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代文里男扮女装》 1、第1章 夜有些深了。 沿街的路灯却暗淡,一簇喑哑的光溜着窗缝爬进窗子,又散散漫漫的打在那张汗涔涔、冷津津的面上时。 恍若一尾苍白月光。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少年忽的弓起了身子,脸上的汗珠子跟着滚将下来,打湿了一角鬓发。 “为……为什么?” 这语气实在是轻,轻的近乎是呢喃。 “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 少年吐出第二遍的时候,眉尖儿倏的蹙起,茫茫然之下难掩难过。 “你问我为什么?” 女人站在端严的公馆下方,一身极允当的旗袍衬得身形再婀娜不过,她撩起眼皮乜了眼灰蒙蒙的天,旋即轻轻笑开,可这笑又像雾一般、很快散了去,“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双胞胎?” “分明一般的年纪,可当年下乡时,爸妈却都选了我,那么多的……” 说到这里,那双桃瓣儿般妩媚多情的眼睛几乎控制不住的洇出泪来,可她偏偏没叫那泪掉下来,只又一挑唇,随意将那点儿水光揩净,“那么多女孩子的未来都被葬送在了那里,和我一个班的同学甚至嫁给了当地的庄稼汉。” 她顿了下,才道:“不是自愿。” 阶下的青年越听唇抿的越紧,“可我当时说过,我愿意去。” “你愿意去?”女人又是一笑,只是这一次的笑却带了讽意,“你以为爸妈会舍得吗?” “对粗粮、花粉过敏,吹多了冷空气喘症会发作,吃了粗粮胃要胀气,让你去,你还能活着回去见爸妈吗?” 青年看着眼前和他面容相似的女人,陌生感一阵一阵的从心底涌上来,他上前一步道:“那你知不知道,爸是主任,本来该起带头作用的,却因为这件事被举报,工作丢了,还差点儿被拉去□□,妈也没办法再去食堂上班,我们一家人被赶出房子,爸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又受了打击,那个冬天进医院差一点儿就……” 女人愣了下,目光下意识的回避,她本想问些什么,几度张口却又咽了回去。 一阵沉默过去,也只是从腕上挂的绣夹中取出一沓钱递过去,“够不够?” 青年怔怔看着她,几乎要不认识这个一起长大的姐姐,“什么?” 女人把钱按到他的胸前,一字一句的道:“人都自私,我不愿意下乡,不愿意嫁给一个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的庄稼汉子,不愿意连学都不能上了,什么建设农村,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错。” 她眉目微垂,话音却坚定。 青年把钱挥开,想拉着人去家里见父母,女人却不再看他,直接让公馆的守卫把人拉开,随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后来这件事不知被谁传到了宋盈的男人那里,以为他不怀好意来纠缠,着人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少年眼角浥泪,一声闷哼过去,纤瘦的骨节猝然收紧,紧接着呼吸愈发急促。 许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起作用,让人醒了过来,随着“啪”的一声,床头吊着的玻璃灯跟着亮了。 少年一面喘息,一面将手伸向了抽屉。 只是指节控制不住的巍巍颤着,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将抽屉拉开。 汗渍浸入眼角,眼前的视线一瞬模糊。 本想撑着坐起,却不受控制的从床上跌了下来。 夜里总是很静,也因此这点子动静格外明显,不多时房门外便响起了两道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宋母推开门见到儿子这副模样,不消多问忙拉了抽屉取药,又迅速朝着他鼻尖喷了一泵。 宋父则是在妻子喷完药后将人给抱上了床。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人总算是缓了过来。 宋母抱着小儿子,摸着他的脑袋目中担忧不减,“尔尔今天是怎么了?” “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被吓到了,”宋尔有些脱力的靠在母亲身上,他抬头在屋子里逡巡一圈,忽然低低问:“妈,你晚上看见……姐了吗?” 宋母只以为他是忽然犯病想姐姐了,她摸了摸小儿子的脑袋道:“你姐姐在睡呢,想见的话等明天。” 宋尔想到那个梦,心中仍是惊悸,他摇摇头攥住母亲的衣裳道:“都说双胞胎之间有感应,刚刚我那样难受,怕是姐姐也不舒服,还是去看看吧。” 宋母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啊,倒是亲你姐姐。” 两人不放心他一人待着,宋父留下来陪着,宋母出去看女儿。 只没过多久,宋母便匆匆回来了。 她扶着门,脸上待着显而易见的慌张,“盈盈没在房间。” 宋父闻言,一径起身走了出去,“先别急,我去看看。” 他是男人,平常基本不会进入女儿的房间,可此时却不一样,他在房间转了转,又拉开柜子看了看,忽然道:“你给盈盈准备的包裹呢?” 因着宋盈要去下乡,两人心疼女儿,准备了一个不小的包袱,里面装了两罐麦乳精、一小袋细粮、精面制的点心并新做的棉被,又给了三百块钱压身。 包裹一直是放在柜子里的,可现如今柜子里却是空空荡荡的。 看着这个场景,两人心中忽然冒出一个猜想,却又不敢相信。 这……这怎么可能呢? 可又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怎么不可能呢? 下乡有多苦谁都知道,大多数人都不想去,他们家并不是重男轻女的家庭,若不是小儿子患有喘症,过敏原又常见,他们也不会让女儿下乡。 可谁都没有想到,今天还在餐桌上好奇哈市的天到底有多冷的女儿,竟会忽然间没了踪影。 两人站了会儿,宋父转身道:“我去外面找找,你在家陪着尔尔。” 宋母拉住他道:“我跟你一起去。” 宋父见她逐渐严肃的表情,到底同意了,只叮嘱道:“别闹出太大动静。” 宋母沉默的点了点头。 床上的宋尔听着隔壁的动静,慢慢的呼出了口气。 那个梦……好像是真的。 他缩进被子里有些难过的想。 他活了十六年的世界是一本小说,姐姐是主角,而他则是女主那个心思恶毒的弟弟,父母是阻碍女主追求爱情和自由的绊脚石,按照书中的发展,姐姐在下乡前跟人跑了之后,父亲因为此时被举报,主任的位置丢了,母亲也没办法再去食堂上班,最惨的是他,因为想去报复宋盈被男主打断了一条腿,成了瘸子,一家人可谓是整整齐齐,凄凄惨惨…… 想到梦里腿被打断的疼,宋尔轻轻吸了口气。 他摸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腿,脑子里乱哄哄的。 既有对已知命运的害怕难过,又存着一丝丝的不确定。 万一呢? 万一不是真的呢? 可两个小时后回来的父母彻底打碎了他的希望。 宋盈真的跑了。 还是在下乡的前一天晚上,没有给人半分的准备。 2、第2章 想到梦里的结局,宋尔打了个冷颤。 他闭上眼睛,眼皮子却抖个不停。 没办法,只能两眼鳏鳏的盯着屋顶看。 “唉……” 半晌过去,少年郁郁叹出一口气。 躺也躺不下去,索性掀开被子,趿上拖鞋,开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转。 看着跟无头苍蝇差不了多少。 夫妻俩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小儿子穿着白色绒绒睡衣,脑袋许是在被子里拱的,打眼一看乱蓬蓬的,皱着眉毛在房间里晃来晃去。 有点像隔壁那只小白狗,还怪可爱。 “尔尔这是在做什么?” 宋母走过去道。 宋尔原是没注意到爸妈进来了,听见声音才回了头,瞧着两人关切的眉眼,鼻子不觉酸了酸,“睡不着。” 宋爸揉着眉心,说出了方才跟妻子想出的办法,“你姐……现在人不知道去哪了,我跟你妈商量了一下,下乡不用你去,到时候就说你外婆那里出了点事儿,把你跟你姐一起送去了,正好一边找你姐姐。” “不行,”宋尔刚听见这个主意就拒绝了,他见宋爸的眼神看了过来,忙给自己找补,“要是有人真的去查了怎么办?” “到时候我们家不止是逃避下乡,还存在欺骗行为,若是叫旁的人知晓了,难保不会对爸爸有影响。” 宋爸捏了捏眉心,他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毕竟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小儿子养的这样娇贵,一点儿看顾不到就要出事,光是往年就进了三次医院,他哪里放心把人放到乡下。 “没事,做的隐蔽些就行了,”他淡声道:“到时候我打个电话,给你外婆那边通个气。” 宋尔听的不住摇头,“还是算了,我可以下乡的。” 宋爸听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沉声道:“那是哈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越冷的地方喘症越容易犯?” 宋尔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可还是忍不住道:“大不了我到了那里天天戴着口罩围巾,回去了就窝在床上,少去外面,不会有事的。” 宋父被他这个天真的想法逗笑了,他也真的笑了出来,只不过是冷笑,“你想的倒是好,到时候轮流做饭、捡柴禾、挑水的活大家都做,你做是不做?” “你要是不做,人家会怎么想?” “再退一步讲,就算明面上不表现出来,可你能保证没有暗地里的排挤吗?” “我脾气也很坏的,”宋尔鼓着嘴、压着眉,自觉凶起来了,“谁要是欺负我,我就……” “就怎么样?” 宋爸问。 宋尔道:“当然是先跟他打一架,然后就打电话回来,爸爸再帮我报仇。” 宋爸听了只想扶额头,他看着儿子瘦巴巴的身板,不想再同他争辩,只道:“尽早歇了心思,学校、办事处、下乡的知青办全都登记好了,临时换人,更容易被抓到把柄。” 宋尔呆坐在床上不吭声儿了,心里更是怕的要命,他不想自己被打断一条腿,更不想爸爸妈妈年纪大了,还要被赶出房子,只一意道:“爸妈要是不让我去,明天我就偷偷的去,把我锁在家里我就撬门离开,再不行还能跳窗户,总之,我是无论如何都要下乡的。” 宋家夫妻大晚上的被姐弟俩折腾的心力交瘁。 宋母看着小儿子坚定的神色,心下到底动摇了几分,她平日对小儿子是什么性子再清楚不过,根本不是能吃苦的,现下这样坚持恐怕还是为了家里。 扯扯了扯丈夫的袖子,示意他出去一下。 “你拉我出来做什么,这个小崽子如今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宋爸是知识分子出身,若放在往常嘴里是绝对说不出小崽子这几个字的,也就是今天被气狠了。 宋妈去厨房给他倒了杯水,安抚道:“尔尔虽看着不懂事,归根结底却是怕这件事给咱们家惹麻烦,你是厂子的主任,外头看着是风光,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盯着你这个位置的人不少,尔尔他不是要跟你犟,他只是不想这个家有事。” 宋爸听完沉默了下去,他接过水杯,却没有喝,“那我也不能……” “这件事不宜闹大,”宋母同他道:“而且厂子里不是有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吗?” “即便尔尔下去,也不会太久,毕竟你这个父亲还在为他打算,可若是不去,当真出了事,那尔尔便真的折了去,你不是不知长远的人,利弊还要我同你一一分析吗?” 这一番话在宋爸心里反复琢磨,最终还是让他做出了决定。 两人回屋跟儿子谈过之后,这事儿算是落定了,只还有一点,两人虽是姐弟,到底男女不同,还是得想个法子。 宋尔望着对面穿衣镜里、跟宋盈有七分相似的人,鬼使神差的想到了一个主意:“那要是我直接以姐姐的名义下乡呢?” 宋父没怎么懂。 宋尔见他似乎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直接道:“爸,我的意思是我当宋盈,宋尔的身份在学校请假。” 宋爸:“……” 他转头看了看妻子,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才缓过神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们是姐弟、不是姐妹。” 宋尔点了点头。 宋母倒是明白了,她转头看着费心想办法的小儿子,一时间心疼更甚,“到时候女孩子的身份到了乡下,要更难。” “妈,我没事的,”宋尔笑了笑,“况且船到桥头自然直,情况也不一定就有那样坏。” 宋母见人还在安慰自己,抓紧了丈夫的手,“我去外面准备下乡用的东西,尔尔先睡吧。” “我跟妈一起,”宋尔跑过去拉住母亲的手,在她肩头蹭了蹭。 看着这一幕,宋父心下有些宽慰,只想到不知所踪的女儿,又是无声一叹。 倒不全是责怪,冷静下来后更多是担忧,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即便身上带了钱,可又难保不会遇到坏人。 只是想得再多也是无益,当下之急还是要把小儿子下乡的事情安排好。 “我记得家里还有一件军大衣,是你以前的朋友送的,”宋母走到客厅道。 “是有一件,我去找找。” 宋父说着去了卧室。 “家里的精面大部分都给了你姐姐,”说起这个女儿,宋母心中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剩下的不多,明天我去市场看看,有就买回来,要是不够再让你爸去你成叔叔家里先借点儿应应急。” 宋尔点头乖乖说好。 “不管去了哪儿钱就是底气,一会儿给你拿300块钱,到了地方若是少什么只管买,不必委屈自己,钱花完了,就跟家里说,到时候再给你寄。” 说着说着,宋母就有些哽了,她平日是极爽利的人,可这会儿女儿失踪、小儿子又要下乡,接二连三的打击到底是不好受。 宋尔抱住母亲的胳膊轻轻道:“妈,我会经常写信回来的。” 宋母拍了拍他的手背,“知道了,我记得你爸那还有根英雄钢笔,明天正好捎走用。” 宋尔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可我爸不是只有那一根吗,他平常很宝贝的。” “再宝贝能有你宝贝?” 宋母直接拍板道:“一会儿我跟他说。” 宋尔听着母亲大方的语气,又小心觑了眼她的脸色,小脑袋一转,想到自己以前想要但父亲没给的东西,再次打起了主意,他试探性的道:“还有我爸的茶叶,之前都只让我捏一点点,多了就说我浪费。” 宋母一点儿没犹豫,“一会儿我把那罐子找出来,装你包袱里。” 宋尔的嘴角忍不住提了提,“还有……还有……” 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失去钢笔、大衣、茶叶、自行车票等东西的宋父:“……” 3、第3章 等东西收拾的差不离,距离上火车就只剩两个钟了。 宋母看着还在清点东西的父子俩,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尔尔过来坐着,剩下的让你爸弄。” 宋尔放下手头正在叠的衣裳,慢吞吞挪了过去。 宋母拉着人定定在那看了一会儿,却半晌没有动作。 宋尔被看的一头雾水,正在他张嘴要问的时候,就见对方从地上的袋子里取出了一顶假发。 宋尔:“??” 他满脸疑惑的抬了头,“妈??” 宋母看着他懵懵不知的模样,点了点他的额头,没好气道:“你以为女孩子是那么好当的,还是你想就这样去下乡?” 宋尔道:“我戴个帽子,再穿厚点儿,别人也认不出来。” “那也不可能一年四季都戴帽子,”宋母说着直接把假发罩在了他脑袋上,随后又细细调整了一番。 宋尔的面部轮廓本就不是十分硬挺的类型,一戴上假发,有了碎发的遮掩,倒是将脸衬得愈发柔和,再加上年纪偏小的缘故,瞧着没有半分违和。 连坐在一旁默默清点东西的宋父都看了过来,等看清后,眼底的好奇变成了掩饰不住的震惊。 宋尔瞧着父亲的反应,怕是自己这模样有几分怪异,忙要把假发摘下来。 “别动,”宋母捏住他的手腕,“先别摘,我去拿面镜子过来。” 说着快步走进了卧室。 不多会儿,便举着一把小镜子走到了儿子面前,微微弯腰道:“这顶假发还成吧?” 宋尔看着镜子里的脸,一时间愣在了那里,他本就生的有几分孱弱,因此唇色并不显得红润,原先短发时,只觉少年温稚,可现下瞧着……更多柔怯。 “这……这……” 他憋了半天才道:“万一旁人看见我这样以为我更好欺负了怎么办?” 听见这话,夫妻俩都不说话了。 还是宋母先反应过来,她嘴唇动了动,好容易组织了措辞,“你这样,除非是那种心思不正的人,一般人,应该……都不会欺负你。” “那种心思不正的人,咱们不来往,”宋父跟着在后面添了句。 两人跟宋尔说着话,心下却都有些纳罕,要说小儿子跟他姐姐是双胎,模样有七八分相像,按理说即便长发也该相差不多才对,可这般看去,却并没多少相似,反而是要更招人疼些。 宋尔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他抓着假发,还是想把它薅下来。 宋母眼疾手快的拦住了,“就这样吧,先适应适应,省的到时候再戴麻烦。” 宋尔想了想,勉强道:“那行吧。” 剩下的时间不多,夫妻俩怕儿子下了乡吃亏,拉着他恨不得把以前的人生经验都教过去。 宋尔听的脑袋晕晕,听到最后光会说“记住了”、“记住了。” 看的宋父更是放心不下。 到最后一个钟的时候,夫妻俩一人提了个包袱送他去火车站。 先前忙忙碌碌时不觉什么,可真到了离别这一刻,眼泪不觉就滚了出来。 一颗颗的,都不带歇。 宋母心疼儿子,抬手给他擦泪,“尔尔不哭了,等空下了,我和你爸请假开介绍信去看你,谁要是欺负我们尔尔了,到时候妈找他去。” 宋尔听了,哭的更厉害。 宋父也疼儿子,只是他一贯不善言辞,这时候只能在妻子话音将落时跟一句,“你妈说的对。” 到火车要开的时候,夫妻俩才把人将将哄住。 再三嘱咐,才不舍的下了火车。 等汽笛声响起来了,宋母才一拍脑袋忽然道:“坏了。” 宋父忙看过去,以为有什么忘记交代了。 宋母面色有些急,但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回家之后才道:“尔尔他到了那里住哪儿啊?” 宋父闻言也是一愣。 这个问题他也没想起来,毕竟一时还没从小儿子是个男孩这个思维转变过来。 夫妻俩一时间面面相觑。 两人再怎么担心且不提,宋尔坐在火车上,望着飞速倒退的景色。 心情也跟着褪了色。 这是1967年的冬。 低低的暮色渐渐笼向了四野,就在这片天地趋陷于夜色时,一阵火车的汽笛声呜呜撕开了天幕。 长长的绿皮车厢夹在脆生生的麦苗中呼啸而来,带起一阵风过,霎时间天净云旷。 “好冷啊。” 一个坐在车厢里的姑娘把揣进毛衣里的手伸出来,合在嘴边不停吹着。 “就是啊,”旁边的人同她原是不认识的,只火车上一个车厢拢共这么几个人,渐渐的两个女孩子也熟络了起来,她跟着抱怨道,“从没遇见过火车上连热水都打不着的,离哈市还有这么远,接下来是要把人冷死不成。” 他们多是水乡长大的孩子,秋冬天里就算冷也不过剪剪几带寒风,哪想到越临近北部,气温越是低。 旁边戴着副银框眼镜的男人闻言目光微顿,他扫了眼两个鼻头红红的姑娘,约莫是过了半分钟,才温声道:“我离家时恰好带了个大水壶,在火车上也不敢喝太多水,因此还剩下一些,虽然没有刚装进去热了,但暖暖身子还是可以的。” 因着几人的车厢是封闭式的,是以只有六个人在,听到这话俱都转眼看向了说话的人。 男人摸了下鼻尖,好脾气的问方才说冷了两人,“要吗?” 穿着藏蓝色毛衣的女孩子“啊”了声,等反应过来后连忙点头,“要……要的。” 坐在她旁边的女孩子很快跟着道:“我也要,先谢谢你了,不知道大哥贵姓?” “也没什么贵姓不贵姓的,你们喊我周臣就行了,”男人提起水壶分别给两人倒了水,正要把瓶塞封上的时候,忽而想到什么,目光落在了对面。 似是踟蹰,停顿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你要吗?” 落在光影处的少女似乎是没有意识到这是在跟他说话,并没有动作。 周臣按在水壶提手上的力道紧了些。 换做常人本也该放弃了,毕竟出门在外帮了人是情分,却不是本人,哪有人连声儿话都不知道回的。 可周臣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许是第一次搭话助长了他的勇气,这一次连犹豫都短促许多。 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确保自己在对面女孩子的视线之内,“你好,要喝些水吗?” 声音不觉间发了紧,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方才还有几分细碎声音的车厢在他问出这句话后一阵寂静,所有人都诡异的熄了声儿,仿佛在等对方回话。 又是一阵沉默,就在众人以为对方不会给出回应的时候,少女抬了眸。 蹙黑眼睫下,琥珀色的眸光不多经心的一睇,摇了摇头。 之后并不等回应就重新敛了眉目。 只这一瞥也让车厢里的气氛重新凝滞了下来。 少女座位靠里,又常常垂着头,在车厢里几乎不怎么说话,在另外几人连姓名、要去的地方都讨论干净之后,也没人能教她说一句话,更不要提回应。 虽是拒绝,可周臣的唇角却是微不可察往上勾了下。 4、第4章 事实上,宋尔不是不想说话,他是不敢说,毕竟男女之间的声线差异还是很大的。 在没想出法子之前,他觉得自己还是少开口为好。 只虽然没说话,却是一直听着的。 尤其是两个女孩子之间的对话。 声音比着三个男人,是要细上一些的,且听起来更为柔和。 等她们话音熄了,才转而将目光放到车窗映出的影子上,细看的话,眼神还有些躲闪。 虽然对方不知道,但宋尔还是觉得在女孩子不知道的情况下观察她们有些羞愧,他握了握拳,努力给自己做下心理暗示:不能慌,他这不是耍流氓,是在学习。 好一会儿过去,才慢慢的镇定下来,只脸还绷着。 硬着头皮观察了些时候,宋尔觉得自己真的看出来了点儿门道,他发现她们的坐姿好像也不大一样。 女孩子腿是并起来的,看起来还要往一边倾着。 宋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慢慢往里合了合。 光看的话,自己应该是没什么破绽了。 渐渐的,夜色漫下。 气温陡降。 即便外面套了挟棉的袄子,也叫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宋尔深吸口气,觉得呼吸有些闷。 他不敢大意,怕自己还没到地方就要犯喘症,想了想,还是扶住桌子起了身,准备起身将行李里的药还有爸妈给的军大衣取出来。 周臣就在斜对面坐着,因着一直分了两分注意在那儿,对方一有动作就目光就跟了过去,“是要出去吗?” 他双腿微微往后,做出了一个退让的姿势。 宋尔顿了下,却并不做声。 他转身微微踮脚,两手拉住包袱旁尼龙绳拧成的带子,想把包袱拿下来。 方才坐着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可现下一动,手指都没了知觉,自然也没能把东西拖动。 正在他准备继续使劲儿的时候,身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了过去,稳稳将包袱托在了手上。 宋尔偏目望去。 车厢实在狭窄,再加上两人前后挨着,根本错不开脚,以至于目光所及只能瞧见一截下巴。 周臣稍退一步,“是要这个鼠灰色的包袱吗?” 先前对方搭话,宋尔并不怎么理人,毕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现下人家帮了忙,总不好再点头摇头的敷衍。 他抬目看着人,放低声音“嗯”了声。 隔着层口罩,这应的便更轻了。 叫周臣蓦的以前家里养的小猫,高傲的不行,平日不理人,给了吃的才愿意拿尾巴扫你一下。 他垂下眼,掩住眸中露出了一点儿笑意,“那我就放桌子上了。” 说完极有分寸感的坐了回去。 宋尔看他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军大衣和药都放在最上面,解开外面系的两道活扣就看到了。 他先把衣裳套在最外面,随后又往鼻尖喷了一泵药,那股子闷意逐渐被压了下去。 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因此不多会儿便昏昏沉沉的歪在了厢壁上。 倒是周臣,看到他手中的药瓶,目中泛起了点波澜。 火车坐的越久越疲惫,俩个性子活泼些的姑娘到后面也不怎么说话了。 两天后。 火车终于抵达哈市。 等别人都挨挨挤挤的下了车,宋尔才找出帽子、手套、围巾,把自己的耳朵脑袋一并严严实实的包了起来。 争取一点儿风都露不进来。 见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起身拎着包袱下车。 只提包袱的时候,发现自己只能提起来那个装衣服的,剩下装了面粉、麦乳精、苹果的包袱死活也只能拖着走。 “我东西少,帮你提一个?” 同样走的晚的周臣在后面道。 “不用,”宋尔还没怎么从自己是个男孩子的身份转换过来,听见周臣的话,眉间儿打了个拢,许是接连在同一个人面前被伤了自尊心,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他揉揉手腕,攒了攒劲儿,自顾自拖着包袱走了。 好容易把两个大包袱弄下了火车。 周臣提着行李,想到女孩方才瞬间落下的眉,摸了下鼻尖。 下了火车的宋尔怕着凉,忙把围巾绑紧了些,他举目四望,等看见站台外写着蒲兰镇的纸牌子后,赶紧拖着行李走了过去。 赶到时,还有些喘。 这时候不说话也不行,只能学着之前把声音压低,又特意掐了嗓,“请问去蒲兰镇的知青是去这里吗?” 声音细弱,混在嘈杂的环境中,倒是不怎么能叫人分辨。 拉着板车的汉子耳朵尖,高声回道:“是这儿,先把行李放上去。” 宋尔看着到膝盖的板车,没好意思让人帮忙,自己憋着劲把东西抬了上去。 弄完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站在一旁默默等着,不多久就见那个说要帮他提行李的周臣也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他眨眨眼,没太惊讶。 周臣似是摸清了女孩几分性子,这时候倒没再凑上去说话。 又等了一会儿,一男一女小跑过来,女孩子紧紧挨在男人旁边,瞧着比一般人要亲近许多。 等两人放好行李,先前的汉子数了下人数,对上之后扬声道:“跟着我先出去。” 一行人应过声后葫芦似的坠在了后面。 等出了火车站,汉子把板车放下道:“这里距离村子里还远的很,这个板车由我跟男知青一起拉,每人半个钟,没意见吧?” 几个男知青相互看了一眼,大多数都同意了,还有那么一两个在那抱怨怎么连个拖拉机都没有,只能走回去。 他们声音不算小,打量着专门让人听见一般,只这汉子却不惯着,冷声道:“要是不想拉,就自己提着行李在后面走。” 两个男知青瞬间不吱声了。 现下温度都快零下了,要是提着行李走回去,累且不说,只怕人都要冻坏。 宋尔看着这场官司,非常自觉的揣着手走到了女知青那一拨。 左右瞧瞧,两个女知青的脸色都很平静,像是对这样的待遇习以为常。 宋尔看的若有所思,原来这是……正常的吗? 还……怪好的。 在原地修整了一会儿,八九个人跺跺脚就准备走了。 那汉子率先拉起板车,边走边道:“我姓蒲,你们喊我蒲叔就行了。” 大家点点头各自应了声。 北方的风当真刺人,刚走到街上,就有一股侵肌刺骨的凉意爬上皮肤,仿佛要把人的肉给砭透了。 前面拉板车的汉子却像是习惯了一般,往两个掌心各吐了口唾沫,又合掌一搓,这才继续往前走。 几个男知青看见这一幕都有些嫌弃,只再嫌弃也没法子,半个钟过去,轮到了下一个人。 对方几乎是强忍住不适才把手放上了板车把手,可很快就顾不上那么多了,风太冷太急,如果不仅仅抓着把手,板车左摇右晃根本稳当不下来。 时间久了,也记不得嫌弃了。 等半个钟到的时候,那个男知青的手冻的又红又肿,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把手放进了脖颈里取暖。 宋尔跟在板车旁,忽然生出了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心想:当女孩子其实也挺好的。 5、第5章 几人下火车的时候正是当午,虽然风大,到底有太阳顶着。 现下三两个钟过去,层云一起,把日头都罩住了,几个知青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冻得嘴唇发紫,更不要提宋尔,他抬眼望着愈发稀薄的天色,连着咳了好些声。 按按胸口,脚步略缓了缓。 本想开口知会前面一声儿,但看着堆在板车上的行李还有闷头往前赶的同伴,不觉就迟疑了下。 说起来大家其实并不相熟,这种情况下宋尔也不大想麻烦对方,只稍稍犹豫便自顾停了下来,他脱下一只手套,冻得指尖瞬间缩了下。 吸吸鼻子,连忙把放在大衣口袋的药拿了出来,只才拉下围巾,扑面的寒风便呛进了肺里,宋尔只觉得胸口一痉,便喘不上气了。 他握着药,却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脚下也跟着发了虚,一踉跄,竟是站也站不住。 不多会儿,便“砰”的一声,仰面倒在了石子路上。 偏这时候一点儿痛也感受不到,只能张着嘴大口汲取冰冷的空气。 “嗬……嗬……” 当生命受到威胁时,宋尔再也顾不得许多,本能的想要喊人,只许久过去也吐不出来半个字。 窒息感潮水般漫入胸口,就在宋尔逐渐陷入绝望的时候,一双半新不旧的黑色布鞋踏入了眼底。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过去。 路过的男人看着突然抓住自己裤腿的“女孩儿”,要不是及时注意到她面上的异常,差点儿就踢了过去。 他顿了片刻,很快的、脚下动了动,却不是要蹲下救人,而是准备离开。 宋尔敏锐的感受到男人的意图,他咬牙扯着裤子上的那点儿布料,指尖儿都泛了青。 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男人不是卸不掉这点力,只望着女孩即便是闭着眼也不断淌出的泪,还是把背篓解下,蹲下身子把人半扶了起来,“怎么了?” 宋尔这个时候已经听不到男人在说什么了,他呼吸愈弱,只下意识的嘴唇翕合,“药……药……” 男人看见她唇动了,忙俯下身子把耳朵贴过去。 等听清楚话音后立刻开始翻找,不多时就在她手上抠出一只药瓶。 男人没见过这种药,但好在识过字,快速把外面贴的说明阅览一遍后,当即把出雾口放在鼻尖按下两泵。 就在他不确定效果的时候,女人的喘息渐渐止住了。 男人绷着的脊背也慢慢松下。 只还没等他站起来,四五道杂乱的脚步声就慢慢的近了。 男人脚下微错,撑起一副警惕的姿态,他转目看向来人,还没开口,就听对方倒打一耙的质问道:“你干什么呢?” 周臣是最先发现宋尔不见的人,也以最快的速度找了过来,此时看见躺在那里半耷着眼的宋尔,声音沉了下去。 男人打量了下几人的穿着,心下大约知道了对方来历,他不大愿意同人冲突,简单解释了一下,“这姑娘在路上喘不来气,我给他喷了下药。” 说话的间隙,拉板车的汉子也赶了过来,他看着成对峙姿态的几人,率先朝着男人开了口,“江啊,刚从县上回来?” “叔,”男人先招呼了声,又把方才的事解释了一遍,只这次说的就详细了,很容易就能听出其中凶险,说完就拾起背篓准备离开。 正在他要起身的时候,衣裳又被人拉住了,他低下头问:“怎么了?” 女人不说话,只是抓他更紧了些。 姓蒲的汉子皱着眉道:“江啊,先把人扶起来。” 男人“嗯”了声,揽住女孩儿的一边肩膀,轻易把人带了起来,只是宋尔这会儿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几乎整个身子都倚在男人的肩上。 蒲毅转眼看向女孩儿,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瞧见一侧细白的脸。 他曾在媳妇的嫁妆里见过一颗珍珠,并不算大,却被媳妇宝贝的不行,碰都不许他碰的,可这女孩儿的脸却比珍珠还要白。 瞧着便觉娇贵。 可这样娇贵的女人在乡下,尤其是冬天的乡下是很难活下去的,不止活不下去,麻烦还不是一般的多。 想到这里,他的眉皱的更紧了,“你是怎么回事?” 宋尔才发过病,声音不必掩饰便积出一股弱气来,“我自小有喘症,遇上冷气……咳咳……便要犯的,给大家添麻烦了,抱……抱歉。” 话没说完,便已咳了两阵。 只这般的身子,谁也没法去怪他。 这时候的人大多心底不坏,对弱小的人也更多宽容,“你这样也没法走了,现在距离村子约莫还有三个钟,要不你就到板车上吧。” 蒲毅想了想道。 宋尔看着行李堆的高高的板车,又想到之前拉车累的满脸通红的男知青,硬撑着从男人身上下来,自己站稳了身子,“不用的蒲叔,我还能走。” “胡闹,”蒲毅就算原先不知道这病的凶险,可方才听人描述也能大致想象的出来,他都不敢想,要是没人路过会是什么后果,回头看了眼塞的满满当当的板车,心知确实躺不下人。 至于让男知青背着,就更不用想了,几个都是城市里来的孩子,没几把子力气,他怕再把人摔了。 思来想去,只得把目光放到了站在那里的男人身上,“江啊。” “叔您说,”男人其实瞧着他的脸色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 果不其然,对方开口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先带这个小知青一段路,叔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了,只是毕竟是一条命,实在是没办法了。” 男人并不意外他的决定,在村里时对方就是面冷心热的人,谁家有了麻烦只要找上门去了,很少有拒绝的。 垂眼看着女人苍白到不见半分血色的小脸,到底没拒绝,“好,叔放心。” “诶,那就谢谢了,”蒲毅说完,拍了拍男人的肩膀道:“晚上去叔家里吃饭,今天你婶儿炖了肉。” 男人怕他心里过意不去,答应了下来。 “谢谢蒲叔,”宋尔不是不通一点人情世故的人,知道这番往来都是为他,哪里有不领情的,“等我安顿好了也请您吃肉。” “哈哈,那我就等着了,”蒲毅不是那等蝎蝎螫螫的人,听他这样说,便也大方应了。 一旁的周臣倒是想反对,可两方都同意了,自己再张口便得罪人了,思量之后,也没做声。 一行人分两路,男人带宋尔单独走。 等蒲毅带着人拉着板车往前了,男人才在女人面前慢慢蹲下了身子。 宋尔这时候也不矫情了,“吧嗒”一下趴在了对方背上。 等确定人趴好了,男人才直起身子。 “呼,”趴在男人背上的宋尔小声惊呼了下。 方才还不觉得,可现在在对方背上,才发现他真的好高,肩膀也好宽。 江柏道:“不舒服?” “不是,”宋尔有些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随意找了个理由,“就有些不适应。” “除了我爸,还没人背过我。” 男人听到这句话,心中浮出点儿异样,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6、第6章 路上有了人在前面挡着,再加上围巾包住脸,倒是比先前要好受许多。 等药劲儿一上来,宋尔便有些撑不住了,他打了个哈欠,点着脑袋小声道:“我可能得睡一会儿。” “嗯。” 迎着风,男人只短促应了声。 宋尔模糊听得一个回应,没怎么分辨,下巴便磕在了他的肩膀上。 男人感受着突然落下的重量,并没受什么影响,只步子更快了些。 论起来,他们回村的时间还要更早些。 路过知青点时,男人本想把人放下,但叫了好几声背上的女孩儿也没醒。 他顿住脚,直接去叩了门,只半晌也不见有人来开,看了眼天色,料想应该是下地还没回来。 眉心拧了拧,一时有些作难,他是不大愿意同这些个知青扯上关系的,但现下总不能直接把人撂下来。 在原地停了会儿,轻叹口气,到底没把这个麻烦扔在门口。 把人往上托了托,一径朝着自己家的方向去了。 知青点的位置在村口附近,下地干活正方便,只是男人的家在最北边,正好隔了大半个村子,这里地又广,各家各户住的又分散,要过去至少也得小半个钟。 好在走惯了,也不觉得如何。 快到家时,刚绕过门前的土坡,就先听见了一阵犬吠。 许是知道主人回来了,门后传来的声音并不凶。 男人下意识的看向身后,等了会儿,见对方的呼吸平稳,才慢慢往前走。 打开门后,又是一阵吠。 男人手掌压低。 那条狼犬立刻就趴下身子,声音也跟着呜咽了下来。 他先过去摸了摸大狗往前伸的脑袋,随后把背篓放在了廊檐下的角落里,顾及着背上有人干活不方便,索性把女孩儿放进了屋里,又顺手烧了炕。 弄完这些倒是也没闲下来,等整理好背篓里的东西,又拎起柴刀去了山上。 约莫一个钟过去,便背了两大捆柴禾下来,放在木墩上砍完后,整整齐齐的码到了与廊檐并接的的架子上。 这中间还去了趟屋里。 人还在睡着,瞧着没半点要醒的意思。 男人看着脸绽酣色的女孩,眸中真真切切映出了点儿不解,像是不明白怎么有人睡这么久还不醒。 但也没叫人,估摸了下时间,就去外面的堂屋做饭了。 村里多数人家都是在屋子里起灶,腾出的烟正好烘炕用,正正便宜。 想到背回来的女孩儿,男人多舀了一把玉米粳,又去外面的地窖里挖了颗大白菜,撒点儿辣子,再拌上今天县上买的豆腐,呛出香味儿来。 许是饿了,炕上的人总算是醒了过来,宋尔揉揉眼睛,安逸的环境让他动也不想动弹一下,尤其是下面的床,还会自动发热,暖和的让人想贴上去,只到底是别人家,不好那样,很快就蹬上鞋子走了出去。 打开门,炒菜的声音就更大了。 辣油在铁锅里“滋滋”冒响,香味全被闷了出来。 宋尔很少吃口味重的食物,闻着就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你好,要帮忙不啊?” 没特意掐嗓子,只声调细细,又着意拉长了尾音,听起来只觉绵软轻忽。 女孩儿此时脸上的围巾、口罩都摘下来了,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许是才睡醒,眼尾拖了淡淡的红,映着乌亮亮的眼睛。 说不出的轻俏。 男人目光微凝,又克制的低了眸,“快做好了,去里屋等着吧。” 宋尔没怎么去旁人家里做过客,但也知道让主人家煮饭,自己勤坐着等吃有些不礼貌,他“哦”了声,脚下却是没动。 尽管知道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是盯着男人,想看看他有哪里顾不上的,自己好及时过去。 只这辣子实在太呛,宋尔眼睛本也只是浅浅的红,现在被弄的眼泪都出来了。 男人顾不上收火,拉着他的胳膊把人带到他刚才躺的屋儿,“在这待着就行。” “桌上的水是热的,自己倒着喝。” 语气比先前要重了一些。 宋尔这次是真的听话了,“哦,好。” 男人赶紧回去炒菜,可还是不可避免的糊了一些。 最后摆上桌的是一盆玉米糊糊,一大碗辣子白菜豆腐,还有五个白面大馒头。 男人分他一双筷子,“吃吧。” 宋尔看他一眼,没动。 等对方动筷子了才夹菜。 男人看着他的作态,没说话。 宋尔之前没怎么吃过辣,吸满了辣油的白菜香是香,可才放进嘴里就让宋尔鼻尖冒了汗。 他呼了呼气,感觉舌头都麻了。 男人忙让他先吐出来。 宋尔干不出把菜吐出来的事儿,他摇摇头,囫囵一嚼便咽了下去,然后端起杯子连着灌了三杯,才把那股不适压了下去。 经这么一遭,唇也有些肿起来了,红红的,有些可怜,偏那唇又丰腴,渍了水色后,烂红的花一般,艳艳的。 男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面上瞧不出什么。 “吃不了辣的话,把汤喝了,” 宋尔点点头,他拿了个馒头,掰的碎碎的洒在汤里,等泡透了,才端起碗小口小口的喝。 汤有些喇嗓子,但想到这是在别人家里,也不好再挑剔,勉强喝了半碗。 “吃饱了?” 男人见她放下碗道。 宋尔擦擦嘴“嗯”了声。 男人见状把女孩儿剩下的汤倒进了外面的狗盆儿里。 回来后动作利落的把碗筷端走刷了。 宋尔忙端着盛汤的瓷盆进去,“我也会刷。” 可脚下走的太急,路过门槛时没注意,一下子就叫绊了去。 男人只来得及扶住人,等站稳后,盆已经碎了。 宋尔:“……” 他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儿,整个人不知所措,“我……我……” “对不起……”他蹲下身子去捡,脸涨的通红,“我会赔的,我肯定会赔的。” 男人把人拉起来,他就算再笨也看得出这女孩儿在家没做过什么活,要是再不阻止怕对方的手再被割破,到时候又是一场忙活。 轻轻叹出一口气,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叹气了,“不用赔,瓷盆儿村子里的大爷就会烧,回头我补一个就行了。” 宋尔还是愧疚,“我去吧。” 男人道:“不用,你不认识路。” 宋尔最后还是没争过他,只打定主意要还这个人情,他扣了扣手指,有些尴尬的站在那儿。 正在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阵叩门声响了起来。 宋尔的心蓦然一松。 男人跨出门去,让他回去歇着。 宋尔闷闷应了声。 只坐下不久外面就有了动静,抬眼看去,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撩起帘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去火车站接他们的蒲叔。 男人招呼人坐下,又倒了杯水过去,“叔是来接人的吧?” 蒲毅点了点头,“今儿真是麻烦你了。” 7、第7章 “算不上麻烦,恰好顺路,”男人一句话便带了过去。 蒲毅也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没在这件事上啰嗦太多,他喝口茶,转眼看向坐在旁边的女孩儿,“叔记得你叫宋盈是吧?” 宋尔已经好几天没听见这个名字了,冷不丁的听人提起还有些别扭。 他轻抿下唇,“嗯”了声。 蒲毅不是多细腻的人,没觉出他的情绪有什么不对,“还觉得难受不?” 宋尔摇了摇头,“好多了。” “那就行,现在天也不早了,我先带你回知青点吧,”蒲毅放下搪瓷缸道。 宋尔看了眼男人,他也不知为什么要看。 见对方没说话,慢慢的、起了身。 简单道了别,宋尔就被带走了。 两人出门时,月亮刚挂上天,依稀还能瞧见周围散落的几粒儿星子。 “宋同志,叔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刚刚在屋子里不大合适,就留到现在了,你可别多想,”蒲毅等走远了后才道。 宋尔忙小跑几句,跟近了些,“叔您说。” 蒲毅想着对方是个女孩儿,尽量委婉道:“今天你的情况我还没跟村长、书记他们说,但估计也是瞒不住的,你受不住风就下不了地,即便是下地,也干不了重活,这话我说的没错吧?” 宋尔点了点头,怕对方看不见他的动作又提声应了下。 蒲毅接着道:“村里的粮食年年都是有量的,按照公分计算,要是干不了那么多,到了年底是分不了太多粮食的。” “我知道叔的意思,多劳多得的道理不管在哪里都没错,”宋尔认真道:“到时候该是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我心里不会有想法的。” 若他有些抱怨,蒲毅心里倒还能好受些,偏他一点儿没有,即便知道自己是对的,但道理归道理,人情是人情,他还是免不了生出点儿愧疚来。 这人一愧疚,就容易产生补偿心理。 “明天我请江去家里吃饭,你也来,你婶儿前天杀了鸡,在窖里堆着,等你们来了都炖上,说来他算是救了你的命,到时候再好好谢一次。” 说完一副不容拒绝的语气,“不能不来。” 宋尔推脱不过,只得应下。 他望着树梢上的月亮,忽然想到自己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是……姓江吗?” “对,叫江柏,”蒲毅道。 宋尔听着这个名字,“哦”了声。 因着天色晚了,两人回去用的时间比来时要久。 到知青点时大家都吃过饭了。 周臣看见人回来,起身迎了上去,“灶上温的还有一份饭。” “我吃过了,谢谢,”宋尔回的礼貌。 乡下没什么活动,那些诗歌、文选打离开城里,慢慢的就很远了,因着新知青的到来,倒是鲜少生出了些活气来。 没人去睡觉,大家都聚在炉边烤火说着话,灶膛里烧了花生,火舌卷着花生壳,不时发出“哔剥”、“哔剥”的声响。 蒲毅见人齐着,将宋尔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主要是想着多少能照顾些。 众人顺着蒲毅的话看过去,瞧见了一身绿色军大衣的女孩儿,只因着对方头上裹了围巾,看不大清脸,“来了知青点就是一家人,肯定不会让人出事的,叔放心。” 蒲毅没再多说,拍了拍宋尔的肩膀便离开了。 等人走后,周臣起身走到他身边道:“刚回来肯定冷,要不先过去烤会儿火,刚好我身边还有个位置。” 这话旁人听的没什么反应,但与周臣隔了个马扎的女知青脸色却有些不好。 她从对方刚进知青点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不论是样貌还是穿着、气度都比着其他人高了一截,而且手上还戴了表,瞧着家境也殷实。 在乡下蹉跎了两三年的女人已经二十一岁了,她不想嫁到村儿里,又看不上知青点那些条件比她还不如的男人,左挑右顾的,婚事也被耽误了下来。 眼见同住一屋的知青都相继处了对象,下意识的跟着生出了紧迫感。 偏这时候周臣来了,在她眼里可不就是缘分到了吗? 即便还不知对方身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是放下矜持先进了一步。 只是这一步进的有些不顺利。 新知青来了大家坐在一起熟悉熟悉原是惯例,她因着回屋儿打扮了好一会儿,到的时候就只剩了两个位置,她问也不问的就坐在了周臣旁边那一个,偏对方在她坐下后说是给朋友留的。 意思不就是让她起开吗? 她当即便觉丢了面儿,红着脸换了个地儿坐。 结果大家说半天话了那个位置也没人去坐,自然就以为方才是幌她的,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这时候过来个人,不仅是队里领过来的,光明正大的表示对方身体不好让大家照顾一些,周臣还……还那样主动。 她脸色能好看才怪了。 凭什么啊? 就凭她是个病秧子? 要真是病的有那么重干嘛要下乡拖累别人? 只到底还有些顾及,这些话只在心里转了转,没说出来。 这边的宋尔四下看了看,见确实没位置了,就跟着坐下了。 “既然现在人都在,我们都先介绍一下自己吧,我先来。” 这里主事的男知青清了清嗓子道:“我叫吕英,在家中排老大,家里还有两个比我小的一双弟妹,一个上小学,一个初中了,来这里差不多五年,父母是南边打渔的,这东西看天,等家里寄过来海鲜了,咱们好好吃一顿。” “好,”他说完后大家都鼓了鼓掌,知青点的老大哥并不好当,但吕英为人真诚,处世又大气,大家都服他。 接下来是第二个,“我叫王薇,在家里也是老大,下面两个妹妹,都还在上学,下乡有三年了。” “哦,对了,”她说着握住身旁男知青的手道:“我跟对象过几天就结婚了,到时候请大家喝喜酒,席面我们尽量往好了办,虽说不会太大,但管饱是肯定的。” 她姿态大方,身边的对象却腼腆,橘黄色的火光下映出了通红的一张脸。 大家也没起哄,笑着道了恭喜,都说一定到。 剩下的人一一介绍,轮到的最后一个人正是给周臣示好的女知青,“我叫郭蓉,家里排第二,爸妈都是工人。” 旁的就没了,只语气还能听出带了些小性儿。 明眼人都能看出原因,但谁也不能说周臣做的有什么不对。 最后还是吕英打了个圆场,“下一个,该新知青了。” 周臣不意让宋尔知道方才的矛盾,率先开口说了下自己的情况,父母工作、家庭情况大都略过了,只表了年纪、家乡、兴趣爱好什么的。 剩下的有样学样,大都没什么差别。 一圈下来,让宋尔印象比较深的是个女孩子,他在火车站也见过的,当时跟在一个男人身边神态很亲近的模样,轮到她时开口就说自己是为了身旁的谢放下乡的。 这句话把在场的人都弄惊了,坐在她后面的谢放也皱了下眉,但也没当场反驳。 众人面面相觑,不好对这种事做什么评价,只好赶紧让下一个人介绍。 剩下的就宋尔一个了,他喉咙动了动,声音不敢太大,“我叫……宋盈,家里是南边的,麻烦……麻烦大家了。” 许是紧张,他说的有些磕巴。 “什么人啊,炉子旁又不冷,装模作样的戴个大围巾,头脸都看不清楚,万一走路上了,估计大家都认不出你是知青点的人。” 被抢了位置的郭蓉对她本就有意见,见她说话时还包着脸,提气儿便发作了。 宋尔听的一脸茫然,没明白这是什么路数。 8、第8章 “我……” 他动了动唇,才要解释就听有人已经先一步开了口,“旁的人想不想摘围巾那是她自己的事儿,你既不是她的亲人,才见一面又算不上朋友,就这样迫不及待的发表意见,是不是有些不知所谓了呢?” 说话的人是周臣,他眸光略沉,并没有着意看谁,甚至说话时还拿铁钳在灶膛里拨了两个花生出来。 被自己有好感的男人当众给了难堪,郭蓉的眼圈控制不住的红了红,她不是个能忍的,就算委屈还是大声道:“是,我不算她什么人,那你呢,又算什么?” “人家自己还没说话,你就上赶着来献殷勤,用的着你吗?” 这话一出,全场当即就是一静。 最为尴尬的要数宋尔,他就坐在两人中间,还没弄清楚状况就听两人在耳朵根儿吵了个来回。 其中的当事人好像还是他。 关键是……宋尔根本就不清楚原因。 他坐在小小的马扎上,屁股底下跟针扎了似儿的。 有心想缓和一下气氛,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打破僵局的还是周臣,“用着用不着的我不清楚,但就像下雨了,如有我有两把伞,看见路上没有的人会分出去一把,而不是转头跟人用嘲笑的语气说:看,那个人没伞,被雨淋得好狼狈啊。” 两相对比,被内涵的人是谁再明显不过,虽然郭蓉的声音更大,但周臣句句条理分明,还不落俗。 他不说自己是为了什么帮的忙,只说自己只是见人被欺负了看不过去。 郭蓉被挤兑的胸口剧烈起伏,她倏的从马扎起身,眼睛里的泪再包不住了,“你还是不是男人,女孩儿之间吵嘴你也要来插一脚。” 说完就跑屋子里哭去了。 人刚走,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气氛还是有些怪,他们或明或暗的朝周臣扫去几眼,心中想法不一。 面对这些打量,当事人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神态自若,还有心思将两颗花生递到旁边,“听说烤出来的花生要更香一些,要不要尝尝?” 宋尔:“……” 听着不远处呜呜咽咽的哭声,再看眼前还在等着他接的两颗烤花生,宋尔心中滋味难明,说实话,不怎么吃得下。 但想到方才周臣也是为了帮他解围才那样做的,还是没好拂了他的意,“那……那我尝尝。” 他接过花生,直接就剥了。 只这东西刚翻出来没多久,外面的壳虽然没那么热了,里面的花生仁儿却烫的紧。 宋尔在家没怎么做过活儿,指头肚儿上不见半点儿茧,被烫了后,很快匀出点儿红来。 周臣看了会儿,又钳出了几颗花生。 没等宋尔把刚才的放嘴里,就又递了过去。 宋尔不是很想剥这个东西,他懒得把围巾拆开,就道:“我够了,你自己吃吧。” 周臣“唔”了声,点点头说“好。” 两人说着话,似乎全没将刚才的事儿放心上,只他们不在意,吕英他们却不能不在意,毕竟也是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人,听着屋子里不时传来的哭声,到底没能坐下去。 “要不,今天就到这里了?”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 其他人也不是很想继续,有了挑头的,都纷纷说好,“正好,时间也不早了,明天还有活儿,洗洗休息吧。” 几个人能应的都应了。 王薇让男知青先走,又叫宋尔她们几个新来的女知青留下来,“知青点总共五间大屋儿,男知青两个,女知青两个,剩下的那个当客厅用,做饭也在那里,因着冬天要节省柴火,只烧了两个炕,就是距离客厅近点儿的两个屋儿,男女知青各一个,你们看是跟我们住一起还是住那个没烧炕的屋儿?” 陈月儿……也是那个说为了男人来下乡的女孩道:“一个屋能睡下我们这么多人吗?” “可以的,”王薇道:“这里的炕大,睡上七八个人不成问题。” 陈月儿在家也是个小公主,要是可以她肯定想自己一个屋儿,但感受过这里有多冷后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就道:“我住有炕的屋子。” 站她右边的女知青叫方婷婷,她是典型的水乡女孩,这一天也被折腾的不轻,直接选了暖和些的。 剩下的……就剩宋尔了。 几个人看过去,等他的选择。 宋尔:“……” 他当然也想住有炕的屋儿,但想想实际情况,咬着牙道:“我住没炕的那个。” 王薇听到这个回答皱了皱眉,“是不是因为蓉蓉?” 不等宋尔回答她就解释道:“她不是小心眼的性子,到时候你去跟她说一说……” 宋尔没等她说完就忍不住道:“什么叫我去找她说一说,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偏向,但宋尔一下就听出来了。 王薇顿了顿,也觉出自己的话有些不妥,“我的意思是,你的身体不好,屋子里没炕儿,冷的跟冰窖一样,你不一定能受得住。” “没关系,”宋尔原先对住在这里没什么意见,可现在却生出了点儿淡淡的排斥,“我从家里带的被褥都很厚。” 王薇见人劝不动,也作罢了,“行,不过里面没住人,可能有些灰尘,得先打扫一下。” “嗯,好。” 宋尔点点头道。 决定了住处之后,大家各自拎着行李回了屋子。 宋尔白天睡的多了,现在也没太渴睡。 他把东西搬进去,打量了一下自己未来的住处,最里面摆了张很大的炕,上面堆着簸箕、竹筐、甚至连破扫帚都在上面,有些乱,应该得好一阵清理,门口的位置立了个不大的斗柜,应该能放些行李,就是要自己添个锁子。 除这两个大件,旁的也没了。 宋尔心下虽知道情况不会太好,却没想到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差,他叹口气,认命的开始打扫。 才要上炕就隐隐约约的听里面那屋子传来一句,“她还不想跟我住一屋,以为我稀罕呢。” 随后好像是被捂住了嘴,“唔……唔……”两声之后就没音儿了。 宋尔动作顿了顿,捏着簸箕只当自己没听见,他把炕上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又捡起那把破扫帚把屋子给扫了一遍。 霎时间灰尘漫了起来。 宋尔戴着围巾也觉得嗓子有些难受,他跑出去喷了一泵药才好些。 只屋里灰尘不少,光是扫扫肯定不行。 想了想,又去水缸里打了盆水。 晚上的温度到了零下,水都上冻了。 宋尔去打水时还是先把上面的冰给弄碎了才舀出来点儿。 因着没找到工具,只能用手敲,等端着盆儿进屋时,手指头都肿了。 稍微一蜷,便刺剌剌的疼。 莫名的,宋尔鼻头就有些酸。 9、第9章 他蹲下身子,把脸埋在膝盖上。 过了大概有十几分钟,才慢慢站起来接着干活。 水凉的刺骨,一浸下去只觉得指头缝儿都挟了寒气,宋尔被冻得一个激灵,他快速把毛巾捞出来拧干,又囫囵将炕和斗柜擦了遍,等到有七八分干了,才自己的被子、褥子一并铺上去。 等弄完这些,浑身冷的直打颤。 宋尔实在不想去外面洗漱了,索性重新打了盆水将就拿毛巾在脸上沾了沾。 好容易洗漱完,一溜脱了外面的大衣和袄,抱着胳膊小鸡崽子一样迫不及待的跳进了被窝。 来之前宋母怕他受不住这儿的气候,特意买了新弹的棉花把被子加厚了一倍,只这样也挡不住哈市的低温。 没来过这儿的人是绝对想象不到夜里没炕能把人冻成什么样的,宋尔缩着身子,不住哆嗦。 人过的不好时,往往很喜欢回忆,就像现在,他控制不住的想起今天在江柏家里睡得那张暖烘烘的炕。 被现实毒打了一顿后,宋尔觉得老话说的对,出门在外,人还是得有个朋友靠。 至于人选…… 他觉得江柏目前看着好像还行,毕竟他身体壮实,人也很大方,心肠……虽然今天在路上看见他后的第一反应是离开,但最后也没走,还救了他。 算是善良。 那这个朋友该交的,宋尔肯定的下了结论。 回忆了下两人的交集,不期然想到了今天回来时,蒲叔请他和江柏去家里吃饭的事儿。 都说时机这东西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宋尔觉得这可能就是自己的机遇。 做好打算,总算是安心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半夜,被肚子给闹醒的。 倒不是疼,就是难受,宋尔以前不注意在学校吃了粗粮也是这样的。 他侧躺着,很有经验的自己给自己揉肚子,慢慢的,皱着眉又睡了过去。 一夜不怎么踏实。 第二天一早,天刚擦青,外面就有了动静。 宋尔睡的轻,被吵醒后有些躺不下了。 掏出表看了一眼,才六点不到。 他把被子蒙到头上,试图再眯一会儿,可睡不着就是睡不着,最后只能把衣裳一件件穿好,又戴上围巾在地上蹦了会儿,这才准备打水洗脸。 开了门,迎面就碰见了吕英,他抱着一摞柴禾,看着像是要去做饭。 吕英也瞧见他了,走近些小声打了个招呼道:“我们每天早上做饭是轮着来的,今天该我了,是打扰到你了吗?” “我也是习惯这时候起了,”宋尔以前看见他爸跟别人寒暄时觉得他说的话都很虚伪,现在到了外面,发现自己也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这样。 “要我帮忙吗?” 宋尔很客气的问。 吕英笑着道:“不用,做个早饭不费多少事儿,再过半个钟过来吃就行。” 宋尔“哦”了声,轻声道谢。 等他端着盆走了,吕英才忽然想道:宋盈住的屋子好像是没烧炕那间。 想到昨天夜里的矛盾,吕英头疼的捏了捏鼻根,这么冷的天,屋子里没炕,一个女知青、还是身体柔弱的女知青怕是不好熬。 思来想去,还是准备等晚上的时候把两人叫过来说上一说。 半个钟后,大家围坐在饭桌上。 吕英把饭一一分好,因着男知青交的口粮多些,分的饭也更稠,“咱们这只有早晚是在院里吃的,中午大队会提供大锅饭,所以是不用回来的。” “至于口粮,新知青刚来,要年底才能发下来一点,这段时间就先吃我们的,后面再补上就行。”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宋尔看着比昨天还要糙的的饭,他不用想都知道自己喝完会有多难受,偶尔一顿还行,要是天天吃,他怕把胃吃坏了,尽管不想得罪人,但为了自己的肚子,还是开口道:“那要是……想自己做饭的话呢?” 要是旁的人张嘴郭蓉说不定都不会有那么大意见,偏这个人是宋尔,她捧着碗乜她一眼,声音微吊:“人人都吃得了,就她吃不得,真当自己是个小姐了?” 王薇拍了她一下,面色有些无奈,看向宋尔的眼神有些抱歉。 宋尔没理,只等吕英的回应。 其实新来的知青里不独宋尔吃不惯这儿的饭,是以等他问完后好几道视线都移了过去。 吕英倒是没什么不快,他放下碗跟他们仔细解释,“要是想自己做饭也简单,挑水、捡柴禾、调料、锅铲都得分开,尽量不混在一起,知青点的水、柴各自轮着,剩下的是大家兑了钱和票,恐怕没法儿共用。” 本来有大半的人想自己开火,听他说的这样麻烦,有两三个打消了念头。 剩下的人相互看看,都打定了主意,“我也单独开火,” 周臣淡淡道。 “加我一个,”家境同样差不到哪儿去的谢放也受不住一天三遍的喝这个。 陈月儿本就是跟他一起的,这时候见对方开口,很快也表了态,“我也一起。” 吕英环视一圈,“还有吗?” 方婷婷咬了咬唇,她昨天是跟陈月儿挨着睡的,两人又都是新来的知青,天然便亲近些。 此时见她商量也没商量的就说要另开火做饭,心下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跟着道:“我……我也一起。” 这一批新来的总共就八个人,现在已经有五个人都同意了。 剩下的自然也想。 只他们顾虑更多,权衡之后还是没出声。 -——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宋尔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心下微松,但想到接下来要自己一个人打水、捡柴,眉毛不觉打了结。 “怎么还不吃?” 周臣问。 宋尔眼睫动了动,“我昨天晚上肚子有些不舒服,这会儿不大喝的下。” 现在粮食有多珍贵大家都清楚,见宋尔又是提出要自己做饭、又是连玉米汤都入不了嘴的样子,心里不免起了点儿意见。 “正好我不够喝,要不分我些?” 周臣显然比宋尔要更懂人情世故。 宋尔没意识到这些,他听周臣这样说直接把碗推了过去,怕他嫌弃,还添了句“我还没喝过的。” 周臣笑了笑,刚想说话就看见了她又红又肿的手,“手怎么了?” 他敛住笑问。 宋尔没怎么当回事,“可能是昨天打扫屋子时,凉水碰多了。” 他说着话,又挠了下,觉得有些痒。 “别挠了,”周臣怕她把手弄破,“刚来怎么就打扫屋子?” 宋尔道:“我一个人睡惯了,跟别人一起睡不着,就住了旁边的屋子。” 周臣闻言却是看向了郭蓉。 郭蓉快烦死了,放下筷子就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我不让她住的。” 吕英怕几个人再吵起来,直接就道:“都别说了,一会儿再耽误上工。” 10、第10章 郭蓉心里虽不服气,但碍于有吕英发话,还是先熄了声儿。 没了她在那挑弄,将起的矛盾自然无形化开。 等大家吃过饭,挂钟正好撞了七下。 上工的时间是七点半,现在出发到地里时间刚刚好。 新知青都是第一次去,吕英便先领着他们找了分任务的婶子,“钱婶儿,我们这新来了几个人,你看看有什么活能分过来的?” 正在屋子里清点农具的妇女走过来,目光越过吕英落在了后面的七八个人身上,略一打量就把几个人的去处给定了,“男的跟你去开荒,女的一会儿下地除草。” 吕英笑着道好,只在她起身要走时拦了一下,“婶儿先等等。” “还有啥事儿?” 吕英把宋尔单拎出来,“旁的人倒没什么,只是所里新到的这个女知青,天生有喘症,身子弱,来的路上就发作了一次,差点儿没救回来,这事儿队上去接人的蒲叔也是知道的,所以我想着要是能有轻省些的活计能不能先把她安排上去。” 宋尔转目定定看着旁边为他说好话的吕英,眸光不觉怔住,他以为……昨天晚上对方应承要照顾他,只是说说的。 吕英没注意到宋尔的视线,倒是钱婶儿听他话里说的恳切,多看了宋尔两眼,只也瞧不出弱不弱的,对方头上包着厚厚的红围巾,脸和脖子在哪都分不清,再加上身上又套了军大衣,除了臃肿还是臃肿,“叫啥名儿?” 宋尔赶紧道:“我叫宋盈。” 钱婶子把地里的活儿重新在心里过了一遍,片刻后道:“一会儿你去最北边的两陇地里,也不用你做太多,上午割完一半就算2公分。” 要知道就算是割草,里面也有不少的道道,就比如谁家的地打理的勤快,里面的杂草少,地也没那么硬,这活就好干些,谁家的地要是没好好伺候,自然草盛苗稀,哪怕干一天也不成事。 宋尔分到的就是前者,他虽然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但看这位钱婶子的脸色就知道已经是照顾他了,是以连忙道了声好,“谢谢婶子。” 等走到吕英旁边时也小声道了谢,“还有……” “今天早上,我不是故意要那样的。” 因着都着急上工,宋尔没来得及解释原因就跟着跑走了。 留下的吕英却是笑了下,当知青点的老大哥虽然叫人信服,可说累也是真的累,关键不是所有人都会念你的好,遇上事儿了不留余地的比比皆是。 下乡这么多年,他见过的事儿真不算少了,说实话,今天早上的矛盾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只能有人记着他的付出,不把这当成是理所当然,心里当然更敞亮些。 唇角微扬,转身带着剩下的男知青去开荒了。 这边的钱婶子也忙得很,尤其是早上大家都等着领农具的半个钟,跟打.仗一样,她领着人到供应农具的屋子后,一人分了把镰刀就把几个人打发走了,“刚才在路上跟你们说过位置了,要是找不到就问问人。” 说话的功夫已经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往后分农具了。 人一多,就显得乱糟糟的,大家都往前挤,宋尔几人免不得就被推攘了几下。 村儿里不管是汉子还是媳妇儿都长得人高马大,有的足足比宋尔高了一个头,伸伸胳膊便能把他摆弄的左摇右晃。 等发觉自己脑袋上的发套有些移位后吓得立刻抱住了头。 三个人出来时,都有些狼狈。 陈月儿她们两个早上梳好的辫子都叫挤散了,凑在一起互相看看笑了阵儿后又回头去瞧宋尔。 见她抱着脑袋好像还没回神的样子,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嗯,怎么了?” 宋尔的手扒在脑袋边呆呆问。 他包的实在严实,就算被挤了围巾也没掉,从陈月儿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可能是受到了惊吓,睁的圆圆的,眼底映着自己的影子,真的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你刚刚……没觉得闷气吧?” 陈月儿下意识的关心道。 “哦、哦、没……”宋尔胡乱应着,他生怕自己身份暴露,也不敢多说,飞快告了个别就跑走了。 陈月儿看着她慌里慌张的背影,道:“你觉得不觉得,她有点儿……嗯……” “可爱。” 她想了半天,才想出这样一个形容词。 方婷婷回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有一些。” 陈月儿道:“我们今天晚上要不要劝劝她啊,毕竟那屋子是真的很冷。” 其实这样说的时候,她心底的主意已经定下来了。 方婷婷倒没什么意见,“可以啊。” 两个女孩子达成一致后,挽着手就去地里了。 宋尔还不知道两个人打了什么主意,他往前一路小跑,尽管早上出门前把围巾打了个死结,还是一手拿镰刀,一手不放心的扶着。 这动作在旁人看来,真的很有些鬼祟。 一路上已经不止一个人看过来了。 偏偏越是这样,宋尔心里越慌,他既不敢停下来,也不敢问人。 把自己折腾的够呛。 等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哪是哪了。 宋尔四下看看,见周围终于没了人,才把镰刀放下,把发套用力往下拽了拽,等觉得跟先前的位置差不多了,才缓缓坐在了地上。 惊魂未定的歇了会儿,等心跳逐渐缓下来了,才起身准备去找分给自己的地。 只他对这个地方不熟悉,又没碰见能问的人,走着走着路就偏了。 半个钟后,看着眼前在荒地上扬着锄头干的热火朝天一群汉子,宋尔傻了眼。 底下干活的吕英和周臣远远望着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宋尔,也挺迷惑。 吕英的程度要更多些,据他所知,钱婶子分的那几陇地距这里好像不怎么近。 他抹了把额上的汗,把锄头先放在了一边,“兄弟,先帮我看会儿锄头。” 说着大步跑了过去。 周臣慢他一步,但跟吕英的反应差不多。 地里的人看着跑过去的两个人,都停了停动作。 大家虽说是来开荒地,但也不是一刻都歇不得,是以这会儿难得能看个新鲜,自然注意力都跟了过去。 只其中一个身形挺拔的汉子瞟了眼,又接着干活了。 “这姑娘一来,知青点的两个人都急吼吼跑过去了,以前可没见过吕英这样。” 被托付了锄头的汉子跟人唠闲。 旁边的男人淡淡“哦”了声,反应平淡的让人顿时没了往下说的欲.望。 而在他嘴里被漂亮姑娘吸引的两个男人实际上连对方的脸都还没见过。 “你是怎么过来了?” 先跑到了宋尔面前的吕英道。 11、第11章 “不大认得这里的路。” 宋尔讷讷道。 吕英听完却是松了口气,只是迷路不是受欺负了就好。 慢上一步的周臣微微喘了口气道:“要不要我送你过去?” 宋尔摇了摇头,“我路上问问别人就行了,你们去干活吧,别被扣了公分。” “你要是能问出来,现在也不会在这儿了,再说就这一会儿能耽误多少事儿,”吕英直接道:“走,我带你过去。” 他说完又看向一旁的周臣,想到这人对宋盈不似寻常的态度,怕他误会,还是多说了句,“你才来,不怎么熟悉村里的路,我去回来的快些。” 周臣这时候倒是不好反驳了,一来对方说的在理,二来自己要是非跟上去,难免让人觉得硬凑。 等回地里时,面对众人打趣的话,都好脾气的应着,脸上看不出半点儿异样。 这边吕英带着宋尔走远后,忽然道:“今天早上,我看你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宋尔“哦”了声,“就是……我说要自己做饭的事,不是不想跟你们一起吃,是因为我吃了粗粮会闹肚子,以前不知道的时候还因着这个进过医院。” 吕英顿了下脚,又抬步继续走,“这样严重吗?” “现在好多了,”宋尔低声道:“以前要更差些。” 世人大多怜惜弱小,何况吕英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尽管宋尔同他非亲非故,但见着他这样信任自己,把要紧的内情的都说了出来,很难不生出别样的情绪。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提。” 最后,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一句相当于承诺的话。 “不用的,”宋尔忙摆了摆手,“我自己可以。” 尽管他这样说,吕英还是在路上教了很多生活在这里的经验,包括在哪里可以打到水,去山里捡柴禾要注意什么,去县里坐谁的牛车更方便等等。 可以说是事无巨细,不见一点儿藏私。 宋尔看着嘴巴停也没停一下的男人,眼睛忽然就弯了一下,明明正笑着,却不知怎地,心里又觉得难过。 吕英也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哭了,从没面对过这种情况的男人立时就慌了手脚,他站在那,半晌无措,方才还说的不停的嘴巴现在也跟据了嘴的葫芦似的,吭也不知道吭一声。 在那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的道:“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 “不是啊,”宋尔话里夹着一点鼻音,“我……我是听你这样耐心的跟我说了那么多,想起了爸妈。” 明明才过了没多久,可宋尔真的很想很想回家。 他抽了抽鼻子,想要忍住,可是怎么都不行。 “我……我……”他抽噎着,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这样,“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这次、不会迷路了。” 吕英看着眼睛红红的女孩儿,心下有些无奈,搁在平常他也就走了,可现在宋尔哭成这样,他哪儿能放心离开,“没事儿,我那儿其实没多少活。” 宋儿刚才还觉得吕英热心,可现在又觉得太热心了也不好,不然怎么一点都看不出他现在哭的多丢脸。 还是在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面前。 难道都不知道要给人留面子的吗? 这样想着,心里更是难受。 吕英只能在一旁跟呆鹅似的站着。 好容易等人停下来了,赶紧递上纸让她擦擦。 宋尔恶狠狠的接过去,然后转身把眼泪鼻涕擦了。 弄完又把自己给包了起来。 吕英很有风度的没去看她。 哭的时候是情绪到了,可哭完了宋尔才觉出尴尬,他手里攥着擦鼻涕的纸巾,满心的不自在,“我……” “我们走吧。” 吕英这时候倒是有眼色了,直接把方才那一茬揭了过去。 宋尔没说话,只看他一眼。 眼带湿色。 原先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现下再被这样瞧着,吕英下意识的想避开。 “你走前面吧。” 宋尔退了一步道。 刚有些缓和的关系经这一遭好像又疏远了些,可仔细想想,跟之前那种又不一样。 剩下的一段路,宋尔闷头走着,一句话没说。 吕英同样不是没话找话的人,两人沉默着到了地方。 领到之后,吕英指着前面道:“就是这两陇。” “麻烦你了,”宋尔垂眼,“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快回去吧。” 这是第二次赶他走了,吕英心想。 压了下唇,但也没说旁的。 等人走了,宋尔才捂住脸忍不住在心底骂自己,刚才怎么会在别人面前那样啊。 他不住往外呼气,想通过这种方式把那点儿羞耻全排出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才渐渐平复下来。 抓着表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宋尔赶紧打起精神,拾起镰刀下了地。 刚开始还没觉得两陇很多,只真正做起来的时候才觉出苦来。 宋尔不算五谷不分,草和麦子是能分清的,只是一直弯腰真的不舒服。 而且草上还有细小的锯齿,握到手里时刺挠的不行,他只干了一个钟,腰就直不起来了,原先就肿的手指这时候也跟猪蹄子差不多。 拿镰刀撑了会儿,还是禁不住跌坐在了田埂上。 抬眼一看,活干了三分之一不到。 “好累啊。” 宋尔喃喃道,他咽了口口水,嘴巴干的不行,胃里也烧的慌,刚来那会儿还不觉得什么,可干着活儿肚子里没东西总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按了按肚子,眉心跟着揪成了一团。 歇了大概有十几分钟,才晃晃脑袋起身接着干。 只动作越来越慢。 中午时一陇地才堪堪割完。 宋尔低头看着红的几要渗血的手心,碰都不敢碰一下。 可吕英说了,大家中午都在食堂吃,去晚了就没饭了。 没办法,宋尔只能拎着镰刀先跑回知青点拿了碗,打了饭又赶紧回去。 关门时手已经抖的不成样子了,他把饭放在斗柜上后赶紧打了水洗手,因着没好意思用柴禾,还是用的冷水,等洗干净了又用毛巾缠了一层,这才觉得好些。 他把饭菜从斗柜上端下来。 菜有些凉,放进嘴里还干巴。 宋尔噎了下,就着汤慢慢的咽了。 12、第12章 下午临出门时,宋尔专门从包袱里收拾出来了一袋麦乳精和三四颗苹果,当做晚上到蒲毅家做客的礼物。 想到父亲说的财不露白,又找了个布袋子套上。 到地头后,找了个抬眼就能看见的位置把东西放下了。 他握着镰刀,看着剩下的一陇地,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准备,才绷着眉毛走了下去。 因着手上缠了毛巾,这会儿再割那些剌手的草时倒没那样疼了,只手指不能灵活伸展,到底要慢上许多。 日头都快下去了,才割了半陇地。 “怎么还在这?” 上方乍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宋尔一跳,他手上镰刀一拐,要不是有毛巾隔了层,差点儿就把手割破了。 本来做了一天的活儿已经很累了,偏偏这时候还有个人过来撩猫胡须,宋尔胸中的火气直是往上蹿了又蹿。 止都止不住。 他把镰刀往地上一戳,转身就气咻咻的道:“我为什么在这你没有眼睛不会看吗?” “还有啊,镰刀很锋利的,”他举着手让他看毛巾上面被划拉出的口子,“要不是我中午回去缠了毛巾,说不定手指都要被割断了。” 宋尔惊悸之下,连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都记不得了,劈头就是一阵数落。 江柏顺着他的话看向毛巾,见上面利出的口子竟有三寸来长,若割的是手,只怕更有十分的凶险,他抬起眸子,很真诚的道了歉,“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男人的长相是属于很凶的那种,加上又生了双三白眼,稍微一吊就叫人觉得脾气很坏,不敢多去招惹,可气头上的宋尔哪里会怕,“嘴上说说就把歉道了吗?” 江柏不是那种推卸责任的人,该是他的错自然会担起来,不会因为先前自己救了人就觉得这事儿该揭过去,“往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用往后,就现在,”宋尔不等他说完就指了指杵在地上的镰刀,“你先帮我把剩下的草割了,我再考虑要不要接受。” 江柏听到他的要求,愣了下,一时也就没顾得上回话。 宋尔见他没应,蹙了下眉,“你不愿意?” “不是,”江柏神色有些怪,却还是捡起镰刀,当即开始除草。 半个钟不到,就把活儿干完了。 宋尔看着他跟拖拉机一样的速度,怕对方偷工减料,忙跟上去检查了一遍,见草被清理的干干净净,逐渐目瞪口呆。 他走到男人面前,狐疑的低下头道:“我看看你的手。” 江柏伸了出去,一点儿红没见。 宋尔掩在围巾下的鼻子皱了皱,“你手……不疼啊?” “不疼,”江柏的回答不出意料。 宋尔“哦”了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本来他是很生气的,可对方道歉的态度又好,还把活也给一气儿干完了,让人莫名就气不下去。 “你怎么会过来的?” “嗯……”体会过女孩脾气的江柏迟疑了下后才道:“这地……是我家的。” 他下工后习惯了来地里看一眼,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下意识的就停住了脚,明明知道不该留下的,却又仿佛被什么驱使了般,不受控制的走了过来。 听到江柏的话,宋尔忽然间明白过来,他方才让他除草时对方表情为什么那样怪异了,“等于说……你把自己家的活儿干了?” 江柏“嗯”了声。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宋尔撩起眼皮有些阴阳怪气的道。 江柏听出这话有些不对味儿,但具体怎的却分辨不出。 两人眼神撞了下,又很快错开,江柏咳了咳,岔开话题道:“你刚刚的声音,跟昨天好像不大一样……” 因为太生气连嗓子都忘记伪装的宋尔心头一跳,手心跟着冒了汗,他紧张道:“哪里不一样了,女孩子就是声音一大,就很容易变粗的,你不懂不要瞎说。” 江柏其实没觉得她的声音粗,就是今天的听起来更清亮些,“那……我应当是听错了。” 宋尔重重“嗯”了声。 江柏想到自打他过来对方就一直在生气,声音往下落了落,“那我走了。” “等一下,”宋尔喊住人。 江柏回头道:“怎么了?” 宋尔望着他,风带起额前的碎发,“今天蒲叔也让我过去吃饭了,我们正好顺路,你可不可以先等我一下啊?” 拖长的语调,叫人不禁生出恍惚的亲近感。 明明是有意挽留的话,可江柏这时候却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今天上午毫不犹豫朝她跑过去的两个男人,心道她私下里也像这样跟他们说话吗? 察觉自己竟冒出这样的想法时,江柏胸中骤然一沉,觉得好像不该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儿晃动心神。 更不要说他对她还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江柏的下巴绷紧,开口就要拒绝。 “我很快就好了,只去地头拿个包裹。” 宋尔却比他要快一步,说完便跑走了。 江柏望着女孩儿的背影,没等人。 他的步子不算慢,女孩儿追上来时还有些喘,“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不是说好了要等我吗?” 本已经不打算同她再有什么交集的男人听到这句话皱着眉开了口,“我没答应。” “你不说话,我以为是默认了,”宋尔眼睫微动,似是失落,可片刻后又走到他面前,仰头直直的盯着他,“你昨天救了我,你认不认?” 江柏被他这样毫不掩饰的目光逼的几乎要往后退,“是,我救了你。” 宋尔又问他,“那你是不是要我做个知恩不报的坏女人?” 从昨晚露出的模样看,她分明还是少女,可偏又要这样娇蛮的语气将自己形容成女人。 简直是故意引着人要去想更多,江柏几乎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没有。” 宋尔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眼睛弯得像个下月牙,得逞般的质问他:“那怎么不让我报恩啊?” 明明自己才是救人的一方,可主动权却握不到半点儿,江柏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失控的感觉,“你想怎么报恩?” 宋尔本是想要直接把苹果给他,可看着他呆愣愣的模样,忽然又改了主意,“等等告诉你。” 话只一半。 另一半却叫江柏惦在就心里。 两人最后还是一道去了蒲毅家里。 包裹也落在了江柏手上。 刚进门,就闻到了扑鼻的饭菜香气。 腰上还系着围裙的女人见客人来了,脸上笑意连连,“毅哥,人来了。” 里面擦着饭桌的蒲毅听到声音,忙将抹布放下,迎了出来。 13、第13章 “外面冷,快进来,你婶儿饭菜都做好了,就等你们添饭了。” 他一面打着厚厚的棉布帘子,一面把两人相继拉进了屋子。 完了赶紧搭上锁扣。 转身才要招呼两人坐下,就见江柏正把手上的布兜往妻子手上递,他浓眉一凑,有些不高兴的道:“怎么还跟你叔见外,不是说好了就是来吃个饭吗?” 江柏停住动作,如实道:“这是宋盈同志捎来的。” 蒲毅的目光顿时转到了宋尔身上,想到对方是个姑娘,身子又不好,语气不觉就放轻了,“今天既然来了,叔就把你当自己人,哪有到家里还提东西的,说出去叫人笑话。” 宋尔见他不要,忙道:“我就是想着自己才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多亏了有蒲叔照顾才好过些,而且说到底这顿饭的起因也是为着我,哪儿能空手过来?” 女孩儿神色拘谨,话音却真切,蒲毅听在耳中,脸上的表情又是一缓,“叔知道你的心意,但我这儿什么都不缺,你们过来吃好喝好比什么都叫我心里痛快。” 他心里清楚能下乡的知青都不容易,以后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能俭省些还是俭省些的好。 宋尔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哪儿能听不出里面的好意,长辈的话不好不听,但要叫他什么都不做心里又过意不去,想了想,转身从包裹里挑了两个最红的苹果出来,“那一会儿大家吃个饭后水果总行吧。” 折了中的法子,既全了宋尔的心意,又叫主人家心里没那样多负担,蒲毅再说不出旁的话,他朗声笑笑,“当然好,一会儿我去切,保证每个人都能尝到滋味儿。” 水果这东西别说在村里了,就算在城里都算得上金贵东西,何况现在还是冬天。 蒲毅对宋尔的家境约摸有了些估量,却表下没提,他打眼瞧了下天色,见外面冷戚戚的,已经瞧不见什么光了,擦上火柴,把炕桌上的蜡点上了。 “滋”的一声,烛芯拨然亮起。 正正晕在女孩儿的半边脸颊。 她微微躬着身,把摘下的围巾叠好放到炕沿儿。 光影交接里,只能瞧见一点淡红的唇。 清清淡淡。 却又带几分煽然。 “这是哪里来的女娃,模样可真俊,怨不得都叫人看呆了。” 端了饭过来的女人见到宋尔,忍不住叹了句,她说的真情实感,倒是叫听的人不禁红了脸。 宋尔还没领悟到其中的另一层意思,被当做女孩子夸了,总有些窘迫,“我……我帮婶子端菜。” 女人笑的爽利,“小同志快坐下,你今天啊,就擎等着吃就好,可不许动手。” 宋尔只得重新坐下。 女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快好了,等我把馒头拿出来咱就吃饭。” 说着又进了厨房。 蒲毅倒是听出来了,他看见一旁没说话耳朵却有些红的年轻小子,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倒不是旁的什么,只一个是新到的知青、一个是长年下地的庄稼汉,一个能把苹果随意送出去可见家里也不会差了去,一个世世代代长在村子里有太多东西没见过,到底差着呢! 宋尔却是不知蒲毅在想什么,他看了看手上还包着的毛巾,觉得有些不舒服,是以轻轻碰了碰旁边的江柏。 “怎么了?” 男人偏了偏头道。 他脸上平静,只细听了才发现声音有些紧。 宋尔没注意到这一点,他轻声道:“我想洗个手,你能跟我一块出去吗?” 江柏轻点下头应了。 要说对这个家里更熟悉的人该是蒲毅,可宋尔却想都没想就寻了江柏帮忙。 蒲毅听着两人的话,放下了手上的搪瓷缸子,“就在屋子里洗吧,有热水。” “哦,”宋尔听见这话,听话的应了声,他让江柏坐着,自己去外面的屋子,把手上的毛巾拆了下来。 本就红肿的手绑了一下午,此刻更是添了青黑,瞧着竟有些可怖。 宋尔看着,唇瓣紧抿。 片刻后,小心的把手放进盆里,试了下水温。 正正好。 不是很烫,却也不凉。 他也不敢太去碰,只在清水里浸了会儿就伸出来了。 等回了里屋,还没等坐下就听江柏声音乍凉:“手怎么了?” 下意识的,宋尔手指蜷了蜷,“先前用冷水洗了手,又干了一天活儿,就这样了。” 偏这时候蒲婶子也过来了,她瞧见宋尔的手后反应比江柏还要夸张一些,“这……这是怎么弄的?” 宋尔把刚才的话又解释了一遍。 “这哪儿行的?” 蒲婶子把装馒头的盆放在炕桌上,转身把自己的蛤蜊油拿过来沤了些抹到宋尔手上,“快搓匀了。” 宋尔愣愣照做。 蒲婶儿拉着她坐到炕上,温声道:“女孩子的手很重要的,尤其是这里的天这么冷,老这么着很容易生冻疮的。” “这盒儿蛤蜊油我放着也没什么用,你拿去使吧。” 现在哪家哪户的资源都紧张,蛤蜊油也算是紧俏的东西了,搁谁家都不多余的。 蒲婶儿能拿出这个,可见是真为他着想了。 宋尔怎么好连吃带那的回去,赶紧推了推,“我不用的。” “婶子给了你就拿着,”蒲婶儿把东西塞她手里,佯作气恼,“再推我可要不高兴了。” 宋尔哪见过这种场面,听她这样说便不敢继续了,“那……谢谢婶儿。” “诶,”女人笑着应声。 两人说着话,旁边的两个男人没一个能插上嘴。 等她们说完了,不约而同的让出了身边的位置。 蒲婶儿自然而然的坐到了蒲毅身边,宋尔看了看,走到了江柏旁边的空位。 等主人家动筷子了,才去夹菜。 只许是今天受了累,手指每每抬起来都要抖个不停,半天了也没吃进嘴里一口。 江柏留意着,给夹了一筷子肉、一筷子白菜放进她碗里。 宋尔瞧着那双用过的筷子,眉心稍攒了下,又很快松了,只一直注意着的江柏却是瞧见了,顺着女孩儿的目光看过去,唇角渐渐压平。 宋尔没有剩菜的习惯,把夹到碗中的都吃净了。 蒲婶怕她客气,不敢放开了吃,又要给她夹。 宋尔阻止不及,就见那一筷子肉已经落碗里了。 望着还在腾散热气儿的肉,尽管知道对方是好意,捏在筷子上的手还是紧了紧,他自来吃不惯沾过旁人筷子的饭菜,江柏方才夹过来的他也是勉强忍下,现在却是如何都不行了。 踟蹰半晌,还是准备开口说自己吃不下了。 “饱了?” 没等宋尔张嘴,江柏就先问了出来。 宋尔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江柏没说什么,直接把肉夹到了自己碗里。 等吃完饭,天色也黑透了。 出门时,两口子是一起来送的。 “路上慢点。” “江啊,先把宋同志送回去。” 江柏应了,等蒲毅回去后,转身道:“走吧,先送你回知青点。” “不用了,”宋尔指了指北面,“我得去山上捡些柴火。” 14、第14章 风很冷。 当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融进这样凛冽的风中时,更显出一种沉默的锋利来。 许久过去,江柏也没说话。 宋尔轻咳了下,没催促。 “我就不去了。” 江柏本不是犹豫不决的性子,可偏偏这五个字硬是在胸中盘桓许久才吐出来。 宋尔望过去。 江柏敛下眉峰没有看她,“一会儿到了坳子口,直接右转就到了,那面山下有村里人埋的陷阱,走的时候看着点儿。” 宋尔本也是拒绝的,可听他说真的不去,心中又不免生出点儿仓惶来,他定定神,低声说“好。”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 江柏转身大步往前。 可奈何没走多久,就听见了身后一声惊呼。 脚下顿了顿,没准备管。 他接着往前走,走的越来越快,可心神却不由控的捕捉着身后的动静,偏偏只那一声后,就再没别的传来了。 按理说,若不想再同她扯上关系,这时候什么也不做回家是最好的,何况对方也未必有事儿,可越是这样想,江柏的脚步就越慢,最后忽的停下,在原地站了会儿后折身跑了回去。 没怎么费工夫,就瞧见了不远处的宋尔,对方倒在路边,一手撑着地,正试图站起来。 可偏又使不上劲,很快就跌了回去。 江柏快步过去,蹲下身子问:“哪只脚伤了?” 宋尔看他一眼,没作声。 江柏脸色愈冷,他没再问,直接上手去捏,捏到右脚的时候,女孩儿忍不住轻“嘶”了声。 男人把裤腿往上翁了翁,重点放在了脚踝上,“这儿疼不疼?” 宋尔低着头,没理。 江柏凉声道:“想当瘸子?” 宋尔当然不想,他拧着眉道:“一点疼。” “这儿呢?” “不疼。” 江柏接着左右活动了下,没等他问,就见女孩微微后仰,身子也跟着颤了下,“疼。” 许是太痛,话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是伤到筋了,骨头没事儿,”江柏淡淡道:“休息两天就好。” “手给我,送你回知青点。” 宋尔没动,他轻抬了下眼睫,“我还要去捡柴。” 月光薄薄一片,就那样轻易跌在他的眼底,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脆弱。 江柏问她,也仿佛是在问自己,“那怎么办?” 宋尔的眉落了下去。 不多久,又朝他伸出手,“可以扶我一下吗?” 江柏握了上去,他还记着她手上有伤,便也不敢用力。 宋尔借力站了起来,他虚虚倚靠在男人身上,轻声道:“我今天是不是还没说过要原谅你?” 江柏“嗯”了声。 “那背我一下,”宋尔也知道这个理由有些站不住脚,所以说的都不是很有底气,“我得去把柴捡了,不然晚上睡觉会很冷。” 江柏眉骨压了压,“屋儿里炕没烧?” “一共有两间屋子,我不习惯跟别人住一间,就选了没炕的那个,”宋尔道。 江柏没说话,在他面前蹲下了身子。 宋尔一回生二回熟,直接趴了上去。 只走了会儿才发现方向不对。 宋尔提醒道:“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江柏道:“没走错。” 宋尔对村里没他熟悉,以为对方是要抄小路,便没继续问。 只半个钟后,看着面前很有些熟悉的大门,低头道:“你怎么带我来你家了啊?” 话中似有怨怪,他说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可听在男人耳朵里却叫他的手紧了紧。 若两人都是男人,这话自然没有什么不对,可偏偏宋尔在江柏眼里是个女孩子,还是顶漂亮的女孩儿。 一个男人,在入夜带着个漂亮的女孩儿回家,任谁听了都觉得是个坏心思的。 江柏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想着为自己辩解,只打开门后把人放了下来,“坐墩子上等着,一会儿我扎捆柴你带回去。” 宋尔还没应话就见他已经转身去抱柴火了,望着对方高拔的背影,忽然道:“江柏,你多大了啊?” “二十。” 他也没问对方问这个做什么,好像一点儿好奇心也没有。 宋尔看着他忙活,又问:“那你有没有朋友啊?” “没有。” 江柏没怎么犹豫的道。 宋尔有些不信,人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可……对方又不像是会骗人的样子。 等他把一捆柴禾扎好,犹豫着说,“那你想不想有朋友啊?” 江柏此时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说不清的翳色,“我没有朋友。”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脸色仿佛叫冻住了一般。 莫名的,宋尔没再问下去了。 等收拾好,江柏一手拎起柴禾,再次把宋尔背了起来。 半点儿不见吃力。 宋尔趴在他背上,小声道:“江柏,我比你小,你知不知道?” 江柏道:“现在知道了。” “一直江柏、江柏的喊,好像有些没礼貌,”宋尔话音微转,蓦地说:“我叫你江哥好不啊?” 心绪向来没什么起伏的男人听到这个称呼脚下直接踉跄了下,害得两人差点儿摔地里。 宋尔更是吓得紧紧抱住了男人的脖子。 好在江柏稳住了,只失手把柴禾扔了。 他拍拍宋尔的胳膊示意他松一些,然后弯身把东西捡了起来,“不能那样叫。” 宋尔道:“为什么啊?” 江柏又跟木头似的不吭声儿了。 宋尔在他背上轻抵了下,闷闷的再没开口。 俩人当了一路哑巴。 江柏沉默着把人放下,把柴禾和布兜一并递了过去。 宋尔很想像他一样轻描淡写的把东西接过来。 可一捆柴禾真的很大,直接就把他往前带了个倒。 要不是江柏拉住他,自己八成要摔个狗啃泥。 趴在男人怀里的宋尔脸蛋儿通红,又气又尴尬又丢脸。 “我帮你把柴禾拎进去?” 从江柏身上起来的时候,宋尔恍惚还能从他眼里看见点儿零星笑意,只这在受害者本人看来跟嘲笑无异,他推开男人,很有几分骨气的道:“不用,我拎的动。” 江柏顺势松了手。 只才一松手,那捆柴禾就又掉在了地上。 宋尔的那句拎的动真的没有半分说服力。 他抬眼瞪过去,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生动的恼意。 江柏被看的偏过头,他拾起地上的柴,轻叹口气,一径叩开了知情点的大门。 等有人来开了,直接扶着人进去。 在旁人面前,宋尔到底没驳了他的脸。 “哪个是你的屋儿?” 江柏问。 宋尔指了指最边上那个。 江柏扶着人走到门口,等门开了也没进去,只把柴放在了门边就走了。 一句话也没留下。 宋尔扶着门框,半晌才动。 正要一瘸一拐的进屋,就听有人在身后道。 “宋盈同志。” 15、第15章 这两天被叫多了这个名字,宋尔逐渐也习惯了。 他回过身子,见是陈月儿,眸光微讶,在他印象里两人好像没什么交集,“是有什么事儿吗?” “不是什么大事儿,外面冷,我能进屋说不,”陈月儿走过来的时候还捂着耳朵。 宋尔想了下,屋子里也没放什么东西,便同意了。 两人进去的时候陈月儿看出她行动有些不便,顺势搀了下,“你腿怎么了?” “路上摔了下,应该是扭到了腕子上的筋,”虽然有人扶着,宋尔却没像之前对江柏那样把半个身子都撑到了对方身上。 等坐到炕上了,又听陈月儿出了声:“蜡搁哪儿放着呢?” “在窗台上,”宋尔道了声谢,“麻烦了。” “客气什么,就是个小事儿,”陈月儿摸索着把窗边的蜡点上,霎时间一室昏黄。 借着烛火,宋尔一眼便瞧见了对方同样红肿的手。 察觉到落到手上的目光,陈月儿直接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嘴上跟着抱怨道:“今天分的活儿明明看着没多少,可干完回来手直打颤,弄得我饭都没吃好。” 她本就是被娇养出来的,身上的皮子嫩的很,一天下来,手指痛的要命。 说实话,心里是有那么一些后悔的。 可她对谢放实在喜欢,再加上来都来了,一时半会儿的也回不去,陈月儿只能告诉自己向前看。 宋尔看着对方原来十指纤纤的手指变的又粗又红,把自己猪大肠似的爪子也伸了出来,比她的还要凄惨一些。 两人相对看看,倏的,一同笑了出来。 因着这相同的遭遇,陈月儿瞬间觉得两人关系更近了,她走到炕沿坐下,“昨天大家介绍自己的时候,听你比我小上一岁,那我叫你盈盈妹妹可以吗?” 头一遭被人喊妹妹的宋尔愣了下,好像是反应不过来了,“妹……妹妹?” 他重复了一遍。 陈月儿“嗯”了声。 今天想认个大哥没成,回来后却要多个姐姐的宋尔觉得可能不大行,倒不是对陈月儿有什么意见,他就是……有点接受不了。 一想到在外面的时候,可能会冷不丁的被喊一声妹妹,宋尔就觉得满身不自在。 “我在家里是老大,习惯了当……姐姐,对不起啊,要不你还是喊我宋盈吧,或者……盈盈也行。”宋尔没怎么和女孩子相处过,怕她难过,拒绝的时候也是委婉着来。 陈月儿倒不至于为个称呼就生气了,“行,那我以后就喊你盈盈了。” “好,”宋尔见她不像生气的样子,提着的心微松,他实在不愿意再在称呼上纠结,忙转了话题道:“我见你这么晚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说?” “你可真是提醒我了,说了这么多,正事儿差点儿忘了,”陈月儿拍了下脑袋道:“也不是旁的,就是你这屋儿里也太冷了,夜里怕是挨不住,想问问你要不要过去跟我们一块住。” “至于郭蓉,你要是烦她,只当没这个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处的来的,别为着一时意气就不顾自己身子,那多划不来。” 因着江柏,宋尔踏进门槛时,心中还在在莫名发乱,可这会儿听了她的话眼里却只剩下笑了。 他看着陈月儿,很认真的道了谢,“我也晓得你说这话是为了我好,只是我身子差一些,夜里稍微有些动静就容易惊醒,胃也不好,吃了不合宜的东西就要难受许久,到时候扰的大家都睡不成觉。” “一天下来上工本来就很累了,再因为我生出矛盾来,我心里过不去是一说,到时候旁人心底有意见了,难免让你这个中间人夹在里面同大家起嫌隙。” 陈月儿听她把自己也考虑进去了,心下熨帖,“不是因为郭蓉就好,既然是你自己的意思,我就不多劝了,你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先别忙,还有个事儿要麻烦你,”宋尔道。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怪外道的,”陈月儿又坐了回去。 宋尔道:“明天还得请你帮我向钱婶子请两天假,我这脚实在是走不了。” “成,”陈月儿二话不说就应了,她顾及着对方的脚不方便,出去的时候把门也给带上了。 等人走了,宋尔把围巾摘了下来,他单脚蹦到门边,扶着墙把捆在柴火上的麻绳解了,随后挑了几根出来,扔到了唯一的洗脸盆里。 倒不是他不爱干净,实在是找不到旁的东西放柴火,屋子里又都是木头,直接在地上取暖他怕着火。 将窗台儿上的火柴盒子摸下来,擦着一根后赶紧往柴火底下放。 只很快的,火星子熄了。 宋尔:“……” 他鼓了鼓嘴,又点了一根。 这次比上次灭的更快。 宋尔本是站着的,可面对着这盆关乎他晚上能不能睡好觉的柴火,由站改为了坐,最后又由坐改为了趴。 第三次他改变了下策略,把柴火摆的散了些,才再次擦火柴。 本以为肯定能行了,可也只是坚持的时候长了点,结果没差。 宋尔没办法,只能等再放进去的时候使劲儿吹。 “呼、呼、呼……” 一连三下,刚摆好的柴火堆直接被他吹塌了。 “咳咳咳……” 宋尔被里面的将燃未燃的烟灰呛了下。 他抹了下脸,被难在了这里。 现在是盆也不能用了,火也没点着。 两头空。 “叩、叩、” 正在宋尔郁闷的当口,敲门声响了起来,他有点儿不想说话,但又怕对方是真的有事儿,只怏怏道:“谁啊?” “是我,周臣。” 门外的男声道。 宋尔叹了口气道:“有事儿吗?” 周臣“嗯”了声,然后没话了。 看样子是想等着开门再说。 可宋尔现在实在是没力气起来了,“门没锁,你进来吧。” 男人望着屋子里昏暗的光线,眉心跳了下,“直接进去吗?” 宋尔“嗯”了声。 周臣摸了摸鼻尖,片刻后慢慢开了门。 顾及男女之间的分寸,就没有关上。 恰好在门边的宋尔被风冲的一个哆嗦,幸好药就放在衣兜里,他喷上一泵后让周臣赶紧把门关上。 才想起对方生有喘症的周臣眼底闪过一丝懊恼,“还难受吗?” 宋尔现在已经没力气跟他说话了,“你过来有什么事儿吗?” 周臣把手上的粥递过去,“这是晚上多做的粥,怕你回的晚没吃饭,就留了一份。” 宋尔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只是他这会儿心情真的不是很好,“我吃过了,谢谢你给我留饭。” “那就好,”周臣低头看着坐在地上满脸都是灰的宋尔,忍不住道:“你是在生火?” 宋尔点了点头。 周臣道:“没着?” 宋尔幽幽道:“你不是看见了吗?” 还问。 周臣总算是听出来刚才在外面时,听到的奇怪声音是为什么了,他轻笑一声,捋起袖子道:“我来。” 宋尔看着周臣自信满满的动作,以为他很有把握,总算打起了几分精神。 他把火柴盒递过去,身板又直了起来。 在这样的目光下,周臣莫名的好像被赋予了什么重大使命一般。 他单膝跪下,也不在乎裤子脏不脏了。 把乱哄哄的柴火重新架好,又剃出根火柴擦了,小心护着放进了柴堆。 不到三秒,火灭了。 宋尔看过去,对他的水平产生了质疑。 周臣轻咳了声,强自镇定,“应该得找个引火的东西才好。” 16、第16章 宋尔忍不住道:“能行吗?” 尽管十分不想在宋尔面前失了面子,可面对现实,周臣还是没把话说太满,“我尽量。” 宋尔在心里自动翻译了一下,把尽量理解成了没什么把握,他坐在地上,托着脑袋眼睛里愁巴巴的,“好哦。” 周臣锁着眉,蹲地上想了会儿后道:“我先出去拿个东西,你往旁边捎捎身,别再受了寒。” 宋尔脚踝还疼着,在没人帮忙的情况下要起来还是有些难度的,他默默把军大衣的领子往上立起,遮住了自己的脸,“没事儿,你出去吧,我这样就行。” 周臣见他裹严实了,这才拉开了门。 没过多久就捧着一把花生壳回来了。 宋尔伸了伸脖子道:“这能生起来火吗?” “花生壳干,我刚刚又在油壶里蘸了两滴油,应该能行,”周臣话中给自己留了两分余地,事实上他怕烧不起来,放的油都快一指甲盖儿那么多了。 宋尔从前对柴米油盐的没什么概念,可现在却很有些敏.感,“用的知青点的油吗?” “不是,”周臣解释道:“是下工后去村儿里跟别人换的。” 宋尔点点头,“那等我过两天也换些,你舀些炒菜。” 周臣不意跟宋尔计较那么多,但也没拒绝,有来有往总比一边倒的要好,“那我可占便宜了。” 他一面说一面把花生壳放在最下面,随后又拢了柴火聚成堆,中间留出一定的空隙后把擦好的火柴扔了进去。 “噼啪”一声,几乎是刚扔进去,火势就窜了起来。 橘红色的火焰倒映在宋尔眼里,还能瞧出里面的不可置信,“真的有了?” 周臣先前绷了许久的弦一松,随之笑了出来,“嗯,晚上睡觉的时候应该不会那样冷了。” 宋尔的眸光肉眼可见的亮了亮,他两只手往盆边靠了靠,等感受到那点弥足珍贵的温暖后,脸也贴了过去。 微微眯着眼、翘着嘴,很满足的样子。 原先还没怎么注意,可随着宋尔的脸凑近火光,周臣发现她的额头、下巴全是灰,甚至于脸颊也好不到哪去。 看起来有点像在灶台里打过滚的黑脸猫。 周臣忍不住笑笑,他冲着宋尔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晚上睡前记得把脸擦擦。” 宋尔先是疑惑的看他一眼,等反应过来对方什么意思后用力抿了下额头,不出意外的看见了两道黑印。 慢慢的、他捂住了脸,“知道了。” 周臣看着把脸埋得紧紧的宋尔,不由回忆了一下家里养的那只白猫,好像从没有这样脏兮兮的时候,但好像……也没有这样可爱,“那我就先回去了。” 宋尔闷闷“嗯”了一声。 周臣怕她面皮儿薄,没再多待。 等听到关门的声音,宋尔才把手从脸上放下来。 他扒拉着墙好容易起了身后,又费劲儿把行李里面的小镜子翻了出来。 等看见镜子里跟个小煤球一样的人时,宋尔闭了闭眼睛。 睁开眼睛,人还是那个人。 好烦。 不仅丢了脸,这样子也没法上床。 宋尔这时候倒是记起来他的脸盆了,可看着烧的旺旺的柴火,耷着眉毛沮丧的叹了口气。 左右寻摸了下,最后把目光放到了自己的饭盒上。 盒子是铁做的,看着虽然没有盆大,但将就用用应该也够了。 逐渐开始拆东墙、补西墙的宋尔想着。 完全没考虑到之后怎么吃饭的问题。 但当下也顾不到那样多了,他拿起围巾重新把自己包好,跳着脚去外面打了些水。 等回来后先是倒了一些在毛巾上,剩下的一半刷牙、一半留下备用,过的很有些拮据。 洗好后,宋尔整个人都累瘫了,他爬上炕,裹上被子就睡了过去。 ** 一夜安稳。 夜里多了盆火到底还是有些用的,起码早上起来的时候宋尔觉得没那么冷了,他伸进被子里摸了摸自己的脚踝,按着也不很疼了。 穿上衣裳试着下地走了走,把重心放到另一只脚上也能坚持一会儿。 他松了口气,接着又看了眼搪瓷盆,见里面的柴火都已经烧成炭了,伸手靠近试了试温度。 许是柴火太粗没那么容易烧透的缘故,到现在了还透出点儿余温来,宋尔丢了根柴火进去,猩红的碳块一闪,很快又冒出烟来。 看样子是不用担心引火的问题了,宋尔擦擦脸,先去了趟厕所。 这里都是旱厕,还要蹲在两只挑高的板子上,宋尔以前从没有见过这种,脚踝没事儿的时候都要很小心的站上去,何况现在还受了伤。 可这种事又不是靠忍就行的,最后在陈月儿的那句“要不要我扶你”的热情里,害怕的走了进去。 出来的时候,面色发青,两腿颤颤。 宋尔只是在这待了两天,就觉得自己的命去了将近一半,他回炕上又歇了会儿,觉出饿了才想起来吃饭。 饭盒昨天用来洗脸了,宋尔只能将自己带来的饼干对付了一顿。 中午则是用陈月儿送来的热水冲了杯麦乳精。 晚上没吃。 就这么昏昏沉沉的过了一天。 晚上天刚擦黑,他就听门外又出现了敲门声,“谁啊?” “是我,周臣,”男人温声道:“你屋子里的火还用生吗?” “不用了,火没灭,”宋尔脑袋晕晕的道。 周臣听到里面的回应,脚下顿了顿,只到底没说什么。 他转身回了自己那屋儿,才打开门,就听一道懒洋洋的声音道:“怎么今天这么快就回来了,殷勤没献成?” 周臣看向说话的人,没搭理。 谢放本不是个爱撩闲的性子,但又实在没意思,见他不说话,眉下一挑,“我昨儿见你急匆匆回来剥了一大捧花生皮儿,怎么样,花生好吃吗?” 周臣纵是好性儿,也不愿意听旁人把自己的事拿到明面上调侃,何况他也只是表面上瞧着有那么几分温和,“花生好不好吃我还没尝,但美人恩想来我是消受不起的。” “有人千里迢迢的跟过来,在大家面前大胆认爱,说真的,我感动坏了。” 他嘴里说着感动,脸上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番作态直把谢放恶心的不轻,他对陈月儿算不上喜欢,但两人打小一块长大,兄妹情分是有的,叫周臣这样用挑弄的语气说出来,没忍住动了三分真火。 可话头是他先起的,这时候再怎么论也是他不在理,谢放喝了口冷水,压了压火气。 周臣面上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好像与他无关一样。 17、第17章 他们这儿发生了什么,宋尔一概是不清楚的,他扶了扶脑袋,觉得多少有些沉。 但也没太在意,只以为是白天睡多了。 沿着太阳穴揉了揉,却不怎么见好。 宋尔捂着胸口,莫名发闷,渐渐地,竟又生出点儿恶心来。 趴在床边干呕了两声,什么东西也没吐出来。 他捶了捶胸口,只觉得里面跟有热油煎着一样,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又在衣裳里摸出药来喷了一泵,慢慢的,才好受些。 因着身子不舒服,也忘了往火盆里添柴。 就那么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 大家陆陆续续的起来之后,开始做早饭。 陈月儿想到昨天一天宋尔都没怎么吃东西,不免有些担心,走到堂屋见今天做饭的是谢放,心中一动,进屋又盛了点儿面粉出来,“哥,你把锅盖掀开,我再撒点儿进去。” “不够吃?” 谢放这样说着,还是依言把盖子揭开了。 “不是,”陈月儿把面抖进去后,让谢放赶紧拿筷子搅搅,“是盈盈,我昨天回来后去她屋儿里说了会儿话,一问才发现她都没怎么吃饭。” 谢放搅面的动作停了下来,陈月儿的话不禁让他想起了昨天跟周臣的那番口角,同她嘴口中的那个盈盈似乎也沾点儿关系,他心眼儿倒没有这样小,还搞迁怒那一套,但不可避免的,对她印象深了些。 “快点儿,面都糊成团了,”陈月儿见他不知在那发什么愣,推了他一把。 “慢着点儿,祖宗,”谢放用的灶是临时砌的,不大,只有膝盖那么高,做饭的时候还得蹲下去,被这么一推,直接坐地上了。 女孩子总是要更细腻一些,听到谢放嘴里的这个称呼,颊上不禁带出潮色,她微微低头,也没去扶他:“谁叫你总这样慢,一会儿再耽误了上工。” 谢放自顾站起身子,声音松怠怠的,“又不差这几个公分。” 两人说话的间隙,面汤已经“咕噜”“咕噜”的冒了泡。 谢放见状拿了张抹布,垫把手上把汤提了下来,分成三碗后下巴微抬,“拿吧。” “那我先给盈盈送过去,”陈月儿端了一碗道。 谢放“嗯”了声,转身把门拉开让她出去。 陈月儿跨出门槛后一径拐到了最右边那间,她把汤放下,抬手敲门。 只不知里面的人还没睡醒还是什么,一连敲了几次都没人应声。 “盈盈……” “盈盈……” 陈月儿拍着门喊道。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怎么了?” 周臣走过来问。 陈月儿指了指里面,“昨天盈盈没吃多少东西,她身体又不是很好,我就想着给她送碗粥过来。” “可刚刚敲了好几次门,也没人应声,”说到后面语气不觉就急躁了些。 周臣闻言,脸上有些严肃。 出来洗手的郭蓉听见两人的话,嘴角撇了撇,“就是懒出来的,也值当这样大惊小怪的,今天还是薇薇的好日子,在门口说这样的话,也不嫌晦气。” 跟在后面的王薇有几分不赞同的看过去,“我们也过去看看吧,万一是真的有事呢?” 郭蓉转身就走,“我不去,她跟我可没什么干系。” 水缸旁边正刷碗的吕英却是默默把碗放了下去。 他过去的时候,周臣已经在拿东西别门了。 只多半是不熟练,有些不得其法。 吕英道:“我试试。” 周臣确实不怎么擅长这个,擦了下额上的汗,把位置让了出来。 吕英上前没两下,就把门捣鼓开了。 因着跟周臣都是男人,不怎么方便,就让陈月儿先进去看看情况。 被委以重任的陈月儿跑到炕边,拍了拍被子:“盈盈、盈盈。” 见人怎么都不答应,有些慌了,“你们快进来,看看这是怎么了。” 她冲着门外大喊。 两个男人立刻冲了进来,在门边时还挤了一下。 短促的互相看了眼,谁都没说什么。 周臣快步来到炕边,他掀开被子,一眼就瞧见了女孩儿不正常的唇色,红的有些发深了。 吕英在乡下时也见过这样的情况,他在屋里四下环视一圈,等瞧见角落的那盆炭火后,立时就明白了过来。 有了分辨后,他当机立断的看向周臣:“村儿里我熟,我去借个车回来,你把人先搬到外面。” 说完也不等对方有什么回应,就跑了出去。 周臣反应同样不慢,他先用围巾把宋尔的脸包严,然后冲着陈月儿嘱咐道:“你把她的衣裳穿好,我去把门窗打开。” 陈月儿眼睛里冒着泪,连连点头。 把该做的都做完之后,周臣也不管有用没用,又从军大衣里掏出她的药给喷了两泵。 闻着屋子里隐隐的炭味儿,一把将人从炕上抱到了堂屋。 剩下的就看吕英了。 村儿里的牛车只有一辆,在村支书家拴着,吕英跑过去说明情况后,殷殷的看向对方。 只谁也没想到今天就那么背,村支书面带不忍的道:“牛车去了县上,已经走了有一个多钟。” 吕英喘了喘粗气,他没敢停下来,连忙问:“我记得刚子家有辆自行车,他今天分到的还是开荒不?” “应该是,”村支书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话,就见人已经跑的快没影儿了。 风很烈,吹的吕英额头冰凉,他拼命的向前跑,脑子里却不停的想着那天宋尔哭的很伤心的样子,咽了口唾沫,脚下更快了。 等到了荒地,打眼一扫就瞧见了下面举着锄头的刚子,他气都没喘匀,就举着手喊道:“刚子。” 正干活的男人回头见是吕英,也冲他摆了摆手,“啥事儿?” 吕英没空跟他说前因后果,直接跳下去拽住了他胳膊,“知青点儿有人中炭毒了,借你们家的自行车用用。” 他的声音不算小,周围干活的能听见的都听见了,自然也包括江柏。 下意识的,想到了宋尔。 他记得知青点早就烧了炕,唯有宋尔的屋儿里没有,前天因为太冷他还给拎了捆柴火。 再加上对方脚上有伤,平时应该也不怎么出屋子。 中炭毒的人是谁显而易见。 想明白这点,江柏把锄头扔下,拽住了陈刚的另一只胳膊,“快点儿。” 陈刚倒不是不想借,只是“我妈今天串亲戚,把车骑走了。” 人命关天,他也慌了手脚,“我姥家距咱们这儿十几里地,赶不及的。” 江柏没再纠结,转身就朝着知青点跑去了。 吕英见状,跟着跑了回去。 18、第18章 早晨霜重,枯白的草色透冷。 一只厚实的布鞋落下,踏在覆霜的草叶上,转瞬间,那点儿微末叶脉就被碾在了泥下。 风呼呼的往胸膛里灌,除了小时候,江柏已经很久没再体会过这样的紧迫了,他提着步子,没管身后的吕英,一气儿穿过了大半个村子。 到知青点时,因着里面没上拴,轻易就推开了大门,等跨进院子,看见堂屋外面围的满当当一圈人后,不觉皱了皱眉。 拨开人进去,江柏没多废话,“村儿里现在没车,把人给我,我带他去县里。” 周臣越过他,朝后面看了眼,没瞧见吕英的身影。 江柏见他不动,压了下眉,有些不耐的道:“快点儿。” 事关宋尔的性命,周臣不敢大意,他虽然不觉得有人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但也没敢轻易托付,“吕英呢?” 江柏懒的再同他多说,直接把人从他怀里抢了过来,动作堪称蛮横。 “你……” 周臣脸色不大好的开口正要说话,就听他道:“不放心就跟上来。” 话音刚落,人已经跑出去了。 仓促之下,周臣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做下了决定,他咬咬牙,转身匆匆留下一句:“等吕英回来了,跟他说一声我们去县上了。” “好。” 陈月儿拽着谢放的衣袖忙应道。 等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余下的人也都掂着两分心,平日里大家虽然会有些小摩擦,可到了外面也是一条心的,都不是什么坏了心思的人,面对生死不知的同伴,哪儿有无动于衷的。 就连郭蓉也守在了这里,嘴里再没什么酸话。 吕英因着先前消耗了太多体力,回来的慢了一步,等听到三人已经去县上的消息,抹了把脸、喘着粗气道:“大家都先去上工,等晚上那边要是没信儿,我再去看看。” 公分关乎着下一年能分多少粮食,尽管还是担心,众人也不得不散了。 ** 出了知青点的大门后,江柏先是凑近检查了一下宋尔的呼吸心跳,又碰了碰他的额头,见身上还是热乎乎的,呼吸也感受得到,吊着的心才稍放了放。 因着去县上的路程不算短,他怕后面耐力不继,调整了下抱人的姿势。 一旁的周臣见了,急声道:“能不能别浪费时间了。” 江柏一直都是沉默的,这时候面对周臣隐带指责的话,也没出声反驳。 只很快的,开始往前跑了。 周臣紧紧跟在后面。 刚开始的时候还能跟上,等一个钟、两个钟的过去,慢慢就有些吃劲儿了。 汗水撩进眼里,周臣囫囵给擦了,他抬目望着前面即便抱了个人速度没有丝毫放缓的男人,唇角逐渐绷成了一条线。 喉咙滚了滚,哪怕嘴里已经尝出锈味儿了,还是再次提速跟了上去。 又是半个钟过去,总算到了县里。 在街上一连问了好几个人,两人才找到医院的位置。 要说这世上哪个地方最不缺人,医院肯定是甚中之甚,何况现在还是各种传染病高发的冬天。 呼痛的、换药的、哭闹的在大厅里随处可见。 乱糟糟的环境没有让江柏生出什么慌乱感,他护着怀里的人目标明确的拦下一个穿着白褂子的医生,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道:“这儿有人中炭毒了,早上发现的,叫不醒,但是呼吸、心跳都有,麻烦先看看她。” 正在换药的中年大夫闻言立刻放下了手上的镊子,朝着旁边的护士道:“来个人,先把人带过去吸氧。” 随后又招了招手,对不远处年轻些的大夫道:“你接着替我,我先去看看情况。” “好。” 安排好后,中年大夫脱下手套,跟在后面进了病房。 他取出一管能发光的小筒在宋尔眼底照了照,接着又取下听诊器听了听他的心跳。 “明医生,氧气调多大?” 护士走过来问。 “5l,”低声头的中年男人道:“再挂瓶大盐。” “嗯,”护士拿着备好的东西走到一架两米高的巨大蓝罐子前,拧上个小瓶,又将一根细细的管子连到了宋尔鼻尖。 这时候那位明医生已经看过他的生命体征了,他将听诊器重新挂回脖子,开始问宋尔的病史。 江柏把他知道的都说了。 周臣在一旁补充。 中年男人沉吟了一会儿。 江柏观察着对方的神色,紧着眉上前两步询问情况。 他本就是那种很不好惹的面相,下睑一吊,平添了三分凶气,这样瞧着倒像一言不合就要打人似的。 面对这样一位年轻力壮、看起来脾气似乎也不怎么样的后生,明医生不由后退两步,等拉开一定距离了才道:“我听他的肺部还有细细的喘鸣音,病人以前是不是有哮喘?” “是有喘症,”江柏道。 “那就对了,”中年男人接着道:“他的药在不在?” 江柏在他衣裳里找了找,等摸到个瓶子后递了过去。 明医生接过来看了看,“是进口药,我们这没激素,正好他这个药里含的有,一会儿再给喷两泵。” “好,”江柏点头。 “刚刚检查过了,生命体征还算可以,先让他吸会儿氧,等等再看。” “嗯,”江柏不懂这些,只能答应着。 等大夫走了,周臣才走到床边,扶着床栏脱力的坐在了地上,他现在的模样可以说是再狼狈不过了,满头满脸的汗水不停往下滴,衣裳里也都湿哒哒的。 江柏没管他,拉了个铁皮凳子坐在了床边。 两人谁都没说话,注意力都在病床上。 两个钟过去,人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但嘴唇上的颜色却是逐渐正常了。 江柏又趴过去听了听宋尔的心跳,一声一声,比先前要有力许多,慢慢的,他的脸色缓了下来。 周臣则是一遍一遍的找医生。 被拉过来好几趟的大夫都有些无奈了,他看着周臣,再一次解释道:“病人正在逐渐好转,没醒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周臣不放心,“您再给看看“。” 明医生被他这个执拗的样子弄得没办法,只好又给检查了一遍。 等医生走了,周臣搬过凳子坐在了病床的另一侧。 又是两个钟过去。 床上人嘴唇嗫了嗫,“唔……” 坐着的两人同时趴过去,“砰”的一下,脑袋撞到了一起。 周臣捂了下头,江柏却是趁着这点儿空低下头听他说了什么。 “水……” 听清楚话音的江柏交代了声“看好他”就出去了。 头还疼着的周臣闻言,脸色更差了些。 这边踏出病房的江柏想到宋尔连沾过旁人口水的筷子都嫌,直接去外面买了个水壶。 先到锅炉房烫了两遍,又接了点儿温开水兑了。 回去后,男人坐到床边,把人半扶起来,壶口抵了上去。 宋尔看出了这不是自己的水壶,有些抗拒的摇了摇头。 “喝……” 江柏的语气带着股很直白的凶气。 19、第19章 宋尔刚醒过来,还没明白过来时什么回事,就被凶了一句,他抬起眼睛,纤密的睫毛颤了颤,“江柏……” 男人垂眼,没出声,只脸色跟冰窟窿似的。 窗外的光透过昏恍的玻璃撞下来,轻易将宋尔眼底的不解、和那点儿委屈尽数剥落开,“你……怎么了?” 如果江柏是个情感丰沛的人,那他一定明白自己现在的情绪不仅仅是生气,更多的是后怕,可他偏偏不是,面对宋尔茫然的眼神,只觉得胸中憋的慌。 没再强迫对方喝水,他放下水壶,目光总算落在了女孩儿身上,“那你知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的眼珠子纯黑,这样冷涔涔看过来的时候,几乎让人生出一种被人摄住的感觉。 “我……”迎着他的目光,宋尔忽然的有些说不出话了,他抬眼望去,等看到有些熟悉的蓝白条纹铺盖后,话音微滞,“我……在医院?” 许是太长时间没喝水,又将醒过来,声音还带沙。 江柏注意到这一点,胸中憋闷更重,他重新把桌上的水壶拿过来,“新买的,喝吧。” 听到这句话,宋尔总算不像先前那么抗拒了,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壶,等嗓子稍好些了,却不大敢抬头,“我是喘症犯了吗?” 江柏轻轻一笑,笑意却没到眼里,显见的是冷笑,“喘症?” “屋子里烧着柴火,门窗却一连两天都紧紧关着,”他淡声道:“怎么会是喘症?” 宋尔耳朵动动,“炭毒?” 江柏不说话了。 那看来就是了。 感受着愈发凝滞的气氛,宋尔嘴唇动了动,小声道:“我也不想的。” 周臣看着宋尔在江柏面前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大是滋味儿,他插进去道:“发生这种事儿谁也预料不到,宋盈刚醒过来,先让她好好休息吧。” 江柏却没这样就让这件事儿揭过去,他转目看向周臣,目光锐利,带着极具攻击性的警告意味。 今天之前,江柏几乎从没有过这样的态度,“她的命是我救下来的。” 一句话堵住了周臣的嘴。 他说这些不是为了自持恩情,“命只有一条,不够你再挥霍,要不是今天早上及时发现……”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但宋尔顺着他的话往下想了想,脸色蓦然白了下去。 江柏同样想到了后果,他绷着唇,话音也跟冻住了一样,“回去之后,别在屋里烧火了。” 宋尔也知道这是为了自己好,并没反驳,“好。” 江柏皱着的眉却仍没怎么松,他把水壶递过去让他自己抱着,然后起了身:“我去喊医生过来。” 等人出去了,宋尔才从那种被训斥的小朋友心理中走出来,他呼出口气,看向周臣,“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可以跟我讲讲吗?” 周臣刚被江柏的语气弄得有些憋气,可说起来他确实没在这件事上出几分力,自然也没法反驳,此时听到宋尔的话,简单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那回去之后,我得好好谢谢月儿她们。” 宋尔听完之后,又道:“是江柏背着我跑到了县城吗?” 尽管对那男人的印象不算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现在宋尔还能好好的同他说话,大部分都要归功于江柏,是以并没说什么旁的话,“嗯,两个多钟一直没停。” 宋尔还要再问,就见江柏带着那位明医生进来了,他闭上嘴巴,没出声了。 “人刚醒没多久,劳烦再看看她。” 江柏走在后面道。 “好,不用太担心,人能醒过来就说明没什么大问题了,后面再观察两天就行,”明大夫说着走到床边,语气温和下来,“有觉得恶心吗?” 宋尔抱着被子道:“还有一些。” “头呢,晕不晕?” “昨儿晚上晕的厉害,现在好很多了,”宋尔道。 明医生大致问了情况后,交代道:“这个情况再吸一段时间氧气最好,最近吃的清淡些,另外就是他的底子不是很好,得好好养着。” 江柏一一应着,神色认真。 “另外……把钱给补上。” 大概是对催病人家属缴钱这种事有些不自在,明医生说到这里,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 “好,我一会儿就去,”江柏道:“要交多少?” “三块钱。” 这时候的三块钱都够得上一户人家半个月的吃喝了,明医生怕他们觉得贵,解释道:“不是医院要的钱多,是氧气储存不易,整个医院也就两罐。” “我知道的,一会儿就去交,”江柏没什么意见,钱对他来说是很重要,但总归没有宋尔的命重要。 等送走医生后,宋尔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他把自己那么远背来的缘故,心理上就多了分依赖,“江柏……” “我先去交钱,在这好好休息,有想喝的粥没,我一会儿回来打,”江柏道。 被打断的宋尔只能低声道:“白粥就行。” “嗯,”江柏应过之后,走了出去。 并没直接交钱,他来的时候太匆忙,身上就带了一块钱,全花在宋尔的那只水壶上了。 思索了会儿,走出医院大门,去了离这里大概两条街的筒子楼。 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 ** “钟哥,刚刚是谁来了啊,你就直接把钱给了。” 正在做饭的女人道。 “是荀子他哥,”钟遥端了杯水过去,“在营里时,荀子跟我关系最铁,现在他哥来借钱,我肯定不能不管。” 说着他又有点儿疑惑,“不过他也挺奇怪。” 妻子看向他:“怎么奇怪了?” “你知道的,我以前是侦查兵,”钟遥现在还是有点改不了自己随时观察的习惯,“他身上有消毒水儿味,还很浓。” 妻子跟着他的思路走,“那说明他可能从医院出来没多久,这有啥奇怪的。” 钟遥“唔”了声后道:“荀子跟我说他们家里就剩他跟他哥了,荀子现在没在家,那谁会在医院啊?” 妻子捣了他一下,“你管人家那么多,就不许人有个亲戚朋友了?” 钟遥却记得江荀家里跟村子的联系并不怎么密切,他们家是后来搬去的,本就没什么亲戚,后面又发生了点儿事,关系就更淡了,只这些就没再跟妻子往下说了,即便是关系好,也没有把兄弟的家事说给枕边人的道理,只一句话带了过去,“说的也是。” 他没再深究,只下次给江荀寄信时,还是提了一嘴。 20、第20章 病房很安静。 周臣却觉得现在这种安静很好,起码比江柏在的时候要让人放松,他坐在那,眸光不觉就落在了宋尔身上。 有围巾遮挡的时候,周臣只能瞧见对方额上一点细白的皮肤,以及那双似乎总是垂着的眼睛。 第一次见面、他就好奇过她是什么样子,往后相处更多了,这种好奇不减反增,周臣从没想过她会是这样--- 这样的柔软脆弱。 苍白的脸,荏弱的呼吸,叫人想起夜里无声喁喁的幽昙。 独处月下,转瞬刹那。 即便望过去一眼,也生怕不可再企及。 “你怎么一直看我?” 倏然间,床上的女孩儿睁开了眼。 他偏过头,琥珀色的眸光轻轻浅浅的睨过来,明明是那样寡淡的一瞥,却叫周臣几乎再说不出话,他也确实什么都没说。 宋尔蹙眉,“周臣?” 从小受到的教导让周臣清楚的知道一直盯着女孩子看有多不礼貌,可他却在宋尔一连叫了好几声后才恍然回神,“嗯……” “抱歉,我刚刚在想事情,”他摸了摸鼻尖掩饰般的道:“怎么了吗?” 误会对方在看自己的宋尔抿了下唇,他往被子里钻了钻,瓮声道:“没事儿,就是想要谢谢你,这么远的也来送我。” “我并没帮上什么忙,”周臣心绪杂沓的望向了窗外。 宋尔摇了摇头,“你能过来,我就很感谢了。” 他们毕竟都不熟悉,对别人的善意,宋尔不至于轻忽对待,“等回去了,我请大家吃饭。” 周臣不想让宋尔费钱,可又不能代表别人,只能先道:“等回去再说吧,病都还没好全,就先惦记上别人了。” “应该的啊,”宋尔弯着唇一眼端来,“我的命难道就不值当一顿饭吗?” 周臣本就神思轻恍,迎着对方琥珀色的剔透眸光,向来稳重温文的人脸色微红,“值当。” 正当他要接着说什么的时候,门口传来了推门声。 周臣下意识的生出不悦,他转目望去,见到来人,胸中往下坠了坠,对方右手托着一只银色铝制饭盒,左手拎一袋黄色油纸包,应该是给宋尔带的饭。 “你回来了。” 女孩儿声音微扬。 江柏先“嗯”了声,才回身把门关上。 他走近把饭盒递了过去,“这会儿应该温了,喝吧。” 宋尔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可又没什么力气。 坐在一旁的周臣扶了一把。 宋尔道了声谢,看向江柏,“你呢,吃的什么?” 江柏拆开油纸包着的馍馍让他看。 宋尔探过头,见这样简单,抬眼道:“没有别的了吗?” “还有咸菜,”江柏道。 宋尔没说话,他揭开饭盒的盖子,等看到里面煮的开花的大米粥后,鼻子忽然的就酸了一下,又有些没由来的不高兴,“这个太多了,我喝不完。” 声音闷闷的。 江柏往饭盒看了眼,汤盛的实在,差不多被填的满满当当,要是自己的话,估计几口下去就没了,但他想到宋尔上次在他家里只吃了一个白馒头就饱了,也没让他一定吃完,“先吃。” 宋尔低声道:“要不要我分给你们一些?” 江柏自动把话中的另一个人忽略了,“我不用,自己喝。” 宋尔慢吞吞的“哦”了声。 等瞧见对方开始喝粥了,江柏才拿出馍馍,先分了两个给周臣,接着一口馒头一口咸菜的吃了起来。 周臣低头看着两个泛黄的馍馍,方才在宋尔面前生出的紧张曲折还有一些别的情绪相继沉寂了下来,他当然不愿意吃,可却不能在宋尔面前直接把馍馍扔回去,“这个多少钱,回去给你。” “一分。” 江柏没怎么犹疑的道。 听着两人的对话,宋尔喝粥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我的总共多少钱啊?” “不用急着钱的事儿,等好了再说,没多少,”分明是十分双标的话,可江柏的眼神里却没有什么故意的成分,可见是真的这样想的。 周臣没说话,面无表情的把馍馍填进了嘴里。 说真的,他是第一次这么想骂人。 也是真的觉得江柏这人挺讨嫌。 尽管馍馍很喇嗓子,吃进嘴里还苦巴巴的,周臣也没再说一句话。 宋尔被江柏的话弄得手抖了下,差点把粥撒了,他慌忙拿稳了些,本来还想再说两句,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两个人都抱着馍馍吃得头也不抬,就没吭声儿。 等粥剩了一多半的样子,宋尔停下来道:“我吃饱了。” 江柏看着没下多少的粥,皱眉道:“再喝点儿。” 宋尔脸色为难,“喝不下了。” 江柏见状把饭盒接过去,两三口就把剩下的喝完了。 “饭盒我会洗干净。” 他着意加了一句,看起来对上次被嫌弃的事儿还没忘记。 宋尔却没听出什么,“哦,好。” 一顿饭吃的暗潮涌动,连宋尔都感受到他们的不对盘了,他不想两人再生出什么矛盾来,思索之后迟疑着道:“我这儿现在应该也没什么事儿了,留一个人就行了,再来耽误了地里的活儿也不好。” 周臣自然是想留在这的,他张口正准备提出来,肩膀就被按住了。 “你再休息会儿,这事儿我们商量着来。” 江柏道。 周臣看他一眼,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既然大家心知肚明,他也就掐了话音。 宋尔见两人都同意了,趴在床上说“好”。 这一觉睡得沉,直到傍晚才醒。 睁眼的时候,耳边隐隐约约的还能听见争执声。 仔细分辨,好像是周臣和江柏的声音。 两个人甚至为了不吵到他,还很贴心的去了外面。 只门并不怎么隔音,宋尔不止能听见,还听的很清楚。 “宋盈是我们知青点的人,就算要留下,也该是我。” 这是周臣在说。 江柏不跟他扯那些没用的,一戳就是痛点,“你有钱吗?” “她一会儿吃什么,喝什么?” 周臣这是第一次被指着鼻子说没钱,他张了张嘴,气的一点风度都没了,他冷冷一笑,“钱是吧?” “啪嗒”一声,金属表带的暗扣弹开,他把腕上的表解下来,“很快就有了。” 这个手表是母亲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给买的,一直戴到现在,要不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周臣也不会打这个主意。 正准备出去的时候,身后的门忽然开了。 “等等。” 21、第21章 一道拖着弱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臣回过头,见宋尔把氧气给薅了,大步上前拉着他回了病房,又扯了输氧管子过来,“赶紧吸上。” 宋尔任他摆置,只侧着脸道:“你刚刚是要去卖手表吗?” 周臣微微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没说话,准确的说、是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宋尔就那么直直的盯着他。 周臣没办法,只能说“是。” 宋尔闻言拧了下眉,他轻声道:“可以把你的手表让我看看吗?” 周臣把刚解下的表递了过去。 宋尔接过来,有些凉手,他没太在意,只是在表带内侧看了看,又摸了摸,“这里已经有些磨损了,说明戴的时间不短了是不是?” “是,戴了两年,”周臣道。 宋尔没提刚刚他一副冲动着要去卖表的事儿,只是说:“我也有一只表,比你的这个磨损的还要重一些,是我爸爸的,他宝贝的不行,要不是我这次下乡,家里是怎么都不会给我的,我拿着这只手表,就觉得会很安心。” 一说到家人,他忍不住笑了下,眼睛弯弯的,有点儿乖,“你这个是自己买的吗?” “不是,”周臣看着静静躺在宋尔手上的那块手表,心头涩了下,“是我母亲送的。” 宋尔抬起眼眸,很认真的说:“那更应该好好留着才对,这里面有家里人的祝福,不可以卖的。” 也许周臣在卖了表后会后悔,毕竟这里面承载不止是记忆、就像宋尔说的,也有母亲的心意,到那时他很有可能会对宋尔生出怨来,虽然做决定的时候是自己,可人往往对自己是很宽容的,苛责不了自己,就只能苛责别人。 偏偏这时候宋尔阻止了他,还剖心一般的说了这样为他着想的一番话,周臣心中无法不生出动容。 当一个女孩子生的足够美丽的时候就已经很能引人攀折了,何况……她还这样体贴。 周臣以后再看见这块表的时候,想到的恐怕就不止是家人了,“好,不卖了。” 宋尔听到他的话,把表重新放回周臣手里,“那就好。” 在他眼里,并没怎么跟周臣相处过,若对方当真将这东西卖了,就为给他陪床,他心里只会觉得不安和负担。 可能人的情绪真的不相通,周臣摩擦着表盘,一股不舍既突兀又理所当然的从心底冒了出来,可又不得不轻缓的道别,“那我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太麻烦了,”宋尔想到蒲兰村到县上的距离,劝道:“我很快就回去了,不用担心,回去了替我像月儿她们报个平安。” 周臣只应下了后面那句话,“那你好好休息。” 说完带上门走了出去,路过江柏时,脚步停了下,却什么都没说。 等看不见人了,江柏才进去,没问刚刚两人说了什么,只道:“晚上吃炖鸡蛋可以吗?” 宋尔点了点头。 江柏“嗯”了声后,拾起饭盒就要走。 只抬步时袖上紧了下。 低头看过去,一截细细的指节正捏在上面。 不知道是不是皮子太白,江柏几乎能看见上面的黛色血管,“怎么了?” 宋尔拽着他衣袖的力道紧了紧,“我要两碗。” 江柏想到中午她连一份粥都喝不完,眼神里不觉就带了点质疑。 宋尔看出来了,鼓了下脸颊,“我胃口好不行啊?” 江柏其实也觉得她吃的少,“那我一会儿带两份回来。” 说完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宋尔见他又是这样,扑腾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脸色很有些差。 一直等到江柏回来,都还在气着。 江柏似乎也能看出来几分,递饭盒的动作有些迟疑,“给。” 宋尔不接,“你吃的什么?” 江柏把右手的的油纸包摊开给他看了看,“馍馍。” “配咸菜?” 宋尔接上。 江柏道:“晚上没咸菜。” 宋尔接过饭盒,连盒盖都没揭开,就说:“我吃不完。” 江柏张嘴,还没开口就被打断了。 “你是不是要问我吃不完为什么还要两份?” 江柏跟个呆楞子似的点了点头。 宋尔本来是很生气的,可看着他这个模样,那些气又被抵消了,“不许问。” 他说不许,江柏就真的不问了。 宋尔吃了一个鸡蛋,又喝了几口汤,接着把饭盒递了过去,“喏,吃不完的,你帮我。” 江柏动作停了下来,看着他。 宋尔被看的不自在,“不能浪费粮食。” 江柏不是笨,他只是情绪相对来说要贫瘠一些,看着递到眼前的饭盒,沉默了下,但还是接了过来。 宋尔托着下巴道:“你把馍馍泡进汤里,会软和很多。” 江柏照做。 宋尔见他对自己的话都有反应,忍不住道:“你刚刚在外面跟周臣都有那么多话说,怎么到我面前,就成闷葫芦了?” “我有那么讨厌吗?” 他最后那句说的有些小声,听着好像还有些难过的模样,江柏抬眸,“不讨厌。” 只说了这一句,就接着吃饭了。 宋尔等了半天就等来了这一句话,他瞪着眼睛问:“没啦?” 江柏“嗯”了声。 宋尔又觉得自己的气消的有些早了,他指尖点点饭盒,“可是、我跟你说话,你都只嗯嗯哦哦这样子回我的话,我会很无聊的。” 要是旁的人这样说,江柏理都不会理一下,他不想说话的时候通常谁来都撬不动他的嘴,除非是自己愿意。 可面对宋尔,又说不出很严厉的话。 放下饭盒,“要怎么样才不无聊?” 宋尔伸出右手,比了个三。 江柏看不懂。 “三个字,”宋尔眨了眨眼,浅色的眼珠子里透出狡黠来,“每句话都要超过三个字。” 她这样灵动,比先前叫不醒的模样要可爱太多,江柏想了想,直到宋尔忍不住催他了,才说“好。” “你刚刚犯规了,”宋尔凑近道。 江柏是很少笑的,可现在却不觉就笑了出来,“好,知道了。” “念在你初犯,就没有惩罚了,”宋尔很有派头的抱着胳膊,“但是俗话也说,事情可一可二,却不可以有三四,你知道的吧?” 22、第22章 “那、我还有一次免除权,对吗?” 江柏从她的话里提炼出这个信息。 “是还有一次,”宋尔点了下脑袋,“可你之后要是还这样的话怎么办啊?” 江柏想了想道:“你可以罚我。” 宋尔觉得他真的很笨,哪有人这么轻易就把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上的,“人一开始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就是会很不适应的,循序渐进就好了,为什么要罚你?” “我答应了你,没做到,那就是错了,”江柏脸上一副很平常的模样,“做错事,就要受罚。” 宋尔有些诧异于他的逻辑,“那万一我提了很过分的惩罚,你也要答应吗?” 江柏说“是。” 宋尔不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可听着江柏的话,忍不住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江柏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道:“以前就是这样的。” 宋尔追问,“以前是什么时候?” 江柏看着他,又不说话了。 宋尔也回看过去,眼睛甚至睁的比他还要大,“怎么了,不能问吗?” 气势半点儿不输的。 看着她的气势汹汹的模样,江柏胸中才涌出的那股闷窒感被无声压了下去,“5岁的时候,家里没有吃的了,那个……女人让我去找,我最后没能把吃的带回去,所以罚我晚上不能在炕上睡觉。” “后来教我认字,说错一个,会被打十下手板。” “冬天去山上捡柴火,没捡够的话,回家就没人开门。” …… 一桩桩,一件件,具体的不能再清晰。 宋尔听的一阵心惊,“5岁?”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打心底里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小孩子的经历。 江柏“嗯”了声,他说完又想起答应宋尔的话,想添两个字,可又实在不知道添什么。 宋尔却没注意这个,他手指握紧,以为江柏是被欺负了,很有些气愤,“那个女人是谁?” 江柏身子侧了下,带着自己也没发觉的闪避心理,“爸的妻子。” 他的用词有些奇怪,不说是自己的什么人,而是用父亲的妻子指代。 宋尔刚刚升起的气愤一冷,蓦然觉出了些怪异,按照常理来说停到这里是最好的,但他想起江柏的遭遇,还是问了下去:“那不是……你妈妈吗?” 回忆往往能把人扯进难解的漩涡,江柏闭了下眼,唇角逐渐压平,“她从来不让我跟弟弟叫她。” 宋尔还想要接着说,江柏的情绪却随着回忆,逐渐压抑了下来,“饭快要凉了,以后再讲,可以吗?” 他这样半耷着眼皮,几乎带着种生人勿近的孤独冷峻。 宋尔望着身形高大、眉眼却骤然沉寂的男人,轻声道:“可以过来一点吗?” 江柏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依言往前挪了挪。 宋尔伸出手,放在了江柏宽阔的肩膀上,很亲近的动作,却并不含一丝轻佻,“在地上睡,冷不冷?” 那双藏了琥珀的眸子里带着江柏看不懂的情绪,但并不讨厌,“不记得了。” “那手呢,疼吗?” 江柏握住手掌,没答话。 “肯定很冷,也很疼,”宋尔跪坐着,轻轻给了他一个拥抱。 带着怜惜的抚慰。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叫江柏的心也跟着变得奇怪了,明明刚才还在往下沉,可在宋尔抱过之后,好像又慢慢的浮上来了。 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以前见过的春天树,在向着阳光时,枯败的枝杈总能发出一点新芽。 自顾发着怔的时候,宋尔已经松开了。 像是一阵温煦的风,吹在树叶上,哗啦啦的响,可也只是短暂停留,来了又走,江柏垂眸,骤然觉出些空落。 “以后都不提惩罚了。” 就在江柏情绪还没抽离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宋尔的话,他抬起漆黑的眸,说“好。” “但你以后要是很敷衍的回我,我就要叫你江哥,”宋尔大声宣布。 “咳咳……”江柏听到他这个决定,没忍住变了脸色,“等等。” “怎么还要等等,”宋尔振振有词,“说起来还是你占便宜了呢,平白无故的就多了个美丽大方、温柔体贴的妹妹,旁的人想要还没有这种待遇的,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使劲儿往脸上贴金的宋尔夸起自己来一点儿不害臊。 江柏耳朵有点儿烧,“可是……不能。” 宋尔鼓着嘴巴,“你就知道说这不行,那不行的,问你原因还老是藏着掖着,好像见不得人似的,以理服人的道理懂不懂啊?” “我不管,今天你不跟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是一定要叫的。” “哥哥、哥哥、哥哥……” 一张嘴,犹如魔音灌耳。 江柏连个说话的空隙都没找到。 没办法,他只能抬手捂了上去。 “唔、唔……”宋尔想把他的手扒开。 “我告诉你,”江柏简直是怕了她了,“你先别出声好吗?” 他实在被喊的有些慌。 宋尔重重的点了下头。 江柏这才松开手。 宋尔得到自由后,第一件事就是指着自己的脸控诉,“哪儿有人正说着话就动手动脚的,我的脸都叫你捂疼了。” 江柏记得自己没用多大的力气,可看着宋尔红了一片的脸颊,还是道了歉,“对不起。” 宋尔得寸进尺,“那你以后不可以这样了。” 江柏忍不住道:“是你先……” 听到这里,宋尔眉毛顿时抖的老高,表情还恶狠狠的,像极了恶霸猫猫。 江柏被迫熄声儿。 见他不说了,宋尔才放松下来,转入正题,“不是要告诉我原因吗?” 江柏抿了下唇,几度张口也没说出话来,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 宋尔哼哼一声,“哥哥,你到底还要不要说了?” 他的声音是故意拖长了的,但因着本身就是南方人,说话软,这样一来,就有些黏黏糊糊的。 听在江柏耳朵里,跟撒娇似的,他看她一眼,喉咙微动,“我们这里,只有处了对象的才会叫对方……哥哥。” 宋尔听的一愣,“处……处对象?” 江柏“嗯”了声,“处对象。” 宋尔的耳朵不觉间压了又压,想到自己刚才一叠声的“哥哥”,他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像极了山上烂透的野莓子,“你……你你你,你怎么不早点儿跟我说?” 江柏觉得自己很冤枉,“我说了。” 是哦,就在上次他叫他江哥的时候,可宋尔还是觉得原因出在江柏身上,“你说的不清楚。” 江柏没他嘴皮子利索,只能默默背下了这个责任。 “喂。” 宋尔脸颊还是很红。 江柏目光转过去。 宋尔扬着脑袋大声说:“你不许瞎想,知不知道?” 他简直是倒打一耙,不讲理极了,分明是自己叫的哥哥,到头来却又提出这样的要求。 23、第二十三章 江柏是个寡冷的人,却也还是个男人。 他望着宋尔,女孩儿嘴上说着让他不许瞎想,可她眉眼酣然,因着发恼唇由淡色转为绯红,明明生的皎洁模样,一动却又似俏还妖。 可男人到底克制,他自小得到的东西太少,留不住的也太多,被这样要求了,也只是很自然的说:“不会的。” 宋尔见江柏神色正常,跟刚刚没什么两样,慢慢的、也放松了下来。 吃过饭后,一抹黄昏褪去,只剩下混沌的黑,病房倒是通了电,江柏试着拉了下灯泡,很快就亮了。 比点蜡烛要好很多。 宋尔转眼看着刚坐下来的江柏,拥着被子问:“你今晚上睡哪里啊?” 江柏道:“在这儿招呼着你。” 宋尔半坐起身,“就这么坐一晚上吗?” 江柏点点头。 宋尔是知道晚上有多冷的,在知青点的时候,就算晚上盖了那么厚实的大棉被,他也还是会手脚冰凉,何况这样没有任何遮挡的坐一晚上。 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可以盖在身上的东西,他思索了下,“你去找明医生问问,看有没有多余的被子。” 江柏的经历就注定了他不会是很愿意跟外界有过多接触的性格,之前找人是为了宋尔,现在放自己身上直接就拒绝了,“不用麻烦。” 宋尔见他自己都不怎么在意身体,有些气,可一想到对方大老远的把自己从村里背过来,心里面又一软,他坐起来,把裹在身上的军大衣还有外面那层袄子给脱了下来,“这个你将就着盖一盖,要实在不行……” 他拍了拍床,绷着脸表情严肃,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就到床上来睡。” 宋尔现在要没扮作女人,肯定就邀请江柏一起了,毕竟两个男的哪有那么多讲究,可他到底没失了智,还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得好好藏着。 “不用,这个就行,”江柏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人言可畏的道理,他让宋尔把袄子穿上,只接过了军大衣。 这个军大衣是宋尔父亲的,对于宋尔来说其实有些大了,穿身上后能垂到脚面,领口一拉还能把脸也挡住,可到了江柏身上,只堪堪到膝盖下一点儿。 宋尔自己穿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仰头看着江柏的时候,忍不住就有些酸了,“你多高啊?” 江柏没察觉到这种酸气,“没量过。” 宋尔扁了下嘴,都说人越缺什么,就越在意什么,因着身体的原因,他的身高一直跟不上同龄人,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是很耿耿于怀的,“你坐下来。” 江柏低头看着他,眼神疑问。 “一直仰着头说话,脖子会酸,”其实是他心里酸。 江柏看着脑袋瓜子昂的高高的宋尔,眼里划过点儿笑,“我等会儿坐,得先去把饭盒刷了,顺便再打些水回来。” 宋尔看着他,“哦”了声。 ** 周臣回到知青点的时候,已经九点多钟了。 提着力气敲了敲门,要不是有旁边的墙面靠着,只怕要滑在地上。 天上几颗星子,光很淡。 知青点的人这时候都还没睡,听到门口的动静,呼啦啦从堂屋涌了出去。 最先跑过去拉开门闩的是陈月儿,她看见周臣,开口就是:“盈盈呢,怎么样了?” 她蹙着眉,眼睛里是肉眼可见的焦灼。 还是吕英注意到他的状态不对,扶着人到堂屋先灌了几口水,等他稍缓过来了,才问出了大家都担心的问题,“宋盈同志情况还好吗?” 周臣一天都没怎么吃喝,又在县城不歇气儿的往返一趟,面色都要泛青了,他拿着搪瓷缸子,强忍着不适道:“有惊无险。” 这话一出,陈月儿当场吁了口气,抓住谢放的胳膊狠狠一掐又一松,“没事儿就好。” 谢放疼的脸色都变了,“陈、月、儿。” 被喊到名字的女孩儿抬头,“怎么了?” 谢放把她的爪子拿下去,两眉排开,语气差到不行,“你怎么不掐自己?” 陈月儿这才注意到自己干了什么,她讪讪道:“我不是故意的。” “是啊,你当然不是故意的,”谢放阴阳怪气,“是我欠了你的。” 理亏的陈月儿讷讷不敢吭声儿。 两个人的小动作没什么人看见,大家的心神都在宋尔身上,听到人没事儿,一直紧着的弦也算是松了,连郭蓉走远之后都说,“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看这话还挺对的。” 王薇这次没忍住,轻轻在她手背拍了一下,“你这嘴啊,什么时候能消停点儿,要是让别人听见了,怎么想你。” 她跟郭蓉是同一批来的知青,很长时间都是彼此作伴的,交情不比其他人,这话说的也是真心为她。 郭蓉撇了撇嘴,“我就是说说,又没做什么,她人现在不是没事儿吗?” “更何况……” 她挽着王薇的胳膊低声道:“今天是薇薇你结婚的日子,我知道人命关天的道理,也晓得这事儿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可一个女人一生也只结一次的婚,早就算好了的,东西也准备的正正妥当,被这么一搅和,都给错过去了。” 王薇听她是在为自己委屈,心中淌过一阵暖流,“我没事儿的,只要两个人真心诚意的过日子,哪一天不能结的,又都在知青点,没什么差的。” 可能或多或少的委屈也有,但下乡这么过年,遇到的事儿太多,日子也太难挨,棱角早就磨平了。 等各自回了屋儿。 谢放躺炕上双手往后脑勺一支,目光落在了形容狼狈的周臣身上,“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他本来也就是那么一问,可这一问直接就戳到了周臣的不愿提及之处,正在拧毛巾的男人动作一滞,凉声道:“宋盈还需要住两天。” “那你明天还去吗” 谢放跟看不懂脸色似的,还在那问。 “去,”周臣没怎么犹豫,他擦过脸后,把摘下的眼镜放好。 可这个话在第二天还是被打破了。 只因推开门后,满眼的白。 凛凛的风夹在雪上,刀割一半的冽。 这个天气,如果不是熟悉地形的人,是根本就出不来门的,连方向都不容易辨认。 一不小心,死在路上也不是没可能。 周臣迟疑了会儿,还是决定去。 吕英却没同意,甚至想都没想就给拒绝了,“昨天那是特殊情况,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我负担不起一个人的生命,这个假我不批。” “要是他们今天回来,你又去了,再扑个空岂不是得不偿失,再退一步,你找不到路了,我们是不是还得去找你?” 周臣望着外面纷纷飞扬的雪色,最终默了默,没再执意要去。 县医院。 宋尔是一大早被冷醒的,他在被子里搓了搓手脚,哆嗦着问:“江柏,你冷不冷?” 江柏早就习惯了这里的天气,并没觉得有什么,他把宋尔的军大衣披他身上,“先穿好。” 宋尔“嗯嗯”两声,利索的把胳膊伸进了两条袖子,许是才从男人身上脱下来,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暖烘烘的。 江柏则是去找了医生,“我们今天能不能出院?” 明医生道:“可以的,只要小心照看着应该没大问题。” 江柏放下心,他又补交了两块钱,这才夹着一身凉气进屋儿,没靠近宋尔,隔着几步掸了掸身上的雪粒子,“收拾收拾,我们一会儿就回去。” 宋尔见他这么着急,有些不解,“不能等雪停了再回去吗?” 江柏透过窗子望着外面压低的黑色层云,道:“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的。” 他说的很肯定。 要论生活经验,宋尔知道十个自己也比不上一个江柏,他没再多问,只是说:“现在就走?” 江柏“嗯”了声,“我去打个饭回来,你吃过就走。” 24、第 24 章 出门之前,江柏让宋尔把围巾戴上,“先到外面适应一会儿,要是觉得不舒服跟我说。” “好,”宋尔捡起围巾包住脸,又把药瓶握在手里以防万一。 出了病房门后,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没多大会儿,脚底就生出了一股子寒气,顺着小腿直往上爬,连带身子也透冷。 宋尔赶紧给自己喷了一泵药,等舒服些了后开始在地上不停的跳,想让自己快点儿暖和起来,可五分钟过去,还是冷的紧,他搓着手忍不住有些丧气,“江柏,我……我可能不大行。” 现在还没到外面呢,他就冻成了这个样子,要真在雪里走几个钟头,宋尔怕自己倒在路上。 江柏见他连嗓音都是颤的,一时也有些头疼,要是现在不赶回去,等雪大了,就更不好走了。 倒不是他不愿意背宋尔,只外面的风雪不小,一出去对方在上面可以说首当其冲。 他压下眉,神色有些凝重。 片刻后,还是拉着宋尔先回了病房。 宋尔见他眉毛锁的那样紧,往他身边挨了挨,“实在不行,你……你就先回去,我等等再走。” 江柏听见他的话,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差了几分,“一起走。” 宋尔“哦”了声,“不能像来的时候把我背在背上吗?” 江柏摇了摇头,把自己刚才的顾虑说了出来。 宋尔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那你看我趴你怀里能行吗?” “趴……趴我怀里?” 江柏愣住,不觉就结巴了下。 宋尔看着他的反应,也觉得的自己的这个想法有些不合适,他轻叹口气,“不行就算了。” 江柏没说话,他静静站在那里,过了大概有四五分钟,才道:“也行的。” “你……要是愿意。” 最后一句他说的很轻,可两个人的距离又不算远,宋尔哪儿能听不到,他望着比他高了有一个头的男人,眼里衔出点儿笑,“我提出来的,怎么会不愿意啊?” 说着张开了手,“过来抱我,我们快点儿回去。” 他站在那里,眼尾一睇,像极了踩在墙头上居高临下的小猫,甩着尾巴很是骄矜。 江柏家里养的是狼犬,很少见猫,可现在觉得其实小猫也挺好,他走过去,托着她的腿弯直接把人揽进了怀里,“把头埋在我衣服里。” 宋尔把围巾解开,套在了江柏脖子上,然后掀开他的外套往里钻了钻。 刚靠上去,一股子热乎劲儿就贴了上来。 暖和的不得了。 跟热水袋似的。 “还冷吗?” 江柏问。 “不冷了,”宋尔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手也放上了他的胸膛。 江柏被她弄得有些不自在,“别乱……动。” 他本来是想说摸的,可又觉得这样说不大好。 “好哦,”宋尔窝在江柏怀里,很听话的道。 临走前,江柏又检查了一遍东西,见买来的水壶和饭盒都装上了,这才抱着人出了县医院的大门。 迎面的雪打下来,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忽的就凉了下来。 四下看看,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江柏动动鞋底,在脚下碾了碾,确定了雪的厚度后慢慢走了起来。 雪薄天冷,也更容易打滑,江柏不敢太快,他一手托着宋尔,一手把外面的衣裳紧了紧,“觉得受不住了就吭声儿。” 宋尔自打出来就觉得背上跟上冻了似的,他抱着江柏,头都不敢抬一下,只轻轻“嗯”了声。 感受着胸腔传来的微弱震动,江柏心里蓦的涌出点儿很奇怪的感觉,具体的也说不上来,就是沉甸甸的,好像负担了一个人的全部信任和性命,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着,不敢有丝毫分心。 只到底不比来的时候,一个钟过去,也才刚出县城不远。 雪真的很大,几乎看不清路。 尽管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许多次,男人还是走一会儿就要停两分钟,怕方向错了要浪费更多时间。 漫天漫地的雪色笼罩在这片天地,寂静无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渐渐的,江柏身上也有些失温了。 宋尔是最先感知到这一点的,他嘴唇颤了下,抓紧了他的毛衣,“江柏……” 只这一句,什么都没再说。 男人的步子不停,只是手掌动了动,权当是安抚,他此时的头发、眼睫上面全是雪粒儿,有的甚至化成水从额上淌了下来,他顾不上去擦,“快了。” 粗硬的声音被风雪划开,听到耳朵里有些断续,宋尔抱的更紧了些。 这时候,他再想不起什么身份的事。 两人的体温依偎在一起,撑起了宋尔身上最后一点暖意。 就这样一直往前走着,走到时间都煎熬了,宋尔眼眶里的泪无声往下落,却不敢发出哽咽让他分心。 江柏从来都不是什么细腻的人,可宋尔一哭他就察觉到了,想要拍拍他的背,可因着长时间的维持一个姿势,手掌要已经僵硬了。 “别怕。” 他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遇冷结雾。 “别说话了,嘴里再进风,”宋尔擦着眼泪说。 他第一次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第一次很讨厌下雪天。 有那么一瞬间,宋尔也会生出一种他们是不是回不去的恐慌,这种不确定扯着他的心不断下坠。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模糊传来一句,“看见……村口了。” 宋尔下意识“嗯”了声,等听清楚里面的意思时,脑子里一片恍然,“到……到了吗?” 江柏说“是”,他的脚步快了些,几乎是用了跑的。 把宋尔送回知青点时,他的人也冷透了。 比宋尔还要冷。 “我走了。” 可他把人放到炕上时,也只说了这么一句。 宋尔拉住江柏的手,冷冰冰一片,他想都没想就拦住了人,“等等。” 他跳下炕,把自己的大被子扯过来披在了他身上,“现在雪下的那样大,你身上又这么冷,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啊?” 他原本是不怎么哭的,可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总忍不住。 江柏望着宋尔通红的眼眶,刚刚的沉闷一散而空,他坐在那,分明高高大大一个人,可手脚也放不开,看起来竟有些无措,“别……别哭。” 宋尔手背揩了下泪,可又擦不干净,最后只能自暴自弃的爬上炕,把脸埋在了膝窝里。 江柏看着她不停发颤的肩膀,手掌伸到半空,却半天没落下,“我不走了。” “对不起,”宋尔默了会儿,很克制的不呜咽出来,“是我……是我在路上拖累了你,要不是带着我,你自己一个人肯定能回来的很快。” 他的难过,更多的来源于自责。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宋尔相信父母会这样对他,可当别人给了他超过的、几乎把自己也给搭进去的好时,他没法不生出这种感受。 江柏的那只手最终还是落了下去,他拍了拍宋尔的脊背,轻声道:“我本来也是因为你才去的,怎么会一个人回来?” 这原也算不上什么安慰,你不能指望一个从小到大都很孤独的人能无师自通的懂了世故,可他坐在这里,把一切的原点动机都归于你,本身就足够温情了。 宋尔抬起头,眼泪慢慢止住,“不是骗我的吗?” 江柏说,“不是。” 25、第25章 宋尔凝视着他,凝视着他半湿的发、和那张失了血色的脸颊,抬起胳膊,慢慢蘸去了对方额上正往下淌的雪水。 江柏的身子在宋尔靠近的时候就僵硬住了,感受着落在额头的那点儿温度,跟被定住了似的,动也没敢动一下。 可这样一来,两人的呼吸就有些近了。 温热的、又不那样干燥。 望着对方水色沾湿的眉眼,江柏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明明身上那样冷,可心却忽的热了。 谁都没说话,可彼此间似乎又泛滥出了千头万绪。 不知过了多久,宋尔放下手,退回去说“好了”。 这般近了又远,让江柏的心也跟着拉扯了一遍,他看着女孩安静的模样,张口想说什么,可费了好大的劲儿,也只是找到了一个拙劣的切口,“你……袖口湿了。” 宋尔低头看了看,衣裳大概不是隔水的料子,看上去被洇的有些深了,他摸了下,湿气都快透到里层了,“没事儿,之后我再烘烘。” 江柏手背贴了下炕,“屋儿里没炕,衣裳干的就慢。” 宋尔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耷着眉毛轻轻叹了口气,“那我等等再穿好了。” 他盘腿坐在炕上,脸上的泪还没擦干净,头发也乱糟糟的,看着很有几分可怜。 江柏看着宋尔,不知怎的,忽然就很想摸下她的脑袋,倒不是出于暧昧,更多的是像在路上见到了一只很喜欢的小猫,它笨的连个窝都搭不好,你没有留意到也就算了,可当对方出其不意又格外鲜活的蹿进了你的世界,江柏找不到理由不管他。 “要不要……我给你搭个灶?” 男人披着大被子道。 宋尔歪头看过去,“灶?” “嗯,”江柏应过声后,解释道:“不是那种很大的灶,结构要简单一些,围着左边这面墙砌,做饭烧水是尽够用了,到时候我再把屋里的管道改一下,晚上睡觉也会暖和很多。” 宋尔听的耳朵都竖起来了,他往江柏身边凑了凑,忍不住道:“真的会暖和吗?” 江柏点了点头。 宋尔心动是很心动,就是很怕自己会再次弄得中炭毒,“那这个灶台……是不是也得用柴火啊?” 江柏见女孩儿面色犹豫,稍微一想就知道了他在担心什么,“灶台上设的有烟道,不会跟之前一样。” 宋尔闻言心中的最后一点担心也没了,想到自己以后也能睡上暖乎乎的大炕,他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江柏,你怎么会有这么好啊!” 虽然还没睡上大炕,可光是想一下就已经很激动了,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拿脑袋顶了下他的肩膀。 情绪是会传染的,江柏也被她的开心给包围了,“这么高兴吗?” “嗯,”宋尔弯着眼睛,小月牙里盛了漫天漫地的星星。 江柏也跟着笑了,尽管没有原因。 “诶,”宋尔回过神后,忽然道:“你连灶都会搭啊?” 他用这样称道惊叹的语气问出来,好像会砌个灶是多了不起的事一样,没人不喜欢被夸赞,还是这样情真意切的夸赞。 江柏抬眸,漆黑的眼睛蓦的也生出了点儿光,“嗯,还行。” 不是故作谦虚的说这没有什么,而是说还行,宋尔抵着下巴看过去,眼睛里的笑久久不散,“那我这个冬天能不能挨过去就要拜托你了。” 江柏让他放心。 他真的很直白,却不是那种让人一眼看明白的乏味,宋尔看着男人,脑海浮现的却是路边见到的白草、穿山而过的风,它们就在那里,谁也不会说草没有意义,风没有方向,“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肯定答应。” “即便……你没有朋友,也不愿意把我当朋友。” 真诚的心意永远能打动人,哪怕对方是个木头。 江柏望着宋尔那双载着光亮的眼睛,心头被烫了下,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是不愿意,而是……记忆里的“朋友”好似并不是宋尔这样子的,他迟疑了下,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道:“会的。” 这么一会儿过去,江柏身上已经渐渐回温了,他把身上的棉被拿下来叠好,“柴火我就不拿走了,不过在把灶搭好之前不要用。” “知道了,我肯定会引以为戒的,”宋尔信誓旦旦的保证,他看江柏要走,跟着就下了炕,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那什么时候能搭好啊?” 江柏算了下,“最多三天。” “好哦,”宋尔趿着靴,就那么两三天还非得掰着指头算了算,神色明显透着喜悦,跟快要丰收的老农民似的,“我等你。” 可随即看了眼外面连翩跹洒的雪,又添了句,“要是雪下的太大,就不要来了,我不急这么一两天的。” 江柏是知道宋尔很怕冷的,即便是现在脸色也说不上多好,他没应声儿,只说:“去炕上躺着,不用送我,门边儿冷。” 宋尔“哦”了声,“那你路上慢点儿。” 很平常的一句嘱咐,在父母亲人乃至朋友之间从不曾短缺的话,江柏却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转过身,很轻的笑了下。 ** 两个人的时候,尽管话都不是很多,可独自一人的孤独感却被冲散许多,江柏一走,宋尔又觉得屋子里很冷清了。 只这个念头没起多久,外面就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刚要躺床上的宋尔不得不重新坐起来,“谁啊?” “是我,陈月儿。” 宋尔听到她的声音,忙道:“来了。” 他用围巾包住头,快步走过去开门,把人迎进来后,很快又把门插上了。 陈月儿进门后先是围着他转了一圈,见人真的没事儿了,才猛的抱住了她,“幸好回来了。” 宋尔还没被人这样抱过,尤其对方还是个女孩子,他头往后仰了仰,尽量不跟对方有什么接触,“月……月儿,你先把我松开。” 叫陈月儿太生硬,喊姐姐又实在张不开口,最后只能叫出这个稍显亲昵的称呼。 陈月儿以为宋尔是不舒服了,赶紧撒开胳膊,“是不是又觉得闷了?” 她紧张的问。 26、第26章 “不是,就是你身上……有些凉,”宋尔本是拿这个当借口的,可说完真的打了个喷嚏。 陈月儿见状忙松开胳膊退了两步,她走到门口跺了跺脚,又扫了下袖子,等身上没雪粒子了才走过来,“对不起啊,我忘了你受不得冷。” “没事儿,”宋尔让陈月儿先到炕上坐着,自己去包裹里扒了条毯子出来,“我这儿有些冷,这个你盖在腿上。” 他的目光微顿,眼神却柔软,带着独属于朋友的体贴,“说起来最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昨天早上及时发现,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站在这。” 陈月儿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圆圆的脸颊也变得红彤彤的,她接过毯子,摆了摆手,“别人看见了也不会放着不管的。” 宋尔见她有些不自在,便不再提了,只是默默把这事儿记在了心里。 “对了,”陈月儿这次过来也不是因为旁的,她看着跟个冰窖似的屋子,忍不住又劝了一回,“盈盈,这次说什么你也要跟我们一起住,这屋儿这么冷,容易生病不说,万一出了什么事儿,都不容易发现。” 宋尔要真的是个女孩子,肯定二话不说就跟过去了,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因此只能轻叹了口气,“不用担心我,江柏说他这几天过来给我垒个灶,到时候连上炕就不冷了。” “江柏?” 这是陈月儿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宋尔“嗯”了声,“来知青点的那天也是他救了我。” 细究的话,这是一句隐约带着偏向的话,连带着陈月儿也产生了错误的认知,“那他还挺热心肠的。” 宋尔想到先前对方不怎么说话的样子,附和了一句,“嗯,面冷心热。” 完全不知道在宋尔心里是这种形象的江柏这时候正在家里找东西,他把之前剩下的砖块清点了下,大概一百来块,弄个大点的灶肯定是不够用的,但小些的应该能整。 他把砖块收拾出来,装进了筐里,一筐大概能装一半,两趟差不多就搬完了。 弄完这些,又去村后面烧窑的大爷那里换了个管道,等东西大差不差,已经到傍晚了。 晚风吹过黄昏。 也吹过院子里的狗。 男人把饭倒进它的饭盆里,熟练的摸了摸狗头。 雪还在下,江柏却没回屋。 他站在屋檐下,望着年年没有变过的雪花,忽然间情绪就落了下来。 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当一个本就生活在孤独世界里的人体会到顿生的波澜,你再叫他回到自己寂静无声的世界,这种分割感已经足够使人怅然。 风雪削过他的发,男人忽然觉得,今天的时间过的好像格外慢。 ** 知青点。 陈月儿在宋尔屋子说了一下午的话,等听到外面门闩响了,朝窗外眺了一眼,“应该是谢放他们下工回来了。” 宋尔还以为今天大家都在,“这样的天也不休息吗?” “我们当然也想,”陈月儿无奈道:“雪是在下,可地里的活儿不会少,我也是因为请了假才在院儿里没出去的。” 她拍了拍宋尔的手,“我先出去看看,等会儿再过来,今天你就别做饭了,跟我们一起吃,我让谢放多做点儿。” 宋尔是知道粮食有多珍贵的,哪好意思白吃人家的,“我有吃的。” “哎呀,你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陈月儿站起来叉着腰质问。 “当的。” 从没跟女孩子交过朋友的宋尔看不出这是种佯作的生气,还以为对方真的不高兴了,连忙改口。 “那就听我的,”陈月儿见他不再拒绝,眉眼带出笑来,“你要是过意不去,下次请我吃好吃的就行了。” 宋尔见她确实不愿意计较那么多,只能应下,“谢放……不会有意见吗?” “你就放一千个一万个心好了,”陈月儿揉了揉她的脑袋,“他能有什么意见啊?” 宋尔还记得自己戴的是假发,他惊恐的捂住自己的脑袋,看向陈月儿的眼神很有些慌。 陈月儿被她的眼神逗笑,“怎么啦,救命恩人不能摸个头发?” 本以为对方会否认的陈月儿就见女孩儿眼神严肃的点了点头,“头很重要,不能摸的。” 人呢,就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你越是不让她做什么,她的逆反心理就越强,放在陈月儿身上,这个理论完全适用,她看了宋尔一会儿,在她的警惕渐渐消失之后,很快又伸手够了下。 宋尔顿时眼睛睁得老大。 陈月儿看着她受惊的模样,笑着跑了出去。 被留下的宋尔等人走后,赶紧拿出自己的小镜子,解开围巾见假发还安稳的待在那里,不觉松了口气。 只是有了这一出在先,可以想见,以后要是陈月儿在,他是绝不会把围巾摘下来了。 而走到外面的陈月儿还不知道宋尔暗自下的决定,她跟大家打过招呼后,三两句话的功夫,就把宋尔的情况交代清楚了。 大家本来想去探望的,但想到对方那副柔弱的身体,商量了下,还是没去打扰,只每人出了点儿东西让陈月儿带过去。 到底是心意,陈月儿想了想,没推辞。 她晚上过去送饭的时候,胳膊上还挂了一大堆东西,“快来接一下。” 宋尔赶紧把那一串吃的用的给拿下来,“这是什么?” “大家知道你回来了,想着你身体弱,各自拿了点儿东西给你补补,”陈月儿指着最上面的那个道:“腊肉是吕英给的,他说用这个炒菜特别香。” “下面那兜鸡蛋是周臣给的,他也没说旁的,直接就把东西塞给我了。” “还有……” 说到最后,她的表情有些复杂。 宋尔抬眸看过去,“怎么了?” “这个红糖……是郭蓉给的。” 东西用黄色的油纸包了起来,看起来不大多,可这年头连白糖都不是家家户户都买得起的,何况红糖,要是谁家有了,那都是留给怀孕的女人跟家里的小子的。 “她不是……很讨厌我吗?” 宋尔看着那包红糖,轻声道。 不止他有疑问,就连隔壁的王薇都觉得不解,“你每个月都容易痛经,喝点儿红糖水才好压下去,怎么给宋盈了?” 郭蓉也觉得自己有病,猪油蒙了心也没这样的,只嘴巴还硬着,“那个病秧子身体那个鬼样子,我还不是怕她死在这里。” 27、第27章 王薇就这么看着她,表情一言难尽。 郭蓉被看的满心不自在,“做什么一直看我?” 王薇轻轻叹了口气,“你嘴巴这样坏,人家怎么会领你的情?” “谁要她领我的情了?” 郭蓉撇着嘴道:“就算是路上看见有人摔了,我都会赶紧上去扶起来,纯是我心好,你可别想歪了。” 王薇看着全身上下属嘴最硬的郭蓉,摇了摇头,没再多说。 两人这里说着话,隔壁的陈月儿却已经在那纠结大半天了,“那这个到底要不要啊?” 宋尔想起郭蓉先前针锋相对的样子,又垂目望向桌上包着红糖的油纸,慢慢道:“愿意送东西过来,就说明对方不在意先前的事儿了,我们在一个院儿里生活,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长短,实在没必要把关系弄僵,收下吧。” 陈月儿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正好你这次受了大罪,女孩子喝这个最好了,每天晚上睡前泡点儿,肚子都暖和起来了。” 宋尔现在听她说起女孩子之间的话题都已经很适应了,甚至还能接上两句,“好,我今天晚上就喝,你要不要一起?” 要是旁的陈月儿也就答应了,可这东西是郭蓉特意送过来给宋尔补身体的,对方能让,她却不能厚着脸皮应下,“我那儿也带的有,你这个就先紧着自己用。” 她怕宋尔接着客气,直接道:“我还有点事儿,先回去了,粥你记得喝啊!” 说完一遛出了门。 宋尔一句话都没能说上,就见对方已经没影儿了,他看着关上的门,轻笑了下。 第二天。 除了宋尔,其他人都出去上工了。 陈月儿也是一样,她能请假一天,却不能天天都请假。 院儿里很快的就剩了宋尔一个。 因着太冷,窗台的玻璃结了霜,往外瞧的时候,很有些模糊。 只北方的雪要更放肆,依稀还能窥出雪势盛大。 宋尔拎着昨天刷干净的搪瓷盆,准备去打点儿水。 却没成想费了好大的劲儿推开门后,外面的天透凉,堂前雪也压的深,一脚下去差点儿没过膝,约莫得有三四尺深了。 宋尔刚走两步就陷入了雪堆里,因着没经验,直接摔了个屁股蹲,倒也不疼,毕竟下面的雪厚,只是脸上懵的不行,在他印象里,雪好像也才下了一天,竟然就有这么多了。 宋尔看了眼屋子和水缸的距离,很有自知之明的把脚拔出来,缩着身子退了回去。 雪这样大,估计水缸也叫冻上了,就算过去,也舀不出什么。 他把搪瓷盆搁斗柜上,在屋子里跑了好几圈才将将驱散在外面沾上的寒意。 等停下来后,看着脸盆又有些发愁,宋尔是习惯了刷牙、洗脸的,可这样的天,也是真的没法子。 皱着眉毛思索了会儿,又打开门,把搪瓷盆倒扣在了雪堆里,估摸着雪粒儿贴上去了,才把盆儿收进屋子,准备等里面的雪化开了直接用。 屋子里太冷,宋尔只坚持了一会儿就把衣裳脱了,重新钻进了被子里。 本来以为今天一天都会这样过去,可没一会儿就听见了门口隐约传来的叩门声。 一开始宋尔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接连不断的动静让他不得不爬了起来。“谁啊?” 宋尔穿上衣裳大声问。 门外传来一句模糊不清的字眼,因着距离太远,他没能听清。 这天气宋尔可不敢只戴个围巾就出去,他把毛线帽找出来,又用围巾在外面缠了好些圈,才去开门。 只路上雪太厚实,他又走的不熟练,几乎是三两步就要摔一下。 硬生生用身体开出了一条路。 好容易到了门口,宋尔还是留了些心眼儿的,“谁啊,是忘拿钥匙了吗?” “是我。” 只这一句便没了,但宋尔听着熟悉的声调,很快就把门闩拉开了,“快进来。” 江柏望着宋尔头上薄薄的一层雪,又扫了眼他的衣裳,没管身后的东西,先把人背到了屋里,之后才返回去把两个背篓给拎过来。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啊,今天不用上工吗?” 宋尔一边在门口拍着身上的雪,一边问。 江柏侧弯下身子,把身上的背篓放下来,“你这儿冷,早点儿把炕搭好,也能更方便。” 宋尔掸雪的动作停了下,他眨眨眼,目中淌出一点涟漪,“江柏,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江柏回眸,乌黑的瞳中满载风雪。 两人目光微微交错,又很快移开。 似带着彼此间心知肚明的默契。 男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宋尔也没再问。 片刻后,江柏才开口:“外面的水缸能用吗?” “能用的,就是用过之后还要挑,”宋尔低声说。 “好,”江柏见他身上的雪还没弄干净,就道:“在屋里待着,别出来了。” 宋尔上前两步,“不用我帮忙吗?” “不用,你不会,”江柏的话里带着种直白的莽撞。 宋尔:“……” 他看过去,见他脸上还是那幅模样,可见真是那样想的,没忍住皱了下鼻子。 江柏却没注意到宋尔的表情,他把东西准备好后,直接拿着筐去了外面。 宋尔看着他的背影,嘴巴扁了扁,嘟囔道:“说话委婉一点,嘴巴里会长虫子吗?” 虽说在抱怨,可脚上还是很诚实的走到了窗户那。 男人先去了水缸打了桶水,对宋尔来说有些困难的操作到了对方那里却显得轻而易举。 打过水后,又端起筐把里面的黄泥倒地上,用棍子和成泥浆。 雪花打下来,一点儿不温柔。 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犷。 可男人独立风雪,仿佛融进了这里。 宋尔趴在窗户边,静静的看着他。 片刻后,抬起手,在玻璃上勾出了一个轮廓,下颌锐利,眉眼横锋。 画好后,敲了下玻璃。 男人听到动静,转目看过来。 等瞧见窗户上的玻璃画时,愣了下。 他的模样实在鲜明,很容易就能认出来画的是谁。 可男人还是有些不确定,“我吗?” 隔着玻璃,宋尔只能认出大致的口型,他笑了笑,托着脑袋点了点头。 世界这样大,江柏身上落的都是雪,可眼睛里装进的却只剩下一个人,他几次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又都咽了回去,只挥挥手,让他别在窗户边待着。 宋尔看出了他的意思,没动。 江柏只能加快了干活的速度。 等进去的时候,已经是半个钟头后了。 “窗户边冷,怎么站了那么久?” 江柏贴着门进来,又很快的关上了。 宋尔没受多少风,他跟在江柏后面,踩着他的脚后跟走,“我一个人不知道做什么。” 江柏听见这话总算是没赶他了,他把带来的砖块整整齐齐的放地上,随后开始估量尺寸。 有了大致的想法后,就开始干了。 宋尔这个过程里也没闲着,跟在后面左右打转。 不止不帮忙,还显见的拖后腿。 等江柏第二次踩到他的时候,当真是揉了下额角,“脚疼不疼?” 宋尔点了点脑袋。 江柏看着后面的小尾巴,还是给他找了个活计,“你帮我把砖块搬过来吧。” “好哦,”宋尔这时候又很乖了。 28、第 28 章 他跑到门后边,起手就是六块。 只这些砖块都是实心儿的,又大又沉,带的胳膊直往下坠。 宋尔怕砖块摔了,忙用力托住,猛不迭就往前踉跄了下。 好在江柏离他不远,见他拿不住两步过来把东西接了过去,“一次少拿些,不急用。” 宋尔也没想到几块砖都有这么重,“我看你来的时候一手拎个筐,还以为没多压手。” 等真的拿起来后才发现他上他不行。 “你力气到底有多大啊?” 宋尔低头看着他那双比自己大上一圈的手,莫名生出了些好奇。 江柏被看的手缩了下,“没多大。” 宋尔完全不信,“咱俩要不要掰个手腕试试?” 江柏抬头看过去,眼神里带着微妙的不解。 很自然的,宋尔从对方的眼神里理解出了“这怎么还用试”的意思,他绷着嘴巴,努力维系着自己微弱的自尊心,“你先听我说规则。” 江柏“嗯”了声,“你说。” “第一呢,你一只手,我用两只。” 宋尔伸出一根指头。 江柏觉得没什么问题,应了。 “这第二呢,你的一只手里只能用三根指头,我还是都能用。” 宋尔说的理直气壮,面上不见一点儿羞愧,看起来完全不觉得这种规则有什么不合理。 江柏对宋尔这种给自己放大水的行为不置可否,想了想,还是说“行。” 宋尔听见他的回答,绷住的嘴角没忍住松了松,甚至还勾出了点儿弧度,好像是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了,“那开始了?” 江柏点点头。 两人擦了擦手坐上炕,以江柏的膝头为轴心,谁被按下去了算谁输。 宋尔眼神紧紧盯着两人交握的地方,“我喊一的时候就用力,知道了吗?” “好,”江柏看着宋尔如临大敌的模样,跟着也重视了起来。 “三、二……” “一” 宋尔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嗓子眼儿都梗住了,他两只手一起用劲儿,手背的黛色筋络都出来了。 但江柏的力气是从小练出来的,像今天宋尔抱的砖,他六岁就能拿稳当。 所以,结果其实没什么悬念。 宋尔看着自己被压在下面的两只手,还有些不可置信,“我输了?” 江柏说“是。” 宋尔:“……” 他看向江柏,语气充满了不理解,“怎么会的啊?” 江柏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他看着宋尔一副受了打击的模样,眼里不受控制的生出笑意,“我做惯了活儿。” 一句很简单的话,却让宋尔方才的沮丧霎时间散的干干净净,他想起刚刚交握处的粗糙触感,心头忽的酸了下。 “那你真的好厉害,”宋尔不去说安慰的话,因为安慰本身就代表着对另一个人境遇的可怜,他不愿意去这样对待江柏,“能一个人砍那么多柴,除草也超级快的,我一下午都干不完的活,你半个钟都做完了,还会做炕。” “人家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应该就是你们这行里的头头了。” 江柏从没有被这样直白的夸过,应该说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这个角色一直都是缺失的,此时听到宋尔的话,耳朵跟被烧着了一般,“我没你想的那样好。” “那怎么办?” “我还是会这样想,”宋尔眼睛一弯,淌出了颗月牙糖。 江柏原就不是擅长说话的人,现在更是讷言,只望向宋尔的眼神带光。 过了许久,才说:“随你。” 窗外的光透过玻璃折下来把他眼里的光影割出浅淡斑驳。 “该干活了,”江柏垂下眼,没再去看倒映在宋尔眼底的自己。 “哦,”宋尔慢吞吞的跟上他。 江柏在前面,把砖块先围城圆形,等摆出大抵的样子后,开始用泥浆固定。 宋尔一开始还试图帮忙,可当他发现自己帮的都是倒忙后就安分待在一边了。 两个多钟过去,灶台的雏形出来了。 宋尔蹲在那问:“这样就好了吗?” “还不行,”江柏指了指最上面,“这里还要加个东西盖上,烟道也是连着的,等明天我做好了给你拿过来。” 宋尔虽然听的不怎么懂,但还是认真点了点头,“好哦。” 江柏看了眼天,估摸了下时间后道:“那我先回去了。” 宋尔张口,本想留他下来吃饭,可一想自己这里什么都没有,又歇了话音,“路上的雪厚,你看着点儿。” 江柏一面往外走,一面轻声应着。 路过窗户的时候,停了一下。 他看着上面已经有些糊掉的人形,不觉压了下唇。 29. 第29章 《在年代文里男扮女装》全本免费阅读 宋尔站在对面,恰好看见这一幕。 忽的,就想到了自己小时候过年收到的那颗水果糖,因为舍不得吃,在口袋里装了好久,等想要再拿出来时已经化了。 当时的模样跟江柏可以说如出一辙。 他本想说些什么,可临开口时,不知怎的又改了主意,只道了别。 等人走后,又不由失笑。 呆站了会儿,才舀了杯化开的雪水开始洗漱,大抵是雪水要更凉些,刷完牙嘴巴都要被冻住了。 宋尔搓了搓脸颊,扒了袋饼干出来当早午饭吃了,之后又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把当时从家里带来的两本诗选寻摸了出来。 一本是徐志摩的诗,一本是纳兰容若的词集。 他先挑了徐志摩的看。 爬上炕翻到夹了签子那页,就着半晌不歇的雪捧书闲读。 不怎么留神,一下午就过去了。 当最后一点儿天光溜着窗缝滑走,夜色便也蹁跹而至。 这样的天是看不清字的。 宋尔朝外挑了眼,把书放下,下炕点了根蜡。 正在他趿着鞋准备回炕的时候,一阵“嘎吱、嘎吱”的踩雪声从外面传来。 很快的,院儿里唯一的灯泡也跟着亮了,照的他这间屋子比刚才晃眼不少。 宋尔转眼望着外面来来回回热热闹闹的场面,有些羡慕,只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还是窝回了炕上。 但也没得一会儿安静,不多久就听陈月儿在外面一叠声儿的喊门,“盈盈、盈盈,快开门。” 宋尔是知道外面多冷的,他怕把人冻坏,缠好围巾蹬上鞋就过去了。 刚开门,一股夹着雪片儿的寒风就涌了进来。 陈月儿拉着个人影飞快进来,随后“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从一闪而过的缝隙中,宋尔依稀能看到外面的雪已经很深了,他转身看着离他三步开外相互掸雪的两个人,“这么冷,怎么还过来了?” “想过来看看你,”陈月儿知道宋尔的身体弱,又觉得自己大上那么一些,能照顾的就照顾着,“对了,这是婷婷,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没意思,我就带她过来了,咱们一起说说话好吗?” 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就像水落在水中那样细润无声,尽管对方没有说出来,却不妨碍宋尔感觉的到,“怎么不好,我正觉得屋子里没什么活气儿呢。” 他看着停下动作、神色有些腼腆的女孩儿,怕她觉得拘谨,语气放软了些,“谢谢你昨天送的豆干,等我好净了咱们一起吃。” 方婷婷没怎么和宋尔接触过,大多都是从陈月儿口中了解到的,原先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可两句话下来,也觉得对方应当是个脾性不坏的人,“我那儿还有从老家带过来的酱,到时候拌一下,又香又劲道。” “那我就等着了,”宋尔语气含着点期待。 “嗯。” 陈月儿看两人聊的差不多了,才走到宋尔跟前道:“你今天都干什么了啊,在炕上睡了一天?” “不是,”宋尔指指放在床头的书,“读了会儿诗选。” “诗选?” 陈月儿有些惊讶,倒不是惊讶于宋尔会读这个,而是对她这么大老远的还带书过来而感到不可思议。 宋尔“嗯”了声,“也是没事儿。” 陈月儿走过去看了看,没拿起来,“你喜欢徐先生啊?” “就是觉得他写的诗很有意思,”宋尔道。 陈月儿低头看着书页上的字,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不来这里,应该还是在上学的,在那里自己应该也可以快活的、自由的读这些诗句,明知道不合时宜,胸中还是生出了点儿感触,说不大清是什么缘由,催发一样诱使她开了口,“我也想听,你能给我读一读吗?” 宋尔走过去,把书拿起来递过去,“不自己读吗?” 陈月儿沉默了一两秒,然后摇了摇头,“不用了,你读吧。” 语气是少有的低落,尽管她自己好像也没有意识到。 宋尔看着她的模样,没有再说更多,因为他知道有些情绪更适合埋在心里,朋友之间也并不是无话不谈的,“你想听哪一篇?” “读《偶然》可以吗?” 陈月儿没怎么思考就道。 宋尔想到这篇诗歌里蕴含的意思,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可以的。” 风在外面吹,可屋子里却安静。 在这样安静的时候,又生出些失意来。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① ……” 他并没读完,陈月儿却哭了。 宋尔放下书,没问她怎么了,少女的喜欢情最真,最炙热,最欢喜无限,他只是找了条干净的毛巾递了过去。 方婷婷同样知道这首诗的意思,她拍着陈月儿的肩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在家里不是受宠爱的孩子,所以没有任性的权利,对陈月儿的选择不认同,但也不会去指摘什么。 慢慢的,陈月儿自己停了下来,她抹了抹眼泪,忽然道:“我还是……还是好喜欢谢放。” “喜欢要是能控制,就不叫喜欢了,对不对?” 宋尔没回答她对不对,只是说:“你往后不留遗憾就好了。” 陈月儿吸了吸鼻子,觉得好难过,“盈盈,再给我读一篇。” 宋尔哪敢再给她读,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陈月儿举手发誓,哽咽着道:“呜…… 30. 第30章 《在年代文里男扮女装》全本免费阅读 外面雪太大,为了防止风灌进来,她直接带上门出去说了,“你们怎么过来了?” 郭蓉没管把自己往后扯的王薇,顶着一脑袋雪花上前一步,“我们听到屋子里有读书的声音,想问问能不能一起?” 雪粒儿打着旋儿扫进脖子里,冷的陈月儿缩了下脖子,她合掌哈了口气,没立时答应,“这是盈盈带来的书,我进去问问她,你们先等下好吗?” 郭蓉听到是宋盈的书,脸色有些讪,想到自己先前说的那些话,觉得希望可能不太大了。 等对方进去了,她才挨到旁边,握住了王薇收紧的手指,“薇薇。” “嗯?” 王薇抬目。 郭蓉趴在她耳朵边儿道:“要是她不许的话,我们就自己攒钱也买一本。” 王薇伸手把郭蓉的帽子戴好,“我不一定要听那些诗的,你攒的钱都放好,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门忽的又开了。 这次陈月儿只探出了一个头,就在王薇以为会被拒绝的时候,对方却说让她们进去。 她怔了下,有些没反应过来。 郭蓉却已经拉着她往门槛里跨了。 “先在门口把雪掸了,我们等会儿坐炕上读,”陈月儿说着拿了条干毛巾帮着一起弄。 虽说几个人已经一个屋住了好几天,但实际上都有自己更要好的朋友,算起来并没多熟,王薇客气的道谢。 “谢什么的,”陈月儿领着她们走到炕边坐下,“你们不介意屋儿里冷就行。” 王薇连忙摆手。 宋尔看她这样紧张,温声道:“我们刚刚正好读到徐先生写的《雪花的快乐》,每人才读过一段,还没读完,你要试试吗?” “我?” 王薇声音里透着些不自信。 宋尔则是直接把书递了过去。 王薇望着那本算不上厚的诗选,却迟迟没去接,她低头看看自己布满茧子的手,心头一蛰,“我洗洗手再读,可以吗?” 宋尔并不是很细腻的人,可对方的眼神太过于零落,以至于让见到的人忍不住生出种酸涩来,他拉住她的胳膊,直接把书放在了她的手中,“不用洗的,你的手又不脏。” “就是啊,”郭蓉也道:“我们不是才刷过碗吗,那时候就洗过了。” 书页细腻,一行行的诗句经心而浪漫。 与她现在的生活仿佛是云里天上、黄土地下。 王薇光是看着,就已经生怯了。 要是她没什么思想,也没有读过太多美好的、足够发人深省的文章,可能也就认命了,可她偏偏上过学,学的是如何站起来,如何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一腔热血的来到这里,以为是以身报国,可没想到会……回城无望,黄土朝天,更甚至于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里,结婚、生孩子、种地。 她不敢往下想,怕自己窒息。 也因此即便是捧着书,也不敢读出声。 陈月儿伸手在她眼神晃晃,“喂,你怎么了?” 王薇神思不属的回了神,她扯了下唇,笑的却很难看,“我听你们读就好了。” 陈月儿看了看宋尔,有些不解。 宋尔摇了摇头,没再勉强,“好,那我们读,你听。” 王薇这次“嗯”了声。 郭蓉本就是陪着她过来的,这时候自然没说什么不好。 宋尔没去拿王薇手中的书,只垂眼思索了下,就开了口。 “阔的海,空的天 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他读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下,随后语气兀的压重。 “像一个小孩爬伏、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缝,一点光,一分钟。”① 这首诗有些沉,沉得差点划不开前路。 王薇在她读完后轻声道:“那一条缝,一点光,一分钟,会有用吗?” 宋尔抬眸看过去,“希望怎么会没用呢?” 对于处在黑暗里的人来说,一点光亮就是救命稻草了。 方婷婷本是个安静的性子,可这时候瞧着她也说:“我以前读过《飞鸟集》,里面有一句是说:当你为错过太阳哭泣的时候,你也将错过群星了。”② 她话音不大却很坚定,“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我们一直是在错过的,但从来奋力挣扎的人都不会太差。” 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的。 王薇抓着手中的书,力道有些大。 连纸张都皱褶了也没发现。 连陈月儿都发现了她情绪上的不对,只一来不清楚原因,二来两人算不上熟络,便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郭蓉倒是能猜到一些,但也没法去改变现状,能做的就只有陪伴。 王薇望着被自己捏皱巴的书页,指尖颤了颤,“对不起……” “没事儿的,”宋尔安抚道:“正好你要结婚了,我也没什么送的,这本书就当做是我的礼物了。” “你要是不喜欢,我再换别的。” 王薇粗糙的指腹摩擦着那道褶皱,过了许久,最后还是没说出“不喜欢”。 后面又读了几首,慢慢的,天晚了。 宋尔先送郭蓉两人出去,这才回到炕上。 刚坐下就见陈月儿瞪着他。 宋尔被看的满脸茫然,“怎么了?” “就你会大方,”陈月儿替他抱怨,“那本我看是你常翻的书,里面还夹了书签,怎么就给出去了?” 宋尔听完这才明白过来她是为什么不高兴,朋友为自己着想总是令人愉悦的,他笑了笑,解释道:“一本书要是能够换来一个人找到自己的方向,也是很 31. 第31章 《在年代文里男扮女装》全本免费阅读 不论出于什么,江柏都不应该过去。 “不用了。” 似是不想让对方觉得敷衍,稍顿之后又添了句:“你觉得暖和就行。” 宋尔贴着身下的炕,往日泛青气的指尖儿也跟着催出血色来,他望向不远处身形高大的男人,从炕上跳下去,扯着他的胳膊就把人拉了过去。 明明江柏的力气比他大那么多,若是不愿意是怎么也不可能被拉动的。 宋尔把他按在炕上,“不许动。” 江柏很高,眸色也不似普通人的褐,就算是坐到那里压迫感也没少太多,可当宋尔说不动的时候他就真的不动了,很端正的坐在那里。 细瞧的话,却能看出脸上绷的到底有多紧。 宋尔没注意到这个,他转到旁边跟着一起坐下,“怎么样,是不是很舒服?” 江柏其实并没听清她说了什么话,只是下意识的应了声。 “江柏,”宋尔偏目看向他。 男人抬眸。 宋尔想说谢谢,可这两个字跟江柏真切做出的事比起来又太轻太轻,在口中碾了又碾,才道:“我欠你的,好像很多。” 他说着这样负担的话,可望过去的眼睛却很亮,仿佛满天星河汇聚,才渡成了这道眼波。 两人离的并不远,足够江柏看清倒映在宋尔眼中的自己,那样温驯,又那样陌生。 “那你……要还吗?” 他说的缓慢而迟疑。 似是捕猎者陡然生出的心软。 宋尔手指搭在炕边,“不要。” 江柏又不说话了。 宋尔胳膊攘了下他,“诶,你怎么又这样了。” 江柏的心神被扯弄着,连带眉骨也压了下去,“不知道……说什么。” 宋尔脑袋微微凑近,“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要?” 人都有好奇心,可江柏的似乎天生就对外面的感知淡薄一些,他摇了摇头,“你愿意说的话,我会听。” 言外之意就是不愿意的话,也不会勉强。 宋尔手指轻轻在炕上点了点,“一个救命之恩就还不完了,何况还是两个,你这辈子恐怕都是我最大的债主了。” 人的一辈子太长,中间不知道要发生多少事,可在他嘴里居然把这辈子都给算了进去。 窗外的雪没停,无声也惊风。 江柏从来没想过,今年会是这样的一个冬天。 他的手放到左边的心膛,用一种柔和的不像自己的语气道:“那不要的意思、是赖账吗?” “不可以吗?” 宋尔说着这样的话,笑问他。 “可以,”江柏说的很快,莫名让人觉得很急于认领债主这个身份似的。 宋尔看着面前眼神赤忱的青年,尽管他那样沉默,可你不能否认,他真的很好,“如果一个人需要帮助了,一定是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往后可以很顺畅的走下去,所以才说不要,可是……” 他的眸光温柔,“当这些前提条件都消失的时候,我会在,会努力帮你。” “不仅仅是因为救命之恩。” 当潮汐涌来的那一刻,心也会被淹没。 江柏回望过去,目光怔然,他从来不是擅长剖白心意的人,可现在胸腔里的跳动真的很明显,明显到不能忽视。 “我……” 他只开了个头,后面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嘴巴要多笨有多笨。 宋尔看着他我了半天也没说完一句完整的话,眼角漏出点儿笑,“好啦,别我了,快中午了,正好今天灶也搭好了,我给你露一手。” 江柏被打断之后,方才的心绪只能憋了回去,他“嗯”了声,说“好。” 宋尔下了炕,从门口的包裹里翻出来两颗苹果、两包饼干和一包奶糖后走到了灶台前面。 江柏看着她这堆东西,眼睛里带着明显的怀疑,“你要……做什么饭?” “烤苹果,”宋尔举着手里红彤彤的苹果跟他示意,只脸上带着明显的兴劲儿,看起来更像是为了好玩儿。 江柏看着她所谓的露一手,心里忽然生出了种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感觉,事实上在宋尔连拿个盆都能摔的时候,他就该想到对方恐怕不怎么会做饭的。 想是这样想,可还是走了过去。 宋尔找了两根筷子插到苹果中间,然后把筷子伸进了灶膛里,“我以前只听人这样烤过,也不知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