇角都露出了暧昧的笑,不过碍于主席几位尊者还有荀原在场,才不敢太过放肆。 但还是有好事者按耐不住,迫不及待与同座耳语,“我当孟相是什么大道君子,原不过与我们一样,也贪图这美人皮囊,甚至急色到在这清谈会上就做出如此孟浪之事,和那谢......” “没有!” 那好事者虽有刻意低声,但在大家都噤声不言的环境下,他所说的话还是足够让左右都能听个清楚。 而谢不为也正在其列,在那好事者说出更加露骨的话语之前,陡然出声打断,“没有,我与孟相没有......” “谢不为,铁证可都在大家眼前了,你既做了这等不知廉耻之事,也会害怕被人说吗?”王昆高扬着下颌,像是一个胜利者一般,嗤笑着堵住了谢不为的话。 谢不为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眼尾不自觉泛红,眸中也渐生出了隐隐水光。 他自然不是害怕旁人对他的评头论足,毕竟他的名声早已狼藉,又从来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可他半分都忍受不了旁人污损孟聿秋的名声。 更何况,今日之事完全是因他而起,若不是他执意引诱孟聿秋,以孟聿秋的君子品行,是绝不会做出如此留人话柄之事的。 由此,他还联想到孟聿秋如今在朝堂上为庾氏弹劾的艰难处境,也完全是因为他。 如果他没有与孟聿秋在一起,孟聿秋本该稳居庙堂,一辈子都会如今日在清谈之时那样为所有人崇仰,而不是高位动摇,还要与他一同被旁人肆意品评、恶意贬低。 是他,连累了孟聿秋。 “我......”就在他艰涩地启了唇,准备撇干净孟聿秋时。 突然,伴随着四周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他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并被温柔地按住了后脑,只能埋首在来者的肩窝处。 继而竹香盈鼻,就连他死死掐住的手心也被温热的大掌轻柔地抚开,再细细揉捏着。 “孟某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罢了,忝受赞誉多年,实在愧不能当,如今耽于情爱,略有失礼,也是孟某一人之过。” 竟是孟聿秋不知在何时走下了席位,来到了谢不为身旁,替谢不为挡住了在场绝大多数人不算善意的目光。 谢不为这才反应过来,也意识到了孟聿秋想要做什么,连忙握住了孟聿秋的手, 想要抬头去为孟聿秋辩解,但却被牢牢锢在了孟聿秋的怀里,丝毫动弹不得。 孟聿秋微微垂下头来,下唇似有似无地擦过了谢不为的额角,再道:“孟某如今已至而立,半生孤苦,无人相依,但幸得六郎垂怜,此生才始知情爱之悦,只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之相守。” 孟聿秋说这话时,眼底有着无尽的温柔。 再是一笑,抬眸视众人,但言语比之方才,却多了几分久居高位的威严,“可孟某还是知晓最寻常的为人之礼的,不过是私下与心悦之人亲昵,又何至遭人所鄙?” 他这句话虽没有看着谁说,但众人皆知,孟聿秋这是在回斥王昆。 王昆满脸错愕,他没想到,孟聿秋竟会为了谢不为,不惜自毁君子之名,还正式公开了与谢不为的关系,甚至不再宽和,当众暗斥他。 就在王昆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一旁的荀原却忽然开了口,言语带笑,“情爱之事乃是天经地义的天理人伦,孟相与我这个弟子皆是从情之人,实为放达,倒是令老朽都有些艳羡啊。” 这是当众回护了谢不为和孟聿秋二人。 “只是......”荀原打趣道,“下次再不可衣冠有误,不然,又要惹得老朽怀念老妻了。” 颍川荀氏虽不为魏臣,但地位超然,荀原一言,即使无理,也能得众人崇信。 更何况,在场众人多少也都有过放荡之举,不过是讶异于孟聿秋竟也会如此,再加上一时为王昆言语所蒙蔽,才生了对谢不为和孟聿秋的鄙嗤之心。 但在孟聿秋的驳斥以及荀原的引导之下,众人也都渐渐觉得此事不过是一件暧昧趣事,不至于论人品行。 甚至还有人暗暗道,“我看啊,谢六郎姿容出众,孟相才行卓绝,两人倒是相配得很。” 不过,亦有人还是有些不服,“再如何相配,也都是男子,男子相好终究不会长久。” “男子怎么了,国朝男风早已蔚然,再说了,长不长久,也不是你说了算。” ...... 也不知怎的,众人竟你一言我一语了起来,倒有再行辩论男风之好的势头。 但总归,谢不为和孟聿秋私会之事,已是大事化了。 可就在谢不为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王昆的父亲王中书王蠡却突然扬声开口道:“诸位怕不是错解了小儿之意?” 众人皆有惊愕,就连谢不为也眉头皱紧,从孟聿秋怀中抬起头来,看向了不怀好意的王蠡。 “小儿自不是说孟相与谢六郎相好之事有何不对,而是......” 王蠡侧首一顾身侧谢翊,再是一笑,“诸位莫要忘了,国朝素有常例,国朝二相不可结近亲,尤其是如今谢六郎的叔父谢太傅是为中书之首,而孟相又掌尚书。” 他语顿,佯装忧虑,是为暗讽,“若是孟谢相亲,就是不知日后朝中诸臣是该听陛下的,还是该听谢太傅和孟相的了。” 在场更多人是为世家年轻一辈的子弟, 起初也就并没有想起国朝二相不能相合之常例。 现下被王蠡这么直接点出来,才知谢不为和孟聿秋相好并不能完全视作寻常情爱风流之事。 王蠡见众人大多已反应过来,唇际冷笑更盛,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翊。 “但孟相与谢六郎也实在相配,我也不忍见其分离,就是不知,是该谢太傅还政于陛下,还是该孟相驾离凤池台了?” 这竟是将暗中的政/治博弈直接说明,再逼得谢翊和孟聿秋当众给出个交代。 谢翊神色未改,也暂时并未应答。 王蠡便看向席下孟聿秋,再一扬声,“那孟相觉得呢?” 孟聿秋垂眸一视谢不为,眸中情意坚定,再露浅笑,便要抬头回应王蠡。 但在此时,一直一言不发的谢翊竟突然沉声出言道:“陛下已知小辈六郎与孟相之事,也尚在考量之中,此事到时自有定夺,王中书何必如此着急......” 谢翊也同样露出了冷笑,望向了王蠡,他虽是坐着,但言语中的气势却压过了王蠡,“莫不是王中书还以为王丞相尚在,诸臣皆要给你们琅琊王氏一个交代?” 这话实在不客气,王丞相在时,是为“王与萧,共天下”,但历三朝之后,琅琊王氏早不及当初,现如今更是比不上陈郡谢氏之势。 谢翊这是在敲打王蠡,该清楚如今朝局,即使谢不为和孟聿秋相好之事需按例处置,但皇帝还未说话,便轮不到你们琅琊王氏主持。 王蠡面色陡然一沉,猛然回首怒目以视谢翊,嘴唇连连抽动,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宴席到此,众人或心有不悦,或各怀心思。 崔浩看看谢翊,又看看王蠡,再看向了席下荀原与孟聿秋,暗自一叹,便对着众人道:“天色已晚,寒舍鄙陋,有不尽兴之处,乃崔某之过,改日必将再宴诸君。” 这便是想散了宴席,躲个清净。 众人也都明白崔浩之意,更觉如今场面实在尴尬。 王谢相争并非常人可预,再加上还有孟聿秋和荀原掺杂其中,他们自也该早些离开,以免惹了祸端。 是故,众人在礼辞过后,皆起身准备离席。 但就在孟聿秋牵着谢不为的手正要离开之时,王昆竟突然迈步拦在了他们身前。 王昆侧光而站,脸上光影相对,面容明暗不定,显得有些阴鸷。 他先是切着牙看了谢不为片刻,再仰首凝目孟聿秋,声厉却隐有哀伤之意,“孟相是为天下人心中的君子典范,何苦与这等放荡小人纠缠不清,毁了自己的名声。” 谢不为一愣,倒不是因为王昆又在贬低他,而是觉得王昆这句话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而孟聿秋却是看也不看王昆一眼,紧了紧谢不为的手,便想绕过王昆往外走。 但王昆竟紧追不舍,再一次挡在了谢不为和孟聿秋面前,这下情绪已经激动到声泪俱下,抬臂直指谢不为,怒喝道: “就 算孟相是好男风,也不该与他相好,他不过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品行、才学样样都不如......常人,他根本配不上你!” 这下不光是谢不为察觉出了,就连还未来得及离席的众人也都明白了王昆未宣之于口的心意——王昆竟是喜欢孟聿秋! 如此,众人也都立即知晓了,为何王昆要处处针对谢不为、贬低谢不为,在知晓谢不为和孟聿秋的情事之后,更是不顾场合、不顾世家颜面也要揭发。 谢不为倒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竟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 但孟聿秋只像是没听见王昆之语一般,搂住了谢不为的腰,就要再一次绕过王昆。 可这一举止却更是刺激情绪已在崩溃边缘的王昆。 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既然他谢不为可以,那我为何不可以,我究竟哪里不如谢不为了!” 在见孟聿秋脚步未有任何滞缓之时,王昆又再一次追了上去,试图抓住孟聿秋的衣袖,却被孟聿秋及时避开。 王昆愣愣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苦笑出来,“那从前呢,孟相为何要关照我......” “王主书。”孟聿秋半抱着谢不为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孟某从前从未关照过谁,不过是对晚辈、对下官的礼节。” 王昆双目圆睁,浑身颤抖,正欲再言,却听到孟聿秋后句,“孟某也从未将除六郎以外的人放在心上过,孟某所怜,从始至终唯有六郎一人,还请王主书自重,莫要再言妄语。” 可即使孟聿秋将话已说到毫不留情面的地步,王昆却还想再开口。 但这次,却是王蠡奔至了席下,重重给了王昆一巴掌,“混账!男风之事有逆人伦,是为歪门邪风,竟不知你是着了什么魔,非要当众给旁人笑话看。” 这话虽是在怒斥王昆,但也是在指桑骂槐。 王昆捂住了自己的侧脸,不可置信地低声喃喃,“父亲......” 王蠡再是冷斥道:“若你还要执迷不悟,就不要再喊我父亲!” 孟聿秋之所以停下来,就只是为了解释王昆的自作多情的妄语。 如今话已尽,便也不在意王昆父子之间的“大戏”,半抱着谢不为径直出了崔宅,登上了犊车。 犊车才动,谢不为便立马回身搂住了孟聿秋,下颌搭在了孟聿秋的肩头,却什么话也没说。 这一晚风波甚多,让他心绪紊乱,即使已经出了崔宅,却还是觉得心有战战。 孟聿秋也不比往常淡然,直接将谢不为换了个姿势,让谢不为跨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衢道两侧有街灯明暗,断续地映在了谢不为的眼中,像极了星子闪烁。 孟聿秋忍不住低头吻了吻谢不为的双眼,再以指腹揉了揉谢不为的耳垂,话语缠绵: “鹮郎,如今所有人都知晓你我关系了,我们也再不必分离,今夜就跟我回孟府,好吗?” 以往此时,谢不为定会乐得与孟聿秋亲昵,更何况 ,孟聿秋话中是有求欢之意。 可现下,谢不为竟是一言不发,又倏地将头埋入了孟聿秋的颈侧,一滴泪无声地滑落,落入了孟聿秋的衣沿中。 孟聿秋在感受到谢不为的泪时,他心有一痛,但手上却是在轻轻抚着谢不为的背脊,温声轻言,“鹮郎,怎么了,为何要哭?” 但谢不为却只是拼命摇头,滚烫的泪珠便完全沾湿了孟聿秋颈侧的肌肤。 孟聿秋难得心有慌乱,这才将谢不为扶直,低头去看谢不为泪眼,更是轻声哄着,“鹮郎,还是委屈吗?是我不对,拿错了衣带......” “不是!”谢不为眼帘半掀,长睫盈泪,扫过了孟聿秋的鼻尖。 两人视线终于再次交缠。 谢不为眼中的泪珠簌簌滚落,却又不让孟聿秋为他拭泪,如此哭了许久,才抽噎道:“怀君舅舅,是我连累了你。” 孟聿秋一怔,像是完全没有料想到谢不为会说这样的话,但心下之痛却愈发明显。 谢不为微微仰首,忍住了眼眶中欲落不落的泪珠,但这泪珠却完全模糊了他的视线,像是隔在他与孟聿秋之间的琉璃。 “今日如果不是我缠着你,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鹮郎——”孟聿秋想要打断谢不为,却被谢不为轻柔地按住了唇。 “怀君舅舅,你听我说,在鸣雁园也是,如果不是我非要你与我在一起,我们的关系也不会被庾氏发现,他们也就不能逼迫你离开尚书。” 谢不为又再一次紧紧掐住了掌心,“包括最开始,在清林苑也是,如果不是我求着你带我走,你便永远不会有落入这样的困境的机会。” 从知晓孟聿秋要因他而不能再掌尚书的那日起,谢不为的心中其实就已埋下了一颗愧疚的种子。 只是从前因有孟聿秋及时的安抚与呵护,这颗种子才暂时地深埋于心,没有生根发芽的机会。 但在今日晚宴之上,谢不为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孟聿秋如今要面对所有的困境,都是与他有关。 甚至,就是他直接造成的。 这颗种子便在瞬息之间钻破了他的血肉,迅速成长起来。 他是从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和看法,但他却无法不在意他所爱之人会因为他遭非议、遇困境。 他眼眶中的那颗泪珠已完全坠在了下睫上,再有一动,便会彻底落下、碎裂。 可也就是在此时,孟聿秋的指腹稳稳接住了那颗泪珠,再是低头一吻,吻去了谢不为眼下的泪痕。 他轻声叹道:“鹮郎,我很抱歉。” 谢不为瞬即愣住了,他不明白孟聿秋为何要向他道歉。 孟聿秋再慢慢直身,目光专注地看着谢不为的眼,眸底满是柔情,“很抱歉,让你丝毫感觉不到我的心动。” “明明是我,先爱上了你。” 孟聿秋唇角略弯,缓缓回忆道:“早在凤池台竹林时,你那一双藏笑之眼,便已让我心旌摇 晃;而宫中长廊那一面,更是让我无法回避我对你的心动,当你向我奔来,又躲在我身后时,我便在想,如果这一刻可以久一些,久到你永远不会离开就好了。 再是丹阳夏税之事,在看到你坠泪无助的时候,我甚至生出了卑鄙的念头,是在庆幸,庆幸庾氏为难了你,让你只能来寻求我的相助。” 孟聿秋想到此,轻轻笑了出来,“再有便是你说的清林苑那夜,当你在水榭中告诉我,你是为了来见我的时候,我就想抱住你。 可是你实在年纪太小,我担心你只是一时冲动,怕你会后悔,才克制住了心中的情感。” “但幸好,你还是选择了我。” 孟聿秋用衣袖徐徐擦去谢不为面上的泪痕,再缓缓俯身在谢不为的耳垂上留下轻轻一吻,“你会怪我,趁人之危吗?” 谢不为此刻灵台还是有些混沌,像是不敢相信,孟聿秋竟在初见之时就已对他心动,又闻孟聿秋之问,忙道: “怎么会是趁人之危,是怀君舅舅救了我才是!” 孟聿秋却摆首,“不,鹮郎,你不知道,我本可以让旁人不带任何私心地去帮你,但我却不想、也不舍旁人能有与你肌肤相触的机会,甚至,在你意识不清之时,就与你有了亲昵。” 谢不为知道孟聿秋说的是用手帮他之事,顿时面颊生热。 那夜之缠绵,是发生在他们还未相熟之时,其实会比在鸣雁园的那夜,更加令人心生羞涩。 孟聿秋握住了谢不为的手,再送至唇边,细细地吻着谢不为留有浅淡指印的掌心,“鹮郎,之后种种,你又当真以为只是你的主动吗?” 孟聿秋眼中涌动着晦暗的情绪,这是几乎不曾有过的。 忽然,孟聿秋拉着谢不为的手慢慢触到了一片火热,谢不为竟有一惊,下意识想要收手,但孟聿秋却禁锢不放。 “鹮郎,你感受到了吗?我对你的渴望。” 犊车突然在了一处隐秘的小巷之中,继而四周皆静,甚至连风声也都停歇。 车厢内的气温陡然升高,似要将两人融化。 谢不为看着这样的孟聿秋,在怔愣、惊诧之后,不知为何,竟有些畏惧。 但这畏惧并非是害怕孟聿秋这个人,而是一种在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早就被人盯上却毫不自知的猎物时的本能的恐惧。 可他即使意识到了这点,却并不想逃离,甚至,想完完全全地落入孟聿秋的包围。 他的手渐渐随着孟聿秋的引导而缓慢底移动。 孟聿秋再是怜惜地于谢不为唇上落下细密的吻,“包括今日,如果我当真无意,又怎会去寻你。” 小巷中没有任何光亮,就连月光都被挡在了车厢之外。 但这并不妨碍孟聿秋能精准地解下谢不为腰间本属于他的衣带。 很快衣衫簌簌尽落,继而黏腻的水声又起,甚至还有被包裹了许久的温热流出。 在相连的那一刻,两人皆有闷哼。 谢不为又忍不住抚住了自己已然饱涨的小腹,低泣之声溢出了唇齿,却很快被孟聿秋尽数咽下。 静谧的小巷中终于有了声响,但却过于缠绵。 直到月牙落在了不远处的枝头之上,谢不为已是完全精疲力尽,只能软躺在孟聿秋的怀中。 可身体却还在连连颤动,是孟聿秋还是没有停歇。 终于,在最后深深一刻,像是月光淌入了深谷。 孟聿秋也贴在了谢不为耳边,轻言道: “是我求你爱我,如果你不肯垂怜于我,孟怀君这一生才没有任何意义。”! 第 103 章 同时喜欢(二合一) 又是一场秋雨过,山间分外秋清气爽。 再往山中西麓去,便可见高耸的城墙逶迤,险峻的石崖雄峙,宛若一个巨人,驻足在了清凉山间,拥山持江,镇西护城。 而这,便是拱戍京师的石头城。 两日前,朝中任命下达,右相孟聿秋加三品辅国将军衔,员外散骑侍郎谢不为加五品宁远将军衔,领石头城外军五百、京口北府军一千前往会稽郡鄮县平叛。 且以示对国朝右相的宠信,此行不设监军。 但不管皇帝再如何特例加宠,若非危急存亡之时,国相出京平叛,仍可视为贬谪。 朝议由此纷纷,皆道孟相这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谢家六郎,甚至连国相之位、尚书之权都不要了,等孟相回京,尚书恐怕就会易主。 不过好在,在孟聿秋出京平叛的这段时间内,录尚书事一职是由谢翊暂为兼领。 是故,朝局在短期之内便不会有太大的震荡。 只是众人皆知,这也恰恰代表,陈郡谢氏在皇帝心中已有了不可估量的地位。 而谢不为此来石头城,便正是为交接兵符,点五百外军。 至清凉山西麓,谢不为才下了车,便有一骑踏泥尘来。 他似有所感,站定车前眺之,只见黑骑之上,乃是一身着橙褐色劲装的少年郎。 谢不为心下莫名一慌,因他辨出,来者正是季慕青。 也正是此时他才想起,先前有所耳闻,萧照临以弋阳之功为季慕青请了石头城外军护军长史的官职。 可他并未想到,今日前来石头城,竟是季慕青亲自来接他。 上回与季慕青一别,实在是失礼且尴尬,而他也未曾想过再见季慕青该用何种态度。 如此,当季慕青下马奔至他身前时,慌乱间,他也只能再尴尬一笑,对着季慕青拱了拱手,“季小将军。” 是连“阿青”二字都说不出口了。 季慕青嘴角的笑顿时僵在了面上,他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双眼微微睁大,愣愣道:“哥哥?” 谢不为并不应,但也没有表示对这个称呼的抗拒,只扯了扯唇角,疏离地笑着,“有劳季小将军带我入营点兵了。” 季慕青握紧了马鞭,似是几番欲言又止,但终是垂下头来,默默对谢不为伸出了手,言语中有着几分微不可查的固执,“哥哥,我扶你上马吧。” 谢不为稍有错愕,季慕青竟是想与他共乘一骑吗? 他连忙摆首,甚至还不自觉却后了两步,“季小将军只需为我引路,我走着入营便可。” 但季慕青却丝毫不让,迈步上前,眉目之间有着独属于少年的蓬勃朝气与......执拗,“若是不骑马,得走小半个时辰才能到营中。” 这倒是出乎了谢不为的意料,毕竟他对石头城内部的构造一无所知。 但即使如此,他实也不想与季慕青共骑,便缓声问道:“那可否让 我乘车入内?如若不可,那就劳烦季小将军为我指条路,我自己走就行。” 随着谢不为这一句句刻意疏离的言语,季慕青握着马鞭的指节逐渐用力到泛白,就连眼眶之中也渐渐蓄出了雾气。 他本想立即开口,但话至嘴边,却囫囵吞下,定定看了谢不为半晌,又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才道: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了哥哥厌烦吗?” 他语调中有着微微颤抖,原本满是少年意气的眼中也多了几分脆弱,像极了一只受了伤的小狼崽,在低低呜咽。 谢不为看着这样的季慕青,心下又生不忍,默默叹了一声。 可他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季慕青之问,只走到了季慕青的马前,红衣翻旋,踩蹬上马,再对季慕青一笑,“阿青,上来吧。” 季慕青一愣,但旋即回神过来,一个箭步便跃至马上,双臂绕过谢不为的腰间,握住了马缰,面上笑意又显,半垂下头,轻声道:“那哥哥可要坐稳了。” 说罢,扬手一鞭,黑马便似一道闪电在瞬息之间驰入石头城中。 马快风疾,谢不为下意识闭上了眼,但这般,背脊贴在季慕青胸膛前的触感便愈发明显。 也或许是因季慕青异于常人的灼热体温,在此秋凉之日,他竟觉得浑身有些燥热,且季慕青微微垂首喷在他耳后的鼻息也让他面颊不自觉浮出了绯色。 但好在,在如此疾驰的情况,不到一刻钟,他们便到了石头城中的军营里。 马才停下,谢不为便迫不及待地立刻钻出了季慕青的双臂之间,用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下了马。 季慕青眼底的笑意略减,但很快又装作无事,跃下马后,领着谢不为入了营帐。 谢不为甫入帐中,就拿出了朝廷的文书,交给了营帐内的长随。 长随在接下之后,便转身出了营帐去找护军将军核对。 他在目视长随离开后才发现,如今营帐之中,竟只剩下他和季慕青两人。 而他的目光,也正好与一直看着他的季慕青对上,一时之间,也只能讪讪而笑,再佯装四顾,“怎么不见其他人?” 季慕青又如何感觉不到谢不为的刻意疏离,眉梢半沉,默了片刻,才闷闷出声,“军务繁忙,白日里营帐中只有军吏杂役。” 谢不为点了点头,眼神还是飘忽,再问:“那何时点兵?” 季慕青闻言不知想起了什么,竟主动收回了一直落在谢不为身上的目光,垂首道:“太子殿下......已替你选好了军士,都是善战的良兵,也深受殿下信任,你大可放心。” 语落,便再没有出声的意思。 而谢不为一听季慕青提及萧照临,也突兀地缄默住了。 这般,营帐内便陷入了尴尬的凝滞。 就在谢不为有些忍受不了如此气氛准备去帐外走走时,却忽然听得季慕青开口道: “哥哥,你与孟相是什么关系?” 谢不为这下当真是万分惊愕,即使他知晓 他与孟聿秋的关系如今恐怕已是人尽皆知,但也从未想过季慕青竟会当面问他这个问题。 不等谢不为想好要如何回答?,季慕青又突然抬起了头,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长眉半蹙,面上神情复杂,“那太子殿下呢?哥哥和太子殿下又是什么关系?” 谢不为只觉得现下的气氛比之刚刚还要令人窒息,便匆匆撇过了眼,想要立刻出帐。 但不想,竟被季慕青一把拉住了手臂,他的言语依旧有些颤抖,“哥哥为什么不回答?” 谢不为顿时有些慌乱,想要抽出手臂,却惹得季慕青更加箍紧了他的手臂。 慌乱便有少许化为了不解和怒气,他索性也不再挣脱,回身微微仰首望向了季慕青的眼,“那你为何要问我这些问题?” 季慕青明显有些愣住了,眼圈竟慢慢泛了红,额上的碎发凌乱地搭在了眼睫之上,暗红色的抹额也无端衬得他的神情有些无助,“我......” 谢不为见状只得再叹了一口气,“阿青,先松手吧。” 季慕青这下倒是“乖乖”听话,立刻松了手。 谢不为负手在后,迟疑了片刻,再道:“你是听旁人说了什么吗?” 季慕青有问必答,“是,他们说你先与太子殿下相好,现在又和孟相在一起......” 说到此,他的话便突兀地停住了,但谢不为也知道,这后半句话不会是什么好话,便也没有追问。 谢不为又犹疑了一会儿,再问道:“所以,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季慕青本下意识想要开口,但又再一次欲言又止,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再小心翼翼地望向了谢不为的眼,轻声问道: “那哥哥是喜欢孟相吗?” 谢不为没有犹豫,“是。” 季慕青呼吸明显一滞,言语也有些急切,“那哥哥也喜欢太子殿下吗?” 谢不为又是错愕,他不解地蹙紧了眉头,季慕青怎么会用“也”这个字。 他下意识想要开口纠正季慕青言语中的疏漏,可不知怎的,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如此又是沉默了半晌,最后只低声,显得很没有底气,“阿青,喜欢这件事,是只能是对一个人的。” 可不想,季慕青竟语出如惊雷,“但明明也有人可以喜欢很多人啊?” 谢不为以为季慕青说的是古代的三妻四妾之事,便摇了摇头,“阿青,那不叫喜欢,三妻四妾是不合理的。” 季慕青上前一步,专注地凝着谢不为的眼,“哥哥误会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一个人同时被很多人喜欢,那他为什么不可以也同时喜欢很多人?” 谢不为只觉得自己都快要被季慕青绕糊涂了,什么喜欢,什么很多人,又什么可以不可以,“阿青......” “哥哥。”季慕青却稍显强硬地打断了他,“那我再问你一遍,你也喜欢太子殿下,喜欢......吗。” 季慕青这是明 显隐去了一个字,但现下心绪慌乱的谢不为却没有听出来。 谢不为的呼吸都开始莫名急促起来?,可不知为何,他还是下意识回避了这个问题,只稍厉了声,“阿青,你还小,这些情爱之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季慕青却陡然更扬了声,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委屈,“我不小了,我已经十六岁了,我大哥就是我这个年纪成的亲。” 谢不为的额角少见地开始隐隐作痛,便侧过了脸,只道:“那你大哥有同时喜欢很多人吗?” 季慕青立马否认,“没有,我大哥只喜欢我大嫂。” 谢不为舒了一口气,“是呀,即使现在很多人都有三妻四妾,但真心喜欢的,也只会有一个人。” 季慕青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了许多“歪理”,竟还是摇了摇头,“不是,那些三妻四妾的人本来就没有真心,而他那些妻妾,也不会对他有真心。” 他语有一顿,抿了抿唇,再道,“可我大哥是真心对我大嫂,我大嫂也是真心对我大哥,这才是喜欢。” 谢不为觉得季慕青这句话有些奇怪,但也不是没有道理,便稍颔首,“没错,只有彼此都用了真心,才叫喜欢。” 季慕青见谢不为赞同,双眼竟有一亮,又踱步绕到了谢不为的面前,执意要看着谢不为的眼睛,“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被很多人真心对待,那他便也可以喜欢很多人了。” 谢不为脑中“嗡”了一下,惊诧反问,“阿青,这是谁告诉你的?” 季慕青眨了眨眼,“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悟?”谢不为顿时有些喘不上来气,深深呼吸了好几下,神情也严肃了起来。 “阿青,虽说彼此真心才叫喜欢,但这并不代表,如果有人真心待你,你就一定要喜欢他,更不是说,被很多人真心对待,就要同时喜欢很多人。” 季慕青却摆首,眉宇之间仍是透露着固执,“我没说‘一定’,我只是说‘可以’。” 谢不为当真是糊涂了,“有什么差别吗?” 季慕青很是认真,一字一顿,“就比如,如果有很多人真心待你,你不一定就要喜欢这里的所有人,但你是可以喜欢很多人的。” 他再次抿了抿唇,竟显得有些紧张,“我知道,孟相是真心待你的,所以你可以喜欢孟相,我也知道,太子殿下是真心待你的,所以你也可以喜欢太子殿下。” 谢不为突然明白了季慕青的意思,浑身便有一震,他张了张嘴,“阿青......” 但季慕青没给谢不为机会说话,又自顾自地坚定地说了下去,“所以,哥哥可以既喜欢孟相,也喜欢太子殿下,即使有人非议又如何?凭什么他们没有真心就可以三妻四妾,但哥哥有真心反而要被束缚?” 谢不为终于想到了可以反驳季慕青这套尚可自洽的“歪理”的理由。 “可是阿青,如果一个人将一整颗心都交给了你,你却不能还给他一整颗心,那对那个人来说,不仅是 不公平的,而且是残忍的。” 但即使如此,季慕青竟还能“自圆其说”,“可如果那个人愿意付出这个代价呢?即使不公平,即使残忍,可只要那个人愿意,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越说声音越低,但话中的坚定却没有减损分毫,“也许,对那个人来说,只要能和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接受。” 谢不为看着季慕青如此认真且郑重的神色,竟觉得有些疲惫,或是......想要逃避。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阿青,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不要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季慕青看出了谢不为面上的疲惫,神色顿时又有些小心翼翼,“那我可以问哥哥另外一个问题吗?” 谢不为微微颔首,反正无论什么问题,都不会有季慕青方才那一番话让他头疼……了? 可还不等他松完这口气,季慕青的“另外一个问题”,便让他再不敢有此断言。 “那在离开弋阳前夜,在我酒醉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哥哥为何突然疏远我?” 谢不为的手滞在了半空,片刻之后才缓缓放下,眼神再次飘忽不定,只嘴硬道: “没有,我没有疏远你。” 一瞬间季慕青眼角又再一次泛了红,“那为何哥哥方才要喊我季小将军?” 谢不为哑然,他莫名有种感觉,如今的季慕青比之前对他动不动就“恶语相向”的季慕青还要难对付。 但刚好就在此时,长随回到了营帐中,将核对好的文书以及半边的兵符交给了谢不为,“已经都安排妥当了。” 谢不为“如蒙大赦”,拿了文书和兵符便想离开,却被季慕青抬手拦住,就连那个长随也在季慕青的眼神示意下快步退下了。 谢不为下意识看向了季慕青,发现,此时的季慕青的眼中竟噙着些许的泪,而他的额发也不知在何时更加凌乱了些,整个人看起来可怜极了,但却又和他身上的少年朝气完美地结合了起来。 让谢不为恍然错觉自己是被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缠上了。 “哥哥,就算我有罪,也该让我明白地受罚吧。” 谢不为心跳都有一顿,忙错开了眼,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文书兵符,“你没有罪。” 季慕青见谢不为语气缓和了许多,又赶忙低下头来,去追谢不为的眼,“那哥哥就告诉我,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不好。” 谢不为闻言终是一叹,像是无可奈何一般,“是我的两位兄长,他们问我,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季慕青有些疑惑的同时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追问,“那哥哥是怎么回答的?” 谢不为再一次避开了季慕青过于灼热的目光,“自是说你与我只是同僚。” 季慕青难掩失望,但还是继续问道:“然后呢?哥哥是不会因为这个就疏远我的。” 谢不为见并不能敷衍过去,索性一闭眼,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他们说,你喜欢我。” 季慕青一怔,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可在看到谢不为面上稍显沉重的面色之后,他面上的笑又瞬间僵住了。 他有些踟蹰,“所以,哥哥就是因为这个,才故意疏远我的吗?” 谢不为没有回答,只是在叹息,阿青,我知道你早已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即使成亲也未尝不可,可你我之间其实没有多少正常相处的时间与机会,不过一直是奔走于公务朝政,共同经历了许多,再加上你的父母亲人又不在身旁,所以才让你生了错觉。?” 季慕青不知为何,竟没有出言反驳,谢不为便又继续说了下去,“更何况,早在去弋阳之前,我便与孟相心意相通,便更是不能与你再生什么情意。 所以,我才擅自疏远了你,如果你因此有了不悦,也完全是我的错,你不必多想。” 说这话时,谢不为一直没有睁眼,也就看不到季慕青究竟是何神情。 可他以为,季慕青总要回应他两句,不管是反驳,或是其他。 但直到这番话落后许久,他都不曾听到季慕青的声音。 他心下竟有一乱,忙睁开了眼。 季慕青正双眼通红地望着他,眼眶中也早已蓄满了泪,且即使见他睁了眼,也依旧一动没动。 谢不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开口喃喃,“阿青......” 季慕青又忽然引袖去抹眼中的泪,再背过身去,“我知道,哥哥是因为孟相才心有负担,我可以理解哥哥的为难,但你为何.......” “要擅自替我做出决断。” 谢不为有些不解,“阿青?” 季慕青没有因此停下,而是继续说道:“为何孟相对你的喜欢是喜欢,太子殿下对你的喜欢也是喜欢,那我的喜欢,就什么也不是?” 谢不为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慕青还是没有理会谢不为的找补,“心意相通,哥哥你说你和孟相心意相通,那你和我呢?不也是心意相通吗?” 谢不为心下慌乱更甚,“我和你怎么心意相通了?” 季慕青听出了谢不为言语中的慌乱,低低笑了两声,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嗓音竟在此时显得十分低沉有磁性,如一阵清风吹过了谢不为的耳畔。 “你是唯一知道我心中对阿爹阿娘思念的人,也是在京中唯一给我庆生的人,更是唯一告诉我,北伐一定可以成功的人。 包括在弋阳在黄崖山寨时,你所有的想法都与我不谋而合,甚至,你还救了我一命......” “如果这些都不算心意相通,那哥哥你告诉我,什么才叫心意相通。” 谢不为支支吾吾了良久,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季慕青。 季慕青却陡然转回了身,再一步一步靠近了谢不为。 在看到谢不为飘忽的眼神之后,他的双眸一暗,竟捉住了谢不为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左胸前。 “哥哥,我的心意就在此,即使你还不能接受,也不要再否认它,疏远它,好不好?”! 第 104 章 水火煎熬(二合一) 掌心下灼热的体温和澎湃的心跳像一簇正跳跃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几l乎要将谢不为灼伤。 而他望着季慕青眼中已完全不加任何掩饰的汹涌的情感,更觉如滔天骇浪一般要将他吞噬。 一瞬间,仿佛置身于水与火的煎熬之中,就连四周的空气都开始稀薄。 就在谢不为快要喘不上来气的时候,突然,“嘭”的一下,是有人撞上了门边木案的声音。 “小的无意惊扰谢将军与季将军,是太子殿下将至营中,小的才贸然进来通禀。” 在那一声响时,谢不为便已趁机抽回了手。 而在听到长随话中提及萧照临后,更是连连退后几l步,拉开了与季慕青之间的距离,并下意识将方才被季慕青握住的手藏到了身后,偏垂下头,显得无比的心虚。 但季慕青却是毫不意外的模样,目光淡然地追随着谢不为的举止,直到看到谢不为站定不动后,才悠悠收回了眼,对着传话长随点了点头,“那我这就去迎太子殿下......” 话音还未落,营外便有马嘶蹄踏之声传来。 紧接着便有内侍唱礼,“太子殿下到——” 站在门边的长随一惊,连忙推开了营门。 秋日的阳光便就此洒入,切开了营内的昏暗,留下一片斜方的光片,有飘忽的尘埃在光下飞舞。 那道光正好照在了谢不为的身上,像是给谢不为本就莹润的肌肤上了一层釉色,而那长睫和鼻梁一同投下的淡淡阴影,更是衬得谢不为的侧脸美得不似真人。 萧照临踏入营中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竟有一瞬的晃神。 如此,便没有留意到营中有些怪异的气氛,只轻咳一声,勉强从谢不为身上收回了眼,再看向了一旁的季慕青。 “阿青,有劳你了,孤有要事与卿......谢卿相商,你先出去吧。” 季慕青依旧是早有预料的样子,只对着萧照临拱了拱手,临出门前再看了谢不为一眼,便就与长随一道出了营帐。 营门再次关合,室内便也再度昏暗,唯有近窗之处,是与外头一般明亮。 谢不为在听到萧照临向他靠近的步履声后,恍然一惊,连忙对着萧照临稍躬了身,“殿下万安。” 双目余光处,玄金的衣袍一角不再摆动。 下一息,他的下颌便被轻轻捏住,皮革手套上的冰凉令他不自觉浑身一颤。 “卿卿,为何要与我如此生疏。”萧照临温着声,但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仪在其中,也让人不能从中窥探他此刻的心情。 谢不为连忙再次退后,却还是不敢抬眸去看萧照临。 庐陵公主宅那晚发生的事情令他至今都有些无措。 他宁愿萧照临会因他与孟聿秋在一起而厌弃他,也不想萧照临还是如此温和又暧昧地对待他。 “敢问殿下有何要事寻我。”谢不为赶在萧照临再一次开口前及时抢了白。 萧照临轻轻一笑,却像是默许了谢不为的掩耳盗铃,也不再靠近谢不为,只沉吟道: “今日早朝时候,会稽郡鄮县有急报入朝,道是新上任不久的鄮县县令又被刺杀,如今鄮县已是再无长官,海盗便愈发猖獗,恐有夺城之危,特请朝廷加急,调遣长官,速至平叛。” 谢不为闻言一凛,立刻抬首看向了萧照临,面有肃色,如我记得不错,新上任的鄮县县令到任不过十余日。[” 萧照临颔首,凌厉的眉目蕴着无限的威严,“是,这已是第五个被刺杀的鄮县长官,却还是不知刺客是谁,甚至,都无半分线索。” 谢不为下意识道:“这般该由会稽内史先行接任鄮县事务,并督查全城......” 可话还未说完,他自己便就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他突兀地顿住了,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殿下,王叔安他,还是无所作为吗?” 如今的会稽内史乃是出自琅琊王氏的王衡王叔安,也正是谢令仪的夫君、谢不为的姐夫。 萧照临再次点了点头,“没错,王衡他仍是一心钻研鬼神之道,不理政事。” 语顿,是有一叹,“有下官来报,如今郡中大半事务还是由你长姊操持,不然,情况只会更糟。” 谢不为一念谢令仪,心下便有一痛,鼻翼微酸,声音不自觉稍扬,“那为何不先换了那王叔安,而是任由他继续耽误会稽政务。” 萧照临见谢不为眼尾濡湿,鼻尖也微微泛红,忍不住上前抬手想要捧住谢不为的侧脸,却被谢不为下意识偏头躲开。 他指节稍动,缓缓放下了手,再轻声道:“虽现下琅琊王氏在京中权势稍颓,可自南渡以来,他们毕竟独掌了三四十载重权,如今不论京中,只论地方,王氏子弟遍布,盘根错节,不至独大,但也不可小觑。 而王氏家主又正有隐退之意,王氏族人便更会牢牢把握会稽之地,即使要换了那王衡,下一任会稽内史多半还会出自琅琊王氏。” 萧照临眉头一动,稍转指上银戒,是在思虑权衡,“陛下与我都认为,既然如此,还不如让那王衡继续担任会稽内史,至少,他不会主动揽权为祸一方,至于鄮县之乱,便由朝廷接过。” 他忽然低眉,目光游移在谢不为的眉目之间,轻声似叹,“卿卿,虽然事已至此,但我还是不希望你去鄮县,如今鄮县实在太过凶险,谁也说不准城中究竟蛰伏了什么,即使有外军和北府军相随,可谁都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他语有一滞,面色陡沉,“还有那孟怀君,他并非似其父,长在临阵,而是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若他在朝中在尚书,鄮县平叛之事便会无半点后顾之忧。 但他如今亲去鄮县,即使尚书是由你叔父暂领,可毕竟你叔父从来只掌中书,尚书事务繁杂,你叔父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全然掌控,而庾氏又眈眈已久,难保不会从中作梗。” 谢不为自然知晓萧照临句句肺腑,也知鄮县如今情况确实凶险不定。 但一想到谢翊所说,只要从鄮县回来,他还是要与孟聿秋在一起,谢翊便不会再有任何意见。 且若是他与孟聿秋能将鄮县之乱解决,即使孟聿秋回来之后要离开尚书,他与孟聿秋在朝中也不会再有人可以随意为难,他便实在无法拒绝。 这是他甘愿要冒的险,更何况,此行还有孟聿秋相伴,他便更是甘之如饴。 但这些,都不必、也不能告诉萧照临。 他只望着萧照临一双沉沉黑眸,沉默片刻,才轻叹着错开了话题,“敢问殿下,那新任鄮县县令的人选可有定下?” 萧照临如何不明白谢不为之意,稍闭了闭眼,“陛下和你叔父当朝便定下了人选,鄮县县令一职会由你的表哥诸葛登接任,明日会与你们一道前往鄮县赴任。” 谢不为稍颦了眉,喃喃重复道:“表哥?” 即使他名义上的母亲是出自琅琊诸葛氏,但一则是在原书开篇剧情中几l乎不曾提及琅琊诸葛氏。 二则也正如他所了解到的那样,如今的琅琊诸葛氏三代未出名士,旧望已衰,他便更是对琅琊诸葛氏知之甚少。 萧照临听出了谢不为的疑惑,也有不解,“你是不知你那表哥诸葛登吗?” 谢不为老实摆首,“我与母亲不甚亲近,与母族便也无甚往来。” 萧照临似是想到了谢不为的身世,便更是缓和了声音,“虽说你的母族琅琊诸葛氏如今并无人当轴,但你的这位表哥乃是这一代中少有的至纯之人。” 谢不为听说过不少人物品评,但都不曾听到“至纯之人”这个评价,便问道:“何为‘至纯之人’?” 萧照临想了想,再道:“就我所知,你的表哥诸葛登乃是寤生,是为异象,或妖或吉,诸葛氏本十分重视他,但后来发现,他似乎天性驽钝,便大失所望,只当寻常子弟教养。 可当他十余岁时,他们又发现,诸葛登即使反应有些迟钝,但往往一语即锋,比之寻常人更有灵性,在问过照顾他的嬷嬷与侍从之后才得知,诸葛登似乎也是知晓自己不及常人悟性,便整日整夜地静心苦读,废寝忘食也不知冷热。此事便一时传为美谈,世人赞他是为‘至纯之人’。” 谢不为品了品萧照临所说故事,大概明白了他这位表哥长在比之常人更能沉下心来,没有杂念。 但在如今世家风流人物甚多的情况下,本也不值一提,可也许是诸葛氏自己造的势,总归,是为诸葛登得了一个可以入仕的名望。 不过,谢不为还是不明白,鄮县如此凶险,又往往是县令被刺杀,谢翊怎会选中诸葛登为新任鄮县县令? 他便这样问了萧照临。 萧照临也是摆首,“我也不知。” 在这话题过后,谢不为便彻底没了能与萧照临说的话,而萧照临还是用那般他承受不起的眼神看着他,他便生了离开之意。 故再次垂下头来,“多谢殿下前来提点,我还要回谢府收拾一番,便先行退下了。” 他半 晌没听到萧照临的应答,也并不想抬眸去看,只对着萧照临再俯了俯身,便迈步欲离。 却不想,就在他与萧照临擦肩之时,他竟被萧照临一把拉入了怀中。 “殿下!”谢不为忙抬起头来,并用双手抵住了萧照临的肩头,是在努力挣脱。 萧照临黑眸压下,不辨喜怒,但搂着谢不为腰身的手却是丝毫不放。 谢不为终究是比不过萧照临的力气,而萧照临也没有再下一步的动作,他便不想将场面闹得太过难看。 如此与萧照临僵持良久后,终究是他先卸了手上的抗拒,却也并不顺之靠入萧照临的怀中,而是梗着脖子尽量使自己与萧照临隔得远些,话语中尽是无奈。 “殿下,在东郊时候,我已与你说得很清楚了,殿下为何还要如此。” 萧照临听谢不为提及东郊,黑眸便似凝霜,箍着谢不为腰身的手也更用了些力气,却是不接谢不为的话,只另起道: “你此去鄮县,不仅危险重重,还时日不短,少说两月,多则不定。” 谢不为不明白萧照临想说什么,但又本能觉得萧照临接下来的话会使得场面尴尬,双手便再次抵上了萧照临的肩,“殿下,君臣之礼不可废,还请殿下不要为难我。” “君臣?”萧照临闻之竟苦笑了一声,“卿卿,我们何曾是为君臣。” 语落,又更垂下头来,几l乎要与谢不为额头相触。 谢不为避无可避,便只能闭上了眼,表达了抗拒。 萧照临丝毫不在意谢不为的回避,只凝目谢不为许久。 忽然,语气低沉,似是失落,似是恳求,“卿卿,你对我,便无半分不舍吗?” 谢不为不答,只手上抗拒更加用力。 但也正是此,竟让萧照临黑眸之中仿似冰层碎裂,汹涌的情感便如浪潮翻涌袭来。 萧照临猛地一臂将谢不为揽紧,一臂拂开了谢不为的手,以一种决不允许违逆的姿态将谢不为彻底抱入怀中。 他贴在谢不为的耳边,似有似无地擦过谢不为的耳廓,“卿卿,我曾经问过你两次,你对我是否有过真心,可你两次回答并不一样。” “那我便再问你一次,卿卿,你心中当真不曾有过我吗?” 谢不为不知为何,竟忽然睁开了眼。 而也就是在此时,他似有所感地望向了室内独明的窗边,他浑身便有一震—— 窗外有隐约的橙褐色身影一闪而过,他知道,那是季慕青! 萧照临感觉到了谢不为身体的异样,长眉稍动,“卿卿,你怎么了?” 谢不为却给不出任何反应,他不知道季慕青在窗外待了多久,听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他又恍然想起季慕青方才和他说的奇怪的话语,“哥哥可以既喜欢孟相,也喜欢太子殿下。” 他心下一惊,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让他一把推开了萧照临。 他鬓边碎发有些凌乱, 眼圈也泛了红,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胸膛剧烈起伏着。 萧照临看着这样的谢不为,也顿时生了慌乱,不敢再去触碰谢不为,只轻声问道:“卿卿,怎么了?” “殿下!”谢不为眼中突然蓄出了大颗大颗的泪,“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萧照临瞬时怔愣住了。 谢不为眼前已是朦胧一片,但那玄金之色却愈发清晰。 他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稍垂下头,泪水便“啪嗒啪嗒”地砸在了地上,脚下瞬间便湿了一块,像是一朵深色的花开在了泥尘之中。 “殿下,不要再逼我了,我不值得你......你们如此。” 萧照临突然想到了什么,不敢再出一语,只柔声宽慰着,“好,卿卿,我再也不逼你了,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谢不为另手攥紧了拳,是在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可越如此,他的心竟越发痛了起来。 萧照临见谢不为已是哭得快要晕厥,却又顾及谢不为的抗拒,一时手足无措,只连连道: “卿卿,我再也不会逼你选择了,别再哭了,卿卿,别再哭了。” 萧照临的话语断断续续地传入了谢不为的耳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谢不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无力地坐了下来,趴在了木案上。 萧照临赶忙跪坐在了谢不为的身侧,想要为谢不为拭泪,却又怕再一次刺激谢不为,只再轻声哄道:“卿卿,我送你回谢府好不好?” 谢不为勉力半掀起了眼帘,一颗未落的泪珠坠在眼尾,在窗外泄入的阳光下微微闪烁着。 他如今已是哭得满脸酡红,如同涂了一层霞色的胭脂,就连耳廓也是红得似血,但唯独嘴唇微微泛白,看起来像是一件易碎的红瓷。 他气喘微微,下颌处泛着湿润的光泽,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半晌发不出声。 最后,竟是浑身失了力,晕在了案上。 萧照临一惊,忙抱起了谢不为便往外走,却迎面撞上了季慕青。 季慕青面色微沉,挡在了萧照临身前,“殿下,你这样做只会将他推得越来越远。” 萧照临已是满心慌乱,根本意识不到季慕青话中透露出的深意,也无暇多想,只对季慕青道:“你去驾车来,我带他回东宫找太医。” 可季慕青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殿下,如果你还想见他,就不要带他回东宫。” 萧照临听见季慕青这话,情绪一时失控,更加抱紧了怀中的谢不为,对着季慕青厉声道: “我带他回东宫只是为了让太医给他诊治,我也不会再对他做什么。” 季慕青还是丝毫不让,“若是他醒来发现自己在东宫,他还是会受不了。” 萧照临重重喘息了一下,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冷静下来。 可作用却并不大,话语中还是有着深重的戾气,“我不带他回东宫,那带他去哪里?去孟府吗?” 季慕青 抿了抿唇,“殿下,你明明知道,将他送回谢府就好,却还是不舍得放弃这个机会,想要带他回东宫。” 他猛然直视了萧照临的眼睛,明明他在这里年纪最小,可也不知为何,在此时却是最为透彻的,“你只是不想让他去鄮县罢了。” 萧照临一愣,嘴唇微动,是想反驳,可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季慕青见状也不再多说,只道:“殿下,我们送他回谢府吧。” 萧照临终是一叹,头微微垂下,半闭上了眼,“好。” 马车疾驰,踏着泥尘,出了军营,直往临阳城中去,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到了谢府附近。 萧照临在路上给谢不为喂了一颗补气药丸,又给谢不为用了一些水。 在到谢府附近时,谢不为其实已经好转了许多,至少,已是可以稍稍回应萧照临。 等到季慕青停稳了马车,萧照临便抱着谢不为下了车。 此时谢府中,谢楷与谢翊都不在,而萧照临和季慕青也不便去见诸葛珊。 在问过管家之后,就让管家去向诸葛珊禀告了声,又让府中仆从去请府医来,便径直往谢不为的院中去。 但却是不想,谢不为的院中竟有一人。 萧照临眉头一蹙,看着孤身立在房门前的身影,“谢中丞怎么在此处,是何时回的京?” 原是谢席玉。 谢席玉一身蓝袍风尘仆仆,显然是才奔波回来,却不知为何竟第一时间到了谢不为的院中。 谢席玉扫了萧照临和季慕青一眼,没有回答萧照临之问,却也没有主动询问发生了什么,只上前一步,想要接过萧照临怀中的谢不为。 萧照临自然不肯放手,也更是疑惑。 他自是知晓谢席玉和谢不为之间的矛盾,也大概清楚之前谢席玉对谢不为的所作所为。 这般,又怎么可能将谢不为放心交给谢席玉。 只沉声道:“谢中丞既然回来不久,便好生歇息吧,谢六郎这里孤会照顾。” 谢席玉终于正眼看向了萧照临,“殿下,不为他对你无意,如果你是为了他好,便不要再接近他了。” 萧照临满是错愕,完全没有预料到谢席玉竟会说这样的话,在回神过来后,也不再客气,面沉声厉。 “孤要如何,何时轮得到你谢中丞指点了?” 谢席玉丝毫不畏,眼神冷淡地看着萧照临,声如凌冽寒风。 “殿下,你与不为并无可能,如此纠缠不过徒增痛苦,还是及时放手才好。”! 第 105 章 郁结于心(二合一) 秋日的天与春夏大不相同,甫入谢府时天才抹了一层昏黄,至了院中之后,天边竟已泛出了深蓝与灰暗。 一时之间,黄、蓝、黑三色混杂在一起,天色便显得混沌,让人根本分不清如今究竟是什么时候,也让人觉得压抑,不免有些喘不过气来。 而院内更是一片死寂。 萧照临抱着谢不为的手不自觉地愈发紧了紧,而他的面色则已是黑沉到快要滴出水来。 若不是有谢不为轻软的身躯在怀,他此刻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起来如此无动于衷。 他随即冷笑,斜睨了谢席玉一眼,便迈步绕过了谢席玉,温柔地将谢不为放在了床榻上,再单握住了谢不为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唇边,才侧首对季慕青道: “阿青,卿卿素来不喜谢中丞,你便请谢中丞出去吧。” 话中是有着宣示占有的意味。 季慕青站定在床边,一时有些为难。 他与谢席玉曾有过往来,与谢席玉的关系虽不至十分熟稔,但也并不算差。 如此情况下,便只得一叹,略显稚气的面容上满是忧愁,看了看萧照临又看了看谢席玉,最终还是走近了谢席玉,踟蹰几息后轻声道: “席玉......谢中丞,殿下与我等谢六郎醒来后就会离开,你不如先回去休息吧。” 谢席玉淡看了季慕青一眼,先是略略颔首,再望向了床榻边对他目露戒备的萧照临,言语依旧是如寒风,并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警示之意。 “殿下,你若是不离开,不为是不会醒来的。” 这句话正好击中了萧照临心中最为惶恐不定之处。 他倏地站起,深邃的眉眼间满是愠气,手已是按住了腰间剑柄,对着谢席玉毫不客气地回击道:“那你在此处,卿卿就愿醒来吗?” 谢席玉原本澄澈的琉璃目也随着此言一暗。 两人相对而立,神情皆凝。 吹入房中的清冷秋风拂动着他们的长袍宽袖,但在这种类似对峙的氛围下,两人的身形都未动分毫。 就在季慕青也察觉出谢席玉的态度有些不对之时,房外忽有一阵烛光近,继而几人脚步匆匆。 “快快快,再走快些!”是阿北的声音。 随后,脚步声便似飞起来了一般,迅速撞入了房内。 阿北率先站定,见了谢席玉、萧照临、季慕青三人略有一惊,但也顾不上什么,转身拎着犹在气喘吁吁的府医一起扑至了床榻边。 一壁道,“快给六郎看看是怎么了”,一壁熟练地点起了房内的烛火。 暖色的灯光迅速驱逐了室内的昏暗与压抑,更是打破了方才是如凝冰一般的诡异气氛。 谢席玉与萧照临也皆收回了眼,转而看向了府医的举动。 府医跪在床榻边,颤颤巍巍地为谢不为诊脉,须臾,收回手来拧眉叹息。 正在他纠结该对着房内三人谁说时,却闻阿北哭 嚎着,“你叹什么气啊,我家六郎究竟怎么了,明明早上出去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怎么晚上回来就醒不来了呢?” 那府医浑身一颤,干脆就对着阿北道:“六郎此番晕厥并非是身体有恙,乃是心病。” 阿北止了哭嚎,凑近了府医,“什么是心病?” 府医斟酌着言语,“六郎是有体虚孱弱之症,本就难以根治,如此,也就比常人更易受心绪波动所累,喜、怒、忧思、悲恐、惊惧等情志不疏,皆会导致气机郁滞,闭阻胸中,从而郁结于心*。” 阿北似懂非懂,“那该用什么药来治?” 府医摇了摇头,“六郎平时本就常用补药,这是药就有三分毒,再用疏肝解郁之方反而不好。 故这心病还须心药医,还是得有劳平日伺候在六郎身旁的人多多开解六郎,万万不可再多思多虑,不然长此以往,累在孱虚之上,到时便是药石无灵呐。” 阿北大骇,忙挤开了府医,自己跪在谢不为身侧,看着谢不为长蹙未舒的眉头,便更是悲从心来。 “六郎,你何苦愁着自己,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出来啊,就算我没本事没办法,但别人总会有办法帮你的。” 而房内其他三人,面色皆有一沉。 尤其是萧照临,在愁虑担忧之外,更有自责,他想到谢不为晕厥之前对他说的话,顿时有些心如刀绞。 他想要再走近谢不为,触碰谢不为,却被突然大步靠近的谢席玉拦住了。 谢席玉虽素来不喜露笑,但平时待人接物并不会少了礼节,气质又淡然如仙,几乎未有冷脸时候,是故,仍有不少人想要与之相交。 但现下,谢席玉周身满是如寒冰一般的凛冽,生生让室内气氛都冷了三分,“殿下,你若再不离开,不为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萧照临握着剑柄的手有一颤,匆匆看了谢不为一眼,见谢不为仍是眉头紧锁,双眼紧闭,心下更是疼痛难当,再一深深闭了闭眼,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而季慕青也未比萧照临好上些许,在府医详道谢不为心病之因时,府医越说一句,他的脸色便越白上一分。 他心里隐有所感,谢不为晕厥多半是与他说的话有关。 可他事先并没有预料到,他今日言语对谢不为来说,竟已是让谢不为再承受不得的了。 他口中泛出了苦涩,心下慌乱无措,也不敢再靠近谢不为,便在萧照临离去后不久,也快步出了谢府。 在萧照临和季慕青离开之后,谢席玉犹豫了片刻,便也吩咐阿北带着府医退下了。 自己则缓缓坐到了谢不为的床边,眼眸半垂,一双琉璃目中神情难测。 过了许久,他终于轻轻开了口,“即使和孟怀君在一起,你也还是会痛苦,那为何还要坚持。” 他这句话后,谢不为并无任何反应,仍是昏睡模样。 但谢席玉却没再有言语或是举动,只是安静地坐着,耐心地等待着。 外头的天 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因是月朔左右,近日又多有秋雨连绵,天上便没有月亮,显得有些凄冷。 而院中无鸟叫蝉鸣,唯有秋风拂过败草,似有呜咽之声,便更是让人生了一身的凉意。 就在谢席玉俯下身来,准备为谢不为掖被之时,谢不为却突然侧过了身,对向了床里。 其实他早在车上时意识便有了好转,等到了房中,意识便已清明许多,只是碍于场面,仍佯装晕厥。 他没想到谢席玉竟能看出来,还一直这么候在他身旁不离开。 他能感受到谢席玉的目光仍是一错不错地落在他的身上,几分莫名之余,更是生了愠气,也似迁怒一般,冷哼道: “你留下来作什么?还是想阻拦我吗?我就不明白了,我和怀君在一起究竟会碍着你什么,你为何三番两次非要让我和怀君分开。” 他想到谢席玉方才说的话,更觉谢席玉这是在嘲讽他,便更是扬声,“是,即使痛苦,我还是会坚持,你满意了吗?” 谢席玉闻言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也说不上来是什么语气,但只让人觉得疲惫,“可你的痛苦不仅仅是因为和孟怀君在一起。” 谢不为长睫一颤,猛然睁开了眼,却没有回身去看谢席玉。 谢席玉声音愈发低沉,“你是不是还喜欢太子。” 谢不为攥紧了被沿,没有吭声。 “还有季慕青。” 谢不为眉头蹙得更紧,是觉谢席玉逐渐有些不可理喻。 “包括......国师。” 谢不为顿觉荒唐,也再忍不住,侧身过来狠狠凝着谢席玉。 他现下面色苍白,但清眸之中却有着淡淡的红晕,瞳仁一动,眼波流转间比之寻常更多了几分脆弱之感。 “谢席玉,你凭什么来臆测我的想法?!” 谢席玉此时的目光仍是冷淡的,却又一言不发,像是坦然迎着谢不为带着怒气的凝视,也像是在无声地拷问着谢不为。 谢席玉越如此淡然,谢不为便越是生气。 他干脆支肘撑起身,努力地与谢席玉平视,咬着牙怒道: “你是听了府医说我郁结在心,十分高兴,便准备故意激怒我,好让我早日药石无灵,将谢家、将一切都让给你对不对?” 他以为谢席玉还是会保持沉默,好更进一步激怒他。 却不想,谢席玉在听了他这句话后,竟即刻摆首,“我没有想要激怒你,我只是在问你的想法。” 谢不为又觉好笑,并当真冷笑了出来,“问我的想法?你不觉得可笑吗?我的想法与你有何干,而且,你问的又是些什么荒唐之事?” 他越说便越是生气,竟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我明白了,你确实不是在激怒我,而是想羞辱我!” 谢席玉的神情未有丝毫的波动,就连眸光都不曾偏移。 他缄默着看了谢不为许久,又忽然站起了身。 房内灯架正矗在他的身后,如 此,他的影子便投向了谢不为??[,并完完全全将谢不为笼罩住。 但这却没给谢不为半分压迫之感,反而像是为谢不为挡住了过于刺眼的光线。 谢不为心头陡然一跳,便见谢席玉转过了身。 在谢席玉离开之时,那刺眼的灯火果然照得谢不为下意识闭上了眼。 秋风趁着房门的开合灌入了室内,伴随着风动呜咽,谢席玉的声音也散在了谢不为的耳边。 “除了......只要你想去做的,就去做吧。” 谢不为登时睁开了眼望向了房门处,却已不见了谢席玉的身影。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场面有几分似曾相识,而他的心也因此莫名一痛。 且在复闭眼之时,灵台之内竟闪过了只言片语,像极了谢席玉的声音,但却完全听不出来内容。 而当他在试图深想之时,脑内便是忽一阵头疼欲裂,让他再也半坐不住,身子一歪便倒回了榻上。 他下意识抓住了被沿,想要开口喊阿北入内,但还未启唇,他竟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竹香。 随之而来的,便是他熟悉的而又时时惦念着的声音,“鹮郎,哪里还疼吗?” 谢不为连忙睁开了眼,果真看到了孟聿秋站在了他的床边。 他一时怔愣,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虚虚地探出了手,直到与之相握,掌心的温热瞬间传遍全身,他才似低泣一般,“怀君舅舅,真的是你吗?” 孟聿秋浑身还沾染着外头的秋夜凉意,便不敢太近谢不为,只紧紧握住了谢不为的手,再为谢不为捋了捋鬓边的碎发,温声应道:“是我,我来看你了。” 谢不为眼眸又有一酸,却已是流不出泪来,只委屈地一下扑入了孟聿秋怀中,搂着孟聿秋的腰,再深深闻着孟聿秋身上的竹香,声如秋风呜咽,“怀君舅舅,你怎么来了,我好想你。” 孟聿秋被谢不为这么一扑,便再也顾不上衣上的冷暖,只将锦被拉得高些,盖住了谢不为的肩头,再轻轻抚着谢不为的背脊,垂首吻了吻谢不为的额头,“是谢中丞派人来找我,说你身子不适,让我来谢府看看你。” 谢不为顿生惊诧,下意识抬起了头,望着孟聿秋的眼,“谢席玉?他怎么会请你过来看我。” 孟聿秋似也有不解,便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他是出于何意,但是与你相关,我便不敢耽搁。” 再是一笑,是为缓和谢不为现下紧张的心绪,“也顾不上礼节,夤夜入了佳人闺房。” 果然,谢不为在听到孟聿秋的玩笑之语后,心下顿时舒畅了许多,面颊也浮上了淡淡的红,是与方才截然不同,像是一下子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他便也不想再深究谢席玉的反常举止,眼眸一弯,直身搂住了孟聿秋的脖颈,“佳人正是求之不得。” 说罢,便欲吻上孟聿秋的唇。 但在此时,却听得“哎呀”一声,“六郎!我什么也没看见!” 谢不为一惊,下意 识收回了手,再看向了房门处,见是阿北端着漆盘入内,这才舒了一口气,“阿北,你吓死我了,怎么进来都没有声音的。” 阿北也不辩解,只嘿嘿一笑,但却不敢看孟聿秋,稍侧了身,以一种“横行”的姿态走近了谢不为,并将手中的漆盘放在了床头案上。 “六郎快用些晚膳吧,府医说你近来反而不宜用药,只需得三餐得宜。” 谢不为念及府医所说,心下顿时一慌,有些心虚地瞥了孟聿秋一眼,见孟聿秋没有多问的意思,却也不知是谢席玉已经转告,还是孟聿秋本就不想窥探私密...... 但总之,心下的不安便略略缓了几分。 又闻阿北愁道:“可是六郎你明日就要出京了,路上再如何精细,又哪有家中周全,不如我跟着照顾你吧。” 谢不为便被阿北转移了注意,倒真的在思索带上阿北的可能,可转念又觉鄮县情况不定,带上了阿北反而多有顾虑,便对着阿北一笑,“无妨,路上总不会少我吃喝,我又哪里有那么娇贵。” 阿北气馁一叹,端起了漆盘中的清粥,就准备去喂谢不为,但这下却被孟聿秋接过,“有劳阿北了,还是我来喂鹮郎吧。” 阿北听到孟聿秋的声音,像是被吓到了一样,连连后退,再眨眼之间一溜烟地就跑了。 看得谢不为都有些瞠目结舌,转而疑惑地问孟聿秋,“阿北怎么如此怕你?” 孟聿秋少见地蹙了蹙眉,舀着碗中清粥送至了谢不为的唇边,再微微摆首,“我也不知,或许是他很少见过我吧。” 谢不为也不再多想,而是自然而然地接受孟聿秋的妥帖照顾,吃着吃着,又软在了孟聿秋的怀中。 孟聿秋来之前应是沐浴过了,是故身上的竹香十分清淡好闻,勾得谢不为“暖饱思淫/欲”,手上的小动作便多了一些,还吻了吻孟聿秋的心口,暗示道: “怀君舅舅,我今日还未曾沐浴......” 孟聿秋身子果然一僵,继而笑叹,“鹮郎,先用完粥再说,好不好?” 谢不为见孟聿秋没有直言拒绝,浑身便热了三分,虽面色较之平常还是有些苍白,但眉目却更添了几分“西子捧心”一般的美感,正是愈增其妍。 但就在谢不为准备再行“不轨”之时,却听到孟聿秋有些犹豫地开了口,“鹮郎,有一事或许你应当知晓。” 谢不为咽下了最后一口粥,是有些茫然,“什么事?” 孟聿秋也将手中玉碗放回了漆盘内,再是一叹,“谢中丞近日不在京中......” 也不知为何,谢不为并不想听见谢席玉的消息,便本能地打断了孟聿秋,“他的事与我都没什么干系,怀君舅舅也不必告诉我。” 孟聿秋却捉住了谢不为的手,言语有些郑重,但语调仍是温柔,吐声便如竹林间的清风,奇迹般地将谢不为此刻有些纷乱的心安抚下来。 “鹮郎,这件事不仅是与谢中丞有关,更是与你的......养父有关 。” 谢不为微微睁大了眼,“我的养父,他怎么了?” 原书剧情其实并未正面提及过原主的养父养母,甚至,都不曾交代过原主的养父养母为何会胆大包天到敢行换子之事。 而谢不为对于原主养父养母的了解,也仅仅是从原主的记忆中得来。 不过,也并没有多少,只是知晓一些大略的情况,比如原主的养母身体不好,在原主七岁时便离开了人世。 再有便是在原主被认回之后,谢家也许是因谢席玉的缘故,也并未追究太多,只将原主的养父赶出了会稽庄子。 但这反而是除了原主养父的奴籍,为他恢复了平民之身。 孟聿秋轻轻一叹,“你的养父貌似生了一场重病,但此事也不便为人所知,所以,谢中丞便借着出京公差的由头,亲去照顾了他一段时间。” 谢不为一愣,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半晌才回过神来,言语轻轻,“那很好啊,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语顿,再更是轻声道,“既然谢席玉都回来了,不也说明他没事了吗?” 孟聿秋抚了抚谢不为的肩头,“你的养父确实已经病愈。” 说到此,孟聿秋竟又有些犹豫,再让谢不为靠入了自己的怀中,“但是谢中丞转告给我,说是你的养父很想见你一面。” 谢不为心下一乱,他自来到这个世界中,对谢楷与诸葛珊都尚无什么情感,更别说只在原主记忆中只有只言片语的养父。 可他却也不知为何,竟不能断然答应或是拒绝,反而显得十分迟疑,像是甚有顾虑。 孟聿秋便更是低头吻了吻谢不为的额头,是为安抚,“你若不想,那便不去。” 谢不为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只埋入了孟聿秋的颈侧,闷声问道: “那谢席玉为何不亲口告诉我,反而让你来转告。” 孟聿秋沉吟片刻,“谢中丞为人滴水不漏,即使是托我转告于你,也并未提及缘由,但或许是这毕竟是关于你们之间关系的大事,他也不知该如何对你开口吧。” 谢不为轻声一哼,很是不屑,“那他确实没脸对我开口,毕竟他的好父亲可是为了他才做了这一切。” 孟聿秋没再问谢不为去与不去,只捧着谢不为的脸,温和一笑,“明日虽然可以晚些时候出发,但接下来便是十余天的路途,还是早些歇息吧。” 谢不为又再次转了注意,以为孟聿秋这是在回应他先前的暗示,下意识舔了舔下唇,言语虽只有一字,却甚是缠绵,“好——” 孟聿秋便端着漆盘起了身,出了房门唤阿北和其余侍从抬水进来。 等到房内水汽氤氲,却不想,孟聿秋竟又主动欲离。 急得谢不为将中衣一扯,香肩半露,再对着孟聿秋伸出了手,温热的水汽使得谢不为的面色更加红润了些,“怀君舅舅不陪我一起吗?” 孟聿秋脚步一顿,但也没有回身,只任谢不为握住了他的手,再轻笑道: “我可以帮你沐浴,但不许做其他事。” 谢不为听得孟聿秋言语松动,干脆下了床,从后抱住了孟聿秋,贴在了孟聿秋的背上,用侧脸不断地摩挲着,又是故意装傻,“什么是‘其他事’呀?” 孟聿秋拿谢不为没有办法,转身过来揽住了谢不为的肩,再是笑叹,“鹮郎,今夜真的不妥,明日之后实在奔波辛苦,你的身子会受不住的。” 其实谢不为也是知道其中缘由,可他今夜也确实无比地想与孟聿秋亲近。 于是清眸一转,踮起脚对着孟聿秋的耳边呵了一口气。 “那便只用手,好不好。” 孟聿秋眼眸一暗,瞬即将谢不为打横抱起,继而室内水声激荡,间有缠绵嘤咛之声萦纡于氤氲水汽之间。 直到半夜方才停歇。! 第 106 章 声声诘问 会稽地方的天气,虽不过仲秋,但早晚时候比之冬日,也相差不多。 越过一座矮山之后,举目眺之,不远处的村庄还昏暗地浸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有风穿山道,掠过惨白,抹去了些许朦胧,便得见山下水田中已是略有干涸,浅浅的积水和着晨霭沉凝似冰,微微闪烁着。 孟聿秋将马儿拴在了枯树下,走近立在山岩边的谢不为,稍稍松开了大氅系带,将谢不为拥入了大氅之中,挡住了不时的寒风,并握住了谢不为有些微凉的手,细细揉捏着。 他顺着谢不为所眺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山下村中房屋不过显出了些许雾中影阔,便有一叹。 “鹮郎,现在时候还太早了,晨雾都未消散,不如先回营驻之处,等天气清明了些再过来。” 谢不为感着全身的温暖,侧过身来靠在了孟聿秋的肩头,攀住了孟聿秋的手臂,闷声道:“我又没说要去见他。” 谢不为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正是谢不为的养父。 自至了会稽郡之境后,谢不为就有些寝食难安。 孟聿秋看出了谢不为的心中纠结,便在到了会稽郡城山阴城郊之时,状似无意地告知了谢不为,其养父如今就住在此处。 也在当夜的第一日清晨,谢不为便提议要和孟聿秋来城郊处走走。 孟聿秋并不拆穿谢不为言行不一之处,只轻轻一笑,垂首言语时,出口的气凝成了淡淡团雾,化在了谢不为的耳畔,“那我抱你回去?” 谢不为果然不应,兀自搂紧了孟聿秋的手臂,默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还是沉闷。 “我们已经行了五日了,等过了山阴城,再有五六日便能到鄮县。” 孟聿秋对谢不为总是极尽耐心,即使谢不为这一句话不过是无言时的随口一语,但孟聿秋还是温声应和着。 “是,路程已过了大半,余剩时候也不必太过着急,可以在此多停留一日,明日后日再启程也未尝不可。” 谢不为轻“嗯”了一声,侧脸蹭了蹭孟聿秋的肩头,又是一阵沉默,再道:“他为何想见我。” 孟聿秋一下一下地抚着谢不为的脊背,“鹮郎,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使是他为了一己私欲有错在先,但他也用心抚养了你十八年,对你也未必没有父子爱护之情。 许是前些日子的重病,让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才想在临了之前再见你一面吧。” 谢不为听了孟聿秋这一番话,心中顿生酸涩,却也想不明白缘由,只更加抱紧了孟聿秋,用力汲取着孟聿秋身上的温度,使自己能够好受一些。 而孟聿秋也不再言语,将大氅更裹紧了些后,便由着谢不为再次缄默。 两人相拥着站在山岩边,墨绿包裹着赤红,是现下萧瑟秋景中唯一的亮色。 等到谢不为复从孟聿秋怀中抬起头时,一轮澹澹白日已然彻底破开了昏暗,消散了晨雾。 再望向山下村庄, 已是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还不时有鸡鸣人喧之声传来,像是一幅原本暗沉的山村图画陡然活了过来。 谢不为看着这番景象又愣了片刻,直到晨光攀至林梢,洒入他的眼中,白光一现,也令他灵台一明。 他仰首看向了孟聿秋,在大氅之下握紧了孟聿秋的手,抿了抿唇道:“我想去见一见他。” 清晨初明时,村中小道上鲜有人迹,但道路尽头一颗枯树下的草屋内已有书声琅琅。 谢不为和孟聿秋驻足在草屋窗外,看着屋内二五稚子正捧着几张泛黄纸页大声朗诵。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二岁贯女,莫我肯顾。*” 忽有一子停了下来,扭头对着掩于门后的角落问道:“先生,硕鼠就是大老鼠的意思吗?” 屋内其余稚子闻之皆大声笑了起来,但在听到“嗒嗒”拐杖声后,又都安静了下来。 谢不为也莫名随之屏息。 “嗒嗒”之声渐近窗边,先是一根褐色的拐杖进入了谢不为的视线,再然后,谢不为看到了一位行步伛偻的老者,身穿灰色复衣,头发已是花白,脸上也满是皱纹。 但其双目清亮,依稀可推见其年轻时眉宇间的清隽,便比之寻常村中老者,多出了几分清雅之气。 谢不为握着孟聿秋的手略有一颤,他知道,这位老者便是谢席玉的生父,也是他的养父——谢皋。 谢皋虽原为陈郡谢氏家奴,但并非是什么粗使下人,而是谢家的家生子,自出生以来便跟随在谢翊身旁。 而谢家对待家奴仆人又从来宽和,谢翊更是将谢皋当做半个兄弟,是故,谢皋日常所使所用,包括所受的教育都与谢翊没什么分别。 后谢翊一人隐居会稽东山,谢皋便住在了谢家会稽庄子里,以便可以时常与谢翊相见。 再后来,便是谢楷夫人诸葛珊有孕,前往会稽庄子静养待产,后诞下一子,而恰巧谢皋的妻子也在同一天产子。 谢皋便竟凭借谢家众人对他的信任,将两子相换,直到谢不为十八岁时,此事突然被当年的产婆揭发,谢家就将谢不为接回了临阳,并将谢皋赶出了谢家。 此时谢皋并未注意窗外,只停在了发问稚子的身侧,笑着对那稚子道: “‘硕’确实是大的意思,但在此诗之中,‘硕鼠’却并非大老鼠之意。” 他话音还未落,便有另一稚子好奇地站了起来,歪头对谢皋询问道:“那‘硕鼠’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谢皋捋了捋灰白的胡须,沉吟片刻后道:“此诗中的‘硕鼠’指的是人。” 那站着的稚子瞬间瞪大了眼,“人?鼠怎么会是人呢?” 而那最先发问的稚子却若有所思地说道:“我阿娘这些天夜里总是抱怨,入秋之后老鼠便喜欢钻入粮袋里偷麦,如果‘硕鼠’指的是人的话,那指的是不是就是那些偷麦子的人?” 谢皋闻言欣慰一笑,“不错。” 那站着的稚子也是思考了一会儿,再道 :“那这首诗就是在骂那些偷麦子的人吗?” 谢皋揉了揉那稚子的发揪,是,但不一定是偷,而是用其他方式将麦子拿走。?[(” 此言一出,屋内稚子皆眼巴巴地望着谢皋,等待谢皋的下一句话。 谢皋捋须的手有一顿,再是一笑,看了看屋内众子,“此诗中的‘硕鼠’其实指的是受百姓奉养的官员,他们不事农稼,却能获田间之粮,但在暖衣饱腹之后仍觉不够,还要变本加厉地从百姓手中拿走更多的粮食。” 便再有一稚子双眼一亮,“哇!那当官可真好啊,我以后也要当官!” 这话一出,站着的稚子便立即发笑,“可这首诗是在骂那些官,你也想被骂吗?” 谢皋及时出言解惑,“不是所有官都是‘硕鼠’,而是那些贪得无厌的官。” 再对着说要当官的稚子微微一笑,“若是有一天你当了官,一定要记住,不要成为‘硕鼠’,而要成为受百姓称赞的好官。” 屋内稚子皆有些似懂非懂,但都齐声应下。 窗外谢不为看着谢皋为稚子们讲解“硕鼠”一词,心下竟有震颤。 ——能循循善诱给这些尚不通人事的稚子耐心讲清人世大道理的谢皋,怎么会是做出以私欲行换子之事的奸邪小人。 一种莫名的念头在心中盘旋,他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却被孟聿秋揽住,他便下意识回身抱住了孟聿秋,声音有些颤抖,“怀君舅舅,我们走吧。” 孟聿秋神色微凝,颔首之后便欲半抱着谢不为离开。 可也就在此时,他们的动静却被屋内稚子注意到,“先生,外面有两个神仙诶!” 谢皋似有所感,猛然回头,刚好看见了谢不为的侧脸,手中拐杖竟颓然落地。 他呆愣在了原地,却本能地对着窗外的谢不为呼唤道:“阿宝——” 谢不为的脚步猝然顿住了,孟聿秋也停了下来,低头看着眼角已泛了红的谢不为,轻轻捏了捏谢不为的掌心,“既然已经来了,就与他说说话吧。” 谢不为没有回答,只将头埋入了孟聿秋的怀中,是为了逃避。 而谢皋却在稚子们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草屋外高大的枯树上零落着几片枯黄之叶,风一吹,便晃晃悠悠地飘在了谢不为和谢皋之间,再微微旋转几圈后,终是轻轻落了地。 谢皋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地踏上了那几片枯叶,走近了谢不为,低声颤语,“阿宝,你是来看我的吗?” 谢不为闻言握紧了孟聿秋的手,没有回答。 孟聿秋抚了抚谢不为的背脊,对着谢皋点了点头,“叨扰谢先生了,我和......鹮郎是特意来拜访您的。” 谢皋一怔,看了看孟聿秋,再看了看躲在孟聿秋怀中的谢不为,很快收拾好了情绪,对着孟聿秋稍躬了身,“那便请贵人纡尊与我回寒舍吧。” 孟聿秋也同样对着谢皋躬了躬身,“有劳了。” 稚子们好奇地尾随在后,主 要是围在孟聿秋和谢不为身旁,但在到了谢皋家中时?,又都自觉离开。 在此过程中,谢不为始终没有从孟聿秋的怀中抬起过头来。 直到谢皋引了他们坐在草垫上,再兀自“噼里啪啦”地忙活什么的时候,谢不为才终于愿意直起身来。 他迅速瞥了声音的方向,但在看到谢皋的背影后,握着孟聿秋的手又是一紧。 孟聿秋安抚地拍了拍谢不为的手背,贴近谢不为的耳廓,轻声道: “谢先生是在为我们准备朝食,要不要留下用一些?” 谢不为已是垂下了眼,看着简陋的草垫上的纹路,沉默须臾,才微微点了点头。 孟聿秋便对着谢不为笑了笑,“谢先生见到你很是高兴,鹮郎,如果你有想问的,不妨趁此机会问他。” 谢不为心下一颤,倏地抬头看向了孟聿秋。 他并不意外孟聿秋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只是他仍在犹豫。 在他听见谢皋唤他“阿宝”时,脑中便有一痛,似是在自动回想原主的记忆。 但即使他已经想了一路,却都没有在原主记忆中找到任何原主与养父养母相处的细节,就像是凭白空了一块记忆,就连“阿宝”一字都不曾在原主的记忆中闪现。 可他却又本能地知晓,谢皋口中的“阿宝”就是他。 不等他再细想其中诡奇之处,谢皋已是捧着一大碗面疙瘩放到了谢不为面前已有些破损的木案上。 谢不为的目光掠过了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疙瘩,停留在了木案上的破损处,心下便有生疑。 即使他对谢席玉印象并不好,但谢席玉既然愿意在谢皋重病时亲自前来照顾,那便可以大略知晓,谢席玉平时总不至于不会赡养谢皋。 不说谢席玉动用谢家财力,只说谢席玉身为四品文官的俸禄,都应当能让谢皋过上舒舒服服的日子。 可为何谢皋却还是住在如此简陋的环境中,甚至还要靠教导村中稚子来勉强糊口? 就在他心绪纷乱之时,谢皋又拿来了二副碗勺,再与他和孟聿秋隔案而坐。 谢皋在婉辞孟聿秋的帮忙后,亲自为谢不为和孟聿秋盛了面疙瘩。 孟聿秋的那份是由孟聿秋自己接过,但谢不为的那份,却是谢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推到了谢不为的面前。 谢皋的长眉也已泛了白,眼皮也显得有些无力,耷拉在清亮的双目上。 他犹豫了片刻,终是轻轻开了口,“阿宝,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面疙瘩,要不要吃一点?” 不知为何,谢不为在听到谢皋这句话,竟在一瞬间潸然泪下。 他霎时捂住了自己的眼,可双肩却在不住地颤抖着。 孟聿秋和谢皋皆有慌乱。 孟聿秋立马抱住了谢不为,好让谢不为能躲进自己的怀中,并轻轻拍着谢不为的脊背,低声哄道: “鹮郎,不哭了,不哭了,我在这里呢。” 而谢皋则是有 些手足无措,手中的瓷勺也当啷坠了地?_[(,摔在了草垫上,留下了一道泛着淡淡油光的痕迹。 谢不为又再一次埋入了孟聿秋的怀中,起初还是在无声地哭泣,后来,便是越哭越大声,像是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童,在放肆地宣泄着自己心中的不满。 但与此同时,他的脑中却还是一片空白,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哭得这么伤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不为终于止住了哭泣,而孟聿秋胸前的衣服早已被谢不为的泪湿透。 谢不为慢慢从孟聿秋怀中直起了身,双眼略有些红肿,却还是看也不看谢皋,只沉默地拿起了碗中的瓷勺。 碗里的面疙瘩已经有些凉了,但他却没有任何犹豫,木然地一勺一勺地送入了口中。 孟聿秋想要阻拦,可在看到谢不为的神情后却止住了手,怔了片刻,便轻轻为谢不为顺着背,“鹮郎,吃慢一些。” 谢不为略有一滞,动作终于稍缓了下来。 在碗见了底之后,谢不为便放下了瓷勺,牵住了孟聿秋的手一起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 谢皋见状也连忙站起了身,朝着谢不为的方向追了两步。 谢不为似是听到了谢皋的脚步声,突然顿住了。 但他没有转身,只站在随着秋风“嘎吱嘎吱”微动的木门边,望着不远处大块大块的金黄色的田地,那里已有不少农人正在弯身忙碌。 “为什么。”谢不为的声音里满是浓重的鼻音,是痛哭过后的痕迹。 他问得并不清楚,但谢皋却浑身一颤,双手撑在了拐杖上,像是快要站不住。 谢不为没有听到谢皋的回答,深深地闭了闭眼,再慢慢地睁开,清眸之中满是细密的红血丝,重复道:“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替谢席玉偷走我的人生。” “为什么在做了这样的事后,却在重病之时还想要见我。” “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关心我。” 他句句诘问,句句锋利。 可他的语气却是十分平淡的,平淡到像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在冷漠地诵读着有人提前撰写好的问句。 可即使如此,谢皋却随着这一声声面色越来越苍白。 但到了最后,谢皋也没有回答,只已是抬不起头来。 他看着地上被泪打湿的尘土,颤着声音道:“阿宝,对不起。” “阿宝,我对不起你,我是一个罪无可恕的罪人,你永远都不需要原谅我。” 谢不为无声地冷笑了一下,便牵着孟聿秋大步离开了这里。 可他却始终能感觉到,谢皋的目光在一直追随着他,不曾有过偏移。! 第 107 章 换子端倪 谢不为牵着孟聿秋停在了来时的山岩边,却没有再眺山下村庄,而是举目望着万里长空。 秋日的天空算不得晴朗,有大片大片的流云盘旋于天际与远山之巅的交接处,沉沉地压向了此山。 看得久了,心里便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慢慢收回了眼,回身挨入了孟聿秋的怀中,阖上眼闻着淡淡的竹香,才略微平静了些。 孟聿秋只无言地揽住了谢不为的腰,他知道,谢不为现下需要的不是谁的安慰,而是一个安静的环境,能让谢不为自己沉下心来梳理心中纷乱的千头万绪。 谢不为身处此处,又见到了原主的“故人”,便不免想到了原书中原主被赶回会稽庄子后就遇刺杀的剧情。 他虽然已经改变了这个剧情,但并不代表他可以忽略藏在其中的“幕后黑手”。 究竟是谁对原主、也是对他怀有杀心。 之前,他几乎断定,是谢席玉的嫌疑最大。 可在有了与谢席玉为数不多的相处后,他心中竟有了动摇。 如果谢席玉当真想要除掉他,那么即使他不回会稽庄子,谢席玉也可以对他动手。 但很显然,谢席玉除了经常对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外,似乎都未曾对他做过任何阻拦之事。 那如果不是谢席玉,又究竟还有谁会有杀了他的动机? 另外,就是导致现今局面的最为关键之事——家奴换子。 其实这件事早已有了可以自洽的逻辑,毕竟谢皋换子,是切切实实让他的亲生儿子得到了世家公子的身份,且即使事情被揭发,也并未对谢席玉造成什么大的影响。 是故,似乎谢皋冒险换子,其中便也没有什么疑点或是冤情。 但,在今日得见谢皋之后,即使谢不为没有原主的记忆,也并不了解谢皋平日里的为人,可谢不为却本能地觉得,谢皋并非是那般奸邪小人。 况且,此事中有一个极易被忽略的疑点。 那就是,为何得知其中实情的产婆会在十八年后突然揭发此事真相。 如果产婆完全是出于正义,那为何要生生拖了十八年才出面; 如果产婆是因为利益,那既然谢皋之前能让她闭嘴不言,怎么十八年后她却突然和谢皋撕破了脸。 毕竟,谁也不知道揭发此事后,谢家是会感谢她,还是会追究她的责任。 而就谢不为所知,谢家确实没有特意感谢这个产婆,但也没有特意追究,只当她是功过相抵,与谢皋一并被赶出了谢家恢复了平民之身。 突然,谢不为心下一坠,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谢皋被赶出谢家后就定居在此,那那个产婆呢?她被赶出谢家后又去了哪里? 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家奴换子一事中定然还有不为人所知的隐情,而这隐情便与原书中原主被刺杀一事相关。 谢不为忙从孟聿秋的怀中抬起了头,微微红肿的眼中映着 天上的流云,像是有海浪在眼底翻腾,“怀君舅舅,我想要查清楚这件事的原委。” 不等孟聿秋反应,他更是握紧了孟聿秋的手,再急切地补充道: 这件事一定没有那么简单,对我也很重要。” 孟聿秋温和地笑着引袖为谢不为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痕,他没有问谢不为究竟为何突然会有这种想法,只第一时间温声应下,“好,我们将这件事查清楚。” 他反握住了谢不为的手,牵着谢不为慢慢走向了马儿,“鹮郎,你只需告诉我,你想从哪里查起,我都会帮你。” 谢不为心下漫生出了暖意,索性换了个方向上马,好让自己可以与孟聿秋在马上面对面相拥。 他靠在孟聿秋的怀中,抬手摩挲着孟聿秋胸前为泪所湿后略略有些发干发硬的衣襟,“怀君舅舅,我想找到那个产婆,她一定还知道更多。” 孟聿秋用大氅将谢不为裹住,轻扬马鞭往营驻处去,再低下头来,目光温柔地拂过谢不为的双眼,笑着颔首。 “好,我会传信让他们去寻当年产婆的行踪,一有消息我就会告诉你。” 谢不为终于舒出了一口气,紧紧地攀住了孟聿秋的脖颈。 眼底海浪平歇,唯剩粼粼情意波澜,“还好有你在,怀君舅舅,不然我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孟聿秋忍不住微微垂下头来,吻在了谢不为的眉心,轻声似和风。 “鹮郎,遇到什么事都不要焦急不要害怕,孟怀君此人、此心都甘愿为你一人所用。” 谢不为如何不明了孟聿秋的情深,方才种种所有的负面情绪皆因孟聿秋此句而一扫而空。 他便更是贴近孟聿秋的胸前,听着孟聿秋“砰砰”的心跳,万般柔情皆化为一句缠绵低唤,“怀君——” 此声便如马行中的清风,掠过了山间草木,悠悠飘向了远方。 等到了营驻之地,他们二人还未来得及下马,便有一缣巾黑衣之人从主帐之中钻了出来,小跑着来到了马前。 此人面容清秀,气质也是不俗,本可称是一表人才。 但不知为何,其行止原本也与常人无异,可偏偏就是比常人多了几分“至纯”之气。 如此,也就没了那世家公子身上理应有的清贵,反而像是布衣士子那般质朴。 而此人,便是谢不为的表哥,也就是谢翊选中的新任鄮县县令——诸葛登。 诸葛登像是没有意识到谢不为和孟聿秋之间的暧昧氛围那般,径直趋步凑到了谢不为面前。 看到了谢不为微微红肿的双眼便稍有一怔,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六郎怎么出去一趟竟哭了?” 说罢,他又抬手挠了挠头,还弄乱了头上的缣巾,显得颇有些苦恼。 言语也非对着谁,倒像是自言自语,“父亲母亲让我照看好六郎,可六郎现在哭了,我却不知该怎么办了。” 谢不为与诸葛登几日相处下来,已是对诸葛登慢半拍的反应以及时不时的 自言自语见怪不怪了。 他便对着诸葛登展颜一笑,“没什么,不过是晨间的风大了些,一不小心迷了眼。” 诸葛登丝毫没有怀疑,在又愣了一会儿后,也丝毫没有掩饰地重重松了一口气,再道: “此处离山阴城不过一个半时辰的路途,雾也已经散了,不如早些出发,也能早些见到表妹。” 诸葛登口中的表妹便正是谢不为的长姊谢令仪。 谢不为闻言便立刻点了点头,看向了孟聿秋,眉梢眼角流露出几分期待,“怀君舅舅,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孟聿秋自然没有任何意见,也立即吩咐营中副官整军启程。 果真在一个半时辰后,谢不为和孟聿秋等人便到了山阴城外,且远远的就看见了城门外的一辆装饰甚为豪奢的犊车。 谢不为褰帘望之,双目有一亮。 在马车还未停稳时便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快步往犊车前奔去,赤红的长袍半扬在了青石大街上,他稍扬声唤道:“阿姊——” 随着此声出,犊车上的锦绸门帘便从内掀开,鹅黄淡绿的罗裙如水泄出,像一朵兰花俏生生蔓了出来,绽在了谢不为的眼前。 谢令仪也在侍女的搀扶下急切地下了车,并对着谢不为的方向伸出了纤纤素手,柳眉杏眼下坠着几滴如晨露般的泪珠,“鹮郎,慢些。” 话还未落,谢令仪便被谢不为紧紧拥住了。 谢不为的眸底也泛出了浅浅水光,谢令仪云鬓上的步摇流苏拂在了他的额前,珠玉自然有些冰凉,但他却丝毫没有松手之意,只切切道: “阿姊等了多久,冷不冷?” 谢令仪抚上了谢不为的肩头,唇角弯弯,“没多久,不冷。” 再略微抬起头,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谢不为的眉眼,仔细端详着,柳眉淡蹙,“鹮郎,怎么瘦了许多?” 谢不为摇了摇头,再握住了谢令仪有些微凉的手,“不过是路上稍微辛苦了些,不妨事。” 又将谢令仪的手拢在了掌中,垂首呵了一口气,轻轻揉搓了两下,“城门风大,阿姊带我们回郡府吧。” 谢令仪两颊漫出了浅红,抽出手来点了点谢不为的鼻尖,“你呀,也是知道心疼人了。” 再是越过了谢不为,看向了等在马车边的孟聿秋和诸葛登。 她的目光在掠过孟聿秋看着谢不为的眼神时略有一惊,下意识又回眼看了一眼谢不为,红唇微动,但终究没有表示什么。 只牵着谢不为缓缓走近了孟聿秋,对着孟聿秋欠了欠身,“拜见孟相。” 孟聿秋连忙对着谢令仪虚虚一扶,“王夫人多礼。” 谢令仪直身淡淡一笑,再对着诸葛登颔首道:“阿登哥哥也来了。” 但诸葛登像是完全处在状况外,仍是仰首四顾山阴城外之景。 在谢令仪这声时,目光甚至是停留在了山阴城墙的石匾上,低声喃喃道:“好字。” 谢令仪也自 是知晓诸葛登的脾性,故也没有计较什么,复看向了谢不为,“与我一道吗?” 谢不为下意识瞄了孟聿秋一眼,见孟聿秋双眸含笑,才对谢令仪道: “自是要与阿姊共乘一车。” 谢令仪自然没有错过谢不为和孟聿秋之间的眉来眼去,柳眉又有一动,但也只是对着孟聿秋再欠了欠身,便领着谢不为上了犊车。 会稽郡府离城门并不远,乘车不过两刻时候便到了郡府。 郡府门前也已有许多侍从等候相迎,但谢不为下车之后还是略觉异样,仔细分辨了一会儿,便皱着眉头对谢令仪道: “王叔安呢?怎么不在这里?” 不说他与孟聿秋是受皇命前往鄮县平叛,或是他与王衡之间的姻亲关系。 只说孟聿秋国之右相的身份,王衡身为会稽内史便该亲自在郡府门前相迎。 谢令仪闻言稍有一叹,再微微摆首,“鹮郎,他并非有意怠慢,不过为人如此罢了。” 言语间已是不掩对王衡的失望。 谢不为心中陡生了怒火,他知晓,这并非是有意或无意怠慢之事。 而是王衡身为会稽内史已是严重渎职不说,甚至还对朝廷遣军将至辖内平叛都无甚关心,便已算是目无皇命。 也许是孟聿秋和谢令仪皆在给了他十足的底气,他在与孟聿秋相顾一眼后,便对着郡府管事打扮的人沉声道: “带孟相和我去见王内史。” 郡府管事显然没料到谢不为竟会当场发难,求助似地看了谢令仪一眼。 见谢令仪只是敛眸不理,犹豫了几番,还是对着谢不为和孟聿秋躬身道:“那便请孟相与谢将军随我来吧。” 谢不为是知晓王衡一心钻研鬼神之道的,便原以为他会在王衡的院中看到或听到许多神神鬼鬼的东西。 但不想,才至王衡院前,最先听到的竟是众多女子的嬉笑之声。 谢不为意识到了什么,忙看向了谢令仪,“阿姊,王叔安他......?” 谢令仪缓缓叹了一声,眼眸之中光彩稍暗,却也毫不意外,“鹮郎,里头甚是污秽,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若说谢不为方才只是对王衡有公事上的不满,那么现下便是公私皆有,心中怒火也燃得更甚。 他看着院中方向冷笑道:“阿姊,你就在这里等我。” 说罢,便不等谢令仪和孟聿秋反应,回身拿走了随行军士的剑,大步踏入院中,奔向了主屋。 又不顾急忙追上来的管事的阻拦,一脚踹开了房门。 浓浓的脂粉气、酒气便迎面扑来。 谢不为定睛一看,屋内昏暗暧昧,层层纱幔后有着三五仅着纱衣的女子正围着一个衣衫袒露的男子,场面十分淫靡。 谢不为见之怒火欲出,当即“铿锵”拔剑,划破了眼前层层纱幔,疾步走向了主位。 在那些女子惊慌四散而逃的尖叫声中,用剑对准了已是瘫在了锦席上的王衡,眼眸中寒光一现。 “我今日便杀了你!”! 第 108 章 快乐与否 剑刃寒芒闪烁,映出了谢不为浸着怒意而微微泛红的眼眸,赤红宽袖扬至半空,继而破风声起。 下一瞬,主位前的紫檀木案应声断裂,案上瓷器玉器“噼里啪啦”坠碎一地。 ——是王衡在反应过来后本能地钻到了紫檀木案下躲藏。 谢不为嗤笑一声,踢开了断裂的木案,弯身拎起了正蜷缩着瑟瑟发抖的王衡。 看着此人潮红的面色、浑浊的目光以及畏惧怯懦的神情,谢不为更是怒火中烧。 他的阿姊,世上最好的阿姊,怎会嫁给这种无能淫邪之辈! 就在他提剑欲再刺之时,身后却传来了谢令仪的呼喊,“鹮郎,不要!” 谢不为闻声一怔,剑刃滞在半空。 而王衡也趁此机会连滚带爬地挣脱出了谢不为的手,再几个踉跄爬起,竟狼狈地躲到了谢令仪身后。 谢不为立刻直脊回身,看见了谢令仪焦急的神色,一时有些茫然,更是不解。 他手腕一垂,长剑“哐啷”落地,眼角也泛出了点点泪光,“阿姊,你为何要阻拦我,为何要护着他。” 谢令仪见状叹了一口气,目视郡府管事和随行侍从,示意他们搀扶住了又半瘫在地的王衡,快步离开了主屋。 她再缓缓走近了谢不为,抬袖点去谢不为眼角的泪水,“鹮郎,我不在乎这些,不在乎王叔安如何,旁人又如何。” 她的手顺势落下,捧住了谢不为的脸庞,淡淡的兰草幽香盈入谢不为的鼻尖,让谢不为胸腔中的怒火竟慢慢平息下来。 谢令仪对着谢不为展颐而笑,两靥翠钿也微微闪烁着,“我只在乎你。” 谢不为连忙抚住了谢令仪的手,语中仍有愤懑,“可王叔安他竟敢如此待你,我若不给他一个教训,他日后必定还是会这般轻慢你。” 谢令仪再是微微摆首一笑,“鹮郎,其实这样才好,他虽算不上有多敬重我,可也不会故意为难我,更不会来打搅我,我自是乐得不必应付他。” 她轻轻反握住了谢不为的手,笑叹道,“若非今日,我与他是一月也见不了几面,他忙他的,我忙我的,又有何不好?” 谢令仪说到此,语有一顿,沉默了须臾,才道:“可若你今日杀了他或是伤了他,琅琊王氏定不会善罢甘休,我知道父亲、叔父与五郎能护得住你,但这毕竟会对你造成诸多影响。” 她再无比郑重地凝着谢不为的眼,“鹮郎,为了王叔安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 谢不为已完全明白了谢令仪的苦心,心下更是触动,垂首紧紧抱住了谢令仪,闻着谢令仪云鬓间的桂油淡香,言语中带着浓重的委屈,“可这般,阿姊,你会快乐吗?” 谢令仪抚在谢不为肩头的手有一顿,片刻之后才又轻轻拍了拍谢不为的肩,唇际浅浅的笑意未曾改变。 “鹮郎,在这个世道上,能好好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快乐与不快乐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不!”谢不为缓缓松开了谢令仪,目光望进了谢令仪盛着淡淡哀伤的双眸之中,“阿姊,或许活下去确实已经很不容易了,但快乐也是同等重要的。” 谢不为紧紧握住了谢令仪的双手,语意郑重,“我想要阿姊每一天都快乐。” 他轻轻碰了碰谢令仪的眉梢眼尾,“起码,不要如此哀伤。” 再扬唇一笑,“阿姊,我以后定让你可以与那王叔安和离,再接你与我一起住。” 他双眸清亮,眼波粼粼,里头满是对未来的憧憬,“阿姊,和我住你会快乐吗?” 谢令仪稍有一怔,旋即略略低头掩唇一笑,只是眼中竟蓄出了一层泪光。 她连连点头,“快乐,如果能每天都见到我的鹮郎,我当然会快乐。” 谢不为轻轻抹去了谢令仪眼角溢出的泪,没有问谢令仪为何会在此时哭泣,只仍是笑着,“阿姊,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谢令仪也笑着颔首,再牵着谢不为往屋外走,“孟相与表哥已在宴上等候多时了,我们也是时候入席了。” 但在即将迈出院中时,步履却突兀地停住了。 她侧首看着谢不为,略有些犹疑,低声道:“鹮郎,你与孟相......是何关系啊?” 谢不为心下一惊,他没有想到谢令仪竟敏锐至此。 明明在此期间他与孟聿秋都不曾直接说过一句话,可却还是被谢令仪看出了端倪。 也不知是因想起了孟聿秋,还是因被谢令仪看出了两人关系,谢不为的脸颊竟倏地略微有些泛红。 他抿了抿唇,不自觉握紧了谢令仪的手,语出似低喃,“正是阿姊看出的关系。” 谢令仪柳眉一颦,倒也没说好与不好,只道:“即使国朝男风盛行,但总归还是要成家的,那你们日后该如何?” 谢不为闻言,面上的红晕更是深了三分,犹如云霞灿灿。 他双唇微动,嗫嚅着,“等从鄮县回京,我与孟相就成亲。” 语出又怕谢令仪不同意,忙补充道:“孟相的二弟已将他的幼子过继到我......们膝下,阿姊也不必担心我与孟相成亲之后的琐碎。” 谢令仪闻之一叹,“我并非担心你们二人的子嗣问题,只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妥,毕竟男子之间成亲之事闻所未闻,你与孟相又都身份不凡,恐会引起不小的波澜。” 谢不为见谢令仪竟没有怪罪或是反对之意,心下便有一喜。 连忙更紧紧握住了谢令仪的手晃了晃,锦绸宽袖盈风飘荡,“只要阿姊不会不赞同,那我便没什么好顾虑的。” 谢令仪又哪里不明白谢不为言语中想与孟聿秋成亲的坚定,只略作思忖,便也再是笑叹着拂了拂谢不为的眉眼。 “好,就如鹮郎所说,只要鹮郎能快乐,我便不会有任何的不赞同。” 谢不为忍不住再紧紧抱住了谢令仪,垂首于谢令仪鬓边轻声,但言语却有些激动,“阿姊——谢谢阿姊。” 谢令仪鬓上流苏轻摇,“傻孩子,你我姊弟之间说什么谢与不谢的。” 再动了动谢不为的手臂,“走吧,即使你与孟相已算是一家人,但也别让孟相等太久了。” 等谢不为与谢令仪到了郡府专程为孟聿秋准备的接风宴上时,却还是不见王衡的踪影。 即使王衡再如何放荡无礼,但这接风宴是按律来说必须出席的,不然,则可视为目无朝廷的实柄。 郡府管事一见谢不为的身影便浑身一颤,赶忙奔至谢不为和谢令仪身前,跪伏大拜道: “主君身子不适,不好前来陪客,怕扰了贵客兴致,此宴还得劳烦夫人主持了。” 谢令仪面上神情未有丝毫改变,只淡淡瞥了郡府管事一眼,“好,我知道了,那便让主君好好休息吧。” 郡府管事这才颤抖着爬了起来,又抹了抹额上的汗,再小心翼翼地询道:“夫人主持的话是需当做家宴,那我便领郡府吏从一同下去了?” 谢令仪再是看也不看郡府管事一眼,只略略颔首,便带着谢不为落座了主席。 片刻后,宴上便只剩下了谢令仪、谢不为、孟聿秋与诸葛登以及三两谢令仪身边的侍女。 谢令仪的目光扫过了孟聿秋与诸葛登,再停留在坐于她身侧的谢不为身上。 又在吩咐三两侍女皆去门外候传之后,神情竟蓦地有些凝重,“还请孟相勿要见怪,既然此宴已是清净,那我便在此时与你们相谈鄮县的情况吧。” 谢不为见谢令仪神情凝重,心下也略有一沉,忙应下再问:“难道鄮县之中还有不为朝廷所知的隐况?” 谢令仪略叹着点了点头,“这会稽十四县几乎皆在琅琊王氏的掌控之下,是故,这鄮县中不便为世所知的情况便被琅琊王氏瞒了下来。” 她再看向了孟聿秋,“陛下与孟相还有朝中众多有远见的大人也一定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吧,不然陛下也不会动用孟相这般国之重器前往小小鄮县平乱。” 孟聿秋亦是肃色,对着谢令仪点了点头,“不错,纵使琅琊王氏千般隐瞒,却也不能解释这鄮县之中为何频繁有官员被刺杀,以及鄮县众多世家包括琅琊王氏自己又为何皆离开了鄮县。” 谢令仪再是深深一叹,“如今琅琊王氏已完全放弃了鄮县。” 她略有轻嗤,“也是如此,倒是将其中的责任干系推脱了个干净,即使你们到鄮县后发现了什么,他们都可以狡辩是与他们无关。” 谢不为听着孟聿秋与谢令仪之间的几句往来,也察觉出了什么,眉蹙成山,“阿姊,那鄮县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啊?琅琊王氏又为何要隐瞒?” 谢令仪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案上的菜肴之上。 她看着那泛着淡淡油光的荤食,一时之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陡然一白,轻轻握住了谢不为的手,语有不忍,“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 “鄮县,已至人相食。”! 第 109 章 鄮县境况 大雾弥漫。 谢不为略略掀开了车帘,眺望不远处覆于灰白色浓雾下的鄮县城池。 浓雾如一道屏障,垂在了枯树枝干之上,便仿佛一把白色的剑,将一切都拦腰斩断,令人只能瞧见隐约的城门轮廓,甚至连城墙上的石匾都看不清。 行军的马蹄声脚步声惊动了城门外枯树上的黑鸦,凄惨的悲鸣声一时不绝于耳,更是衬得浓雾下的鄮县犹如一座鬼城。 谢不为想起了谢令仪告知的鄮县情况,看着眼前的孤城,心下不自觉一颤,浑身也有些发冷。 便赶忙放下了车帘,回身拥住了孟聿秋,在感受到孟聿秋身上的温暖后才好受了许多,似问似叹,“怀君舅舅,鄮县怎会变成这样。” 孟聿秋握住了谢不为的手,也是稍有叹息,“鄮县是临海之城,境内又多山少田,百姓本就食无所定,但世家及地方官员却不顾百姓生息侵吞了几乎所有的田地,百姓便只能出海捕鱼而生。” 语有一顿,似略有思忖,再道:“以你长姊之意,世家与地方官员却只接受米帛供赋,百姓便被逼得没有活路,要么卖于世家为奴为婢,要么逃亡海上为贼为盗,要么......便只能一死了之。” 马车停在了城门之前,黑鸦扑棱棱扇翅膀的声音便近似在谢不为与孟聿秋耳边。 孟聿秋因此再有一叹,才继续说道:“而世家与地方官员又为了防止有更多百姓逃到舟山上成为海盗或与海盗私联,之后竟不允许百姓正常出海,鄮县百姓便当真再无生路。” “再便是鄮县之中有刺客出现,刺杀了一任又一任的鄮县官员,世家虽因此逃离,可在完全没有官员维持地方秩序后,海盗却也趁虚而入,鄮县反而陷入了弱肉强食的境况之中,令鄮县内部的状况更为糟糕,可百姓却因琅琊王氏的刻意看守以及户籍制度逃不出鄮县。” 谢不为握紧了孟聿秋的手,低声续上了孟聿秋的分析。 又像是怔愣了片刻,才道:“以至于,不过短短数月,鄮县便已至,人相食。”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近,一道粗犷的男声从车厢外传来,“禀告孟相与谢将军,城门仍是紧闭,属下倒是看见了一两个守城之人,但不知为何,在属下传告孟相与谢将军的名号后,他们却还是没有反应。” 谢不为即刻从孟聿秋怀中屈身站起,拂开了车窗帘,看向了站在车厢外的说话之人,长眉一拧,“刘校尉,守城人都是什么样子的。” 说话者也就是谢不为口中的“刘校尉”,正是归顺朝廷后的刘庚刘二石。 此次朝廷调用的一千北府军也正是镇北将军季铎手下一支,而季铎则派遣刘二石暂为此支北府军首领,前来相助谢不为与孟聿秋。 刘二石闻言亦是皱眉道:“那两个守城人隐在女墙后,加之大雾未散,属下便并未看清他们的样貌,但可见他们身形都甚为魁梧,不似常人。” 谢不为与孟聿秋立即明了,这鄮县守城人应当就是琅 琊王氏精挑细选后留下看守城中百姓的人。 谢不为面上一沉,言语中也不自觉蕴了几分愠气,“有劳刘校尉再次前去传告,若是他们胆敢阻拦朝廷之师入城,便以违逆皇命之罪论处——” 他望向了隐在大雾中的城墙,语意森然,“当即格杀。” 刘二石神情一凛,抱拳应下。 再折返回来后,城门果真从内缓缓打开。 马车当前,行军随后,在灰暗的大雾中如同一条长龙缓缓进入了未知之境。 城后矮山连绵,像展臂将鄮县困住的巨人,又默默注视着城下发生的一切。 城内虽大雾稀薄,有碍甚少,但却也异常冷清,大街小巷中几乎没有行人,家家户户也都大门紧闭,只有黑鸦的悲鸣声如影随形。 不过,若说鄮县城中并无人影倒也不尽然。 在靠近城中原本应当最为繁华的街市时,便能听到“咚咚”的砍击之声。 谢不为听着这声响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下稍有一慌,便下意识想要拂帘去看。 但在帘动瞥见街边摊上血肉的那一刻,却被孟聿秋及时蒙住了眼,让他不能仔细分辨那些血肉究竟是什么。 “鹮郎,不要看。” 谢不为浑身一僵,随即坐回了孟聿秋的怀中,将脸死死埋在孟聿秋的胸前,并紧紧攥住了孟聿秋的衣袖。 他的话语已不自觉有些颤抖,“怀君舅舅,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又在孟聿秋开口之前,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语速疾疾,“我好像还听到了,哭声和尖叫声。” 孟聿秋轻柔地抚着谢不为的背脊,没有反驳谢不为的言语,只默了片刻,语调沉沉,却还是极尽温柔。 “鹮郎,之前这里发生的事已经无法改变了,但不要害怕,我们会让这里好起来的,对不对?” 谢不为顺着孟聿秋的衣袖,探入了孟聿秋的衣间,在触到孟聿秋的温热的肌肤之时,微微颤抖的身体才好了许多。 可心下却仍是有说不出的沉闷与难受,以及,畏惧。 他自然知晓街边摊上的血肉大概率是什么。 就谢令仪得知的消息,鄮县城中竟已出现了专门买卖活人的菜市与宰杀活人的肉厂,而这些活人便被他们呼做“菜人”,多为老弱妇孺*。 人肉之价甚至贱于猫狗,这些老弱妇孺被屠户买去后,就会被像牛羊一般宰杀以供城中富户食用。 而村中则更是耸人听闻,百姓在食尽野菜、树皮之后,甚至会易子而食。 这种景象并非是个例,早在百年前的五胡乱华时,中原大地上就曾出现过这般“人相食”的场景。 只是谁也没想到,在南渡之后,魏朝朝廷还算稳固之时,治下最为繁华的会稽郡中,竟会再一次出现此等骇人听闻之事。 也是因此,即使鄮县城中仍有不少百姓,但轻易并不敢出门,若无结伴或是手持武器,便很容易被掳走而成为城中富户的盘中餐 。 想到此,谢不为不由得咬了咬牙,他知道,如今鄮县城中会变成这样,与琅琊王氏脱不了干系。 可却又正如谢令仪所说,如今琅琊王氏已经弃鄮县不顾,又让朝廷接手了此事,即使他与孟聿秋查出了一二,也不能将琅琊王氏真的如何。 至多,不过是换了渎职的王衡,可接任者,又多半还会是琅琊王氏的子弟。 谢不为握紧了孟聿秋的手臂,语出恨恨,“怀君舅舅,我们当真不能让琅琊王氏为此付出代价吗?” 孟聿秋也是无奈一叹,“在桓深之乱时,即使朝中已确切掌握了琅琊王氏与桓氏私联的证据,却也还是不能将琅琊王氏如何。” 语顿,“甚至,凤池台中仍有王中书。” 他再蹙眉一叹,目中幽远,“虽现如今琅琊王氏已无治世之才,但王丞相布局深远,琅琊王氏已如国朝的根脉,深深扎入了每一个地方郡县,陛下已早有除尽之心,却也无可奈何。” 谢不为本下意识想要说什么,但在启唇的一瞬间,他脑中灵光一现,忙抬起头来,看着孟聿秋,“怀君舅舅,是不是之前鄮县的长官都与琅琊王氏关系密切。” 即使谢不为言语并未说明,但孟聿秋却还是瞬即就明白了谢不为之意。 他点了点头,“不错,你叔父之所以选中你的表哥诸葛登任鄮县县令,就是为了让你们陈郡谢氏能在会稽郡中占有一地。” 谢不为语有喃喃,“难怪,难怪叔父会让我和表哥来此,只要会稽郡不再是琅琊王氏一族独大,那日后会稽郡之事,便再也不能完全瞒得过朝廷。” 此话落后,辘辘马车也终于停下,孟聿秋对着谢不为微微颔首之后,便牵着谢不为一同下了车。 眼前略显破旧的庭院便正是鄮县县府,而县府门前也早有几个吏从等候。 为首之人是个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面色也是青白,颧骨高高隆起,看起来十分单薄,一脸苦相。 此人一见谢不为和孟聿秋的身影,便赶忙趋步上前,伏跪拜道:“下官鄮县主簿石宽,拜见孟相,拜见谢将军。” 谢不为闻之眉头一皱,稍俯身问道:“如今县府之中只有你一人为官吗?” 石宽似很是畏惧谢不为,先是打了个颤,才战战兢兢回道: “不瞒谢将军,县府官员多为刺客刺杀,即使有侥幸逃脱者,也不敢再为县府之官,早就离开了。” 谢不为便有疑心,“那为何你还在此处?” 石宽双眉一耷,面上苦相更甚,言语十分老实,“下官也不知为何,刺客从未对下官动过手,再加上鄮县本就是下官老家,下官无从可去,便索性在此等候朝廷相救。” 谢不为与孟聿秋相顾一眼,便再无追问之意,却也不随石宽立即入府,只侧首对着刘二石道: “还请刘校尉与石主簿一道,领八百兵士,封锁城中菜市肉厂,不许再行贩卖活人之事,若有违抗者,当场格杀,再于城中搭建粥铺,按时为百姓分发食粥。” 语罢,再对孟聿秋身旁外军副官道:“也有劳李将军,领五百兵士前往县中各村,将此消息下达至每一个百姓,并传令,若再有人相食之事,便可来县府揭发,揭发者赏,食人者斩。” 这是谢不为与孟聿秋还有谢令仪商议出的暂缓之策。 在谢令仪道出鄮县境况之后,谢不为与孟聿秋便立刻遣人回朝据实禀告,并请朝廷拨钱拨粮以缓鄮县“人相食”之况。 毕竟此事虽然十分骇人听闻,但好在尚被控制在了鄮县一城之中,只要有强力镇压管制,此事便能慢慢杜绝。 且谢令仪也在得知鄮县情况后就筹措了不少的钱粮交给了谢不为和孟聿秋,是故,此令便能行之有效。 可石宽在听到谢不为的行令之后,竟犹豫着对着谢不为再有一拜。 “下官知晓谢将军为城中百姓的一片苦心,可若是如此,便只剩下两百军士守卫孟相与谢将军,实乃大大不可啊。” 他仰起了头,看向了谢不为和孟聿秋,“即使海盗已暂时闻风躲藏,但毕竟城中还有刺客,若是被他们知晓了这般情况,下官担心刺客恐会对孟相与谢将军不利啊。” 谢不为闻言拧眉,“两百军士如何不够......” 但在他话还未说完之时,身侧的刘二石竟陡然对着一处呵道: “谁在那!”! 第 110 章 秋雨缠绵 “回来了,刘校尉回来了!” 在正堂门口四处张望的石宽在瞧见刘二石的身影后蓦地跳了起来,又赶忙上前将刘二石迎了进来。 刘二石半跪在谢不为与孟聿秋面前,一脸忧心忡忡,“属下无能,并未追到那窥视者。” 谢不为与孟聿秋坐于正堂主位,闻言相顾,神情皆有微沉。 但还不等他们二人出言,站在一旁的石宽竟率先浑身觳觫着接过了话,“一定是刺客!那些刺客一向来无影去无踪的,即使刘校尉发现了他们,也很难抓到他们。” 他越说脸色便越是苍白,“而且他们也一定已经听到了孟相与谢将军的安排,等军士们离开,他们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再次动手了。” 话到此,石宽便又立即躬身趋至了谢不为和孟聿秋身前,言辞恳切,“还请孟相与谢将军务必三思啊,城中乱象自然要管要制,但并不必一下子遣出如此多军士......” 他掰了掰指头,“起码,要留五百军士在县府,才能保证两位贵人的安全。” 其实石宽如此言语已是有些僭越,但谢不为与孟聿秋知晓这石宽是已被刺客吓破了胆,且亦是真心为他们二人的安全着想,便并未觉得冒犯。 孟聿秋反而还示意了随行副官李滨亲自搀扶起了石宽。 谢不为闻言沉吟片刻,再问刘二石,“可曾瞧见了那人的模样?” 刘二石粗眉一皱,摇了摇头,“那人身手敏捷,且以布料遮面,属下便并未瞧见那人的模样,不过,倒是大致看清了那人的身形,是有些瘦小,不似寻常习武男子,倒像是个读书人。” 谢不为眉梢半沉,若有所思,“读书人?” 孟聿秋摆首,“鄮县久处饥灾中,寻常百姓瘦弱些也并不奇怪,倒也并非一定是读书人。” 谢不为蹙眉未展,“即是如此,仅凭身形搜寻刺客便如大海捞针,倒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了。” 那石宽又忙接了话,便是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我们之前也曾瞧见过刺客的身形,也试着在城中寻找过,确实是半分用处都没有。” 他仍是坚持劝说谢不为与孟聿秋,“鄮县好不容易盼来了两位贵人,可当真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不然,不说下官要如何向朝廷交代,只说城中百姓,便再也没有脱离苦海的盼头了。” 话陡有一顿,再叹息道:“城中如此已有了数月,实在......也并不少这几日呀。” 谢不为虽知晓石宽是一番好意,可心下却也难免动了气,“几日?石主簿应当比我清楚,这多一时耽搁便会多许多百姓沦为......” 他并不忍心说出那个词,只暗自掐住了自己的掌心,又深吸了一口气,才略微缓了过来。 再侧首看向了孟聿秋,眸中不比往日光彩,而是暗淡极了,恍若那来时的雾入了眼,“怀君舅舅......” “就按你说的去做。”孟聿秋在谢不为对着他才出声时便点头 道。 他看着这般面色惨白神色哀伤的谢不为,想要拥住谢不为,却碍于处于正堂之中,不能恣意,便只在案下握住了谢不为的手,有两百军士日夜守着县府,便已足够了。 ?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谢不为像是陡然有了底气,双眸之中终是有了淡淡的光亮,重振了神色,当即吩咐刘二石与李滨领兵依令行事。 石宽见刘二石与李滨走后,面上更是焦急,下意识在门边来回踱步着,却一不小心撞上了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诸葛登。 石宽一愣,旋即凝神认出了诸葛登,便又连忙躬身,“拜见诸葛府君。” 谢不为与孟聿秋这才想起,在到了县府之后,他们便有些顾不上诸葛登,也就不知方才诸葛登究竟去了哪里。 以往诸葛登并不在意旁人对他的态度和礼节,大多时候也并不理人。 但不知为何,这下他竟停在了石宽面前,颀长的身形挡住了正堂外浓雾才消的萧瑟秋景。 他立于庭中枯树、青郁矮山的背景中,手上还捏着一片枯黄的木叶,沉声问道:“之前的鄮县县令没有部曲、军士或是奴仆的保护吗?” 石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答道:“自然有的,上一任府君更是有侍卫日夜贴身保护......” “但是,他还是死了,对吗?”诸葛登少见地打断了旁人的话,言语中还透露出从未有过的锋利。 石宽浑身一颤,有些支支吾吾,“下官也不知那些刺客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竟能在如此严密的保护下谋害了几位府君。” 诸葛登收回了眼,垂首看向了手中的枯叶,又不说话了。 谢不为却倏地明白了诸葛登的意思,赤红的宽袖按在了黑紫色木案上,登时起身快步走近了诸葛登,并同样垂眼看着那一片枯叶。 “表哥,你适才,也去追了那刺客对不对?” 但诸葛登却仍像是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只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枯叶,并不回应。 谢不为便只好再问石宽,“那你说说,县府中的长官都是如何被谋害的?” 石宽不敢含糊,连忙思忖着回道:“刺客来去无影,又都在夜间出没,无人知晓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但几位府君及上官都是在自己房中遇了害,且并无半点声息,所以我们才丝毫没有头绪。” 谢不为觉出了异常,“怎么会一点声息都无?” 石宽也很是疑惑不解,“那些刺客手法不一,有的上官是被一剑割了喉,有的上官则是中了毒,但问遍了府中所有侍卫军士,都说没有看见过有可疑之人进出几位上官的房间。” 也不知是否是门外的秋风忽起,谢不为竟觉背脊有些生凉,掩在宽袖中的手微微攥紧,皱眉沉声,“如你所说,倒像是有了鬼。” 石宽也是打了个寒颤,不自觉搓了搓手臂,“不瞒谢将军,也不是没人这么觉得过,当真是邪门得很。” 他再有一叹,“毕竟这城中,鬼魂的怨气恐怕早已冲了天。” 谢不为顿觉荒谬,正欲低斥,却不想,诸葛登竟在此时又突然开了口。 “是女子。” 谢不为诧然看向了诸葛登,“表哥,你在说什么?” 诸葛登闻声,竟徐徐抬起了头,将手中的枯叶轻轻地插在了谢不为的玉冠边,凝目片刻,才道:“这片叶子,是从那人的发间落下的。” 他再又将枯叶缓缓摘了下来,放回了手中,“我看见了,那人的眼尾与鬓角,是女子。” 谢不为神色一凛,不自觉捉住了诸葛登的衣袖,拧眉道: “你是说,那窥探我们的人,是个女子?” 诸葛登垂眸轻轻捏了捏枯叶,发出了细微的“咔嚓”之音,又突然没了声。 但谢不为已算是明了诸葛登之意,便不再追问诸葛登,而是眉动稍思,“竟是女子吗?” 可一旁的石宽却又失礼出言,“不可能!那些刺客绝不会是女子!” 谢不为并未计较许多,只狐疑地看向了石宽,“为何不可能是女子?” 石宽却有些答不上来,支吾了半晌,才道:“若是女子,怎会有如此大的本事,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谋害了县府中这么多大人。” 话出又觉单薄,连忙低声补道,“况且城中女子,除了那些富户家中的夫人女儿,多半也已经......唉。” 谢不为并不认同石宽的前半句,但念及后语,也是不解,缓缓走回了孟聿秋身边,本能地牵住了孟聿秋的手。 似问似忖,“阿姊也说了,城中大多是老弱妇孺遭了难,可表哥又说窥探我们的人是个女子,那我们该如何去查?” 不等孟聿秋出言,又再道:“此事又不能放过,不说我们二人或是表哥的安危,只说这刺客一日不除,人心便一日不会安定,也就无人再敢来鄮县为官,城中秩序也不会有稳固的那日。” 再是一叹,语速疾疾,“还有舟山上的海盗,即使那些海盗已经暂时闻风而逃,但他们必然是在暗中窥视我们,如今敌暗我明,我们更不知这海盗究竟是什么情况......” “鹮郎。”孟聿秋忽然掌住了谢不为的脸,指腹轻轻按住了谢不为的唇角,“不要慌张,我们一件一件慢慢来。” 随着孟聿秋语落,有门声“吱呀”。 是随行的侍从见此情状便主动领着堂内众人一同退下了。 室内更昏暗了些。 但谢不为却莫名安心了不少,徐徐靠入了孟聿秋的怀中,语速也缓了下来,“我知道,这些事是一样也急不得,但我却丝毫没有头绪。” 孟聿秋抚着谢不为的背脊,温声如和风,“如今最为紧要之事已经交代他们去做了,刺客之事也有了头绪,若当真是女子,其实已算是线索。 至于舟山上的海盗,他们畏惧我们带来的军士,在有了确切把握前,便不会轻易有所动作。” 谢不为霎时抬起了头,“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孟聿秋拂过了谢不为额角鬓边的 碎发,和声答道:“鹮郎,从山阴到鄮县这五日里,你一直寝食难安,你忘了府医交代过,不可忧思太重吗?” 再牵着谢不为徐步走入了内室,榻前案上已有了几碟菜肴。 他引着谢不为坐到了案后,“鹮郎,现在你该做的,就是用了膳之后好好休息,等你醒了,我们再商议该做什么。” 可谢不为看着眼前的菜肴,却丝毫没有胃口,甚至在想起来时看到的景象后,更是面色一白,有些隐隐作呕。 孟聿秋端起了一碗清粥,舀了勺送至了谢不为的唇边,但却不是在劝说,而是主动提及了谢不为最为焦虑之事。 “鄮县许村离舟山最近,若想得知海盗的消息,可去许村一探究竟。” 谢不为闻言下意识启了唇,却刚好触到了瓷勺上的粥,便也干脆咽了下去,再疾疾道:“那我们待会儿就去......” 孟聿秋却没有应答,而是又舀了一勺清粥,再次送到了谢不为的唇边,耐心地等着谢不为开口。 谢不为明白孟聿秋之意,这次便直接主动接过了清粥,再三两下用了个干净。 瓷碗才被放到案上,还“咔嗒”晃了两下,谢不为便已有些等不及地想拉着孟聿秋起身。 但却被孟聿秋顺势一把打横抱了起来,再轻轻放到了案后的床榻上。 孟聿秋撑手在谢不为身侧,半压在了谢不为身上。 谢不为下意识攥住了孟聿秋的衣襟,“怀君舅舅——” 可才出声,竟被孟聿秋以一指封住了唇,“鹮郎,你听,外面下雨了。” 谢不为这才稍稍凝神,果真听到了“沙沙”细雨之声。 “你先睡一觉,等你醒了,雨也停了,到那时,你想怎么做,我都陪你去。” 孟聿秋单手解下了铜钩上的布幔,遮住了些许外头阴沉的天光。 谢不为也知自己太过着急,但鄮县的情况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严重又复杂。 而他来时又恰好看见了街上的血腥以及县府外的窥探者,脑中便更是一团乱麻,想着想着竟有些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也许正如孟聿秋所说,他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先好好休息。 这般,便也不再坚持。 又见孟聿秋躺在了自己身侧,也就自然而然地钻入了孟聿秋的怀中,想要如往常一般借孟聿秋身上的温度与味道入眠。 可也不知为何,现下如此竟作用甚微,他仍是觉得脑中嗡乱,即使闭眼许久,却还是无法入睡。 孟聿秋自然察觉到了谢不为依旧有些不安。 他徐徐睁开了眼,看着谢不为紧蹙的眉宇,忽然轻轻吻了上去。 谢不为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刚想启唇轻唤孟聿秋,可气息都未出,便又尽数被孟聿秋吞下。 他在怔愣过后,不自觉抬手按住了孟聿秋的后颈,加深了唇齿间的纠缠。 窗外的秋雨有渐大之势,“滴滴答答”地打在了窗棂上。 却又像是浇在了谢不为的身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浅浅的红印。 室内的空气愈发湿黏,床幔也随之轻摇,嘤咛之声散入了滴答雨声之中。 待到骤雨渐弱,室内才彻底安静下来。 淡淡的天光泄入床幔,微微照亮了谢不为红润的双唇,便更是衬得谢不为肌肤莹白如玉。 孟聿秋在感到谢不为呼吸逐渐均匀之后,又倾身于那唇上留下一吻,再缓缓起身,穿好了衣衫,悄然走出了内室。 外头已有随侍等候,见到了孟聿秋便躬身道:“诸葛府君在用膳之后还未入睡。” 孟聿秋坐到了主位上,抬手揉了揉额角,“那便请诸葛府君来见我吧。”! 第 111 章 刺客行迹 久雨雾后晴。 鄮县城中难得迎来了一个好天气。 邻着县府大街的市摊也都早早支了起来,虽说城中混乱,但那都是穷人的事,富人们与屠户们的生意还是要做的。 街上青石板忽然“咯噔”响个不停,辘辘驶来的犊车一路溅起了石板缝隙里的积水,留下了两道深灰色的辙痕。 装饰精美的犊车停在了一排肉摊附近,继而云履落地,绮罗裙角微微摇摆。 是从车上下来个大户人家侍女打扮的女子,挎着一个垫着锦帕的竹篮,袅袅娜娜地移至了一家肉摊前。 这侍女纤手裹着丝绸,遮在了鼻前,左右扫了几眼摊上切好的肉块,黛眉便有一蹙,“这个时辰,便只剩豚肉了?” 这家肉摊摊主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一脸茂密络腮胡,又是粗眉三白眼,长得十分凶恶。 但在听见侍女发问后,竟显得有些畏缩,忙点头哈腰道:“贵人有所不知,菜市肉厂在三日前便被朝廷来的大人关了,现在哪里还有菜肉。” 说到此,又暗自啐了一口,“那些穷人也都去城门喝粥了,街上乡里还有不少军士守着,便是无论如何也再难弄到菜人了啊。” 侍女闻言悻悻,嘴角一耷,“可我家主子就是想吃‘和骨烂’了,要是买不到,我从哪儿弄来一个小孩啊。” 此话一出,便有一个地痞模样的肉摊摊主戏谑着接过了话,“那你自己去生一个不就好了?” 侍女朝那人“呸”了一口,斜吊着眼看他,“不如将你家孩子带来,我倒是能多给你几枚铜板。” 那地痞模样的肉摊摊主也不恼,反而缩着脖子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我倒也是想啊,我家的还是个姑娘呢,细皮嫩肉的。” 又装模作样叹了一声,“可惜那小崽子早被家里赔钱玩意儿带走了,我到现在都没找到那娘俩儿影子,也不知是被哪家大人捉了去呦。” 那侍女懒得再听那人絮叨,瞪了那人一眼后便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县府,眼眸之中精光一闪,又嗤了一声,“这些大人怕不是京中的好日子过多了,还非要来这里逞威风。” 隔壁摊的摊主也仰首望了一眼县府方向,再笑着对那侍女道:“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罢了,这几天县府门前的车马就不曾断过,大箱大箱的珠宝金银可是流水似的往里送呢,想必过不了多久,城中还是该如何就如何了。” 这人话刚落,县府门前便又驶来了一辆马车。 不过,这回倒不是有人抬着箱子进去,而是从县府中出来了两个被一列军士簇拥在中间的人。 正是朝中高官打扮,一人裹着赤红长袍,一人穿着墨绿襕衫,在与随后赶来的县府官员打扮的人说了两句后,便紧挨着上了车,往东边去了。 那侍女面露疑惑,像是对身后几个肉摊摊主问道:“方才那两人便是朝中来的大官吗?这么大阵仗,是要去哪儿啊?” 此问一出,半晌都没人应 声,最后还是隔壁摊的摊主接了话,“小的有个表亲在县府中当差,昨个儿刚好听他说,那两位大人正是打着筹措剿灭海盗军饷的旗号才收了那么多金银。 如今这钱差不多也搜罗够了,样子也该做做了,想必今日就是去许村查看查看吧。” 那侍女显得有些兴趣,转过身来看向了接话那人,“那会去几日啊?” 话出不知为何又添补了一句,“莫不是查看是假,得了好处离开才是真。” 接话那人想了想,“这我倒是没听我那表亲说,但才不过三四日而已,应当是不会离开的,就是许村太过偏僻,又都是鱼腥海腥的,两位大人想必也待不了多少时日。” 那地痞模样的摊主很是不屑地笑了笑,“我若是那些大官,去了那许村就会回来,县府里好吃好喝还有钱收多好啊,何必在许村浪费时间。” 话才出,便引得市摊众人连连附和。 但那侍女却不知为何不再吭声,而是立在原地垂首想了一会儿,便提步转身上了犊车,离开了此处。 仲秋时候天黑得愈发早了,午时才过,再一晃眼,县府中便点起了灯笼。 县府里的下人在伺候诸葛登用完膳后,见诸葛登连连打着哈欠,便自觉提了热水来让诸葛登沐浴更衣。 果不其然,等诸葛登沐浴后,下人们才将房中收拾好,就听到了帷帐里传来的轻鼾声。 下人们便更是轻手轻脚,合力抬着浴桶出了房。 但几人的脚步声在夜里的庭院中还是有些明显,这边房门才闭上,那边就有三五军士闻声围了上来。 不过,也只是例行检查,再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便让下人们离去了。 夜色愈发沉沉,月亮逐渐西升。 守在诸葛登房门前的军士也不自觉靠在门边墙边缓缓垂下了头。 就在这时,屋顶上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但因声音实在太小,便也就没有军士反应过来。 昏暗的屋内霎时泄入了一束月光,但才不过成人两掌宽。 下一瞬,月光暗又显,便有一道人影出现在了诸葛登的房内。 那道人影先是谨慎地朝门外窗外望了一眼,在确认没有惊动守在屋外的军士后,才蹑足向诸葛登的床榻一点一点地靠近。 在与诸葛登不过隔着一道帷帐时,那道人影便迅速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双眼一眯,对准了诸葛登的床头就要刺下。 可也就是在此时,房内忽然一明,再是“噼里啪啦”一阵动静,竟是屋外的军士在瞬息之间便破门一拥而入。 那道人影本能地眯了眯眼,再看床榻时,才发现床榻上竟只是两个长枕,根本没有人! 再回身看向门边,自己已被团团包围住了。 “抓住她!”为首军士喝道。 可那道人影却也并不慌张,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横腿一扫,将木案踢到了最近门边的军士身上。 又趁着那两个军士本能地侧身 躲避的时间,挥臂灵活地刺向了围上来的军士,并弯身从他们身形的缝隙中钻过。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竟当真让那道人影逃至了房外。 军士们人虽多,却不及那道人影灵活,见状也只能被迫追了出去。 却不想,那道人影至了院中便如鸟归了林,身形一闪,便已攀上了院中枯树。 眼看那道人影就要逃出县府—— “嗖”的一声,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羽箭,正中那道人影的手臂。 但在一下短促的惨叫声后,那道人影却还是捂着手臂跳出了县府院墙。 为首军士看向了正缓缓放下长弓的谢不为,“谢将军放心,四面墙外都有军士看守,刺客定是跑不了的。” 谢不为却并不安心,侧首对陪在他身边的孟聿秋道:“那人身形太过敏捷,军士们恐怕还是追不上那人,但好在我射中了那人的手臂,顺着沿途的血迹,或许能发现那人的行踪。” 孟聿秋将谢不为手中的长弓交给了随侍,再揽上了谢不为的肩头,“鹮郎做得好,如此军士们定能找到那人的藏匿之处,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可谢不为却摇了摇头,握着了孟聿秋的手,稍稍仰首望进了孟聿秋的眼。 院中的灯火便在他的眸中微微闪烁着,“不第一时间找到那人,我便不会安心,我想要与他们一同去找。” 孟聿秋闻言略有思忖,又正巧有院外的军士来报,“禀告孟相与谢将军,属下无能,并未活捉到刺客,让刺客往南跑了。” 谢不为便更是握紧了孟聿秋的手,是在无言地催促。 孟聿秋终是点了点头,牵着谢不为一同往县府外走,“那我们便一起去。” 谢不为和孟聿秋领着一队军士沿着血迹一路寻到了南边的一处破庙附近。 到此,并非是血迹消失了,而是突兀地出现了更多的血迹,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谢不为心下虽隐隐作呕,但还是凝神闻了闻,再对孟聿秋道:“这些血不像是人血,倒像是某种牲畜的血。” 跟来的石宽皱鼻道:“是猪血!” 谢不为拧眉稍思,再问石宽,“这附近是有屠户吗?” 石宽却摆首,“屠户们大多聚集在城北,城南不过是贫苦百姓的游荡之处,并没有什么屠户,也没有宰杀牲畜的肉厂。” 谢不为终于有些受不了猪血的味道了,正欲埋入孟聿秋的怀中,但却在此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直身对石宽道: “那人既能在短时间内弄来这么多猪血,就说明这附近起码有养了猪的地方,叫他们不要再只沿血迹去找,而是去找有养猪味道的地方。” 石宽当即拍手应下,带着军士分成了几小队,往城南各处去寻了。 城南有房屋的地方并不多,不多时,便有好消息传来,“孟相,谢将军,找到了,找到了!” 谢不为双眼一亮,和孟聿秋快步往传声处去。 行了大约两刻时候,便看到了一处不小的院落,里头还传来隐约的猪哼之声。 不过这院落虽不小,但看起来却实在破败,并不像可以住人的地方。 石宽当即请示谢不为,“可要冲进去将里头的人都抓起来?” 但谢不为却没果断回答,而是与孟聿秋对视一眼,“怀君舅舅,你觉得呢?” 孟聿秋紧了紧谢不为的手,“都按你想的去做。” 谢不为终于弯了弯唇,再对着石宽摇了摇头,“去敲门。” 石宽一愣,似是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了。 可谁也没想到,在敲了许久的门后,前来开门的,竟是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在开门后显然受到了惊吓,当即便哭了出来。 但却也没有跑回去,而是躲在门后,探出半个头,双眼滴溜溜地扫了门外众人一圈,最后眼泪汪汪地看向了谢不为。 “你们是来抓我吃掉的吗?”! 第 112 章 一探究竟 这个小女孩身上的衣衫有些破旧,但却十分整洁。 而她虽有些瘦骨嶙嶙,可却并不凄苦,甚至目光在灯火下格外清亮,乌溜溜地望着谢不为,还有泪盈在眼眶之中,看上去可怜极了,教在场所有人都不免生了恻隐之心。 谢不为怔了一怔,不自觉弯下身来,并软了声音,“小姑娘,我们是来寻人的,并不是来抓你的。” 那小女孩扒着门沿的手稍稍松了松,但还是有些紧张,咬了咬唇再道:“大哥哥,你们是来寻谁的啊,我家里只有阿娘和姊姊妹妹。” 谢不为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侧首看了孟聿秋一眼,才对小女孩道: “那你可以回屋和你阿娘说一声,官府要在你们这里寻个人,需要进去看一看吗?” 小女孩闻言又看了谢不为身后众人一眼,浑身便有一颤,双手垂下十指不安地相互缠绕着,犹豫了许久,才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往里头跑了。 这小女孩才离开,一旁的石宽便有些忍不住地发问: “谢将军何必如此,让军士们将里头的人都抓出来一个一个辨认不就好了?” 谢不为也没有责怪石宽的意思,反而直身耐心地解释道:“即使此处确实养了猪,但并非一定是与那刺客相关,若当真是找错了地方,惊吓到无辜的人便实在不好。 再有便是,不管此处与那刺客究竟有没有干系,如果刺客不在这里,抓了里面的人也没用,如果在这里......” 他略略仰首望了一眼这院落四周空旷的环境,“想必也逃不了。” 话再一顿,看向了石宽,眉头一皱,“不过,这里倒是另有可疑之处。” 石宽不解地挠了挠头,“谢将军请讲。” 谢不为微微靠向了孟聿秋,拽住了孟聿秋的衣袖,在手中轻轻把玩着。 是一副心神飘远而有所思的模样,“按理来说,这城中贫苦人家的女子多半都遭了难,但适才那小女孩却说,这院子里只有‘阿娘和姊姊妹妹’,甚至还有能力养猪......” 还不等谢不为说完,那石宽便一拍脑袋,“没错!如今城中除了富户、屠户家里,几l乎已没了女子的踪迹,可这城南贫苦之地,却无端有这么多女子在此还没被掳走,果真是有大大的问题!” 而就在石宽正要再提建议的时候,便听得“哒哒哒”的小跑之声,是方才的小女孩折返回来了。 那小女孩只敢停在谢不为面前,有些气喘吁吁,眼神怯怯地看着谢不为,“阿娘说,让我快请大人们进来。” 谢不为便睨了石宽一眼,吩咐道:“只带十个军士一同进去,其余的就在外面候着。” 石宽虽有些迟疑,但还是按照谢不为的吩咐,依次点了十个人跟在谢不为与孟聿秋的身后,一同进了院子。 在火把的照耀下,能看清院子里比外头更为破旧。 偌大的院中有些空空荡荡,只入门处有一口窄井,旁边放 了两个木桶,靠近左边茅草屋的一侧立了两架木杆,上头还晾着几l件衣物,除此之外院内就再没别的什么了。 而猪圈则是隔在了院墙后,一时并看不清是什么状况。 小女孩领着谢不为与孟聿秋等人进了左边茅草屋,一打开门,浓重的药味便扑鼻而来,再定睛一看,室内毫无屏拦,一眼便能看到一个瘦弱女子躺在土榻外侧。 再往榻里一望,能见隐约躺了一排的小女孩,但并不能看清究竟有多少个。 那土榻外侧的女子在听到声音后,便艰难地撑身坐了起来。 而她身后的小女孩们却都纷纷往墙内蜷缩,盖在她们身上的薄薄的几l件衣物并不能遮住她们不住颤抖的身躯,看起来就像是一堆瑟瑟发抖的小鹌鹑。 那女子有些坐不住,才正了身,便有些摇摇欲坠。 还是引路的小女孩及时奔上了前,搀扶住了那女子,才没教她从榻上摔了下去。 那女子也握住了小女孩瘦弱的手臂,才有力气缓缓抬起了头,凌乱的长发下,一双眼暗淡无光,视线却在不停地飘忽着,显然很是害怕。 可却是她先开了口,“大人......咳咳咳,大人是来妾这里找什么人?” 谢不为见状心下一震,目视石宽和众军士,让他们先暂时退出了门外,再缓声对那女子答道: “惊扰夫人了,今夜县府中闹了刺客,正是往这里逃了,不知可否方便让我们在此搜寻一番?” 那女子了然地微微点了点头,视线也逐渐稳定下来,还略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凄惨的笑。 “自是方便的,只是还望大人不要吓到这些孩子。” 谢不为也还了一个笑,再回首对石宽道:“就在院里找吧。” 石宽面上更是疑惑,望了望屋内场景,有些欲言又止,但很快还是照做了。 只留了一个军士在谢不为与孟聿秋身后,是为了举着火把照明,也是以防不测。 等军士们散在院中后,谢不为便再对那女子道: “我听夫人言语十分得体,并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便想冒昧请教夫人,不知夫人出自哪家门庭?” 那女子听了谢不为的问,竟一时愣住了,旋即便有泪垂下,声有哀切。 “岂敢称夫人,妾不过是从前高门中的奴婢,又被主家指给了一个屠户,但在生了一个女儿后,夫婿却病逝了,只留下这个院子和院后的猪圈,让妾和女儿勉强度日。” 谢不为闻言攒眉,“一个女儿?那夫人身后的......” 那女子忙接过了话,指了指搀扶着她的小女孩道:“这便是妾的女儿。” 再稍稍回首,目视身后的小女孩们,哀叹着,“这五个姑娘都是妾收养的,因着夫婿从前与城中屠户们关系不错,他们也都愿意照拂妾和女儿。” 语顿,垂下了眼,再道:“城中世道乱了后,有不少和妾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姑娘被屠户们买了去......妾于心不忍 ,便向他们将这些姑娘买了回来?_[(,留在了身边。” 谢不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按理来说,这女子的话其实明里暗里已将此处异常解释了个明白。 但谢不为却显得有些将信将疑,甚至有些唐突地开口问道: “我见夫人身子不好,不知夫人是如何养得了这么多小姑娘的?” 那女子却淡淡笑了笑,隔着墙望向了院后猪圈的方向,“大人莫不是忘了,妾的夫婿虽早逝,但却留下了一个可以生钱的营生。” 目光再温柔地扫过了她的女儿,面上是有欣慰之色,“妾惭愧,近来不过是病卧榻上,家里全靠女儿们操持,再有夫婿的好友时不时上门买猪,才让我们都勉强活了下来。” 可即使话到此,谢不为却还是反常地没有罢休,反而声音微沉,“可就我所知,屠户们大都聚居在城北,即使他们愿意照拂你们,专门跨了一城来买你家的猪,但总归不是日日夜夜在此......” 谢不为突然话顿,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土榻边。 因他是背光而站,面容便掩在了光影之下,显得有些晦暗。 但他并没有太靠近那女子,而是隔着半人的距离,立在那女子身前,“就比如现在,如果我心有歹意,仅凭夫人与这些小姑娘,怕是毫无办法吧?” 那女子闻言双眼微微睁大,唇际的笑意僵在了面上,半晌才掩饰地笑了两声,半垂下眼道: “大人说笑了,我与女儿们除了那几l只猪,便是一无所有,哪里会有人对我们心生歹意。” 谢不为语调愈发冷冽,目视那女子掩在衣衫下的手臂,“我虽来鄮县不久,但也是知晓城中境况,不说夫人,只说这六个小姑娘,便已是足够引人垂涎,夫人又是如何护得住她们的?” 那女子握着小女孩的手有一紧,但还是僵硬地笑了笑,“白日里我便让她们藏起来,晚上才会出来做些事,那些人便不知道她们的存在,如此,才勉强保住了她们的命。” 谢不为不置可否,又侧首看了看孟聿秋,见孟聿秋已是护在了自己身侧,心下这才稍宁。 再有一深呼吸,目光略显凌厉,“那刺客被我一箭射中了手臂,为了夫人的清白,还请夫人让我看一看夫人的手臂。” 那女子面上的笑瞬间消失了,可却没有多余动作,只是眼角溢出了泪,仰首悲伤地望着谢不为。 “大人说是为了我的清白,可我若是让大人看了衣下肌肤,才真是不清白了。” 谢不为闻言正欲开口,但在此时,屋外竟传来了一声高呼,“孟相,谢将军,猪圈里——有许多人骨!” 谢不为神色一凛,猛然伸出手来就要去抓那女子的手臂。 可就在此电光石火之间,那女子竟一把撇开了小女孩,下一瞬,一道冷光折射入谢不为的眼—— 竟是掏出了匕首刺向了谢不为!! 第 113 章 秩序之下(一更) 谢不为只觉眼前有白光一过,在反应过来后却已是躲闪不及。 但在利刃触及身体之前,忽又一阵旋转?,他顺势栽入了一个怀抱。 紧接着,便听到了衣衫被划破的“嘶啦”之声。 身后的军士当即持着火把冲了上来,以剑逼退了那女子。 再是门外的军士们在听到动静后,也都纷纷拔剑涌了进来,将那女子围在了正中。 那女子见状霎时目露寒光,想要用匕首刺退面前的军士,却因手臂陡然无力,右手便垂了下去,一时再不能动。 谢不为终于完全回过神来—— 是孟聿秋在最危急的时刻将他护在了怀中。 他连忙从孟聿秋的怀中退了出来,往孟聿秋身后看去。 果见孟聿秋背脊处的墨绿襕衫已被匕首划破,并有血色从中隐隐渗透出来。 谢不为双睫一湿,颤抖着探出手想要去触碰孟聿秋背上的伤口,“怀君舅舅,你受伤了!” 却又害怕会让孟聿秋疼痛,便只握住了孟聿秋的手臂,仰首急切道:“我们回去,让大夫给你看看!” 孟聿秋眉头虽有一蹙,但很快便舒展了神色,就像背上并未受伤般,连如竹屹立的身姿都未曾动过分毫。 他垂下头来,轻轻地牵住了谢不为的手,低声哄慰着,“鹮郎莫慌,我没事。” 谢不为鼻翼愈发酸涩,眼眶中蓄出的泪也不禁滑落,“我都看到了,有血,怎么没有事。” 说罢,牵着孟聿秋就要往外走。 可孟聿秋却稍稍用力将谢不为再次拥入了怀中,低头于谢不为耳畔轻声道: “鹮郎,我真的没事,不过是划破了一点皮肉罢了,我们先将此处的事处理好,再回去好不好?” 谢不为听着孟聿秋这般言语,更是握紧了孟聿秋的手。 他也明白现下最为紧要的确实是有关这女子一事,如果半道而归,即使是将这女子抓了起来,也说不定会另生枝节。 他再一次向孟聿秋确认匕首不过只是伤及皮肉之后,便才抿了抿唇,努力平复着心绪。 片刻之后,总算是稍稍按下了心中的紧张与担忧,又借着孟聿秋的衣袖,抹去了脸上淡淡的泪痕,再越过孟聿秋的肩,看向了被军士们团团围住的女子。 声音已是毫不客气,直冒着冷意,“你若是继续反抗,你自己......还有你身后的孩子,都将会生死未卜。” 目光再落在了方才引路的小女孩身上,语调略微缓和,“但若你放下匕首,老实交代行刺实情,兴许另有生机。” 那女子闻言抬起了眼皮,凌乱的碎发下,视线却锋利得像一把剑,冷凝了谢不为许久,后低嗤一声,又试图再次举起匕首。 军士们见状纷纷执剑更高,只待谢不为一声令下,便可直接了解了那女子。 火把将众人的影子沉沉地映在土榻上。 影子交错,便犹如一个 黑色的监牢将土榻上的女子与孩童束缚在其中。 可那女子却仍旧没有屈服的意思。 在如此僵持对峙半晌后,石宽便有些忍不住地向谢不为征询道: “大人,既然已经抓到了刺客,何必要了解更多,直接杀了她便是了。” 此话一出,方才引路的小女孩便大声地哭泣起来,“不要杀姨母,不要杀姨母。” 这哭泣立马引得其余小女孩也开始哭嚎,场面一度混乱嘈杂起来。 突然,院中传来了“嘭”的一声巨响,刹那之后,竟有一身材较为魁梧的黑衣人手持砍刀从外杀了进来。 外围的军士反应迅速,连忙执剑相抗。 但好在那黑衣人虽气势疾汹,可动作却并无章法。 几下缠斗后,三两军士很快就制服了那黑衣人。 那黑衣人被军士死死地按在了地上,但依旧顽强地抬起了头,狠狠地怒视着谢不为与孟聿秋,目中凶意竟与狼顾无异,令在场众人心下都有一骇。 谢不为倒是未曾想到竟有刺客的同伙自投罗网,他自然也没有忽略自黑衣人出现后,那女子情绪上的猝然波动。 他攥紧了孟聿秋的掌心,在与孟聿秋相顾一眼后,便让军士扯下了那黑衣人的面巾。 出乎在场所有人预料的是,面巾之下的面容虽有些平庸且粗糙,但不难看出,这黑衣人竟也是个女子。 石宽在震惊之余指着那黑衣人道:“是她!她身上有猪血的味道,就是她在路口处洒了猪血,企图蒙混刺客的行踪!” 但谢不为与孟聿秋皆缄默不答。 石宽便有些着急,对着谢不为与孟聿秋拱了拱手,“我知孟相与谢将军都是菩萨心肠,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即使她们都是女子,也实在不该心慈手软,以留后患。” 言讫,见谢不为与孟聿秋还是没有立即决断,便再扬声劝诫。 “孟相与谢将军有所不知,从前鄮县百姓过得虽也并非安乐,但有城中长官在,是完全不至如今人相食的地步的。” 他再一指土榻上的女子,“都是她,她们,不断刺杀城中长官,闹得人心惶惶,长官不稳,世家弃城,城中便再无秩序可言,才让这么多无辜百姓惨死。” “呵。”土榻上的女子竟突然冷笑出声,她恶狠狠地盯着石宽,面色惨白,但双眼已是通红,“秩序?什么是秩序?” 石宽一怔,显然没想到那女子竟敢出言反问他,回神过后下意识看了谢不为与孟聿秋一眼,是想让谢不为与孟聿秋做出反应。 却不想,谢不为略忖过后,竟道:“既然她问了,石主簿便答上一答吧。” 石宽便只好思量着答道:“城中长官理政、百姓劳作,无乱民犯上,无游民闹市,上下分明,尊卑其位,便是秩序。” 这句话说的正是自汉以来,儒家治世的传统观点。 那女子闻后更是一冷笑,“好一个‘上下分明,尊卑其位’。” 她望着 那黑衣人时,面色便有一恸,又很快看向了谢不为,“还是我来说吧,在这城中,‘秩序’究竟是什么。” “长官理政,是县令等官毫无作为,却与世家高门勾结,侵吞百姓的田地,还要加倍征收赋税;百姓劳作,是只能为奴为婢,卖儿卖女,成盗成娼; 乱民、游民,不过是再无生路的百姓垂死挣扎;上下、尊卑,种种‘秩序’,只是官员和世家贪婪欲望上的一层遮羞布!” “我不在乎你们男子在这‘秩序’之下究竟过得好与不好,我只知道,在这‘秩序’之下,是我们女子再无活路。” 土榻上的女子犹泣血泪,声声如嘶,仿若林间的鸟儿在垂死前的啼鸣。 但她面上却扬唇一笑,“你不是想知道什么‘行刺实情’吗?好,我来告诉你,我杀了那么多官,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一派胡言!”石宽当即怒斥,“纵使从前有万般不好,城中也不至人相食,这就是你要的‘活下去’吗?” 那女子转而怒视石宽,“难道在‘人相食’之前,我们女子就有活路吗?” “在你说的‘秩序’之下,有多少女婴出生就被抛弃、被溺死,有多少女童被玩弄、被虐杀,有多少妻子被典当、被转卖,又有多少老媪,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丢弃在深山中活活饿死!” 那女子再一冷嗤,“瞧瞧,如今不过是‘人相食’罢了,竟让你们这些男子吓成这样。” 她借着小女孩的搀扶,缓缓地站了起来,一点一点地走近剑刃之下。 利刃分明已经抵上了她的身躯,但她却丝毫不惧,反而笑得愈发张扬,可却声厉似泣,“在这之前,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时辰,我们女子都在被‘吃掉’。” 她猛然转头看向了谢不为,剑刃在此动作间划破了她脖颈上的肌肤,渗出了几滴鲜血,但她却只是抬手轻轻抹去,冷嘲道: “我不过是让你身边这位大人也如我一般留了几滴血罢了,你就紧张成那样,实在是情深义重啊。” 她话语微顿,再是一笑,“那就只准你们男子之间‘情深义重’,不许我们女子相互扶持吗?” 在谢不为的示意之下,军士们逐渐放下了手中的剑,又让开了距离。 那女子便快步走近了黑衣女子,她的右臂已不能再动,但她还是努力地用双手搀扶起了那黑衣女子,目光里的寒冰也终于稍稍融化。 她用左手拂去了黑衣女子脸上的血渍,瞬息之后,忽然高声痛哭了起来。 可这哭声却在那黑衣女子的一句低声安慰下,又陡然止住了。 她连忙将黑衣女子护在了身后,防备地扫视着屋内众人,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谢不为身上。 “是,那些官员是我杀的,但你若是说,这‘人相食’完全是因我而起,却是彻彻底底的污蔑!” 她讥讽一笑,“我不过是撕下了那块‘遮羞布’,让城中真正的模样露了出来罢了。” “这世道,早已是‘人相食’。” “这一切都是我一人做的,你们要杀要剐我也绝无怨言。”她再看向了土榻上已抱成一团的小女孩们,眸中流露出了真切的哀伤,“只是,这些孩子是无辜的。” 又回首看向了身后的黑衣女子,“她也是无辜的。” 她咬紧了唇,泪瞬而落下,正要再启唇,却被黑衣女子摇头止住了。 那黑衣女子的声音有些粗哑,缓缓抬起了手,有些笨拙地为那女子抹去了脸上的泪。 “春娘,不要向他们求饶,我和孩子们,还有姐妹们,都愿意陪你一起去死。”! 第 114 章 残酷往事(二更) “春娘?”石宽惊诧扬声,“你是春娘?” 那女子浑身一僵,却没有动作。 石宽低头皱眉稍思,须臾,再道:“难怪,难怪我见你有些面熟,原来是你春娘!” 念及此,他的神情便有些复杂,身倾欲靠近那女子,可终究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女子愣愣出神,“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这句话声音虽不大,但已是足够让众人听清。 而也正是这句话,让这个被唤作“春娘”的女子陡然转过了身,朝石宽连连嗤笑,“‘变成这样’?什么叫‘变成这样’?” 此问甚有咄咄之意,但却也是承认了她正是石宽所认识的那个“春娘”。 石宽一怔,抬臂欲指春娘,却还是缓缓放了下来,迟疑了半晌,才道:“你怎么会成了刺客,还如此......狼狈。” “好一个‘狼狈’”,春娘面上嘲意不改,“我如何比得上石大人一切顺遂,不过是在这世上苟且偷生罢了。” 石宽眉头已是高高隆起,嘴唇微动,几次欲言又止,终是一叹,他稍稍放软了声。 “在你父亲惹了事搬家之后,我其实也曾央求过父亲母亲去寻你,但......他们并不同意,可我也并没有放弃,一有机会就四处打听你与你父亲的行踪,只是并未得到什么结果。” 话至此,他见春娘仍是眼含嘲讽,心下便有些不悦,声音也重新冷硬了起来。 “可你也怨不了谁,更不是谁故意加害于你,是你的父亲自己欠下了滔天的赌债,才只能带着你四处搬家。” 说着说着,他又渐渐仰起了头,是一副倨傲的苦口婆心的模样,“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该成了刺客,害得一城的百姓都再无宁日。” 如此,莫说春娘会觉不适,就连谢不为与孟聿秋也不免眉头微动。 因为谁都知晓,春娘方才所说,虽有些许偏激之处,但并非全无道理。 即使她刺杀了鄮县长官,但鄮县沦为如今的境况,与春娘并无直接的干系。 但在石宽口中,却还是固执地认为,如今的一切都是春娘的错,倒是一幅油盐不进的样子。 春娘闻言先是稍有怔愣,旋即俯身大笑起来,甚至笑得惊起了院外的枯树上的黑鸦拍翅悲鸣。 良久之后,她才渐渐止了笑,但再开口,言语中却含着浓重的哭腔,“好一句‘怨不了谁’,石大人是男子,又是官宦出身,所经历的或好或坏的事情自然是‘怨不了谁’。” 她握紧了左拳,指尖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但她仍是扬着唇角,似是笑睨着石宽,“石大人想知道,我是如何活到现在的吗?” 石宽心下莫名一悬,似是预见了什么,但还是嘴硬,出言有些磕磕绊绊。 “你父亲......好歹是个镖师,有一身的好武艺,即使性子差了些,但总归是不会亏待你的,莫不是他意外离世了,才让你一人在这世上漂 泊?” 春娘像是被逗笑了一般,但却笑得极为讽刺,“我倒是希望他能早早‘意外离世’。” “你——”石宽倏地抬起了手,指着春娘居高临下道:“他就算千不该万不该,也是你的父亲,你怎能如此诅咒他!” 春娘淡淡扫了石宽一眼,眸底满是不屑,“亲手将我卖进妓院的,也配称父亲吗?” 石宽双眼睁大,手臂也僵在了半空,面上满是不可置信,“你父亲......” 他话也顿住了,缓缓放下了手,垂首似叹,“那你为何不来找我,我虽帮不了你父亲,但......我至少可以救你。” 春娘当即就要再言,却被身后的黑衣女子扯住了衣袖。 黑衣女子的眼中已溢出了泪,语似恳求,“春娘,不要再说了。” 春娘却状似轻松一笑,“有什么不能说的,都是这个世道、是这些男子的错,我为何要耻于开口?” 她再凝目石宽,“石大人说得轻巧,找你?石大人觉得,在妓院里,我可以轻易离开吗?” 她一步一步地走近石宽,竟逼得石宽不自觉连连退后。 她面上的笑愈发狰狞,“我自然逃过,但每一次都会被追回来,然后,就是一顿毒打,这样的毒打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多到我都已经记不清究竟有过多少次。 不过,这也罢了,苦点痛点也没什么,我都可以忍。” 她将石宽逼至了土墙边,才停下了脚步,“可当我十二岁的时候,他们便开始逼我接客。” 石宽狼狈地错开了眼,已是不敢再与春娘对视。 春娘却只笑笑,语调竟归于平淡,眼中的焦点有些涣散,像是在看什么遥远的地方。 “我自然宁死不愿,但妓院里多的是污糟的手段,到最后,他们勒伤了我的手脚,将我绑在了一块木板上,让......” “不要再说了!”黑衣女子突然扑了过来,抱住了春娘,“春娘,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即使这些都是他们的错,但是你受到了伤害啊。” 春娘只若不闻,但视线却重新聚焦在了石宽面色已是苍白的脸上,再勾了勾唇角,只是不知何时,她的下唇已被她自己咬破,有血慢慢滑落。 “让楼中所有的男人来奸污我。” 谢不为听到此,呼吸猛然一滞,握紧了孟聿秋的手,眼尾已是泛了红。 而在场众人也都为此一震,不少人已是不忍地撇过了头。 春娘却面不改色,深深吐出了一口气,看着不自觉浑身颤抖的石宽。 “后来,我便假意屈服,过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在一年前,我寻到了一个机会,杀了一个男人,趁着楼中混乱之际,彻底逃了出来。” 她的目光徐徐移至了黑衣女子的身上,微微一笑,“但我当时浑身是伤,也无路可去,还是莫娘收留了我,我才算真正活了过来。” 那个被唤作莫娘的黑衣女子听到这句话,已是泣不成声,紧紧抱住了 春娘,低声痛哭,并一声一声地唤着,“春娘,春娘——” 谢不为见此情状,不由得缓缓地闭上了眼。 而其余人,也都纷纷叹息。 可那石宽却不知为何,在沉默半晌后,竟皱着眉开口道: “春娘,我不嫌弃你,也会替你向大人们求情,留你一条命,之后,我会娶你,但你以后,再也不要随意杀人了好不好。” 不等春娘反应,莫娘已是猛然踹了上去,踹得石宽当即躬身吐出了一口血。 莫娘红肿的眼格外可怖,仿佛一把刀,在石宽身上游移着,“你也配?!” 石宽双拳攥紧,抬袖抹去了嘴角的血,强自怒视莫娘。 “无论我配与不配,但现在也只有我愿意娶她,你要是真的为了她好,就不该阻拦我们。” 春娘这才回神过来,扶住了莫娘,再像是看地上的污泥一样看着石宽,冷嗤道: “早知道你也会变得如此虚伪恶心,我就不该放过你。” 这句话中已是蕴含了浓重的杀意。 石宽自然能察觉出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但还是强撑着劝道: “春娘,你现在已是无家可归,我可以给你一个家,让你不用再受苦。” 话顿再似许诺,“我会成为一个好夫婿,绝对不会辜负你。” 莫娘似是被石宽恶心得直犯呕,啐了一声道:“夫婿?夫婿才是世上真正猪狗不如的东西!” 她再看向了猪圈的方向,“猪狗都不会每日每夜虐待妻女,更不会嫖妓不够,竟还想侮辱自己的女儿。” 石宽闻言一骇,“什么?” 但莫娘并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只冷笑道: “不过,我早已亲手杀了他,还将他身上的肉,一点一点剔了下来,喂给了猪狗吃。” 她瞥了一眼屋内的军士,“包括任何想欺负女人的畜生,都被我剔成了肉丝,你们在猪圈里看到的人骨,就都是那些畜生的骨头。” 石宽已是冷汗直冒,但他犹不肯输给他眼前的两个女子,便仍是强撑气势驳斥道: “那不过是你们遇人不淑罢了,又岂能怪罪于这个世道还有世上所有的男子。” 忽然,院中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众人皆往院外看去。 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大群有老有少,甚至还怀抱襁褓的女子。 她们相互搀扶着,齐齐望着屋内的春娘与莫娘。 春娘不禁眼含热泪,再是看也不看石宽。 “一个、两个人的经历,还算是遇人不淑,那这么多人,还有更多更多没有活下来的人,难道都是遇人不淑吗?” 此问虽语气并不激烈,却格外掷地有声,并回荡在这陡然静下来的夜色中,是在拷问在场所有人。 无人回答,但答案早已刻在了每个人的心间。 正如春娘所说,这个世上女子的苦难,都是来源于这个本就不公的世道,来源于明明已经占据所有优势、却还要压迫女子的男人。 月已西沉,天际泛出了一抹鱼肚白。 还是春娘打破了此间沉默。 她先对着莫娘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怕陪我一起去死,但都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难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好好活下去。” 她抿了抿唇,再笑了笑,“还是你告诉我的,活着,才有希望,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语罢,她便在莫娘挽留的眼神中,缓缓朝谢不为与孟聿秋的方向走去。 但就在她再要开口之际,谢不为却抢先一步,郑重地看着春娘。 “不必与我说话,更不必求我,你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世间、为世人所迫,我没有资格评判你,更没有资格审判你。” 谢不为收回了眼,和孟聿秋一同往院外走去。 最后,只留下了一句似清风般的叹息,“你们,应当好好活下去。”! 第 115 章 身在局中(一更) 天际的晞色由远处的山巅沉沉地推近过来,不多时,便将整个鄮县重新覆在晓日之下。 谢不为靠坐在车窗边,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一时竟有些恍惚。 而孟聿秋只是缄默地轻轻握着谢不为的手。 忽有一片夹杂着秋日寒意的风拂过了他的面,不知为何,谢不为突然想起了,今日已是中秋了。 他忙再凝眸细看马车所经的城中街市,却并未看到自己想象中的热闹。 相反,只有——死寂。 街边家家户户破旧的门扉紧闭,街上青石铺就的通坦大路上也是空无一人。 甚至连猫儿狗儿都见不到一只,唯剩一地层层叠叠的枯枝碎叶。 秋风又起,扫乱了枯叶,萧萧瑟瑟的声音响在了谢不为的耳畔。 再仔细听去,竟似呜咽。 而这风,也似由远处而来的悲鸣。 谢不为修长的手指不自觉扣进了车窗沿的凹陷处,并越扣越紧,指上的血色便由此凝固了,指尖显出了一片青白。 他无端想起,临阳的风不是这样的。 在这个时节,临阳的风会吹递桂香满城,会扬起绮罗翩跹,会将满地的落红散做景致,在引得城中贵人一笑后,再飘飘荡荡地化作诗篇。 可在鄮县,秋风却只能悲鸣着搅乱一地枯叶。 谢不为有些木然地看着地上被车轮碾碎的枯叶,忽有所感—— 这世间的人,不就都如那树上的叶? 高门贵户便如那常青之树上的永不凋谢的叶子,源源不断地攫取着泥土中的养分,从而不惧天时变化。 而寒门百姓,却是那依赖天时生长或枯萎的叶。 天时尚好时,他们便得喘息可以生长,但一旦天时转劣,他们便只能枯萎凋零。 如果天时再也好不起来,便会有大片大片的树林彻底枯死,也再不会有新的叶子生长。 对谢不为来说,他从前了解到的苍生皆苦,还是停留在知晓春天、夏天会枝繁叶茂,秋天、冬天则会枝枯叶萎。 即使也曾亲眼见过一些枯叶,见过一些正在枯败的树,会因此有些许本能般的感同身受,会不安、会惶恐、会想力所能及地去为这棵树、为这些本该自由生长的叶做些什么。 但坦白来说,也许因为他还是自觉并非这个时代中人,也许因为他如今的身份是那常青之叶,又也许因为他在这个世上还有选择的自由与能力。 所以,他潜意识中还是会觉得,这一切与他并不算息息相关。 甚至还会乐观的想,他、还有世上众多有志之士,总会让春天到来。 可春娘的声声控诉,却是将一片叶子还来不及生长,就被扯落、被撕碎,然后零落地在狂风中挣扎的过程,不加任何修饰地、血淋淋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血,打破了那道他与这个时代、这个世间之间的无形的屏障,溅了他满身。 他终于明白了, 荀原的那句“总有一天,你的‘为己’与‘为世’会有冲突的时候。” 而谢女士的教导也从脑海深处慢慢浮现。 他在这一刻,也才真正恍然,他早已不是这个时代的局外人,也不能只有虚无缥缈的伤春悲秋的感慨。 一句“苍生皆苦”实在太过渺茫,眼前一个一个切切实实的人,才是他应当看到的。 忽然,他陷入车窗沿凹陷处的手指被温柔地牵起,已是有些青紫的指尖也被怜惜地揉按着。 “鹮郎......”孟聿秋的声音莫名有些低哑,“县府到了,我们下车吧。” 虽然谢不为还未完全回过神来,但他却能敏锐地感知到,孟聿秋其实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 谢不为顺势望向了眼底隐含忧虑的孟聿秋,唇角微微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便随着孟聿秋下了车。 甫入县府,随行侍从一见孟聿秋背上的伤口,便立即趋上前来,俯身道:“奴这就去找大夫过来。” 但孟聿秋却只道:“不必了,拿些伤药来就好。” 直到回到房中,侍从也拿来了伤药、纱布与清水,正准备替孟聿秋处理之时,谢不为才如梦初醒,主动接过了伤药,对着侍从微微一笑,“我来吧。” 侍从应声退下,并体贴地关紧了房门。 谢不为转身过来时,孟聿秋已坐在了榻边,自己解下了墨绿襕衫。 而他这才看到,孟聿秋背后素白中衣上,已被大片大片的血染红。 他的心跳都忽有一顿,旋即快步走到孟聿秋身后,咬着唇忍着泪替孟聿秋脱下了中衣。 孟聿秋脊背上一道皮肉绽开的一掌长的伤口显现,瞬间刺痛了谢不为的眼。 那道伤口上的血已经完全干涸,如此,便更显狰狞。 就像一条暗红色的虫,附在了孟聿秋原本可称完美的骨肉躯体上。 谢不为下意识想要触碰,却及时止住了手,双手紧攥,半垂下头来,泪水还是忍不住地从双睫上滴落。 一声叹息悠悠传来,孟聿秋转过了身,低头轻轻捧起了谢不为的脸,再用铜盆边的巾帕为谢不为一点一点地拭着泪。 声音中有着淡淡的疏朗笑意,“不是要为我处理伤口吗?怎么哭了。” 谢不为紧紧握住了孟聿秋的手腕,却还是不肯抬眸,他低低抽泣着,“怀君舅舅,痛不痛。” 孟聿秋以指腹拂过谢不为泪湿的长睫,“不痛。”顿,再道,“但我有些累了。” 他又缓缓将谢不为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谢不为的肩,“鹮郎,上药之后,陪我睡一会儿吧。” 谢不为如何不知道孟聿秋话中之意其实是想劝自己休息,虽心底仍是紊乱,额角也有些隐痛,但还是轻声应下了。 他随即退出了孟聿秋的怀抱,用清水细心地擦去了孟聿秋伤口上的血渍,上了药缠好纱布之后,再为孟聿秋穿上了干净的中衣。 但不知为何,其 间,两人都保持了沉默。 这是第一次,谢不为与孟聿秋相处的时候,室内竟是一片尴尬的静谧。 就在谢不为有些逃避地准备将铜盆送出去的时候,孟聿秋却突然温柔地轻唤住了他,“鹮郎,你有心事。” 谢不为攥着铜盆的手有一滞,再慢慢松开了手,却没转过身。 孟聿秋仍是坐在床沿,只目光轻柔地落在谢不为的背影上,“鹮郎,不要憋在心里,我在这里。” 谢不为浑身一颤,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再猛然扑入了孟聿秋的怀中,埋首许久,才闷声道:“我们......是不是错了。” 淡淡的竹香和着伤药的苦味,让谢不为心底更加酸涩,“我们明明身居高位,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却......” “鹮郎。”孟聿秋轻声打断了他,“我们现在就是来改变这一切的。” 孟聿秋徐徐抬起了谢不为的下颌,看着谢不为眼底凝滞了的秋水,心下隐有一痛,但面上却仍是带着温和的浅笑。 “如今鄮县世家已去,县府由你表哥主政,等我们再把海盗剿灭,鄮县的百姓就不会过得那么苦了。” 他缓缓叹了一声,拂过了谢不为濡湿的眼尾,“我知道你是在担心那些女子,但你要相信,她们自己就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 我们要做的,是重建秩序,但不是从前只利好一部分人的秩序,而是能让所有鄮县百姓,以至于所有人,都能很好地活下去的秩序。” 谢不为闻言正欲启唇,却忽有侍人在门外禀告,“已经按孟相的吩咐,让石宽不必回县府了,另外,钱粮也都已送去城南了,只是那些女子没有接受,奴便只好擅作主张将钱粮送到了城南施粥棚。” 孟聿秋问道:“可曾调查清楚那些女子的情况?” 侍人恭敬回禀道:“还请孟相恕罪,因着时日太短,便并未查清楚那些女子的来历,但有知晓,为首春娘与莫娘二人,春娘有一身武艺,负责劫掠城中富户,而莫娘平日里则是女扮男装在城北经营肉摊。她们二人一明一暗,救了不少原本被卖或是被掳走的女子,就藏在了城南院子附近的一座矮山中。” 谢不为霎时明白了,春娘刺杀鄮县长官,最主要的目的,竟是让本就濒临崩溃的鄮县环境彻底混乱。 如此,她们才能从中浑水摸鱼,劫掠富户并救下众多的女子。 孟聿秋闻后也沉默了片刻,再吩咐道:“再送些钱粮过去,不必送到城南院子,就送到那座矮山中吧。” 那侍人连忙应下,再悄然退下了。 孟聿秋再没说些什么,只抱着谢不为侧躺下来,抚平了谢不为微皱的眉头。 “今日中秋,你我虽不在京中不能和家人团聚,但我们亦是一家人,也不可马虎了,我们先好好休息,今夜赏月,明日便去许村,好不好?” 谢不为虽心底仍有说不出的块垒未消,但看着孟聿秋始终温和的眉宇,半分也拒绝不了。 只是在孟聿秋想要“故技重施”哄他入睡时,按住了孟聿秋的腰,“怀君舅舅不要动,你背上还有伤。” 他再稍稍仰首,吻上孟聿秋的唇角,眉眼一弯,尽力露出了笑意,“我会好好休息的,不仅是为了自己。” 孟聿秋也并未强求,只大掌抚住了谢不为的后颈,轻轻捏了捏,笑叹道:“好。” 但,谁都没有预料到,在天色渐晚之时,东城门处竟爆发了一声巨响。 东城门的军士赶忙纵马奔至了县府,一入县府便大声疾呼道: “不好了!海盗——炸了东城门!”! 第 116 章 再次晕厥 刺鼻的硝烟味笼罩了整个东城门。 甚至于,离东城门还有半街距离时,就能闻到这股令人心生不安的味道。 谢不为起初还疑来禀军士所说,“海盗炸了东城门”是否只是误报。 因为就他所知,这世界还处于冷兵器时代,朝廷军队中都无火药火器应用,鄮县舟山的海盗怎么会有火药? 但在切切实实闻到火药爆炸产生的硝烟味后,他心中的想法不免产生了动摇。 而此刻,孟聿秋面上也有些凝重,他看出了谢不为的疑惑,主动开口解释道: “朝中并非没有发现此等可以爆炸之物,乃是方士炼丹时偶然所得,可此物甚是不稳,并不能为人控制,即使按照同等法子制作,大多情况下,也仅仅只是燃烧,且作用不比火油来的直接。 而若当真可以爆炸,往往又会致使点燃者或死或伤,故朝中将此列为了禁物,不为世人所知。” 谢不为这才稍稍明了,但很快又意识到另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 这说明,海盗当中,定然有这般钻研丹药的方士道士,且很有可能已经在有意识地制作火药,只是不知到何地步了。 若是海盗手中当真有可以稳定爆炸的火药,那么此次剿灭海盗便会凶多吉少。 毕竟,就算他们军士再多,也很难以区区血肉之躯抵挡住火药的威力。 这般忧虑才显,马车恰好停下,谢不为便只好将这个念头暂时按下不提,转而与孟聿秋一同前去查看东城门的具体情况。 东城门处早已是一片狼藉。 城门虽未被炸毁,但上头已是灰黑一片,和着灭火之水,混成了黑色的泥浆,从城门上滑落,又与地上的污秽相接。 在晦暗不定的火光之下,远远看上去,竟像是一片泛着深渊光泽的黑色沼泽。 而在城门四周碎裂燃烧过的木块附近,躺了不少捂着伤口的军士,疼痛的呻/吟声与淡淡的血腥味使得此处的硝烟味道更加可怖。 正在巡视军士情况的刘二石见谢不为与孟聿秋走近,赶忙奔上前来,也并未多礼,而是直接向他二人禀告。 “贼人此次闹出的动静虽不小,但并未造成严重损失,无人死亡,只有在施粥棚附近的军士受了伤,另外便是棚内的粮草被焚烧了个干净。” 谢不为松了一口气,又连忙再问:“确实无人死亡?” 刘二石朝谢不为一拱手,答道:“是,东城门处驻有一百军士,有二十三人受伤,其余人并未受到波及。” 语顿稍稍侧首看向了城门方向,“但在爆炸燃烧的地方,发现了两具尸体。” 谢不为眉头顿蹙,“是海盗派来的人?” 刘二石颔首,“正是,应当是他们点燃可以爆炸之物后,竟来不及逃走,当即就被烧死。” 谢不为这下心里便有了较为清晰的估测—— 那些海盗之中应当确实是有发现了火药的人,而他们也确实 有运用火药的意识。 但显然也正如孟聿秋所说,他们手中的火药十分不稳定,不仅造不成大规模伤亡,还会让点燃火药的人死伤。 不过,如此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海盗既然想用火药偷袭东城门,就一定不是心血来潮的初次试验,反之甚至可以推测,他们手中的火药应当成功过。 即使概率很小,但得到的结果,却足以令他们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进行多次的尝试。 但不等谢不为将这个想法告诉孟聿秋和刘二石,身后竟传来了留守在县府的随侍的声音,“禀告孟相与谢将军,其余三处城门也皆遭海盗偷袭。” 谢不为心下一紧,立刻拧眉问道:“都发生爆炸了吗?” 那随侍稍思之后躬身答道:“并未,来禀之人道是只有施粥棚粮草被焚烧,且因军士们发现及时,也未有军士受伤。” 谢不为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也明白了海盗的意图。 海盗此次偷袭城门施粥棚的主要目的其实还是只在于烧掉粮草,但若是能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便既能折损军士势力,也会让他与孟聿秋及朝廷军士心有忌惮,从而不敢轻易行动。 而孟聿秋闻言略有思忖,对刘二石道:“现在还有多少粮草?” 刘二石稍稍估算之后,面色便有微沉,“粮草这些天来供给全城已是消耗不少,原本也只能再撑七八日,这下之后,若是还要继续施粥,那存于县府的粮草最多不过再撑三日了。” 孟聿秋未有回应,再问随侍,“回朝通禀的人可有消息?” 那随侍摆首道:“不曾。” 谢不为闻言也再顾不上火药问题,眸中闪动着忧虑,“这已过了七八日了,怎么还没消息?” 早在山阴城中,谢不为与孟聿秋就已遣人回京请朝廷拨钱拨粮。 他们行军共用了十日,但按理来说,回朝之人快马加鞭来回七八日便已足够,即使朝廷运来钱粮还需更多时日,可至少需得先有回禀。 难道说,朝中请援之事并不顺利? 谢不为忙看向了孟聿秋,言语中透露着焦急,“怀君舅舅,朝中是不是......” 孟聿秋轻轻握住了谢不为的手,有安抚之意,“鹮郎,不要着急,许是路上耽搁了。” 谢不为抿了抿唇,“可不管如何,如今粮草只够城中三日,况且运来钱粮仍需不少时日。” 刘二石此时插话道:“可以先向城中富户‘借’一些来。” 这句话倒是有些不改“土匪”习性了。 但谢不为与孟聿秋这回皆表示了赞同。 不过谢不为还是有些忧虑,“鄮县本来就并非产粮之地,先前世家弃城又带走了不少米粮,余剩下来的,要是施于全城百姓,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孟聿秋却微微摆首,“鹮郎,你忘了这里也是会稽吗?” 谢不为略有一怔,双眼再是一亮,“我知道了!可以请我长姊再行搜集粮草送过 来。” 原本按理来说,没有朝廷许可,此事并不可行,地方也不能擅自遣调粮草补给在外军士。 但一则孟聿秋乃是国之右相,即使身在地方,亦有事急从权之权力。 二则,如今会稽郡事务多为谢不为的长姊谢令仪操持,故此事便有了大大的希望。 孟聿秋也立即吩咐随侍,“传我之令达山阴郡府,命会稽内史王衡在五日内遣调郡中军粮至鄮县。” 谢不为心中的大石这才稍稍放下。 可也在此时,不知为何,他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歪歪斜斜就要站不稳。 孟聿秋面上这才显出了焦急,一把将谢不为打横抱了起来,快步登上了马车。 而谢不为也在下一刻,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了。 谢不为才微微睁开眼,便看到孟聿秋正坐在床榻边,眉宇间满是疲惫。 见他醒来,立即捧住了他的手,又倾身抚了抚他的脸颊,轻声道:“鹮郎,好些了吗?” 谢不为恍惚了一瞬,后知后觉自己昨夜竟是晕倒了,而此刻口中有些微微泛苦,应当是用了药的缘故。 他心下遽然有些不安,虚虚握住了孟聿秋的手指,一时气若游丝,“我......是怎么了?” 孟聿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坐近了谢不为,并将谢不为半抱至怀中,再唤来候在门边的侍从呈上药粥一样的东西,单手舀了一勺送至谢不为的唇边。 他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只是在此时,竟莫名让谢不为觉得略微有些苦涩。 “没什么大碍,只是大夫说你本就忧思过重,昨日又遭了惊惧,身子就有些受不住了,好好休养几日便没什么事。” 谢不为顺从地咽下了药粥,口中淡苦一下子又浓了不少,便本能地侧过了脸,靠向了孟聿秋的颈侧,眼中鼻翼皆是酸涩,却有些哭不出来。 而孟聿秋也并未说话,只是放下了手中瓷勺,将他抱紧了些,并垂首贴在他的鬓边,若有若无地厮磨着。 但不过片刻,孟聿秋便又唤侍从拿来蜜饯,像哄小孩子一般,用蜜饯碰了碰谢不为的双唇,“是觉得药太苦了对不对,吃点蜜饯好不好?” 谢不为能感到一丝丝甜意顺着唇缝渗入了口中,稍稍怔愣过后,便也微微启唇将蜜饯含至唇舌间,甜意便瞬间驱走了苦涩。 可,这却像是将苦涩赶至了他的心头,他仍是觉得不好受。 现下虽是晌午,但阳光却有些阴沉沉的。 谢不为垂眸看着孟聿秋衣上的有些黯淡的日光,一直保持了缄默。 直到蜜饯在口中彻底化开,他才开了口,但却不是在问自己的身体,而是提及其他。 “怀君舅舅,我好多了,用膳过后便去许村吧。” 孟聿秋揽着谢不为肩头的手有一紧,瞬而轻轻叹息道:“鹮郎,你这几日就在县府中好好休息好不好。” 谢不为闻言立即仰首,长眉半蹙,言语中略微有些急切,“怀君舅舅,我当真已经好多了,可以与你一起去的。” 孟聿秋抚了抚谢不为眉头,再是淡淡一笑,可眸底却泛出了波澜,“但是大夫说,你得休养几日,不可再有奔波。” 语有一顿,“再说了,不过是问问情况罢了,这等事也不必一定同去,我明日也就回来了。” 谢不为默了一瞬,很快又握紧了孟聿秋的手,深深一呼吸,长睫便如奄奄一息的蝶羽无力地扑簌着。 他犹豫了半晌,才像是试探一般,启唇只有轻轻的气音。 “我是不是......还有其他病?”! 第 117 章 我做不到 谢不为说这话时,分明是没有流泪的。 但,此刻,隔着枯枝洒入房内的斑驳日光,在他苍白如纸的面上微微晃动着,竟像是一颗一颗晶莹的泪,在顺着他微弱的鼻息,一下一下地颤动。 一错眼,只当是泪流满面。 孟聿秋不禁指尖滑下,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谢不为眼下的晶莹,沉默了须臾,才道: “没有,鹮郎,你没有其他病。” 又在谢不为正欲追问之际,他微微垂首吻了吻谢不为的唇,并一反常态地没有浅尝辄止,而是略显强势地撬开了谢不为的唇齿,不断地深入。 谢不为稍有一怔,握着孟聿秋手腕的手松开,转而下意识抵在了孟聿秋的胸前,是想要推拒。 可在感到在彼此唇舌间滚动的时而苦涩时而甜蜜的滋味时,却不禁缓缓放下了手。 他本能地迎合着孟聿秋这个的吻,但却无法阖上眼专心投入。 唇舌交缠愈深愈紧,他心底便愈发明晰—— 孟聿秋是在尽力安抚他的心情。 或是,想要以此麻木他的忧思。 他不可否认,对他来说,孟聿秋永远是有吸引力的。 即使心下仍旧惦念许多,但他还是无法抑制地陷入了孟聿秋的温柔安抚之中,暂时忘却了烦恼。 可在将要进行下一步时,两人却都默契地止住了动作。 孟聿秋缓缓从谢不为的唇舌中退了出来,与谢不为额头相抵。 大指克制地按在了谢不为的唇角,呼吸有些急促,却没有说话。 直到两人的气息都逐渐平稳下来,孟聿秋突然抱紧了谢不为,言语略有些颤抖,但却尽力带着笑意。 “鹮郎,回京成亲之后,我们便辞官,如我的好友一般,云游四方,好不好?” 谢不为的情绪已然好了许多,但听到孟聿秋的这句话时,环着孟聿秋肩颈的手臂却还是稍有一动。 沉默半晌,才轻声问道:“大夫说,我不能做官了吗?” 孟聿秋抚了抚谢不为的背脊,“不是,但大夫说,你心中所思所忧太多,又在一月之内晕倒了两次,便不适合如此操劳。” 他再是垂首看着谢不为长睫之下淡淡的阴影,忍不住轻轻以唇碰了碰,“我知晓你心中志向,但什么都比不上你的身体重要。” 谢不为闻言又是静默了良久,倏地抚上了孟聿秋的侧脸,凝目孟聿秋的双眼,言语缓缓,但却有坚定之意。 “我做不到。” 他再是微微露出了一个笑,“而且,怀君舅舅,你也做不到。” “我们做不到坐视如今的时局不管而去自在逍遥,就像怀君舅舅当初入仕,披荆斩棘走到如今,当真只是为了河东孟氏一族吗?” 他没有等孟聿秋的反应,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如果只是为了河东孟氏一族,怀君舅舅就不会是这般人人称颂的君子了。” 谢不为 此话落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将心中的郁气都由此吐了出来,面上的笑意便多了几分真切。 “怀君舅舅说,知晓我心中的志向,我又何曾不知怀君舅舅心中的抱负。” 他徐徐抚上了孟聿秋温润如玉的眉目,“我不想怀君舅舅为了我,放弃这些。” 说话间,他的食指顺着孟聿秋高挺的鼻梁一点一点地落下,落到了孟聿秋的双唇之上,“况且,怀君舅舅与我,本就志向相同,如此,比起在山水之间共逍遥,我更想与怀君舅舅一同在朝堂之上纵横。” 孟聿秋眉宇间的淡淡愁色虽消散了些,可却仍旧有着浅浅的褶皱。 “可是,你的身体......” 谢不为故作轻松一笑,再倏地吻上了孟聿秋的唇,却又很快退了回来,转而将下颌搭在了孟聿秋的肩头。 “我保证,以后一定会尽力控制,不让自己忧思过重,也会按时吃饭吃药,好好养身体。” 再似是羞赧,眼帘不禁半垂,言语也略低了些,“况且,再有这种情况,怀君舅舅也便如今日这般......安慰我好了。” 语顿,又连忙仰起头,眼底的秋水终于重新潺潺流动,“只要怀君舅舅一直在我身边,即使我会有一时的想不开,怀君舅舅也一定有办法帮我,对不对。” 孟聿秋似乎有些怔愣,旋即展眉一笑,又抵上了谢不为的额头,默了几息之后,终是笑叹着,“好。” 可也是在此时,孟聿秋的眸底却划过了一丝忧虑。 谢不为自然没有注意到,又央着孟聿秋亲手喂粥,再主动提及心中的担忧。 “是昨夜海盗偷袭城门实在古怪,我担心他们手中已有了可以成功爆炸的火药,还有城内粮草之事......” 略叹之后道,“也确实还在担忧那些女子与城中百姓的生息,才会一时心思过重。” 孟聿秋闻言稍疑,“火药?” 谢不为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中恐怕还没有“火药”的概念,便解释道: “就是那些方士炼丹时发现的可以爆炸的东西,如果可以稳定爆炸,便可叫做‘火药’。” 语顿,咽下又一口药粥后再道:“不过,昨夜又只有东城门发生了爆炸,也说明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 话至此,赶忙牵住了孟聿秋的衣袖,“我们一定要找到海盗中的发现了火药的人,即使不能为我们所用,也要......” 他双眸略眯,气势陡生,“以绝后患。” 孟聿秋将最后一勺药粥送至谢不为的唇中,再喂了一颗蜜饯之后,揉了揉谢不为的头,颔首应下。 而在此时,房外又有侍人来请,“禀告孟相,去往许村的车马已经准备好,不知孟相何时出发?” 孟聿秋当即站了起来,正欲回话,却感谢不为牵住了他的手在不停地摇晃,便只能无奈笑了笑,侧身拿起了床尾谢不为的外袍,“那便一起去许村。” 许村距城中县府不远也不算 近,即使马车已尽力疾驰,也是傍晚时候才到了许村。 许村乃是鄮县的海港,也是从前的渔村。 是故,一下车,便有海水的咸腥味扑面。 与城中萧条景象不同的是,才下车时,远眺村中,竟能看到不少人在夕阳下忙碌。 但一旦走近,那些人却像是见了鬼一般立刻躲进了各家各院中。 谢不为与孟聿秋在军士的护卫下缓缓走入村中,路边各院前,皆是码放着一筐又一筐晾晒好的咸鱼和海草。 引路军士主动解释道:“属下在这附近暗暗观察了好几日,发现这村中百姓乃是为海盗奴役,专门晾晒这些咸鱼海草以供海盗食用。” 此人话忽有一滞,面上便显得有些犹豫,是在探询谢不为与孟聿秋的意思。 谢不为眉头微动,“有什么事你便直说。” 那引路军士便立即稍稍躬身,“另外属下发现,这村中百姓,大多......只有一只手,且还有不少人缺了鼻子和耳朵。” 谢不为和孟聿秋闻言神色皆凝,而孟聿秋更是揽上了谢不为的腰,是在时刻注意谢不为的情绪。 谢不为自是明白孟聿秋之意,再有深深呼吸,甚至眉头都舒展了,才继续问道:“那你可知其中缘由?难不成是因为他们不愿为海盗奴役?” 那引路军士面有不忍,“倒也并非如此,村中百姓并无人敢反抗海盗。 但即使如此,只要他们做事稍稍有了差错,便会被海盗断手、砍鼻、割耳,甚至于,村中几乎无人逃得过这样的惩罚。” 谢不为霎时沉默了,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攥紧。 而孟聿秋则是握住了谢不为的手,再替谢不为问道: “那除此之外,可发现了海盗的行踪?” 那引路军士摇了摇头,“那些海盗行事颇为隐秘,只被我瞧见了一次,其他时候即使搬走了不少咸鱼海草,也未露踪迹。 但海岸船只确实只通往舟山方向,大多数海盗应当就是藏在了舟山上,只是不知诸多岛屿中,他们具体藏在了哪一处。” 谢不为看向孟聿秋,“村中定有海盗的耳目,而海面上也一定有他们的防备,看来我们的一举一动早已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了。” 他尽力保持着平和,“但无论如何,如今最为快捷的法子还是要找出知晓海盗具体情况的人,起码要问出海盗们究竟藏在哪一座岛屿上。” 孟聿秋也是颔首,随即命随行军士挨家挨户询问。 但直到太阳跌入了海面,夜色笼罩了天地,依旧无人愿意出面与军士沟通。 这也并不意外,谢不为想了想,再吩咐军士传话,“只要他们愿意将海盗的事情说出来,我们就定能保护他们的安全。” 可即使如此,再次前往各家各院的军士回禀却仍是摇头。 事情便陡然陷入了僵局。 就在谢不为与孟聿秋思考,要不要冒着激得海盗迅速反抗的风险,将许村中的百姓都带回城中的时候。 忽有一道微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我,我可以告诉你们,海盗都藏在哪里。”! 第 118 章 海边孤崖 众人皆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丛半人高的野草堆里钻出了一个身形极其瘦弱的少年。 那个少年许是有些恐惧,钻出来后并不走动,只在垂头站立原地许久。 直到军士们准备上前,甲胄由此发出冷冷的金属声响,才像是惊动了他。 他缓缓抬起了头,但兀自瑟缩着身子,像一只孤苦伶仃的野雀,悄悄躲在一隅观察他面前的众人。 又是过了半晌,像是确认了他们并无恶意之后,那个少年终于伛偻着身子慢慢从昏暗的角落走到了火光之下。 众人这才看清,那个少年虚虚垂在身侧的两个衣袖中,竟都是空空荡荡的。 而再借着火光定睛细看,才发现这个少年并非只是身形瘦弱,乃可称是真正的瘦骨嶙峋—— 一件褴褛的衣衫穿在他身上,竟像是一块破布轻飘飘地挂在了一具骨架上。 风一动,碎布条便飘了起来,露出了底下根根分明的肋骨。 上面还有道道紫红色、青黄色甚至于深灰色的疤痕——乃是新伤旧伤交错。 在场目睹这一幕的众人无不心生不忍。 而如今时节又是已近深秋,更深便露重,再有风过,众人露在外头的脸手都有一冷。 更何况这个少年仅仅只着一件破旧的衣衫,便更是忍不住地瑟瑟发抖。 谢不为想要解下身上的大氅,但孟聿秋已经早他一步,将身上的深黑色大氅交给了身边的随侍。 随侍接过之后,趋步走近那少年,想要为他披上大氅。 但那少年却像是受了惊一般,下意识连连后退。 在反应过来随侍手上只是一件衣物,而并非棍棒刀枪之后,才勉强停住了后退的脚步。 可却并不接受孟聿秋的好意,而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蜡黄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眸却并不浑浊,“我......我不要这个。” 此话一出,众人皆以为这个少年只是在拒绝这件大氅,但谢不为却听出了这个少年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他稍稍俯下身,以一种平视的姿态看向了这个少年,言语也是极其平和,并不透露出任何的怜悯之意,只像是在与一个同等地位的寻常人对话。 “你是想要与我们交易对吗?那你想要什么?” 少年的双眸微微睁大,像是惊奇于谢不为竟能猜中他的想法。 空荡的衣袖随风摆动着,他舔了舔干到发白起皮的嘴唇,又犹豫了片刻,才鼓起勇气直视谢不为在火光下耀如天上繁星的双眼。 “我,我想要很多钱......”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却不像是受冷或是激动,反而像是在害怕。 话语也有一滞,眼眸瞬又低下,他看着地上细碎的砂砾石子,声音也蓦地低了下来,似在压抑什么情绪,“我,我没有手,埋不了我的阿爹阿娘,所以,你们也要帮我安葬他们。” 谢不为闻言霎时掐住了自己的掌心,鼻翼也有一酸 ,再一深深呼吸之后,才勉强笑着点了点头,“好。” 再直起身,接过了随侍身上的钱袋,当着少年的面将里头的金银都倒了出来,是足足有一掌之多。 又将这些金银送到了少年的眼下,轻声问他:“这里都是些金子银子,你觉得够不够?” 少年仔细地看着盛在谢不为白如凝玉的掌心上的金银,一时恍惚,竟觉像是看见了月亮上开着的金色银色的花。 但他从来只听说过金子银子,并未亲眼见过,所以又是迟疑了很久,才小声地问道:“这些......金子银子,可以买多少鱼?” 这倒将谢不为问住了。 但身边的随侍很是机灵,忙接过话,“这里的一小块银子,就足够买下你们整个村子里的鱼,这么多金银,已是足够你衣食无忧地过上一辈子了。” 少年这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谢不为见他点头,便将金银装回了钱袋,本是想将钱袋交给少年,但忽又意识到少年已没了双手。 是故,稍稍思忖过后,再轻步靠近了少年,“我把钱袋系在你腰上好不好?” 那少年也似是意识到了谢不为的为难,面色忽得青白,垂下头来沉默许久,再闷声道:“就塞到我的衣服里好了。” 谢不为并不多纠结,点了点头之后,便将钱袋轻轻地放入了少年的衣襟中。 少年身形单薄,衣衫都显得空空。 但在放进钱袋后,肚子前便平白凸起了一块,看上去有些滑稽,可在场却无人笑得出来。 谢不为半敛眼眸,退回了孟聿秋身边,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暗暗握紧了孟聿秋的手,沉默了几息之后,再问那少年,“那你......阿爹阿娘在哪里?” 少年身有一震,再出口竟有些语无伦次,“你,你不先问我海盗藏在哪里吗?” 谢不为摆首道:“既是我们有求于你,自然要先满足你的条件。” 少年又是默了半晌,再低声道了句,“跟我来。” 才缓缓转过身,领着谢不为与孟聿秋一行人往村中深处走。 大约走了两刻时,已是到了村中小路的尽头。 但却没有看到众人想象中的房子,反而是一座海边孤崖。 海风忽然凛冽呼啸,白浪也倏地猛烈地翻涌着撞击孤崖岩底。 谢不为眉头霎时一皱,却并不是疑惑少年父母的遗体会在此处,而是在看到此处孤崖后,心底竟莫名觉得熟悉—— 就好像,他曾经见过这里一样。 但他并未再多细想,而是主动问询少年,“你的阿爹阿娘就在这里吗?” 少年点了点头,踮起脚望向了孤崖后的一片树林,“阿爹阿娘就在最大的那棵树下。” 再缓缓放下了脚后跟,微微侧首看着谢不为,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你们就在树下挖一个大坑,将他们埋进去就好了。” 谢不为只觉喉头一哽,刚想应答少年,却被孟聿秋揽住了 腰身。 孟聿秋轻轻抚了抚谢不为的腰,再吩咐随行军士,“跟他去吧,都按他说的做。” 随行军士应下之后,便跟随少年走入了那片树林。 谢不为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便再忍不住心下触动,转身扑入了孟聿秋的怀中。 又是缄默了良久,再贴着孟聿秋的耳畔,轻声道:“怀君舅舅......我们,一定要救他们。” 孟聿秋搂紧了谢不为,缓缓拍了拍谢不为的背脊,“好,我们一定能救他们。” 再是单手将原先的大氅接过,盖在了谢不为身上,并轻声哄道: “他们还要一些时候,你先靠着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谢不为知晓孟聿秋是在担心自己的身体,也觉在少年离开后,内心深处的疲乏就漫了上来。 便低声应下,全身卸了力,完完全全陷入了孟聿秋的怀中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在孟聿秋轻声唤醒他时,少年与随行军士已回到了此处。 谢不为便立即从孟聿秋怀里站直了身,忙看向了少年。 见少年不过是双眼微红,但情绪还算稳定,才稍稍放下了心。 他再次走近少年,俯身平视,“可以告诉我,那些海盗都藏在哪里吗?” 少年点了点头,走到了孤崖下一块奇形怪状的巨石旁边,仰首看了看巨石上突出的尖角。 “一直往这块石头指的方向去,见到的第一块陆地,便是海盗的老家。” 众人闻言皆有一怔,似是没有预料到少年独特的指路方式,但回过神来,又都觉有些草率。 谢不为也稍忖了忖,再问道:“只是这样便能找到海盗吗?” 少年目光坚定地顺着尖角的方向看去,“我曾跟过他们的船,他们一路都不曾改变过方向。” 又回身看了看谢不为,抿了抿唇,“我当时还偷偷跟着他们上了岸,在那里躲藏了几天......” 他说到此,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浑身开始不住地颤抖,牙关也“咯咯”直响。 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不止那座岛屿,旁边的几座岛上,也都是海盗。” “有很多很多的海盗,每一个都很可怕。” 谢不为其实对岛屿并没有什么概念,听了少年的话也只是默默思忖。 但孟聿秋闻后却少见地立即追问少年,“你能估算出大概有多少海盗吗?” 少年垂下了头,想了很久,“村子里原本有两三百人,那些岛上的海盗,比村子里的人多很多很多。” 他话又止,再努力思考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向了孟聿秋,“应该至少有十个村子里人那么多。” 话出又疾疾补道:“而且,我只看到这么多,还有好多人在里面没有出来过。” 谢不为与孟聿秋闻言神情皆有凝重。 如果少年的话不曾有误,那么,那些岛上至少藏了两千左右的海盗。 这是大大超出谢不为与孟聿秋,以及朝廷的预期的。 毕竟整个鄮县原不过一万人左右,寻常来看,至多十一成了海盗,便已是骇然。 但不曾想,鄮县舟山海盗之严峻,竟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正常判断。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们此行带来的一千五百人,在这般敌暗我明的情况下,便可说是难有胜算。 谢不为的面色忽有一白。 孟聿秋注意到了谢不为神色的不对,更是抱紧了谢不为,再示意随侍和军士将少年安排妥当,便带着谢不为往村外走。 可在将要完全离开孤崖之地时,身后的海浪竟突然轰鸣汹涌。 谢不为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但这次却与海盗无关。 他猛然回头看向了矗立在深黑色海面上的孤崖,心下一紧,灵台之中蓦地闪过了几个画面—— 他陡然握紧了孟聿秋的手,不知为何,话出竟有些哽咽,是蕴藏着深深的惶恐与不安。 “怀君舅舅......你来过这里吗?”! 第 119 章 忧患丛生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梦。 一错眼,孤崖之上竟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不为仿佛能听到他的衣袍正为海风猎猎,能看到他正缓缓走向崖边。 他想要喊叫,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的声响,也做不出任何的动作。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 “嘭”的一声,像是断翅的鸟儿坠入了海面,溅起了巨大的浪花。 入鼻的海水咸腥也恍惚在这一刻变成了铁锈般的血腥。 就连倒映在粼粼海面上的圆月,也化成了一个庞大的面目全非的血影。 下一瞬,耳边呼啸的海风突然送来了陌生的哭声、叫声与哀悼之声。 他本能地想要去分辨,那些声音究竟在哭什么、叫什么、哀悼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 可他的心,却因此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痛到就像是心头的一块肉,被人活生生地挖走了。 “鹮郎,鹮郎,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忽然,一股淡淡的竹香吹走了耳边的嘈杂、吹走了鼻尖的血腥,也像是一只温柔却坚定的手,将他从混乱的漩涡中拉了出来。 谢不为猛然回神过来,却发现自己竟已是软倒在孟聿秋的怀中。 两颊也很是冰凉,是流出的泪已被肆虐的海风吹冷。 他忙抬眸,看到了孟聿秋那一双包含焦急的眼,心跳一滞,竟有失而复得之感。 “怀君——”谢不为抬手抚上了那双眼,声音急切到有些嘶哑,“你是不是,之前从未来过这里。” 孟聿秋垂下头来,将谢不为抱得更紧,“是,我从未来过这里。” 谢不为紧绷的神经稍有松弛,但在下一瞬,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切地将头埋入了孟聿秋的颈侧。 他闻着孟聿秋身上带有温度的竹香,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慌乱,“怀君,以后,以后我们永永远远都不要再来这里好不好。” 孟聿秋干脆将谢不为横抱起,两人的身躯由此密不可分地相接,而彼此的心跳也因此相连。 “好,以后我们再也不来这里了。” 可得到如此承诺的谢不为却仍不心安,他再一次搂住了孟聿秋的脖颈,一错不错地凝着孟聿秋的眼,声音压抑着浓重的哭腔。 “怀君,答应我,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可以来这里。” 孟聿秋的步履一顿。 但他很快垂首,轻轻地吻了吻谢不为的额头,并贴在了谢不为的耳畔,是郑重地许诺,“鹮郎,我答应你,只要是你的意愿,我都会遵守。” 谢不为心中的慌乱,便因这一句许诺,终于如远离的海风般消散了。 可心下莫名的空荡,却并未好转分毫。 在回到县府房中之后,侍从的脚步还未彻底消失,谢不为便主动又迫切地吻上了孟聿秋的唇。 紧接着,两人的衣衫便如云飘去,又如雨落了满地。 烛火曳动,两人的影子于窗纸上相错。 但很快,却又不见。 床幔扬起复落下,将内里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 但还是有秋风透过窗缝钻入了室内,悄悄掀起了帐幔一角,不合时宜的春光霎时泄露。 两人是侧躺着的,却是如初次般彼此一点一点地探索。 ...... ...... 直至圆月西沉,最后的月光将要倾泻—— 在那一刻,谢不为喘息着掀开了为汗水湿黏的眼睫,而双臂也再一次缠上了孟聿秋的脖颈。 像是一枝藤蔓,攀附上了只属于他的乔木。 在滚烫的月光汹涌地倾泻之后,他终于满足地叹息。 “怀君,永远不要离开我。” 孟聿秋怜惜地亲了亲谢不为脸颊,“好。” 月亮终于睡去了。 等谢不为再睁开眼,白日已重新掌控了天地。 他看到了孟聿秋正坐在床边处理公务,在听到动静之后,又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文书,将他抱起,妥帖地为他穿衣,又喂他用膳。 就在他准备询问孟聿秋,前去探寻海盗的军士可有消息时,便被一声急报打断—— “孟相,谢将军,驿兵回来了。” 谢不为双眼一亮,“快让他进来。” 驿兵领命而入,伏跪行礼之后,却没告诉谢不为想要听到的好消息,而是重重叩首道: “属下有罪,并未请回粮草。” 谢不为心下一震,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驿兵叩首未起,“属下将孟相的文书交给了有司,第二日,便得允许,可度支部尚书却道......一时调不出可用的米粮。” 孟聿秋眉头瞬间蹙紧。 而谢不为虽并未直接接触过度支部事务,却也知道,如今朝中仓廪虽不至满盛,但绝不会调不出一县之粮。 那这便只能是度支部尚书,也就是颍川庾氏的推脱。 谢不为攥紧了手,眼光也微冷,“如今乃是我叔父谢太傅兼领尚书省,你难道没有去寻他?” 驿兵也是惶恐,“属下自有叨扰谢太傅,而谢太傅也急促度支部调转米粮,可庾尚书却先是满口应下,在又拖了两日之后,仍是断定调不出可用的米粮。 属下便再不敢耽搁,只好先行回来复命。” 谢不为只觉一口气快要上不来,正欲再追问,却又闻随侍来报,“前往会稽的驿兵也回来了。” 但不知为何,谢不为心下竟不觉松气,反而更是攥紧了手,在会稽驿兵入内之后,急忙问道: “会稽那头是什么消息。” 会稽驿兵闻言当即跪在了先前驿兵的身边,语出有些颤抖。 “回禀谢将军,会稽内史道,郡府夏税已呈朝廷,秋税还未齐整,暂时调不出 鄮县所用。” 谢不为一怔,旋即冷笑出声,“调不出?那我长姊先前给我的又是什么?” 会稽驿兵却是沉默不敢回答。 谢不为深吸了一口气,“那你有没有去找我长姊。” 会稽驿兵连忙道:“属下曾请拜见内史夫人,但却得知内史夫人有恙,不便见人,属下便只好赶回禀报。” 谢不为心下一紧,“有恙?” 孟聿秋握住了谢不为的手,微微摆首道: “你长姊一定没事,不过是王叔安的拖延罢了。” 谢不为闭了闭眼,勉强稳住了心神,低声道: “如今朝中被庾氏所阻,而想必会稽那头也正是王氏的交代,他们定不愿意看到我们顺利平叛,或是......不想看到我谢家占据鄮县。” 谢不为话有一顿,是他突然想起了,在石头城中萧照临对他说的话。 “那孟怀君,他并非似其父,长在临阵,而是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若他在朝中在尚书,鄮县平叛之事便会无半点后顾之忧。 但他如今亲去鄮县,即使尚书是由你叔父暂领,可毕竟你叔父从来只掌中书,尚书事务繁杂,你叔父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全然掌控,而庾氏又眈眈已久,难保不会从中作梗。” 当时他虽也觉有几分道理,但更多还是觉得是萧照临的私心更多。 可事到如今,竟是字字句句切中了萧照临的预断。 他很难不去想,如果孟聿秋此刻当真还在朝中,那无论是谁在鄮县,又都是什么立场。 只要是于鄮县百姓有利,于平叛军士有利,一切都不会有阻拦。 原来当真是他......错了吗? 就在他脑中一片紊乱之际,孟聿秋却再一次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鹮郎,不要着急,永嘉乃是国朝副都,那里常年备着足够的粮草与战舰,此次若要彻底剿灭海盗,只粮草仍是不够,战舰也是必不可缺。 永嘉内史乃是我昔日下官,等我传信,定然不会再有问题,而今早刘校尉来报,城中粮草也还够五日,来去时间便足够了。” 谢不为却有些犹豫,“可是,永嘉内史当真会愿意冒此风险吗?不说朝中态度,他难道不怕被......庾氏和王氏记恨吗?” 孟聿秋笑了笑,“大将在外,自需便宜行事,即使朝廷要追究,我也能一力承担。 至于庾氏与王氏......” 他话有一顿,但面上温和的笑却未曾改变,“他们的手,还伸不到永嘉去。” 谢不为心下的顾虑便随着孟聿秋一句一句的宽解逐渐地消弭。 他终于能安下心来,又稍作整理,便准备与孟聿秋出县府巡查城中情况。 可在此时,竟又有急报冲进了县府。 “禀告孟相、谢将军,那群海盗,竟然趁我军不备,偷袭东城门!” “什么?”谢不为霎时攥紧了手,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第 120 章 城门惨状 似有大雨将至。 一路上,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土腥气。 直近东城门,那土腥气便霍然夹杂了另一种更加冲鼻的腥味—— 谢不为知道,那是鲜血流淌的血腥味。 不知怎的,他心下莫名一悬,马车还未停稳,他便焦急地越下了车。 东城门处一片嘈杂,却有军士组成了一道人墙挡住了城门下的景象,不教外人窥见。 谢不为步履越来越快,不等随侍跟上,便一把推开了挡在眼前的人墙。 可他的脚步却蓦地顿住了。 ——原本负责看守东城门的五十军士,竟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 残肢、断臂,也随处可见。 谢不为不由得进了一步,他看到了一张面熟的脸庞。 那张以往充满生机的脸上已无血色,而是真正的惨白。 但他被割破的喉咙上的碗大的豁口,却犹在淌血。 血汇成流,沿着他残破的脖颈滴答滴答地没入了已微微泛着红的尘土之中。 尘土瞬间愈发殷红,而铁锈般的血腥味也愈发浓重。 再往他的脸上看去,双眼并未瞑目。 瞳孔早已涣散,亦有血溅入,却仍是“注视”着城门。 谢不为掐紧了自己的手,也顺着那道犹不肯散去的视线望向了城门脚下。 而那里,更是血腥。 入目便是满眼的红,军士们的血汇成了一条黏稠的河,像一只殷红的怪物,慢慢地爬向了他。 谢不为面色猝然煞白,呼吸也瞬有一滞。 他不是没见过血,也不是没见过尸体。 甚至,早在弋阳的时候,他还曾亲手射杀过贼寇。 可他却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从未见过这么多,从可称相熟的人身上流下的血。 一时浑身有冷汗涔涔冒出,而再想凝神,却已觉头晕目眩。 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不由得弯下身来直欲作呕。 就在他身子歪斜快要站不住的时候,孟聿秋及时从后半抱住了他,大掌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背脊,给了他最可靠的支撑。 谢不为猛然抓住了孟聿秋的手,并回身埋入了孟聿秋的怀中,声音已是沙哑似泣,“怀君,那些海盗怎么敢......怎么敢!” 孟聿秋拥住了谢不为,指腹抚了抚谢不为额角,只是轻轻地叹息,“鹮郎,这是我们都没有预料到的。” 没有预料到之前闻风而藏的海盗,只敢在夜里用火药偷袭的海盗,怎么会突然在朗朗白日之下,就敢直接围攻东城门。 而谢不为也清楚如今的情况。 他们带来的一千五百的军士虽并不算少,但却各有职责,能常驻东城门的只有五十人,便并不能在各个角落都严防死守。 忽有甲胄声近,是随行副将李滨单膝跪在了谢不为与孟聿秋身前。 “禀告孟相、 谢将军,此次海盗偷袭来疾去疾,是趁军士们晌午交班之际,杀了个措手不及,大约是有百人,十分凶狠,驻守在此的五十军士便无一幸免。 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无恋战或是袭城的意思,在末将领兵赶到之时,他们早已逃夭。 ?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而在此时,另有前去打探海盗岛屿所在的军士赶到,一身劲装狼狈,竟像是死里逃生。 “禀告孟相、谢将军,那些海盗已经提前在海面上布置了防备,属下与十多军士行船才见岛屿一角,便有海盗从隐蔽处驶来,用火箭驱赶我们,属下便不得不先行回来。” 谢不为从孟聿秋怀中站直了身,已是暂时压下了心中的惶恐与感伤,神情肃然。 他低眉沉思了半晌,再抬眸看向了孟聿秋,“为何是在今日?就算我们暂时不便主动攻袭舟山,但在岸上,即使海盗人众,在正面相碰的情况下,他们也很难能在外军与北府兵手下讨到好处。” 他语顿复稍忖,“况且,即使他们已经成功烧了四城门处的粮草,城内也绝不会在这几日就弹尽粮绝。” 他面上神色愈发凛然,是想到了一个最坏的情况。 “除非!除非他们知晓朝廷与会稽有在故意拖延。 如此,他们这般偷袭,便是意在慢慢消耗我们的军力,消磨我们的军心,令我们畏惧不敢轻举妄动,后才能或攻城、或逼迫我们弃城。” 他又倏地抿住了唇,今早还算红润的双唇此时已毫无血色。 再开口,已是满满的疑惑与不解,“可,他们怎么可能知晓?就连我们,也才是刚得知不久啊。” 他语调渐低,已是完全沉浸在了深思之中。 话语也愈发透着冷意,“难道说,他们有手段、有途径能比我们先一步知晓朝中情况?” 他又忽然看向了李滨,“李将军,这段时间来,都未曾打探出海盗首领的来历吗?” 李滨即刻垂下了头,“请恕末将无能,还未得到有关海盗首领的消息。” 谢不为的思路便只能断在了这里。 其余的,要么等李滨探听出海盗首领的身份,要么等他与孟聿秋能找到另外的破局之法。 他如此想着,逐渐的,情绪便开始有些不稳,语出也是带有愤懑之意,咬牙道: “都是因为王叔安和原来的鄮县长官不作为,才让朝中和我们甚至都不知晓海盗首领究竟是谁。” 孟聿秋牵住了谢不为的手,是意在安抚,“暂时不必焦急,即使他们也已知晓朝中与会稽局势。 但未必能料想得到永嘉的情况,无论他们意图是何,只要我们撑过这五日,等到永嘉的战舰与粮草运来,鄮县之难必能迎刃而解。” 谢不为紧紧地反握住了孟聿秋的手,才稍感安心,神色也略有缓和。 孟聿秋这才看向了李滨,言语不再温和,而是带有不怒自威之势,“传我军令,如今城中乱象稍解,便将看守肉厂菜市的军士调回,分于四城门,各两百人,日夜严加看守 ,再不许任何人出入。 并由你与刘校尉各领一百军士?,机动其间,若有异动便立即支援。” 又再对劲装军士道:“而由你领两百军士散于海岸,不必探听,不许惊扰,最好要找出海盗在陆上的藏匿之处,不然,则严加监视他们上岸的行踪,及时通告。” 在场将军、军士皆应如雷鸣,李滨与劲装军士也当即行动起来。 但在孟聿秋准备带着谢不为回县府再细思量如今局势之时,竟闻马蹄踏踏,车轮辘辘,直往此处来。 众人皆防备望去,发现竟是诸葛登的马车。 辘声才止,便见诸葛登疾疾奔向了谢不为与孟聿秋。 而此时诸葛登一身竟非县令打扮,也非世家穿着,乃是粗布短褐,甚至衣上裤上还有不少破洞。 再加上他脸上不知为何也有些脏污,神情又是木讷,一眼看上去,竟像是路边痴傻的乞儿。 谢不为眉头一皱,他这几日来与孟聿秋忙于各种事务,倒是对诸葛登有所疏漏。 可即使他与孟聿秋都没有看在诸葛登身边,以诸葛登的身份和跟在他身边的随侍与军士,也万万不至如今的模样。 诸葛登停在了谢不为与孟聿秋面前,弯下身来撑着膝盖,毫无形象地气喘吁吁,看起来并不像是能立即说话的样子。 谢不为便只好看向跟在诸葛登身后、同样一身粗布短褐的随侍,蹙眉更紧,“这是什么情况?” 那随侍满脸惶恐,若不是知晓谢不为与孟聿秋平素并不喜责罚下官仆从,便是当即便要跪下来求饶。 但即使如此,也还是浑身不由得颤抖,“奴也不知啊,前几日,也就是您与孟相前去追寻刺客的第二日,诸葛府君便说要去底下的村子里看看。 奴本以为,诸葛府君是想要视察民情,便也没有禀告您与孟相,就与诸葛府君乔装去了临海的几个村子。” “视察民情?”谢不为接过了话,“那怎么会成如此狼狈的模样?” 那随侍更是浑身一激灵,“到了地方后,诸葛府君便吩咐奴与他分开,说是什么也不需做,就在村子里随便闲逛,又说到了时候便会主动来寻奴一同回府,奴便也只好照做。 可不曾想,今日诸葛府君找到奴时,竟就成了这个样子。” 这便是将责任推脱了个干净。 但谢不为并没有心思与这个随侍计较。 因他知晓,他这个表哥性情虽被称作“至纯”,可大多时候却是难以捉摸的,这便并不能怪罪谁。 他慢慢走近了诸葛登,并将诸葛登搀了起来,尽量舒缓语调,“表哥,这几日你都去哪儿了?又都做了什么?是受人欺负了吗?” 诸葛登虽平时反应有些慢半拍,但在此时,却是及时对谢不为作了回应,是用力地摇了摇头,稍有开口,“我......” 可也才出一字,注意力便不知为何,又再次涣散。 谢不为也是不能完全捉摸诸葛登的秉性,再加上烦扰皆在,心下紊乱,便再没心思追问诸葛登。 在示意随侍搀住诸葛登之后,便准备回县府。 可就是在谢不为转身之际,诸葛登竟突然高声。 “我,我知道海盗首领是谁!”! 第 121 章 暴雨直下 话一出,在场几人皆看向了诸葛登。 而谢不为更是迅速转回身来,急切追问:“表哥,你知道海盗首领的身份?” 诸葛登有些飘忽的视线终于凝聚,却是定定地望着城墙上的雉堞,又是沉默了须臾,才再缓缓出了声。 “第一天,我在海边的几个村子中游荡许久,发现有个村子与海盗有接触。有从海上来的小船停在了村岸,下来了几个海盗,拿走许多东西后,又会从村中带走几个人,而那几个被带走的人看起来很是兴奋,我便暗暗记了下来。 第二天,我便佯装流氓,到那个村中乞食,但他们什么都不肯给我,反而要将我赶出村子,可我还是坚持,就与他们起了争执,最后......我还是被赶走了。” “第三天......” 谢不为有些不明所以,正想打断诸葛登询问重点,却被孟聿秋牵住了手拦了下来。 谢不为由此回顾孟聿秋一眼,知晓孟聿秋是让他耐心听下去的意思,便只好强自按下有些急躁的心,继续等诸葛登的后话。 “第三天,我还是去了那个村子,又再一次四处乞食。 这次,我找到了正在村中选人的海盗,便直接撞入了人堆中,说要跟他们一起吃香喝辣,那几个海盗哈哈大笑,问我来历年龄,我什么都没说,就有村民替我回答,说我是个乞食的流氓,一身莽劲,很难赶走,他们就没把我当回事。 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我还是跟了上去,说要和他们一起走,他们没有同意,我便扒住了他们的船,他们本来想直接杀了我,但其中有个好事的人说,如果我能在水里憋气一刻钟,他们就带我走。 于是,我就一头扎进了海中,努力地憋呀憋,憋到眼冒金星,好像真的要死了......” 诸葛登忽然话有一顿,垂下头来,再次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 “好在,那个人将我拉了出来,又把我丢上了船,我才没有死。” 谢不为终于明白了诸葛登的用意。 诸葛登应该是从一开始就想到了海盗的补给问题,认为海盗不可能完全与陆上没有接触,便想找机会混入海盗中,来打探海盗的消息。 而他又知晓海盗素来多疑,便装作了有些痴傻的乞丐,在海盗面前不惜以命装疯卖傻,才赌到了跟着海盗的机会。 谢不为倏地有些喘不上来气,是在为诸葛登担忧,也是惊觉他这个表哥的“大智若愚”。 难怪世人评价,“诸葛登即使反应有些迟钝,但往往一语即锋,比之寻常人更有灵性。” 当时,在听到这句评价时,谢不为还以为这是诸葛一族为诸葛登造的势,但现在看来,此句乃是最为真切的品评。 诸葛登并非愚钝之人,而是有着不输于世家名士智慧的人。 甚至,还有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不畏死的莽劲。 并且,这件事,若不是诸葛登提前想到,若不是诸葛登亲身去做, 都不会有现下听起来这么简单。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岛上,看到了很多的海盗。 那个人带着我在一个地方转了一圈,就离开了,我便又装作迷路,在岛上晃荡了很久,发现岛上的海盗,大多是五斗米道的信徒。” 诸葛登话又顿,缓缓抬起头来,视线越过眼前的谢不为,望向了孟聿秋。 他的目光透露着十足的底气,与平时的木讷截然不同,“显而易见,这群海盗的首领,便是当年逃出临阳,没有踪迹的孙昌。” “五斗米道,孙昌?” 谢不为下意识疑惑反问,但诸葛登却没有回答,而像是执着于“有始有终”一般,最后交代了回来的经历。 “然后,今天早晨的时候,我见他们又要去陆上,便说要跟他们去岸上好吃好喝,也能帮他们搬运东西,那些人见我有蛮力,便带上了我,到了岸上之后,我就偷偷跑了出来。” 说完了此番话,诸葛登便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再不顾谢不为与孟聿秋等人的反应,转身走向了马车,还对随侍道:“我饿了,要吃东西。” 谢不为便吩咐随侍先带着诸葛登回去,也要好好照顾诸葛登。 等目送诸葛登上了马车,他才回身问孟聿秋,“怀君舅舅,表哥说的五斗米道和孙昌是什么?” 即使他已算是特意了解过魏朝的国情与世家,却并未听说过五斗米道和孙昌。 孟聿秋神情有些凝重,牵着谢不为也回到了马车上,才开口道: “孙昌应当是现在五斗米道的教主,也是琅琊孙氏的后人。” “孙昌的叔父孙益是曾经的五斗米道教主,当年是在今上的弟弟建安王手下做事,因此对朝中事务有所了解,也与朝中不少官员有过往来,再加上他是为五斗米道教主,教徒遍布扬州江州,便有了不小的势力。 当时今上登基不久,在得知孙益势力后,便有所忌惮,也畏惧建安王会因此有所图谋,便下令让建安王杀了孙益,以表并无二心。建安王依圣命行事,杀了孙益与其六子,却没有抓到闻风逃出临阳的孙昌。而今上曾派人寻找过孙昌,但也并未找到孙昌的踪迹,此事便不了了之。” 孟聿秋少见地眉头紧蹙,再略略叹息道: “原来这孙昌竟是逃到了舟山群岛之上,而岛上海盗远超我们与朝中的估算,大概是因有不少孙益的教徒追随了孙昌。” 他眸色沉沉,似在思索什么,“另外,世家中本也有不少五斗米道的信众,王叔安所钻研的鬼神之道,便是来自五斗米道。” 谢不为霎时明白了,他不自觉握紧了孟聿秋的手,“难怪,难怪海盗今日竟敢围攻东城门,那孙昌定然在朝中有耳目,起码,是能与我们差不多时候知晓朝中局势。” 他又咬了咬牙,“还有那王叔安,他敢拖延粮草,看来也并非完全是琅琊王氏的交代,恐怕也与这个五斗米道脱不了干系。” 他又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凛,“那琅琊王氏隐瞒鄮县的情况,也不调查海盗的来历,也恐怕并非是我们起初所想的那么简单了。” 谢不为猛地靠近了孟聿秋,“他们,是不是......有异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毕竟在十三十四年前,琅琊王氏便敢与谯国桓氏私联,难保他们如今不会再有别的想法。” 孟聿秋轻轻捏了捏谢不为的掌心,又抚了抚谢不为的背脊,等谢不为气息平稳下来,再道: “孙昌与琅琊王氏有没有直接关联在现下影响并不大。” 谢不为也才晃过神来,立马接上了孟聿秋的话,“现在可以肯定,孙昌一定是知晓朝中与会稽对鄮县的粮草拖延,而他恐怕也清楚我们的粮草只够五六日。 所以,他们光明正大围攻东城门,就一定只是个开始......” 谢不为后背顿生凉意,“他们,是不是想趁此机会速战速决,夺下鄮县。” 孟聿秋闭了闭眼,再忍不住地叹息,“是。” 忽有闷雷隆隆,谢不为只觉胸中陡生块垒。 他侧身掀开了车窗帘,再次向东城门望去—— 倏然间汇聚的阴云之下,厚重的城门已经紧紧关合,军士们的尸体不见,但满地的血污却犹在。 殷红的痕迹和着天上的灰暗,竟像是一堵无形的屏障,将整个鄮县围困其中。 鄮县此时,便像一座孤城。 他尽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如今的局势已不可能更改,他所能想所要做的,便只有思考要如何顶住孙昌对鄮县的进攻,要如何撑到永嘉的粮草、战舰的到来。 大雨还未至,他已觉冷汗如雨下。 他握着孟聿秋手的指节都已微微泛白,但孟聿秋却并未有任何的作痛,反而是缓了神色,将谢不为揽入了怀中,与谢不为慢慢梳理如今的情况。 “依那少年所说,舟山上是有不少于两千海盗,而就我所知,当年扬州江州的五斗米道信众大约有近万人,所以我猜测,孙昌手上应当有不下于五千人。 但虽然敌众我寡,可毕竟鄮县亦有守城之备,而攻城也绝非易事,城中粮草也足够五日之需,只要我们安排得当,撑到永嘉支援,鄮县就定能守住。” 孟聿秋又垂首以唇轻蹭谢不为已是冰凉的额头,“鹮郎,不要害怕,有我在。” 谢不为略启了启唇,却发觉自己竟说不出话来,他便只能搂紧了孟聿秋的手臂,努力汲取着孟聿秋身上的温度。 可他心底的颤抖却有些无法平歇,他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一场生死之战即将到来。 他们若是守得住鄮县,等得来支援,自然是好的,但如果...... 即使孟聿秋是乐观的,也在尽力安抚他,可他还是本能地感到畏惧......与懊悔。 他无法抑制自己不去想,如果孟聿秋此时在朝中、在尚书,那鄮县定然不会成为一座被海盗觊觎的孤城。 而他也清楚,“守城”二字绝非是儿戏,而是注定要沾满血肉厮杀的血腥。 众人先前劝阻的话顿时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出来,如果孟聿秋在朝中、在尚书...... 狂风将阴云吹聚,秋日竟有暴雨直下,噼里啪啦地击打着这座孤城。 土腥味便霎时缠缚了上来。 他突然闭紧了双眼,打了个寒噤。 而原本漆黑的视线中,也陡然出现了一片黏稠的红。! 第 122 章 奇兵突袭(二合一) 眼前黏稠的红为雨水冲散,溅起了一个又一个血色的花。 大雨在那天夜里便转弱,但却连绵不绝,下了整整三日。 而谢不为从未想过,雨中的火也可以一直燃烧。 果如谢不为与孟聿秋所料,这三日来,海盗逐渐登岸,据村为营,势在攻城。 在第一日的时候,海盗还只敢偷袭四座城门。 谢不为与孟聿秋当即召见当地长吏,在了解鄮县城池附近的地形之后,便决定派人各引四城门附近的水系灌入城门前的壕沟,以水为防,暂时化解了海盗的游击偷袭。 可在第二日的时候,海盗便也转变了战术,聚而群攻东城门。 虽有壕沟为阻,但海盗显然早有准备。 他们为躲避城墙上的弓箭防御,便先是派人筑堤拦住东城门附近的河流水系。 后命人掘地,挖溃壕沟,再挖向城门脚下,准备以火烧。 谢不为与孟聿秋在意识到海盗的意图之后,便知晓必须派人出城正面迎战。 不然,若是任由他们挖进城门脚下,一旦城墙根基被火烧瓦解,城门便会塌陷,海盗就能从缺口处杀入城内。 此战由李滨与刘二石各率三百军士,在夜里从左右攻向城下海盗。 在海盗还在忙于掘地之时,先行杀了个措手不及。 可很快,数倍于军士的海盗便源源不断地围聚过来。 虽有城上弓箭支援,但耐不住海盗兼用火药、火油攻袭。 到了第三日白日之时,城外血肉厮杀之声仍未绝断。 谢不为与孟聿秋冒雨登上城墙,观城下战局。 连绵不绝的细雨洗不净城下污浊的血与焦黑的余烬。 在深灰色的长天之下,在青黑色的矮山之内,在殷红色的烈焰之中,烟尘弥天,星火在雨中如萤虫飞舞。 一晃眼,竟像极了落红在空中飘荡。 但谢不为知道,这烟尘、星火之下,乃是军士们在与海盗殊死拼杀。 忽有南风起,吹散了遮于谢不为与孟聿秋眼前的烟尘雨幕。 鲜血便瞬间攫住了所有视线。 焦黑的泥土上,满是断臂残肢。 不断倒下的尸体,层层叠叠几乎要铺满城门前的空地。 身穿深色铠甲的李滨与刘二石勇猛无比,即使已经战了半日有余,但手中的刀剑却仍让海盗畏惧而不敢近。 可毕竟并非人人都有李刘二将的能力。 逐渐的,存活下来的军士已有力竭之势,但海盗却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还在源源不断地逼近。 谢不为与孟聿秋知晓再不能恋战,命城上军士擂鼓收兵,并以箭雨为掩护,阻挡海盗跟上的脚步。 “轰”的一下,城门开又合。 谢不为急忙奔下城墙,亲自清点幸存下来的军士人数。 “......七十八,七十九。”谢不为的脚步顿住 了,因为已再无人影。 谢不为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此次出战六百军士,回来的竟不足百人。 另有军士来报,海盗折损近千,可却仍不能让谢不为好受。 孟聿秋领李刘二将到了谢不为面前,神情如覆寒霜。 谢不为回神看去,发现李刘二将虽完好回城,但身上却有多处刀伤剑伤还有火焚过的痕迹。 他的呼吸便有一滞,正欲呼唤军医为李刘二将治疗,却被李滨拱手出声打断。 李滨面色肃穆,血污犹在眉目之间。 “禀告谢将军,末将和刘校尉与海盗交战半日,发现他们竟并非一群乌合之众,乃有大将之才的人在后指挥,末将等虽两倍斩杀海盗,却仍未寻出破敌之法。” 而刘二石也紧接着拱手禀告,“属下有观他们来援之势,再有瞭兵情报,预估海盗之数不下于五千人。” 谢不为一怔,与孟聿秋相顾一眼,正欲开口,却又有城上军士来报。 “禀告孟相、谢将军,那些海盗稍有重振之后,竟开始在城下驻营,而我方箭矢告急,所余不足百支,还请孟相、谢将军决断。” 李滨与刘二石闻言皆目眦牙切,齐齐再次请战。 但孟聿秋却当即出口回绝,“敌众我寡,再不可正面迎战。” 李滨面露忧色,“可若不正面迎战,海盗再行挖掘之事,城墙恐将不守。” 孟聿秋负手于后,闻后久久不言。 谢不为知晓,如今城中只有九百军士,再经不起如今日一战。 而最重要的是,箭矢余剩不多,没有了箭矢掩护,出城迎战的军将也恐怕再难回城。 可海盗咄咄夺城之势却愈发猖獗。 他们定然知晓城中军士数目,也知晓此战之后城内弓矢武器折耗近殆,再加上粮草已不足三日,才会如此大胆就在城下驻营。 且若真如刘二石所估,海盗数目远在五千以上。 那么,他们甚至不需再挖壕沟通城焚烧,仅以一般土垒或是攀城之法,也能破城。 守城好似成了一场死局。 若不让李刘二将及众军士以血肉之躯阻挡海盗的汹汹来势,鄮县定是撑不到永嘉来援。 而在场众人也无人不清楚如今的局势。 就在李刘二将准备再行请战之时,沉默良久的孟聿秋却突然出言。 “敌知城中虚实,定有轻我之心,今夜若出其不意,惊而溃之,或有转势之机。” 李刘二将稍有一怔,旋即明白了孟聿秋的意思。 在如此悬殊的势力对比之下,海盗定然会以为自己已是胜券在握,就必然会有轻视。 如果他们能趁此机会杀其不备,便有希望暂时击退海盗,为鄮县多争取一些时日。 李滨率先开口,“末将愿往。” 而刘二石亦随之请往。 但孟聿秋却摆首,他刻意避开了谢不为的目光,独独望着李刘二将,“敌 寇也定然知晓城中唯有二将,若你们今夜守于城上,他们绝不会料想到奇兵的可能。” 谢不为即刻意识到了孟聿秋的打算,心头一坠,忙上前两步,握住了孟聿秋的手臂,眸中满是焦急,怀君...... ?孤月当明的作品《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孟聿秋言语一顿,反握住了谢不为的手,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今夜便由我率两百军士......” “不行!”谢不为急忙打断了孟聿秋的话,“怀君,你不可以去!” 而李刘二将也很快请孟聿秋再行三思,“孟相乃城中砥柱,岂能有失?” 孟聿秋笑叹了一口气,目光落于谢不为的眉宇,又抬手抚了抚谢不为双眉之间的折痕。 “鹮郎,我虽是一介文臣,但河东孟氏却绝不是文弱士族,我父亲、祖父乃至先祖,代代为将,而我幼时亦随父亲习武。” 他看着谢不为眼中渐渐蓄出的水光,便更是缓声,“今夜不过突袭贼寇,乃是趁其不备,又有夜色及李将军和刘校尉的掩饰,不会有事的。” 谢不为紧紧抚住了孟聿秋的手,又将孟聿秋的掌心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眼眶中的泪已坠在了眼下。 “可,可贼寇还是会发现的,万一......万一他们反抗的时候伤了你,我该怎么办。” 孟聿秋另手抹去了谢不为眼角的泪,缄默了许久,才再缓缓出言。 但这次,却并非如往常一般对谢不为只有一味的哄慰,“鹮郎,你还记得你前几日与我的说,你做不到吗?你的志向,我的抱负,都绝非是安坐庙堂之上,而如今的局势,也不允许我们只安坐庙堂之上。” “但是......”谢不为还想要阻拦孟聿秋。 可却被孟聿秋温柔地接过了话,“鹮郎,如果我真的因此受了伤,或是......你要记得,你是朝廷亲封的宁远将军,要担起守城之责。” 话顿,温润如玉的双眉随着弯起的唇角一动,“你也答应过我,不让自己忧思过重,也会按时吃饭吃药,好好养身体。” 言讫,面上笑意不改,可言语却愈发低沉,像是此时的秋雨落地无声,竟让谢不为一时也没有听清。 “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如此。” 谢不为看到了孟聿秋眸中一闪而过的忧伤,心下便有一紧,正欲追问,却听得孟聿秋吩咐李刘二将,“今夜还请两位将军守在城门之上,另外,再传城中军民,安于其位,若无军令,万不可轻举妄动。” 他垂于身侧的手略有一动,再道:“若我不能再行督战之责,则城中军民需以宁远将军为首,若有违者,皆以军法处置。” 李刘二将相顾一眼,齐齐躬身拱手应下。 谢不为看着孟聿秋此时坚定的目光,不知为何,竟后知后觉全身已被冰冷的血雨腥风浸透。 他浑身僵冷,双唇甚至也不能颤动。 等他再缓过来神,却发现连绵三日的雨竟不知在何时停歇了。 深灰色的天明朗了些许,可天上的 白日却是惨淡的。 恍惚间,那白日周围的圈圈光晕在谢不为眼中,竟晃成了血红色,就像一只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在怒视着地上人们的厮杀。 而再晃眼,视线已被黑沉的夜色剪短,月亮也被掩于层层乌云之后。 天地已是一片昏黑。 谢不为望着身穿冰凉铠甲,坐在黑马之上的孟聿秋。 眼中的身影是不同于以往的英姿勃发,是契合世人想象中的英勇将军,仿佛只要他在这里,再凶险的战场也不过如履平地。 可谢不为此时心下却是无限的惶恐。 他死死地牵住了孟聿秋的手,仰首不肯错眼,一声一声地轻唤着,“怀君,怀君......” 城门前的军士已准备妥当,只待孟聿秋一声令下,就会大开城门,奇军出袭。 孟聿秋却仍是带着温和的笑意,他躬下身来,缓缓拂过了谢不为的鬓角,温热的气息也吹动了谢不为耳畔的碎发。 “鹮郎,等我凯旋。” 语落,便抽回了手,再扬马鞭,骏马长嘶。 “众军——随我出袭。” 城门在顷刻之间洞开,黑马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掠过了深秋夜里的寒凉。 如此,便又像一支冷峭的箭,直击敌人的心脏。 谢不为在愣神过后,当即快步登上了城墙,沿着凹凸不平的雉堞小跑着奔向了最近城外的瞭台。 如长箭入林,惊起鸟雀嘲哳。 孟聿秋所率的队伍,在瞬息之间,便冲入了还在城门外搭帐建营的海盗之中,一时惊叫呼喊四起。 在隐隐火光之下,海盗们狼狈逃窜。 谢不为紧攥的手才略略舒展。 可毕竟海盗人多势众。 不过一刻之后,海盗们便迅速集结成迎敌的队伍,撞入了孟聿秋所率的军士之中。 谢不为的心又再一次高高悬起。 火光渐烈,是海盗们点燃了火药与火油。 此刻,便是满目血红,缭乱了谢不为的眼,他好像丢失了孟聿秋的身影,什么也看不清了。 谢不为急忙抬袖抹去了眼中的泪,再举目眺望,却仍是只见火光中的人群相互厮杀,甚至有些不分你我。 更别说,要在如此混乱的战局中,仅凭肉眼找寻到一个人的身影。 谢不为浑身都在颤栗,耳畔的刀剑铮鸣、马嘶人吼,都化成了嗡嗡的嘈杂之声。 他突然有些站不住了,只能倚着冰冷的石墙,眼前的一切也都模糊了起来。 身后的刘二石见状赶忙搀扶住了谢不为,声音有些嘶哑,“谢将军,请多保重身体。” 谢不为有些头晕目眩,而心口处也突然泛起了疼,但他却狠狠咬住了唇,滚烫的血腥味使他的灵台暂有一明。 他勉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沉闷,“我没事。” 此后,便像是一尊石雕,立在城墙之上,沉默地看着城外的厮杀。 城外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可谢不为却还是没有看到他心中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发上竟结有露水,冰冷的水珠沿着谢不为的额边颈后滑落,淌到了谢不为的嘴角,濡湿了他已经干到发白的双唇,又淌到谢不为的领沿中,令他僵硬的身体略有一动。 ?想看孤月当明写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 122 章 奇兵突袭(二合一)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谢不为终于抬起了眼,望向了天际,看着那一抹微微的亮,才恍然此夜竟要过去了。 而黎明也将至。 谢不为再扫了一眼已是狼藉的战场,远远的,血肉模糊,竟是望不到完好的人影。 但他却动了动干涸到发苦的嗓子,“开城门,迎孟相。” 刘二石闻言一惊,“谢将军!”是有劝阻之意。 谢不为却恍若未闻,僵硬地一阶一阶下了城墙,来到了紧闭的城门后,“开城门,迎孟相。” 跟在谢不为身后的刘二石单膝跪在了谢不为身边,似是哭劝,“谢将军,虽然城外海盗暂为孟相击溃,但需防城外埋伏,若是开了城门,恐有失城之危啊。” 谢不为闭上了眼,声音沙哑断续,“城外海盗已全为孟相诛尽,不会有人埋伏的。” 刘二石语有一滞,再双膝跪地,眼中亦有泪滑落,“可孟相他,多半......” 谢不为陡然睁开了眼,血红的眼中神采暗淡,但却厉声呵斥,“孟相定会凯旋,谁敢拦他进城?!” 又忽然缓和了声,“我必须亲自接他。” 再对城门后的军士扬声,“开城门!迎孟相!” 军士再不敢犹豫,厚重的城门轰然大开。 刺眼的朝阳瞬间照入城内。 谢不为闭了闭眼,再麻木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城门外。 随着朝阳攀升,渐有淡淡暖意漫上了冰冷僵硬的身躯,可谢不为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前方白茫一片,不见身影。 刘二石再一次走到了谢不为身侧,垂首道:“谢将军,回城吧。” 谢不为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疼痛使他找回了五感,他听到了自己冰冷却犹带期盼的声音,“他一定会凯旋!” 他定定地举目望着远方,朝阳已经彻底占据了天地。 刺眼的光线使得他的眼中已满是泪水,晃动的白日也在逐渐地侵蚀他的视线。 但他却仍旧固执地站在城门外,丝毫不肯动摇,就连视线也不曾偏移。 忽然,在他实在支撑不住而本能地眨眼之后。 那片白茫而璀璨的朝阳之下,竟出现了一个人影。 城门众人皆有惊呼,但谢不为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近到耳畔响起了熟悉的马嘶长鸣—— 他眸中的泪,终于一点一点地滑落。 眼前的一切从未有过如此清晰。 而他原本逐渐沉寂的心跳,也在一瞬间重新焕发了生机,“砰砰”直跳。 是孟聿秋! 是孟聿秋回来了! 谢不为僵硬的身躯也活了过来,不顾一切地奔向了孟聿秋。 孟聿秋猛地勒马,骏马人立长鸣,扬起了地上的尘土,停在了谢不为面前。 身穿铠甲的孟聿秋翻身下马,是如谢不为第一次奔向他那般,稳稳地接住了谢不为。 冰冷的铠甲将谢不为紧紧拥住,上头还有着浓重的血腥之味,可谢不为却从未觉得如此安心。 他渐渐温热的鼻息喷在了孟聿秋的颈侧,似哭非哭,“怀君,怀君舅舅,你没有骗我,你终于回来了。” 孟聿秋抚住了谢不为的后颈,垂首吻上了谢不为的额头,“是,我回来了。” 再将谢不为横抱起,步履沉稳地走入了城中。 城门在他们身后重新紧闭,刺眼的光线被隔绝在外,但城内却仍是一片光明。 而谢不为也终于在孟聿秋怀中渐渐安稳地睡去。 可就在孟聿秋将谢不为轻轻放到床榻上时,谢不为却又忽然惊醒。 他精准地牵住了孟聿秋将要离去的手,额上冷汗涔涔,“怀君!” 孟聿秋紧握住了谢不为的手,折身坐到了床榻边,面上虽有些苍白,也有点点血污,却仍是带着一抹温和的笑。 “鹮郎,我在。” 谢不为立刻半坐起身,拥住了孟聿秋的脖颈,语出急促,“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孟聿秋有些冰冷的大掌轻轻抚上了谢不为的背脊,是不厌其烦地一声一声应答,“是,我回来了,鹮郎,我回来了。” 谢不为顿时大声哭了出来,像极了一个受到惊吓的孩童,只有在最亲最爱的人面前,才能肆无忌惮地哭泣。 “我好怕,我好怕,怀君,我真的好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孟聿秋一下一下地拍着谢不为的背,笑着说道:“鹮郎,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吗?” 谢不为瞬间被分走了注意力,心中的惶恐也被淡淡的好奇所暂时取代。 ——在海盗集结完队伍冲入突袭的军士之中后,孟聿秋当即下令让军士们四散开来。 在昏暗火光的掩护之下,孟聿秋与骁勇的军士们反而更加无所顾忌地拼杀。 可即使他们人人都有以一当十之力,孟聿秋也逐渐被逼至了众多海盗的包围之中。 密密麻麻地海盗源源不断地扑向了孟聿秋,“铿锵”一声,是孟聿秋斩落了直击心口的一剑。 护在孟聿秋身边军士当即大喊,“孟相,这些贼寇根本杀不完!” 孟聿秋再次斩落一刀,又挑开了直逼身侧军士的剑,目光是从所未有的凌厉。 他迅速扫过了还未完全搭建起来的营帐,在角落发现了一顶完好的有些突兀的帐篷,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对身侧军士道:“掩护我!” 说罢,扬声唤来躲在一边的黑马,飞身而上,撞开了眼前的海盗,又在身后军士们的拼杀之下,直袭那顶帐篷。 这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等孟聿秋闯开了那顶帐篷,里面文士打扮的人当即惊慌而逃。 但那文士根本躲藏不及,随后跟上来的海盗们也护卫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孟聿秋一剑刺穿了那文士的心脏。 海盗们当即大乱,虽仍未退却,但阵型已不在。 孟聿秋随即回马,再次杀入了海盗之中。 他与随行军士愈战愈勇,而那些海盗在失去指挥之后,只能且战且退。 直到天际抹亮,海盗们终于再也抵抗不住,战场之上几无完人,存活下来的海盗也都逃之夭夭。 谢不为为孟聿秋捏了一把汗,甚有劫后余生之感,他再次紧紧搂住了孟聿秋的肩颈。 “擒贼先擒王,怀君,你才是真正的将军,能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一眼就找到贼寇的指挥者。” 孟聿秋仍是淡笑着,但却有些反常地没有接谢不为的话,而是有些突兀地哄劝道: “鹮郎,你先睡一会儿好不好,也容我去沐浴更衣。” 可谢不为也算是“失而复得”了一遭,又岂能轻易放走孟聿秋,便直身想要脱去孟聿秋身上的铠甲,“我又不嫌弃你,你直接陪我睡就好了。” 但孟聿秋却轻轻按住了谢不为的手,“血污不详,鹮郎,不急在这一时,你先睡吧。” 谢不为眉头微动,孟聿秋很少拒绝他的痴缠。 更何况是在经历如此生死之后,他相信孟聿秋也一定是想与他亲近的,便更不可能拒绝他。 突然,他想到了此去突袭的军士回城者寥寥,近乎全军覆没。 那——孟聿秋又怎么可能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轻易地全身而退。 谢不为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怀君,你受伤了对不对,让我看看。” 说着,便要去解孟聿秋的铠甲。 孟聿秋却还是止住了谢不为的动作,缓缓摆首,“只是一些小伤,你先睡,等我沐浴上药之后,就来陪你。” 孟聿秋越是如此推脱,谢不为心下就越是慌张,“我帮你沐浴,怀君,我也可以帮你上药!” 但孟聿秋竟一反常态地站了起来,匆匆在谢不为脸颊上留下一吻,轻声道了一句,“好好休息,等我。” 转身便要出房。 谢不为浑身颤抖,身子也有些不听使唤,等到孟聿秋走到房门后,他才勉强下了床。 “怀君——”他朝着孟聿秋的背影大声呼喊道。 孟聿秋步履一顿,似想要回头。 却在下一瞬,轰然倒下了。! 第 123 章 守城之责(一更) 众人脚步匆匆,县府主房内一时人影杂乱。 惨白的日光却静悄悄地透入窗中,留下了一道一道窗格阴影。 而在阴影的尽头,是一件被慌乱丢弃在地的铠甲。 原本应当泛着冷色寒光的铠甲,如今却满是深入铁片的刀枪剑痕与暗红色的干涸血迹。 而在铠甲胸口处,被翻起的犀皮下,铁片竟被穿透,血迹将此处尽染成殷红,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与颜色。 再顺着地上的窗格阴影看去,日光照耀处,躺着一个面容清隽,但脸上却几l无血色的男子—— 正是这副铠甲的主人,孟聿秋。 一旁的军医用剪刀剪开了他心口处已和血肉粘连的中衣。 残损的布料下,竟无完好的肌肤。 微弱跳动的心脏旁,是如地上阴影般一道又一道刀枪剑刃留下的痕迹。 血好似已流干了,就连微微翻卷的肌肉边缘都是灰白的。 如此触目惊心的伤痕,令围在床榻边的众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谢不为更是脑中轰鸣,浑身颤抖。 他紧紧握住了孟聿秋的手,掌中冷汗直冒,呼吸也急促到像是快晕死过去。 但他却死死咬住了自己苍白的下唇,直到唇上有血渗出,滑过下颌,滴落在素白的被褥之上,才勉强找回些许的神智。 他静静地看着军医检查处理孟聿秋心口附近的伤痕,但眼前的一切却早已如隔着升腾的水汽一般扭曲。 恍惚间,他竟在想,如果孟聿秋当真醒不过来了,他该怎么办。 在这个荒唐的念头冒出的一瞬间,答案也随之浮现——那就跟孟聿秋一起走好了。 但在下一刻,他却又想起了孟聿秋临行前的嘱托,“要担起守城之责。” 两种声音在他心中不断地纠缠搏斗着。 末了,也没分出个胜负,只让谢不为感到疲倦与——再一次的懊悔。 如果,如果孟聿秋不在这里就好了。 如果孟聿秋不在这里,那孟聿秋就不必冒险突袭贼寇,更不会受伤。 如果孟聿秋不在这里,鄮县也不可能陷入孤城之境,而被区区海盗围困。 如果孟聿秋不在这里,那些被海盗所杀的军士,那满地的鲜血、满地的白骨......一切一切的牺牲,都不会发生。 是他,错了。 他与孟聿秋既身在其位,那么,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思一想,就像蝴蝶振翅一般,终有一日,会在某处掀起巨大的风暴。 即使,有时,那可预见的风暴更像是杞人忧天,或像是在遥远到也许不会来临的未来。 但,风暴一旦形成,那谁也不能挽回、不能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将一切都嚼碎、都吞噬。 而如今,在已经到来的风暴面前,他所能做的,竟只有祈祷。 祈祷孟聿秋会平安无事地醒来,祈祷.... .上苍会给他、给他们再一次选择的机会。 他宁愿放手,也不愿看到孟聿秋受伤,更不愿看到无辜的百姓、无辜的军士一个一个接连地在他面前死去。 ?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最全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尽在[],域名[( 他需要孟聿秋,需要孟聿秋的爱。 可如今的天下苍生,却比他更加需要孟聿秋—— 需要那个身居高位,平衡朝局,心怀天下的孟丞相。 也不知怎的,在做出这个在以往看来绝不可能的决定之后,他竟没有意料中的心如刀绞。 反而,更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但很快,他便明了。 是这份爱,这份背负着天下苍生的爱,太过沉重。 重到即使是在亲手用利刃割去,也是亲眼看着鲜血喷涌,却已麻木到感知不到痛楚。 不过,他也知道,在麻木褪去之后,这剔骨割肉的痛,还是会到来,但此刻的他,却是庆幸的。 庆幸他能暂时不被痛苦侵扰,能清醒地面对他必须面对的、也必须承担的困局与后果。 而军医也在此时终于为孟聿秋处理好了心口附近的伤口。 他颤颤巍巍地直起了身,又抬袖抹去了额上的冷汗,再对着一言不发地愣愣地看着孟聿秋的谢不为道: “禀告谢将军,孟相得上苍护佑,此次虽伤在左胸,看似危及心脏,但都恰好避开了筋脉要害,是故,孟相并不会有性命之忧。” 谢不为紧握着孟聿秋的手终于稍微松了松,也后知后觉掌心已是一片冷汗冰凉。 他仍是望着孟聿秋紧闭的双眼,听到了自己沙哑到像是两块石子在摩擦的声音,“那他什么时候会醒来。” 军医略略叹了一口气,“孟相身怀此伤强撑太久,以至失血过多,心脉损耗,才会突然晕厥。” 话顿,又疾疾道,“但只要好生服药静养,补回心脉气血,不久便能醒来。” 不知为何,谢不为竟没有立即回应军医,反而是愣了许久。 直到候在一旁的李滨与刘一石出言请示谢不为接下来的安排,他才陡然回神过来。 谢不为轻柔地将孟聿秋的手放回了被褥中,又吩咐房中随侍照顾孟聿秋,目光再似是恋恋不舍地在孟聿秋的眉目之间流连。 如此须臾,才单手撑着床沿,微微颤抖着站起了身。 他步履有些虚浮,像是浑身失了力,但却有坚定之势,一步一步地来到李刘一将面前。 站定之后,将仍是有些颤抖的右手负在了身后,并用力掐住了掌心,再对着李刘一将颔首道:“多谢一位将军亲来看望孟相,但如今城外贼寇眈眈,实不可再有耽搁疏于防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侧首是想要去看身后的孟聿秋,但却又突兀地顿住了。 片刻之后,他负于身后的右手渐渐舒展,却又缓缓攥成了拳,“孟相有令,若他不能行督战之责,便由我来代之。” 语落,他猛然再次看向了李刘一将,原本如灰雾蒙住的暗淡眼眸终于重现了 些许光彩,却如兵刃寒芒般凌厉。 “虽孟相暂时击溃欲在城外驻营的贼寇,但他们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过不了多久,定会再次攻城。” 他缓缓闭上了眼,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再次睁眼,气势陡生。 既然他们喜欢用火,那我们也自当奉陪。∷[(” “传我军令,搜集城中火油、燃脂还有篙草,将篙草捆成束,灌上油脂,无论他们是想再挖地道,还是直接土垒或是攀城,一律以火烧之。” 李刘一将齐齐拱手应下,但随后,刘一石便有些面露忧色,“禀告谢将军,城中油脂有限,仅以此法恐怕抵挡不了多久。” 谢不为负在身后的手略有一震,再徐徐颔首,“我知道。” 话顿略有一滞,“再挑选出至少十位善射军士,亲由我指挥,余剩的箭也全部交给我。” 李刘一将皆有不解。 但谢不为却没有再行解释的意思,只是催促他们去做。 在房中众人散尽之后,立在正中的谢不为竟突然有些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连退了几l步。 但好在及时撑住了床梁,才不至摔倒。 他闭上了眼,急促地喘了几l口气,等到眼前的星点消失之后,才缓缓睁开了眼,再慢慢坐到了床沿。 他的目光落在了孟聿秋苍白的脸上,缄默了许久,眼眶之中终于还是蓄出了点点泪光。 但他却猛然引袖抹去,唯剩眼尾淡淡的红,语调格外低沉,“怀君舅舅,我不会辜负你的意愿,也会尽力弥补......我们的过错。” 他再次沉默了须臾,才俯身于孟聿秋的眉宇留下轻轻一吻。 “我定会,守住此城。” 言讫,他迅疾起身,大步往房外走去。 大步往忽聚的阴云之下走去。! 第 124 章 守城之战(二更) 细密的雨丝冰冷地打在了城墙上。 但在下一瞬,便被一束又一束汹汹燃烧的火焰燎成了水汽,再随着呼啸的南风,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不下任何一点痕迹。 立于女墙后的军士们皆手举火把,目瞰城下,严阵以待。 也果如谢不为所料,海盗在黎明时分被孟聿秋彻底击溃后并未善罢甘休。 才至晌午,便死灰复燃。 甚至,攻城的声势堪比军伍,云梯、土车等都运至了城下。 这绝非寻常海盗所备。 即使仅凭此,还远不够推测出其中与朝政相关的隐秘,但至少已经可以说明,海盗首领孙昌早对夺城有所预谋。 天际乌黑的阴云不断汇聚着,又翻滚着朝这座孤城沉沉地压迫过来。 而城下的海盗贼寇也如这翻卷的乌云般,黑压压地直逼城墙。 “谢将军,城下至少有两千贼寇。”刘二石在瞭瞰城下敌情之后,急忙禀告。 谢不为握紧了手中的长弓,指节处隐隐泛白。 城墙上风疾雨速,吹得谢不为如烈焰般的赤红长袍不断地鼓动扬起,猎猎直响。 也更是衬得谢不为单薄的身姿如在风中微微颤抖,但他的言语却保持了平稳,“就按我说的去做。” 刘二石抿了抿唇,似有些欲言又止,但终是只对着谢不为拱了拱手,“属下遵令。” 阴云之中忽有闷雷隆隆而过,竟像是战鼓一般,激起城下喧沸。 海盗贼寇迅速分散,架云梯,推土车,一个接一个地冲向城墙。 而城墙上的军士则在谢不为的军令之下,有条不紊地点燃了灌上了油脂的篙草束,迅速向下投掷。 一时之间,黑烟弥漫冲天,鲜血般红艳的火团如雨坠下。 城下顿时响起了一片又一片凄厉的惨叫声。 可即使如此,却并未击退贼寇的攻城之心。 他们竟试图踩踏在城墙下越积越高的尸骸,爬上女墙。 逐渐的,城墙上的油脂篙草就快要耗尽。 而仅以几百人的刀剑,便更不能阻止这密密麻麻如黑色潮水一般涌上的贼寇。 就在火焰将息,贼寇愈发汹涌之时,城中忽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车轮声。 谢不为与李刘二将迅速寻声看去,竟是一群女子齐心协力用推车运来了更多的油桶与篙草。 而为首者,正是前几日找到的“刺客”——春娘与莫娘。 谢不为与春娘的视线相对,后者神情坚毅,朝着谢不为微微颔首。 谢不为心下一震,也对着春娘颔首之后,再未多有耽搁,便命刘二石和一队军士将推车上的油桶与篙草搬运上来。 原本渐渐消散的黑烟又再次浓稠,而火焰甚至要比方才更加炽热。 这似乎超出了贼寇的预料,城下攻势竟因此减缓。 而谢不为等待的便正是这个时机, 他脚步急匆,走到了瞭台之上,半眯着眼向贼寇后方眺去。 果然,在局势大变之时,贼寇后方出现了被众人簇拥着的身影。 只是——在凝神细望之后,发现那人群正中,竟有多个衣着身形相仿的身影。 谢不为呼吸一顿。 他原想着,若是海盗准备急攻城池,孙昌就必然会亲来指挥。 那他便可趁此机会,找到孙昌,与孟聿秋破局一般擒贼先擒王—— 只要杀了孙昌,余剩的海盗自然不成气候。 可却没有预料到,孙昌竟也防备到了这点。 即使他以命相搏,至多也只会有一次接近孙昌的机会。 如果不能准确辨认出那些身影中到底谁是孙昌,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谢不为收回了眼,握着长弓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他深深呼吸着,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肉身焦糊的恶臭伴随着呛人的黑烟不断刺激着谢不为的感官,他不自觉地朝城下看去,满眼尽是火光。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疾疾奔至城边,折下一支枯木,又果断地撕下袖边布料,将这支枯木与篙草绑在一起,蘸了油脂之后用火点燃。 随后,便再一次登上了瞭台,将这用枯枝篙草做成的“箭”架在了弓弦之上。 燎人的火近在咫尺,甚至烧断了些许谢不为随风飘扬的长发。 可谢不为却不畏不惧,丝毫没有动摇。 只掌弓的手背上渐有青筋浮现,而他映着赤色火焰的眼眸也逐渐狭窄。 “嗖——”的一声过后,燃着火的“箭”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那群人身前。 那群人似有一惊,但很快又察觉,朝他们射来的并不是寻常箭矢。 便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拾起了“箭”,在辨认之后,似是兴奋一震,忙回身将这支“箭”呈给了——孙昌! 谢不为眸光一凝,将那道身影牢牢记在心间。 再迅速收弓奔下城墙,吹哨唤来了黑马与早已待命的弓箭手。 城门迅速开合,谢不为一马当先,撞开了堆积在城门前的尸骸与贼寇,如一支真正的离弦之箭,迅猛地冲向了贼寇后方的人群。 此举出乎了敌我所有人的意料。 以至于,簇拥着孙昌的贼寇也都完全来不及反应,便被迫为如雨的箭矢击散。 但那几个衣着身形相仿的人却始终没有分开。 可就在此时,谢不为却忽然勒马,长臂一举,搭弓引箭。 真正箭矢上的箭镞寒光一闪,如流星一般划破了气流,射中了正在慌忙逃窜的孙昌。 一声惨叫之后,众人发现,那支箭竟是中了孙昌的左眼——但这却并未达到谢不为的意图。 他再次搭弓,可两侧却猝然冒出了更多的贼寇,将孙昌密不透风地挡了起来。 而他身后原本正在攻城的贼寇也都反应过来,放弃了攻城,转而迅速朝谢不为与弓箭手围聚。 谢不为知晓现下已是失去了射杀孙昌的机会,心下虽有不忿,却也只能调转马头,与十余弓箭手一道,冲开了一条血路,杀回了城中。 在城门再次于身后轰然关合之后,谢不为才后知后觉他的左臂之上竟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⑿想看孤月当明写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 124 章 守城之战(二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而浑身也非完好,即使是在轻甲的保护之下,腰上、背上、腿上也有多处血痕。 忽然钻心的痛令他额上冷汗直冒,身子也不禁歪斜,似要坠下马去。 但他却又及时忍住了堪比凿骨的痛楚,死死抓住了马缰,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李刘二将也在此时奔下城墙,于马前单膝跪下,面上皆有难得的喜色,“禀谢将军,海盗已尽退!” 谢不为面色煞白,却仍旧沉稳地朝李刘二将点了点头,“不可松懈,若是他们急于夺城,今夜或是明晨,他们还是会再一次攻城。” 李刘二将面上的喜色顿时消散,又皆隐隐叹息。 两人相顾后,先是李滨起身上前,仰首看着谢不为,稍稍压低了声,“禀谢将军,城中油脂已尽,恐怕再不能以此法守城了。” 又看了一眼挂在马身上的长弓,再道,“且城中也再无箭矢了。” 而刘二石紧在其后,也来到了谢不为身边,同样低声道:“城中粮草余剩不多,若还是要分发给城中百姓,便只够两日了。” 他见谢不为没有立即回答,便抿唇再道,“但若是只供军士,那便至少还够五六日。” 谢不为因疼痛而微微垂下的眼睑忽有一动,他知晓刘二石的意思,是在劝他弃民保军,以至保城。 可他也同样清楚,在他们来到鄮县之前,城中米粮便已尽,才至“人相食”。 若是他们当真不再给城中百姓分发粮草,那那些活下来的百姓,若想继续活下去,便只能再次相食。 谢不为想到此,心下的痛楚甚至更甚于身体上的疼痛。 马缰深深勒入了掌心,他几乎是咬着牙,才压下了浑身不自觉的颤抖,“可我们守城的意义又是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守住这些砖瓦泥石吗?” 谢不为眼帘沉沉,半压住了视线,“如果城中再无百姓,此城与空城又有何不同?那我们又为何要死守此城?” 此话一出,李刘二将皆有一怔,旋即再次单膝跪下,垂首道:“是末将/属下糊涂。” 谢不为知晓李刘二将只是一时心急,而非真的是想放弃城中百姓,便也没有怪罪的意思。 “况且,两日便已足够。” 谢不为声音已是不受控地低了下去,却仍是在勉力激励军将,“两日之后,永嘉必定来援,到时海盗便不足为患!” 但李滨却默了片刻,再次仰首望向了谢不为。 “可,若是海盗再如此势攻城,仅以军士们的血肉之躯,恐怕很难撑过这两日了。” 谢不为闻言也缄默了许久。 他的面色愈发惨白,手臂上的鲜血终于湿透了赤红的长袍,一 滴一滴地坠落在地,将地上的尘土迅速染成了殷红。 李刘二将这才发现了谢不为身上的伤,便连忙起身,齐齐搀扶谢不为下马,再准备送谢不为回县府。 但下马之后,谢不为却回拒了回县府之意,而是半靠在马身,气息微微,强撩起眼帘,再询李滨: “若是能有箭矢,是否能多一些胜算?” 李滨一愣,很快答道:“自是如此,可城中箭镞已尽,即使能找到足够的铁料,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再造出新一批的箭镞。” 谢不为却牵了牵嘴角,再重重喘出了一口胸中的浊气,“不必铁料,也不必箭镞,只要有足够的稻草,就能有箭矢。” 李刘二将皆有疑惑,谢不为却已是浑身痛到失力麻木,再不能多言,便只简扼道: “去多扎些稻草人来,今夜垂挂城墙外。” 语顿,便有些支撑不住,勉强拽住了马辔,气若游丝,“替我转告军医,务必要让我在今夜之前醒来......无论用什么方法。” 话音未落,眼前便再一次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李刘二将一惊,忙接住了谢不为,又快速驾马回到了县府。 在与军医交代谢不为的言语之后,军医却面露难色。 他一壁为谢不为上药包扎,一壁道: “谢将军本就身子孱虚,易郁结在心,这些时日来又多处于惊惧之中,如今身上又有这么多伤口,留了这么多血,最好还是要让谢将军安心休息。” 李刘二将一来是不敢违逆谢不为的话,二来也觉若无谢不为主持,仅凭他二人未必能守住鄮县,便再将谢不为晕厥前的交代重申了一遍。 “谢将军说,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让他在今夜之前醒来。” 军医心生不忍,重重叹息道:“我确实有办法,但需先下猛药,再以针灸刺重穴,谢将军便必定会醒来,可这般将会大大折损谢将军的寿岁......” 李刘二将闻言皆有迟疑,但忽然县府外再有军报传来—— “那些海盗,又开始在城外聚集了!” 李刘二将再次相顾,便只好叹息着对军医点了点头。! 第 125 章 守城之战(二) 阴云遮月,城墙上昏黑一片。 谢不为在随侍的搀扶之下,领着李滨与刘二石一同登上城墙。 但即使只是攀了短短一段石阶,谢不为竟有些肉眼可见地浑身颤抖起来,只能完全借着随侍的力,才勉强站稳。 李滨与刘二石目露忧色,但还不等他们开口,谢不为便虚喘着气,先行问道:“稻草人可都扎好了?” 此声低沉似掠耳秋风呜咽。 李刘二将闻声皆有一怔,但很快,李滨便率先反应过来,对着谢不为拱手道: “回禀谢将军,稻草人和绳索都已备好,只是在等谢将军指示,便还未悬挂在城墙外。” 谢不为微微颔首,下颌稍抬,举目望向城外稍远处的点点火光—— 那里,是海盗正在驻营。 忽有一阵疾风掠过城墙之上,直扯得谢不为长袍衣角猎猎有声。 翻飞间,有隐隐的血腥气从谢不为身上散溢出来。 但不同于战场上的铁锈腥臭,此间血腥竟夹杂着淡淡的香味。 再仔细闻去,便能辨得原是药香混在了血腥之间。 刘二石与谢不为也算旧交,在闻到从谢不为身上传来的血腥气后,粗眉一皱,迈步走到了谢不为身侧,言语之中有着轻微的叹息。 “请谢将军指示,我与李将军定会谨遵,还望谢将军保重身体,早些回县府歇息。” 谢不为又是微微颔首,但不置可否,而是仍望着城外火光处,似在观察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城外火光终于不再四处穿梭流动—— 是营帐已基本扎好,海盗们便各归了其位。 也正是此时,谢不为双眸略眯,突然出言: “将稻草人从城墙上慢慢放下去,若是听到了城下动静,便一直悬挂半空。” 李刘二将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也都迅速领命照做。 就在军士们将稻草人堪堪悬在城墙外时。 忽然,伴随着骤疾的风声,竟有飞箭从城外呼啸而来。 起初,不过零星几支。 但在城墙外的稻草人越悬越多之后,飞箭便有成雨之势。 一时之间,在静谧的昏黑之中,唯能听见箭矢破风的声音。 而就当破风声渐小之时,城外火光却愈来愈亮,也距城墙愈来愈近。 李刘二将意识到是海盗正在靠近,便有焦急,忙再请示谢不为。 谢不为有些憔悴无力,眼眸半垂,但看上去却像是漫不经心。 “贼寇是在担心我们会像昨夜......出城突袭,等他们发现城墙外都是稻草人后,自会退去。” 果不其然,当火光停在城下不远处后。 海盗们这才发现,原来他们瞧见的人影并非军士,而是许许多多的稻草人! 此队海盗为首者看着稻草人上扎着的密密麻麻的箭矢,也即刻恍然谢不为的用意。 他切着后槽牙,暗骂道:“狡诈贼兵,竟是在骗我们的箭!” 可就算如此,在经历两场损失惨重的战斗之后,他们轻易不能如何,便只好撤退。 而李滨与刘二石也在此刻明白。 谢不为这是借夜色遮掩,利用了海盗吃亏过后的防备之心,只用区区稻草人,便向海盗借来了箭矢。 但还不等他二人亲去查看,见谢不为半垂的眼竟忽然彻底阖上,身躯也轻若落叶般,摇摇晃晃着就要倒下。 刘二石赶紧上前,牢牢搀住了谢不为,焦急地唤道:谢将军,谢将军?!?_[(” 谢不为闻声勉力咬住了唇,艰难地睁开了眼。 但在终于燃起的火把之下,以往流光闪烁的眸中,此刻,却是灰蒙一片。 刘二石神色一凛,再不敢与谢不为多说什么,只道:“属下送您回去歇息吧。” 可谢不为却缓缓摆首,反握住了刘二石的手臂,徐徐站直了身,半句三喘。 “让军士们将稻草人拉上来,我要看看,到底‘借’来了多少箭。” 李滨见谢不为这般的模样,更是不敢耽搁,迅速传令,又亲自搬来了一个稻草人,当着谢不为的面清点上面的箭矢。 “禀告谢将军,这一个稻草人上是有九支箭,而我们共扎了五十多稻草人,少说也有四百余支箭!” 谢不为嘴角稍扬,惨白的脸上略略浮现出一抹笑,仿佛于风暴中绽开的花,虽是一眼可见的顽强,但却也无端更显脆弱。 而他此刻的眼帘也仿似千斤重,只能虚虚半掀,声近喃喃,“四百......也够了。” 刘二石听到谢不为这句话,便赶忙再道:“您已经有两天两夜未睡了,而今夜事也已毕,属下送您回去吧,城中诸事还需您主持,万不可再伤了身体。” 谢不为自是清楚自己的情况,这次便没有回拒。 但在临走前,却倏地回身嘱咐李滨,“贼寇也知我们现下手中有了四百余支箭矢,明日定不会轻易正面攻城,多半会不断地派人前来试探骚扰......” 蓦地有疾风再过,他话未尽,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嗽声并不大,却咳得喉咙中都溢出了血腥气。 但他也并不惊慌,反而是镇定自若,像是浑不在意,只稍抿了抿唇,将血腥气压在了舌下,略缓了几息,便继续道: “我白日时候许会醒不来,城墙上便劳烦李将军指挥,只谨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箭,至少,要撑过这个白日。” 李滨神色沉重,有些欲言又止,但终是拱手应下。 谢不为这才又略略颔首,在刘二石的护送之下回了县府,又积极服药换药,便再支撑不住,似晕似睡了过去。 浓云渐渐消散,等到了第二日,竟是一个难得的晴空。 也果真如谢不为所说,海盗们因着之前损失不小,再加上知晓军士们手上又有了箭,便不敢再正面攻城,只不断地派人向城墙上投掷火 油、火药。 到了午后,见军士们实在是轻易不用箭,便只好再运云梯,是起码要消耗城中箭矢。 这场拉扯一直持续到了日落时分,天色再一次昏暗,海盗们便暂退回了驻营。 李滨与刘二石看着所剩无几的箭矢,连忙赶到了县府。 其实谢不为原本还是未曾醒来。 但在李刘二将来到谢不为房前时,候在门外的随侍许是受了叮嘱,便赶紧入室唤醒了谢不为。 李刘二将见谢不为虽面色仍是苍白,但好在眼中恢复了些许精神,心下便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等谢不为询问,李滨便主动上前与谢不为汇报了白日的战况。 “末将无能,那四百余支箭所剩不多,只怕贼寇再一次袭城,还请谢将军指点。” 谢不为早有意料,沉吟许久,再道:这次,选两百善骑军士,五十人为一组,轮流骑马出城。 不需太近贼寇,在引得贼营动作后便回城,时间间隔随机,不可让贼寇早有防备,等到了黎明,便不再出城。?” 李滨双眼一亮,连声称是。 谢不为再询刘二石,“城中粮草只够明日了吗?” 刘二石拱手应道:“是。” 又面露忧愁,“若是再等不到永嘉来援,贼寇也不需攻城,只将我们围困起来......” “永嘉援军与粮草马上便到。”谢不为突兀地打断了刘二石,他眸中坚定,“只要再撑过明日就好。” 夜色很快笼罩了全城。 而此夜甚是不宁,东城门外马蹄声不止。 被戏耍了几乎一整夜的海盗似是有些恼羞成怒,在第二日天才亮时,便再次攻城。 李滨与刘二石只得出城迎战。 此战甚是惨烈,城下再一次血流成河。 经此一役,李滨与刘二石皆身负重伤,城中军士也只剩下二百八十三人。 而直到夜里,仍是没有见到永嘉援军的影子。 谢不为站在城墙上,借着月光看着城下层层尸骸,一直沉默着。 李滨已是重伤不起,而刘二石则在军士的搀扶下,来到了谢不为身边,准备与谢不为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谢将军,永嘉......唉,城中粮草已几乎殆尽,军士也不足三百,若是明日贼寇攻城,只怕是......” 谢不为撑着冰冷的石墙转过了身,“贼寇还剩多少?” 刘二石不假思索,“还有至少两千!” 谢不为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又缄默须臾,才淡淡出声,“点两......一百军士,今夜随我出城。” 刘二石皱眉道:“贼寇应当有所防备了,不会再轻易动作,如此也消耗不了他们的精力。” 谢不为颔首,“正是如此,所以,今夜才是最好的突袭贼寇的时候。” 刘二石恍然,急忙拱手劝阻,“不可!即使他们不会立即反抗,但毕竟他们人数众 多,而谢将军您身子不曾大好,又只带一百军士,那此去便是......凶多吉少啊!” 谢不为静静地刘二石说完,才缓缓道:“如若不如此,明日两千贼寇攻城,难道就不是凶多吉少了吗?” 刘二石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 谢不为轻有叹息,似在安抚刘二石,“那还不如今夜趁他们不备,起码,能再多撑一日。” 刘二石眼中已有热泪,“可今夜突袭,无箭矢掩护,谢将军您......恐怕再难回来。” 而谢不为却丝毫不在意,反而笑了笑,“事无绝对,只要我能杀了大半贼寇,就必定能回城。” 可谁都知道,在这种近乎二十倍人数之差的情况下,就算谢不为是战神转世,但仅靠自己与一百军士,也很难全身而退。 更何况,谢不为并非武将,身子又孱虚,此去不过当真是为了赌一把,拖延城破时候罢了。 但,也正如谢不为所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时候与机会了。 刘二石看着谢不为转身的背影,忽然高声道:“谢将军,孟相要怎么办,若是孟相醒来,发现您......” 他已是哽咽说不出话来。 谢不为脚步一顿,长袍微微晃动,过了许久才开了口,但声音竟是笑着的,“还请刘校尉放心,我会回来的。” “我一定会回来的。” 说罢,便加快了脚步。 夜深雾浓,此时竟有露水结在了谢不为的发梢。 而这些露水,又随着谢不为一步一步走下石阶的颤动,落在了谢不为的眼下面上。 月光一晃,微微闪烁,倒像是一颗一颗晶莹的泪。 可谢不为却没有任何的犹豫与迟疑,接过了长剑,翻身上马。 而他身后的一百军士也都整装待发。 但就在谢不为准备命人开城门的时候,忽有驿兵驾马赶到—— “禀谢将军,京中,来人了!”! 第 126 章 守城之战(三) 月光乍泄,如束倾下,洒入谢不为一双清亮眸中,粼粼轻漾着,顿时便似雾开云散。 谢不为勒马一紧,马蹄嗒嗒,折身回看,语调忽扬,“是什么人?” 驿兵下马单膝跪在谢不为面前,拱手禀告,“说是谢将军您在京中的侍卫,名为慕清与连意,他们还带来了百余府兵与十车粮草。” 谢不为眉头一动,心下虽有稍松,但也另生了疑惑。 他紧了紧手中的马缰,默了片刻,方命驿兵去将慕清连意引来。 得到消息的刘二石也赶忙来到谢不为身边,仰首看着端坐马上的谢不为,言辞恳切。 “既然是谢将军的侍卫从京中来,说不定是朝中局势有了转机,至少,等见过了他们,再决定今夜要不要出城突袭。” 谢不为抬头看了看天上不知何时挣脱阴云而出的月亮,稍稍叹了一口气,终是应下。 不多时,驿兵便引慕清连意至。 慕清连意皆着乌衣劲装,对着谢不为躬身道礼。 可还不等谢不为出言,连意便自行起身,走近谢不为,搀住了谢不为的手臂,半用了力,一时眼中竟有泪光闪烁。 “六郎,是奴与慕清来晚了,让您受苦受累了,您快下马吧。” 虽然之前在京中时候,谢不为与慕清连意直接相处并不多。 但总归也已有了感情,又是身处异乡与故人相见,难免心中酸涩,也不再抗拒,顺着连意的力气便下了马。 在谢不为站稳之后,连意又很自然地将他手中冰冷的长剑接了过去。 谢不为也还是没有抗拒,只对着慕清询道:“你们......是受谁的命令来的?可是朝局有了变动?” 慕清是一如往常的沉稳,拱手回道:“是谢太傅的命令,说是六郎许会在鄮县遇到麻烦,但他又不便调遣官军与府中私兵,便让奴与连意借着往会稽处理庄子事务的由头,暗领一百府兵,前来护卫六郎。 至于朝中局势,奴并不明晰,只知道在五日前动身的时候,谢太傅仍在与颍川庾氏周旋。” 谢不为心下淡淡的疑惑终于解开—— 虽说慕清连意能来他自然欣喜更多,但他也知晓,未有朝廷允许,朝中与地方官员是不得擅自增援地方军将的。 若是慕清连意单独过来还好说,可驿兵却道他们还带了粮草与府兵。 这般若是被有心者得知,便会成陈郡谢氏身怀异心的把柄。 再有便是,慕清连意来的时机太过凑巧。 他与孟聿秋虽在六日前也有向朝中汇报鄮县海盗之情并再行请援,但按驿兵行路速度,也应才到京中至多不过两二日。 不管是朝中或是谢家在得到消息后准备增援,都至少需几日准备时间。 如此,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及在今日到来的。 那么,慕清连意又是怎么能恰好赶到? 不是他对慕清连意不信任,而是 这其中的疑窦,令他竟有些不自觉地想到了什么荒唐的可能。 但慕清给的解释却是完美打消了他心中的疑惑。 应当是谢翊为官老道,在接到他们起初请援的消息后,就意识到了鄮县可能会面临更加严峻的情况,于是便安排慕清连意前来相助。 谢不为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劳累你们了。” 又不等他继续出言安排,连意便接过了话,“六郎方才是要亲自领军出城吗?” 谢不为才略点了点头,连意便不及详问如今情况,又忙道:“让奴与慕清去吧!” 谢不为才缓和下来的面色又有一凝,“城外有两千贼寇眈眈,此去虽为突袭,但很有可能......” “可六郎不也准备去了吗?” 连意竟打断了谢不为的话,“奴与慕清乃是六郎的侍卫,理应为保护六郎的安全,如今六郎身子不好,城外又危险重重,奴与慕清既然在此,岂有让六郎冒险的道理?” 语顿,他侧首看了一眼慕清,再转了转为袖带紧束的手腕。 不知为何,语调有些兴奋,看上去竟像是期盼此刻已久,“更何况,奴与慕清本就是......” “六郎。”慕清鲜少地插了话,“奴与连意虽只是侍卫,不曾接触过行军相关,但既然是为突袭,奴不敢自擂,可奴与连意确实是此中佼佼。” 说到此,他竟单膝跪下,语意坚定,“奴与连意定能达成六郎所想。” 而连意也赶紧学着慕清对着谢不为单膝跪下,同样道:“我们定能达成六郎所想!” 天上的月亮稍移,是时间在悄悄流逝。 谢不为微微攥紧了手,在刘二石适时相劝之下,终是下定了决心。 此夜突袭势在必行,但城中却无将,且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也确实不过是强弩之末,兴许还会拖累军士。 而慕清连意武艺高强,又有坚定决心,兴许会带来转机。 他上前两步,躬身亲自扶起慕清与连意,“好,但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只要杀了小半贼寇,就可回城。” 慕清连意齐声应下。 谢不为看了看随后来到此处的谢家府兵,本准备安排他们守在城中,但不想慕清却又道: “我们与府兵相熟,配合得当,还请让奴与连意领他们出城杀贼。” 谢不为抿了抿唇,“可军士更善临阵,不如与你们同去。” 慕清摆首道:“六郎有所不知,突袭不比两军对垒,胜负不在人众,而在灵活机动,奴与连意指挥不了军士们,如此出城反倒更增危险。” 谢不为便不再多言,速命军士为慕清连意和府兵们送上了甲胄刀剑,再目送他们出城,后迅疾登上了城墙以观战局。 是如谢不为所料,海盗即使注意到了城门异动,也认为不过是谢不为又在重施疲兵之策,便十分轻慢,没有立即准备迎战。 直到慕清连意杀到了海盗营帐中。 海盗们才意 识到此乃突袭,方仓皇应战。 但不想,慕清连意领着府兵竟似鬼魅,行动飘忽不定。 倏忽隐入营帐没了踪影,又倏忽出现杀了海盗措手不及。 一时城外兵戈喧杂,海盗营帐内还燃起了冲天之火。 谢不为捏紧的手不自觉渐渐放松下来。 而一旁的刘二石更是激动到扬声赞道:“谢将军的侍卫当真有勇有谋。” 谢不为也是没有想到,慕清连意与他们带来的一百府兵竟能如此诡奇,也确实是比军士们更善突袭。 而就在海盗们彻底反应过来慕清连意的突袭之策,也有所应对之后。 慕清连意果真谨遵了谢不为的嘱咐,不再恋战,及时撤回城中。 这便又是出乎了海盗们的意料,竟是追也没追,倒让慕清连意等不费吹灰之力顺利返回。 谢不为与刘二石又赶忙下城迎接。 慕清连意与一干府兵们皆是满身血污,可除此之外,竟都鲜有受伤,甚至未有人死于这场战斗。 谢不为心下不禁沸腾,也终于彻底展颜一笑,“好好好。” 后面竟有些激动到说不出话来,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连意见状赶紧抛下了身上满是血污的战甲,扶住了谢不为,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小瓷瓶,“六郎,这是夫人给的药,你快吃了吧。” 谢不为想也没想,自然地接过,也当即服下了其中一颗,顿觉呼吸舒畅了不少,就连心中块垒也像随之消散了许多。 城上瞭兵也在此时来报,“禀谢将军,据属下观测,至少有七八百贼寇或死或伤!” 刘二石一个“好”字还未出口,却又有军士随后道:“但他们似乎未有休整的意思,而是又在搬运云梯土车。” 谢不为却并不意外,海盗一定本就准备在白日攻城。 现下不过是激怒了他们,让他们在天还未亮时就开始准备。 这最后的生死之战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与其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不如想办法消耗他们的力量,让最后一战胜算更大。 而慕清连意的到来,则是为他们更添胜算,他自然更是不会畏惧。 再有风过,像是吹散了天上的深黑幕布,露出了浅白色的黎明。 城下已有海盗列阵,云梯土车等攻城器械也都布置在了阵前。 而在海盗后方,谢不为竟还看到了孙昌的身影。 这果真是海盗准备的最后总攻,孙昌甚至不惜亲自出现,带伤指挥。 谢不为手握长剑——如今已没有了办法,只能以血肉刀剑正面迎敌。 也不等天色大亮,海盗们便如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开始攻城。 军士与府兵们皆守在女墙后,不断地击落、砍落、刺落试图攀上城墙的海盗。 许是经昨夜一战,士气大振。 即使海盗攻势猛急,但城上的军士却也不惧,丝毫没有给他们机会。 如此拼杀小半个时辰,城下已堆起了高高的尸骸。 温热的鲜血也仿佛蒸腾出了血色,将周遭的一切都染红。 孙昌见势不利,转而不再硬攻,改用初次那般,钻挖壕沟,试图用火油、火药烧毁城基。 这般,便逼得城中军士只能必须出城迎战。 可即使他们如今士气锋锐,但毕竟海盗是数倍于他们。 出城正面应战,胜算不过寥寥,这下竟似必死之战。 刘二石临危不惧,主动请战。 而慕清连意则是在劝谢不为带着孟聿秋与诸葛登先行撤退。 或死,或退。 似乎成了现下必须做出的抉择。 谢不为握紧了手中的长剑,目视城下聚如黑云的海盗,神色坚毅。 也未有任何犹豫,“你们带着孟相和诸葛府君先走。” “我来迎战。”! 第 127 章 守城之战(终) 是难得的一个秋日晴空。 可惜,眼前的一切却皆被血色浸染。 谢不为一双泛着淡淡血色的眼眸中,映着城下累累血肉与白骨。 有些,尚能分辨出是头颅、是手臂、是脚足,是各种残缺的断肢躯体。 但更多的,却是仿佛已与地上的泥泞、血污融在一起,辨不出任何肢体形状的血肉。 理应是会恐惧的。 无论是谁见到这一幕,都会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个仿若人间炼狱的地方。 可此时的谢不为,却没有生出丝毫逃避之心。 他自然不是不惧死,也并不认为他留下来就可以扭转如今的死局。 而是,他知晓——他不能退。 在他身后的孤城中,还有千余百姓,千余已经饱尝过各种苦难的百姓。 一旦弃城,在凶残的海盗面前,这些百姓便将会再无任何活路。 而这座孤城,也终究不是真正于世隔绝的孤岛,而是能通向会稽、通向临阳,乃至于通向整个扬州、整个魏朝的大门。 若是让海盗占据此城,以孙昌对朝廷的恨意,以及五斗米道的号召力,海盗之患便终将演化成席卷全国的叛乱。 届时,就算国朝终能平定此乱,但又会有多少军士、多少百姓死于这场叛乱。 即使他认为自己并非救苦救难的救世主,而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一个阻挡不了海盗攻城的普通人。 但无论是这段时日在鄮县的所见所闻,还是从前谢女士的言传身教,他都做不到将这些已经发生的苦难,还有未来可能发生的苦难熟视无睹。 尤其是,如今的死局,也并非与他一点干系没有。 是为这身处局中的责任感,也是为了弥补他自己的过错—— 他都不能后退分毫。 而他心底也同样仍有希望。 或许,只要他可以再多坚守一会儿,永嘉的战舰援军便会到来。 那么,一切一切更加糟糕的设想也就不会发生。 这其中的道理并非他一人知晓。 刘二石、慕清、连意,还有在场所有的军士,自然也都清楚。 是故,在他说出“我来迎战”这句话之后,便也再无人劝说他弃城撤退。 慕清连意相顾一眼后,齐齐来到谢不为面前,“奴愿护卫六郎周全。” 谢不为的目光缓缓移到了海盗阵列后方,凝视孙昌一瞬,手中长剑微动,寒光一闪,“好,那就助我冲破贼寇之阵——” “杀孙昌!” 他旋即转身,往城下而去,字句铿锵。 “慕清连意领府兵与我冲杀,刘校尉率军士在后,务必守住城门。” 而就在他走到城门后之时,忽闻有踏踏马蹄向此奔来。 谢不为心下一凛,举目望去,烟尘散尽之后,竟是一众装备精良的士兵。 为首者迅速飞身下马,于 谢不为面前单膝跪倒,略有些气喘吁吁。 “臣乃东宫卫统领郑舟,特奉太子之命,率五百东宫卫兵,前来助宁远将军杀贼破敌。” 谢不为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太子?” 郑舟见状立刻向谢不为双手奉上东宫令牌,“三日前,鄮县驿兵将海盗情况禀至朝中,太子不等陛下与诸臣决断,便命我等即刻启程前来相助。” 谢不为紧攥着令牌,但未等他再有反应,“嘭”的一声巨响传来,瞬即有呛鼻的黑烟冲天,漫入城中。 谢不为神情凝重,因他知晓,这是海盗手中的火药又一次成功爆炸了。 他便不再有任何犹疑,速命郑舟及其身后东宫卫,“善战者与我一道冲锋破阵,其余则留守城门,不让贼寇能进分毫。” 众军应如雷鸣。 如今,城中是有近八百军士,此战胜算便大大提高。 即使暂不能将两千海盗皆斩于城外,但定能冲破海盗阵列,杀孙昌。 城门随令而开,黑烟淡去,即有战马如鬼魅越出。 是郑舟奋勇自告为前锋,率东宫卫破敌在前。 一时之间,马蹄践踏之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四起。 很快,密密麻麻的海盗阵列便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谢不为看准时机,与慕清连意一道冲入其中。 府兵们也都骁勇异常,不过片刻之后,就将海盗阵列后方杀了个干净。 而孙昌似是没想到城中竟有“神兵天降”,在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便被慕清连意带领的府兵团团围住。 孙昌手握一柄铁环大刀,怒视被府兵护在中间的谢不为,而其左眼白纱也渐渐渗出血来。 “无耻小儿,竟敢诈我!” 谢不为并不屑与孙昌解释,当即一扬马鞭,高举长剑,向其杀去。 可孙昌身边海盗也都是勇猛之辈,不过几十余人,竟能与近百府兵打得有来有回。 虽是且战且退,但竟当真将孙昌一路护送至了海边。 而海边泊有一船,上面另有海盗接应。 谢不为如何不明白孙昌的意图,此人实在可怕,即使觉得自己已是胜券在握,但心思谨慎过人,竟还是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此战不成,则乘船逃回舟山。 而其此举也是表明,此战也并非海盗倾巢出动,舟山上一定还有不少海盗留守。 若是让孙昌逃回舟山,即使有永嘉战舰援军相助,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攻下舟山,尽除海盗。 谢不为当即下令,扬声高呵,“断其后路!不能让孙昌靠近海边!” 但没想到,孙昌在听到谢不为此声之后,竟桀桀狂笑起来。 他左眼白纱已完全成了血色,面容十分狰狞,“无耻小儿!别以为这区区百余人就能拦住我的退路。” 说罢,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包一掌大小的褐色布袋,高举在身前,“你一定知晓这里面 是什么吧!” 他看着手中的布袋,单独露出来的右眼中竟有痴迷之色,似是在回忆什么让他极其愉悦的场景。 早在十多年前,我就发现了此物,后命人不断地改进研制,才偶然得到了这么一些可以稳定爆炸的粉末。?” 他陡然用透着狠色的右眼看向了谢不为,满是血污的唇角高高扬起。 “但你恐怕不知,当年,我就是靠着这其中不足十一的量,就炸死了舟山上所有不肯归顺于我的人。” 说着说着,他笑得愈发猖狂,“你猜猜,如果我现在就点燃我手中的粉末,你们还能逃的出去吗?” 慕清连意闻言眉头一皱,立刻驾马挡在了谢不为身前。 孙昌轻蔑一笑,“别挣扎了,就算你们现在转身就逃,也逃不出爆炸的范围,只能与我——” “同归于尽!” 他的神情逐渐放松下来,抬了抬眉,又捏了捏手中的布袋,“但是嘛,我还不想与你们同归于尽,只要你们现在原地不动,让我顺利回舟山,我便也放你们一条生路,如何?” 谢不为目色幽深,即使听到了孙昌的威胁,也只是端坐马上,居高看着孙昌。 面上未有任何惧怕之感,甚至是有不屑轻慢的态度。 孙昌的笑瞬间凝滞在了脸上,神情愈发癫狂,握着布袋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你不信?!” 他语顿,再开口,言语更是狠厉,完好的右眼之中竟也有血色溢出,“是,你不信,当年他们也不信。” “可那又如何?当年舟山之上,两千多人,不都死在了这一弹指的粉末之下?” 他颤抖着掏出了腰间的火折,“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陈郡谢氏的六公子,是当今谢太傅的亲子侄......” 他于慌乱间瞥见了谢不为还是不为所动的神情,面容便有一僵,忍不住晃动手中的火折。 “你是该有大好的前途,何必与我死在这小小鄮县?” 他又回首望了望已被府兵们制服的海盗,突然崩溃大喊道:“我也是被逼的!当年我的叔父与你叔父一般,兢兢业业为朝廷做事,没有任何不臣之心......” “可,如今的皇帝登基之后,不分青红皂白,就让建安王杀了我叔父,还要将我琅琊孙氏一族都赶尽杀绝!” “我也只是想活下去啊!” 他单手抛下了火折上的盖子,将布袋与冒着点点火星的火折一同高举。 “你要是再逼我,我就与你一起死在这里!” 慕清连意皆有一骇,是想带着谢不为立刻撤退。 可谢不为仍是没有任何动作,只在孙昌话尽之后,才淡淡开口,“是,你逃出临阳是被逼的,但就如你所说,你杀了舟山上两千多人,也是被逼的吗?” 他呼吸一顿,终有咬牙切齿之意。 “只是想活下去,就要杀了舟山上两千多人,就要残害奴役许村两三百无辜百姓,就要和琅琊王氏勾结,不惜害了整个鄮县,也要夺城吗?” 孙昌一怔,但很快,仰首狂笑起来。 “好好好,看来你当真是不想活了,那么——” 他将手中的火折倾下,火星当即散出,飞舞在半空中,眼看就要触及布袋。 “就和我一起死吧!”! 第 128 章 豺狼之诱(大修) 火星飞舞的瞬间,众人皆不禁屏息颤栗。 更有人觉已是必死无疑,便本能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可在下一瞬,“嘭”的一声巨响过后,紧接而来的却并非想象中的地狱烈火,而是—— 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叫。 众人忙睁开了眼,疑惑看去。 只见方才状似癫狂,行为嚣张的孙昌,此时却倒在了沙地之上,痛苦地翻滚挣扎。 他高高举起的手上,布袋与火折皆已不见。 取而代之,是有两根在秋阳之下仍泛着凛凛寒光的铁箭,狠狠刺穿了他的手腕,鲜血也因此淋漓。 “慕清连意!收了火药,再拿住他,卸了他的下巴!” 谢不为抬起的右腕正在微微颤抖,上面有与铁箭一般泛着寒光的玄色手环闪烁—— 而此物,正是他许久未用的袖箭。 方才种种,自然不是他只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无脑激怒孙昌。 而是他有意扰乱孙昌的理智思维,才得以让孙昌间接承认了自己与琅琊王氏暗中有所勾结。 而他之所以能在孙昌的火药威胁之下还有如此底气,便是因他有绝对的自信,在孙昌点燃火药之前,他定能用袖箭射中孙昌的手腕。 慕清连意动作迅疾利落,不过须臾,便卸了孙昌的下巴,教他再发不出任何扰耳的惨叫,也不得求死,只能痛苦地喘气。 之后,又将他紧紧绑住,压在了谢不为的马前。 谢不为右手攥拳,稳住了颤抖的手臂,片刻之后,“铿锵”拔剑,冰冷的剑刃正对孙昌。 剑刃如镜,并以微微凸起的棱线为界,一面映着谢不为艳如赤焰的脸庞,一面则映着孙昌目眦欲裂的狼狈模样。 他的双眼之中也有怒火隐燃,银牙切切,宛若天上仙君沾染了凡界污浊的鲜血,便谪为杀神,审判凡尘之中一切的罪恶。 再一扬手,长剑如虹,破风落下——却只是斩落了孙昌的发髻。 “我现在不杀你,是因你还有用处。” 谢不为忽将长剑垂在身侧,赤色的长袍一旋,便已是翻身下了马。 行动间轻甲相撞泠泠,他缓缓走到了孙昌面前,接过了连意呈上的布袋,浓重的硫磺味顿时刺鼻。 谢不为长眉一动,暂不作色,将布袋收入了袖中,再垂目俯视仍在不住挣扎的孙昌,言语之中是从未有过的切齿狠厉。 “就算你知道我是谁,但也定然不知我的手段吧。” 语顿,不等孙昌反应,云履便狠狠碾上了孙昌已被铁箭穿透的手腕。 孙昌顿时便如垂死的野兽仰首怒吼,双眼强睁欲裂。 又本能地开始剧烈挣扎,却被慕清连意联手死死压下,只得浑身不停地颤抖着粗粗喘气。 逐渐的,便有血从他大张的嘴角渗出。 孙昌如此惨烈的痛苦模样实在骇人。 即使在场众人皆直面过 战场的残酷与血腥,却也不禁被吓得一颤。 可直接造成这般可怖场景的谢不为,却没有丝毫的反应。 甚至,他纤长如羽的乌睫都未曾有过一瞬的颤动,只仿佛一尊无情的神像,在冷然漠视世上的种种。 他一直静默不言,直到孙昌已无力挣扎,躯体完全伏在了沙地之上,像一只被拔去所有爪牙的丧家之犬,他才终于冷冷一笑。 “这就不行了吗?” 他徐徐移动着手中的长剑,停在了孙昌的一指之上,语调之中有着不合时宜的轻佻与玩味,却又无端自有如严冬朔风般的凛冽。 他歪了歪头,长眸略眯,“都说十指连心,我倒是有些好奇,若是我这般一根、一根地砍下去,你又究竟会是什么反应?” 孙昌猝然再次抬头,半边脸上已完全被为血染红的沙土所覆。 他努力地张着嘴,发出“嗬嗬”的声响,是想说些什么。 谢不为手中长剑未动,轻嗤一声,“原本,我是想用这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逼你说出与琅琊王氏的勾结。” 语顿,再略抬眉,佯装惋惜,但眼底却闪过一抹血色,“可是呢,我现在改了主意,就算我拿到了你与琅琊王氏勾结的证词,好像也不能拿他们怎样。” 他长剑略略悬起,作势要砍下,“既然如此,倒不如先将你做成人彘,再一点一点折磨你,直到你身上每一滴血都流干、每一片肉都溃烂,最后剁成肉泥,喂了狗......” 他嘴角一扬,是轻蔑一笑,“如此,也算是帮那些为你所杀、为你所害的人出了气,倒是更痛快些。” “你说,好还是不好啊?” 谢不为嘴上虽仍在询问,可手上却毫不犹豫地挥下—— 鲜血瞬间从断指处喷涌而出,溅在了谢不为的颧骨之上。 可不知为何,在谢不为格外苍白的脸上,这蜿蜒流动的鲜血竟并不可怖。 反倒像是在勾勒某种奇异的花纹,更是衬得谢不为美极艳极。 也即使被鲜血溅了半脸,但谢不为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未减,更未有任何的犹豫,作势便要继续去砍孙昌的手指。 但在此时,一直在“嗬嗬”挣扎的孙昌竟开始拼命地向谢不为磕头。 散乱的头发顿时扫起沙土无数,喉咙之中也在努力地发出类似于“王”的音节。 谢不为辨出了那一个“王”字,手中动作一顿,冷眼睨着孙昌求饶的狼狈模样,再轻笑着出了声。 “既然这样,我便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一五一十地将与琅琊王氏的勾结交代清楚,我就可以让你痛快地去死。” 他再目视慕清连意,“替他装上下巴,但若是他有咬舌自尽的念头,便直接掰断他的颌骨,知道了吗?” 孙昌更是浑身一颤,又开始拼命地摇头。 “咔嚓”一声,是连意替孙昌装上了下巴,并与慕清时刻注意孙昌的动向。 谢不为收回了犹在滴血的长剑,仍是 冷冷看着伏在地上的孙昌,“说说看,能不能让我满意。” 孙昌张了张嘴,却是先有血不断呕出,可又赶紧努力发声。 ⒃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我......我虽与琅琊王氏有勾结,可却也只是能从他们那里得来朝中的消息,再未有其他联系,他们平日里更不会轻易寻我。” 谢不为但只一笑,“既如此,看来你是不愿交代了,那就......” “交代!我都交代!他们还和我说了,只要我能趁此机会夺下鄮县,杀了你和孟怀君,他们就可以助我杀回临阳,让我复仇,也能让我琅琊孙氏......重新成为高门大族。” 孙昌看着已混在沙土之中的断指,嘴唇张合着,说话间,便有血不断地喷出。 谢不为知晓孙昌这是又在避重就轻,便有不耐。 “不过是一些空话套话,即使让天下皆知,他们琅琊王氏也能有千般方法抵赖。” 他手中长剑一闪,言语复又透着狠厉,“你若再不老实,我便不介意亲自动手了。” 孙昌忍不住地觳觫,又深深一呼吸,片刻之后,声音由低渐扬,“我知道,他们琅琊王氏更大的秘密......” “一个,足以让他们再也无法翻身的秘密。” 但话至此,他却蓦地闭上了嘴,不肯再说。 谢不为眉头一动,“什么秘密?” 孙昌手指一屈,竟像是有了底气,又低低笑了起来,再仰首看向了谢不为,“但这个秘密,要换的却不是让我痛快地死,而是——” “让我活下去。” 谢不为一怔,旋即发笑,“当真是不知所谓,你有何资格在这里与我讨价还价?” 孙昌咧了咧嘴,露出了满口的血牙,“我自然没有资格,但琅琊王氏却是有着大大的资格。” “即使你出身陈郡谢氏又如何?如今魏朝上下,上至皇帝贵胄,下至百姓平民,哪一个不被琅琊王氏掣肘?只要有琅琊王氏在一天,你的所思所想就不会有实现的一日。 但我,却可以帮你将琅琊王氏彻底铲除,让你不仅可以凭借此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是可以让你从此以后随心所欲。” “如此,还不够换我一条命吗?” 谢不为目色渐沉,是在思忖,半晌之后,才又开了口,“那我凭什么信你?” 孙昌面上仍是狰狞,眼底却又重新闪过了精光,像是得到了机会的豺狼,一点一点引诱着,“你自然可以不信我,也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但你要想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即使有假,你也可以随时找我麻烦,可一旦为真,便是失不再来了啊。” 谢不为闻言缄默,许久之后,却仍是没有做出反应,而像是陷入了深深的踟蹰之中。 忽然,有军士从城门来报,“禀谢将军,永嘉——永嘉的援军到了!” 他陡然回神,瞬了瞬目,眼底的犹豫便在此须臾之间彻底消散。 再次看向了孙昌,嘴角一勾,“你错了。” 他目光稍移,缓缓落在了前来传告的军士身上,眸中是有势在必得之势。 “是,如今我是不能将琅琊王氏如何,但这——绝不会是永远。” “今日之后,舟山、鄮县会在我手中,再过不久,整个会稽亦会成为我陈郡谢氏掌中之地。 最后,扬州......乃至如今全国九州六十二郡,终将是我谢家驰骋之境。” 他再迈步越身上马,一勒马首,直脊举目眺向了远处波涛滚滚的海面。 身上轻甲泛着如刃寒光,赤袍微扬是如火焰正盛,其势若长剑,似能劈山裂海。 “不过琅琊王氏罢了,终有一日,会与王丞相一般,成为过去故事。” 他再粲然一笑,折身驾马,声如海风遗在身后,是释然,又是洒脱。 “杀了他——”! 第 129 章 渐生离心(大修) 马行半途,便遇刘二石。 刘二石一脸喜色,勒马停在谢不为面前。 其行动虽因带伤在身而有滞缓,但仍是坚持下了马,才对谢不为行礼道:“禀谢将军,永嘉援军来得十分及时,在城门将破的时候,有如神兵天降,助我们一举除尽了海盗!” 纵使心下思绪不定,但闻捷报,谢不为总归还是舒了一口气,“来了多少援军,又是何人所领?” “回禀谢将军,来了两千援军和五条战舰,乃是永嘉内史亲自领军相助。”刘二石一一答道。 “永嘉内史还道,他本是孟相下官,在接到孟相消息后便即刻点兵动了身,但奈何近日天气有异,东海之上风大浪急,这才耽误了时日,还请孟相与您莫要怪罪。” 谢不为了然颔首,也自然没有追究之意,敛眸稍忖过后,再道: “孙昌已死,但舟山众岛之上至少恐怕还有不少海盗,你去将孙昌的头颅割下,带过去悬在战舰桅杆上,若是他们愿意投降就暂时放他们一条生路,等候朝廷审判,若是他们继续负隅顽抗,便不必顾忌,当场格杀。” 此番话并不长,但谢不为一口气说完之后,却觉心下沉闷,并有些隐隐作痛,便忍不住鼻口皆用,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下,才稍有缓和。 身后恰有马蹄声传来,是慕清连意跟了上来。 谢不为稳住了气息,再吩咐道:“此战已毕,但刘校尉要与永嘉内史及援军前去舟山处理余剩海盗,那便由你们清点战场,记下牺牲军士的数目与名单,再安抚城中百姓,将粮草等物资也都发放下去。” 他忽觉眼前陆离,额角作痛,但并不当回事,只抬手按了按之后便继续道:“若遇困难,便去寻诸葛府君......” 话语突兀地顿住了,是谢不为心下隐痛竟猝然更甚,他便忍不住抚住了自己的心口,本能地剧烈喘息起来,一时也再说不出话。 连意见状赶紧下马奔至了谢不为身边,将瓷瓶中的药丸送至了谢不为的唇侧,“六郎,药,快吃药!” 谢不为干涸枯白的双唇一动,抿下了药丸,药丸入口即化,顺着喉咙滑入了胸腔之中。 再不过瞬息,谢不为心下疼痛便缓,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连意这才松了一口气,再主动开口道:“六郎放心,奴与慕清一定会处理好这些琐碎之事,还请六郎保重身子,先回县府安心休息,之后诸事,还待六郎主持。” 谢不为也知晓自己现在状况实在不佳,犹豫几息过后,便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刘二石与慕清连意,“那就有劳诸位了。” 说罢,便引马回城。 城门处甚是忙碌,活下来的军士们正在忙着打扫战场。 血腥味、焦臭味还有刺鼻的火药味顿时冲入谢不为的鼻尖。 谢不为一时呼吸不透,便更觉头晕目眩,只勉力控马,入了城门。 也就是在此时,忽有一阵清风掠过,送来了一 抹隐隐的——竹香。 谢不为半垂的眼帘霎时睁开,熟悉的墨绿色身影便映在了眼底。 倏然间,暗淡的清眸也明亮了起来。 他迅疾越下了马,三步并做两步扑入了孟聿秋的怀中,眸中水光闪烁,“怀君,你醒了!你没事了吗?” 孟聿秋牢牢环住了谢不为的腰,轻甲冷硬,却并不妨碍他们彼此之间温热的气息交错。 他垂下头来,指腹轻擦谢不为面上的血迹,在确认这并不是谢不为的血之后,才缓了一口气,并轻柔地抹去了这点点血迹,“鹮郎,不哭,我没事了。” 再将谢不为横抱入怀,登上了身后马车,言语温和又夹杂着怜惜,“鹮郎,随侍与我说,你受了很重的伤.....” 他重重呼出了一口气,竹香顿时萦满谢不为周身,仿佛是在代替他安抚谢不为。 复开口,语中已满是心痛之意,“是我不好,让你独自面对这些。” 谢不为紧紧靠在孟聿秋的胸前,听着孟聿秋“砰砰”的心跳,又贪婪地汲取着孟聿秋身上的温热,心下阴云渐散,就连疼痛也好了许多。 他握住了孟聿秋的手,轻轻摆首道:“不过是一些小伤罢了,并不妨事。” 他再仰起头,指尖轻触孟聿秋鲜少皱起的眉头,“可怀君,若没有你那夜突袭争取来的时机,我与将士们也守不住鄮县。” 话才出,眼中泪水猝然喷涌而出,“还好你没事,还好你醒了......” 他埋入了孟聿秋的颈侧,滚烫的泪水便瞬间滑入了孟聿秋的衣襟之中,哭声闷闷,“你要是再不醒,我也再支撑不住了。” 孟聿秋闻言心下一痛,他轻抚着谢不为的后颈,又垂首轻吻谢不为的额角,“没事了,都没事了,我们都好好的。” 但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后,谢不为心下却忽有一坠。 下一瞬,他又似在回避什么,竟是第一次刻意打破了他与孟聿秋之间的温存,主动提及旁事。 他嗫嚅着,“怀君......我让人杀了孙昌。” 孟聿秋不知是因谢不为所说的内容,还是因察觉到了什么,抚着谢不为后颈的手有一顿,但在片刻之后,便如往常般温声答道: “孙昌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他死了自然是一件好事。” 可谢不为却语出犹疑,又将方才他与孙昌之间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才道: “我当时有些动摇,如果孙昌所说不假,说不定,琅琊王氏便再不能在朝中肆意弄权。” 他复抬眸,瞳仁微动,“可我却.....杀了他,其实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找出孙昌口中可以让琅琊王氏再翻不了身的秘密。” 他眼中焦距略散,是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如果找不到,是不是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鹮郎,你做了一个最正确的选择。”孟聿秋适时捧起了谢不为的脸,温柔地与之对视。 “即使孙昌所说不假,但与他为 谋,是与豺狼虎豹又有何分别。” 孟聿秋轻触着谢不为眼角的泅红,言语愈发和缓,“这也有违你的原则,不是吗?” 谢不为瞳仁渐聚,倒映出了孟聿秋温润的眉眼,眸底也渐渐重新泛起了点点光彩。 孟聿秋所说,正是方才促使他命人杀了孙昌的缘由。 倘若他真的为了心中的私欲,与孙昌之流的豺狼合作。 那么,就算这个私欲是对朝堂、对天下有利,但归根到底,却也是与琅琊王氏、与孙昌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没什么不同。 所以,他宁愿失去这个“机会”,凭自己去找。 这是他的原则,也是他必须坚守的底线,更是—— 他的“本心”。 在他想通这一切之后,再回神,发现自己轻甲已解,躺在了床榻上。 而孟聿秋则正拿着一方温湿的帕子,在为他擦拭脸上的脏污。 孟聿秋察觉到了谢不为意识的回拢,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温和地笑着,“鹮郎,城中战事已定,先休息好不好?等你醒来,我们便一同去舟山处理后续事宜。” 谢不为轻攥孟聿秋的衣袖,乖顺地点了点头,却莫名并不肯闭眼。 像是——害怕一闭眼,看不到孟聿秋之后,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孟聿秋能体会出谢不为一切的情绪,便放下了巾帕,大掌轻轻握住了谢不为的手。 “鹮郎,不要怕,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的。” 可谢不为却果断摇了摇头,又紧紧咬住了下唇,仍是有些固执地不肯闭眼。 就在孟聿秋还要再说些什么哄劝谢不为时,房门外传来了慕清连意的声音。 “六郎,我们已清点好了牺牲军士的数目,不知您可要知晓?” 此句甚为平常。 可不知为何,谢不为却如遭雷殛般浑身一颤,又下意识看向了孟聿秋,眼神更是有些飘忽不定。 孟聿秋将谢不为的反应尽收眼底,指节隐有一动,心底亦默有叹息。 他本是想开口回拒,可却也知晓,谢不为心中一定是挂念此事的,便替谢不为做下了决定。 他眼底仍是浮着只对谢不为才有的温和笑意,可言语却透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苦涩,“进来吧。” 慕清连意进来的时候皆是垂首,仿佛早就料到了房内的情景,便故意不去看,只简明扼要道: “朝廷一千五百军士死伤最重,只有八十三人活了下来,五百东宫卫死一百二十七人,我们带来的府兵死十八人。” “八十三人?”谢不为握紧了孟聿秋的手,呼吸一紧,“只有八十三人活下来了?” 慕清颔首应道:“是,并且,这八十三人几乎皆身负重伤,恐怕需休养一段时间才能返京。” 但连意却紧接着补充,是意在安慰谢不为,“我们也安排了军医照看,城中药材也充足,他们应当很快就会好起来。” 可谢不为呼 吸却仍是抑不住地急促了起来,苍白的面上也泛出了不正常的薄红。 孟聿秋见状便示意慕清连意退下,再将谢不为半抱起,拥在了怀中。 ?本作者孤月当明提醒您《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轻拍着谢不为的背脊,低声哄慰道:“鹮郎,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要多想,也不要愧疚,为守城战死,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他们的荣耀,朝堂会嘉奖他们,更会补恤他们的家人。” 谢不为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握着孟聿秋的手越来越用力。 可突然,他的手却有一松。 窗外秋阳虽明亮,却没有什么温度,疏疏地照入房中,竟有清冷之意。 谢不为眼帘半垂,似在看地上两人相拥的影子。 两人的影子自然也是紧密相缠的。 但在这般清冷的日光之下,一晃眼,浮光略动,影子之中竟陡然出现了些许的空隙。 并辨不得是幻觉,还是真实。 也在此时,他忽然语出喃喃:“可原本......不会发生。” 孟聿秋的心跳猛然一顿,“鹮郎?” 谢不为像是为这一声轻唤回了神,连忙仰首对着孟聿秋笑了笑,可却有些语无伦次,“我没事,怀君舅舅,我没事。” 说着说着,面上笑容竟一僵,但很快唇角却复扬起,又道,“我想睡了,怀君舅舅陪着我好不好。” 说罢,便彻底松开了孟聿秋的手,又从孟聿秋怀中起身,再侧躺回了榻上。 他虽是面朝孟聿秋,双眼紧闭,像是一息入了睡,但长睫却止不住地颤动着。 如此,便更像是在逃避什么。 孟聿秋动了动方才与谢不为相握的手,掌心的温热犹在,却又正在无法挽回地流逝。 他也自然看得出谢不为是在装睡,双唇微动,但终究,只安静地坐在床边。 什么也没说。! 第 130 章 百废待兴 翌日清晨,海面之上,忽有战舰破雾而出。 其高若山峦,其势如劈海,碾过层层海浪,直达舟山岛屿。 驻守舟山的永嘉内史与军士即刻抵岸迎接。 战舰已停,但海风犹吹得旌旗飘扬。 在此猎猎之声中,谢不为与孟聿秋相携而下。 永嘉内史迅疾上前,躬身唱礼,得免再道: “禀孟相、谢将军,舟山之上余剩三千四百五十九人,皆已投降。其中,壮年男子有一千七百九十五,其余是为海盗家眷。” 语顿,他稍露惭色,“不过,孙昌的妹夫,也就是这群海盗的副首领樊鸣并未找到,想来应当是在我们抵达舟山之前,便已闻风而逃了。” 谢不为闻言长眉微蹙,“那,可有在孙昌、樊鸣的居处,发现他们与......京城之人暗中勾结的证据?” 永嘉内史面色愈沉,唉声叹息道:“在我们抵达舟山的时候,岛上正燃大火,几l乎烧尽了所有的房屋,里面便是什么也没留下。” 谢不为顿觉棘手,这樊鸣肯定要么烧光、要么带走了他们与琅琊王氏勾结的证据。 如此一来,倒是暂时有些无从下手了。 永嘉内史神色稍振,拱手又道:“但请谢将军放心,我在昨日便已派战船去寻那樊鸣的踪迹,如今他不能靠岸,只能在海上或是岛上停留,应当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樊鸣的消息。” 谢不为也知此事急不来,便将心头乱绪暂且压下,再低声询道: “那可有找到岛上会炼丹的人?” 永嘉内史微微摆首,“说来也是奇怪,岛上之人几l乎皆崇信五斗米道,按理来说,应当会有不少人涉猎方士之术。 可我抓了几l个海盗拷打询问之后,得到的回答都是,岛上除了孙昌,并无人会炼丹。” 话至此,他亦压了压嗓子,声音只够谢不为与孟聿秋听见,“不过,倒是得到了一个也许与此有关的消息。 在孙昌得到了可以爆炸的粉末之后,他曾秘密处决过一批人,后便再不许旁人学习炼丹。” 谢不为眉头顿时蹙紧,即使未有人直言,但仅凭这两条消息,也不难推测出孙昌的想法。 孙昌在得到了可以稳定爆炸的火药之后,便以为自己研制出了火/药/的/配/方,就杀了相关之人,以求独占。 但不曾想,这点/火/药/竟也只是偶然所得,之后便是再也做不出来了。 他不禁探袖触了触其中的布袋,想着想着,眉头又渐渐舒展。 不过也好,孙昌将火药当做最后保命的筹码,便瞒得紧,又杀了那些可能可以制作火药的人,倒也算是间接阻止了火药的传播。 而他并不想、也不能推动这个世界过早的进入热兵器时代,否则,战争会更加血腥。 是故,只要他也将此事瞒下,这般阴差阳错间,倒也算是得了一个好的结果。 至于这剩余 的一点/火/药,于大局无碍,留下或销毁,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缓缓抽出了手,闻着岛上无处不在的咸腥与焦糊味,心念一动,决定暂时将火药留下。 随后,便由孟聿秋与永嘉内史交涉岛上其余之事。 直到诸事皆有安排之后,谢不为与孟聿秋便再乘战舰返回鄮县城中。 如今,海盗虽除,但城中已是百废待兴。 在朝廷派人前来接手之前,谢不为与孟聿秋必须暂领鄮县长官之责,亲自处理城中各方面的事务。 在此近十日的光景中,谢不为与孟聿秋默契地没有谈过彼此之间的感情之事,只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平淡地如往常那般相处。 等到朝廷调遣官员及军士至鄮县时,城中各方各面已是皆有初兴。 田地重新划分给了幸存下来的百姓,市郊贸易也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禁海令更是被废除,百姓们便得以各有凭靠生活。 至于余下长久的管理之事,便由诸葛登及朝廷官员接手。 如此,便到了谢不为与孟聿秋离开鄮县的时候了。 来时阵列熙攘,去时——只余寥寥。 谢不为看着稀稀落落跟在马车之后的队列,心下隐痛再生,这些天来堪堪好转的面色也有一暗,但并未表露,只稍垂眼眸,便要弯身入车厢。 可也就在此时,竟有嘈杂的脚步声掠过了耳畔。 谢不为寻声举目望去,发现竟是春娘和一群女子来到了此处。 军士护卫皆不明她们的意图,便没有放行。 但在谢不为与春娘视线相错的一瞬,春娘竟忽然提裙奔至了马车边,对着谢不为稍拜,“妾,拜送孟相与谢将军。” 此声既落,那些女子也都随之朝马车一拜,“拜送孟相与谢将军。” 这些女子人数虽不多,但声音洪亮,竟有连绵之势,半时萦萦不绝。 谢不为一怔,旋即下了车,而孟聿秋也掀开了车帘,缓缓走出。 谢不为停在了春娘身前,抬手虚虚一扶,一时似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只低低道: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但春娘却不肯起身,仍是俯身拜着,“多谢孟相与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谢不为不明所以,“这......何谈救命之恩?” 春娘这才徐徐抬头,一双眼殷切地望着谢不为,“自有救命之恩,且是有三。” “一为发现春娘是刺客,却不究;二为面对强敌攻城,却不弃;三为体恤城中百姓,却不离。 这桩桩件件,春娘与诸位姐妹皆看在眼里,若无孟相与谢将军的救命之恩,我们今时今日,也不得拜送孟相与谢将军。” 她再一拜,“还请孟相与谢将军勿要推辞。” 谢不为再有一怔,逐渐的,眼眶之中竟有湿意漫出。 他从来只觉得,这是他与孟聿秋身在其位该做之事,并且他还一直心怀歉疚,便从未想过,竟 会有人对他们心生感激。 而也是在这一刻,他才体会到,他的一举一动,即使微小,即使理所应当,但对城中百姓来说,竟会有如此大的影响。 他不禁深深呼吸,才勉强压下了心中的震颤,再亲扶起春娘,“不过是我与孟相应当做的。” 他收回了手,再看了一眼站在马车后的那群女子,张了张嘴,稍有哑然,再道,“我也并未专门为你们做过什么。” 他抿了抿唇,想了想,又对慕清连意道:“送些金银给她们。” “不必。”春娘当即开口阻拦道,再有欠身,“我们前来只为感谢,并非意在向谢将军索取什么。” 谢不为淡笑了笑,“我知道,但你们在此世上多有不易,这些金银对我和孟相来说,确实只是身外之物,但却能帮你们过得更好一些。” 他再一叹,“其余的,我也帮不了你们了。” “谢将军何必妄自菲薄。”春娘复抬眸,目中清亮,“除金银以外,谢将军自有能帮我们的地方。” 谢不为垂在身侧的手有一动,“什么?” 春娘唇角一扬,笑靥即生,“只要谢将军能让这‘吃人’的世道变得好一些,让我们女子,也可以只凭自己就能很好地活下去,便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 话落似有余音,吹起地上落叶,却再不是萧萧瑟瑟有如悲鸣。 而是窸窸窣窣,竟像一阵一阵低低的女子笑声。 而这簌簌之声也仿佛轻触了他的心头,令他心中再生震颤,以至久久不能言。 许久之后,他才听到了自己有如清风般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春娘也有一愣,但很快,她便笑着回答道:“妾姓随,名春生,旁人皆唤我春娘,谢将军也可直呼妾名——” “随春生。”! 第 131 章 从未分别 太安十三年,九月二十三日,孟谢回朝。 这比朝中众人料想的要晚上许多。 但并无人在意或是深究?[(,是因如今,众人最为关心的,是皇帝要如何平衡孟谢的功劳与私情。 先抛开一切不谈,仅论孟谢二人此次功绩。 是以区区一千五百军士,抵挡住了近七千海盗的攻袭,守住了鄮县,也是守住了魏朝的东大门。 若鄮县失守,以孙昌五斗米道教主的身份,叛军的规模便将以不可估量的速度扩大。 而会稽又是国朝经济命脉,届时,便是一场足以动摇魏朝根本的叛乱。 是故,此战便十分关键。 并且,即使损失也是惨重,但又着实是一场可令今人及后世崇仰的以少胜多的守城之战,便不可不谓之为盖世奇功。 此番两厢皆重,孟聿秋与谢不为身为此次守城之战的主将,加官进爵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偏偏孟谢二人身份特殊,之间的私情也是为众所知,再加上颍川庾氏及其党羽依旧死咬“国朝二相不可结近亲”之惯例不放,便导致如今的尴尬局面—— 此去鄮县的众将众军已皆有封赏,但对于孟聿秋与谢不为的封赏却迟迟没有定下。 朝中因此争论不休。 有道,“孟谢二人的风流之事岂能掩盖奇功?朝中若是仅因此便对孟谢不封不赏,实为寒了众将众军及朝中诸臣之心。” 亦有道,“休要混淆,孟谢私情不比寻常儿L女情事,也仅非他孟谢两族家事,而是有关朝局之大事。若是当真置之不理,任他两相结了近亲,孟谢二人又皆身居高位,那日后,朝中诸臣是该遵陛下旨意,还是该看孟谢两族的脸色?” 也有道,“不过一时的风流之事,虽有违惯例,但也不可以此掩了孟谢二人的奇功。是因此等私情终究不比两府儿L女联姻,孟谢二人皆是男子,自然不得长久,只要他二人从此相断,不再往来,于朝局又有何碍?不过是有心之人强加附会罢了。” 如此争论,一直持续了近十日。 而在此期间,孟聿秋与谢不为皆闭门不出,更未有相见。 直到十月初三那日,皇帝终是有所决断,各召孟聿秋与谢翊相谈。 无人知晓皇帝与他们都谈了什么,只知道,在那日后的第三天,对孟聿秋与谢不为的封赏终定—— 孟聿秋于官职之上晋无可晋,遂以军功加封为一品永宁县公,此可谓真正越为人臣首列。 是因国朝施行高官、显爵分离之制,担任高官就不再居显爵,就算功如谢翊,可谓挽大厦于将倾,但无开国功绩或军功在身,也只能再加三公太傅之衔与子爵。 是以,南渡之后国朝郡公、县公不过十余人,比之汉朝有记载的异姓王还少。 国朝同时担任高官、显爵的除开国八公、郡公外,仅有平定收复南蛮、西蜀的功臣。 而对谢不为,则是在保留其五品宁 远将军官职的基础上,晋其为五品中书侍郎,算是正式踏入凤池台,也可谓是如今世家小辈首列。 即使是与其兄四品御史中丞谢席玉相比,也是不分上下。 因孟谢二人此次鄮县军功甚伟,是故有异议者甚少。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颍川庾氏竟是在无异议者之列。 不过,很快众人便明,这即是代表了,孟聿秋与谢不为之间的关系已断。 甚至,应当是向皇帝承诺了不会有再续的可能,才能堵住颍川庾氏及其党羽的悠悠之口。 众人皆称孟聿秋与谢不为此举甚为明智,却无人可知,这其中,他们可堪剔骨削肉的痛楚。 十月初三那日,谢翊出宫便回谢府,直寻谢不为。 谢翊屏退了院中侍从,单独与之相见。 他看着这些天来因少眠少食而面色格外苍白的谢不为,不禁长长叹息,但也未曾多言,只将两份皇帝亲手所书的圣旨草拟拿出,递给了谢不为。 “六郎,你与孟相之间......道理我早已与你说了个明白,如今我便不再赘言,也不会逼你,你看过之后自己决断吧。” 谢不为紧攥着这两张薄薄的白宣,一瞥其上细密小楷,心下便有一痛,面色更有一白,迟迟不肯展开。 而谢翊也未有催促之意,只再道:“六郎,你与孟相在路上拖延许久,想来,该想清楚的应当已是想清楚了,既然还是决定回来,就应该知晓,此事是拖不过去的。” 话落之后,沉默袭来,谢不为依旧不言不语,但他的手却开始不住地颤抖。 甚至,就像这两张白宣是有千斤重,到最后,竟是再拿不住,两张白宣便从他的掌心飘下,重重坠在了地上。 谢翊见状,又是一声叹息,“你既不愿看,那我便告诉你,这两份圣旨草拟皆是封孟相为永宁县公,晋你为中书侍郎,区别只在于,这第一份圣旨中,孟相如今官职不变,依旧是以右相之位掌尚书省,但第二份圣旨,则是会去孟相录尚书事之职,命他暂且出镇广陵。” “广陵......”像是一道惊雷直下,让谢不为猛然惊醒。 虽广陵亦是重镇,是为京口后方,并与京口共守江淮,十分紧要,但若让孟聿秋出镇广陵,依旧是为贬谪。 他脚步一颤,再迅疾趋至谢翊身侧,地上的白宣随着行风飘然飞起,又再次重重落下。 他张口欲言,却又长久地发不出声。 只眼中的泪,如惊雷过后的暴雨,滂沱倾下。 不知哭了多久,就连地板上都蓄出一片浅浅水洼,残破地映出了谢不为惨白的侧脸,谢不为才终于有力气咬住了下唇,忍住了哭泣。 他勉力睁开了红肿的双眼,攥住了谢翊的衣袖,气若游丝,虚虚飘于半空。 “叔父,我想再见他一面,起码,让我亲口和他说......” 谢翊看着这般模样的谢不为,心有不忍,长眉紧蹙。 但,仍是想劝 阻谢不为,“六郎......” “这面之后,我便再不会与他相见了,如果再见,颍川庾氏一定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我,对不对。”谢不为眼中的泪终于止住了,但神情却莫名更加哀伤。 谢翊看着这样的谢不为,沉默许久,终是一叹,“好,我来安排。” 十月初四的夜里,一辆甚为低调的犊车刻意避开了众人的耳目,从谢府缓缓行至南郊鸣雁园。 彼时桂花已落,残月无声,万物皆静,一切都仿佛浸在了茫茫虚无之中。 就连天上的星子,也在晦暗闪烁着,并看不真切。 鸣雁园前早有人在等候,一见犊车驶来,便上前迎接。 谢不为下车之后发现,来人正是竹修。 虽他此时并无心留意四周,但还是一眼便看到,以往只着黑衣的竹修,在今日竟穿了一身喜庆的红衣。 而亦与往常不同的是,竹修并未引他直去见孟聿秋,而是领他至了园中湖边,再请他上一叶小舟。 小舟之上挂满了红色的彩绸,乍眼看去,倒像是一簇燃在水面上的火,在试图照亮周围昏黑的夜。 “谢公子,主君就在湖中阁楼等你。”竹修将提灯挂在了乌篷上,抄起了竹竿,势作行舟。 谢不为便再未犹豫,当即登上了小舟,向湖中心眺去。 虽然湖中阁楼暂时还隐在凉夜中,但湖岸各式建筑上的装饰却随小舟所经依次映入了谢不为的眼帘。 ——满目皆是红绸彩缯。 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呼吸便越来越急促。 而当他望见了那湖中的阁楼,看见了站在水榭中的孟聿秋,他的呼吸又瞬有一滞。 湖风轻柔地拂开了红色的纱幔,孟聿秋竟不似以往只着墨绿,而是身穿一袭精美又庄重的红色礼服,并以金玉为冠,锦佩为饰,温润如玉的眉眼之中满是似水柔情。 谢不为一时呆愣住了,直到孟聿秋走近小舟,微笑着向他伸出了手,他才回神过来。 “鹮郎,来。” 他本能地搭上了孟聿秋的手,又随着孟聿秋的牵引登上了水榭。 在明亮的灯火之下,他便更是看清,水榭阁楼之内,不光挂满了红绸彩缯,更有红烛无数,香炉氤氲。 有清风探入,红绸彩缯飘荡,红烛炉烟摇曳,竟似仙境。 但谢不为却又知晓,仙境之中绝不会有如此颜色,因为—— 此乃人间昏礼之景。 昏礼—— 谢不为心下猛然如针扎般一痛,搭在孟聿秋掌心的手也下意识想要缩回,但却被孟聿秋紧紧握住。 谢不为虽未挣扎,但望着孟聿秋的清眸之中却有泪光轻漾,“怀君,我是来......” “鹮郎。”孟聿秋温柔地打断了谢不为的未尽之言,再轻轻拉着谢不为缓缓走入了阁楼之中。 珠帘于身后轻撞合拢,琉璃屏风也与两侧白瓷熏炉吐出的袅袅青烟一同,将氤氲 着融融暖意的室内与浸在凉夜中的天地彻底隔绝。 一直到暖意逐渐漫上了谢不为全身,驱散了浑身的冰凉,谢不为才恍然发觉,自己已与孟聿秋相对而坐。 身下是红锦织成的毛毡,身侧是两架琉璃灯。 而中间,则是摆满了各式蜜果的紫檀木案,上面另有青釉刻花双流壶一盏,以彩结相连的青铜云纹合卺杯两支。 “鹮郎,这是在我们离开之前,我便让他们布置的,原本是准备等回来之后......”孟聿秋的言语一顿,牵着谢不为的手也略有一紧。 如此沉默许久,才终于淡笑着继续道,“虽已是派不上用场,但今日亦是我的生辰。” 他又徐徐松开了手,目光也终于从谢不为的眉宇间移开,半垂着准备去解合卺杯之间的彩结,言语缓缓。 “方才,你乘舟而来时,水中涟漪拂开了岸边的蒹葭,又似打乱了参差荇菜,还有白露沾湿了你的衣袖,我便在想,是否要我溯回从之,才能到达水中央。” 他手中动作一顿,唇际笑意愈深,“但所幸,不需寤寐,不需辗转,我便牵住了你的手。” “这应当,便是上苍赐予我的生辰贺礼吧。” 谢不为心下一颤,在彩结将分之时,猛然握住了孟聿秋的手,“不要——” 他已是泪流满面,“不要解开它。” 他又绕过了紫檀木案,是如从前千百次那般,扑入了孟聿秋的怀中,“怀君,你说过的,等回来,我们就成亲。” 他再仰首望着孟聿秋,一双泪眼之中倒映出了孟聿秋的一袭红色礼服,也似一团火,深深刻入了他的心头,“那我们今晚就成亲好不好。” 孟聿秋似有一怔,再缓缓抬手拂去了谢不为眼角的泪,不知为何,他的眸中竟也似泛出了隐隐水光。 但眼底却亦有笑意,“好,鹮郎,我们今晚就成亲。” 孟聿秋抱着谢不为起身,走到了床榻边,拿起了垂在矮案上的彩缎,各执一端,再相对而拜,是为“对拜”。 又以银剪剪下各自一缕青丝,绾成同心状,装入了锦带之中,放在了玉枕之下,是为“结发”。 再倒出了双流壶中的温酒,以合卺杯交错而饮。 在酒尽掷杯之后,本要观酒盏仰合,若是一仰一合,便为大吉。 可谢不为却仓皇拦住了孟聿秋,又解下了床帐,拉着孟聿秋躺在了榻上。 他有些慌张,似是不想面对什么,“怀君,我们圆房吧。” 说罢,便翻身坐在了孟聿秋的腰上,是要去解孟聿秋的衣衫。 但孟聿秋却轻轻握住了谢不为的手,又半抱着谢不为躺入了自己的怀中。 他言语温柔,目光也温柔地流连在谢不为的眉目之间,“鹮郎,不必,让我好好看看你就够了。” 谢不为心下又有剧痛袭来,眼前也再一次为泪水模糊。 他死死攥住了孟聿秋的衣襟,“怀君,我们,能不能...... ” 不要分开。 ∟想看孤月当明写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 131 章 从未分别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但他终究没有将那四个字说出口,可孟聿秋却像是听到了。 孟聿秋仍是微笑着,“鹮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谢不为似有一怔,眼中的泪也蓄在长睫之上,莹莹反射着帐外的暖烛灯火。 孟聿秋微微垂首吻去了那颗泪,唇中自有苦咸,但却并未消减他面上的笑意。 “凤池台竹林间拂过你鬓边的清风,也会吹动我的衣袖,临阳城中打湿你衣衫的雨雪,亦会落在我的肩头,而你日夜仰首可见的晨光月辉,也同样会映入我的眼眸。” 他是如往常一般,一下一下轻轻抚着谢不为的背脊,“即使日后再不能时时刻刻相见,但鹮郎,我还是会一直在你触手可及之处。” “我会看着你,一步一步实现你心中所想,也会帮你,达成你心中一切的愿望。” 他的手忽有一停,再引袖抹去了谢不为眼下仍在滑落的泪水,“所以,鹮郎,不要哭,我们从未分别。” 谢不为死死抿住了唇,连连颔首,再抬手紧紧搂住了孟聿秋的脖颈,“对,我们从未分别。” 两人就这么静静相拥着。 纵使谢不为再不愿闭眼,可在红烛燃尽,炉烟消弭之时,多日以来惊惧、担忧的疲倦还是缓缓夺去了谢不为的神思,令他在孟聿秋的怀中慢慢陷入了沉睡。 孟聿秋感受到了谢不为呼吸逐渐平稳,但他却仍未有睡意。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谢不为的睡颜,直到残月已隐,亦有淡淡光亮泄入床帐,他才悄然起身。 但在将离之时,却发现衣袖被谢不为压在了身下,并不好抽出。 他不愿惊动谢不为,便脱下了外衫。 又静静伫立床边许久,看着谢不为将外衫搂紧,像是轻蹭他的胸膛,离去的脚步终是滞缓了。 谢不为亦是身着红衣,与他的红色礼服相应。 礼服之上刺绣精美,吉纹铺满,乍眼看去,便像鸟儿L身上细密轻盈的羽翅。 谢不为抱着这件外衫,呼吸安稳,便像是一只血雀,栖在了他的怀中。 但他知道,即使他曾有过强求,也终究留不住这只血雀。 这只,本该属于更为广阔天地的血雀。 他只能为清风、为澄云、为碧空,助他自由地在天地之间翱飞。 可即使如此,他也甘之如饴。 因为他也知道,终有一日,血雀会化为凌于天地的凤凰,再不受任何的束缚。 终有一日。 * 天光大亮之时,谢不为心下忽然猛然一坠。 他慌忙攥紧了手边的衣衫,却发现,榻衾与衣衫皆凉—— 孟聿秋已经走了很久了。 他便又慌忙赤足下了床,但一触地板,如寒冰般的冷意便直钻心头。 他停下了脚步,茫然张望。 屋内红绸彩缯、红烛香炉一如昨夜,却都失去了温度。 他颓然半倒在紫檀木案边,又于红毡之上抱膝蜷缩着。 宽袖不慎打翻了青釉刻花双流壶,壶中清酒就此倾下,洇湿了毛毡,又缓缓漫延扩大,触到了他的赤/裸的足尖。 亦是冰冷的。 可明明昨夜,酒还是温的。 他将自己埋于双膝之间,逃避一切的感官,便再感觉不到任何冷热,也不知哀喜。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陌生的侍从来请他离去,他才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在刺眼的白光散尽之后,但眼前仍是白茫一片。 他又不顾侍从的阻拦,踉跄着奔到了水榭之中,才恍然竟不是错觉。 原是气温下降,湖面上的水汽便未消散。 一阵冷风袭来,令他的感官彻底回拢。 但他并未再躲避寒冷,而是直直望着眼前白茫茫的水雾。 一错眼,像是下了一场雪。 才后知后觉, 原来秋天已经过去。 寒冬,将要到来。! 第 132 章 是为迁怒 “六郎!您回来了!” 东郊宅院的侍从听见了门口犊车的动静,赶忙上前迎接。 但才行至谢不为跟前,就吓了一跳,“六郎,您怎么赤着脚!” 他这才抬眼细看,便更加惊慌。 因谢不为不仅赤足,且一身衣衫不整,面色惨白如雪,双眼更是暗淡无神,仿佛失掉了三魂七魄般,只像个精致却又随时将碎的玉人。 他顿时呆愣在原地,伸出手滞在半空,言语结结巴巴,“六郎,地上冷,我先扶您回房吧,再找个大夫为您看看。” 谢不为恍若未闻,玉白的赤足踏在了灰黑色的鹅卵石之上,即使并不会伤脚,但在此初冬时节,自然是十分冰冷的。 可谢不为却像是感知不到任何冷暖那般,仍旧没有什么反应,只兀自往房中走去。 侍从又急忙跟上,“六郎,六郎,地上冷,要不您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取鞋过来?” 谢不为这才堪堪有了反应,脚步一顿,声音不再清越,而是沙哑异常,像是活生生从破损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不用管我,也不要去找任何人。” 若是换做阿北或慕清连意,遇到这种情况,定是不管如何,都要先劝说谢不为穿上云履,再伺候谢不为入房梳洗更衣,并必会请大夫为谢不为探脉。 可他不过是守在东郊宅院中的普通侍从,身份低微,平日里与谢不为接触也不多,便既不敢违逆谢不为,又不敢乱拿主意,一时就有些手足无措。 犹豫再三过后,便只决定打一盆热水送去谢不为房中,再等候谢不为吩咐。 但就在他才端着铜盆来到谢不为房前时,竟撞见了一道英姿挺拔的玄金色身影。 他即刻认出,这道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他急匆的脚步猛然停住,铜盆中的热水也稍稍倾洒而出。 但就在他将要跪伏行礼之时,却听到了萧照临低沉地询问,“卿卿他......如何了。” 侍从身子一僵,战战兢兢地将方才谢不为的模样描述了一遍。 萧照临顿时横去一眼,黑眸也有一沉,“那怎么还愣在这里,还不去请大夫过来?” 侍从更是不敢抬头,“六郎有吩咐,教奴不要去找任何人。” 萧照临本欲再言,但却不知为何,又陡然止住了。 良久之后,才略略叹息,“孤知道了。” 再有犹疑,须臾,竟是亲自接过了铜盆,“去熬两副补药过来。” 侍从霎时如蒙大赦,匆匆行礼过后便迅疾退下了。 萧照临端着铜盆,又在房前踟蹰许久,似是在静闻房中的动静,却未听到料想中的哭泣之声。 甚至,就连稍大的呼吸或是咳嗽声都没有。 他顿时便有一慌,也再顾不得其他,猛地推开了门,大步踏入房中。 在绕屏过后,终见谢不为的身影。 可眼前的场景 却并未让他悬起的心放松分毫—— 谢不为并未躺在床榻上,而仅仅是蜷缩着抱膝而坐,是一种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姿态。 ?想看孤月当明写的《病弱万人嫌陷入修罗场》第 132 章 是为迁怒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且衣衫凌乱,素白的中衣已是露在了赤红的长袍之外,一袭乌黑的长发更是散乱着铺满半床,也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此时的神情。 在听到动静之后,相抱的双臂一紧,便侧身倒在了榻上,青丝便也缭乱地堆在了枕际,只微微露出一段纤长皓白的后颈,衬得他的背影更是消瘦。 就像水墨画笔勾勒出的人儿,单薄却意态绝美,并不似真人,直教人疑心,是否下一瞬,他便将飘然乘风而去。 萧照临心下陡然一痛,攥着铜盆的手也有一紧,边沿的热水便微微摇晃,漫湿了他掌上黑色革制手套,但他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只缓缓走近床榻。 他张了张口,声音十分轻柔,“卿卿......脚冷不冷。” 谢不为仍是恍若未闻。 萧照临看着谢不为的背影,黑眸之中逐渐浮现一丝隐痛。 他并未再试图与谢不为交谈,而是将铜盆放至床尾矮案上,又脱下了黑色手套,动作甚不熟练地沥出了温湿的巾帕,便向谢不为赤/裸的脚擦去。 但在巾帕触及谢不为肌肤的一瞬,他竟忽然听到了谢不为破碎沙哑的声音,“你满意了吗?” 萧照临的手猝然一顿,言语也有些无措,“卿卿......” 谢不为缓缓转过身来。 他面色如雪,眼睑浮肿,双唇干白,像一株经历了风霜雨打、褪去了所有颜色、即将枯萎的花。 但此时,他的面容却十分平静,平静到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甚至,双唇微动,嘴角还扯出了一个笑。 这个笑自无任何喜色,而满是讽刺之意。 “殿下,我和他分开了,你满意了吗?” 萧照临呼吸一滞,巾帕上残余的水滴沿着他的手腕,淌入了他的衣袖之中。 分明方才还是温热的,可现在却冷得像冰,令他浑身一僵,自然也说不出任何的话。 在这一瞬,仿佛他真的成了一个罪人,只能怔愣地站在原地,等候谢不为的“审判”。 “你一定好奇,我为何没有哭,对不对?” 谢不为语调轻缓又随意,仿佛说的并不是什么穿心凿骨之事,而只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如何。 可,即使平淡、平静如此,却让萧照临心下隐痛更甚。 他略显仓皇地错开了眼,表达了自己的回避。 但谢不为却并未放过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追寻他的视线,“我知道你今日为何要来看我。” 谢不为唇际的笑意越来越深,可眼底却越来越冰冷,“你一定是觉得,我会因此哭到肝肠寸断,甚至,自暴自弃、自伤自残,这样,你就可以及时安慰我、保护我,再一点点接近我......” “得到我。” “卿卿,我......”萧照 临慌忙抬眸,正欲辩解,却被谢不为打断。 “嘘——”谢不为徐徐抬起一指,放至唇前,“殿下,听我说完。” “其实,我也不明白,明明我已经和他在一起了,你、你们为何还不放过我,甚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我。” 说到此,谢不为忽又轻笑出声,“但,我也并不想知晓其中的缘由,我只是想告诉你......” 他缓缓放下了手,笑叹着,眼底终于闪过了一道光,却是十分冰冷又残忍的,“我不喜欢你,即使我与他再无任何可能,也不会喜欢你。” 萧照临手中的巾帕陡然坠落在地,于地板上留下了一滩水渍,像是谁流下的泪,又像是谁滴下的血。 不过,他是觉自己维持住了冷静,却不知道,他此刻虽面容僵硬,但他一双沉沉黑眸之中,却有什么在崩塌、在碎裂,并从中流露出了极大的痛苦。 谢不为自然是故意的,他如何不明白,他这是在无端迁怒萧照临。 是在仗着萧照临对他的喜欢,而去伤害萧照临。 他与孟聿秋的分开完完全全是迫于时局的选择,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与萧照临并无半分干系。 并且,萧照临也算是如今时局的受害者。 但正因如此,他心中的痛苦,便完全无从发泄。 甚至,已经到了哭都哭不出来的地步。 可痛苦并不会凭空消失,便只能在他心底不断堆积、发酵。 不过短短半天,便长成了一只怪物,折磨到他失去了一切的理智,并驱使他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一个宣泄口,来让自己好受一些。 而也就在此时,萧照临正好撞了上来。 他便无暇去猜测萧照临的真正用心,只任凭自己已经扭曲的内心,通过伤害萧照临的方式,企图获得一丝慰藉。 可当他真的如愿以偿了,却并未如设想那般好受许多。 相反,竟令他内心的痛苦更甚了几分。 他便再没有勇气直视萧照临的眼睛,只能匆匆转过身去,逃避他犯下的错。 可正当他才转过身时,他的手却陡然被轻轻握住—— 他听到了萧照临低哑的声音,“卿卿,我必须要承认,在得知你与他分开之后,我确实是如你所说的那般,想要趁机接近你,安慰你.......得到你。” “甚至,我还有几分庆幸,庆幸自己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 谢不为能感觉到,萧照临的手在微微颤抖。 “可当我看到你如此难过、如此痛苦的时候,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心中便再无任何的庆幸,而也是......难过的,痛苦的。” 萧照临的言语忽然止住了,又深深一呼吸,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 半晌,才继续道:“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 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握着谢不为的手也紧了紧,“可我并不会逼你,逼你喜欢我、接纳我。” 他语调愈低,“方才,我只是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明明我早就对你动了心,却碍于种种不肯表露,才让你和......” “我便在想,如果在清林苑那夜,是我带走了你,或是在栖芳园那日,我便将你留在了我身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是不是,如今你就不会如此痛苦。” 他徐徐抬手,轻柔地捋着谢不为鬓边的碎发,黑沉的眼眸之中满是怜惜,“但我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我虚妄的幻想。” 他的目意愈发温柔,但却是夹杂着隐隐痛苦的温柔,“卿卿,原谅我,在你如此难过、如此痛苦的时候,我还是不想放弃,还是不想就此退出。” 他的语调也逐渐颤抖,“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起码,不要这么排斥我,让我可以,继续等下去。” 谢不为忽觉脖颈湿冷,才恍然回神。 原是不知何时,他眼中竟有泪滑落。 温热的泪滑落到了玉枕之上,迁延流淌着,便由此变得冰凉。 又顺着他呼吸的微动,缓缓淌入了衣襟,沾湿了他的脖颈。 这冷意便仿若在此瞬息之间,传至了全身,令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而眼中的泪,也愈发汹涌。 萧照临顿时有些惶然无措,本想抱起谢不为,却又怕惹得谢不为厌恶,便只握紧了谢不为的手,一声一声地轻哄着。 “卿卿,是身子不舒服吗?我让太医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谢不为哭到哽咽,也哭到满脸通红。 虽然凄惨,但这点浮在眼尾、面颊的颜色,却像是给谢不为添上了一点生机。 就如原本残败、干枯的花,终于重新绽出了一点该有的秾艳。 恰好侍从端药而入,见他二人如此,便站在了屏风旁,一时进退不得。 萧照临注意到了侍从的身影,侧首吩咐道:“将药给我吧。” 侍从连忙应声,躬身而近,再匆匆离去。 萧照临单手接过了药盏,本想劝谢不为服药,但却见谢不为陡然止住了哭泣,又徐徐撑身而起。 谢不为以袖抹去了脸上的泪,再缓缓抽出了手。 这下,已是恢复了往日真正的冷静,“多谢殿下关心,我自己用药便好。” 萧照临手中一空,一时竟愣住了,须臾,才开口:“卿卿......” “殿下。”谢不为闭上了眼,像是极为疲惫的,“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还请殿下/体谅。” 萧照临看着盈在谢不为长睫上的一滴泪,沉默了许久。 直到药盏微凉,他才像是恍然回过了神,将药盏轻轻搁在了矮案上,再缓缓起身。 “卿卿,药凉了,但我教人熬了两副,你记得让他们呈上来。” 谢不为长睫微动,泪水便滴落在了锦衾之上,留下了一道湿痕。 他轻轻启唇,语调中没有任何情绪,“多谢殿下。” 萧照临又是一默。 但在离开之前,他终是忍不住再道: “卿卿,我会一直等你。”! 第 133 章 天地一芥 谢不为略微褰开车窗帘一角,初冬的寒风当即灌入。 即使已裹上了厚厚的鹤氅,但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又轻咳了几下。 咳出的白雾于眼前滞了一瞬,便很快被风吹散,无踪无际。 他缓缓放下了遮在唇前的手,目光顺着为寒风飘摇的锦帘向外看去,宽阔衢道、高堂广厦、熙攘人群皆逐渐被辘辘而行的犊车落在了身后。 取而代之缓缓显在眼前的,是崎岖小路、土屋石房,还有几无人烟的重重矮山与层层枯林。 ——北郊的荒山到了。 谢不为在侍从的搀扶下,步履缓慢地下了车,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荒凉的山景。 与上回跟随谢翊而来时,所看到的蓊郁山林截然不同。 不过两月而已,竟已有物是人非之感。 侍从见此心有忐忑,小心翼翼地劝道: “六郎,这里真的有人住吗?现下天都快黑了,不如我们先回东郊或是谢府,明日赶早再来吧。” 此来北郊荒山,并非谢不为一时兴起。 而是在萧照临离开后,他忽觉在此异世之中,竟无真正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 谢府本就与他格格不入,他自是不想回去;而东郊宅院也非他所有,乃是萧照临所赠,他便也不想在此多留。 孟府......他心中猛然一疼——更是他再不能踏进之处。 思来想去,竟是忆起了荀原对他说过的,“日后若遇困惑不解,也可来寻我。” 这般,倒唯有北郊荒山可去了。 谢不为掩于鹤氅中的手微微一攥,轻声似叹,“不必担心,你先回去吧。” 侍从一愣,慌忙再劝,“即使有人在此居住,但山上难免简陋,六郎您如今身子还未曾大好,岂能在此过夜?” “回去吧,只此一夜罢了,出不了什么事的。” 谢不为此时神情冷淡,垂眼似乏,但周身却有几分不怒自威之势,令那侍从不敢再有违逆,躬身诺诺之后,便驾车离去了。 踏上荒山小径,攀至半山,印象中的茅草屋便显在了眼中。 但也不知是他上回不曾注意,还是荀原近来所垦——茅草屋前竟有一块光秃秃的土田。 而荀原就正躬身在那块田中忙碌什么。 许是他步履轻缓,也未曾出声,便一直到他站在了荀原身后,荀原才有所反应。 荀原余光瞥见谢不为之后,也未惊奇。 只手中动作一顿,再缓缓直腰,对着谢不为微微一笑,语有调侃,却不失亲近之意,“六郎怎么有时间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谢不为竟有一怔,双唇微动,却发不出声。 只两行清泪霎时潸然而落,倒是就这么站在原地哭了出来。 而荀原仍是不惊不奇。 他缓缓绕过土凹,走近了谢不为,再轻轻抚了抚谢不为的肩,和蔼叹言,“哭吧哭吧, 能哭出来也是好事,哭出来后??[,便再没什么过不去的。” 谢不为泣声略抑,语调颤抖,“师父,可我,过不去了,我好像真的过不去了。” “我找到了我的‘本心’,并随它而走,做了我应当做的选择,也是在此时局之下,最为正确的选择,可我......” “却放不下,我只要一想到他,就心痛难忍,无法再做任何事,更无法面对这个世界。” 荀原慢慢收回了手,捋了捋长须,静默许久,才缓缓一叹,“六郎,随我来吧。” 言讫,转身便往山顶而去。 日已薄西,天色渐灰。 但望天际,霞光漫漫,是比青天白日更加耀眼。 立于山顶之上,寒风于他向天际举目的那一刻,瞬盈其身。 鹤氅飘扬、宽袖飘扬,就连半垂在肩后的万千青丝乌发,也随风飘扬。 便恍若为风所举,徜徉在此天地之间,是有说不出的轻逸之意。 而往山下瞰去,绕山的河流映着天上的红霞,宛若一条长长的红绸带,缠山脚一圈,再逶迤流向城池,成为临阳城中家家户户的取水之源。 再眺城中,市坊交错,街道横织,炊烟袅袅,升腾到半空,又如云雾散开,渐有晚灯明。 这些,便是最为真切的人间之气。 天上的云岚霞光,地上的河流晚灯,共同组成了一幅长长的画卷,无休无尽地在他眼前徐徐铺展着。 而在这一刻,或是天地似一芥,或是心胸若宇宙,谢不为竟觉有万物在怀。 “六郎,此时此刻,此景此状,让你想到了什么。”荀原眯眼虚虚望着天际,忽然道。 谢不为眉头略动,眼中霞光似火,跳跃闪烁着。 他似乎将要触及到什么,但在这一刻却怎么也抓不住,犹豫半晌,终是坦诚而言,“我不知道。” 荀原并不置可否,也未有指教之意,而是话锋突兀一转,“你应当不知,我为何是孤身隐居在此吧。” 谢不为徐徐收回了眼,看向了荀原,眸中略有疑惑。 荀原颌下长须也随寒风微扬,他目意悠远,似在追忆什么,“我也并非生来就为这孤家寡人,而也是有父有母,及冠之后,亦有妻有......子。” 谢不为心下猛然一跳。 “世上万事万物,都如这天上的流云,山中的雾岚,终有消散的那日,得到的,会失去。” 他微微笑着,“可失去的,未必不会再得到。” 他亦缓缓看向了谢不为,“在失去妻儿的那日,我也如你一般,觉得过不去、放不下,也觉得这世上再无什么好留恋的,于是,我便来到了这座荒山,来到了山顶,准备随他们而去。” 他语有一顿,笑着叹了一口气,又侧首望着天际的那抹霞光,再道: “那天,我也看到了这样的晚霞、这样的河流,这样的......天地人间,穿山的长风呼啸,吹起了我的衣袍,似我妻为我整衣,绕城的清水潺潺,似我儿在一旁嬉戏轻笑。” “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又重新‘得到’了他们,或者,是我从未‘失去’。” 他声音透露着沧桑,但在恍惚之间,却又变得清朗,恍若回到了年少之时,“一个人能见如此广阔的天地、广阔的山河,如此,真实的人间,又如何不觉天地在我心、山河入我怀?” 他陡然再次看向了谢不为,“六郎,现在,你可曾想到了什么?” 谢不为心下久久震颤,又莫名澎湃,他听到了自己脱口而出的言语,“想到,万物似重,万物似轻。” 荀原此刻眼中透露着不加掩饰的欣慰之意,“不错,不错,万物似重,万物似轻,万物若得,而万物又若失。 你有能盛天地之胸怀,亦有能揽人间之心襟,而如今,你更是找到了你的‘本心’。” “六郎,走下去吧,不要回头,也不要顾忌成败与得失。” “就这么,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