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往异族和亲后》 1、和亲 《枭鸢》 作者:寿半雪 文学城独家发布 谢绝转载 请支持正版 *** 易鸣鸢骤然睁眼,呼吸紧促。 她捂着钝痛沉重的脑袋从树边坐起,碧波那头一望无际的草原外是无数巍峨又雄壮的高山。 脚边在风的吹拂下一浪接着一浪弯折,微黄的草发出沙沙的响声,唤醒易鸣鸢的思绪。 长达三个多月的行路颠簸让她眩晕不止,身体散架般难受,整个人几欲昏吐作呕,每过几个时辰必须下车走上几圈,不然完全吃不消。 最近情况愈发严重,就如同这次,只是到河边洗把脸醒醒神,结果一阵天旋地转,她已晕倒在离河边约一百米的胡杨树边。 待易鸣鸢醒来,仰头观察天色之后,她稍稍定心,看样子昏迷的时间不算太久,否则随行的婢女或差役早就找过来了。 许是因为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易鸣鸢这个和亲“公主”都表现得乖顺又配合,所有人都变得对她极其放心,态度也从一开始的严防死守,生怕她趁机逃走,到现在允许她可以独自离开队伍,去到稍远一些的地方。 走回车队的路上,易鸣鸢抬头望向远处的群山,霎时间仿佛看到了庸山关隘之外漫山遍野的火绒草。 隔着摇曳的火绒草,是疼爱她的父母兄长和原始的自由,那里有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易鸣鸢木然提裙迈步,可惜……一切都已成为梦中泡影。 昔日恣意张扬的少女一步一缓的走近车架,离得近了,哭泣中夹杂着抱怨的声音愈加响亮,是一个小太监在哀鸣着此次送嫁惊险无比,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 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四月前匈奴勾结西羌组建了一支军队,如同破风的长箭般在短短半月内连破三城,只差二百八十里就能探击到大邺的皇都广邑。 大邺倾尽全国之力才堪堪险胜,是以无力应付之后的战争。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向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匈奴竟派使臣入广邑觐见陛下,表示愿与大邺休战,并结成兄弟之邦。 只要大邺承诺每年给他们提供缯絮酒面,粟米药材,另外还讨要了一位和亲公主。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是何等的气吞山河,雄镇宇内,而今时过境迁,竟要送过去巨额的礼物和一个女人,实在是奇耻大辱! 金銮殿上主战派与主和派争论了三天,最终还是梗着脖子应了下来,施舍般同意了。 然而难题又出现了——送哪个公主过去? 陛下子嗣艰难,皇后多年无子,只有一个当眼珠子疼的嫡公主,自然死活不肯撒手,闹着要交还皇后金印。 淑妃也育有一个女儿,可今年还不满四岁,实在难当和亲的重任。 照理来说,接下来人选理应出自宗室之中。 偏偏此时,有人想起了大邺那个名存实亡的郡主,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那日易鸣鸢独自面圣,头顶传来压迫感十足的话语,那道声音先是诉说了在朝廷争议中力保下她性命的艰难,望她感念隆恩浩荡,接着言明匈奴人造谋生事,霍乱百年,使大邺尊严颜面尽失。 最后,稍染上些语重心长,令她为万民排忧解难,像从前的父兄为国征战一样,全力效命于朝廷,并叮嘱她永远不要忘了自己身体里流淌的是大邺人的血。 下跪拜伏的少女别无选择,沉默着叩首应下。 *** 易鸣鸢正要提裙上马车,忽然感觉到地下一阵颤动,就如同某一年大邺境内地龙翻身的模样。 所有人骤然安静下来,有经验的当即握紧武器,俯身趴到地上,耳朵贴上沙土聆听附近的动静,他神色一变,“马蹄声很杂乱,不好,可能是截道的!” 另一个士兵闻言却松了口气,抬脚踹上他的屁股,不屑的呸的一声,“这里是构通大邺和草原的云直道,安全得很,怎么可能有小贼流寇,你瞎说什么?” 送亲队伍走的是最宽阔易行的云直道,每隔百里都有守兵夹道护送,穿过邈河马上就要进入草原的范围,几乎没人敢在这个地方惹是生非。 易鸣鸢隐隐有些不安,在此地遇到踏马而来的陌生人终归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她吩咐左右提高戒备,又准备派一支轻骑向前探查。 还没等她说完命令,东西两边的林子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几百个绳套,勒住守在装载着金银粮食的马车旁的兵卒,用大力将他们在短时间内拖入林中,消失不见。 那些随行人员在挣扎间的动作戳伤踢到了马,马撒开蹄子跑向各个方向,顷刻间易鸣鸢的身边大乱,担忧性命的从属只顾自身逃命,来不及分给易鸣鸢半点多余的眼神。 十几个鹰钩鼻凹眼窝,身高八尺有余的胡人操着一口易鸣鸢听不懂的胡语,在众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举起钢刀闯进了人群里。 他们砍人头比砍瓜果还要干脆,被抓住肩膀的小太监没能发出最后一声哀鸣,手起刀落,就被一刀穿过了喉咙,彻底没了声息。 猩红的血液四处飞溅,在地上渐渐汇成一条血河,鲜红充斥着易鸣鸢的双眼,她后撤数步,从袖子中掏出前不久她偷偷藏起来的尖锐匕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细弱单薄的脖颈。 再等等,还没到庸山关,还没到,她暂时不能死。 易鸣鸢脚步急促,短暂的反应后立马伸手拽掉头上繁琐的发饰和最外层阻碍行动的加厚裙衫,以最快的速度开始逃亡。 最前方的两个胡人在人群中搜寻到了她的踪迹,互相交流了一番后,其中左耳坠着银耳钩的男人点点头,朝着易鸣鸢的方向袭来。 他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阴森恐怖,让人毛骨悚然,易鸣鸢只是回了一下头,差点吓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她咬紧牙关埋头向北边跑去,脑后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仿佛下一秒刀就能落下来,她不敢再回头确认对方与自己的距离,只祈祷能够死在离父兄的尸骨更近的地方,哪怕只近一步。 胸膛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易鸣鸢感觉到自己的喉管好像在被世界上最滚烫的火焰灼烧,可即使如此,她也一刻都不能停顿。 远远的,她仿佛听到了骏马的咆哮,汗血宝马扬蹄飞奔,前方一个黑点渐渐变大,马的咴咴嘶鸣也愈发响亮。 易鸣鸢心生绝望,以为前方还有胡人接应,却在下一秒听到了夹杂着马蹄声的大邺官话。 “闪开!” 易鸣鸢下意识闪身躲避,余光里看见马上的男人搭箭在弦,把一张画漆牛角弓拉得如同满月一般,轻轻松松瞄准,下一秒背后追赶自己的胡人应声倒地。 她正欲转身道谢,马上的男人却伸手将她捞起,搂着腰按到马上,易鸣鸢惊呼一声,身后与男人相贴的部分热辣滚烫,不待她挣扎,男人侧身用弓抽打了马屁股,两人在颠簸下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易鸣鸢虽会骑马,但从没有试过这样快的速度,她在马上没有支点,又不想与那人紧紧相贴,只好俯下身抱紧马脖子稳住身形,确保自己不会跌落下去。 汗血宝马在林间疾驰,这匹马像有灵性一般,自己避开了树枝,朝着宽广平坦的地方奔去。 现在已是秋日,易鸣鸢在马背上不久就被吹得双手僵直,浑身哆嗦不止,她感觉体温在飞速流逝,吸了吸鼻子,用尽所有的勇气大喊:“义士,能不能骑慢一点,我冷!” 男人闷声发笑,掰着她的肩膀让人坐直,在马上解开自己的兽衣,“拿着穿去。” 易鸣鸢在呼啸而过的劲风中踌躇,陌生男人的衣物她一个闺阁在室女怎么能用呢? 她咬着下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伸手接过,正起上半身穿好兽衣,将自己包裹于略带粗野气味的皮料里。 “后面有人在追,慢不了,你抓紧点。”说着双腿狠夹了一下马腹,吃痛的骏马立即加快了速度,也让马背上的两个人紧紧相贴。 易鸣鸢浑身肌肉顿时紧绷起来,脸上也泛出羞怯的红晕,男女授受不亲,从前就是哥哥教她骑马,也是站在马旁伸手牵着缰绳,像这样半个身体与陌生男人紧密相接还是第一次。 不过现在是在逃亡途中,即使是心里有再多的不愿与抵触,暂时也只能这样。 她沉下心思考自己当前的处境,听闻草原部落中女少男多,婚配很不均衡,所以很多匈奴男人会南下抢掠,除了粮食以外,最多抢夺的就是女人。 还听说,草原人不顾抢来的女人的意愿,通常是两三个男人共妻,更有甚者,一个女子要被迫服侍四个男人。 身前的兽皮带着一点原始的牛羊膻味,在男人体温的烘烤下温暖着易鸣鸢的身躯,她动作尽可能轻地抽出匕首攥紧,如果身后这个男人是想要把她抢回去当媳妇,她立刻在这里自戕,也不受这等屈辱。 雪亮的匕首泛着冷冷的光,倒映出她果决而悲戚的双眸。 2、交谈 不知不觉中,骏马已经停了下来,低头啃食附近柔软多汁的青草。 男人翻身下马,向她伸出一只手道:“你是来我们这儿买卖的商人吗?” 捕捉到易鸣鸢瑟缩的胳膊下想挡但没有挡住的武器,他绽开一个友善的笑容,“这种匕首划不开匈奴勇士的皮肤,柔嫩的姑娘反而需要小心弄伤自己。” 易鸣鸢诧异扭头,这才真正看清他的样貌,男人身形壮硕,身上穿着一件半袖轻裘,孔武有力的肩膀肌肉在举起的动作下显得格外明显,一条绣着展翅欲飞雄鹰图案的褐色布圈挂在肩膀上,加厚了本就雄壮的肩头。 他一头微卷的黑发纷披着,颊边两根穿着红玛瑙珠的小辫编得一丝不苟,没有蓄厚厚的络腮胡,下巴只有一层发青的胡茬,脸部轮廓与中原人并无不同,唯有更加高挺的鼻梁,更加深邃的眼窝昭示着他和中原人的区别,眉下是一双深灰色的瞳孔,在望向她的时候眼神柔软又纯净。 易鸣鸢想了想,斟酌着开口,“我并非行商,而是奉大邺皇帝之命前来和亲的公主……车队中的一名婢女,若义士愿送我到服休单于的王庭,必有重谢。” 说完在马上拱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真是秃鹫遇到兔子窝,巧得很,我正要来接你们呢!” 听起来他并无恶意,易鸣鸢收起武器,这才松了一半戒心。 男人托着她的胳膊轻轻搀扶到地上,易鸣鸢顺势借力下马,一时间被他手上粗糙又繁多的老茧划得胳膊生疼,于是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自己娇嫩的皮肤,套近乎般问道:“你是胡人还是中原人,是服休单于派你来的吗?” 对面的人松开的手微颤,目光在她胳膊上停留片刻,“我的阿妈是须蒙氏人,阿爸是一个中原人,大单于派我来迎接和亲的车队,并护送到单于庭,没想到让尊贵的公主遇上了流窜的毛古鹿,都是我的错处。” 果然不是纯粹的邺国人,但在这异国他乡能遇到一个能和自己交流的人已经足够幸运了,易鸣鸢点点头,猜测他说的毛古鹿应该是贼寇的意思。 她又追问:“马车要如何找回?那些都是陛下赏赐给匈奴的礼品,如果丢失了,我怕有害于两国邦交。” 易鸣鸢此话一出,却见对面的男人不复之前的柔和,他灰色的眸子危险的眯起,像是要吃了自己一样,凶嗜万分地反问:“你命都快没了,还想两国的邦交?” 男人高大的身影罩下来,一座山似的非常有压迫感,易鸣鸢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惹得他变了脸色,冷风瑟瑟,她单薄的身子忍受不了寒风,抱起手臂尽可能的给自己取暖,“因为这很要紧。” 她强忍着害怕直视对方,呼吸乱了乱,中原和草原之间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曾随着父亲在庸山关住过一小段时间,见识过风沙和严冬。 边关苦寒,更苦的是百姓的生活,匈奴铁骑对他们来说就是架在头上的一把刀,不知何时会掉落下来。 如果由于丢失礼品而惹怒了大单于,让他对中原造成了误解,那首先受难的就是在关塞谋生的百姓。 一个人的性命轻于众人,所以,这是无可辩驳的重要。 “我想我大概是说错了话,美丽的姑娘,野鹿舍山不舍命,獐子舍命不舍山,我还以为你是怯弱的小鹿,结果你是勇敢的獐子,还挂念着大邺的责任和使命,我崇敬你。 马车仆从请不用担心,我的部下会全部找回,他们都是精于追捕的勇士。” 男人眨了眨眼,目光扫过易鸣鸢倔强的小脸,见她伸手解下肩膀上褐色的绒皮想要还给自己,宽阔的手掌将之重新包覆在细弱的身体上,在她肩膀上打了个精巧的结,娴熟得仿佛在心中操练了无数遍那样。 易鸣鸢后撤半步,面上出现一丝警惕,他的速度之快,气力之大,竟让自己没有丝毫婉拒的余地,微微张了张嘴,“多谢。” “等你到了我们转日阙部落,那里有全匈奴最好的羊皮衣裙,你穿起来肯定很漂亮。” 易鸣鸢被他温和的态度感染了,空悬已久的心渐渐轻松了不少,突然发现自己冒昧的没有先问过对方的姓名,忙开口:“还未询问义士叫什么名字。” 男人手指微顿,从绒布上拿开的时候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的耳后,那力度就像亲密的爱抚,但这种触感转瞬即逝,他郑重地看着易鸣鸢的眼睛,“程枭,我的大邺话名字叫程枭。” “枭?”易鸣鸢秀眉皱了皱,没有想通,“枭是一种恶鸟,绝意凶狠,谁给你起的这个名字?” 她话音刚落,就发现对面那人原本隐隐带着期待的眼神黯淡下来,眼皮遮住了一半的瞳孔,“没有谁,那个人早就忘掉了,这是一个好名字,特别好,我很喜欢。” 易鸣鸢眼眶里装下了三分迷茫,她猜想应当是匈奴语中枭的释义与中原大相径庭,在这里充当了勇猛矫健的意思,于是说了声抱歉后介绍自己道:“我姓白,单名一个缘字。” 以她的处境而言,用假名更为安全稳妥。 程枭脑袋微倾,并不点破,只问了句:“和公主一个鸢?” 易鸣鸢没想到他还知道自己的真名,想来应当是和亲的旨意上写着,便强装镇定,“非也,是缘分的缘,只读音相近,公主也是因为这个巧宗,特意选我做了贴身婢女。” 不远处的马儿吃够了青草,舒适地打了个响鼻,马头愉悦地轻甩,打破了这个僵局。 程枭牵起绳子,往马嘴里塞了一个红彤彤的果子,旋即用宽厚的大手抚摸马儿顺滑的鬃毛,很骄傲的给易鸣鸢介绍:“这是我的好兄弟戟雷,四只蹄子有普通马两倍粗,是整个草原上耐力最好的马驹。” 这是一匹银鬃马,通体栗色,脸部又宽又长,眼神明亮,马肌粗厚结实,鬃毛根根坚韧,脾气热烈,一辈子只认一个主人。 “这样的好马一百年也难得遇到,是四年前我在秩狜山上征服的,你战胜它,它才会把你当老大。” 程枭像介绍自己所拥有的珍宝似的夸耀着戟雷,他大方地邀请易鸣鸢伸手摸一摸马头,和它建立良好的情谊。 栗色的良驹拥有如同它主人一样清澈湿润的眼睛,易鸣鸢在抬手的瞬间改变了主意,她用手捧着马头,脸靠上了戟雷的眼睛,马儿是行客最熟悉的好伙伴。 很久以前她也有一匹小马,那是一匹还未完全长成的枣红马,用最精细的草料和最甘甜的泉水喂养,送到她手里的时候英姿飒爽,油光滑亮,名字叫丹羽。 骑在丹羽身上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很轻松,它是世界上最好的马,载满她在草场上最勃发的时光。 后来……哥哥一贯骑的战马死了,她将丹羽送给哥哥,让它随军出征。 半年之前,原本稳操胜券的守关之战忽然传出全面溃败的消息,将领易丰及其长子易唳弃城叛逃,被前来增援的主帅发现,就地斩杀,割下头颅挂在城墙上示众以为戒。 易家叛国之事证据确凿,陛下仁慈,念在易家男儿终年守在苦寒的庸山关,曾在三十年内五次击退蛮夷,于是网开一面,保留了易鸣鸢郡主的封号。 易鸣鸢的封号本就是陛下为了嘉奖父兄的军功而赏赐下来的,一个名存实亡的郡主空壳,更能让众人铭记易家的罪孽,也使她作为一个君恩的象征,苟延残喘存活于世。 那日出宫的路上,她那从小指腹为婚,易家巨变也未有任何退缩的未婚夫婿匆匆赶来,交还了两家的定亲信物后又匆匆离开,决绝的速度好似她是一碰即染的疫病。 身旁的宫女瞧易鸣鸢可怜,这才悄声告知她的未婚夫婿早已背弃婚约,迎娶了左家的女儿。 而这左姑娘的爹,就是当初割下易鸣鸢父兄头颅的援军首领,她这几个月只顾给亲人写状书鸣冤平反,又深居简出,所以才有所不知。 原来自己现在不只是整个大邺的罪人,还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笑柄,易鸣鸢心中酸楚非常,苦涩的扯动了一下嘴唇,吞下原本想要为他开脱的话。 左姑娘她见过的,是一个极张扬艳丽的女子,曾在大庭广众之下扬鞭想要抽在自己脸上,被拦下后指着她说,“都是因为你那个通敌叛国的爹,害得我哥被胡人砍断了一条胳膊,贱人,我要你拿命来偿!” 得知易鸣鸢不日将要和亲匈奴,她又到访了一次,出言讥讽蛮夷尽是粗陋凶横之人,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沐浴一回,身上永远是挥之不去的腥臊味。 “听我爹说,服休单于已经快要五十岁了,性情暴虐无比,是弑父杀兄而继位的,还有啊,他娶过不知道多少个女人,有草原的,也有咱们邺国人,可惜她们全死了,郡主不如从现在开始猜猜自己能在他手底下活多久吧,反正你在和亲的路上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易鸣鸢一如既往的垂头不语,用这种方式让对方很快丧失继续讲下去的兴致。 在她心里,服休单于年老也好,克妻也罢,无所谓,这一切都无所谓,她想念北境的雁,不想再做京城的囚鸢。 易鸣鸢眼角滚落一滴泪珠,落到马脸粗短的鬃毛上,又缓缓滴到丰茂的草地上。 “什么让你如此忧愁,是即将进入草原的不安吗?”程枭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伸出粗粝的手指抹掉易鸣鸢的眼泪。 “是也不是。”易鸣鸢直起身,拒绝了他继续帮自己擦泪的动作,自小受到的含蓄教导使她无法向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男子诉说自己饱胀的酸涩和想念,只好抹抹眼泪继续沉默。 天旋地转间她重新被抱回马背上,男人扣住马鞍认真地对她说:“不要哭,马儿能感受到你的哀伤,我们有最醇香的酒,最香甜的奶茶,还有全天下最美丽的风景,草原大好河山,千万不要以愁容相对。” 戟雷载着二人小跑起来,踢踏的马蹄作响,易鸣鸢久未跑马,想念在马上张开双臂的快意感受,那时风穿过她的指缝,眼泪和烦忧全部都能被风带走,通通抛去脑后。 天色稍晚,远处霞光漫天,橘红的日还未彻底落下,漫天的星子就已经能窥见小半,柔和的风播撒自由的种子,静静等待夜晚的到来。 良久,人和马都有些累了,戟雷踱着步子慢走,马头有节奏的一伸一伸,嘎噔声时不时传到耳边,惹得易鸣鸢有点犯困。 她竭力挺直腰杆,控制住自己的脑袋不要向后倒,反应迟钝的想起自己应该维持住作为大邺和亲公主的礼仪和姿态。 不行,不能靠在他身上,哥哥告诫过自己,离男人越近越危险。 没见识过外面风浪的幼鹿全然不知已经走进了猎人的圈套,程枭悄悄收紧缰绳,戟雷就听话的轻颠了一下,易鸣鸢也就这样理所应当的往后倾倒,跌进一个硬邦邦的怀抱。 “我,我饿了!” 受惊的小鹿整个人向前弹起,语无伦次地找能够让自己离开马背上这方寸之地的借口。 程枭见她脸上浮现羞涩的绯红,坏心眼地在身上寻摸一番,佯装讶然道:“我的布袋好像丢了,里面装的是乳酪和肉干。” 易鸣鸢这下是彻底害怕了,上路以来她虽然身上难受,可从没有饿过肚子,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听说林子里有时还有狼和蛇出没,如果失去了食物,会面临很多危险。 慌乱一阵后,她很快定了心神,“我们去狩猎吧,林子很大,不怕没有食物。” 匈奴强弓劲弩,长刀重剑,草原上的男儿从小上马能睡,下马能战。 他们上山入涧如履平地,擅长途奔袭,又耐力极佳,在沙场上所向披靡,更何况是区区觅食打猎? 3、山洞 程枭垂眸望进易鸣鸢莹润透亮的双瞳。 和他预想当中没有两样,即使是被京城那座巨大的囚笼束缚多年,她依旧没有改变这般洒脱恣肆的脾性,而这正是易鸣鸢令他深深着迷的原因之一。 他不羁一笑,展示般举起右手,大拇指上赫然是一枚骨扳指,乳白厚重,上面遍布交错的划痕,是射箭时防止虎口被绷裂的护具。 程枭勾手拨动了一下扳指,使其牢牢固定在大拇指与食指的夹角中。 “马背上的汉子天生是狩猎的好手,你更喜欢吃兔子还是鹿,这里说不定还有岩羊。” 易鸣鸢好奇地看着那枚牛骨作的扳指,它的大小看起来跟京城中男子们狩猎时戴的装饰物完全不一样,模样更大更舒展,作用大于装扮。 “兔子没吃过,还是鹿肉吧。”她从善如流地挑选起今日的晚膳,丝毫不怀疑有挨饿的可能,身后男人大胆给出选项的自信让她变得毫无顾虑。 她见识过,也相信游牧民族有优秀的狩猎能力,但没能想象到男人在这方面的优势如此突出,于林中静静搜索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程枭耳朵微动,在易鸣鸢还未听见任何异样的时候就已经张弓搭箭,甚至还能在射箭的间隙腾出一只手来固定住她摇摆的坐姿。 随着手离开她的腰肢,最后一箭也顺势射出。 易鸣鸢下马走近濒死的野鹿,两箭以交错的角度固定住鹿角,入地三分,一箭自喉管而过,横向贯穿鹿颈,这利落手法让她对于男人的骑射技术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知,禁不住赞叹了一声。 “好妙的箭术!如果有机会,能不能教教我?我见过京中最厉害的神箭手,他能在百步外连续射中十七个被抛出的靶子,但我觉得他远没有你厉害。” 程枭收起弓,“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学,随时可以来找我。” “太好了!” 易鸣鸢拍着手欢呼一声,明媚无比的笑容一时将准备掏刀分鹿肉的男人看痴了,他呼出滚烫灼热的鼻息,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担心吓到面前养尊处优长起来的小姑娘。 几个呼吸间,野鹿也终于没了气息,程枭拔出腿上绑着的牛耳尖刀,飞快地剥下一张完整的鹿皮,他剥皮的动作很娴熟,分离皮和肉的时候几乎没有沾上多少血。 易鸣鸢蹲在一旁仔仔细细观察着程枭剥皮的方式,冷不防的被一片尚带余温的皮子兜头盖上。 “给我的?”她双眼发亮,鹿皮很大,恰好可以把她一整个人从头到脚包裹起来,这令下半身裙摆透风,大腿冻得发紫的易鸣鸢十分欣喜。 小巧的脑袋从棕褐色花纹的兽皮下钻了出来,发丝微乱,更衬得人娇美可爱,像新生的小鹿幼崽,有着长生天赋予她的好颜色。 程枭向来自诩自己皮糙肉厚,可此时却担心起自己深色的肌肤会不会透出露马脚的红晕,他猛搓了一把脸,从喉管深处压出一句粗声粗气的话:“嗯,因为你冷。” “谢谢,摸上去真暖和。”易鸣鸢爱不释手。 草原的白日和夜间温差很大,白日可能暖和到只穿一件单衣就够,到了晚上却要穿厚厚的绒毯才能保暖。 这块鹿皮无疑解决了她很大的一个难题。 程枭沿着河水找了三四十几里,都没有看到自己的部下。 “我们先找个山洞住一晚,明天再赶路。”他调转马头,朝着西方的矮山进发,那里有几个猎户偶尔居住的山洞,可以勉强对付一两晚。 路上有程枭沿途刻下的记号,易鸣鸢暂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方法,幕天席地睡下自然是不可能的,在深夜里强行赶路也很强人所难,所以她没有考虑多久就同意了这个不算提议的提议。 准确来说,程枭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她商量过。 到达山脚后,两人趁着最后一丁点落日的光辉搜寻起能够容纳两个人的山洞,山壁上有数不清的碎石,稍有不慎就会碰落,很需小心。 这里马不好走,极容易被灌木里隐藏的尖刺划伤,好在戟雷是能照顾自己的好马,程枭把它解开,任它去吃草撒野。 死鹿会吸引来凶残的肉食兽,所以他在处理死鹿的时候选择割下鹿前腿上油脂丰富的肉,扛在肩膀上带走。 易鸣鸢轻手轻脚跟在程枭身后走了几百米崎岖的山路,脚底早已酸软不堪,一个不小心被突兀的石块崴到了脚。 将要跌倒之际,她被一个坚实的臂弯扯住了胳膊。 “抓紧我,前面就到了。” 男人单手扛着沉重的鹿腿,另一只手牵住易鸣鸢,不容拒绝地将手指挤入她的指缝,以一个十指相扣的方式。 京城来的小郡主哪里做过这种出格的事情? 易鸣鸢吓得瞪大了一双圆眼,她是绝对不能和除了未来夫君以外的男人牵手的! 像被岩浆烫到一样,她用尽全身力气把程枭烙铁一般钳着她的手甩开,结果没过两秒,程枭复又把她的手攥紧掌心,这下子任她怎么挣,都无法分开了。 程枭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山路难走,滚下去磕石头上会没命,不想死就抓紧我。” 易鸣鸢手上发汗,丝丝缕缕的痒意攀上心头,她从小被教导要端庄识礼,可是几个时辰前策马狂奔的时候,男人在她耳边说草原上长大的人生而热烈,爱憎分明,没有那么多礼教束缚,男女可以是很亲近的朋友,诉说苦恼哀愁,喜悦幸福。 也许匈奴人的生活里,牵手只是很正常的事情呢? 易鸣鸢担心自己大惊小怪驳了程枭的好意,毕竟在难走的山道上牵着她着这个累赘怎么也不算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可即便如此开导自己,她的心仍旧砰砰直跳,像生了急病。 幸运的是这种煎熬没有持续太久,前头的男人很快找到了一个黝黑的山洞,他站在二十步以外,拣了颗大石头往里一丢,确保没有野兽占据以后才带着易鸣鸢走了进去。 “有火把,还有柴堆!”易鸣鸢发出惊喜的声音,这个山洞不仅干净整洁,看上去像是曾经有人住过的样子,而且还保留着一些最基本的生火用具,简直是意外之喜。 程枭点点头,娴熟又快速地生起一个火堆,在野外过夜没有火来保持温暖是很危险的,他借着亮光张望一圈,驱除躲在深处的蛇虫鼠蚁,“把鹿皮垫地上,睡觉。” “可是,我睡鹿皮的话,你怎么办?” 易鸣鸢怔愣,鹿皮不大,卷着睡她一个人已经是极限,可是没有兽皮做垫子,石头上沾染的寒意肯定会侵入身体,不到半个晚上就能得风寒。 “我跟你睡一起。”程枭这么说着,仿佛是天经地义般。 他扯过鹿皮,铺在离开火堆不远不近的一个位置,确保熟睡时不会被冻着,也不会滚到火堆里被烫一身泡。 “不可以,这绝对不行!”易鸣鸢鼻子脸颊耳朵通红一片,她才不要和他睡在一张垫子上! 牵手可以勉强接受,但是睡在一起是真正的夫妻才会做的,他们又不是一对夫妻。 “凭什么不可以,鹿是我猎的,你也是我救的,你不睡,那垫子还我。” 程枭双眼中反映着跳动的火舌,那一刻他就像和猎物僵持的山虎,已经在蠢蠢欲动上前攻击的边缘。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易鸣鸢被注视良久,到最后还是妥协同意了,她用圆润的指甲在鹿皮上划了一道浅浅的痕迹,让鹿皮分成两块大小不同的区域。 先指着大的那块说:“你睡在这里。” 又指着偏小的那块说:“我睡这里,我们都不要超过这条线,能接受吗?” 程枭:“可以。” 解决了睡觉的问题后,他走出山洞削了几根树枝,去掉树干上的青皮后放在一旁,从衣裳里掏出一把小弯刀将鹿肉分成大小均匀的小块,接着挨个穿到树枝上。 当易鸣鸢正思考着男人身上到底有多少把刀的时候,手上突然被塞入一把肉串,紧接着她的手被牵引到火堆的正前方。 “像这样转,要慢。” 比起递给易鸣鸢的食物,程枭处理自己的那份肉就不这么仔细了,他用剩下的树枝搭了个支架,将还剩下许多肉的鹿腿整个架在火上炙烤,这样等到最外层熟的时候就可以切下来吃了。 易鸣鸢按照他教的烤着新鲜的鹿肉,丰润的油脂被烧化,滴在火苗上吱吱作响,不久山洞中就飘荡起诱人的肉香。 “好吃。”她沾上程枭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来的香辛料,刺鼻的气味她从未尝试过,可嚼咬下去的瞬间却出奇的美妙。 易鸣鸢胃口不大,吃到最后有些发撑,男人很明显高估了她的饭量,最后两串烤的快要收干的鹿肉没法下咽,被收进了身旁人拿出的布口袋。 饭饱之后已是深夜,气温骤降,易鸣鸢抱着手臂第三次尝试入睡,依旧被刺骨的寒意拉回了梦外的世界。 她躺在地上缩了缩脖子,没有程枭那样强健的体魄,也没有可以御寒的裘衣,从山洞外吹进来的寒风无时无刻不在钻入她的骨缝,敲击她的精神。 “睡不着,冷?”一个手掌的距离以外,程枭似乎被她的动静闹醒了,嗓音带着不知缘由的沙哑,低声发问。 易鸣鸢嘴唇翕动,她在求助和被冻死在这里艰难抉择了一秒,当即诚实回答,“我很冷,非常冷。” 听说树叶可以保暖,就在她以为男人会走到林子里给她找一点枯叶铺在身上的时候,她却在火光中看见那人动手解开了裘服,留出正好能塞下自己的位置,唤她:“过来,我们抱着取暖。” 抱着取暖。 四个字在易鸣鸢脑内炸开。 4、注视 “我们怎么能抱着睡呢?我,我们公主是要嫁给服休单于的,作为她的贴身婢女,我自然也不能和外男有过多接触。” 易鸣鸢一本正经地对程枭解释。 “无意义的坚守不如扔到狼嘴里去,你不过来就等着被冻死,没人管你。”程枭磨牙凿齿,眼里瞪着一腔怒火,说完负气背过身去,竟当真不再理她了。 易鸣鸢呆住,随后脸色难看地站了起来。 不就是取暖吗,她出去捡点叶子披在身上,再团缩在火堆旁,照样也能热烘烘过一晚上。 她抱着手臂走向黑黢黢的洞口,越靠近外面风越大,离洞口只有几米的地方更是寒冷如冰窟,易鸣鸢脚步踌躇,思考要不要冒这个风险。 “胆大的羔羊!”正在她犹豫的时候,身后传来男人怒极的咆哮,电光火石之间她就被塞进了火热的裘衣之中,男人甚至用一根皮绳将她绕着腰扎了起来,把两个人固定在一块。 胡渣的摩擦透过发丝,直愣愣接触到易鸣鸢的额头,她竭力摆动手臂大喊:“你放开我,放开我!” 程枭抬手按覆在她的后心,感受到如同冰块的温度后立即皱起眉头,给她搓了搓,“冷成这样,不许动。” 易鸣鸢被他绑在怀中,根本踩不到地上,只能任由他的臂膀箍住自己的身体,对自己上下其手。 她惊惧到了极点,眼里闪出泪花,“不许摸我,别摸我,求求你……” “你冷得像冬日的特诺泉,我给你搓搓,不是摸你。” “就是在摸我!” “放你娘的屁,我想模你早摸了,用得着这样?” 易鸣鸢气急败坏,攥着拳头在裘衣里捶打男人的胸膛,但力气限制,最使劲也像小猫挠一样,程枭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喜欢得紧,反手曲起她的腿,把鞋子脱掉,将小巧的足抓在自己手中。 暖融的体温从男人的手传到易鸣鸢的脚上,她僵硬的脚趾逐渐恢复了知觉,全身上下也因为方才的扑棱回到了正常的体温,甚至还有点发汗。 她感觉自己现在像个包袱皮一样挂在程枭的身上,上下相贴,亲密无间,她能感受到他坚实的胸肌,还有梆硬的腿骨。 程枭抱着易鸣鸢躺在鹿皮垫子的正中间,锁住她的腰肢和肩膀,强迫她面向自己侧躺着,“睡觉,我不动你。” 易鸣鸢抵抗不得,愤然闭上双眼逃避,却时刻保持着警惕心,要是程枭真的想动什么歪心思,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反抗到底。 可是过了约莫半个两盏茶的时间,拥着她的人仍然没有任何行动。 一整天奔波的困倦感袭来,源源不断传到身上的热意使她昏昏欲睡,易鸣鸢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清醒,可她太累了,一番天人交战后没多久还是抵御不了疲乏,被拖进了梦乡。 等到她熟睡以后,头顶假寐的人骤然睁开双眼,灰蒙蒙的眼睛在夜晚看不分明,他小心地用手拨开遮住怀中人脸庞的发丝,盯着她薄润如花瓣的嘴唇不作声。 耐心的等待了这么久的时间,程枭还是血脉偾张,浑身如同被焚于烈火,某些难以启齿的冲动一点也没冷静下去。 不该吃鹿肉的,太燥了。 他想低头凑过去贴上梦寐以求的唇,中原卖的话本里写,要用灵活的舌头舔开唇缝勾缠翻搅,离开之时还要轻嘬一口,发出意犹未竟的水声。 亲吻是什么感觉? 程枭被纷乱的想象纠扯,到底还是没有真的付诸实践。 他没有睡意,垂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易鸣鸢的睡颜,就这样看了一整个晚上。 *** 第二天清晨易鸣鸢醒来,她缓缓睁开涣散的眼眸,猛然发现自己原本蜷缩抵在男人胸前的手转为了拥抱的姿势,这导致自己的胸脯和对方的没有一丝距离。 非但如此,她衣衫半褪,肩头的白嫩都露了出来,低头一片春光。 “你对我做了什么!”易鸣鸢说话间,感到嘴里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酥麻肿胀,下巴摸上去酸酸的。 贞洁对女子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她在这里被……那她和亲的使命岂不是全都完蛋了!? “什么都没做。”程枭不明所以。 “你这个无耻之徒!浪荡子!你要是什么都没做,那我现在怎么这幅样子?”她及时抽回双臂,捆绑着她的皮绳经过一夜,已经有点松了,她极力钻出,不想再和他抱在一起。 程枭不解,他确实什么都没有做,这不是谎话,“你什么样子?” 易鸣鸢羞耻到抬不起头,她赶忙拉好衣裳,退到角落里抽泣,“我的衣服,还有我的嘴巴,这不是你干的还能有谁?” “你睡觉乱动,它自己掉下来了,至于嘴,鹿肉不好啃,你又烤得硬,腮帮子痛不正常吗?还有,你到底在怀疑谁的床上功夫?我可是大单于最看重的马洛藏,要是真的对你做了什么,你可不会这么早醒过来。” 男人山似的身躯压下来,双手撑在易鸣远身侧逼近,强势又危险,她怕得呼吸都停了,脑中一团浆糊,缩着身体避无可避,后背已然碰到了石壁,“对,对不起,我冤枉了你……” 程枭救了自己,还帮了自己这么多事情,她却不分青红皂白睡醒起来就逮着他骂,真是太不应该了。 程枭目光上移,看着她的发顶大度的说:“我不怪你,但你要给我赔罪,送我一样东西。” 易鸣鸢擦掉眼泪,好奇地问:“什么东西?” 她身无长物,首饰玉佩一概没有,想不出任何能够用做赔礼道歉的物件了。 “在我们转日阙部落,有一种布料要加入头发,”程枭捻起她细腻顺滑的发丝,放在鼻子前轻嗅,“你的长发很柔软,像中原商人卖的丝绸一样,给我一小把,我就原谅你。” 他嗅闻的动作涩气十足,让易鸣鸢看得脸红心跳,仿佛闻的不是头发,而是她本人一样,她扯回自己的头发,用匕首割断一小撮,乌黑发亮的发丝摊在她的手掌中,被递到程枭面前,“我给你就是了。” 虽然……头发是不能随便给出去的,但是既然是说好了缝在布料里,她也不好再拒绝。 程枭收了她的赔礼,包起来放到腰间的夹层里,一根都没有落下。 小插曲过去后,二人又要重新骑马上路,戟雷很好找,只见程枭吹了个抑扬顿挫的口哨,踢踏的马蹄声不久就从深林中冒了出来。 易鸣鸢站在高大的马腿边,戟雷生得太大,比普通马驹高上许多,靠她自己踩马镫无处借力,是上不去的,她以为程枭会像昨日那样拉自己一把或者掐着腰把她抱上去,谁知那人站在她身后,什么举动都没有。 她几次翻身都没成功,急得脑门上都生了一层细汗,戟雷被拽得烦躁了,还闹脾气般踢了两下腿,动来动去,这下变得更难上去了。 “我上不去,帮帮我吧。”易鸣鸢再三尝试还是失败,不得已扯了下程枭的袖子。 “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拉我一把,或者……托着我上去。”她不想用抱这个字,因为这样显得亲昵又暧昧,而她是没有资格与除了服休单于以外的人亲昵的。 程枭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是易鸣鸢很少能在京城中看到的爽朗笑容,“现在不怕我摸你了?” 她咬着下唇,受了这明晃晃的打趣,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程枭心里有气也是人之常情。 可下一秒,她整个人腾空而起,被带着一起翻上了马,低沉的嗓音染着笑意,程枭从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行了,不逗你,脸皮这么薄。” “我们今天去哪里?”易鸣鸢对这里的路并不熟悉,她看过大致的地图,但草原深处的结构一直以来对中原来说是个秘密,很少有人能探查出来。 游牧民族的保密和反探查能力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强悍。 程枭双手穿过她的腋下勒紧缰绳,将她固定在胸前,“再沿着水泽找一找,如果还是没有踪迹,我直接把你带回转日阙。” “好。”这样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她可以直接去单于王庭,只是可能和车队不能同时到达。 金银粮食好说,晚些并无什么不妥,只是和亲队伍中有两个会匈奴语的人,是自己所需要的,如果没有人将她的话转述给服休单于听,那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恐怕会出很大的问题。 易鸣鸢微微侧目,要是王庭中也有像程枭这样官话讲得如此流利的人就好了。 此念一出,她变得有些沮丧,才一天的时间,她已经开始对程枭产生依赖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左姑娘的话对她而言,并非全无影响。 在来的路上,易鸣鸢无数次想象过服休单于的模样,没有人给她画像,他们只说服休单于二十四岁时就杀了自己的父亲,二十七岁杀光了所有的兄弟,是一个暴虐的人。 草原很广阔也很秀美,天高野阔,就好像所有的烦恼到这里都会消亡,可是离匈奴越近,她的心情就越忐忑。 她期待回到曾经和家人生活过的北地,害怕将来的未知生活,程枭的出现无疑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开始,但同时她又在畏怯这个美好的开始是黄粱一梦,王庭中等待着她的是无尽的深渊。 “程枭,你能不能跟我讲讲,服休单于是个怎么样的人?”风声猎猎,程枭略微卷曲的发丝不时飘到她的面前,两根辫子上鲜艳的红惹得她有点手痒。 “大单于很威武,他的力气能劈开厚盾,他的牙齿能咬穿最难啃的骨头,他是我们所有人眼中最厉害的马洛藏,”程枭顿了一顿,“马洛藏也就是你们邺国人说的英雄,勇士。” 易鸣鸢打了个寒战,伸手抓住在眼前乱晃的玛瑙珠子,这给了她一点安全感,“那他长什么样子,为人如何?” “你不会喜欢的,我说了你又要哭,就不告诉你了。”程枭的语气听上去有点不耐,止了这个话题。 他没再给易鸣鸢继续发问的机会,策马扬鞭,骑得快到让她几乎看不清身边急速后退的景物,自然也不能再开口说话了。 这样的问题令人恼火,他不爱听。 大约走了五六十里,还是没有看见任何人,易鸣鸢干涩的嗓子开始抗议,距离昨日饮水已经有近七八个时辰了,她的喉咙需要一点水来滋润。 还未开口,程枭就停了马,“吃点东西休息,你大腿疼不疼?” 他不问还好,一开口提醒就像点开了易鸣鸢的知觉一样,她下马动了动,发觉自己的腿心剧痛无比,剧烈的摩擦让长居于京城的娇女吃尽了苦头。 她低头检查,暂时没有发现血迹,只是如果再这样下去,流血是必然的了。 程枭将她安顿在一块巨石旁,留下了戟雷和一支水囊,还有昨夜没吃完的鹿肉,“我去找找附近有没有草药,很快回来。” 易鸣鸢乖乖点头,亦步亦趋地跟了两步,嘱咐他小心,又得到了一块牛乳糖。 她撕开纸包,把乳白色的糖块塞入口中,又灌了一点水,静静在阳光下等待。 可是等了很久,程枭都没有回来。 5、剖白 白云聚了又散,她看到一只鹰划破天际,往这个方向飞来。 继续等待了一盏茶的时间,程枭还是没有现身。 易鸣鸢觉得身边愈发寂静,吞了吞口水,看向一旁低头吃草的戟雷,这里应该离庸山关很近,如果她可以骑走戟雷,按照它日行千里的速度,不到半日就能到达。 她攀上巨石,这个高度正好能让她自行上马,不再需要程枭的帮助。 可当她抓起缰绳的时候,又犹豫了。 她甩甩手走了以后,那群还期盼着归家的随侍宫女,太监士兵怎么办,易家的名声怎么办? 没有护送和亲公主到服休单于手中,送亲队伍所有人必死无疑,易家满门忠烈,已经被冤枉通敌叛国,如果再加上一个逃跑的和亲公主,怕是真的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还有程枭,他的任务是迎自己入草原,若没有成功送达,不知道单于会不会治他的罪? 粗粝的缰绳早已被程枭手中的茧子磨得毛了边,易鸣鸢掉下一颗清泪,难过到无以复加。 她一个人死可以,不能拖累其他人。 程枭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易鸣鸢坐在巨石旁,正悄悄掀开下裙观察腿间的伤势,他踌躇片刻,转身向上一抬右臂,手上的鹰便褐翅大展,拍着风腾空飞起,昂头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 易鸣鸢听到叫声,慌忙盖好裙子,一抬头就见程枭步履沉重地走了回来。 “怎么了,没找到草药吗?没关系的,只是破了皮,回去养一养就好。”她以为程枭是因为没找到疗伤的草药所以才这样,单纯的安慰道。 程枭目光在她的发丝和眼眸上流连,“不,我找到了你们的车队。” “那……是好事啊。”易鸣鸢话是这么说,可心中不可抑制的出现了一汪酸涩,她还以为能在无垠的天地间多放松一会。 到了单于庭,会有很多她不想面对的人和事。 程枭深吸了一口气,他上手扳住眼前人的肩膀,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比大单于更年轻,力气更大,拥有更好的箭术,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易鸣鸢懵了,“什么……” “我对你动了情,生了爱,想要和你度过一生,我对日月保证,”他说着举起拳头起誓,“此生只钟意你一个女人,把你当天上的月亮奉为独一无二。” 月亮和太阳在匈奴的信仰中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们崇敬日月,尊为神明,这是最重的誓言,至死都不能违背。 一股难以言喻的窘迫跑遍易鸣鸢全身上下,她挥开程枭的手,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义正言辞的告诉他:“这是私奔,是叛逃,我是和亲赏赐中的一部分,只能跟着公主入单于庭,你太天真了,像我这样的人哪里有的选?” 出乎意料的,男人并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行为,他不问易鸣鸢强求一个结果,停止了痴心妄想的剖白,温驯得像一头被狠狠敲打过的狼,“我懂了,我送你过去。” 接下来的一段路两个人走得沉默又缓慢,虽然原因迥然,但对于离开对方的抵触心情是相同的。 易鸣鸢目力很好,渐渐放大的人群影子和马车让她心生绝望,脚步萌生了退意,她扣了扣胡杨树的树皮,“程枭,我知道这样说话很冒昧,但我们将要分别,我能再问你讨一颗牛乳糖吗?用更多的头发来换也可以。” 她以前很喜欢吃糖的,金丝琥珀糖,牛乳蜜糖,还有各类果糖,无论什么奇巧的样式,独特的味道她都来者不拒,只是后来再吃糖,嘴里怎么样都是苦的,混着眼泪难以下咽。 难得能尝出来的一点点甜味,就让她斗胆带走珍藏吧。 程枭从怀里摸出一颗小小的糖块,却不让易鸣鸢碰,自己撕开捏在手里,“张嘴。” 易鸣鸢想说交到她手里就好,可刚要说话,就被一张带着牛乳味气息的嘴堵了上来。 糖块被渡了过来,柔软的舌头刮过她口腔的每一寸角落,攻城掠池般搜刮掉所有的津液,只留下了一颗半化的牛乳糖聊表安慰,男人甚至还未雨绸缪的用大手掐住她的下半张脸,强迫她打开牙关,被亲得嘴角水光淋淋。 易鸣鸢掰着他的指关节,口内猛力咬下。 霎时间,血腥味在二人口中弥散开来,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是奔着咬断他舌头去的。 程枭吃痛,刚松开手,易鸣鸢就第一时间吐了嘴里的东西,当场甩了他一耳光。 “混蛋!” 嫣红的绯色在亲吻时攀上了易鸣鸢的眼角眉梢,她捂着双眼呜咽不止,恨不得将这个放肆的家伙千刀万剐,乱棍打死。 从没有人对她做过如此无礼的事情,就是在最落魄的时候,被人上门刁难嘲讽,遭人辱骂欺凌,都没有现在难堪。 易鸣鸢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她越哭越急,哭得狠了,竟有点呼吸不畅,生生把自己憋得满脸涨红,几乎要背过气去。 “你别哭,抬头喘气,吸气,快吸气,” 程枭顾不上嘴内的伤口,卡住她的下颌角使她仰头,想让她得以平复杂气息,却被推开狠狠瞪了一眼,素来柔声柔气的声音染上一层冰霜,“别碰我。” 易鸣鸢扯开脖间领子的缠绕努力调整喘息的节奏,过了许久才渐渐平稳下来。 程枭清楚的看到她眼里嫌恶的目光,他完全按照话本上写的那样行事,以为会获得一颗完整的芳心,现在看来却弄巧成拙,他自知冒犯了易鸣鸢,愧疚地说:“野兽的伤口在外头,我的歉意在心里。” 他恶狠狠抹去嘴边残留的血迹,回去就把那些胡编乱造的烂书都烧了! “念在你救过我的份上,这件事我便不再追究,但请阁下从今往后不对任何人说起,忘掉它对你我二人都好。” 易鸣鸢冷着一张脸,说完后,她迈着步子继续往人堆里走去,过脚踝的草并不好走,一脚浅一脚深的,有时还会踩到石头上,需要提着裙子注意脚下。 好半晌过去,扭头发觉耳边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另一道声音已经在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抬起的脚僵在半空,若有所感地往回看,只见程枭骑在马上,看到她回头便向她比了个手势。 那是让她自己继续往前走的意思。 易鸣鸢吐出一口浊气,眨了眨酸疼的眼睛收回目光,坚定地阔步离开。 “所以你心里其实是想选的,对不对?” 易鸣鸢陡然扭头,直直对上男人的眼眸。 在没有情绪的时候,那双灰色的瞳孔显得淡漠凄冷,她这才知道,初见之时的柔和完全是程枭的刻意为之,不待她想好应对之语,他就策马回身,一头扎进了深林中,再不给她回答的机会。 “我们还会再见。” 程枭似乎不是在为先前未尽的话题追究一个答案,他走的急,再见的尾音被马蹄声踩得支离破碎。 “公主!您总算回来了,有没有受伤?”一个婢女在歇脚时余光瞥到了易鸣鸢的身影,喜出望外跑来她的身边。 老天保佑,人回来了,他们也不用被杀头了! 易鸣鸢摇头,“没有,只受了点风,夜里很冷。” “那公主有没有遇到什么人?”婢女斟酌着开口,“比如猎户,或者牧羊人之类的?” 她扫视了一遍易鸣鸢全身,没发现什么异状,但还是不放心的问了一嘴。 “放心,我没被抓到,一直都是一个人。”易鸣鸢清楚,如果在此时说出与一个男人共度一夜的事实,无论她有没有失身,都会有人直接上手把她杀死,然后重新选一个女人改名换姓,这也是程枭奔马离去的原因。 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很妥帖的。 “你们是怎么被聚到一起的,被胡人冲散后发生了什么?”易鸣鸢回到车队之中,张望一圈后问道。 婢女:“回公主的话,有一匹精锐部队如神兵天降,赶跑了胡人,将我们送到这里后便离开了,领头的人说要去找他们的头羊,让我们沿着这条大路再直走三天两夜,就能到了。” 都走了? 易鸣鸢蹙眉,不是说护送到王庭吗? 她暗觉蹊跷,但无人答疑解惑,于是歇了心神,不再想了。 在外面睡了一夜,出过汗又未经梳洗,易鸣鸢松懈下来之后顿感身上粘腻,她整了整衣裳,忽然在腰间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对婢女说:“赶紧去给我找一件干净衣裳换上,再烧些热水来。” “是。” 她坐回到马车上,确认婢女已经走远,从腰间取出牛乳糖块攥在手心中,不知该哭该笑。 婢女过来回话的时候易鸣鸢正握拳倚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紧绷的弦放松后所有的倦怠走遍了她全身,坐着就能睡着。 一睁眼,刺目的红色嫁衣被放到她面前,却一点儿也令人感觉不到温暖,只有恶寒与恐惧。 “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易鸣鸢脱下鞋子,露出脚后跟被绣花鞋磨出的小伤口,“给我拿瓶伤药来,走了一天,很疼。” 婢女收走她换下的衣物后没有立即去找上药,而是和几人聚到一起翻看她穿了一日的衣物,窃窃私语无休止,易鸣鸢悄悄掀开帘子,看到婢女冲她们摇了摇头,悬着的心落到了地上。 如果不向他们证明自己在野外始终是独自一人,没有受到胁迫和玷污,他们恐怕会派嬷嬷过来使出一些特殊手段检查她是否还是完璧之身。 讨要伤药也在她的计划中,让人看到自己行走整日的证据总好过一直不明不白的被猜忌着。 易鸣鸢接过瓷瓶,挥退了想要帮她擦药的婢女,清凉的药膏抹在大腿内侧,带起了一股痒意。 车轱辘滚地的声音又重新响起,三天的时间在赶路和休整中很快过去。 他们到了,眼前也确是红绸飘舞。 但如果易鸣鸢派人逐字翻译角落里的符号,就会发现这里并不是单于庭。 而是——右贤王庭。 6、婚仪 易鸣鸢从车架中钻出,看到高耸的木架上画着鲜艳的色彩。 上头插着无数牛羊鹿的角,顶部是一只张爪展翅的雄鹰,呈现跃跃欲飞的姿态,旁边对称的两撮天驹白鬃作的缨子随风摇摆,整个像苍穹一样笼罩下来。 脸上涂了彩漆的匈奴人点燃十几个被架起的炉火,往里面洒了不知道什么东西,溅起漫天的火星子,嘴里同时念念有词,慑人极了。 转日阙部落比想象中占地范围更大,一道门之后是一道小一点的门,把守并没有这么多,大部分车辆马匹都被留在了外面,进来之后能看到一座接着一座的塔楼,塔楼之间是白色的毡帐,与寻常二进的四合院差不多大小。 咒语般的动静从四面八方传来,易鸣鸢携两个随侍被放了进来,其余的人都被阻拦在了外头,其中一个懂匈奴话的小官不服,用匈奴语大肆争辩了一通。 这里是草原,没有人再遵照他们从前的规矩和王法,强行反抗只能换来被拳头打晕的结局,那小官最终愤懑的回到她身边,“公主,他们说按照匈奴的规矩只能进去三个人,真是岂有此理!” 虽然是秋天,但临近中午的太阳依旧像火球一样散发着热,这里四处没有遮蔽,连拿几片叶子挡阳光都做不到,易鸣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进去吧。” 很奇怪的是没有人来迎接,部落中所有的匈奴人都在忙碌着什么,穿着各类兽皮的男男女女扬起他们的上肢从易鸣鸢面前走过,边跳着粗犷彪悍的舞蹈,边摆动拿在手里的鼓乐。 挂着笑脸的匈奴女子有节奏地敲击皮鼓,她们敲完后每人手里拿起一样匈奴的首饰,示意易鸣鸢不要躲避,将东西挂到她的身上。 佩有透雕铜环的腰带包裹住易鸣鸢不盈一握的腰肢,在摇摆中发出碰撞的脆响,耳坠被摘了去,换上了嵌着琥珀的银耳钩,丰富多彩的多宝珠串被戴在了她的脖子上,另外还有一条绿松石额饰坠在眉间。 她们撸起易鸣鸢的袖子,拿着臂环想要给她扣上,京中闺秀露出小臂都被认为是不雅,易鸣鸢心生抗拒,但没能拧过力气奇大的匈奴姑娘,再看看她们不加遮挡,随意裸露的小腿,也就释然了。 一套下来易鸣鸢感觉自己像是个被过度装扮的布偶人,身上满是带有匈奴色彩的饰品,隆重又声势烜赫。 突然,四周回荡不息的唱咒停顿了一瞬,紧接着猛地变响,给易鸣鸢穿戴的匈奴姑娘们围着她发出声嘶力竭欢呼般的声音,拥簇她走到这个部落的正中央。 王庭中间的位置没有毡帐,是一个能容纳下几百上千人的空地,光秃秃的土地上燃着一个比人还高的篝火堆。 距离火堆十步远的时候,易鸣鸢感受到了能将人焚烧殆尽的热度,她后撤几步,想要躲一躲,又被人用肩膀顶了回来。 无奈之下,她只好忍受着高温,站在原地不动弹。 篝火前供奉着牛羊肉和鲜果面人,黑色的浓烟往上空腾起,聚成一小片云团。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戴鬼面具的女人,她所穿的长袍前后及袖上缝坠着黑红色的长布条,时而张开双手仰天祝祷,时而躬身弯腰低头唱咒,伸开手臂时,中间长两边短的彩条呈倒扇状,如同一只展开双翅的飞鸟。 在无数布条之中还有大小各异的铜镜和铃铛反射着篝火的亮光,易鸣鸢的眼睛受不了这种刺激,抬起胳膊挡了挡。 她猜女人是这个部落的萨满,在进行一个自己看不懂的仪式,萨满的唱词似乎到了尾声,语调变得低沉幽微。 在易鸣鸢悄悄挪开步子想要离篝火更远些时,那萨满倏的用手指沾上祭品中牛头咽喉处快要凝固的黑红色血液抹在她的脸上。 所有人的声音在此时亢音高唱,“嘿吼!嘿吼!嘿吼!” 易鸣鸢茫然无助,没有看到另一个跟她一样身穿喜服的匈奴男子,猜测服休单于对她这个从京城送来的“礼物”并不重视,所以才这样晾着她。 萨满结束了自己的吟诵,将她扶到上首的狼皮座位上安顿好,“坐,看。” “坐在这里看你们表演吗?”萨满会简单的大邺话,易鸣鸢趁她离开之前抓紧问,“你们单于什么时候出来?” “对,看。”萨满面具后的嗓音闷闷的,先回答了第一个能听懂的问题,至于后一个,“蝉?” “单于,就是你们的首领,最强壮最厉害的那个。”易鸣鸢解释不通,直接上手比划。 萨满这下看懂了,她回答:“首领……头羊,快。” 那就是很快就要出现了,大概是出门在外还没有赶回来,易鸣鸢点点头,那她再坐着等等吧。 小官和婢女在下方急得跳脚,按照陛下的指令,他们应该先见过服休单于表明来意,再移交所有的金银粮食,这样他们没几天就能回去了,只留和亲公主和几个奴仆在这里。 可他们现在非但见不着单于,还没人愿意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全都专心致志地嘿哈嘶吼着,轮番挥舞绣着雄鹰的大旗,在场中堆起牛羊的头骨,围着篝火转圈肆意跳起舞。 易鸣鸢坐的地方高,视角也看得远,她发现一路人马浩浩荡荡朝着这个方向而来,挟风滚雷,三十多人卷起遮天蔽日的烟尘,伴着火红的艳阳愈来愈近。 到了第一道门,一声鸣哨响起,根本没有人上前阻拦,任由他们奔马闯进来。 易鸣鸢扣着狼皮椅的扶手,腾的一下站起身。 他们是谁? 她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加真切,那些人下了马,也朝篝火边说笑着聚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黑脸男人。 他头顶光秃秃的,褐发被剃出一个圈来,硕大的右耳上坠着一枚金耳环,除了眼睛和鼻子,整张脸上全都长满微曲的胡子,走姿威武霸气,雄健有力,至膝的短袍下是粗壮如豹的大腿,浑身洋溢着塞外草原人的粗豪蛮勇,活像天空盘桓的一只大秃鹫。 难道这就是服休单于? 易鸣鸢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程枭的长相给了她错觉,其实草原上的男子几乎都是凹眼窝鹰钩鼻,满脸络腮胡的样子,太恐怖了! 台下吹起呜呜的号角,昭示这场婚礼仪式即将要在“新郎官”的加入中到达高潮。 易鸣鸢现在恨不得直接从上面跳进火里烧死。 服休单于率领着三十余人走了过来,程枭也在其中,他上前几步和单于说了两句话,经过允许后跑向了就近的毡帐,一眼都没往最显眼的狼皮椅上看。 队伍前方一个表情庄严的女人被服休单于牵到身边,两个人握着手交流了一番,女人点点头,一步步走上易鸣鸢所在的座台。 观对方穿着打扮,应该也是个重要人物,易鸣鸢对她行了一个中原的蹲礼,对方面不改色受了,并介绍自己道:“我是服休的大阏氏,你可以叫我扎那颜。” 扎那颜鼻梁挺拔,双唇殷红,颈间围着一层深灰色的纱,大邺话还算流利,只是有些字眼的语调有些不准确,需要易鸣鸢反应一会才能听懂,比如前半句,所以她指着脸问:“胭脂?脸上抹的那种吗,红色的?” 扎那颜露出一个笑容,像是对待家中的小崽子一样,捧着易鸣鸢的手写给她,解释道:“不是脸庞上涂的胭脂,是阏氏,阏氏是你们中原妻子的意思。” 易鸣鸢不懂,她是过来和亲的公主,既然服休单于有阏氏,那她是什么? “不不,陛下命我嫁到草原,是来给服休单于做阏氏的,”她说到一半又丧了气,这话被自己说得像挑衅一样,于是转而开口,“扎那颜,你们成婚多久了,感情应该很好吧?” “十五年,崽子十八,十二,七,两岁。”扎那颜只说了这些。 易鸣鸢的爹爹没有妾室,他曾经坦言如果一个男人只愿意跟一个女人生孩子,生很多很多孩子,那他们的感情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她沮丧的点头,生了四个孩子,扎那颜和服休单于的感情一定又好又稳定,自己现在奉命出现在这里,就像一个多余的人一样。 扎那颜从怀中拿出一盒褐色的色膏,抬头望了望天确认时间,“拜我,拜。” “什么?”易鸣鸢只知道自己过来是要嫁给服休单于当正妻的,寻常人家正妻不用给其他女子行礼,难道扎那颜的意思是让自己当妾室? 这怎么可以!? 她代表的是大邺对匈奴的友好和善意,如果匈奴如此行事,传到陛下耳朵里,必会再起祸端,匈奴没道理做出这样损人不利的蠢事啊? 扎那颜压着易鸣鸢的肩膀逼她弯腰,被强迫的人热泪盈眶,终究敌不过她的力气,俯身一拜。 直起身的瞬间,易鸣鸢的脸上发烫,是扎那颜指尖沾了那褐色的膏脂蹭到她的脸上。 颊边两道色彩齐聚的那一刻,上百只山鹰从四周的木笼里被放飞,猛禽们在流风间翱翔腾飞,与烈日长空融为一体。 千百声长唳掠向团云,太阳给它们的羽毛笼上辉煌的金色。 九圈之后,所有的鹰挨次俯冲下来,叼起准备好的牛羊头骨升空,再抛进篝火中,绽出如烟花般绚烂的火星。 “好看吗?” 易鸣鸢抬头收泪之际,扎那颜已经动身远去,熟悉的嗓音出现在了身边,略带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好看吗,公主?” 程枭两指伸进嘴里吹气,哨声响起后空中一只身型巨大的雄鹰俯冲而下,收爪稳稳落在他曲起的臂弯上。 雄鹰膨起羽毛抖了抖,又低头用喙梳理在滑翔中被风吹乱的长羽,须臾仰头拍了拍翅膀,对伙伴们都在飞翔,而自己却要被喊来的事实略表不满,征服苍茫的天幕才是鹰一生的追求。 “我们转日阙以鹰为图腾,它叫苍宇,是我的鸟,你以后会和它熟悉起来的,不用怕它。” 程枭能看懂苍宇的不耐烦,抬臂一扬干脆遂了它的心意。 “你怎么来了?”易鸣鸢浑身一僵,没心情夸赞雄鹰的利爪尖喙,骄傲强悍,她还在忧心自己往后的命运,看到程枭第一时间的想法是他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分别之时他说二人还会再见,但易鸣鸢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与她的心烦意乱相反,程枭上下打量了一遍易鸣鸢的穿着,眼里露出惊艳的光彩。 半晌,他招了招手,风将他的话语带到易鸣鸢耳旁。 “大单于让我带你见见所有的兄弟,跟我走,咱们动作快点。” 7、婚帐 “来,这是逐旭讷,涂轱最年长的儿子。” 程枭将易鸣鸢带到围在一起喝马奶酒的男人们边上,先介绍的是一个年轻的持刀壮汉,瞧着岁数不满二十,他左耳垂上同样坠着一个耳钩,样式与易鸣鸢戴的不太一样,是金子做的。 易鸣鸢向他福了福,得到了一个善意的鞠躬,她只听懂了前半句的名字,后半句不理解,仰头问程枭,“涂轱是什么意思,服休单于的另一个名字吗?” 这个部落里戴银耳钩的人很多,似乎以粗细镶嵌为等级的区分,而戴金耳钩的,到目前为止她只看到服休单于和眼前的男人,这代表他们二人一定关系匪浅,很有可能就是父子关系。 借助程枭体型的遮挡,易鸣鸢顺便用目光四处搜寻着自己带来的两个人,刚刚还在台下的,一晃神的功夫竟凭空消失不见了。 她需要有人给她解释匈奴话,除非程枭担任的是这边礼官的职位,否则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使他这样耐心的带自己认人。 程枭右挪一步,不动声色将她的视线尽数挡去,“涂轱的意思是老大,我们这样称呼大单于。” 坐成一堆的男人们见过易鸣鸢,哄笑了一阵后没再有其他的表示,有的去拿肉和锅子架起来烧,有的去招呼了几个女人过来。 易鸣鸢被这样的章程闹得一头雾水,京城中每次大家族之间互相拜访,总是要一一见礼叫人,之后寒暄半个多时辰,才开始做别的事儿呀。 怎么她这会才知道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所有人就各自忙自己的去了? 易鸣鸢默默察言观色,看到程枭坐下来,她也跟着在横放的树干上坐下,伸出手在火边烤手,就像其他人所做的那样。 程枭微卷的发丝在摇摆中轻晃,“涂轱和扎那颜合婚十五年,他十八岁,想知道为什么吗?” 场上气氛热络,不用刻意压低声音,若是低声,反而还会被掩盖下去。 说到这个,易鸣鸢听到扎那颜说到崽子的年龄比成婚时间还要大的时候的确很好奇,但出于礼貌,不好直接问,现在程枭主动提起,她便嗯了一声,“是有些疑惑。” 从程枭语调低缓的描述中,易鸣鸢得知,服休单于和扎那颜本是一对青梅竹马,情意相通,但服休单于一直被他的父亲,当时的兀猛克单于派去镇压匈奴各处躁动的小部落,为此服休单于领兵在外八年没能回到扎那颜身边。 等他和十三个部落鏖战数月,殊死搏杀,带着一身伤回到单于庭复命,期待终于能娶到扎那颜的时候,却得知扎那颜已被兀猛克单于强娶,做了他的小阏氏。 易鸣鸢听完故事后黯然神伤,两个有情人被兀猛克单于拆散,不知是先唾骂他为老不尊还是荒淫无道,居然连儿子心爱的女人都要抢。 “后来是不是父死子继,按照匈奴的旧婚俗,上一任单于死后,他的阏氏由继位的单于再娶,成为小阏氏?” 按照他们两人的情深程度,明面上扎那颜是小阏氏,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的地位就跟大阏氏一样,没人能够撼动。 “对,从我们第一个单于自立到现在,都是这样的,”程枭意有所指,她和易鸣鸢在这边说着话,余光却留神着周围的动静,呼喊中,他不用回头就能准确无误的接住一罐马奶酒,放到身边人的手心里,“天要暗了,拿着暖手。” 易鸣鸢握紧手中的铁罐,指尖发白,一如她的脸色。 连日惊惶不安,又身处异地,前路福祸未知,她想要哭,却发现眼泪早就流干了。 这时,火对面扔过来一大块肥厚的鹿肉,程枭用匈奴话和他们笑闹了两声,把鹿肉让给了别人,自己去挑了两只刚杀的兔子。 手上开始熟练的扒皮分块,他这次没有分给易鸣鸢烤,而是选择让她尝尝自己的手艺,放上烤架没一会,兔肉就散发出了诱人的肉香。 易鸣鸢午时到转日阙,几个时辰过去腹中着实有些发酸,她啜饮了一口手中的奶色酒液,以为是加了糖的牛乳汁,入口却满嘴辛辣滋味,难喝得很。 她被呛到,猛咳三声才缓过来。 程枭注意到她的失态,忍不住放声大笑,用刀子片了块兔肉递到她的面前,“吃点肉压一压,以后习惯就好了。” 易鸣鸢放下马奶酒,手边没有筷子和容器让她夹走兔肉,她无处下手,不自在的说:“有没有碗碟之类的东西?” “没有,就这样吃,”程枭把刀横过来,凑近她的嘴边,“咬,或者用手拿。” 把手弄得油腻腻不是易鸣鸢会做的事,她思考几秒,飞快用牙齿叼了肉卷进嘴里,肉香混合着微微一点的焦香,火候刚刚好。 周围的人都在大吃大嚼,他们吃饭不像易鸣鸢一样秀气,习惯依靠钢铁般的牙齿撕下骨旁的肉,用咀嚼激发食物最深层的荤香。 易鸣鸢咽下一口尤觉不够,看着他们粗犷吞食的样子实在有些眼热,于是伸出了细白的腕子,从程枭刀上取下新片出来的兔肉,油花铺满手指尖,像是突破了她一贯以来遵从的礼教,她把肉送到嘴边,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狠狠咬下。 香气更浓烈,还带起了一股油酥味,比小口吃畅快多了。 程枭一点点片肉渐渐跟不上易鸣鸢吃的速度,手肘被轻拍,他顺着易鸣鸢手指的方向拿起火上兔子胸脯那一块,确认道:“想要这个?” “嗯。”易鸣鸢并不扭捏,很干脆的一点头,从前没吃过兔肉,这样新奇的口感倒是让她有些喜欢。 程枭交给她之前先呼了两口,以防她被烫到,易鸣鸢接过,双手持兔排啃的样子很乖巧,整个脑袋都像是要埋到手里去了一样。 易鸣鸢正专心吃着肉排,耳际传来低缓的歌谣声,匈奴女人们拍手唱着她不熟悉的词调,声音轻柔温和,像是在描绘一幅欢快幸福的画卷,带上最原始的祝福和企盼。 她虽听不懂,但食物和歌声稍稍安抚了她紧张不安的心情,边用程枭递来的布擦手,边静静聆听她们的美妙歌声,感受她们目光中对自己的亲善和好奇。 这歌声和目光仿佛在说,她们并不排斥自己,愿意去接纳她,和她一起采花,一起踏歌。 等到饭吃的差不多了,歌也完毕,众人的目光逐渐往易鸣鸢和程枭的方向看来,似乎在等一场好戏,甚至有人发出了喝彩声。 程枭用背挡住他们,一句一句嘱咐身旁的人,“一会我去拿酥油茶,你喝完以后去离这儿最近的白色帐子里躲着,留个缝往外看,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记住了吗?” “怎么了?”易鸣鸢擦掉嘴上的油渍,离这最近的毡帐……她环视一周,发现它就在身后,开的缝正对他们现在所坐的位置,这个安排是有什么深意吗? 她心中隐隐觉得要他们要举办一些不寻常的仪式,却因对匈奴匮乏的了解而无从猜起。 在京城中读的书文都是些四书五经,还有前朝传下来的诗词歌赋,对异族的文化从没有涉猎,只通晓一些人尽皆知的说法和传说,此次和亲携带的书典里倒是塞了十几二十本,是礼部准备的,回头可以去翻阅翻阅。 布巾揩到脸上,压得嘴边的软肉嘟起,程枭手痒,克制住掐她脸蛋的冲动,“听我的,别多问。” 油酥茶到手以后,易鸣鸢看到了服休单于,他领着一小支队伍走到这边,那些人不用命令,自行站成了一个大圈,只留出了毡帐前的口子。 和远看比起来,服休单于更加魁梧雄壮,在这样还需要烤火加衣的傍晚,他仍旧只穿着单衣,不怕冷的样子,双臂上肌肉虬结,青筋暴起,一双如鹰般锋芒毕现的眼睛,无一不吓得易鸣鸢双腿颤抖。 她哆嗦着手,给自己嘴里猛灌了一口油酥茶,连味都没尝出来,就逃也似的跑进了毡帐。 毡帐内,易鸣鸢跪倒在地,她连正面看服休单于一眼都不敢,难以想象今后数年,她要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 易鸣鸢神色几经转换,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她喘息良久才克制住自己的泪意,记起程枭的嘱咐,她转身面向了帘缝,拨开小心地往外张望。 她看到最中心的火堆被撤走,服休单于带来的人每个都点起了火把,霎那间将那一块范围照得通明。 程枭和服休单于站在圈中,皆脱去上衣打赤膊,一阵听不懂的交流后,二人冲向对方攻击,起先是程枭略占上风,制住了服休单于的双腿。 可是很快,服休单于嘶吼出声,俯身动手卡住程枭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趁着程枭还未完全站起身的空隙,服休单于左手压住他的锁骨,右手接连出拳,以破空之势向下面的人袭去。 程枭不假思索,当即用手臂格挡,生生接了三拳,第四拳一个不慎被服休单于击中眉骨,眼窝上方登时流出鲜血,遮住了左眼的视线。 他没有时间擦血,直接以手肘为支点,翻身横扫,脚尖刮起一片干土,却被服休单于轻松躲过,下一秒,程枭发出轻笑,俯身从服休单于背后袭击,箍住他的腰腹,用全身的力气将人抱起摔到地上! 泥地草叶飞溅,服休单于打了个晃很快重新站了起来,舌尖划过森白的牙齿,仿佛猛兽准备最后一击,他双手成曲起成爪,向程枭胸前掏去。 程枭绷紧肌肉正面迎敌,腹上被抓出八道血痕,他步伐稍顿,却忍痛没有后退,闪身抬起强壮优越的大腿,在这时围住服休单于青筋纵横的粗壮脖颈,竭力收紧关节,将人逼到满脸涨红,呼吸不畅。 三秒后,逐旭讷上前扯开程枭的大腿,用肩膀猛地把他顶开,程枭后撤数步,呼吸凌乱,他的体力几乎已经在和服休单于的对打中耗尽了。 电光火石间,逐旭讷半个身体压在程枭身上,拳头不停往他后背招呼,嗜血的眸子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眼前这个家伙打趴下! 程枭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抗议的声音,他咬紧牙关,攥拳蓄力,在一瞬间暴起,抡圆了拳头打在逐旭讷肚子上,接着拽着他的裤腰把他整个人举了起来,重重扔出三尺远。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逐旭讷在地上挣扎两下,还是没能爬起来。 程枭赢了,所有人轰天裂地的欢呼声冲击着他的耳膜。 易鸣鸢躲在厚厚的毡帐后,几乎魂亡胆落,好几次被他们濒死的境地吓得四肢瘫软,心悸不已,匈奴全都是骁勇善战的好手,她今日算见识到了。 毡帘被打开,火光的颜色和粘稠的血腥味顿时靠近,男人一身的伤刹那间充斥着易鸣鸢的眼眶,她掏出手帕覆盖住程枭的伤口,“快止血去啊,落下疤痕可怎么好。” “伤疤是我们的功勋和荣耀,”程枭因为她担忧关切的行动而大为愉悦,有力的手臂把她抱起,使她坐到一个宽厚的肩膀上,“坐稳了。” “等等,你放我下去!”易鸣鸢短促惊叫了一声,“这是要做什么?” 程枭怎么可能放手,他低呵一声,“去我们的婚帐。” 8、发狠 易鸣鸢在茫然中度过了这一天,到现在为止大脑一片空白。 她在程枭的步伐中陡然离天近了九尺,整个人在程枭肩头前后摇晃,不得已抱住他的脖子防止自己掉下去。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程枭单手护住她的腰臀,半张脸血迹不影响他的得意,他继续说:“我打赢了他们,所以,你现在是我的阏氏,跟我回帐子,我一辈子对你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快放我下去,”易鸣鸢大惊,扯着他的头发,在有限的范围内扭动挣扎,再次纠正,“我是来和亲的,必须要嫁给服休单于,你放开我!” 从程枭见到她站在台上的那一刻起,她所谓“婢女”的身份早已不攻自破,如今也不必再多加隐瞒。 谁知扛着她的男人非但不遵守她的话,反而加紧了脚步,几乎用跑的速度进入了一个尤其大的火红色毡帐,把她砸进用厚厚绒毯堆成的床榻。 程枭右目被血染到通红,眼中的火焰下一刻就要爆发,他死死压住易鸣鸢的四肢,以这种姿势让她只能正面朝向自己,俯下|身啃了一口她的脖子,咬出深深的牙印。 易鸣鸢痛到尖叫,用仅能活动的手腕捶打他,“你干什么!疯子,疯子!!” 男人却不放过她,恶声恶气威胁,“那你出去找涂轱,他今年四十二岁,你早就听说他杀了父亲,为什么还要赶着嫁给他?!我告诉你他怎么继位的,他带兵把兀猛克射成了刺猬,只为了扎那颜!还有逐旭讷,你见过他了,等涂轱死了以后,他就会变成你的第二个男人,要是活的长,说不定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不,我不要……” 易鸣鸢想要蜷起身体,发现根本做不到,她的手和腿都被按在了绒毯里,丝毫不能动弹,程枭的描述太吓人了,她完全不能接受。 顷刻间,易鸣鸢满脸泪水,发出嘶哑的哀鸣。 程枭松开对她双手的钳制,“你说你没得选,现在有机会了,我让你选,选我还是选他?” 他居高临下看着易鸣鸢,露出发痒的犬牙,“说话!选我还是选他!?” 易鸣鸢啜泣,脑子里像被一团湿了水的棉花塞住,她畏惧服休单于和嫁给服休单于以后的生活,可这并不代表她能够毫无芥蒂的在短时间之内接受另外一个男人成为自己的夫君。 她有需要履行的责任,不再是能任性的时候了,薄唇轻张,她说:“我只能嫁给服休单于,必须。” 程枭料到这个回答,对着她嗤笑一声,“想都别想,我把你抢了过来,你就是我的,直到太阳和月亮从这世界上消失我才会放开手。” 易鸣鸢现在就跟被擒了双腿倒挂的牛羊没有什么两样,程枭见她咬着下唇久久不语,脑袋拱上来叼开她的衣领,又开始吮吸叼啃她锁骨那片的皮肉。 他抬头瞥了一眼身下人的神色,只见易鸣鸢紧闭双眼,颤着睫毛开口:“我……我可以让你玩弄,但是你还是得把我送回服休单于那里。” “你说什么?” 程枭讶然,他大邺话是学得不好,最多能称得上一句字正腔圆,很多艰涩的句子很难理解,但玩弄,绝不是什么好词。 他千辛万苦把人接回草原是准备当眼珠子疼的,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是“玩弄”两个字了? 程枭眼尾向下,进帐前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似乎又被他莽撞的行为推开十二分,他骤然离开易鸣鸢细弱的脖子,像害怕被主人抛弃的巨型狼犬,“别这样,和我说说话好吗?”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来吧。”说着,易鸣鸢甚至打开身体,还打算用手指勾着身上穿着的火红嫁衣褪下。 程枭是想她主动脱衣服,但不是这种情况下,他从易鸣鸢身上起来,烦躁到极点,一声匈奴语的暗骂从喉咙里滚了出来,走时踢了一脚床边的铜盆,“你在这里别动,我去找个人,很快就回来。” 身上山一般的重量不见了,易鸣鸢睁开双眼,她陷在长绒的柔软兽毯中,伸手按压了一下没能撑起身,身下的毯子太过柔软,层层叠叠竟有六七层,难怪方才程枭这么大力气把她扔下来都没磕疼。 周围不像那个供她躲藏的帐子一样空旷,这里竟然放满了中原屋内装饰,檀木茶桌,梨花软榻,嵌玉屏风,黄铜镜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洗脸用的面盆架,足见布置婚帐之人的用心。 易鸣鸢的手在头上摸索,她想找根簪子暂且防身,尖锐的东西能给她些微的安全感。 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 她不可置信地重新摸了一遍,还是没有。 那些给她穿戴首饰的匈奴姑娘趁她不知道的时候把那些珠钗簪子全都取走了,一个都没给她剩下。 易鸣鸢像被戳了个洞的羊皮筏子一样泄了气,程枭近乎挑衅的对待服休单于,还把她抢了过来,明天恐怕就是他的死期。 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连和服休单于沟通都难以做到,更别提给他求情了。 正想着,一个手脚皆被捆住的人出现在了毡帐中,准确来说,是被程枭提进来的,那人被丢到了屏风另一侧,是易鸣鸢看不到的角度。 程枭站在屏风边上,只留给她一个侧脸,对地上的人说:“我说一句,你解释一句给她听,别多话,否则剔佛呵(割了你的舌头)。” 烛光中,易鸣鸢能看到那人倒映出的影子狠狠抖了一下,然后带着哭腔开口,“是。” 程枭:“……&*……” 易鸣鸢听到程枭一口气不歇的说了很长一段话,像是在费劲的诉说一件复杂的事情。 等到他说完,屏风外她带进部落的小官沉默片刻,组织了很久的语言,然后很小心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启禀公主,这位公子说,在他们这里,只要原定的新郎官和新娘子同意,其余男子就可以通过武斗的方式决定新娘子的归属,输的那一方不能有怨言,也不能再前去拆散。” 程枭:“%……抢&……” 小官听着听着眉毛皱起,他进转日阙之后没多久就被几个人抓去了毡帐灌酒,即使心里记挂着和亲的公主,但是一时被绊住手脚难以脱身,什么礼都没观全。 他都醉倒睡下了,突然被人从温暖柔软的兽毯中拔出来,一开始怨恨不止,看到男人的脸色后吓得像筛糠一样,还以为是来杀他的地狱罗刹,却没想到被马上蒙了眼扔到公主面前解释这些劳什子的旧俗。 大婚之夜,服休单于不翼而飞,只有个陌生男子在婚帐中,难道,难道公主被冷落了,只能睡前听故事解解闷? “仏话(说话),别当哑巴。”程枭看他走神,抬脚在地上轻拍出声。 小官回神,赶忙道:“启禀公主,这位公子还说,抢婚是他们婚仪中的一环,通常由新娘子藏在出阁前的住所,新郎官假意来抢,只要新娘子成功被他带走,礼就算完成了,两个人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受到长生天的庇佑。” 程枭抱臂点头,他说不清这些东西,还是由易鸣鸢带来的人解释最好,免得她还要担惊受怕。 用完人以后,程枭将他重新提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拎了一桶热水,放到床榻边上,伸手拧了一块布巾往易鸣鸢的脖颈上蹭去。 他刚刚咬那里的时候,不小心把血染上去了,脏。 易鸣鸢一直在消化那小官翻译出的话,这些话的所蕴含的意义对她来说太匪夷所思了,她眉眼微阖,想要细细思索,却被脖间的动作打断,索性夺过布巾,别扭地说:“别擦了,痒,我自己来。” 胡乱擦了一通后,她把满腹狐疑问了出来:“所以你刚刚和服休单于还有逐旭讷对打,都是服休单于同意的事儿,他怎么会同意的?” “他心里只有扎那颜,我喜欢你,他就愿意和我打。” 而逐旭讷作为服休单于选定的下一个单于,打败他也是这场证明自己的战斗中不可减免的步骤。 对于草原上的人来说,剖白爱意似乎是一件不需要任何考虑就能够脱口而出的寻常话语,易鸣鸢被他这句直白的话说得脸热,连忙再问:“那你要是不喜……不提出跟他打,服休单于会不会同意放我走?” 她眼含期待的看着程枭,却没有得到心仪的结果,“不会。” 易鸣鸢肉眼可见的情绪低落下来,但好歹没有再出现不久前那样任人摆弄的模样了,她在用程枭最容易理解的语言和他交流,尝试获得一个对这场婚仪更加清晰完整的认知。 “所以你刚刚把我扛在肩上,其实是在‘抢’我,如果我不同意呢?” 程枭抽走布巾,重新拧了一把,眉骨上的伤口已经在打水的时候处理过了,他拽着易鸣鸢的手往自己块垒分明的腹肌上蹭去,“先给我擦擦。” 软若无骨的手在自己身上反复划过,他才舍得开口,“没有这个可能,你已经在这里了,而且你没挣扎。” “我有!” 易鸣鸢把布巾往他身上扔,这人好没道理,她明明在他肩膀上竭力挣脱了,只是没挣脱成功而已。 “如果你说的是扭来扭曲拱火的那两下。”程枭唇角勾起,对她这撒娇般的举动接受良好。 他伸手将人一把拖进怀里搂着,“管灭吗?” 9、裹住 易鸣鸢发现程枭尤其偏爱将她一整个抱在怀里,当日在山洞里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游牧民族身形比大邺人高壮不少,她又是个女子,与他力量悬殊,几次三番推拒,厉声让他放开自己,全都以失败告终。 事到如今她已在婚帐之中,此处天高皇帝远,只要瞒的好了说不准三五年后陛下都不知道她究竟嫁给了谁。 再者说,就算知道了,又哪里会为她一个罪臣之女做主。 自己今日若与程枭闹个天翻地覆,不要他这个半路将自己截来的夫婿,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一只拳头有自己两个大,力气大得能把逐旭讷举起来,扛着自己还能健步如飞,要是再反抗他,会不会被一拳头捶到地里去啊? 而且他是能说官话的异族人,无论怎么扭捏,程枭都是她如今最好的选择了。 左右……左右对他也没有太排斥,就这么过吧。 “又不说话?”程枭轻轻摇了摇,人抱在怀里跟个瓷娃娃似的,又白又漂亮,说出去谁都得羡慕自己。 易鸣鸢想通以后还是羞,她没有教引嬷嬷,那种册子当然也不会放在和亲陪嫁的书箱中,只好声若蚊蝇地哼哼了两声,“不,不管灭。” 抱着她的男人深灰色的瞳孔里透出满足和宠溺,就这样放过了她,从一个皮箱子里抖出红色婚服,认真穿在身上,上头的装饰与易鸣鸢所佩戴的如出一辙。 这就是转日阙新郎官所需要穿戴的服饰了。 周身齐整后,他抓了块厚实的绒毯,将床上的人裹起来带了出去。 “?” 易鸣鸢有点不明白,好好的待在毡帐里多好,外面冷风一个劲儿的吹,入了夜又干又冷,转念一想程枭每次做事都很有章程条理,肯定是有不得不出来的缘由。 再次来到烧尽的篝火旁,现在火灭了,人也散完了,只剩下三三两两的祭品还没有被收走,程枭拉着她上前,指着干涸得差不多的牛血,又指了指易鸣鸢的脸,“给我也抹上,像玛麦塔做的那样。” 萨满唱咒结束后在她右脸抹上了牛血,程枭解释说这是在保佑她一生不因食物短缺而烦恼,易鸣鸢蹲下身用手指挑了一点,转身虔诚地涂到他的脸上。 对他们来说食物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虽是一个外族人,却也懂得尊重他们的传统和信仰。 程枭垂眸,顶着易鸣鸢脸上与他如出一辙的痕迹,锋利的唇角总算抿出些得偿所愿的踏实感。 他在冷风中暗暗祝祷,如果身边的人能听得懂匈奴语,就会知道他正在对着天地的一切发愿,希望长生天能够保佑他所爱的姑娘一世安泰。 “好了,回去吗?” 易鸣鸢以为自己是不太怕冷的,那是因为以往所去任何地方都有专人提前烘烤,走在路上也有人准备手炉。 而到了这里,草原的风凌冽非常,如同刀子一样在她脸上刮,她有些受不住了。 程枭带着薄茧的手从她后头穿过去抄起膝弯,让易鸣鸢背靠着他的胸膛和肩膀,平平稳稳坐在他小臂上,“还有两个人要见。” 易鸣鸢冷不丁又去了他怀里,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绷紧害怕了。 她学着放松自己的肌肉,卸力直接靠在对方身上,仰头道:“还没有问过你今年几岁,家中几口人,现在要带我去见父母吗?” 程枭步伐稍顿,想来有些健忘的人已经将陈年旧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用另一只手拢紧了怀中人身上的毯子,不让一丝风钻进去,“不是,是涂轱和扎那颜,我阿爸和阿妈很早就死了,葬在秩狜山。” 两句话砸下来,易鸣鸢不知是先跳下去跑掉还是先说节哀为好,偏又被裹住,逃都逃不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抱歉,”程枭走到一个重兵把手的毡帐旁,提前将人放了下来,“见涂轱也别担心,他不是黑熊,所以不吃人,你跟在我旁边慢慢走。” 易鸣鸢忐忑的抬起脚步,掌心全都是汗。 出乎意料的是,帐内两人见到他们来一点也不意外,扎那颜还是看崽子般和熙的笑眼,而她的旁边,服休单于鹰眼微眯,不停打量着自己。 易鸣鸢尽量将头垂得更低,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程枭同样火红的衣摆。 突然她反应过来这过程的眼熟之处,这怎么有点像……拜高堂? 出来后,程枭脸上多出一条褐色痕迹,褐色是草原上很独特的一类染料,也是鹰羽的颜色,这是保佑他们一生不因覆体之物短缺而忧愁。 “现在我们都是大花脸了。”易鸣鸢摸了摸脸上干涸的印记,在服休单于那里过了明路,她心里的大石头才算彻底放下。 程枭眼神缠绵缱绻,大手覆在她的脸上,拢住细瘦的手指,“回帐子吧,夜很深。” 易鸣鸢耳垂红得能滴血,不论是中原还是草原的婚礼,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她才跟身边的人认识没几天,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怎么了,又冷?”重新回到婚帐,程枭扯开长袍,去柜子里翻出一个青色的瓷瓶,成婚以后这种事情不再是寡居汉子需要自己做的事,他可以朝自己的阏氏讨些皮肉相贴的甜头。 他特意学过的,中原人管这个叫闺房之乐。 一转头却看到易鸣鸢把自己缩在绒毯中,宽大的床榻生生被她抛弃了大半,只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满脸魂不守舍的样子。 婚帐是他特意嘱咐过要提前熏香和烧炭的,只留了个隐秘的口子透风,不应该啊? “我看看你腿上的伤好了没有。”厚毯阻拦不了程枭,他挑开蚕蛹似的绒毛,手掌穿过去精准握住易鸣鸢的大腿,直往她的腿根而去。 天可怜见,他这忧心对方伤势的行为,落在担惊受怕的人眼中,就成了猴急万分,要即刻拉着伤势未愈的人行房,是十足的禽兽之举。 “别,不行,今天放过我好不好……”易鸣鸢不住后退,躲开往自己腿缝里钻的手指,企图打个商量。 程枭闻言撤了动作,好笑道:“今天让我放过你,那明天呢,明天你再求我放过你,伤口捂到流黄水怎么办?” 易鸣鸢把自己埋在角落,言之凿凿的说:“我自己擦了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真的。” 她所言非虚,腿伤本就不深,从中原带来的跌打损伤药并非凡品,三日过去已然没什么大碍了,等上面的痂脱落,皮肤便能恢复光洁。 “那好。”程枭敞着外袍作势往床上坐去,他把人从茧房里挖出来,把瓷瓶放到她手中,慢悠悠的哄,“换你给我涂药。” 易鸣鸢正色盯着他为了抢夺自己而弄出的伤,八道明显的爪痕因为没有及时处理,已经开始发白,甚至产生皮肉外翻的趋势。 除此之外,程枭的背部和腰部还有两处擦伤,泛着令人胆颤的青紫色。 “如果我弄疼了你,一定要跟我说。” 不可否认程枭确实为她做了很多,服休单于力能震虎,和他对打稍有不慎就会丧命,可是自己与他相识不过三五日,意乱情迷下突生的爱慕怎么可能长久,恐怕不久以后程枭就会认识到娶她是多么不值得的一件事。 等到他腻了自己,就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想来这个过程也不会太久。 程枭转过身来,深邃的眉眼因为笑意而变弯,他用手牢牢环着易鸣鸢的上半身,把人拉过来在额头虔诚地印了一记,“不疼,你的手比刚冒芽的火绒草还要轻。” 随着他的声音离开头顶,易鸣鸢也咂摸出一点温馨的质味来,男人的目光炽热直白,看她就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她自认没有让人一见钟情的本领,程枭越是这样,她的心情就越复杂。 “我有东西给你看。”程枭翻箱倒柜,在一个难以发现的盒子中掏出一缕发丝,再挥起小刀割下自己的一缕卷发,将二者用不知从那里找到的红绳系紧。 易鸣鸢迟疑的眨眨眼,“你这是在……结发?” 当日程枭取走她的发丝,说的明明是用以入画,而不是作此用途,除非他从那时起就开始打自己主意了! 程枭握着她的手念了一句话,又是听不懂的语调,做完这一切后把头发重新藏了起来,对她说:“对,前几年去了一趟中原,听那里的人说的,成亲得结发,这样两个人就会情难自拔地爱上对方。” 易鸣鸢想说前半句没错,可后半句不知他是哪里听来的误传,如果结发就能让两个人相爱,那这世上就没有男男女女为所谓情爱而落泪了。 她没有注意到程枭重音的“前几年”三字,点了点头只当默认他这一误解。 “等你熟悉了转日阙,咱们俩生几个崽子玩,最好像你一点,漂亮。”程枭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把人揽过来喃喃自语。 殊不知怀里的人立马瞪大了双眼,崽子? 10、避孕 “我不生孩子,我死也不生,”易鸣鸢使尽浑身解数爬开,“你要生跟别人去生,我不要!” 易鸣鸢对生孩子这件事充满恐惧不是没有缘由的。 三年前她曾差点有个妹妹,她期盼了很久的妹妹。 家里只有她和哥哥两个孩子,哥哥年龄比她大很多,从小跟着父亲习武,练习骑射功夫,还要随夫子读书,学习圣贤道理,很少有时间陪她一起玩。 虽然家人都待自己很好,可看到旁人能和亲姐妹一起刺绣插花,谈心踏青,她的心里也难免寂寞。 那时爹娘聚少离多,这个孩子完全是意外之喜,父亲收到信后特意向朝廷求了恩典,请一位太医坐镇家中,只为照顾好母亲得来不易的一胎。 可天不遂人愿,母亲分娩时胎位不正,孩子整个横过来了,两天两夜过去愣是没生下来,太医束手无策,是汤药也喂了,银针也施了,还是没能改变她母亲力竭而亡,一尸两命的结果。 生孩子太过可怕,世人只知每个女子都能生,说起来轻巧,可鬼门关走过一遭,其中的艰难和风险却只有做母亲的一人承担。 易鸣鸢还记得那一天,阴蒙蒙的下了半天的雨,拨云见日的时候她推开阻止的嬷嬷冲到床边,以为能再跟母亲说上两句话。 可是再也没机会了。 “你让我去找别人?”程枭粗眉蹙起,他们匈奴人都很喜欢孩子,能养活就生,家里一堆团子满地跑多热闹。 他往年看到耶达鲁家的七个崽子都喜欢得不行,就等着接人回来以后也生几个。 现在易鸣鸢让自己去找其他人,他哪有别的女人? 上天入地,她就是从秩狜山挖到希狄犁那里最深处的大漠,都找不到自己愿意娶的第二个姑娘。 “为什么不想和我生孩子,难道你心里藏着其他男人?” 程枭抓着易鸣鸢羊脂玉般的脚腕,像伏击猎物的金雕一样眯起眼睛,仿佛听不到满意的答案,下一秒就会把对方咬碎吃进肚子里。 易鸣鸢扁扁嘴,像是再次回到了那个失去母亲的雨夜,“我娘就是生孩子死的,你如果硬要让我怀上,我恨你一辈子。” 和亲的旨意一下来,她就备了数包打胎药,和礼部准备的药材放在一起,还背了药方以备不时之需,孩子不仅代表了血缘,更多的是情感上的羁绊和枷锁,如果自己有子嗣,可能就不会从容赴死了。 程枭听后僵了,半晌发不出一个字。 什么时候的事? 他派人时不时从京城中给自己传消息,向来事无巨细,唯有三年前领兵攻打子伊木,期间无数次更换驻扎的方位,才导致有一卷羊皮送丢了,掘地三尺都没找到。 连续好几年传回的消息只有老生常谈的一些熟事,他那时以为无足轻重,找了两回便没有再执著。 莫非就是那段日子…… “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避孕的法子,吃药,用鱼鳔或者羊肠,总之,我不生。”易鸣鸢感觉到脚腕上的桎梏稍松,低声说了一句。 程枭退开两步,将混乱中被掀开的绒毯重新盖到她身上,“先睡吧,我明天去问问。” 问被召回转日阙的约略台那张遗失的羊皮纸上写过什么,再顺便打听打听防止受孕的窍门。 草原上避孕的手段不多,据他所知就只有忍着弄到外面,像鱼鳔和羊肠那种精细东西听都没听说过,更别提用了。 他是舍不得让易鸣鸢吃药的,那种通体银色的水珠子哪里像是能吃的玩意,断然碰不得。 一来二去的夜彻底深了,简单的擦洗过后,程枭上床给背对着自己的人脚下塞了一个灌满热水的水囊,顺便感受了一把她脚尖的温度。 有点凉,但也不算太冷。 易鸣鸢其实还没睡着,她在程枭洗漱的时候拆了身上所有膈人的物件,床铺很软,缩在里面的时候就像置身于云层之中,能让她短暂的忘却所有烦恼。 没多久床铺塌陷,一片巨大的黑影笼罩过来,压着她的腰背翻转,迫使她落入男人的掌控之中。 下巴挨上程枭的肩窝,脖颈交错的瞬间周围的温度理所当然的上升了一个台阶。 易鸣鸢耳际被发烫的气息喷洒着,二人嵌合的那一刻男人开口:“找到避孕的方法前,我不动你,你先试着对我生长出一点情愫,好吗?” 程枭从来不信什么得到身子再得到心的鬼话,他只想让心爱的人心甘情愿与自己结合,他阿妈所在的须蒙氏有一句老话,叫做急躁的苍鹰叼不走灵活的兔子,急性的莽汉追不到心爱的姑娘。 八年他都等了,不差这几天。 这样骄矜的兰花被自己带到了草原贫瘠的土壤上,是该好好呵护一段时间的。 易鸣鸢鼻头发酸,她听到对方震如鼓擂的心跳声,眼前的人明明有对自己生杀掠夺的能力,却矮下姿态祈求她的情意,甚至为此紧张到心跳加速。 她悄悄把微凉的小腿靠近程枭,抛弃了那个还散发着热气的水囊,“嗯。” 程枭心情因为她的这个小动作顿时变得很好,而他表达欢快的方式也很简单,那就是低下头寻着她柔软的双唇企图讨一个亲吻。 易鸣鸢闪躲开,找了个借口:“别这样,我没揩齿,嘴里不干净。” “我买了,中原的商人时常路过转日阙,我前……前两日买了十四五只刷子,都给你用,还有盆子和架子,”程枭在她背后拍了拍,“要起来吗?我去点油灯。” 易鸣鸢怔忪,她以为这婚帐中的一切都是服休单于派人布置的,但是如果毛刷和洁面的东西都是程枭准备的,那茶桌和软榻屏风恐怕也全部出自他的手笔。 “不起来,睡了。” 洗漱的时候她就已经用清水漱过口,本意只是为了躲避一个缠上来的亲吻,无意于专程离开好不容易捂热的被窝。 她现在脑子很乱,程枭对自己浓厚到近乎不可理喻的情感令她难以理解,分开三天内能否办成那么多事也无从得知,她总觉得自己恍惚中遗漏了什么细节。 纵容和依赖,是一双需要时间才能养成的习惯,眼前这个轻拍自己背哄睡的男人似乎做到得太快了。 *** 易鸣鸢苏醒的时候分不清当下是白天还是黑夜,直到推开身旁的人,阳光才洒进她的眼眶。 受到强光刺激的眼睛闭了起来,她估算现在应该是一个比日上三竿还晚的时间。 和暖的日光中,易鸣鸢缓缓睁开双眼,发着金光的微尘在空气中飘浮不定,她的目光跟随一颗小粒慢悠悠移动,直至小粒晃入暗处,她才舍得从轻软舒适的被褥中出来。 刚坐起小半,昨日猛然间成为她夫君的男人就听到了动静,伸出修长的手臂在她方才躺着的位置来回摸索。 她整晚都睡得不太好,现在颇有些幽怨,就是这只手,非要穿过她的脖颈,执拗地垫在她头枕的位置,硬邦邦的怎么也逃不掉。 程枭揉着眼睛醒了过来,易鸣鸢目移,那只手也是,搂着她的腰死活不放,刚挪开一丁点就会被霸道地拽回去,一觉起来浑身发酸。 “你晚上睡觉别勒人,我身上都要青了!”易鸣鸢泄愤般推了程枭一下,很意料之中的没有推动,这让她更加羞恼。 男人蓦地坐起来,温热的手掌抵住她的后背轻揉,“我以为你哼唧是嫌冷,这里难受,还是这儿?” “你跟个火炉似的,再冷的冰块儿都能烧开,我哪里还会冷。”易鸣鸢撇撇嘴,背后恰到好处的力道是抚平她娇气的一剂良药,瞬间什么小脾气都消散了。 腰背的僵硬被软化过后,易鸣鸢想到了什么,问:“我现在是要穿你们的服饰还是自己带的长裙?” 程枭下床拿来了一套衣裳,不给她动手的机会,“我说过,给你穿转日阙最好的羊皮裙。” 和中原华丽累赘的裙装不太一样,草原上的服饰为了方便骑马和活动,做成了较短的样式,上衣由一层窄袖棉衣和半袖羊皮袍子组成,下裙则分成前后两片,长度堪堪盖住鞋面。 程枭拿的是一件缝线处皆滚了白绒的偏襟正红色袍子,穿上就像正值花期的萨日朗,颜色艳丽而又张扬,更衬得易鸣鸢明丽娇艳。 “来,手抬起。”他给乖乖曲起双臂的人束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的腰带。 草原不兴将头发全部盘起,淌在风间是每一根发丝的最终归属,所以他用洁白丝绒搓出的长绳半拢起易鸣鸢的长发绑好,又拿出一条坠着珊瑚珠子的额带系在她的脑后。 “很美,美到想把你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程枭情不自禁的说。 他绞尽脑汁学的大邺话实在匮乏,如果他看过更高深的书本,就会知道世上还有诸如“形貌昳昳”“仙姿玉容”这样赞美女子的词语。 但是不打紧,直白质朴的话一样打动人心。 易鸣鸢别开眼,耳朵发红,不知他这种羞人的危机感究竟从何而来。 程枭蹬进长靿皮靴,快速穿好自己的衣物,牵着人走出婚帐。 “逛逛吧,跟我走一走。” 11、愤然 一推开毡帘,一个个软乎乎的团子就撞到了易鸣鸢的腿上。 她低头一看,两颊红扑扑的小东西扒着她的衣服不放,抬头露出纯真中带着初生傻意的笑容,张大了嘴说:“贡珠,贡珠嚎!” 正要逗逗这个孩子玩,就被一道叽里咕噜的声音打断了,不远处有个步履生风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身上挂着两个孩子,手上还抱着一个,配上他冷硬的面容,显得有些滑稽。 脚边的小娃娃闻言把抱着手抓得更紧,喉咙里发出不舍的呜呜声。 “耶达鲁,拜见公主殿下。”男人拎走自家调皮捣蛋的崽子,单膝下跪,右手贴在胸前对易鸣鸢行了一个郑重端正的礼。 易鸣鸢入目是阔远的天地,天际的蓝和莽原的青恰如其分的在极远处贴合,这里没有压抑的琼楼金阙,只有天籁般的鸟叫虫鸣。 随着耶达鲁的下拜,周围的族人全都跟他做出一样的动作,表达对新阏氏的认可和臣服。 易鸣鸢欲屈膝回礼,却被身旁的人拉起,“点头就好。” 她微微诧异,那日程枭说他是奉命去护送和亲队伍的,她只当他是一个护卫队长,却没想到他的地位似乎远高于自己的想象。 与众人见过礼后,二人踩着柔软的草地四处闲逛,程枭语调平稳,逐一为她介绍转日阙中的事物。 整个部落很大,二人时走时停,来到圈养着上百只羊的栅栏前,易鸣鸢揪着一根长叶拿在手里把玩,在此起彼伏的咩叫声中说道:“昨晚我问你,年龄几何,你还没有回答我。” 程枭侧过身,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用草叶编织而成的蜻蜓放到她手中,反问:“你呢,你今年多大?” 得了一个小玩意,易鸣鸢眉开眼笑,“刚过了十七的生辰,我猜你应当比我大十岁?” 程枭骤然被猜老了几岁,心情有些郁结,闷闷从嗓子眼里丢出几个字眼,“我十三岁跟着涂轱打仗,已经八年了。” 战场的风沙还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很多沧桑的痕迹,这无从避免,相反,程枭还要感谢这些经历,如果没有它们,他就会永远错过那个藏在心底的人。 征战给了他强大的体魄,赫赫的战功,崇高的地位,所以他从没有后悔过。 易鸣鸢歉然一愣,却见程枭翻身入圈抓住一只羔羊,捆了手脚放进她的怀里,顺势俯身将她微乱的发丝别到耳后,“送到萨满那里,玛麦塔不让男人进她的帐子。” 易鸣鸢耳尖一痒,却没有避开,“为何要找萨满?” 她从没抱过如此脆弱的生物,小心翼翼挪动手臂,企图找一个让羊羔感到舒适一些的姿势。 “玛麦塔有全族的书,你去问问她羊肠,还有鱼鳔怎……” 程枭还没说完,易鸣鸢就已经愤然离去,将他扔在了身后。 青天白日的,真是不知羞耻! 不过他提到萨满那里放着全族的书,她或许可以从中找到匈奴的图册,还有大邺话与匈奴语的比对书籍,这样在其他人交谈时,她就不会双眼一抹黑了。 看着易鸣鸢的背影渐缩,程枭敛目,抬脚朝着另一个方向跨去。 *** 萨满住的毡帐和婚帐都坐落在转日阙的中间位置,虽然相隔有一些距离,但不算太难找。 最大的特点就是最上方扎了黑色的马鬃,十分醒目。 一路上,易鸣鸢专心的记着路线,方才程枭给她介绍过,帐外挂着铜铁器的是打造马嚼子和马镫的地方,中间隆起四周垂毛毡的穹庐是活动的区域,小型的帐幕则是牧羊人的居所。 这里苍鹰任飞,时不时传来翱翔的啸鸣,还有在帐外赤膊摔跤的匈奴男人们发出的搏斗较量声。 易鸣鸢抱着怀中雪白的小羊绕过两个打铁房,四个穹庐,一个帐幕,精准的找到了萨满所在的位置。 途中不断有人亲切的跟她招手,还有个热情的匈奴女人递来奶酪块,放到她的手里就立即跑开,不给她还回去的机会。 无奈之下,易鸣鸢只好带着一只羊,一小把奶酪,还有一只小蜻蜓走到了萨满的毡帐前,和大多数居所不同的是,萨满用的是一个结实的木门,遮住了所有的光亮。 门外把守的兵士用肢体语言示意她直接进去,易鸣鸢正打算敲门的手微顿,想了想还是轻声叩门说明来意,直到久未应答,才在兵士更为强烈的动作下改为了推门而入。 一进去寂静无声,漆黑一片,易鸣鸢怀中的羔羊冷不丁开始扭动,叫了一声,“咩——” 这时,身后传来火星的噼啪声,她捂住羔羊的嘴,死死抱着它不敢转身,背上流下冷汗,心里直发毛。 “呼!” 突然,一个古怪又惊悚的黑脸面具从易鸣鸢的左肩处冒出,伴随着呼的一声,把她吓得连连后退了三步。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惊叫出声,更没有把手中的羊羔扔出去。 “阿兄说的没错,你是个好人。”一阵铃铛声响起,帐内各处油灯依次亮了起来,就像被施了什么法术。 易鸣鸢惊魂未定,这才看清面具后的人。 没想到摘去了面具,堂堂萨满竟是个面容娇俏的年轻小姑娘,更没想到她拥有一口比程枭更加流利的大邺话。 “你,那个时候,怎么,那……”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易鸣鸢哽住。 昨日在木台之上,萨满明明是一副听不懂的模样,为何今日却能如此顺畅地说出一段话? 玛麦塔大笑两声,把手中的黑脸面具挂回原位,不穿萨满服的时候,她就像个普通的邻家小女孩,喜欢看别人被自己吓到的样子,这是她乏味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我是玛麦塔,按照中原人的称呼,我应该叫你嫂嫂。”小姑娘从易鸣鸢手里接过羊羔,解开绳子放到地上,顺手揉了一把软软的羊屁股。 嫂嫂,那就是程枭的妹妹了? 易鸣鸢看着她麦色的卷曲发顶,又看向她笑起来月牙般的双眼和偏小的身型,就是再不同的父母,也不该生出长相如此南辕北辙的一双兄妹吧? “瞧你想哪儿去了,不是亲生阿兄,我是他捡来的,那时候我只有两岁,就……这么点大。” 玛麦塔两只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很小对不对?阿兄每天把我放在他的裘衣里带着,我才成功活下来,这是从几百年前传下来的方法,把病恹恹崽子贴身带着,听亲人的心跳,能让崽子的身体变得更强壮,比巫医熬的药还有效果。后来列比迭耳去天上了,神就选我当了萨满。” 似乎是因为平日里很少有人能交流,玛麦塔今天话格外多。 她从不知哪里的角落翻出一些羊皮纸,借助上面凌乱的图画讲解儿时的过往。 “你阿兄他,匈奴名字叫什么?” 很多时候,易鸣鸢都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当玛麦塔讲到程枭首次出兵打仗,她才第一次发问。 玛麦塔眉飞色舞讲解的动作停下,有点沮丧的说:“叫折惕失,阿兄说这不是一个好名字,因为是他阿爸起的,而他的阿爸抛弃了他和他的阿妈。” 不过很快她就开朗起来,“放心嫂嫂,后来有人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 这是第二次提到给程枭起名的那个人了,易鸣鸢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了一个奶酪块,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为何听起来早已离开了草原?现在又在哪里? 奶酪块甫一放进嘴里,她就差点全吐出来,整张脸就皱得如同没有蒸成功的包子,“酸的,这是坏了吗?” “哈哈哈,我的嫂嫂,这是丝乞丽做的酸奶疙瘩,就是咸酸味的,你刚来到我们这里,吃不习惯很正常,喝点肉粥吧。” 玛麦塔端来粥,和易鸣鸢一起坐在厚厚绒毯的中央,聊聊笑笑度过了悠闲的时光。 临别的时候易鸣鸢才回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提出想看一些书,玛麦塔却不允许她将东西带离萨满的毡帐,“如果想要看书,就只能来这里。” 见她说得绝对,易鸣鸢便答应了下来,至于另一件事—— “好嫂嫂,你是打算留下来陪我吗,当萨满确实很无聊,但是我想阿兄现在会更想要你的陪伴,你们中原有一句……‘君子不夺人所爱’对吗?” 易鸣鸢脸庞红得像要滴血,这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她深呼吸多次,才终于磕磕绊绊的说完了程枭让她找玛麦塔的原因。 果不其然玛麦塔又开始大笑,这让她更加窘迫,“没有的话便算了,告辞。” “我们这儿不用这种方法,崽子是长生天赐予的礼物,不过我想,如果你想找到答案,也许应该去看看你自己带来的那些书籍,听说有好几车。” “你该走了,去吧。”玛麦塔背过身摆弄她的铃铛和铜镜,眼神隐没在角落的黑暗中,在这种时候,她作为萨满的高深莫测体现得淋漓尽致,不似一个烂漫的少女,而是真正的神使。 同时,木门上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即使身为萨满的兄长,也只被允许在特定的时间里和她见面。 易鸣鸢打开门的瞬间,程枭整个人站在和暖的光里,由于午间日头大,他脱去了上衣,露出健壮充盈的胸腹,上面狰狞的伤口没有让他逊色,反而更衬得人狂野不羁。 “我来接你。” 他的肩上挂着两张弓,小一些的那把是为谁而准备的不言而喻,可惜下午的时光易鸣鸢尚有别的安排。 和玛麦塔道别后,易鸣鸢走上前去,她的身高堪堪到程枭肩头,这导致男人总得垂眸弯腰迁就,这次她主动踮脚抬头,这样的高度正好能使程枭毫不费力的捕捉到她所有的神情,柔软又恳切。 “我想见见和亲队伍中的人,再拿点东西进婚帐,你要跟我一起吗?” 12、在哭 作为战争中胜利的一方,大邺对此次和亲表现出了充分的怠慢和蔑视。 按照惯例,和亲公主的陪嫁车队中应当有金银珠宝十车,各种花纹图案的丝绸锦缎十车、酒和米十车、谷物和芜菁种子五车、诗文农书,佛经史书,医典历法等典籍五车、陶瓷器五车、纺织用具五车、造纸工具五车。 另造酒、碾、硙、纸、墨之匠五车,共六十车才算完整齐备。 这还只是最基础的,若是碰上君主有意讨好,数量只多不少,如今匈奴不受邺国待见,易鸣鸢也是个不受宠的郡主,所以各例减半,拢共只有三十车。 可即使这样,其中可用之物仍旧不少,她跟着程枭四处观览的时候,发现这里牛羊马虽多,可并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是作农耕之用。 从前住在庸山关的时候她便知道,蛮夷之人从不事耕种,只一味的南下抢掠,通过夺取中原人辛辛苦苦种植的粮食,囤积以过冬。 这就导致了边关百姓苦不堪言,双方摩擦不断。 要是能教会匈奴人种地,养活作物,那一年到头的时候,他们再也不用因为忧惶没有食物渡过严冬了。 “你去吧,让耶达鲁保护。” 出乎意料的是,程枭并没有应下易鸣鸢的邀请,他对玛麦塔门前的兵士吩咐两声,让他们去把人找来。 易鸣鸢:“你要忙吗?” 依据程枭昨晚那黏在她身边赶也赶不走的架势,她还以为对方会寸步不离的跟在自己身边,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逐旭讷要走了,我去送他,半日就回来。” 这一带并不是转日阙一年中最长时间生活的地方,秋天的时候南边水草更加丰茂,有时候会在这里驻扎一段时间。 不过此次为了和亲的事情,程枭特意将整个部落向东南方向移了十里,靠近大邺的关隘,是以转日阙部落中人出行办事时常遭到巡逻伏击。 无论是出还是入,都需要经验丰富的人带路,接人的时候因为人数稍多,为了避免麻烦,他们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绕过两座山,这也是婚仪前他提早离开的原因。 这两日大家分散成几支小队伍依次离开,稳妥又迅速。 “好。”易鸣鸢点头,只一点不解,这里是单于庭,作为大单于的儿子,也就是相当于太子殿下,为何不与父亲住在一起,反而要走呢? 不过想来中原有及冠封地,也许逐旭讷亦有自己统领的部落需要管辖。 思及此,易鸣鸢也就没有多问,直接随着朝这个方向跑来的耶达鲁去了和亲车队集中居住的地方。 与早晨见面时的装扮不同,眼前身材高大的守卫头戴坚硬头盔,不仅薄甲在身,腰间还配着直背弧刃的钢刀,摄人的气势十足。 他有规矩的牵着缰绳站在马身右前方,尽心尽责观察着周围一切风吹草动。 “耶达鲁……”就这样一骑一行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易鸣鸢想稍微减轻一点这紧绷的气氛。 为自己牵马坠镫的人听到名字后立刻凝神,站定回应:“是!” 易鸣鸢摇摇手,“不必如此,随意一些,我们聊一聊可好?” 耶达鲁眼珠子动了动,“是。” “你和程枭是如何认识的?”易鸣鸢坐在马上,她思前想后,发觉从进入转日阙之初,到目前为止,都对自己的夫君知之甚少,也可以说程枭并未主动向自己介绍过他的身世,遭遇。 既然他不详谈,那自己便积极一点,向他身边的人了解。 “八年的以前,大王来到大漠,很好射箭……” 耶达鲁努力的描述着,但他似乎在这方面没有玛麦塔的天资,说到后面语序混乱,甚至想要加入匈奴语作为解释,又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并不能理解,很快止了话头,只留给了易鸣鸢破碎的信息。 耶达鲁年纪比程枭大上不少,很久以前他还是服休单于旗下一员百骑长,程枭尚是一个毛头小子,被送到他帐下充数,那时候他从没想过程枭能在日后的几场战争中展现出惊人的射击才能。 一转眼程枭都长得比他还高了,两人身份调转,成了自己在他手底下做事。 匈奴人不以年岁和经历当作倚老卖老的资本,他们有些偏执地认定,只要一个人的战斗能力足够彪悍,那么他就是一个值得追随和效忠的首领。 “为什么称程枭为‘大王’,是什么王,我只知道中原有淮南王西南王,你们这儿又是如何论王的呢?” 边走着,易鸣鸢边找准耶达鲁话中的关键加以追问。 谁知耶达鲁听后缄默,黑着一张脸憋出一句:“耶达鲁大邺语讲不好,问大王,更厉害。” 军营中同吃同住时,其他弟兄总揶揄程枭没个喜欢的女人,只有耶达鲁曾在醉酒后听他提起过零星的一点往事,因此对他的新阏氏充满好奇,但作为一个笨嘴拙舌的人,经过家里那位的耳提面命,他甚至不能在易鸣鸢面前随便说话。 耶达鲁谨记叮咛,也认为他们小两口的事情应该交给他们自己解决。 躺在原野上谈天说地向来是一个增进感情的很好方式,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看着成长的孩子,如今整个匈奴的右贤王,正有这样的计划。 自己就不在其中多加搅扰了。 说完后,耶达鲁目不斜视继续护送,任凭易鸣鸢如何坚持,都没能撬开他的嘴。 “达塞儿阏氏,我们到了。” 他们走了很久,根据易鸣鸢对于转日阙占地范围的估测,他们几乎已经到达了整个部落最边缘的地方。 耶达鲁也变得更加警惕,右手按在钢刀上,一旦出现任何异状,他都会毫不犹豫的拔刀出鞘。 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易鸣鸢跨下马,“达塞儿阏氏?我记得离京的时候,陛下为我取的封号为安戎阏氏。” 这个封号还是皇帝特意效仿百年前那位鼎鼎大名的宁胡阏氏王昭君而取的,所以她不可能记错。 耶达鲁举起一枚镶着鹰羽的令牌,门栏因此而为他们打开,他收起令牌,哼哧道:“大王说难听,要改。” 达塞儿才好听,是回家的意思。 易鸣鸢忍俊不禁,好好的封号哪能说改就改? 不过一个称呼而已,只要不上书陛下变更,就由着他吧。 和亲车队住的地方不算差,物品一应准备齐全,甚至有的帐子比当地人住的还大,可他们心里并不信任匈奴人,所以一直防备着,夜里轮流放哨。 在异国他乡被晾了整整一个晚上,众人心里皆忐忑不已,见到易鸣鸢的时候,他们全都围了上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最后还是耶达鲁亮刀,才把无关人等叱走。 “公主,北蛮小儿实在是不将我大邺天威放在眼里,我等在这里静候一日有余,服休单于却仍未召见,还有外面的几百壮汉,把车队围得跟铁桶一样,一步都不让我们踏出去,这实在是欺人太甚!” 坐下后,此次随行的使臣首当其冲来到易鸣鸢面前,言语间不乏对匈奴的轻视。 姚大人抖着胡子,今早他前去探寻服休单于口风,却听说邺国人求见,一概要去节黥面,也就是说摘除身上防身的护具和武器,用墨汁把整张脸涂黑,才能被允许进入单于的帐子。 出使他国的使臣向来身份尊贵,受人礼待,故此次碰壁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使臣当即气得火冒三丈,回去后大骂不止,准备回去后将“罪行”细数,一一上报陛下。 使臣仗着匈奴人从不刻意学习大邺话,无视了从进帐后就站在易鸣鸢身后的耶达鲁,没有注意他听后的一声冷哼。 “姚大人当心嗓子,先喝点牛乳茶润一润吧。”易鸣鸢端起一碗乳色茶汤,这里的牛乳不腥,还甜丝丝的,她很喜欢喝。 使臣看着易鸣鸢这个样子就恨铁不成钢,这个和亲公主的性子,说好听点是谦和有礼,说难听点就是绵软可欺,好歹是代表整个大邺和亲的,都被人冷待到只带一个护卫出门的地步了,还有心思喝茶汤呢。 “臣没有这个胃口。”姚大人鼻子喷气,喝喝喝,有半辈子可以喝,什么时候喝不行,他都急得嘴上快起燎泡了! 他没有想过,他们送完人之后可以转身离开,可易鸣鸢不行,她是被邺国抛弃的棋子,若无意外,一辈子都要留在这里,人向来适者生存,除了快点熟悉这里的一切,她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姚大人思乡了吧,咱们都出来三月有余了,听说大人家里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相必归心似箭。” 易鸣鸢放下碗,她不能让和亲车队中的人见到服休单于,正好服休单于似乎也不愿意接见他们。 “那当然。”姚大人甩甩袖子,离家这么久了,恐怕没一个人不想。 易鸣鸢:“大单于近日忙于收拾几个动乱的小部落,恐怕没有时间接见姚大人,我看不如就将赏赐留下,其余一干人等早日返回家乡,也好过在这寸毛不生之地多加逗留了,如何?” 姚大人瞬间精神,这劣等微贱的破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可他转念想到需要服休单于亲自盖章的一纸盟约,那也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于是犹豫的说:“可服休单于那里……” “放心,本宫去和大单于说,明日就派人将东西送回来。”易鸣鸢心下稍松,只要姚大人一行离开草原,她究竟嫁与何人之事便没有被戳破的风险了。 姚大人终于对易鸣鸢有了一丝真心实意的尊敬,躬身行礼道:“多谢公主!” 易鸣鸢了却这桩心事后,打算从马车中拣些东西带回去,例如婚帐中没有枕头,为了避免今晚再有被迫枕在程枭臂膀上的艰难处境,她必须要做一些对策了。 正在箱笼中翻找着,她耳旁忽然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夹在得知即将返程的欢呼声中听不太分明,她转头向耶达鲁确认,“耶达鲁,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哭?” 13、报答(作收188加更) 耶达鲁竖起耳朵聆听,片刻后言简意赅回答:“有。” 循着声音的出处,易鸣鸢小心地找了过去,一把揭开毡帘,发现竟是七八个蓬头垢面的奴隶,无一例外皆是女子。 猛然被光亮直照,整日缩在黑暗中的人们下意识扬起手呈遮挡的动作,啜泣声骤停,她们的发顶干枯毛躁,甚至打结成一团,两颊瘦瘪凹陷,毫不夸张的说,简直就像是一具具骨头架子。 易鸣鸢心下不忍,扬声道:“别哭了,你们也跟着车队回去吧,我不需要差使的人。” “不!公主,我们不是因为担心将要留在这里而哭泣的,而是喜悦,”其中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奴隶抬起头,浅棕色的瞳孔直视易鸣鸢,试图说服她,“我们没有亲人,在哪里都能待,比起被车队中的人奴役,生活在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奴隶地位低下,做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还会被动辄打骂,行路的时间漫长,那些士兵一旦心情不爽,拳脚相向还算好的,几月下来她们身上的伤不知凡几,运气稍差些的早已死在了半途中。 “求您不要赶我们回去。” “公主将我们留下吧,大恩大德,奴永世不忘……” “是啊公主。” 易鸣鸢目移,她们面色蜡黄,难掩疲惫,但一双双眼睛在此刻亮得如同夜色中的萤火,她抓着毡帘的手收紧,对她们而言,留在这里确实是更好的选择,“好,我让人给你们重新安排住所。” 话毕,帐中的痛哭声重新响了起来,充满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转身离开的时候,易鸣鸢留意到最先出声的那个奴隶嘴唇欲张,半晌却只往后缩了几步,隐回众人后方。 她对身旁的耶达鲁小声吩咐了两句,便没有多加流连。 *** 马蹄踢踏,柔风轻鼓,山边传来呜呜咽咽的胡笳声,草原上独有的乐器风格明显,一入耳便感觉能看见茫茫的戈壁悬崖,还有潺潺流淌的清泉河流。 除了盟约和足够的必需品外,易鸣鸢还取回了一把玉笛。 她在这方面天分不高,并无太多造诣,月琴琵琶弹得不成体统,不是将琴弦弹断,就是把手指划破,久而久之便不情愿再练。 唯有笛子尚可,勉强吹奏成调,逐年精进下来,还算能够入耳。 抚摸着温润的笛身,易鸣鸢抬腕将之放到唇边,在慢行的马背上吹了一首悠扬的曲子,耶达鲁牵着马绳拍手叫好,磕磕绊绊地向她讨教了怎样通过一根管子吹出不同的音调。 被送回婚帐的时候,易鸣鸢看到程枭正拿着一块雪白的皮毛翻来覆去打量,眉间都带着喜色。 右贤王的帐子没人敢闯,所以即使易鸣鸢没有开口,里头的人循着掀帘的动静就知道是她,“逐旭讷真够义气,送了整张雪狐的皮子,等下了雪,这样的颜色在山里谁都发现不了。” 雪狐少见,程枭有心猎得一只,可惜从未遂愿,如此上乘的狐皮逐旭讷就是那里也只有两张,要不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成婚,他怕是也舍不得送出去。 快要入冬了,可今年的突释满日却注定不能安然度过。 突释满日是他们的新年,也称雪日,匈奴崇尚白色,不仅是因为最常穿的羊皮处理过后呈现乳白色,而且匈奴坐落于北方位,很大一部分疆土常年被雪覆盖,白色的服饰能很好的隐匿身形,便于作战和突袭。 这些年服休单于已经统一了四十几个部落,但草原地广人稀,总有他们找不到的漏网之鱼意图重新聚集起势力,想要伺机扰乱如今勉强安定下来的局面,三年前的子伊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比起羊皮发灰,雪狐的绒毛更接近雪的颜色,有了它,往后即使程枭领兵打仗,易鸣鸢孤身一人的时候也能多一重保障。 等不及易鸣鸢走近,程枭上前两步,顷刻间缩短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举着皮子往她身上比了比,“我那还有两块小的,先裁了做身绒袄,这块当披风,好穿,又快。” 雪狐皮白皙细腻,即使不知道价值,易鸣鸢也能从程枭的语气中猜出它的珍贵,她心尖上难以抑制的发暖,“谢谢,我很喜欢。” “喜欢,还有呢?”程枭带着笑意把东西收了起来,目光在她周身转了一圈,“没有报答吗?” 易鸣鸢四下看看,最终把视线停在腰间的玉笛上,在程枭面前吹跟在耶达鲁面前吹感觉有些不一样,但这种微妙的区别她说不上来,只知道现在有些紧张,她抽出玉笛:“我给你吹首歌吧,是我从小练的。” 这首歌是教她的乐师编的一首简单童谣,节奏缓慢婉转,千百次的练习下,所有音调她全都牢记于心。 一曲毕,程枭久久没有说话,易鸣鸢还当他嫌曲子不好听,摩挲着玉笛道:“要是觉得难听,我以后都不吹了。” “不,不是,很好听,就像听过很多次一样。”程枭回过神,充满希冀地看着她,“再吹给我听一遍。” “你怎么可能听过,这是乐师特意教给我的,因为我那个时候连最普通的曲子都学不会。”易鸣鸢笑了笑,这不是自谦,事实便是如此,不过世上的曲子总有节奏相近的,认错也是常有的事。 她垂下眼睫,重新吹奏。 程枭专注地看着易鸣鸢的侧颜,乐声将他带回那个恬静美好的午后,在他们相识的第二年,易鸣鸢年岁还很小,彼时还会因为吹不好一小拍而苦闷发愁,也会在完整吹出一段后欢呼雀跃。 后来她学会了端闺秀的架子,走路不摇不晃,做针织女红,给未婚夫婿绣手帕绣香囊,婚约落成的那一刻起,易府再未响起过偶尔走调的笛声。 程枭想,虽然大邺的京城内看上去歌舞升平,但根本上就是一个不让她做自己的魔窟。 那时他没资格将易鸣鸢带走,现在悔不当初,只恨没看破广邑外面那张华丽的锦绣皮。 “还是很好听,是我听过最好的乐声。” 程枭率先打破了余音后的寂静,他错过太多,失去太多,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松手了。 易鸣鸢没被如此夸过,不好意思的扣了扣手,“真的?” “当然。”他答得肯定。 “那我……下次再给你吹别的曲子。” 易鸣鸢被夸得有些难为情,颊畔微红犹如六月里被打湿后湿漉漉的桃花。 用过晚膳后,她打算着手放置从车队那里拿回来的东西,程枭却一直坐在原地盯着她看,过于热烈的眼神让人颇有些不自在。 眼瞧着天色不算太晚,她拿出姚大人的那份盟约放到桌前,“有劳,多谢。” 结果程枭不知想起了什么,几秒后指了指自己的脸。 “报答。” 14、埋颈 易鸣鸢咬了咬下唇,这人摆明了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你……是你把我抢来的,那就应当为这件事负责,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敢作敢当,只是一个小小的盟约而已,拿到服休单于手上,敲一个金印,如此简单的事情,何必要这劳什子的报答,对吧?” 让她主动去亲一个人,可是万万做不到的。 “没错,很有道理。”程枭神情懒散,捡起随手丢在一旁的绒袍穿上,他仿佛被说动了,握着那一卷盟约凑近了许多,高大的身躯瞬间遮住背后那盏油灯散发着的大半光亮。 离开那张崭新的茶桌后,他朝着易鸣鸢节节逼近,猝不及防间抓向她柔韧瘦薄的腰肢,单手将人拖拽至身前,稍稍侧头埋入她的颈窝嗡声道:“你是我抢来的,乖一点,不然咬你。” 嘴唇对着的位置正是昨夜张口啃咬的地方,易鸣鸢跟个木棍似的杵在原地不敢乱动,脖颈上的牙印还尚未消除,微红的痕迹是他打上的烙印。 易鸣鸢被遮在阴影之中,耳尖不争气的冒上热气,酥麻感自颈间绵延至全身,小声指责对方的罪行:“你,你欺负我。” “欺负?这才哪到哪,”程枭把她软嫩的脸颊掰过来吻了两下,这个高度易鸣鸢稍稍踮脚才能维持住平衡,末了,他手掌猛然拍向怀中人的腰窝,直把人拍得一哆嗦,“行了,我去跑一趟,在帐子里等着。” 人走后,易鸣鸢呆若木鸡,多年前哪里想到如今会有这种被人肆意妄为抱着嘬吻的境遇? 她一手捂住后腰,一手擦了擦脸庞,水光潋滟的眼睛快速眨了好几下。 活这么大了,就没见过这种脾性的人,道理讲不通,还总喜欢占她便宜,气得她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臭流氓,手劲儿这么大,疼死人了! 待痛感散得差不多后,易鸣鸢开始收拾拿回来的东西,她抱起一堆书找寻能放置的空当,转了一圈不敢轻易动架上的物品,暂时把它们摞在了地上。 无法擅动帐子里的陈设,她对整整两个木箱束手无策,挑挑拣拣半天,只好先摸些小玩意安放好。 这一个匣子装的都是些儿时搜罗的玩物,手鞠球是娘亲手做的,还有她解开的第一个九连环,哥哥去江南买的皮影片儿,她全都留着。 在拿起一个巴掌大的毡毛苍鹰时,易鸣鸢微怔,这毛毡边沿粗糙,针扎的孔洞凌乱无序,且已在时间的作用下褪色变旧,若不仔细辨认,很难看出是鹰的样式,也不知是何时放进来的。 她记得唯有住在庸山关时,与各部将的子女作伴时一起试着做过一两个,其中程副将的女儿心灵手巧,与自己最投机。 那段日子每天都有趣事发生,今朝编箩捕雀,明日下水摸鱼,这样明显的失败品显然被她抛诸脑后,很快投入到另一件事中,若不是重新看见了这个毛毡,她恐怕永远都想不起来。 易鸣鸢百思不得其解,揪去毡鹰翅膀上翘起的丝缕……为什么它会在匣子里? 留给她回忆的时间不多,程枭一双腿也不知怎么长的,速度之快不似常人,刚出去没一炷香的功夫就回来了。 “怎么样,服休单于盖好金印没有?”心头最挂心的事出现,易鸣鸢当然也再没去纠结什么毡鹰不毡鹰的了,随手将东西放回匣子中,目光迫切的看向程枭。 却见来人摇了摇头,把东西完璧归赵,“今晚不行。” “为什么?” “……”程枭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开口。 “告诉我。”易鸣鸢意识到从进草原开始,自从到了他们匈奴的地界就一直被程枭牵着鼻子走,自己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若连他也三缄其口,她就跟被蒙住耳朵一样,什么都不了解。 “虽没有滴漏日晷,可观天色也知是刚过酉时,承兑盟约乃是两国要事,我实在不知今晚有何不行,不管是什么缘故,我都要听。” 她坚持要知道,程枭被问得急了,没头没脑的蹦出来一句:“涂轱在办事。” “办事?政务还是练兵?”易鸣鸢根本听不懂这个,忙追问道。 程枭微阖双目,深灰色的眸子隐在睫羽下,前面两记脸上的亲吻连解馋都算不上,他躬身凑近易鸣鸢的耳朵,话说得露骨:“床上的事。” 动静还是有些大的,他刚靠近就听到了,住在草原上的人都知道,要是不想吃刀子和皮鞭,晚上最好还是离别人的帐子远一点,少去打扰。 原本还在不解的人顿时睁大双眼后退三步,小腿磕上床榻角才停下。 易鸣鸢耳根红到能滴血,大邺人讲究含蓄沉稳,与匈奴的粗犷豪放相去甚远,这种事情从没听过,更不会放到明面上聊,她的头脑一下子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程枭勾唇,胸口因为闷笑而震动了起来:“天亮后我再去一次,别不高兴。” “午膳时分就去,不!早膳!”她真是怕了这种纯悍之风了。 “好。” 程枭放出声音朗笑两声,顺着毛捋,接着他目光扫过一地散开的杂物,停留在一块褐色的毡料上,他顺手拾起,迟疑地问:“这些是你拿来的?” 易鸣鸢闻言道:“嗯,去的路上我问了耶达鲁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但他没有告诉我,要我来问你。我想人与人相处,总要先相互了解,更何况我们已经成婚,要在一起生活数年的时间,总不能一直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她想听程枭聊聊匈奴人怎样生活,怎样放牧,他又有怎样洒脱肆意的过往,遇到过多少生死相交的兄弟。 明明是一段很寻常的话语,对面攥着毡鹰的男人却好似被触动了心肠,心花怒放的缠了上来,急不可耐确认她话的真实性。 易鸣鸢想过了,逃往庸山关的计划还需好好筹谋,在此之前她至少要在程枭身边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对枕边人一知半解,“自然当真,怎会有假。” 她应得快速,自以为没有丝毫漏洞,而身旁的人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骤然黯了神色,喜兴之意锐减。 程枭伸手将毡鹰放回易鸣鸢手中,“跟我讲讲它的来历吧,我这些年都在打仗杀人,没有别的故事,你听完会睡不着觉,明天再说。” 易鸣鸢实在寻不到对它的记忆,只好把那年在庸山关内的经历串起来,想编个来历糊弄过去。 说到一半的时候,程枭意味不明的止了她的话语,入睡前面色冷淡的自顾自躺在一旁,与先前腻歪的举动大相径庭, 夜里水囊转冷,炭火也已熄灭,易鸣鸢惊醒后被帐外的风声吓得汗毛倒竖。 下一秒,她发现自己正在一个温热熟悉的怀抱之中,头顶的呓语听不真切,“骗子,你这个骗……” *** 次日清晨 一位百骑长进入帐子禀告和亲公主带来礼物的数量后,上首的程枭和服休单于对视一眼,帐内的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等他退下后,服休单于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盟约,张口讽刺道:“狡猾的光脸犊子,送不出足数的礼物,还想从我们这里要走汗血马。” 强大健硕的马匹是匈奴引以为傲的作战资本,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九岁小童,几乎都有一匹熟悉的好伙伴,载着他们在原野上疾驰奔逐。 经过代代爬罗剔抉,这里的马儿个个膘肥体壮,精于躲避和长途跋涉,身体素质远高于大邺圈养哺育的战马。 拥有良好的坐骑和冒死拼命的悍勇,匈奴兵勇将猛,领土逐年扩张,多年来立于不败之地,几月前两军休战,和谈之下邺国节节退让,唯一的条件是匈奴的八十匹汗血宝马。 他们相信,换来的优质战马定能孕育出一批批强壮后代,让大邺培养大量能与匈奴匹敌的骑兵,在数年后根除掉头顶这个令人不得安寝的隐患。 程枭看到盟约上的字时,差点嗤笑出声,显然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年帝王有着未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天真心性和狂妄自大。 马匹有寻常马和汗血马之分,汗血宝马因其皮肤薄透,在长途奔袭后汗流在肤上显粉,乍一看状似流血而得名,品种尤其珍贵,且性情刚烈难以驯服,就是整个匈奴也只有一百五十余匹。 服休单于声音醇厚,用匈奴语说:“南边的皇帝跟我们耍心眼,真是只彻头彻尾的老骚胡。折惕失,如果把战马交出去,几十年后又将引来一场恶战。 草原的好汉永远不会因为死亡和流血而畏惧退缩,但如果强大的敌人是由我们亲手造就的,那你为了那个女娃做出的莽撞行为将刺伤所有部落族人的心灵。” 这个道理程枭自然也明白,他深深望了一眼挂在王座后的匈奴舆图,单膝下跪坚定道:“虚弱的邺人驯服不了我们的好马,就像他们挥不动匈奴人锤炼过的钢刀,我们的马儿只能奔跑在北方的草原上,我不会让它们扬起四蹄成为与我们为敌的坐骑。” “你有办法。” 服休单于眯起他秃鹫一般的眼睛盯着程枭臣服的脊背,八年前他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唯有那强韧的脊柱和今日一样宁折不弯。 来到草原后,程枭表现出了对他和部落的忠心以及外露的勇猛和野心。 那时候服休单于就知道,他日后会成为自己最好用的一把破风长箭。 “是。”程枭抬起头。 “邺国人没有让汗血马疲惫的能力,他们就算骑上两天两夜,耐力十足的马儿也不会流下一滴汗水,所以用不着千里马,壮马就足够。我准备好了六十匹从小用苦苣和泉水喂养的公马,还有二十匹枣红母马,就算给中原一百年,他们也凑不齐几千骑兵的军队。” 苦苣是草原上独有的植物,和中原人常用来喂马的豆料比起来,鲜嫩牧草掺杂了苦苣的草料营养价值更高,受到马儿的喜爱,泉水则更加甘甜,具有强身健体的效果。 等到它们去了中原,挑剔的公马被贸然改变了从小吃到大的饲料,身体会在短时间之内瘦弱下来,降低让母马受孕的能力。 至于母马,等到大邺人发现公马不中用,只能让它们与本土马儿交|配,代代下来,马匹的身体素质仍旧会被削弱大半,不足为惧。 服休单于爽朗一笑,拍了拍程枭的肩膀后回到王座前,取出放在胸口代表匈奴单于的金印重重盖在盟约之上,交到他的手中说:“回去陪你念了八年的阏氏吧,别让她等久了。” “是,涂轱。” 15、复杂 易鸣鸢一早被程枭送去了玛麦塔的帐子里,对着礼部带来的书籍看得昏天黑地。 大概是长时间赶路留下的后遗症,她低头超过两柱香的时间便会感到头晕目眩,需要停一停才能继续下去,好在玛麦塔是个热情的好姑娘,任何枯燥的习俗文字都会在她手舞足蹈的描述中变得生动不少。 距离早膳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她放下书简,伸了个懒腰放松僵硬的肌肉。 因为匈奴的部落众多,风俗南辕北辙,大邺又缺少与草原的交流,无法深入大漠和雪原,所以很多文字记载都存在着错误的可能性,需要在翻阅前提前向玛麦塔确认过。 易鸣鸢手指点着竹简上模糊不清的字迹,这里似乎是在介绍一个冬季举行的节日,皱着眉头仔细辨认,“泼……什么?” “泼寒节,正好下个月就到了,”玛麦塔凑上来,一眼就认了出来,“不过那个时候,咱们可能已经开拔,不知道还能不能办。” 开拔? 易鸣鸢问:“转日阙要迁移了吗,定在什么地方?” 听闻北方的牧民常转换居住的位置,是为了牛羊马能够吃到充足的牧草,更为了脚下的草地能够恢复元气,以便来年长出更加多汁的青草。 “是,再过半个多月,我们要向东出发,渡过渠索河,翻过乌阗岭,回到我阿兄统治的王庭,他出来太久了,匈奴右部变得不安定。” 她没有提到的是,转日阙现在距离南边的关隘太近,昨夜里已经被一小支士兵发现,为了全族的安全考虑,原定在泼寒节后的启程时间被硬生生提前了二十天。 几个月前,程枭出兵征剿自立为单于的突斯班,乌阗岭西侧的几个小部落便开始蠢蠢欲动,试图联合起来攻入作为屏障的乌阗群岭,打匈奴右部一个措手不及。 易鸣鸢听后点点头,对照着她给出的匈奴疆域图,找到了那片连绵不绝的山岭。 由于这张舆图简易粗糙,在看到的时候她以为两地相距不远,直到日后真正上路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我该走了。”晨起时分程枭就叮嘱她要在午膳之前跟玛麦塔告别,她当时正因为他昨夜冷淡的脸色和夜里的呓语而心里打鼓不止,随意应了下来,也没问他让自己这么早离开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程枭牵着一匹雪青马缓步而来,他蜷曲的蓬松发丝遮住了小半瞳孔,掩饰其中的复杂情绪。 昨夜易鸣鸢描述毡鹰的来由,提到所有的儿时玩伴,却唯独没有想起他的时候,自己暴虐的占有欲呼之欲出,恨不得把人永生永世锁在婚帐之中,往后经年的记忆里只能放下他一个人。 可到最后,理智和爱意还是占据了上风,让他只能满心苦涩地将人箍在怀里,试图获得一星半点的心安。 站在点缀着黑色鬃毛的帐外,程枭拽紧缰绳,牵制着不停踢动蹄子的马儿。 路过马圈时,手下的千骑长送来一匹从漠莎送来的雪青马,漠莎是匈奴最大的养马之都,草原各地收获多余的骏马时,会将它们卖到漠莎培育后代。 如果说哪里能得到最健硕的马驹,除了靠武力自己去山上驯服,也就只有漠莎了。 这匹雪青马完全符合他苛刻的要求,四蹄宽大,腿部修长,在速度不低的同时耐力十足。 最为关键的是,它尚未被驯服,还没有主人。 在驯化的过程中,人和马会产生独特的默契,这种默契往往会在长途奔腾中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程枭?”易鸣鸢出来后立刻注意到这里,她上前观察不断打着响鼻的马儿,发出一声感叹,“好漂亮,这种颜色我从未见过。” 它的毛色灰而不暗,青中泛靛,在光照下呈现独特的紫色,鬃毛银灰相间,比戟雷那样的银鬃马更加少见。 易鸣鸢伸手想要抚摸一下雪青马翕动的嘴角,却被程枭及时拦下,“这小马驹烈性得很,还没有认主。” 她上下扫视过对面比她高出两个头的马儿,实在想不出它究竟哪里能被称之为“小马驹。” “盟约已经送过去了,车队今晚就会启程回中原”。一走出服休单于的毡帐,他就让人把盟约送了回去,并催促和亲队伍尽快离开。 易鸣鸢退而求其次抚摸上雪青马的腹部,对这个速度表示诧异,“这么急?” “嗯,”程枭不置可否,轻易带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道:“这马是我挑的,你以后在草原上生活,要有自己的一匹马。” 来到距离转日阙三里外的一片空旷草地,经过牵行马匹,习惯在人的身旁站停,拐弯,小跑之后,易鸣鸢小心翼翼地给它戴上马鞍和马辔,在程枭的反复叮嘱下跨上了马背。 上马的一瞬间,雪青马便高扬起前蹄,随后重重落下,试图把马背上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试图降伏自己的家伙颠下来。 易鸣鸢顿时警觉起来,根据程枭教的方法稳住下盘,双手把住缰绳,竭力让自己跟随着雪青马的节奏摇摆身躯。 见颠簸不成,那马开始摆动躯体,甩头摇背,厚实的大腿往四面八方飞踢,这架势是想要将她甩落到地上。 程枭见状顿时警觉起来,双臂微张,一旦易鸣鸢有掉落的趋势,他就会立刻飞扑过去。 马背上的易鸣鸢动用全身肌肉,腿部夹紧马腹,单手将缰绳攥紧握牢,慢慢弯腰降低重心,腾出一只手抚摸雪青马的颈部和嘴巴。 渐渐的,雪青马平静下来,震动反抗的幅度降低,从没有规律的四处狂奔改为了踢踏小跑,在这种情况下,马儿和骑驾它的人已经熟悉了起来。 易鸣鸢松了口气,打算取出一个果子喂给它,算作结尾。 她极其缓慢地停止了对雪青马的安抚,在稳住身形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个鲜红的野果,这并不容易,是以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没有留意林边一闪而过的褐色掠影。 马匹对危险的感知比人更加敏捷,几乎是同一时间,雪青马就开始躁动起来,它在霎那间腾空而起,掉转马头开启狂奔。 “啊——” 与此同时,程枭心头一跳,拽过一旁的戟雷飞身上马,快速跟上前面雪青马的步伐。 刚刚过去的东西,头骨粗壮,吻部粗短,体毛稀疏非常,身上遍布着棕褐色的斑点和条纹。 是鬣狗! 16、阿鸢 易鸣鸢在雪青马跃起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胆寒。 向下倾倒的第一时间,她用手肘在后方撑住借力,柔韧的腰肢一转,重新跨回马背上。 如果再慢一点,她恐怕就要丧命于马蹄之下,被踩成肉酱了。 “别停下来,继续跑马,驾!”程枭见状浅浅松了一口气,向易鸣鸢怀中抛去自己的马鞭。 戟雷和他磨合了四年的时间,早就人马合一,即使不用马鞭,速度也差不到哪里去,可对于刚刚驯服烈马的易鸣鸢来说,马鞭是不可或缺的。 他抛得准,易鸣鸢接物的准头也不错,她皓腕一转便握紧了马鞭,抽在雪青马的屁股上,叶片划过颊侧,她匆匆调整呼吸节奏,高声问:“是不是有狼在追?” 少时在庸山关外,大哥曾带着她打猎,远远见过三两只恶狼,它们怒张的森白牙齿骇人可怖,她心里害怕,紧跟在大哥身后不敢离开半步,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关内。 后面接连几日发了高热,大夫说是被吓的,痊愈后易鸣鸢再不敢出关,只在城内校场跑跑马。 程枭在飞掠的树木中极速捕捉鬣狗的踪影,此刻四周熟悉的戈壁和狂野都显露出一览无遗的危险,他调转马头,退一步跟在易鸣鸢后方,呈护佑的状态,“不是狼,是鬣狗,往林子里骑!” 南边关隘中,听说有个守城官员最爱养凶残可怖的异兽,此次专程从万里之外的蓬班国运回来十来条鬣狗,用活捉到的匈奴俘虏喂养,吃生肉喝人血,凶猛难挡。 平时那官员会放它们到草原上撒野觅食,但从未靠近过转日阙,如果说这次突然的袭击没有恶意试探的手笔,他是绝对不相信的。 经过查探消息的人来报,这难看的牲畜通常集体狩猎,比黑熊残忍,比狐狸狡猾,更因为擅长群体围攻,能够轻易围剿杀死比它们自身大数倍的生灵。 即使因为运输不当,十几条鬣狗在途中死伤大半,剩下的三五条依旧不容小觑。 座下的雪青马终于在骑行中停下了因为受惊而发出的嘶鸣声,易鸣鸢虽然从未听说过鬣狗,却能从程枭的反应中觉察到紧迫感,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专心穿过树林。 她不想葬身狗腹,更不愿意给程枭拖后腿,咬紧牙关骑入在夕阳下愈发幽深的林中。 暮色下,易鸣鸢看到辨不出究竟是像猫多一点还是像狗多一点的动物从树后有道黑影窜出,那东西落地后前肢下沉,裂齿暴张,腥臭的血水从它的嘴角流下,她想要打马躲开,鬣狗却不打算放过她,抬爪越逼越近。 对面黑洞洞的兽眸中闪动着嗜血的狠意,见易鸣鸢不动,它仰头嘶吼一声,这是吸引同伴的信号,它想要将伙伴全呼唤过来合围。 僵持之际,程枭额角一跳,他从马侧囊袋中抽出长箭,手心汗水打湿了硬挺的雁翎,精神高度集中。 四条鬣狗……他没有把握在很短的时间内|射出四箭将它们一击毙命。 程枭脖颈微转,冷汗不断从背脊滚落,他望向前方和鬣狗僵持着的一人一马,如果出现一丁点的闪失,自己必将懊悔终身。 易鸣鸢目光凌厉,对待恶兽,绝不能露怯,她从余光中瞥到程枭持箭的动作,骑下雪青马不时刨蹄扭动,对跃过鬣狗的围堵跃跃欲试。 长久的对峙之下,鬣狗似乎被惹怒了,向天高吠一声,焦躁地用前爪划拉土地,这是攻击的前兆。 冷静,冷静,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易鸣鸢屏息凝神,艰难地轻抚着躁动的马儿,穿过这片树林再过四里就能回到王庭,只要给她一个鬣狗分神的空隙,一息就好。 突然,头顶暗了稍许,一只雄鹰张开翅膀,远远看到他们这边的情况后,不加犹豫地俯冲而下,直冲着鬣狗深棕色的眼珠叨去。 抓紧时机,易鸣鸢攥住缰绳一拉,趁着鬣狗转而围攻苍宇的时候突围,她声音坚定,提醒后方的程枭:“放箭!” 即使有飞翔的优势,苍宇还是险些被咬力强大的鬣狗伤到,不久它就重新盘桓于空中,不再俯冲下落,回过神来的猛兽放弃了跟自己势均力敌的飞鹰,继续追击先前锁定的猎物。 程枭没了掣肘,当即将弓拉满,毫无顾忌地连放三箭。 其中一箭射中鬣狗颈部,但离喉管还差了一点,鬣狗没死但被重伤,失去行动能力,两箭射中另外两条鬣狗的后腿,稍稍拖垮了他们的奔跑速度。 他搭弓瞄准,还想再射,刁猾的鬣狗却开始左右跑动,敏锐躲开身后的流矢。 苍宇拍翅高啸,转了两圈后飞向了转日阙的方向。 唯一没受伤的那条鬣狗跟在易鸣鸢后方穷追不舍,驾驭马匹需要体力,她本就在驯服雪青马的过程中消耗了大半力气,加上刚刚进入草原,水土不服还未完全调整过来,眩晕造成的体力不支使她眼前发黑,身子开始歪斜。 鬣狗猛然加快速度,张嘴欲咬上雪青马的后腿,受限于体型,它只能够到马的一半高度,于是它选择厚爪发力,斜扑到雪青马身侧,意图将上面的人撕拽下来。 易鸣鸢阵阵发昏,哆嗦的手指失去了抓紧缰绳的能力,向下倒栽前,她心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程枭费了大功夫把她抢过来,她却这么快丢了性命,真是太不值了…… 千钧一发之际,程枭果断离开戟雷,纵身一跃换到雪青马的背上,抱住不断往下滑倒的人焦急道:“阿鸢,醒醒!” 载两人的情况下,雪青马的速度不可避免地减慢了一些,这给了鬣狗机会,它带着仇恨的眸子在疾风中眯起,准备给出重重一击。 嚣张执着的吠叫声不绝于耳,鬣狗发了狠,三两步赶了上来,飞身咬住马腿,程枭反手将一柄匕首插进鬣狗嘴中,接着横劈一刀,让它彻底没了气息。 巨大的痛楚使雪青马发出一声长嘶,缠斗间后面两条鬣狗跟了上来,凶狠的眼神死死盯住害它们痛失两个伙伴的罪魁祸首。 这时,不远处传来搜寻声,随着苍宇的返回,一支披甲持矛的匈奴骑兵也火速赶到,数十根长矛向鬣狗戳刺过去,没一会就将它们插成了筛子。 结束后,程枭一手握住易鸣鸢的肩膀,一手从她的膝弯下穿过,轻跃下马,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愠怒,用匈奴语吩咐道:“请巫医来王帐一趟。” 他步子走得稳,生怕颠到怀中的人,路过鬣狗尸体时,他手背上青筋暴突,声音沉郁,如果仔细分辨,还能听到其中压抑的颤抖。 “把这四条死狗丢到南边的城墙下面,给那个胆子里塞了牛粪的将军看看,告诉他,下次再把畜生放出来,我就去城门前杀几个俘虏祭旗。” 战前斩杀对方的俘虏祭旗是常见的手段,既是为了鼓舞士气,也是为了威慑敌人,从前这样的事情程枭从不屑于去做,可肆无忌惮的官员触碰到了他的逆鳞,那就不要怪他放话挑衅,使出一些非常手段。 鬣狗的出现代表南境对于他们在这里驻扎逗留的不满,是以为了族人的生命不再受到威胁,迁离这件事变得迫在眉睫,需要尽早提上日程。 程枭双目微红,紧了紧怀抱,把瘦弱的身躯拢到距心脏更近的位置。 阿鸢,跟我回漠北,那里不繁华,不美丽。 但至少那里很好,比中原好。 17、苍白 “鸢儿,跟爹在这里好好学点拳脚功夫,以后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做我易丰的女儿,是苦了你……” “妹妹,你和母亲两个人住在京城,我总放心不下,要是你能一直留在这里多好。” “鸢儿,娘好像要生了,你很快就要有一个亲姊妹了。” “易姑娘,你父兄通敌叛国,陛下不加以处置已是龙威天恩,你一个罪臣之女,竟还敢递上状书喊冤枉?” “玉佩已经交还,你我二人从此以后再无瓜葛,你也千万不要上门纠缠,记住了吗!” …… 眼前的景物如走马灯般变换,易鸣鸢想要出声回应家人的话,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父亲陪伴她的时间少之又少,七岁前她只见过父亲的画像,从所有人的描述中知道他是一个雄威盖世的大将军,数次讨伐蛮夷凶兵,无人不崇拜他。 为防止镇守关塞的将士谋反,他们家中的女眷幼子全都要被送到京城,名为保护,实为牵制,他们一旦生出反心,朝廷便会拿出人质谈判。 又一次击退边关的侵扰后,天子开恩,准他们亲人相见,让易家的小郡主前往庸山关住一段时日。 那时易鸣鸢扯着娘的袖子,问她为什么不能一起去,娘将她小小的手握在掌心之中,告诉她这是所有将士家眷的宿命。 自家中男人前往疆场,他们注定一辈子都不能全家团聚。 第一次见到亲爹时,易鸣鸢就被他身上冰冷僵硬的重甲和腥臭万分的血渍吓哭了,她就近抱向支柱吱哇大叫,吵着要回到京城去,气慨威武的镇北将军向来肃杀冷酷,却在面对突然出现的小女儿时,第一次露出无措的神情。 哥哥得到消息,惊喜地从演武场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略显滑稽的场面,直到父亲扯着嘴角牵出个不熟练的弧度,易鸣鸢才顶着一个鼻涕泡笑出声。 都说庸山关内外凄风苦雨,条件恶劣,险象环生,可住在那儿的八个月里,父亲会为她备下柔软温暖的羊绒毯子,哥哥会教她骑马爬树摘野果,副将们的子女会带她漫山遍野欢跑,玩累了就在草地上躺成一圈看星星。 记得那时她拼命想让肆意无拘的时光过得慢一点,却终究不能如愿,八月一晃而过,时间一到,易鸣鸢即刻被送返了京城。 回去后她又恢复了三不五时赴宴,在席上与人互相寒暄问候,回府刺绣翻花绳的日子,直到母亲崩逝,后变故陡发,连平淡寡味的生活她都没资格拥有了。 王帐之外,秋风的呼啸和嘈杂的搬运声惹得易鸣鸢时昏时醒,她恍惚中感觉到有人在她周围发出古老悠远的低吟,还有人掰开自己的嘴塞了个酸苦发涩的药丸。 所有感知中唯一不变的,是始终紧握自己的手和盘旋于耳际的低沉絮语。 她从前想过,即使没有非君不可的郎情妾意,她还是愿意为了报答谢家不离不弃的恩情,嫁进去做一个贤妻,为谢二公子理家纳妾,伺候好公婆,在一个四方的宅院中消磨一生。 可一朝事变,来到转日阙后,这里的疾风劲草,鹰啸马鸣,包括身边那个愿意为了她挑战服休单于的男人,无一不让她沉陷其中,周围的一切渐渐重新鲜活起来。 易鸣鸢转醒,浑身像是被泡在了温水里,她深吸一口气,身下暖融舒适的床铺是草原上独有的青草香,耳畔唤她回神的沉缓声音轻易把她带离了黏稠难逃的梦魇,跌回所在的尘世。 时过境迁,床侧不再是父母哥哥,换了个人日夜看护。 她一睁开混沌迷茫的双眼,就被倾身压过来的程枭抱了个满怀,他臊眉耷眼,不复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惴惴不安道:“你身上难受,一直不跟我说。” 他回想起易鸣鸢栽倒的瞬间仍然心有余悸,巫医说人没有内伤,只是因为体质太弱,不适应长途跋涉,又加上今日体力耗尽才造成昏厥。 温热凌乱的呼吸喷洒在易鸣鸢太阳穴上方,吹动她微乱的鬓发,手劲儿巨大似乎想要将她嵌进体内,这样窝心真切的担心她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易鸣鸢不争气的鼻尖发酸,抖着手指回抱过去,用嘶哑干涩的嗓音给出诺言:“下次,下次一定告诉你。” 程枭宽厚的肩头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手臂越收越紧,“等你好起来,我们就走。” “去哪儿,等等,”易鸣鸢轻轻推开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咳……玛麦塔说半个月后我们要向东出发,计划提前了吗?” 程枭嘴唇微抿,起身舀了一碗水递到她嘴边,只说:“秋后的边陲动乱太多,入冬后更是,我没有自信能保护好你。” 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恐惧情绪是所有匈奴人从小宣过的誓言,因为他们相信这不是怯弱,而是另一种无畏的勇敢。 说实话,程枭并不是担心自己没有能力让易鸣鸢毫发无伤的在这里度过冬日,而是害怕两方的摩擦和动乱破坏他精心营造出的祥和生活,侵扰到她的心神。 若不是担心这个,他早就带着人跑到中原皇帝的金銮殿上扔羊屎蛋子了。 易鸣鸢咽下温水,因为他的话而泛起些不太熟悉的甜意,“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襄永关现在的守城将军姓吴,他麾下有一位副将,谋略和兵法皆不甚出色,却因其爱好收集珍禽奇兽而闻名,这次的鬣狗,应该就是他养的。” “嗯,是他,”程枭又舀了点温水进去,从木盒中倒出一颗青色药丸,“吃了。” 易鸣鸢拿起药放入齿关,没问是什么毛病,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在京城的时候也找大夫看过,忧思过度,这是心病,吃再多有益于身体的草药人参都不管用。 “再喝一口。”程枭皱眉看着她满不在乎的神情说。 碗里还剩个底,易鸣鸢也没迟疑,仰头灌了进去。 她刚喝掉,程枭猛然用手掌掐住她的脸,借着油灯发出的光把她的口腔左左右右看了个清楚明白。 易鸣鸢扣住他的铁腕,喉间发出抗议的声响,“呃呜呜!”放开我! 看了一圈,程枭没有找到那颗圆润半软的药丸,他把手指松开,心头一轻,也许刚刚看错了,他总觉得,易鸣鸢在吃药的时候,没有那种渴望痊愈的活气儿。 就像,看淡了生死一样。 “咳咳咳!”手掌拿开后,易鸣鸢捂住脖颈剧烈咳嗽,怒睁圆目道:“你发的什么疯!” 程枭解释:“检查你有没有乖乖吃药,我们这里的崽子嫌苦不愿意吃药的时候,父母就会掰开他的嘴,把药丸怼着喉管推下去,我怕你也这么干。” 易鸣鸢气得捶床,难道她看上去像那种怕苦药的小孩? 亏她刚醒的时候还觉得程枭对她很好,现在看来,他不仅流氓,心眼也坏! 吃完药后的夜晚悄然静谧,易鸣鸢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浑身僵直麻痹,在这样温暖如春的帐中,手脚过了许久才回暖。 “程枭,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程枭深灰色的眸子黯了黯,要是时间再长一点,他可能就会控制不住的提刀杀进襄永关泄愤。 “这么久啊,”易鸣鸢动了动腿,倾身翻下床,“我想出去看看。” 还未等她将一条腿伸到地上,鞋袜便妥善的穿到了脚上,她被一件雪狐披风包得密不透风,白色的皮毛遮住她的小半脸颊,更显得病容苍白。 男人按下翘起的绒毛,接着用拇指按了按她毫无血色的嘴唇,不容拒绝地吻了下去,他的吻技极差,像极了将人生吞活剥。 情急之下,易鸣鸢闭上嘴巴,这一次程枭没有像上次一样因为疼痛而善罢甘休,他感受着柔软的唇瓣和嘴里的血味,狐毛扫过他的脸庞,又痒又暖。 几秒后他抽出舌尖,摩挲易鸣鸢总算有了点红色的双唇,在她杂乱的喘息声中说:“我带你去。” 易鸣鸢捂住自己的嘴巴,眼尾微红,控诉道:“带我去就带我去,好好的又亲上来,让人没个准备。” 总是这让突如其来,吓得她又把对方的嘴咬破了,嘴里还没消散的苦味因为血液的加入而变得异常古怪,她擦擦嘴角,幽怨地瞪了程枭一眼。 “准备好了就能亲?”程枭一只手不安分地撩开她的披风搂住瘦薄的肩膀,亮着一双眼睛追着问,“现在算准备好了吗?” 就好像易鸣鸢一旦给出确凿无误的答案,他马上能抱着人再啃一口似的。 18、谈心 “没有,走了。” 易鸣鸢侧过头,她很抗拒直视程枭的眼睛,因为总能从中看到充盈的喜欢和满溢的爱,人非草木,在火堆旁待久了怎么可能不被温暖? 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跌入与他的爱恋,忘掉大邺与匈奴百年来对立的仇恨,忘掉自己的亲人是因何而死,忘掉自己来到草原的目的是什么。 痛苦和挣扎时时刻刻卷袭着她,自溺和深陷每分每秒左右着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易鸣鸢戴上狐毛帽,入夜后的温度会比白天低上很多,就连柔和的风都在入夜后变了一幅面孔,寒气凌冽,刺骨冻人。 这里的刺绣用料虽不如京中,但绣娘的手艺着实不错,在雪狐皮内添了一层短绒的料子,前襟做成双层,这样就算风再大,也不容易透进来。 身旁的程枭没有穿这样保暖但行动不便的衣物,征服草原的威武枭鸟眼中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轻视,这样的冷风还不足以让他感到寒冷。 二人并肩而行,程枭学着身旁易鸣鸢的步调放慢脚步,此时除了巡逻的士兵,也就零星几个收拾行装的族人来回运着东西。 易鸣鸢没有想去的地方,就这样随意走着,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一条小溪边,夜色如水,漫天的星光倒映在溪水中,又被水下冒出的泡泡搅乱,泛起一片涟漪。 她四下看了一圈,周围的毡帐都离得较远,应该没有什么人过来打扰,她找了块石头坐上去,“你也坐,我有些事情想问。” “你说。”程枭抓着下摆,示意她先站起来,把衣料叠好放到沁着凉意的石头上,才让人重新坐下。 寒凉被很好的阻挡住,易鸣鸢心头稍动,缓缓吐出一口气,“原先想了很多话,可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程枭嘴角轻勾,目光深深的注视着她,不管她说出怎样前后颠倒,意义混乱的话,他都会仔细聆听,仿佛这是他盼了许久才得来的温情时刻。 这无疑给了易鸣鸢说下去的勇气,她嗫嚅着嘴唇,“来到草原后,我发觉这里什么都好,牛羊肉多汁美味,牛乳茶也甜香可口,虽与我先前过的日子截然不同,但我已经在尽力融入,你对我很好,这我都是知道的,可你不能让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究竟是谁,是什么身份,又为什么非我不可?” 她潜意识里觉得其中定有什么隐情,但暗暗观察了数日,又从耶达鲁和玛麦塔那里旁敲侧击,都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来。 程枭微阖双眸,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俯下身,大手在草地上方转了一圈,折上来一朵绿色的花,说花其实也不像花,绿色的茎叶较长,顶端生着一簇白色的花苞,他介绍道:“这是野韭花,我的阿妈会用它做韭花酱,是辣味的。” 他的声音带着追忆,“她说中原长起来的男人女人,有着比匈奴人更柔软的性格,逗起来很好玩,我阿爸第一次吃她做的韭花酱时,呛得脸红成了晚霞,却没说一个辣字。” 两人的相识出于一场意外,彼时背井离乡想要在塞外闯出一份家业的阿爸在满世界的山山水水中迷了路,一脚踏入阿妈捕兽的陷阱,被陷阱底部的尖刺扎出了三个血窟窿。 带着歉疚的治疗下,阿妈对皮肤细白的中原男人动了情,生下了他。 程枭把野韭花放进易鸣鸢的手中,“你很漂亮,有点娇气但很勇敢,在你出现以前,我不明白阿妈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中原人,现在却有些懂了。” 被抛弃赶走的时候,他仇恨阿爸的始乱终弃,想要拿刀子砍死世界上所有的负心人,甚至有些埋怨阿妈为何要与他相恋,义无反顾的生下自己。 遇上易鸣鸢以后,他忽然跟阿妈感同身受了起来,一个娇滴滴却不蛮横的小姑娘,皮肤比牛乳还要白,性格比羊毛还要柔软,说话轻声细语,有锲而不舍的决心和雄鹰般的勇敢。 儿时不解那种心头陡然增长的悸动叫什么,等他窜得比耶达鲁还高的时候,才恍然从多年前的回忆中咂摸出浓浓的情意。 “还有你问的身份……我说过战争很残忍,刚到这里的时候每天都要打仗,涂轱杀了兀猛克,还有一个日逐王,那时候草原加上大漠,有两百多个部落,身边每一秒都有兄弟在死。” 匈奴的和平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作为篡位而立的单于,服休单于在一开始没有获得所有部落的认可,甚至很大一部分归顺了他的叔叔优犁,那是很大一股势力,有很多次都差点把他们截杀,幸有长生天庇佑,他们赢了。 在作战中,任何行为都会受到相应的奖罚,每杀死一个敌人,就能获得一杯美酒的奖赏,如果带回战死同伴的尸体,那么将获得他的全部家产。 程枭就这样一次次的从尸堆中站起来,一次次埋葬并肩作战过的兄弟,他从一个小小当户,一步步厮杀成为了左骨都侯,右谷蠡王,到现在的右贤王。 他没有夸大其中的艰险,但也无意于拿那些骇人听闻的事迹吓得易鸣鸢夜里做噩梦,所以只是轻轻一笔带过,“左贤王也就是你们中原说的太子,是逐旭讷,你见过他的。” 话讲到这份上,易鸣鸢才知道成婚那日,为何只有逐旭讷需要她见礼拜见,原来他身边的这个男人,已经拥有了不需向其他人卑躬屈膝的地位。 南征北战又是何其严酷艰辛,程枭绝口不提除了耶达鲁之外的部将,想来很多人已经在多年前逝世,化作他内心的隐痛。 易鸣鸢捏着手中的野韭花,不觉间茎叶被她掐出了汁水,散发出辛涩的辣味,“以后,我做韭花酱给你吃。” 说完后,程枭无声盯她许久,低头遵循心意靠近柔嫩的唇舌,“准备一下。” 他说的一下果真只是一下,易鸣鸢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呼吸就被摄夺了个彻彻底底,执拗的舌头撬开她的齿关,攻入里头的柔软腹地辗转流连,月光洒在他们的肩头,照出相拥而吻的一双轮廓。 易鸣鸢眼中对他苦战多年的心疼还没化干净,就因为男人得寸进尺的动作转为了浓厚的水雾,她双臂用力推开对面的人,却忘记了本就坐着他的衣裳下摆,这样的举动只会让二人同时移动。 掉在草地上的瞬间程枭腰背一翻,扎扎实实地给易鸣鸢当了肉垫子,他常从马上摔下来,断裂再接的骨头比常人更加坚硬,这种高度对他不过小菜一碟。 他松开怀中的人,确认她没事后,右手指着闪动的星光,“你看那颗,我们行军的时候,会根据星月的光辉决定是要进攻还是退兵,如果有一天我在外打仗,它下落到这颗星星旁边,就是我要回来了。” 易鸣鸢目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很难想象匈奴的人行军打仗是由天上的星子做主的,她鼻酸于程枭向她交代一切的热忱,又感慨于他把这种秘密告诉自己的草率。 若她有帮助大邺覆灭整个匈奴之心,他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在自己的后颈上放一把尖刀。 “以后,别告诉我这些,要是它落下的时候你还不回来,我会怨恨你言而无信,知道了吗?”她眨了眨眼,野韭花太辣了。 程枭听出她声音中的哑意,抻长了脖子想要翻身坐起来,他认真地看着身下的人,“有项圈的沙狼抖不起威风,有挂念的将士忘不了回家,有你等,我肯定会准时回来。” 他低下头,蹭了蹭易鸣鸢的鼻尖。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异响,似是被他们这夜色中乍一看近乎情到深处,在河边幽会野合的行为惊了个十成十。 易鸣鸢羞臊不止,眼尾还染着些情动的红意,戴好跌落时蹭歪的狐毛帽子,把整张脸都缩进去,怒道:“都怪你,非要在这种地方……” 程枭用手捂住她的脸,把人藏在身后,“谁!” 易鸣鸢被蒙住脸不舒服,干脆扭头挣开,攥着他的衣摆遮住上半身,只露出一只眼睛,圆溜溜的朝那头看。 “好了好了,不过一个女奴而已,怎么连哨子都拿出来了?”戴着皮帽的男人推着一个神色张皇的奴隶从树后走了出来,看向程枭从胸口摸出的一枚小哨揶揄道。 这种哨子是部落中用于联络的用具,哨声一起,便是告知方圆百米的人这里闯入了外来者。 不过由于日夜巡逻,鸣哨的使用次数已经大大减少,现在只在牧羊人夜间遇到偷羊的狼群时响起。 他黑色的皮帽分前后两片,用牛皮绳系着,整个人黑瘦干瘪的,不像其他的匈奴人那样高大,拎着一支酒囊时不时仰头咕嘟咕嘟喝两口。 “哈哈哈,我看看,你就是从中原来的郡主吧,我见过你。”那瘦瘪男人呈现一种醉态,歪着头看向易鸣鸢,搓了一把自己浅褐色的山羊胡。 约略台常年居住在京城里,靠着身形和更为流利的大邺话,在那里伪装成一个胡商,易鸣鸢不认识他,他却早把人打听得一清二楚,记录她的近况,定期给程枭寄回羊皮纸。 “!”易鸣鸢大骇,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灵魂,如果有人拆穿她不是公主,而是一个滥竽充数的郡主,那她该如何反应,是矢口否认,还是向程枭解释? “约略台,”程枭干咳一声,“这女人是谁?” 这时,被点到的女奴顿时跪地求饶,在强大的压迫感下抖如筛糠:“求公子饶命,奴并不是有意冲撞您与夫人亲热,只是碰巧路过,公子饶命!” 公子,夫人,听这称呼,她就根本不是草原上的奴隶,约略台直言揭穿:“一直鬼鬼祟祟的看,碰巧路过这样的话也就骗骗小羊羔了。” 她仰头看向程枭,他目光如炬,将说谎的女奴吓得跪伏在地,在军中浸润多年,他冷着神色的时候总会透出一股杀伐之气,平时在自己面前隐匿得很好,暴露无疑的时候就会显得更加瘆人。 易鸣鸢悄无声息松开攥着他下摆的手,那里的布料已经被她蹂躏得不成样子了,这种生死完全被捏在旁人手中的感觉并不好受,她担心程枭一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露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脸色。 可谁知,程枭微微偏头,腰际骤然松开的力度让他感到茫然,“阿鸢,你的人,你来处置。” 那女奴见凶煞的男人回头商量,事情似乎还有转圜余地,“夫人,求夫人饶了奴,奴见你与这位公子在月下如同一对璧人,这才情不自禁跟了上来,实无窥探之意啊!” 易鸣鸢向她看去,黑夜中面孔瞧不分明,可她那双如同萤火般明亮的眼睛却是如此熟悉,“是你?” 19、承诺 瑟缩的女奴听到声音后明显怔住,呆呆抬起头,和易鸣鸢对上视线,“公主?” 既然公主出现在了这里,那她身边的男人岂不是……服休单于! 黎妍匆匆往易鸣鸢的方向看去,挡在她身前的确是一个有着明显异族长相的男人,却与传闻中的服休单于外貌相去甚远。 短短几个呼吸间,她后背冷汗涔涔,几乎要将里衣浸透。 莫非公主受不了大单于长相彪悍,早有诸多妻妾,不想与他耳鬓厮磨,又耐不住寂寞,想要疏解心中苦闷,所以与他人月下偷情? 她眼中希望的火光霎时被浇灭,撞破这种秘辛的人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她趴在地上砰砰磕头,语气极尽卑微,“奴罪该万死,自知不可饶恕,只求公主开恩,留奴一个全尸!” 易鸣鸢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从程枭身后出来,赶紧上前两步,放缓了声音开口道:“没说要杀你,别怕,夜深这样深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先一五一十的交代上来。” 说着悄声观察了一下程枭的反应,见他真的将处置的权力交给自己,高悬起的心顿时回落不少。 她收回目光,自觉话语温和,并无威胁之意,可转头发现那女奴嘴唇翕动,反而没什么开口的意思。 约略台耐心不是很好,他单手将人提了起来,作势要掰开女奴的嘴,“哑巴了?刚刚不是还挺能编的吗?” “不不,我说!”黎妍挥开他的手,语气急促,“那日幸得公主恩赦,我们一群奴隶得以留在这里,您还派人给我们换了新的住所,送了衣裳穿,奴心中万分感念,想找机会报答公主,但记得您说过不要身边伺候的人,所以盼着能远远给您磕个头道谢。苦等两日,方才终于见公主终于出了门,这才跟了上来,并不是,并不是……” 她吓得涕泗横流,一张还算秀气的面孔上挂满了泪珠,深知自己的生或死全在易鸣鸢的一念之间,膝行两步,“但求公主饶奴一条性命,奴一定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若您担心奴向服休单于告密,奴现在就把舌头割了!” 说着,她猛然站起身,右手伸向约略台腰间挂着的钢刀,想要夺刀砍舌。 约略台虽然在江南水乡中住过很多年,后来又跑去了锦绣辉煌的大邺京城居住,可少时在战场上厮杀的经历并没有让他的身手变差毫分,他冷着一张黑脸,手指张开呈爪,电光火石间就把人擒住了。 他扯开黎妍的手,嗤笑一声:“好鞍不会累马,好头羊也不会随意杀人,你急什么?割不割舌头的另有决断,先听听达塞儿阏氏怎么说。” 右贤王部曾经有奴隶,后来没了,程枭不清楚是不是所有中原奴隶都会在主人发话前行事,但当场夺刀这样的做法便是兀猛克还活着时都没有发生过一例。 他皱了皱眉头,和约略台对视一眼,暗觉蹊跷古怪。 钢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易鸣鸢对约略台点头致意,后望了黎妍一眼说:“罢了,你也不是有意的,只要不把你看到的事情到处宣扬,今日就算是过去了,回吧。” 她为了报恩,在帐外生等了两天,出发点是好的,只是藏在树后偷看的行径有些令人难以接受。 “谢公主开恩,奴绝不出去胡言,”黎妍目光微动,扑到易鸣鸢面前,战战兢兢,“请公主将奴带在身边,洗衣,缝补,倒夜香这些奴都能做,这样您也能时时查问,方便多了!” 她抖着肩膀,眼前的几人中,坐于石上的男人身份不明,身后的黑瘦男人冷情冷性,能说动的只有易鸣鸢一个人,必须把握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于是她添了把火,快速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这匈奴的男人都不是好的,他们不仅常偷看我们洗澡,还会在夜间钻进帐子里乱摸,这跟当初在和亲队伍里有什么两样?公主,求您了公主……” 易鸣鸢讶然,竟还有这个隐情,她低头考虑了一会,瞳孔微颤。 匈奴男儿个个骁勇善战,杀人如麻,若程枭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公主后与她翻脸,自己尚且不能自保,又有什么倚仗去保护她们呢? 思考间,肩上突然搭上一只手,易鸣鸢察觉来人,目露出恳求,湿润的眼睛望向程枭,鸦羽般的睫毛也因为摸不准他的心情而颤抖不止。 “想带回去?” “嗯。” 这一眼过去,程枭心都酥了,昏聩得像个马上就能把自己的疆土送出去的亡国之君,轻率道:“那就让她当你的仆从,住在旁边的一个小帐子里,再支给你二十个人用。” 黎妍得到恩准,浑身松懈下来,“谢公子成全。” “走吧,我带你过去。”约略台仰头饮下一口酒,长袖擦掉嘴角溢出的酒液,搓了搓山羊胡说。 待二人离开,背影缩小成两个黑点,易鸣鸢心口发酸,她知道公主的身份总有一天会被拆穿,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程枭,我有话对你说。” 用一个冒牌货顶和亲公主的身份本是万无一失的,毕竟皇城之外,几乎没有人见过公主殿下,只是没想到,在千里外的匈奴草原上,会有人认得她,并准确无误的点出她是一个郡主。 既然那个叫约略台的男人说得笃定,自己就没有再过多遮掩的必要了。 “我并不是公主,而是由陛下册封的郡主,和亲前才被加封为公主。和谈之时朝中争论不休,皇后不愿送嫁亲女儿,所以把我送了过来。左右你我二人并无夫妻之实,你如果觉得受到了欺骗,我即刻就离……” 话还没说完,程枭就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压在怀中,且不说送哪个“公主”过来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八年的离别和苦涩相思让他再也听不得易鸣鸢口中说出哪怕一句妄图离开的话语。 “中原的皇帝是阴险的,我们早就猜到了他不会送一个真正的公主过来,郡主又怎么样,公主又怎么样?每个人都是一颗脑袋两条腿,我们一起拜过天地,受过长生天的祝福,从此以后只有生死才能将我们分开。” 背部和胸膛紧贴的姿势让他能够很好的从颤栗的节奏中判断易鸣鸢的情绪,她被拆穿后的跼蹐不安逐渐归于平静,“你休想走,你要是生出这个念头,我就把你捆起来,锁一辈子。” 此时已经更深露重,易鸣鸢低头看向二人相贴的下摆,又抬头望向繁星点缀的夜幕,她想也许世上真的有这样不计后果的纵容和接纳,还那么巧合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我不要你愧疚,只要一个承诺。” 隔着布料,程枭的体温一点点传到她的身上,意有所指的说。 易鸣鸢掩去眸中闪烁的泪光,“无论什么承诺,我都答应你。” 20、嫌脏 天上的月亮蒙出一片柔和的光晕,常言道月晕知风,础润知雨,果然没过多久劲风就刮裹起碎草,在半空中飞舞起来。 易鸣鸢挥散在鼻尖处打转的风圈,忽然想起来被自己遗忘的坐骑,“雪青马还好吗?” 她在陷入黑暗之前,好像看到鬣狗张开猩红的嘴往马腿上咬去,不知道那匹珍贵的骏马有没有伤到,若骨头受损,恐怕疾驰的能力会大打折扣。 程枭侧头为她摘去衣服上沾到的碎草,马匹受伤这样的事在他看来稀松平常,“出了点血,养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真的没事吗?我想去看看它。” 丹羽被送走后,她再也没有遇到如此有灵性的马儿,被围堵时敢于突围,扬蹄的架势像是能鬣狗一脚踏碎,不得不说,雪青马很合她的脾气。 听到她不放心的语气,程枭直接将人带去了马厩,这马厩是特意给两匹汗血马腾出来的,僻静又宽敞,还有专人照管,走进来闻不到一丝异样的臭味。 前面的戟雷听见动静,从木栅栏中伸出马头,蹭了蹭程枭的下巴。 戟雷右侧就是雪青马住的地方,它习惯站着睡觉,细小的响动让它也很快苏醒了过来,易鸣鸢上前几步,看到雪青马大腿处已经妥善包好了伤药和纱布,只微微透着浅红的血迹。 她拿出马厩入口处摘的果子,放在手上伸过去,雪青马歪了一点头,放大鼻孔嗅到果子香甜的气息,当即咬入口中,兴奋地甩了甩鬃毛。 “你喜欢就好。”易鸣鸢手撑在木栅栏上,喂食能增加马对人的亲近感,久而久之,即使站在百米之外,喂养的坐骑也能认出主人来。 程枭给戟雷添完了草料,看了眼这边的情况,提醒道:“阿鸢,起个名字吧,它以后就是你的马了。” 纵然已经被这么称呼了好几次,易鸣鸢还是忍不住耳朵发痒,爹娘叫她鸢儿,旁人称她易姑娘,程枭是第一个唤她阿鸢的人,语气轻松熟稔,就好像……早已在心里念过无数次一样。 易鸣鸢伸手抚摸雪青马的脸颊,追风闪电这样的名字太寻常,早有人取,她想要一个独特些的名字,思考片刻后,她说:“叫你乘云如何?” 骏马乘风而行,腾云踏空,又有一种绣样为对鸟展翅于云气之中,叫做乘云绣,以此为名最合适不过了。 乘云好似听懂了易鸣鸢的话,也觉这个名字称心如意,停下埋头吃草料的动作,扬起头咴叫两声,旋即伸出舌头舔了舔易鸣鸢的脸,这是马儿表达亲昵的动作。 易鸣鸢被舔得差点仰倒,推开它过分热情的湿黏舌头,找遍全身却发现手帕这种东西早已在她来到这里的第一晚被用掉了。 她僵硬的转动脖子,控制着不让脸上的液体沾到毛领上,哪怕她不愿意承认,这种唾液留在脸上的感觉还是着实有些恶心的。 被鬣狗追的逃亡时刻好像都没有现在狼狈,易鸣鸢语速比平时快了一倍,“程枭,帮帮我。” “我给你擦掉就行了。”说着取下手旁的布巾。 “不行,这太脏了!”墙上挂着的都是些洗马用的布,斑驳的脏痕那么明显,还带着点奇奇怪怪的臭味,怎么能用来擦脸呢! 说话间,脸上挂着的水液向下流动,快要汇聚成珠滴落,易鸣鸢急得跺了一下脚。 听到声音后,程枭饶有兴致的看向她的动作,自从来到匈奴后,易鸣鸢展现出来了极高的适应能力,快速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性和族中事物,吃兔肉饮牛乳,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展露出养尊处优十余年遗留下来的娇气。 “好了好了,我带你回去洗脸。”程枭闷笑两声,用手在她脸上揩了一记,让摇摇欲坠的水珠不至于滴下来。 马厩中的水都是从河中打上来的,用于清理地面,不是什么干净的水,擦脸不行但洗手正好。 程枭随手抓起一块布擦干手上的水,带着人回了毡帐。 毡帐足够大,除了安寝的床榻之外,还被分隔为多块区域,用于沐浴,会客,用膳,除了没有耳房和门廊,与一个二进合院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在帐子最高点的正下方,还有一个专门的位置可以架锅煮汤。 平日里的饭食是由厨娘大锅烧制的,帐内的火堆和锅子主要是保持温度,还能热热牛乳,作招待客人之用。 当然,烧水擦脸也是这个炉子的分内之事。 易鸣鸢眼巴巴望着程枭架锅取水,堆柴点火,忍不住催促道:“快点,快。” 她坐立不安,甚至都不敢大力呼吸,生怕闻到脸上飘来的口水味。 “脸伸过来。”水沸腾后,程枭把水舀到铜盆中,一双大手像感觉不到疼一样,径直伸到了滚热的水里,他拿着刚拧干的热帕子,示意易鸣鸢过来点。 易鸣鸢期待的站了过去,结果被一张滚烫的帕子糊了满脸。 非但如此,程枭根本不知道自己手劲有多大,帕子覆上去后用力搓揉了两下,原本温情的气氛被他的粗鲁举动破坏得丝毫不剩。 程枭反反复复擦了三遍,这才满足的松开手,“好了,比刚剃过毛的羊还白净。。” “好个鬼,跟搓衣服似的,哪有人这么洗脸?”易鸣鸢眼睛被热烫的水汽蒸得氤氲,夺过帕子重新浸在水里,照着铜镜细细的重新擦了一遍。 程枭深邃的眼眸中难得露出茫然的神情,“都这么洗,布拧干,往脸上蹭,每次都能洗掉很多灰。” 行军打仗的行伍之人从不在意这些小节,脸黑了就掬两捧水搓搓,用布还算是讲究的呢! 很多人脸不擦,脚不洗的就上床睡觉,又不会掉一块肉。 易鸣鸢惊:“脸还能擦出灰?” “每天都能擦出来。”程枭点头,理所应当道。 草原风沙大,这里草叶多还算好些,到了大漠,特别是漠北地区深处,无论是走路还是骑马骑骆驼,卷起的沙尘遮天蔽日,尘土就别提了,掉进靴子的沙砾才是最磨人的。 匈奴崇尚中原的丝绸和纱衣并不是没有理由的,轻薄透气的纱衣能让他们在顺畅呼吸的情况下阻挡住沙尘。 但丝绸等物高昂的价格,男人们又嫌在脖子上系一块色彩艳丽的布料显得娘们唧唧的,所以只有地位尊崇或家资丰富的女人才会使用。 “我知匈奴人不修边幅,可不知竟然不修边幅至此……”易鸣鸢后退两步,不敢相信同眠了多日的男人是个如此邋遢之人,她微微张大了嘴,随后斩钉截铁的说:“快去沐浴,否则今晚别想上床!” “嫌我脏?” 程枭蹙起眉头,抓着易鸣鸢的小臂挥了下,她手中连汤带水的帕子飞了出去,“我每天洗澡你都能听到,哪里脏了?” 这帐子虽大,可仍旧是一整块没有阻断的空间,哪怕用屏风遮挡住,还是能从烛光照出的剪影和飞溅的水声听到沐浴的动静。 每晚洗漱的时候,都是易鸣鸢先去,快速泡完后钻在被子里,程枭再去换水沐浴,她缩在被子里的时候总能听到连绵不绝的水声。 “那怎么还能擦出灰?肯定是你洗得不认真。”她憋红了一张脸道。 程枭松开她,“为了跟你睡一个被窝,我皮都快搓破了,胰子用了两块,还要怎么洗?我们这风沙就这么大,你多住两天也能擦出灰,不信问问玛麦塔。” 易鸣鸢哑了火,里头还有这档子事呢? 为了避免话头又往下三路跑去,易鸣鸢绞了绞手指,“我,我不是嫌弃你,我只是想洁净点,还有乘云,我还不太习惯被马舔,它的舌头刮得我脸很痛,还湿哒哒的。” “马亲近你,才会舔你,”程枭往架起来的锅子下方堆了几根木柴,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她就是再嫌弃自己,下半辈子也得在自己的帐子里过,“一开始都这样,约略台说他小的时候被马舔倒在了地上,差点被压死。” 他可从没觉得易鸣鸢嫌弃草原上的东西,她已经融入得很好了,只是还需要更多时间,慢慢了解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习性和好恶。 翌日清晨 易鸣鸢梳洗完后把帕子叠好,收在盆架上。 她从带来的箱子里翻出上好的茶叶,捏了一点洒在桌上的海碗里,和中原小巧的瓷杯不同,这边的碗碟普遍又浅又大,多是木头做的,胜在轻便。 她往铺了茶叶的碗中倒入水,茶汤瞬间变得澄澈的淡黄色,缺少注汤点水的物件,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洗了一遍茶,喝起第二泡。 “给我喝喝看。”程枭在易鸣鸢旁边坐下。 闻言,她放下碗,准备给他另倒一份茶汤,却见程枭拿过她手上刚喝过的碗,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接着嚼了嚼嘴里的叶子,“不好喝,这叶子瞧着嫩生生的,怎么这么苦?” “欸你,”易鸣鸢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后说,“茶是用来品的,里面的茶叶不能吃,只用来泡。” “我们这的咸奶茶就能吃,里面还有牛肉,果干和炒米。”程枭反驳道。 易鸣鸢难以接受,“甜牛乳也就罢了,咸奶茶又是什么?” 这时,毡帐外传来一声清冽的声响。 “公主,奴伺候您梳洗吧。” 21、莽夫 黎妍好不容易得到接近易鸣鸢的机会,一大清早就来到帐外蹲守。 有了那二十个士兵轮流值守,再也无人敢往她们这些大邺来的奴隶毡帐旁路过,纷纷避而远之。 其实她昨晚说了谎,匈奴的男人们虽然从不掩饰他们好奇的目光,常常对她们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细看,但根本没人钻进来乱摸。 程枭麾下,转日阙内治军严明,出征在外时向来禁止奸杀淫掠,被抓到不仅会被剁掉手指,受烙铁之刑,还要负责清理一年的羊屎牛粪。 喊完那一嗓子后,黎妍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她前算万算,没算到这和亲公主胆子大成这样,在人人茹毛饮血的地界,竟还敢背着服休单于偷情? 原先她的计划是趁着易鸣鸢出门的时候,以匈奴男人试图强迫为由,让她把自己认下,作为贴身婢女带在身边,没想到昨晚跟在她身边的不是服休单于,而是另一个发丝微卷的异族男人! 他也许是服休单于派给易鸣鸢的护卫,也有可能是一个大臣,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是和亲公主名正言顺的夫君。 那一刻当真惊险无比,被那个瘦瘪的黑脸男人抓住时,她差点以为要死在当场了。 黎妍紧盯易鸣鸢数月,和亲队伍刚出发,她就有意无意的想接近这位和亲公主,谁知路上这几个月,易鸣鸢不是在抹着眼泪追思亡故的亲人,就是在神游天外,除非必要,绝不多说半个字。 为此,她屡试不成,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终于在婚仪后的第二日抓住时机出声让她记住了自己,一步步走到她身边。 现在,她的帐子离转日阙最中央的王帐不过百米,某些事做起来易如反掌。 这样想着,黎妍嘴角牵起一抹笑意。 帐内 关于茶汤应该如何饮用的争论被声音打断,易鸣鸢有些意外地皱起了眉。 她不需要人贴身伺候,答应那个女奴也只是为了达到庇佑她的目的。 当初被恩准小住庸山关的时候不允许带婢女仆从,大将军府只有些年龄尚小的士兵,尽是男子。 因此在那里她穿衣布菜亲历亲为,回去后也没改掉这个习惯。 父兄叛国的消息甫一传出,便有几百禁军闯入家中,把奴仆和所有御赐之物全都搜刮充缴,她自小一同长大的婢女靛颏也被扣上铁链从她身旁硬生生拖走,卖到了澧北,至今下落不明。 易鸣鸢不愿让来历不明的人近身,更何况,这女奴扑在她身前的时候,借着月色能看出她相貌周正,牙齿整齐,手指也修长细软。 在采买奴仆的时候,首先就要看他们的牙齿,因为能最直接的看出奴仆健全与否。 还有手指,若在寒冬腊月里浆洗做工,不出三年,手指定会粗肿发红。 皮肤和肥瘦在短期内很容易就能改变,可是牙齿和手指分明暗示着这个女奴先前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通常这类人有两种可能,家里遭了事被充作奴隶,正巧被放到了和亲队伍里,不然……就是受人指使,特意被塞了过来。 若是遭了难的千金小姐,恐怕每日怨声载道的可能性更大,必定不会这样好整以暇的出现在帐外,扬言要伺候她梳洗。 从被哭声吸引,到昨日救下这个女奴,易鸣鸢未曾放下过一丝警惕之心。 她又饮下一口澄亮的茶汤,细细感受喉口回泛过来的清润,当下有了决断,对身旁翻着肉干打算给她做一杯纯正咸奶茶证明一番的人说:“走吧,出去以后你先别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好。” 一如前几日,程枭给易鸣鸢戴好额饰,这东西结构特殊,戴不好容易挂到头发,易鸣鸢尝试过几次但以失败告终后,这份差事自然而然的落到了他手中。 对于做出窥探行为的女奴,他的印象并不好,若是他的兵做出这样的事,一刀插在眼睛上都算是心慈手软了。 程枭不笑的时候面容冷酷,加上异于常人的体型和宽阔背肌,一站出去就令黎妍两股颤颤,抖着声线行礼:“公主安好,公子安好。” 这男人怎么从王帐里出来了! 黎妍听不懂匈奴语,这两天她观察下来,匈奴人阶级分明,住处越靠近部落中央,地位越高,此处乃是最华丽的毡帐,在其余毡帐都质朴简单的情况下,这个帐子顶部嵌了宝石做装饰,还画上了鹰的图腾,无疑是服休单于的毡帐。 她小心地打量程枭,他的长相和年龄确实与传闻中的服休单于大相径庭。 “本公主已外嫁匈奴,你该唤达塞儿阏氏,”易鸣鸢目光往黎妍那里扫去,淡淡道:“大单于不喜欢被称为公子,既然以后要在这里久居,你也应当守这儿的规矩才是。” 听程枭说,服休单于要去整治西方动乱的小部落,所以盟约一经盖章,便带着扎那颜他们离开了,族内事务交由他暂管。 所以现在整个转日阙以程枭为尊,无人擅言指出易鸣鸢话中的错误。 倒是身旁的人被歪曲了身份,带着醋意的大手伸过来,从背后掐了一把她的腰间软肉。 黎妍傻了眼,她听闻的服休单于是一个黑脸豹头,鹰钩鼻腮胡的粗犷男人,黑发披撒,标志性的武器是一把直背弧刃的狼头钢刀,虽已年近五十,但力能坑鼎,肌肉虬结,孔武有力,是个彻头彻尾的嗜血凶汉。 可眼前的人如此年轻,相貌也与所说的服休单于完全不同。 她往程枭身后看去,试图找出另一个更符合条件的男人出来,结果自然是没有。 黎妍悻悻点头,“是,公……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被掐得腰间一痛,没好气的拍开程枭不安分的手,正色道:“古有兰陵王戴面具震慑敌人,如今大单于放出谣传称自己征战近二十年威吓躁动的小部落,也不算稀奇。” “我说过身边不用人伺候,只是偶尔没人说话难免寂寞,你便每日饭后过来与我聊天解闷吧,叫什么名字?” “奴贱名黎妍。”女奴压下嗓音中的不甘和委屈,回答道。 她在来时的路上想过,若服休单于出现在眼前,要不要上前指认易鸣鸢与旁人私通的事实,即使丑陋凶悍的匈奴人不懂大邺话,她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用手比划出来,让服休单于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的阏氏红杏出墙,与旁人厮混在一起。 可临到帐前,她又不这么想了。 服休单于暴怒之下一定会把所有知情人都杀掉,易鸣鸢自寻死路,凭什么要她也搭上一条性命? 来前有人要她给易鸣鸢下毒,让她一点一点痴呆,疯癫,在折磨中痛苦死去。 当马车还行驶在云直道上时,黎妍已经趁机在饭食中添过四五次,随着毒性的加深,刚开始是偶尔头晕发昏,接着是常常出现幻觉,认为死去的人还在自己身边。 最后中毒之人会胡言乱语,涎水横流,彻底变成一个傻子。 周遭绿意盈盈,野韭花和叫不出名字的黄色野花点缀在地上,微风吹过时轻摇慢摆。 人走后,程枭终于可以将人拉到跟前兴师问罪,他低沉的声音带上点不满,恶狠狠的强调道:“谁是大单于?你嫁的人是我,我才是你男人。” 易鸣鸢手臂抵在厚实的胸膛上,因为他略显幼稚的占有欲无声笑开,解释道:“她不像一个奴隶,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留下来别有居心,日后定会露出马脚,让他以为你是服休单于,也能少几分风险。” “我一刀把她砍死就完了。”程枭的解决方式简单直接,在他看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预防一切阴谋诡计的手段。 易鸣鸢脸色浮现出古怪和不理解,挣开道:“我没说她是个黑心肝的,只是猜测另有隐情罢了,作甚要提刀砍人?你这家伙没道理的很。” 不仅粗鲁血腥,还不分青红皂白,简直是莽夫,莽夫! 她背过身去,愤愤地踢了两下脚边的石子儿。 不过还没气多久,对此无知无觉的程枭就把她带到了咕噜噜煮着热水的大锅前,晨起忙碌的族人们总会在各处烹饪独属于这片土地的美食。 奶制品是早膳的重要组成部分,易鸣鸢看到有人拎着两大桶牛奶走过,程枭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和那人交谈两声,轻松把其中一桶要了过来。 哪怕身为右贤王,他在臣民面前依旧平易近人,会因为想要给心爱的阏氏亲手煮一碗咸奶茶而讨要一桶新鲜现挤的牛乳汁。 易鸣鸢听不懂他们聊了些什么,却能从那人吹起的口哨和明晃晃的揶揄表情中读出一半意思,暗自下定决心学会匈奴语,再不让程枭在自己面前打哑谜。 咸奶茶填不饱肚子,她在锅中加入从邺国带来的大米,跟里面原本就有的肉糜煮在一起,熬成一锅浓浓的肉粥。 等到肉粥变得软糯香滑,罐中的奶茶也到了最后一个步骤,为顺应易鸣鸢的口味,里面的盐加的并不多,程枭将碗中的奶液吹凉,放到她手中,“尝尝,准比那苦兮兮的叶子水好喝。” “什么叶子水,那是上好的香竹箐,茶香绵柔,醇厚回甘,你不懂别瞎说。” 易鸣鸢不服气,接过碗大喝一口,势要尝出这奶茶好在哪里。 第一口下肚口味怪异令人难以接受,可再喝两口,便感觉口感奇特,咀嚼间妙趣横生,她不停歇的将一碗全喝完,易鸣鸢表情淡漠,唯有愉悦敲着碗边沿的手指出卖了她,“尚可。” 程枭垂着眸看她口是心非的小动作,善解人意道:“再给你盛一碗?” “什么碗?”约略台拎着酒囊不知从哪里凑了过来,看到锅中炖煮的肉粥后走不动道了,一撇腿坐下来,“好东西啊!” 约略台算是看着程枭长大的,里头还另外有些不能说破的内情,所以他在程枭面前显得随意不少,大咧咧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肉粥吃得精光。 匈奴不事耕种,米面之物只能靠与游商交易获得,中原地区,特别是江南一带米做出来的饭饱满圆长,香气扑鼻,十张羊皮才能换取一捧,是实打实的金贵货。 约略台在京城的时候,置办住所和起居用具几乎花光了他带的所有金子,所以哪怕住在天子脚下,这样好的米也没吃过两回。 他吃相粗犷,把碗底舔了个锃光瓦亮,起身添第二碗粥的时候才想起正事。 “你要的东西。”把东西往程枭手上一塞,约略台继续埋头苦吃。 易鸣鸢拿起粉白色的干燥线团,手感微凉,便问道:“这是什么?” 约略台吃得头也不抬,随口回了一句。 “就是羊肠,干那个使的。” 22、羊肠 手中的羊肠冰凉柔滑,细腻软韧,起先易鸣鸢还以为一根样式新颖的发带。 约略台话音刚落,易鸣鸢就感觉它们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 她的脸爆红,急匆匆把东西抛开,“快拿走。” 轻飘飘的羊肠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差点落入滚热的肉粥之中,粗糙的手斜刺出,将东西截了下来。 约略台对别人帐里的事情并不关心,可折惕失是九死一生把他从巴诺干救回来的人,按照匈奴的律令,即使折惕失不在意,他仍固执的告诉自己他的命归折惕失所有。 从痊愈的那一刻起,他必须把折惕失的喜悦当作自己的喜悦,把他的忧愁视作自己的忧愁。 住在京城数年传递消息这样的任务在他看来微不足道,是折惕失体谅自己年岁渐长,特意让他远离战争,在京城那样的富庶之地修养身体。 两件事相加,他今天说什么也要让折惕失尝到灵肉贴合的美妙滋味。 比刀剑还光亮的碗磕在桌上,约略台举着羊肠,义愤填膺道:“达塞儿阏氏,你知道这东西有多难做吗?杀二十羊才抽出三根大小合适的肠子,还要用蔬菜水泡一天多,把上面黏兮兮的膜刮掉,这玩意必须用最小的力道一丁点一丁点的刮,还是刮破了两条,恼火得我想去见兀猛克,。” 说起这个,他忿忿地盯着肠子,草原上新鲜蔬菜少得可怜,绿色菜叶子被碾成碎块的时候他快要心疼坏了,恨不得羊不会长肠子,鱼不会长鱼鳔。 这还没完呢,刮完后还得拿黑石头烧出来的黄烟熏烤,过程中用柔软的指腹一点点揉挤,让羊肠维持在柔软但不过分干燥的程度。 就这么一小节羊肠,花了他整整三天三夜的时间,刚刚才从晾架上取下来。 约略台极言羊肠的珍贵,在他看来折惕失既然费尽心思把人带回草原,他们两人早该在成婚的第一天滚在一起了,叫他做避孕的小兜子不过是达塞儿阏氏拖延上|床的借口。 他跟在折惕失身后打过三次仗,每次见到折惕失得空就朝南望去的神情时,他都会想起自己年轻时想要称雄一方的浩然意气和错失心爱之人的痛楚,不想胜似亲人的小辈重蹈他当初的覆辙,约略台打算把折惕失藏于内心的爱意抖个干净。 “层叠的绒毯遮不住他对你的真情,两副契合的身体不需要隔膜,多层东西一点也不爽,我十七的时……” 羞耻感来得轰轰烈烈,易鸣鸢抄起手边的东西劈头盖脸往约略台脸上砸去,“你这个粗鄙的,的。” 她“的”了半天什么也没“的”出来,眼里盛满愤怒,伸腿蹬了一脚身旁来不及阻止约略台的人,接着对他憋出一句:“不堪入耳!” 约略台掏出掉在衣服里的果干放进嘴里,嚼了嚼觉得没什么滋味,拔开酒囊灌了一口,看着撒开腿跑走的小郡主说:“这就生气了?” 究竟哪里不堪入耳?比这更直白的话他们天天说,如果连这都不能接受,那么等达塞儿阏氏能听懂异族语的时候,恐怕每天会上演一场花容失色的有趣场面。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她?”约略台转了转酒囊,转头问向抬靴欲跟上去的人。 程枭顿了顿,深灰的瞳孔在阳光下显得淡了几分,“快了。” “折惕失,年长者的经验不止在对付狼群时有用,无论草原还是中原的女人,都讨厌受到欺骗和隐瞒,你如果真的有信心能浇灭她的怒火,就尽情的去拖延吧。” 约略台似乎陷入了某些往事,难得用长辈的身份告诫程枭。 “我知道,”程枭脚尖微转,夺走羊肠和约略台视若命根子的酒囊,“对达塞儿阏氏不敬,罚你三天不喝酒,扫十天羊圈。” 一个亲和的右贤王从来不会轻易处罚下属,在他奉若珍宝的阏氏面前说错了话,必须给点惩戒。 毕竟这几天下来,某些本应脱口而出的句子他都思虑再三,唯恐给她留下粗俗鄙陋的印象,话都快说不利索了。 他辛辛苦苦维持着的形象被约略台横劈一刀,又要重新哄人。 不顾约略台发出的哀鸣,程枭阔步搜寻着易鸣鸢的身影。 秋日的上午,微风柔软似棉,阳光给远处起伏的山峦镀上一层泛着金光的亮边,近处牛羊成群,毡帐外腾着一缕缕炊烟。 易鸣鸢随意的走着,时不时弯腰拽两根草叶拿在手里摆弄,程枭给她编的蜻蜓已经在干燥的气候下缩成了浅黄色的一小团,被她收去了木头匣子里。 她回忆着程枭当日穿草引叶的步骤,一点点做出个……四不像。 “好难看。”易鸣鸢自嘲了一句,看来她委实没有这方面的动手天赋。 把四不像随手扔到地上,易鸣鸢又被远处挥着斧头忙活的一行人吸引住目光,她的长相与匈奴人迥然不同,即使没有靠近,很多双眼睛也在短时间内望了过来。 斫砍削木的匈奴人互相提醒,没多久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一齐沉默的看向她。 易鸣鸢谨慎退后两步,这几日的安逸和平和接受到的亲切善意让她忘记了自己在这里本就是异类,两族的世仇发展至今,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 他们交流一番,走出个身形娇小的女人。 当然,这个身形娇小只是相对而言,等到她站到易鸣鸢面前,整个人比易鸣鸢大了一圈。 她凑近瞧了瞧易鸣鸢镶嵌着各类珠宝的额饰,又把目光落在她的银耳钩上,恍然大悟般扬着手臂对所有人高声喊了两句异族语,似乎在向众人解释什么,但易鸣鸢没有听懂。 很快女人左手掌心朝内,贴在胸口对她鞠了一躬,她看向齐齐躬身的族人,这才明白刚刚的行为是在向她表达敬意。 地上满是木屑和成型的木条,一部分人削好后,由另一部分人负责组装,分工明确动作迅速,易鸣鸢在这才逗留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造好了一辆双轮高大,结构简单的板车。 程枭说这两日族内正在加紧搬运,想来这些就是装东西的车了。 她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个大圆,眼前的车轮长逾一米,车辐条也比中原板车的多,她想问这么做有什么用意。 女人点点头,张嘴发出“乐乐”的声音,配合着手部的动作,却因为易鸣鸢逐渐迷惑的表情而愈发无措,抹了一把鼻尖的细汗。 “勒勒车,大轮子可以让牛拖拽更省力,昂格丽玛是这个意思。”程枭手里抓着一个乱七八糟的草团,挥手免了族人行礼的动作。 被称为昂格丽玛的女人见大王到来,识趣的回去继续削木头。 这类车车身小,便于制造,可载重自身重量五倍多甚至十倍的货物,由于构造简单,在行路途中便于修理,每季迁移都会用到上百辆勒勒车。 都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才来。 易鸣鸢心里羞恼,不想在外人面前跟他表现得太亲密,她挪开一步,撤出程枭身前半掌的位置,背对着他问:“他们刚刚叫我查娜,这是什么意思?” “是芍药,在我们眼中,芍药是比牡丹更美丽的鲜花。”程枭不动声色向前半步。 在匈奴人的心中,芍药花远比粉瓣淡雅的牡丹张扬艳丽,他们没有任何暗指和偏见,只是喜爱芍药鲜艳的色彩,以之比喻从中原过来的美人。 他深邃的眼眸扫向地上一群光着膀子砍木条的匈奴少年,查娜这样的赞语早在他的计划之中,只等日后轻吐出动人情话,却没想到一朝被这群毛头小子抢先,着实令人气闷。 回去的路上,易鸣鸢的心情已经好多了,从小到大,娘都说她的小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还不怎么记仇,是个好脾气的。 她仰头看去,睁着双小鹿般的圆眼单纯又正经的问道:“我们几时出发?我有好几车的东西要装,得提前准备起来。” 程枭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顶,“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来安排。” 严格来说易鸣鸢还在病中,需要静养几日,不宜操劳。 不过他还另外有份私心,希望她在自己的庇佑下永远过着有闲无拘的日子,什么都不用多虑,永远有长风中随意吹笛的快乐。 “这不好吧,我都成了右贤王的阏氏,总不好什么都不做。” 从前以为自己要嫁去谢家的时候,她苦学算账理事,在大宅院里讨生活可不容易,接见宾客,年节送礼,私产田庄,人情往来,这些东西她学得头沉脑热。 人人都说她一个武将家眷,虽生得尚可,但终究不比旁人贤良淑德。 她卯着一股劲,样样做到拔尖最优。 后来看的书多了,道理也更通彻,知道贤良淑德不过是旁人扔给她们闺阁女子的枷锁,此后改换想法。 可持家协管终归是一个正妻该做的事情,也是权力,莫非匈奴又与之不同吗? 此处靠近毡帐,易鸣鸢久久没有听到回答,停下了脚步,“程枭?” 直到她以为程枭是不是没听清时,他动了。 男人托着她的背,轻松将她带进了帐中,易鸣鸢浑身一轻,竟是被抱到了茶几上。 她腰间微硌,低头一看程枭抓着她的掌心中赫然是她编织失败的草蜻蜓,因为被握了一路,已经有部分被捏皱,这下彻底看不出形状了。 程枭大度的原谅了几个毛头小子随意夸别人阏氏的莽撞行为,可心头被一句“右贤王的阏氏”而击起的波澜却没有那么轻易烟消云散。 羊肠已经到手,身前的挚爱也容光焕发,看样子能承受住至少一次的亲密,手指勾了勾她耳下一缕散下的碎发,“还记不记得我成婚那晚怎么说的?” 等找到避孕的方法前,不动你。 当晚的记忆瞬间回拢,易鸣鸢胸膛跳得一下比一下快。 “现,现在?” 23-30 第23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喷洒的呼吸逐渐逼近, 撩过易鸣鸢的下巴,酥酥麻麻的。 说话间,她的大腿覆上一只粗粝磨人的大手, 在皮肤上轻捻慢按。 易鸣鸢从没受过这样直白的撩拨, 她的天灵盖被强烈的刺激占据, 浑身上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她掰|开腿上那双手,“我……我还病着呢, 不可以。” 匈奴男儿追求粮食, 权力, 美酒和美人,相比起其他同龄的部落统领,程枭禁欲的时光着实过于漫长,方才抱人进帐, 他坚守已久的克制差点溃不成军。 怀中瘦弱纤细的触感?唤回了他的理智, 程枭俯首下来, 磨着她微红的唇瓣聊以解馋, “我知道。” 他期待灵魂和身体共同契合时的愉悦感?受, 强迫易鸣鸢与他结合并不是带人回部落的本意, 因此程枭愿意付出时间和纵容, 等?他的阏氏心甘情愿交出身心,和他牵扯一生。 易鸣鸢观他行径就知道他到底是舍不得的,于是她狠狠心,闭着眼?睛把嘴巴往上凑了凑,轻啄了一下程枭的唇, 算作抵偿。 做这种事对?她来说并不容易,但比起直接滚到床上去, 还是每日必有的亲吻好接受的多。 天天都被捉着亲,与其被迫接受,不如主动一点,这样她的日子也好过。 一啄即分。 亲完后,易鸣鸢把兀自懵住的男人扒拉开,茶几并不高,跳下去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回过头说:“早上就喝了一碗奶茶,肉粥也没?喝上,我肚子好饿。” 程枭还沉浸在易鸣鸢主动亲他的事实中回不过神?来,他摸摸干燥的嘴唇,周身像是被卷在了火焰之中,所有的感?官都被烈火焚尽,只留唇上相贴时的触感?反复出现,提醒着易鸣鸢对?他态度的重?大突破。 易鸣鸢摸了摸发?酸的胃部,好容易煮了碗米粥,还被约略台抢了先,她有些苦恼的翻着带来的一袋米,按照计划,她现在应该在传授该如何耕地播种的知识。 这样的话,等?到开春就能播撒种子,静待收获。 不过转日阙很快要进行迁移,所有人正忙着迁移前的准备工作,不能被别的事情分心。 相比起前两日的悠闲惬意,族中变得忙碌了起来,男人们热火朝天地拆毡帐,修理勒勒车,打铁器,女人们细腻仔细地制作易于保存,方便?随时食用的奶制品和肉干。 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易鸣鸢环顾一圈,居然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插得上手的地方,她郁闷的碾了碾脚尖,长生天赋予了匈奴百姓得天独厚的优势,体格健壮,行事干练,跟他们比起来,自己就像是个一无是处的小鸡仔。 “程枭,”易鸣鸢喃喃开口,尽管她很想证明自己,但就目前而言,她十?几年的所学全无用武之地,就连吹奏笛子,也起不到振奋人心的作用。 她沮丧道:“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不,”程枭坚定否认,“天不生没?用的秕糠,即使是最小的草籽,也最终会找到属于它的疆场。” 在草原上,每一个首领的大阏氏都承担着或多或少的使命,在他这里,易鸣鸢想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是烧肉制酱,还是挤牛羊奶,即使是她想要去捡牛粪,程枭都会纵容到底。 怎么样都好,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易鸣鸢的大部分忐忑主要来自于帮不上忙的无措感?,程枭想了想说:“启程前我们需要和中原商人换点东西,耶达鲁中原话说得不好,总是被骗,约略台身体羸弱,不被骗但总是被提着领子威胁,这次你跟我一起去,帮我。” 总算有了自己能胜任的差事,易鸣鸢雀跃起来,同时抓住一个问题,“你的大邺话有时候前后颠倒,有时候用词不恰当,但是羸弱,还有我们第一天见面时,你记得吗?你说忧愁,这样的字眼?并不像是刚学的,是看的书太杂了吗?” 她猜想程枭早些时候也因为某些原因,被游走于关?隘的行商骗着买了些晦涩难懂的书籍。 程枭摸摸鼻子,最开始交易确实遇到了点困难,但有着十?二?岁时摸爬滚打的经验,他还不至于分不清哪些书目的简易程度。 然而事实是,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后,他偷偷用攒下来的赏金买了两册中原话本,对?照着大邺语和草原语,一点点将它们看完了。 在这个过程中,他记住了一些生拉硬拽的字词。 也是在读完那两册话本的当晚,他迎来了一场黏稠湿甜的梦境。 程枭喉结心虚地滚了滚。 “我也被骗过,所以我需要你。” 被仰赖的感?觉令易鸣鸢很高兴,她了然的点点头,一脸“包在我身上”的俏皮表情。 心情不错导致午膳的时候胃口也不错,易鸣鸢扯了块馕蘸上肉汤,快速消灭了小半个,把嘴巴吃得鼓鼓囊囊的。 她抹了抹嘴,擦掉沾上的油星子和饼渣,迫不及待见识关?塞处交换货品的场面,住在庸山关?时她就很想亲眼?看看,但哥哥怕她惹到凶残的蛮子,从?来不让她去。 “要带什么东西吗,一兜子黄金,羊皮?” 易鸣鸢紧锣密鼓地收拾起东西,听闻边关?互市百年前就已形成,但近些年两地关?系不好,时常兵戎相接,这导致互市关?了多半,改为胆大的行商偶尔出现在两国疆界来往贸易。 没?有官吏监管主持,交易少了赋税的烦恼,但与此同时,也多了不能时时管制货品和公平性的困扰,导致许多一头栽进来的楞头青被哄得晕头转向,花大把的金子或货物?换走远低于其价值的破烂物?。 程枭制止她在布袋中乱塞一气像是要把整个家底都带着走的动作,“用不了这么多,带两个伊勒根陶勒木,十?张羊皮,还有一袋金子。” 他从?挂物?的地方取了两个皮囊,易鸣鸢懂了,这就是伊勒根陶勒木,她接过一看,这两个皮囊都是用整剥的皮做的,十?分精致,“是牛皮?” “嗯,牛犊子做的伊勒根陶勒木最耐用。” 程枭很快把所有能用的上的东西都装在一辆车上,临行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能忘记,他抬手摘下易鸣鸢的耳钩,这样张扬有代表性的银饰反映着他们的身份,是每次出门前必须要摘除的。 区别于女子所佩戴的双边耳饰,程枭只有一只耳垂挂着银闪闪的耳钩,常隐在弯曲的卷发?之中,他微微偏头,摸索着摘下。 易鸣鸢眼?神?不经意间扫过,她发?现程枭从?不示人的耳后那一块皮肤上有刺青,那刺青的形状眼?熟,但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次行商逗留的地点在一处距转日阙很近的边陲小城。 很久以前这个名唤图炉城的地方人口众多,几千人在此处世代而居,前朝时大邺与匈奴多有矛盾,图炉城时而被划给大邺,时而又被匈奴抢占回去。 久而久之,百姓死的死,搬的搬,曾经繁华一时的地方成了座空成,直至四十?多年后被行商选中,作为贸易的一个集市,图炉城才重?新热闹了起来。 易鸣鸢蒙着脸,听程枭断断续续地讲着这个地方发?生过的故事。 她新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感?慨道:“竟有如此多人。” 没?有迎风招展的旌旗,这里的摆摊方式朴素简单,扯块布铺地上就算是告诉行人有物?兜售了。 程枭拽着她的胳膊把人往身前一带,改为十?指相扣的姿势,“跟紧我。” 由于图炉城内的喧嚣乱象,他从?不喜欢往这里凑热闹,不过今日他稍稍转变了想法,易鸣鸢若是不想被陌生的大块头挤走,就必须乖乖牵紧他的手。 人潮熙攘,易鸣鸢小心地半侧过身,担心被走过的壮硕男人撞到,这一幕似曾相似,她轻笑?了一声?后说:“当日在山上,你把我手都抓红了。” “现在不会。”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了一遍,这次程枭也不算是毫无长进,牵着她的力道正正好好。 因为这次,他不用再担心易鸣鸢把他的手甩开了。 还未走到行商的车架跟前,长相精明的大胡子男人就摆着步子用两句异族语高声?问候起来。 程枭不喜欢听他油腔滑调的声?音,随口应了一声?,从?车上取出这次交换的东西放到架子上。 贸易的原则是他们给出草原上的货品,再在商人的车上进行挑选,有看的上的便?可以当场换走,但若是价值不对?等?,就要拿出金子来添了。 这一趟出来,他们需要带回去一把火撑子,耶达鲁的阏氏宾德尔雅还托他们顺便?带回来一只捣砖茶的臼,他们家那只前两日被小儿子打碎了。 “哦天哪!”商人夸张的惊呼一声?,极尽溢美之词夸奖了易鸣鸢露在外面的眼?睛,笑?容可掬道:“不知该如何称呼你,耀眼?的明珠?” 易鸣鸢薄纱下的嘴角微抽,方才走过来的时候,他对?上一个中原女人也是这么夸的,一个字都没?变过,她拿出曾经用过的假名敷衍道:“白缘。” 废话不多说,她扫了一遍商人的摊位,精准找出了石臼,把它拿到身前。 程枭旋即指着皮货道:“这些我们要三?十?五金。” 商人啧啧两声?,嫌弃地翻了翻羊皮,似乎是被他的狮子大开口为难到了,“两个皮囊十?张羊皮,这些最多值十?八金,这样吧,看在这位小娘子的面子上,我出二?十?金买下,石臼当作添头送你们。” 其实这些物?品的价值至少在四十?金,他再添油加醋给东西编个经历卖出去还能再翻个倍,在这装强拿调不过是看易鸣鸢脸生面薄,赌她不知真实价值罢了。 易鸣鸢把皮囊往前一推,义正言辞地强调:“你看清楚了,这可是整剥的牛犊皮,最结实耐用,大邺不让卸杀耕田的牲畜取肉,就是满广邑也找不出两件牛皮,要我说何止三?十?五金,怕是五十?金都算少了。” 牛作为重?要的耕种动物?,在大邺境内是禁止杀伤的,若杀牛取肉吃更是要以杀人论?处,因此牛皮等?物?只能从?草原获得。 “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一个子儿也不能缺。”她的表情虽绷着,但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见状,程枭往她身后一站,眼?眸危险的半眯起,直直注视着狡诈的奸商。 商人被盯得背后冒起冷汗,平定数个部落的肃杀之气可不是说着玩的,他抓起装着金子的布袋放到易鸣鸢的手旁,识相的说:“三?十?五金,您请走好。” 浑然不觉的易鸣鸢眉毛一挑,这么容易? 她拿起布袋,对?程枭轻轻摇晃了两下,发?出金子碰撞的微响,兴奋道:“你看!” 程枭适时转变神?色,毫无带她狐假虎威的惭愧,“嗯。” 商人把上好的皮囊和羊皮收在车上,嘴上念叨着亏了亏了,转头又挂上一张笑?脸,用同样的话术面对?下一位来客。 易鸣鸢和程枭在这座热闹古城中转了一圈,顺利买到了火撑子。 回去的路上她四处张望,一眼?看中了把镶着红宝石的精致匕首,它吹毛断发?,通体呈银色,且匕把大小刚好适合被一个女子握在手里。 她走近把匕首拿起来仔细观察,利刃比她之前在和亲队伍中时藏起来的那把锋利了不知道多少倍。 “喜欢?” “嗯,很好看,我想把它放在匣子里。”易鸣鸢目不转睛道。 既然如此,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程枭张开布袋,掏出足数的金子买下。 趁着程枭付钱的功夫,易鸣鸢指尖轻触倒映着银光的刀刃,顷刻间划出一颗血珠,她满意的把匕首收好,在男人回过身之前擦掉手上的血。 很不错的一把刀,相信杀人也快。 一直逛到傍晚时分,许多商人都已陆陆续续收摊,穿着各异的外族人也变得零零散散。 这类交易的集市除了瓷器玉石,绸缎纱巾,茶叶香料之外,偶尔还会买卖奴隶,今日应该算是不凑巧,从?头逛到尾只见到角落中的一家。 易鸣鸢临走时骤然看到有人在拿着鞭子教训不听话的奴隶,她瞬间被触起一片愁肠来,想去被卖到澧北的婢女靛颏,心中酸楚,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每顿饭能不能吃饱…… 回转日阙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 吃过晚饭的族人进行一点收尾工作,再过三?五天差不多就能整装待发?了。 易鸣鸢出去玩一趟神?清气爽不少,给宾德尔雅送完石臼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回毡帐,为表谢意,宾德尔雅特意给她倒了一杯浓度不高的马奶酒。 第一次喝马奶酒时的狼狈记忆还历历在目,这次易鸣鸢喝得小心又谨慎。 马奶酒入口辛辣,细细品味下来带着点甘甜清冽,她一点点浅啜,慢慢的有点醉了。 跟在她身边并排行走的程枭突然说:“我也想喝。” 易鸣鸢不是个吝于分享的人,举着酒杯递出去,“呐,给。” 程枭得了允准,唇舌贴上来卷走她口中的酒液。 易鸣鸢的头脑因为醉意变得迟钝起来,直至双唇分开,几息之后才想起来骂他不知羞耻。 回到毡帐内,程枭赔罪般给她煮醒酒汤,这点酒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易鸣鸢方才喝得有点过头,他担心她明日宿醉起来头疼。 没?过多久,被两人遗忘的女奴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了。 黎妍进帐后向二?人跪下,她的发?髻松松挽起,露出大片后颈,伏低做小的唤道:“大单于,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望着她露出的皮肤愣愣出神?。 大邺的奴隶和流放的犯官家眷都会被黥刺,为了区分,也为了他们被买去后让主家更加赏心悦目,黥刺的位置各有不同且皆不在面部,唯有形状相同。 黎妍的刺青在脖后,露出来的那半截,赫然与程枭耳后的图案一模一样。 第24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瞳孔骤缩, 第一次对程枭的身份产生怀疑。 这几天了解下来,她知道匈奴并?没有奴隶,战时缴获的敌方俘虏会被指派去做较为脏累的活计, 但与奴隶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最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俘虏身?上没有这种羞辱性的刺青。 大邺信奉身?体?发肤应当纯净无暇, 所?以会给犯了事的人打上代?表“有罪”的记号突显他们的卑贱低下。 黥刺后除非剜肉割皮, 否则终身?无法去除。 但其实就算挖去了那块肉也无济于事, 因为官府会为每一个?奴隶登记造册,主家一查便知。 当然, 还?剩下一个?险之又险的法子…… 舍下大邺内的曾经, 只身?前往关?外, 以武力搏杀出一片新的天地。 易鸣鸢薄唇轻抿,十三岁,寻常人家孩子陪伴父母膝下的年纪,程枭就已经跟着服休单于征战四方?了, 先前玛麦塔说他的阿爸抛弃了他和他的阿妈, 想来当中亦是波折无比,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 程枭从邺国来到了匈奴。 或者, 他进过邺国, 后狼狈逃往关?外, 遇到了服休单于! 他因什么事被打上这样的烙印? 以权谋私,侵占良田,还?是杀人放火,草菅人命? 易鸣鸢下意识认为程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可她熟读大邺律法, 清楚只有行?凶戕害百姓,才会采取黥刺之刑, 被充为奴隶劳苦一生。 她颤颤巍巍地抬手让黎妍起?身?坐到身?边,想了想问道:“我瞧你眼神澄明,人也伶俐,可是之前在大户人家伺候吗?” 黎妍齿关?咬住,差一点倾泻出恨意,手指几乎把掌心掐出血,默了一阵后回:“不瞒达塞儿阏氏,奴自小没吃过什么苦,爹娘疼爱,甚至富余时让我读书识字,只可惜天灾人祸,我爹的上峰谋逆,害得我们也……” 她说到谋逆二字时,死死盯住易鸣鸢的神情,见人眉宇中带上了怜悯和同情,可唯独没有懊悔和痛苦。 黎妍双手紧握成拳,仿佛有弦外之音,“达塞儿阏氏,你说,我们家从头到尾蒙在鼓里,最后却被一并?治罪,此事全因我爹的上峰追名逐利,他是不是很可恨啊?” 易鸣鸢点头,我朝面对?谋反之人抱有的态度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因此所?受牵连者众多?,两年前临郸郡王举兵攻向广邑,处置了近两万人,其中无辜者数不胜数。 但陛下以严律和雷霆手段治国,无人敢说个?不字。 她将一杯牛乳茶放到黎妍手上,“谋逆重罪,你爹若是毫不知情,便是一场无妄之灾了,那人着实可恨,你受苦了。” 黎妍看?向手中的牛乳茶,扭曲到想要抬手掐死眼前的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必须忍。 “谢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又问了两句她从前的经历和这两日在部落里的见闻,二人相谈甚欢。 少顷,她手臂被人轻拍了拍,程枭拿着一碗醒酒汤,一副逐客的态度,“喝完睡觉。” 黎妍被他狠戾狭长的眼睛一扫,吓得咽了咽口水,趁易鸣鸢喝醒酒汤的时候站起?身?对?他盈盈下拜,轻捋着鬓边碎发,刻意拉低衣裳,“奴告退。” 程枭盯着易鸣鸢喝完,把碗拿走后往她嘴里塞了药丸,等到人都走远了也没往黎妍身?上瞥一眼。 他皱眉又端了一碗递到易鸣鸢嘴边,“再喝点水。” 咕噜噜两碗水下去,易鸣鸢肚子里早就满了,宁愿忍受嘴巴里的苦味,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喝。 连日大太阳,风里都是干燥的味道,程枭看?着嘴角微微起?皮的人,说道:“担心夜里撒尿?哪次我没给你点灯了?快喝。” “就一次好吧!”易鸣鸢后仰躲开那碗水,那次她半夜被憋醒,想着自己?摸黑点个?灯就罢了,偏油灯放在程枭那侧,她绕过去的时候被地上的毯子拌了一脚,直接扑到男人身?上,把人给砸醒了。 喜得程枭以为她是想通了投怀送抱,赶紧抱着人啃了好几口,最后易鸣鸢呜咽着说自己?快忍不了了,要去如厕,这才知道闹了个?乌龙。 说起?这个?易鸣鸢就来气,这糙男人总是尿啊粪啊的张口就说,在这住了几天,她感觉自己?都不文雅了! “你别总说什么撒,撒尿,要说上茅房,或是如厕更?衣,知道了吗?”她纠正道。 既然她不喝,程枭手腕一转,把水送到了自己?嘴里,三两口下肚,喝完后搁下碗说:“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样的吗?” 易鸣鸢想反驳说完全不同,可话到嘴边,她想出了个?更?好的主意,摇着程枭的胳膊道:“既然一样,那你应了我就是了,好不好?” 程枭难得见她这样撒娇,心里美?得不像话,忙握住她软若无骨的手摩挲两记,当下便答应下来,“好好,再也不说了。” 效果立竿见影,易鸣鸢马上抽出手,像个?从不沉溺声色的勤奋书生,和程枭留恋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她坐去了桌边,“玛麦塔教的几句匈奴语我还?没记住呢,得抓紧时间学。” 那几句简单,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是为了躲开程枭一阵。 黎妍说她是因为父亲被累及,所?以被罚作奴隶,那程枭呢,是因为什么? 殃及池鱼,还?是罪有应得? 说实话她现在心里很乱,不敢去问,害怕得到一个?最差的结果,她愿意相信程枭是一个?好人,但如果不是,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问我,我教你。”程枭赖到她身?边将人环住,凑上来看?着羊皮纸上的字一个?一个?念出读音。 易鸣鸢听着他认真低沉的嗓音,内心竟第一时间想为他开脱,想这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此念一起?,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程枭看?向怀中人莹润的肌肤,他见过北方?开采出的玉石,此刻回忆起?来,最好的那块也远不及手中的这块美?玉。 他眼眸半阖,微微弓着身?子问:“怎么不念?” 易鸣鸢思绪转过了弯,告诉他自己?能记住,“喝了酒还?是有点昏,这些改日再学。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我教你写吧。” 她调整坐姿,退开扰人意志的怀抱,重新换了张宣纸,拿起?墨条在砚台上研磨,“对?了,你为何?姓程,可有什么缘故?” 如果说服休单于对?他有知遇之恩,那也该跟服休单于姓啊,怎的是姓程呢,易鸣鸢想不通。 程枭拿起?一根毛笔挽了个?小剑花,随口说道:“当时遇到了一个?姓程的将军,他知道我没有中原的名字,就让我跟他姓。” 他捏着笔杆往墨水里戳了戳,笔头还?炸着毛就想往纸上划去。 “他是一个?中原人?”易鸣鸢握住他的手,二人手掌的大小有些差距,所?以她只握住了前面一半,艰难带动程枭的手部动作。 “嗯,是个?不错的中原人。” 那就是小一点的时候去过邺国了。 易鸣鸢的心沉了沉。 笔尖在砚台上轻撇,逐渐变回柔软光滑的样子,吸饱墨汁,程枭偏头看?着神色专注的易鸣鸢微微出神。 横竖撇捺,易鸣鸢有心写出笔锋,但程枭手重,她控制得不是很好,最后呈现在宣纸上的是两个?笔画较粗的大字,她抓抓脸,“有点丑。” “不丑,很好看?,我要放起?来。” 程枭拿起?薄透的宣纸吹了吹,邺国的文字他会说不会写,可是唯有这两个?,早在八年前刚拿到的时候,他就牢牢刻在了心里。 那时初见这两个?字,小姑娘还?特意在旁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笔锋稚嫩,转折柔软,软乎乎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把“易鸣鸢”三个?字写到了纸上。 他看?到上面的两个?鸟是一样的,于是欣然接受,并?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院子里反复用树枝练习。 程枭看?向身?边收拾纸笔的少女,时间流转,岁月如梭,如今的境遇已然不一样了。 *** 几天后风清云淡,到了开拔的日子,一切就绪。 易鸣鸢头昏脑热的毛病消失殆尽,大约算是好全了,这两天襄永关?内频频派人来监视驱赶,多?年势不两立在前,杀害吴副将几条爱犬在后,两方?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转圜的地步。 时逢入冬,之后的麻烦只多?不少,最好尽早退回匈奴腹地。 程枭作为部落的统领,披甲执刀站在最前,易鸣鸢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大概是些鼓舞士气的话,随后鼓角齐鸣,要正式出发了。 乘云伤势未愈,易鸣鸢也不想骑别的马,于是拿了本书坐去了车里,没多?久就被他们的赶路速度颠得一个?字也看?不清,甚至还?磕疼了脑袋。 “我让人把车里面包一包,先出来骑马吧。”程枭揉了揉她磕到的地方?,将人拉到戟雷背上。 易鸣鸢裹上厚毯子往身?后看?去,原来扎着的一大片毡帐全都消失不见,只留地上烧火后剩下的深色痕迹,很快越缩越小,她收回目光,问道:“我们多?久能到?” “连夜走,先到雅拉干,按这个?速度四天后能到。”程枭穿着重甲,声音比平时粗重了几分。 这一段路是最危险的,携家带口的赶路会导致很多?方?面兼顾不暇,防守也薄弱,所?以吃干粮喝水全都在马上解决,马累了换马,人累了直接在马上睡。 昨日牛羊牲畜已经先行?一步,他们很快就能赶上。 年轻力壮的男人们骑在最外侧,最中间的是粮草和老弱妇孺,程枭带一支千人骑兵压在最前方?,耶达鲁和另外两千骑兵殿后。 尘土飞扬,沙子和碎土不断往脸上拍,易鸣鸢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嘴的土,赶紧侧身?面向程枭的胸膛,她没经历过这种迁移,被一刻不停的赶路惊到了。 “这么久!” 第25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赶路实在是遭罪。 呼啸的劲风肆意狂野, 迎面?刮来?像刀子似的,开始枯黄的草浪被卷起波纹,飞溅起片片草沫。 程枭骑马的速度不是盖的, 易鸣鸢被他仔仔细细裹在身?前, 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就算这?样, 半日后脸还是疼得像是马上要裂开。 车一包好,她就捂着脸钻进去了。 天边红霞染红了半边天, 八个时?辰的道倍兼行, 他们终于停在了一处山脚下稍作?修整, 连日只吃干粮对幼子来说是熬不住的,所以离开最危险的一段路后,特意留了两盏茶的时?间生火煮饭,歇歇七上八下的五脏庙。 周围人声嘈杂热闹, 炊烟腾了起来?。 易鸣鸢躺在车里敲酸痛的腰背, 忽然鼻头微动, 嗅到一股子香味。 “饿了吧, 起来?喝点热汤。”程枭探了个头进?车里, 看着她歪七扭八的姿势轻笑一声, 随即向?她伸出一只手。 易鸣鸢把手搭在他手上, 缓缓被拉起,惆怅道:“你们的身?体简直是铁打的,我现?在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胳膊疼,腿也疼。” 程枭替她松松肩膀, 收着力道捏了几下,“受苦了, 很快就到雅拉干,再忍忍。” 他穿着重甲,动起来?会发出敲击的响声,易鸣鸢知道他的甲胄很重,若说受苦,他带路压阵,要?时?刻注意四周各处,劳累只多不少。 她把程枭的手拿下来?,望着他略显疲惫的眉眼,“你坐下来?,我也给你捏捏。” “你又捏不动,手上力道跟小猫挠一样。”程枭笑起来?,领队是作?为首领的职责所在,他有着令全?部?落族人信服的能力,就要?扛起担子,肩负起护佑他们生命的责任,这?点算不了什么。 只是从前咬咬牙挺过去,回忆起来?算作?一件不怎么峥嵘的往事?,如今有人心疼,他内心说不出的熨帖踏实。 这?么短的时?间内做不了烤肉和其?他难处理的饭食,因此碎肉和调料都是提前准备好,水烧开后直接丢进?去搅就行。 火堆旁,易鸣鸢捧着木碗,一口口酥烂咸汤入肚,她整个人舒服不少,再配上两口囊,很快就饱了。 抬头的时?候,她看见程枭还没进?食就被一个百骑长叫了去,喃喃道:“不吃饭可怎么行?” 易鸣鸢端起自己?空了的碗,到分派食物的宾德尔雅那里去,羞涩地指着碗让她盛满。 耶达鲁的阏氏宾德尔雅有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像是一汪清泉,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直视对方?,像是能看进?心里。 宾德尔雅疑惑的看着易鸣鸢想要?再次添汤的动作?,她听耶达鲁说从中原来?的郡主是个胃口小得像幼鹰一样的姑娘,按理说一碗汤就够喝了。 除非…… 她往易鸣鸢身?后看去,果然发现?大王正在跟前方?探查的士兵交谈,按着胃部?的小动作?正昭示着他的饥饿。 看来?大王多年的单相思终于获得了回报,用自己?火热的心感动了心爱的人,宾德尔雅那如名字般闪亮的蓝眼睛弯了弯,随后盛了一碗肉多水少的汤递出去。 易鸣鸢接过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木碗,对眼神揶揄的宾德尔雅小声道了谢。 她小心翼翼的托着碗走到程枭不远处,大邺有后妃不得参政的说法,做官的丈夫也通常不喜欢妻子过多踏足书房。 不知道匈奴有没有这?样的规矩,易鸣鸢决定先等等。 那边,程枭从余光中走进?红色身?影的那一刻就开始期待了,从前在单于庭议事?时?扎那颜总给涂轱送饭食,这?不是扎那颜给涂轱的特殊待遇,而是涂轱在告诉他们所有人,扎那颜是可以跟他们一起参与议事?的存在。 他们这?里固执的认为,钟情?一个人,就是要?给她同等于自己?的地位和权力,让她受到所有人的尊重,如果让一个女人只能在床上或生孩子这?件事?上体现?价值,那不是爱,反而是一种剥夺。 程枭注意到易鸣鸢踌躇不前的脚步,果断挥手让她过来?站在自己?身?侧,看向?她手中的碗,“给我的?” “嗯。”易鸣鸢受了旁边百骑长的抚胸礼,对他点了点头。 她看着程枭大口饮下,收了碗打算回去,下一秒却被轻轻揽了回来?,男人抹掉嘴角沾到的汤,“跟我一起听。” 易鸣鸢当即反应过来?他这?么做的缘由,深深的望了他一眼,眼底发酸。 接下来?百骑长每说一句,程枭就用邺国话翻译一句给她听。 牛羊群就在前方?不到二十里的山谷内,按照目前的进?程,还有不到三天就能赶到雅拉干,程枭让百骑长派一支三十人的小队探路,百长则表示去往山谷那条路他们通过五次,熟悉无比,不会出什么差错。 程枭笃信谨慎为上,这?是多次立于不败之?地的秘诀,他沉吟片刻后道:“还是要?去,石块没敲出山洞的回响,哪个也断定不了里面?有什么豺狼,转日阙上万人,不能靠经验做事?。” “是!” 百骑长得令下去,临走前快速对易鸣鸢说了一串异族语。 易鸣鸢眨眨眼,她只学了十来?句,还在听一句懵三秒的阶段,仰头问程枭:“他说了什么?” “夸你漂亮,像珍珠。”程枭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肉干放在嘴里嚼,炖汤是孩子和肠胃脆弱的女人喝的玩意,为填饱肚子,他还得再多吃点别的。 小兔崽子,当着他的面?就敢这?么夸,真是欠收拾。 他当然不会因为下属夸奖自己?的阏氏美丽而生气,只是更想要?听到般配,天生一对这?样的话而已?。 “我胖了?”易鸣鸢听后大惊失色,低头看向?自己?确实宽了一丁点的身?形,难道自己?真的圆滚了很多很多,像一个圆溜溜的珍珠? 程枭垂眸,起先抱着睡觉的时?候都硌手,自己?好不容易给养胖了点,可不能减,“没有胖,是他不会说话。” 易鸣鸢松了口气,完全?没察觉到男人微妙的醋意,兀自揉了揉刚吃饱的肚子,“那就好那就好,我还说呢,感觉没胖啊。” 两盏茶的时?间一晃而过,没多久又要?出发了。 夜里视物艰难,因此速度会减缓下来?,易鸣鸢觉得马车闷,跟程枭一起坐在戟雷背上上,她此时?正在男人身?前打着瞌睡,忽然听到前头探路的骑兵回来?了。 她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一点,静静等人禀报完后道:“怎么说?” 程枭抬头望了眼天色,云层密集,像是要?下雨了,“前面?十里就是牛羊所在的山谷,没有发现?埋伏,你睡吧,到了我叫醒你。” 易鸣鸢心里直打鼓,她第一次进?这?么黑深的山谷,下意识觉得不对,她借着火把的光亮张望前方?,又用力吸了吸鼻子,“我下去看一眼。” 说完,她跳下马捏起地上的土块放在鼻尖仔细嗅闻,蹙着眉头道:“不对,没有粪便,地也是干的。” 程枭跨下马,拿过士兵手上的火把上前数米,火把照亮地面?让他看清了路面?的情?况,土块干燥,异味全?无,他将火把抛回去,飞步把易鸣鸢抱回马上,勒缰高喊:“撤退!” 这?是转日阙每次迁移都会经过的山谷,牛羊被赶至这?里,地面?上不可能没有一粒羊屎牛粪,天气晴朗,尿水有可能会被晒干,可是气味不会在短时?间内消散。 易鸣鸢这?几天总听程枭说屎啊尿啊的,因此灵光一闪,没想到真被她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程枭紧抿着唇线,在背后滚落的大石中声嘶力竭的用匈奴语大喊:“撤出山谷!” 号角声逐次传递,很快整个队伍都听到了撤退的信号。 马蹄声和车辙碾压声转为急促,同时?空中响起雷鸣声,银蛇般的闪电在云层中飞窜而过,入冬前的第一场雨被闷了多日,现?下终于呼之?欲出,看样子不下个酣畅淋漓是不会罢休了。 他们发现?的早,还未真正深入山谷,因此巨石幸运的没有伤及任何一个人。 易鸣鸢睫毛上沾满了雨水,她仰头看向?程枭,“是不是襄永关的人?” “八|九不离十,”程枭绷着一张脸,勒马看向?黑夜中乌泱泱的人头,低头道:“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活着离开这?里,阿鸢,你怕吗?” 易鸣鸢毫无疑问是怕的,但她怕的不是惨死刀下,而是两族紧咬血愁骨怨报而后之?,最终两败俱伤,皆狼狈于锋镝之?下。 匈奴人与大邺人这?样不死不休的战争每个关口都在发生,她深恶痛绝,却无力阻止。 寒雨侵肌,护体的盔甲已?冷硬如冰,易鸣鸢把手按在他的银甲上,“我怕,所以你会让我死吗?” “不会,若有战役,我一定挡在你前面?,死也不挪动一步,”程枭擦掉她脸上的雨水,低声说:“你在这?里和族人等着,我保证在天亮前回来?,你睡一觉起来?,睁眼就能看到我。” 他面?容坚毅,急雨拍在他的脸上,顺着发丝滴落下来?,他已?多年不扰襄永关,竟纵得他们桀骜自恃,以为匈奴无人,屡屡无事?生非,这?次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易鸣鸢气息紊乱,按住他提缰掉头的动作?,“慢着!我看舆图上有另外两条路,你别去好不好?” “什么?” 程枭挑眉看向?她,襄永关出兵埋伏,抢了他们的牛羊,自己?的阏氏反倒劝他不要?以牙还牙。 “别去了,若是伤及性命,我担心你……” 雷声震耳欲聋,他伸手抓向?易鸣鸢脆弱的脖颈,正好没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纷乱的雨水流进?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 “你帮他们?” 第26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色变, 惊愕的瞳孔因为他的动作而放大。 带着厚茧的手半环住她的脖子往上抬了抬,手指微收,“阿鸢, 其他事我?都可以纵着你, 就连我?的性命, 你想拿去都可以, 但在所有族人面前,你必须想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心里要向着谁。” 程枭压着嗓子, 但还是可以听出其中蕴含的怒火, 夹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雷声?越来越大,时不时闪出一道?道?电光,易鸣鸢在暴雨和告诫声中双手抓住他的护腕,冷白色的指关和被雨水打湿的护腕形成鲜明对比。 四?目相对, 她决然道?:“父亲和我?说过, 吴将军最擅埋伏绝道?, 牛羊必经之路既已被占据, 山谷之中?必然有精锐猛将, 方才?的滚石就是证明, 你贸然领兵前去, 在谷地之中?要如何防备后方包抄?决定?带多少兵马前去,留下上万族人又该如何自保?” 程枭听后无动?于衷,浑厚的嗓音自傲道?:“小小的一个襄永关,女人崽子全算上也没有八千,我?匈奴男儿?, 一人能?杀他们十人。” “可是胜了又如何呢?” 易鸣鸢继续说:“牛羊已经被他们截走?了,不定?早被切分成块, 成锅中?烂肉,尸首百具,为了它们再起?争端不过泄愤而已,你为转日阙想想,来年你们还?要南迁,还?要再牧牛羊,与襄永关毗邻而居,你不想现在,也该思量思量以后啊。” 微弱的光线下,她扣紧程枭的手腕,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我?是有私心不想两国兵戈扰攘,但我?做了你的阏氏,心里当然是为你考虑的,我?害怕你受伤,流血,露着伤口让我?擦药,别去了好不好?” 大雨倾盆,易鸣鸢身上的温度被丝丝水流带走?,直到丁点不剩,二人在马上对峙,四?周像被罩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惊雷接二连三响起?,良久,终于照彻男人松动?的神情。 程枭手腕转动?,带着易鸣鸢的下巴往上送,双唇相触前,易鸣鸢听到他妥协的叹息,“没有下一次。” 相较于之前所有的亲吻,这一次显得粗放又麻木。 凉意斫骨,二人皆淋得浑身湿透,程枭霸道?的舌头?在嘴里卷过一圈,全然不似之前确认心意的试探,刮得易鸣鸢口腔生疼,她溢出一声?低吟:“唔……” 明明掐的是易鸣鸢的脖子,程枭的手上却起?了青筋,竭力压抑着湿冷的无力和痛楚。 他松开?颈上的手,抬掌擦去她脸上的水珠,语气说不清是无奈更多还?是心寒更多,总之神情很不愉悦,他说:“阿鸢,你还?没学会用匈奴人的脑子想这一切。” 其实,易鸣鸢的考量不是没有道?理,本次带来的牛羊本就算得刚刚好,六七千头?牛羊在襄永关外的一个月里消耗殆尽,只余四?百多头?,如果?为了抢回它们而出兵,确实得不偿失。 但他骑在匈奴的马背上,就应该让关内的将领为他们的得寸进尺付出代价,重新让他们看到匈奴人怒张的气焰。 只有鲜血铸就的城墙才?稳固坚实,只有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威慑才?历久弥新。 等她知道?吴将军是如何狠辣歹毒,用俘虏做活靶子给士兵练箭,当猎物给狼狗啃食,当奴隶给他们凌|辱,她就会知道?匈奴人望向襄永关的眼神,为什么总带着仇恨。 “我?生在大邺,长在大邺,程枭,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懂的。”无论怎么擦,易鸣鸢脸上的雨水还?是一样多,她冷得牙齿打颤,吐气间哈出白雾,戚戚然道?。 住在京城时,她听说蛮夷杀人取肉,用俘虏的人骨为笛,头?骨为酒杯,扔肉骨头?给鹰叼食,来到这里后,她发现耳听并不为实,草原上民风淳朴,待人真诚,总是欢笑盈盈。 不过同样,她在这里听说中?原人肆意处置俘虏,虐杀逗乐,在关外刻意寻找屠杀落单的牧羊人,每每听闻与眼见截然相反的事物,她总是矛盾又挣扎。 这种?设身处地让她感到自己被厚厚的泥浆包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纵观史书,惊觉和亲公主大多只有两个命运,亲眼见证自己的家?国被覆灭,或是作为夫家?的一份子被自己的家?国讨伐斩杀。 易鸣鸢落寞地偏过头?,想想自己将来的处境,连寒冰般的雨幕打在身上都感觉没有那么难熬了。 她牙齿打颤,草草擦掉脸上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 程枭别开?眼默而不语,拎起?缰绳转过马身,用异族语高声?安排:“就近安营!” 粗壮的马蹄踏碎水洼,片刻后他们找到一处山脚,依着山搭建起?一个个披着防水篷布的巨型穹庐,族人训练有素,声?势浩大的大雨也丝毫不减敲桩展篷的速度。 这场雨下得又急又猛,云层慢慢变薄,看样子再等一阵子就能?止住,他们大概要多停留一段时间了。 几?个时辰后,众人都换上了干燥舒适的衣裳,坐在穹庐内烤火取暖。 穹庐搭建所用的木柱较毡帐更粗|长,因此能?接受点起?更大的火堆,常作为上百人活动?的场地。 整日的行程让所有人都车马劳顿,一松懈下来,穹庐内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黎妍坐在最边沿,身旁全是大咧咧躺着的匈奴女人,她看周围一圈都睡着了,悄悄挪到毡帘边上,起?身走?了出去。 夜半云消雨散,地上只留随处可见的小水坑。 首领和首领的阏氏拥有单独的一个毡帐,她摸黑往那个方向走?去。 出发前的那几?天里,易鸣鸢虽日日召她说话,聊些转日阙的风土人情,却从不让她触碰帐内的任何陈设。 还?有大单于,他一双眼睛跟长在易鸣鸢身上一样,都说服休单于风流成性,好色无比,尤其喜欢皮肤柔嫩的中?原女人,可自己的勾引竟一次也没成功过! 今日大单于和易鸣鸢在队伍前大吵一架,她虽看不清他们的嘴型,却可以从行为中?猜到二人生了龃龉,这正是一个行事的大好时机。 方才?她领食物的时候还?看到大单于去了男人们睡觉的穹庐,手里拎着两个皮囊,似是要找人喝酒吃肉。 黎妍蹑手蹑脚的走?着,忽然听到一声?喷嚏,她抬头?张望,忘记了行礼,干巴巴道?:“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揉揉鼻子,她这身子骨似乎有点太弱了,才?淋了一会雨,即刻就染上了风寒,明日得去抓两幅药吃。 打完令自己暴露的小喷嚏,她撩起?毡帘走?出来,站到没有士兵把手的帐前,对眼前踌躇不前的人招招手。 黎妍纳闷道?:“阏氏见到我?不奇怪吗?” 易鸣鸢摇头?,示意她回头?看向无人阻拦的来时路,部落内每隔百米必有人巡逻,风雪不止,今日如此畅通无阻是她的刻意为之。 “进来坐吧,我?等你有一会了。” 第27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等人谨慎又戒备地入帐后, 易鸣鸢重新坐回火堆边的墩子上。 她拿起火撑子翻动木柴,让火烧得更旺一点,火光倒映在她的脸上, 蒙出一片橘红的暖色, “我爹麾下共有两员副将, 一位姓程, 一位姓陆,还有三名?校尉, 我不知名?姓, 你是哪位校尉的女儿?” 黎妍刚坐定, 听到她漫不经心的话后倏地站了起来?,低头瞪她,“你猜到了,那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这些天是在拿我当猴耍吗!” 她看着易鸣鸢淡定拨动柴火的动作, 深觉一切都荒谬极了。 父亲兢兢业业, 在沙场上多?少次生死搏杀, 好不容易挣下?功名?, 升至校尉之?职, 食邑百户, 再过三年……他就能调回京城,与自己父女团聚。 全都是因为易丰这个卖国贼! 他通敌叛国,却要连累不知内情的其他人,她爹被划为同党,一并治罪杀头, 就连自己也从舒适宽敞的府邸,被扔进?了脏污不堪的奴隶窝, 受尽屈辱! 易鸣鸢望着火苗的眼睛被熏得生疼,但仍旧执拗的盯着看,“我不杀你。” 从黎妍话中提到谋逆的上峰,还有看向自己时偶尔流露出的恨意?,她就知道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几天中,易鸣鸢并非暗地里观察黎妍要对自己下?什么毒手,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她的仇恨。 “你不杀我?”一滴泪水从黎妍脸颊落下?,接着她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狠绝道:“别以?为放过我就会让我存心感激,易鸣鸢,你如果不杀我,那就等着有一天死在我的刀下?。” 易鸣鸢放下?捏在手中的火撑子,从怀中掏出一把银色的匕首,手柄上的宝石红得刺目,她抽出刀刃,把刀尖对着自己,抬眼道:“现在就可以?。” “放心吧,没有埋伏,所有人都被我支走了,包括大单于,现在就动手,杀了我。” 她暴露出命门,直接遂了对方?的心意?,这样在她们二人中,至少有一个人可以?获得解脱。 黎妍向前几步,拿起匕首,她没有杀过人,也没有尝试过用刀抵着旁人胸口的滋味,即将大仇得报的感觉应当是欣喜才对,可看到易鸣鸢一心求死的样子,她持刃的右手开始颤抖起来?,红着一双眼睛道:“为什么?” 为什么已经离开了京城,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给服休单于,仍然心甘情愿赴死? 易鸣鸢眼眶微湿,强忍情绪道:“我父亲御敌于国门之?外近二十余载,身上无一块好皮肉,兄长奋勇杀敌,肩膀曾被捅了个对穿,阴雨天总是疼痛难忍,我不信他们会背叛大邺,引狼入室,但你因此?而受牵连已成?既定事实,我欠你不止一条命,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动手吧。” 就是让她死一万回,她也不相信父兄有不臣之?心,与蛮夷小?国联手造反,他们跟自己畅想收复失地的眼神?做不得假,他们身上遍布的伤痕也做不得假。 黎妍把刀往前一送,对准易鸣鸢的眼珠激动道:“易丰卖国求荣的证据早已呈给陛下?,昭告天下?的旨意?是陛下?亲手拟的,你还敢狡辩!” “我父亲半辈子守在庸山关?,数次击退攻袭,他有何理由叛国?”易鸣鸢一步不避。 黎妍迟疑,顿了顿说:“自然是易丰受不了边关?苦寒,收了外族的好处。” 听到她这么说,易鸣鸢克制不了怒火,站起身激愤道:“若是受不了边关?苦寒,我父亲自会上书朝廷卸甲归田,若不是无人愿赴距京上千里的庸山关?,你以?为他为什么会苦苦坚守在那里,连我母亲殒命都没法赶回来?,我不许你侮辱他!” 一个将军为国守关?,任何决策都关?乎数万人的性?命,她爹从来?都是慎之?又慎,易鸣鸢曾亲眼见过她爹为了改良军中武器,生熬了三个晚上与工匠改良图纸。 为了精良的武器尚且如此?,其余军务更不用说了,他能发现未满年龄便投军的小?士兵,也能洞悉知晓关?外的所有异状。 当初朝廷传言,庸山关?中搜出大量给外族传消息的信件,简直是信口胡诌,她爹一腔报国热忱,誓死不可能做背主之?事,遑论被威逼利诱。 这种无稽之?谈是对一个将士最恶意?的污蔑。 “如果不是……那,那他……” 黎妍面露犹豫,她爹寄回的家?信中写到过,易将军是一位顶好的将领,庸山关?中军令森严,他从不让手下?人冒领军功,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一笔一笔皆记录下?来?,她爹也是因此?熬出头的。 可是易丰叛国是陛下?亲口盖棺定论的事情,陛下?怎么会有错? 惨痛的经历冲昏了黎妍的头脑,眼前的人跟她同病相怜,她们是最相似的人,偏偏闹到刀剑相向的地步,匕首的刀刃垂了下?来?,她抱头痛哭,“除了你我还能恨谁,你告诉我,我还能恨谁?” “黎妍,”易鸣鸢眼角眨出泪花,哑声道:“雅拉干离庸山关?不足百里,如果有机会逃到那里去,我会自戕于父兄的头颅之?下?,我发誓。” 两颗脑袋自从被割下?以?后,就被挂在了城门之?上,风沙拍打,雨水浇淋,恐怕早已成?白骨。 她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再见他们一面,腐烂腥臭也好,白骨空悬也罢,只要能踏进?庸山关?,让她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我也要去,我们一起。”黎妍扔掉匕首,攥着她的肩膀道。 比起易鸣鸢还有两颗头颅可盼见到,她父亲的尸骨也许早就成?了一捧黄土,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 黎妍想,不过对她来?说,只要死在大邺境内就算魂归故里,她不要留在蛮荒无礼的匈奴,这里不是她的家?乡。 两人物伤其类,平复过心情之?后,黎妍提出离开,“我该走了。” “把这个带上吧。”易鸣鸢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药。 黎妍看向她手中鼓鼓囊囊的纸包,隐约猜出了里面的东西,她把手放在小?腹上:“这是什么?” “堕胎药。”易鸣鸢抿了抿嘴,这东西是她为了防止自己留下?子嗣而专程带来?的,没想到如今真的派上了用场。 那夜黎妍扑在她身前说总有男人钻进?她们帐子里乱摸,她猜想有女奴遭了凌|辱,不然她不会如此?声泪俱下?的求到自己面前。 闻言,黎妍嘴角扯了一下?,坦白道:“其实我骗了你,比起和亲队伍里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这里的兵鲁子还算是不错,对我们也就盯着看个新?奇而已,没有动手动脚。” 实际上,她肚子里的孽障,是两个月前来?的。 在感觉到身体的异常之?后,黎妍噬骨钻心的憎恶,恨不得拿刀子把腹部割开,但后来?她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法子:勾引服休单于,让他和自己度过一夜,用孩子争一个名?分,待在他身边。 然后趁机给他下?毒,为大邺永久根除这个祸患。 她嘲讽地笑了笑,想起自己送回京城的情报,还有服休单于对易鸣鸢如此?情根深种的样子,也不知是福是祸。 *** 天蒙蒙亮的时候,程枭回到帐内。 周遭阴冷无比,雨后的寒意?未被驱散干净,他看向熄灭的漆黑木炭,重新?添了柴火点上,这才带着消散得差不多?的酒气躺回床榻。 床上的人抱着被子睡成?一团,像是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幼猫,他俯首凑近看,易鸣鸢下?颚处正是他虎口留下?的红痕。 程枭昨夜心中烦闷,拿上两支酒囊跑去找了耶达鲁和约略台。 耶达鲁寡言少语,大多?数时候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约略台就不一样了,酒意?上来?后滔滔不绝讲述起自己的体悟反思,到最后一个人唱起与旧情人的定情之?歌,差点醉倒在他身上。 易鸣鸢之?于他,是幼时的旧情和成?年后的企盼,他全盘接受她执拗的偏心,告诉自己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不打中原人就不打吧,反正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只负责收拾皮痒的小?部落了,匈奴男儿只看当下?,他还贪心的想掌控身边人的未来?,让她和自己置身于广袤的草野之?中,仰看流云飞鹰。 身侧床榻下?沉,易鸣鸢秀眉一皱,很快苏醒了过来?,她伸手揉了揉迷蒙的双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没了恒温的人形火炉,加上办个时辰淋雨受凉,易鸣鸢的风寒来?势汹汹,已经到了鼻腔堵塞的地步,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通通鼻子。 从身后伸过来?的手掌一如既往的宽厚温暖,她知道这是程枭求和的动作,昨夜二人回到毡帐后不发一语,程枭兀自拿了两个水囊出门。 易鸣鸢嗅到他身上不明显的酒气,大概能知道他喝了多?少。 “午时之?前我们要出发,今天不能赖床。” 终究是闹了一场别扭,程枭语气略显生硬,在路上得病可不是什么好事,早些到雅拉干,也能早一点吃药休养。 易鸣鸢舍不得暖和的绒毯,但为了不拖慢赶路的进?度,还是拖着身子起来?了。 麻苦涩嘴的药丸才停了没两天,她又换了种黏稠糊嘴的药汁喝。 族人收起穹庐的速度比搭建还要快,休整过一夜的众人浑身再次充满饱涨的活力,易鸣鸢走到宾德尔雅那里倒牛乳茶漱走嘴里的苦味,正巧看到耶达鲁的鹰直直冲着他的手臂飞了下?来?。 除了辅助狩猎和呼唤增援之?外,匈奴饲养的鹰还有传递消息的作用。 翅羽扇起寒凉的微风,巴掌大的鹰爪稳稳落于臂膀,耶达鲁取下?捆绑着的字条交到程枭手上,面色有些凝重。 第28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耶达鲁低头看了看鹰嘴上的白色鸽羽, 淡淡道:“托吉发现了一只鸽子?。” 鸽子是常用的报信动物,但匈奴从来不用,他们爱好迅猛凶烈的?鹰, 特?意训了几只作为空中监察的?悍将, 耶达鲁的托吉就是其中一员。 被捆扎好的字条染上红色的?血迹, 因为被叼衔过, 不可避免产生了一定的?皱褶,程枭凝神打开, 上面的?字被特?殊加密过, 他看不太懂。 但鸽子这小东西, 邺国?人会用。 他转头看向在宾德尔雅身?边的?易鸣鸢,呼唤道:“阿鸢,过来。” “嗯?”易鸣鸢快速喝光碗里的?牛乳茶放下,她还以?为这纸条自己不能看呢。 易鸣鸢往摊开的?绢帛上看去, 又从程枭手中拿起来, 横七竖八的?线条, 比起字更像是?图画, 偏生既不是?匈奴语的?样子?, 也根本不是?大邺的?文字, 她一头雾水的?说:“这写的?什么东西, 你们通信都用画的??” “从一只鸽子?上找到的?,达塞儿?阏氏。”耶达鲁提醒。 易鸣鸢摸了摸手上的?绢帛,触感熟悉,确实是?他们大邺的?料子?,她心头一动, 很快便想到了答案。 她把字条收了起来,放回到程枭手中, 对?三人说:“我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但给我几天时?间,很快就会知道的?。” 程枭捏紧手上的?东西,深深看了她一眼,“好。” 他不是?个蠢的?,要不然也不会坐到右贤王的?位子?,统领数万匈奴勇士,雄踞一方,易鸣鸢连日来都和他待在一处,并没有接触飞禽的?机会。 若说昨晚行迹可疑,鬼鬼祟祟的?,就只有那个女奴黎妍一个人。 比起提审逼供,他相信中原来的?怀柔手段更有利于?得出字条的?准确对?应,以?便将来,只看易鸣鸢舍不舍得了。 寒风刮在衣袍上,程枭面色不变,令耶达鲁吩咐下去,“肚里都塞点东西,我们日中前就走。” 剩下的?时?间并不足够易鸣鸢查问,因此她被留了下来一道用饭。 大锅饭是?众人聚在一起吃的?,很像新婚那夜围着火堆分肉的?场面,程枭还是?同样坐在她身?侧,但二人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们这一群是?程枭亲近信重的?部下,在处事上更加随意不拘,用弯刀忙不迭片肉间还有功夫对?他们打趣几句。 易鸣鸢学了几天匈奴话,最简单的?字词大致记住了,但复杂的?还没到起步阶段,她看着周围人笑嘻嘻的?样子?,能结合他们的?肢体语言猜个大概。 程枭看她一知半解的?样子?,最后还是?忍不住一句一句的?翻给她听,“夸你像撒日朗。”“夸你像月亮发出的?光。”“夸你像鹰羽泉里清澈的?水。” “问我们在……合术温!”程枭翻到一半,将手中的?肉扔到他脸上,语气重了两分。 易鸣鸢看着其他人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不明所以?的?嚼着嘴里的?肉。 左边的?约略台可不会顾及她薄得过分的?脸皮,新婚的?小?夫妻总是?要经历这么一遭,哪怕是?他们的?首领也不例外,他眯起醉眼,抢着说:“合术温问新阏氏在床上舒不舒服,咱们大王的?鸟儿?大不大哈哈哈哈。” 这一片的?火烧的?最旺,一圈人浑身?暖烘烘的?,话也没了遮拦。 或者说他们察觉到两人之间莫名僵硬的?氛围,想要破一破横在他们间的?寒冰,合术温顶着半脸油,毫不在意地拿下肉塞进嘴里,“谢大王赏。” 他知道大王爱兵如子?,这样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并不会损伤他的?威严,只会调和夫妻情分,所以?才答应约略台一唱一和。 “别?理他们,吃你的?。”程枭看他们就是?太久没打仗,全都开始得意忘形了,改日要好好敲打敲打。 易鸣鸢吸了吸快要流出来的?鼻涕,在这住了一阵子?,她依稀猜出匈奴人很在意那方面的?事儿?,在床上勇猛与否是?男人们值得夸耀的?“面子?”,为了程枭不被他们私下嘲笑,眼神躲闪,红着脸嘟囔了一句,“挺,挺舒服的?。” 易鸣鸢说完所有人都开始哄笑起来,她登时?如芒在背,懊悔起自己为什么非要说这句话。 天上的?云团被风吹成丝丝缕缕,程枭坐在寒风吹来的?口子?上,给她挡去了大半。 他仗着大部分人还没学邺国?官话,脸不红心不跳的?受了他们的?恭喜,旋即低下头跟易鸣鸢耳语:“我不怕他们笑话,但你向着我,我心里是?欢喜的?。” 程枭知道做出这样的?行径对?于?一个在外人面前被他摸一下就羞臊拍开的?小?郡主?来说有多么不容易,因此承了她的?情,送上烤得最柔嫩的?一块肉作为报答,轻吻了吻她的?耳际。 临行前,易鸣鸢发现族人们看她的?目光中全都带上了感激和比先前更浓烈的?尊敬。 她踩上马车,骑着高头大马回来的?程枭递给她一把精致的?弩,“收着防身?用。” 这把弩结构巧妙,铁质的?弩臂稍短,弓处是?用上好的?牛角做的?,透着琥珀般的?光泽,弩比弓的?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强,命中率奇高,能轻松杀死穿着厚甲的?步兵。 又因为操作简单,连没有碰过兵器的?五岁崽子?都能弄懂,所以?很适合易鸣鸢使用。 拿到手之后,易鸣鸢试了试新武器的?用法,满意地收了起来。 “竟然是?一把九环弩,阿兄连这个都给你了,嫂嫂,这可是?个好东西啊。”玛麦塔嫌中间崽子?多,吵,特?意换到了易鸣鸢的?马车中,这样二人也好搭个伴说说话。 易鸣鸢拿着弩配套的?短箭,摸了摸光滑的?箭身?,“九环弩?和其他弩不一样吗?” 玛麦塔麦色的?卷曲发丝晃了晃,“当然不一样了,九环弩是?所有弩中最轻便,也是?一次能放最多箭的?,你看这里。” 她拿起弩,指着后方的?弩槽,普通的?弩机一次只能放一支箭,而九环弩顾名思义?,是?一种连弩,每扣动一次扳机,就能从箭孔中射出一支箭,总共九支射完为止。 寻常弩每次射出之后都需要重新放箭上弦,九环弩大大节省了这个时?间,在遇到敌人是?无?疑是?更好的?保命利器。 “不过嫂嫂,你这次救了这么多族人的?命,再好的?奖赏都是?应该的?。”玛麦塔拨了拨弓弦,发出闷闷的?响声?。 “我只是?正巧注意到而已。”易鸣鸢实话实说。 “就算是?凑巧,那也真的?发生了,”玛麦塔坐直身?体,认真的?说:“如果你没有发现那是?一个圈套,一定会有人死在乱石下,你是?我们的?福星,这事都传遍转日阙了。” 怪不得大家的?眼神都直白?又热烈,易鸣鸢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这不算什么的?。” 没想到短短一晚上的?时?间,程枭就把这件事宣扬了出去,为她积累名声?,获得尊崇和认同。 明明昨晚在山谷前,他们还起了争端。 “嫂嫂,听说你病了,到雅拉干以?后我们会停留十天,过完泼寒节后继续向北,希望你早日好起来。”对?于?这个身?体娇弱的?嫂子?,玛麦塔总是?心怀担忧。 见到易鸣鸢之前,她对?中原的?郡主?公主?充满狭隘的?认知,觉得她们会很挑剔,孤傲不群,嫌弃这个嫌弃那个。 等她真的?来到草原以?后,她发现原来一个新的?亲人完全不难相处,嫂嫂聪明勇敢,还愿意听自己说话,除了身?体有点不好,总是?三不五时?生病之外,简直是?长生天最好的?恩赐。 “什么,”易鸣鸢愣住,“我们还要继续向北而行?” 雅拉干不是?最终目的?地吗?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蔫巴了。 她头?靠在车壁上, 生无可恋地望了望窗外萧条的景色,“我们究竟要到哪儿去啊?” “先把一部分族人送回去,接着带上粮草穿过渡过渠索河, 再走三百里就能看见乌阗岭了。”玛麦塔掰着手指头?, 作为萨满很少有机会能出远门, 这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经历。 “三, 三百里?”易鸣鸢心里默默计算距离,渠索河本就与庸山关相隔很远, 若是再深入三百里, 恐怕自己一辈子都逃不走了。 她掩上布帘子?, 时间紧迫,必须快点计划路线。 玛麦塔浑然不觉,只当她是受不了一路的颠沛流离,安慰道, “嫂嫂别担心, 我们会去很多有趣的地?方, 雅拉干旁边就是秩狜山, 山上有许多小动物, 戟雷就是在那里被我阿兄驯服的, 还有啊, 渠索河附近是鹰羽泉,泉水是暖的,特别舒服……”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可易鸣鸢完全没有心思听?,她在想逃跑需要带的东西?, 届时乘云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还有肉干和?水, 这些?都简单,很容易就能获得。 唯一缺少的东西?是地?图,山路复杂难行,可能有野兽,沼气?,或者其?他小部落巡逻,若没有地?图在手,她和?黎妍两个弱女子?恐怕在半当中就会折损性命。 易鸣鸢脑海中浮现出程枭看向自?己?时深情的灰色双眸,心中浮起些?不忍。 马车上的缝隙被很好的用油布封了起来,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她懒懒卧倒下来想,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在云直道上就不要遇见。 有了感情,就有了牵绊,随着时间的推移,感情也会愈发浓烈,如果她当初嫁给的是服休单于,倒好过现在这样。 有玛麦塔在身边喋喋不休,时间过得飞快。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金乌西?沉,由于避开了山谷中的埋伏 ,他们不得已绕路走了稍远的一条道,此处已数年没有人登足,野草和?歪斜的树长了一片。 玛麦塔被时停时行的马车颠得犯恶心,天都聊不下去了,掀开眼皮往外嚷,“这走一步砍一步的,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穿过林子??” 话?音未落,前面的程枭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下令原地?休整,让人带几百人马先去开道,待清出一条笔直的小径再出发。 总算停下来了,易鸣鸢揉了揉翻江倒海的肚子?,忍下呕吐的冲动下马车透透气?。 队伍最前方,程枭面不改色砍掉一颗碗口粗的树,照目前这个进度,约莫两个时辰后就能清完,他按了按被震得发麻的虎口,前方不远处能看到秩狜山,算算日子?,这次不去的话?,下次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果断找来耶达鲁,转身喂了戟雷一颗果子?,牵起它?往易鸣鸢的马车旁走去,“好兄弟,我们回家看看。” 半晌,易鸣鸢被抱起放到马上的那一刻还在小声为自?己?酸软的筋骨鸣不平,等见到两块并排竖着的墓碑,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程枭站在她身后,用鼻子?蹭了蹭她的发顶,“那天你说想见我的阿爸阿妈,他们就在这里,我带你来了。” 其?实私心上他是不想让那个负心汉和?他的阿妈葬在一起的,但他阿妈临终前坚持让他这么做,大概是为了纪念少女时那份错付的情爱,至死?也要求一个始终。 北地?戈壁和?沙漠不计其?数,绿意茵茵,景致优美的孤山却少的可怜,秩狜山植被丰饶,最妙的是山中有一处瀑布,隔绝了大部分的外来者。 匈奴人逐水草而居,向往有山有水的地?方,这一带有断裂的峭壁,因此人烟稀少,是绝佳的埋骨地?。 程枭也没带什么香和?贡品,清净之地?经常路过的生灵是最好的陪伴,他的声音混着瀑布的水声,低沉嗡鸣,“阿鸢,等我们死?了以后也一起葬在这里。” 虽然这话?说的不太吉利,但易鸣鸢情不自?禁想到一个画面,很多年之后的一天,这里的墓碑多了两座,会有记得他们的人上前祭拜,到时候草不用除,任由野花生长,根壮叶茂。 可惜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易鸣鸢想,永远不会。 流水声咕咚咕咚落入小潭,易鸣鸢抖掉睫毛上的泪水,心里对程枭的阿妈说了很多声抱歉,抱歉难以许下一生的承诺,抱歉让她的儿子?也遇见一个负心人,抱歉在相见的第一面,就已经知道分别时是怎样惨痛的结局。 虫鸣清脆,花草馨香,程枭带着她穿过水上的石块走到瀑布后面,“这里有三棵小树,尝起来跟你泡茶用的苦叶子?一个味儿,我们摘点?回去。” 漠北常喝的是大块压制的茶砖,加在奶里添个滋味,跟中原人细细品的那种不一样,他担心易鸣鸢那一小把小叶子?很快喝完,想起这里还有几稞茶树,正好带些?走。 易鸣鸢凑近了看,这三棵树上的芽叶长而翠绿,芽头?肥壮重?实,是上好的茶树,她当即掐一芽两叶收集起来,可饶是如此,也没装满一个兜子?,“好是好,只是树太小了,不够摘的。” 程枭打量了一下不足他半人高的树,一手抓住主?干,肌肉绷紧,“这好办,我给你把树一起带走。” 易鸣鸢赶紧制止他,“别别别,南橘北枳,这茶树生在绿草丰茂之地?,所以才长得这样好,如果移往他处,可不定变成什么样了,与其?看着它?枯萎,不如留在这里好好陪着你阿妈。” “什么橘子?栀子?的,只是挪个窝,果子?不会变成花。”程枭蹙起粗眉,这说的什么东西?? 易鸣鸢无奈,把他的手拿离树干,“南境温暖潮湿,所以茶树会枝繁叶茂,但北境干热少雨,茶树可能活不下来,就像是一个女子?,在中原水灵灵的,到了北地?脸会慢慢变干,生出皱纹。” “阿鸢,你是不是更喜欢中原,想要留在邺国?” 冷不丁的,程枭从半蹲的姿势站正,阴鸷的眼神直视着易鸣鸢,“我会给你用最好的羊油擦脸,买最密的纱巾,来了草原就不要再想你的故国,它?不值得你眷恋。” 派去调查易家通敌始末的珠古帖娜跑去了庸山关附近的眙邯一带,她寄回的羊皮卷上说发现了诸多疑点?,但还未查明并不敢贸然回来,还需多给她一些?时日。 羊皮纸上还说,她在澧北捡到一个累赘,似是认识小郡主?的人,届时一起带回来复命。 “我没这么说,你冤枉我。” 易鸣鸢哼了一声,那是她的故乡,她从小到大居住的地?方,值不值得眷恋才轮不到他来评判,“我只是用更加通俗简易的话?解释给你听?,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样的道理我们那儿刚开蒙的黄口小儿都懂,你多看看书吧。” 她踩上常年经流水冲刷的石块,一步一个脚印的沿着来时路走下去,程枭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自?己?稍微说点?史?典诗词,他便听?不懂了,两个人经常牛头?不对马嘴的乱说一气?。 易鸣鸢小心的注意脚下,心想如果一个将?军不看兵书的话?,还能用兵如神吗?会不会连阵法都搞不明白? 她天马行空的想了一堆问题,一个不留神踩上一块湿乎乎的青苔,脚底打滑,半个身子?歪了下去,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潭水,掉下去的话?准会浑身湿透。 好在先前学过凫水,不然要淹死?了。 闭眼前,易鸣鸢如是想到。 “我不知道什么南边橘子?北边栀的,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注意脚下的石头?,就会变成水人。” 程枭把住易鸣鸢的腰,双手将?人举了起来,稳稳踏过瀑布前淙淙而过的泉水,心情也因为这个岔子?而好了很多。 他暗暗叹了口气?,人都已经在身边了,还去在意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呢? 易鸣鸢刚刚还斥责他应该多看点?书,现在却反过来被他抓到走路分心的小辫子?,简直糗大了,于是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朝着程枭笑?了笑?,“这不是有你在嘛。” 她说完心脏漏了一拍,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开始习惯他在自?己?身侧半步的位置,习惯依赖他? 就好像,自?己?的潜意识里认为只要程枭在的地?方,她永远不会有事。 “嗯。” 男人点?点?头?,显然很认同她这句话?,一声长哨叫来戟雷,差不多到该回去的时间了。 重?归大部队后,几百米的杂草和?乱树已经被清理掉了,他们还收集了断木残枝,山里的一草一木可都是宝贝,木段可以做桩子?,树枝放干以后可以用来引火。 易鸣鸢妥善包好刚摘的芽叶,这时一个脸颊红扑扑的小孩被宾德尔雅推着肩膀带过来,小孩手里举着刚采的鲜花,黄色粉色的四五朵,配上他不情不愿的扭捏样,瞧着就可爱得紧。 她接过孩子?的好意,柔着嗓音认真道了谢。 见他拧着手指不说话?也不走,易鸣鸢用询问的眼光看向宾德尔雅。 宾德尔雅跟着耶达鲁学过一点?邺国官话?,能听?懂但说不出来,只好劳驾玛麦塔代为传达。 俏皮活泼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嫂嫂,小崽子?说长大后要去中原转转,娶一个像你一样心地?善良的姑娘,宾德尔雅想让你教他识字读书,不至于遭人忽悠。” 宾德尔雅见惯了战场凶险,不想所有孩子?都像耶达鲁一样当将?士杀敌,所以小儿子?刚表现出这个意向,她就直接把人带来了,生怕他一会反悔。 易鸣鸢低头?嗅闻手上的鲜花,将?农耕知识和?织布方法带到匈奴本就是她的使命,如果有孩子?愿意学习他们的文字和?风俗,那更是天大的好事。 “当然可以。”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众人是在第四天下午到的雅拉干。 倦累的族人一见到熟悉的地方, 就爆发出了阵阵欢笑声。 易鸣鸢最初见到的木架和塔楼都是临时?搭建的,到了雅拉干,她才?知道北境的城池并不像大邺一样巍然磅礴, 块垒齐整, 不加雕琢的取材给这个距庸山关?最近的城门平添了几分粗野的壮美。 用石料搭建的防线并非固若金汤, 匈奴将士们的骁勇使它成为了真正的铜墙铁壁, 作为距敌国不足百里的第一座城池,这里有着非比寻常的重要性?。 一旦城破, 虎视眈眈盯着的部族很快就会挥刀北上。 易鸣鸢被重新带来?程枭身边, 在队伍的最前方踏入大开的城门, 程枭撑着她的脊背让她高仰起头颅,恭迎声犹如山呼海啸,震得?她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端庄笑容。 暗地里,易鸣鸢为自己?捏了把汗。 这么多人把守, 她还能出的去吗? “阿鸢, 到了这里, 我才?感觉是真正回了塞外。”程枭收回按在她后背的手, 夹了下马肚提速, 雅拉干以?内是他的羽翼之下, 回到这儿, 他的心才?踏实了下来?。 卸车分货的任务交递出去,陪他们几日颠沛流离的族人尽数被接走享受团聚的喜悦,易鸣鸢看他们一副回家了的样子,程枭脸侧的红玛瑙珠子随着发辫松动,已经坠到了下巴处, 她轻轻点了点,问道:“他们就留在这不走了吗?” “嗯, 这就是他们的家,十天?后我们只带四千轻骑走。”队伍的尾巴越来?越短,等?到了王帐的时?候,只余他们二?人。 转日阙起先是一个大族的名字,分散各地且人数众多,程枭第一次领兵之时?,其中?转日阙族人占了八成,故以?此概称。 多年演变过来?,已成了程枭所率骑兵的统称,换而言之,他在哪里,转日阙就在哪里。 原先聚住在一起的族人本?就是从雅拉干带去的,他们中?的有部分都?是想要提前见到达塞儿阏氏的年轻人,因此易鸣鸢在一开始见到他们的时?候,发现年轻的男女?较多,而老?人小孩的数量很少。 连日栖风宿雨,饶是程枭再钢筋铁骨,也有些乏力了,几十斤的铠甲压在肌肉上透出后知后觉的酸疼,他停下戟雷翻身下马,不忘把马上向他伸手的人一起带下来?。 易鸣鸢白皙纤细的手臂环紧程枭的脖颈,几次上马下马的默契被培养了出来?,她现在已经能够毫无芥蒂地靠近他的胸膛,以?一个最配合的方式下马了。 程枭单手撑住马鞍落地,右手放开时?摸到一缕被带起的发丝。 赶路途中?擦洗清理?已是勉强,头发上的养护自然能免则免,易鸣鸢缎子般的头发几日未经打理?,发尾有些打结了,他心里被挠得?发痒,想念令人魂牵梦萦的柔顺触感,便说:“进去洗洗,我给你擦。” 易鸣鸢一听,像条濒死的鱼似的跳了跳,擦身子?这太过火了,“不行不行,我自己?擦,不用你帮忙。” 程枭悠悠染抬起步子,郁闷地低头问她:“擦头发都?不行?” “擦头发?”怀里的人瞬间灿烂起来?,原来?不是擦身子啊,是她误会了。 为表羞愧,她仰头送了一记小小的香吻,亲在他下巴上,“擦头发可以?!” 受视野局限,她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直到她从程枭身上下来?,一转头发现周围站着二?三十个赶来?看热闹的族人。 哄笑声此起彼伏,易鸣鸢在马车上时?无事可做,整日里跟着玛麦塔学匈奴语,现在精进不少,虽然还不能流畅的说出他们语调中?特有的弹舌转音,但五句里至少能听懂两句了。 只是现在,她宁愿自己?根本?听不懂。 “长生天?哪!达塞儿阏氏这么热情?,还敢嘬大王脸?我看到大王就腿肚子疼……” “怪不得?,”他们互相推搡了几下,挤眉弄眼的,“我就说大王二?十一岁了还没娶阏氏不是裤|裆里的鸟儿坏了,你看达塞儿阏氏这么好?,换我也愿意多等?两年。” 易鸣鸢羞得?过了头,用力捶了他一下,论没脸没皮她是完全比不上匈奴人的,也不管程枭有没有跟上来?,直接转身钻进了毡帐。 人群后方的喇布由斯按了按胯部的钢刀,拦住合术温,说:“她就是大王的新阏氏?” “是啊,”一顿饭相处下来?,合术温对易鸣鸢印象很不错,“是不是特别漂亮,跟胭脂花一样。” 喇布由斯冷笑一声,并不觉得?从中?原来?的细弱的女?人有什么好?,“大王是我们的头羊,有无穷无尽的力气和?能力,有一天?会带领我们走向更宽阔的草场,但他带回来?的这个女?人娇弱怯懦,见到死亡和?流血肯定会畏惧,会退缩,我不知道她比我的妹妹好?在哪里!” 程枭用兵如神,短短几年就当了右贤王,族中?不乏崇拜他的人,有些带着无条件的信任与敬重,比如耶达鲁。 而有些则是只崇尚他的权力和?威武,认为只有最英明的首领才?配获得?自己?的忠诚,比如喇布由斯。 “喇布由斯,你错了,她是大王的阏氏,轮不到你来?扯屁嗝,而且她和?中?原那些动不动就会被吓到的女?人不一样,达塞儿阏氏救了我们的命,你应该尊敬她。” 合术温试图纠正他对达塞儿阏氏的误解,但喇布由斯是个牛脾气的莽汉,根本?不听他说什么,握着刀就气呼呼的走了。 帐内 易鸣鸢沐浴后带着满身热气趴在绒毯上,她抓起一把湿润的短发丝绕在手指上玩。 这小截短发是当初和?程枭刚见面时?,被他从头上“骗”走的,现在长长了一点,上面全是皂角的气味,香喷喷的。 她手肘撑着床,湿润的头发搭在背上,濡湿了肩颈处的衣物,半透出一片又薄又莹润的美人骨。 程枭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活色生香的画面,他呼吸粗了一瞬,最深处的牙齿被磨得?发痒,要是能咬上去就好?了,他想。 像嚼啃一块世间最甜美的血肉,唤醒作为鹰犬最隐匿的兽性?。 喉口被塞了一把最炎热的沙子,再用力的吮吸也引不出一星半点的津液滋润,自上而下冒出细小的颤栗,程枭有些局促地并了并腿,陡然发现自己?是真的饿了。 易鸣鸢听到响动抬头,看到程枭杂乱的小辫被拆了去,卷曲的黑发被水打湿,温顺的披在蜜色的胸膛之上。 她移了移目光,注意到男人心口上方有两道浅色的伤疤,像是崩裂之后再次长好?而形成的,如此猜测是因为她娘亲的腹部,生完她之后也有这样无数道。 “这是什么?”程枭走近,易鸣鸢素手轻轻放在他的伤疤上。 明明没有摩擦,被触碰到的人还是产生了撕碎她的念头。 易鸣鸢还在等?他回答,却被慢腾腾攥紧了腕子,程枭把皓腕牵到鼻尖嗅来?嗅去,那模样活像一只饿昏了头,咬不到吃不到,只能靠着嗅闻过把瘾的大型沙狼。 终于,他忍不住了似的,张开嘴想要磨一磨痒得?发疼的犬牙。 “程枭,”易鸣鸢气息不稳,在被咬穿腕骨前及时?叫了他一声,“你还没告诉我呢。” 男人回过神,松开无辜多了个牙印的白嫩手腕,扯过绒毯包住她滴水的发尾,手掌缓慢攥动,让水汽被绒毯带走,他屈起一条腿坐到床上,“没什么稀奇的,十五岁那年这里肌肉长太快,撑破皮了。” 他太需要成长了,服休单于规定长得?比三支鸣镝高的人才?能上战场,他不想失去一年一次的机会,更不想永远待在演武场做一个射箭不错的无名小卒,于是急需建功立业的人开始更大口的喝奶吃肉,生生把胸前的薄皮撑红,又撑破。 那个时?候程枭很焦急,很迫不及待,满耳的操练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要快,要更快。 人为什么只能活短短百年? 深色的箭羽正中?靶心,站在用芨芨草做成的箭垛之前,十五岁的程枭低头毫不在意的看了一眼胸口裂开的伤口想着,如果每个人都?能有五百年的寿命,他也许…… 不,他还是会这样,日夜操练,甘之如饴。 帐内寂静,只余下炭火不时?发出的噼啪声,易鸣鸢挑开湿黏在后颈的发丝,“那些年你去过多少地方,怕是全匈奴都?走了一遍吧?” 擦得?差不多后,程枭捋顺她的发梢,慢慢分开缠绕在一起的小结,“差不多,跟着涂轱从漠南打到漠北,最冷的特诺泉也踩进去过三次。” 易鸣鸢感到发丝翻动,偶尔被抽疼一下,但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不久之后她长度垂至腰际的头发就被梳理?得?柔顺乌亮。 她满意地摸了两下,看到程枭还搭在肩膀上的湿发,主动提议道:“我也给你擦擦。” 粗硬弯曲的黑发被撩起,易鸣鸢将它们握在手中?,再次看到了程枭耳后的刺青。 近距离观察之下,她确认这刺青只有半块,旁边还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点,就像是刺到一半被人阻止,因此只来?得?及刺上这部分一样。 “阿鸢,帮我。”前面的程枭递来?两颗红玛瑙珠,匈奴男儿的辫子是只有阏氏才?能触碰的禁忌之地,他想全权交给易鸣鸢。 易鸣鸢伸手接过,穿在他半湿的头发上,三股发丝在她手中?被捯饬得?妥妥贴贴,她编完端详片刻,这玛瑙色彩艳丽,通体没有任何杂质,瞧着只比她妆匣里的珠子成色略次一些。 但她那几颗可是御赐之物,世间自然少有可堪相比的。 40-50 第41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要带走的东西不多, 一个小小的包袱就能装下。 水和地图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易鸣鸢还拿走了毡鹰和早已晾干的草蜻蜓。 这个草蜻蜓是刚来这里的时候程枭给她编的, 随着水分的流失, 现在?呈现着干枯瘦瘪的暗黄色。 易鸣鸢把它从窗台上拿下来, 看到旁边倚靠着的一个同?样干枯的小玩意。 那是她?依葫芦画瓢编出来的“四不像”, 程枭竟然把它也好好放起来了…… 她?指尖迟疑半晌,把它也放进了包袱里。 还有奶糖块儿, 两捋纠缠在?一起的发丝, 九环弩。 收拾完这些东西后, 易鸣鸢目光微动,看向被妥善叠好的雪狐披风,她?轻轻抚摸了一把雪白细腻的绒毛,最终依依不舍地将手拿开。 白色太显眼了, 在?棕灰色的大地上一眼就能被发现, 她?必须警惕空中的行家, 驾驭苍天?的雄鹰们。 易鸣鸢再三确认自己没有落下东西, 扫了一圈忽然发现角落多了个木箱子, 她?蹲下打开一看, 里面是几张涂涂改改的羊皮纸, 字迹凌乱斑驳,写满了初遇时?程枭说过?的话,她?攥紧纸张哑声念出来,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你是来我们这儿买卖的商人?吗?” “我是来接你们的……巧得很,我正要来接你们呢!” “我们先找个山洞住一晚, 明天?再赶路。” “肉串吃过?吗……像这样转,要慢。” 易鸣鸢擦掉夺眶而出的泪水, 为了与她?的重逢,程枭给每一句话都至少准备了两种应答,如此殚精竭虑,才?呈现出在?自己面前游刃有余的结果。 她?转头看向身后被自己药倒的男人?,心情?就像没熟的柿子,表面上绷得完美无?瑕,一步步引他喝下加了数倍蒙汗药的茶水,实际上如果掰开来尝,满口麻涩,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易鸣鸢走过?去蹲在?床边,握住他的手,深吸了几口气后说:“我就不给你留书信了,只言片语的话写在?纸上看久了徒增烦恼,之前我告诉过?你,喜欢我不值得,因为我这个人?早晚是要走的。” 她?哽咽一声,继续说:“很感谢你把我抢过?来,我这一个多月很开心,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玛麦塔,我走以后,你记得快点把我忘掉,等过?段时?间重新,重新找一个喜欢的姑娘,两个人?相守一生,甜甜蜜蜜的过?日?子。” 现在?想来成婚那晚的打斗兴许有演的成分,但?易鸣鸢不是个瞎子,她?能看出程枭势在?必得的勇猛和那四道抓痕的狰狞可怖。 易鸣鸢不敢再待,扎好布包干脆地转身离帐。 她?快步穿过?相似的毡帐,精准找到?熟睡中的黎妍,把她?摇醒。 黎妍警惕地坐起来,一把刀握在?手里,醒来的瞬间横挥一记,低喝道:“谁!” “是我,计划提前了,我们现在?就走,”易鸣鸢躲开尖刀,跟她?解释明早就要启程增援的事,“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没什么要带的,走吧。”黎妍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穿好鞋子,拿起床边的肉干和水,若不是中途需要补充水分和食物,她?恐怕会空身直接走。 两人?在?黑夜中来到?马厩,易鸣鸢先发觉不对劲,“马夫呢,为何不在??” 她?手里拿着令牌,就算马夫拦住她?们的去路,她?也能堂而皇之地让他退下,但?现在?这样着实透露出一丝蹊跷。 “别管马夫了,无?论他在?或不在?,我们今晚都必须走,”黎妍进去费力地牵出乘云,“快点。” 易鸣鸢颔首,踩着马镫翻身上去,伸手拉了她?一把,二人?驾着马行到?东门时?,城门口的侍卫纷纷警惕地拿着兵戈拥上来。 她?适时?拿出雕刻着鹰图腾的令牌,举起命令道:“开门放行。” “是!达塞儿阏氏。” 一切都顺利到?不可思议,士兵们抚胸退开,推开城门低头恭送。 月色浓郁,易鸣鸢乘着满身风霜,离开了这个让她?短暂感受到?温暖的地方,“驾!” 座下的马儿逐风追电,顷刻间就把高耸的城门甩在?了后面。 “太好了!” 黎妍语气中是掩盖不住的雀跃,她?扒紧易鸣鸢的腰,催促道:“再骑快点,你给大单于下的药够猛吗,能不能昏一整个晚上?” 易鸣鸢脖颈间被凉风吹袭,唯有点点红痕发着热,她?朗声回:“三包蒙汗药,至少能睡两个时?辰,足够了。” 虽然只有一口茶水,但?其浓度是前些天?的数倍不止,从程枭入睡的速度来看,短时?间之内绝对醒不过?来。 黎妍抬头望向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月,沉默须臾,她?伸手往易鸣鸢的衣襟里掏地图,“我给你指路。” 骑马的人?要注意看路,无?暇辨认方向,她?们这样分工合作,效率能高上不少。 前方黑暗无?比,像是一头漆黑的巨兽张开大嘴,易鸣鸢凭着直觉在?林子中左右穿行,半个时?辰后看着越来越荒凉的前路,疑惑地勒紧了缰绳。 “黎妍,”她?唤道,“这条路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四周稀疏的几棵树被笼在?朦胧的月色里,不知名的鸟雀和狼啸从远处响起,黎妍被冷风一吹,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不知道,都是按地图指的啊。” 易鸣鸢打开一个火折子,转身拿过?羊皮纸,火光划破黑暗,带来了一份暖意,“我看看。” 向西再向南,方向是准确的,没错。 她?盖上火折子,把东西塞回黎妍手里,沉吟道:“应该没有问题,我们再往前走半个时?辰,如果还是这样,就自行找路,不看这张地图了。” 那夜她?翻出羊皮纸的时?候,地图藏得并不隐蔽,当时?她?猜测是程枭给足时?间让自己抚摸图上的字,所以才?有机会趁他睡着把地图临摹下来。 如果这张图是错的……一个猜测浮现在?易鸣鸢心头。 “驾!”她?轻夹了一下马腹,乘云很争气地重新奔跑起来,即使马背上坐着两个人?,速度也丝毫不减。 规律的马蹄声成为了夜色中的唯一声响,易鸣鸢对其他动静充耳不闻,目光中只有隐约模糊的路途,她?感觉自己的大腿内侧又在?疾行中被磨破了,丝丝密密地泛着疼。 半个时?辰后,榆树变得密集起来,可还是跟地图上画着的地方不太一样,黎妍慌了神,“不对劲,这马跑了整整一个时?辰,按理说早该穿过?榆树林了,可我们还在?这里打转。” 比起走错路,她?更担心二人?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彻底迷路,夜间的树林间隐藏着未知的危险,嗓音里带着哭腔,六神无?主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易鸣鸢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顺便?安抚黎妍,“我坐在?和亲队伍的马车中时?,常掀开帘子往外张望,那时?候每天?只能看树和草皮,便?发现每棵树朝南的那面繁茂,朝北的那面稀疏,庸山关在?雅拉干的西边,我们仔细找一下,朝西南方向走总不会错的。” 闻言,黎妍仰头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榆树,按照她?的方法很快找到?了西南的朝向,“那儿。” 易鸣鸢坐在?乘云背上,感觉这条林间路漫长无?比,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时?间长了脑海里浮现起悔恨。 玛麦塔那张粗略的舆图她?只扫了几眼,着重看的是雅拉干到?乌阗岭的那段,舆图上没有标注庸山关的位置,但?要是她?再仔细一点,说不定现在?对大致方向也能在?心里有个数,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看着眼前如墨般黑沉沉的路,易鸣鸢深吸一口气重新启程,她?们这次很谨慎,每隔一会就停下来看看树,交谈间驱散了夜间赶路的恐惧。 月上中天?,她?们总算赶在?午夜前穿过?了榆树林,饶是易鸣鸢皮袄裹得再紧,还是被风吹得直打哆嗦。 黎妍陡然放松下来,覆上她?透着凉意的手掌,感觉自己简直摸到?了冰块,她?把缰绳拿走,搓着易鸣鸢的手提议道:“好冷,已经逃了很远了,我们生个火堆取暖休息一下吧。” 冬日?里别的东西不多,枯枝败叶却遍地都是,她?拾了一些枝条放到?一起,没一会火就生起来了。 最原始的热意烤着她?僵硬的四肢,黎妍啃了一口干巴巴的肉,心里满是期待,她?张口想聊点什么,一转头看到?易鸣鸢正拿着一撮被红线捆紧的发丝愣愣出神。 黎妍对她?从前的婚事略有耳闻,以为这是从京城带来的东西,扬眉问道:“你以前那个未婚夫婿的?” “不是。”两家虽定亲早,易鸣鸢却和他没多少接触,两个人?面对面说话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从未有过?逾矩的行为。 黎妍目光在?微卷的发丝上转了转,明白过?来这半头发是归属于谁,不是那个未婚夫婿,那就只能是大单于的了,她?对此嗤之以鼻道:“他一个匈奴蛮子还懂结发?你弄的?” 大概是因为这是生命的最后时?刻,易鸣鸢的倾诉欲到?达了顶峰,身边只有黎妍一个人?,也不用担心会被说出去,她?侧头勾了勾唇角,坦诚道:“他绑的。” “想不到?他还挺喜欢你。”黎妍灌了一口水,喝下去嫌冷,赶紧往火堆挪了挪。 易鸣鸢被刺了一下,垂眸盯着热烈的火焰,“我也没想到?。” 黎妍:“行了,你以为他是真心爱你吗?睡个新鲜罢了,快把头发烧掉,带到?你父兄面前多晦气。” 她?看对面的人?留恋眷恋的样子,明显是舍不得,直接站起身把头发抽走,手一曲扔进火里。 易鸣鸢被猝不及防抢了东西,怔神看着红绳和发丝都被火焰吞噬殆尽,伸手想要去捞它们,但?被热度卷上,立刻缩了回来。 她?捡起一根树枝,把发结挑到?旁边的地上用脚踩灭,捡起来一看发丝全都被燎得焦黄枯槁,散了开来,她?侧身朝黎妍怒气冲冲质问:“你干什么!是不是有病!” 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毁人?东西! “爱上敌国的单于,我看你才?是有病。”黎妍翻了个白眼,又接着在?心里唾骂两句。 易鸣鸢气得想打她?,耳畔却在?这时?传来一声鹰啸,她?听出了这是苍宇的声音,当即踩灭火堆,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推着黎妍往马上爬。 “快点,是鹰,他们追来了!” 马蹄的踢踏复又响起,易鸣鸢一刻不停地抽打着马屁股,一路往西奔去。 *** 黎妍被颠得快要吐出来也不敢让易鸣鸢慢一点,忍着呕吐死死抱住她?的腰。 破晓的时?候,她?顶着迎面吹来的狂风抬起头望了一眼,惊喜道:“是庸山关!” “嗯。”易鸣鸢眯起眼睛,她?能遥望到?庸山关嶙峋的城墙,这就意味着她?们找对了路,胜利触手可及。 苍宇还在?身后穷追不舍,她?的体?力因连续驾马几个时?辰而消耗殆尽,信念感支撑她?来到?这里,瘦弱的身体?却无?法再继续抵抗滚滚袭来的困意。 易鸣鸢强睁着沉重的眼皮,耳畔的风声让她?听不见?远处的响动,只好拍了拍腰间的手,对黎妍说:“帮我看一眼后面有没有追兵。” “好,”黎妍松开一只手往后面看去,一眼便?被吓到?魂飞魄散,大喊道:“是大单于,他追来了,就在?最前面,快跑,快点!” 易鸣鸢一半思绪听懂了她?的害怕,另外一半却在?想,程枭?他怎么可能来呢?恐怕是哪个盔甲比较像的将士吧,黎妍没见?过?程枭几次,很容易认错。 程枭现在?应该正在?毡帐内昏睡不醒,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几道马蹄声渐渐逼近,她?的瞌睡被尽数打散,单手勒着缰绳,另一只手从怀中拿出九连弩,迅速转头间瞄准身后的马腿。 “咔哒。”易鸣鸢扣紧了弩机,她?在?马上稳住身形,抬眸准备发射,下一个瞬间手上的九环弩却差点脱落。 银鬃栗马,是戟雷。 是程枭。 第42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程枭竟然来了。 易鸣鸢说?不好骤然见到他的感受是惊恐更多还是胆寒更多, 她竭力克制住手上的颤抖,可短箭还是迟迟射不出去。 “你?放不放箭?”黎妍在马上夺过九环弩,套在自己手上, “你?不行我来!” 她在摇晃中拼命扣动弩机, 电光火石间连射了两箭, 但肩膀力道弱加上难以瞄准, 都被程枭轻松躲过了。 易鸣鸢来不及抢回,在黎妍发射的时候感觉整颗心都被攥了起来, 目呲欲裂地盯紧短箭的轨迹, 看见程枭没有受伤松了口气。 没伤到就好。 “别攻击了, 坐稳!”她掰回黎妍的手往腰上拉,心里还存着一丝希冀,两队人马相隔几百米,如果快马加鞭, 也许能赶在被追到前逃至庸山关?前数里, 只?要能遥遥看一眼城门上挂着的头颅, 她就死而无憾了。 “怎么办啊……怎么办?”身后十几人穷追不舍, 既甩不掉也杀不死, 黎妍哀嚎着掏刀, 几次往脖子上比划, 犹豫半天还是不敢下手。 易鸣鸢没法回答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保持冷静,看距离已经?不到十里了,她心里默念“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地上的震动却?昭示着两人已是瓮中之鳖。 完了,她想。 随着飞扬的尘土在身侧卷起, 戟雷也顺利超过乘云,堵住她们的去路。 程枭面色凉薄,冷如冰霜,踏马超过乘云,施施然掉头看向易鸣鸢,那眼神不带失望,也不带愠色,他举手挥停所有人,对后面的匈奴骑兵发号施令:“捆起来,带回去。” 易鸣鸢眼眶通红,勒马退开几步,把黎妍护在身后,瞪着下面拿绳逼近的士兵,是在跟告诉他们,也是在告诉程枭:“我不回去,有本事直接杀了我!” 身后的黎妍手脚发软,她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跟一群带着刀的匈奴蛮子呛声?,躲在后面哆哆嗦嗦地把手上尖刀对准自己的喉管,半晌松开手凄声?哭道:“我不敢,我不敢下手。” 易鸣鸢仰头看了一眼视线内的关?隘,恨得几乎要咬碎一口牙,明明就差一点点,明明她们都到这里了,她眺望着做梦都想回到的地方,拔出嵌着红宝石的银刀,苦笑?着想反正不会有下一次了,就死在这里吧。 刀锋的寒光闪过,初晨的阳光给她镀上一层暖色,“别怕,我跟你?一起。” 说?罢用?尽全身力气抬腕上刺,她自觉动作已经?足够快,可是在刀尖碰到脖颈的一瞬间,程枭突然闪身出现在了身侧,轻而易举地打掉她手中的银刀。 武器落地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响声?,易鸣鸢后颈一痛,最后的意识停留在黎妍被士兵拖去时的挣扎和程枭平静的灰色双眸。 他薄唇一张一合,应该是在和自己说?话,但昏迷前听声?音变得十分困难,她怎么费力辨别都没有听懂。 *** 日?上中天,帐内透光的口子却?全被遮了起来,只?余头顶的天幕洒下微弱的光。 “咳!”易鸣鸢是被一口水呛醒的。 眩晕感还未完全褪去,她便被抓着胳膊狠狠掼到床上,这次床上没有层层叠叠的绒毯,梆硬的实木床架根本起不到缓冲的作用?,易鸣鸢被摔得头晕目眩,感觉魂都掉了一半。 后脖的剧痛传来,易鸣鸢怀疑那里现在已经?肿起来了,她第?一时间想起被单独带走?的黎妍,手臂撑住身体,试图坐起来,“黎妍呢,你?把她怎么了!” 程枭充耳不闻,粗粝宽大的手掌卡住她的脖颈不让动弹,高达身躯铸就的牢笼毫无退缩的余地,他眼圈发红,像熬了数日?的鹰隼般颓糜,“你?就这么想回邺国?吗?” 他泄愤似的收紧手指,慢慢挤去易鸣鸢气管中的所有空气,回忆道:“我给过你?机会的,我把你?放在巨石边,给你?留了马,你?当初要走?立刻就可以离开,可是你?没有。你?说?你?喜欢我,喜欢草原,喜欢这里的崽子们,全都是骗我的!” 喉咙像被碾碎一样疼,易鸣鸢满脸涨红,用?指甲扣着他的虎口,呜呜地摇头。 没有骗你?,没有…… 她张开嘴拼命摄取空气,眼前一点点变黑,她胸中闪过无数种情感,有逃跑失败的悲哀,也有对于践踏程枭一片真心的歉疚。 程枭额头上青筋暴突,凑近她的脸沉声?说?:“我也警告过你?的,蓝色是永恒,坚贞和忠诚,你?来到匈奴人的地盘上,就要永远对这个地方怀有绝对的忠贞,不要再想着回到那个给你?痛苦的地方。” 他把目光对准易鸣鸢泫然流涕的眼睛,每当看到她这双眼睛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心软,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阿鸢不可能会踩着他的信任逃走?的。 可事实就这样发生了,她拍拍屁股走?掉,走?得这样干脆! 如果不是约略台将为了将功折罪,匿身跟在易鸣鸢身后保护,意外听得了她和那个女奴的对话,自己恐怕现在还被沉浸在温柔乡里,一步步被引着踩中她的圈套。 窒息感一波波袭来,易鸣鸢视线变得模糊,眼皮微垂,程枭见状倏地松开手,从重逢开始,他就应该知?道,这是一场义无反顾,输赢自负的豪赌,而他这个自以为能赢的狂妄赌徒,在这一刻输的彻彻底底。 易鸣鸢退到角落里大口呼吸,呛咳让她一时间难以说?话,肺部咳得刺痛,她像一只?摔落悬崖的幼鸟一样缩着,从前庇护她的羽翼成了疾风骤雨,气都还没喘匀,又被拖去前面压住手臂。 程枭趴伏在床上,死死按住她的手臂,怒不可遏地说?:“你?看我喝完汤晕倒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已经?拿到令牌却?还是诱着我去床上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易鸣鸢,我在你?心里是不是特别傻?” 易鸣鸢让他不要杀黎妍,他应了;易鸣鸢让他喝鸽子汤,他喝了;易鸣鸢让他不要行房,他忍了。 连调配三军的令牌他也亲手交了出去,这期间易鸣鸢但凡后悔,随时都可以留下来。 可是她没有。 “呜呜……不,不是这样的。” 易鸣鸢想要解释,但一时之间无从说?起,她一抬头撞进一双猩红的眼睛,程枭拿起她绣了一半的布袋,“你?把什么都带走?了,还留着这个袋子和披风做什么,让我给下一个女人用?吗!” 他单手扼住她的肩颈,把人钉死在床上,“你?让我找其他女人,我早就说?过了,不可能!” 易鸣鸢扭动着想要摆脱他的钳制,徒劳地叠声?说?抱歉,“是我对不起你?,要杀要剐都随你?,但是黎妍不行,求求你?放了她吧。” 她从喉咙里挤出卑微的哀求,若旁人来看只?会觉得我见犹怜,说?不定就答应了,但是程枭现在怒不可遏,无论她现在说?什么都跟泼油一样,只?会让他的火越烧越猛烈。 男人用?力到骨节发出“咔哒”的响声?,压下去用?舌尖顶开她的齿关?绞缠吮吻,下一刻抽离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现在还想着她!” “玛麦塔说?你?的宿命是一辈子留在草原,你?还是要跟她走?,就是这个女奴一直劝你?跑是不是,我要杀了她!” 程枭的怒吼震动着易鸣鸢的耳膜,他精悍的胸膛如同铁铸的大山难以推开,易鸣鸢现在才知?道从前男人对她算是多么的手下留情。 “不要!”她攀上男人的手臂,急切道:“你?要杀就杀我,不可以杀黎妍!” “在你?眼里那个女奴这么重要?” 易鸣鸢慌乱地点头,凄声?哀求着:“是我父兄害得她没了爹,让她成了奴隶,和亲队伍来草原的路上如果我仔细一点注意到她的话,她就不会被那些士兵侮辱,不会怀上一个孽障,都是我的错,是我欠她的,你?杀我吧,把我剁成肉块也行,凌迟处死也行,别杀她啊求求你?,程枭……” 黎妍已经?够苦了,她绝对不能再害黎妍一次。 “好,”出乎意料的,程枭轻易地答应了下来,但后面紧跟着的一句话却?让易鸣鸢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你?欠我的两次,我现在就要讨回来,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易鸣鸢无措地看着他的脸,第?一次见识到他骨子里的恶劣和无耻,她脸颊上因呛咳而产生的绯红褪尽,这一刻只?剩苍白?。 “还不动?”程枭目光淡淡,提醒她:“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易鸣鸢磨磨蹭蹭地开始脱外袍,上面还有一点被水濡湿的痕迹,一件脱下,在解里衣的时候整个人的情绪都崩溃了,因为她意识到从现在开始,她不再是程枭护在手心的心上人,而是一个毫无谈判的筹码,只?配用?身体取悦他的战俘。 似是嫌弃她动作慢,男人伸手粗暴地把自己的衣服扒了个干净,袒露出蜜色胸膛和精壮肌肉。 接着,他拎着易鸣鸢的领口,直接用?蛮力将轻透的里衣撕开,仅留一件素色的肚兜,看到光裸后背的瞬间,他呼吸稍滞了滞,嗓音哑得厉害,“趴下。” 前些日?子的温柔和谐荡然无存,后背的湿润从蝴蝶骨一路游走?至腰间,易鸣鸢被带去枕头上时像是被羞耻感生生抽了一巴掌。 她两眼一闭,手指攥皱所剩无几的衣料,此刻只?觉得耻辱折磨,想要快点结束,哽咽道:“我讨厌你?,程枭,我讨厌死你?了……” 程枭看到她的动作心头一痛,手中套好羊肠捏爆两个浆果,把人翻身面朝自己,“阿鸢,看着我。” 说?罢将人拥入怀间吻了下去,趁着她肌肉稍稍放松,狠心向上一顶。 第43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冰凉的果浆淌到了床上, 甜腻的气息在帐内蔓延。 那?处充斥着尖锐的胀痛,易鸣鸢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敲击着的玉石,被击碎成了七零八落的好几粒, 她痛得?蜷缩起来?, 克制住向后退的冲动, 生怕程枭不放过黎妍。 入口太过干涩, 无法一贯而入,程枭卡在那里进退两难, 头上渗出一层汗水, 他撑在易鸣鸢颈侧, 低语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踩在我?肩膀上,听?话,乖一点少遭罪。”他扣住易鸣鸢的左脚踝,把她的大腿放到自己?肩上, 顺势又掐碎两个浆果?, 低头絮絮地说着让她放松的话。 皮肤被指腹寸寸碾过, 易鸣鸢紊乱地呼吸着, 疼痛带来?的刺激让她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她有气无力地挣了下, 嘶嘶抽着气, 小声说了一句:“……疼。” 说完她赶紧闭紧嘴巴,咬住下唇才能?勉强阻止自己?溢出更加不堪的声音,几下过后她的唇瓣上一圈红痕,隐隐露出血迹。 程枭一想到易鸣鸢转身离帐时决绝的样子,心里恼怒到发疯, 他伸指掰开牙齿,按下她的膝盖俯身吻了下去, 比起温情的舔舐,这更像是野兽狠戾凶猛的撕咬。 他的舌头霸道挤入口腔,掠刮她嘴里的软肉,吻得?严丝合缝。 易鸣鸢体内泛起丝丝痒意。 热潮上来?了。 她害怕这种最原始的快感,也拒绝被迫开启这种爽利,摇摇欲坠的意识告诉她快点跑掉,不要屈服于这种感觉。 可是往哪里跑?哪里能?让她跑? 这样无路可退的认知让她控制不住地哭泣起来?,热泪从脸颊上滑下来?,停在二人相贴的唇边。 银丝断开,程枭用粗粝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泪水,眼神晦暗不明,“怎么,跟我?在一起这么不情愿?那?你有没?有想过在路上被其他男人抓到会怎么样!体贴,尊重,爱护,这些他们舍得?给?你吗!” 他都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自己?在她身后保驾护航,她可能?会遭遇到怎样非人的折磨,猎犬,野禽,别?的部落,甚至于邺国逮着人就乱咬的异兽,哪一个是她能?够抗衡的! 易鸣鸢说不出话来?,只能?带着泣音连连摇头,麻胀的感觉侵入她的骨髓灵台,让她避无可避,她想说自己?没?有不情愿,早在前一段时间,她就已经完全接纳他了。 可是下一秒突然的袭击让她浑身疼得?直哆嗦,难以言喻的痛楚让她猛地开始痉挛,张嘴欲说的话又成了凌乱低哑的碎片。 娇嫩的皮肤泛着潮红,程枭抓住两只细白手腕移到头顶,体型差让他得?以把易鸣鸢完全覆盖住,遮挡她头顶所有的光亮。 *** 一片红色的纱巾明丽耀眼,混在一叠五颜六色的同类中也毫不逊色,忽然有一天被随意抛洒出来?,飘飘荡荡来?到了草原的北方。 草原上有着不同的风,时而寒风劲透凌冽,飞沙扬砾,时而暖风霸道疏狂,卷叶伴雨。 纱巾刚到的时候不适应这里随意多样的风,并着四角不愿意张开迎风招展,藏在树上,石旁躲躲藏藏,始终害怕被风吹到。 风渐渐大了起来?,无孔不入,树木和巨石都不足以遮挡庇佑它了。 点点沙土拍击着纱巾,将?它无法自控地舒展开来?,随着柔风慢摇轻晃,抖落所有的尘沙碎土。 忽然,风加紧了攻势,猛烈地卷袭了纱巾,雨水在这个时候洒了下来?,让红纱更显湿软,风自上而下,自里到外地透过纱巾,在空中荡出流畅的弧度。 纱巾沾了雨水有些沉重,急切地迎合狂风,想要将?自己?重新吹回轻盈的状态,可风雨是不会在短时间之内停下的,疾风骤雨在瞬间浸润丝丝缕缕,和纱巾彻底融为一体。 过多的雨水从纱巾上滴落,尽数掉到冬季干涸的草原大地上,风变得?柔和下来?,软趴趴的纱巾在风里缓缓高低起伏,缱绻动人的暗红飘在风上,不管被带去哪一块空中,始终与风亲密无间。 *** “呜……”易鸣鸢终究还是忍不住从牙缝里泄出一声悲鸣,身体被打?开后,她的泪水就压抑不住地流下来?,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整整一个时辰,她感觉自己?被反复拍到浪尖上,一遍又一遍受到冲击,不敢回想期间的过程,她现在只祈祷着程枭能?够快点停下来?。 一记深顶后程枭突然顿住,接着小腹收紧,按住易鸣鸢腰肢的动作改为紧贴拥抱,他俯身将?她整个人困在怀抱里,狠狠地在脆弱的脖颈上咬下齿印标记。 易鸣鸢和他同时抽搐,光怪陆离的斑斓色彩短暂摄夺了她的所有神智,许久之后,她的眼神才从涣散恢复过来?,身上的知觉也慢慢回归。 “我?听?说中原女人都把清白看得?很重要,你现在这样就别?再想着逃走了,嗯?” 完事后,程枭野性的眉挑起,横抱着她离开一片狼藉的床榻,到浴桶里去沐浴。 连夜跑马加上方才的一个时辰,易鸣鸢累得?说不出话,干脆闭上眼睛接受他得?意中带着讨好的摆弄。 她坐在水波浮动的热水里,渐渐坠入局蹐不安的梦境。 第二天早上 易鸣鸢醒的时候,毡帐里都是黑的。 不知道是到了夜晚还是被遮去了所有的光亮,她下意识往身侧摸了摸,凉的,程枭不在床上。 喉咙干渴难耐,迫切需要水的滋润,她抬了抬酸疼的手臂,试探地朝着漆黑的床边喊了一句。 刚开口,她就被自己?的沙哑的嗓音吓到了,这声音说是锯木也不为过,简直太糟糕了,良久,身旁没?有丝毫细微声响,她闭上嘴巴不愿再喊。 看来?也不在帐里。 轻轻挪动身体,腰臀泛起使用过度的酸软,全身上下的痛麻感又使得?她根本坐不起来?,易鸣鸢这下只好试探地朝四周左右摆手,竟然真被她摸索到一碗清水。 小心地将?得?来?不易的水拿到身前,饮下后干哑的嗓子才终于好受了点,她放下水碗,躺在床上出神。 黎妍不知道被关在那?里,但?程枭应该会信守承诺,不让她成为刀下冤魂的。 至于自己?……易鸣鸢木讷地望了一圈四周看不清任何东西的环境,有些自嘲地想,只是被关而已,好歹不是用链子毫无尊严地锁起来?。 在黑暗中检查了一下身体,发现自己?穿戴整齐,是最柔软的衣裳料子,而昨日备受摧残的脖颈和手腕都散发着匈奴独有的青草味,大概已经提前上过药了,她眼睫微垂,缓了一盏茶的时间后忍着疼站了起来?。 好暗,极致的暗中分?辨不出哪怕一样陈设,易鸣鸢举起手臂探摸了半天,发现一整个毡帐只有身下的一张床榻和放水的茶几。 她不可置信地再转了一圈,沿着毡帐边缘一寸一寸地摸过去,结果?还是那?样。 屏风矮榻,铜镜木架,通通都不见了。 易鸣鸢步履蹒跚,扶着仅有的木床跌倒在地,四周唯有她节奏不稳的慌乱心跳声,虽然已经想到了这个后果?,但?当这一切真正发生的时候,她还是恐惧到无法呼吸。 笼中鸟,帐中鸢,难道她接下来?的一辈子只能?当一个任人蹂躏的玩物吗? “醒了?” 随着刺眼的光芒倾倒进?帐子,一道陌生的男声传来?,戏谑嘲弄地打?量了一圈,“看来?你的本事也就这么点,两个月不到就失宠了。” “你是谁?别?过来?!” 易鸣鸢用手掌挡掉大半的强光,她的眼睛被刺得?疼痛无比,可远不及心痛。 什么意思,程枭现在放一个男人进?来?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彻底心寒,要把自己?…… 不,不会的! 易鸣鸢眯眼后退,适应了亮光后终于看清来?人,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喇布由?斯,你来?做什么?” “别?像兔子见了鹰一样紧张,我?不会砍死你的,”喇布由?斯摊开双手,给?她看自己?身上没?有钢刀,上前一步道:“我?是来?把你放走的。” 易鸣鸢心中警铃大作,“为什么?” 如果?程枭打?算将?自己?囚禁起来?,那?么雅拉干之内的任何人都不会违抗他的指令,一旦放走她,之后肯定会面临严酷的惩罚,难道喇布由?斯不怕死吗?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喜欢你这个阏氏,”对于这一个问题,喇布由?斯十分?坦然,“大王是最勇猛的马洛藏,带领我?们开疆拓土的大王不该拥有一个弱小的中原阏氏,我?的妹妹比你更有资格站在那?个位置,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他的妹妹自从被大王拒绝后从没?有气馁过,多么的有勇气有担当,可是当她看到这个中原女人和大王出双入对后,他向来?坚强的妹妹天天躲在帐子里以泪洗面,再也不见从前的笑颜色。 哪怕吃军棍滚针床,作为一个哥哥,他都必须完成妹妹的心愿! 说着,他挪步给?易鸣鸢看身后没?有埋伏,四个守门的士兵已经被他打?晕了,喇布由?斯粗鲁地擦掉脸上流出的血,哼哧道:“我?给?你准备了马车,离开草原,这里不欢迎你。” 易鸣鸢颤抖的手指诉尽犹豫,半晌,她迈步跨进?阳光里,打?算离开。 喇布由?斯给?她披上干草,假装成板车中的草垛,顺利运去了提前准备好的马车上。 临走之前,她掀开布帘静静地看着长相凶悍的百骑长,“我?曾经也有一个哥哥,后来?他战死了。你对妹妹有求必应,这是好事没?错,但?有时候也要问问程……折惕失的意见,我?走了,谢谢。” 第44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临近辰时, 太阳洒着熙微的晨光。 喇布由斯听到易鸣鸢的话后按住马车,冲她狂傲地哼了?一声,“疼妹妹是老子自己的事情, 不用你?来多嘴。” 妹妹喜欢的东西他都要帮她得到, 妹妹喜欢的位置他也会为她争取, 如?果他没有?做到, 那么根本不配当一个哥哥! 易鸣鸢敛眸,跟这种脑子里一根筋的人说话无?异于对牛弹琴, 她不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对他伸出一只手道:“林中多豺狼, 劳驾,给我一把小刀好吗?” 喇布由斯懒得?问她用来做什么,中原女人全都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拿到狼头刀都砍不断哪怕一根麻绳, 他从往周围转了?半圈, 回来的时候手?里?夹着一片薄刃, 是锻造兵器的时候断在地上?的, 这东西附近随处可见。 “拿着快点走。”他催促着, 迫切想把她打发走。 易鸣鸢接过?薄刃藏在袖管中, 持缰扬鞭踏上?了?第二次去?往庸山关的路, 她回头眺望了?一部落中心的位置,喃喃道:“珍重。” *** 自从说漏嘴那天开始,约略台已多日不敢喝酒了?。 戴着皮帽子晃到议事的帐前?,他胳膊一抬,搭上?迎面走来的巡逻兵的肩膀, 邀请他们晚上?一起大口豪饮,没有?酒液的醇香滋润, 舌头馋得?厉害,感觉人生都缺了?点什么。 “约略台,你?还不记教训呢,难道想让我们跟你?一起挨棍子?”带队的叹了?口气,把他的胳膊拿掉,“大王今天还是黑着一张脸,听兄弟一句劝,你?就别往上?凑了?。” 说起这个,约略台心有?余悸地抖了?一下,虽然窥见达塞儿阏氏想要逃跑,以此禀告给大王将功补过?,但是他仍旧跑去?领了?十下结结实实的军棍,疼得?三天下不来床。 他现在回想起碗口粗的木棍打在背上?的滋味,牙根还是酸得?厉害。 “今天可不一样,我是被叫来议事的,”约略台搓着山羊胡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挥手?示意他们附耳过?来,压低声音说:“珠古帖娜回来了?!” 珠古帖娜是一个潇洒利落的匈奴姑娘,当初滕里?希之战时,她不甘永远被保护在人群之后,想要像所有?男人一样提刀杀敌,吃最新鲜的肉,喝最名贵的美?酒,于是趁夜色深入敌营,挥着行云流水的双刀刺穿了?对方军队中一个部将的胸膛。 染血回来的时候,她握着断了?一把的短刃跪到程枭面前?,至此转日阙便多了?一位眉眼锋利的女什长。 程枭赏识珠古帖娜的果敢干练,给她换了?一双玄铁铸就的特制刺刀,其刀身薄而略弯,刀背处带着一小截倒垂的小刺,拔出来的时候能勾出一大片血肉,一刀插进胸膛里?,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活。 数年过?去?,她屡立战功,被升为和耶达鲁平起平坐的缇乘长,统管五百八十铁骑,是程枭麾下名副其实的一员猛将。 然而在五个月前?,右贤王部出兵远赴大漠,珠古帖娜奉命留下守城。 城外的厄蒙脱部落常来侵扰,他们嗜杀成性,在阵前?虐待被抓住的俘虏,冲动之下,她领兵突袭厄蒙脱,一行两千三百余人差点有?去?无?回。 滔天的血雾困住了?珠古帖娜的心神,莽撞也使得?她被行刑惩罚,削回了?百骑长。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重病初愈后,她无?颜再拿回属于自己的符篆,自请前?往庸山关附近的眙邯一带调查易家通敌叛国的细枝末节。 今天正是她回程禀复的日子。 听了?约略台的话,一群人瞬间撤开半步,特别是其中受过?珠古帖娜训练的士兵,他们还记得?当时操练的时光是多么的惨痛,赶紧并队准备继续巡逻,试图里?这个帐子远一点。 领队正巧曾经因为不服气和她对打过?,结果输得?彻彻底底。 想起这件事,他面上?无?光,用手?肘捶了?一下约略台,“那你?还不像沙鼠一样躲起来?当心珠古帖娜刺你?!” “我又不怕她。”约略台不屑一顾地把他们甩在后头,独自掀开帐帘。 比起面对年轻将士们铁面无?私,毫不心慈手?软的训练,珠古帖娜在和年长的前?辈相处时还是较为客气的,他猜想这可能是源自于她是从小被几个匈奴女人一同抚养长大的缘故。 进去?后,所有?人都已经在了?。 约略台用他那混浊的眼珠定睛一看,发现珠古帖娜脚边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瘦小女人,不知道是谁。 帐内 珠古帖娜低头对程枭行了?一个抚胸礼,简单地说了?一遍自己南下的见闻。 接着,她直切正题,话音清晰嘹亮,“大王,我去?盘问了?几个小部落,他们都说从未和庸山关里?的易将军通信,后来我带着您的符节走往紧挨着眙邯的西羌边界,照您所说承诺供给他们十万斤精铁矿,求问他们的可汗,也没有?得?到和约略台带回来的消息同样的答复。” 程枭坐在上?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西羌可汗的回函,看完他抬眸和约略台交换了?一个眼神,“再跟我说一遍,广邑里?面的风声是怎么传的。” 被点到后,约略台立即正色,嗓音不复轻佻,从第一句“易将军疑似通敌叛国”的声音在市井间响起说到舆论哗然,此事成为所有?百姓茶前?饭后的谈资,最终由陛下一道旨意下去?,板上?钉钉。 狼皮椅上?的男人沉吟片刻,这些?都是他烂熟于心的话,再听多少遍还是一样,他有?些?焦躁地握紧拳头,注意到从进来开始就跪在地上?的人,用邺国官话叫了?她一声:“你?,说话。” 靛颏听他们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匈奴话,现在终于听到熟悉的话音,激动地抬脸,“你?,你?会说我们中原话?” 自从易府遭难,几乎所有?奴仆都被卖到澧北后,她挨过?鞭子受过?毒打,一路辗转流离到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那里?人来人往,但说的都是自己听不懂的话,好不容易遇到几个长着黑眼睛,直头发的中原行商,她都感动得?想要拜谢上?苍。 有?一天,靛颏一如?既往被关在铁笼里?等待买主,她细瘦弱小的样子总被嫌弃,所以几十天下来还没有?人对她表示过?一星半点的兴趣。 挺好的,待在笼子里?等死?就行了?。 脱水的状态让她唇角干裂,靛颏生无?可恋地靠在铁杆上?等待死?亡的来临,只是不知道小小姐怎么样了?,她一个人留在京城那个荆棘丛里?,想来也是不好过?的,她想。 受封郡主后,府内众人都改口叫郡主,只有?她笨嘴拙舌的,经常因为反应不过?来而叫错,有?时叫小小姐,有?时叫小……郡主,就是忘了?要叫郡主。 每当这种时候,易鸣鸢总是笑得?前?俯后仰,最后拍板定下来让自己唤她小小姐。 她说,你?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咱们两个情同姐妹,称呼上?自然要特别一点,与旁人区分?开来。 靛颏这样回忆着,所剩不多的水分?又从眼睛里?流下一滴。 “……们说说,这次去?图炉城又遇到了?怎样的异域美?人儿?”急不可耐的猥琐声音传来,她转眸看过?去?,是住在这里?的男人们围住了?一个穿着奇怪的行商。 那行商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摆摆手?让他们稍安勿躁,开始描述起在边关见到的女人身材有?多么婀娜,发丝有?多么芬芳。 靛颏嫌他这样粘腻的语调听着恶心,于是别过?头去?,可下一秒他又滔滔不绝说了?起来,“不过?异族女人嘛你?们都听得?多了?,我这次跟你?们讲讲碰到的一个中原女人,虽然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和身段,但我保证,她在床上?一定是一个尤物。” 那些?男人听着前?半句有?些?兴致缺缺,但行商的肯定又让他们重新振奋起了?精神,催着他快点说。 靛颏捂住脑袋,可还是堵不住所有?的声音,他们的话断断续续传到耳朵里?。 “竟然找了?一个匈奴男人,我看她就是骚得?没边了?,有?人过?去?治治她才好!” “……个浪蹄子,我们中原男人比那些?蛮夷猛多了?!”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愤慨之语,行商又回想起了?那一双动人的琉璃目,他舔了?舔嘴唇,哑声说:“那一定是个万中无?一的绝色佳人,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的名字,白缘……” 白缘!? 靛颏在笼中瞪大了?眼睛,那是小小姐从前?易装偷跑出门玩时常用的假名,怎么会在游走草原边境的商人口中听到? 她撑起身体,手?臂伸出笼外,用破锣嗓子大声呼喊,“你?说的是谁,她长什么样子?是白缘还是易鸣鸢,你?说清楚,你?给我说清楚!” 在被一群男人围上?来之前?,两把尖刀的锋芒先?反射到了?她的眼睛里?。 珠古帖娜三两下吓退了?男人们,闪身来到靛颏的笼子前?面,她不会说中原话,大王只教过?她一句“易鸣鸢”,她也只能听懂这一句。 眼前?这个凄惨的小奴隶好像认识大王的心上?人,如?果她们真的有?牵扯,不如?一道带回转日阙,于是她冷声重复了?一遍,“易鸣鸢?” 听到三个发音准确的字后,靛颏扒着笼子热泪盈眶地点头。 “你?是小小姐派来救我的吗?你?要带我去?哪里??你?买我究竟是想干什么?她人呢,她到底在哪?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靛颏被一个陌生又冷酷的女人买下了?,之后的路上?,她总是问珠古帖娜这几个问题,但从来没得?到过?回答。 她走过?山溪河流,莽原野草,戈壁岩石,见过?不同的人和风景,现在又出现在了?一个肃穆的毡帐里?。 长久的对峙。 “会说,”程枭松开眉心,尽量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没那么可怕,倾身问道:“你?是阿鸢的什么人?” “你?认识我们家小小姐!?”靛颏震惊地从地上?爬起来,本来还想往前?几步的,但被珠古帖娜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这时,毡帘外有?人进来通禀,是方才巡逻的领队,他神色紧张,“大王,达塞儿阏氏不见了?,我们路过?时发现守门的兄弟全都倒在地上?,身上?有?伤。” 靛颏焦急地想要找到易鸣鸢,被打断之后更着急了?,她转头向程枭望去?,崩溃地质问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们家小小姐人呢?她到底在哪里?啊!” 气氛有?片刻的沉寂。 “你?跟我走。”手?腕被死?死?握住,靛颏发现这个刚才冷峻地和部下交流的男人突然站在了?她的面前?,拽着她向外走。 他步履慌乱,速度快得?难以置信,到最后甚至到了?拖行她的程度。 “备马!” 第45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雅拉干二十五里外 也许是所有危险都已被程枭派人铲除过的缘故, 林子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这次易鸣鸢走得很顺利,她走出城门后第一时间弃了累赘的车架,骑到马上快速赶路, 有过前天?逃跑的经验, 她轻松避开所有的弯路, 直直穿过了榆树林。 “快到了, 很快就到了,坚持住。”易鸣鸢扬鞭抽了马屁股一下, 在猛急的风中小?声给自己加油鼓劲。 巡逻的士兵现在恐怕已经发现她逃走的事情了, 为了不重现被抓回去的惨剧, 她现在必须一刻不停地驾马狂奔,这样才能一点?点?增加不被追上的可能。 身上的酸软还未完全消退,易鸣鸢咬牙待在没有马鞍的坐骑上,踩着镫稍稍立起, 离开马背, 以此分?担腰臀上的肌肉。 大腿内侧被反复啃咬舔|弄的擦伤泛着淤, 昨夜的荒唐给她留下了满身的斑驳痕迹, 她现在感?觉自己浑身都散了架, 像骨头全被拆过一遍似的。 嘚哒…… 嘚哒嘚哒…… 风声猎猎, 易鸣鸢埋头赶路, 正当她心中因为穿林畅通无阻而感?到欣喜的时候,再次听到了铿锵有力的马蹄踏地声。 她迎着风流泪,后头的马鸣落入她耳中企呃裙爸幺丝吧以六九六三整理本文欢迎加入如同哀乐,显然程枭的反应速度比她预料中的快了好多好多。 又来了,又要被追上了! 易鸣鸢绝望地想, 这次被抓回去以后,程枭兴许真的会打一条粗链子把自己拴起来。 到时候, 她将绝无可能逃往庸山关?。 身后几?百米处 程枭把不会骑马的靛颏横捆在戟雷背上,自己骑着一匹普通的高头大马沿着路上的痕迹寻找易鸣鸢行踪。 进林后不久,强大的搜寻能力让他很快就找到了松动的碎土,一路跟了上来。 看到前方马背上的身影,程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沉声吩咐靛颏道:“你,喊,大声一点?。” 靛颏在马上被颠了两个时辰,现在有些神志不清,但?听到他的话后立刻意识到这人是带自己找小?小?姐来了! 出发前为了防止半路被甩下来,身上的绳子捆得很紧,她费力地扭动了几?下,侧头向前看去,只凭借一个背影就确认了马背上的人真的是她牵肠挂肚的易鸣鸢。 此刻顾不得眩晕了,靛颏生怕因为自己的声音小?而错过,她张大嘴巴全力呼喊:“小?小?姐,小?小?姐——易小?郡主——小?姐,我是靛颏啊,你回头看看我——” 靛颏? 从四岁起靛颏被选来伺候自己,至今已有十三余载,在这十三年中她们形影不离,毫不夸张地说,靛颏比母亲陪她的时间?还要长。 在易鸣鸢的心目中,靛颏早就是她除了爹娘兄长之?外的另一个家?人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让程枭帮忙赎人,但?澧北虽说背靠塞外,但?那?也是西羌附近,而非匈奴,加上奴隶通常会被多次转手,几?个月过去恐怕早已从澧北被卖去了别的地方,派人进中原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即使佛祖显灵,找过去的时候大概率也是一具尸首。 靛颏的声音出现在耳际的时候,易鸣鸢还以为是自己过累而出现的幻觉,她勒马驻足,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去。 和靛颏对望的时候,她悲喜交加,脸上的表情又哭又笑,“真的是你……” 她想要上前解开靛颏身上的绳子,两个人好好说两句话,可一转头又见程枭那?张深邃的面孔,昨夜的经历异常清晰,他在和自己缠绵间?放的狠话让人心里发憷,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程枭按下戟雷蹭过来的马头,顺势拿起缰绳,把人质扣在自己手里,对她下了最后通牒:“最后一次,阿鸢,乖乖跟我回去,否则我把她们两个人放在一起杀。” “跟你回去?呸!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么威胁我们小?小?姐,”靛颏疯狂地在马背上蠕动起来,试图咬住程枭的衣服下摆,向易鸣鸢大声说:“我死不足惜,你别为了我向他屈服!小?小?姐你快走,走啊!” 易鸣鸢脸色白得骇人,胸口不断起伏,在活人和死人面前,她一定会选择让靛颏活下来,但?同时她又知道程枭的为人,必不会牵连无辜。 她听着拼命为了自己离开而呐喊的靛颏,脚下轻转,靛颏看到她的动作,以为她真的要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而另一边的程枭额头青筋暴起,拔刀出鞘,将要抵住靛颏的后心,整个人显得阴森森的,尤为骇人,“你想好了?” “程枭,我想在日落前看一眼庸山关?的城门,看完就跟你回来。” 千钧一发之?际,易鸣鸢脚尖转了回来,面色平静,“你若不放心,我们一起去吧。” 面对她的邀请,程枭脸上闪过一丝狐疑,他想既然阿鸢想看城门,为什么前几?日的时候她没有答应跟自己一同前往? 这样想着,他把刀插回刀鞘中,驾马向前几?步,抽绳绕着易鸣鸢的左手腕绑了几?圈,“别耍花招。” “小?小?姐,不要,不要!”靛颏以为她是为了自己妥协的,心如死灰地哭起来。 绳子的另一头绑在程枭手腕上后,易鸣鸢总算被允许靠近戟雷,她抚摸了一下靛颏干瘦的脸蛋,“傻靛颏,别再为我流泪了,以后要记得为自己活着。” 她说想要在日落之?前看到,现在距离酉时已不足两个时辰。 一根绳索相?牵,给行动带来了很大的限制,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闷声赶路,没有再交谈过一句。 等到望见庸山关?的城门,看到门下两颗在风雨中腐烂发臭,辨不出样子时的头颅时,易鸣鸢眼中闪过前所未有的决绝。 不给程枭反应的时间?,她反手捏紧事先准备好的薄刃,抬起没有被限制的手,从左至右划过自己的脖子。 她在程枭惊诧的目光中缓缓倒下。 “阿鸢!你干什么?我不逼你了,再也不逼你了,你不许死!” 程枭悲痛地捂着她喷血的脖颈,比起永远见不到易鸣鸢,亲眼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更?令人难以接受。 如果早知道她会因为自己的威胁做出这样过激的行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手。 程枭连滚带爬地下马跪到她身边,用?手按住血喷如注的伤口,却似乎无济于事,猩红的血不断从他的指缝溢出来,易鸣鸢划得深,血完全止不住,这个认知让他彻底慌了。 易鸣鸢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抚上他凌厉的脸颊,还有柔软的嘴唇,“将我葬在城门前,面向你的右贤王庭,这样我死后就能一直看着你,保佑你。 别自责……这是我一早做下的决定,我想回到父母兄长身边,等我死后,我们就能在地府全家?团聚了。” 程枭大怔,哀伤,挣扎,几?次三番逃离,这些神情,这些坚持全都是因为早已盘算好要死在庸山关?前! “你早就做好了这个决定,易鸣鸢!你好狠的心,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耳边的嘶哑哀鸣渐渐远去,因为咆哮而不停翕动的嘴唇在易鸣鸢眼前出现了重影,她能感?觉到男人抱起她飞快的奔去了城内,身上流失的体温却不允许她做出更?多制止的动作。 对不起程枭,我很自私,但?我早该死了,死在庸山关?是我最好的归宿。 易鸣鸢呕出一口鲜血,艰难张口,“我好像,好像还没有跟你说过……爱,爱你……程枭,忘了我。” 儿?时看戏文的时候,她不懂为何有女子愿意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亲人,对此嗤之?以鼻,虽然现在仍是如此,可不成想轮到自己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会对他心生不忍。 爱上程枭是既定的事实?,但?易鸣鸢拥有一颗坚定不移的心,不为惨痛的经历丧失自我,同样也不会为爱回心转意。 她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在温暖的怀抱中轻蹭一下,缓缓闭上双眼。 第46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儿时玩伴不多, 只有靛颏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入关探望不允许携带婢女,因此她到达庸山关之后的一段时间内难免有些寂寥苦闷,好在不久后她就跟几位副将的儿女们熟悉了起来。 父亲有两位副将, 共育有五个孩子, 加上她一行六人玩遍了庸山关内的上上下下。 他们很快融入了市井之中, 穿着最简单朴实的衣服, 像仗义的侠客一样惩恶扬善,时值易丰想要彻查城中乱象, 便由得他们胡闹去, 只消将一应不平事回报给他就好, 自会有人妥善处理。 有大将军的亲笔手?令,通常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但有一天,易鸣鸢察觉到巷子里的动静后甩开伙伴的手?闯了进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旁人抓针黥刺的手?, 却不想施施然坐着的狗官竟然让人把她套进麻袋里, 妄图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人锁进柴房, 找个合适的时间卖给?同?样有顶替需求的其他官员, 要不是后头的五人即使举着手?令挡在她的面前, 恐怕真的要被?那狗官得逞了。 当天, 狗官和程枭的阿爸便被?缉拿归案, 也许是行刑的士兵听说他们企图伤害大将军独女,手?下不知轻重,两人屁股上的伤口皮开肉绽,关在牢里没几?日?就不治身?亡了。 程枭和他的阿妈没有户籍,在庸山关中无路可去, 哪里能收留他们成?了个大问题。 后来还是心善的程副将看他跟自己家孩子年龄相?仿,生了恻隐之心, 把两人领了回去,征求过?易丰允许后安顿在大将军府的一处偏房。 一日?程副将带着孩子们练箭,说是练箭,其实也就是拿最轻便的弓射一射三步之外的靶子,他注意到躲在柱子后的异族少年,招手?把他唤了过?来一起。 见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红漆大弓,于是挑起话头道:“在咱们中原住着,还是得取一个中原名字,不如?这样吧,若你答应跟着我姓程,我便教你耍弓,怎么样?伯伯的箭术可是庸山关中数一数二的,绝不会亏了你!” 当时终日?闭口不言的程枭眼?眸黯淡无光,方才来探望的士兵手?上不停比划,歉疚地告诉他阿爸死了,温热的手?掌拍在肩膀上的时候,他心里既畅快又苦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虽然从?前阿爸待在他身?边的时间很短,露水情缘之后没几?年就借故放不下大邺的亲人,承诺过?阵子定会说服家人,将他和阿妈接走,谁知阿妈等了一年又一年,盼了一年有一年,终于相?信这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彻底远走高飞,带着孩子踏上寻夫之路。 程枭四岁起没再学过?中原话了,但儿时的耳濡目染,让他得以听得懂大部分,程副将话音刚落,他眼?珠动了动,第?一时间看向正在用指尖悄悄勾弓弦的易鸣鸢。 易鸣鸢正新?奇地把玩着父亲给?自己亲手?制作的弓箭,忽然似有所感地抬头,她自小有一张粉嫩好看的脸蛋,笑起来像个糯团子,澄澈明?亮的眼?睛里面净是善意, 道:“程副将没有吹牛,他真的特别厉害,唉?你是听不懂吗?” 听不懂可就有些难办了啊,她苦恼地想,能不能让爹爹去找个匈奴人过?来呢? 纠结之时,她看到浓眉大眼?的异族少年朝自己摇了摇头,旋即拿起旁边的一张弓,瞬间弯弓如?满月,放手?后弓弦发出嗡嗡的闷响,同?时羽箭正中十米外的箭靶,他持弓看向程副将,用眼?神他是否有能耐教自己。 程副将会意,大笑两声后搭箭上弦,射穿了百米之外的靶子,“怎么样,服气了吧,要不要跟着我练?” 程枭收起弓,朝程副将颔首,“嗯。” 姓是定下了,名却悬而未决,程副将挠挠头,他大字不识几?个,是个彻彻底底的粗人,孩子也是从?小练武,文采十分逊色。 “要不这样吧,让小郡主?来给?你起。”论起书读得最多,几?人中非易鸣鸢莫属,他深觉自己想了个好点子,满意地揉了一下他的脑袋。 程枭不适应地躲开了程副将的揉搓,却对他的决定同?样满意之至。 傍晚,易鸣鸢翻遍典籍诗经,把蕴含着美好祝愿的字都挑了出来,在少年面前摆开,“好啦,选一个吧,我看这个……还有这个都还不错,你如?果实在选不出来,我们还可以抓阄。” 可面前的人不按她的心意走,侧头看了一眼?她家信上落款的名字,易鸣鸢赶紧把满含思?念的撒娇的内容全部用手?遮住,娇瞪他:“这是我写给?娘亲的信,你不可以偷看!” 仓皇间,程枭只记住了最后一个“鸢”字,扫了一遍桌上没有一个“鸢”,也没有“弋”和“鸟”,当即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求人不如?求己,他翻开书本?一目十行地找起来,终于看到一个满意的字。 “枭?” 易鸣鸢往程枭的指尖看去,想到他心狠的阿爹,把枭首和毒枭两个词咽下去,颇为老成?地叹了口气后跟他说:“枭虽然是一种恶鸟,绝意凶狠,但枭也有勇健的意蕴,我的名字是易鸣鸢,来,我写给?你看,鸢这个字跟枭一样,都是鹰,看来我们俩还挺有缘分的,那就这个字吧。” “嗯。” 之后的日?子里,程枭偶尔会跟着他们出去,作为随从?保护一二,但大多数的时间里,他还是会守在阿娘床前侍候。 阿爸的过?世给?这个命苦的女人又一沉重打击,她的咳嗽渐渐转变为了痨病,整日?咳整日?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即使有程副将解囊相?助,给?了他一根山参煎药,阿妈的病仍旧不见好转,因为夜里咳嗽,被?子灌进了凉风,受风寒后身?体每况愈下,没撑几?个月也去了。 易鸣鸢见到程枭的次数不多,她只知道这个异族的小少年从?来都不会笑,也不会跟他们一起瞎玩闹,他心里总算藏在心事不愿意宣之于口。 她有时会在院子里练笛子,自己都觉得呕哑嘲哳难为听,但在她练笛的时候,总会在墙角瞥见一撮不小心暴露的卷曲发丝。 在没人愿意听自己吹笛的时光里,他大概是除了娘亲以外,自己唯一的听众了。 *** 庸山关内客栈 呜呜咽咽不成?调的笛声钻进耳朵,易鸣鸢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鼻尖满是草香味的悠闲午后。 她睁开眼?睛,金黄温暖的阳光透过?冰裂纹的窗格,毫不吝啬地洒在她的身?上,就像开满了一朵朵暖融融的黄色小花。 脖颈上剧痛无比,干涸的血液染红她的下颌和锁骨,她耸拉着眼?皮怔怔回忆起潮水般想起来的往事,接着又后知后觉到自己被?救了过?来,埋怨道:“我怎么还没死啊。” 这次死不了,但是她最终还是会死的,易鸣鸢涣散的眼?睛不愿意看向床边守着的两个人,没有薄刃也没关系,撞墙绝食,但是再这样来一次很疼啊,真的很疼啊…… 不止黎妍怕疼,她也很怕疼的,十几?年来父母将她呵护在手?心长大,连油皮都没碰伤过?一次,好不容易下了大大的决心求死,阎王竟然不收她这个人。 靛颏看到易鸣鸢醒来,激动得泪流满面,“小小姐,您这是何苦呢,将军和夫人,还有少爷,他们在天之灵肯定是希望您活着的啊!” “阿鸢,”程枭把竹笛放下,蹲下身?握住易鸣鸢的手?,尽量放柔了音调劝说道:“我有话对你说,是关于易家通敌叛国一事。” 他看着床上的人双目无神的样子,暗恨千里之外,皇城内龙椅上那位的刻薄寡恩,居然让尽节死忠的肱骨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甚至于全家皆亡后,还要榨干易家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让阿鸢成?为战争的一件牺牲品,离国和亲。 程枭声音低哑,把小部落的说辞和西羌可汗的回函背给?她听,说完犹觉不够,把靛颏抓过?来佐证。 感受着越抓越紧的手?指,他知道易鸣鸢重新?燃起了生的意志,怜惜道:“没有书信,没有谋逆,也没有叛国,阿鸢,将对亲人的爱化作对国主?的恨,快点振作起来吧。” 他不会说帮她去复仇平反,也不会告诉她死去活来后命是属于自己的了,他用仇恨留住阿鸢,因为恨比爱更长久。 同?样,他用对亲人的爱留住阿鸢,因为爱比恨更强大。 易鸣鸢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她转头看着程枭,双目猩红,“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嗯。”程枭小心地观察着伤口的状况,看到没有崩裂渗血才松了口气。 靛颏见她愿意交流了,扑到她床边嚎啕不止,“是真的,都是真的,绝无半句虚言,小小姐,靛颏从?不骗您!” 听后,易鸣鸢深吸两口气,良久吐出六个字:“飞鸟尽,良弓藏。” 爹爹生怕功高盖主?,年少成?名却从?不居功自傲,誓死效忠帝王,每次战胜之后都会写一份折子送回京城以表衷心,推辞封赏。 已经做到如?此地步,竟还是让陛下忌惮,为易家演了一出全京参与的大戏,为他们一家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易鸣鸢撑着身?子坐起来,粘腻的血液从?脖颈处滴落,她像没感觉到疼一样,在程枭慌乱的手?覆上来时扣住他的手?臂,抬眸看向他,薄唇轻启。 “鸢尽君不仁,何妨作枭党。” 既然龙椅之上是一个不配效忠的帝王,那她何妨做一个和亲公主?该做的事,彻底加入匈奴,真真切切地反一次! 第47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再次处理过颈上的伤口后, 易鸣鸢坐在床上张望一圈,“这里是?庸山关内的客栈,没有通关文牒,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他们三人之中有浑身染血的伤员, 还有一个长相显眼的异族男人, 招摇过市必定会被城门上的士兵拦下来, 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靛颏吸了吸鼻子,“小小姐, 我们遇到了一个熟人呢, 是?他把我们藏在送粮食的车里运进来的。” “谁啊?”易鸣鸢不解, 庸山关中她的熟人都尽数死绝了,哪里又冒出一个? 话音刚落,卧房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佝偻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摘下挡脸的斗笠, 胡子拉碴的脸上扯出一个不甚熟练的笑脸, “小郡主, 多年不见, 您比小时候出落得更标志了。” “黎校尉, 你还活着!”易鸣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当初爹爹所有的部将都被缉拿,如果他能幸免于?难的话,那?她的父兄是?不是?…… 黎校尉颤抖着单膝跪下,几个月的磋磨让他形容憔悴,行礼时却如一把宝刀出鞘, 依稀可见战场上的锋芒。 “我听?说?郡主庇佑我儿,救了她的性命, 在如此风雨飘摇之际,臣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有机会见女儿一面,郡主大?恩大?德,臣没齿不忘,日后必结草衔环报答。” 半年前的守关之战打得艰难,这场战打了多久,城门?口的进出也就被限制了多久取胜后第五天,正当他们要解除百姓的禁令时,是?主帅敏锐地发现?了城外?伏击的百余人马,若放手无寸铁的百姓出去,定然会成为瓮中之鳖。 于?是?大?将军带着长子出城围剿,原以为稳操胜券的一场小打小闹,却不想三天后回来的是?自称清扫叛军余孽的左将军。 当时黎校尉身?上被投石机砸出来的伤还没好全,被易丰勒令卧床休养,左将军带人杀进来的时候,他最好的兄弟赶来穿上他的铠甲,拿起他的佩剑,大?喊着“我黎宏锐誓死不屈!”,为了让他活下来,英勇赴死。 后来他在庸山关中躲躲藏藏,靠一些出卖力气的活计勉强维生。 今日他要去城外?搬从其他地方运过来的军中粮饷,旁人都去吃晚膳了,而他还在继续扛米,因为多挣一个铜板,就多一分去澧北寻找到女儿的希望。 正是?因为对攒盘缠的契而不舍,让他见到了易鸣鸢,确认女儿平安无事,现?在全须全尾的待在右贤王的部落中。 “黎校尉,有没有其他人还活着?”易鸣鸢赶紧让他起来,急切地问?道。 但她注定要失望了,黎校尉摇摇头,浑浊的眼睛淌下一滴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想起当天血流漂杆的场面,仍是?一阵哀戚,“大?将军死后,庸山关被闯了进来,老陆被一刀插在胸口,老程乱箭穿心?而死,就连军中最小的那?个孩子,都被砍断了手脚,失血过多而亡。” 左将军带的人说?要去把厨房里的鸡蛋都摇散黄,他听?后生生咬碎一颗牙齿,恨他们赶尽杀绝,更恨他们痛毁极诋,没有确切证据便开始在城中散播搜谋反的风言风语。 最后的希望破灭,易鸣鸢颓废地低下了头,病态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她沉默一会后开口:“有没有办法,把他们的尸骨带回去?” “硬抢是?抢不过了,城门?上重兵把守,皇帝下了死令,要挂满三年以儆效尤,不到时间是?不会取下来的。” 易鸣鸢扣着柔软的被子想,硬抢不行,那?偷梁换柱呢? 几秒后,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偷梁换柱也得有梁可换才行,她哪里能拿到一模一样的两颗脑袋? 程枭看着她伤病脆弱的样子,担心?再思虑这些身?子迟早受不了,转身?给黎校尉和靛颏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赶紧离开卧房。 黎校尉识趣地告退,靛颏嘴唇微动?,想要留下来照顾易鸣鸢,但想了想还是?跟着走了出去。 被刀子抵着的时候,她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小小姐是?被这凶神恶煞的男人强迫留在匈奴的,但看到小小姐自戕后,这个男人的惊慌失措举动?后,她的愤慨变为了震惊。 等到小小姐昏迷前说?出那?一番话,她的震惊又变为了然,从身?手不凡的陌生女子将自己买下,再到小小姐悲喜交加的深情,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靛颏贴心?地关上房门?,让他们二人单独相处,同?时她有些苦恼地想,以后在匈奴人的地界上住着,那?自己是?该叫姑爷还是?叫大?王呢? 人走后,屋内落针可闻。 与故人重逢的激动?过去后,脖颈上的剧痛又返了上来,易鸣鸢撑着胳膊肘想要躺回床上,谁知僵着脖子不好挪动?,侧头间扯到了伤处,疼得手一软,差点摔进床铺。 程枭眼疾手快抵住她的后背,将人稳稳护在怀里,他见惯了猩红血光,可当看到易鸣鸢身?上喷血的豁口时,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六神无主是?什么感受。 他心?里一阵一阵后怕,不敢想象没有黎校尉相助,自己该如何承受天人永隔的悲痛,“大?夫说?麻沸散喝多了对脑子不好,我给你吹一吹,冷风能让伤口好受些。” 易鸣鸢眼睫微颤,在细小的风声中歉疚道:“吓到你了吧,我从接旨和亲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想着要死在庸山关,全家团圆对我的吸引力太大?了,我做梦都盼望着这一天。我说?喜欢草原上的一切都是?真?心?话,心?里在挣扎、矛盾、徘徊了很久很久,但我想回到爹娘和哥哥身?边就必须要离开你,抱歉,你怪我吧。” “不怪你。”程枭搓热她的手,他仰慕为了情爱死生不顾的人,也欣赏不被情爱所困的人,易鸣鸢是?为了亲人选择走的,因此在这件事上他始终会高看她一眼,纵然要怪,他也会把这件事怪到龙椅上的那?个家伙头上。 话说?完后,冷风又重新透过纱布落到伤口上。 脖颈处被吹得痒痒的,几根发丝飘了起来,易鸣鸢伸手把它们抚下去,看向男人手边放着的竹笛,上面刀痕凌乱,粗略掏了几个小眼,难怪她听?起来觉得熟悉又陌生。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她依偎在程枭怀里问?。 程枭:“很早就会了,你那?时候站在院子里吹笛,永远都不成调,我就想知道这么难听?的笛声正经吹起来是?怎么样的。” “你才吹得难听?呢,哼。”易鸣鸢气得想揪他,但碍于?伤口只好退而求其次揪了下他的辫子,也没用?力扯,就攥在手里不愿意放开。 昨日程枭给易鸣鸢清洗完后捡起掉在地上的发结,灭了一半的怒火瞬间消弭于?无形,心?里只剩下酸涩无比的心?疼,混着一点被抛弃的沮丧,当时程枭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小声低喃:“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要走?” “我昨天,”看着她抓自己辫子的动?作,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一下,“咳,昨天捡你衣服的时候,发现?你把烧焦一半的头发贴身?藏着,丢了它,回去我们重新绑一个。” “好。”在这时说?是?黎妍扔进火里的话等于?节外?生枝,易鸣鸢正好也想弥补这个缺憾,便应了下来。 她被裹在程枭干燥暖热的气味里,听?他说?起衣服,布帛撕裂的脆响瞬间回到了耳畔,腿根突然开始心?有余悸地痉挛。 那?一个时辰实在是?不好过,即使后面她也得了趣儿,但中间的过程太艰涩,简直跟酷刑一样,她不敢想象以后这种情况还要发生无数次,恨不得让脖颈上的伤好得慢一点。 “叩叩叩。” 客栈小二来送饭菜和热水,程枭让他们把东西?放在桌上,并没有露面,人走后,他扶着易鸣鸢起来,给她看一桌子精致可口的饭食。 细嫩的虾肉点缀着细碎姜末,炒猪肝清爽鲜咸,红枣血燕汤香气扑鼻,还有这时节里少见的新鲜绿叶菜,最值得一提的是?易鸣鸢最爱吃的如意糕,每一样都选的适宜入口又益气补血的菜。 程枭站在一旁等着挨夸,可直到易鸣鸢掩唇打完小小的饱嗝都没有收到任何表示,他略显失落地把热水倒进铜盆里,“阿鸢过来,我给你擦擦血。” 他尾音未落,嘴上瞬间一软,偷到了香的人勾唇一笑,用?这种方式表达了谢意,“很好吃。” 易鸣鸢脸上有些臊,想了想还是?觉得之前太亏欠程枭,准备慢慢给他补回来,但她脸皮没那?么厚,所以还是?一点点来吧,像昨天那?种事,还得等她再做一做心?理准备。 程枭用?热水打湿一块软绸,攥干后细心?地将她下巴上干涸的血迹擦拭干净,溅到的血很多,为了不扯动?伤口,他的动?作特别轻,几乎是?用?湿润的布蹭干净的。 擦拭完后,他情不自禁吻了易鸣鸢的鬓发,“睡吧,我看着你睡。” “一起。”饭饱昏沉,加上没了心?里的芥蒂,易鸣鸢小猫似的伸手揽上他的腰,阖着眼呼吸平稳。 程枭担忧着她的伤,小心?翼翼地将手指穿过她身?后油亮的发丝,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将人拥住,带倒在床上,“嗯。” 昊落月升,星垂平野,庸山关内宁静祥和,然而八十里之外?的雅拉干中,耶达鲁扬起手臂上的托吉,盼它快点找到大?王,让他决定战策。 当日程枭为了让易鸣鸢早点露出马脚,骗她说?乌阗岭西?侧的厄蒙脱部落可能要攻进去了,岂料被他一语成谶,今晚真?的收到了十万火急的求援信。 第48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 庸山关内来来往往的异族人不多, 程枭这?样高?大的生面孔很容易被巡查的士兵注意到?,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待在客栈中为好。 他妥帖地给易鸣鸢绑好脖子上的夹板, 让她的脖颈在活动?的时候不至于扯到?, “难得回这?里, 带着靛颏那丫头好好逛逛, 我就不去了。” 易鸣鸢戴好帷帽,轻轻掀开遮挡面容的薄纱, 有些失落地努了努嘴, “时移事易, 很多景物都已经不是儿时的样子了,我觉得没甚好逛的。” 那模样,就差把“想留在客栈陪你”直接写在脸上了。 程枭闷声发笑,拉下她撇开薄纱的手, 接着把一袋金币放到?她手里, 把人掰向卧房门口, 轻轻推了一下, “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记得带一截红绳回来, 去吧。” 既然他坚持, 易鸣鸢也只好恋恋不舍地上了街。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冬日里不显得热闹,但也不过分萧条,她们带着帷帽走在街上,旁人只会以为是未出阁的姐妹不便见人, 扫了两眼便过去了。 程枭已经提前把毛刺和?不平整的地方打磨光滑了,但易鸣鸢的脖子还是被木板顶得有点难受, 里面的伤口乍一看恐怖至极,但实则薄刃太短,纵使她用?最大的力气去划也并未伤到?气管,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抬头稍稍缓解,目之所及之处是被亭台楼阁遮挡大半的天空,全无草原上的广阔浩渺,恢弘苍茫,心结解开之后,她终于可以好不掩饰地表达对?这?一切的喜爱了。 易鸣鸢收回目光,靛颏正?拿着一个簪子兴冲冲地向自己?招手,“小?小?姐,你看这?个簪子,当真?是精美,这?样式京城都没有呢。” “是好看,喜欢便拿着吧。”易鸣鸢从布袋中掏出一小?块金子,在草原上头饰简单,多以彩绳捆发,发簪在骑马的时候易掉,故而使用?次数不多。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易鸣鸢拿过摊主递过来的簪子细看了一眼,发现上面镶嵌宝石的地方是可以开合的,她用?手指拨动?两下,赞道:“倒是别出心裁。” 那摊主笑呵呵地回道:“那可不,这?地方可以放宝石珠子,也能放香料,走在路上香气弥漫,跟仙女下凡似的,您拿回去放什么颜色的宝石都可以,要是用?来防身啊,还可以放毒药进去呢!” “毒药……”这?句话提醒了易鸣鸢,当初临走前,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没有问黎妍解药的事,也不知道那毒药会不会在日后发作,一日不解,终将成为隐患。 这?样想着,她心头百转千回,五味杂陈。 靛颏见易鸣鸢握着簪子不撒手,以为上面有什么端倪,凑上前问:“小?小?姐,怎么了?” “无事,你把东西收好,记得骑马的时候不能戴,会被甩出去。”易鸣鸢把东西塞回她手里,故作轻松道。 心里藏着心事,易鸣鸢没心情继续闲逛下去,随意买了一兜子糖块和?红绳便回去了,靛颏什么都不知道,没心没肺地扫荡了一圈,拎了好些小?玩意,美其名曰拿到?雅拉干逗崽子玩。 “我瞧你是自己?想玩吧,”易鸣鸢刮了一下她的鼻头,揭穿道:“这?风筝铁环,陀螺皮影,哪一样是你不喜欢的?” 靛颏嘿嘿笑了两声,下半辈子都要在草原上过,她得多买点回去排遣思念,解释完后,她旋即问起来:“小?小?姐不给姑爷买点东西吗?” 她纠结半夜,想想还是叫姑爷比较好,叫大王就好像她们小?小?姐是山寨里的压寨夫人一样,听上去怪粗鲁的。 “转日阙里什么都有。”易鸣鸢摇摇头,若是问起来程枭想要什么,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搂过去,这?种暗示太羞人了,她才不干。 不过……她抿了抿唇,拉过靛颏耳语几句。 “去,去青楼,这?不太好吧?我们两个女子,怎么能跑去那种地方呢!”靛颏听完退开半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易鸣鸢忙捂住她的嘴,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眨巴着眼睛道:“和?亲前没有教习嬷嬷教我这?些,好靛颏,你也不想你们家?小?姐疼死在床上吧。” 她在这?方面只有程枭直白?的引导和?黎妍三言两语的描述,若想接下来的几十年?让这?件事不再像折磨,必须借助一些其他手段。 “小?小?姐,您要不让姑爷去买,实在不行,差遣别人去吧,奴婢实在没这?个脸。”靛颏欲哭无泪,不知道自己?端庄识礼的主子究竟遭遇了什么事情,行事变得如此彪悍起来,她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 易鸣鸢当场拒绝,“不行,他顶着一张异域面孔,一出门就会被抓住的,黎中尉是个男人,被他知道我可就没法活了,快点跟我走,咱们速战速决。” 说着她便拉着人往红袖招展的青楼走去。 一盏茶的时间后,靛颏抱着两本图册站在易鸣鸢身后,觉得手上的东西烫手无比,恨不得把它们都丢出去,赌气地说:“奴婢以后再也不跟您一道出门了!” “那敢情好,以后我一个人出门玩去,你自己?待在帐子里数蚂蚁吧。”易鸣鸢笑弯了腰,赶紧护住脖子上的夹板,逗完靛颏后抬脚往客栈方向走去。 靛颏不服气,跺脚之际发现自己?家?主子已经走远了,忙快步跟上去,“小?小?姐,你等等我。” *** 回去后,易鸣鸢拿掉兜帽,打开窗子透风,忽然发现远处有一个黑点越来越大,她转身拉过一块布搭在右手臂上,握拳探出去。 托吉嗅到?熟悉的气息,褐翅一扇往她的方向飞来,收爪稳稳落在易鸣鸢手臂上。 听到?动?静,程枭从小?憩的状态中醒来,他食不安寝好几日,半晚的安睡不足以养好精力,所以正?好趁着人出门闭目养神一会。 他利索地穿好靴子,把重量不轻的雄鹰放到?床边的木架上,一手揉了揉易鸣鸢娇嫩的皮肤,一手取下托吉嘴上叼着的羊皮纸。 “厄蒙……攻打……速归,”易鸣鸢现在读匈奴的文字没有什么障碍了,她看完后神色一变,蹙眉看向程枭,“我们赶不及回去,乌阗岭周边可有信得过的部落可供派遣?” 男人合上羊皮纸,把近期在匈奴东北方位的军队都想了一圈,“有,逐旭讷在。” 按理说右贤王无法差遣左贤王的兵,但逐旭讷一定会帮他,这?不仅由于他们二人是生死相交的兄弟,还因为转日阙中有他朝思暮想,却?爱而不得的珠古帖娜。 程枭简短地在纸张背面写下安排,令他们快速装备齐全,停留的时间已达十日,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 和?中原人所想象的蛮荒野地不同?,位于草原北方的诸王部作为固定的居所,也有宫殿楼宇,层台累榭,外?观虽不及邺国皇城华美流光,但胜在宽阔大气,住得舒坦,百年?间所有匈奴单于开疆拓土的执念,全都源自于他们想让族人在无垠的天地间肆意奔跑打滚。 易鸣鸢把要带的东西收了收,统共没有几样,拿在手里很轻,她站在桌边看着程枭放飞托吉,往嘴里塞了两口糕点,含糊道:“我们立刻出城。” 嚼吞的时候喉管动?了几下,难免拉到?伤口,她倏地刺痛了一下,额头冒出冷汗。 肩膀覆上一只手,程枭拿来一杯水往她嘴边送,“顺下去,跟昨天吃糕一样,慢一点。” 昨天吃如意糕的时候有他看着,是掰碎了一点点和?水咽下去的,今日一眼没看住,果?然又疼起来了,在休养伤势方面,他的经验会更足一点。 “粮草先?行就好,不用?太着急。”程枭提了一个法子,不过这?样食物供给可能会跟不上,后期还是需要加快速度。 可易鸣鸢不赞同?,咕噜一声吞下糕点,“第一场雪很快就要下来了,冒雪赶路危险无比,如果?因为我的原因耽搁下来,我不会心安的,你既当着他们的头羊,自不可公私不分,肆意妄为,我亦如是。” 盈润剔透的眼眸中尽是不容置喙的坚持,程枭用?手指揩掉易鸣鸢脖颈上渗出的血珠,望进她的眼睛,脸上满是自豪。 她既不会借口情爱而放弃自己?的执念,也能在偏爱中守住自己?的原则,家?国大义是她的至死不渝的使命,而为族人着想是她作为达塞儿阏氏所秉承的责任。 不用?所谓埋葬后的庇佑,只要她在自己?身边,转日阙一定会安然无恙,无往不利。 易鸣鸢缓过来了,她抬眼看着程枭,赶路在即,她脖子上稍微动?一动?就会开裂的伤恐怕会拖累行军速度,必须快点好起来,“家?里有伤药,我从京城带的金疮药,效果?奇佳,我们快回去吧。” 那种金疮药是哥哥带回来的,除了抹上去剧痛无比之和?容易留疤之外?,治疗伤势的效果?离奇的好,刀刃划伤的浅口子三天便能愈合,大一些的也就十天左右。 程枭摸了摸她的发顶,玩笑道:“我替族人谢过达塞儿阏氏。” 两人正?欲通知黎校尉和?靛颏收拾包裹,就听到?一阵嘈杂的搜寻声,似乎是从不远处的街上传来的。 “你,有没有看到?两个戴兜帽的女人,还有一个生得高?壮的匈奴男人!” “没有,没见过啊,军爷这?是在干什么?” “少废话,没看到?就滚一边去。” “你!有没有见过!” 易鸣鸢站在卧房中听了半晌,明白?下面的人是冲着他们来的,也不知道行踪怎么就暴露了,焦急地扯着程枭,“走,我们快走。” 这?时,黎校尉拿着几身蓑衣推开房门,慌慌张张地说:“来不及了,先?跟我躲一躲。” 第4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到处都是搜查的官兵, 已经逼近了客栈的方向。 他们给客栈的掌柜和小二塞了金子,谎称让他们守口如瓶,掌柜的打量程枭一眼, 怕他是异族的奸细, 又舍不得手里的钱财, 一时有些犹豫。 易鸣鸢上前一步, “与我们庸山关有仇的向来是西羌和安克人,我夫君是为了带我治病所以?才铤而走险, 他是匈奴人和中原人的后代, 与那些都没瓜葛的, 还望掌柜的开恩,放我们全家一条生路。” 掌柜的看?她面熟,眉眼处长得有点像从前守城的易将?军,从前易将?军是对?他们有恩的, 最近这?也不知是怎的, 有个长相奇特的外族人进关就大肆搜寻, 这?次大约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于是咬咬牙让人带他们往厨房走, “好吧, 不过?你们要是被抓到, 我就说是你们自己藏进我的客栈里的,走走走。” 一行四人紧锣密鼓地跑到客栈的厨房假装成来送鱼的渔夫,程枭生?得太高,蹲下来半个身?子藏在水缸后面才显得没那么突兀。 易鸣鸢眼珠转了一下,找了把菜刀, 还有一条鱼塞到他手里,“假装杀鱼, 动静大一点?,血花四溅的模样,不然静待着不动反而更?容易引人注目。” 接着,她用墙上烟熏火燎的黑泥抹在脸上,给自己和靛颏稍稍改动了样貌,显得五官更?加清苦,像终日打渔为生?的人。 少顷,十几个官兵在楼上找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纷纷往下面的地窖走来,厨房就在地窖旁边,易鸣鸢屏住呼吸,和靛颏沉默着假装搬活鱼,侧身?从官兵面前走过?去。 一旁有人往程枭躲藏的位置看?去,黎校尉迈步往他身?前走去,抓起一条鱼点?头哈腰道:“军爷今日大驾光临,把这?条肥鱼拿回去尝一尝,冬日里的黑鱼可不多得,若是觉得味道好,以?后可一定要来东巷里找小的啊,包管鲜嫩!” “滚开,谁问你鱼了,爷难道连条活鱼都吃不起?小瞧谁呢!我问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外邦男人,长得特别高,头发有点?卷,还戴着个耳钩。”那官兵一把将?黑鱼摔到地上,凶神?恶煞问地道。 黎校尉佯装惶恐,“我就个送货的,平时跟鱼打交道,这?外邦人都长这?丑模样,我老眼昏花了,就是在大街上看?见了也认不出来,军爷问问别人吧。” “你这?老东西,问了也白问!”官兵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看?了一圈只有几个送鱼杀鱼的,整个厨房一股鱼腥味,也不想在这?里多待,随便翻翻就招呼人走了。 易鸣鸢放下手里的水盆,等人走远后道:“我知道有地方能出去。” 现在没有粮饷进城,想要故技重?施是不能够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直接通往城外的其他路,儿时在街头巷尾乱晃时,她发现过?两个狗洞,都是城墙薄弱的地方。 告知爹爹后,他特意差人重?新修补过?,但终究不是严丝合缝的铁板一块。 他们边走边躲,顺利来到了洞口的位置,修补的地方和旁边泥浆颜色不一样,很容易区分,易鸣鸢用蓑衣垫着手肘打算用力敲开,还没等她下手,就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拉到了后面。 “我来。”程枭抬脚一踹,遒劲壮实的大腿轰然踢碎了砖块,露出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口子,接着他又加了两脚,确保上面的砖石不会在通行时划伤众人的背脊。 出去后他们贴着城墙挪动,用哨声唤来自行吃草的戟雷,另外两匹马也被它带在身?边。 程枭拉来其中一匹,用力抽打马屁股,让它朝着城门?口的方向跑去,趁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的时候,他们两两共骑,快速离开了庸山关城楼的射程之内。 逃出生?天?后,他们一刻不停地回了雅拉干。 夜幕笼罩,到达已经是后半夜了。 黎校尉一见到女儿便老泪纵横,易鸣鸢和程枭二人不想打扰他们父女相见,于是回了毡帐。 看?到帐内的景象,易鸣鸢愣了愣,“东西都搬回来了?” 自己走的时候,整个毡帐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茶几,现在又变回了原先的陈设,一样东西也没少,跟变戏法似的。 “不是搬,我们结束以?后,我把你抱去了一个空帐子,王帐里的垫子上全是果浆,不能睡人。”程枭解释道。 一则是这?个原因,二则他当?时有意想让易鸣鸢吃点?苦头,不过?他不舍得真把人用链子锁着,又担心她在一片漆黑的帐子里磕着碰着,因此选了一个空帐子放了张床进去,让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好好待上几个时辰,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念起自己的好。 他深吸一口气?后说:“我那时告诉自己,等你想通了,愿意留下来以?后,我就把你放出来,我们还像之前一样过?日子。” 易鸣鸢眼眶湿润,头抵在他胸膛上迭声说抱歉,原来在自己睡着的时间里,他已经做好了宽宥自己的打算,哪怕早已放过?狠话说一定会把她锁在帐里,还是时时心疼,处处心软。 “阿鸢,你如果再请罪,我就拿纸记下来,你说几次,我们就睡几次。”程枭闷声发笑,只要两个人的心是在一起的,就不要再去纠结过?往的事情,这?是匈奴人刻在骨子里的洒脱。 易鸣鸢听完噤声,心里刚攒下的歉疚马上烟消云散,小声哼唧道:“你也知道这?是惩罚,两个人成婚能不能不睡觉啊,想起这?个我就可烦恼了。” 她的音量太小了,程枭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说脖子疼,要把木板取下来。” 易鸣鸢锁骨处被戳得一片红,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固定的夹板,轻“嘶”了一声,忽然想起些什么,问程枭:“喇布由斯,你处置他了吗?他虽不顾命令偷偷放我出去,可他也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亲妹妹,他会怎么样,挨棍子还是抽鞭子?” 她诚惶诚恐地拉住程枭烤馕的动作,“别是砍头吧!” 男人把馕贴在锅上,又丢了点?碎肉在上面一起热,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铁盒,里面是涂钴赏的药,他战功多,也用不完,渐渐的多出来两盒子,给易鸣鸢用正好,“没砍头。” 馕的香味勾得易鸣鸢肚子咕咕叫,她咽了下口水,先撕了块靠近火的放在嘴里慢慢嚼,听到他的话饭都没心情吃了,“只是没砍头,那就还是受刑了,别啊,他,他……” 没等他出个所以?然来,程枭就打开盒子做到了她身?边,正色道:“喇布由斯受了四十鞭,这?是为了罚他不遵从命令,更?是罚他打伤并肩作战的兄弟,八个兄弟,一个人五鞭,不算冤枉了他。” 只要易鸣鸢没有走的念头,无论谁打开那把锁,都没有人能放她离开,所以?严格来说这?是他程枭自己留不住人,怪不到喇布由斯身?上,但打晕其他将?士是不争的事实,好在都不是什么重?伤,不然光这?一项罪名?就能让他脑袋搬家。 易鸣鸢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推开他想要帮自己涂药的手,“还是用我带的金疮药吧,那个见效快。” 程枭挑了一下眉,加入天?照莲的膏脂涂上去,见效不仅快,而且药性温和,但量少难得,他生?平还没见过?更?好的外伤药,如果易鸣鸢的金疮药比之还要管用,或许可以?让巫医多炮制一点?分给将?士们,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他把这?个主意说给易鸣鸢听,她高兴得眉飞色舞,比他还要激动,跑到柜前拿出两瓶,把一瓶放在他手上,“若是能仿制出来,那就能少死很多人啦,一瓶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共带了六瓶过?来。” 程枭为她的慷慨轻笑一声,温声道:“好。” 易鸣鸢拔开木塞,深呼吸两口气?,做足心理建设后才敢仰头往伤口上撒药粉,等粉落下的时间简直像凌迟时一样,她把瓷瓶递给程枭,“算了,还是你来吧,这?药好是好,就是每次用的时候都可疼可疼了,你别告诉我直接倒就行,快刀斩乱麻。” 她咬紧下嘴唇,闭眼前感觉后背靠过?来了一股热意,程枭把人拥在身?前,提醒道:“别咬嘴唇。” 话音未落,他指尖轻抖,把金疮药撒了上去。 下一秒,他感觉怀中的身?体?瞬间绷紧,痛呼声断断续续的,冷汗一个劲儿从易鸣鸢额头上渗出,没一会就打湿了额前的碎发。 易鸣鸢眼前一阵阵发黑,钻心的痛好不容易消退下去,她想要松开咬着的舌尖,睁眼告诉程枭其实不太疼,但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第50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程枭以为易鸣鸢是被疼晕了过去, 抱着?人轻轻平放在床上,给她擦去头上的汗水,爱怜地注视了好一会?。 “大王, 东西?都备好了, 天亮后就能启程, ”士兵站在毡帘外说:“还有一事, 喇布由斯他受刑时还在骂达塞儿阏氏,话都很难听。” “他怎么说的?”程枭怕吵醒床上的人, 走出?毡帐问道。 士兵:“喇布由斯说达塞儿阏氏不守信用?, 不配留在草原上, 您被这样一个女人迷了心窍,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追随的地方,还说,还说……” 后面?的话都不堪入耳, 就是他们军营里?最爱说浑话的恐怕都不敢复述出?来, 士兵担心触怒大王, 含糊两声过去了, 心里?同时埋怨自己烂破天际的手气, 要不是猜拳输了, 他才不想接这回?禀的苦差事。 程枭攥紧拳头, 这个喇布由斯!平时狂妄自大惯了,常常不听调令自我行事,如今竟还管起自己的帐内事来了,阿鸢配不配留在这里?轮不到他置喙! 他把拳头捏得嘎吱作响,吩咐道:“收了他的令牌, 带去普通骑兵的帐子。” 珠古帖娜守城不利尚且被削职,他打伤弟兄, 非议达塞儿阏氏,合该给个大教训。 “是!”士兵得令,即刻转身去办。 程枭回?帐烧了锅热粥,撕开馕块泡在里?面?微微软化?,这样更好入口,饱腹感也强,他做好这一切后推醒易鸣鸢,把碗递到她的面?前?,“阿鸢醒醒,吃饱了再睡。” 距离庸山关戒严,除了两块糕点她什么都没吃,再饿下去肯定会?难受的。 “呜嗯……”易鸣鸢喘了两口气,骤然?清醒过来,眼里?布满红血丝。 程枭单手扶她,正常醒来一般不会?是这个反应,他觉察出?一点不对劲,上手轻探了一下她的纱布,关心道:“伤口疼还是梦魇了?” 易鸣鸢愣愣地直视他良久,旋即张望了一圈,见?窗外?仍是一片漆黑,摸上脖颈问:“我睡了一天一夜?” “没有这么久,一碗粥的时间,”程枭见?她无事便收回?了手,拿起海碗稳稳端在手里?,舀起一勺肉粥向前?一伸,“喝点,我喂你?” 易鸣鸢瞳孔颤了颤,按住他的手,把粥放到一旁,“先等等,帮我把那瓶金疮药拿过来。” 程枭心里?狐疑,但还是照着?做了。 瓷瓶一到手,易鸣鸢拿起轻嗅了嗅,总感觉味道有点熟悉,但闻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搁下后说:“记得有一次宫宴前?,我不小心伤了虎口,担心御前?失礼,于是敷了一次,宫宴上我昏昏欲睡,若不是靛颏每隔一阵子戳我一下,怕是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打起瞌睡。” 曾经她特别?不爱用?这个金疮药,因为撒上去不仅疼,还会?留疤,女儿家总是想让皮肤白净无暇的,所以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用?,现?在想来,这“好东西?”是哥哥留给自己的,那应当也是御赐之物。 黎妍坦言给自己下的毒也会?让人不受控制地发?困,那这两样很大可能是同一种药物。 程枭抓着?她的手翻来覆去看,果然?在左手虎口处找到一处发?白的旧伤疤,约略台当时听到她和黎妍商量离开的事情就火急火燎地赶来禀告,是以他对易鸣鸢中毒一事并不知情,只当她是心血来潮给自己讲往事听,捏着?柔若无骨的小手把玩。 “现?在还想睡吗?先填饱肚子吧。” 易鸣鸢把手收了回?去,面?色严肃道:“程枭,我中毒了。” 她把所有来龙去脉,从黎妍被左秋奕派来毒杀自己,到方才发?现?这几瓶金疮药中似乎也有相同的药粉,还有自己的一些猜测,全都说了出?来。 程枭“腾”一下站起,神智被巨大的惊慌扼住,鼻息几乎到了颤抖的程度,“我去把人提过来问清楚!” “没用?的,”易鸣鸢现?在比他冷静很多,“黎妍只是一枚杀我的棋子,左秋奕不可能给过她解药,你去逼问她也无济于事。” 现?在最需要查清楚的是这种毒药是用?什么炼制的,尽快做出?对应的解药,或找出?压制的方法,否则现?在只是偶尔昏睡,也不知道如果迟迟不除,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阿鸢……”程枭抱紧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平日里?强势自信的语调变成了惶恐不安,他保证道:“逐旭讷带的军队里?有匈奴最厉害的巫医,我让他给你治病,一副药下去什么毒都没了。” 易鸣鸢拍了拍他的后背,其实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但嘴上还是劝慰地说:“我吃的份量不大,说不定没什么事呢?一定会?好起来的,你别?担心。” 过了半晌,程枭看上去稍微平静下来了,她拿起碗往嘴里?舀了点凉掉的粥,米粒是提前?炒过的,煮出?来微微炸开,最是软糯,刚喝两口,他非要坐在她后面?当肉垫子,脸贴着?她的耳廓抱在一块。 易鸣鸢一口口解决掉肉粥,听他絮絮叨叨地说那个巫医有多厉害,救过好多好多的人,她起先还认真听着?,不时回?应两句,渐渐的眼皮耸拉,声音也越飘越远了。 程枭久久没听到应声,低头发?现?易鸣鸢已经睡着?了,他用?手指摩挲她脖颈上残留的药粉,将它们尽数拂去。 见?鬼的邺国皇帝,敢让阿鸢有一点损失,你就他娘的下去见?阎罗王吧。 均匀地抹上了草绿色的膏脂后,他合上易鸣鸢的衣领,给人掖好被子,握着?瓷瓶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但很可惜的是,无论他让巫医如何仔细地研究,他们都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连这种毒药的成分都不清楚,只说也许是西?北生的野生植株,难采难寻。 *** 树影摇曳,易鸣鸢低吟一声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快速移动的枝桠树干。 看来他们是又?一次上路了,她撑着?车壁从厚厚的绒毯上坐起来,慢慢的已经对这种生活适应了下来,坐在马车中头也不怎么晕了。 易鸣鸢试探性质地转了一下脖子,“咦?” 脖颈和夹板之间被塞了一层棉花,即使低头也不会?再戳红皮肤了,她一猜就知道是程枭弄的这些,心里?顿时淌起一股暖流。 这一次没有襄永关派兵埋伏,而且带的全是精兵良将,一路上十分平静,程枭每逢停下休整用?饭的时候都会?钻进马车陪她,两个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 出?发?几天后,玛麦塔等人马一停下就迈着?小碎步往易鸣鸢的车上跑,朝下马缓步走来的阿兄大声嚷嚷:“你凭什么一直霸占着?嫂嫂,路上也就罢了,就这一小会?的功夫也不让我跟嫂嫂待在一起,我都快憋死了!” 易鸣鸢扒着?车窗探出?头去,止不住地发?笑?,临走前?程枭让她一个人坐一辆车,说是担心玛麦塔手重碰坏脖子上的伤口,现?在想来如果妹妹在一旁,他每天就没法明目张胆地跑进来了。 她拉了一把急吼吼跨上马车的玛麦塔,朝程枭挑了挑眉,“车里?坐不下三个人,你这当阿兄的人让让玛麦塔吧。” “那不行,”程枭掀开车帘,一个人把所有光挡得彻彻底底,他刚劲有力的手指扣住玛麦塔的衣领往后一扯,直接把她丢了下去,“走,找别?人聊,别?打扰我们。” 玛麦塔哪里?算憋,程枭想,好几天都没开荤,他才憋得浑身有劲儿没处使,偏偏易鸣鸢身上带着?伤,转日阙里?的巫医又?对毒药束手无策,他愁到头发?都快掉光了。 易鸣鸢看着?程枭饱含侵略性的眼神,腿脚一软,往后缩了缩,前?几天的经历还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在车上他不敢做什么正儿八经的事儿,但其他的很难说。 比如亲一亲嘴巴,碰一碰小腿,这两天她经历的可太多了。 “我头晕,”易鸣鸢眼珠转了转,伸手要抱,头枕在男人肩膀上有气无力地说:“今天也不知怎的,晨起就想吐,许是马车坐久了,还是有点不舒服。” “咱们族里?小崽子才容易头晕,”程枭轻轻晃着?她,手掌抚过怀中人的背脊,胸膛震动,闷声笑?问:“你今年多大了?” 易鸣鸢埋着?脸,对他的拆穿很是不满,拍了他一下后气呼呼地说:“没几岁,反正比你小,烦人。” 腰肉覆盖上一双大手,她直起身剜程枭一眼,眼神还没递过去就注意到窗边的帘子被风吹了起来,露出?外?面?的景象,她拍拍男人的肩膀,示意他一起扭头看去。 “你瞧,好美?。” 50-60 第51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冷风吹得枝头树叶凋落飘零, 今年第一场雪来得轰轰烈烈,易鸣鸢跳下车向北望去,万里飞雪, 仿佛全天下都被洗成一片纯净的白色。 显然他们低估了初雪下来的速度, 但在?途中遇到这样的美景若不好好欣赏必将成?为一场辜负。 碎光在?雪间浮动?, 她穿着斗篷伸出皓腕欲借, 没过?多久绒绒的雪花在?疾风中?旋然落在?手中?,没一会就化作了微凉的水, 可她还是契而不舍地去接雪, 直到手变得一片冰凉。 “程枭, 接招!”终于,雪在?没有温度的手上堆成一个小小的山丘,易鸣鸢趁着男人望过?来之际,扬手把松散的雪球往他身上砸。 程枭不闪不避, 站着任她雪球在?自己的裘衣上绽开一团又一团的雪花, 作为统率三军的右贤王却不能在?部下面前展露打雪仗的幼稚, 但他可以看?着易鸣鸢玩。 “你?怎么不扔回来啊, 好没意思。”易鸣鸢拍了拍被冻得僵硬的手掌, 嗔怪地走?回他身边。 程枭稍微一解释, 她霎那间明白了过?来, 最新完结.肉文清.水文十起俄群八乙肆巴咦6旧6仨拉着人找了个角落蹲下来,用自己的雪狐披风罩出一小块空间,她单手篡了个不太规整的雪球往他手里一塞,笑盈盈地说:“我们就这样打,没人看?得见, 等回家之后,我跟你?两个人在?院子里玩, 这样就不会有损你?的威信了,怎么样?” 易鸣鸢在?外头待久了,鼻尖被冻得微红,活像一只灵动?的小兔子,程枭接过?还没自己半个手掌大的雪球,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聚成?一团白雾,不用其他甜腻轻渺的誓言,从她嘴中?吐出的“回家”两字就足以掀拨起他的所有柔情,在?冬日里让一颗心?脏怦然跳动?。 程枭嘴角微微勾起,俯身亲了一下她泛红的鼻头,“好。” 说着,他手腕一转,把雪球向上轻抛了出去,不久后,松散的雪块掉在?二人相贴的肩膀上。 冷冰冰的雪粒掉到易鸣鸢脸上,她忙捂着脸蛋揉了揉,又伸手给旁边的人搓搓脸,“你?没有穿大氅,就这么薄薄的两件,我们还是回去吧。” 雪也玩够了,二人并肩走?到架锅烧饭的地方,这种天气?围着火堆烤手最?舒服了,把易鸣鸢放到刚搭好的简易棚子中?央后,程枭到边上派出一小支轻骑提前用色彩鲜艳的涂料沿途做上记号。 冒雪赶路不是明智之举,但天不等人,一夜过?后整个世界都会变成?白色的,看?久了刺痛眼睛,严重点?还会失明,缓行容易迷路,所以必须抢时间先把路标记好。 “多谢。”易鸣鸢接过?宾德尔雅递过?来的烤肉,脖子上的痂变厚很多,现在?小幅度的吞咽和咀嚼已经不成?问?题了。 她用牙撕下一块肉,心?不在?焉地嚼着等程枭回来,旁边有人在?分榛果,她抓了一小把放在?石板上,敲了半天还是不得其法,愣是没敲开一个。 “石头拿高,直着砸下去。”程枭披着一件黑狐皮做的大氅,穿得没规没矩的,却别有一番气?势,黑衣上身更显得人高大威武。 穿黑的在?雪地里很显眼,所以打仗的时候没几个人爱穿,久而?久之珍贵的墨狐皮子就剩多了些,易鸣鸢终日在?车里待着无聊,就给他做了身双面的氅衣,平时穿黑的那面,遇到危险了还可以翻过?来盖住,最?是实用。 男人走?近,拿过?易鸣鸢握在?手里的石块敲下去,三两下坚硬的果壳就出现了裂缝,露出淡黄色的榛仁,他边敲边把榛仁往她嘴里送,这玩意儿油脂多,是他们匈奴人渡冬的必备之物,她身子又太瘦,正好多吃点?补补,“来,张嘴。” 易鸣鸢应接不暇,程枭的速度快到她都快来不及嚼了,忙用手把石块接过?来,“我自己再试试。” 她挥舞着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终于砸开了两颗,把来之不易的果肉扣出来后,她第一时间塞进程枭嘴巴里,“你?也尝尝。” 对面耶达鲁看?他们亲昵的样子,凑到宾德尔雅身边也想讨点?榛果吃,结果被宾德尔雅支使去给旁边嗷嗷待哺的一群小崽子砸果仁。 那边黎校尉看?着他们成?双成?对的样子,羡慕地把女儿拉过?来,“妍儿,你?已经年过?十九,是时候找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成?婚了。” “我都这样了,没人要我。”黎妍轻嗤一声,在?家里的时候原定十八岁出嫁,可还没来得及完婚就出了易将军那档子事,她在?和亲队伍里遭人那样对待,还流掉个孩子,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奢望什么嫁人呢? 黎校尉语重心?长道:“我听?这里的人说他们嫁娶不看?那些的,就是再嫁,三嫁也不会遭人瞧不起,爹老了,以后总得有人在?你?身边,陪着你?,爱护你?。” 他久居于来往人员复杂的庸山关之中?,匈奴语和西?羌语都能听?得懂大半,这两天四处打听?过?,听?他们说从不介意将来所娶的阏氏曾与旁人在?一起过?,这悬着的心?当场放下来一半,在?如此民风开放的地方,妍儿不用再低着头过?日子了。 “这样,爹去问?问?大王有没有好的人选适合你?的,你?等着。”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他忙不迭地朝易鸣鸢和程枭的方向走?去。 听?完黎校尉的话,易鸣鸢轻笑一声,望了一眼在?后面为自己亲爹的鲁莽行径而?烦躁戳雪的黎妍,劝道:“黎伯伯,这事儿还是得让阿妍自己先走?出来,我们说了不算,何况不是每个女子都必须嫁人的,就比如珠古帖娜,她志在?四方,不想被情爱所束缚,就是大王子跟在?她身后跑,她也从没回头过?,您再给阿妍一些时间吧。” 黎校尉唉声叹气?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等时间磨平妍儿受过?的痛苦,他点?了点?头,“郡主说的是。” “对了黎伯伯,”趁着有时间,易鸣鸢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瓷瓶,“这是哥哥从前给我的金疮药,我想知道爹爹他们每次受伤之后可有用过?吗,有没有出现嗜睡的症状?” 黎校尉接过?一看?,一眼就认了出来,肯定道:“这是陛下御赐之物,数量不多,将军和小将军只有在?重伤的时候才舍得用,不过?嗜睡……老臣就不太清楚了,重伤之后必要休养几日的,成?天睡着也是常事。” 易鸣鸢接着问?:“那平时呢?就是痊愈后爹爹他们可有出现什么异状吗?” 黎校尉回忆了一通,突然想起了什么,胡子抖了下,“老臣记得三四年前吧,有一日跟小将军一起巡逻,小将军总是时不时掐大腿,还嘟囔了一句‘近日怎么困得这样厉害’,小郡主,这算异状吗?” “算,当然算!”易鸣鸢脸色霎那间苍白下来,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竟然这么早,从三四年前开始,陛下就已经想要对易家除之而?后快了。 黎校尉被这个她的脸色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程枭握住易鸣鸢的手,把中?毒的事还有易丰父子都被暗中?下毒的事情说了一遍。 黎校尉大骇,没想到自家女儿还给郡主下过?毒,他恨铁不成?钢,“这孩子,怎么就……大王您大人有大量,能否看?在?老臣与女儿好不容易相见的份上从轻发落?” “这与她没有关系,”易鸣鸢擦掉眼泪,说话还是带着鼻音,“要罚就罚她帮我给孩子们抄千字文吧,我一个人誊不完。” “多谢郡主!”黎校尉躬身退下,现在?他的心?里催女儿成?婚骤然降为了第二要紧事,揪着黎妍耳朵让她反省才是顶顶重要的。 易鸣鸢看?着他蹒跚的步子,偏头靠在?程枭身上,陛下的疑心?病折腾得她筋疲力尽,想不通为何要因为他的“怀疑”而?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她低声骂道:“这老东西?,为何就分不清什么是忠,什么是奸呢?” 忠臣良将他非要逼到绝路,奸诈小人却纵横朝堂为虎作伥,这难道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吗? “中?原人喜欢熬海东青,但总是熬不成?功,被喙叨个半死?,他们压不住烈鹰,就平白折去鹰的翅膀,最?后两败俱伤,阿鸢知道为什么吗?”程枭的声音传来。 易鸣鸢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回道:“因为鹰永远不会成?为温顺的宠物,翱翔于天际才是飞禽生来就具备的追求,我心?里恨他,我恨不得拿刀子捅死?他,可是再怎么样,我的爹爹和兄长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程枭一声哨子召来苍宇,“有机会也养一只鹰吧,阿鸢,我们这里的鹰和中?原买过?去的海东青不一样,训好以后它们能在?瞬间啄碎敌人的眼睛,终会有这么一天的。” 易鸣鸢轻轻抚摸一下苍宇的脑袋,坚定道:“嗯。” 第52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又过了两日, 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还没来得及完全冻上的河流,那?就是鼎鼎有名的渠索河。 相传在六十年前的时候,渠索河宽绰广延, 分隔着势不两立的两个部落, 他们谁都想要穿过这条湍急的河流, 侵略对?方的土地。 可有一天, 两个不同部族中的年轻男女相爱了,他们在河边扬声唱歌, 为对?方美妙动听的歌声倾倒, 之后便一直在寻找两隔最近的河岸, 多年后河水似乎也被他们的深情所打动,渐缩为纵身一跃即可到达彼岸的小河,他们两边的家也合并成了一个更加强盛的部落。 玛麦塔终于被“恩准”坐到了易鸣鸢的车架里,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对?于这个古老传说的质疑, “过不去就搭座桥嘛, 石桥木桥, 想见面总是有法子的, 还有河水怎么可能会被两个人?的情意打动?我看是因为咱们这儿太干, 水全都流走了吧。” 易鸣鸢摸着下巴点点头, 很赞同她的说法, 补充道:“河水有凌汛和伏汛,上流若是被冻上太多,下游的水也是会减少?的。” 外头传来几声叫喊,是在提醒马上开始渡河了,为了在尽量短的时间内回到漠北, 他们没有选择绕路从几十里外的库迈尔部落穿过,而是一等小部分人?骑马跃过渠索河之后, 拉绳铺板搭起?一个简易的木桥,让马车平稳渡过。 易鸣鸢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河道深不见底,顺流而下的水花不时飞溅到木板上,她一手抓住玛麦塔,一手扶住车壁,马车行至一半突然晃动起?来,感觉随时会掉下去。 她屏息凝神,等马车最后面的车轱辘转到对?岸的时候才敢放松呼吸。 “晃得?太厉害了,后面几辆全是刀枪和粮草,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易鸣鸢皱着眉头道,她第一次经历这种?过河方式,不可避免的会比他们思虑更重一些?。 出发?前已经精简了物品,但粮草和一些?武器工具却实在消减不得?,每辆车都有几百斤重,她担心渡河时出现意想不到的纰漏。 玛麦塔指了一下绳索中夹杂着的铁链,让她不要担心,“都是铁家伙,结实着呢。” 程枭站在渠索河边沿指挥,着人?拿着抄网将上游冲下来的碎冰捞上来,低头看向?脚边逐渐多起?来的冰块神色严峻。 木桥距离水面很近,薄薄的冰在水流的加速下很容易割伤马腿,若马儿躁动,板车在桥上倾倒只?在瞬息之间,必须牢牢盯着。 “吁!”嘶鸣声陡然响起?,怕什么来什么,一匹马没被冰划伤,但一蹄子踩上了溅上来的碎冰,蹄下打滑,直接在桥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因?为它的移动,桥上的平衡被打破,整座桥都往一个方向?倾倒下去,牵制马匹的士兵们和满满一车粮草全都跌进了刺骨的河水里。 马儿被重量扯着不断下落,士兵在水中快速解开它身上的挽具,奋力划动四肢,可水流奔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迟迟借不到力,只?能徒劳地保持原地不动。 “来。”程枭离得?最近,他蹲下身,一手扣住岸沿,右手伸手抓住士兵的手肘向?上扯,脖颈和额头上瞬间血管偾张,但效果也是显著的,落水的人?很快就成功上了岸。 其余众人?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用树枝去勾马。 人?和动物都顺利死里逃生,可粮草却解救不上来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几天的食物被河水冲走,直至消失不见。 见到同伴落水,后面的几匹马打着响鼻退后几步,抗拒之意明显。 程枭眉头锁起?,人?少?吃点没什么,但马饿着肚子就跑不快,偏偏这一车全是晒干的牧草和豆料,为今之计只?能绕路往库迈尔部落跑一趟了。 他眨了眨因?为久视雪地而开始出现刺痛的双目,扬声吩咐:“向?东改道!” 易鸣鸢闻声赶来,小跑到他身边,看到被人?裹在绒毯里带走的士兵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定定地看着程枭,隐隐从他脸上瞧出一丝因?为决策错误而引起?的懊悔,柔声道:“人?和马没事就好,雪路难行,有意外总是难免。” 几个月过去,易鸣鸢算是看出来了,匈奴人?认定了的事情?,总是往死里钻牛角尖,喇布由斯为了亲妹妹敢于顶撞右贤王的命令,而程枭作为一个掌舵的头羊,拥有着他自?己的骄傲,无法接受一丝一毫脱离掌控的事情?发?生。 在本质上,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唯一的区别是,喇布由斯她劝不动,而程枭愿意听她说话,易鸣鸢把自?己的手指挤进他的掌心,呈一个十指相扣的状态,“玛麦塔说渠索河附近有一口暖泉,远看是一片鹰羽的样子,看来长生天也想让你亲自?带我去泡一泡。” 程枭脸上的冰霜化去三?分,将人?带去戟雷背上共乘,拉紧缰绳道:“大概真的是天意了。” 离开雅拉干已达十好几日,将士们都乏了,正好趁此机会让所有人?好好休整一天,停下来制作雪地里护目的布条。 下了明日午时再次启程的命令后,程枭便带着身前的人?扬鞭往鹰羽泉策去。 泉眼距离库迈尔部落不远,几乎是一炷香的脚程,想必部落族人?也经常来泡,一到山谷之中,易鸣鸢就被漫山的白色雾气惊到了。 三?面高山环绕,周围散发?着一股湿润的气味,没一会眼睫毛上就结了水珠。 京城里面没有天然的温泉,更不会修得?这样大,所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像刚煮开一样咕噜噜冒着热气的泉水。 在冰天雪地之中竟还有这样的一处秘境,易鸣鸢薄唇微张,心想自?己待会泡久了会不会不愿意出来? 她正思考着出去时会如何艰难,回头想和程枭说把衣服放在干燥的地方,扭头道:“一会我们,你,你……你怎么光着啊!” 他们才进山谷没多久,他就已经脱得?只?剩一条亵裤了。 “难道要穿着大氅泡?我可舍不得?,”程枭手掌一摊,几步就下了水,感受温度后,他仰头看着岸上的人?,“要不是你脸皮薄见不了我二弟,我裤子都不见剩的,快点下来,水里特别暖和。” 易鸣鸢感觉自?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明明是给程枭递的台阶,现在却让自?己如此窘迫,脸色涨红,在水汽中更显娇嫩,“你转过去,转过去我再脱。” 程枭挑了一下眉毛,眼神仿佛在问都已经睡过了,为什么还不让看? “那?怎么能一样!”易鸣鸢羞恼道。 池水微烫,泡在里面正好舒展舒展因?为过度骑马而发?疼的筋骨,程枭单手支起?脑袋,神色慵懒,又把问题抛了回去,“哪里不一样?” 易鸣鸢拗不过他,见男人?就是不背过去,只?好自?己脚下调转,扭扭捏捏地开始脱衣服,身后的目光如有实质,她扭扭捏捏地把手放在里衣的系绳上,想了想还是穿着往池水中走去。 她先试探性地扶着石块坐在池边,用脚尖先试探了一下水温,雪天里一路赶到这里,她的四肢还没完全回温,沾上水的瞬间脚趾头瞬间蜷了起?来,“好烫。” 脚上的热烫好不容易缓过去后,易鸣鸢再次尝试,她鼓足勇气猛然把整只?脚都放进水中,酥麻感很快消退,她惬意地开始来回摆动大腿划水玩,一点点增加和水接触的面积。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来,坐在岸上的人?上半身只?穿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抵挡不住寒意,易鸣鸢抱着手臂快速搓了两下,这时,她觉得?身边安静得?吓人?,水汽遮挡了她的视线,低头怎么也找不到刚刚还在不远处的程枭。 人?呢? 易鸣鸢张望一圈,不安地喊道:“程枭,程枭你在哪儿?别吓我了快出来。” 她一边喊着男人?的名字一边挥开眼前的白雾,可回应她的只?有山谷中空荡荡的回音。 “程枭,”易鸣鸢动都不敢动,孤身一人?在陌生地方的感觉并不好受,她颤巍巍说了一句,“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一个人?走……” 话没说完,大腿边的水面冒出两个大水泡,一双湿淋淋的手破水而出,抓住她的腰肢往下拽,易鸣鸢霎时重心不稳,被拉着“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你吓死我了!” 浮出水面后,她伸手抹掉脸上挂着的水珠,好在自?己水性上佳,否则贸然这么来一下,换做其他不会凫水的人?肯定会呛到。 程枭就是仗着知道这一点,故意欺负她,坏透了! 男人?赔罪两声,看着一只?手臂挂在自?己肩膀上的易鸣鸢,湿透的里衣紧紧贴在身上,露出若隐若现的白皙肌肤,棉质的料子过水后如同绸缎,配上的周身不散的雾气,整个人?像露出水面的粉嫩芙蓉花,又像刚刚化形的惑人?狐妖。 她睁着清润的一双眼,里头还藏着一点被袭击到的不服气,她跟学术不精却能轻易魅惑成功的妖精没两样,只?需要稍稍动一下,就把程枭的心挠得?直痒痒。 易鸣鸢脸上残余的水从下巴处滴落,程枭抚去她沾在额前的湿发?,炽热的眼神毫不掩饰,两人?凑得?极近,气氛暧昧非常,她抿了一下唇,以为吻会最先落在嘴巴上,可男人?歪了一点头,舌苔划过下巴,卷去小水珠。 他直接从脸的最下端开始,一路往下吻。 很快湿软的舌尖就触到了易鸣鸢的脖颈,重新长好的新皮肉现在敏感到了极点,程枭在路上为了节省时间,三?两日才刮一次胡子,今日脸上冒着点青胡茬,一碰到颇有些?痒,她被两重刺激痒得?颤栗两下,急急捂住男人?的嘴,“别亲这里。” “那?亲哪儿?你说。”程枭脑袋退开,在咫尺之遥外朝那?道血痂褪得?差不多的口子吹气,尽数向?后捋去的发?丝给他的动作增添三?分浪荡气,传到怀中人?耳朵里尤显潮热。 水面上,两具高低明显不同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易鸣鸢站不到底,只?能攀着他的肩膀喘气,她的脸颊耳朵脖子全被熏得?绯红,双腿在水下扑腾两下,躲闪道:“我不说,你快放我下去。” “不放,”程枭往池水深处再多走了两步,想说一句话本上山大王常说的话,背了两个字就忘了词,但语气不减嚣张,“此山什么……算了,留下娘子来。” 易鸣鸢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出声,“原话可不是这样的。” “无所谓,总之你是我娘子,就得?让我亲。”程枭可不管这些?有的没的,直接俯下身攫取她的红唇,肆无忌惮地在口腔中搅动,心意相通的那?一刻起?,他的亲吻便再也没有带上过患得?患失的情?绪。 在这场感情?里,他看似占据主导地位,接受与不接受的权柄却全部掌握在易鸣鸢手里,就比如现在,程枭在接吻的空隙瞥了一眼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这只?手很快就要松开了,他想。 易鸣鸢向?下缩,离开男人?的禁锢,白皙的长腿快速摆动,她以一个后仰的姿势露出水面,顷刻间已经在三?米之外,“程枭,在水里追上我,赢了才让你亲。” 她在水中如同鲛人?一样灵活自?如,鹰羽泉够大,大到足够她牵制住程枭几十秒的时间,可没过多久,他就凭借身形的优势跟了上来。 两人?游至岸边,易鸣鸢扶着石块喘个不停,程枭直接把她抱离了水,带着一点傲气说:“这几年里,你男人?就没有输过几次。” 他没有说谎,长达八年的战役中,他兵败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所以他完全有骄傲的资本。 “那?是我让你的,哝,亲吧。”易鸣鸢低下头撅了撅嘴,即使?输了嘴上还是不饶人?。 程枭眯起?眼睛,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心口的欲望全都被翻搅起?来,抬头沉声道:“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第53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程枭分开?易鸣鸢的膝盖, 踩着足底的凸起的石块向前一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陡然缩小。 易鸣鸢当然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心头猛地跳了好?几?下, 伸手穿过他的颈侧, 抱着男人的脖子不让他看到自己涨红的脸, 眼里含着春波, 低声说:“轻……轻点?。” 两人连日奔波,即使在车上亲近也是浅尝辄止, 程枭久未纾解, 此刻得?了允准, 便如见了肉骨头的狼犬一般,亢奋和躁动全都写在了脸上。 他大手一拉,直接把易鸣鸢的腿盘到自?己腰间,托着她的后背喟叹:“我做梦都盼着你甘愿的这一天, 终于被我等到了。” “我早就甘愿了。”易鸣鸢含蓄地吻了一下他的耳尖, 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她能感觉到程枭一只手搂在自?己的背上, 另一只手却不知所踪, 水面下暗流窜动, 等到大腿根被一根硬物戳上的时候, 她慌张窜了一下, 意识到缺了什么?东西,制止道:“等等!你带浆果了没有?” 程枭箭在弦上,小腹绷得?厉害,那点?火差点?直接把他燎成灰,他呲牙咧嘴道:“出来谁带那玩意儿?嘶, 你别乱动。” 易鸣鸢躲又躲不掉,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那怎么?办,难道你想生生疼死我?” 去青楼买的那些册子她只瞥了一眼就羞得?扔回了书箱里,打算到了漠北再重新捡起来看,所以现在仍旧怕得?厉害,回想起上一次的经历,有浆果润泽尚且胀成那副鬼样子,要是没有的话,她会不会直接疼昏过去? “别哭,我有法子。”程枭硬生生把火憋了回去,手顺着她的脊骨往下,缓慢地揉着怀中人的尾巴骨那一块,力度时轻时重的没有规律。 易鸣鸢抱着他脑袋的手臂收紧,气息紊乱,她咬着下嘴唇,但?还是不小心泻出一声闷哼,“程,嗯……” 被叫到的人手更重了点?,手指抵进去搅弄片刻,在浅处磨蹭扣挖着,哑声在她耳边犯浑道:“腿放松,留着点?力气,别等到待会没得?用?。” 易鸣鸢被池水烫到了娇嫩的皮肉,不自?觉双腿收紧,听了程枭的混账话,她恼得?用?指腹掐了掐他的肩膀泄愤,“坏胚。” 程枭加了一根手指,在各处轻摁慢转,肩上猫爪挠人一般的痒感和羞骂声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婉转的一声低吟。 易鸣鸢被水泡发的酥麻走遍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软得?像没了骨头,她浸在水里,听着缠绵荡漾的水声,瞬间与池水被一同煮沸。 一团湿滑的液体沾上手指,程枭明白是时候了,他抱着人向上抬了一点?,提醒道:“应该差不多了,忍着点?。” 随着他的动作,易鸣鸢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一样,手上没了劲儿,根本?抱不住他的脖子,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唔……” “抓紧。”两只手臂从她后背覆上来,将人紧紧箍入一个滚烫的怀抱,程枭气喘得?很快,胸膛剧烈起伏,相比起上一次双方都痛苦的折磨,这次明显顺利很多,他摁住白皙的后背,脑中的欢愉不断堆积。 易鸣鸢受不住了,热烫的池水被带进来,刺激得?她指尖发抖,在水里的欢爱太疯狂了,她指节曲起,在程枭背上刮出几?道血痕,“停下,快停下!” 她被颠得?惊叫出声,被情?欲抛到了高处,迟迟落不下来,只能寄托于乱浪中唯一的“浮木”能够放自?己一马。 可程枭闻言非但?没有按照她的话来,反而变本?加厉,在欲海里竭尽所能地造潮弄浪,留下山谷中方久久不散的暧昧水声。 *** 雾气弥漫,暖意隔绝着外界所有的冰寒。 气息平静下来后,易鸣鸢软绵绵地踩着岸上的石块,后知后觉想起他们?漏了一样比浆果更要紧的东西,她咽了一下口水,滞涩开?口:“程枭,你方才是不是没有用?羊肠?” 程枭披大氅的手一顿,上次用?过以后,他顺手就把东西扔了,约略台统共就鞣制了这么?一根,再没有多的了,在池子里时,他压根没想到羊肠的事,但?好?在他担心事后没有干净的水给易鸣鸢清理,忍着射在了外面,大约是不妨事的。 “不行,事有万一,我回去即刻熬一碗避子汤喝。”听了他的话,易鸣鸢还是不放心,快速系好?衣带,没有注意到程枭稍显失落的眼神。 回到库迈尔部落。 易鸣鸢拖着体力耗尽的身体找到那一副药放进药罐里,准备添水开?始熬煮,这时身旁传来一道声音,“我来吧,你去把头发擦干。” 她迟疑地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嘱咐他熬药所需的水量和火候,这才走到床上拿起布巾,轻轻地绞干发丝。 程枭端着药罐,把它放在文火上慢慢炖煮,捏着一把扇子出神。 “小小姐,你看,珠古帖娜给我做的武器!” 正在这时,靛颏抱着一把木刀出现在了帐外,出发之前她提出想要像在京城时一样继续跟着易鸣鸢,当她的婢女,被易鸣鸢严词拒绝了,“我跟你说过,靛颏,你以后要为自?己活着,我身边用?不着婢女,只需要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好?姐妹。” 于是靛颏这几?天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珠古帖娜屁股后面,两个人虽然语言不通,话都说不上两句,但?珠古帖娜面冷心热,最后还是接受了她这条小尾巴,甚至还教了她几?招防身的刀法。 易鸣鸢为她感到高兴,看着靛颏像模像样的动作笑弯了一双眼睛,对程枭说:“瞧这飒然破风的样子,咱们?转日阙过两天怕是要再多一位女将军了。” “阿鸢想学?吗?”程枭倾倒药罐,棕褐色的药汁流进碗里,吹凉后递过去。 易鸣鸢仰头饮下,苦味加上酸味着实难以下口,她干呕一声,好?歹没吐出来,缓了好?一会才说:“爹爹教过我一点?招式,但?他说我份量太轻,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斩不断一根牛骨,危急之时那点?花拳绣腿只能逗人一乐,连自?保也做不到。” 说到这里她有些沮丧,她爹的剑法举世无双,自?己费尽脑筋却学?不到其中万一,也是一件憾事。 靛颏耍完了刀,回到易鸣鸢身前自?信道:“怎么?样小小姐,靛颏现在是不是很厉害!” 她擦去额头上的细小汗珠,注意到旁边剩了个底的药碗,紧张地抓住易鸣鸢的手腕,仔细查看眼前人的脸色,“小小姐你病了吗,姑爷没照顾好?你?” 虽然她们?不再以主仆相称,但?靛颏的习惯还没有改过来,仍然叫易鸣鸢小小姐,把自?己当她的娘家?人。 “久坐马车头晕而已?,这是恢复气血的药,别担心。”易鸣鸢摇头,主动转变话题问她练刀辛不辛苦。 靛颏挥了一下木刀,坦言道:“是比从前的生活辛苦很多,但?现在这样很好?,让人感到踏实。” 经历了这么?大的劫难,她意识到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整个人都跟浴火重生一样,日子充满着奔头,打心眼里高兴。 “小小姐,珠古帖娜在练双刀时特别英姿飒爽,我以前只在树上读过穆桂英挂帅,如今也算见识到活的女将军了!”说起这个,靛颏雀跃起来,满眼都是崇拜。 易鸣鸢从庸山关回来后还没见过珠古帖娜,听她激动成这样,心里也不免生出一丝向往,恰在这时,一道英气干练的身影朝他们?走了过来。 珠古帖娜单膝跪地,一手贴在胸前,低头尊敬道:“见过大王,达塞儿阏氏。” 她身上穿着一身窄袖轻裘,深棕色的发丝被扎得?干脆利落,没有一根散在脸上,她行完礼后直接站起身把靛颏拽走,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走。” 靛颏踉跄着开?口:“慢一点?娜娜,我跟不上。” 珠古帖娜听到她的称呼怔了一下,脸上波澜不惊的神情?出现一丝裂缝,转头看向易鸣鸢,“达塞儿阏氏,听闻您学?会了我们?匈奴的语言,麻烦您帮我告诉这个小丫头,别再用?那么?奇怪的名字称呼我,多谢您。” 易鸣鸢看着她们?的互动“噗呲”笑出了声,把她的话对靛颏说了一遍,顺便用?较为准确的发音告诉了她珠古帖娜的本?名,并提醒道:“只有家?人才可以这么?叫她。” 在匈奴人的习惯中,他们?更喜欢用?全名全姓的称呼,省去一部分有时会被看作挑衅,或者骚扰,在几?年前,大王子逐旭讷没有打听清楚她的名字就贸然来找,差点?被珠古帖娜用?针把嘴巴缝上。 靛颏抖了一下,忙不迭地跟她说抱歉。 珠古帖娜冷酷开?口:“……练刀,走。” 二人离开?后,易鸣鸢看着程枭三下五除二把头发擦干的动作,闲聊道:“没想到在这里,女子也可以上阵杀敌。” 程枭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的,西羌从百年前开?始就是女人当可汗,听说最开?始的那一任可汗二十岁时去过一趟中原,回来没多久就生了,也是个女娃娃,后来整个西羌就变成了女人当家?,说到底我们?这里也是一样的,谁能把所有不服的人打趴下,谁就能当王。” 易鸣鸢若有所思地往嘴里塞了一颗前不久买的金丝糖,想起程枭说过他比大单于更年轻,力气更大,拥有更好?的箭术,问自?己要不要留在他身边。 在她看来眼前这个男人也处在跟她父亲当年一样岌岌可危的位置,一个异姓的右贤王,正值壮年,富有野心,有他盘踞在匈奴乌阗岭一带,服休单于该如何才能安睡? 听了她的疑问,程枭猛然坐到床上亲了她一大口,把糖卷走后三两下嚼吞下去,眼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易鸣鸢嫌他太腻歪,糖还没尝到味儿呢就被他抢了去,气鼓鼓地又拿出一颗放进嘴里,最后还是难掩忧愁,握住他的手说:“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第54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外面来来往往的声音有些嘈杂, 程枭轻柔地把她拢在自己?怀里,这样扎扎实?实的关切让他眼眶止不住发酸。 “阿鸢,在这个世上, 永远有人想要?做头羊, 但也总有人想要做跟在后面的羊群。”他讲起服休单于带他们征战南北, 讲起扎那颜给他们治伤煲汤, 讲起和逐旭讷一起捅穿敌人的胸膛。 服休单于?一家是值得信赖的存在,因?为只有敢于表露自己所有偏爱的首领, 才配获得他一辈子的效忠。 “涂轱很早就定了左贤王, 逐旭讷那个傻小子, 可能根本猜不到他阿爸给他留了多少牛羊,多少骑兵,我们所?有人都知道,战胜涂轱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同样知道, 匈奴十年内再也承受不起另一场内乱了。” 在程枭和缓的嗓音中, 易鸣鸢终于?明白, 逐旭讷在父母的爱重下被立为王储, 就算优犁的残部侥幸攻破单于?庭, 他仍然可以靠着一队精兵全身?而退, 甚至东山再起,服休单于?对长子的感情,有如明太祖之珍爱朱标,又如诸葛亮之挂心刘禅。 而扎那颜在服休单于?身?边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每当手下人犯错惹怒他的时候, 扎那颜总会轻声将?他安抚下来,尽量减轻将?士的刑罚, 很多人在她手下死里逃生,因?此遍数匈奴各王,心甘情愿信服她的人恐怕比服休单于?还多。 “大邺的皇帝从?来不会这么做。” 易鸣鸢讷讷盯着毡帘外孩童玩雪嬉戏的场景,陛下有很多儿子,都是去?母留子生下的,他自己?今年也有五十七高龄了,可迟迟没有定下太子人选,任由他们去?争,去?抢,去?骨肉相残,他行的是制衡之道,在表面的平静下奉守最极致的残忍。 程枭的头发还没有干透,渐渐的滴下水来,他提前垫手过去?,把冷水都接到自己?掌心里。 易鸣鸢依偎在他身?前舒了一口气?,有这样一对严慈相济的父母在,无人能够撼动逐旭讷的地位,这是架在所?有有点能耐的首领头顶上的钢刀,同时也是喂他们吃的定心丸,贸然谋反无异于?以卵击石,除非疯了,否则几乎没人敢冒着全军覆灭的风险尝试篡位。 互相敞开心扉后,她丝毫不加掩饰语气?中的担忧,现在知晓服休单于?的安排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伸手捧着男人的脸,直视他深灰色的眸子道:“为君也好?,为臣也罢,你平平安安的,不要?伤及性命就够了。” 程枭胸口发烫,抚摸着她柔顺的发丝说:“每一只鹰都该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涂轱是全匈奴的单于?,但他有很多不得已,我觉得当臣子很好?,至少可以天天陪你吃一碟子蘸酱羊肉。” 易鸣鸢目光缱绻,“好?。” 有人在纵容和引导中生出欲念,想要?从?臣攀登为君,有人在父母的羽翼下一路平稳,生来就是王储,而有人守疆卫国,甘愿做一辈子屈于?人下的臣。 温情了没一会,程枭又露出土匪本性,喜滋滋往她脸上香了一口,乐道:“再说当单于?有什?么好?,中原不是有个词叫‘土皇帝’吗?阿鸢你跟我去?了漠北,涂轱又不往我那儿跑,咱们两个人安安生生过日子,在地上滚着玩都没人管。” 易鸣鸢挣出来用软枕打他,“我才不会躺在地上乱滚呢!” *** 轻松的时光总是短暂,等?到风雪稍霁,重新载上新的一车粮草后,他们再一次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易鸣鸢在马蹄踩雪声中极目远眺,到达雅拉干之前,玛麦塔曾说向北三百里就能看到乌阗岭,但在路上的十几天中,天就没晴过两次,又遇大雪连绵,大大减缓了回程的速度。 直到现在,她才见到逐渐放大的暗色山岭。 随着深入匈奴北部,最明显的就是地上枯黄色的草变少,周围变成了茫茫的戈壁,沙尘也多了起来,灰蒙蒙的丘陵此起彼伏,连成一条巨兽的样子。 易鸣鸢看着士兵们纷纷在脸上系布块的行为,也伸手捂住口鼻,防止飞灰呛进来。 过了一会,她感觉脸被沙子拍打着,若有所?思地往脸上揩了一下,果然见到指尖上沾着一层浮灰。 她想起当日程枭说他们每天都能在脸上擦出灰,当初自己?还不信,以为是他擦脸不仔细,原来匈奴北部的风沙真的这样大,大到轻轻呼吸一口,就是满鼻子的沙土。 又前进了几日,经过两道关口,他们正式进了乌阗岭内的范围,她看到远处鹰旗招展,漠北王城的门楼竟比雅拉干的城门宽阔两倍不止,程枭举臂攥了个拳头,这是停下的信号。 与厄蒙脱部落的鏖战稍歇,谁也不知道再近一点有没有敌人安营,必须谨慎行事?。 雪下过以后,天地间煞白一片,程枭是其中唯一显眼的黑色,但此处离城门口太近,他也不好?当靶子让人发现,发号施令过后还是把大氅换了个面穿。 手指间缝隙太大,易鸣鸢换了袖子遮鼻子,蹙眉关切着前方的情况,忽然前方传来马蹄声,带着滚滚烟尘朝他们的方向奔来,她紧张地扣着窗子,担心是厄蒙脱部落发现了他们。 “弓箭准备!”程枭扬声下令,身?后的骑兵个个张弓搭箭,蓄势待发,他自己?也拿起一把雕漆大弓挽如满月,放上一支鸣镝,他们地处高位,所?谓擒贼先擒王,他打算直接用箭雨射杀敌军将?领。 一声鹰啸传来,是自己?人! 逐旭讷骑着通体漆黑的汗血马,他戴着铁质头盔,身?穿一件没有袖子的护心厚甲,上面满是血迹,连脸上都是飞溅的干涸血液,雄鹰在空中盘旋一阵便落回了他的肩膀上,看到全军搭着的箭后,他狂笑两声,“喂,折惕失,兄弟来了不用好?酒来迎,怎么反倒搭上箭了!亏我还替你打仗,就是这样招待我的?” 程枭见了熟人高兴得紧,逐旭讷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厄蒙脱部落已经被打退了,他下马和许久不见的好?兄弟硬邦邦地抱了一下,抱完发现氅衣上沾了血,嫌弃地推开他想要?继续勾肩搭背的手,“离远点,别把我衣服弄脏了。” “好?啊你,”逐旭讷没有一点贵胄高高在上的脾气?,伸手点了点他,像寻常朋友间打趣一样,揪着他的毛领道:“从?前你比我还糙,怎么今日转了性子?我瞧瞧什?么衣服这么宝贝,你阏氏做的吧!” 程枭拍掉他的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炫耀,“嗯。” 逐旭讷不满中带着羡慕地揉了揉手背,一群兄弟里原本只有他们二人年满十八却未娶,折惕失抛弃他之后就剩他一个没得到心爱的姑娘了。 此时残霞漫天,他脱掉染血的厚甲,往后头张望道:“叫上你的部将?,咱们一起点火烤肉吃,狗日的厄蒙脱,比黑熊还难缠,打了十三天才撵出去?。” 程枭看透他欲盖弥彰的行为,有心帮他一把,点头朗声吩咐:“就地安营!” 易鸣鸢听到他的声音,向驾车的士兵确认前面无事?发生,是大王子来了。 她提着裙子下车,小跑到逐旭讷面前见了个礼,紧接着发现程枭身?上染了血,焦急道:“伤哪儿了?” 程枭反手抓住她翻来翻去?的手,小声说没事?。 这时逐旭讷看到珠古帖娜从?他面前走过,正打算出声和她说两句话?,结果人家连一个眼神都没有递过来,他转过身?来蔫巴道:“折惕失没受伤,我伤了……” 第55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雪夜寒冷, 众人凑在一起,把篝火生得极旺。 篝火周围的一圈积雪被热意融化,逐旭讷沾了满靴子的泥也不介意, 一路从程枭边上蹭到了珠古帖娜旁边, 殷勤地跟她说话。 易鸣鸢看着地上一滩将化未化的雪, 又望了望三米之外的木桩子, 犹豫要不要快速踩过去算了。 程枭不知何时扛着肉出现在了她身?后,单手?拦腰把人抱起来, 放到?一个没风的座上, 顺带还捡了块干净的石头给她垫脚, “行了,好好坐着。” “今天吃烤肉吗?”不用弄脏靴子,易鸣鸢心情很?美妙,瞅着男人背上鲜杀的大牛腿问道。 路上总喝肉粥, 她的肚子里一直晃水声, 难受得?紧, 正好想吃点干的。 程枭在漫天繁星里分剖牛腿, 把最好吃的那一部分肉专门割下来放在易鸣鸢旁边, 抬头?看到?她带着期望的眼神笑答:“嗯, 我来烤。” 夜幕下最令人感到?放松的就是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掉落的火星子, 让人感觉时间?全都?停在了这一刻,宁静又美好。 易鸣鸢小心地把刚烘好的馕片开来,时不时换手?吹吹指尖上残留的热度,她把木棒上烤好的肉全部捋下来装到?馕里,再加入各种?料粉和奶酪。 这种?吃法是她独创的, 馕饼被肉块表面的油浸润,很?好地中和了本身?的干噎感, 一口下去嘴里的味道丰富极了。 她翘着脚一共做了三份,一份让人送给了黎校尉,算是尊敬从小认识的长辈,另一份给了靛颏,拿到?以后,靛颏受宠若惊地道了声谢,马上转头?让身?旁的珠古帖娜也尝尝。 至于最后一份,易鸣鸢无视程枭蠢蠢欲动的手?,捧着往自己嘴里送去,临到?唇边又放了下来,感慨道:“奇花滚滚填丘壑,碎玉虚声响夜彻。这漠北可真冷啊,风雪也大。” 程枭趁她吟诗,低头?一口把包好肉的馕咬去了一大块,末了擦擦嘴评价:“听不懂,但肉不错。” 易鸣鸢逗人不成反而损失了第?一口满是肉的吃食,整个人瞬间?懵了,遇上这样的兵鲁子,风花雪月之类的雅事对不上来,连开玩笑也是自己棋差一招,根本赢不了。 她恶狠狠地啃了一口原本就打算给程枭的馕,转过身?不想理他。 “你这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要吃到?什么时候去?咬到?一半下面的都?凉了,”程枭把她手?里的抢过来塞进嘴里,三两下依葫芦画瓢地包好一个里头?肉块还滋滋冒油的小馕,“吃我这个。” 易鸣鸢拿着肉多到?冒尖的馕,一下子就被哄好了,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不争气?。 但转念一想,这样的日子也挺有趣的,如果有人处处都?按她希望的样子行事,那得?多没意思啊,跟两个被牵着的木头?人似的。 于是她举着手?里的东西往旁边蹭了一点,小声哼唧道:“我们一起吃。” 那头?正悄摸把全湿掉的靴子尖凑近火堆的逐旭讷看到?他们的互动,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珠古帖娜早就坐下来了,正拿着尖刀切肉穿上木棒,没留给他任何表现的余地。 “这样能好吃吗?看本王子大展身?手?,给你包一个独一无二的!”逐旭讷撩起袖子,直接拿起三串肉往馕上放,把它们拢在左手?里,右手?潇洒往外一抽。 然后……一块肉飞了出去,掉在了靛颏头?上。 靛颏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哎呦”一声后伸手?摸到?了一块油乎乎的肉块,她茫然了一瞬后直接把肉塞进嘴里,飞到?她头?上的就是她的,不吃白?不吃。 她对大王子犯的蠢丝毫不知情,但珠古帖娜把一切看在眼里,擦掉靛颏头?发上的油渍后,她当即蹬了逐旭讷的腿肚子一脚,“不想吃就去喂马。” 逐旭讷龇牙咧嘴地捂着小腿坐下来,只好自己在那大口嚼肉吃,带着幽怨把肉汁嚼得?四处飞溅,差点又挨珠古帖娜一记嫌弃的眼刀。 无奈之下,他用手?肘捅了捅还在那边你侬我侬的好兄弟,让人拿了一把缴获的大刀来,说起战中发现的蹊跷:“折惕失,这次厄蒙脱突破山岭不像偶然,以前他们是平地上的卧兔,任我们叼摔砍杀,但你看他们现在用的武器,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程枭接过刀,只在刀身?的弧度和色泽上看出一点不同?,但是当他用力砍向一旁的木桩时,只见刀刃没有一丝缺口。 换了一片厚盾砍击,直到?他的虎口震麻,刀身?仍旧没有卷曲分毫,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逐旭讷:“看来他们归顺了优犁。” 所?有部将被聚拢过来商议对策,易鸣鸢也凑过来一起听。 向来乌阗岭的三条矿脉归转日阙所?有,程枭入主漠北东边一带后,为表忠诚只接受了四成的矿产,其余六成会?在每年夏秋交际时运往单于王庭,以供武器锻造和来往贸易。 当年服休单于举兵篡位,杀了亲爹之后,他的叔叔优犁立即跳了出来,扬言兀猛克单于一死,自己就是当之无愧的大单于,并四处游说小部落拥护,服休单于想斩草除根把他也一起剿灭。 可惜天不随人愿,优犁跟田鼠似的东躲西藏,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非但如此,他掌握着极西地区的另外两条矿脉,兵力时时精进,服休单于他们好不容易掌握他的行踪轨迹,想要大展身?手?,却每次都?无功而返。 逐旭讷对优犁缩头?缩脚的行为不齿,站起身?嗤鼻道:“呸!那老东西他娘的怎么还没死啊,有朝一日,等他落到?我手?里,我非宰了他不可!” 厄蒙脱部落的首领是一个眼高于顶的家?伙,今年尚不满三十岁,一手?铁锤耍得?出神入化,部落占了方圆二十余里,有将近两万的族人拥护,他仗着这两大优势谁都?不服,直接自立为王,是整个匈奴中尚未被收服的三大部落之一。 他若是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有两万族人要养,守着乌阗岭外这块贫瘠的土地,他们就只能靠抢掠周围的小部落为生,近年所?有小部落全都?被他们或屠杀或吞并,因此他就只能把目标定为了东边仅剩的那一座右贤王庭。 看来他为了族人的生计,终于折断傲骨,向优犁低头?寻求帮助了。 易鸣鸢在下面轻轻扯着程枭的袖子,问道:“既已知道矿脉在西方,为何不举兵把矿脉打下来?这样优犁断了供给,就如鹰失去了爪牙,只待涂轱稳坐单于之位。” 约略台砸吧着嘴里的酒味,老掉牙的事迹他听了无数遍,比不上跟达塞儿阏氏说话有意思,他仰头?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闪烁起来的戈星,随口就解释了:“西边哪能打啊?全是雪山,那儿不比几个王庭还有暖的时候,终年雪都?不化,进去三天人和马都?能冻梆硬,更别?提打仗了。” 也正是因为西北方的冷冽,矿脉的开采速度低缓,远比不上乌阗岭一带。 程枭也看到?了乌云后冒出的星光,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尽量稳住语调,不让易鸣鸢听出异常,“雪天缠着布条眼睛会?舒服点,但一眼望去全是白?色,人在里面根本不能久待,多几天就能瞎掉。” 极寒之地不仅要忍耐刺骨的冰冷,视物也是一个大问题,不仅人要万分注意,连马也得?时时看护着,可即便如此,在茫茫的风雪间?行军超过一段时间?很?容易迷路,这时人的心绪会?出现很?大的波动,特别?是当前方是白?色,一转头?后方也全是白?色的时候,有些瞎了的弟兄受不住,还没等绕出去,人就疯了一半。 易鸣鸢有些发怔,来的路上雪还没覆盖完全,雪色中总有棕色的树干和植被露出尖尖角,因此行军还算顺利。 而程枭迟迟不愿将黑色的大氅翻面,原来还有这层原因在。 第56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耳边传来逐旭讷唾骂厄蒙脱部落和优犁的气愤话语, 程枭在嘈杂中望向整肃的城池,忽然想起一桩往事。 五年前?滕里希一战,他们领命前往西北围剿优犁, 他?置身漫天?白花, 在暴雪中收到易鸣鸢定亲的消息时, 正是他?一生中最为颓唐的时刻。 几千人困在雪山里久久绕不出去, 与?他并肩作战的缇乘长在光照下被灼伤了双眼,换他?肩负起带路的重任, 那日他拎刀撬着脚下冻土, 想让死去的弟兄入土为安, 用尽力气却始终无法打开哪怕一小块被冰封的大地。 报信的雪鸮飞来,直挺挺扔下一卷羊皮纸。 打开的那一刻,程枭顶着满头满脸的雪粒跪在地上,忽然有种抛下北方一切, 孤身南下的冲动。 千人进山, 回来的将?士不足百人, 后来他?们无一例外?的对茫茫的大雪产生了厌恶的情绪, 程枭眉眼耷拉, 他?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 唯有西?北的那一次是最为惨痛, 也是最令他?难以接受的。 易鸣鸢静静聆听着他?去除过许多细节的描述,但?心还是为之揪了起来,她覆上程枭的手,认真对他?说:“以后无论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凶猛和勇敢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的, 从容不迫地出现在自己身边前?,他?已经在雪虐风饕中承受过旁人不可?及的悲痛。 她懂他?的责任, 更深知他?还未及冠,就独自面对无数尸身的茫然无措,心中因此生出无限酸涩。 程枭由于经年不消的后怕被她一句话柔柔盖上,此刻坐在星幕下,再度直视前?方时,他?整个人如同?风打着旋找到了归处,脚下是漠北王庭,身边是阏氏兄弟,他?知足地拍落易鸣鸢肩头的雪,“战场上刀剑无眼,我舍不得,你在家里等?我就够了。” 说完,他?抬脚踹翻刚刚随手搁在旁边的钢刀,举起手边烈酒,朝篝火旁所有人道:“他?拿钢刀来战,我们自有铁铡相迎,厄蒙脱既然敢啃咱们右贤王庭这块硬骨头,就让他?知道什么是麻雀和苍鹰的较量!” 约略台很给面子地首先大喝一声?,附和道:“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众人纷纷碰起酒杯撞到一起,就连易鸣鸢也端了杯马奶酒一饮而尽,被辣得吐了下舌头,还是有点喝不惯。 程枭见状,给她换了温和的牛乳茶,告诉她不能喝别逞强。 易鸣鸢微醺后浑身热乎乎的,颇有归属感地小声?呛他?:“我能喝,我也是漠北的一份子。” 正在这时,穿着普通骑兵服饰的喇布由斯匆忙赶来,怨恨地掠视一眼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旋即高喊一声?:“百米外?有火光,敌军来了!” “传令下去,备战!”他?们进关后已经尽量绕开厄蒙脱部落,隐匿车马行踪,也不知是哪里暴露了,程枭对珠古帖娜撂下一句把人保护好?,立刻快步朝喇布由斯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飘腾的零星火光,烟尘滚滚,马蹄声?逐渐靠近。 二十?九岁的厄蒙脱胡子拉碴,面色有点发灰,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杀意,他?举着一把银锤,指着高处的程枭一行人道:“部落的勇士们,一块碎铁锻不了薄刃,成堆铁矿能铸盾制盔,今天?你们跟着我杀了右贤王折惕失,就能踏破城门,住进温暖的王庭,吃上肥美的牛羊!都给我往前?冲!” 厄蒙脱部落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今日他?收到密报,专程领兵拦截,为的就是给族人挣一个过冬的好?去处! 易鸣鸢被珠古帖娜往后方一拉,被护在身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排山倒海的奔腾声?,她稍稍偏头,看到程枭他?们穿好?厚甲,逐旭讷唰地抽出钢刀,挥手下了几个命令。 霎那间号角连天?,迅速传遍整个营地。 后面的步兵迅速列阵,铁盾相护,以地形的优势先放了一阵箭雨,消耗掉他?们一部分士兵。 转日阙在程枭的训练下最擅骑射,面对活动的靶子,他?们的准头比其他?军队好?上三成不止,千支箭羽在空中划过,勒缰声?和击飞流矢的声?音刺耳无比,遮天?蔽日的烟尘里夹杂着哭喊嚎叫,山坡下大片兵卒和战马倒下,染红地上白雪。 厄蒙脱脸色阴沉地挡开迎面飞来的几根鹰尾箭,没想到他?们反应竟然如此迅速,此时皓月已上中天?,他?还以为程枭他?们早已陷入了沉睡,试图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暗道不好?,送来的那封密信兴许是他?们准备好?的诱敌之计,自己见这几日风雪交加,部落里粮食锐减,所以才赌这一把,现在想来实在太过鲁莽,没考虑过中计的可?能。 一支支利箭从耳边呼啸而过,厄蒙脱心想好?在自己带足了骑兵,对上三四千人还是有胜算的。 喊杀声?越来越近了,程枭和逐旭讷对视一眼,同?时翻身上马,程枭下令:“耶达鲁带一千人从后方绕过去,其他?人跟着我冲锋!” 这块是他?的地界,就算是大王子也使唤不当转日阙的人马,况且就打仗来说,逐旭讷自知决策和技巧都逊色折惕失太多,在这种时候跟着一起厮杀便好?,兄弟总不会让他?送命就是了。 “是,大王!”耶达鲁策马率先领队离去,挑着暗处绕过去打算包抄。 较于中原常用的兵法和阵法,匈奴的打仗方式简单粗暴不少,当敌军正面杀来时,提起十?二分的勇气迎敌;当敌军呈现围挡之势时,找准薄弱处全力突破;当敌军不要命时,那就比他?们更不要命。 易鸣鸢听着震天?响的金戈声?,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识到一场见血的战争,她压抑着牙关控制不知的颤抖,把衣襟里藏着的九环弩拿在手里握着,以此获得更多的安全感,同?时对前?方远处看不见的战况忧心不已。 上次从鹰羽泉回来后,程枭就已经把这把弩还给她了。 突然,她望着不远处的城门灵光一闪,扒拉着珠古帖娜问?;“托吉呢?耶达鲁的托吉,快把它找来。” “杀——” 前?方,程枭朗声?大吼一声?,提刀径直冲向黑压压的敌军之中,不多时便杀出一道口子,让对方慌了一瞬。 比起他?目标明确的打法,逐旭讷就随意多了,东砍一个脑袋,西?挑一条马腿,甚至有功夫喊话挑衅道:“厄蒙脱,你怎么还没死呢,脑袋留着是专程等?你祖阿爸我来亲手砍的吗?哈哈哈!” 厄蒙脱挥着重逾十?斤的大铁锤,声?如洪钟,“逐旭讷,与?其在这里说一些没有用的废话,不如早点投降吧,离群的孤羊迟早会被分食干净,今夜我带了八千人,够把你们咬死了。” 为了一击即中,他?们部落几乎是倾巢而出,他?听闻折惕失带了两千骑兵回来,还有逐旭讷剩下的一千六百余人,自己人数比他?们翻了个倍,怎么样都能胜得轻轻松松。 说着,厄蒙脱就近锤碎一个士兵的手臂,虽然现在看来,传出的消息半真半假,折惕失带回来的骑兵远超这个数量,但?他?仍然富有信心,认为自己能斩获对方首级,拿到属于他?们全族的战利品。 正在这时,一支兵马突然从右后方的山坡后刺出,与?前?方的军队如同?两只配合默契的雄鹰,分别从前?后双方两面夹击。 程枭示意逐旭讷掩护自己,踢了一下马腹往敌军中心方向骑去,他?要去解决厄蒙脱。 还没等?他?挥刀冲向目标,便看到对方在四人的保护下收锤换弓,往天?上射去。 厄蒙脱放完一箭尤嫌不够,打算直接把放信之人也射杀掉。 他?眯眼移动大弓,瞄准了易鸣鸢。 第57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厄蒙脱凝眸而视, 就见守护在那放信之人?身?侧的,赫然是珠古帖娜,此时她?正警觉地关注着周围的动静, 两柄刀牢牢握在手中。 这女人?什么来头? 他定了一瞬, 想了想又捻起两根箭矢搭上黑色大弓, 直朝易鸣鸢射去。 珠古帖娜听?到了破空声, 立即倒握刺刀,飞身?挥肘斩断两根迎面射来的羽箭, 她?的速度已经足够快了, 但厄蒙脱三箭齐发, 她只来得及挡掉两根。 易鸣鸢猛地被吓到,下?意识后退半步,躲过珠古帖娜凌厉的动作,但这也让她暴露在了危险之中! “阿鸢躲开!”程枭击落射向托吉的箭矢, 刚回过头就看到黑箭化作一个?小点, 正以一个?极快的速度朝着易鸣鸢袭去。 在突如?其来的险境中, 易鸣鸢想要动弹, 却感觉双脚像注了铅一样无?法灵敏地闪躲开, 只能眼睁睁看着箭头越来越近。 墨色的箭头在火光下?反射出骇人?的寒光, 她?恍惚间?听?到程枭的声音, 攥紧手上的九环弩向上挥动了一下?,金属和?木头的碰撞声传来,整支箭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但厄蒙脱用的是材质上乘的良弓,射出时带着万钧之力,易鸣鸢被逼到绝境爆发出的力量也仅限于?不让自己受到致命伤罢了。 最终, 箭矢擦着她?的胳膊而去,刮掉一大块血肉。 “唔!” 易鸣鸢捂着胳膊跌在地上, 疼痛裹着眩晕感阵阵袭来,缓了一会后,她?搭着珠古帖娜的肩膀站起来,看着不远处缠斗的两道身?影,程枭挂念她?这里的状况,难免分神,便顾不得包扎,朗声道:“我没事,只伤了皮肉。” 闻言,厄蒙脱哼笑一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易鸣鸢抢在他前面大声呼喊:“喂!小兔崽子?,你敢用箭伤我,来日我必十倍奉还,但今日姑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反过来教你一招。” 厄蒙脱平日最讨厌听?旁人?吹捧自己年少有为,因为他的脸天生比别人?短一小截,年将三十的他看上去仍旧如?同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般,因此他特意蓄胡晒黑,就是想看上去更有威慑力一些,听?到有人?叫自己小兔崽子?,他眉头狠狠蹙起,恨不得转身?把易鸣鸢砸成肉泥。 这时,程枭找准他攻击的空隙,一刀横劈过去,利刃划过甲胄发出令人?牙酸的哐啷声,对面的人?反应过来,重锤敲在刀背上,他虎口一震,强行握住刀刃,额上血管暴突,生生削掉了一层厄蒙脱所穿的银甲。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易鸣鸢发现厄蒙脱不理会自己挑衅的话,专心反击回去,挥锤撞击程枭,好在被他轻松弯腰避过。 易鸣鸢咬牙掐了一把手臂上的血口,疼痛能让人?清醒不少,她?高声道:“厄蒙脱,你给?姑奶奶听?好了,这一招叫——围魏救赵!” 为了防止厄蒙脱听?不懂围魏救赵的意思,她?还贴心地给?他详细讲了一遍战国时期的这则事迹。 方才他们军队来的时候,其声势浩大恰如?易鸣鸢刚进雅拉干时看到的景象,从那时起,她?就开始粗数人?数了。 听?闻厄蒙脱部落占据方圆二十余里,比雅拉干还小上一点,草原地广人?稀,更别提漠北满是沙土,适宜搭帐建房的区域寥寥可?数,雅拉干所居族人?有三万余人?,壮年男子?将近一万人?,而厄蒙脱今晚所带的人?数,足有□□千! 今日厄蒙脱举族出兵,现在部落内部只留一部分人?马防守,定然空虚无?比,右贤王部此时攻打,就如?瓮中捉鳖。 战国时齐军围攻魏国,以此来解救困境中的赵国,当年情景恰如?今日,完全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金印在程枭身?上,易鸣鸢不能肯定托吉带去的羊皮纸能否调动城内的军队,但其实无?论右贤王部会不会真的偷袭厄蒙脱部落,敌军看到一只飞鹰放出去,军心立刻就散了,亲人?的性命危在旦夕,他们必不会恋战。 换而言之,她?就算放一封空信上去又如?何呢? 他们怕也得怕,不怕也得怕。 果然,还不等厄蒙脱呵斥将士们不要听?信她?的谗言,底下?的人?全都慌了神,他们一个?个?心中全都萌生了退意,想要回部落守着。 厄蒙脱见大势已去,除了撤军也没有别的法子?,嘶喊道:“走!” 他收锤调转马头,带着队伍迅速撤离,这次什么都没有得到,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回头暴戾地盯着易鸣鸢,像是要把她?的脸永永远远刻在心里。 逐旭讷“嘿”了一声,举着刀骂道:“你他娘的瞪谁呢!” 说?罢,他提缰想要追击,程枭用弓拦住,“你打不过他,别追了。” 他们人?数本就悬殊,再惹怒厄蒙脱,说?不定他真的会杀回来。 逐旭讷:“等我把身?体练壮一点,到时候咱们带一万骑兵,我要把他摁在地上打!对了,折惕失你跟兄弟透露透露,珠古帖娜喜不喜欢块头大一点男……唉?” 程枭把整合军队的任务扔给?了他,下?马朝篝火旁摇摇欲坠的人?走去,他越看越心慌,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到最后甚至是跑着过去的。 易鸣鸢手臂上血流如?注,小声地抽着气,方才珠古帖娜给?她?简单撕了块布包扎,为了止血捆得非常紧,疼得她?唇色都白了。 程枭轻蹙眉头,一言不发地剪掉她?左手臂上的袖子?,用清水擦去血迹,一整块肉没了,伤口还在丝丝冒着血,唯一的幸事就是骨头没事,他把手腕递到易鸣鸢嘴边让她?咬着,随后拿出药粉尽数撒了上去。 “嗯……”易鸣鸢拿掉他的手腕,下?一秒就被手臂上传来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把头抵在程枭肩膀上,泪水瞬间?把他的肩头打湿一片。 待止了血,程枭又凑近吹了吹伤口,拿过纱布给?她?一圈一圈缠好,布满茧子?的手小心地打好一个?精致的结扣,一切处理妥当后,他浑身?的肌肉这才放松了下?来。 易鸣鸢深吸两口气,眼前的黑斑渐渐增多,这是昏厥前的征兆,她?转头问不远处的珠古帖娜:“那支箭在哪里?” 珠古帖娜寻了一圈,找到后捡起地上的箭矢,动作迅速地交到她?手中。 易鸣鸢虚弱地交代道:“请逐旭讷军中的巫医来一趟,多谢。” “阿鸢?”程枭接过箭矢一看,箭头上涂着一层白色的黏液,看上去诡异非常,他顿时明白过来,是厄蒙脱在上面抹了毒药! 他神色骤变,易鸣鸢受箭伤的事实已经让他自责万分,谁料厄蒙脱今晚来袭,竟还特意在箭头上淬毒,他一时之间?又心疼又懊悔,早知漠北如?此凶险,他就不该把人?带回来。 是他太过狂妄自大,以为能将她?庇佑在羽翼之下?,却屡屡让她?受到伤害。 易鸣鸢窝在他怀里抵挡着一波又一波的倦意,见他神色悔恨交加,抬眸道:“我学医三年,虽只精通一针,但中原的药总是认了个?遍的,那毒药的功效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今日一箭倒解了我心中疑虑,原来这是草原上的毒。说?起来,我教厄蒙脱围魏救赵,他也算是报答我了,你不必自责。” 箭头上的毒药并不能使人?一击毙命,因此伤口上没有黑血流出,药物内服和?外?用效果有一定的差别,易鸣鸢吃过的那种只会让人?眩晕不止,终日困倦,而这种跟金疮药类似,更侧重手脚发软。 万物相生相克,毒物附近定有解药,既然知晓此毒出自漠北,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第58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巫医赶来的?时候, 易鸣鸢已经快要睡着了。 她垂着一只手躺在程枭怀里,乍一看就像重伤在身,命不久矣的?样子。 逐旭讷带着人匆匆赶来, 被?吓得?差点跌倒, 站起后抖着手去探她的呼吸, 被?程枭一巴掌拍开, “别添乱。” 易鸣鸢朝他笑笑,解释道:“中毒了, 头晕。” 巫医拿过箭头和金疮药研究起来, 本就沟壑遍布的?脸越皱越紧, 过了一会后?深深叹气道:“是瑞香狼毒。” 瑞香狼草是生长于高原草坡中的?植物,通常成片生长,花苞为紫红色,远远望去如同燎原的?火海, 闻起来带有独特的?香味, 等到开出白色的?花时, 就是毒性最烈的?阶段, 倘若在这个?时候采下, 制成粉末或浆液, 半两下去即可夺人性命。 用量少的?情?况下, 可以达到使人手脚发软,全身无力,头晕目眩的?效果。 黎妍也被?叫到了此处,听到这里后?诧异道:“这跟我知道的?怎么不一样?” 毕竟中毒之事有自己的?一份原因?,现在已经知道先前的?一切都是误会, 她也和父亲重新团聚,心里对?易鸣鸢便只剩下愧疚和感激, 再无任何恨意了。 当初左秋奕告诉她,眩晕后?的?第二个?阶段就是痴傻疯癫,接着慢慢走向死亡,她担心巫医判断有误耽误易鸣鸢的?病情?,尽可能仔细地再回想了一遍。 “不对?,”黎妍一下子转过弯来,如果皇帝同样给两位上阵杀敌的?将军下毒,等他们疯癫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会察觉到蹊跷,但?是只有昏迷的?话,便可以托言是伤势过重,不治身亡,任谁也查不出来,所?以,“是左秋奕骗了我。” 易鸣鸢眼皮半阖,头开始一点一点,大脑缓慢转动,是啊,终日昏厥的?人怎么可能发疯?哪有时间发疯? 左秋奕夸大歪曲了瑞香狼毒的?药效,在黎妍面前吊了一根“看到易鸣鸢惨状”的?萝卜,既能保证悄无声息地杀光所?有易家人,又能把一切有可能出现的?损失降到最小。 他不想让黎妍出手直接用刀砍死自己,因?为和亲公主一年内暴毙而亡的?话,他们又要重新送一个?公主过来,这次有她挡着,下次呢? 是皇后?的?女儿还是淑妃的?女儿?亦或是其他宗室女? 左秋奕算得?好?准,要不是和程枭有早年相识的?情?分在,她恐怕真要在睡梦中殒命了。 程枭从?始至终眉头就没有松过,巫医确定了毒物的?品种后?,他当即问道:“有解药吗?” 他当下只关心有没有办法能救人,其他的?管不了这么多了。 巫医沉吟片刻,攥着瓷瓶和箭矢的?手紧了又紧,复而答道:“有,哪里有毒药哪里就有解药,但?瑞香狼草分为两种。” 山脉分隔下,两种狼草的?颜色不同,药效也不同,匈奴东部的?狼草花期时的?花苞是淡粉色的?,没有毒性。 而制毒药所?需的?另一种,要跨过山脉,去往西北。 易鸣鸢时不时闭一下眼睛,听到这里苦笑着说:“看来这下真的?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了。” 西北终年下雪,几?乎看不见草坡,更何况那是优犁的?领土,他们又如何能够安然前去? “阿鸢,别睡。”程枭捏着她的?手指试图让人振作一点,现在还不到丧气的?时候,只要还有救命的?方法,无论刀山火海,他都要去试一试。 逐旭讷抱着脑袋蹲下,哀嚎道:“西北雪山,那鬼地方根本就不是人能待的?!” 他曾经只在两座雪山脚下徘徊过十?天,但?当时的?经历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珠古帖娜揉了下自己饱受摧残的?耳朵,低头道:“你不是太阳吗,怕了?” 逐旭讷的?名?字在匈奴语中的?意思是高悬的?日,一直以来他都自诩勇敢,天不怕地不怕,被?心仪的?人一激,他马上跳了起来,“谁怕了,永恒的?阳光一定能消融西北山脉的?积雪,就算是优犁打过来,我逐旭讷都不会退缩一步!” 易鸣鸢昏昏欲睡,勉力和程枭对?视一眼,扯着他的?领口让他附耳过来,用尽最后?的?意识对?他说了一句话,随后?便陷入深深的?昏迷之中。 *** “到底还有多久能醒?都已经两天两夜了。”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忽远忽近。 易鸣鸢挥退所?有的?黑暗,总算从?梦里挣扎出来。 她依旧是先环顾了一圈四周的?寝殿,没有华美的?玉器摆件,瓷器壁挂,绒绒的?毛饰和床边的?松石玛瑙尽显温馨,屋内兽毯遍布,几?个?炭盆把这里维持在一个?适宜的?温度,即使光脚踩下去也是暖暖的?,一点也不冻脚,仿佛已经是春风拂面的?季节。 毫不夸张地说,这里恐怕比宫里贵妃娘娘所?住的?寝宫还要舒适。 几?乎是瞬间,易鸣鸢就知道自己被?妥善安置在了右贤王庭,但?所?有人都不在自己身边,她试探着往外?叫了一声,“有人吗?” “嘭!” 程枭端着一个?碗踹开了房门,易鸣鸢看着他快步走近,把洒出来一点的?汤碗放到边上,立刻给了她一个?带着满身寒意的?拥抱。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身上沾着的?雪屑轻轻掉下来,有一两枚落在她的?睫毛上,化?成晶莹的?泪珠,大概是因?为箭头上的?淬的?毒药更浓,相比起之前而言,这次她可以说是一睡不起,躺在床上的?模样安然得?像一具长眠的?尸首,他哑声道:“你睡了整整两天。” 易鸣鸢拂去他肩头的?雪,轻声说兴许是因?为连轴转太累了,路上没有休息好?,加上箭伤在身,让他不要太过忧心。 “我一定给你找到解药,”半晌,程枭收回紧紧抱着她的?手臂,拿起桌上的?羊肉汤一勺一勺喂她,“扎那颜也答应过来看看了。” 昏迷之前,易鸣鸢想起他说过扎那颜做的?膏脂其中有一味也是取自终年不化?的?雪山,或许她会对?如何寻找解药会有点头绪,正好?逐旭讷也在这里,大家一起在右贤王庭过个?年节,热闹热闹。 “这是什么,有点当归的?味道,像药。”易鸣鸢喝了一半,被?程枭看到没有穿袜子,直接踩在地上的?脚,心虚地蜷了蜷脚趾,退回床上套好?鞋袜再坐回桌前。 程枭扫过她薄薄的?一层衣裳,想了想还是把人塞回被?子里,包得?密不透风,重新端碗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羊肉当归汤,补身体的?,多喝点,喝完。” 今年初雪下得?太早了,往年这汤都是初雪刚下的?第二天喝的?,冬日里草木凋零,昼短夜长,刚入冬时最需进补。 路上炖汤不便,但?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前天大清早就嘱咐厨子熬汤,只是没想到羊棒骨和药材熬出来的?汤底滚了三?四遍,喝汤的?人直到今天才?清醒过来。 汤碗表面浮着一层淡金色的?油花,汤汁清亮鲜甜,羊肉酥烂软嫩,易鸣鸢手忙脚乱地伸手擦掉脸上的?泪珠,手臂上的?豁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她的?心却被?填得?饱涨,感觉凌冽的?寒冬都没有那么冷了。 又吃了点馕饼后?,易鸣鸢在寝殿里闲不住,央着程枭带她出去转转。 她刚刚饭饱,说话时带着餍足的?尾音,蹦蹦跳跳地左右张望,东摸一下西捏一下,丝毫不愿意错过一丝细节,显然对?这个?地方满意极了,“我都不知道原来右贤王庭这般大呢,还有卧房,宫里娘娘怕是都没有住过如此宽敞的?。” 程枭悄悄勾唇笑了一下,北境人少地广,只要木材石料充足,地方自然能建多大就建多大,上一任右贤王穷奢极欲,王庭里连假山石和凉亭都有,他想着易鸣鸢可能喜欢这样中原的?建筑,便把他们全都留下,只重修了寝殿。 在所?有首领的?寝殿中,只有他的?最敞阔,足够两个?人在地上滚十?个?来回。 当然,这一点小私心他暂时是不会告诉易鸣鸢的?。 沉浸在新奇感中的?人浑然不知程枭的?计划,抖掉身上的?雪粒小跑回他身边,惊喜道:“还有凉亭水榭,好?漂亮。” 冬日里水都冻了起来,但?依稀可以猜出开春时活水涌进来时的?美景,她伸出右手,指着前方的?一块空地规划着:“这里种一些花,这里呢,可以种一些菜,种不活不要紧,我们运点沙子玩也行。” 程枭摘掉她头顶的?雪,抬手帮她拢好?披风,“先把身子养好?,拔除毒后?随你怎么玩,扎那颜来之前,每日出门不能超过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你不如直接把我锁起来算了,哪有你这样的?!”易鸣鸢还没逛够呢,直接失去了一半的?自由,整个?人都不好?了,连连抗议。 程枭挑眉,“真要锁?我那里确实有铁链子。” 与在厄蒙脱面前运筹帷幄的?样子全然不一样,易鸣鸢此时举着一根手指试图打动对?面的?男人,可怜兮兮地说:“一个?时辰吧,半个?时辰太少了,连池塘都走不到。” “行,就一个?时辰。”对?面的?男人妥协了。 风雪肆虐,长达半月的?降雪下,全世界都显得?静谧清冷。 族人不大愿意出门,更遑论身体较弱的?崽子们,有了靛颏,玛麦塔和黎妍的?帮助,每个?崽子都分到了一本薄书,所?以他们暂时停了课业,全都待在家里温书。 再三?跟巫医确认过解药难寻后?,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命不久矣的?易鸣鸢改变了先前和程枭的?相处方式,整个?人都变得?黏糊起来,几?乎到了对?他百依百顺的?地步。 连偶尔跑过来找程枭喝酒的?逐旭讷都大呼他们俩腻得?他看着就牙疼。 不过……还是有一些例外?的?。 这日,易鸣鸢在屋外?堆雪人忘了时间,玩了一个?多时辰还没回来,直接被?前来捉人的?程枭扛回到屋内,“不守时,我要罚你。” “罚什么?”易鸣鸢猛地扭了一下,背后?升起一阵凉意。 第5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手里还攥着一把来不及放掉的雪团, 稀稀拉拉掉了一地。 冬日里没什么活动,饶是她有心教一教程枭诗词歌赋,对弈品茗, 但是对上一个没天资的学生, 世上最厉害的夫子也得被气得吹胡子瞪眼, 因此满打?满算下来, 他们只打发了三两日的时?间。 直到突然有一天,程枭偶然翻到了她藏在书箱底下的图册, 刚开荤的男人食髓知味, 以为她也成天念叨着这件事, 于是心安理得地抓着她好一顿胡闹,等人再三求饶才肯放过。 易鸣鸢一想到前夜就开始腰肢发软,说什么都?不愿意被他继续折腾了,一手握着雪球, 一手拉开他的领口, 直接把冷得冻手的白团子丢了进去?, “我?看着时?辰呢, 你休想扯幌子?罚我?做那种事!” 雪团落入衣襟里, 没一会?便化?成了一滩雪水, 浸湿了程枭的后背, 他侧目睨了一眼,俯身把人放下来,两下脱去?湿掉的衣服,用干着的部分给易鸣鸢擦手,戏谑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易鸣鸢被他带着将手和沾湿了下摆的衣裳烤干, 搓着回温的手指,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她是午正三刻被放出去?的,现已到了申时?,差不多一个半时?辰。 她苦着脸收回目光,自己成天被拘在四四方?方?的屋子?里都?快长蘑菇了,这可不能怪她,是个人都?会?贪恋难得的放风时?光的,她弱声开口回话:“申时?了。” “嗯,那雪人堆完没有?”程枭捏了一下她好不容易长出一点肉的脸庞,压下心里越生越多的恐慌,从四日前开始,易鸣鸢昏睡的时?间由每日五个时?辰变为了每日近六个时?辰,甚至有越来越长的趋势。 与其说他现在扣着人不让离开寝殿半步,倒不如说他格外珍惜仅剩的日子?,从满腔的不舍中?刮出一个时?辰的时?间让人短暂走出自己的视线。 但他终究是忍不住的,十天里有五天要?跟着一起?出去?,三天半推半就地把人提前拎回来,剩下的两天则是干脆让人在意乱情迷中?渡过,直接消弭掉易鸣鸢出门的精力。 说起?这个,易鸣鸢撅起?嘴,捏着两根手指道:“还没呢,就差最后一小点。” 言下之意就是想让程枭放她出去?堆完再进来。 “那明日再堆吧,该看书?了,”破天荒的,这会?子?程枭重新穿戴好,衣冠楚楚地走到书?案前坐下,“罚你给我?讲学。” 易鸣鸢惊奇地再次往窗外望去?,平时?没讲两句程枭要?么说有要?紧军务要?处理,要?么拿书?盖脸鼾声震天,被自己戳破后扬言进学习字对他们二人而言简直是刑罚,一个受苦一个受累,怎的今日如此自觉,莫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程枭主动整理了一遍书?简,将一本?本?书?册分门别类,摊开一本?放在椅子?正前方?,像学堂里最勤奋的书?生一样等着夫子?的到来。 易鸣鸢带着狐疑坐过去?,下一秒就手忙脚乱地跑开,脸上臊得红了一大片,这哪里是勤奋的书?生,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狼。 哪有人用春宫图讲学的!? 她被单手箍住箍在怀里,天旋地转后又被牢牢压在铺满厚毯的木板上,她试图用膝盖顶开身上的人,却被带着顺势转了半圈,这下子?真的变成在地上打?滚了,“放开我?。” “说正事。”易鸣鸢撑着他的胸膛跨坐起?来。 事到如今她不敢奢望有人能从极北带回解毒的草药,也不愿意让程枭以身犯险,她把手贴在他的心口,柔声劝道:“我?知匈奴不用中?原的那一套兵法,但其中?招式到底是大同小异,可以拿来沿用的,现在靛颏她们都?好好地在漠北住着,所有人中?,我?唯独放心不下你。” 她从不赞同以战止战,但无论是厄蒙脱的狼子?野心,还是优黎的伺机而动,都?不是能凭一己之力扭曲更改的,她生怕程枭在战场上有一丝一毫落败的可能,填鸭似地想给他留下一点可供保命的法子?。 武器可能会?折断,箭矢可能会?用尽,但脑子?里的东西任谁也偷不走。 程枭躺在地板上,听着她的话眼眶变得比辫子?上的红玛瑙珠还要?红,他把人拽回自己怀里,吻得又轻又缓,“我?看了,我?都?看了。” 易鸣鸢昏睡的时?间太长,他夜里又浅眠,总是惊醒过来查看身边人的状况,坐在床边等待她醒来的夜里,他都?会?在手里拿一本?兵书?,逐字逐句地看过去?。 程枭低声说:“我?一定会?把解药找来,阿鸢,你还没有见过一望无际的黄沙,骆驼这东西也没骑过,还有穆兹川的落日,你走了谁陪我?去??” 易鸣鸢压在他胸口,喃喃道:“落日都?是一个样子?的,说不定跟中?原的落日没什么差别。” “不,天差地别,”程枭此刻像一个固执的孩童,强硬地说:“只有亲眼的人见过才知道。” 易鸣鸢畅想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自然能猜到群墙遮挡下的中?原落日远没有草原上的壮美,一时?间突生了期待,想要?登上山川,真真正正地见识一下,但她觉得以自己目前的状况,恐怕无法完成这个心愿了。 外面下起?了小雪,可宽敞的寝殿中?却回荡着暖意,二人相?贴的部分,特别是大腿上渗出细汗,吐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带起?阵阵痒意。 易鸣鸢恍惚间想起?程枭近期常说的“及时?行乐”四字。 虽然多数时?间是为了诱着她做一些没脸没皮的事情,但这个词颇有道理,人生何其短暂,小小地厮混一两天又如何? 那次温泉之后,程枭像是找到了诀窍似的,两人水乳交融的时?候她总能得趣,因此刨去?体力不支的苦恼,她其实也有些贪欢。 易鸣鸢眸中?藏着点反悔的羞涩,也不明说,只一下又一下在对方?胸口画圈。 本?能的反应一下子?就把躺着的人丢进火里,程枭起?先?还忍了忍,等垂眸望过去?的时?候,霎时?读懂了她的意思,抽掉腰带后,他拢起?腰臀把人抬上去?一点,进得顺利无比。 “什么……”甫一开始,易鸣鸢便察觉到腹中?有些不对,动作间她听到了晃荡的水声,刺激得她浑身发抖,劲儿都?使不出来。 这半月里每隔几日饭桌上就会?出现羊肉当归汤,今日午时?刚好被逼着喝了两碗下肚,整个下午又在外头玩雪,满肚子?的汤汤水水现在还安然无恙地待在肚子?里。 “你放开,我?……现在不行,我?要?去?……啊!”易鸣鸢想要?向后撤开,下一秒却再次被一双大手摁回原位,差点城门失守。 易鸣鸢红着眼尾胡乱摇头,受到压迫的腹腔敏感到了极点,停又停不了,躲又躲不掉,她紧张难忍的抽泣声音调一声更比一声高。 程枭还以为她只是与先?前那几次一样受不住想要?躲开,不顾她小幅度的抗议,习以为常地掐着软腰继续,甚至还轻笑?了一声哄道:“我?慢一点,好不好?” 易鸣鸢坐在他跨上,两条腿早没了力气,这会?子?神情怔忪,迷茫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强行绷着的弦在某一个瞬间悄然断裂。 最后,易鸣鸢第一次,也是此生唯一一次主动,以弄毁两张绒毯而告终。 程枭试图为自己的理解有误表达歉意,手足无措地坐起?来,“阿鸢……” “你别跟我?说话!” *** 扎那颜赶到的时?候,易鸣鸢的情况不容乐观。 起?先?还是夜里睡眠时?间长,到后来说着话都?能忽然昏过去?,有一次刚醒来没有半个时?辰,便又倒了下去?。 程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日日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同时?试图集结军队冒着风雪向西行进。 扎那颜是和服休单于一起?来的,听完逐旭讷手舞足蹈的“简述”和巫医的回禀后,她首先?去?寝殿内探了易鸣鸢的病情。 “你们俩都?出去?。”扎那颜敛眸,把手搭在易鸣鸢的手腕上,头一转不转地把凑过来看的逐旭讷和程枭一起?赶出去?。 易鸣鸢靠在床上,由于进补得宜,她现在身上还多了点肉,并没有骨瘦如柴的病态感,她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她不急不缓的动作,心中?不免升起?希望,怯生生地问:“我?还有救吗?” “能救,我?知道解药是什么,你会?没事的。”扎那颜言简意赅,沉静的眸子?中?蕴含着令人安定的力量,她风尘仆仆赶来的行为就像为家中?孩子?托底的长辈,是他们所有人最坚实的后盾。 “真的?”易鸣鸢惊喜道。 扎那颜点头,“嗯,但是你和折惕失必须要?分开一段时?间。” 易鸣鸢不解,“什么意思?” “杀了优犁,解药唾手可得,来的路上我?和大单于决定,让他做主帅。” 扎那颜沉稳的声音将其中?的一切利害关系娓娓道来,现今优犁霸占着匈奴的西北,一直是他们的心腹大患,大部落或明哲保身,或倒戈一方?,夹缝中?遭受迫害的是零零散散,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小部落。 他们被掠夺,被屠杀,被充作战俘,被扔在阵前当探路的石头。 既然与优犁终有一战,何不尽早终止各类惨剧的发生? 更重要?的是,收回西北后,雪山中?的解药便如他们的囊中?之物?一般,要?多少有多少。 易鸣鸢心中?不服,直言问道:“可是为什么一定是他呢,莫非匈奴没有更勇猛的将士了吗?”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扎那颜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而且,这是他很早就答应过的。” 第60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顺着扎那颜的手偏了一下头, 接受她如同母亲般对自己的安抚。 “他何时答应的?若是多年以前,可否认为是他年轻气盛,内心一腔壮志, 失了对雪山内危险的考量?还?有……若他是为了我?, 我?宁愿他没有答应过。”犹豫片刻后, 易鸣鸢说。 到了这种关头, 她难免生出一点负隅顽抗的私心,如果程枭是因为少年时的豪迈之气起了剿灭优犁的誓言, 那如今时移事易, 也许现在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呢? 另外, 听巫医说瑞香狼草的解药只在每年二月初开花,错过以后只能再等?第?二年,那时候她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在,为了这一星半点的可能让他赴险, 甚至很大的几率回不来, 那她还?不如直接被毒死算了。 扎那颜柔了目光, 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一点自己曾经的影子, 她说:“折惕失比逐旭讷还?像我?的孩子, 我?也很舍不得他。但?这一次真的非他不可, 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是灰色的。” 折惕失刚跑回匈奴不久, 正是乱的时候,他一路缺衣少食,完全是因为强大的意志力?才?撑下来,被编进耶达鲁的小队后没几天,他就病倒了, 扎那颜那时承担着军营中治病救伤的责任,看到跟自己大儿?子没差几岁的少年难免多照顾了一些。 有一天她走?进毡帐, 听到痛呼和哀嚎声中夹杂着一声迟疑的“阿妈”,十三岁的折惕失睁着一双迷蒙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方?向,他烧得稀里糊涂,把扎那颜认成了过世一年的母亲。 有很多人觉得扎那颜像一个?可靠的阿姐,但?那个?时候更多的人认为她是一个?很有手腕的女人,能从兀猛克的一众儿?子里选出服休,唆使他弑父篡位,又把他的心牢牢攥在手里,完全没有想过是兀猛克仗着单于的权势横刀夺爱,生生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各种各样的目光她见过太多,直到那天,扎那颜看到了和逐旭讷看向自己是如出一辙的神?情。 坦白来说,逐旭讷没有御下之力?,并不适合接任单于之位,但?他是自己和服休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在某种机缘巧合下怀上的,逐旭讷出生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漂泊羁旅,对他疏于照管,才?造成了他跳脱无拘的性格。 偏偏逐旭讷又格外豁达洒脱,跟天生少了一根筋似的,面对军中四起的留言毫不放在心上,也从不去追问为何他的年龄比自己阿爸称王的时间还?大一岁,望向他们夫妻二人时只有孺慕和崇拜,还?有满得像要溢出来的欣喜。 扎那颜那时起就知道,逐旭讷身边注定要有一个?心思重的人看着,但?那个?人既不能拥有太高?的权势,又不能对权势完全没有眷恋,最好是跟逐旭讷一起长大,建立过命的交情,又拥有不被磨难摧折的意志和柔软的心。 折惕失出声喊她的那天,她找到了。 虽然最开始是为逐旭讷寻找护卫的盾,但?日子久了,扎那颜也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有好东西也紧着他一份,从不藏私。 折惕失的天资在战场上发挥得淋漓尽致,扎那颜发现?他是一支及锋而试的箭,轻盈的箭翎是他充满执念的牵挂。 在耶达鲁从酒后的蛛丝马迹中猜测他的往事之前,扎那颜就听过他的倾诉,往前推七八年折惕失还?没有学会很好地隐藏自己的心思,她看着少年人不停扣着草垛的动作,缓声说会把他的秘密藏在肚子里一辈子,连服休也不告诉。 与此同时,她也善解人意地决定把他那句迷迷糊糊的“阿妈”当成风中的一小声喧嚣,不去揭开他内心代表着苦痛的伤疤。 “灰色的眼睛……”易鸣鸢回想起程枭总是在黑夜中行动自如,寻找山洞时能够带着自己轻易地避开每一颗石子儿?,还?有冰天雪地中所有人都系上了布条,唯有他行于阵前,袒露一双仅仅被风吹得微红的眼睛,“他能漫天的雪色和黑暗中看清前路。” 扎那颜点头,“折惕失的阿妈是须蒙氏人,他们因为这种能力?,经常作为雪中的寻路人随军出征,但?是十年前须蒙氏人几乎灭族了。” 易鸣鸢懂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拥有着极强的能力?,也意味着面临同等?大小的风险,须蒙氏人即使不愿意开道领路,也有人强迫他们去做,加上探路本就是一项艰难的任务,稍有不慎就会面临雪崩或者埋伏,可想而知人数会缩减得多快。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才?让程枭的阿妈避世而居,碰巧遇上了他的阿爸,开启一段孽缘。 阿妈不仅给了程枭一身血肉,还?送了他一双独一无二的的眼睛,这世上力?能扛鼎者多,但?是能在恶劣的天气下寻找到敌人的,只有他一个?。 易鸣鸢心沉到了谷底,“我?明白了。” 她和程枭两个?人之间不止有小情小爱,正如自己为了护住百姓的性命,始终坚持完成和亲仪式后过阵子再逃跑一样,他也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找解药只是顺带的,收复西北才?是最终目的,在全匈奴人的安危面前,她没有说“不”的资格。 扎那颜看她沮丧的神?色心生怜惜,没有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劝慰她,而是给她在身后垫好靠枕,“我?给你讲一讲我?跟服休从前的事吧。” 易鸣鸢调整了个?舒适的坐姿,瞟到窗外有人带着焦急往里张望,轻轻笑了一下,她感受着一波波加深的困意,掐紧了自己的掌心,“好。” *** “怎么?样阿妈,她没事吧?”逐旭讷蹿得比一阵烟还?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抢在程枭前面问道。 扎那颜无奈地推开他,对站在一旁沉默寡言的程枭说:“几年前我?随服休去往西北劝降优犁,沿用古方?用梭梭草入药,给将士们做了疗伤的膏脂随身带着,发现?梭梭草时,旁边恰有几株瑞香狼草,想来梭梭草就是解药了。” “那这么?说折惕失的阏氏有救了!”逐旭讷神?采飞扬,仿佛有救的是他本人。 程枭放松了下来,他连续二十天没睡过一个?整觉,现?下心情轻快不少,锄了逐旭讷一记,用眼神?问他为什么?这么?上心。 接收到他怀疑的目光,逐旭讷连忙大喊一声冤枉,“拜托,咱俩是一起上战场的兄弟,我?替你高?兴不行吗?她一好转,珠古帖娜身边那丫头准高?兴,那丫头一高?兴,珠古帖娜也高?兴,我?这不是……” 说到后面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傻笑两声。 扎那颜就没有他那样的好心情了,她等?着两个?孩子结束对话,难得冷着一张脸道:“跟我?去见服休,有两件事要提前准备。” 她挥手招来一个?士兵嘱咐:“找到喇布由?斯,带过来。” 60-70 第61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逐旭讷不明情况, “怎么了这是?” “不久前喇布由斯犯错,我将他?降为了最末等的骑兵,这次换合什温打?头阵。”程枭简略叙述了一个月前发生的事, 对扎那颜道。 面对他?们的疑问和解释, 扎那颜没有多说什么, 而是把两人都带去了议事的殿内。 自从服休单于来了之后, 整个右贤王部以他?为尊,按理说程枭应当让出最舒适温暖的主殿, 但扎那颜考虑到易鸣鸢的身体?状况, 来的路上以之为由规劝过他?, 正值多事?之秋,一切从简,服休单于也体?恤下属,便依照她的话, 择了最宽敞的议事殿安顿下来。 “拜见?大单于。”程枭与逐旭讷一同单膝下跪, 低头行礼道。 “大单于。”比起在扎那颜身旁笑嘻嘻的轻松模样, 一踏入殿门, 逐旭讷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神情严肃紧绷, 像老鼠见?了大猫, 小心地把散漫情绪收起来,不被他?发现。 在自己的阿爸面前,即使有着最不可磨灭的血缘关系在,不论是私底下还是外人?面前,逐旭讷都一直被要求称呼服休单于为“大单于”, 唤“阿爸”的机会在三岁后少得?可怜。 简单的见?礼后,程枭坐到殿内的位置上, 不一会,他?看到喇布由斯被五花大绑带了进?来,战战兢兢地朝服休单于的方向跪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直冒冷汗。 程枭心中微讶,略略回忆了一遍喇布由斯所做过的事?,心中有了个大概。 服休单于跟没看到下首的人?一样,招手差人?铺开?一份详尽的地图,上面各种图标代表着战备部署和参战人?数安排,他?摸了一把自己的络腮胡,“从乌阗岭南侧分两支队伍出发,把厄蒙脱这个长牙的狼崽先?灭了。” 程枭点?点?头,乌阗岭的南部地势较为低平,且靠近厄蒙脱部落,只要占据人?数优势,打?下来不成问题,服休单于此番北上,带来了足足两万八千骑兵,都是各族的精兵猛将,就是他?一人?带队,也完全足够了。 在他?思考利弊之际,服休单于忽然话锋一转,冷冷地问逐旭讷:“你说,前后包抄,前路正面迎敌应当用多少人?,后路截断又应当用多少人??” 在来的路上,他?可是听说这小子把所用的一小支军队耗得?不足千数,打?法勇猛有余,策略不足,简直是把手底下的将士直接往敌人?刀口上送。 “前,前面……”逐旭讷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蹦出几个字,但说到后面还是不敢继续,求助般看向程枭。 程枭目视前方,自从前些?年偷偷给他?提示,奈何这家伙跟缺心眼了似的,给他?比个八就脱口而出带八万人?,导致两人?被服休单于发现后一并罚了五下军棍,后来这样帮逐旭讷逃过一劫的事?情他?就再?不愿做了。 细数他?多年羁旅生涯,挨过的军棍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那次独占五下,若是让阿鸢知道,兴许能笑得?直不起腰来,他?想。 那边服休单于看着儿子憋红的脸色,恨铁不成钢地抬手,见?逐旭讷立即捂住脑瓜,他?的手在空中打?了个弯,摸了几下自己愈发光亮的头顶。 他?并不是天生谢顶的,而是戴青铜头盔太久了,把头顶的那片皮肤压得?血肉模糊,渐渐的就不再?长出头发了,后来扎那颜效仿古书上某一任大单于的装扮,帮他?在头顶剃出一个圆形,方显得?没有那么突兀。 逐旭讷悄摸抬头看了眼服休单于的脸色,这种时候他?通常会大喊:“绵羊不懂吃肉,藏羚羊不会游水,这种事?儿你拿去问折惕失就好?了,为难我干什么?” 可惜今天到有喇布由斯在,他?是再?随意桀骜,但也不想在外人?面前掉面子,所以倔着一张脸不再?说话。 扎那颜轻叹了一口气,这样僵持着总不是个办法,多年来逐旭讷的脾气和心智服休并非不知,却仍旧固执地像要去捶打?他?磨练他?,可惜收效甚微。 她让两个孩子都站在放置地图的桌前,指着一个个图标简要叙述服休单于的初步计划,听得?逐旭讷连连点?头,直呼比藏羚羊的角还要精妙绝伦。 程枭则是更内敛一些?,他?默默记下图上的所有细节,在服休单于交代完单独交给他?的任务后应道:“是,涂轱。” 一切安排就绪后,扎那颜走下台阶,不紧不慢地走向底下被他?们当空气晾了好?久的人?,开?口问道:“记住了吗,喇布由斯?” 喇布由斯几乎匍匐在地,闻言猜到她已经了解了自己做过什么,赶紧请罪:“明勒阏氏,我一时被狗熊的毛塞住了心窍,再?也不敢了!” 正如易鸣鸢被称为达塞儿阏氏一样,扎那颜也有自己的封号,族人?们通常亲切地叫她明勒阏氏。 不过此时喇布由斯的语气可就不太亲切轻松了,他?现在内心无比恐惧,仿佛被倒吊于百米高?的悬崖之上,时刻有被摔成肉泥的风险。 逐旭讷被这突然的变故疑惑到了,他?在底下戳程枭,低声问他?:“折惕失,他?做什么了?” 程枭把他?的爪子拿起来丢开?,眼睛里聚起对喇布由斯的愤慨之情,咬牙道:“给厄蒙脱他?们通风报信。” 半个时辰前,扎那颜给易鸣鸢讲完了故事?,正要告别之际,被床上的人?出声叫住,易鸣鸢懒洋洋地眨了几下眼睛,连组织语言都变得?异常缓慢。 她徐徐将自己察觉到的怪异之处和推测跟扎那颜讲了一遍,那夜他?们有注意隐蔽行踪,按理来说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厄蒙脱部落的人?发现,还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在那个地方,几乎是他?们刚刚烤完肉,就直接被堵了上来。 若说临时起意,观他?们战备是情况,可以直接排除这个可能,再?说厄蒙脱信誓旦旦的姿态,也不像是攻打?右贤王部的路上正好?遇见?他?们,既不是改道而来,也非临时起意,那只剩下唯一的,也是最令人?心寒的结果了。 军中有人?通风报信,提前把他?们将行的路线传到了敌军手上。 能接触到行军路线,又拥有自己的传信鹰的人?没有几个,易鸣鸢一一把百骑长及以上的人?名在脑中筛选,最后得?出了最不可能,也是最可能的人?选。 喇布由斯为人?虽不懂得?变通,甚至能称得?上一句自以为是,但他?对大单于和程枭却是绝对的忠诚,加上他?的妹妹还在王庭之中,他?没有任何理由背叛族人?。 因此,他?确实给厄蒙脱通风报信了,但羊皮纸上书写的内容也许有一定的偏差,他?会怎么写呢?兴许会谎称他?们只有区区一两千骑兵,又车马劳顿,轻轻松松便可杀光,兴许还会说他?们地处低洼,假使优先?占据高?处,接下来他?们定然如困兽般逃脱不掉。 而知晓一切的那个报信人?,只要在适当的时候跳出来,即刻受到首领的信重,再?一次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地位上。 逐旭讷也不是个傻的,被程枭提醒过后,他?立马反应了过来,指着喇布由斯大骂:“嗷我想起来了!那晚我们在喝酒的时候,你跑过来说远处有火光,我当时张望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眼睛被鸟啄瞎了,什么火点?子也看不见?,原来是你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在玩我们!老子今天要把你大卸八块!” 他?说着就要撸袖子开?打?了,还是服休单于伸手把他?拦下来,眼里蕴含着对喇布由斯狠毒的杀意,“从匈奴占据北境开?始,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叛徒。” 喇布由斯抬起头,他?瞪大了双眼,“不!大单于,我并没有背叛匈奴,是折惕失看不清那个女人?包藏的祸心,降罪于我,只要我重新做回百骑长,一定能加快统一匈奴的步伐,我能冲锋陷阵,抛弃掉性命也没有怨言。” 他?言辞恳切,打?从心眼里就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 “你在放什么狗屁,你害那么多兄弟枉死在厄蒙脱的铁锤下,还要怪折惕失和达塞儿阏氏,他?们不把你切成肉片就不错了!”逐旭讷抱着手臂忿忿然,恨不得?把唾沫吐他?脸上,奈何他?阿爸挡在前面,没留给他?喷唾沫的机会。 程枭双手攥握成拳,不得?不承认在打?仗上,喇布由斯是一个勇猛的部下,但是在思维上永远都无法扭转过来,他?无法与这样的人?争辩,只是最后说了一句:“喇布由斯,革去你的百骑长之职是罚你打?伤了八个弟兄,不是别的原因。” 如果喇布由斯对自己有意见?,完全可以直接提出来,而不是像这样在背后使绊子,特地给敌军首领传信以达到自己的目的,造成死伤无数。 喇布由斯对此嗤之以鼻,“你被女人?闹昏了头,整日?待在寝殿里,有什么资格说我?” 两军交战,厄蒙脱部落灰溜溜地撤兵后,他?起初还很紧张,担心有人?从蛛丝马迹中发现自己做过的事?,但十几二十天下来,一切都风平浪静,他?打?听到达塞儿阏氏似乎病了,右贤王成天闭门不出,陪着她养病,即使冬日?里本?就应当窝在屋子里渡过,但他?还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围着女人?转的男人?。 随着时间过去,他?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以为诸事?太平,岂料今天服休单于和明勒阏氏一到,就把他?提了过来定罪。 死就死吧,反正当一个小小的骑兵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扎那颜听完他?心中的愤懑,低头用一贯平和的目光注视着以为自己要慷慨赴死的人?道:“有两个人?,她们请求我不要杀你。” 第62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两个人?? 喇布由斯浑身一震, 妹妹为他?求情很正常,但?不是这次。 那回为了放走达塞儿阏氏,他?把毡帐前的守卫全都撂倒了, 但?幸得没有被杀头, 回来后他?看到妹妹在柜子里藏了许多措辞恳切的信, 其中有一封就是扎那颜收到后回复的。 回信中说自己不好插手折惕失军中的事务, 但?按照匈奴的律法她哥哥的性命大抵无虞,可放宽心。 这次又是何人?? 喇布由斯想了一圈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会帮自己求情的人?, 忽然从扎那颜的停顿中悟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开口道?:“除了我妹妹还有谁, 达塞儿阏氏?她有这么好心?” “对,是她,”扎那颜让人?把他?的绳子解开,带到将?士们正在操练的军营中去, 她薄唇轻启, “这次出征, 你做先锋。” “什么?!?”被押走时, 喇布由斯脸上满是惊恐, 他?一不敢相信那中原女人?三两句就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连明勒阏氏都听她的话?, 二不敢想象族人?们知?道?自己给敌军递过消息后,会怎么?样看待自己。 他?纵横跋扈二十余载,不怕伤不怕死,唯独害怕看见妹妹和族人?失望的眼神。 这也正是易鸣鸢想过的,她请求扎那颜放过喇布由斯, 扎那颜起先并不同意,他?们处置犯错之人?的手段简洁了当, 甚至能称得上是粗暴单一,但?拒绝之余,扎那颜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易鸣鸢滑入柔软的被褥,静静地看着?她说:“扎那颜,我并不是想宽恕他?的罪行,而是在同样的敌人?面前,他?会把将?功折罪的机会牢牢抓在手里,更何况,让他?回去比让他?直接死去更痛苦。” 她在第一次接触喇布由斯后就去大致了解过他?的处事方式和战绩,他?这样直脑筋的人?,就算有人?费尽心思劝说,也大概率会选择一条路走到黑,但?是这次把他?放回人?群之中,再透露出一点似是而非的消息,喇布由斯必会受尽千夫所指。 若是他?能从指指点点中挣扎出来,就会被淬炼成为最?忠直的一把刀,一切罪责等?战后一并清算;若他?没有,反而就此消沉下去,那在战前及时换其他?人?带队冲锋也不迟。 易鸣鸢忍着?哈欠接着?说:“如果?他?认为自己是在做对匈奴有益的事情,那便不应该杀,不能让他?带着?骄傲和沾沾自喜而死去,因为这不是惩罚,最?好的惩罚是让他?认识到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并为止悔恨。” 扎那颜点头,见床上的人?打完哈欠,又颇有些孩子气地轻轻补了一句:“他?想把我挤走,往程枭身?边塞人?,这谁能受得了……” 她闻言笑开来,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格桑花,有节奏地拍着?易鸣鸢的被角哄睡,清唱了几句安眠曲后叹息道?:“好孩子,你和折惕失一样,天生就适合生活在这里。” 草原上的男儿行事直接莽撞,无论是战中还是平日里,总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冲突和损失,她花了近十年的时间?试图改变这一点,却?收效甚微。 扎那颜目光落在安睡的易鸣鸢脸上,她想,也许中原的柔情和智慧可以中和掉他?们骨子里流淌着?的野性蛮横。 解决了喇布由斯的事,程枭和服休单于他?们再粗略商量了一遍到时候领兵的事宜,便步履生风地回到了寝殿之中。 一想到战事迫在眉睫,他?的心就像被泡在了酸水里一样,每时每刻都泛着?疼意。 他?站在门前踌躇了片刻,留在这里对阿鸢来说是最?安全的打算,近期右贤王部会新建几条地道?和碉堡,只要带着?足够的粮食躲藏在其中,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打不进去。 但?是一想到那日落雪时,她握着?自己的手说“无论做什么?我都陪着?你”的神情,他?的心中便出现?了一杆倾斜的天平。 等?到程枭推开门的时候,易鸣鸢已经揉着?眼睛坐起来了,昏迷和正常的睡眠不太一样,正常睡着?有时会落入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而昏迷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如同梦魔伸出一双嶙峋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连最?基本都光亮都辨认不出。 “你回来啦。”她打起精神,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消除久睡后的迷蒙。 今天日头好,太阳照在身?上的时候带着?融融暖意,差点让人?以为开春了,程枭带回来一封羊皮纸,是从雅拉干寄来的信,他?把带着?微微手汗的纸张交到易鸣鸢的手中,阳光中的表情努力绷成了温和的样子,“给你的。” 易鸣鸢有些意外?地张开了羊皮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尽显稚嫩,纵使一笔一画认真地下笔,还是从字体上可以知?道?这是出自一个孩童之手。 她发觉男人?心情不佳,把人?挽过来说:“你看,是小查希寄来的,她这字儿还是我亲手教的呢,看来这些天有在好好练着?,比我们走的时候进步不少。欸,这团炭灰是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小查希的妹妹青鸾就是当初易鸣鸢亲眼见证者出生的那个孩子。 程枭被她俏皮的语调所感染,眉头骤忪,对着?纸上那黑不溜秋的一团猜测道?:“大概是鹿,尾巴很短。” 易鸣鸢歪了一下头,“不对吧,这小玩意没有角,短尾巴的话?更像是……兔子。” “炭灰”旁还有几个小黑点,乍一看像是小石子儿,可一旦确认了“炭灰”是大兔子,就能明白过来它?们是一个个新生的小兔崽,看来小查希没从她留下的小册子里找到“兔”字,只能用笔画了下来,生动但?不形象地送到她的手中。 程枭垂眸认认真真扫过一整张纸,终于从中看出了零星一点兔子的样子,但?他?不懂小崽子给阿鸢画这个做什么?,侧头问道?:“你喜欢兔子?” “什么?呀,不是,”易鸣鸢笑出声,“你仔细看这里,写着?呢‘兔子下崽六只,雌兔有些虚弱’,小查希这是在养兔子呢。” 说起来,这与喇布由斯还有些联系,当日他?猜忌自己的举动是想削减匈奴军数量,为此举着?刀对她恶语相向,是小查希第一个跳出来说相信她的话?,愿意回家养几对兔子试一试。 想到那个令人?感到窝心的小姑娘,易鸣鸢不禁回忆起了在雅拉干时的情形,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把羊皮纸妥善叠好收起来,打算晚一点就回信,“真好,算起来青鸾现?在差不多应该满月了。” 程枭看到她对旁人?的孩子一副喜爱非常的样子便喉咙发哽,他?思虑片刻后说:“阿鸢,你想不想要一个亲生的崽子?” 此去西北异常凶险,几乎是九死一生,他?不觉得自己有命回来,让旁人?带回解药亦是侥幸,但?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仍旧会选择让她留在安然之所,等?着?解毒的草药送到手上。 私心来说,其实他?是想要属于自己的孩子的,但?易鸣鸢心中有芥蒂,因此行房时总会做好措施,那次鹰羽泉之行忘记也及时喝了避子汤,更何况自己也不愿意去强迫她改变心意,于是就这样一直到现?在。 但?是这次,如果?自己回不来,也许一个带着?他?血脉的崽子能陪伴她的后半生,给她活下去的动力。 “我才不要,生孩子很疼的,你平时弄疼我,我都能哭出来,让我生孩子,你舍得吗,嗯?” 易鸣鸢还在找合适的位置放羊皮纸,没意识到他?这句话?代表着?什么?,直到她放好后抬眸看到程枭悲伤的深灰眼眸,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想干什么?,把我留在这里,用一个孩子打发我,让我们娘俩过一辈子?到时候让人?嘲笑她/他?生下来亲爹就死了,被欺上门都没人?撑腰,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说着?说着?,她被自己的想象委屈到了,猝不及防掉下泪来,全然没有在扎那颜面前冷静分析的样子,恶狠狠捶了程枭一下,嘶哑道?:“你要是死了,我才不会给你守寡,世?上好男儿多的是,我还青春貌美,又不用吊死在你一棵……”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程枭堵住了嘴,男人?的吻带着?哀悸的颤抖,她当然有说这种话?的资本,易鸣鸢只要站在那里,就能让大把的勇士为她赴汤蹈火,在匈奴嫁过人?甚至为前一任夫君生过崽子都不会被嫌弃,只会被当成富有魅力和身?体健康的信号,反而会受到更多独身?男子的青睐。 但?是她此刻说出这种话?来,分明是愤怒中藏着?委屈,威胁中带着?撒娇,告诉自己不要舍下她一个人?独活在世?上。 “你,唔……孤儿寡,母,怎……”舌尖狠戾探进柔软的口腔,重重舔过敏感的上颚,易鸣鸢推搡着?他?的肩膀还想再骂,却?被压着?吻得涎水滴落,到最?后还是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程枭贪婪地汲取着?她口中的津液,吻得越来越放肆,难以言状的满足感蔓延到全身?,他?在此刻确认了自己正在被易鸣鸢的爱意深深包裹着?。 浮尘飘荡在午后热烈的阳光里,窗棱内的暗点跳动得悠然又柔和,仿佛在空中曼舞轻歌。 这次亲吻又深又长,分开的时候易鸣鸢都快喘不过来气了,更没有力气接着?骂他?,慵懒地被半拖半抱去了寝殿后侧。 “我不想在地上,这里好凉。”她以为程枭又要拉着?自己颠鸾倒凤,毫不犹豫地抬脚准备走掉,这个位置是整个屋子里最?冷的,又没有铺垫子,除了刚住进来的时候她就没来过第二次。 程枭单手把她揽回来,忍俊不禁道?:“今天不闹你,过来看。” 说着?,他?敲击了两下墙上的某一块砖石,又把床边的油灯点上拿在手里,不消三息,整面墙体訇然打开,露出内里乾坤。 第63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往内张望, 里头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她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除了温度比较冷并没有什么不同。 “慢点踩。”程枭把油灯凑近壁上的火烛, 依次将它们点上, 霎那间整个?密道都?亮了起来?。 一张软榻左侧是宫灯和暖炉, 还有瓷杯茶壶, 矮几小凳,右侧是巾架盆架和?高柜, 放着许多书卷竹简, 高柜后则是一架别致的屏风, 分明是温馨舒适的布置,却?因为没?有窗户的缘故显得有几分幽暗。 最令人感到怪异的是软榻边延伸出的铁链子?。 易鸣鸢迈步过去,发现屏风后面别有洞天,密道联通着其?他的房间, 后面一间满是风干后的食物, 整个?通道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不知会连接到哪里, 她心颤了颤, 指着铁链迟疑道:“你真想过把我锁起来??” “有备无患。”面对她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程枭倒也没?否认, 他布置第一间的时候确实是抱着这个?想法的,但现在用不着了。 他过去先把四?处的细尘清了清,一步步带着易鸣鸢往深处走去,“原本我想让你留在王庭里,如?果厄蒙脱或者优犁打进来?, 你可以趁机从这里逃走,令牌就放在暖炉的灰里, 顺着这条路出去后,我的人会护送你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 “这不像是近些年挖出来?的。”易鸣鸢四?处张望,他们下了几级阶梯,应当是进了底下,这条密道土块夯实,地面平整,恰能供两人通过,想来?并非一日之?功,她摸摸墙壁,算了下程枭升为右贤王的时间,感觉并不足以办到。 程枭一步跨过三个?台阶,介绍道:“这地方?在我受封前就打造好了,我和?逐旭讷觉得这是上一个?老东西留下来?的,第一次打开的时候这里都?是兵器,除了兵器就是金子?。” 逐旭讷当时看着满屋子?堆的黄金眼睛都?快看直了,大骂那尤舜老贼藏着这么多好东西,骂完又?缠着程枭夸他运气?好,刚封为右贤王就挖到这么大一份宝藏,最后逐旭讷舔着脸把好东西搬走了一部分,美滋滋地承诺要是他在左贤王庭找到好东西,也分给他一半。 后来?的结果当然?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出现一次就已经够难得了。 但这些武器和?金钱的补充无疑给了转日阙很好的助力,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他们两个?王庭的盔甲和?粮草都?是最好的。 那日之?后,逐旭讷时不时就骂上一任右贤王不是东西,中饱私囊了这么多年,怪不得他听?说矿区大量出金矿,拿到手却?还是这么一丁点。 “既然?先前的右贤王是服休单于的伯父尤舜,那就是优犁的弟弟,也不知他们兄弟二人关系是否亲近,若是他曾在生前带优犁来?过这里,那可就不好了。”易鸣鸢忧心忡忡地说。 要知道密道之?所以叫密道,除了位置隐蔽之?外,还需要所知人数甚少,最好不要有超过三个?人知道,所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是如?此了。 “不会,他们兄弟二人水火不容。”程枭丈量着大致的距离,牵着易鸣鸢向右边绕去。 尤舜看不起优犁,认为他心眼比马毛还细,优犁也同样瞧不上尤舜,觉得他跟狍子?一样蠢,两兄弟明明一母所生,却?与天生的仇人没?什么两样,儿时甚至会因为一起打到的猎物如?何分割而争论不休,一点都?没?有身为王子?的气?度。 当然?,这些都?是涂轱闲暇时说给他们当故事听?的,大多数情况下多了点添油加醋的形容,听?听?也就罢了,不过他们的确互相看不过眼,没?多少亲情在。 随着闲谈结束,程枭也停下了脚步,伸手照亮满屋灿亮,突然?道:“娇娇到了。” 入目间光彩夺目,易鸣鸢心想好在只有一盏烛火,否则她今日怕是要瞎在当场,整间房里黄橙橙的,金币和?玛瑙松石珠子?不要钱似地堆在地上,像是一间另一种意?义上的“金屋”。 “金屋藏娇不是这样的,金屋是用纯金造出一间屋子?,不是用金子?堆满屋子?,再说,”易鸣鸢轻笑两声,原来?是这个?“娇娇”,她上前抓了一枚金坨坨,它们丢到尖尖最顶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转身道:“我也不是娇娇啊。” 当年汉武帝刘彻钟爱皇后陈阿娇,因此才?传为一段佳话,可惜二人开始美好而结局潦倒,最终并没?有走向圆满,她此番回答既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娇弱女子?,也不愿和?程枭重走他们二人悲哀的结局。 小插曲过去后,她指着屋内的金子?问:“要用来?锻造新的军需吗?” 以右贤王部的储备来?说,供给服休单于所带来?的骑兵长期作战是有些吃力的,光有矿产还不够,他们需要更精湛的冶炼技术,锻造出比厄蒙脱部落所用更锐利耐用的兵器,还有厚逾半寸的铠甲。 “嗯,但只用其?中的一半,剩下的去买种子?。” 服休单于和?扎那颜做事雷厉风行,刚到尚不满半天,就将前面所有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看到易鸣鸢整理的种植良方?后,当即让人大量南下采买适宜在北境种植的稻种禾苗,还有抗寒的蔬菜。 他们匈奴困囿于粮食短缺太久,正好趁这个?机会彻底扭转。 说话间,程枭动手把一小块金币捡起来?,轻轻放到易鸣鸢掌心里,他说:“那些都?给族人去用,这一块,我想请阿鸢帮我编一个?剑穗。” 其?他的那些都?是责任,唯独现在手里拿着的一小块,是私心。 程枭所有的私心,全在易鸣鸢身上。 他想要一个?在战场上时时刻刻都?能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剑穗,让他在搏杀之?际,念着后方?等?他平安归家的人。 易鸣鸢收下“报酬”,身体开始轻晃摇摆,慢悠悠地说:“没?问题,只是我不太会编织,上一个?草蜻蜓你也看到了,若是不满意?可不能怪我啊。” “好,不怪。”程枭见状撑住她,慢慢地,易鸣鸢在他怀里躺倒睡去,并没?有听?见他愈发绝望的叹息声。 今日她清醒的时间,还不足五个?时辰。 第64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加更】 风雪初歇, 处理?军备的程枭彻底成了个大忙人,为了防止易鸣鸢在寝殿里待着无趣,珍而重之地?把她“托付”给了扎那颜。 身?为明勒阏氏, 扎那颜每日需要处理的事务有很多, 易鸣鸢被她手把手带着学了身?为首领的阏氏应该涉猎的一切领域, 闲暇之余她会毫不吝啬地?出言夸奖, 两?个人的相处就像是一对和谐的母女。 易鸣鸢在扎那颜身?边久了,感觉自己整颗心都渐渐平静下来, 少了几分对身?上毒素的忧虑, 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当下的生活上。 值得一提的是, 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服休单于出现在扎那颜身边的时?候,凶狠的脸上总会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起先她还很怕大单于的威严,觉得他的眼神比秃鹫还狠辣敏锐, 吓得她两?股颤颤, 伏在桌案前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 后来这样的次数一多, 她也就适应了。 易鸣鸢还发现, 逐旭钠那活泼得上了天的性?子也许不全是他自?由生长而出的, 服休单于身?上久经岁月洗练的沉重悍然?偶尔也会不经意间露出少时?欢脱的底色, 若是往前推二十年,恐怕他们父子二人会成为最志趣相投的人。 这些日子里珠古帖娜也时?常过来向她们确认一些有关?雪日安排的细节,大单于在场的新年尤为重要,同时?开战在即,这也是鼓舞士气?, 为她们增强信心的重要手段。 靛颏依旧像条小尾巴一样坠在珠古帖更新漫话.视频广播剧奇额-羣吧仪似把一六酒六仨娜后头,可她为奴为婢久了, 骨子里害怕着抬手间生杀掠夺的王权,程枭倒还好些,因为有小小姐在,自?家姑爷总不用怕的。 可她唯独不敢出现在大单于和扎那颜面?前,每次都退避三舍,只敢站在殿外不远处,悄悄地?踮脚往里面?张望。 易鸣鸢瞧见她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放下手里的羊皮卷,和扎那颜交代了一句,她走到靛颏面?前,塞给她一把临走时?抓上的榛仁和果干,问道:“靛颏,为什么不进去?” 扎那颜好说话早已是她们所熟知的事情了,身?为自?己的好姐妹,珠古帖娜的半吊子徒弟,她完全不用在外面?受冻,一起坐着听也没什么的。 “小小姐,我,我不敢。”靛颏往嘴里放了几个榛仁,丰润的油脂在嘴里炸开来,味道不错,可美味的食物也无法降低她对王权和皇权的害怕,她的心仍旧砰砰直跳。 二人一路走一路聊,听完她的顾虑后,两?人已经逛到了一处朝南的小山坡上,易鸣鸢停下脚步,指着远不可见的中原楼阁说:“靛颏,从前我爱去东市中的酒楼,坐在最高的雅间里用膳,那时?临街而望,我总觉得自?己站得很高,看?得很远。” “是啊,特别是进士们中举游街的时?候,远远就能?瞧见了。”靛颏回忆道,那时?候下面?百姓走过,小得像蚂蚁一样,坐在别致的雅间里,既不拥挤,也可尽揽街上盛景。 易鸣鸢收回手指,定定地?看?着她说:“靛颏,大单于他们不用权势压人,你不用害怕,因为这里已经不是广邑,已经不是邺国?了。” 大邺皇帝喜欢强调自?己的权势,不许旁人在答话时?直视他的脸,连带着底下的人也争相效仿,动辄闹出人命来,有次进宫的时?候靛颏见到有人“冲撞”到贵人,被生生挖去一双眼睛。 她们易家主子和蔼,下人日子过得还是比较舒坦的,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严酷的规矩,吓得回去高烧了两?日,可把易鸣鸢担心得够呛。 靛颏呐呐重复,目光有些迟滞,半晌,她把剩下的果干全部倒进嘴里,似是在想通了什么,“我明白了,小小姐。” 易鸣鸢欣慰地?点点头,“既到了此处,就好好过全新的日子吧,扎那颜是好相与的,大单于也没那么可怕。” 这里正值午时?,积雪化了许多,两?人坐到一处干燥蓬松的草地?上,偷偷附在靛颏耳边说了一个关?于服休单于和扎那颜的小秘密,彻底把她心里的芥蒂打消了。 靛颏听后惊讶地?扬起了眉头,消化了片刻后说:“那,我也和小小姐讲讲关?于珠古帖娜和大王子的事儿吧。” 前些天日头刚好起来的时?候她就想找小小姐谈心了,只不过碍于得空就跑过来寻珠古帖娜的大王子,害她在阻拦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 易鸣鸢一直很好奇这二人之间的过往,程枭顾及着兄弟的脸面?,话总是模棱两?可的说一半,让她抓心挠肝的,靛颏就不考虑这么多了,她住在珠古帖娜家里多久,就被逐旭讷打扰了多久,此时?正需倾诉。 “小小姐,你是不知道大王子他那人有多烦人!” 她话头一起,易鸣鸢就忍不住笑出了声,靛颏向来耐心十足,在易府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能?把她烦成这样,大王子也算是个人物。 还有她现在喋喋不休的样子,丝毫没有意识到大王子也是她惧怕的王权中的一部分,易鸣鸢不去点破,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珠古帖娜出生不久之后,她的阿爸阿妈就死了,她被族中无儿无女的几个老妇人收养过去,一点点拉扯长大,过了约莫十年,匈奴战事吃紧,有什么好东西也全都紧着青壮年,老人分到的食物不多,她们一家饿的时?候甚至还动过割肉喂孩子的念头。 总之那几年珠古帖娜的阿妈们饿倒了两?个,却?把她养得壮实健康,完全不逊于富足的人家,这些好她都记在心里,想等?长大后找机会报答,让她们都过上好日子。 可一战争未歇,另一战又起,食不果腹的日子过了太久,终日打铁牧羊,分肉制皮的珠古帖娜认识到做这些做到死也养不活一大家子,于是她把目光定向了战场。 几年打铁的经历让珠古帖娜轻松获得了一把不太趁手的兵器和及锋而试的机会,她成功了,但她想要爬得更高,不仅是因为想让几个阿妈永远穿最好的羊皮袄子,吃最鲜嫩的牛羊肉,也因为她发现了地?位所带来的益处。 男人们不会再夸赞她的长相,反而崇拜她的力量,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受到的都是完全的尊重,直到逐旭讷出现。 不可否认逐旭讷最开始是抱着无害的好奇打听珠古帖娜的,可他上来就犯了两?个大错误,其一是他把名?字误听为古帖娜,还堂而皇之地?在众人面?前喊了出来,其二是他第一句就赞扬了珠古帖娜的容貌,轻佻可恶。 “是有些轻佻了。”易鸣鸢点点头,但这个可恶,大抵是靛颏自?己加的。 作为一个将士,首当其冲被注意到的不是战力而是模样,确实会被认为是挑衅和看?不起的信号,特别是珠古帖娜作为一个女子,本来就过得比旁人不容易,逐旭讷这一句委实过分了些。 靛颏气?愤地?拍了一下草地?,“可不是嘛!娜娜都说了不喜欢他了,他还来!” “娜娜?”易鸣鸢疑惑,上一回不是纠正过了吗? 靛颏嘿嘿一笑,解释道:“阿妈她们认我做了干女儿,所以现在可以这么叫。” 但珠古帖娜不太爱听这个称呼,总觉得别扭,所以她只敢在小小姐面?前过个嘴瘾。 听后,易鸣鸢打心眼里为她感到高兴,靛颏很小就被卖进了易府,她父母生了三儿三女,实在养不起了才出此下策,卖了身?的下人一辈子不能?再和亲人相认,所以她此番认了亲人,也算在匈奴扎下了根。 “逐旭讷除了这些,人还是挺好的。”易鸣鸢欲言又止,帮他说了两?句好话,但她深知感情上的事情强求不来,再过多干预只会适得其反。 靛颏撇嘴,大王子有时?候是不错,上次还帮她提水桶了,“我知道,但有些人志不在此,就像娜娜,她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当上百骑长,大王子这么做,太打扰她了。” 她深吸一口气?,“小小姐,我想请您劝劝大王子,别在珠古帖娜身?上下功夫了,她也很烦恼。” 易鸣鸢答应下来,“好,我会的。” “对了小小姐,我最近刀法也很有长进呢,都可以三刀砍断一块干柴……” 作为下属,珠古帖娜的拒绝显得份量不够,或者说,逐旭讷将之看?作了类似欲擒故纵的行为,其实在珠古帖娜眼里,这已经是万分棘手的事情了。 有些女子是馥郁芬芳的花朵,而有些女子被磨练成了锋芒毕露的尖刀,从没有把希望寄托于攀附更有权势的男人,她们选择自?放光彩。 *** 天气?还寒冷着,只有出太阳的时?候会暖和些,但临近突释满日,居住区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 这日程枭好不容易空了半日,陪着易鸣鸢一起,跟在扎那颜身?后检查了三块草场的土,确认它们是否适宜开垦种植,他抓起一把松散的沙土,看?得出这里的沙尘太多,条件异常苛刻。 “水肥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温度。”她打开手掌,让沙土被吹走,这里太冷了,坦白来说压根无法养活植被和不抗寒的树木,这也是匈奴年年南下掠夺,永不休止的原因。 中原和亲送来了教授种植的书籍和少量粮种,这些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只要冬日严寒,夏日酷暑,以及风沙还在一日,中原的植物便很难在这块土地?上扎根。 除非筛去全部的沙子,留下肥力良好的土壤,再搭起一个个棚架,或可以保住部分幼苗。 这时?一阵风袭来,吹到易鸣鸢戴着面?纱的脸上,她猛地?眨了眨眼,一个不慎黄沙吹到眼睛里了,“嘶。” 第65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程枭听到动静忙转头, 捧着她的脸轻吹几口气,”睁眼?,我看看。” 易鸣鸢听话睁眼?, 异物感?让她的眼球火辣辣的疼, 她说?:“你先别吹, 我流点眼?泪就好?了。” 沙砾入眼后最好的做法就是等眼?泪把它们带出来, 但因为难受,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眨眼?, 吹气说?实在话没有什么作用。 不一会儿, 随着泪珠从脸上滚落, 夹杂在其中的一小粒沙子也滑了下来,易鸣鸢一抬头,才发现两人的脸离得那么近,鼻尖几乎都要碰上了, 她耳根通红, 把人推远一点, 小声?提醒:“扎那颜还在旁边呢。” 在长辈面?前?亲密什么的, 实在是太羞人了。 程枭挑眉, 他原本没意识到这?个的, 现在被这?么一提醒, 特意倾身小啄了一下?易鸣鸢的软唇,惹得她耳垂彻底红到滴血,他揉了一把手感?良好?的耳垂,低笑道?:“扎那颜不会在意的。” “可是我在意。”易鸣鸢跺脚,这?种事在屋子里做也就罢了, 怎么可以让旁人看到呢!这?不就相?当于在爹娘面?前?跟自己的夫婿亲近嘛,若是她爹还在, 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 扎那颜哈出一口白气,她顾及着易鸣鸢的薄脸皮,及时扭过头去看风景,心里颇有些?感?慨,仿佛自己十来二十岁的经历也近在眼?前?,那可真是一段肆意挥洒的好?时光啊。 她已经开?始衰老了,岁月带来的损伤不可逆转,服休多病多伤的身子骨也经不起多次的征战,为了全匈奴长治久安的生活,此战后必须要做出改变了。 农耕是第?一步,也将是决定性的一步,这?两天她听易鸣鸢讲很多年前?的边关互市,对她形容出的繁盛场景心驰神往,若是再开?互市,一定对族人们的生活大有裨益。 “阿鸢,你说?南境的那六个关口如何?”在程枭的感?染下?,扎那颜也开?始称呼易鸣鸢为“阿鸢”了,只不过相?较于程枭的缱绻柔情,她的声?音总是显得慈爱亲切。 易鸣鸢听到她叫自己,忙推走硬邦邦的坏男人,抬眼?望向南面?,包括庸山关和襄永关在内的六道?关隘从西?南绵延至西?南,是百年来庇护邺国坚不可摧的屏障,其北草场辽阔,其南楼阁林立。 她知道?扎那颜是看上了它们偏南的位置,想要抢过来耕田种地,但这?事儿远没有这?么容易,她如实说?道?:“各关口良田皆有千亩,但即使最西?边的庸山关,驻防也有数万,硬碰硬遭殃的只有百姓。” 自从出了所谓“通敌叛国”一事后,驻扎庸山关的将士就已经削减了三分?之一,但即便如此,剩下?的战力仍旧不容小觑,匈奴勇士再骁勇善战,在绝对的数量面?前?恐怕也难免落于下?风。 程枭随手捡起几根地上的枯枝折断,把断枝叠在一起放到易鸣鸢手上,“阿鸢你来。” “别闹了,”易鸣鸢以为他是在打岔,但这?一下?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于是蹙着秀气的眉头用力一掰树枝,她力气小,树枝又?多又?硬,结果自然是没有拗断,“好?难,我不行。” 扎那颜提示她:“一根草叶拴不住小虫,上万跟草叶子却能拉动?勒勒车,折惕失求服休把你接回来的时候,也借用了西?羌的力量。” 在揭孩子老底这?件事上,扎那颜从不吝啬,三两句就把程枭当初下?的苦功夫抖落出来了。 “你们是说?……”易鸣鸢恍然大悟,草原不止有匈奴,往西?南有羌族,往东北有安克人,往南边有南疆,往大海的另一头甚至还有东瀛,这?世上从无绝对的敌人,只有绝对的利益。 硬碰硬他们处于劣势,可若有两个或者多个部族一起,绝对有一战之力。 这?也正是优犁和厄蒙脱正在向他们所实施的。 程枭听到扎那颜提起早几个月的事情,心中顿时警钟大作,上一次易鸣鸢知道?自己在她面?前?做戏的时候可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两个人足有四五日没说?上一句话。 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在云直道?上一见之前?很久就开?始计划,为此再冷着他不说?话,那这?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 出来有一个多时辰,这?些?天易鸣鸢出门的时间都控制在三个时辰以内,防止她在外面?忽然昏睡过去,他见天色不早,干脆向扎那颜告辞,直接抓着易鸣鸢一起回寝殿了。 易鸣鸢的脸被白毛风吹得红一块白一块的,在背风处的时候不显,等回去的路上风力一加大,北境狂风的威力才全部显现了出来,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兔毛帽子,一个劲儿往程枭身前?钻。 又?一阵狂风袭来,卷起地上的碎雪和沙尘,眼?前?立马变得混乱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今晨没什么风,天还难得的放晴了,谁知道?会突然狂风大作,力道?大得能把人吹跑,她脚步凌乱,硬生生被吹得转了好?几圈。 程枭及时把转懵了的人护到怀里,眯起眼?睛辨路,靠着风沙兴起前?看到的路线摸索着往回去的方向走。 “等等,扎那颜怎么办?我们快往回走。”易鸣鸢一张嘴就吃进?了好?多沙子,她呸呸两下?,说?完赶紧闭上了嘴巴,这?么恶劣的天气下?,扎那颜一个人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自己得回去帮她。 程枭手臂稍一松开?,她就掰开?他往后行了两步,接着咕噜噜滚到了地上,连面?纱都被吹飞了,“呜啊!” 程枭快步将她拦住抱起来,倒不觉得扎那颜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毕竟在整个草原上,风一吹就跑的,也就他的阿鸢一个人,“旁边也有帐子,没事的。” 在猎猎风声?的影响下?,他的声?音显得渺远而难辨,易鸣鸢晕晕乎乎的,鼻子嘴巴全都贴在男人肩膀上,像一条失去活力的鱼一样彻底不动?了,没了自己亦步亦趋扒着程枭,他兴许还能走得快一点。 “累了还是困了?”程枭看她透着衣裳艰难呼吸的样子,单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布给她遮脸,“用这?个。” 易鸣鸢接过一看,这?还是当初她亲手织的那块,上面?的花在同色绣线的弥补下?一点也看不出来织坏的痕迹,“你还留着呢。” 自己临走前?想给程枭缝个布兜子用,还没来得及做完就逃了,所以它现在还保持着一个未做完的形态,乍一看像一块汗巾子。 “嗯。” 易鸣鸢把布捂在鼻子前?,由于这?层阻隔,她的声?音显得闷闷的,“方才扎那颜说?你求过服休单于,想要把我从中原接回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以为程枭只服休单于争取到了一个“抢走”自己的机会,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他究竟做了多少? “那我们先说?好?,阿鸢这?次不能生气,”这?个姿势有些?许别扭,程枭把人放下?,半蹲在易鸣鸢身前?,“上来。” 易鸣鸢趴到他背上去,汗巾子刚好?够两个人同时把口鼻捂上,她一只手护在男人脸前?,纳闷道?:“我为什么会生气?” 程枭将上一回冷战时抓心挠肝的事儿一说?,再次不确定地向她讨要保证,“不许生气,不许不理我,也不许分?房睡。” 他性子向来骄傲,也唯有在易鸣鸢面?前?,才会展露出无处安放的紧张情绪,这?略显卑微的话要是被逐旭讷知道?了,怕是要被他笑掉大牙。 “我怎么会生你气呢,”易鸣鸢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语气变得淡淡的,一字一顿地说?:“我分?明是讨厌死你了。” 程枭霎时站定不动?,不敢回头看身后人的脸色,只笨拙地解释道?:“那时候我听说?你过得不好?,所以才求涂轱在和谈的文书上加一个和亲公主,这?个人选不会是别人,因为我让约略台在市井里反复提你的名字,我这?不是做戏算计你,我……” 易鸣鸢憋着笑,没多久就破了功,同时心尖像是被猛地戳了一下?似的,在此刻变得又?甜又?酸,她松开?攥着的布料,伸手牢牢抱住程枭的脖子,任凭多少沙子吹进?鼻腔都没有关系,“我骗你的。” “真的?”男人僵硬的肌肉明显放松下?来,这?才敢扭头。 易鸣鸢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那个时候不理你是因为我想逃回庸山关,但是对你有点,嗯……舍不得,不是真的生气,我生气才不是那样的呢,至少要十天半个月不理人才行。你这?是为了我好?,我心里都明白。” 说?着说?着,她嘴里呛了口风,咳得眼?尾都红成了一片,她拿开?程枭想要帮自己顺气的手,想要一口气把话说?完,“要不是你把我接来,我现在应该还在萧索的宅子里潸然泪下?,我……咳咳!” 沙子在喉管里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忍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有讲完煽情的一段话,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程枭在北境住得久,早就适应了这?里的风沙,嗓子眼?丝毫不受影响,他把布直接盖到她脸上,加紧了脚步提速,凭着自己的想象将她未说?完的话补齐,语气潇洒畅快,“你喜欢我,爱我,感?谢我费尽千辛万苦把你接回来。” 易鸣鸢被他的厚脸皮怔了一瞬,但仔细一想自己想说?的跟这?些?话八|九不离十,便也没否认,几个月相?处下?来,两个人的感?情早已今非昔比,彼时她为程枭的过界和随意羞愤不止,现在却能够随意打趣了。 她揪了下?男人的耳朵笑骂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如何‘费尽千辛万苦’快快从实招来。” 第66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不知不觉走到了寝殿门口, 程枭把易鸣鸢从背上放下来?。 他垂眸斟酌片刻,单手解开脏了的皮袄,迎着易鸣鸢的目光坐在胡凳上, 双手一捞让她面对面坐在自己腿上, 二人?距离骤然拉近, 先接了顿酣畅淋漓的吻。 这次厮磨的时间尤为漫长, 像是要把心里话都化作接触传递到另一个?人?心里,易鸣鸢嘴中的每一块软肉都受到了很强烈的刺激, 但?程枭仍旧不满足于?这般轻浅的亲昵, 她背后的手还?在逐渐用?力, 企图吻得更深一点。 由于?坐姿缘故,她的大腿不断摩挲着程枭腿侧,很容易便感受到了他身下的变化,相处多月她终于得了些逃离掌控的门道, 腰身一扭从他腿上下来?, 微愠道:“说着话呢亲什么?亲!” 程枭看着她泛红的脸色, 喉结忍不住滚了一下, 半阖的眸子里带着还?未餍足的小小幽怨, 袒着领口诱惑道:“阿鸢坐过来?, 我一点点说给你?听。” 考虑到易鸣鸢每日昏睡的时间和自己的忙碌程度, 他们近些天都只是浅尝辄止的亲近,好久没有共赴巫山了,他这心里燥得慌。 “谁稀罕听似的,”易鸣鸢抬脚欲走,果不其?然还?是被拦下来?, 恢复到先前的坐姿,她被程枭的眼神从头?到尾刮了一遍, 汗毛都立起来?了,“要?说就快点,少耍流氓。” 这回男人?坦白得很快,他从接到庸山关出事的消息讲起,那个?时候他尚在漠北,短期内赶不及去?往中原,程枭靠在椅背上,“我也知道我贸然出现说要?把你?带走,你?定?然是不肯的。” 他不止让约略台关心易府的状况,还?让他买通几个?乞丐在易鸣鸢未婚夫婿府外盯梢,约略台亲眼看到一顶红轿子入门后,他才缓缓起了其?他计划,说到这里程枭轻嗤了一声,尚有空拉踩她曾经的未婚夫婿,“那家伙真不是个?东西。” 易鸣鸢听后皱眉,默了半晌后赞同道:“你?说得对。” 她们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若他拿着信物来?退婚,自己必然答应,说不定?还?会赞一句行事磊落,但?他不声不响地转头?就娶了左家姑娘,行动之迅速为人?所不耻,完全当得了一声骂。 接着程枭说到了正题上,原先服休单于?是不愿意以和亲的名义?接一个?女人?回来?的,比起为平息战事而被自己的故国?推出来?挡灾的弱女子,他更想要?换来?一些真正能作用?于?族人?的东西,比如缯絮酒面,粟米药材。 不过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主动提出想要?权柄和金子之外的赏赐,扎那颜压下服休单于?回绝的话语,耐心地询问了一遍。 “我以为,他们会直接答应你?的,”易鸣鸢深吸一口气,不过君臣之间做到如此地步已经足够宽容了,“那后来?呢?” “那时候匈奴还?没有现在这么?安定?,我提出北征,但?几个?小部落分?量还?不够,优犁始终是压在涂轱心头?的忧患,”满头?满脸的灰一点不减程枭神色上的坚毅,他拣走易鸣鸢发丝里的沙砾,“后面就不说给你?听了,用?几场仗换的小事而已,不值一提。” 只要?能达成最终目的,其?中的艰险曲折,全都无足挂齿。 易鸣鸢“嘁”了一声,不吃他这一套,“方才还?说‘千辛万苦’呢,现在就‘不值一提’了?扎那颜说你?答应过要?去?杀了优犁,你?大可以直接说你?就是为了我,但?你?总说这是小事,这哪里是小事,这分?明是搏命的大事。” 易鸣鸢语气中满是质问,可含着泪水的眼眸,却饱含对程枭舍身忘死的心疼,程枭每次都劝慰她说获得权力和地位是为了他自己,但?是他越是这么?说,自己的心里就越是愧疚。 纵使西北一战只能他去?,纵使这都是他心甘情愿,“我是你?的妻子,我们夫妇一体,你?就不能,跟我实话实说吗?” “你?看,你?还?是生气了,”程枭无奈叹气,难得有些局促地伸手碰了碰她的眼睛,“敌人?就在对面,不是我也会是别人?,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只要?杀几个?来?回就能得到一个?阏氏,这样的买卖,换谁都想做,少听战事,好好休息吧,明天别出门了。” 阿鸢总是给自己上许许多多的枷锁,刚来?和亲时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阿爸活着的时候就常说,人?要?自私一点才好,为自己而活才能痛快,他虽抛妻弃子,这段话却有些可取之处。 打仗算什么?,是个?匈奴男儿都要?打的,不想上战场的将?士不是马洛藏,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有点甜,若不是真心爱上了自己,她就不会产生如此不忍的情绪。 易鸣鸢摇摇头?,她恼火的不仅是这个?,“在扎那颜身边这几天,我看到涂轱让她独自实行了很多事宜法度,可是你?不是这样的,你?甚至不舍得让我听到任何血腥的描述。程枭,这不是爱护,这是画一个?圈把我罩在里面了。 你?总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把其?中凶险和波折尽数略过,我又不是个?听不得打打杀杀的怯懦女子,你?不想告诉我,是因为你?打心眼里认为我柔弱,需要?保护。我想堂堂正正的站在你?身边,而不是像喇布由斯说的那样,当一个?只会拖后腿的人?。” 她的病症越来?越明显,冬日已经过半,她掰着手指头?细数了数,在外头?的时长满打满算还?不足五个?整日,程枭把自己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那日堆的雪人?也在他的修补下一直维持着原貌。 但?她需要?的是走出去?,珍惜当下,做更多有价值的事情,也许她做不到像扎那颜一样美名在外,但?她想做到让程枭在战场上时没有丝毫后顾之忧,荣辱与共,携手进退。 程枭为求得她和亲匈奴而咬牙厮杀,她亦能够为了让草原变得更好而殚精竭虑。 易鸣鸢轻轻抖掉他袄子上沾着的黄沙,不经意间把他拉过来?半寸道:“再说,你?就不会用?那些事迹,惹我心疼一番吗?” 这臭男人?就是个?实心眼的,凶猛但?并?不狡猾,连打仗也是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唯一的智谋全都用?来?算计自己了,也不晓得这些年里吃了多少亏。 程枭大腿动了动,既如此他便不客气了,倾身道:“阿鸢,你?如果想补偿我,不如今晚我们用?羊眼……” 易鸣鸢忙捂住他的嘴,自从上一次……之后,他闹出的花样越来?越多,不时寻摸些新奇玩意出来?,甚至还?想派人?去?西羌买传说中的什么?铃铛,简直让她不堪其?扰。 “休想。” 第67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演武场 喇布由斯挥斧砍断一根碗口粗的木桩, 两快半圆木块落地?后?,他复又拣起一根差不多粗的?,丢到眼前士兵身前的空地?上, “轮到你了。” 自从重新被任命为先锋后?, 表面上他恢复了大当户的地?位, 统管三百余人, 但是事实上,他们听说?自己疑似是给厄蒙脱通风报信的?叛徒后?, 个个都不服他, 甚至有人想要冲到扎那颜面前理论, 将他杀之?而后?快。 几日来他每天都要和数人对打,通过武力压制的方式暂时平息他们心里的?怨气?,如此才能短暂恢复以往正常操练的?秩序。 喇布由斯麻木地捏着自己被震到崩裂的虎口,讲手腕连接到手掌的?绷带重新缠了一遍, 这条绷带是妹妹两日前送来的?, 族人看不起他, 所以连最基础的止血布都不屑于?给他用, 这仅剩了一条如今布满了灰尘和碎屑, 就像他如今的名声, 一团糟污。 今晨又有兵属对喇布由斯挥棍相向, 他接过几招后?忍不住推搡了那位小兵,并向以往一样破口怒骂,从前他说?话很有份量,但如今只能引起众怒。 一群人你来我?往,几乎打得头破血流。 正巧路过巡视的?程枭顿时沉下脸, 让两个百骑长将他们分开,各赏五军棍, 打完后?他朗声呵斥道:“你们站在这里,是将来为守护族人而战,喇布由斯,你身为他们的?头羊,非但不知道如何带兵,还跟着一起闹事,再有下次,直接提头去见?涂轱!” 底下有人想开口反驳,被他一眼扫过,直接憋了回?去。 程枭弯腰随手捡起一块木桩扔到喇布由斯脚边,“力气?多得没?处使,这里有的?是东西?给你们砍,正午前全部削成木条,能不能做到?” 所有将士:“能!” 他走后?,喇布由斯跟隐隐为首的?士兵较起了劲,他砍一块对面的?人也要加速砍一块,两个人就这样分走了柴堆的?一大半,一个接一个地?挥斧下去,砍得碎屑四溅。 对面士兵咬牙抬起手臂,浑身带着一股狠意,边砍边骂道:“叛徒,叛徒!” “你说?谁是叛徒!?” 喇布由斯受不了了,他大马金刀地?揪起士兵的?领口,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怒不可遏道:“你他娘的?有本?事再说?一遍!” 那个士兵也是个牛脾气?的?,阖上嘴攒了一口唾沫,直接喷到他的?脸上,“我?呸!说?的?就是你,喇布由斯,你就是个反贼,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为过!” 喇布由斯抹掉脸上的?唾沫,脸上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气?的?,脖子到耳朵红成了一片,他脖子往前伸,脑袋猛地?砸过去,“我?只是想重新做回?当户,这一切都是那个中原女人的?错,她……” “你疯了喇布由斯,自己动了伤害全族的?心思还想怪在达塞儿阏氏身上?” 那士兵不可思议地?打断他,仿佛见?到了一个头脑不正常的?疯子,他脚下踢动,把自己从喇布由斯的?钳制中挣脱出来,顾不得程枭刚下达的?命令,直接一拳头挥了上去,“我?阿叔的?死就是你害的?,你再狡辩一次试试!” 比起剩下众人,他比其他人更恨喇布由斯,得益于?达塞儿阏氏的?围魏救赵之?计,厄蒙脱部落没?能杀死太多转日阙中人,但即便如此,他的?亲人还是其中不幸的?一个,叔父被乱刀砍死,又倒在马蹄下被踩成肉泥,自己去收尸的?时候根本?就不敢认。 上战场前他们每一个人都做好了死在战场上的?准备,但是真正到了这一天,纵使不愿意接受,他也能安慰自己逝者是为了族人更加美好的?生活牺牲的?,是丰功伟绩一件。 “我?的?侄儿,他才刚学会走路,”可是这一切偏偏就是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而造成的?,他永远也无法原谅,“喇布由斯,你的?心被黑熊吃了吗!” 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他还在用私心揣度达塞儿阏氏,达塞儿阏氏虽然是个中原女子,她一心向着大王,一心想着匈奴却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这样想着,士兵又踢了一脚撑着膝盖站起来的?喇布由斯,冷着脸说?:“我?打你是我?有错,我?自己去领军棍,你最好也是。”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喇布由斯吐出一口带着血的?沫子,他举目四顾,发现周围人望向自己的?目光全都带着仇怨,回?忆着那个士兵的?话,不可一世?的?他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他咬紧后?槽牙,渐渐垂下了头颅,他当然知道错在自身,只是嘴硬,希望能通过怪罪达塞儿阏氏而让心里好受些罢了。 在冷风中站到虎口上的?伤都干涸的?时候,喇布由斯的?余光中忽然出现了一双小巧精致的?皮靴,他重重“啧”了一声后?看向来人道:“这里没?有笑话给你看,失望吗?” 易鸣鸢轻蹙眉头,“我?此行并非是来嘲笑你的?。” 她听说?这里突发械斗,加上有意了解喇布由斯在军营中的?状态,所以才跑了这一趟,现在看来,她给扎那颜的?提议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还是一样的?执迷不悟。 就在易鸣鸢失望,想要离开之?际,对面的?人开口了,“我?不需要你来管教。” 不等?围观的?族人和退守在暗处的?程枭赶来责罚喇布由斯,易鸣鸢就动了起来,她两步走到一脸疲态的?人身前,直接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当初就不该求扎那颜饶过你的?命,” 她指着不远处嬉戏作乐的?孩子们,“私自行动,造成差点?让全族灭亡的?祸事,让这些崽子像你一样失去亲人的?庇护,你以为自己很能耐是吗?连最基本?的?忠诚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耀武扬威?” 喇布由斯脸上五个红红的?指印微微肿起,他赶紧偏过头不让易鸣鸢看到自己的?眼睛,闷闷出声:“我?从来没?有不认罪,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来啊。” “杀了你有用吗?那些枉死的?人能回?来吗?既然认罪就拿出点?该有的?本?事出来,好好准备不久后?的?战争,别让我?瞧不起你。” 说?完这话,易鸣鸢学着他之?前对自己的?样子冷哼一声,因为第一次做这种不尊重人的?举措,她哼得不太准确,比起嘲讽更像是单纯用鼻子喷气?。 算了,管不了这么多了。 易鸣鸢果断放弃再“哼”一遍的?想法,迈着加快两倍的?步子折返回?去,找到箭靶旁的?程枭,心有余悸地?拍着自己的?胸口问道:“我?刚刚……是不是有点?太凶了?” 当众打人这样的?事情,换做京城中的?她是绝对做不出来的?,这次也是看到喇布由斯如此执迷不悟,一时冲动才扬着手冲了上去,打完她还挺懊悔,差点?忍不住说?抱歉。 程枭笑着翻看她的?手掌,看到有些轻微的?发红,上手揉了两下,回?答道:“没?有,一点?也不凶,你是对的?。” 阿鸢难得发火,她平日里总是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势,但是一旦较真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有棱有角,又条理分明。一味在看不起自己的?人面前保持原有的?涵养只会继续被轻视,露出硬茬才能转变旁人的?态度。 其实这样很好。 易鸣鸢受到认同?很高兴,她单手叉腰,骄傲道:“可不嘛,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她抽回?手,偷偷借助箭靶的?遮挡观察喇布由斯那里的?动静,见?他静默片刻后?踌躇满志地?迈步走向兵属正在操练的?位置,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程枭看着她“鬼鬼祟祟”的?模样,回?忆起了昨日的?谈话,自己不想用血腥的?战事来侵扰她的?心神,但经此一事,他深刻地?意识到了从前自己眼界的?狭隘。 她的?手兴许挥不动钢刀,肩兴许扛不起粮草,但论以柔克刚的?本?事,转日阙中暂时还无人能出其右,这正是他们这群只知道蒙着头向前冲的?鲁莽粗汉所需要的?。 易鸣鸢扒着靶子,仍是有些发愁,苦着一张脸道:“程枭,你说?他要是没?有成功怎么办?” 要是喇布由斯不能及时让麾下的?士兵信服,那他在军营中便再无容身之?所了。 程枭让她别想这么多了,拽过她的?手腕往一处啸鸣四起的?地?方?走去,“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吗,养一只鹰吧。” 易鸣鸢走近几步,两只羽翼刚丰的?幼鹰正在大块生肉上进食,程枭在一旁解释道:“有几只雌鹰生蛋晚,它们都是人孵出来的?,比旁的?鹰更亲人。” 大概是因为雌鹰担心就算把蛋孵出来了也渡过不了寒冬,因此族人发现的?时候,巢穴中只剩蛋,不见?其他鹰的?踪迹,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将蛋收回?毡帐中用炭火的?温度孵化。 可惜火的?大小难以拿捏准确,八|九枚蛋也就破了三枚,其中有只雏鹰体弱没?活下来,最后?仅剩两只,就在他们面前。 外面的?肉冻得快,鹰嘴下的?生肉早就硬得跟石头一样,唯有刚切好的?肉块的?柔软无比,正适合入口。 两只鹰很警觉,见?有生人过来立马挪爪子撤到数米之?外,冷冰冰的?鹰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来人,稍微感觉到危险,它们就会上前,狠狠叨下她的?血肉。 易鸣鸢捏着一块新鲜的?兔肉,小心翼翼地?靠近它们。 第68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微风不动, 易鸣鸢屏住呼吸,尽量减少发出动静。 眼?看两只鹰展翅欲飞,对兔肉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她慢慢收回了因为长时?间伸直而僵硬难耐的手臂。 她稍稍定心, 思考是否要再前进一步, 如果能吸引到它们固然好, 可一个不好,也许会被抓挠咬伤, 失去?这次驯服幼鹰的机会。 柔软的肉块在手中滴落血水, 易鸣鸢把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两小只身上, 没有察觉到头顶虚空俯冲而下的巨物。 一只体型庞大,通体深灰色的游隼精准地把?她手里的兔肉叼走,顺势落在瘦薄的肩膀上,凑近脑袋想要亲近人讨食的样子?, 易鸣鸢看不见它的样子?, 只能从?余光里捕捉到黑漆漆的几根尖利爪子?。 程枭整颗心都?被提了起来, 这种游隼的爪子?能轻松穿透动物腿骨, 是不可轻视的存在, 他声线有些颤抖, 制止道?:“阿鸢, 你先别动。” 两只幼鹰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见鲜肉被程咬金截胡,早就扑着?翅膀飞走了。 易鸣鸢侧头看去?,发现这只游隼并不像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些一样目光坚毅狭长,透着?冷肃之气, 它长得非常呆萌,甚至能说得上是一脸蠢样, 像初出茅庐的孩子?一样,对人毫无恶意。 这大鸟怎么傻傻的? 她不顾程枭的劝阻,试探性地把?手伸过去?,游隼也不躲,反而探出脑袋往手心里看,试图再找到一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的肉。 易鸣鸢找准机会,从?游隼下半部分扣住它的后背,避开利爪的位置,快准狠地将它拿在手上,一击成功之后她颇为不可思议道?:“竟真是一只傻鸟?” 游隼不仅不挣扎,还收起爪子?任她捏住,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唯有黄黑色的鹰眼?圆睁,似是在震惊自己被一个看上去?没有擒鹰之力?的女子?捉住了。 易鸣鸢把?它拿在手里来回看了好几眼?,一时?不知道?改怎么办了,持着?它看向程枭,愣愣道?:“我不懂鹰,你比较熟,又常与苍宇一同打猎,知不知道?它这是什么意思?还有我这算是驯服它了吗?” 程枭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事,它们养鹰都?是从?刚破壳后三两天?就开始亲手喂养的,若是族里没有足够的蛋,没分到的人就要自己去?外头寻一只鹰来熬,苍宇就是他花了半个月时?间熬服气的。 他摇摇头,鹰这生物性情凶猛,从?不会主动认主,特别是游隼这样的飞行行家,想找到它们的踪迹都?十分不易,通常一溜烟就飞没影了,明目张胆跑过来的,怕是再没有第二只了。 “冬日?雪大,这小家伙也许是饿到受不了才飞下来的。”说着?,程枭想要伸手摸一摸游隼的毛脑袋,这是能让鸟儿对人更加习惯的方式之一,大多数情况下是很有用的。 但不包括这次。 游隼张着?喙,气势汹汹地向前猛叨,易鸣鸢抓着?它的手,被带得往前一冲,差点?直接把?鹰扔出去?,她快走两步,到事先为其中一只幼鹰准备的笼旁,趁它蹬自己前打开笼门?把?游隼往里面一扔。 程枭眼?疾手快地把?笼门?关上,游隼被关进了狭小的空间内,开始不断撞击啃咬木笼,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易鸣鸢把?笼子?提到与目光齐平的位置,试图对它讲道?理?,“你自己飞到我肩上的,既然选了我,我必不会亏待你,在转日?阙鲜肉管够,你愿意做我的鹰吗?” 她说得认认真真,像是相信游隼真的能听得懂人话一样,还柔声轻哄了好几句,可鸟自然听不懂她的话语,游隼在笼子?里啸叫起来,不断张开翅膀想要逃离这方寸之地。 无奈下,易鸣鸢只好又拿出几块肉,送到笼子?边上,透过木杆缝隙把?肉戳进去?,把?男人拉过来一起看,“程枭,你说它是不是饿了?若是它实在不情愿留下,我们还是把?它放走吧。” 她说话的时?候,游隼已经大快朵颐起来了,它扬起脑袋把?肉块吞咽下去?,吃完后立刻转变了先前的姿态,不再刚烈地吵嚷,安安静静地站在笼子?里低头梳理?羽毛,散发出一种终身有托的满足感。 “你看,它是不是接受我了!?”易鸣鸢雀跃起来,这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她就有并肩作战的鹰了,而且还是一只稀少的游隼。 但其实让鹰初步接受人还只是第一步,后面的训练才是最令人头疼的,比如耶达鲁的托吉,为了让它学会报信侦察,耶达鲁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其间手势的记认和辨别,敌我的判断都?是需要事先交给鹰们的,从?数量和驯服难度而言,每一只鹰都?比马儿珍惜数倍,又因为具有攻击的能力?,比汗血宝马更受欢迎。 程枭拎起装着?游隼的笼子?,心里莫名对它产生了一丝嫉妒,当初自己向阿鸢示好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他负手而立,把?鸟放到自己身后,语气略有些不自然,“是,它接受你了。” 易鸣鸢刚收获一个新宠,正是新鲜的时?候,绕着?他走到后面,嗔怪道?:“我来提着?吧,又不重,哦对了!我还要给它想一个新名……” “阿鸢。” “嗯?” “我也是主动来到你身边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直让易鸣鸢起了一头雾水,她低头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刚说过的话,顿时?恍然大悟。 刚知道?程枭做和亲局的时?候,他曾握住她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说他的命是属于她的,可那时?候她正忙于逃出雅拉干,对于这句深情的话,自己的回答是“谁要你了?”,算是狠狠扎了程枭的心。 那几天?的事随着?自己的出逃全?都?不了了之,但是现在她遇到一只游隼,对它说的话与先前对程枭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 看来有些人现在心里不是滋味,醋了。 易鸣鸢鼻子?皱两下,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酸味?” 自己真是疯了才会跟一只鸟吃醋,程枭反应过来以后,面上有些挂不住,他淡淡移开视线,否认道?:“没有,走了。” 易鸣鸢被他的语气惹笑,眼?睛都?弯成了两条小月牙,她绕着?男人转了一圈,在他眼?前伸出两只手,并起来平展打开,把?方才的话重说了一遍,但对象不同,她稍改了几个字。 说道?:“你自己来到我身边的,既然选了我,我必不会亏待你,在这里我的情意管够,你愿意做我的鹰吗?” 游隼是鹰,枭也是鹰,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一样的,因此这半句不用改。 程枭听完以后牵住她的手往回走,露出与那只游隼饭饱后如出一辙的神情。 “嗯。” 第6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厄蒙脱的袭击是入春前来的。 谁也不知道他们挨过了怎样凄惨的冬天, 抑或是得到?了优犁的接济,缺衣少食的部落竟也撑到?了这个时候。 彼时易鸣鸢正在寝殿里编剑穗,她?身上穿着暖和柔软的小袄, 多彩的细线布满了十根手指, 正一点点地变成精致漂亮的装饰物。 其实准确来?说, 挂在?刀上的应该被成为刀穗, 但无所?谓,她?不会去纠正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 就像程枭能容忍她?某些莫名其妙的娇气行为一样。 为了兼顾花样优美和松紧有致, 她?此前已经尝试过很多次, 做出过五六条废品了,这次她?编得异常专注,力求做出这世上最完美的剑穗。 “玛瑙还?是翡翠呢……”做到?一半的时候,易鸣鸢拿出两块玉石往上面比划, 玛瑙色彩艳丽, 张扬肆意, 而翡翠净透莹润, 显得人沉稳有度。 她?纠结半晌, 最终选择了二者中的红玛瑙, 不仅是因?为这块玛瑙较小, 坠在?刀尾不会对使?用者的挥刀动作产生太大?影响,还?因?为程枭耳后的两根小辫下方用的也是它,共骑一马的时候,玛瑙珠子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彩线穿过玛瑙, 再两个收尾的结打上去,剑穗才算是完成了, 易鸣鸢来?回翻看检查,心里开始想象程枭收到?时的神?情,这条“价值一大?块金子”的小穗穗,也不知合不合他的心意。 不过想也不用想,他肯定很喜欢。 易鸣鸢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感觉手臂上的疤痕隐隐作痒,自从中毒以来?,她?是越来?越能睡了,即使?程枭有心瞒着,她?还?是能从每日东升西落的太阳和一盏刻漏中得知自己现在?一觉能睡至少一天一夜的时间。 这条剑穗也因?此拖延到?了现在?。 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放在?一个地方藏起来?,外面便有人来?报,说是厄蒙脱部落进攻城门,现在?整个王庭处于警戒状态。 易鸣鸢第一时间找到?扎那颜,议事殿里所?有人都在?,她?与正披甲准备上阵的程枭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走上前给他的刀尾穿上新做好的小挂饰,一切都很正常,唯有颤抖的指尖透露出她?的害怕。 “剑穗刚编完你?就要上战场,早知道这东西如此邪门,我就不编了。”她?抬头牵动了一下苦涩的嘴角,试图朝男人露出一个笑脸,但是没?有做到?。 程枭握住她?的手肘,不顾旁人都在?,背过身遮住易鸣鸢,垂首轻轻在?她?的眼角落下一个吻,多余的话来?不及说了,只道:“等?我回来?,很快。” 这次易鸣鸢没?有因?为当众亲密而嗔他,分离在?即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依依不舍地送了他几步后才重新坐回殿中。 其他几个首领的阏氏也赫然在?座,经过一整个冬日的相处和扎那颜的举荐,她?们也都很喜欢这个从中原嫁过来?的新阏氏。 比起易鸣鸢,经历过丈夫在?战场上几次来?回的她?们显得冷静不少,纷纷开起她?的玩笑来?,直言他们夫妻二人可?是有够腻歪的,有人说:“就像中原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情意绵绵!” 气氛回转了一些后,话题还?是重新回到?了这场突兀,甚至可?以说是巧得有点怪异的袭击上来?,服休单于指出其中的关键:“明日就要开拔了,厄蒙脱今日过来?,很可?能是为了拖延时间。” 易鸣鸢坐在?下首,听了他的话后,她?目光沉沉地看向桌上摆着的酒杯。 手指轻蘸酒水,在?黑漆桌上一点点勾勒出整个匈奴的地图,再添上几条线路,分别是匈奴极西的矿脉到?厄蒙脱部落,乌阗岭的矿脉到?转日阙,还?有一条则是转日阙到?西北雪山。 此图一画,便如彩线有规律地经纬编制,看似一团杂乱,实则前后联系皆在?其中。 来?的路上,易鸣鸢边走边想,起初她?的思路是有位高权重者告知了厄蒙脱他们接下来?的北上计划,脑海中首当其冲冒出来?的人便是喇布由斯,毕竟有先例在?前,难保不会告密第二次。 但很快她?就把喇布由斯排除了,因?为在?自己掴他一巴掌的第三天,听说军营里又出了一场闹剧,但不知喇布由斯做了什么,竟真的将?所?有将?士都收服了,不仅如此,他还?扬言自己不配为兄,与妹妹断绝了关系。 他一贯是最宠爱那个妹妹的,况且妹妹是他最后的亲人,若做到?如此地步,想来?是下了十足的决心,现在?这时候,他也已经披甲上阵,冲在?抵御敌人的最前方,再犯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在?殿中炭火的烘烤下,桌上的水蒸发?得很快,易鸣鸢时不时添上两笔,确保图案完整,她?用长出来?的圆润指甲轻轻敲击着桌面,每次都落在?优犁所?在?的位置。 极寒之地要开山运物资绝对旷日持久,非一朝一夕可?以送到?,优犁拥有的那条矿脉,虽矿产丰富,但实难开采和运输,他有一支整整十几万人的军队,装备齐整需要很长的时间。 易鸣鸢对这没?有什么概念,是五年还?是十年,她?有些无从算起。 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远在?雪山脚下的优犁明白,把已经锻造好的武器交到?离转日阙更?近的部落中,用一点蝇头小利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的承诺,就可?以让厄蒙脱为自己卖命。 优犁需要的正是消耗他们的兵力,给他留出时间齐备军力,因?为不论是厄蒙脱部落得胜还?是转日阙成功守住王庭,结局都是休养生息至少三个月的时间。 在?鹬蚌相争的时候,渔翁便可?获利。 易鸣鸢从雪山划到?右贤王庭,目前的形式很不乐观,前有厄蒙脱正在?攻打,后有优犁虎视眈眈,而全匈奴的精英俱在?此处,他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上首,扎那颜分析了一遍可?疑的人选,同样认为并没?有人给厄蒙脱部落递消息,她?扫过下方,发?现易鸣鸢正无意识地在?那里蘸水画圈,唤了她?两声,见人迟迟不回应,有些忧心地走到?她?面前。 “阿鸢,你?怎么了?” 现在?殿中众人的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易鸣鸢无意故弄玄虚,干脆地把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扎那颜听后沉思片刻,直截了当问?道:“阿鸢,你?想到?办法了?” 易鸣鸢颔首,其实她?心里也有些没?底,但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说:“经过一整个冬日,厄蒙脱现存的食物恐怕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此次似乎是有备而来?的,既然优犁能给他们输送粮草,我们自然也能反其道而行之。” 她?想的不是直接派人截取粮草这么简单,优犁选择厄蒙脱部落作为盟友是因?为他们有豁出去的决心,因?此结盟关系才固若金汤,现在?的局面是三足鼎立,想要破局,使?鹬蚌不再是鹬蚌,就得打破他们二者之间稳定的关系。 “只要让优犁相信厄蒙脱部落已经臣服于大?单于,我们面临的困局便可?不攻自破。”说完之后,易鸣鸢还?有点紧张,她?更?小一点的时候对兵法不感兴趣,还?是庸山关之行时,见识到?爹爹和哥哥的活学?活用,回京才把兵书捡了起来?,重新通读。 纸上谈兵终究比不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经验,她?蜷起手指,看向服休单于沉重的脸色,担忧地想,自己是不是多嘴说错话了? 半晌,服休单于抚掌爽朗地大?笑数声,夸赞道:“好一个聪明的小女娃,扎那颜没?有看错你?。” 对于厄蒙脱部落来?说,堵在?别人家城门口是要承担非常庞大?的风险的,他们不敢带上所?有的粮草,唯恐夜里被转日阙飞支火箭过来?烧光。 毕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因?此,他们选择每隔一段时日派专人输送,间隔大?约为十天。 人总要吃饭的,只要战还?在?打,优犁的供应便不可?能断掉,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冒充厄蒙脱部落中人,找到?附近优犁的部下,告诉他们厄蒙脱选择归顺大?单于,不再听从优犁的差遣了。 届时,厄蒙脱的供应跟不上,优犁的计划也会被全盘打乱,而右贤王部则摇身一变,成了收网的渔翁。 扎那颜举止上较为矜持内敛,没?有像服休单于一样大?声夸奖,但还?是弯着眼角说了一句:“不错。” 殿内的其他阏氏和未出战的首领们可?就疏狂多了,车轱辘般的好话被他们说了个遍。 易鸣鸢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夸奖,脸上一热,她?感觉自己好似回到?了儿时上学?堂的年纪,这周围的一个两个,都把自己当作了家中子侄或者妹妹,自己微不足道的一个想法,竟引得他们争相夸赞。 她?用袖子擦掉桌上的地图,支着脑袋望向殿外,心中感慨万千,这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近乎苛刻的尊卑关系,实在?是太好了。 被云层柔化了的云悬在?空中,易鸣鸢的眼睛被照得干痛无比,不过……要是自己能继续活着留在?这里,那就更?好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听着服休单于在?上首部署战术,渐渐眯起眼睛开始打瞌睡。 *** 月光盈盈,亥时 “你?来?啦。” 易鸣鸢朦胧中听到?了铁甲碰撞的声响,她?与睡魔做起斗争,终于把自己从无休止的黑暗里拉扯出来?,一抬眼就是程枭反握钢刀,步履匆匆地从殿门进来?。 她?直起上半身,一件外袍从背上滑落下去,是扎那颜常穿的花色,几个时辰前,扎那颜见她?撑不住困意倒下去,特意拿了一件厚实的袍子给她?盖上。 议事殿本就烧着炭火,又有仆人照看,趴在?矮桌上瞌睡一会也没?事,但因?坐姿的缘故,醒来?时怎么着也不会太舒服。 易鸣鸢浑身酸痛,像一条软塌塌的面条一样倒在?程枭身上,抬头盯他的下巴,带着一点点幽怨道:“怎么才回来?。” “别,我身上都是血。”男人试图推开怀里的“烂糊面条”,他刚杀了一堆敌人,血液沾满了铠甲,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当靠枕的良选。 易鸣鸢被推出几寸,转头果然看见背后和衣袖上全都蹭上了血迹,她?一时之间没?有恐惧的情绪,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问?题是不知道程枭有没?有受伤。 她?上上下下观察了一遍,接着伸手抹掉男人脸颊溅上的血渍,确认道:“那些都无所?谓,你?呢,你?有没?有伤到??” 程枭微微扬起眉梢,他心中感慨万千,想到?刚来?不久的时候,阿鸢可?是被马舔一口都要烧水洗脸的,现在?被鲜血蹭了满身,第一反应却是检查自己是否安然无恙。 他把易鸣鸢睡乱的发?丝重新拢在?一起,声音里带着得意道:“这种小打小闹,还?不足以让我受伤。” 梳理头发?的时候,易鸣鸢好奇地问?他:“我还?以为你?要消失十几天,为什么今晚就回来?了?是换人守城吗?” 程枭吹毛求疵地将?她?最后两根打成个小结的发?丝分开,“新调令,涂轱派我直接去西北,我们一起。” 第70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在草原上, 每一项军功都会获得应有的赏赐。 易鸣鸢此次献计,提前出行和加派兵力寻找解药就是她的?赏赐。 “又要赶路,是我对不住你。”程枭爱怜地将发丝放下, 路上洗漱困难, 向来是能简则简, 也不知下次摸到这样软绸一般的?头发该是什么?时候了。 易鸣鸢正轻轻地用指尖敲着程枭腿上的?部分硬甲, 小硬片次第相叠,在完全包裹身体的?前提下保留了可以活动的?空间, 上面?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或深或浅的?豁口。 她收回豁口上的?手指, 认真地?说?:“你从来没有对不住我, 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同?路。” 二人早已谈拢,等到出战时决不能抛下她,温暖的?寝殿固然舒适, 但不会是一个能让人安心独眠的?地?方。 对她来说?, 半年里赶路多?次的?确很累, 不过他们每次都有不得不出发的?理由, 她也因此看?到了更多?的?壮美山河, 这是困顿在闺房中时无?法拥有的?经历。 “就当是出门游玩, 这样想是不是好一点?”易鸣鸢话锋一转, 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对旅程的?期盼。 程枭眼神柔软了起来,轻笑?道:“好很多?。” *** 微风无?雪,是个晴朗的?天气。 逐旭讷听?说?了去西?北的?消息,说?什么?都要跟着一起,为此还在服休单于放门口跪了半夜, 他此刻一脸睡眠不够的?阴郁之气,胡子拉碴站在阵前。 看?到来人, 他瞬间转换了神态,精神抖擞地?炫耀道:“涂轱同?意了!” 从儿时起,他就盼望着有一天能得到阿爸阿妈的?肯定,自己成就功业,而不是在他们的?盛名?之下,逢人便听?得一句“虎父无?犬子”。 程枭哥俩好地?拍拍他的?肩头,“我就知道你能做到。” 逐旭讷是被服休单于选定为继承人的?大儿子,看?似对他横眉竖眼,实则命根子般地?护着,给他磨练,给他铺路,这次答应让他前往西?北也是不容易。 “好兄弟,我的?后背就交给你了,”程枭把一块铁板往他手里一塞,“试试这个。” 逐旭讷稀奇地?把东西?翻来覆去,巴掌大的?贴块被敲成了较为轻薄的?板子,上面?开了四?道细槽,像面?具一样,他疑惑地?问:“这什么?玩意儿?” 易鸣鸢身穿特质的?软甲,里头是干净利落的?裤装,刚开始尝试着行走,十几斤压在肩膀上,整个人走路歪歪扭扭的?,半个军营的?路程愣是走了半柱香时间。 好不容易走到程枭身边,她累得急喘两口气,平复后才?对逐旭讷解释道:“这是扎那颜新派人打造的?。” 她把铁面?具往脸上比了一下,四?道细槽正巧能横在双眼前,起到视物的?效果。 面?对刺目的?雪时,眼睛会因为疼痛而眯起,一开始是靛颏发现眯着眼睛看?东西?能持续更久的?时间,于是她央着阿妈们做了一块开槽的?木面?具,误打误撞成功做出了抵御雪面?反光的?利器。 易鸣鸢得知后,当即把这个面?具交给扎那颜,经过一番改进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木料轻便,她们起初想让人抓紧时间雕刻出来,但是一个冬天过去,可供取暖的?木料在初春显得尤其珍贵,到了二月的?时候,很多?人家都开始烧起了牛粪。 牛粪是牛吃过后排出来的?草,既易得到,又便于燃烧,燃烧后只会发出青草的?香气,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没有足够的?木料,但转日阙毗邻乌阗岭,最不缺的?就是铁矿,打造出模具后即可在短时间内浇铸出无?数铁面?具。 易鸣鸢解释完摘下面?具,揉了揉发疼的?耳朵,好是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重了,压在耳朵上不多?时就会疼痛难忍。 逐旭讷听?完,爱不释手地?把面?具接过,在脸上试了一下,“比起瞎眼,疼一阵已经很好了,我阿妈回头一定让工匠再压薄的?。” 他指着眼睛位置下方的?部分,接着道:“鼻子这里,统统都去掉,还有这儿,穿根绳子,系在脑袋后面?,算了,不跟你们说?了,我现在就去。” 逐旭讷举着面?具兴致冲冲地?跑开,迫不及待要去跟工匠交涉,易鸣鸢欲言又止,“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其实扎那颜已经吩咐下去重做了。” 他手上这块只是第一次打出的?失败品,意识到缺陷之后,扎那颜和服休单于令人重新绘制图纸,现在的?进程已经到浇铸了。 不过说?实话,逐旭讷刚刚的?那些想法,几乎和工匠给出的?最终图纸完全相同?,或许他在锻造方面?有更多?的?天赋吧。 程枭放下她半举起的?手臂,“让他去,一会就回来了。” 他提着易鸣鸢肩膀处的?接缝,把整副盔甲向上一提,“肩膀酸不酸?” 重量骤然消失,易鸣鸢整个人都松快不少?,她坦然道:“好酸,快疼死了,还很闷。” 说?着,她手掌摆动,往领口扇风,闷得她浑身都是汗水,再穿一会怕是要湿透了。 “那我带你去帐子里脱下来,换身干爽衣裳。”程枭提议。 易鸣鸢难得露出执拗的?表情,她说?:“不,我可以的?,让我再坚持一会。” 她虽不用上战场,但习惯重甲是对意志很有效的?磨砺,要面?对恶劣的?雪天,耐力和体力的?训练都是必不可少?的?。 程枭把盔甲缓缓去,旋即从腰带里掏出一颗糖块塞进她嘴里,事先提醒道:“不可过度。” “是,大王!”易鸣鸢昂首挺胸,学着将士们平时的?样式朗声道。 喊完,她咧开嘴角,不确定地?问:“怎么?样,还算像样……吧?” “挺好,英姿飒爽。”是很熟悉的?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易鸣鸢想起程枭背手攥着果子时的?神情,嘴上对她的?剖白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其实看?不见的?地?方,果子都被摧残得快不成样子了。 “所?以你当时在想什么?呢?”旧事重提,她还是免不了有些好奇。 程枭沉默片刻后说?:“想告诉你,我也很喜欢很喜欢阿鸢,像看?到天上的?戈星暗下去,终于能回家了一样。” 一溜烟跑开,又一溜烟跑回来的?逐旭讷听?到这一段,差点把牙酸掉。 想起珠古帖娜对自己不假辞色的?态度,他不禁陷入沉思:难道是因为他说?不来这种情话,所?以才?追不到心仪的?姑娘吗? 70-80 第71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新增五百】 如火如荼的战备中, 易鸣鸢的离间计也悄然成功了。 根据厄蒙脱部落在戈壁中行走的蛛丝马迹,派出去的人很轻易就找到了接应的人手,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 优犁的部下误以为厄蒙脱归顺了服休单于, 便不再冒着生命危险继续给他们输送给养。 无饭可吃, 城门下的敌军连翻墙的力气也?没有, 加上服休单于遣人每日在城门上大吃大喝,厄蒙脱还能撑两天, 可他手下的人看得眼睛都发绿了, 他知道?穷途末路, 四天后?终于同意了归降的条件。 他们设想的是,等到优犁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厄蒙脱早已交出了证明身份的信物,这下就算优犁如何责骂部下草率行事都来不及了。 多日未与朋友们相?聚, 趁着厄蒙脱投降的大喜日子, 易鸣鸢特意叫了几人一起做茶点吃, 靛颏她们自然很愿意来, 但宾德尔雅说有个崽子身上起热, 她放心不下所以回绝了, 玛麦塔则是不方便出帐子, 万分可惜地让嫂嫂把?最好吃的点心给她留着。 易鸣鸢欣然答应,说好做完就给她送过?去。 露天的小厨房中 “我明白了,从优犁的藏身之处到右贤王部,传信需要至少三日,来回就是六日, 因?此?这六天内他们不会有任何?行动,正?是劝降厄蒙脱的时机。” 易鸣鸢点头, 赞同靛颏的话,“正?是如此?,人和马总要吃饭的,断了粮食供给,厄蒙脱和将士们只能啃树皮吃野草,还有留在部落里的族人们,都饿得饥肠辘辘,彼时攻心便可。” “所以明勒阏氏才?让人在第三天的时候送牛羊肉过?去!”靛颏拍手恍然大悟道?,洒出了不少面粉。 黎妍挥开眼前的白瘴,有些?唏嘘道?:“若是没有族人牵绊,厄蒙脱也?算一名豪杰,好在他虽难缠,却?总得为追随他的族人着想。” “嗯,软肋。”珠古帖娜近日学了点中原话,已经能流畅地与她们沟通了,她看了一眼靛颏干巴巴的面团,反手倒了点水进去。 易鸣鸢把?分出的面剂子捏成适中的大小,放入模具中按压严实后?轻敲,不多时两个小巧玲珑的糕点就成型了,她把?手边剩下八个一起放进临时搭建起的泥炉中,中原与草原炉子有些?不同,不知道?做出来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能不能成。” 正?看着火,逐旭讷身边的小将就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达塞儿阏氏,不好了,厄蒙脱不肯投降。” “今早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怎么又不肯投降了?”易鸣鸢直起身问道?。 小将露出纠结的神色,不知该不该说实话,“他……” 珠古帖娜最烦有人吞吞吐吐的,她捶了小将一拳头,叱道?:“仏话!” “厄蒙脱问大单于讨,讨达塞儿阏氏。”那小将说得万分艰难,这厄蒙脱不知道?被什么臭虫毒物熏坏了脑袋,竟然大言不惭地想要夺走右贤王的阏氏。 “他疯了?!”靛颏双眼瞪大,这跟她们小小姐有什么干系? 黎妍嘴皮子厉害得很,她抱起手臂,变着花样地骂了厄蒙脱十来二十句,珠古帖娜就比较直接了,她手掌抵着腰间的刀,呈保护状站在易鸣鸢身前。 易鸣鸢抿唇,开口道?:“大单于和明勒阏氏怎么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得罪了厄蒙脱,对方想要报复自己并不奇怪,现在最重要的是服休单于和扎那颜的态度,情理上她觉得他们不会这么狠心,但事实如何?,谁也?说不好。 被大邺皇帝轻飘飘一句话送来匈奴和亲的感受又如附骨之疽般袭来,易鸣鸢稍稍镇定?下来,她告诉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一个外人想要决定?她的去留,还得看程枭肯不肯,还得看她身边这群人肯不肯。 小将被这架势吓了一跳,忙说:“这个达塞儿阏氏放心好了,大单于他们都没同意。” 易鸣鸢忪了一口气,“我去城门上看看。” “我陪你一起!”靛颏拉住她的手,神情担忧道?。 “不了,我一个人去就好,上去要穿铠甲的,等会重得你哭鼻子,”易鸣鸢攥了一下靛颏的手让她放心,“你就在这里看着点心的火候,等我回来一起吃。” “好吧……” *** 城门口 易鸣鸢穿得严严实实,步履蹒跚地走上城门,程枭正?脸色阴沉地目视前方,见到她上来才?有所松动,但还是说:“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守城的主?将虽已变更,但枕边人被觊觎,再沉得住气的男人也?不能坐视不管,一得到消息,他就全副武装,做好了再次开战的准备。 “怎么,这城门只有你上得,我便上不得?”易鸣鸢站到他身边,抚平他皱紧的眉头,说笑完柔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再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此?计能成全靠中间六日的空隙,厄蒙脱部落若是再撑两天,他们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 “美?人,你终于舍得来见我了。”厄蒙脱立于城下,看到易鸣鸢出现,立即扬声道?:“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我?” 被叫到的人被他势在必得的语气恶心得有点想吐,忍住不适大声说:“我想你死无葬身之地,厄蒙脱,你既已答应投降,为何?要出尔反尔?” “老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说完大笑两声,丝毫不把?易鸣鸢所说的“死无葬身之地”放在心上。 易鸣鸢被气得发抖,从没见过?这样的无赖,就是程枭最不讲道?理的时候,都比这人好沟通一百倍。 “我现在就去干死他!”逐旭讷也?在旁边,听完拔刀出鞘,提着刀就想往下走。 “先?别急。”易鸣鸢大脑飞转,惹怒他们对厄蒙脱没有任何?好处,投降前的临门一脚,她应该想想对方白费力气闹这么一遭究竟有什么目的。 厄蒙脱:“你看看,你男人一句话都鸟不出来,不如跟了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程枭怒不可遏:“闭嘴!” “你别生气。”易鸣鸢拉住他的下摆,厄蒙脱这样说,她反而不慌了,无力回天的人才?会想出激怒他们这个主?意,再跟他吵下去只会白白浪费时间。 她谨慎地张望两边底下弓箭手的位置,确保自己探出头去不会被射个对穿,这才?把?手按在墙垛上,微微把?上半身向外倾道?:“厄蒙脱,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之间不说糊涂话。 你今日在这里大喊大叫,无非是想要报复我那日的围魏救赵之计,顺便拖延时间,想等优犁转过?了劲儿,说不定?能给你把?粮草送来,可是你错了。” “老子不可能错,”厄蒙脱既没承认,但也?没否认,他坐在马上盯着了鸣鸢半晌,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美?人,你说这么多废话,不就是想继续留在你男人身边吗?这样吧,白天你去他那儿,晚上来我这儿,也?不算亏待你,怎么样?” 易鸣鸢:“……”他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缓了一阵后?,她又重新开口:“你的族人在我们手里,再软磨硬抗,就等着众叛亲离吧。” 话音刚落,厄蒙脱不动如山,他身后?的军队却?出现了一阵骚乱,见状,他终于有了正?常的反应,咬牙切齿道?:“臭娘们,又用族人威胁我?” 易鸣鸢:“计谋不用多,有用就行。” “你以为我会再上一次你的当?”厄蒙脱狞笑一声,“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易鸣鸢愣住,扎那颜差人用牛羊肉劝厄蒙脱部落的族人们入降转日阙,应当万无一失才?对,他这是什么意思? 局势逆转,马背上的人挥手道?:“放箭!” 第72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加更】 流矢如细密的雨丝般飞来, 易鸣鸢瞬间?下蹲,捂着脑袋缩在凸起的垛口后面。 凸垛口是一个正面攻击不到的夹角,能暂时顶一阵子, 不过等到?城下的人攀梯而上, 这位置就不怎么好了, 她得赶紧下去。 程枭边砍断迎面?而来的飞箭, 边按下易鸣鸢露出来的手臂道:“我找人送盾牌过来,你先不要动, 在这里躲好。” 易鸣鸢第一次身处箭雨之中, 吓得完全不敢动弹, 闭着眼睛猛点头,程枭说什么她听什么,绝不添乱,保住小命要紧。 厄蒙脱绕去侧边见?到?这一幕, 自己张弓搭箭瞄准尤嫌不够, 又转头喊道:“谁杀了她, 我赏金百锭。” 他顺风顺水半辈子, 唯一一次中计, 就是在?这个女人手上, 若不是她, 右贤王庭乃至整个匈奴说不定都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因此他恨不得要抽她的筋,喝她的血,把她碎尸万段! 盾牌送来后,易鸣鸢握着两大块盾牌, 试图一点点退出去,可是她一冒头, 就有无数支箭向她射来,“厄蒙脱,你卑鄙!” “逃命就逃命,不用突然夸我。”厄蒙脱举着箭瞄准,只要她脑袋露出一丁点,必死无疑。 在?他专注于盯紧易鸣鸢的时候,程枭早已趁其不备,拉满牛角大弓,一支红翎箭带着万顷之力?,笔直地朝着他的手臂飞去。 “准头不好就不要出来现?眼了,”厄蒙脱闷哼一声,把深入肩膀的武器拔出来,打算丢到?地上去,“回去再练练。” 箭还没脱手,他猛然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凛然道:“你们在?箭上涂了什么!?” “毒药啊,你给我下的那种。”易鸣鸢站起喊完,立马蹲下,又怂又机灵。 程枭收弓护在?她边上,杜绝任何伤害接近的可能。 “还有一件事,你的族人真的在?我们手上,”逐旭讷笑嘻嘻道:“狡兔三窟的道理只有你懂吗?” 他阿妈一过去就发现?整个厄蒙脱部落都空无一人,附近又没发现?妇孺遁走?的踪迹,不在?方圆之内,也?不可能藏到?天上去,那就只能躲在?……地下了。 一个月多前,密道中 “阿鸢知道尤舜建的这条密道通向哪里吗?”前方是黑漆漆的一堵泥墙,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程枭抚摸着面?前的墙壁,回头问道。 易鸣鸢想不出来,“这不是没路了吗?” 她十分不解,程枭说顺着密道走?能前往安全的地方,但是眼前的墙面?分明在?告诉她此路不通,只能原路返回,“等等,你说‘原本打算’,所?以这里现?在?是……” 程枭:“没错,上一次我进来的时候,发现?里面?凭空多了些东西。” 是密道的另一头,那里原先是一个荒芜的山洞,但是有一天开始莫名?出现?了除草和夯土的用具,也?就是说,这个密道,被人发现?了,而很巧的是,发现?这个密道的人,正是厄蒙脱部落的族人。 这些年,随着厄蒙脱部落吞并周围的小部落,他们所?占据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 终于有一天,他们发现?了一条密道,并试图改造它,用作必要时的保命之地。 “所?以,你在?他们走?到?这里之前,先派人将道封上了。” “对,为了看?不出一点痕迹,我和逐旭讷下了大功夫,先塞了几块巨石,再用三米厚的土填上。” 如此一来,厄蒙脱部落中人看?到?难以挖掘的巨石,以为山洞中的暗穴到?了尽头,根本不会试图挖开石头查探下去,而这一切都在?夜里进行,神不知鬼不觉。 易鸣鸢把手按在?泥墙上,眼珠子转了小半圈,总觉得有人漏说了些重要内容,“谁说匈奴男人不心细了?从这堵墙来看?,倒是挺思虑周全的嘛。” 后来她跑去问了逐旭讷才知道,只有在?密道中闲逛是他们俩做的,后面?的一切安排全是扎那颜想出的应对之法。 对峙中 “你猜怎么着,会打洞的不止你们部落,嗷!” 逐旭讷越说越得意,差点把右贤王部的秘密宣之于众,直到?被牛角大弓狠拍一记才捂着大腿住口,轻咳一声道:“反正,厄蒙脱,降吧——” 厄蒙脱气极,看?了一眼手上的箭头,确有白色汁液,他捂住呼呼冒血的伤口,指着城头骂道:“你们……你,臭娘们,你仗势欺人!” “你伤我一箭,我还你一臂,这很公平。”箭雨停下,易鸣鸢小心地举着盾牌站起来,露出一双眼睛道。 这人让她受了大大的苦头,手上那块伤到?现?在?还没长平呢,厄蒙脱能吃一堑长一智,她也?能吃一堑长一智,这有什么不可? 虽然回击的这一箭不是她射的,但程枭和她夫妇一体?,他准头又好,帮自己一下怎么了,不是厄蒙脱先挑起事端,对她言语轻浮的吗? 程枭把她的脑袋按回去,不放心道:“躲好。” 易鸣鸢从善如流,默默缩回去,“是,大王。” 接下来面?对厄蒙脱就没有任何好脸色了,程枭冷声道:“解药交出来,饶你不死。” “没解药,”厄蒙脱怒目圆睁,心中满是不甘,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要死在?一个中原女人手上,“瑞香狼毒听过没有?长在?雪山上,等雪融成水的时候才会显出来,解药?舍命都摘不到?!” 当日他用的箭是狩猎用的,平日里他只擅用锤,抹了狼毒的箭能让动物短暂陷入昏厥,但不影响食用,所?以他才会背一些在?身上。 易鸣鸢和程枭对视一眼,好在?他们早已有过这个猜想,现?下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心情也?不算太?糟,更多的是“果然如此”的感慨。 “暂时死不了,”看?到?厄蒙脱一副丧家之犬的样子,逐旭讷气焰嚣张,把刀扛在?肩上说:“我们带你找到?解药不就行了。” 厄蒙脱不信他的鬼话,张口就是:“我放你……” “哎哎哎,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逐旭讷打断他,“再这样不带你去了。” 程枭绷着脸:“归顺大单于,我们一同赴西北找解药。” “靠我自己也?能找到?解药!”厄蒙脱嘴硬道。 看?他们那样子真像是有些找解药的门路,厄蒙脱思索片刻,他认为自己乃是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毒药解开后定能重整旗鼓,率领十万精兵,不过是蛰伏一段时间?,算不得什么。 但找到?解药一定先给那个中原女人用,他们要是来阴的,自己肯定落不着好。 易鸣鸢在?他低头沉思的时候偷偷拿开盾牌,又添了一把火,“现?在?我们同病相?怜,救我就是救你自己,你如今单枪匹马,跟着我们或有一线生机,自己去找才是自寻死路,大单于承诺所?有自愿归降的人日后都能吃饱饭,为了族人,降吧。” 程枭无奈,“阿鸢。” 出寝殿的时候约法三章,竟一点也?不管用。 易鸣鸢自知理亏,小声回他:“我错了,大王。” 三章第一条是:不可使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她今天已经犯两次了,所?谓事不过三,后面?厄蒙脱再说什么,她都不会冒头了。 城下,自从逐旭讷说族人被活捉后,无数条视线落在?厄蒙脱身上,这些视线有惶恐,有哀伤,亦有憋屈和期盼。 他们中的有些人早就过厌了争夺不休,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迫不及待想要有一个安稳的归属地,现?在?服休单于开出的条件如此诱人,他们没道理继续追逐一个连命都保不住的首领。 第一把刀和第一把弓落地的时候,厄蒙脱就知道,他这次是彻头彻尾的败了,“好,我投降,记得善待我的族人。” “什么你的族人?现?在?他们是转日阙的族人。”逐旭讷纠正道。 听到?他们两个的对话,在?垛口后面?蹲着的易鸣鸢攥拳,仰起头轻声欢呼,惹得程枭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多年来厄蒙脱部落独立于两大势力?之外,逐渐成为了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一旦打破三方的微妙平衡,得胜的可能性将不断向服休单于倾倒。 易鸣鸢掰着手指头算自己粗略估计的人数,有了这几千人,还有与她性命相?连的厄蒙脱的加入,此次西北之行定能轻松不少。 喇布由斯先锋开道,程枭和逐旭讷位处中间?,合什温带人从另一条路包抄,他们正缺个断后的! 降兵入城,易鸣鸢站起来往下望,越看?厄蒙脱越满意,一想到?自己和程枭他们天衣无缝的配合,忍不住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这一举动让身旁某个男人醋意大发,程枭捏着她的脸面?向自己,眸中隐隐盛着怒意,“不许再看?他。” 易鸣鸢被捏得脸上的肉都鼓了起来,她含糊不清地说:“好的哒王,之看?泥。” 第73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再加更】 “糟了, 我的糕点!” 解决完厄蒙脱,易鸣鸢总算想起了被自己忘掉的点?心?。 她边走边把压肩膀的盔甲脱掉,费力地放到程枭手上, “我得往玛麦塔那里跑一趟, 还有宾德尔雅的孩子们, 都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呢。” 十?几斤重的甲胄在程枭手上像没有重量一样, 他轻松抓住窜逃的人,忿忿不平道:“我也没尝过, 你对那丫头比对我还好。” “哪里没给你尝过, 那个韭花酱, 还有鸽子汤……”说到这里,易鸣鸢底气不足地挠了挠脸,“你放开我的领子,勒啊。” 程枭指尖松开, 把臂弯上的东西抛给部下, 言简意赅地说:“一起。” 逐旭讷还没怎么吃过中原的美食呢, 他听到动静赶忙凑了上来, 一手搭上程枭的肩膀, 一手转着手上的大刀, 嬉皮笑脸道:“是啊咱们一起去吧!” 本就没多少的口粮眼见要被这个饕餮分去一大半, 程枭拿开他的手,“没做你的份。” 逐旭讷和他打打闹闹惯了,知道程枭不是真心?想将自己赶走,他把手重新搭回去,低头看向一旁的易鸣鸢, 叫她来评评理,“谁问你了?这是达塞儿阏氏做的, 只能她能决定让不让我吃。” 易鸣鸢失笑,“大王子捧场自然欢迎,只是我第一次用你们这儿的泥炉,若是不好吃,大王子多担待。” “担待担待,”逐旭讷重重点?头,他挥刀在空中划过,是他名字的写法旋即道:“别叫我大王子,听着就像是兔子见了鹰,老鼠见到猫,你跟折惕失一样,以?后记得叫我的匈奴名字。” “话真多。”程枭的声?音幽幽传来。 逐旭讷撞了他一下,“好啊你折惕失,达塞儿阏氏不过是和我说了两句话,你在这里发什么牢骚,你拥有答应她登上城墙的魄力,就应该同时?拥有让她随意和旁人交谈的胸怀,现在这样可不像是一个马洛藏会做的事。” 易鸣鸢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刚见面的时?候他不顾珠古帖娜的意愿,一直跟在对方身后跑,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种话来。 逐旭讷听完她的疑问,沾沾自喜道:“连你也这么觉得,看来珠古帖娜身边的那个小丫头说得还真是有点?道理。” 不知不觉走到了泥炉所在之?处,黎妍遥遥听见他的话,往日?里也对这位大王子从前的行为有所耳闻,呛声?道:“连靛颏的名字都?记不住,在那里得意个什么劲儿,我看她对你说的话都?白瞎了。” 靛颏忙拉住她的袖子,“阿妍,这是大王子啊!” “我知道。”黎妍撇嘴,她平生已无?憾事,这几个月把生死越看越淡,这个大王子行事总是让她想起和亲队伍里那些?不顾自己意愿,随意践踏奴隶的男人们,她见到逐旭讷就十?分不爽。 王子又怎么样,大不了弄死自己,嘁。 靛颏往后一望,整个人向易鸣鸢飞奔过去,泪眼汪汪道:“小小姐,你没事……那个厄什么骆驼没有为难你吧?” 易鸣鸢抱住她,柔声?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看。” “糕点?怎么样了?我可是饿着肚子等吃呢,”哄好了靛颏后,她歪着脑袋往案板上看,不可置信地问:“这些?,都?是你们做的?” 珠古帖娜把新鲜出?炉的酥饼放到上面,堆出?了一个小小的塔尖,她抹掉脸上的面粉,回道:“靛颏担心?你,做了很多。” 靛颏接到易鸣鸢交代下来的任务,为了让自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她简直是一刻不停地在揉面团,切面剂子,包馅料,做了烤,烤了做,等到易鸣鸢平安回来才停下。 “我的好靛颏,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呀,”易鸣鸢眼眶通红,这下变成了两个人对哭,她试图把气氛拉回来,扯了个笑说:“你就算不相信你们家姑爷,也该相信我吧。” 程枭挑眉,兀自去拿了几块看上去最精美可口的糕点?,把它们放在同样被忽略的逐旭讷手中,一个响指让他回神,“吃。” “不是,记不住那小丫头的名字怎么就,嗯?味道不错,就是小了点?,”逐旭讷还在想被黎妍骂的事儿,他一口将还没两片树叶加起来大的糕点?丢进嘴里,连吃三块口被腻了个半死,捶胸道:“还有点?太甜了。” “欸,折惕失,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做,珠古帖娜才会原谅我呢?”逐旭娜眉头皱得能挂住一只鹰,他在女人堆里不受待见,打算向身旁的好兄弟取取经。 程枭想了想,“让珠古帖娜去做她高兴的事,而不是你认为能让珠古帖娜高兴的事,想想你的阿爸阿妈,涂轱在扎那颜面前是什么样子,你就明白了。” 逐旭讷一知半解,像个懵懂的孩子,他囫囵咽下嘴里的东西,喃喃道:“他们两个……但是折惕失你刚才也没有这么做,为什么达塞儿阏氏不会生气。” 程枭看着拿着糕点?款款走来的易鸣鸢,对说到这份上还不开窍的逐旭讷说:“因为有时?候,平淡的日?子需要一点?乐趣。” 他上前两步,阿鸢不喜欢吃刺多的鱼,假使有人捕了条刺少的肥鱼烹饪完放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动一下筷子,但如果换做带她去湖面上钻孔垂钓,再把小鱼带回去除尽细刺,一碗鱼羹放到她桌前,不一会就能见到碗里剩个薄薄的底。 她一定会说,“最后一口汤有些?凉了,你帮我喝。”也一定会在自己勒令她喝光后瘪着嘴再犟一时?半刻,嚷着说自己欺负她,心?里却不会真的不高兴。 自己早就告诉她可以?对逐旭讷直呼其名,但她偶尔会冒出?一些?捉弄人的心?思,正?儿八经地唤他们的称号,就像她叫自己“大王”一样,都?是熟悉了之?后才会突显出?的小脾性。 换做易鸣鸢刚来的时?候,她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聊什么呢,”易鸣鸢捏着一块从点?心?堆最底层翻出?来的茯苓糕,由于被压在下面,茯苓糕已经有点?扁了,她不好意思地喂进程枭嘴里,“卖相有些?难看,但吃起来是一样的,这份我只加了很少的糖分,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好吃,”程枭三两口把绵软的糕点?吞下去,凑近易鸣鸢还带着甜香的手亲了一口,他随口接话:“就是他说我没有胸怀那句。” 被亲到指尖的人缩了缩手,从手指到耳根全都?开始发烫,她红着脸说:“原来他还生气呢,要不我去解释一二?” 也就是程枭和逐旭讷关系太好,所以?有时?会少一点?分寸在,对她来说稍微被拦一拦更显得两个人情?感深厚,若是夫妻二人相处起来与官场同僚别无?二致,那日?子将无?任何乐趣可言。 今天也就是程枭被厄蒙脱那两句没脸没皮的话刺激住,一时?排挤心?爆棚波及到逐旭讷,这会子差不多已经正?常了。 程枭没有说话,但直勾勾盯着易鸣鸢的深灰色瞳孔分明透露着三个字:“不许去。” 易鸣鸢啼笑皆非,好吧,还没正?常。 她看了正?在冥思苦想的逐旭讷一眼,对方正?巧抬头张望珠古帖娜,接着又凝视着他们,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他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接受自己在情?感上的第一次战败。 “阿鸢,你今日?醒的时?间快有六个时?辰了,”程枭咀嚼着又一块茯苓糕,心?中升腾起一阵欣喜,这是不是意味着瑞香狼毒有不药而愈的可能,“现在困不困?” 原先还没注意到,程枭一说,易鸣鸢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连续好几个时?辰没有打瞌睡了,自从那天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看到浑身浴血的程枭,她昏睡的时?间就变得容易控制了许多。 刚中毒的时?候,她昼夜颠倒,时?常白天沉睡夜晚苏醒,到了这两天,她白日?里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几乎跟中毒前没有什么两样了。 她沉吟片刻,把今日?用过吃过的药全都?回忆一遍,羊肉当归汤只能算食补,其他的……也就只有手臂上的那块伤口抹了整整两个月药膏,从止血到皮肉长回,用的都?是同一种,那就是——扎那颜按照百年前沿用下来的老方子制出?治疗皮外?伤的药。 “可是,这说不通啊?”易鸣鸢不由蹙眉,扎那颜既然知道解药是什么,又看过那张古方,为何不直接告诉他们此物就能解她身上的瑞香狼毒? 不怪她把人心?往坏去想,实?在是这样曲折的方式让人很难不产生怀疑。 她握紧程枭的手,还是不愿意相信大单于和扎那颜为了让他们义无?反顾地前往西北雪山,消灭掉优犁这个令人难以?安枕的隐患,刻意隐瞒解药近在咫尺的事实?。 程枭把她揽到怀里,神色凝重道:“可能是巧合,无?论怎么说,你没事最要紧。” 易鸣鸢一言不发,对,事到如今她性命无?虞就好,优犁本就在计划之?内,加一条寻解药的目的也只是顺势而为,大单于和扎那颜就算有私心?,也不会太多。 她这些?时?日?跟在扎那颜身边,知道她不会是那种冷血的人,心?下稍安。 两人静静站了一会,突然,易鸣鸢感觉攥着程枭手掌的左手指有些?无?力,她轻轻推开男人的怀抱,小心?地用两指捏起最后一块茯苓糕。 啪嗒一声?,雪白的茯苓糕脱手,落在暗黄色的土地上,四分五裂的碎成好几瓣。 程枭暗觉不对,伸手抓住易鸣鸢蜷曲起来的左手,惊异道:“怎么回事!” “我的右手,动不了了。” 第74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程枭按揉着僵硬的手掌, 心中的苦涩不可言说。 他?瞳孔颤动,一个劲说不会有事的,又问易鸣鸢:“是不是在城门口的时?候伤着了, 我看?看?。” 左手臂正是易鸣鸢当初被厄蒙脱一箭刮掉血肉的位置, 她?用能动的右手试着掰了一下左手手指, 又顺着手臂往上感受着, 目前只有左手指尖发麻,上方尚且没事。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 城门上她被护得严严实实的, 一点受伤的可能性都没有, “先别声张,我不想让靛颏她们担心。” 靛颏要是知道她?身上的毒性再一步恶化,恐怕又要掉眼泪了,黎妍就更不用说了, 她?性子急, 又说一不二, 下毒之事本就与她?有关?, 不敢想象她?听闻以后?会做出怎样的事情?出来。 “我们找巫医看?看?。”程枭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 飞步跑到巫医所在之处。 一打开?门, 里面还躺着一个熟人, 厄蒙脱上半身不着寸缕,肩膀上的箭伤已经被妥善包扎完毕,他?站起身,“怎么,特意来看?我的?” 两边是六个全副武装的将士, 看?似跟从,实为监视, 是服休单于?派来盯紧厄蒙脱的,在他?彻底信服于?大单于?前,一切行为都必须暴露在六人的眼皮子底下。 程枭不想跟他?废话,在易鸣鸢躺上软榻的间隙里随手抓了一块盖药材的布往他?身上扔,“穿好!” 紧接着,他?让六个将士中的其中一员寻扎那?颜过来,多余的话没有说。 巫医枯瘦的手指从袍子里伸出,按在易鸣鸢手腕上唱咒几声,在他?低缓悠远的声音中,易鸣鸢逐渐从紧绷的状态放松下来,唱咒结束后?,巫医从袖子里取出一颗深绿色的药丸塞进?易鸣鸢嘴里。 厄蒙脱也不避开?,直直往软榻上看?去,“我就说跟着他?不好吧,跟着我,让你见巫医的机会都没有。” 程枭密切关?注着易鸣鸢的情?况,被他?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他?额头青筋暴起,强忍住提着人出去打一架的冲动,让剩下五人把他?带出去。 药丸下肚,效果似乎并不立竿见影,易鸣鸢尝试左手攥拳,几次下来都失败了,她?急出两滴冷汗,顾及着厄蒙脱还在近处,生怕被他?发现异常,等人被带远后?才问巫医,“我这是毒性深入骨髓了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她?还有被医好的可能吗? 巫医正要开?口,扎那?颜推门进?来了,她?风尘仆仆,像是从哪里赶过来的,“来人说事态紧急,是阿鸢病情?又严重了,还是折惕失你?” 脚下不停,直到目光移向易鸣鸢摊开?的左手,扎那?颜心里有了底,她?神色微敛,稍稍放慢声音,“差不多是这几天?了。” 程枭想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看?到她?第一时?间给易鸣鸢搭脉,还是选择噤声,先让她?忙完。 扎那?颜收手的时?候,易鸣鸢和程枭的心情?已经基本平静下来了,她?转头询问厄蒙脱的病前,听完后?点点头,重新看?向易鸣鸢,“会没事的,相?信我,折惕失的药还剩下很多,这几天?觉得昏睡的时?间少了些是不是?” 被问到的人乖乖点头,复问道:“您早就知道那?种膏脂有用?” “没有很早,就这些天?,”扎那?颜从衣襟中取出重新装裱过的古方说:“古方残缺不全,我依照上面的图画在王庭中配药,库房中所存的,是干草药。” 那?一味珍稀的药材叫锦葵,画在古方上的乃是鞣制过的干燥状态,她?派人前去采买的时?候,有善于?辨别草药的老者从家中翻出一两根,说是新鲜的锦葵生长于?雪山之巅,极难采集,他?也早已忘了新鲜锦葵的模样了。 扎那?颜揉了揉眉心,“我猜那?些外伤药能解开?你身上的毒,可没想到,现在看?来它比我想象中更加棘手。” 易鸣鸢心沉了沉,巫医的回禀他?们也听到了,厄蒙脱中毒后?所出现的症状,与她?的大相?径庭,厄蒙脱只是头昏眼花,无力,站不稳,没有出现昏昏欲睡的情?况。 其根本在于?,射在他?肩膀上的那?支箭,就是当初他?在右贤王庭之外堵截时?所射出的,但是易鸣鸢身上的毒,在箭头上的白色汁液之前,她?就已经被下过左秋奕特质的毒药了。 “拔营,现在就走?!” 程枭罕见地慌到六神无主的地步,他?在想该怎么样才能救下易鸣鸢,日行千里,彻夜不眠,只要能得到解药,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易鸣鸢从软榻上起来,拉他?一起坐下来,骤然发现在最寒冷的冬日里都温暖炽热的双手竟然冷如寒冰,她?心中涩痛,但还得顾全大局,“面具还没浇铸好,别急,别急……” 扎那?颜怜爱地看?着这对饱经波折的孩子,从一处隐蔽的暗格中取出两根干枯的细茎,其中一根茎上还连着一朵枯黄的五瓣花,“最后?两支。” 有些新鲜草药没有陈年老草药药效好,可锦葵却反其道而?行之,由于?生长于?雪山之上,采摘耗时?良久,等兜售出去的时?候早已是干枯的状态,几乎没多少人知道其实新鲜的锦葵药效远好于?干锦葵。 虽不清楚易鸣鸢身上所中之毒添加了什么别的东西,扎那?颜和巫医生皆没有任何头绪,但可以确定的是,瑞香狼毒毫无疑问是这种毒药的主要成分,这两支锦葵无论怎么说都暂且能够压制一二,保证易鸣鸢的病情?在途中不会持续恶化下去。 “若有可能,记得给厄蒙脱留一半。”扎那?颜把锦葵放到桌上,厄蒙脱先前与整个右贤王部交恶,现已归顺,等到了战场上,他?们就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正如易鸣鸢站在城门上时?所说,他?们的命现在绑在一块,一个令人无后?顾之忧的军队首领,还是尽力保住他?的性命为好。 “是。”程枭把锦葵收在随身带着的布袋里,动作十分小心,唯恐将花瓣损伤一星半点。 正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逐旭讷大喊道:“糕点才刚开?始吃,你们人呢!厄蒙脱?你个狗贼怎么在这!” 易鸣鸢猛地回头,被推开?的房门前是不知道偷听了多久的厄蒙脱,追上来的六个将士去喘吁吁,纷纷跪在扎那?颜脚边请罪。 她?扭头看?到程枭微微眯起双眼,明白他?这是动了杀心,但好歹理智比冲动早一刻回来,他?拳头攥得咯咯响,质问道:“你听了多少?” 厄蒙脱被逐旭讷背过手摁下去,下巴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重响,就在易鸣鸢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似笑非笑,从牙关?里漏出两个字,“全部。” “带走?。” 扎那?颜一声令下,厄蒙脱连同六人全都撤出了这个屋子,片刻后?,她?说:“今日过后?,他?可能会旁敲侧击解药的模样,记住不要让他?看?见干锦葵的样子,煎药时?必须有至少三?个人守着。” 瑞香狼草和锦葵远远看?去都是紫白色,一时?之间难以辨认,若没有干锦葵作为依照,恐怕会因为误摘瑞香狼草而?再次中毒,所以必须谨慎小心。 说完,扎那?颜长舒一口气,招手让不明所以的逐旭讷也坐过来,在几个孩子面前,她?露出几分属于?母亲的关?切,嘱咐道:“此次出征凶险万分,如同雄鹰和金隼的较量,不要冒进?,不要勉强,记住相?互信任,稳妥为上,我要看?到你们一起回来。” 三?人点点头,都把她?的话记在了心里,易鸣鸢好久没听到这种出远门前的嘱托,想起去往庸山关?前娘亲给她?大包小包整理行装时?的样子,霎那?间掉下两滴眼泪。 这时?,扎那?颜又不放心地重复雪中行路的注意事项,程枭目不斜视,认真地将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易鸣鸢眼泪擦得飞快,不想让他?们看?见,可在意她?的人总能关?注到她?的所有情?绪,他?悄悄揉了一把她?的发顶,“阿鸢也好好记。” 扎那?颜还有别的事务要忙,这里的事情?完毕便回去了。 逐旭讷没听到前半段易鸣鸢所中之毒与厄蒙脱不同的那?部分,砸吧着嘴又惦记起那?些没吃完的糕点,“我也走?了,你们真不来?那?我可就全包圆了!” 他?离开?时?欢呼雀跃,没一点将要出征的紧迫之感?,这心大的样子直让易鸣鸢羡慕不已,她?佯装不平衡地撅嘴,“要不我们也去钓鱼,放纸鸢,或者骑骆驼吧?” 程枭看?得心痒痒,揪了一下她?撅起的嘴,摸上去跟亲起来一样柔软,“鱼三?日前钓过了,放纸鸢又冷,我带你玩别的,戴上面纱,走?。” 出战前确实该好好放松一两天?,开?春后?,漠北中可供玩耍的地方像雨后?的春笋般冒了出来,现在的天?气正适合去高?高?的沙丘上滑沙。 *** 易鸣鸢跟程枭同骑一只骆驼,慢悠悠晃到一个四周尽是黄沙的戈壁滩,有些地方碎石较多,需要当心避开?,有些地方黄沙不够厚,无法顺畅地滑下来,他?们找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选定了一个适宜滑沙的高?坡。 程枭拖着厚厚的两大块牛皮,牵着她?的手一路走?上高?坡,易鸣鸢一步一陷,好在穿的靴子包裹到膝弯之下,是沙子掉不进?来的高?度,免去了脚底的痛苦。 她?抽出左腿,右腿又陷了进?去,抽出右腿,左腿又陷了进?去,把她?急得直冒汗,在骆驼背上吹冷的肌肤逐渐回温,她?甚至起了一个荒唐念头,“这该不会是流沙吧?” 不然怎么解释她?一步一陷的事情?? 可程枭走?得异常平稳,在不断下落的黄沙中如履平地,这不禁让易鸣鸢开?始怀疑起了自己,她?站在原地不动,然后?伸出另一只没有被牵住的手,“程枭,帮帮我。” 程枭闷笑着问:“怎么帮?” “抱我,”易鸣鸢抻长了手臂,若不是现在的地面不允许,她?甚至想再跺一下脚,“快点呀,我快被埋进?沙子里了。” 她?这话说得理所应当,全无重逢时?在马下扭扭捏捏的样子。 程枭但笑不语,心道阿鸢一贯是很会撒娇的,他?弯腰让她?挂在自己身上。 “那?就抱稳了。” 第75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牢牢挂在程枭脖子上, 顺利到达了坡顶。 她松开?手臂轻跃而下,稳稳落地,仔细听完滑沙的要领后, 她迫不及待地拿过他手上的牛皮垫子, “我先来试试!” 程枭按下她的动作, “你的手不方便, 我们?一起。” “巫医给我吃了药丸,现在能动了, ”易鸣鸢举起左手抓握, 巫医的那颗绿色药丸是锦葵磨碎后搓成的小球, 吃下后不久她的手便活动自如了,“你看。” 她一刻不停地抓了半晌,终于从?男人黏在自己脸上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端倪,“那还是一起吧, 看着很高, 应当是有些危险的。” 易鸣鸢看着还没城墙一半高的坡如是说道。 程枭这?才点了点头, 给她扎紧面纱, 防止下滑的时候有沙子拍进嘴里, 接着张开?牛皮垫子铺到地上, 长臂一揽带着她跨步坐上去, 拽起牛皮的一角,垂眸道:“有我在,阿鸢别怕。” 身后是温热的胸膛,身前是盖住腿的牛皮垫,程枭双膝曲起, 以一个包围的姿势将她圈在怀里,易鸣鸢两只手攥紧, 感?觉他?们?现在的距离,跟睡在被窝里也差不了多少。 而且身下的垫子,看似是两块,实际上早已?用坚韧的麻绳穿过事先钻出的圆孔,编成一整块了。 这?么看来,某人的小心思昭然若揭,从?提出滑草开?始,根本就没有想过跟自己分开?玩,易鸣鸢不想拆穿他?,憋笑道:“我不怕高的,你以为我是那种不敢登高的小孩吗?” 程枭高深莫测开?口:“滑沙和站在高处可不一样,阿鸢一会?就知道了。” 易鸣鸢不以为意,这?高坡又不陡,能有多可怕? 她只当程枭是在吓唬自己,非但没起戒备之心,还跃跃欲试地催促道:“快开?始,再不玩太阳都要下山了。” 说罢抓着垫子角往前拱,卯足了劲试图拖动两个人的重量。 程枭看着她那兔子拉磨的费力样子,伸手按在垫子外的黄沙上,悄悄向后一推,“抓紧了。” 三秒后 “啊——” 易鸣鸢急速下滑,被风卷起的沙尘不由分说地打在脸上,她低估了滑沙产生的失重感?,这?与骑马时的颠簸感?觉完全?不同,心脏像是被托举到高空中?,又像是提到了嗓子眼。 她眼睛不敢睁开?,尖叫着回头往程枭怀里缩,“我不玩了,不玩了。” 因为她的动作,牛皮垫子的滑动轨迹逐渐变得歪歪扭扭,这?是翻倒的征兆,程枭竭力控制,终于成功控制住了。 “阿鸢坐好,”滑沙时不下降到底是不能停下的,他?单手箍住易鸣鸢,劝道:“看前面。” 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易鸣鸢不慎松掉了手上拽着的垫角,这?时恰好遇上一块凸起的石块,她无处可抓,直接被颠离了牛皮垫子。 眼看她将要磕在石头上,程枭扬臂护住她的脑袋顺势一转,二人倒在满地黄沙中?翻滚数圈,终于成功停下。 好在细密的沙子提供了很好的缓冲,天?旋地转后他?们?毫发无伤,易鸣鸢趴在他?身上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良久方回过神来。 她翻身下来,和程枭并肩躺在地上,心脏和打鼓一样剧烈跳动,“我以为滑沙没这?么刺激呢。” “那阿鸢以为的滑沙是什么样子?”上坡和翻滚让男人渗出了一身的汗,他?拽起衣领,抖动着透风道。 易鸣鸢为自己先前的大言不惭而感?到羞耻,低声道:“就是慢慢的,滑一滑,停一停,像逛园子一样闲庭信步,怡然自得。” 程枭想象不出花一整天?的时间逛小了吧唧的园子有什么趣,笑着说:“听起来一点也不带劲。” 落日把?山峦的表层都镀上金色,两只飞鹰褐羽展于天?际,同时振翅而来,常理来说它们?不喜欢群体出动,但易鸣鸢新收服的游隼注定是只不寻常的大鸟。 它刚见到苍宇的第一天?,就讨好般地自己叼着的肉块用喙推了过去,尝试与苍宇和睦相处,皇天?不负有心鸟,它的审时度势很快起了作用,被允许跟在苍宇尾巴毛后面共同捕食。 易鸣鸢伸臂接住俯冲而下的游隼,瞬间被坠得手抖,显然这?个小家伙还不知道如何?正确收爪卸力,她身上没有带鲜肉喂它,便挥臂又将它送回了天?上。 见没有讨到食物,游隼毫不犹豫地飞走,不加留恋的样子气?得易鸣鸢抓起一把?沙子想扔它,“这?没良心的馋鸟,亏我每天?切肉喂你,养你不如养只鸡。” 程枭侧目看她气?愤的模样,问道:“我们?去重新选一只鹰?” “不要,”易鸣鸢没有答应,这?游隼虽馋,却尤其认路识主,自己无论出现在什么地方,它都能在一盏茶时间内跟上来,也不枉她每日亲手喂养,“就它了。” “我给它想了个名字,叫乘风,好不好听?”上回说要给游隼起名的时候被程枭打断了,后来这?件事就搁置下来,馋鸟馋鸟的叫着,但是时间久了,还是得有个正式的名字。 “乘风……乘云,不错。”听上去就很适合草原上的自由生灵,程枭赞成道。 苍宇绕着程枭转了一圈,见他?只顾着和身旁的人说话,不曾伸手接住自己,啸叫两声后跟着乘风一同飞往远方。 群山中?响起回荡的嘹亮叫声,易鸣鸢顺着它们?消失的方向望去,入目之处皆是壮美恢弘的山峦,褪去雪色后的山川露出棕黄的内里,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更显巍峨挺拔。 她张开?五指遮住满目金黄,示意程枭往夕阳隐没处极目远眺,心中?忽然无比宁静,“你瞧,从?前我就在想,金光洒在高山上定然比照在楼阁上还要华美,可惜大邺是一块平地,太祖皇帝选了那一块平坦的地方作为国都,我就注定看不到山川大海了。” 程枭视线没有落在遥远熟悉的山顶,而是选择用灼热的目光盯着她的侧颜,静静地听她絮语。 易鸣鸢大张双臂,在柔软的沙粒中?摆动着四肢,以天?为盖,地为席,肆意地躺在这?个举目尽是黄沙的高坡下,任凭细沙挤进她的发丝和领口,“程枭,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才不会?在地上乱滚’?” 她支起半边身体,转头看向身边躺着的男人,“今天?我突然发现,在沙子上打滚特别有意思,很……带劲儿?!” 面纱被轻易地扔去天?边,程枭把?她的后脖颈扣住,不加掩饰的欲|望顷刻燎原,一切感?观都落在密不可分的唇瓣和身躯上。 他?们?倒在黄沙中?,在渐渐幽暗的落日余晖下纠缠拥吻。 第76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带着薄茧的手掌试探着摸上柔嫩的肌肤, 引起一阵酥麻和颤栗。 起初是浅尝辄止,沿着手?腕一路向内,易鸣鸢小口吸着气, 间隙中警惕地环顾周围, “这里会有人经过吗?野兽呢?我们会不会被咬死?” “没有, 都没有, ”程枭堵住她不断发问的嘴巴,“专心点。” 这一处原是给士兵训练的地方, 多年前还是有草叶覆盖的?, 后来林场消减, 风沙渐大,石块和木桩全都被沙砾淹没,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易鸣鸢用回应代?替回答,在愈发?强烈的?亲吻里配合地张开齿关, 舌尖勾缠间发?出羞人的?水声, 在无数次亲密后, 她总算学会了寻找时机换气呼吸, 不至于被憋得?满脸通红, 泪眼汪汪。 程枭骨子里最浓烈的?情|欲被彻底唤醒, 他用双腿将人夹住, 正准备进行下一步动作,就听到一句:“你……做什么,这是……唔在外头。” 幕天席地的?环境给易鸣鸢增添了几分不安感,仿佛四周马上就会有人出现,发?现他们目前正在做的?事, 她抓住程枭搭在自己腰封上的?手?,仰着头轻喘出声:“回寝殿。” “外头怎么了, 上回温泉,不也是在外头?”程枭被欲念抛到了顶端,没那么容易放弃,他把腰带往外一抽,包裹着柔韧腰肢的?布料顷刻间落在面纱旁边,二者短暂当上了邻里。 易鸣鸢意?识混乱,只知道自己浑身上下跟被煮熟的?虾肉一样泛着红,她轻轻颤抖,小声哼唧着说:“程枭,你再?这样我就,我就不理你了!” 分明?是威胁的?话语,从现在的?她嘴里说出来却显得?软绵绵的?,没有一丁点可信度。 程枭不管不顾地继续动作,尚有功夫在过程中用嘴唇沾一沾最爱不释手?的?一处地方——锁骨正当中。 兴许阿鸢自己都不知道,她的?锁骨生得?极其漂亮别?致,平直坚硬,覆在上面的?皮肉也细嫩白皙,刚刚好是能被咬出齿印的?宽度,在春装裘衣的?领口里露出一半,若隐若现最是勾人。 至于两块锁骨正中的?位置,是程枭最熟悉不过的?,杀人时一箭贯穿,敌人活不过三息便会咽气。 到了易鸣鸢身上,却变为他最爱惜的?部分,亲吻时从不用力,因为一旦下摁半指,就能听到急促艰难的?喘息声。 对于两次掐易鸣鸢的?脖子,程枭深感觉愧疚,气头上的?经历让他看到这一小块皮肉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强行逼迫她做出选择的?瞬间。 所以每一次谨慎到不能更谨慎的?触碰,其实都是他的?一声声抱歉。 易鸣鸢眼里蒙着水雾,整个人委屈得?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来的?样子,她不知道程枭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若是再?这么进行下去,她马上就要?在这里留下一些不太干净的?回忆了。 就算是在温泉池子里,时时刻刻被烧煮的?水也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山泉水,是活水,这里有什么?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她感觉身上发?汗的?地方已经沾上了黏答答的?沙砾,手?掌经过的?时候碾压着粗粝的?黄沙,在各处划过,“我不要?……沙子好脏呜,好脏……” 程枭听到她真心实意?的?嫌弃声后愣住,他捏了把细沙,随后张开手?掌,果不其然见到了细微的?浮灰,想到易鸣鸢刚来后不久,自己与她在月下拥吻的?那晚,她全?身上下都写着抗拒,连亲吻都觉得?不行,更别?提其他的?了。 他犹豫道:“是有些不干净,不过阿鸢,若是沙子不脏的?话,你同意?在外面和我……?” 易鸣鸢脸色酡红,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怕他觉得?自己太不矜持,她垂下眼睫,果断把锅子扣到对方身上,“我才没有,是你非要?在外面。” 相处多月,程枭轻而易举地读出了她这种表情下的?真正想法,在凌乱的?衣堆里俯身吻上她那双欲语还休的?眼睛,“你也觉得?刺激是不是?面对你的?心,不要?撒谎。” 易鸣鸢嗫嚅着薄唇,良久后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嗯。” 在四方的?屋子之外,她必须时刻留心着一切风吹草动,细微的?动静会让她汗毛直立,身上的?触碰和感受被无限放大,在惊慌中莫名产生更大的?心悸,这种心悸就像在滑沙时不断下落,不敢睁眼看什么沙土朝哪个方向来,不确定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惊险又刺激。 不过仅限于人迹罕至,不,应该是人迹不至的?地方,她才敢做出这种大胆到近乎不像她自己的?举动,若是有被人,哪怕是动物看到的?可能性,她都会羞愤而死。 程枭拨开她颈侧被汗打湿的?发?丝,似是放弃了,他给她稍事穿戴齐整,抱人回了骆驼上。 但是很快,易鸣鸢就发?现这事根本没完。 水囊中本应被喝下的?泉水别?做他用,冲洗完四双手?掌后淅淅沥沥地从骆驼背上滴落,在黄沙上形成数个深褐色的?浅坑。 “你,孟浪!” 易鸣鸢泄出几声细如?猫叫的?泣音,被迫和男人一同挤在骆驼背上的?两峰中,程枭的?恶劣在此刻全?都被唤醒了出来,他深邃的?灰眸中透出玩味的?笑意?,把多年骑骆驼的?技巧全?都用在了减慢速度和制造颠簸上。 易鸣鸢被他折腾得?够呛,结束的?时候差点丢了半条命,她抱着前面的?驼峰一个劲的?哭,说是再?也不和他好了,变着花样控诉他道:“混球,坏蛋,色鬼,臭男人……” 闻言,程枭轻轻挑眉,提胯干脆坐实了这些骂声,甚至有些揶揄地威胁道:“还有力气?那就再?来一次。” “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易鸣鸢身体前倾,实在受不了他的?索取无度,赶忙说好话,“夫君,相公,胡日亘,放过我吧。” 胡日亘在异族语中与“夫君”和“相公”同义,这三个字经易鸣鸢檀口吐出,缱绻柔情到了极点,程枭几乎是立刻就把人捞了回来,哄着她再?叫了好几遍。 “真好听,”他夸道,旋即又问:“以前怎么不叫?” 她学习匈奴语的?速度很快,跟着玛麦塔顺过一遍,再?加上睡前的?练习,早已拥有流畅沟通的?能力,但这句亲昵的?称呼,无论程枭怎么哄她开口,都不曾说过。 易鸣鸢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她高扬脖颈,被乱七八糟的?快意?催生出细密的?汗水,从鼻尖滚落,骆驼背上不比尺寸宽广的?床榻,她护住不断下滑的?半片衣料,狼狈道:“以前喊不出口。” 何止说不出口,从前她在心里悄悄喊一喊都能臊得?半天不愿意?说话,哪像现在。 易鸣鸢感觉自从跟他在一起之后,自己变了许多,更坦诚,更大胆,也多吐露心中的?真心话了。 温热的?唇又贴在一起,程枭重重挺身进去,用直白的?动作表达心中的?喜悦,唇舌分离时间,他轻轻用匈奴语中代?表妻子的?词语唤她,语气缠绵悱恻,撩人心弦。 强势猛烈的?动作令人难以招架,易鸣鸢哽咽着挣扎两下,又被他拉回身前完完整整地做完第?二轮,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时候,她已经手?脚发?软,彻底没了力气。 程枭见她泪流满面,受尽委屈的?样子,托着怀中人的?下颌,细细地把她眼下的?泪水尽数吮吸干净,“好阿鸢,不哭了,嗯?” “就哭。”易鸣鸢轻轻一动,没着落的?腿脚便酸软不已,她瘪嘴用微弱的?声音反抗道。 这还不算结束,说完她亮出皓白的?牙齿狠狠咬上男人的?喉结,留下一个明?晃晃的?齿痕,这是为了报复他在自己锁骨附近弄出的?一片小梅花,“你总是咬我,这是还你的?。” 谁知程枭非但不反思自己,还很高兴地摸上小巧的?齿痕,像是拿到什么炫耀的?资本一样往前凑,“这好,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见,阿鸢再?咬一下,来。” 易鸣鸢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又不舍得?再?重重咬他,用手?将人呼开道:“泼皮!” *** 回到寝殿以后,身上不爽利的?易鸣鸢当即泡到浴桶中去,享受热水的?包裹。 她把加了香料的?水往身上舀,轻轻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忽然想起自己今天似乎忘了些什么事情。 “对了,”冥思苦想之后,浴桶里被拍出一片水花,她急急向程枭喊道:“糕点,糕点还没送呢!” 玛麦塔特意?嘱咐说想吃桂花糕,自己给她留的?那些干桂花,此刻恐怕早已进到逐旭讷的?肚子里了。 浴桶总共就这么大,临时吩咐烧煮起来的?热水量少?,他自提了桶温水去外间冲洗,听到易鸣鸢的?声音后笑起来,说逐旭讷又不是头猪,能把一桌子腻人的?糕点全?部吃完。 “也对,靛颏会去送的?,”易鸣鸢闻言坐回去,没一会又站起来,神色焦急,唯恐漏了什么,“那锦葵呢,你收好没有?还有军备粮草,都准备妥帖了吗?” 程枭冲洗干净后迈步走?到易鸣鸢面前,见她不顾寒冷立在浴桶里,抓起一块绒布把她包住,直接带出渐凉的?水面,他把人抱回床上蹙眉道:“阿鸢,你在担心什么?” 易鸣鸢低头落泪,“刚刚沐浴的?时候,我发?现左手?似乎又有些僵硬了,它?直直掉到水里,就好像不是我身上的?一部分,我才刚吃过药啊程枭,这么快就……还有这毒跟瑞香狼毒还有些不同,我会不会也会健忘,不记事?我不想忘记你们,也不想当一个拖后腿的?废人。” 怪不得?方才浴房里会发?出这么大的?水声,程枭一寸寸捋过她不敢乱动的?左手?,这毒卷土重来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他心中升起与易鸣鸢如?出一辙的?哀戚,但他现在不能乱,他若是乱了阵脚,易鸣鸢不定会慌成什么样子,“人都会忘事的?,一次而已,不准。” 易鸣鸢脑子里一团乱麻,有的?没的?全?想了个遍,“还有你觉不觉得?,我们劝降厄蒙脱有些太顺利了,万一他假意?臣服,跟在队伍里使绊子,我们该如?何应对?他还知道了毒药的?秘密,我不想打仗,我也不喜欢有人死掉,这一点也不好,你,我……” 程枭听完这一段语无伦次的?话语,不由分说地把她压进怀里,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以战止战是无奈之举,也是不得?已之举,根本没有人喜欢打仗,他也不例外。 无论是战前,战中还是战后,都会有将士因为杀戮和恐惧见到杀戮而崩溃,有些甚至会在战后忍不住心中的?杀意?,回来后继续虐杀动以发?泄,轻则也会彻夜难眠,经常疑神疑鬼,他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克服这件事,如?今阿鸢也落进了他当年的?困境里。 程枭今日专程带人出去滑草,就是为了替易鸣鸢排解战前的?恐慌,即使她在献计和劝降厄蒙脱时显得?睿智沉稳,他却必须提前消减这种心理产生的?可能性。 因为唯恐侵扰,所以时时谨防,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刻刻留心。 “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程枭眼中闪过前所未有的?坚毅,逐字逐句跟她分析应对之策。 易鸣鸢渐渐放松下来,跟他一起想办法,“用其他干草药伪装的?方式容易被人识破,如?果他留了个心眼,两样全?都抢走?可如?何是好?” 服休单于不是没有想过舍弃厄蒙脱这员猛将,直接杀之而后快,但在多年的?内乱下,不止优犁那方兵力缩减,他们亦然,目前的?数量和作战良材已大大减少?,这场硬碰硬的?决斗中,厄蒙脱部落的?加入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只是厄蒙脱本人待在队中,对他们而言始终是个大难题。 “多准备几捆?”程枭不停地揉着她的?左手?,企图让它?恢复过来,可惜无济于事。 易鸣鸢沉思,想起古方中提到锦葵与甘草的?药性相冲,通常来说常见的?辅料为甘草,山楂和饴糖,这些都是为了改善口感。 若只记了甘草,那便说明?三者都被尝试过了,饴糖与只药性并不犯冲,“糖……” “在浓浓的?药汁中加入大量的?糖,制成一个个糖块怎么样?” 程枭点头,“不错。” 糖块便于携带,从拿出到塞进嘴里也不过瞬间的?事,不像熬药煎药似的?大动干戈,也节省了路上生火的?麻烦,是一个好办法。 解药是牵制厄蒙脱的?利器,务必把持在他们的?手?中,锦葵的?去处解决完后,程枭道:“我让耶达鲁做他的?副将,你放心。” 耶达鲁打仗稍逊一筹,但胜在心细,能洞察所有不对劲的?地方,厄蒙脱那里有一丁点风吹草动,他就会立刻回禀。 “打仗一点也不好,我不想打仗,”易鸣鸢尝试活动自己的?左手?拇指,没有成功,她眨了眨酸涩难忍的?眼睛,想象盛世太平的?场景,“我想世人都安居乐业,我就在这里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我老了是什么样子,会像扎那颜一样沉静从容吗?” 程枭想说扎那颜那样的?从容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的?,他更希望易鸣鸢年长之后还是一如?既往的?活泼样子,他把僵硬的?手?指握进掌心,低声告诉她:“等我亲眼见到,才能回答你,所以阿鸢一定要?长命百岁,好不好?” 易鸣鸢脸上笑意?恬淡,“好。” *** 拔营前大点兵,鼓乐喧天,号角齐鸣。 云层翻滚,天色阴沉,易鸣鸢被四起的?冷风刮得?脸颊一紧,缩进狐毛裘衣里。 雄鹰们发?出长啸,乘风衔着一轮红日从远处飞来,最后落在她的?肩膀,重得?坠人的?甲胄经过了一定的?改动,是新?炼出的?材质,在硬度不减的?同时更加轻便耐磨,她站在乘云旁边,恍然觉得?自己也像一个征战南北的?将士。 点兵完毕,易鸣鸢和程枭并肩立于服休单于身前,听他豪情壮志地增加士气后,碰碗将里面的?烈酒一饮而下。 “将优犁碎尸万端!” “将优犁碎尸万端!” “此战必捷!” “此战必捷!” “……” 程枭翻身上马,侧眸问身边的?人,“阿鸢怕吗?” 和当初同样的?问题,这次易鸣鸢听着身后山呼海啸的?“此战必捷”,坚定地告诉他,“不怕。” 望向前方渐浓的?雪色,易鸣鸢及时勒马,戴上面具,她的?裘衣里贴身放着九环弩和数支作为补充的?短箭,安全?感十?足。 和右贤王部以往的?作战方式不同,他们从出发?开始直接兵分两边路,一路在明?,一路在暗,留足了后手?。 尘土纷飞,她行在队伍正中央的?位置,缓缓哈出一口白气。 第77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行至第三个山头?的时候, 易鸣鸢几乎已经看不清路了。 脸上的面?具覆盖着一层冰霜,唯有接触着皮肤的一部分尚有余温,漫天雪花落在身上, 带着凉意的风一吹, 她当即打了个寒颤。 身边的铁蹄碰地声整齐划一, 她抬头?向最前?方看去, 程枭正?远远地凝望着远处山顶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似是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身上, 他回过?头?来, 隔着人群看了一眼易鸣鸢的脸色, 皱眉道:“扎营,今天就在这里过?夜。” 这次不比回城,更不是游玩,没有马车给易鸣鸢坐, 她跟其他所有人的待遇相同?, 只能骑在马上跟着队伍一同?前?行, 只是偶尔撑不住的时候, 会?到装载粮草的车上找个能卡住自己的位置猫着, 也算是休息了。 下了马, 她身心俱疲, 喂完乘云后连言语的力气也没有,营帐才一搭好,她就软着膝盖趴去了榻上。 身上的甲胄磕到木板,发出“叮铃咣啷”的响声,不仅震得脑袋发昏, 垫在身下也不舒服,易鸣鸢沉默地解开身上的零件, 从面?具,再到帽子护膝,直到全部摘下,她才终于有一点活过?来了的感觉。 这时程枭进帐,她撑着半边身子坐起来问?道:“还有多远能到啊?” “再深入就是优犁的辖区,你不能再跟着了,”程枭扣住她的手?腕,从胳膊按到指尖,有锦葵压制,这些天易鸣鸢的肢体僵硬速度被减缓很多,但药就这么多,再久就不经吃了,“好好待在这里,等我取药回来。” 易鸣鸢恹恹地点头?,她没有战力,若继续强行跟在程枭身边,只会?导致他分心保护自己,走到这里已?经很危险了,她必须就此止步。 不过?虽然无法参与进去,她还是特意做了些能帮助他得胜的小事,“我准备了三个锦囊,你……” “给我的?” 程枭有些意外地一把?抢过?那三个精致的小锦囊,准备贴身藏在胸口的位置,易鸣鸢抓住他的胳膊,“先等等,这不是给你的。” 闻言,男人停下了手?里按摩的动作,吃味道:“那给谁?” 易鸣鸢示意他抬手?,帮他把?重死人的铠甲脱掉,边脱边很有眼色地解释道:“前?面?两?个黄色的锦囊,是给喇布由斯的,最后那个红色的,我想让你替我交给厄蒙脱,他们一个莽撞冒进,一个与我们尚有隔阂,我心里还是不放心。你就不一样啦,既威武,又厉害,我是最相信你的。” 脱掉盔甲,程枭身上轻松不少,他听着易鸣鸢很明显是在哄自己的话,疑惑地捻起三个还没他巴掌大?的小布袋子:“这小兜子真?有用?” “有用啊怎么没用,锦囊妙计你听说过?没有?”易鸣鸢把?东西塞到他手?里,吹牛道:“哎呀你就去嘛,又不掉块肉,说不定到时候,我这三个锦囊恰恰是决胜的关键呢。” 程枭看她一脸“可别小瞧我”的小表情,面?对难得的差遣,他自然无有不应的,凑过?去哄到:“行,叫声好听的,我现在就去。” “一身臭汗,洗干净再进来。”身披甲胄久了,身上难免有些味道,易鸣鸢不想在这时候和他亲近,忙躲开了点,一声“胡日亘”叫得快速又干脆。 没讨到甜头?的男人不甘心地把?她抓回来深嗅两?下,埋颈闷声道:“说我臭?让胡日亘闻闻你是什么味道,香的还是臭的?” 易鸣鸢爱干净,遇到休整的时间就会?好好地把?自己打理一遍,即便他再怎么嗅,还是连一股异味都没有闻到,更别提臭味了。 “好啦,快去。”易鸣鸢被弄得缩起了脖子,好痒。 *** 百里之外的雪山脚下 落日如血般从山顶下坠,橙红色的晚霞中,一个带着宽绣狼头?纹样额带,长相凶猛的男人立于黑黢黢的矿洞前?,冷眼盯着穿着厚重的奴隶们开采,搬运矿石。 他需要大?量的铁,用以锻造削泥断发的精炼钢刀,有了它?们,他就能够杀死那个狼子野心的侄儿,重新获得梦寐以求的大?单于之位,成?为?全匈奴真?正?的头?羊! “大?王,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身后有人来报。 优犁转过?身去,满意道:“好!有了这批武器,我们一定能杀得服休片甲不留,我要把?他的脑袋,放在脚底踩碎,让他知道谁才配站在匈奴最高的位置上。哼,厄蒙脱这个墙头?草,缺乏鹰的胸怀狼的勇气,没用!” “听说服休近些年十分宠信右贤王折惕失,最擅骑射,我们不如同?意那几个中原人说的条……” 优犁打断他,旋即一马鞭用力地抽过?去,“折惕失?你竟然以为?我会?输给一个刚刚打了几年仗的兔崽子,我优犁砍下的人头?比他吃过?的盐还多,至于狡猾的中原人,他们只不过?是想在我和服休之间抢走匈奴,你如果信了他们的话,想要与他们‘合作’,不如早点去把?脖子洗干净等死。” 他目光沉沉,明白自己赢得最终的胜利,就必须韬光养晦,藏在雪山之中不过?是暂时之举动,终有一天会?用磨亮的爪牙在对手?身上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为?了心中宏伟的目标,无论什么他都能够做到。 若他没有聪明才智和彪悍雄伟的体格也就罢了,可是上天偏偏赐予他庞大?的力量,让他能在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能当上大?单于了,让给兀猛克他没有意外,毕竟年龄摆在那里。 后来的时间中,他搅和兀猛克和他儿子们的关系,让他们斗得不可开交,甚至送了一个天底下最貌美的女人过?去吹枕头?风,就是在等兄终弟及,自己继承王位的那一天。 没想到此举逼急了他的侄儿,竟让服休那个疯子捷足先登,先做了弑父杀兄的篡位贼人,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对自己严防死守,不断调防屯兵,将?自己看得比笼子里的困兽还严。 “大?王,亚图然王子来了。” 眼中的恨意快要倾泻而出的时候,突然来人上前?禀告。 亚图然是优犁最小,也是最看重的儿子,他刚出生的那天晚上,优犁梦到有一只狼叼着肥羊奔跑而来,羊的肚皮上写着两?个字“匈奴”,因此他便相信这个儿子身上带着长生天的庇佑,能帮助自己征服这世上的每一块土地。 似乎也是为?了打破匈奴不看能力,而根据长幼齿序决定封王大?小的传统,吉兆一出,他就对其他儿子视如撇履,一心培养亚图然。 “阿爸!” 小小的亚图然扑到优犁的腿上,他的身上还带着在泥地里打滚过?的痕迹,看得优犁很是不悦,“怎么弄得这么脏,你那令人敬仰的尊贵呢!” “阿爸,我看到有个阿姐在哭,她很痛。”小亚图然被说了也没有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是阿爸最在意,最宽容以待的孩子,拥有独一无二的特权,他仰着头?,直接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一个女人?”优犁给了身边的部下一个眼神,这地方是采矿区,全是做苦力的男□□隶,有女人的出现就说明这里有人出现了隐瞒不报,或者藏匿女奴的情况。 在他的辖区内,包庇和藏匿被视为?违逆,而他,是绝对不允许一丝一毫违逆的行为?产生的,“告诉阿爸,究竟是怎么回事?” 亚图然奶声奶气道:“她搬不动黑色的大?石头?,被砸到了脚,所以哭。” “去宰了她。”优犁偏头?冷漠嘱咐。 “阿爸——”亚图然没料到是这个结果,他呜哇一声大?哭起来,“你已?经宰了很多小羊了,为?什么还要宰她!” 亚图然一见到杀羊就会?哭,大?喊着小羊可怜,从前?优犁以为?他长大?以后胆子就会?变大?,现在看来,这个儿子懦弱,拥有一副完全没用的柔软心肠。 他压下心中的愤怒,把?儿子抱起来,狠狠抹掉他脸上的泪水,“不许哭!我告诉你亚图然,羊是食物,我们要吃食物才能活下去,所以才会?宰羊。” “可是那个阿姐不是羊,她是跟我们一样的人,阿爸为?什么还要杀她?”亚图然懵懂道。 优犁摇了摇头?,“孩子,你根本懂,如果想要称霸匈奴,就必须用严苛的法度制约族人,用绝对的力量震慑敌人,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要么拿起钢刀做规则的制定者,要么就会?成?为?案板上的鱼肉,被别人吃干抹净。” 他把?亚图然放下来,让人将?他牵着带回阿妈身边。 听着亚图然越来越远的抽泣声,优犁心中燃气一阵火焰,其实不仅要做草原上的单于,还要挥舞着利刃,率领匈奴铁骑去往所有的地方,东伐安克,南攻邺国,西征羌族,直至成?为?全天下的头?羊! 他召来所有信重的部下,他捏着一张新送来的羊皮纸,眼神犀利地盯着前?方的雪山布防图,命令他们今晚就穿上盔甲出发。 “厄蒙脱这个废物,马上去找瑞香狼毒的解药给他,快点!” 第78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入了雪山, 天色始终阴沉沉的,不见任何光束。 “按照地图来看,再往前百里就是优犁所驻扎的地方。”程枭指着临时做出来的沙盘道, 距离优犁上?一次出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因此他们也不能确定他现在所处的方位。 一百二十里?, 是一个?相对稳妥的位置, 既能够留足撤退的时间,也能慢慢推进探查出敌军的动向。 逐旭讷持着木棍, 在沙子中重重划过, “我带兵从第六雪山脚下过去, 最快七个?时辰就能到?。” 西北高山繁多,又全都被积雪覆盖,没有可?供辨认的特征,因此通常从?第一座见到?的雪山开始标号, 逐旭讷所说的第六雪山, 乃是方圆二百里?唯一的平坦地, 若想深入西北, 这是最便捷的一条路。 “不, 孙子曰‘倍道兼行, 百里?而争利, 则擒三将军,’”易鸣鸢摇头,“况且如果只有此路低洼平坦,优犁也必定会派重兵把守,我们若从?此处通过, 无疑是自投罗网。” 程枭虽然听?不懂她说的前面半句,但对后面的话很认同, 最先?点点头,逐旭讷则比较直接,张口就问,“道什么理?,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孙子是谁?” 易鸣鸢在来之?前重温了几遍《孙子兵法》,她明白自己不会真的上?阵打仗,但只要是能出一份力的地方,她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到?他们,闻言解释用简单的语言给众人解释了一遍,又提了一句“兵贵胜,不贵久。” 对于?目前的状况而言,他们不清楚优犁有几万战力,所以在保持将士体力的同时必须速战速决,一举攻城,若是战争旷日持久,他们的优势将会荡然无存。 “硬闯也不行,快马加鞭也不行,那你说,我们从?哪里?过去,爬白茫茫的山,还是打地道?”厄蒙脱把“打地道”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原来这娘们对付自己还用上?了兵法,什么虚实结合,什么围魏救赵,书上?还能教这玩意呢? “几百里?内就第六雪山的山脚下有路,山壁陡,但也能爬,需要费几天的事。” 此时一道粗犷的声音响起?,是喇布由斯,经过前段日子,他变了许多,遇事也变得更加沉稳了,易鸣鸢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才让军中的弟兄们重新信服,但不难发现的是,他手上?戴着一副突兀的皮手套,而手套中的几根指节,空空荡荡的。 “不是打地道。” 程枭望向帐外的飞雪,原本今晚就要继续赶路,但突如其来的大雪阻碍了他们的道路,人对变化的天气没有任何办法,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多留一两晚的时间,“也不是爬山。” 他收回目光,众雪山陡峭嶙峋,硬要攀爬绕路势必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再有无垠的雪围在四周,稍有不慎便会迷路,他不敢冒这个?风险,在沙盘上?画出两条蜿蜒分叉的道路,从?第六雪山脚下连至第八雪山,“缓行,趁大雪躲在这里?,等援军到?达以后再攻城。” 逐旭讷直接带兵冲过去的法子是不妥,但只要在行军的过程中减慢速度,不过多地透支人与马的体力,或可?顺利通过,届时在第八雪山旁驻扎,就能空出一个?喘息的时间。 “合什温那一路不知道怎么样了。”商议完对策,珠古帖娜担心起?了另带两万人绕路的合什温,他们这里?暴雪连绵,恐怕他哪里?也不遑多让。 易鸣鸢轻轻蹙眉,她与合什温打过几次照面,瞧着他年岁应该还不满二十五,从?后方包抄过来,且时时注意隐蔽踪迹,不被优犁注意到?,这对于?一个?年轻的将领似乎太?困难了,她心里?不免也跟着忧心起?来。 待珠古帖娜走后,她把这个?担忧抛向了程枭,他闻言轻笑一声,“看来阿鸢认年纪的本事有些?糟糕,当初将我认老了好几岁,现在合什温也没逃过。” “啊?难道他尚不满二十?”易鸣鸢嘴巴微张,她还以为逐旭讷是最小的呢。 程枭本来面色凝重地盯着沙盘看,被她这么一打岔,脸上?的愁云顿时消散了不少,“合什温才十七,但他十二岁就上?战场了,比我还小。” 易鸣鸢听?到?十七岁以后睁大了眼睛,忧心忡忡道:“那他一个?人能行吗?” “阿鸢,我们这儿不以年岁论官职,”程枭提醒她,“我相信合什温能做到?。” 他也不是靠资历熬出的右贤王,尸山血海里?爬出的战功能有令人信服的底气,既然合什温用实力证明了他有独自领兵作战的机会,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他。 “嗯。”易鸣鸢颔首,是她狭隘了。 而后,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到?程枭边上?一起?研究沙盘,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悄悄抬眼瞥身旁的男人,“我那时候猜你比我大十岁,你会难过吗?” 如果他完全不在意那句话,就不会在自己说起?合什温时提到?了,他还记得,就说明心里?终究是介怀的。 程枭一愣,旋即回答道:“有一点。” 他很难说清楚听?到?那句猜想时的感受,他只知道自己心里?确实痛了一下,却不是为易鸣鸢的错误恼怒,是因为多年的羁旅在他脸上?雕刻出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他怕自己数十年后比她老得更快,又怕身上?的旧疾伤痛会使自己行动受累,还要劳她照顾。 但就像他曾经说过的,有得必有失,若他没有站到?沙场上?,他连走回易鸣鸢身侧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并?不后悔。 易鸣鸢缓缓坐直身体,程枭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在她面前竟也有过自卑和不安的情绪,她捂着他的脸面朝自己,赶紧道:“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与你卸甲归田,慢慢就能把身子养好,我还会针灸呢,说不准三十年后,你瞧着比耶达鲁的大儿子还白嫩。” 程枭应了一声,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自己站在黑脸耶达鲁身前,被他质问为何几十年来容颜不变,还变成了一个?小白脸,他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心情也好了不少。 易鸣鸢看到?他眼中的笑意,这才把手松开,“好了,让我来看看接下来要用兵法的哪一招哪一试才能出奇制胜,打得优犁措手不及。” 有前几次的胜利在,她对这次的战役还是颇有信心的,可?是一炷香后,她愈发僵直的左手抽动一下,眉间显出忧虑的神色,“所谓‘虎不离山,龙不离湾’,要是优犁一直躲在深山里?面不出来,用散兵诱我们出战,打几下便撤退,以此消耗我们的兵力和士气该如何是好?” 程枭用小木棍点了一下被最高大的几座雪山包围住的空地,那就是他们推测出优犁所躲藏的地方,难得用了一个?成语:“引蛇出洞。” 他们不进去,让优犁自己出来。 “你做了什么?”易鸣鸢惊奇道,他们扎营后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没见程枭有什么举动,难道他在路上?就派人出去了? 更罕见的是,程枭这次没有直接为她解答,而是让她再等一等,“阿鸢过些?时日就知道了。” “不嘛,我现在就想知道。”易鸣鸢缠着他说出来,为了撬动他的嘴巴甚至动手想要挠他痒痒,谁知这男人皮糙肉厚的一点反应也没有,愣是没告诉她。 听?着怀中捣鬼的人泄气发出的一小声哼哼,程枭一把将她搂到?怀里?,也围着她的腰肢挠了一遍痒痒。 易鸣鸢是最怕痒的,瞬间如泥鳅一般躲闪,整个?人滑不溜手的,边躲边喊着,“不告诉就不告诉,干嘛挠我……几天而已,我等得起?……程枭!” *** 风雪初歇,分别?在即。 程枭下令三千人留在原地待命,其余人等全部继续向北前行。 铁甲冷硬,他想最后抱一下易鸣鸢,但唯恐伤了她,无奈下只能把手按在她肩膀上?说:“必要时我以烟火为号,烟火一旦爆开,所有人都要撤离,阿鸢记得跑快一点。” 易鸣鸢明白他这是在叮嘱她如果战败,自己应该怎样自保,即使他陷入危险,也会燃放最后一支烟火,作为提醒自己快点逃亡的讯号。 她不顾硌人的铠甲,伸手用力地拥抱上?去,卡在他肩膀上?低声道:“你知道的,逃跑我很擅长,但是你不回来,我也没法活下去,记住了吗?” 这句话有两重意思,一重是在说解药的事,另一重则是在威胁他,要是他敢死在那里?,自己肯定也会跟着殉情,死而已,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写?信给我,三天写?一次。” 程枭点头,临走前附在她耳边留下一句话,随后扯掉易鸣鸢拽住自己领口的手,毅然决然地领兵出发了。 “众将士听?令,此去誓要折断优犁的脑袋!不胜不归!” “杀!杀!” 易鸣鸢退开三步,听?着这样撼天震地的喊声,心脏莫名地突突一跳。 *** 九日后,又是一个?漫天大雪的午后,易鸣鸢站在帐外翘首以盼。 她要程枭记得给自己写?信,哪怕是三言两语就好,可?是到?今天为止,还是什么都没有收到?。 第四天的时候,她轻松地劝慰自己雪埋没了气味和痕迹,鹰一时迷路也是常有的。 第七天的时候,她紧张地告诉自己程枭他们定会没事的,人一时事忙也是正常的。 可?现在是第九天,第三个?传信的日子,她还是什么也没有收到?。 “达塞儿阏氏,有只鹰叼来的。”一个?士兵把东西交到?易鸣鸢手上?。 终于?来了! 易鸣鸢迫不及待地回军帐拆开,左手不能动弹,颇花了一些?功夫才终于?解开缠在外面的绳子。 良久,她枯坐在渐冷的军帐中,身边是刚经人送来的一株新鲜锦葵,她拿起?锦葵放到?心口,瞬间想明白了一切,“……‘你一定会没事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第7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程枭领兵穿过第六雪山后, 当即让人把地上的死尸和车辙马蹄印掩埋掉。 缓行通过这里,他们用人数的优势快速消灭了在此驻扎的防守,虽然损失了一些兵力, 但好歹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逐旭讷抹掉脸上的血, 狠狠一铁锹下去, 以他的力气竟只撬动了两三寸冻土, 他惊异中带着倔强,又挥动着臂膀重新向下戳, 呼哧一声道:“这都什么破土!” “别喊。”程枭在一旁沉默地?挖着, 听?到他声音如此洪亮, 快速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提醒,雪山之中最忌讳的就是高声呼喊,音量稍大点便极有可能引发?雪崩,所以到了这里,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低声说话, 把动静降到最小。 经他一说, 逐旭讷当场反应过来, 他谨慎环顾一圈后道:“对对对, 第四雪山前雪都浅, 我一时忘了, 还好没?事。” 几个时辰过去,尸首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流淌进雪里的血迹,半天后将会被完全覆盖,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天色渐晚上, 程枭下令众人就地?生火煮饭,在这里休息一夜。 翌日 程枭勒缰行至喇布由斯马前, 从怀中掏出两个锦囊丢给他,“达塞儿阏氏给你的,进城前拆一个,进去以后再拆一个。” 接着,他又绕到一脸看戏的厄蒙脱身边,脸色郑重地?把?东西塞到他马前挂着的袋子里,“见到优犁以后打开。” 厄蒙脱是个不大?守规矩的人,当场就要往锦囊里摸去,刚碰到一点,就被时时监视着自己的耶达鲁制止了下来,悻悻然道:“啧,你那阏氏生了个狐狸心?眼不成?整日里都在搞什么花样……” 他重重捻手?指回忆方才的触感,块状,硬的。 回到阵前,程枭俯身摸了摸戟雷的脸,把?它当卢上结的冰霜尽数擦去,末了,他为随自己驰骋疆场数年的红漆牛角大?弓重新抹上一层油,确保它不至于开裂分?层。 待所有?人吃饱喝足,程枭带着足足八万人马军械前往距离优犁的左谷蠡王庭三十?里之外的第八雪山,还未行至一半,就见前方人头攒动,是整整齐齐的一队骑兵,约有?三四万,远处狼旗招展,是优犁的图腾。 “我们中埋伏了!?” 喇布由斯诧异优犁早有?准备,自己作?为前锋,恐难以全须全尾地?活下来,但转念想到自己犯下的过错,他握紧手?上的钢刀,打算正面应战。 “别急,”程枭伸出牛角大?弓拦住他的动作?,“先听?听?他们怎么说。” 对面左右翼齐步分?开,从中间走?出一个彪壮粗犷的汉子,他是优犁身边最得力的部下,略扫一眼他们的模样心?里就有?数了,招来一个将士道:“去,再调六万人过来。” 他轻蔑地?回头望向程枭,抬手?用气?声吼:“带这么点人,就以为能踏平左谷蠡王庭吗?鹿见了狼还懂得掉两滴眼泪,你们再不为自己哭丧,可就来不及了!” 说罢,他身后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狼?”程枭狂妄地?说道,“优犁像老?鼠一样躲在雪山里,能操练出多少人?五万还是十?万?捅破了天也就十?来万,你们要是能打赢,从今天起我名字倒着写!” 对面的人想起身后王庭中裹粮坐甲的其余人等,被程枭这么一激,按耐不住道:“胆敢在这里跟我叫嚣,老?子告诉你,整个西北加起来二十?万人,你们这点人头,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骑兵纷纷冲过去砍杀,一时间血雾漫天。 喇布由斯这一番话搅出了火,他才不管什么人数多少,左右他都是打头阵的,直接提着刀就上了,冰冷的铜铁在空中撞出火花,他削掉一个敌军的肩膀,粗声道:“杀!” 战场上瞬间回荡起兵器交接声,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耶达鲁在托吉腿上绑好字条,快速将它放飞出去。 *** 寒风袭来,冻彻肺腑。 易鸣鸢捧着那株新鲜采摘下来的锦葵,只觉浑身血液都凝滞不动了。 她不敢去想程枭遭遇了什么事情,也不敢去想为什么解药来了他的回信却没?送来,她只知道现在自己心?里是说不出的痛。 雪下得反常,抬眼望出去竟看不到一丁点除了白之外的色彩,易鸣鸢披上雪狐披风,让人把?手?上的草药煎煮出来,另外吩咐:“把?接到鹰的人带来,我有?事要问?。” 人很快被带来了,俯身恭敬道:“达塞儿阏氏。” “那鹰送来的时候你可看清了,是什么颜色,熟悉吗?”易鸣鸢手?上拿着一根玉笛,正用干净的绒布一点点擦拭着玉笛的孔洞。 经达塞儿阏氏点出,那人忽然意识到那只鹰似乎从没?在转日阙内出现过,他养鹰多年,几乎能把?每只鹰的模样画出来,“属下看清了,是灰白色羽毛,短喙,身上有?黑色花纹,模样倒是不熟悉……以前好像没?见过。” “没?见过?”易鸣鸢微微蹙眉,托吉最是明目识途,按理?说解药这么重要的物件,应该由它来送,怎么会让一只从未见过的鹰带回来呢? “达塞儿阏氏,您的药。” 这时,有?人送煎好的药进来了。 “放下吧,都出去,我一个人静静。”易鸣鸢开口让所有?人都出去,她拿起温热的药汁仰头饮下。 好苦。 还未喝完,她就被苦得直哆嗦,赶紧搁下碗,剩下的那半药汁在碗中轻轻摇晃,寒冷的天气?下,任何热食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冷却,不消片刻,解药便?成为了半碗冷水。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应该待在原地?,等程枭一行人凯旋,可他们现在音信全无,这支解药被陌生的鹰送回来亦没?有?一句解释。 他在哪里呢?有?没?有?生命危险?我能做些什么? 两行热泪从眼角流下,易鸣鸢呜咽出声,口中残余的药味愈发?苦涩,这时候没?人往她掌心?放一颗牛乳糖让她含在嘴里,也没?人给她擦到眼泪柔声轻哄,程枭现在身处雪山,生死未卜。 不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距离他们出发?刚刚过去九天,还没?到下定论的时候,况且锦葵都送来了,她应该往好的地?方想。 哭了半晌,易鸣鸢用力吸鼻子,强迫自己停止悲伤,思?索起仅有?的消息。 一支解药,一只陌生的雄鹰。 灰白色的鹰不常见,或者说在匈奴东南部并不常见,刚到匈奴时,她曾遍览族中所养的上百只雄鹰,它们多为棕褐色,鲜少带着白色羽毛斑点,喙稍长?,包括苍宇和乘风,都是深棕色的羽毛,只有?身形大?小的不同而已。 程枭曾说过,为了鹰能在雪山中不被发?现,他们打仗时传信用的都是偏灰白色的鸟,就像将自己定下婚约的消息送到他手?上的雪鸮,是白色的。 所以,这只鹰,包括鹰叼着的锦葵,不是程枭派人送来的。 不对。 是他想办法送来的,但不是出自他之手?。 而是……优犁。 想起他附在自己耳边笃定地?承诺一定会让自己平安无事,易鸣鸢心?中的石头放下了大?半,不管他是用了什么办法手?段,或换或诈,从优犁那里取得了解药,都侧面说明他现在安然无恙,没?有?性命之忧。 思?及此,她吐出一口浊气?,将药汁喝完,拿起玉笛往帐外走?去。 悠扬婉转的曲调在军营中响起,带着思?念和企盼,流淌进每一个出门在外的将士耳中,很好地?缓解了大?家久在警戒中的紧张情绪。 易鸣鸢极目远眺,通过遮天蔽日的雪点数着眼前的高山,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一曲毕,将士们都很捧场地?拍手?叫好,还有?个胆子大?的被撺掇着想让达塞儿阏氏再吹一首。 站在帐前的易鸣鸢有?些羞涩,这首曲子是她跟着程枭学的,深冬里待在寝殿里无事可做,他哼了两句匈奴的歌谣让自己学着吹,断断续续地?练呀练,现在竟也能受到他人的称赞了。 盛情难却,她只好把?手?指按在孔洞上,打算再吹一曲。 突然,远方传来一阵响声,乍一听?像是鞭炮炸开,又想靴子踩在硬雪上的挤压声,易鸣鸢愣住,四处张望寻找发?声的地?点。 但是很快,有?经验的将士抬臂一指,惊慌失措地?跌倒在地?,“雪,雪崩了!” 易鸣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吓得差点当场昏厥。 山峦的顶端像被切断了一般,整块积雪从山顶滑落下来,周围尘烟四起,难以想象厚重的大?雪压到人身上的重量有?多大?。 而雪崩的地?方,正是程枭计划中暂时驻扎的第八雪山。 第80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有增添剧情】 易鸣鸢脚尖稍顿, 片刻的怔愣后,她转身拔足狂奔,上马后朝着第八雪山的方向绝尘而去。 在她身后, 有士兵想劝说右贤王下令让他们原地待命, 不准去任何地方, 可还没等他开口, 血统优良的汗血宝马早已跑出了百米远,比起违逆大王的命令, 他们更怕达塞儿阏氏出事, 因此一咬牙, 全都策马跟了上去。 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声,千余人?如同潮水般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易鸣鸢大脑一片空白,她浑浑噩噩地沿着地图来到一片凌乱的山脚下,地上凹凸不平, 仔细观察之下能发现零碎铠甲的痕迹, 等她回神的时候, 已?经下马趴在地上不知翻了多久的雪, 一双手被冻得僵硬通红。 她好不容易摸到一点人?的轮廓, 颤着手扒开表层雪块, 绝望地发现那是一只硬似冰块的手掌, 早就没了人?的体温,她不敢在外面哭,因为泪水不消片刻就会冻成坚冰把眼睛刺伤。 易鸣鸢跪在雪地里,膝盖处不断被?融化?而成的冰水濡湿,逐渐变成两滩脏污, 无数泪水被?憋回眼眶中,化?为无力的一声哀嚎, “人?呢,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啊……” “达塞儿阏氏。” 半晌,搜寻的士兵聚集过来禀报,皆对着易鸣鸢摇了摇头,赶过来花了一天多的时间?,若是雪崩后两柱香时间?内或还有救,现在脚下这些,恐怕早就死透了。 易鸣鸢看向眼前积雪产生的斜坡,他们暂时只能?走到第六雪山向北十?里的地方,再过去一点雪太深了,约莫能?埋到人?的肩膀,强行前进的话?人?和马都会陷进去。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搓手摩擦,缓慢地站起身活络血液,跺脚抖掉靴子上的雪,往一个个挖出来的坑中看去。 拢共挖出了三四?十?具尸首,有些埋得深,最多只能?挖到胸口以?上,易鸣鸢仔仔细细地掠过他们的面庞,渐渐产生了疑惑。 他们生前由于?长时间?处在极寒的温度下,脸色全都呈现充血的红色,确实是冻死的,还有些浑身青紫,这是被?积雪的重量压死的,唯一令她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尸首面容平坦,眉眼之处并不深邃,也就是说他们都不是匈奴人?。 巨大的荒谬感冲入易鸣鸢的脑海,她蹲下身,顺着半截躯干刨下去,衣裳的手感有些奇怪,不是转日阙中统一穿着的羊皮里衬,且针脚乱七八糟,倒像是临时用其他皮子拼接赶制而成的。 她想起爹爹曾说过,大邺的军队中,会将士兵的姓名和籍贯缝在领子内侧,她伸手一翻,果不其然在最里面的衣领上发现了用细密的棉线缝出的内容——王二虎惠州阳舒县广济村。 是大邺人?没错。 “达塞儿阏氏,您看这里。”大骇之际,来人?禀报说远处挖出了一个活人?,那人?在雪崩时躲得巧,恰好躲在两棵倒伏的枯木之间?,夹角之中留出了一条缝隙,正好够他呼吸。 被?雪块砸晕后醒来之后,他没有力气自?己扑腾出来,又?唯恐轻微的动弹导致那块小缝隙闭合,就万念俱灰地猫在枯木间?等死,没想到黑白无常没等到,等来了一队匈奴人?。 易鸣鸢着人?给他裹绒毯喂热汤,少顷,那邺国小兵缓过来了,前一秒还在感念上苍让他死里逃生,下一秒就被?眼前虎视眈眈的一群人?吓得魂飞魄散,急喊道:“别?杀我别?杀我!” “说,谁派你来的,有何目的?” 一把镶嵌着大红色宝石的匕首瞬间?抵上他的脖子,持刀的女子是个眉眼秀丽的中原人?,邺国小兵不可置信地抬头,“你是中原人??”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女侠救我”,眨眼间?就看到易鸣鸢身后呈保护状包围过来的人?墙,整个人?都混乱了。 易鸣鸢攥紧匕首,威胁人?这样的事情她向来不擅长,但今日她心急火燎,竟也摆出了几分?震慑外人?的架势,利刃上的寒光倒映进她的眼眸,“少废话?!” “是左将军带我们来的,”邺国小兵如实以?告,“小将军想要?劝说左谷蠡王一同讨伐服休单于?。” “有多少人??” “……五万,路上死了几千,走散了几千,估摸着还剩下四?万五百人?。”四?万五说不定还报多了,大雪一埋,怕是又?折损了上千,想到这里他一阵悲痛,好端端的来什么西北雪山,这不是白白送命吗! 易鸣鸢点头,把匕首收了回来,吩咐道:“把他带回去。” 她如今早已?和亲到匈奴,加之皇帝老儿于?她有灭门之仇,但面对毫不知情,一心为国卖命的无辜士兵,终究是做不到对他置之不顾,又?额外让人?给他找身干净衣服换上。 那邺国小兵先说了左将军,又?说有一位小将军,那便是左秋奕和他爹了。 眼见匈奴内部快要?合聚为一体,大邺所希望看到的分?崩离析将要?消失,他们终于?采取了行动,派人?拉拢优犁。 大邺有憾于?国势积贫积弱,近年边关战乱屡起迭至,所以?他们想做的不只是拉拢优犁这么简单,背后恐怕深藏着更庞大的野心。 易鸣鸢闭上干痛的双眼,与优犁这一战本就凶险无比,邺国若也要?进来掺一脚,他们该如何应对?还有,程枭究竟去了哪里? 睁眼之时,一道阴冷可怖的声音出现在她耳畔。 “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 程枭满身血污,反手抗下迎面劈来的刀锋。 “掩护我。”他一刀解决身边纠缠的小兵,收刀入鞘,手上武器换回最趁手的弓,脚下重重一踩马镫,深灰色的眼眸精准找到敌军首领,快速射出两箭。 岂料对方早有准备,松开缰绳一跃而下,躲过头顶两道足以?将他对穿的流矢,大笑道:“就这点能?耐?” “噗呲。” 话?音刚落,双刀顿时插入他的胸口,阻断了他尚未发出的笑声。 一击毙命,珠古帖娜踢开他沉重的身体,鬼魅般躲过身旁愤而群起的攻击,拔刀格挡间?,带着万钧之力的长箭作为掩护,替她一一射杀身边逼近的敌军。 那声掩护并非寻求帮助,而是提醒她可以?行动的信号,优犁吃过程枭箭术的亏,因此他手下人?必定会有所防备,想出应对之法,所以?趁他轻敌之际由另一人?突袭是最易得手的做法。 “好样的!”逐旭讷忍不住欢呼出声,看向顺利跑回来的珠古帖娜,“达塞儿阏氏说这招叫什么来着?” 珠古帖娜打了几年仗,军礼兵法皆不通晓,向来是首领想出一个阵法,随意套个名,像牛头阵狮头阵的浑叫,直到靛颏带着她细读兵简,她才知道无论?城邑攻守,要?塞争夺,还是伏击包围,迂回奇袭,都有专属的称呼。 她抹掉头上的细汗,难得没有对逐旭讷置之不理,沉声回道:“声东击西。” 杀死敌军首领,转日阙中军心大振,可没等他们高兴太久,敌军身后远远走来乌泱泱一群步兵,在步兵之后是数量更多的骑兵。 一个虎头豹眼的男人?勒马驻足,正是优犁,他垂眸扫过地上的尸体,张口怒骂:“蠢货!” 说罢,他望向正前方的程枭等人?,特意在厄蒙脱脸上停留片刻,见他们神色不变,咋舌道:“倒是有些定力,不过就凭你们,还拿不下我谷蠡王庭。” 刚见到优犁的时候,身边时时刻刻盯紧自?己的家伙终于?别?开眼,厄蒙脱立即把锦囊打开,他看到解药两个字,果断把黑漆漆的糖块塞进嘴里,这些天他观察到易鸣鸢从不煎药,只是偶尔脸颊鼓起,像是嘴巴里含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为了族人?的安危,他可以?忍受屈居人?下,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周围的这群家伙给他手底下的人?提供的棉衣武器皆为上乘,比之前一顿饱一顿饥的日子舒坦多了。 厄蒙脱刚想着立点军功,让服休单于?封自?己为二十?四?长之一,好日子就在眼前等着他,优犁现在如此狂妄,在他眼中也只是条疯狗,他吃完一块糖尤觉不够,又?抛了一块进嘴,在军队后方呛声道:“笑话?,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拿不下你一个小小王庭?” 优犁听到他真心实意的轻蔑之语,意识到一丝不对劲,但很快,他就忽略了这点不对劲,以?为这只是厄蒙脱为了不引起程枭疑心故意的。 “好了,动手吧。” 羊皮纸上预设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厄蒙脱仍在后方没有挪动分?毫,优犁气极,竭力压低吼声道:“厄蒙脱,你在干什么,没用的东西,直接给我杀!” 二十?万对上八万,用狼牙想想都是他赢。 看着眼前几乎是压倒性的战况,优犁轻轻牵动唇角,似乎已?经看到了不久后大获全胜的场面。 这时,一把狼头钢刀裹挟着凛凛杀意,从斜前方突然劈出。 看着原本应该被?传给自?己的钢刀,优犁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倾泻而出,但现在容不得他想这么多了,“怎么是你?” 服休单于?脸上的肌肉颤动,低声道:“我不会让孩子们孤军奋战。” 昨日 随着托吉的降落,蛰伏在第六雪山深处的军队在瞬间?躁动起来,无数白色的低矮穹庐下冒出黑压压的铁骑,一块棕色鹰旗迎风招展,在空中发出猎猎震响。 和意料之中的不同,他们刚出发不久遇上的第一批敌人?是一支走散的邺国兵,面对战装齐备,里衬和暖的精锐,几千人?的邺国军队显得不堪一击。 意识到有中原军队趁机浑水摸鱼后,他们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波败将残兵,以?疾雷之势奔向数里之外的第八雪山。 攻打优犁,不可能?只有八万人?参战。 80-90 第81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有了援军的加入, 局势瞬间?扭转。 优犁眼睁睁看着对面人数过少的颓势一扫而空,杀声伴着箭雨渐渐朝自己的位置层层逼近,他结结实实挡掉服休单于正面砍过来的动作, 急喘了一口粗气。 “累吗?”服休单于看向他头盔之下的斑白鬓发, 作为自己的叔父, 优犁已经五十六岁了, 跟他一样不再年富力?强,骁勇善战, 他手腕微转, 直直往对方腰间砍去, 抽空叹息道:“优犁,你老了。” “我没有老!”优犁死死用刀背抵住狼头大刀,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年老体弱,日日勤于锻炼, 只盼活得更久一点。 他这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就是?当上?匈奴的大单于, 让整个草原都臣服于自己的狼旗之下, 如今成败在此?一举, 死在这里要他如何甘心! “不, 优犁, 我们都老了。”刀锋寸寸下压, 崩开了一个小小的断口,服休单于倏然收刀,转而双手反握住刀柄,以全身之力?猛戳下去,“服老吧。” 优犁狼狈躲开, 嘴上?仍不饶人,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企讹群把亦司八以六九6三他说?:“要我服老, 你有什么资格?杀父弑兄的狼崽子,我就该早点让兀猛克除掉你!” 服休单于脸色肃然,曾经他无比尊崇兀猛克这个阿爸,他们也曾有过?父慈子孝的时光,兀猛克亲手教他骑射,打猎,连这把代表着大单于威严的狼头大刀,也只让他碰过?。 若早几年让他放弃下一任单于之位,他必不询问缘由?,双手奉还,可优犁千不该万不该,派人挑唆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甚至还把主意打到扎那颜的身上?。 服休单于抬眼,近二十年过?去,他忽然很想问优犁一个问题,“把自己的阏氏送给兀猛克,你又算什么好?东西?” 提起曾经的阏氏,优犁沉寂已久的心突然像被铁链勒住一样疼,萨蕾雅不是?他身边身份最高?贵的阏氏,也不是?最守规矩的,但她确实带给他最多欢笑?的那个,而且她的眼睛望向自己的时候,就像一汪静谧的湖泊,带着深深的柔情。 二人情意浓时,他认为自己对萨蕾雅的爱胜过?举世难得的汗血宝马,也胜过?酿造百年的纯酣烈酒。 尽管这样,当兀猛克眼神略过?自己送去的所有美人,唯独逗留在萨蕾雅身上?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该做出正确的抉择了。 “萨蕾雅很好?,”优犁从?追忆中回过?神来,对他来说?只要能发挥更大的价值,身边的一切尽可全部舍去,他心中的目标,向来只有一个,“但单于之位,更好?。” 镶金的狼头钢刀上?倒映出优犁狠绝的眼神,这把刀是?最精纯的钢材锻造而出的,比服休单于手中传世几十年的那一把坚硬数倍不止。 两锋对撞,服休单于的那把霎那间?被震出第二个裂口,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砰!” 逐旭讷遥遥望见这里的战况,冲到优犁侧面直砍,动作间?不忘提醒服休单于抽出他备用的另一把大刀,“阿爸,我就说?你那把旧刀早该换了!” “你们!”两面夹攻,优犁愣是?有三头六臂,也是?无力?招架,他瞪眼看向逐旭讷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人,准备先将他解决掉。 逐旭讷为了给服休单于空出换刀的时间?,用的几乎都是?不要命的砍法,只顾着进?攻,减弱了防守,不多时手臂上?就被优犁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顿时血流不止。 “你阿妈出门前怎么跟你说?的?”服休单于果断丢掉狼头大刀,换好?武器一抬眼就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他的声音蕴藏着令人胆寒发竖的杀意幽幽响起。 逐旭讷知道这怒火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赶紧舔着脸冲他展颜一笑?,权当装傻了,“等回去以后,自有阿妈骂我。” 优犁应接不暇地挡开攻击,眼前父子齐心的情景中,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亚图然,多年前亚图然出生时,那个预知梦苏醒的午夜,他曾一时恍惚,想着如果亚图然是?自己与萨蕾雅的孩子,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左腿被砍掉一大块血肉,在他万念俱灭,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远处骤然传出一道声嘶力?竭的声音。 约略台原本?坐在大后方的马背上?悠闲地喝着水囊里的美酒,只等前面打完后班师回王庭中颐养天年,谁知几百米外的地方忽的冒出一队人马,看数量还不少。 他们似是?要搏一个出其不意,齐刷刷冲了过?来,马蹄声排山倒海地响起,发出有节奏的踏地声。 无论?是?服休单于带来的兵还是?优犁所在的军队,都会刻意避免这种声势浩大的出场,通常会在马蹄上?套一层柔软的羊毛毡圈,让马行走时步伐凌乱分散。 像他们这样声势浩大的出场只会有一个结果。 那就是?雪崩。 包围着众人的几座山峰都隐隐出现了雪块下滑的迹象,约略台扔掉酒囊,倏然站在马背上?大喊,试图让对面正在疾行的队伍停下来,若再不止步,他们恐怕都会命丧于此?。 “停下,快停下,快雪崩了——” 对面在惊天动地的马蹄声中前进?,约略台竭力?发出的声音被很好?地隔绝在外,丁点也传不出去,眼见几座山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矮,他赶紧让身边的将士通知所有人找掩体躲避。 “站到高?处,跑,都跑——别打了!跑啊!” 所幸这边正打得不可开交的所有人都是?常年居于雪山,经验丰富的匈奴人,听到各处响起的预警,全都收了兵械,拔腿奋力?逃跑。 一时之间?他们如同落地散开的火星,个个向着不同的方向快速跑去。 远处 “将军,昨夜又冻死了二百七十三人,这是?名册。”马背上?,士兵冻得青白的手指捏着一本?册子,上?面写着冻死将士的姓名和籍贯。 刚进?山的时候这还是?薄薄的一张纸,随着愈发寒冷的天气和日渐减少的食物补给,现在每天死的弟兄越来越多,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在寒冷中睡过?去。 将军迟迟不接名册,那士兵缩了缩手,想要揉一下自己冰冷的耳朵,他刚抬起手,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耳朵早在昨天晚上?就被冻掉了,这里冷得墨水都磨不出来,连名册都是?他们收集的碎木炭写就的,字乱得不成样子。 他悲哀地沉默着,打算等将军看过?以后,回去再嘱咐下面人写仔细些,免得以后自己死了,家里爹娘拿不到恤金,那可就白死了。 “嗯。”左将军接过?,十分潦草地翻开一眼,也没管人数和姓名是?否誊抄正确,他心里担忧着自己的儿子,没心情看这些。 昨晚,左秋奕见底下人都抖得不成样子,他身子残缺,也实在挨不得冻,为了不让剩下的几万人全都折在路上?,也为了自己辅佐陛下收服匈奴的大计顺利进?行,左秋奕便提出独自折返,带五千人马再去求购一批皮子,做成皮袄供将士取暖。 说?是?求购,其实就是?逼迫第四雪山前山脚下的居民把家中的皮子全都交出来,缝制成保暖的衣物。 他们此?次离京,对于西北气温的估量产生了错误,带的绒毯和皮毛远远不足以抵挡这里凛然的寒意。 左将军吐出一口白雾,远眺着前方乱成一锅的场面疑惑道:“怎么都在跑?” “想必是?被大将军的威慑吓破了胆子,望风而逃了吧,兄弟们说?是?不是?啊!”身旁一个谄媚的部下笑?着抽了马屁股一鞭子,斩杀服休单于的头功,他今天一定要抢到。 “闭嘴!”左将军终究比他们定力?更甚,先一步思考起异常产生的原因。 他们在隐蔽处观望许久,找准了优犁那方节节败退的时机出现,目的就是?趁着他的败势,劝服他暂时结盟,共同击杀服休单于,先除掉中原的心腹大患。 三天前优犁不识好?歹地拒绝了大邺的示好?,而现在,正在混战的两方人数并非悬殊,只有四五万的差别,若有他们帮助,局势或可再度调转,这个时候威逼利诱优犁是?最好?的。 但是?与他们所料的惊愕诧异与义愤填膺不同,所有人都在往高?处跑去,这其中一定有所古怪。 左将军环顾四周,发现远处巍然耸立的雪山似乎在慢慢下陷,他深深蹙眉,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暴吼道:“是?雪崩,吹号角!快啊!” 身边几人脸上?笑?容还来不及收敛,闻言赶紧拉住了缰绳。 “呜——呜——”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身后数十米处没听到吼声的骑兵还在向前猛冲,整个队伍形成断层,从?中间?开始撞得人仰马翻,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几个将领亦不能幸免。 与此?同时,重逾万钧的雪以遮天之势倾倒下来,压倒在所有人身上?,他们在雪中挣扎的动静如同海水沸腾,于寂静空中掀出飘然的白。 重雪覆盖下来的那刻,程枭瞳孔紧紧一缩,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在鼻前脸上?捧出一个狭小但可供呼吸的空间?,反身正面躺下。 周遭的环境暗如深夜,抬眼看去只有极致的黑,过?了很久,身上?的剧痛缓解了一二,他尝试着挪动大腿和手臂,试图向上?爬去。 身体一旦挪动分毫,数以万计的雪便跟着下陷,好?不容易移动了三寸,身下松软的雪已经在动作重被压薄半米,反而越陷越深。 程枭划动双手,使自己慢慢平躺下来,降低积雪下沉的速度,听到自己耳侧传来的心跳声加重到不可忽视的地步。 他快要窒息了。 第82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积雪似乎很深, 几?下之?后,他还没有找到出去的路径,在?极度的?黑暗中, 程枭逐渐迷失了方向, 他静静躺在快速凝结成硬块的雪中, 手边摸到?几?条丝缕。 是阿鸢给他编的刀穗。 程枭用手在胸前挖开一块空当, 指尖捏着刀穗慢慢抬起,他用另一只手摸索着, 发现穗子是往左下方垂的?。 有了方向, 他开始全力往右上方挖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 感受到?眼前光亮的?时候,他完全分辨不出那是真的?光,还是自己死前冒出的?幻觉。 “呼!” 直到?破雪而出,程枭才终于有了一点死里逃生的?实感觉, 他看向手上的?刀穗, 大口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眼中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出的?柔情。 阿鸢, 你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调整过来后, 他环顾一圈, 有数个?士兵和战马从下面爬出, 但他们之?中并没有服休单于和逐旭讷,就连最灵活的?珠古帖娜,也?完全不见踪迹。 程枭抹掉脸上开始融化的?雪水,迅速起身开始寻找。 忽然,他耳朵一动?, 敏锐地捕捉到?一声哭号:“有没有人啊!呜……阿爸阿妈,折惕失, 我?可不想?死在?这个?鬼地方啊,我?还这么年轻,连阏氏都没娶,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是逐旭讷的?声音。 程枭耳力好,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出声的?地方,从身边捡起一根粗壮的?断树枝开挖,同时大声回应道?:“继续喊,别?停!” 在?程枭的?努力下,底下人的?脸终于露出了一部分,他握住逐旭讷的?伸出的?手,将人从深雪中硬拔上来。 终于得?救,逐旭讷欣喜地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嚎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亲阿兄!” “这话你说过很多次了。”程枭无奈地扯开他,他们之?间的?感情比亲兄弟还好,这本?来就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每次逐旭讷热血上头或是闯祸后都会这么说,他耳朵都听得?快起茧子了。 “别?高?兴得?太早,涂轱还没找到?。” 珠古帖娜的?声音冷不丁在?不远处响起,她撑着一辆没有被完全掩埋的?战车艰难起身,模样比程枭二人也?好不了多少?,发丝凌乱,眼眶通红,显然是憋到?了极限的?样子。 他们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但剩下的?人要是再耽搁下去,恐怕就真的?没救了。 听了她的?话,逐旭讷汗毛倒竖,立马连滚带爬地开始挖雪,他虽然三天两?头被服休单于教训,但还从没想?过有失去亲爹的?一天,“完了完了完了……阿爸你在?哪里,你说句话!” 程枭按住逐旭讷的?肩膀,朗声让所有将士都停下来,“上面的?人全都安静!” 在?一片死寂中除了积雪沉压声和树枝断裂的?脆响,唯余窸窸窣窣挣扎划雪的?动?静,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求救声。 逐旭讷为了听得?更加清晰,把耳朵牢牢贴在?雪上,可是声音太多太乱了,他听了半晌一点头绪也?没有,只好把目光投向身旁的?好兄弟,“怎么样,能找到?吗?” 程枭静静聆听一会,眉头逐渐锁紧。 没有,没有涂轱的?声音。 *** “咴!” 喇布由斯猛地停马,错愕望向身后地动?山崩的?情形。 引优犁出现以后,他就悄悄从混战中离开,独自带兵攻打左谷蠡王庭,按照原计划,不久之?后消灭掉敌军的?大部队便会第二次充当增援,适时跟上他的?脚步。 喇布由斯握着钢刀的?指关节泛白,他扭头骂了句脏话,一时之?间进退维谷。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有人不安地问道?。 他们现在?身处半山坡,雪崩恰好埋到?下方,最好的?举措当然是折返回去救助受难的?兄弟,但雪深至于胸口,挖掘极其困难,稍有不慎还有把自己性命搭进去的?风险。 况且……现在?是攻陷王庭的?最好时机,两?方刚刚开始交战,优犁中计以为自己所坐拥的?兵力武装足以压制,这个?错觉足以让他骄横自大,疏于王庭之?中的?防御。 一次迅猛神速的?进攻,或可成为大获全胜的?关键。 身旁的?士兵看出了喇布由斯的?犹豫,心中顿时窜起一把火,“你又在?想?军功是不是?这里有足足二十五万人,再大的?功劳能有二十五万兄弟的?命重要吗!” 喇布由斯额上青筋暴突,怒叱道?:“闭上你的?嘴,我?没有这么想?!” 他看着身旁属下焦灼的?神情,下令回头救援的?话在?嘴边呼之?欲出,再过十里路就是目的?地,城门已遥遥可见,他想?起程枭说过的?话,摇摆间从衣襟里掏出一只锦囊看完后沉默片刻,把东西往身旁人胸口一拍,“你自己看。” 那属下手上捧着小小一片羊皮纸,咬牙切齿地念道?:“取胜为重,莫忧他事。” 纸上之?意就是要他们只管打入左谷蠡王庭,不要分心给其他事物,这锦囊中的?话是达塞儿阏氏所写,也?就是大王的?意思,纵使心中万般不愿,他们也?只能悉数遵照。 “行了,走吧。”喇布由斯回正向后转了半圈的?马头,冷声道?。 他想?,也?不晓得?那个?破阏氏的?字是怎么写的?,学了这么久的?匈奴语,还写得?歪七扭八,像用左手挠出来的?一样,丑出天际。 决定好去留,喇布由斯带兵加快马速,不多时便到?了城门之?前。 优犁的?王庭位于雪山之?间,常年被冰雪覆盖,多年前这里曾是须蒙氏人的?居所,湿滑的?坚冰和恶劣的?天气给这座城邦设立了一个?完美的?屏障。 作为匈奴地位最高?的?首领之?一,领地多数选在?较为宜人的?南方,左谷蠡王庭亦然,造成如今局面的?缘由优犁被服休单于步步紧逼,几?年前逃窜到?了这个?易守难攻的?地方,甚至为了不让城邦的?具体方位被泄露出去,几?乎将数量稀少?的?须蒙氏赶尽杀绝。 白日里眩光尤烈,喇布由斯眯起双眼,细细观察着城门上时隐时现的?兵卒守卫。 半晌,他挥手让步兵持盾上前,指挥道?:“战车!巨木!” “开始攻城!” 城内投石机,滚油和箭雨皆备,这些?防御手段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好在?城内物资并不充足,因此持续的?时间不长,三个?时辰后,喇布由斯终于带兵冲进了城门之?中。 他的?钢刀上满是碎肉和血渍,正顺着刀刃上的?凹槽缓缓滑下,“都加把劲,争取一举拿下!” 喇布由斯把衣裳扯开,撕了一截布条重新在?手掌上缠紧,自从失去两?根手指以后,他就有些?握不住刀了,只能借助外物的?作用,他用牙齿咬着给自己打上结,心想?不过几?根手指而已,能让他再次获得?族人的?信任,不亏。 把武器缠好后,他迅速朝着守城的?敌军将领冲杀而去。 二人打得?难舍难分。 缠斗间,一支箭向着这个?方向飞来,喇布由斯愣住,低头发现赫然有支长箭插在?自己左肩上,随之?而来的?是钻心蚀骨的?疼痛。 “呃!” 见他露出破绽,敌军首领趁机用刀戳刺,势要让他当场毙命,喇布由斯见状下盘发力,翻身坠到?地上,身上的?箭也?因此又入肉三分。 “喇布由斯!” 落地前他看到?身旁有人赶来,似乎是那个?被他害死了阿叔的?家伙,又似乎不是。 衣襟里还放着第二个?锦囊,他伸出染血的?手往里掏,艰难地把字条掏了出来,上头字迹娟秀,旁边还附了图画,是三只小兔子,模样甚是可爱。 曾经不可一世的?喇布由斯躺在?地上,指尖轻轻摩挲羊皮纸上的?图画,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忏悔。 第83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死死盯着对面人眼睛, “我为何要死?” 应该去死的另有其人。 左秋奕心想也许是送过去埋伏的那个女奴没能成功下毒,不过?,能送回?来几?封有用的情报, 已经很好了。 看着所有人慢慢护在她身前的动作, 还有她?身上的衣裳配饰, 颇有些意外道:“看来你不仅没死, 在这里还过?得不错,匈奴的单于竟然是个懂得疼人的, 也是, 这样一个柔媚娇俏的美人送上门来, 哪有冷落在一旁的道理?” “所以……你在为自己貌丑残缺而不平吗?你要是想当?和亲公主?的话,合该早点让皇帝下旨才是,毕竟我这个人最喜欢成人之美,让给你就是了。” 易鸣鸢捏紧了手里的匕首, 若是放在一年?前, 听到如此侮辱人的话语, 她?必定会恼羞成怒, 但是半年?的人情冷落教会了她?, 草原上的恣意狂放影响了她?, 对方越是期盼看到自己害臊羞耻的举动, 自己就越不能让对方如意。 黎妍这淬了毒般的嘴巴,从前听来只觉扎心难受,现在用在旁人身上,还真?是顶顶解气。 对峙间,她?谨慎地分析着?当?前的形势, 双方实力悬殊,己方只有千余人, 离营的时?候为了快马急行,争取救援的时?间,没有一个人带重型武器,情况十分不妙。 “这还不是你父兄害的,如果不是他们,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样子?” 提到残缺的肢体,左秋奕明显激愤起?来,身后传来好几?声闷笑,自己的羞辱之语居然?被她?歪曲误解,还堂而皇之地大声宣扬,真?是岂有此理! “给我把她?捆起?来,”左秋奕动动手指,“也不知道匈奴大单于宠爱的女人,能不能值一座城呢?” 易鸣鸢眼眶通红,亲人的死一直是她?心里的痛,得知真?相后她?做梦都想着?要为他们鸣冤复仇,被雪水濡湿的袖口?带来刺骨的寒,她?在这一刻恨不得用匕首活剐了对面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的家伙。 但是现在还不行,“慢着?!” “怎么了?” 左秋奕饶有兴致地盯着?从人群中缓缓走出的易鸣鸢,中原战事吃紧,西羌和南疆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突然?开始大举进攻邺国,短短半月大邺已连失三城,现在迫切需要额外的一份力量,比如擅长骑射的匈奴蛮子。 易鸣鸢深吸一口?气,故作厌恶地说:“他们草原半年?都见不得洗一次澡,我受不了那个粗鲁野蛮的臭男人,这半年?间一直在计划逃离,但都没有成功,还被他抓回?来折磨得遍体鳞伤。 我自知父亲和兄长对你……有亏欠,我愿意告诉你所知道的一切,包括大单于带了多少人,现在人在哪里,只要你能把我带回?广邑,隐姓埋名生?活,哪怕住尼姑庵,道观,都比这个地方好!” 左秋奕勾起?唇角,扫了扫持着?钢刀的匈奴将士,淡淡开口?道:“动手,杀光。” 易鸣鸢手指轻颤,对左秋奕缜密嗜杀又多了一层认识,她?大脑飞转,急忙道:“草原上的男儿力可扛鼎,就算作为俘虏,也能开荒夯地,筑建城郭,左不过?是多几?张嘴,杀了多浪费?” “有些道理,”左秋奕神色如同蟒蛇般阴沉,“来人,把他们的衣裳铠甲都扒下来,还有嫌冷的就往雪地里翻翻,咱们一人穿三层皮子。” 说完,他转身看着?易鸣鸢前去与他们交谈片刻,很快便说服了他们放下武器,倒给自己省了一番功夫,他正色道:“走吧,路上跟我说说服休单于的软肋在哪儿,记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易鸣鸢翻身上马,收回?落在将士们身上的目光,他们个个只剩最里层的单衣,被冻得浑身打颤,还被驱赶着?下马步行,走在队伍的最前端,她?收敛怅然?的神色,对左秋奕露出一抹笑意,“当?然?,我们现在可是盟友。” “既然?是盟友,就不必留着?这两样了。”左秋奕稍稍倾身,抽走她?腰间的银色匕首,起?身时?又拿走了马背上挂着?的九环弩。 防身的武器被收走,易鸣鸢的心跟着?紧了紧,她?默默把手边的最后一样东西往他看不到的那只靴子里塞,好在物体小巧,骑马时?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左秋奕扣动弩机,随手向队伍前方放去,“嗖”的一下便射中了一个俘虏的大腿,“啊——” “何必滥杀无辜,满地都是血,脏死了。”易鸣鸢嫌弃地瞥了一眼,“等到匈奴归顺我大邺,这些可都是做苦力的好人选。” “服休单于对你还算不错,连这么好的弩也舍得给你。” 左秋奕缓缓把九环弩收起?来,仔细地看着?她?座下的良驹和温暖的狐裘披风,这两样都是百里挑一的好东西,她?虽嘴上说着?对匈奴的厌恶,可事实却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这算什?么好东西?”易鸣鸢苦笑,“匈奴有满毡帐的弓弩刀戈,这不过?是随手赏赐我的,他要是真?待我好,才不会不顾我的安危把我带来这鬼地方伴驾。” 这段话一出,霎那间把左秋奕的注意力引向了军械武器,也将他心中的疑虑消除掉了大半,因为试问有哪一个男人愿意将自己心爱的女人带到危险的战场上? 做出这种行径,无非是将她?当?作玩物罢了。 “也对。” 易鸣鸢呼出一口?白气,背上都是与左秋奕周旋时?冒出来的冷汗,她?思?绪凌乱,一时?不知道该怎样逃脱当?前的困境。 *** “滚开,你也滚开!” 逐旭讷愤而踢开迎上来的两个敌军,他生?怕晚一秒钟自己就没亲爹了,整个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听音辨位无果后,程枭等人根据最后看到服休单于的位置争分夺秒地展开搜救,他们不仅要挖出麾下的将士,还要时?刻提防着?身后陡然?出现的敌人,这造成了很大的阻碍。 又过?了一段时?间,在逐旭讷挖到优犁头盔的同时?,程枭也终于找到了服休单于,“在这里。” “阿爸!”闻言逐旭讷直接丢开了手中的头盔,与程枭合力将人拔出来,服休单于双目紧闭,脸色青白,身体已经有了冻僵的迹象。 程枭把手贴在他的脖颈上,勉强能感受到微弱的脉搏,忙吩咐人将他带去救治。 逐旭讷闷声跑回?发现头盔的地方,大刀阔斧地抄起?铁铲,也不管会不会铲坏雪下的身体,三两下便挖出了一个深坑。 他嗫嚅着?嘴唇,絮絮道:“老子铲死你……” 程枭跳下深坑,他手中还是那条趁手的粗枝,二?人配合默契,效率高了一倍不止,但直把这方圆五米都挖了个底朝天,还是没能寻到优犁的身影。 随着?时?间的推移,无数狼狈将士从底下冒出,停滞片刻后又打了起?来,他们只好爬上去先稳住场面,派人接手这里。 两人将后背交给对方,短暂地调整了一下呼吸,久战过?分消耗体力,雪崩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已经鼓衰力竭,体能到达了极限。 逐旭讷手臂上草草包扎过?的巨大砍伤不停地渗出红色,加上被扰乱了心神,他面对敌人时?打得又快又急,不多时?又添了两道血口?子。 “下去吧。”程枭侧目注意到他萎靡不振的神色,想着?干脆遣人将他拉走治伤。 逐旭讷两下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强留在这里,但他同样不放心留场上剩下的几?个如困兽般苦苦支撑,想到服休单于和扎那颜,他重新振作精神,顶开一道正面劈来的攻击,“再打一会,实在不行了我自己走。” 程枭:“好。” “我们也太惨了,”逐旭讷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浑身上下的污血,发出一声感慨,“还有比这更糟的事吗?” 他的本意是想说笑轻松一下,却忘了战场上最忌讳谶言。 程枭目力极好,抬头的瞬间便认出了为首的女子。 “……阿鸢。” 第84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真没想?到, 匈奴的大单于长这个样子。” 左秋奕深深地望了一眼山下的程枭,京中传服休单于年近五十,是由他二十余岁时篡位所推测得出的, 草原上消息闭塞, 刺探更是难上加难, 探子无法深入草原, 递回来的消息有些许错误也属正常。 他不甚在意地点了点下面站着的兵卒数量,想?起三日前在自己面前嚣张自信的优犁, 不禁有些唏嘘。 两方豪杰, 到最后还不是落在他的手中? 易鸣鸢倾身张望 , 目不转睛地盯着底下的男人,太好了,程枭安然无恙。 她忍住喜悦,扫过人群发现并没有服休单于的身影, 便知?左秋奕是被黎妍的传信误导了, 干脆将错就?错下去, 感慨道?:“是啊, 我起初也不敢相信。” “下面的人听好了, 速速缴械投降, 或可饶尔等性命。”一个小士兵跑到阵前大喊。 易鸣鸢被他的喊话响得耳朵一刺, 立刻警觉地观察起周围的山峦,虽然大部分?积雪已经崩塌下来,但?这?种音量的喊叫仍有可能造成二次雪崩。 她微微蹙眉,服休单于和程枭带队都极其注意这?一点,常年以雪山为屏障的优黎亦如是, 眼前这?片狼藉景象是由谁造成的,答案几乎已经呼之欲出。 “这?群人都是异族蛮子, 哪听的懂中原话?”左秋奕眯起狭长的丹凤眼,用标准的匈奴语重新说了一遍。 他没有用小士兵那种撕心裂肺的叫喊,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听清楚,说完直接打?手势让人退下,扭头看向身旁。 “你,你竟然……”易鸣鸢愣愣开?口,如果左秋奕会说匈奴语,那自己临走前与将士们商量的战术,岂不是都被他识破了? “既然要守疆,蛮子的话总得学,”左秋奕猝不及防扯过易鸣鸢,把刀横架在她脖子上,低声道?:“你不也学会了吗?” 易鸣鸢脖颈上被划出一道?血痕,吃痛地缩了缩,她悄然将靴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攥在手里,寻找逃离他身边的时机。 左秋奕手腕下压,他从最开?始就?没有信过她的鬼话。 如果一个女?人真的是被视作玩物?,她身后的几千将士压根不会乖乖地听凭号令,还有她所骑的汗血宝马,便是大邺精心培养出的良驹也望其项背,还有,她整个人周身的气度和姿态。 言语骗得了人,可被关怀备至而养成的红润面色和临危不乱的镇静,这?两样都不是在身心折磨中能拥有的,“告诉服休单于,我要西羌和南疆退兵来换你的性命,他那么看重你,退兵定然不成问题。” 说起来,他还得感谢易鸣鸢,原先他想?不通西羌和南疆为什?么同?时进犯,可是她提到‘盟友’,是啊,匈奴和那两个小国可不就?是因利而聚的盟友吗? 一年前大邺赢得那样惨烈,这?次他们再一次故技重施,打?得大邺节节败退。 易鸣鸢惊慌失措地点头,忙不迭地看着他的眼睛复述了一遍。 山下,程枭看着她被生擒,全身血液倒流,他生生折断一支箭,脸色屈辱地答应了下来。 “你满意了?”易鸣鸢从左秋奕的钳制中挣扎出来,抱着马脖子道?。 左秋奕谅她也逃不掉,招来两个人将她看住,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五千人即刻加入优犁的阵营,充填上因为雪崩而损失的一部分?战力?,这?下无论优犁如何倔强自负,都必须承他的情了,“不,取走他的项上人头,我才安心。” 他正在高处欣赏战况,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在金銮殿上加官进爵的模样,慢慢勾起唇角,却?在此时听易鸣鸢冷不丁问道?:“你就?不好奇,左将军去了哪里?” “少给我耍花招,老实点。”左秋奕走前嘱咐过他爹,要他们全都待在营地里等自己带皮袄回来,是以他们现在,应当躲在一处隐蔽的山谷中,他已经派人去寻了,想?必不多时便能回来。 “那我给小将军讲个故事吧,有一群人来到雪山之中,路过这?里时看到两方人马打?得不可开?交,难舍难分?,于是想?着跑马下山,捡一个现成的便宜,可是没想?到马蹄声发出的震天巨响引发了雪崩,‘嘭’的一声,全被埋进了雪里。” “至于埋身的雪在哪儿呢?就?在……我们脚下!” 易鸣鸢摆弄着手中的小哨子,说完将哨子送到嘴边用力?一吹! 身后的匈奴将士们得到信号,趁着身边的邺国士兵惊恐地低头观察,电光石火间,他们三人对战一人,配合默契,成功夺刀实施反杀,她则是直起身一夹马腹,乘云瞬间驮着人扬蹄狂奔下山。 与此同?时,乘风捕捉到哨声,从数里外一处毡帐的长杆上腾起盘旋,振翅高飞间发出长啸,朝着第?八雪山的方向而来。 左秋奕第?一时间策马想?要拦截,但?他的战马不及乘云矫健灵活,也不敢义无反顾地冲进不可见底的深雪中,踌躇着停下了马蹄,任他如何抽打?都不愿意再前进半分?。 易鸣鸢一下子栽进硬雪中,感觉像是被石块狠狠砸断四肢,浑身都泛着疼,但?好歹是逃脱了左秋奕,她在雪中扑腾两下,反而还越陷越深了。 没事,程枭会来的。 她静静插在雪里,心想?自己数三百个数,他肯定就?能到了。 乘云在一边发出阵阵嘶鸣,似是在抱怨她这?个主?人行事鲁莽,连带着它?也跟着一起受罪,易鸣鸢转动身体,轻轻抚摸着它?的脸颊,“好乘云,回去给你拌苦苣吃,再加最鲜嫩的草芽。” “还有心思哄马,看来身上一点也不疼。” 程枭刨开?身前的雪块,慢慢把易鸣鸢给挖出来,他看到她被活捉的时候,心如同?被砍碎般生疼,那一刻他把以身犯险,鱼死网破全都想?了一遍,唯恐左秋奕伤她。 “疼啊,怎么不疼?特别?特别?疼。”易鸣鸢沾着满身雪花,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献上一吻,惨兮兮地窝进他怀里,“我怕死了。” 程枭一脚深一脚浅地抱着人往回走,其实从她叫出“大单于”的时候,他心里就?有数了,但?看着她赤手空拳地落在敌人手中,自己终究是不放心的。 好在自己临走之前,除了防身的两样武器,还在她身上放了一只哨子。 上回被约略台发现月下幽会后,他就?改动了鸣哨的用途,作为提醒身边诸将士的短促命令,吹一声为攻击,吹两声为撤退。 回到大部队之中,程枭张弓搭箭,对准唇线绷紧的左秋奕,身边易鸣鸢伸出手臂,接住顺利找到自己的游隼,将那句话还了回去。 “速速缴械投降,或可饶尔性命。” 第85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胜负还未分出, 说这?话未免也太早了吧。” 瞬息之间失去谈判的?筹码,左秋奕脸色十?分难看。 他?扫过身边还在不停埋头苦挖的士兵们,仍然觉得易鸣鸢是为了逃命而信口胡诌的?, 哪里?是什么马蹄震动声导致雪崩, 战时的?滔天喊杀声亦可造成同样的结果, 怒道:“都给我停下?!” “达塞儿阏氏怎么知道来了一队中原人, 难不?成跟萨满一样身上有神通?”弓箭瞄准不?过威慑制压,判断超过射程之后, 程枭回到阵前厮杀, 留约略台在这?里?。 易鸣鸢惊讶地微张嘴巴, “我方才是框他?的?,原来真有啊?” 被擒获后,她把所有逃跑的?法子都想了一遍,左秋奕出现?时所带兵卒数量不?多, 不?符合小士兵袒露的?五万之众, 再加上左将军不?在身侧, 直到结合半日前发生的?雪崩, 才让她有隙可乘。 人灾是不?是左将军那一支所酿成的?不?重要, 他?们是否被压在第八雪山脚下?也不?重要, 她只需让身边敌军慌乱, 在须臾之间逃出生天即可。 孙子推崇的?“兵以?诈立”便?是如此了,上回与厄蒙脱两军对垒之时,用的?也是此种?计谋,只在细节处编造少?许,以?对付不?同的?敌人。 乘风把脑袋凑过来求摸, 易鸣鸢后怕地伸手给它?顺毛,其实吹哨前她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若是左秋奕对她严防死守,捆住手脚,堵上耳朵,说不?定自?己根本没有机会掏出哨子。 轻视敌人,哪怕是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往往会遭至意想不?到的?祸端,这?是左秋奕犯的?唯一一个错误,也是致命的?错误。 约略台听完赞叹地“嚯”了一声,砸着嘴寻摸酒囊,一拍空空如也的?腰间才想起来雪崩的?时候酒囊被自?己扔了,他?重重叹气,那酒囊他?都用好多年了,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竟就这?么丢了。 叹完气,他?三言两语描述了一番雪崩前发生的?事,呲牙道:“那群人跟傻狍子似的?,一点也不?机灵,喊得比瀑布声还响,雪能不?塌下?来吗!只是可怜了被埋在下?面的?兄弟,还有好些没能挖出来……” 说着,他?狠狠抹掉呼之欲出的?泪水和鼻涕,抻长了脖子张望道:“乌龟爬这?么久也该到了,合什温人呢?” “许是左谷蠡王庭还未打完吧。”易鸣鸢仰头眺望前方战况,却看到了令她惊心动魄的?一幕。 优犁竟然没死! 他?像是早就获救了的?样子,脸色并无冻僵之后的?青白,正好整以?暇地擦拭着手上的?钢刀,问?道:“你们两个跟我打没有胜算,服休人呢?” 跟服休单于一决胜负一直是优犁心中的?执念,他?冷眼看向身前的?程枭与逐旭讷,和小辈对战,说出去惹人笑?话! 幸得长生天庇佑,自?己没有死在雪崩之中,他?正了正属下?送来的?头盔,轻笑?一声,不?过若是服休身死,这?两个小的?以?身相替,那倒也未尝不?可。 “我阿爸说此战必胜,把你的?人头送给我砍!”逐旭讷捏紧了拳头,输人不?输阵,就算他?打不?过优犁,战前的?叫嚣也必须要将气势拔到最高。 身旁,无数邺国士兵如同蝇虫般围绕着程枭攻击,他?利落地戳穿几人胸膛,清理出方圆一米的?空间,可是没过多久,又一批士兵攻上来,将他?围成一圈。 天已昏暗,脚下?的?雪被冻得硬实,完全能够承受人与马相加的?重量,程枭左臂曲起,右手刀刃朝上搁在臂弯中,向外一拉蹭掉钢刀上淋漓的?血水,他?眸中漆黑,策马扬鞭干脆跑离了包围,冲上去与优犁正面交锋。 抬头是雾蒙蒙一片,来到西北雪山的?第一天起,这?里?的?天就没有放晴过,易鸣鸢心情郁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 她被四处游走的?士兵遮挡住一部分视线,只能隐约瞧见三人缠斗不?止,兵戈在空中舞出凌乱的?残影,片刻后一个褐色身影为躲避横劈过来的?刀刃,侧身倒下?了战马,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易鸣鸢心中一惊,压抑着音量哑声喊道:“程枭!” 邺国士兵的?穷追猛打和优犁的?攻势两相叠加,程枭本就久战力竭,这?会疲于防御,一个不?查被优犁击下?了马,他?就地顺势一滚,抬腕砍在优犁的?马腿上。 马受到刀伤,发出痛苦的?叫声,当即把背上的?人颠了下?去,程枭抬眸喘息,在泥水飞扬的?地面上向优犁猛扑过去,他?的?刀锋在战斗中已经卷了刃,砍杀的?角度不?巧,只刮去优犁肩上的?一块皮肉。 落马的?人同样也不?是吃素的?,优犁右手撑地,眨眼间重新站直,塌肩躲开后强悍一击,锐利的?刀刃嵌在程枭的?铠甲上,而后用尽全力划开,下?一秒血液飞溅,倒映在他?暴戾的?眼眸中。 程枭闷哼一声,感?觉到胸口的?体温正在迅速流失,他?冷眼看着跑来的?十?余个邺国士兵,不?堪重负地吐出一口鲜血。 逐旭讷见状,勒住缰绳弯腰戳刺,却没有伤到对方分毫,他?一咬牙,直接弃了战马跳下?来,横刀挡开几个小士兵的?暗招,“走!” “不?行。” 若他?走了,逐旭讷没过多久就会被围剿至死,来不?及处理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源源不?断的?敌军再次涌上来,程枭立刀深吸两口气,承受着剧痛再次挥刀。 优犁盯准了程枭,打算先消灭一个,他?不?停地往程枭胸口的?伤口上砍去,正要再次得手之际,眼前忽的?杀出一张熟悉的?脸。 厄蒙脱的?铁锤不?愧是近战的?利器,一锤下?去身边众人皆被震得退后三步,更有甚者倒地后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推开受伤的?程枭,扬声道:“回去吃点东西,这?最大的?军功,换我来拿!” 这?场大战打到半程,他?这?个“断后的?”等得心焦不?耐,还是选择主动出击。 嚼完锦囊中的?所有糖块后,厄蒙脱感?觉手脚力气如同潮水般回到体内,他?眼瞧着前方战况危急,一个明晃晃的?军功在眼前晃荡,不?甘就这?样让它?飘走,情急之下?提着锤子就飞身过来了。 他?两锤并用,直打得优犁无暇顾及其余的?人,切齿愤盈道:“厄蒙脱,你好样的?!” 不?仅背叛自?己加入了服休的?阵营,还用一封告密信引得左谷蠡王庭倾巢而动,反间计被他?用得活灵活现?,从前自?己竟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本事。 “我自?然是好样的?,抓稳了……踢!”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厄蒙脱伸锤拉了逐旭讷一把,让他?照着优犁的?脑袋狠踹过去。 逐旭讷畅快笑?开,从没想过厄蒙脱是这?样有趣的?家伙。 胸前的?伤口疼到麻木,既然有了厄蒙脱补上,程枭也没有强留在这?里?的?理由,找机会翻身上马,快速向着阵后的?位置飞奔而去。 三人下?马后,易鸣鸢再也没了静坐的?心思,她甚至想要站到车辙上张望,被约略台提醒登高危险,容易被敌军射杀才作罢。 程枭为了防止左秋奕的?兵找到真正的?服休单于,离开前特意把大氅黑色的?一面露出来,把自?己当成了场上的?活靶子,引开了几乎所有的?敌袭。 易鸣鸢久视雪地双目疼痛,可还是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的?状况,高大的?异族男人身形不?复先前挺拔,下?马时摇摇欲坠,差点整个人栽倒下?来。 她想要伸手去接,却赶不?及程枭跌下?的?速度,她跪坐在猩红的?雪地中,按着伤口的?指缝里?不?断有鲜血喷涌而出。 易鸣鸢扯开程枭的?铠甲,看向上面被半凝的?血糊住的?伤口,眼眶瞬间湿润。 只见一道长逾六寸的?狰狞刀口自?锁骨下?方蜿蜒至腹部,正不?停地渗出血珠,乍一看触目惊心。 “止血!快来人止血啊!” 第86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不敢上手触碰, 唯恐加剧他的痛感,“这么严重?……止血药随身带着吗?” “在身上。” 程枭微微阖眼?,他一整天粒米未进, 眼?下又添刀伤, 眉宇中?满是疲惫。 军营中其他药物都比不上扎那颜研制的外伤膏见效快, 易鸣鸢担心再这么耽搁下去恐怕会失血过多, 他回头张望巫医到?这儿的距离,见人正深一脚浅一脚提着药箱赶来, 等不及地直接倾身翻找, “东西放哪儿了?” “别, 我自己找。” 两只手在胸口游走,顿时吸引了一众视线,程枭记得?易鸣鸢脸皮薄,赶紧抓住她颤抖的手, 让她不要太过紧张, 这么多年下来他都伤习惯了, 自己心里有数, “只是皮外伤而已, 不疼的。” “我们是拜过长生天?的夫妻, 这种时候还用分什么你我?” 易鸣鸢抿唇将手抽回来, 那么深一刀下去,还哄她是皮外伤,世?上怎会有他这样?的痴人,“别逞强了,我来。” 不多时, 她便找到?了熟悉的膏脂,挑药涂抹前, 她心疼万分地用手背抹掉程枭额上的汗水,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干净的布料防止咬到?口中?软肉,做完这些步骤后,她吸了吸鼻子道:“忍着点。” 随着温热的膏脂覆盖上去,程枭颈上血管偾张,咬着布的牙关发出过于用力而产生的咯吱声?,纵使膏脂已经被易鸣鸢捂热,他还是被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用空了装药的小盒,伤口方?止住血。 上完药后,易鸣鸢轻柔地往伤口上吹气,试图帮他缓解一二,“呼,呼——” 看着她专注认真的动作,还有胸口时不时传来的痒意,程枭闷笑出声?,缓缓撑起半边身子道:“已经不疼了,回吧。” “先?别乱动。”易鸣鸢按住他的肩膀,起身着人将他挪进后方?的帐子里让巫医缠上绷带,吩咐他们动作尽可能?的轻缓些,仔细别让伤口崩开。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程枭身旁,直到?看着他被轻轻放到?床上,妥善处理好伤势,心里绷紧的弦才忪了下来,她泪眼?汪汪地用手指轻轻划过纱布,“那么长,就是好了也?要留下一大条疤……好丑。” 程枭知道易鸣鸢是在变相的心疼自己,但总是忍不住逗逗她,随即牵着她的手放到?腹肌上挑眉道:“阿鸢最在意的是这个?” 一听这话,易鸣鸢当场涨红了脸,“当然?不是!” “哈哈哈……”帐内不知何处突然?爆发出一声?大笑,二人回头发现是刚刚从低温状态下恢复过来的服休单于,战中?军帐紧张,因此二人被安置在同一个地方?疗伤,他现在就躺在附近。 服休单于眸中?带着淡淡的追忆,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他坐起身打趣道:“折惕失啊折惕失,想不到?你私下里是这种猢狲。” 易鸣鸢这下子耳朵脖子红了一片,收回手就要往外跑,走前还欲盖弥彰地说:“都饿了吧,我去给你们拿点东西吃!” “慢着,”服休单于翻身下床,三?下五除二穿戴整齐,披上战甲走到?程枭身前扫过他的伤势,弯腰拍了拍他的肩头,言简意赅道:“辛苦。” 说罢,他随手拿起帐内早已准备好的水和馕饼,放进嘴里大口咀嚼着走出营帐,路过易鸣鸢身边时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回去待着。 易鸣鸢刚掀开布帘,就再次听到?了服休单于爽朗的笑声?。 这可比扎那颜温和善意的微笑臊人多了,她把头埋在绒毯里,伸出的两条手臂攥紧使劲往床上捶,自己方?才跟瞎了一样?,完全没有发现有其?他人在帐子里,“啊啊啊!太丢脸了。” 程枭怕她把自己憋坏了,等过了劲儿将人从绒毯中?挖出来,“阿鸢都说了我们是夫妻,还为这个羞脸?” “这怎么能?一样??”易鸣鸢嘟囔了一声?,最终还是对程枭的担心占据了上风,“罢了不说这个,我问你,为何不给我写信?还有,那株锦葵是不是优犁的鹰送来的?” 她语气中?带上了气恼,说着说着又变为了委屈,“我做梦都怕你遇险,发生不测,你这个坏蛋,知不知道我这九日?过得?有多煎熬!” 程枭想把人拥进怀里,可身上的伤却不足以?让他做到?这一点,他神色懊悔,主动坦白了一切。 所谓的“引蛇出洞”,就是化用了当初喇布由斯给厄蒙脱部落通风报信的做法,程枭以?厄蒙脱的名义给优犁送信,让他以?为厄蒙脱暂时归降服休单于只是无奈之举,愿意透露情报给他。 而唯一的条件,就是一株新鲜的锦葵。 假信中?,“厄蒙脱”表示自己心里向着优犁,但中?计后身重?剧毒,中?毒后惶惶不可终日?,听说解药出自西北,便拜托优犁派熟悉雪山植物的族人帮忙寻找,只要解药一到?手,他们二人里应外合,定然?能?稳稳地将他送上单于之位。 程枭先?带八万人马开道,服休单于在后方?蹲守。 按照他们原本计算,优犁所在的左谷蠡王庭满打满算最多只有十八万人,虽配有精刀锐器,以?二十五万之众也?必能?取胜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两万差距在前,中?原横插一脚在后,使此仗打得?无比艰难。 “达塞儿阏氏。” 有小兵送来热腾腾的肉粥,程枭适时止住话头,易鸣鸢把碗接过,掰开干燥的馕饼泡进去,捏着送到?他嘴边,“所以?,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当日?询问的时候,他面色照常,说自己过些时日?便会知道。 暴露行踪,遇到?惊险的雪崩,不顾安危地鏖战数日?,留下一条骇人的刀伤,轻飘飘一句“算有遗策”就能?揭过了吗? 馕块被掰成刚好能?入口的大小,程枭想要接过来自己吃,却被易鸣鸢拒绝,他张嘴叼过被泡得?热乎乎的松软小饼快速咀嚼,咽下去后连声?告罪道:“阿鸢别恼,都是我的错。” 易鸣鸢摇摇头,这里没有勺子,她把碗倾斜过去一点方?便程枭喝粥,在上升的白雾中?喃喃开口:“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那也?得?我觉得?好才好,我宁愿明明白白地死,也?不愿稀里糊涂地活,再有下次,你就去地上睡。” 程枭喉结上下一滚,对他来说,睡地上可是比中?刀中?箭更严重?的刑罚,闻言他粥都不喝了,快速把碗推开,深吸一口气后道:“还有一件事。” “好啊你,”易鸣鸢重?重?搁下碗,念及他是个病人才没有上手捶他,佯装审问道:“还有什么瞒着我,快点从实招来!” 这时,帐外传来数声?欢呼,约略台冲进来告诉他们合什温不负众望,及时赶了过来,打得?敌军落花流水。 “好小子,还是击败了左谷蠡王庭回来的,这下涂轱可真该好好封赏他!”约略台激动得?无以?复加,他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通,活像自己亲眼?见到?似的。 招供暂时搁置,易鸣鸢扶着程枭走到?帐外,看到?高?处左秋奕正气急败坏地望向从天?而降的合什温,又看到?众人之中?服休单于的头盔战甲比程枭所戴规制更高?,镶顶的棕褐色鹰羽足有七根。 截杀不成反被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他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脖后隐隐泛起凉意。 “小,小将军!”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士兵跌跌撞撞跑来,“我们在下面发现了左将军的尸首,挖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你再说一遍?” 左秋奕不信邪地下马,随着士兵找到?亲爹。 纷乱的碎雪中?,无数具尸首横陈在地上,脖颈之处皆是以?一种令人不可置信的弧度弯曲着,死状可怖。 左秋奕目呲欲裂,想不到?易鸣鸢所说竟是事实,他的断臂隐隐作痛,忽然?回忆起易唳将之斩断的时候,自己捂着喷血的断口,扬言要他用命来偿。 于是,自己忍着剧痛,用仅剩的右手将刀推进易唳胸口。 易唳当时的遗言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躺在地上苟延残喘,吐出一口血沫道:“左秋奕,你信不信善恶到?头终有报?我相信陛下一定会查明原委,还易家一个公……公道。” 多可悲啊,到?死还念着龙椅上那个无情无义的君王,认为他会让易家沉冤得?雪。 不久后,自己与父亲提着易丰父子二人的头颅得?胜而归,受到?陛下的大肆封赏,欢欣鼓舞地接管了庸山,襄永二关。 左秋奕膝弯一软,跪倒在满地的尸体边,善恶到?头终有报吗…… “小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 士兵在后方?瑟瑟发抖,大将军死得?如此窝囊,他们只剩下区区四五千人,这下完了,全完了。 *** 风雪稍霁,云层被风吹散,露出稀疏轻浅的星光。 程枭歪歪地站着,将小半副身子的重?量压到?易鸣鸢身上,故作虚弱地询问她分别这几日?的状况,“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被邺国人抓住?” 饶是男人刻意控制着重?量,易鸣鸢还是略显吃力,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从收到?锦葵开始,到?被左秋奕挟持再自救的全程娓娓道来。 “他们见到?厚皮袄就要抢过去穿,想来已经是穷途末路,刚得?知左秋奕目的时,我还以?为他擅谋擅断,没想到?如今一见,倒也?没什么稀奇。” 她眺望着珠古帖娜快速蹿到?左秋奕身旁的动作,轻轻叹了口气。 父兄身死的真相浮出水面那几天?,她恨不得?要将左秋奕父子二人千刀万剐,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如今真正复仇,心中?却难免感到?唏嘘。 易鸣鸢哽咽:“其?实他不过是皇帝座下的一条走狗,若有机会,我想要亲口问问帝位上的那个人,为什么非要将我们家置于死地,我爹他们究竟怎么威胁到?他了。” 确定珠古帖娜将左秋奕擒获,程枭侧目道:“嗯,等这边打完,我陪你一起南行。” “程枭。” “嗯?” 易鸣鸢心里又难过又感动,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想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你好重?。” 程枭立马直起身体,扳过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一遍,“我看看压坏了没有?” “这能?看出什么呀?”易鸣鸢扑哧笑出声?,愁绪瞬间消散不少。 乘风不知何时飞了出来,落到?她身上用喙轻啄讨食吃,易鸣鸢拣了几块白肉喂到?它嘴边,趁它低头进食,轻轻地顺着羽毛生长方?向抚摸几下。 它可是令本次战役反败为胜的大功臣,自然?不能?亏待了。 大雪中?任何气味,痕迹都极易被覆盖,需要借助嗅觉灵敏的动物,鹰是飞行的行家,飞翔九霄的能?力和傲人的视力使用他们成为寻人辨路的不二选择。 而乘风因为贪吃和黏人,在一场场选拔中?脱颖而出,被委以?重?任,送去了合什温身边。 此次西北战役分进合击的打法,被逐旭讷戏称为“狡兔三?窟”,也?就是分散兵力,从分三?路前进,将小首领逐个攻破后聚集起来,给敌军合力一击。 程枭带八万人马在明,扫清前路障碍,服休单于领兵在暗,沿着程枭等人的路线一路藏匿身形,畅通无阻的同时保存体力,尽可能?将人员损失降至最低。 合什温出发时看似与程枭兵分两路,刻意绕远包抄优犁所带军队,但实则埋伏在深山之中?,等喇布由斯告知王庭位置后直取大后方?,打左谷蠡王庭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顺利的话,他们会在占领左谷蠡王庭后立即放出乘风,派兵回来支援以?防不测。 合什温适时出现,说明王庭已经被击溃,一切计划都进展得?环环相扣,分寸不差,除了左秋奕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意外。 程枭拿过一块肉逗鸟,看着乘风日?渐饱满的体型,有些担忧地挪开手上的肉,“这么圆,别吃了。” 乘风吃肉不成,追着他的手要咬,易鸣鸢赶忙把肉抢回来塞进饿鸟嘴里,“哪有你这样?的,它只是只刚刚长成的鹰而已,一只鹰能?活几年?就让它吃呗。” 程枭扬眉,对易鸣鸢溺爱身边的牛羊马鹰的程度又有了新一层认识,忽然?觉得?二人没崽子也?好,否则定然?要被她宠得?没边了。 易鸣鸢悠然?自得?地投喂游隼,待它吃不下了才把手上的肉拿开,她手臂抬高?,让小东西站到?自己肩膀上去,换完位置后笑盈盈地夸奖道:“好鸟,真乖。” 程枭垂眸看向原本属于自己的肩头,伸出手指在易鸣鸢看不见的地方?戳了下乘风的翅膀,果不其?然?又引来一记恶狠狠的啄击,他讪讪收回手,状似无事地站回原位。 坏鸟。 第87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在渐黯的天色中抬头看着珠古帖娜的方向, 她三两下将左秋奕用粗绳捆起,推着他向山下走来。 仇敌就这?样被抓住,她心?中长舒一口气, 转头发现程枭正歪着身子和鸟玩, 忍俊不禁道?:“对?了, 你?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乘风在软软的绒毛上挪动两步, 低头兀自梳理自己乱了几分的羽毛,程枭没得逞, 顿了一下后回?答:“喇布由斯和厄蒙脱身上的锦囊被我换了。” “换它们做什么?”易鸣鸢诧异地抬高声音, 忙向他确认换成了什?么?。 程枭不自在地碾碎脚边的雪。 当?初易鸣鸢所交给他的三份锦囊中, 喇布由斯的第一份中写着“寻隙蹈虚,保命为上”八字,这?是希望他在战局中乘弊善后,寻找可乘之机, 钝其兵搓其锐, 但不要求死战, 拘于常法, 在必要时?期以保证将士们的性命为重。 九日前, 程枭认为这?种打法虽然稳妥, 但缺乏冲劲, 便改成了“取胜为重,莫忧他事”。 事实上,若没有左将军等人横空出现,试图顺手牵羊,这?番改动对?于克敌来说确是更好的抉择。 再说厄蒙脱那里, 程枭索性把无用的劝导之语拿走,换成了剩下的半份药糖块, 稳住身?体状况的同时?防止他在优犁面前临时?倒戈,加大胜算。 “你?……”易鸣鸢瞳孔轻颤,皱眉道?:“厄蒙脱那边,一味的劝导和威胁压不住他,你?没有做错。” 出发前,扎那颜特意嘱咐给新编入的厄蒙脱麾下军队所有人与其他将士一样的待遇,包括矛盾箭矢,兵戈铠甲,还临时?赶制了一批厚鞋厚袜厚衣裳,因此给厄蒙脱的锦囊中,她只进一步写了承诺和劝告,用以加强他的归属感?。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就这?么?让喇布由斯离开,合什?温也没有如?期到?达,他们屈力殚货,你?们被深埋雪底,最后该是怎样的结果?” 易鸣鸢不敢想象,如?果雪埋得更深一点,更密一点,她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程枭了。 不说他一个人,服休单于,逐旭讷,还有珠古帖娜和其他匈奴战士,喇布由斯见到?原先的锦囊,说不定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回?来救援,这?样他们就能在极快的时?间内救下更多人。 程枭静默无声地受着质问,要冲虚速胜,不顾后方的方式能够达到?最佳效果,毕竟机会?稍纵即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做法非常冷血无情,就像易鸣鸢所说的那样,稍有意外便会?有损兵力,导致覆军误事。 程枭手指微动,“我知道?,等战事平定,我自己去向涂轱领罚。” “战场上的事谁也猜不准。”易鸣鸢摇摇头,他没有预知的能力,自然预料不到?邺国人的暗袭,也预料不到?厚雪坍塌。 同样的,她写出那样一份锦囊给喇布由斯,如?果他刻板地照着上面办,错过攻城的良机,那他们在这?里所做的所有努力将全都付之一炬。 说到?底,是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不论如?何谋算还是存在着几分变化的可能,易鸣鸢心?中满是感?慨,庆幸道?:“还好上天站在我们这?边。” 乘风休息够了,站在她肩膀上展翅欲飞,易鸣鸢放它去天上撒野,转眼看到?程枭神?色还带着淡淡的歉疚,抬手抱住他的手臂说:“我们跟涂轱坦白这?一切,如?果他褫夺你?的兵权,我们就卸甲归田怎么?样?” 坦白来说,她觉得程枭打仗太久了,八年南征北战,还有这?半年的操练,时?间在他的身?上留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伤痕,既深刻,又痛苦。 想来服休单于也不会?因为这?一个突发的决策错误而罚没他的性命,没有人生来就适合打仗的,此战过后匈奴统一,元帅没了用武之地,她可以跟程枭一起做许多别的事,或寒耕暑耘,或下海经商。 只要两个人在一块,日子总是能过得如?鱼得水。 程枭眼中是无限柔情,他抿唇少顷,把她往怀里揽了揽,哑声道?:“好。” 易鸣鸢担忧地弹起来,再次查看了他的伤势,见没有渗出血才放心?,“当?心?点伤。” “伤口愈合再抱。” “好。” *** 夜色如?墨,刀枪剑戟皆看不分明,唯有清浅的月色提供光亮。 合什?温挤到?战场正中,他手腕灵活,近战却不擅长,因此花了许久的时?间专练长兵器,夜晚中长兵器的优势尽显,他将一柄长枪耍得虎虎生风,找准机会?直戳优犁身?边的护卫军胸口 不多时?,优犁身?边近处就只剩下了寥寥数人。 合什?温一个回?马枪,长缨瞬间没入一个小兵心?脏,再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他抬眼大呵道?:“左谷蠡王庭已被攻破,认输吧!” 闻言,前赴后继的小兵动作?停滞,不远处负隅顽抗的优犁到?现在还不知道?王庭已经沦陷,认为合什?温是在瓦解消磨己方的士气,怒声驳斥回?去,“不可能!” 回?来与他缠斗的服休单于斩断他的刀尖,没有说话。 逐旭讷没有那么?沉稳,加之手臂上的砍伤在长久的对?打中不甚崩开,急于结束这?场已分胜负的战役,直接扭头对?合什?温说:“有没有人质让这?老东西认一认?” 这?样的反应让优犁心?头一跳。 合什?温接收到?他的意思,吩咐下去把亚图然高举于战车之上,推到?前面一点的位置,用几支火把照亮他的面容,五六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没多久就被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优犁体力不支,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见到?小儿子被俘虏,瞬间乱了心?神?,手上武器被挑掉,一柄长枪直指脖颈,两把钢刀更是利落地压到?了肩膀上。 “亚图然,我的小狼!” 优犁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战车上哭号着的小儿子,那是他的希望,他所有的一切,如?果亚图然没了,他就算成为了匈奴之主,千秋霸业又该交给谁呢? “好了,带下去。”服休单于蹙着眉瞥了一眼年幼的崽子,战场上刀剑无眼,弄伤他就不好了。 露个面,足矣。 逐旭讷用刀在优犁肩上敲了敲,扬起下巴道?:“我们不杀崽子,但你?别想活。” 对?面的人望着亚图然离去的方向欲言又止,缓缓垂下眼帘,在漆黑中扫过自己仿制的狼头大刀,几年前被赶入雪山的时?候,他何尝不知自己大势已去,但既然要斗,那就斗个你?死我活,既然要战,那就战到?鱼死网破。 他就是不甘心?屈居人下,就是不甘心?一辈子做矮人一头,只能听凭号令的将领! 优犁几乎从不在人前吐露真情,宣泄心?声,但此时?此刻,他抬眼看着服休单于和逐旭讷父子二人,颓败地说:“服休,你?又赢了。” 在兀猛克决定送出狼头大刀的时?候,服休单于赢过一次,现在他将逐旭讷带着身?边,全身?心?信任这?个儿子的时?候,他又赢过了自己。 君臣父子,即使优犁再溺爱亚图然,把全部的尊容独宠放在他身?上,决定得到?匈奴,百年后交到?他手上,还是会?在亚图然长大对?他严防死守,考察他,试探他。 就像兀猛克做的那样。 逐旭讷刚出生的时?候,很多人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在背地里嘲笑服休单于养的是亲生弟弟,终有一天会?因为心?中膈应而杀掉这?个孩子。 但今天逐旭讷还站在他身?侧。 简短的一句话说完,优犁单手握住脖前的刀刃,向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按! 血液喷薄而出,马背上的人很快没了声息。 *** 火把渐次点起,在黑夜中发出暖光,照彻所有人的心?田。 服休单于带着优犁的尸首得胜而归,冷着脸斜睨被摁在地上的人,字正腔圆道?:“中原人?” 左秋奕心?中惊愕,嗫嚅着嘴唇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这?种人不过虾兵蟹将,服休单于不欲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一个眼神?过去直接让队伍中唯二能和中原人交流的易鸣鸢和程枭处理。 毕竟,他只会?说零星几句邺国话。 打了个大胜仗,逐旭讷十分得瑟,试图自己上去交流试试,他往前几步踩在左秋奕背上,“就你?害得咱们兄弟被压死了一万多?” 左秋奕下巴磕在地上,勉强抬眼,却没有看向踩痛自己的罪魁祸首,而是转向站在众人前方,被拥簇着的易鸣鸢,她不仅全心?全意加入了匈奴,甚至取得大单于信任,教?给他们中原话,用来向他侮辱问责! “你?是大邺子民,竟与匈奴蛮夷为伍?!” 第88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听?到他这种不要脸的谴责, 整个人气得发抖。 她咬紧牙关克制全身的颤意,沉默片刻后冷冷地问地上的人,“是我想来这里的吗?是我自己想要被当成一个物件送来这里的吗?大邺把我送来的时候可有想过我的死活?” 是陛下乃至整个邺国不仁在先, 他们又有何立场怪她不义在后? 程枭欲动手教训教训他, 脚尖刚抬便被人抢了先。 厄蒙脱听?不懂他们叽里呱啦讲的一堆话?, 单纯需要出出气, 方才他打了没一会服休单于就?回来了,把他支使去扫清周围小兵, 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 他心中蕴藏着?一大口恶气, 正好?在这里排解排解。 “喂,老头,别光顾着?找酒喝,给?我讲讲。”厄蒙脱不仅脚踩战俘, 他还把一边的约略台薅了过来, 强行抓着?他给?自己翻译。 身前数道?阴影覆盖, 左秋奕肩上重量又加大了三?分?, 下巴重重碾过地面, 磨出一滩模糊的血痕, 他话?说不清晰, 张口便涎水横流,“以……一身止戈,为?国和……亲乃是你,的荣幸!” “老子去你八辈祖宗的荣幸!”约略台听?着?恼火,低头朝着?他的脸猛地踹了一脚, 拿起刀比划着?就?要往脚下扎去,“咱们别跟他废话?了, 一刀把他捅死吧?怎么?样?” 逐旭讷当然双手赞成,兴致冲冲地眯眼寻找一击毙命的位置,“就?往这捅,我觉得不错。” “老头他说了什么?,你快告诉我!”厄蒙脱看约略台翻到一半就?暴起踹人,完全摸不清楚状况,急着?要听?个清楚明?白。 眼见审问将要变成一场闹剧,易鸣鸢无奈地让珠古帖娜把他们都请走,他们这样的做法是护短又窝心,但她也着?实不想让人死这么?快,还有事儿等着?问呢。 珠古帖娜雷厉风行,三?两下就?抓着?三?人离开?,将这地方留给?他们。 身上没了重压,左秋奕勉强歪着?身子站起,踉跄了一下后意有所指地说:“挺威风啊?这么?多?男人为?你出头。” 易鸣鸢在京城中受过冷言冷语,自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左秋奕活不过今日,也就?只能在口头上说一些想要让她感到屈辱的话?,以此发挥一下他这张嘴最后的价值了。 程枭怔愣几秒,似乎是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少顷,他的眼神像是要活剐了左秋奕,冷声道?:“阿鸢,我去剁了他另一只手。” 易鸣鸢牵住程枭的手轻轻晃了一下,示意他先等等,“听?闻左大公子从前是一个舌灿莲花的人,如今……” 她并不说下去,鄙夷地打量他两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左秋奕承受不住这种对待,断臂前他是受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只待科举夺魁,为?门楣增光添彩,做一个安稳平顺的文?官,这样父亲多?年后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乞骸骨回乡,不用再?戎马操劳,辗转各地参战。 他一时得意忘形随父扑杀易丰父子,躲在隐蔽处时被易唳发现,生生砍断了一条手臂。 残缺者不得科考,他这一辈子都被毁了。 从那以后,左秋奕变得阴郁寡言,终日将自己关在卧房之中,还是陛下亲自召他入宫,劝慰道?文?官当不成还可以另谋出路,他自小跟着?父亲练习,武艺本就?不差,破格准许他跟着?左将军统管两道?关口。 “我父兄是怎么?死的?”易鸣鸢看着?他渐渐变得痛苦的神情,冷不丁开?口道?。 事到如今,左秋奕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森寒的眼睛透露出兴奋,还有几分?得意,“下药啊,无色无味的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在他们的饭食里,一个月嗜睡,两个月手脚麻痹,再?后来……半身僵硬,动弹不得,世上最蠢的士兵过去,也能以一敌二。” 他见到易丰父子二人的时候,他们还没到半身僵硬的阶段,只是手脚经常麻痹,严重时连长?剑都握不住,拿下他们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易鸣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道?果然如此的同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既然她哥哥行动和攻击出了问题,那他是怎样在人群中精准砍断左秋奕手臂的? 许是那个时候哥哥手脚没有出现麻痹的状况吧,战场上意外频发,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易鸣鸢思虑片刻,很快就?略过了这个问题。 “卑劣小人,无耻!”诸如此类的话?在她嘴边滚了一圈,最后化为?了一记刀斧般的眼神,若是眼神有实质,恐怕左秋奕早就?被她千刀万剐了。 程枭扣紧易鸣鸢,空出的手直接朝对面飞刀过去,其力道?之大将左秋奕钉去了地上,“把解药交出来。” 新鲜的锦葵对瑞香狼毒有效,但易鸣鸢身上所中之毒更为?复杂,狼毒草之外的另一味药至今筛查未果,若不尽早服用解药,她身上的毒性和麻痹症状,可能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呃啊!”左秋奕肩胛骨被对穿,整个人躺在地上不敢动弹,稍微一动便痛彻心扉,他脸上浮现出扭曲的喜悦,“难怪,难怪你也来了这里。” 他举起前臂,朝自己的方向挥动两下,“想要解药是不是?来啊,我告诉你。” “别去,”程枭把易鸣鸢按在身后,唯恐地上的人会做出什么?突然伤人的事情。 “放心,我不去。” 被阻拦的人没有执着?,用膝盖想想就?知道?凑近准没好?事,她招人过来按住左秋奕的手脚,想想还是不放心,又让人把他的脸用半片盔甲遮住,这才缓缓走近。 眼前幽暗漆黑,就?连微弱的火光也没有了,左秋奕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原本还想垂死挣扎一下,拉个人做垫背,却没想到他们如此谨慎,防得严丝合缝的。 对于毒害易鸣鸢的人程枭绝不手软,他握住刀把,用力向下戳,恶狠狠道?:“说!” 左秋奕疼得肝胆俱裂,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落下来,他声音微弱,在半片盔甲下低声说了一句话?。 程枭听?不真?切,单膝跪地躬身附耳道?:“什么??” “我说,没有解药!” 话?音刚落,左秋奕拼尽全力直起上半身,刀刃还扎在地上,刀身斜扎在肩胛骨以下的位置,本身离心脏就?没有多?远,他的举动扩大了伤口,直接伤及心肺。 不消三?息的功夫,人便没了。 程枭脱口而出一句脏话?,拔刀怒摔到地上,虽然设想过左秋奕誓死也不愿意交出解药的可能,但这一希望真?正泯灭的时候,他还是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易鸣鸢回头远朓,肃然道?:“我们,还剩下一个地方。” 第8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大战后的扫尾事项按照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优犁已死,左谷蠡王庭重归二十?年?前的平静。 服休单于和扎那颜入主西北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困于矿区的所有奴隶全都放归自由身, 并一份恤金送出地狱般的深山, 去到温暖舒适的南部生活。 冻彻骨髓的地方实在不宜久留, 所有将士皆归心似箭。 而?班师回朝前, 还有一个人需要安置。 由于广为流传的预言梦,亚图然王子的身份十?分尴尬, 他已到了知事?的年?龄, 不知道心中是否被点燃了滔天的仇恨, 因此既无法留在服休单于身边养大,也不能直接以雷霆手?段戕害。 他似乎意识到是自己促成?了阿爸的死亡,半大的孩子整日?躲在角落中哭泣,易鸣鸢偶然间撞见过几次, 如何尝试都没能哄得他和自己说上一句话。 这日?她新做了一盒糖糕, 找到亚图然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柔声道:“姐姐这里有好吃的, 想?不想?尝尝呀?” 服休单于和扎那颜诸事?缠身, 忙得脚不沾地, 他们商量一番, 询问程枭二人愿不愿意把亚图然收养,带到转日?阙抚养长大,教之以诗书,授之以文墨,从此不沾刀剑, 只求一个与世无争。 面对?着墙角的小孩微微偏头,哭肿的眼睛中布满血丝, 神情分辨不出是倔强还是哀怨,他飞快扫视一眼易鸣鸢手?中的点心,随后立刻回过头把自己缩回去。 “不想?吃糖糕,那姐姐带你去摸小羊好不好?” 易鸣鸢悄悄往前半步,拉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僵持良久,她想?要?甩甩逐渐开始发麻的手?臂,却不料手?臂摇晃的动作吓到了他,亚图然如同惊弓之鸟,瞬间惊声尖叫起来。 易鸣鸢耳膜刺痛,赶紧把耳朵捂住,抬手?间,一道身影出现在她眼前,程枭双手?穿过亚图然的腋下,轻轻松松将他拎起来,放到左手?臂弯上后用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小胖脸,言简意赅道:“不许叫。” 亚图然自然不服,张口欲往程枭虎口咬去,可惜无论他怎么扭动,一切挣扎都能被程枭轻松化解。 易鸣鸢趁着亚图然嘴巴半张着,直接把糖糕往他嘴里一塞,这孩子好多天没正经?吃顿饭了,现在肚子里定然空着,得多吃一点。 “你怎么这么早就进来了?” “怕你搞不定,”程枭回道,同时他捏着亚图然下巴一上一下帮助他咀嚼,“快吃。” 按照二人说好的,易鸣鸢先用糕点引亚图然进食,接着再将他带出去和程枭一起摸小羊,然而?尖叫声的杀伤力?太强大了,程枭不得不提前进屋解救她。 看着怀里的小东西吃完了一盒糕点,程枭抱着他大步往屋外走去,易鸣鸢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他把亚图然交给了别人。 “大王,达塞儿阏氏。”喇布由斯恭敬地行了一个抚胸礼。 这场战争对?他的影响极大,坠地前他几乎认为自己再也没有醒过来的机会了,没想?到他命不该绝,虽然身上伤痕密布,以后再也不能骑马打仗,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你是谁?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亚图然骤然落到另一个陌生的怀抱,哭腔再一次明显起来,他大声嚎叫着,把眼泪鼻涕,还有嘴边的糖屑全都蹭到喇布由斯身上。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阿爸!”喇布由斯让他抬起头直视自己的眼睛,坚定地说道,“我会带着你生活在这里,直到永远。” 亚图然愣神,旋即摆腿踢他,“你不是,我不要?你做我的阿爸!” 喇布由斯被踹到了还未愈合的腿伤,疼得深吸一口气,却没有生气反而?朗声赞扬道,“你这崽子手?劲儿还挺大,不愧是我匈奴男儿!” 新组成?的父子交流声消失在耳后,易鸣鸢被程枭牵走,不解地看向他道:“我以为扎那颜更属意我们收养亚图然。” “是这样没错,但喇布由斯已经?改变了,他能帮助亚图然改变。”程枭点头,手?上轻揉她略显僵硬的手?臂,数日?前派出去的人带回来三株新鲜锦葵,厄蒙脱服用后已然无虞,但易鸣鸢身上的毒性?依旧在短暂的停歇后继续蔓延。 诗书可以通过雄鹰送出,可心境转变的要?领,还是依靠口传身授更为稳妥。 喇布由斯死里逃生后拖着病体跪在服休单于身前反省了以往的过错,他祈求终生画地为牢,将自己困于雪山,在这里面对?数万死去的英灵忏悔,亚图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服休单于尽可放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兴许带着对?这孩子的心疼,毕竟离开熟悉的环境去到百里之外难免惊慌失措,心理重压之下也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倒不如留在这里与他相依为命,只当?修生养性?了。 程枭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纸,“还有,这是他让我交还给你的。” 易鸣鸢接过一看,是当?初她塞在第二个锦囊中的字条,字条被鲜血染成?了深红,上面的小兔子被寥寥添上几笔,一只彪悍魁梧,一只耳上簪花,一只哭哭啼啼,是喇布由斯和他的妹妹,还有亚图然的形象。 半年?前喇布由斯不信她口中所言,为此还产生了激烈的矛盾,不久前雅拉干来信,那只产仔的兔子又下了一窝,她在字条上画三只兔子是因为三者为多,代表庞大的小兔子数量。 她在字条中大致描述了兔子们如今的状况,让喇布由斯进城后拆开,进城就代表着攻城顺利,有机会打开锦囊必为空闲之时,希望他看完后能够解开心结,三只兔子虽是巧合,但也像是冥冥之中自有的缘分。 “亚图然跟着他挺好的,”易鸣鸢收起字条,仰头看向程枭道:“其实……我担心自己养不好孩子,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爱做什么事?情,万一我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应当?如何?他闷着声不说话的时候又应当?如何?这些天我全都想?了个遍。 我看宾德尔雅有时候对?亲生的崽子尚且手?足无措,更何况是收养的。我不舍得对?孩子大声说话,可如果像亚图然方才那样大叫,我又没辙了。” 易鸣鸢鼓起腮帮子,正暗暗反思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太不负责了,只听程枭十?分赞同地说:“小崽子太吵,还是我们两个人过,最?好。” 今天之前,他看到的都是小崽子在草地上撒野的欢快场面,但如果叫他日?日?听尖叫声和哭声入睡,那么再英勇的马洛藏都会精神萎靡的。 思及此,程枭对?服休单于和耶达鲁夫妻的崇敬又多了一分。 *** 三月后,易鸣鸢重新踏足生活了将近十?七年?的土地。 广邑不复她和亲时的日?丽风和,莺歌燕舞,明明是极舒适的春日?,却有愁云遍布。 西羌和南疆如痛打落水狗般夺走了七八座城池,匈奴的适时加入更是如虎添翼,现如今邺国被三军围击,已到了气运将尽之时。 皇帝老儿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要?与三国和谈,甚至列出的条件尤其丰厚,足有小半片疆土,如此辱国丧师之计受到了朝臣的剧烈反对?,提议再送三个和亲公主?出去,粉饰太平。 易鸣鸢此次赴京,是作为使臣前来和谈,彼时她所中之毒早已深入四肢百骸,偶时不时会出现无法动弹的情况。 程枭为此常守在她身侧,充做拐杖的用途。 “使者,陛下请您入宫觐见。” 到了入宫的日?子,相比于邺国从前对?使臣随意怠慢的态度,此次他们不敢再将人晾在驿馆中,待休息过一晚之后,忙着人将三位使臣中唯一有和谈意向的易鸣鸢带去面圣。 易鸣鸢以面纱遮挡面容,只露出一双刻意画得更加深邃的眼睛,她和程枭对?视一眼,在他的搀扶下坐到入宫的马车上。 “走吧。”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着,易鸣鸢眼神坚定如刃,她入宫面圣自然不是为了和谈,除了逼皇帝交出解药之外,她的目的就只剩下一个。 兴师问罪。 90.【终章】 第90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大殿内部辉煌金碧, 宫灯石板,烛火熏香,一应陈设皆如往昔。 上一回易鸣鸢来到这里的时候, 整个人惴惴不安, 生怕抬头直视天颜, 从进殿到出来, 连对方鞋子上绣的花纹都不曾看清。 这次她昂首阔步,站定之时将目光落在上首那个半头银丝的皇帝身上, 程枭更是不为所动, 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 座上的皇帝眼珠微转, 一侧的太监会意,掐着尖细的嗓音呵斥道:“大胆使臣,见到陛下还?不跪下!” 按照觐见的规矩,使臣应当用抚胸礼对待大?邺的君王, 以示尊敬, 而现?在太监要求易鸣鸢跪下, 这就是摆明了要在面上压匈奴一头。 “想不到在这种社稷为墟的时候, 邺国还?在执着于虚无缥缈的礼仪?”易鸣鸢捂着嘴轻笑两声?, 神?态中极尽对他们的鄙夷。 “大?胆!”太监指着她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吩咐左右将人摁在地?上。 易鸣鸢不慌不忙地?看着走向?自己的禁卫, 按住程枭挡在自己身前的动作,冷冷道:“来者既是客,这就是尔等的待客之道吗?皇帝都没有说什么,我看公公此举才属僭越,大?胆。” 那?太监被她一句话判成了逾次超秩, 当场跪倒在皇帝脚边表衷心:“奴才绝没有僭越之心啊陛下……” “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可?是从太祖时期就定下的规矩, 想来陛下也不会多说什么,公公又何必如此张皇呢?” 一旦易鸣鸢二人在这里断了音信,匈奴便会认为邺国不愿和谈,撒开手脚继续进攻,所以这趟和谈,背后的助力给了十足的底气。 “太祖的话都能脱口而出,你不是匈奴人。”老狐狸终于坐正?身体,带着审视看向?她,他这一生见过?太多人了,侍从臣子,甚至后宫的三千佳丽,只有得宠的才配被他记住,一年半前云淡风轻的一次召见,还?不足以在他脑中留下痕迹。 下首的女子遮得严严实实,唯独一双眼睛透出一星半点的端倪。 易鸣鸢心中悲哀,索性摘掉脸上的面纱,“和亲前我自然不是,但现?在我站在这里,你说我应该是哪国人?” “是你,”听她这么说,皇帝瞳孔微微放大?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跟脚边还?在跪着的太监低声?说了两句话,随后屏退左右,靠在龙椅上开口:“说吧,要多少金玉珠宝,才肯放过?朕的江山。”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易鸣鸢指尖掐得发白,他就这么避开了自己前来的目的,也不在意她心中的仇恨,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开始谈条件。 皇帝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他已经不年轻了,在皇位上度过?近四十载光阴,知道揽权怙势,平衡朝堂才是对于帝王来说最重要的,蝼蚁的深仇大?恨,他丝毫不放在心上,“无关紧要的事情,就不要拿到朕眼前反复提及了。” 他要的是天下英才为己所用,凡有异心者皆铲除,凡得用者皆压榨,这就是他的治国之道。 “无关紧要的事情?我父兄尽忠竭诚,却被你冤屈至死,守关将士并易府上千条人命,在你眼中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易鸣鸢身形摇摇欲坠,轰鸣声?充斥着她的大?脑,她眼中聚起泪水,发出对无情帝王的控诉。 皇帝抚摸着盘龙扶手说:“朕明白你心中苦痛,易丰父子很?会打仗,朕原本也舍不得除掉他,可?朕的手中是无上权柄,掌权而不驭权,岂非辜负了皇位?” 平心而论,易丰已经足够低调谨慎,但他太得军心,即使每三年改换一次将领,边关送来的战报也总夹杂着将士和百姓对他的溢美之词,而让皇帝起杀心的导火索,是他擅自改造军中武器,做成半月后才上书朝廷报备。 杀伤力更大?的武器,今日?能朝着敌人,明日?就能朝着广邑! 易鸣鸢死死地?瞪着他,原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压在他们头上的皇权依旧是一个硕大?,屹然不动的巨兽,不管她如何声?嘶力竭地?替父兄诉说冤屈,都无法?撼动它毫厘。 被他利用的人与物就这样在平静中消弭于无形,或在摧枯拉朽的战争中丢掉性命,或在无休无止的哀怨中丧失初衷。 “驭权?”易鸣鸢声?音颤抖,四肢开始出现?僵化感,“遣妾一人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将军你用了,譬如我父兄,和亲公主?你也用了,譬如我和你将要送走的三个女儿。外面尸横遍野,民不聊生,你在皇都看到亭台楼榭,歌舞升平,便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这就是你对帝业的所有的演绎? 所以你说的权,是举着权力的牌匾在世间横行霸道,用无辜者的鲜肉堆砌荣华,塑造一个鲜血淋漓的盛世!”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缓缓迈下高台,站定在易鸣鸢身前数丈远,说:“是又如何,朕当帝王四十三年,不知冤死多少条人命,朕是皇帝,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仙,想要朕为从前做过?的事悔过?,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还?做不到。” 他转眼看向?虎视眈眈的程枭,浑浊的眼神?看不出情绪,“朕送你去匈奴的时候,没有想过?你能活下来,想不到你还?能有这种机缘。” “陛下——陛下——”太监不顾阻拦,慌慌张张地?在殿门口跪下,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军报中说战事前线又有异动,似乎是匈奴等不及和谈,想要强攻进来。 皇帝蹙紧眉头,盯着被程枭搀扶着的易鸣鸢道:“朕不喜欢多费口舌,让匈奴撤回邈河以北三十里,事成之后给你解药。” 西羌和南疆是小国,与他们慢慢耗着也能求一个国境安稳,可?若是加上匈奴就不一样了,大?邺就算有再?多的士兵,也经不起他们三军同时砍杀。 他壮年时曾反复吵诵“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没想到非但没有达成,反而处处被匈奴掣肘,连秘密派出去的左将军至今也杳无音信,比起易丰父子二人,真是不中用啊。 “我们要先看到解药。”程枭眯起深灰色的双眸,眼前这个老东西一看就是会反悔的那?种猢狲。 皇帝重新坐回龙椅,皱皮的手指在扶手上轻点,像是在思?考。 半晌,他冷冷道:“先退兵,再?给解药。” 纵使心中有滔天的怒火,为了易鸣鸢的身体,程枭只得答应下来,他神?色愤恨,好似一头要将皇帝的脖颈咬穿的野狼,“我们即刻传信回去。” 当着皇帝的面,他们接过?草拟好的诏书,同意了上面以百车缯絮酒面,粟米药材换取匈奴撤回邈河以北三十里,今后二十年不再?来犯的条件。 诏书一经送出,程枭就急切地?冲上前攥紧皇帝的衣领,逼问道:“解药呢,交出来。” 他一动作,殿外的禁军当即提着武器,刀锋直指他的命门。 对峙间,皇帝笑道指了指不远处升腾起的黑烟,身旁太监嘲讽着说:“陛下遵守诺言,自然会将解药交出,只是不知使臣前去的时候,还?能不能来得及看见剩下一层灰?” 程枭眼中的骇意几乎要夺眶而出,他忪开皇帝的衣领,回过?头看向?被火舌吞噬殆尽的数颗药丸。 易鸣鸢跟在他身后跑向?炭盆,里面通红一片,正?中央的药丸已然没有拯救的余地?。 她最后的救命稻草,没了。 “和朕斗,你们还?不够格。” 在此情此景下愉悦起来的皇帝,颇有兴致地?在殿中说起曾经收用左秋奕的往事,“左家那?小子策论写得好,是个当翰林的料子,可?朕的朝廷中缺的不是文?官,而是能打仗的将军。” 左秋奕和他爹一心盼望着远离战场,可?皇帝面上答应,心中却从没想过?遂他们的心意,他暗地?里差人砍断他的手臂,再?用迷药将这件事推给易丰父子,接下来只需要坐享其?成。 不得不说,左秋奕勉强算是一条聪明的狗,死前还?留给了他一个身中剧毒,能够轻易拿捏的和亲公主?。 易鸣鸢抿紧嘴唇,难怪。 难怪她听左秋奕责怪哥哥时会感到奇怪,原来砍断他手臂这件事压根就不是哥哥做的,这位帝王心狠手辣,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左家父子不过?是他手中两枚轻飘飘的棋子。 “天下群雄逐鹿,匈奴同样攘夺各方?,”皇帝话语中饱含着一腔统一天下的野心,“既斗就要斗个彻底,不打得你死我活,朕枉为大?邺之主?!” 在他仰天豪言之际,易鸣鸢冷不丁道:“西羌和南疆,三日?前已经退兵了。” 其?实早在他们三方?使臣踏入广邑的那?一刻起,后方?的将士就已经开始向?后撤退了。 以猛攻打法?让邺国以为他们兵力充足,全然不在意这种打法?的损耗,给他们造成实力雄厚,试图蚕食中原疆土的假象,实则举三国之力,要攻下整个邺国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匈奴需要数量庞大?的粮种以便耕种;西羌想让中原和草原开通互市;南疆不想再?受到邺国时不时的骚扰,简而言之他们结成同盟,再?一次像一年半前那?次一样,诈了邺国一笔。 听后,皇帝心神?俱怔,要是两国早就打算退兵,那?他刚刚送去匈奴的那?份丰厚的和谈诏书,又算什么? 当初被自己随手塞给匈奴的和亲公主?,竟然搅弄出如此巨大?的风云,他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跌坐在硬邦邦的龙椅之中,哑声?道:“你赢了。” 易鸣鸢摇头,如今她与程枭虽然全身而退,但一年来的殚精竭虑,食不安寝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没有赢,我只是活下来了。” 【终】晋江文学城首发 数日后午时? 阵阵暖风拂面而来, 窗外桃红柳绿,春意盎然,可易鸣鸢的状况着实说不上好, 她躺在床上呼吸短促, 狼毒的侵蚀让她甚至没有办法坐起身来。 “带我回草原, 我不想死在这里。”易鸣鸢紧紧攥着程枭的手, 滚烫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滑落。 想到一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她拼了命地跑回庸山关, 想回到亲人?身边, 如今时?过境迁, 她只盼能离开魔窟般的邺国?,葬在无边无际的莽原之下。 程枭是?很少掉眼?泪的,但这次他眼?眶通红,闭目间两滴晶莹砸在交握的手上, “不, 不……” 他富有?满腔悍勇, 命悬一线之时?总觉得人?定?胜天, 靠自己和身后的兄弟们?足够逃出生天, 可此刻易鸣鸢躺在床上, 他失去了所有?的傲气?, 夜夜企盼诸天神明,不论是?长生天抑或是?中原信奉的仙家,是?谁都好。 只求能放过他心爱的姑娘一命。 程枭颤着手把放过锦葵药糖块的布兜子内部刮了又刮,试图用残余的粉末再为易鸣鸢续一两天的光阴,“别怕阿鸢, 我再去请大夫,一定?能治好的。” “别白费力气?了, 程枭,”易鸣鸢吸吸鼻子,制止他徒劳无功的动作,皇帝老儿特制的毒药,又岂是?寻常医者可以?解的,她自问没有?遇见神医的气?运,便不再苛求一场奇迹,“你在这里陪我就好。” 毒性已经蔓延至于脖颈,她极其缓慢地说着打好腹稿的遗言,生怕明日就醒不过来了。 “……阿妍教我的话对老皇帝没什么?用呢,回去我得托梦说说她,让她重新编点讽刺之语烧给我,否则我在下面受欺负可怎么?好?还?有?玛麦塔最?爱吃我做的糕点了……” 她把身边的一群人?都念了个遍,末了还?抬眼?冲程枭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所有?人?里,我最?放心不下你,所以?程枭,我们?……” “殉情”两个字在说出口时?打了个旋,还?是?被易名鸢吞回到嗓子里,她终究还?是?舍不得。 谁料程枭早就动了以?身殉葬的念头,他声音哽咽,弯下腰将人?抱进怀中,他说过,从她年少时?救下他的那一刻开始,他的钱财,性命,一切都由?她完全掌控,“我陪你,我陪你走。” “真好,那我就死而无憾了。”易鸣鸢轻轻蹭着他的肩膀,她贪恋程枭身上的温度,从深秋到寒冬,他的怀抱总是?温暖如初。 时?间仿佛给二人?辟出一片宁静的空间,留给他们?在生命的尽头互诉衷肠。 直到一道?尖锐的声音在驿馆外面响起。 “放开我,我要见易鸣鸢,我有?东西?要交给她,救命的东西?你们?懂吗!听不懂人?话的废物,滚开,我让你们?滚开!易鸣鸢——出来,出来啊——” 程枭带来的几十个匈奴将士轻而易举地将硬闯的人?堵在馆外,可刺耳的声音却?惊扰了屋内的二人?,不得已之下,他们?只好捂住不速之客的嘴,为首的用异族语吩咐道?:“捆起来,丢出去。” 易鸣鸢蹙眉,恍惚间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她轻拍程枭的后背示意他放开自己,“她是?不是?说‘解药’了?我们?去看看吧。” “嗯。”程枭同样不肯放过任何解毒的线索,伸手打横抱起她,朝着屋外走去。 左姑娘被扔到地上,后背剧痛无比,但是?她顾不上那么?多了,撑着手臂从地上爬起来,执拗地继续大喊道?:“放我进去!易鸣鸢!易……” “我在这里,阁下找我有?何事?” 易鸣鸢记得父兄出事之后,事闲愤懑的贵胄们?总是?找机会羞辱她,不时?寻个名头把她咒骂一番,她那时?总是?低着头装听不见,因为沉默的时?间长了,他们?就会失去兴致,从而放过她。 最?重的一次是?左姑娘,也就是?左秋奕的妹妹拎着鞭子进了易府,她抬头躲避,匆匆瞥到过左姑娘的容颜,虽然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腰间挂着的棕红色鞭子却?做不得假,“好久不见。” 从皇宫中出来之后,程枭就派人?在京城散播易丰父子被冤枉的传言,传言一出便沸沸扬扬,很快穿到了京城各处,不到半月的功夫,易家便改换了从前的恶名。 有?心者听到后各处打听求证,终于发现尘封已久的真相。 左姑娘瞠目结舌地看着易鸣鸢瘦削的样子,欲语泪先流。 她后悔当初打她咒她,后悔抢走她的未婚夫婿,后悔嘲弄她嫁给老单于的命运,曾经不可一世的将门小姐杵在原地,嗫嚅着嘴唇说:“易家被冤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我是?来给你送解药的。” *** 屋内 三?个被临时?叫来确认药效的大夫已然离开,他们?仔细查验之后都说这药非但无毒,还?很有?可能解开病人?身上的毒性,得到这个答复的程枭才?放下一点,亲眼?看着易鸣鸢吞服下苦涩的药丸,焦灼地等待解药起效。 漫长的时?间里,他分神睨了椅子上拘谨的左姑娘一眼?,若她所言有?假,他一定?会在顷刻间杀了她。 良久,易鸣鸢双臂渐渐恢复知觉,重新活过来的喜悦盖过所有?的情绪,她激动得想要站起来试着走两步,一不小心差点跌坐在地。 “小心。” 程枭手臂一揽,她借助程枭接住她的力气?,试探着站直身体,脚尖在地面上轻点,脸上绽开一个劫后余生的笑容,“我好像没事了!” 她说罢还?想要蹦起来跳两下,身旁的男人?却?没给她这个时?间,有?力的怀抱箍到了不容呼吸的地步,程枭嗓音嘶哑道?:“太好了……” 滔天的欢悦挤进他的大脑, 顾及着还?有?个外人?在这里,他们?抱了没多久就分开了,易鸣鸢客套地对左姑娘点点头,“见笑。” “易鸣鸢,抱歉。” 左姑娘性子风风火火,凡事从不憋在心里,她下颌绷紧,提起裙子在易鸣鸢脚边跪下,直挺挺地磕下去,坦言道?:“那时?我误以?为是?你大哥砍断我哥一臂,我不能杀去边关把他千刀万剐,只能把怒火发泄在你身上,谁知通敌叛国?,伤人?致残,这些都是?假的。 另外,是?我心仪汪朗,把你和他的婚事生生夺走,当日我还?为他二话不说退亲而志得意满……我早该料到他这样的见利忘义之徒,能弃你自然也能弃了我,前日我已经与?他和离断义,现在多说无益,终究是?我家对不起你家,我在这里向你赔罪。” 将门虎女也有?自己的血性,三?下之后,她额上淌下温热的液体,“这药是?我今早在我哥书房中发现的,他做事总喜欢留后手,你放心,这必定?是?真的解药。” 易鸣鸢心下不忍,受完她的赔罪后赶忙把人?扶起来,将心比心,若是?有?人?伤害自己的亲人?,她说不定?也会做出跟左姑娘同样的行径。 二人?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悲哀,左姑娘先打破僵局,松开易鸣鸢的手臂说:“我祝你今后顺心遂意,与?我永生不见,我走了。” 踉跄的背影在目光中渐渐缩小,易鸣鸢缓缓开口,用听不见的声音说:“也遥祝你平安。” *** 回程的路上,易鸣鸢和程枭先去了庸山关。 三?个盟国?并没有?把打下的几个城池拱手送还?,和谈时?压根没提到这一项,因此在几个国?主的合计之下,邈河以?南距离草原最?近的两道?关口归属匈奴,其中之一就是?庸山关。 将父兄的头颅光明正大地从城门上取下,易鸣鸢选了一块风水宝地亲手为他们?立碑,母亲的骨灰也被她带回来了,三?人?埋葬在一起,一家人?总算团圆。 做完这一切,她在程枭肩头泣不成声,似乎是?想要把所有?冤屈都哭个干净,她含糊不清地问着爹娘和哥哥在过去的两年中是?否孤单,又指责自己不孝,没有?更早地为他们?鸣冤。 程枭就这样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后背,哄她说这里动物良多,不管是?白天黑夜都很热闹,夸她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柔声道?:“我阿妈在这里陪着他们?,以?后我们?有?空就来,好不好?” 四周鸟叫虫鸣,五座墓碑整整齐齐地立在山涧之中,程枭说得没错,秩狜山的确是?一个极佳的葬身之地,她擦干眼?泪,“好。” *** 几年后 头顶的游隼时?不时?飞下来问她讨食吃,易鸣鸢坐在马上练习吹奏新学的胡笳,她晃着腿随着乘云乱走,匈奴幅员辽阔,走到哪里都不危险。 “吁!”再往前就是?刚播种下的一批麦子,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可不能踩坏了,易鸣鸢勒缰止步,翻身下马查看,土壤湿润,想必来年定?能大丰收,她满意地掏出布巾擦手,转身寻了块草皮厚实的空地躺上去。 向服休单于坦言一切后,这个是?非分明的君王以?巡遍匈奴疆域中的所有?小型部落作为惩罚,令他夫妻二人?一年送回一张写满的羊皮纸,尽情地游历山河。 如今互市已开,天下安定?,匈奴的将士们?也很少打仗,各人?自有?各人?的归处,小青鸾长到认字开蒙的年纪,被送来跟着她学习儒家道?理。 这孩子聪慧机灵,凡事一点就通,就是?跟块小牛皮糖似的粘人?得紧,易鸣鸢难得躲懒一天,竟被她追到寝殿里来,程枭还?为此吃了好大的醋。 易鸣鸢笑他跟个孩子计较,但之后还?是?特意择了日子告罪般地邀他去到更远的地方去策马游玩。 她在草地上惬意地闭着双眼?,一道?男声在头顶传来,语调中带着一如初见时?的温柔缱绻。 “阿鸢,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