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 001 二月的长安,正是春寒料峭时。 天方五更,九巷六街还尽数笼于夜色间,残月也淡不可见。 这片极静的夜幕中,只有穿堂的冷风在发出声响,吹过朱雀大街道口的树杈,将上头休憩的一只乌鹊吹乱了羽毛。 但它并未醒来,只往树间缩了缩。 可突然之间,北面传来一阵阵的鼓声,惊得它忙不迭地拍翅而起,也打破了这夜间的宁静。 鼓声数响,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口令。 那是—— “开皇城门——”。 话音未尽,顺天、朱雀二门已缓缓开启。 “咚——” 巡街皇城使脚步匆匆,朱雀大街之上的数只大鼓齐响,更远处的六街铺鼓便紧随而鸣。 “咚咚——” 不知何处的婴孩被这鼓声吓醒,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像是打开了这四方高墙街坊的匣子,人声絮语顿时从中传了出来。 “咚咚咚——” 又是一阵转为急促的鼓声,化作无形的信号敲开了里坊门户。 那是一种难以描绘的变化。 好像宵禁结束的信号方才发出,这座都城便已自夜转昼,其中所有的声音都重新活了过来。 若自那掠空而上的乌鹊处所见,因冬夜漫长,此时天边未白,俯瞰街衢间也还是黑沉一片,却已有一点点灯笼火光自坊门而出。 正是一批摸黑早起上朝的官员们。 身着绿色官服的官员被随从搀扶上了马背,自朱雀大街的尽头往皇城方向赶来。 家住光福坊的离朱雀门更近,便不必那般着急。 乌鹊飞过之时,见一红色官服的男人摸了摸腰间的鱼袋,这才翻身上马。因他还多一个侍从开道,便有了两点引路明光。 而从宣阳坊行出的车驾则还停在街口,未等来上车的主人。 人在行路,飞鸟未停,径直越过厚重的皇城城墙,掠过鼓声发动的顺天门,直入殿阁而去。 它没有停在太极殿的屋脊瑞兽之上,等着看各方官员入朝觐见的景象。也没有停在两仪殿上,看着天子圣驾自东而来。 而是在此越过了又一道宫墙,直往东北方向而去。 这里已是皇宫内苑所在,也即天子后妃的居所。 有宫墙拦阻,长安城中的百姓只能试图想象出此地景象,却无法亲眼看到这里的样子。但鸟儿生翅可逾高墙,便轻巧地落在此地。 它停在一座宫殿的窗沿上,低头啄去了两粒撒在这里的黍米。 晨鼓恰好在此时敲到第四百声,结束了这击碎夜幕的信号。 天快亮了。 …… 窗沿上本还有些残霜薄雪,但早被洒扫的宫女清理了干净。 乌鹊衔着最后一颗粮食,在窗沿上迈开了散漫自在的脚步,这才歪着脑袋朝着微启的窗扇往里看去,正对上了一双黑亮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有着一张讨喜可人的圆脸,朝着它挥了挥手,像是在同它打招呼。 可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又倏尔收回手去,将手背在了身后。 奈何只是这一瞬的动静,也已经足够她的同僚发现异常了。 “好哇,你又在这里喂鸟!” 圆脸明眸的小宫女连忙回头,对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小点儿声,莫将小公主给吵醒了。” 后头的宫女比她的身量高挑些,脸上尤有几分稚气未脱之色,乍一眼看去倒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只在行到那圆脸小宫女面前的时候,她才努力让自己露出几分严肃的样子,“你还知道小公主?昭仪未回,我等也该各司其职照看好她。所幸今日晨鼓未将小公主吵醒,若不然……” 若不然,当然得记她一个擅离职守! 但小公主仍睡得沉沉,那圆脸小宫女负责此殿之内的膳食传唤,尚不到她当职之时,偷得一刻闲暇也未尝不可。 “我知道啦,下次不敢了。” 可二人并不知道的是,她们以为正在睡梦之中的小公主,其实早就醒了。 殿内一蓬炭火驱散了冬春交际的寒意。 靠近南边的檀木小床围栏里,一个约莫两月大的婴儿裹着红锦厚被,此刻正茫然地盯着小床之上的帘帐。 早在顺天门第一声鼓发出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 所以她听到了那一阵阵的鼓点,听到了窗扇开启又关闭的声音,也听到了远处那两个宫女压低了声音的对话。 很奇怪的是,那明明是一种她没听过的古音,却能让她听懂其中的意思。 也让她从“小公主”三字里确认,自己绝不在原本所处的时代。 ——如果她并不是在做梦的话。 毕竟,属于婴儿的视线是很模糊的,她能看清的只是距离自己半米的东西,再远处就像是笼罩着一层薄纱,还真有几分如坠梦中的错觉。 要说这是在做梦,也大有可能。 但她小心地动了动手指,又往自己的身上戳了一下,却发觉这种感知太过清晰,一点也不像是身处梦境中。 那她这是……穿越了? 武清月挪了挪视线,只能看到帘帐之外,屋中穹顶还是昏黑一片,仅稍稍被殿内灯烛熏出几抹红影来,再便什么也看不出了。 看不出朝代,看不出环境。 唯独能凭借着自己这个缩水的身体判断出,她大概就是那两人口中的“小公主”。 公主? 倘若有人能看到的话,便能见到这小婴儿的眉头皱了一下。 武清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公主命。 她一人吃饱全家不愁,野蛮生长到了二十多岁,没想过天降财富,没想过家庭喜乐,没被社会打磨出个顺天认命的性格,甚至还有点莽。 或许可以说…是很头铁。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就在网上跟人毫不客气地据理力争。 争论的主题是,武则天的长女安定公主到底是不是被她的母亲杀害,又嫁祸给王皇后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姓武的缘故,武清月格外崇拜敢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武则天。 一见这问题又被早年间的各种论断给带跑偏了,她当即掏出了键盘,和贴子里的各路网友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仗着自己手速惊人,便来了一出狂暴输出。 “我就不说,编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是不是有这种本事魂穿到别人床底,或者变身婴儿床,竟然还能写出惊啼这样的细节,用更加生动形象的口吻描绘昭仪杀女。” “也不说按照当时的后宫局势,小公主到底是活着更有利于加强武皇和高宗之间的感情,还是死了更好。” “我们直接就事论事来说。” “看看唐史吧!王皇后是因为小公主之死才被废黜的吗?显然不是,也没有这个必要再多一条罪名!” “永徽三年,她将宫人的儿子寄养在名下,在朝臣的协助下将其册立为太子,就已经有地位不保的征兆,当时的小公主可还没出生。” “高宗推动皇后废立期间,在提及的理由里也从来没有皇后杀死公主一说,无非就是皇后无子,又行厌胜之术。所以这本就是一场政治斗争!” “更不用说,如若小公主的确出生在李弘和李贤之间,王皇后被废的时候,距离小公主过世都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又哪里是当即被扯作幌子呢?” “……” “再说了,骆宾王写讨武氏檄的时候,都已不在意说弑君鸩母了,竟也没说杀女之事。怎么?是杀母杀女合在一起,还不如其中一项罪名劲爆吗!” “我看有些家伙编史书活像在写,哪里是要把公主之死和王皇后被废联系在一起,根本就只是想要表现武皇丧尽天良,无所不用其极而已!” “……” “洗地?这怎么能叫洗地!” “新唐书和资治通鉴里不可信的地方也不是这一处两处了。” “史学上有一个观点,叫做层累地构造学说。意思是,古代历史如果随着时代演变反而越来越清晰了,那么更大概率是后人缔造、艺术加工的结果。昭仪杀女就是这样的典型。” “……” “你问我愿不愿意有武皇这种母亲,享受一下李弘病死,李贤迫杀,李显李旦多遭软禁,太平公主驸马被杀的待遇?” “哦,抱歉,那还真的愿意。” 反正她一个人无牵无挂的,要是能见到那位真正意义上能称作女帝、从幕后走到台前的武则天,当然乐意得很。 愤怒地敲完了最后一个字,她就重重地按下了回车键。 然后…… 然后她就在这里醒来了。 武清月:“……” 等等,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对吧?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忽听殿外传来了一阵人声。 为避免自己这个假婴儿的身份暴露,她连忙合上了眼睛,压下了自己的沉思,装出一副正在假寐的状态。 那圆脸小宫女先前还在逗弄鸟雀,现在也早已摆出一副正经姿态,眼见此殿的主人自外间赶回,随同其余众人一道齐唤了一声武昭仪。 自宫女们看去,这位方回宫来的昭仪无疑生了一张极为端正美丽的面容。虽有几分疲色,也无损于气度雍容,眸光清明。殿中炭火正旺,又在她的脸上多映出了些血色,显出意态鲜妍之貌。 也无怪当年她甫一进宫,便被先帝赐名武媚,自此便以媚娘为名。 又因种种因缘际会,从先帝妃嫔,变成了当今天子的武昭仪,诞下一子一女。 当然,后者可不是她们这些宫人可以妄议的东西。 但显然,美貌只是她的其中一项长处而已,真正令她在此间站稳脚跟的,是她的才智。 殿外的冷风连带着朝堂上的阴云,都已被隔绝在门户之外。只是当她脚步匆匆朝着那婴儿小床走去之时,心中依然思量着方今局势。 去岁高阳公主谋反案,长孙无忌令人从中作梗,攀咬吴王李恪下水构陷致死,令陛下已有多时不得好眠,更常常将她当作了倾诉的对象。 也正因为如此,小公主生下不过两月,她便重回立政殿伴驾。 直到陛下早朝起驾,她才有了回来探视女儿的余暇。 不过恩宠虽盛,武媚娘却深知,自己不该因为重临宫闱,又有陛下亲近便能自满得意,故而并未因此有何种张狂举止,落人话柄。 谁让陛下处境堪忧,她也面对着不破不立的局面。 这份暗流涌动蛰伏在永徽盛景之下,不知何时就会将人卷入深渊。 或许……也就是这婴儿不解愁苦,还能在此间安睡。 话虽这样说,当她看见那稚嫩柔软的婴儿之时,眼中已转为了一片慈爱。 她伸出手,将女儿抱在了怀中。 这一举动,令武清月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了来人。 这样近的距离,哪怕是以婴儿的视力也能大致看清面前人的样子。 那是一张方额广颐、眉眼大气的脸,也是一张—— 让她又想继续先前猜测的脸。 这位武昭仪…… 她刚一愣神,便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从锦被里试图伸出的小手。 眼见孩童懵懂亲近之态,武媚娘心神一松,不由笑道:“瞧瞧,这小东西居然认人了。” 婴儿小小的拳头就蜷缩在她的掌中,显得着实可爱。 然而她不知道,就在这一刻,武清月花了多大的控制力,才没让自己表现出任何一点失态,甚至在惊惧之中将手抽离出去。 只因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另有一道电子音突兀地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欢迎您来到唐高宗永徽五年。】 【当前状态已变更,寿命值提醒,剩余10+0+3点能量(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请尽快拓展所属领土,防止寿命值归零。】 002 寥寥数行,令武清月如遭雷击。 若说唐高宗和永徽五年的年号连在一处,已将此为巧合的可能性去掉了一半,那么眼前这位梳着高峨髻,身着窄袖襦裙的唐风美人,就是去掉了另外的一半。 这里,就是唐朝! 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李世民病故,太子李治即位,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唐高宗,在他登基后于次年改元永徽。 永徽五年,正是他即位的第六个年头。 比起他的父亲和祖父,李治的后宫妃嫔人数和子嗣都不算多。 在永徽五年的大唐禁宫之中,只有一位昭仪,就是后来成为武周皇帝的武则天。 也只有这一位尚在襁褓的公主,正是后来被追封的安定公主! 那么她此时是何种身份,在她面前的这位武昭仪又是什么人,已不消多说了。 还真是……一语成谶啊。 武清月心中情绪复杂。 她之前还在说,若是让她成为武皇的女儿,她是不会介意的,现在竟真成了那年幼早夭的安定公主。 不,现在还不该叫做安定公主。 她现在还没有封号,甚至应该还没有名字。 谁让她还太年幼了。年幼到,还只是一个不足两月大的孩子。 …… 武媚娘不曾料到,自己怀中的女儿,竟在一瞬之间闪过了无数想法。 听殿中掌事的宫女同她说到女儿未被晨鼓吵醒,还饿着肚子,她连忙让人将安顿在偏殿的乳娘给唤了过来。 不知道是否因她近来思虑过重,她竟觉得,当她将女儿转交给乳娘的时候,在那小婴儿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不似往常的觅食本能模样。 可还没等她问出一句,再看去,又已并无什么异常了。 吃饱后的婴孩回到了她的怀中,分明是无辜天真的模样。 在重回她的怀抱后,那孩子用小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拇指,颇有一番依恋之态。 又用那双漂亮的眼睛追踪着她的动作,像是要将她看个清楚,令人无法不为之软下心肠。 可惜婴儿体力不佳,不消多久又已阖上了眼睛,露出恹恹欲睡的模样。 她便拍了拍这婴孩的后背,将其重新放回到了婴儿床上。 刚做完这一举动,就见随侍的宫人已在侧厅备好了早膳。 她缓了口气,“准备了些什么?” 那圆脸小宫女先前还因喂鸟被逮了个正着,这会儿说起吃的却是口舌伶俐,还有点雀跃劲儿。 “我想着您该当已随陛下用过些早食了,没敢多准备,让人熬了份地黄粥,没多加牛乳,吃着爽利。外加一笼玉尖面,是您平日里爱吃的。” 天寒嘛,就该吃些热的,地黄补气滋阴,和在粥中口感正好。 那玉尖面不是面条,而是小包子一样的肉馅面点,因是御膳,在形状上多费了些工夫。 唐宫之中的宫女以六局统领二十四司,堪称分工明确,这些经由采选入宫的宫女在此等体系下,早被养出了对事对人的卓越眼力,自这小宫女的表现里可见一斑。 听她这么一说,武媚娘也觉自己有些饿了。 刚见女儿对自己表现出的亲近,加之身体康泰,不似大儿近来又染了一场风寒,她心中放松不少。 加之先前确同陛下闲聊耽误了用膳,现在玉尖面中消熊栈鹿的香气迎面,自然来了胃口。 当那圆脸小宫女将膳食盆碗撤下的时候,餐盒中已不剩多少残羹。 行到廊下的小宫女迎面便遇上了方才的高个儿,当即朝着对方露出了个笑容。 早膳用毕,她今早这关便算是过了。 可没什么先前的擅离职守之说。 “我看你是真对得起自己这个名字,澄心澄心,为主澄心涤虑,惯会琢磨主子心意。”高个儿宫女打趣道。 圆脸小宫女,或者应该说——澄心,摇了摇头,“昭仪御下宽仁,我等尽心也是应当。” 这话是句场面话,说得倒也真心。 武昭仪对宫人待遇堪称优厚,还时常将陛下赏赐的财物分给宫人。 为了这样一个主子,就算不是为了应付宫正的纠察,也合该用心相待的。 她拎着餐盒刚要再走,就见高个儿将她拉到了一边,又小声问道:“不过你同我说句实话,地黄粥里的牛乳,真是你说的那个理由不加的吗?” 澄心眨了眨眼睛,没多言语,但在她对面的宫女桑宁却猜得到她的答案。 大概率不是的。 可有些话,不是她们能非议的。 但想到今日从尚食局走回来的半道上,正遇上皇后宫中的宫人发难,澄心在与桑宁分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听听对方突然伸手抢过这份牛乳的时候与她说的什么! 她说武昭仪能自感业寺回宫,还是陛下看在了皇后殿下的面子上,武昭仪不将皇后视为恩人看待也就算了,如今扶摇直上竟有独霸陛下之意,该当长个教训。 这话呢……反正只在私底下说的,并没拿到台面上来,便是告状也没个门路。 真是过分得很! 可澄心也知道,有些人的底气是有道理的。 王皇后出身关陇贵胄,且不说长孙无忌因立场一致,协助于王皇后收养宫人刘氏之子李忠为太子,她自己的舅舅也在朝中担任着中书令的高官。 与之相对的萧淑妃则出身于兰陵萧氏,乃是南方贵族之后,还生养了一子二女,其中那个儿子还被早早册封为雍王。 相比之下,她们的这位武昭仪真是身处于劣势了。 澄心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呼出的气息刚一出口就成了白雾,连忙加快了脚步。 算了,这不是她应当关心的问题,倒不如多帮着打听着宫中的消息,也算对得起昭仪的厚待。 —————— 在她身后的安仁殿中,武媚娘已坐在了婴儿床边的榻上。 她一面看着自己那躺在婴儿床中安睡的女儿,一面重新思量起了自己眼下的困局。 宫人之间的言谈,她并未逐一听到,但大致的风向,她心知肚明。 先帝病故,无子妃嫔移居感业寺,本应当尽数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偏偏有她这么一个异类,和当今陛下曾有旧情,又在陛下前往感业寺祈福之时与之会面。 王皇后苦于萧淑妃步步紧逼,剑指太子之位,决意启用一人分薄去萧淑妃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她便是在这样的契机之下,被密令蓄发还俗,最终在永徽二年带回了宫中。 可王皇后不曾料到,她这一招驱虎吞狼之计,虽成功将萧淑妃给打压了下去,却也给自己带来了一个要命的劲敌。 武媚娘她的野心可不小啊…… 比起回宫复起,借着和李治的前缘做个寻常宠妃,既有可能,她更想做的还是皇后! 当年她还是太宗妃嫔的时候没有这个机会,如今却窥见了这种可能性。 而自永徽二年到永徽五年的两年半间,她已找到了自己的优势所在。 正如这安仁殿中随侍的澄心、桑宁二人所觉,比起高高在上的王皇后和萧淑妃,这位备受陛下宠爱的武昭仪要亲和宽厚得多,她们也乐意为之做出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充当起她在这宫中的耳目。 这就为她在宫中铺开了一张特殊的情报网。 但武媚娘很清楚,这些只能算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王皇后与萧淑妃都有背后的朝堂宗族势力撑腰,可她呢? 她的父亲武士彟虽在李唐起事之中建立功勋,位列太原元谋功臣,却因隶属李渊嫡系,在太宗朝未得重用。武士彟业已过世,她便并无父兄势力支持,甚至和母亲被武家诸人赶出门去! 更何况,以绝大多数人看来,她曾为太宗妃嫔,就算被接纳回宫,也绝无可能僭越高位。 所以无论是她已经生下的皇子李弘,还是尚未取名的小公主,又或者是这些宫人的支持,都还远不足以支持她进一步往上攀登。 要如何破局,为自己迎来转机,显然是个极为头疼的问题。 她看似慵懒地枕靠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那婴儿床的扶栏,但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这出箭在弦上到底是何种艰难。 退,是绝不能退的。 到了如今这地位更不可能。 眼下就算她匍匐在王皇后跟前,指天发誓,自己绝无逾越之心,王皇后也不会相信。 所以她只能乘势而起,再进一步! 那么,她的前路在何处呢? 与此同时,在她手下一尺多距离的位置,武清月也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她的前路在何处呢? 重新走一遍婴儿时期,对于她来说还不是最麻烦的,大不了就是催眠自己,这都是为了填饱肚子活命而已。 可关键问题不在装作婴儿是否过于煎熬,而是——她这张转世体验卡的时间是不是太短了一点? 在那句【唐高宗永徽五年】的时间提示之后,还有着另外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讯息,昭示着她的这出穿越一点也不安稳。 若按照系统所给出的提示,她的生命仅仅剩下了13天。 哪怕在她重新躺回到了婴儿床中之后,这个提示变成了【剩余10+2+3点能量(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也只是从13天变成了15天而已,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若是她不能尽快想出一个破局的办法,半个月之后,在历史上本就应当早夭的安定公主,很可能会迎来命定的死亡。 关于安定公主的死因众说纷纭,但有几个说法在武清月看来倒是可信。 其一,便是她同自己的同父同母兄长李弘一样先天不良。 那李弘不仅多病,甚至患有痨瘵这等肺结核病,紧随李弘出生的安定公主也极有可能有不足之症。 其二便是婴儿猝死症。这病发病率不高,但要让人死在不足两个月又全无症状,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现在她既然顶替了这早夭婴孩的存在,还有幸见到了自己的偶像,便绝不甘心在半月之后就魂归九天。 那么对她而言的头号要务,就是摸清楚,如何像是那道提示音所说的一样—— 尽快拓展所属领土,防止寿命值归零。 让一个不足两月的婴儿拓展领土,听上去简直是个送命题,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武清月在脑海中一番折腾呼出了系统面板,发觉上面仅有两行文字。 【领土:宫廷御制婴儿床一架】 【能量值:10+2+3(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 两行之外,其余说明一概没有。 要不是小公主该当安睡,武清月恨不得给系统比划一个手势。 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多做个说明书能怎样啊? 这三个相加的数字具体指向什么,也是一点不提。 而系统并未理会宿主此刻的艰难,只在第二日刷新出了一条新的讯息。 【当前日期已变更,寿命值提醒,剩余10+2+2点能量(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请尽快拓展所属领土,防止寿命值归零。】 这冷冰冰的提示音昭告着一个可怕的事实,她剩下的时间,只有14天了! 不,准确的说,因她动辄被乳娘和母亲抱起,这个时间在一天之内会有数次跳到: 12天。 区区12天而已。 003 12天够做点什么? 要是作为连续工作的时间,还能算是“漫长”。可当它是生命倒计时的时候,那就实在是太短了! 唯一能算好消息的是,就算没有系统解释,面板上三个数字的意义,也不难被猜出来。 第一个数字,接连两天都没有发生变化,有极大概率是占据的“领土”所转化出的能量值。 按照系统的规则,占据的领土越多,这个数值也就越大。 但很可惜,当今天子并非荒唐之人,绝不会做出给婴孩封地这样的荒唐事。念在年岁尚小,短短十二天里也不可能单独分出个住处。指望着天上掉馅饼,是不可能的。 所以真正意义上归她所有的,只有这一座婴儿床。 第二个数字,每当她被人抱起的时候就会归零,被放回到婴儿床上的时候又会变成2,让她不得不怀疑,这个数字代表的是她自己接触到的“死物”地面面积。 也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占领。 可惜她还不到能翻身的年纪,去验证一下,倘若她是侧躺的状态,能不能把这个2变成1。 但反正这个数字有个下限0,为了避免被抱起后当场暴毙,武清月觉得还是不要寄希望在这个数字上比较好。 最后一个数字,则极有可能是“安定公主”原本应该有的寿命! 照这么算起来,系统还将她的寿命给延长了十天呢。 不过……好人卡就不用给这系统发了,谁让婴儿的身体实在很难做出什么有效的应对。 每日如同上刑的喂食也就算了,长安的早晚宵禁信号以四百声擂鼓的形式存在,每次都要把她吵得头疼。 婴儿的睡眠时间本就不短,去掉这两次锣鼓喧天后,剩下的清醒时间就更是寥寥无几。 以至于—— 【当前日期已变更,寿命值提醒,剩余10+2+(-1)点能量(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请尽快拓展所属领土,防止寿命值归零。】 收到这条提醒,她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看吧,又少了三天。 而在这三天里,她勉强想出的还是个钻空子的想法。可惜第三位负数的出现,让她想毁掉婴儿床而后更换的想法成了泡影。 想来也对,系统怎么可能会留下这种漏洞。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只剩下一条出路了:必须让那个10的数字变大,超过那个负数的数值。 唯有如此,她才能活下来!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感觉到脸上被人戳了戳,连忙收回了苦闷的思绪,让自己看上去还是个寻常的婴孩。 这一转头,就对上了从婴儿床栏杆间探过来的一只手。 手的主人好奇地朝着她看过来,似乎还想靠着踮起脚尖再靠近些。偏偏他探头探脑得太过,脚下忽然一软。若非抓住了栏杆,还不晓得会不会跌倒过去。 这一歪一抓,没吓着突然被打断了沉思的武清月,倒是吓坏了那家伙后面跟着的宫女。 “五郎!”那宫人一声惊呼,疾奔上前。 武清月都还没隔着栏杆看清对方模样呢,这孩子就已经被抱了起来。 这一下,将他从原本的站立高度托到成人臂膀高度,倒是让她和这不速之客打了个完整照面。 来人若论周岁,只有一岁多,但若按虚岁之说,该算三岁了。 早春天寒,他身上穿着件厚袍夹袄,又顶着一尊浑脱帽,瞧着像是一团毛球。 但这毛球样子生得好,哪怕视线模糊,也已能从饱满的脸蛋上看出眉眼秀气来。 武清月眨了眨眼睛。 “五郎”二字一出,就算她此前并未见过对方,也能猜到他的身份了。 五郎五郎,放在宫中就是五皇子。 李治现下共有五个儿子,其中序齿最末的,是和武清月同母所出的李弘。 出身于永徽三年的李弘。 若是武清月能说话的话,就该称呼对方一声兄长。 说起来,李弘的这个“弘”字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名字。 汉末混战,道教兴起,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天灾人祸几乎从未断绝,更是给了道教发展流行的土壤。到了唐初,天下虽已平定,却仍有一种谶言,说是太平盛世若要到来,太上老君的化身必须降临人间,而老君化身的名字,就叫李弘。 唐以道教为国教,李治给这个儿子取了这样贵重的名字,其意义不言而喻。 当然,眼下还一团孩气的李弘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分量,也还没这个本事给大唐带来盛景富贵,只是坐在宫女的臂弯里,遗憾不能继续戳到小婴儿的脸蛋。 他含含糊糊地张嘴,喊了声“妹妹”,而后—— 借着居高临下的视线,他好奇地打量起了摇篮里的小婴儿。 年初妹妹出生的时候,阿娘就指着让他喊过妹妹。可之前“妹妹”不是睡就是哭,让他觉得好没意思。 前几日倒是醒着的时候变多了,结果他自己生了病,被隔在偏殿里,怕将病气过给旁人,直到现在才放出来。 好在现在也不晚。他能出来放风了,正好可以同妹妹一起玩! 但他话音刚落,便见等来的不是妹妹的回应,而是顷刻之间,照看小公主的宫女用同样不慢的速度冲了上来。 一个拦在他和妹妹之间,挡住了他的视线。 另一个则是快步走到了摇篮边上。 这位宫人照看婴孩的经验丰富些,眼见小公主的目光追着李弘挪移,就连脖子也转了过来,连忙将她的小脑袋又给扶正了过来,以防这扭头对她尚且脆弱的骨头造成什么损害,转头便道: “将五郎带过来也得当心着些,两个孩子凑一处,摔着了怎么好?” 她皱着眉头朝着抱起李弘的宫女看去,面带谴责,又追问了一句:“他是个孩子不懂轻重,难道你也是吗?” 宫女间论资排辈是常态,一听这话,对面那位下意识地便后退了两步。 她讷讷接道:“……五郎想来看看,我等也不好拦阻。” 安仁殿中的看护宫人可听不得这话,当即又是一挑眉,“此话你敢在昭仪面前也这么说?” 抱着李弘的宫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敢,当然不敢。 刚将五皇子带到这里,她便意识到了问题。 她有照看小皇子的职责,安仁殿内留守的宫人,也有照顾小公主的义务。 所以她们在这眨眼间将小公主保护妥当,就算将她和五皇子当做贼人来防,也没有任何一点问题。 她确实是不该来的。 可在这短短一瞬的交锋中,她能理解这个反应,也觉自己确实做了错事,对尚且年幼的李弘来说,这一出“防贼”,便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他直觉自己想找人玩的愿景好像要落空了。 而如果说,母亲将不少注意力分给妹妹,他又被迫限制出门,忍受病痛折磨,已经让李弘近几个月间心中不安,那么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就是再加了一把火。 一想到这里,他一拽宫女的衣袖,用最直白的方式表达起了自己的不满—— 他哇得一声便哭了出来。 “哎呀,五郎莫哭。”宫女哪还顾得上别的,连忙将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回到了怀中的小皇子身上。 这一哭可真是把她吓得够呛,谁让五皇子身体不好,近来才有好转,若是因这一哭引动旧疾,可绝不是什么小事。 真要出了什么岔子,她扛不起这个责任。 可不知怎么的,平日里的安抚拍背之法在此时好像完全不起作用,反而让五皇子手脚并用地想要从宫女的怀中挣脱出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人带回去,”安仁殿中的留守宫人连忙低声斥道,“你还指望我将小公主抱出来给五皇子看,把他哄好不成?” 李弘金贵,小公主也金贵,还要更为年幼。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先将他们两个分开。 对面的宫女一听这话哪敢犹豫,匆匆回了个“是”字,便将还在抽噎的李弘给抱走了。 只一会儿的工夫,这里就恢复到了李弘来前的状态,好像方才发生的种种都是错觉,徒留下这婴儿床中的小公主还在原地发呆。 武清月侧着耳朵听了片刻,听到偏殿的门发出了合拢的声音,李弘的哭声被门扇隔绝开了一部分,又渐渐消停了下去。许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再听不到声响了,倒果然是小孩子会有的表现。 耳闻没了动静,留在此地的宫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见小公主并未因这出意外受到惊吓,更是放下了心。 她们却浑然不知,此刻那床中女婴何止没觉得惊吓,还正在心中啧舌,对这出不太美妙的相遇发出了两句感慨。 比起和母亲的见面,和这位兄长的相见真是兵荒马乱得多,就是不知道下次见面的时候,李弘还记不记得这一出。 要是还哭的话,那就有意思—— 等等! 武清月的心头一跳,眼中突然闪过了一抹异彩。 李弘他……来得好啊! 他这一来,既是让她认了个脸熟,又是给她来做了个示范。 她虽并未在“母亲”面前暴露出自己换了个芯子,可归根到底,她也只是在身体上像婴儿,心智上却绝不是。这强硬转变的身份背后,她依然对于“婴儿到底会做什么”,还有些不明确的认知。 李弘却不同,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孩童。他也凭借着自己的举动提醒了她,这年头还有一句话,叫做——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这是对于婴孩来说不需要顾及脸皮也能用出的武器。还是一把利器。 而偏偏在此时,最没必要顾及的就是脸面。 武清月很快在心中做出了决断。 ------ 两日后的夜间,安仁殿内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嘹亮的哭声。 004(1w营养液加更) 那实在是一声有够惊天动地的哭声。 甚至让人有一瞬间分不出,这到底是干嚎还是真在大哭。 但很快,声音就已经完全变成了婴孩的嚎啕抽噎,也立刻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绷紧了心神。 宫人不会想到这是某人在刻意假哭,毕竟当今也没人知道还有穿越这回事,她们只知道,这必然是那位小公主出了大问题。 更麻烦的是,早在两个时辰前,武昭仪就已前往立政殿伴驾去了。 所以,在这个被武清月刻意挑选的“发难时间”,若她们不能将小公主的异样情况给安顿下来,此事势必要上达天听! 这对于这些宫人来说绝非好事。 唐宫之中虽对宫人出入禁宫、与前朝往来没有十分明确的规定,但对赏罚分级,却自有一套严苛的规范。 历年来不乏因罪罚没陵园去做看守的。比之终老深宫葬入“宫人斜”,还要难捱得多。 既不想有此种待遇,自然不能在大事上出错。 澄心早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拔腿便想去喊乳娘,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小公主才吃饱,应当不是因为饿的。” 婴孩啼哭,大多因为生理需求,不是为吃的,便是因便溺之事。 既然前面这个原因被她给排除了…… 然而紧随其后的便是另一名宫人一句,“我才给小公主换过兜裆布。” 那剩下的可能性里,该是疾病占了多数。 这不由让人心头一紧。 澄心掣着灯烛,同其余留守宫人一道围拢在了那婴儿床的旁边,见嚎哭的小公主早已被年长些的宫女抱在怀中安抚,却丝毫也没有要止住哭泣的样,更觉心中惴惴。 借着灯光,众人不难看到她此刻的样子。 她死死地攥着拳头,哭得脸都通红了,似乎还憋着一口气在胸腔里不上不下的,要用于紧随而来的下一阵嚎啕。 “快!快寻医官来。” 好在因早前武昭仪生产的缘故,加上照看皇子李弘和小公主的需要,尚药局在安仁殿的边角留了个办事之地,由两名医官坐镇此地。 她们不必同其余宫女一般,在轮岗之余夜间归于掖庭居住,倒是方便了此刻的看诊。 可这二人竭尽所能地检查了一番,也未从小公主的身上查验出任何不妥。 那孩子还在哭。哭得无比凄惨。 主事医官的脸上都不由泛起一层冷汗了。 她在唐宫之中二三十年,经手过的孩童也不在少数。 先帝幼子曹王李明、当今陛下的长子李忠、三子李上金、还有那前两日来过主殿的五皇子李弘,都曾由她照管过,但没有一个是如小公主这般的。 医书之中的婴儿疾病里也没有这一出。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这哭声里还有几分令人触动的伤怀,仿佛其中情真意切。又因这想法有些可笑,连忙收了回去。 可她哪里知道武清月此刻所想。 若是寻常时候,她或许还难哭出声。 但她眼下所面对的情况何其危急! 她要是不能哭出个好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再有七日她就要结束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再想到,她这一死,说不定又要让后来人对武皇行事种种做出误解,还给牵扯上一堆子虚乌有的罪名,她便更觉悲从中来。 这可真是……哭得再伤心也不为过了。 但放在她这里是“有感而发”,对那些宫人而言,却着实要命。 “若真非病痛作祟,许是巫……”医官的后半句话未说完,便收到了在场其余众人瞪来的一眼,当即止住了话茬。 她想说什么话,旁人多少能猜到些,无外乎便是巫蛊之术。 但此话是不能妄言提起的。 虽人人都知,武昭仪在宫中的晋升不同寻常,又因子女双全,更得陛下之心,许有人对其嫉恨有加,这种猜疑也绝不能从她们这些宫人的口中说出来。 澄心连忙开口,岔开了话题,“许是小公主想阿娘了。” 若非陛下传唤,武昭仪本还该当陪同小公主休息,而非如此刻一般留下小公主在此。若是婴孩恋母,夜半醒来非要寻找母亲相陪,故而嚎哭,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但这个猜测若是属实,她们岂不是就要尽快将情况告知于武昭仪? 众人面面相觑,对于此间的情况其实也不敢僭越隐瞒。 可上报决定做出之前,谁都想要再行挣扎一二,以图将此事的影响消弭至最小。 若只是想要母亲在旁的话…… 情急之下,忽而有人出声,“以主子衣物盖在小公主身上,不知可否?” …… 当次日的顺天门晨鼓响起,将武媚娘自立政殿带回安仁殿之时,她便看到候在此地的宫人各有一番疲态,活像是经历了一番兵荒马乱的阵仗。 更让她感到意外的是,作为混乱中心的主角,她那个刚到两月大的女儿,正睡在殿中那架卧床之上。 她的周围堆着一圈被褥,还加上了两件她的衣物,睡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 再怎么见多识广,也真没见过这等场面。 而作为这出大戏的主角,武清月着实是累惨了。 婴儿的体力不佳,她还愣是强撑着精神,让自己保持了大半夜的清醒。 只要有人尝试将已经“入睡”的婴孩从卧床上抱起,放回到那婴儿小床之上,便会再度听到那令人提心吊胆的哭声。 哪怕有母亲的衣衫在侧也于事无补。 经过了两次失败的尝试后,便再无人敢做出惊扰举动了。 所幸她这一番哭闹并未影响身体,经由医官的一番查验,也没瞧出什么不妥来,让她们得以将此事留待昭仪归来再行禀报。 “还能有这等奇事?”武媚娘狐疑地坐在了女儿的身边,见酣睡之中的婴儿并未因为宫人所说的大哭出岔子,反因熟睡显出面色红润的样子,心中刚悬起的石头这才重新落了地。 但这等不知是认床还是认人的举动,又让她颇觉无奈。 殿内众人已焦虑一夜了,她连忙摆手让人各去休息,甚至还安抚了两句。 且不说此事的责任本就不在这些宫人,就是按照她往日做派,也绝不可能对她们做出什么责备来。 武清月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做出了这冒险一试的举动。 所幸,冒险归冒险,这第一步已是成功走出了。 而第二步,就容易得多了。 只希望,她这耍无赖一般的举动,能先为她迎来几天的缓冲时间。 …… “所以,最后你将自己那张床送与阿菟了?”李治听得武媚娘说起这三日间安仁殿内的闹剧,不由觉得有趣。 因婴儿不可见风,加之近来事务繁多,李治未有亲自往后宫走动的机会,他便并未看到女儿到底是如何哭闹的。 可听媚娘所说,这副模样还真对得起给她取的那乳名。 汉唐之间,婴孩多有乳名,待得一二岁后再起大名。乳名多不显贵,以图养活。便如李治这位当今天子,昔年的乳名就叫雉奴。算起来阿菟乃是乳虎,还比之雉奴这称呼威风些。 虎儿咆哮,可不就是个闹腾样子。 武媚娘应道,“确然如此。您说是不是怪有趣的,我本以为这是婴孩恋母,想要同我亲近,便于昨夜留下陪她。却不料,她还是要睡到我那张卧床之上才得安眠,一将她抱回小床上便哭闹不止。” “见她着实喜欢,我与她戏言,不如那大床归她所有。哪知这话一出,她何止是不哭了,还笑得正欢。故而我今日再将她留于卧床之上,着人看管,若有不妥便即刻来报,以眼下情形来看,大抵是哄住了。” 从感业寺到重归于宫闱,饶是武媚娘目标明确,这先后几无间隙地诞下皇子李弘与小公主,对身体的负累也着实不小。李弘的病体更是令她对小公主多有担心,生怕再出一个病号。 好在,能用挪移位置解决的问题,便不算是个问题,总算能少几分牵挂负累。 她调侃道:“许是小床睡得不舒坦吧。既是陛下的女儿,有这等豪气也属寻常。” 李治闻言失笑,“好一个豪气……既负担得起这任性,便由着她好了。小床——”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的确是不太舒坦的。” 武媚娘敏锐意识到,这话中口吻与前半句分明不同。 只因在此刻,他说的话尚在与女儿有关的闲事上,思绪却已回到了面前。 若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已是转回了面前桌案,落在了近前的烛台之上,似是在望着火光怔怔出神。 因桌案上还堆垒着不少奏表,就更像是意有所指。 武媚娘看得分明,那份放在最上头的,正是一封出自长孙无忌之手的公文。 这并不是一封很难回复的公文,却让李治看了不短的时间,也让同在此地的武媚娘,感到了一阵风雨将至的气息。 哪怕她并不知道这封公文之中具体写了些什么,也能猜出个大概。 长孙无忌越发像他名字所说的那样“横行无忌”了。 李治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不少,“媚娘,你看,连婴孩也知道要住个宽敞地呢……” 005 他的后半句话并未说出,可对于擅长揣摩李治心意的武媚娘来说,这话不说也罢。 连婴孩都知道,狭窄的小床睡起来并不舒服,又何况是成年人呢? 而这位当今天子所处的,好像正是这样一种环境。 …… 乍看起来,永徽之年承继贞观盛世的基业,恰是清平顺遂之时,但君臣之间的平衡早已在无形之间被打破。 武媚娘看到的是长孙无忌的步步紧逼、谋夺私权,李治作为局中人,心情之复杂还要更甚。 长孙无忌既是舅舅、也是能臣,当年他李治能坐稳太子之位,也多有仰赖长孙无忌帮扶之处。这让李治对这位顾命大臣尊重有加,甚至希冀于成全一段新的君臣佳话。 但很快他就发现,局势和人心都不像他想象得那般美好。 先帝为他留下了两位顾命大臣。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 前者暂且不论,后者在永徽元年便犯下了一件大案。 彼时天灾频频,为使民生安定,李治下达了一条指令,严禁土地买卖,然而褚遂良顶风作案,被监察御史一纸诉状告到御前,检举此人压价强买土地。 论理来说,严刑峻法、明确法令,正是天子即位后当办的。 可偏偏,在审办此案之中,大理少卿为褚遂良开脱罪名,长孙无忌为其求情,最终由死刑改判流放。 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刚上位不久的天子还未彻底掌握权势,朝中高官就已先形成了“朋党”雏形。 于是到了第二年,李治和长孙无忌之间有了一段相当特殊的对话。 他问这位本该可靠的舅舅,为什么他向群臣募集建议,希望广开言路,让朝政有所受益,然而一直以来,群臣上疏中却并无可用之言呢? 长孙无忌回说,只因当下政治清明,法律完备,既然没有缺漏,那些想要通过进言来升迁的人,当然没有什么可说的。 至于那所谓的徇私办案、收取人情之说,乃是常理,就算陛下都未必能够得以免除,更何况是朝臣。 总归,只要政事安泰,这点小事就不用多管了。 李治却不这么想。 天下当真如此太平公道吗? 恐怕不是的。 不过是有些人已在他这位天子的身边树起了一座座高墙,试图让他端坐其中,安分看着外头的风起云涌。 仅仅在三个月后,褚遂良就被重新调回了长安,甚至直接在各方运作之下,回到了宰相的位置上。 又四个月,长孙无忌、褚遂良和王皇后的舅舅柳奭便将手伸到了立储之事上。迫使他将李忠记在了王皇后的名下,又将其立为了太子。 可要知道,即便到了这永徽五年,李治也才只有二十七岁而已,根本不必那么早就确立继承人。 此举之中,着急的不是天子,是这些妄图再进一步的朝臣! 这还并未结束。 去岁年初的高阳公主谋反案,直接一口气带走了荆王李元景、吴王李恪、高阳公主、巴陵公主以及三位驸马的性命。其中多有长孙无忌插足之处。 江夏王李道宗同样被牵扯入案,罗织罪名,流放象州,激愤之下病死途中。谁让自贞观末期,他就与长孙无忌不合。 虽一度经历天灾变故,长孙无忌上表请辞告老,但李治接连下了两道诏书“挽回”,让这位国舅爷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开春,气焰再度嚣张了起来。 这份嚣张纵然未曾像去年一般大开大合,剑指政敌,却在同天子陈言的字里行间浮现。 短短五年,当臣子的已想当家做主到了这个地步! 这番围追堵截让李治如鲠在喉,便很难不在听闻女儿嫌弃小床而索求大床之时,顺理成章地联想到自己的身上。 也让他一时之间忽略掉了婴孩举动中的异常。 年轻的天子执着手中的墨笔,像是还在愣神,但身在此地的武媚娘看得很清楚,他在手边的纸张上落笔,并无迟疑之态。 那一笔墨痕,将并未压在边角的镇纸给圈在了当中,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圈。 帝王所用镇纸,乃是专人打造的龙纹田黄,在乍一看看来,便像是龙困于浅水囚牢之中。 画完这一笔,他方以笔端点了点眉心,似有些无奈和疲惫,“媚娘,婴孩换床容易,你说人若想要换一张床,该当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在朝臣之中无法被问出。 哪怕是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来问,也势必会引发种种限制。 而这偌大一个后宫之中,身出名门的王皇后和萧淑妃要么是关陇党羽、要么不能为他分忧,也无法体察到他话中的意思。 反倒是面前的武昭仪与他颇有心意相通之处,大抵是能明白的。 武媚娘沉吟片刻,答道:“陛下反正是不能同阿菟一般直接哭的。” 李治干咳了一声,“这是自然。” 这话是怎么说的。 既有将权柄从朝臣手中收回的意图,他这位天子必然要直起腰板来做事。 和婴儿想要一张大床能靠着哭的情况,可说截然不同。 他颇觉好笑地抬眸,便对上了面前女子沉静的目光,顿时意识到,她这话比起调侃,更像是在用这一句玩笑话出言安抚。 想通她何以有这番说辞,他面上的神情柔和下了几分,“旁的法子呢?” 武媚娘道:“陛下心善,不舍毁弃旧床,故而蛮力破之也是不妥。” 李治点头,“是有此意。” 他确对长孙无忌的种种举动多有不满,但也未曾忘记长孙无忌早年间对他的助力,也并未忘记,父皇临终前曾经说过,“勿令谗毁之徒损害无忌”。 所以无论这君臣之斗,是否要随着李治试图占据上风而激化,他都还抱有几分侥幸心理,或许舅舅还能迷途知返。 所以他并没有真要拿朝中“朋党”开刀。 武媚娘笑了笑,“那就先跳到圈外试试吧。在外面解决问题,总是要比在里面容易得多。” 李治目光微动,“跳出去?” 她伸出手,握住了那圈中的镇纸,在李治的面前晃了晃,就这么放到了圈外。 镇纸重新落在桌案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碰撞声,恰好与那烛火爆出灯花的声响同步。 武媚娘语气坚定,“对,跳出去!” “陛下比之婴孩,能做之事多出不知凡几。以臣妾看来,待另造了一架新床之后,老的那张还怕太难对付吗?” “至于要跳到何处去?”她倏尔停住了话茬,见李治已有意动,这才接了下去,“您心中有数的事情,还问我做甚。” 接下去的话,可不应当是一个“昭仪”说的了。 李治既非庸主,自有自己的决断。 …… 另一头的安仁殿内,躺在大床上的武清月打了个哈欠。 虽说母亲已经大方地将这床送给了她,作为她的所有物,但难保不会有宫人得了安排要再试试,为何会突然有这等嫌弃小床的巧事。 所以还是再醒一阵子为好。 性命攸关,再谨慎也不为过。 夜色渐深,这安仁殿外早已无有走动的人声,倒是从黄昏之时已开始落雨,在此时便成了淅沥打在屋瓦之上的声响。 也不知道是因武昭仪入宫后接连有孕生子,需避让寒气,还是因陛下常令昭仪伴驾,安仁殿位于宫妃居所之中最靠南端的位置,距离太极殿方向不远。 既避开了宫中四处湖泊以及几处山水池,也就少了些雨落池塘之声。 但这并不妨碍此地与整座禁宫有着相似之处。 以太极殿为核心的大内禁宫地势低洼,极易积攒潮气,到了春夏雨季更是如此。 有炭火驱寒,也免不了干冷转为湿冷的不适。 若非如此,李治在风疾日益加重后,也不会选择继续修建大明宫,随后将大明宫作为新的政治中心。 故而在宫门落锁之前,隔壁偏殿之中又多送了一笼银丝炭和两床兔毛填塞的丝绸被褥,防止才痊愈的李弘又再度为寒气所侵袭病倒下去。 可奇怪的是,比他更年幼的武清月却并不觉得有多冷。 她在被褥之下动了动指尖,发觉今日比起昨日,手指的抓握力还更强了一点,就连视线也清晰了不少。 就好像是有一种特殊的生命力灌注进了她的身体里,让她得以不完全受制于这婴儿身体的孱弱。 但武清月也没法确定,这到底是好体魄从母亲那里遗传到了她的身上,还是系统在倒计时时间增加后,给她提供了便利。 她呼出面板,上面已和先前有了区别。 两行字罗列在前,总算没有了那等寿数将尽的迫在眉睫。 【领土:宫廷御制婴儿床一架,紫檀木千工匡床一架。】 【能量值:70+2+(-4)(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 她此前的猜测果然没错!第一个数字代表的,正是她所拥有的“领土”。 因新得的匡床在面积上约莫是那婴儿床的六七倍大,便被额外加上了60日的寿命。 折算下又已过去的三日,最后剩余68天。 就算去掉那个动辄起伏的“2”,也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为她的下一次行动做好准备。 虽然到了两个月后,让一个三四月大的婴儿去占据领土,依然荒唐得很,但在这宫廷之中,两个月能发生不少变化了。 这就足够了! 反正她又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眼下希望她活着的人,并不在少数,她总能迂回找到帮手的。 像这殿中就有不少。 不过许是因为她已有一阵子未曾发出动静,留守殿中的宫女已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转而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澄心和桑宁的年岁最小,却最是聪慧,颇得武昭仪看重。 所以除却安仁殿中洒扫用餐的杂务,闲暇之余,二人还有些识字的课业。 可惜宫中的内文学馆还轮不上她们去进学,也就是在这夜间闲坐之时,叠上两副花笺,对着烛光之下的稿本抄录。② 武清月静心听去,还能听见几句压低了声音的诵念,隐隐绰绰的,好像正念到“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后面是什么? 是重复回来之后的“采莲南塘秋”…… 一时之间,宫人絮语轻幽的江南采莲,夹着雨声,竟成了绝佳的助眠伴奏。 她听得眼皮开始发沉了。 她本也困得很,只支撑了小半刻,便已真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静谧宁和的氛围更容易催生梦境。 她梦到自己坐在那栖于窗前的乌鹊背上,自帝都长安的上空擦过,倏尔有一叠文稿像羽毛一样落在她手中。 她小心地将其翻开,却见上头第一页写着一行“鹅鹅鹅”。 武清月怔楞了一瞬,这才想起,好像骆宾王是已经出生了,这首咏鹅也在七八年前被他写了出来。 但,初唐诗歌不当以这首开篇才对。 可她绞尽了脑汁,也没想起在咏鹅之前的唐代诗歌有哪些。 原来是她自己没文化,那没事了。 好在后面的她记得不少。 然而没等她翻开下一页,忽然有一阵劲风将她从那鸟雀的脊背上吹了下来,硬生生摔在了地上。 再没有比这更气人的梦境中断了。 她倒是没有像梦里一样地真摔在地上,可这惊变之下,她的额角还有些突突直跳。 更糟糕的是,她尚在昏昏沉沉间,甚至没分清此刻殿中到底有何人,母亲又有没有从立政殿回来,她就已听到了殿中匆匆走动声里,响起了一句高声的通报。 “皇后殿下到——” 皇后殿下? 武清月猛地惊醒了过来。 006(二合一) 一想到在众多影视文学作品里,李治的那位王皇后都以被栽赃杀害小公主的形象出现,武清月再有多少困意,也得在此时烟消云散。 她本以为自己起码要再有一两个月,等到这长安春日转暖,她才有可能见到对方,却不料在此时就要与她见面了。 虽说宫人俱在,她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王皇后也没这个对她动手的必要,但这种仿佛宿命一样的降临,还是让人难免先…… 算了,重视一点总是没错的。 —————— 当然,别说知道“王皇后与小公主”这桩恩怨的武清月,这句皇后殿下驾到,让身在此地的宫人也都紧张了起来。 这其中甚至没有一点缓冲的余地,那声通传方至,皇后仪仗就已到了这安仁殿的院外。 “这才辰时,哪里是拜访登门的时候。”澄心小声嘀咕了一句,却不知因她正在床边,这话也落入了武清月的耳中。 要不是两月大的婴儿不便多动脑袋,武清月非得点头应和两下。 是啊,谁家好人在用早膳的时间登门拜访的。 比起登门,这更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想归这样想,澄心的脚步还是极快地跟上了迎接的队列,站定在了其中。 再如何奇怪于王皇后的到来,该尽的礼数也绝不能免。谁让这大唐禁宫之中,除却天子李治之外,地位最高的,就属王皇后了。 宫女开道间,这位大唐的“女主人”已迈步而来。 因这并非是朝会场合,王皇后并未身着雉纹白玉珮的礼服,只上着朱罗小袖,下着八彩织金晕裙,外罩一件裘衣御寒。 最能看出她这身份尊崇的,反倒是那蝉鬓高髻之上的十二金翠花钿与金凤垂珠步摇。 昔年李世民将李治与王皇后托付于朝臣之时,曾以“佳儿佳妇”说他二人,这话说得并不算错。 这位出身太原王氏的王皇后,无论是样貌还是气场上,都当得起这“佳妇”二字。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后排的宫人小心抬眸朝着她脸上观望,见这张气势正盛的脸上,潜藏着三分郁卒不快之色。 而她上来就是一句冷声发问:“武昭仪何在?” 皇后有问,无人胆敢忽视,当即有宫人上前回禀,“昭仪尚未还宫,应当还在陛下处。” 听闻这句,王皇后的脸上不辨喜怒。 她的目光在殿中众人的脸上扫视了一圈,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不同表现的惶恐。但一想到近日间在这长安城里流传的风闻,她这因身份而得来的优越感,又被她压了下去。 她挑眉冷笑,“陛下今日常朝,无需多时,看来是要白日伴驾,以示恩厚了?” 这话可没人敢接。 但王皇后本也不要有人来回她这句怨言。 见她眸光示意,宫人连忙为其开道,将她朝着这主殿引来。 武昭仪确实是还未回来,但也没有让王皇后在殿外等候的道理。她既无转身就走的意思,安仁殿内的宫女就不得不将她当做头等贵客来招待。 澄心起身后拔腿就往偏殿内的小厨房跑。 此地比之尚食局的厨房,个中物事简略得多,但王皇后来得突然,已来不及尽快上报,倒不如从速。 当她重新踏足主殿之时,手中的托盘上已多了一杯枸杞饮,杯旁一只玉碟,上有三枚金乳酥。 因金乳酥与那枸杞饮子上还冒着热气,加之前者精巧,后者正当时令,并看不出待客有什么敷衍之处。 可当澄心将这托盘小心地放在王皇后手边桌案之时,眼角余光看见这位后宫之主已做出的一项安排,还是不由呼吸一滞。 她的问题是暂时解决了,真正的大麻烦还在这儿呢。 若非她不敢于殿前失仪,几乎当场就想要惊呼出声。 谁让她瞧见,王皇后正让人将小公主给带到她的面前来。 王皇后漫不经心地接过了杯盏,“我听说近来小公主夜间啼哭,似有不妥?” 枸杞饮之中混着些药味的苦涩,但正属四时饮之中,唐人早以为风俗,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反倒有些驱寒的热力。 与之搭配的金乳酥乃是甜口的小酥油饼,正能中和这种苦意,可见这宫人倒是有点本事。 就是看她表现,似乎胆子小了点。 澄心并未抬头,小声回道:“婴孩多事乃是常有,所幸小公主体魄康健,已无大碍了。” 王皇后又小啜了一口热饮,“那正好,本宫既执掌后宫,也当过问一二,来此看个明白。” 她来这儿,再有理由不过了。 陛下子嗣不丰,皇子公主若出了岔子,均是要紧之事。若小公主因看护不力而身有不妥,最当被问责的,就是这安仁殿的主人! 时至今日,王皇后已不敢小觑这位被她引入宫中的武昭仪。 论及陛下的宠爱,当年的萧淑妃都难以望其项背。来到此地竟还听闻,陛下已去常朝昭仪却未回,许是等摆驾还宫之时二人还有闲事坐谈。这其中的信赖结盟之意无需多言。 而论及宫外…… 昨日有人来报,今岁刚至开春,武昭仪的母亲已回京城居住。 这位杨氏,若论起身份,嫁给武士彟就是名副其实地“下嫁”。 她的父亲杨达,乃是隋朝观王杨雄的弟弟,自己也绝非庸才,一度担任宰相,还是名副其实的隋朝宗室。哪怕李唐三代,前隋宗室地位跌落,杨达也早已过世,但杨氏在长安城中仍有不少人际关系可寻。 就像吴王李恪,也曾因生母出自杨氏而身价不低。 武昭仪复起之前,这些人脉或许还并无用途,甚至无法阻止武士彟死后,杨氏被武家当做弃子驱逐苛待。可当昭仪有宠,杨氏在此时的走动往来,便需重新评判了。 促成王皇后在这等古怪时辰前来的,正是此事。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抓住武昭仪的错处,利用规则对她进行一番打压。 否则,倘若宫中有李治的偏爱,宫外有杨氏不露声色的社交,时间日长,迟早变生肘腋,难保不会危及她手握的太子。 她心中一番权衡后确定,最能被视为突破口的,就是久病的李弘和近来有异样的小公主。 倘若小公主真有什么不得了的毛病,无端哭嚎只是个开端,那么她当然要借此对武昭仪发出问责,收一收她那伴驾的威风! 真以此由惩处,就算是李治,也不能对她做出什么拦阻。 王皇后看了一眼自己并不算长的指甲,这才抬了抬手,“将她抱过来吧。” 安仁殿中一时之间因她这句吩咐而陷入了安静,只能听到那抱起小公主的乳娘朝着这边走来的脚步。 在场之人纵然看不出王皇后的意图也知道,她不等武昭仪回返就已在此地发号施令,分明是并无好意。倘若小公主如同此前被人从大床上抱起的那样,忽然大哭出声,这场面—— 只怕要混乱得没法看了! 一想到此,桑宁在殿外焦虑地走了个来回。 早在王皇后来此的时候,她就因自己负责洒扫,恰好站在院中死角,得了机会寻院外侍从尽快禀报武昭仪。 但往来立政殿尚需时间,已眼看着来不及赶上这一遭。 何况,皇后若真有问责之心,光是昭仪回返只怕也没多大的用处。唯有陛下才能牵制得住皇后。 她耳闻殿中传来一句“倒真是个漂亮孩子”的感慨,忍不住又将目光往院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惜的是,她所期待的“救兵”还是没有抵达,小公主已到了王皇后的面前,又被她给直接接了过去。 就在殿中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这小小婴孩与王皇后真正意义上地打了个照面。 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小公主此刻并未酣睡,而是清醒的。 更意外的是,这份清醒状态之下,她们担忧已久的哭嚎也并未出现。 自王皇后所在的位置看去,这小公主睁着一双大眼睛,像是从未见过贵重金饰一般,目光随着步摇而动。 也不知道这等东西能值得她高兴什么,她看了小一会儿便笑了出来。 那实在是一个惬意舒展的笑容,虽是一种无声的笑容,却也极具感染力。这样咧嘴一笑没有牙齿的模样,放在成人身上没什么好看的,放在婴孩身上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纯然可爱。 面对这等表现,王皇后也不由愣住了一瞬。 这反应倒是有些讨人喜欢,与她想象之中的不大一样。 王皇后自己是没有孩子的,如今已养在她名下的燕王李忠,在与她母子相称之时也已有十岁了。所以她从未有过带孩子的体验。 又因李忠乃是宫人刘氏所出,加之陛下素来对这长子不大上心,竟是让其养成了一番畏缩脾性,在她面前总是一番谦卑小心的做派,让人平白看了不快。 可眼前这婴孩却大抵并不知晓她是何人,也不明白各方立场争端是什么模样,便好一副无知无觉的大胆做派。 王皇后下意识地便朝着这襁褓中的婴儿凑近了几分,其中一支步摇垂珠恰好掠过了小公主的面前。 只见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是这几日宫人所说的哭嚎模样,反而一伸手,朝着这垂珠抓了过去。 可惜也不知道是抓握力不足,还是婴儿的视力不佳,这一缕金珠自她的手中擦过,逃逸开来。 有趣得很,这小婴儿并未因这出失败而觉垂丧,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被拨动的步摇。 固然婴孩不能言语,但自她那张小脸上,竟依稀能看出几分执拗来。 这份神态像极了武昭仪,却也有李治昔年的影子。 正因为后面这份相似,让王皇后一时之间也忘记了自己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只留意着这孩子的举动。 甚至,当那缕金珠被彻底抓住的那一刻,王皇后也不免随之溢出一缕喜色,“你倒是玩得起劲,怎不知一点害怕。” 这孩子何止是不害怕,甚至在抓住了这“战利品”的同时,像是要将其占为己有一般,用没多大的力道又拽了两下,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乍看一下还有点嚣张。 宫人们早因此前这出追逐戏码而屏气凝神,在眼见这一幕的时候,很觉大事不妙。 可也不知到底是何故,王皇后非但没有对她怪责的意思,反而干脆将这一支金步摇给取了下来,权当做逗弄小公主的玩具。 倘若忘记这位皇后与此殿主人已生仇怨,今日上门并非姐妹相叙,只看她抱着公主的场面,反有些“母慈子孝”之态了。 只不过谁都知道,母非母,女非女,这份平静不过是因为这安仁殿的主人并不在此罢了。 一旦正主驾到,这双方之间还不知是何种面貌相见。 甚至没让她们屏气凝神地看着这场面多久,也就是在金步摇下金珠彻底在手的那一刻,自安仁殿主殿正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份和谐的场面。 “皇后既日增慈母之心,当更有母仪天下的觉悟,想来今岁的亲蚕礼不该缺席了吧。” 随着这声传来,一并入内的脚步声带来了一只乌皮六合靴,一脚踏进了殿中。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王皇后飞快地将手中的金步摇搁在了一边,怀抱着婴儿一道福身行礼。 自垂眸视角,正能看见白练裙襦的一角。来人腰间的白玉双佩也恰在此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碰撞。 那是……天子常朝之服的标志。 王皇后顾不上思量,为何李治会选择亲自前来此地,更来不及细想倘若李治先行发问,她今日该当以何种面貌应对,只本能接出了一句,“臣妾恭迎陛下!” 抬头往上看,来人不是李治又是谁! 可当这句恭迎刚刚出口,王皇后猛地意识到,李治方才说出的话并不简单。 她倏尔目光一凝。 陛下方才说的是……亲蚕礼? —————— 亲蚕礼,乃是季春之月由皇后躬亲蚕桑之事的典礼,所祭祀的蚕桑之神便是轩辕黄帝的元妃嫘祖。 有皇后亲自采桑养蚕,民间自然也要效仿,重视纺织。故而自唐开国以来,贞观年间便有长孙皇后分别在贞观元年和贞观九年行亲蚕礼。 当然,彼时的亲蚕礼还非正式的中央祭祀,直到永徽三年,也便是前年,李治才将亲蚕,或者说“先蚕”,列入了中祀里。 这份规章流程并不简单。诸事筹备、斋戒五日、摆驾出宫、亲蚕典仪、劳酒,以及最后的摆驾还宫,随后收尾,都堪称繁琐,极为消耗心力。 因此,当李治将亲蚕礼的事宜托付于王皇后的时候,由于舅舅柳奭授意,王皇后就用上述理由拒绝了,使得李治不得不将他当政期间的头一次亲蚕礼交托到下属官员的手中。 这次亲蚕礼的举办,很难说是否起到了李治原本想要达成的效果。 或许,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他和这位世家大族出身的皇后之间又划开了一道裂隙。 而他突如其来地旧事重提,让王皇后当即警觉,这是否是要同她算旧账的意思。 好哇,她来找武昭仪的麻烦,陛下便先清算起另一遭旧事。 这偏私之心已是溢于言表了。 可当她抬眸朝着李治看去的时候,却只见陛下将目光看向她怀中的婴孩,流露出了几分为人父的柔和,好像并没有她想象之中的责问意思。 王皇后犹豫了一瞬。 莫非……这真只是陛下在有感而发? “皇后缘何发愣?”李治再行两步。 因殿中和暖,不必再以裘衣御寒,他便解下了身上的外披朝着身后随侍的宫人递了过去。 这位年轻的帝王虽有些体弱的毛病,但打眼望去仍是长身玉立,风姿不凡。在这张亲和力绝佳的脸上,也实难看出什么算计之色来。 王皇后未及开口,李治接着说了下去,“现今已是二月,若今岁皇后愿行亲蚕礼,也就剩下不到半月的时间了,还来得及。不过倘若皇后身体不便,朕也不需多勉强了……” 这后半句话说出之时,听来倒是情真意切。 明知不当如此,王皇后还是恍惚想到了贞观十九年时候的情况。 彼时她和李治成婚才两年光景,先帝亲征高丽,留下太子李治留守定州,父子二人以飞表奏事传讯,而在期间,李治一度因为她生病延迟了给先帝的回信。② 那时候的他们…… 然而她刚想到这里,就见随同李治一道回归安仁殿的武昭仪小步上前,意在将仍抱在王皇后手中的小公主给接走。 这举动乍看起来并无不妥——皇帝皇后交谈,小公主在其中算个怎么回事? 可瞧见这留到陛下下朝才一并归来的女人,王皇后还是下意识地咬了咬牙,也当即抹消了她对于过往的回忆。 情分这种东西,既然已经是没有了,便不能希冀于它还会凭空长出。 她没有单纯到这个地步。 又见李治还看着她,似要等个答复,她连忙回道:“陛下既有嘱托,臣妾自当遵从。” 去掉修复感情之说,举办亲蚕礼对她并无坏处。 亲蚕礼需率领内外命妇一道举办典仪,虽实在繁琐劳累,却也最能在众人面前彰显自己的皇后身份,显示出自己大唐女主人的地位。 若是寻常时候她也不在乎这个。但当今之时,萧淑妃宠爱分薄,只还仍有子嗣傍身,武昭仪后来居上,也先后育有子女,都使得她这个皇后的地位,真可以叫做摇摇欲坠。 要能借助亲蚕礼在陛下心中洗脱几分不佳印象,并稳固住自己的地位,倒也未尝不可一试。 眼见她答应下来后,在李治的脸上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王皇后可以确认,自己的这个选择真没有做错。 李治又已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那么此事就有劳皇后操心了,倘若所遇杂事繁多,便令萧淑妃从旁协助,为你分忧。” 他似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武昭仪方生育不久,又要费神照看阿菟,前几日还闹出了些婴孩病弱的风闻,便无暇参与这亲蚕礼了。” 王皇后脸上的神情僵硬了一瞬,“陛下大可放心,六宫二十四局宫人各有所长,臣妾为统领之人,不至因此劳损肌体。” 所以什么要将杂务托付给萧淑妃,就大可不必了。她自己能解决各种麻烦。 她也算听出来了,李治这话中还有些敲打之意。 “费神照看阿菟”一说,不过是要让她少将小公主的折腾降罪到武昭仪身上。 虽然今日她也确实没抓住什么把柄,还觉得小公主格外有趣,可将这话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还是让人……让人不快!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早已习惯了李治这两年间的表现,她竟觉得此种一抬一贬的做派才是陛下的风范。 也越发让她确定,自己是该趁机抓住亲蚕礼机会翻身的。 这番思量并未表现在王皇后的脸上,她想了想补充道:“只是陛下需将有司官吏借我一用,才好令亲蚕礼办得妥当风光。” 李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是自然。不过还有一句话我要先同你明言,朕意在将籍田礼与亲蚕礼一同办理,只怕是并无多余精力顾及这边。六宫宫人如有不听皇后号令之人,自行惩处、肃正纪律就是!” 王皇后讶然,“籍田礼?” 李治:“有何不妥吗?” “不,”王皇后回道,“并无什么不妥。臣妾只是有些奇怪,陛下好像将这个时间延后了。本以为今年是不打算举办了。” 但细想之下又没什么问题。 李治口中所说的籍田礼,和亲蚕礼的情况有些相似,不过这是由天子带头耕一坺土,由公卿随同,以示对农业的重视。 去岁大旱,不便行此礼,以防有堕天子威名,今年倒是可以了。 自这春初开端,便已由雪转雨,想来是个落雨频频之年,当然得趁着此时亲历农耕告诫万民。想必是因春初天时极好,李治才有了这出算盘。 一想到这里,王皇后不疑有他,“臣妾尊奉陛下诏令办事就是。” 陛下行籍田礼,皇后行亲蚕礼,真可谓是——帝后各司其职。 想到此番前来安仁殿,既在这小公主身上找到了几分慰藉,又在陛下这里得了个美差,她的神情松快不少。 此地毕竟不是她的地盘,她只再同李治闲谈了二句,便告辞离开了。 她这一走,安仁殿内此前因她到来而紧绷的氛围也随之一松。 可算是逃过一劫了…… 这些宫人脸上的表现看似细微,却瞒不过李治和武媚娘的眼睛。 两人相顾一笑,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休息,将这主殿留给他们二人交谈。 这些宫女大约是因王皇后的到访受了不小的惊吓,不如让她们各自休整心情去。加之二人本就有些不当为外人听闻的话要说,就更不需有人在旁了。 武媚娘小心地将怀中的小公主放回了床榻之上,见这不知愁苦的婴儿还转头对着她发笑,忍不住点了点她的眉心,“今天你算是立了个小功,没哭闹着把皇后殿下给得罪了。” 武清月眼神无辜,在心中回道,她又不傻,当然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哭什么时候应该笑。 此前的哭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是哭得越大声越好。 现在的笑,则是为了防止母亲有被王皇后问责的风险,那笑得灿烂一点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可惜不能凭此向着母亲邀功就是了。 但想到今日这一出,母亲还拉上了李治一并来此,还给王皇后分派了个差事分散注意力,大抵就是怕她在皇后手里出什么岔子,武清月顿时觉得自己这趟穿越,加上方才的演戏,都划算得不能再划算。 偶像亲自来救哎! 就是……有些遗憾。 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在历史上唐高宗一朝,亲蚕礼由皇后出席的场合全部出自母亲之手,头一次,便是那显庆元年三月的北郊祭祀。 突然加上了今日这出,则是王皇后拔得头筹了。 然而就在此时,她忽听武媚娘转头朝着李治问道:“陛下今日这一出,卖得是什么药啊?” 李治这人的脾性,武媚娘是清楚的。他如今的处境注定了他会在别人手上吃一点亏,但绝不会乐意吃亏太久,在真有不痛快的时候,或许在人前还会摆出个样子来,人后却会闹点脾气。 倘若这亲蚕礼和籍田礼同时举办,抬举了王皇后的地位,李治可不会在此刻露出这等神态。 青年神态若飞,眉目璨然,好一番计划达成的满足,甚至有点幼稚。 还以邀功一般的口吻回问:“媚娘难道看不出来吗?” 武媚娘是猜到了几分,但这种话,还是让李治自己说出来的好。 见她但笑不语,总归只他们两人在此,李治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昨日你与我说,成人若想换一张床,和婴孩一般大哭是不成的,倒不如跳出去,无非便是在说,若在长安处处受制,还不如换个地方办事。” “我思前想后,觉得常用于避暑的麟游县万年宫便不错。历年消暑之时,有数月居于此地,诸多设施齐备,也不必担心耽误朝政正事。”③ “至于如何迁居此地,话也好说。” 李治一甩衣袖,语气果决,“便说皇后举办亲蚕,已有告劝关中东部庶民之意。然我李唐立足于关中,凡西往东千里之地,均为天子脚下,无有高低之分。故而……” “今次籍田礼,就设在岐州,以示关照西面之民,不在长安了!” 岐州得名于岐山,岐山之前同属渭水流经之地的土地,确实是关中农耕田地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自岐山至长安,已有三四百里之遥,与长安可算是两处地方。 万年宫便在岐州山中。 李治这话坦坦荡荡,却一眨眼就将权力中心临时挪出去了三百里,武媚娘都要被这“活学活用”和坑起皇后来不眨眼的表现给逗乐了。 又听李治柔声说道:“届时,媚娘也与我同往吧。” 方才在和王皇后的对话中,他也说了,武昭仪因需照看小公主的缘故,无法协助于亲蚕礼,那么再多一个不参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倒是这跳出长安去办事,本就是由媚娘提出的建议,当然得带上这个功臣。 倘若有人觉得恩宠优渥过甚,这份随驾的殊荣也可以先放在小公主的头上。 这么一看,这孩子倒是立了个功。 武媚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治的神色,见他面上颇有一番将要展开手脚的踌躇满志,也不免有些心绪沸腾,“那么倘若臣妾并未猜错的话,陛下并不只打算在万年宫中停留过籍田礼,还打算再多留些时日了。” 李治并不介意于自己的算盘被人看出,颔了颔首,“籍田礼后,我意在携众臣滞留于此,商定处月部之事,大约还得两三月工夫。总归历年均要迁居万年宫避暑,滞留至六月末,今年不过是早一两个月前往了而已。” 但话是这样说没错,提前出行所带来的影响…… 还是太大了。 王皇后与萧淑妃被他以亲蚕礼为由暂时留在了长安,那么之后是否要下旨令其前往万年宫,便成了李治可以操纵之事。等同于踢开了两个对他而言的绊脚石。 而籍田礼随行官员,也正是他为了随后的万年宫议事所准备的。那其中必定安排不少支持他下达政令之人。 他今日将亲蚕礼的任务布置下去容易,仅像是因皇后逗弄婴孩间有母性流露,于是有感而发,可实则—— 他这种种举动都意在争取主动权! 他已不甘于再做这朝堂之上关陇集团的傀儡,要尝试着迈出他力主亲政的第一步! 这样说来…… 武媚娘心中快速思忖,缺席于亲蚕礼,非但不会令她有所损失,反而因这伴驾万年宫的待遇,许有机会自这昭仪位置再往上走一步。 而此番能接触到的群臣中,若能为陛下寻到同盟之人,更与之接触一二,她的这场翻身仗便走得更加稳固了。 这可当真是个好消息! 谁能想到,这一切的开端居然是婴儿嚎哭争夺大床呢。 送走李治后,她回到床边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感慨道:“阿菟,你倒是我的福星了。” 007 武清月:…… 她到底是不是这个福星,她不是很确定。 但她可以确定一点,这对未来的天皇天后夫妻玩起套路来,真是一点也不给人活路。 要不是她在这殿中并无多少存在感,也没人觉得她这个婴儿能听得懂大人言语,她大概也得觉得—— 皇帝行籍田礼,皇后行亲蚕礼,乃是绝配一对。 但以李治所言,他竟是将其作为支开皇后和萧淑妃的理由,自己得以顺理成章地离开长安,前往万年宫去? 那万年宫是什么地方,唐宫之中人人皆知。武清月作为后世之人也多有听闻。 此地乃是开皇十三年由建筑大家宇文恺设计督建的隋朝避暑行宫。传至唐朝后在唐太宗的手中得以修缮扩建,继续承担起作为避暑离宫的作用。 其彼时的名字,还叫做九成宫。 九成便是九层,殿阙之巨已不消多言。 永徽二年,李治将此地改名为万年宫。 万年宫并非年年要用,就像唐太宗于贞观年间也只来过五次,但将其先作为天子行籍田礼的暂居之地,后作为避暑之用,却无人会怀疑个中调令别有用心。 一想到王皇后此刻还满心觉得,自己若能将那亲蚕礼给举办妥当,就能在李治心中扳回一城,武清月就忍不住想给对方掬一把同情泪。 她输得不冤枉啊…… 不过这份同情并未持续多久。 无论是出于支持偶像的想法,还是因她此时的身份乃是武昭仪的女儿,她都天然该当站在与王皇后敌对的立场上。 母亲和王皇后的对立,也早就已跳出了所谓情敌的范畴,而是政敌! 政敌之间,是没什么留手可言的! —————— “我进宫来便听说,皇后殿下又想寻你的错处了?我这趟入宫的查验随身物事,可要比之前严格得多。” 武媚娘抬眸朝着母亲看去,见方进宫来的杨氏一面逗弄着这安仁殿中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一面朝着她开口,脸上不无几分忧心之色,对于母亲此刻所想不难猜测。 她低声回道:“阿娘不必如此担忧,籍田礼转道岐州乃是陛下指令,皇后虽有怨怒,也不敢将其明言。” 当然了,王皇后可不只是“怨怒”而已。 当这出“帝后各司其职”以明文下达的时候,王皇后但凡不是个傻子,就能猜到李治的用意。 偏偏这举办亲蚕礼,乃是在安仁殿众人面前她亲口答应下来的,若是在此时突然反悔,对她来说全无半点好处。 可一想到彼时武媚娘上前来接过小公主的时机,着实像是来挑衅的,李治的从旁安抚挑唆,则是将她直接推进坑里,这二人真是好一番默契十足的配合,王皇后心中便说不出的苦闷烦躁。 唯独能够做的,竟只是在武媚娘的母亲入宫之时,对其明里暗里限制一番。 这限制也没甚花样和难度可言,纯属事后闹脾气,否则杨氏也没这个心情逗弄孙儿了。 也不知道是身体康健的底子太强,还是她早年间礼佛修心所带来的影响,今年已有七十六岁高龄的杨氏,若乍一眼从外表看去,也就只有五六十岁的模样。 她何止是在这冬春交际之时入宫谒见脚步稳健,近来在长安城中走动,也从未有过病态疲乏之时。 而高寿之人登门,多的是人愿意沾一沾喜气。 故而除却弘农杨氏之名,这倒是另一个敲开门户的理由。 可惜…… “年初的时候你同我说,方今宰相之中并非均出自关陇六镇,便如中书侍郎来济乃是扬州江都人士,前隋左翊卫大将军之子,或能做个突破口。” 杨氏的眉头皱了皱,牵带着脸上的皱纹也有些加重,“我登门拜谒,也如你所说,只讲我多年未回长安,今次随意走动,不讲其他。可此人言谈之间依然多有冷淡,不似能从中接洽。” “另一面,南阳韩氏与弘农杨氏之间,因世家多成姻亲之故,早年间还有些往来,但那位黄门侍郎韩瑗以抱病为由,已辞了我两次拜帖了。” 她话说得很轻巧,武媚娘却不由心中一沉。 母亲年岁已不小了,但为了此刻这不进则退,甚至是不进则死的局面,还要在外走动,实在是让她心中不安。② 不过这份焦虑并未表现在她的脸上,甚至并未让她开口的语气里有所迷茫,“在我预料之中。” “长孙无忌大权在握已有数年,与其说他和柳奭等人所结成的乃是关陇联盟,倒不如说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组成的朋党。” 朋党比之简单的地域聚合,在利益诉求的提出上,意见还要集中得多。 这对武媚娘来说,既是一个坏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倘若长孙无忌不松口,她要想继续上位,哪怕只是封妃,难度也要远比她当年入宫大得多。 若要长孙无忌改变想法,也不知要用多少说客和利诱才能达成。 倘在李治和长孙无忌的争权博弈之中,长孙无忌始终不肯后退一步,那么唯独剩下的一条路,也就是彻底将这位权臣扳倒了。 这必然会是长安城里的一场地动山摇! 好消息则是—— 长孙无忌拉拢的人手过多,形成了关陇六镇之中他一人独大的局面,总会有人看他不顺眼,想要打破这局面的。 对他们来说,反正听从于长孙无忌的安排,也得不到多大的利益,那么还不如试试,让自己成为这个新贵! 这倒是给武媚娘提供了另外一个思路了。 她沉吟了片刻,朝着杨氏说道:“我想再请阿娘尝试两件事。” 杨氏并未拒绝:“你说说看。” 她的政治敏感度不高,但她起码知道一件事,自己的命运是同这位二度入宫的女儿联系在一起的。 若要晚年声名更进一步,便需先成全女儿的“拼杀”。 因不便带信笺笔墨出入,耳闻媚娘再度开口,她连忙让自己的精神头再集中一些,以防漏记了什么。 听得女儿说道:“其一便是,试试拜访固安县公崔敦礼。此人乃是博陵崔氏出身,那博陵崔氏自魏晋之间转徙关中,自此长居,重成气候,但比之李唐嫡系仍显单薄。” “我看他深谙明哲保身之法,虽为图在长孙无忌手下保全,涉足于吴王李恪一事,陛下近来还是有对其再进一步擢拔之意,不妨有所走动。” “阿娘不必与之诉说请托,只向其传达一个意思便好。他这套生存之道,是该继续奉行的。” 让他该闭嘴的时候闭嘴。 若是在陛下提出移驾万年宫之前,这出旁敲侧击或许不能奏效,现在却有了机会。 杨氏应道:“我知道了。” “另一件事……倒不急于去做。”武媚娘的目光有一瞬的闪烁,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坚定下来。 身边那两个加起来都不到两周岁的孩子或许不会明白,她想要做出何种突破性的一步,将她养大的母亲杨氏却能看出她目光之中的破釜沉舟之意。 “请母亲先稍待一阵,最迟到三月末,我想争取一件事。” “此事如能成,阿娘就不用四处走动了,且看看有哪些人能上门来访,哪怕只是送礼也无妨。劳烦阿娘将这些人的名字都给记下,告知于我,或许能在往后有大用。” 她并未打算告知于杨氏,这个试图争取的到底是什么。 但杨氏思忖,能让人上门道贺的,绝不可能是寻常之事。 只是不知道达成此事,是否过于艰难。 但媚娘好像并没有跟她多说的意思,就算追问,可能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就先这样了。 想到这几年间的起起落落,和女儿近来虽是荣宠在身却步步危机,杨氏在应下了这第二件事后,不由拉着女儿的手感慨道:“当年先帝召你入宫,我便心中忧虑,不想你还能有今日造化,可……” 她话未说完,便见女儿将其中一只手抽出,用更加有力的姿态盖在了她的手背上,打断了她的话茬。 “当年我劝慰于您,说了一句话——见天子焉知非福,今日也用这话回您,此番争斗困境重重,但焉知非福呢?我心中有数,必不教母亲再历往日狼狈。” 杨氏敏锐地意识到,当媚娘说到“往日狼狈”四字的时候,在话中暗藏几分凛冽之意。 可这份杀机稍纵即逝,已很快变成了这张端庄秀美的面容上的笑意,“行啦,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今日我为主,阿娘为客,也该让我好生招待您一番才是。” 李治有推行节俭之意,虽还未明文诏令,时常随侍的武媚娘却看得很明白。 故而说是盛宴款待,其实也并未超出昭仪份额,甚至还小有削减。 不过饶是如此,这也要比之宫外的饮食,不知费心多少。 武清月被宫人抱在怀中,也在席中就坐,便见这桌案之上位居正中的乃是一小队鼓吹女乐形状的面点,好看到不忍将其吃掉。 再看周围,热荤有通花软牛肠,乳酿鱼,箸头春,冷盘有缠花云梦肉,醋芹,清凉膳碎……在桌子的边缘,甜点金铃炙早已摆在了鹿纹十二瓣银碗之中。 武媚娘和杨氏的面前,还各自摆着一份黄米饭。 这米饭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御黄王母饭。 五皇子李弘年岁还小,倒不吃这饭,而是放了一小碗长生粥。好在这桌上的菜肴他也已有不少能吃了,此刻乖乖等着宫人给他夹菜。 武清月有点想哭。 这么一算,最惨的大概就是她了。 面前的菜肴出自尚食局御厨之手,真是色香味俱全,还与现代的美食在品类上大有不同,她看得都要眼馋死了。 结果下一刻,她的面前就多了一个小碗,里面只放着半碗羊奶。 许是因为小婴儿眼巴巴的神情太过明显,加之眼前乃是家宴,令人心情放松不少,武媚娘在将这碗递过来时,笑着调侃:“阿菟若要尝遍这桌上美食,还得再长大些才好,今日且喝上两勺,也算不只是个陪客了。” “……”武清月的脸顿时拧巴成了一团。 宫中的羊奶经过特殊的烹煮,腥味并不重。但和其余各菜一比,那连饮料都算不上了。 她确实是没当个一口都吃不得的陪客,却还不如没看见这满桌子好菜呢! 可恶!她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 008 然而梦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 虽然有系统傍身,目前还是“阿菟”的武清月还是只能遵循自然成长的规律,没办法在一夜之间,就从小婴儿变成了能走能跑的小童。 她看着面前的一桌子菜徒流口水,充其量也就安慰自己一下:她迟早能吃到的! 但当她看了一眼自己也就剩下60多天的寿命后,她又有点不太确定了。 应该还是能……的吧? 再一对比安逸进食的李弘,她觉得自己的拳头硬了。 在她好一番感慨唏嘘之间,这顿家宴也已走到了尽头。 杨氏又与武媚娘叙旧了两句,这才告辞离开。 这一段倒是不必避讳宫人,只因杨氏所提及的乃是武媚娘的姐妹。 媚娘的姐姐嫁给了豫州参军贺兰安石,膝下也已有了一儿一女,妹妹嫁给了个名叫郭孝慎的小官,日子过得也算安稳。 唯独令她还需操心的,也就是身在宫闱之中的二女儿了。 好在这个女儿主意最多,对于眼下局面自有成算。 那与其在此地说些怨天尤人的话,平白流传出去令人看了笑话,还不如只像是拉扯家常一样地再说上两句。 武媚娘将母亲送出这安仁殿的时候,不知何故竟已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此刻亲人在侧,着实是令她这步步为营的紧绷感放下了不少。“说来也确实是有多年不见阿姊了。若哪日阿姊携敏之兄妹来京,我定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 听女儿这样说,杨氏不由想到了三个女儿尚未出嫁,跟随亡夫转战任职而四方走动的日子,在面上浮现出几分笑意。 那时先后辗转豫州、利州、荆州等地,遍览各州风物人情,女儿结伴出游,固然官职不显,也自有一番乐趣。 只可惜丈夫去世之后,这等悠闲时日便彻底一去不回了。 “也不知你到时还认不认得你阿姊,所幸你阿姊的女儿长得像她,再过十年,大抵能见着你阿姊年轻样貌了。” 她话说到此,下意识地朝着被宫人抱在怀中的武清月看了过来,“就是不知阿菟长大会是何种样子。” 武媚娘浑然未觉女儿在听到了“阿姊和敏之兄妹”的时候皱了皱眉头,只想着女儿此前的种种举动,笑了笑,“大抵也是像我的。” 应该说,希望像她。 在这宫闱之中,若是女儿像她,绝不是什么坏事。 会哭,会抢,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毕竟就算贵为公主,也未必就能安逸。就像萧淑妃的两个女儿,因母亲日渐失宠,也已有大半个月未见过陛下了吧…… 但当她目送着杨氏被宫人扶上了轿,往宫外方向行去,直到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而后转回主殿之时,这些感怀往日、怜悯败者的情绪都已尽数收了起来。 她吩咐了下去,“将前往万年宫的器具衣物尽快筹备妥当。” 这才是眼下她最应当关注之事。若要达成她与母亲所说的契机,她还不到松懈的时候。 安排既下,宫人当即忙碌了起来。 李治这趟出行,用的是在岐州地界上行籍田礼的理由,光以时间来算不会太长。 但一来这是陛下出行,在形制上有严苛规定。 武昭仪作为唯一一位随行的宫妃,就算待遇不可逾越,也不能因推崇节俭之风,堕了陛下的脸面。 二来,此时到底春寒未尽。 炭火之类的东西,自有专人在那万年宫中筹备,衣衫被褥以及药物等必需品,却需从此地带去。 后日便是启程之时,留给她们的筹备时间已不算多了。 武媚娘翻阅了一番宫人递交上来的清单,又往其中添改了数行,就见候在一旁的宫人面上似有踌躇之色。“有话说来便是,何必迟疑?” 宫人问道:“不知……小公主的床可要带上?” 婴儿床的分量虽和箱笼一比,也不算小了,但在这等陛下出行的阵仗中,占不去多大的地方,若是将其带上也无妨。 可这安仁殿中人人都知,小公主对这张床嫌弃得要命,已有多日不在上头安寝了,反倒是钟爱昭仪主子的那张大床。 这样说来,总不能将这偌大一张匡床自长安禁宫搬至万年宫。 若让围观天子仪仗的百姓看去,也不知是何想法。看起来真是不像话! 武媚娘:“……” 糟糕,她此前倒是真没想到这一点。 她转头朝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女儿已被抱过去躺着了,李弘在旁好奇地探着脑袋,并未折腾出什么吵闹的动静,觉得情况可能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总归先去了万年宫再说吧。 她道:“不带了,若她还是想要大床,万年宫中宫室不少,空悬的大床也不在少数,总能找到合适安置地的。” 大不了就是到了那头再临时打造一张小床。 反正被褥均是此地带去的,若要外表相似,其实不难。 话毕,她又朝着另一名宫人伸了伸手,“将随行宫人名单给我吧。” 比起带什么东西,带什么人更为要紧。陛下要将这万年宫作为另一处议事朝堂,在人选上精挑细选,她这头又何尝不是。 这一去,恐怕没有半年是回不来的,带上的必定是心腹,或是有潜力培养作心腹之人。 这些宫女浑然不觉被选中的意义,只当自己有了前往万年宫中的机会,可少受些上头有太多条条框框的管教。 在这出行之时,就连从武清月的角度都不难从她们的脸上看出喜气来,好像整个安仁殿都活了起来。 出行的包裹行装都在这三月的开头被送上了车。 很快的,除却贴身看护的宫女外其余人等也都提前坐上了载人的马车,剩下的也就只有人了。 行将出行的主从几人。 武清月一大早就被套上了一件厚袄衫,又被按上了一顶兔毛帽,而后被乳娘小心地抱了起来,跟上了武昭仪的脚步。 澄心跟在后头,就见前面宫人的肩膀上探出了个年画娃娃一般的脑袋。 那孩子明明该当看不太清远处的画面,却还是睁着一双乌溜的大眼睛张望,最后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也不知是看出了什么,她拧巴着身子想要让自己再自由舒适一点,可惜脑袋刚一歪倒,就立刻被扶正了。 一瞬间,这婴孩的眼睛里就写满了无奈。 若是能说话的话,那必定是四个字:放我下来! 澄心差点笑了出来。 她原本还有些遗憾,若是往万年宫去住上一阵子,平日里来找她蹭粮食的几只乌鹊,就要喂不成了,现在心情倒是忽然好了不少。 时已开春,就连婴孩都能被抱出门去,短暂地停留一阵子了,这些鸟雀活跃于长安城中,总能寻到食物的。 今日正值雨停,头顶天穹缥碧,俨然还是个好天气。 是该出门的! 她自进宫以来,还从未去过万年宫,正能长个见识。 一想到这里,她的脚步都不由轻快了不少。 只不过这份轻快并未维系多久。 自武清月所在的位置看去,她很快又恢复了端庄肃然的姿态,好一派纪律严明的样子。 一看便知道,前头是有要紧人物出现了。 果然,她紧跟着就听到前头传来了王皇后的声音,“陛下此去岐州亲劝农桑,还是要以身体为先。田地之间若尤有未尽数解冻之处,经行千万小心。” 再如何不满于李治摆了她一道,王皇后也清楚,自己不能在此时表现出来。 她像是个送别丈夫出远门的寻常妻子一般,将手中大氅朝着李治递了过去,“宫中诸事陛下不必忧心,至于亲蚕礼——” “京中内外命妇名帖都已筹备妥当,待亲蚕典仪流程核验完毕后自会送出。臣妾办事若有过错,陛下自万年宫中便可听闻,届时拿人问罪便是。” 皇后都这么说了,李治也不能不回话。 他温声开口:“皇后这是说得哪里话,虽是头一次筹措亲蚕礼,但有先人典范在前,当不至有何差漏。我听闻前日中书令夫人入宫请见,倘若朕未曾记错,她曾见过贞观九年亲蚕礼,许能为皇后分忧不少。” 王皇后的脸色一僵。 李治这软话里带着刀子,可不像是在对她算计之后要做出弥补的样子。 可再朝他脸上看去,那又分明只是在君王临别之前的叮嘱,提醒她可以用一用她的舅母来协助办事,并未暗藏讥讽。 王皇后也无暇去辨别了。 今日衮冕在身的大唐天子已转身朝着车驾的方向走去,似已将皇宫中种种,都尽数交托到了她这位皇后的手中。 而后,错开李治数步,武昭仪并后头抱着她那一双儿女的宫人也都跟了上去。 眼见这一幕,王皇后望着这两人的背影,脸上不由闪过了一丝冷意。 滞留长安期间,她还需尽快想出破局之法才是。 不必有人提醒她也知道,再不尽快削弱武昭仪的实力和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她今日被迫留守长安恐怕只是个开端,后头还不知有多少风浪等着她。 就算太子李忠被李治带在了身边,参与此次出行,也丝毫不能让王皇后感到一丝一毫的喜意。 这个太子…… “你看,陛下怎么会喜欢被人强迫册立的太子呢?”长孙无忌收回了朝着前排车驾看去的目光,拢了拢衣袖,用只有他和身旁之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看得清楚陛下,王皇后和武昭仪这出暗流涌动的交锋。 也看得清前列那些属于陛下、妃嫔、皇子公主和宗亲的车驾。 他们赫然从中看到,属于太子李忠的那辆,竟在韩王李元嘉、邓王李元裕、赵王李福和曹王李明之后。② 陛下说是说的,韩王邓王乃是皇叔,赵王曹王乃是先帝子嗣,均为太子长辈,今次出行中又有与陛下商谈之事,故而在前。 可谁都知道,倘若陛下真将太子视为自己的继承人,便绝不会做出这等贬抑举动。 长孙无忌压低了眼帘,“我看咱们这位陛下的天威,是越来越大了。” 与他站在一处的褚遂良听得分明,长孙无忌的语气里着实复杂。 作为舅舅,他当然乐于见到自己的外甥日渐成才,甚至坐稳这天子之位。 但作为权臣,长孙无忌却希望这一天能到得更晚一点。谁让这比之昔日杨素在隋朝时期更甚的富贵,他还想继续握在手中。 然而,此番李治这出突如其来的迁居万年宫,却像是要折腾出点风浪了。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他如何出招就是。 在长孙无忌身上的紫衣玉带,正标志着他作为三品以上大员的身份,他身边的褚遂良也是这副打扮。 后头那车的中书令柳奭自然也是如此。 三品的分水岭眼下依然把控在他们这些人的手中,就连现任司空的李勣都在永徽元年一度被排挤得试图请辞,可不是那么好突破的。 李治的这出跳出长安来办事,若只是如此的话,在长孙无忌看来,还是无力而幼稚了些! “先上车吧。”他漫不经心地打理了一番腰间的玉带,这才登上了马车。“拿卷文书来打发时间。” “再让柳中书找机会到我车上来一趟。” —————— 长孙无忌这头是何种情况权且不论,另一头,武清月已和武媚娘一道坐在了车中。 李弘因为出门坐不安分,武清月又何尝不是。 想到自己若能年岁再大点,这趟车驾出行许能掀开帘子,看看这公元654年的大唐,到底是何种模样; 想到长安城的朱雀大街、平康坊与曲江杏林,九街六巷之中的大唐民众,迁居长安的关外胡人都已距离她一车帘之隔—— 武清月就又有点想哭了。 谁家穿越是像她这样倒霉的! 倒计时的生命值就不说了,竟连个自由活动的机会都不给她。 但……大概也只有这个身份,才能在此时再度被未来的武皇拥在怀中,看到对方望着车帘深思的面容,怎么看都是一派睿智且令人安心的样子。 没有任何一个角色能像是她此刻一样,试图去看清,这个能以女子之身称帝的存在,到底是一种怎样的风采。 好吧,那没事了。 恰在此时,车外传来了马蹄声,未等外头开口,武媚娘已先一步收回思绪,出声问道:“可是禁宫统领到此?” 来人勒马止步,应道:“右领军中郎将薛仁贵,奉陛下之命护持玉辂并方辇仪仗,武昭仪如有要事,可令宫人寻我麾下骑兵通传。” 武媚娘闻言颔首,隔着车帘答道:“多谢告知,有劳将军逐车通传。” 她却并未看到,当那车外之人说话之时,她怀中婴孩的目光忽然一亮。 他刚才说自己叫什么来着? 薛仁贵? 009(2w营养液加更) 薛仁贵可不是个寻常的名字啊…… 武清月虽然不是研究唐史的,但本着了解偶像的想法,对高宗武皇时期的文臣武将,她还是大致有数的。 更何况,薛仁贵还在民间作品的塑造下又助长了一番声名! 就算没听过薛仁贵这个名字,总听过那“三箭定天山”的传说。 光这短短五字之中,就是说不出的风云动荡,无端令人热血沸腾。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就是薛仁贵领兵抗击九姓铁勒打出的战绩。 不过此时的薛仁贵还并未得到南征北讨的机会,只在贞观十九年唐太宗征讨高丽的战场上,有过一次展示武将之才的机会,随后便镇守于玄武门了。 而李治此番移驾万年宫,既是要临时跳出长安搭建一个能听他话的“小朝廷”,在额外带上的文臣武将上便必然有着自己的考量。 薛仁贵虽溯其根源可归并于河东裴氏,但到他这一辈早已成贫贱门户,就连参与的高丽之战也是依靠着募兵制度进去的。 如此出身,若在寻常时候还难出头,此时却得了李治的任命,先令其以右领军中郎将一职,拱卫圣驾和妃嫔宗室的安危。 尽管比起领兵一方,对峙敌军,这只能算是个看家护院一般的职务,但若说有什么位置能在陛下面前露脸,却莫过于此了。 武清月不知此刻正在奉公守卫的薛仁贵对此到底是何看法,她只知道—— 她可算是见到一个有名有姓的武将了。 嗯……隔着车帘见到的,也勉强可以算见到吧。 不过说起来,薛仁贵,万年宫,这两个放在一处,是不是还有点什么奇闻趣谈来着? 糟糕,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她还真有点不太记得了。 “你这小东西怎么对什么都感兴趣?”武媚娘低头就看到怀中的孩子,正对着车窗发出声音的方向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眸光,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她前两日才同母亲杨氏说,这孩子像她才好,今日便瞧见了这胆大的表现。 早前王皇后来安仁殿中寻她,并未让幼女惊恐,已让人意外。 今日将其抱于外间,所见之人不知凡几,竟也有这等浑不认生的模样,好像已能窥见长大之后会是何种样子了。 然而自她的角度看去,这小小婴孩可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无辜地瞪圆了眼睛作为回应。 方才自安仁殿出行至此,殿外的冷风多少还是吹得婴孩的小脸有些发冷,好在马车之内和暖,又已先用炭火烘过一轮了,现下还因衣衫厚重而觉微热,在额角藏着点汗,面上便呈现出一片白里透红来。 这份看来就很健康的可爱,让人说不出什么其他话来。 饶是武媚娘素来行事沉稳,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同在车厢内的另一个孩子并未留意到母亲对妹妹的“偏私”。 他出生至今的年头也不长,几乎没有出门的机会。 故而他也从未见过车舆宝马辚辚出行的景象。 方才薛仁贵前来通传之际,因勒马而发出的马嘶,好像就在咫尺距离,让他一面对于未知事物有几分恐惧,一面又生出了些好奇来。 见阿娘并未做出反对,他便在宫人的搀扶下小心地在车中站了起来,用小手将窗扇给推开了一半。 此刻风向正好,在这窗扇半启之间,并未将冷风自外头灌入车内,而是让外间愈加齐备的仪仗场面映入了李弘的眼睛里。 还有被母亲纵容抱到窗口的小公主眼中。 武清月早前就发觉,她的视力变化情况很快,也远比她认知之中婴儿的视力强上不少。 此刻导驾的龙旗队正在此时自后头策马往前,经过她们的窗口,就让她看得清清楚楚。 十二名精锐骑兵分列两侧,从这一边瞧见的,就是其中六面朱底玄边的大旗! 旗上纹章以鎏金彩绘,好不风光。 “哇!”李弘当即惊呼出了声。 今日日光不盛,但映照在劲卒甲胄之上,依然泛着一层银金交错的辉光,自旌旗招展的缝隙之间扎进人的眼睛里。 紧随其后就位的引驾仪仗里,卫兵手持横刀弓箭而过。 有薛仁贵那位统领指引,禁军士卒早在各方车驾之前形成了一道拦阻屏障。 若有行刺之人想要混入其中,对车舆之上的贵人做出冒犯之举,那是绝无可能。 更不用说,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大唐精兵! 哪怕是李弘这样不知刀兵的孩童,都近乎于本能地感到,在这些士卒的身上有着一种奇异的精气神,令人不由为之所慑。 像是……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 倘若他们的面前真有什么敌人,也绝不可能抗衡这大唐精锐。 “把头缩回来些。有些人手已在前头了,从此地瞧不见。”武媚娘出声提醒,“你若真想看的话,等行在半道上休憩时候带你去看。” 见李弘的脑袋被按了回来,她解释道:“鼓吹乐队和幡幢仪仗都已过去了,此番陛下不愿过分扰民,本当至少有百人的鼓吹乐队,节省掉了一半。倒是留下了个和先帝一样的习惯,在青龙白虎旗阵里,带上了他的御马。” 李唐宗室子弟大多擅骑射,李治的身体不算太好,也不影响这一点。 御马自有专人看管,平日里只在马场中走动,到了今日这样的大阵仗,才有了出来展示风采的机会。 这好长一段话,以李弘的年龄其实不能全理解。 但他还认得几个词。 “马……刚才那个?”李弘目光发亮。 “比刚才的要好得多,”武媚娘摸了摸他的脑袋,“只是你眼下还骑不得,还需先坐在马车上了。” 一番连指带比,加上说话,让李弘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是骑不得…… 他还太小了。 李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又看了看那车窗外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骑兵,一看便知相差好大一截,顿时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可再一转头看向妹妹,他又觉得自己有些信心了。 怎么说,他也能比小妹早日骑上大马才是!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一声擂鼓重响,活似晴空一声霹雳,惊得他连忙在车中坐好。 紧接着便听到大鼓后头跟着铙鼓、小鼓之声,长鸣横吹齐响,形成了一片震天的鼓乐之声。 那些经由专人操纵的马匹,可不会在这等嘈杂声响里搞出乱子。 队列启动的声响发出,从开道的清游队、白鹭车和骑兵卫队开始,到后头的阵仗车驾,尽数从朱雀门鱼贯而出,朝着这长安城南边的明德门方向行去。 没有人以口令的方式指挥。 但在这一刻,此地已被一个声音所统治—— 启程! “将窗子关上吧。”武媚娘朝着侍女示意道。 眼见自己窥探外间的门户要被关上,李弘连忙伸手挡在了那里,小声抗议道:“要看。” “看什么?”武媚娘笑了笑,将怀中的婴孩早已捞回了平躺的状态,“你一会儿只能看到路边的墙。等出了城再说看看风景。” 武清月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是哦,唐代的城市和后世的不同。 除非他们能如鸟儿一般飞在长安城的上空,否则从车窗看到的只会是朱雀大街两侧的坊市围墙。 在这宽数十丈的朱雀大街上,本当络绎不绝的行人也早因天子仪仗出行,被清空了个干净,暂时被阻遏在了里坊街巷之间。 所以此地并无沿街商铺和围观民众可言,只有高低秩序的围挡,将一座座唐风楼阁、长安民居都给圈在了其中。 除非深入里坊之内,进入那以商业功能划定的东市西市之内,才能见到种种市井风貌。 不过要武清月这个外来户觉得,能看到点从坊市院墙上头冒出来的飞檐瑞兽,也挺好的。 否则便像是现在这样了,在车中之人瞧不见外头是何种情况,只能听到车轮、脚步、马蹄的种种声响里,朱雀门重重关闭,还是发出了一道巨响。 宫门合拢就像是一个信号,只在极短的时间里,开道的鼓乐也比方才的声音轻了不少。 等到出得长安去,这个声音还会再小些…… 武媚娘朝着两个孩子安抚道:“行啦,先睡吧,我们这段路程可不短。” 别看长安和万年宫都在关中,天子仪仗出行与急行军的速度是不能比的。 这三百里的距离,因队列之中还有步行的鼓乐与玄武幢等队伍,加之途中不免落脚休憩,怎么也得走出个七天来。 正因如此,留守长安的官员要想转居万年宫来,才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李弘听不明白什么叫路程不短,起先还有些坐不住地想要往外张望。 但等车行小半个时辰后,这摇来晃去的车厢就将他给摇得有些昏昏欲睡了。 没过多久,他就已在照看他的宫女怀中睡了过去。 而等到行路三五日,饶是他起先还对父皇的骏马良驹、开道的精锐骑兵、队伍前后的乐队极感兴趣,到了此时也只想寻个地方安顿下来了。 真是好无趣啊。 所幸有母亲在侧安抚,车厢之中也有他平日里摆弄的小玩意,这才并未在路途中哭闹。 更让武媚娘松了一口气的是,小女儿睡着的时候远比清醒的时候多。固然车行于官道之上,与她平日里所处环境大不相同,也同样安分得惊人。 几乎让人忘记,她此前还因床榻之故撒泼耍赖过。 但即便如此,当武媚娘听到“请昭仪移步下车”之时,许是因车中久坐的缘故,她还是有一瞬的恍神,这才在宫女的搀扶中走下了马车。 终于到了。 她们自长安出发之时乃是早晨,抵达这万年宫,却已是第七日的傍晚。 薄暮之中,这座位处山中的行宫难以在打眼间看清全貌,只隐约见得,几丛错落的高枝之上,栋下金虬正在夕照之中生光。 玉兽吞脊,高阁朱楯,好一派壁砌生光的模样。 就是…… “还真是有些冷啊。”澄心踩实了地面,就忍不住跺了跺脚。 难怪此地是“避暑行宫”。 陛下为了在山下的岐州田地上举办那籍田礼,提前落脚到此地来,真是来得早了。 得亏入了三月,气温一日暖过一日,在来此地的路上,寒气早被东风驱散过半,若不然她们真是来找罪受的。 “少说闲话了,”武媚娘也没怪责这些宫人在此时的失仪,“将东西都搬去宫中仙居殿。拖到入夜就不便了。” 这话一出,众人当即忙碌了起来。 皇子公主不能挨冻,更是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入了屋中。 武清月早在车驾绕山而上的时候就睡迷糊了,这会儿竟没能强撑着看看,这座避暑行宫到底是何种样子。 昏昏沉沉之间,她已被放在了一张大床之上,又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这是归属于她的新床。 新床? 她一个激灵。 有新床好啊!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一连串的系统提示音给泼了一盆冷水。 【领地面积已变更,寿命值提醒,剩余80+2+(-15)点能量(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请尽快拓展所属领土,防止寿命值归零。】 【检测到拥有同类品种,将采用逐级递减方式累积能量值。】 【系统提示,请不要尝试捷径,按照正确的占据领土方式操作。】 武清月:……啊? 要不是没有键盘在手,她非得敲出一排问号给这系统看看。 她都已经是从一个小婴儿开始奋斗了,居然不能让一让她的吗? 这突然跳出的数值,比起她在之前霸占了母亲那张大床之后的,仅仅多出了10点,和上次的60点收益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可当她朝着周遭看去的时候,却见她此时躺卧的床,比起宫中的还要大上些许。 就算她之前还没想过,可以通过开造床厂来实现自己延寿的目标,现在在这冷酷的提示音面前,她也不用多问了—— 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或许桌椅橱柜也能给她提供少量的数值,但在逐级递减的影响下,并不会起到根本性的改善。 真是好一个打击。 但怎么说呢,大概是之前有过12天倒计时,武清月的抗压能力早就已经大幅上升了,现在的这一点…… 算了算了,这或许是系统让她更有动力真正占领地盘吧。 好歹把她从长安城赶路到此地的消耗给覆盖了呢。 比起去跟这个从未开口过的系统较真,她还不如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寻找能让她发挥的机会。 连日车马颠簸,对一个小婴儿来说,还是太过劳累了。 其他的事,都等明日再说吧。 大概只有好体魄的武媚娘能有这样的本事,在将子女、宫人以及运载抵达万年宫的行装都给安置妥当后,又朝着宫人吩咐道: “替我做一件事。” “往此番筹备籍田礼的有司走一趟,不必遮遮掩掩的,就像你等去尚服尚食局领取物事一般,去取两件农耕器具来。” 得了吩咐的宫人讶然,“昭仪主子是要亲自尝试一下耕作事宜?” 按说天子行籍田礼,随行官员按照文武品秩每人犁地数下,最后轮到庶民,也就够了。 这其中并无多少武昭仪的事情。 五皇子李弘年岁尚小,只从旁围观,也无人会说闲话。 可她听着武昭仪这笃定口吻,竟像是非要将此事做到极尽完备才好? 武媚娘眸底流转过一缕幽光,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陛下籍田亲耕,我既有伴驾之幸,又怎能缺席呢?” 她比谁都清楚,机会是不会凭空落在头上的。 它只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所以此刻,还不到她休息的时候。 010 不过,若只令人寻个东西而已,便不叫准备了。 宫人带着耕具回返仙居殿之时,见武昭仪的手中已多出了一副图卷。 图卷上所绘制书写的,乃是万年宫中各方官吏宗室的居住之所。 因迁居万年宫办事,是在武媚娘的建议之下产生的,李治也并不介意在细枝末节处显示一番对她的嘉奖。 行宫之中的人员安置,便出自于媚娘之手。 这不算令人吃惊。 让宫人讶然的是,在案上还摆着些东西,不太像是此时该当出现在武昭仪面前的。 那是一捆草。 一捆,看起来很常见的草。 可惊讶归惊讶,本就是在宫闱之中讨生活的,宫人自然清楚自己什么该问。 在得到了昭仪令她们退下的指派后,她便随同其余宫人一并退了出去。 留在此地的,除了早已睡去的小公主,作为此间主人的武昭仪,就只剩了两位帮忙打下手的。 尚在长安之时,武媚娘已对于随侍宫女的言行头脑有过一番观望,眼下上头没有王皇后这个女主人,无疑是个发展心腹的好时候。 以她所想,两年多的时间,也应当早够她们看明白各宫前景如何了。 虽然,这些话还不到明言说出的时候。 “把那件锄头和耧犁拿近些,再多点两根蜡烛。”武媚娘一边说,一边将行宫地图搁在了一旁,转而自草捆之中抽出了一根。 被留在此地的澄心和桑宁本还看不出她要做些什么,但等她动起手来也知道了。 草是她们两人选回来的,按照主子的说法便是,要专挑那些适合于斗草的韧草。 这些草到了武昭仪的手中,又有了些旁的用处。 便如此刻,这些早生的绿草在她灵活的指尖,以草编绳结的方式渐渐成型。 好像只是眨眼间,竟是已有了锄头锄刃的轮廓。 “主子的手真巧,”桑宁忍不住感慨道,“不过我起先还以为……” 武媚娘并未介意于她在此时的插话,一挑眉头,“你以为我要夜半荷锄不成?” 这句调侃让桑宁不由面色一红。 说实话,她原本还真是这样以为的。 好在主子眼下这稍显亲近的语气让她意识到,这话中至多不过打趣,并无怪责的意思。 或许是因为她先前在王皇后抵达安仁殿后的通传,让武昭仪对她高看了几眼? 她刚想到这里,就听面前动作未停的宫装丽人又补了一句,“做事还是要讲些方法的。” 她说归说的“陛下籍田,她不当从中缺席”,但人人均知,籍田礼中的天子耕作,比起动作纯熟,深谙老农所学,更像是走个过场。 所以她没必要让自己变成个种田精通。 有些出头方式便会显得过犹不及,还有点蠢。 她此刻的一举一动也更要切合陛下所需,不可用蛮力破局。 她抬眸朝着面前的两名宫人看去,见二人并未因被她有意留下而惶恐,满意不少,“既已知我在做什么,便帮着一起吧。” 谁让那镂犁的形状,要比锄头复杂得多。 见两人已不加多问地上手,武媚娘才接着说道:“另外有几句话,你们两人务必记住。这关乎到明日的成败。” “……” 灯影最边角的地方,武清月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而后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 —————— 当这躺在新床之上的婴儿自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在她的床边已挂着一把“锄头”和一把“镂犁”,都是用清洗过的韧草编成的。 虽然就编织的手艺上来说还有些稚嫩,但并不会有人因其乃是草编,就认不出它的样子。 她当即格外给面子地将两把农具各自握在了手中。 不过虽是如此,为了防止东西掉了,在为她穿戴整齐后,澄心又将细绳往她的袄袖上扎了一道。 手一松开,瞧着就像是两个绿油油的挂件。 还怪可爱的。 澄心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小公主的表现,见她并未因睁眼后未见着母亲哭闹,反倒睁着一双大眼睛等着被抱去填饱肚子,大松了一口气。 她平日里举止踏实用心,这会儿却起了些童心。 明知两个多月的婴儿不该听懂人言,她还是在床边蹲了下来,活像是在跟她闲谈,“昭仪主子已同陛下一道用过早膳了,眼下正同万年宫掌事宫人一道处理杂务,不是丢下你不管。” “主子还特许了,今日合适的时候可以将您和五郎抱出去一会儿,看看这行宫中是何模样。” “不过,只能一小会儿,外头还冷,不能吹久了风。” 她这“一小会儿”的话伴着个比划的手势,看着很是生动可爱。 于是在她伸手来要将人抱起的时候,武清月顺势找了个舒坦位置,也好省省对方的力气。 趴在对方肩头的时候,她也正好将新居所扫视了一圈。 这里已经看着井井有条的样子了。 想到澄心方才话中所言,她不免有些感慨。 有些人能成功真是有道理的。 若换了是她在武媚娘的位置上,连日奔波后恨不得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哪来这等精力先是编草绳,又是陪李治用膳。 太卷了太卷了…… 但怎么说呢,要昨夜听了两句的武清月觉得,这顿早膳与其说是尽到妃嫔义务或者联络感情,倒不如说,她是去交代计划的。 这倒还是有必要的。 澄心可不知道这小公主在想着什么。 被送去乳娘那儿填饱了肚子后,小公主就被带到了殿中暖炉边,像个毛茸茸的小乌龟一样俯趴在热垫上,手中还不忘握着那两个草编的新玩具。 日头渐渐升高,透入殿中的温度也升高了不少,忽有人往距离她们最近的窗子敲了两下。 一听这动静,澄心当即重新将人给捞了起来,又搭上了一件小斗篷,再喊上两个同行的看护宫人,就是出行的阵仗了。 她回忆着昨晚上武昭仪同她说的行走路线和种种嘱托,心中还是不免有几分忐忑。 所幸,需要忐忑的也不是她一个。 当她出了殿门,就看见桑宁和那早前就负责照看五郎的宫人一并,也正带着五皇子出门去。 在五皇子手中抓着的,也是一只草编的小锄头! 李弘方得了新玩具,又得到了出门的准允,还是在一个他从未来过的漂亮地方,哪管自己走路的脚步是不是稳当,就想急急忙忙地扯着人往外走去,一派横冲直撞的样子。 反正他很清楚,等他走不动了,自然会有人把他抱起来走,怎么也不会让这趟出门半途而废。 临到了出门的时候,他总算瞧见,在另一路宫人的肩膀上还挂着一团毛球呢,连忙高喊了一句“妹妹”。 武清月“居高临下”地瞧了他一眼,没给出什么回应。 李弘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反正阿娘已经给他解释过了,要让妹妹开口,还得好长时间呢。 他只是仰着脑袋朝着身边的宫女发问:“妹妹不跟我们一道走吗?” 宫女弯腰答道:“小公主不走远,只是出去兜兜风,可五郎不想去看看附近的那片瑶池梨花吗?” 李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浑然不知在他母亲昨夜敲定的计划里,比起他那还不能久吹风的妹妹,他才是最重要的计划执行者。 看什么不要紧,他要出门去! 他朗声回答,“去!” 来都来了,当然要去!他才不要闷在屋里。 ------ 此时有这想法的还不止李弘一人。 这片万年宫中的梨花林,早在从长安出发之前,就已被宫中画师入画,呈递到起行万年宫的各驾马车之中。 别说年幼的李弘觉得梨花间溪的瑶池雪海好看,遍览美景的宗室子弟也觉此行该当再往这里走一趟。 此刻在行宫夹道之间,便有两人正在朝着那处走去。 “郎君,您走慢一点吧,只是晚两步路,花又不会掉完了。” 身着皂色衣衫的随从朝着前方那位的背影看去,语气里很是无奈。 他们这位韩王什么都好,却有个毛病,喜好作画藏书,还有时候不那么讲道理。 好在韩王此人,乃是高祖李渊在登基后所生诸子中最为受宠的。 玄武门之变时,他年纪尚小,绝不可能参与其中,故而先帝对这弟弟也从未薄待,早将其加实封满了千户。 如此一来,支持他这两项爱好的资财是从不缺的。 眼下这抵达行宫后第二日便出门踩点的冲动,其实也……也不算什么对吧? 总归籍田礼的筹备还需三五日工夫,岐州官吏都还在等着陛下传召,他家韩王闲人一个,四处走动走动罢了。 可这跟在后头的随从并未瞧见,在韩王李元嘉的脸上,分明不是看花赏景的闲情,反透着几分沉郁。 这份情绪让他那张本只有三十来岁的脸,显得平白老了几岁。 当绕过行宫之中溪桥,已能隐约瞧见那片浮动的雪云之时,他竟忽然拐进了左边的岔路之中,改了目的地。 随从惊道:“您不去看何处梨花适合入画了?” 这可一点都不像是韩王的行事作风。 “不去了。”李元嘉脚步未停,又丢下了六个字,“画了又有何用?” 他本以为自己该当平心静气才对,可自随同陛下抵达行宫到如今,他心中始终潜藏着一份不安。 今日踏花而行,目之所及的重楼殿宇与林园美景,非但没让他生出驻足赏玩的雅兴,反令他愁绪更重。 听他语气不虞,知情识趣的随从当即闭了嘴。 但李元嘉很清楚,他的下属至多当个负责给他拎画材的苦力,并不能明白他此刻的无奈。 前头的景美吗?或许吧。 这万年宫中就算不看这片桃林,也是下足了心血打造的皇家园林,殿阙林木均是大师手笔,自无一处不美。 但美有什么用! 画山画水画梨花又有什么用! 到了真被清算的时候,这种闲云野鹤的爱好,又不能真给自己保命。 按说他是天子皇叔,寻常人不敢冒犯,偏偏他有个身份在今时尴尬得很—— 他明媒正娶的韩王妃,乃是房玄龄的女儿! 去年年初的房遗爱和高阳公主谋反一案,闹了个满城风雨。陛下亲自求情,申请刑罚减免,竟也没能保住荆王李元景和吴王李恪的命。 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陛下本身也默许,又有多少是长孙无忌从中作祟,李元嘉置身局外,看得不太明白。 可他很难不将自己与李元景的状况对比一二。 论身份,荆王韩王相差不大。 论人际,他娶了房玄龄的女儿,李元景做了房玄龄儿子的岳父,彼此半斤八两。 论年龄,豁,巧得很,两人同一年出生的。 李元嘉确实要比李元景懂得韬光养晦,修身养性,但李元景死得狼狈潦草,他这个还未满四十岁的皇叔,又真能在陛下和权臣的博弈之中全身而退吗? 他不知道。 平日里他在京中闲居,还不至于操心此事,奈何这趟万年宫之行,沿路间休憩扎营,他与陛下和长孙无忌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因陛下不满太子李忠,还把他往前提了提,让他压力倍增。 庭园寂静之时,更让他对于自身处境有了一番深入的思量。 他要是李元婴那种只会修滕王阁的纨绔也就算了,偏偏他不是啊…… 所幸这万年宫中早有人将地面的落叶积尘给清扫过,不至于让他在沉思中一脚踩进泥地里。 但分神的坏处还是有的。 李元嘉低头沉思自己的避祸方针,一时之间未看前头,竟险些朝着另一头行来的人撞了过去。 “郎君当心!”侍从惊呼。 李元嘉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快速刹住了脚步。 抬头一看,对方比他的动作只快不慢,甚至比他还紧张。 谁让其中一个宫女的怀中还抱着个婴儿! 但凡慢一步,便要撞出个好歹来了。 这一照面之下,李元嘉惊得又往后退了两步。 直到此刻,那宫女方才如梦初醒,喊了一句“见过韩王”。 李元嘉朝她的脸上瞥了一眼。她说的是见过“韩王”而非笼统的“大王”,多少有些不同寻常。 不过前来此地的诸王,面貌特征都被记录在册,令随侍宫人记下,他被认出倒也不奇怪。 他本就不是个坏脾气的人,当即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当心看路吧。” 反正没闹出什么事端来,他便打算忽略掉这个小插曲,继续往前去。 可哪知,他刚打算与对方擦肩而过,被抱着的小婴儿全然不知方才那一刻的危险,忽然朝着他伸出了一只手。 婴儿的手挺短的,被斗篷一裹看起来就更短了。 只是道路不宽,这一伸手,竟像是在挡住他的去路,也让他彻底从此前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被迫将目光聚焦在了眼前。 李元嘉:“……” 见过拦路的,没见过这么小年纪拦路的。 面前这婴孩是什么身份,因其年龄特殊,他并不难辨认出来。他也本不觉得自己会和对方有什么交集。 偏偏这孩子一点也不认生,还像是因见到了新人物而兴奋,睁着一双溜圆且乌黑的眼睛,将手中握着的东西朝着他晃了晃,试图凑到他的面前来。 眼见对方走近,她甚至干脆地张开了掌心,将东西暴露在了他的眼皮子下头。 李元嘉目力不差,便清楚得看到,那并不是常见于婴孩身上的平安扣,而是一枚用草绳编成的锄头。 还别说,这东西编得有模有样的,起码不会被错认成其他东西。 可当此物是被一个婴儿往他面前伸的时候……李元嘉是真没见过这场面。 他脚步一顿,愣在了原地,“怎么?送给我的?” 011 这话问出来,他自己都要先笑了。 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两个多月大的婴儿而已,哪懂什么送礼之说啊。 大约是自己的衣服上有哪处颜色吸引住了对方的注意,这才有了这样一出“拦路”。 哪知,那孩子竟像是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一样,在他找补的理由都想好后,又努力地把手往前伸了伸。 甚至像是在朝外扑腾,要从宫女的肩头翻出去。 李元嘉脸色一变。 这个月份的婴孩本不该有这样的活泼! 唯恐她这一扑腾搞出个好歹,他只能伸手扶了扶。 可这样一来,他也顺势接住了她手腕上挂着的那把“锄头”。 有意思的是,这小婴儿全无东西被抢的不满,还盯着他的手与那小挂件,像是在问他,为何不将这个东西给拿走。 李元嘉沉默了一瞬,这才尝试着将这“小锄头”从对方的袍袖上解下,拿到了自己的手中。 还别说,这孩子不仅没因为自己的东西易主哭嚎,反而露出了个无齿的笑容。 韩王再一次无言,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来和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家伙交流。 但没什么疑问的是,她真是要把此物送给他。 而这,可能是他收到的一份最特别的礼物了…… 他努力让自己别把手往那孩子送礼达成后的笑脸上搁,收回目光将手中的草绳翻看了一番,转向了宫女:“这是谁做的?” 澄心连忙接话:“这是武昭仪为小公主做的。” 方才惊见韩王出现,饶是武昭仪已在早晨又避开其余宫人再交代了一番,澄心还是险些忘记自己该当如何做,才能令李元嘉将注意力放到该去的地方。 她也未曾料到,李元嘉居然会先出现在这里,好像并未和李弘等人碰面。 但好在,大抵是老天也在相助于她们,小公主伸手一拦一送,就将前半段的剧本给演完了。 轻松到不可思议。 李元嘉追问:“怎么想到做这个的?既有编绳精巧手艺,做只蝴蝶、蜻蜓也好啊。起码是给孩子玩的东西。” 做个农具算怎么回事? 别以为他没看到,在小公主的另一只手上还挂着个草编镂犁呢。 虽说打眼看去也不算土气,但就是让人觉得与小公主不那么相称。 小公主年岁虽小,却也是皇室贵胄,以李治对她的宠爱,将来必是锦衣玉食的待遇,绝不会让其体会民间疾苦。 而农具…… 澄心抿了抿唇,“昭仪主子说……” 她迟疑的表现落在后头的韩王亲随眼里,当即把人给急坏了,“让你说你就说呗,就是个草编绳的事,总不至于交代出什么问题来。” 他哪管此问是否逾矩,能让郎君先从之前那郁闷劲里缓过来,比什么都重要。 被这灼灼目光盯着,澄心“只好”回道:“主子说,陛下此番岐州籍田,注定不比在长安举办祭礼热闹,如能有长幼同乐,也算助长场面。” 想到昨夜武昭仪对她的叮嘱,她虽不明白为何昭仪让她宁短不取长,只与韩王说这两句就够了,还是按照昭仪所教,自己也默背了数次后的流利口吻接着说道: “只可惜,五皇子与小公主均年幼,无法随陛下亲耕,只能取巧了。” 听她这么说,李元嘉恍然,“草编之物朴素,然其形乃是春耕器具,也算参与其中了。陛下若见幼子幼女应和举动,也该心中宽慰。确实是长幼同乐。” 这也确实是个聪明的办法。 如此看来,武昭仪能得陛下的喜爱,是有道理的。 只是当他目送着那三名宫人并小公主远去的时候,又忽然拧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您在想什么呢?莫不是那几人有问题?”原先还落下他一段距离的侍从,这会儿已到他面前了,瞧见主子这副纠结的样子,试探性地发出了疑问。 然而他话未说完,脑袋上就先挨了一下。 李元嘉嘴角一扯,“瞎说什么!我方才转道往这头来,是提前与人说了?还是你觉得,送礼这种事情,也是两个多月的孩子能学会的?” 开什么玩笑! 先帝妃嫔之中有个早慧的徐贤妃,也不过是五月能言,四岁能读论语毛诗而已。 要是方才那小小婴孩竟已能帮母亲分忧,有意将那草编锄头送到他的面前—— 妖孽转世都不足以形容这等情形了。 侍从捂着脑袋哀叹,“我也没说什么别的啊……” 他平日里光跟着李元嘉舞文弄墨的,没什么官场经验,方才那话里其实没多少阴谋论的意思。 他只是觉得,让韩王这么空站着不是个事儿,得找个话茬转移一下注意力,调侃一二,哪知道这上来就犯了忌讳。 也对,皇室子弟怎么样,不是他能妄言的。 “那您这是……”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韩王此刻的脸上神情接连变化了好几次,最后变成了一派说不出的严肃。 但开口之时的语气,倒还像是往日一样平和,“我在想她方才说的话,于我而言或许有些启发。” 他拢了拢袍袖继续朝前走去,口中喃喃,“长幼同乐……长幼同乐……” 他好像有些想法了。 有些事情,武昭仪不能去做,他却可以。 为了活着吗,他也不得不去做! 他看了看自己这有点犯傻的随从,一时半刻间也找不到其他合用的跑腿,只能又朝着对方招了招手,“你替我去做一件事,务必赶在籍田礼之前完成。” 还有几日的工夫,应当来得及。 —————— 不过这籍田礼的到来,倒是比众人想象中的还要快。 只在武清月见到那位韩王李元嘉的两日后,她就被迫起了个大早。 被捞起来换衣服的时候,她还听到那头有人在嘀嘀咕咕,“此地长官真是太过尽心竭力了,愣是将筹备工作缩短了一半。” 正在梳妆换洗的武媚娘闻言一笑,“岐州刺史的位置由四郎遥领,岐州官员怎能不尽心。” 武清月抬了抬眼皮,觉得这话说得真有水准。 就像五郎指的是她那位兄长李弘一样,四郎就是李治的四儿子——萧淑妃所生的李素节。 这位今年虽然才八岁,可要说待遇,真不是一般皇子可比的。 且不说李治早几年就有将他册立为太子的想法,就说如今好了。 李忠成了太子,也没耽误李素节先是当了雍州牧,册封雍王,后又改了个岐州刺史。 总之,她们现在所在的岐州,就是挂名在李素节的名下。 要不怎么李治凭空搞这一出,萧淑妃也没出来闹腾呢? 不是因为她已偃旗息鼓,全然罢手认输,而是因为,这岐州籍田若能操办妥当,功劳总能分给她儿子一块! 李治的岐州之行前脚敲定,萧淑妃后脚就开始发动人手行动了。 这话当然可以像是武媚娘所说的那样,是因为岐州刺史是皇子,所以底下个个不敢敷衍。 但也可以说…… 算了算了,有些话就不用说那么明白了。 人家还在暗地里积极争功呢。 武清月早已忍不住将目光定格在了武媚娘的身上。 侍女正将最后一支发钗插在她的发髻之上。 因今日比之长安出行,还该算是个正式的场合,武昭仪又是唯一伴驾的妃嫔,她穿着的便是大朝会所穿的翟衣。 何为翟衣? 那是一件深青色的广袖长衫,上头绘制着五彩翟纹,到了袖口就以朱色罗縠滚边。 深青与朱红的配色本显出挑,又加上了遍身阵列的翟鸟纹样,更显得与寻常衣物大不相同。 可在武媚娘端正明艳的眉眼映衬下,依然是人压着衣而非衣压人。 更妙的是她身量高挑,虽是这等比之窄袖襦裙拖沓的广袖衣着,也在起身之间自有一派行动如风。 便是真到了籍田礼上,谁也不该说出此正装耽误亲耕。 武清月盯得眼珠都懒得转一下。 虽然早已知道,她此时的母亲便是未来的武周女帝,也亲眼见到了她和李治联手下套,配合着她将皇叔李元嘉给拉入局中,但当真见到这等翟衣正装在身、气场全开的样子—— 依然让人既觉亲眼见证历史推进而感慨,又为此等风采所折服。 这才是大唐风雅啊…… 唯独有些可惜的是,翟衣只是内外命妇的最高礼服,比之皇后礼服,从首饰到翟鸟图纹的数量都还远远不及。 门外传来的一句“请昭仪起行”更是提醒着在场诸人,皇后没来此地,并不代表着她不存在。 从昭仪到皇后的这一道沟壑,在绝大多数人看来,都还是一道天渊。 不过李治显然并不介意于令人看到他对武昭仪的特殊。 当众人自山中万年宫乘车而下,抵达岐州地界上的籍田之地后,武媚娘便已接受了李治发出的邀约,坦然地站在了他的身边。 随行的岐州官员可不敢就此事发表什么看法。 他抹了把额前并不存在的汗水,朝着人群之中“凹”进去的刺史长官看了一眼,确认对方并不能给他提供什么精神支持,决定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他行到了李治的面前。 “陛下此番籍田未定在立春时节,也将三日斋戒改为一日,但祭地的酒水我等不敢擅专变动,已送抵此处。依照陛下所给名单,宗室、大臣礼器各不相同,绝无半点差错。” 岐州官员何曾想过,籍田礼还会放在他们这地方,个个都是头一遭办事。 这出来发言的,还算是个顶事的。即便如此,也将名单倒背了两遍。 瞧着说话挺利索,谁知道手心捏着在做什么呢。 说到宗室酒水礼器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地往人群之中看了一眼,心中盘算着在场诸王与他那等在一旁的礼器是否一一对上了。 可这一看之下,顿时看出了大问题来。 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才没当场来上个大惊失色。 顶着天子在前的重压,他将陛下“示范”之后的其余人员登场时间都给交代完毕,这才缓步退场。 而后拔腿疾奔,冲到了另一名同行官员的面前。 那人无奈,“你当心着点,要不是还没下地,我看你能一脚踩空掉田垄下头。” “现在是说此事的时候吗?”他连口气都不敢喘,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肩膀,将其朝着后头的仪仗方向扭了过去,“我问你,韩王在哪里?” 那头高低错落的人堆里,赫然空着个位置。 正是原本该当留给韩王的位置。 可此刻,他在哪里? 韩王在哪儿? 012 韩王李元嘉从来存在感不高,筹办籍田礼各项事宜的官员也根本没将他当做是个麻烦人物。 偏偏就是这位,忽然在此时不见了踪影。 被拽住询问的官员也懵了。 倘若他未曾记错的话,在方才他还看到过李元嘉,但现在…… 糟了! 要是真在岐州地界上丢了个王爷,他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得亏在此时,忽然有个小宦官朝着他们跑了过来,“陛下让我同你们说一句,韩王声称有要事要办,暂时不在此地。” 一听这话,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是陛下知道的就好…… 可这头的问题刚解决,二人紧接着又瞧见,岐州老农队伍后头,竟然多了一批人。 这些当地的农人,一部分要在陛下亲耕之后,跟在官员的后面犁地,以示遵从天子之意尊奉天时、勤勉劳作,另一部分,则要在周遭作为籍田礼的“观众”,所以并不是随便从周遭村庄中喊来便完事的。 岐州官员好不容易才从本地百姓中选出了一批形象过得去、背景干净之人,唯恐其中闹出什么事端。 但此刻,这里面竟然多了几十人。 若是寻常的多出人来,恐怕还没有这样明显。 然而打眼一看,这其中起码有半数,是十岁上下的孩童。 年龄是个硬伤啊,哪有这么玩的! 握着成人所用的农具,对他们来说还有些不易。 只能说,得亏这些人也是干农活出身的,体力早养出来了,乍看起来还都像那么回事。 以至于这高低错落地一站,竟有些老幼相携、躬耕农事之感。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 第一印象是一回事,这些人并不在计划之中,就是另一回事了。 歧州这两位官员又想抹汗了。 大概是他们朝着那头看得太久,小宦官又插了一句,“这也是陛下同意的,人是由韩王选的。” 二人面面相觑。 行吧,既然陛下都拍板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不过…… “韩王今日怎么这么能折腾?”在目送着那小宦官回到陛下身边后,其中一名官员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管他能不能折腾呢,”另一人回道,“陛下的长辈里,这位若能担起重任,也不是件坏事。” 韩王聪慧,品行又是人人可见的出挑,在这等本无关大局的事上稍有出挑,确实不是问题。 也或许是因为他平日里的低调处事,在岐州官员间闹出的短暂骚动,根本没有引起这籍田礼队列之中的察觉。 长孙无忌距离宗室的队伍最近,倒是注意到了他的消失。 但比起韩王,他此刻更为在意的还是陛下的举动。 如果说,李治将籍田礼骤然敲定,且放在岐州境内,从未征求过他的意见,已让他意识到,他这好外甥掌权之心日盛。 那么今日他放任武昭仪只站在距离他数步的位置上,想要让这第二杯落入田地之中的酒水出自此女之手,便是他将对王皇后、对关陇势力的不满,明晃晃地摆在了台面上! 他不能不在意此事! 偏偏此时王皇后正在长安举办亲蚕礼,乃是依照陛下所托,履行皇后之职,竟让人一时之间难以揪出什么错处来。 但对长孙无忌而言,这一记暗藏警告意味的巴掌,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心中盘算着回应之法,告诫陛下莫要如此天真,还是褚遂良推了他一把,这才并未错过队列的移动。 “太尉如有想法,也得等到此间事了再说。” 长孙无忌微不可见地颔了颔首,接过了侍从递过来的酒器。 当他抬头朝着前方望去之时,正见衮冕在身的天子已执杯高举,朗声念道: “农为天下之本也,今开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欲天下勤务农桑,素有蓄积以备灾害。” 春风方兴。 穹庐之下,他记忆之中的青涩少年,早已不复存在,只有面前这位有进取之心的帝王环顾四野,意态正盛。 李治声音更为洪亮:“众卿——” “举杯——” 这一杯杯酒水,不必有人额外提醒,便已自先后站位,依次倾倒于田亩之上,作为对社稷土谷之神的尊重。 他将手中酒杯放下的那一刻,又连忙有人将搁置礼器的托盘奉上,取而代之在手的,是一把锄头。 籍田礼规定,天子带头锄地三下,文武臣子各三下,随后由庶民将这块方田锄完。 岐州官员胆战心惊地看着步骤到这里,那些临时入列的孩童与少年人依次下地,扛着锄头紧跟着前头队列行动,生怕有什么人的好奇心在此刻作祟,以至于闹出麻烦来。 好在这些要命的错误并没有发生。 他揉了揉自己有点被吹冻着的脸,发觉因这些少年人的参与,春日田地之间竟还多了几分举目望去的生机。 那一道道更加有力的锄地过后,三牲祭品如他们此前所演练过的那样,被送到了天子的面前。 等闲的祭品多不给人食用,籍田礼中的却不同。 自周朝之时便传下的礼制中,这份献给土地神的祭品要在此时依然按照天子、宗亲大臣、庶民的顺序分享。 就连被宫人抱着的李弘也被分到了一块。 武清月歪着脑袋朝那头看了一眼,努力说服自己,这种不算正经用餐的情况就不必羡慕了。 反正也不太好吃。 肯定是这样。 与其去在意这个,还不如看另一处的热闹。 恰在祭品瓜分完毕的同时,自远处忽然走来了个人! 在场之人大多聚集在了一处,那单独出来的一个便显得格外醒目。 而那位来客不是别人,正是在此前就消失不见的—— 韩王李元嘉! “这家伙怎么缺席了方才的活动,现在才出现?”同在此地的邓王李元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和他同辈的这位兄弟之前一直是失踪状态。 然而他刚打算去问问李元嘉是什么情况,就被同在此地的赵王李福给拉住了。 李福眉头一皱,“皇叔,先莫要过去,你看他手里。” 李元裕定睛看去,发觉李元嘉的手中还托着一张画卷,不像是个寻常情况。 作为李唐皇室之中的“长辈”,李元裕还是有点眼力的,连忙刹住了脚。 他狐疑问道:“你说他这是玩的什么花样?” 李福不知道,给不出一个答案。 他只知道,虽看不清那画卷之上绘制了何种图景,但李元嘉脚步稳健,神态从容,分明是一派有备而来的样子。 若是此刻还有人觉得他这缺席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便不配在这朝堂上混了。 有此等想法的不止李福一个。 偏偏陛下都未曾说出制止他靠近的话来,其余人等也都只能按捺不动,朝着李元嘉的方向看了过去。 且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好了。 顶着周遭越发密集的视线,韩王李元嘉心中苦笑,却不敢在脸上表露出分毫。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今日这一番举动,真是出了大风头。 但相比于荆王李元景的结局,此刻的这一出又着实有其必要。 他不想死,也不想王妃死,那就只能找个“靠山”! 而当日他自小公主手中的草编绳结之中得到了启发,当即意识到,籍田礼—— 极有可能是他在陛下和长孙无忌之间做出立场抉择的最佳时机! 所以他在令随从前去雇佣人手的同时,自己也去向陛下“问安”去了。 事实证明他没有做错。 这投诚之举显然正中陛下的胃口。 李治非但没有做出拦阻,反而又给他提出了几条建议,便成了今日众人所见的这个样子。 那些安插在队列之中的孩童与少年人,都是李元嘉令人谈妥了配合的价码出现在此地的,也经过了陛下的批准。 但那绝不是他要给岐州司马等官吏没事找事,而是要送他们,也送自己一份功劳! 在他心中的种种思绪急转之间,他已行到了李治的面前。 随后,众人只见他跪地行礼,双手将手中的画卷托举而起,正呈现在了他们这位陛下的面前。 这位韩王本也不过三十来岁,这两日休养妥当后的精气神,让他看起来实有一番清隽风骨。 浩荡春风吹起了他的衣袖,也将他手中画卷吹得作响。 簌簌声中,只听得韩王音色清正:“陛下亲耕,与民共勉,群臣相随,长幼咸集,此为尊天命、行人伦之道。” “臣感念陛下率为民表之威,谨以籍田礼入画,以祝今岁丰收!” 众人并未看错,那还真是一幅画! 韩王擅长作画,尤擅动景,但没人想到他会将本事用在这个场合。 这张展开的画卷之上,勾勒出的正是一派春耕景象。 四野景物许是早先一步绘制完成的,墨迹早已干透,到了籍田礼成,中央的留白也被尽数填补。 于是,为祭礼而汇聚之人,都以异常生动的笔触被刻画在其上。 这张画,纵然比不得数月呕心沥血之作,却也着实是一张精心所绘的成品! 形形色色映目,连李治都忍不住朝前走出了一步。 只见那画卷之上—— 天子举樽祭地,虽面目模糊,却意兴飞扬。 昭仪伴驾,仪态端方,似在举目远望。 众臣或是指地商议,或是瓜分三牲,或是接下今年春耕新诏。 参与籍田的百姓更是不吝墨笔地画在其中,身在其中的幼童与少年人,竟是凭空为这一幕场景增添了几分春日生机。 而到了画面的边角,还有个被抱在怀中的幼童摇动着草编锄头。 …… 眼见画中景象,人群之中有一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知在何处传出一声感慨“好画啊……” …… 真是好画!还是一张放在了合适时机与场地的好画。 稍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不难看出这一点。 若将其放在长安街头,不过市井鲜活而已,可放在此地,便成了点睛之笔。 那么与其说是好画,倒不如说是—— 好一个韩王! 毫无疑问,这是一副经由过艺术加工的画卷。 韩王李元嘉巧妙将籍田礼中的不同流程,同时落在了画卷上。 但已见过今日景象的人,哪怕是身居其中的史官,也无法说其中有何处作伪。 而这样的一幅画敬献于天子面前,何止是将天子出行的场面落于纸上,更是一种无声的歌功颂德之举。 他宛然是在为天子记功! 但风光的哪只是画面中心的天子呢? 这幅传阅于众人之间的画作,更是让李元嘉当即成了另一位风光醒目的人物。 以至于一点也不奇怪的是,李治在嘉奖完毕了负责籍田礼的岐州官员后,还专门将李元嘉给叫了出来。 “十一郎……他只怕是要得势了。”李元裕啧了啧舌,也听不出这话中有没有羡慕的意思。 反正,李元嘉已经走在李治的身边了。 ------ “说来,我也有多时未与皇叔闲谈了。” 李治下达了籍田礼后赏赐金银幡胜的诏令,便将视线转回到了近前的李元嘉身上。 说实话,那日早晨媚娘找上他,说想要尝试挑动李元嘉站队,希望给她两日时间行动的时候,李治虽从利益权衡间看出李元嘉可堪一用,也并未对他能在此时派上用场报以希望。 所幸,运气还是站在他这一头的。 何止这“挑拨”顺利至极,韩王也确实是可堪托付之人。 他不仅能成事,还能成大事。 想到此前和李元嘉达成的协定,李治心中不免有些激荡,却并未在脸上展露出分毫,只淡淡开口:“请皇叔随我同行吧。” 李元嘉躬身:“谨遵陛下旨意。” 不过说是同行,后头其实还缀着一串官员。 籍田礼之后,李治有心视察一番岐州田地之中境况,便再往周遭走上一段。 岐州官员不敢有失,自然得小心跟随。 余下还走得动路的众臣也不敢将陛下这移驾万年宫当做是闲事,各有一番心思,也跟了上去。 这些人倒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个个竖着耳朵,意图将陛下与韩王之间的交谈听个清楚。 李治没管后头的人如何去想。 他语气如常,还真像是在和韩王这位叔叔商谈家事:“籍田礼中惯例,天子对随行官员该当赏赐,岐州官员办事尽心该当有赏,皇叔为我……分忧,也当有赏。不知皇叔想要什么?” 乍听起来,这问话问得令人有点意外。 天子有何种赏赐,均是皇恩浩荡,哪里是做臣子可以拒绝甚至商量的。 偏偏将此事放在韩王李元嘉的身上,又一点也不奇怪。 论官职,他已是上柱国、遂州刺史。论地位,他是实封千户的韩王。 韩王本人又是个不慕名利只好学问之人,连与兄弟往来都多持平民之礼。 赏赐土地或是钱财对他而言并无意义。 今日韩王给李治的惊喜,若是随意打赏,反倒是他这位为君者的不是了。 确实是该这么问。 自后方跟随的众人看去,李元嘉似有一瞬端详着李治的脸色,像是在思忖这份赏赐的底线。 又行出了几步去,方才听他说道:“不瞒陛下,臣有此举,是因前日梦见了先父。” 父亲?他梦到了高祖李渊?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个开头不大寻常。 可看李元嘉语气平静,竟不似说谎:“所以臣心想,陛下亲耕之时,有民众和乐景象,若臣执笔入画,或许能令先父得见今日之大唐。至于能得陛下青眼,就是意外之幸了。” “但倘若陛下真要有赏,臣还真有一事相求。” 李治笑了笑:“皇叔纯孝,乃是好事,但说无妨。” 有了这句许可,李元嘉的语气轻松了不少:“陛下有臣属在侧,朝野勠力同心,且看今日籍田礼便知一二。先帝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入画,必定能成后世嘉话。倒是先父……” 他说到此处,忽而顿住了脚步,朝着李治深深行了一礼: “我李唐开国从太原起兵,先父基业就从此地兴起。然而太原元谋功臣之中,有多人未能位列凌烟阁,已渐渐为人所忘。臣请陛下准允,让我为诸人作画。” 李治凝视了他片刻,忽而眉峰一扬:“只是作画?” 目光接触,李元嘉咬紧了牙关,憋出了最后一句话:“陛下若更有垂怜之心,不如为其追封!” 013(修) “他让陛下追封太原元谋功臣?” 长孙无忌自觉体力不比当年,在籍田礼后便先寻了个落脚地休息,哪知刚坐稳不久,就忽然收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报信之人顶着上方忽然锐利的目光,“韩王是这样说的。” 韩王李元嘉向着李治说出的那番请求,都被他原模原样地陈述给了长孙无忌听。连带着的,还有李治在随后给出的回复。 但还没等他说完,便听到上首忽然传来了一声重响,正是长孙无忌一拳捶在了桌案之上。 声音不重,可太尉权倾朝野,甚少有这等失态的表现,今日却—— “我还是小瞧他了……”长孙无忌眉心紧锁,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小看了李治的能力和抱负! 他本以为,这出籍田礼不过是要给武昭仪抬个脸面,再给萧淑妃和雍王李素节加码,以抗衡王皇后和其名下的太子李忠,却没料到,在籍田礼上还能再闹出个事端来。 同在此地的来济,是因长孙无忌的扶持,才能一路高升,越过了早年间与自己同修国史的李义府,先上位作了中书侍郎——中书省的副长官,后加相位,此刻眼见长孙无忌不悦,便飞快地盘算起了韩王闹出这番动静的影响。 乍看起来,韩王李元嘉的请求没有任何问题。 他说自己先得到父亲李渊的托梦,想要看看今日大唐,正逢陛下行籍田礼,他便提笔作画,将今日场面给尽数描绘下来,也得到了李治的褒奖。 因这份褒奖的来由乃是“先父”,他便顺理成章地在李治提出要赏赐于他的时候,将这份恩德加给父亲一辈。 从李治的身份来说,奖励祖父这话说不通,有小辈僭越的嫌疑,可奖励祖父的下属,显然是没有问题的。 就像李元嘉所说的那样,陛下籍田礼中有君臣同乐,太宗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在侧,反倒是李渊当年的太原起义元谋功臣里,能顺利接续到下一朝的还有盛名在世,不能的便早已名望低微。 倒不如扶持一二,以显示陛下不忘李唐大业根本。 当然,要来济说的话,能认清太宗皇帝的本事远胜于高祖的,方有流芳后世的资本! 但这种话显然是不能当众说出的,除非他想被扣上一个不尊先帝的罪名。 所以他能说的只是: “太尉不必如此动怒,高祖昔年册封十七位太原元从功臣,给予免死嘉奖,表彰诸人契合元谋、同心运始之功,除了太宗外,其中六人进了凌烟阁。余下的人里,刘文静、赵文恪犯上作乱,为高祖所杀,不可能被褒奖,剩下的不过八人。” 跟八个最多被加点官职爵位的死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加上已进凌烟阁的,最多也就是十四人。 更别说其中还有些爵位已然不低,至多赏赐些珍宝罢了。 长孙无忌的脸上没有一点喜色,“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些人都是谁?” 来济努力回忆了一番,“我没记错的话,其中有谯国公窦琮,渝国公刘政会,陈郡公殷开山,真定郡公许世绪,义原郡开国公武士彟……” 来济卡住了。 等等,武士彟? 那不就是武昭仪的父亲? 他这忽然中断的声音,让长孙无忌不难看出,他已经想明白其中原委了。 李元嘉不是个喜欢出头冒尖的性格,今日的这出献画,比起真是什么先帝托梦而为,倒更像是一出由李治策划好的行动,而李元嘉只是被推了一把成为了其中的表演者。 当李元嘉提出自己想要的赏赐之时,便成了李治图穷匕见之时。 他要给武昭仪的身上,再加一重筹码! 也给他自己多拉一些帮手! 最麻烦的是,这件事在韩王走到台前的时候,就是在同朝中诸人面前过个明路,既然李治都已经用“韩王纯孝”四个字,为此事的性质盖棺定论,便无人能对此做出驳斥。 “陛下的出招……越来越老到了。”长孙无忌合上了眼睛,忽然想到了昔年李承乾和李泰都还在的时候。 他此前还觉得陛下跳出长安来办事,是意气激愤之下的幼稚举动,现在看来却并不是了。 他这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啊。 在籍田礼赐宴于民的第二日,李治便已下达了旨意。 太原元谋功臣为李唐兴兵四方奔走筹划,永徽五年天时在我,当不忘本,加封诸公。 罗国公张平高,追赠潭州都督。 江夏郡公李高迁,追赠梁州都督。 …… 以及—— 义原郡开国公武士彟,追赠并州都督。 —————— “陛下将这次加赠的分寸,拿捏得真可谓是恰到好处。” 诏令正式下达,已无驳回的余地,长孙无忌也懒得在这种未动摇到根本的事情上再多生气。 在折返回那万年宫后,他还专门寻了个大缸,一并带了回来。褚遂良到的时候,就看到长孙无忌居然在亲自动手腌制咸菜。 用来腌制咸菜的,是前两日籍田礼后从岐州老农这里收来的野菜。 若是寻常人腌咸菜,那叫没多的可吃了,只能靠田垄上的杂草充饥,放在长孙无忌这里嘛……可能是修身养性吧。 也或许是因为外甥皇帝给他的这一记迎头痛击,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他的应对策略。 偏偏他们现在身在岐州麟游万年宫,有些在长安方便做的事情,现在却不行。 褚遂良也没多评价,只接话道:“自贞观年间内地都督废置,将其作为追赠官职也算常态。不加爵只加追赠官职,无人权益有损,死人面子好看,太原元谋之后还会对陛下感恩戴德。确实聪明。” 最要紧的是,这个加官办法无人反对。 就算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势力都很清楚,陛下抬举武昭仪的父亲,是为给武昭仪封妃做准备,其中又有一番图谋反击的意思,也没道理在这种尚未昏头的举措上说话,落了陛下的脸面。 有李元嘉那个“纯孝”评价堵着呢。 就算被这种绵里藏针的花招膈应得难受也不能说。 起码得等真有了更为实质性的进展再说。 当然,想归这样想,李治这套组合拳下来,他们也得对这位陛下再多提起些戒备之心了。 但褚遂良刚打算开口,就听长孙无忌又说道:“你先别想着让我再往陛下这里劝谏些什么,现在的时机不对。” 长孙无忌收起了手中的箩筐,回头说道:“就在今日,西域昭武九姓各国,加上其南面的吐火罗国,联合向陛下递交了前来拜谒的奏表,声称最迟在四月就会抵达。” 褚遂良眼神一变,“大食的势力又膨胀了?” 早在贞观初年,为波斯人放牧的大食人(阿拉伯人),就在摩诃末(穆罕默德)的带领下实现了部落联盟,二代首领则一度将星月旗插上了波斯首都的城头。 对于大唐来说,要维系住西域边地的稳定,往波斯沿线都不能乱,因此先后出兵相助波斯。 但大食崛起已然势不可挡! 再加上,早在李治即位之初,西突厥的阿史那贺鲁谋逆反唐,就使得朝廷一度陷入了被动局面,波斯王又在逃亡途中被杀,以至于大唐想要介入域外争端处处受制。 眼下的西域局势,实在不算很乐观。 唐军还被牵制在西突厥战场,偏偏就在此时,昭武九姓各国行将面临着大食引兵入侵。 这个时候派遣出了使者前来朝拜,一面是向大唐表示效忠诚意的,另一面—— 他们恐怕是来求援的! 长孙无忌颔首,“最新战报,大食引兵度乌浒河,昭武九姓之首的康国遭到重创。外忧在前,内部的事情就先往后推吧。” 陛下又没直接说要把武昭仪提到妃位上,和王皇后明面上打擂台,他们要是在此时斤斤计较,反而落人话柄。 至于在出发万年宫前,陛下是不是就已算好了这个时间…… 谁知道呢。 他自随从的手里接过了混好糖醋汁的盆碗,朝着缸中倒了下去,“接下来还是先顾及正事吧。” 这正事还不是一月两月内能结束的。 褚遂良也只能跟着苦笑,“难怪太尉有闲情逸致腌制咸菜了。” 反正腌制出成品前,他们是回不去长安的。 还能当个加餐呢。 —————— 随着李治的这道追封旨意下达,在离开长安之时还剑拔弩张的对峙,好像突然之间就像在滚水中又加了一大盆冷水,重新归于平静。 因得了“升迁”的只是个死人,长孙无忌等人未对这道诏书提出驳斥,武媚娘这边也很懂什么叫做见好就收。 她是个极聪明的人,虽没有正式经历过朝堂风云起落,也不难做出个评判。 内忧外患这种东西呢,在方今的时局里,并不是“攘外必先安内”,而是先扬我大唐国威,后正朝纲风气。 所以她提出了拉拢李元嘉的建议,并在籍田礼上有一番表现,能让李治在处处受到长孙无忌钳制的时候完成一出反击,树立起进一步掌权的信心,随后分她一点好处也是应当的。 但若还想继续趁势推进,就会显得她有些不知轻重了。 无妨,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此前母亲入宫,曾经提及过,她在长安城中走动关系多有不易。彼时她说,要让母亲再等待些时日,最迟三月底会有个契机,便应在这里了。 父亲武士彟得到的追封,于外人看来还有韩王李元嘉的关系,可聪明人自然会看到她这位宠妃从中斡旋的分量。 何况,现在只是给死人加官而已,往后……可就不好说了。 眼下确实还是边地形势要紧。 她朝着面前的景象看去,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治这位陛下,深谙何为教育从孩童抓起。 李弘被起了这样一个贵重体面的名字,自然承载着李治对他的厚望。 所以李弘新得了个“玩具”,是一幅大唐疆域图。 可惜比起上头写满密密麻麻文字的地图,李弘可能还是更喜欢韩王作为回礼送来的绘本一点。 准确的说,这还是个用来识字的绘本。 反倒是年纪最小的阿菟,这会儿将地图当做了新床,趴在上头躺着很是安逸。 她时不时晃动着脑袋逡巡四周,活像是在巡视领土。 明知她也听不懂在说什么,武媚娘还是将她从“西域”捞回了“中原”,摆在了河东道的面前。 贞观元年,唐太宗分天下为十道,后设十道分为三百六十州,一改早前以“州”为大行政区划的情况。河东道就是十道之一。 “看,这里就是阿娘的家乡太原府。” 武媚娘伸手指向了河东道的中部。 这里也可以被叫做并州。 太原府中部的晋阳,就是李唐起兵之地,在晋阳西南方向的位置,有一个叫做文水的地方,那里就是武家的根系所在。 所以李治给武士彟追封是这并州都督,就按照籍贯来,给他以死后哀荣。 “太原这地方和关中不一样,”许是因为提到了自己的家乡,武媚娘的话也多了些,“瞧这儿——” “若是自太原府北上,两次渡过滹沱河,就到雁门关了。雁门关外的朔州、云州,那都是草原辽阔、牛羊散布的塞外风貌了。” 武清月的目光定定地追随着武媚娘的手指移动。 在她指尖经行过的位置,有一条自河东道境内发源,先往西流,又拐了个弯往东流去的大河,短暂地穿过太原府的境内,随后进入河北道中。 这就是滹沱河。 那确实是一条流向奇特,流域宽广的河流,也无怪武媚娘会随即说起,在这条河上每日经行的羊皮筏子数不胜数,让人提及太原时便不由想到这条长河。 但在这一刻,武清月忽然间顾不上去听那段河流上的记忆了。 滹沱河,滹沱河…… 她的眸光忽然一震。 糟糕! 她好像想起来薛仁贵和万年宫是个什么事了! 014(修) 比起江河淮济,滹沱河或许不算出名。 在唐代,它也还未归并入海河体系中,最终流入渤海。 但在靠地靠天吃饭的时代,滹沱河这条河流绝不可能被人忽略掉。 正如武媚娘在话中所说,滹沱河再往北,就是雁门关了。 所以李白会写下“铁骑若雪山,饮流涸滹沱”、杜牧会写下“骨添蓟垣沙,血涨滹沱浪”这样的边塞诗。 这是文人笔下的边塞之河。 可对于多不识字的黔首庶民而言,滹沱河要更为真实。这条河既给了两岸以土地肥沃的条件,却也带来了尤为可怕的灾难! 滹沱二字之中,“滹”是呼啸的意思,“沱”就是滂沱。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所以也无怪这条河还有个别名,叫做“恶河”。 在武媚娘指去的地图上没有地势高差之分,但武清月是学过地理的。 滹沱河的发源地,在现代应当叫做晋北黄土高原,当其从河东道流入河北道的时候,恰恰是从晋北高原突入平原,势必导致水流急湍,一时浪涌,也就会酿成—— 洪灾。 当滹沱河、薛仁贵和万年宫凑在一起的时候,饶是武清月还没到对于唐史如数家珍的地步,也猛地想到了一件事。 永徽五年,也就是今年,从五月开始便多有暴雨。 她们此时所在的万年宫地带也不例外。 暴雨甚至引发了山洪,冲进了万年宫之中,若非薛仁贵救驾,李治也险些要被冲入水中。 这份救驾之功在薛仁贵的升迁路上,无疑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 万年宫已属地势高处尚且如此,山下更是大难临头。 暴涨的山洪与河水将麟游县的民众与驻防兵马淹死了三千多人。 六月大雨不绝,灾害最盛之处便是恒州,在那里,滹沱河水泛滥,摧毁了五千多户百姓的屋舍,其中人员伤亡更是不计其数。 这是一场已到近前的天灾! 武清月掰着手指算了起来,今年的月份比较特殊,有两个五月(农历闰五月)。 那么距离这场在闰五月和六月发生的暴雨,还有…… 差不多三个月。 哎,等一下,她目前剩余的寿命是不是还没有三个月? 趴在地图上的小婴儿脑袋放空了一瞬。 这是不是就叫,人死之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不对,不能这么想…… 她还是想努力续命活到武皇登基的,再不济也得死在李治后面。 几千条人命也不是玩笑。 她得想办法把这个消息传达出去。或许这也是她延长寿命的契机! 也不知道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武清月刚想到这里,就听到殿外有宫人来报。 正是一句“陛下驾到——” 天子莅临,可不会管她是不是刚把“河东道”前头的那块焐热了,她直接就被武媚娘给捞了起来。 再一抬眼,便见李治迈步入殿。 武清月一眼就瞧见,这位年轻天子的脸上比起籍田礼举行之时,还多些快意之色。 要么是因今日比之昨日春风和畅,李治的身体更趋康健,要么,就是因为他刚成功地给了朝中权臣以剑走偏锋一击。 大概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三两步间,他就已带着一阵微风来到了武媚娘和武清月的面前。 让武清月有点意外的是,李治上来的头一句话居然不是对着武媚娘说的。 他微微弯下了一点腰,让自己同被抱着的女儿视线平齐,“阿菟,你给韩王送了草编礼物,那给阿耶送些什么呢?” 武媚娘一听这句开场白,便忍不住笑了出来,“陛下怎么还同个孩子说这等玩笑话。” 李治直起了腰杆,一本正经答道:“这可不算玩笑话,是要计较一二的。” 韩王李元嘉找上他的时候,说起自己被“提点醒悟”的经过,到小公主将草编锄头送给他这一段,李治怎么听怎么觉得像是瞎编的。 可李元嘉到底是什么人,李治与他打交道多年清楚得很。 他做不出这样的贴金举动,更像是在说实话。 那李治总该过问两句。 不过,这份巧之又巧的赠礼并未让李治觉得是他的女儿出了什么问题,也就是在这等亲子共处的时候,拿来当一句“兴师问罪”的理由。 凭什么韩王能得到赠礼,反而他这个做父亲的要落在后头了? 这就过分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婴孩在看到面前移动物体时候的一挥。 要不是李治躲得快,这一下大概要往他的脸上落结实了。 在场的宫人极力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口的样子,全当没瞧见这场面。 李治混不在乎地一笑,“要不怎么说她聪明呢,明知道我不会对她这个小功臣还手的。” “这哪里是陛下体恤功臣,”武媚娘道,“是陛下今日心情极佳罢了。” 所以也就放任女儿肆意妄为的举动了。 武媚娘没有说错,李治的心情确实不错。 籍田礼上韩王的一番表现,让他顺理成章地为武德功臣追封,甚至没给长孙无忌等人开口的机会。 这是这几年间自摆驾万年宫后,第二条没给他们任何一点置喙余地的决定! 这出追封所给出的名位看似不重,但在此追封之下—— 他想扶持上位的妃嫔能从中受益,武德功臣的后裔能承蒙他这位天子的恩德,为图生存的韩王能彻底站明立场,长孙无忌等人也能看到他想要亲政的决心。 说是一箭数雕也不为过! 个中影响尤在发酵之中。 李治毫不怀疑,他早年间希冀却未能达成的群臣上表谏言,达成真正的太平之治,或许能有希望慢慢实现了。 现在就看他的那些臣子中,到底有几个胆大货色了。 总得先有那么几个出头之人,来突破长孙无忌的垄断。 另一面,西域那头传来的战报,既是对大唐边境的危机,在他看来,同样是一次机遇! 以李治看来,这可并不仅仅是外患在前,逼迫长孙无忌先在内斗中停手。 见李弘眼巴巴地凑在他的腿边,表现出了对他的亲近,李治干脆也在这幅展开的地图上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将小儿子揽在了怀中。 他摆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去,这才抬眸朝着武媚娘看去,“媚娘你来看这儿。” 比起道、州划分细致的中原地区,西域边陲的各种着笔,便显得稀疏很多。 当这张地图的尺寸不小之时,也就更是如此。 武媚娘顺着李治伸手指去的方向看去,见他伸手指向的,正是其中金莎山以南的位置。 这里是西突厥分支所在。 说起正事,李治的声音一改方才叙天伦的温柔,倏尔冷了下来,“我当年登基之时,何止舅舅觉得,我还是个不能掌权的孩子。就连西突厥降将阿史那贺鲁也觉得我好欺负,悍然凭借着西突厥部落兵力叛我大唐,寇略边境。” 他话中肃杀之意,以武清月这个旁观者看来,大概率是冲着阿史那贺鲁去的。 阿史那贺鲁此人的大唐右卫将军和瑶池都督府都督官职,都是出自于唐太宗李世民之手。 可在李世民过世后,他觉得李治软弱可欺,自己掌控西突厥的时机到了,直接在永徽二年发动了叛乱。 然而让阿史那贺鲁未曾想到的是,李治表面的温和底下,依然是骨子里的强硬派作风。 李治一面发动了三万府兵和五万回纥骑兵征讨贺鲁。 一面,他借用西突厥内部真珠叶护与贺鲁之间的矛盾,调派大唐名将程知节(程咬金)与苏定方配合作战,给了贺鲁以迎头痛击,在去年便取得了阶段性成果。 这一点武媚娘是知道的。 “好在现如今陛下已告诉他,今时之大唐仍不可欺。” “不错!”李治眉峰一扬,“眼下西突厥各部中,处月、处密部落均已平定,故而早前我下诏划分此地为二州,行分而治之的法子,遏制贺鲁将其重新团聚在手。” “程将军与那真珠叶护配合越发默契,若能继续增兵,阿史那贺鲁此贼不过瓮中之鳖而已!” “可惜,这场平乱中还多出了点新的波折。” 李治话说到此,将手指慢慢地指向了西面。 那里,正是新崛起的大食所在。 “大食发兵忽然攻灭波斯,甚至继续引兵东进,侵吞昭武九姓之地。” 一个敌人西突厥在北,一个敌人大食在西,看起来是有些两面受敌的意思了。 不过武媚娘并不难瞧见李治此刻的神情,他先提西突厥后提大食,不像是因身陷困厄而忧虑。 她旋即便听李治说道:“这虽是一场打乱计划的外来战祸,但也说不定,又是一出转圜战机。” “我想再给西突厥战线的两位将军升升官,在西突厥之地增兵,确保能在两年内正式铲除阿史那贺鲁。” “另一面……” 他顿了顿,“我想再选一位将领,联同此番来朝的各国使者,出兵反击大食!” 以李治看来 ,这并不难办到。 西突厥战线只需要遵循早前的行军方针就好,有程知节、苏定方和真珠叶护等人在,大唐绝没有战败的可能。 而当西突厥战事由唐军占据上风后,西域各国就不用担心北面威胁,对于大唐势必更加亲近。 便如回纥骑兵可为大唐发兵助力一般,昭武诸国也当有余力兵马,作为他击退大食军马的前锋。 又因程、苏等将领都还盘桓于西突厥之战,这个负责督战大食的将领,完全可以由他敲定任免了。 这,才是李治最大的目的所在! 他要一个能凭借这份战功站稳脚跟,又完全听从他号令的将领。 若是此前可能还没有那么容易,偏偏眼下大食的发兵恰好给了他一个借口。 “媚娘,你以为如何?” 当这个问题从他口中发出的时候,武媚娘并未错过李治的脸色。 他素来平静的目光,在此时被一种更加锋利的气场所取代,让人不由地想到……他的父亲。 大唐的天策上将。 这其中满是势在必得之意。 乍看起来,李治的决定也没什么问题。 看,他将王皇后安排去亲蚕礼,自己便能分出手来摆驾万年宫,好一出“各司其职”。 西域的情况也是如此。 程知节和苏定方是这一出计划里的“王皇后”,而他新委任的将军,就是籍田礼中的他。 刚从长孙无忌的围堵中咬出一个缺口后,他也理所当然地想要发起下一次尝试! 然而武媚娘心中一番急转,却不是对李治这决定的认可。“我想……先问陛下一个问题。” 她开口之时,心中不无紧张。 就像她并不是一入宫就想着登临高位一样,她在军政事务之上的谏言,也只是因她和李治的利益一体,才循序渐进地提出。 所以今日李治的这出发问,对她而言,远比那移居万年宫的建议更危险。 她也很明白,这个问题没有让她避重就轻的资格。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真正将第一句回答说出的那一刻,她又突然平静了下来。 明明是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错的时候,李治却看到她露出了一个稍显轻松的笑容。 昔年翠微宫中相遇之时,李治便为她这份气度从容所折服,自她由感业寺回返后,他更是屡屡从她的身上得到神思慰藉,今日好像依然如此。 至多便是因为她怀中还抱着小女儿,在安定人心之余还多出了几分母性。 他方才的凌厉之色收起了些,“媚娘有话但说便是。” 此地随侍的宫人都已在他提及西突厥之事前被挥退到了外头,媚娘在此时说的话就算因驳斥天子而有僭越之嫌,这话也仅仅是他和媚娘两人知道。 在他身边的李弘听不懂什么阿史那贺鲁,甚至注意力也不在他们面前的地图之上,见阿耶根本没好好同他玩耍,早将目光转去看了一半的图册上了。 小女儿年幼,更不可能听懂他们话中的风起云涌,刀兵之争。 就当这是一场家中闲谈,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李治没料到,媚娘说出的话还真像是在唠家常。 她指了指那头关闭的殿门,“陛下觉得,若是让弘儿与阿菟跑到门前,再回来,需要多少时间?” 李治一听这话便笑了,“阿菟哪里会跑啊!” 连站都还得等上九、十个月的孩子,说跑简直是在开玩笑。 至于另一个孩子——“便是弘儿也还跑得不够稳当,殿中跑跑无妨,若在外头是要有人看护的。总得先脚踏实地学好了走路……再说吧。” 等等。 李治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忽然一愣。 当他再度看向身边的武媚娘时,便见她脸上的正经模样,分明不像是在开玩笑。 “媚娘问的,是弘儿与阿菟吗?” 015 武媚娘坦然地对上了李治的目光,“若陛下觉得是,那就是。若陛下觉得不是,当然也可以不是。” 李治眸光微垂。 一时之间让人分不清,他是在看向两个孩子,还是在看向他与武媚娘所坐位置之间,那片疆域图上的西陲之地。 媚娘话中有话,只是因身份缘故,不便以太过直白的方式说出。 可李治是个聪明人,听得出其中深意。 她说的当然不是此刻在面前的两个孩子,而是这两路分兵之事。 以媚娘的看法,程知节和苏定方围剿西突厥叛逆的这一路,就是已能走能跑、但仍有可能摔跤的弘儿,而这另外兴起一路抗衡大食的,便是还远没到走路时候的阿菟了。 所以一味想要分兵成两路,或许并不是一个好决定。 “先脚踏实地吗……” 李治自这仙居殿走出的时候,脸上还有少许迷茫之色。 薛仁贵以护卫身份随同李治走的这一趟,眼见他神思不定,疾步于林间小径,不敢有片刻分神,连忙跟了上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薛仁贵忽然听到李治出声问道:“薛将军是如何看待大食与西突厥的?” 薛仁贵本没想到会被点名,但陛下既然有此一问,他也不能不从中作答。 方今边境,战事最为频繁的就是西北地区。 谁让高句丽在贞观末年的数次征讨中元气大伤,这两年间只敢寻契丹、新罗等弱邻生事。 吐蕃则因文成公主入藏的缘故,结成盟好。松赞干布过世后,大论东赞摄政,正于永徽年间推行一系列改革,忙于内政治理。 剩下的刺头中,最为醒目的就是西突厥。 而后便是近来传出消息的大食。 任何一路战线失控,外敌入侵,势必霸占昭武九姓以及龟兹等国,使得西出玉门的这条丝绸之路断绝,边境驻防更是有可能回缩到河西之地。 但凡是有在领兵作战上有想法的将领,就不可能不关注此地。 毕竟——有战事,才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薛仁贵就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建功立业也得是真能把握住的功业。 他思忖了片刻便答道:“陛下是想听实话还是场面话?” 李治垂手驻足于庭园之中,瞧着前方一片枝头新绿,缓缓开口:“场面话我猜到了,这些都是冒犯于我大唐的异邦贼子,只要有将士同心,必定能够攻破。但我想听听你的实话。” 他并不担心薛仁贵会与他说些弄虚作假的东西。 若是他真有这种心思的话,早几年间就能升迁了,何至于到今时今日还只是个把守门户的将领。 薛仁贵迟疑了一瞬,还是说道:“打仗这种事情,没有亲自到地方去,没法下个结论。陛下若是非要听的话,我就用当年陪同太宗远征高丽的情况作为例子,妄加推断一二了。” 李治颔首,示意自己不会因为他给出的结论有误,便对他有所怪责。 薛仁贵道:“贞观十九年太宗亲征,在辽东安地战场之上曾经发生过些波折,譬如随军郎将为高丽兵马所围困,险些被贼将所杀。” “我记得此事,”李治笑道,“薛卿彼时勇武,奋起取贼将首级,自此扬名军中。” 薛仁贵汗颜,“陛下夸奖,臣愧不敢当,臣要说的并不只是此事。安地之战后,我军前锋势如破竹进取高丽境内,驻跸山大战更使高丽数地军民弃城而逃,我军推进数百里间皆无人烟。如此形式下,本当直捣黄龙,覆灭高丽,却被拦截在安市城下,久攻不克。” 想到过去的回忆,薛仁贵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怅然,“彼时本就是隆冬,天时不在我方,北地森寒,粮草又不能及时运达,太宗无可奈何只能退兵。” “由此战不难看到,边陲之地地广人稀乃是常态,军备物资、后援兵马遣送,比起作战更为要紧。” 薛仁贵接着说了下去,“高丽屡屡受挫于我唐军,甚至早被打得闻风丧胆,还能在安市城设下拦阻,迫使我方退兵,大食未曾与我方交手,抵抗之心应当更盛。更别说,大食刚破波斯,后胜康国,正是士气旺盛锐不可当的时候,若是贸然劳师远征,或许难以快速击退。” 李治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深思之色。 薛仁贵说出了自己的结论:“近日听闻大食有所异动,诸将多有请战之心,但臣觉得——” “西突厥之中,阿史那贺鲁已经被分化策略牵绊,迟早能被彻底剿灭,如果能将西突厥战况平定,然后合大唐、突厥、回纥兵马尽数在手,再往西与大食作战,虽说需要的时间更长,但粮草兵马转圜,就要容易得多了。” “再加上,去年刚有大旱,粮食供给本也要比往常艰难,倘若战局稍有陷入僵局,恐怕不利于我方。” 大唐与大食的交锋,在薛仁贵看来,绝不能以我军草草应战而后战败告终。 到时候不仅是打没打赢仗的问题了,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让大唐在西域各国中的形象有损。 所以,他虽然一直在想着要趁着自己体力尚好之时,在战场上建立功勋,也没贸然对西北战报做出请战的反应。 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眼李治的神情,觉得倘若自己未曾看错的话,刚才李治在提到大食之时,是有杀气的,或许就有出战的打算。 但他这个结论说都已经说了,若真让陛下觉得自己乃是个临战怯懦之人,也只能先认了,往后再寻找其他机会挽回印象。 哪知道下一刻,他便看到李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薛将军非只有万夫不当之勇,还有统帅之才。今日之言朕先记下了。” 这显然是一句夸赞! 虽然李治没有对这个“记下”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奖赏,只在回返自己的行宫居所后,令薛仁贵继续小心看守,他还是在心中雀跃了一瞬。 日积月累的正向评价,总能达成质变的。 他还等得起! 李治自宫殿的窗扇看出,正瞧见了他这副壮志在怀的表情,方因作战计划被两人驳回而生出的郁卒情绪,又已消弭无踪了。 媚娘说得对啊,他们大唐在面对大食的崛起上,不能贸然进攻,否则,就像是阿菟还未学会走路便不能跑步一样,在边境跌一个跟头。 薛仁贵说得也不错,李唐在面对外邦战事上的经验,和现如今的粮草条件,都说明了西域战事还需一步一个脚印。 不如先平西突厥,而后解决大食入侵的危机。 他还年轻,等得起这场水到渠成的反击! 万不能因为刚同长孙无忌的交锋中取得了些许进展,便开始心态失衡,想要继续打破平衡。 他凭什么觉得,在两次胜利之后,他还能继续顺利下去? 想到这里,李治扶着窗棂长出了一口气。 好在,忍耐这种好习惯,在他还没成为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在永徽元年到这永徽五年期间,也一直在磨炼,并不曾被他丢掉。 “替朕传一道旨意。”李治刚开口,当即有随侍的宦官趋步到了他的跟前。 李治行到桌前,就着侍从研墨,写下了一道诏书,“昭武九姓等西域各国将有使者前来,其中女眷由武昭仪全权接待。” 他方才匆匆自媚娘处离开,难保不会有人觉得,这是因两人的密谈引起了他的不快。 眼下既已证明媚娘所言并无不妥,乃是迂回劝诫于他,也理当得到嘉奖才对。 此外,现在虽还不是要对大食用兵的时候,但在稳住西突厥战场的同时,这些抵达关中的西域小国使者,也绝不能慢待。 起码要先将这些西域小国联合在一处,在大唐能做出反击支援之前,建立起一道足够有力的防守! 李治想了想,又重新取出了一张纸。 他执笔,在上头写下了几个字——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这是对他自己的警醒。 —————— 但他大概没想到的是,他是被点醒了要一步步慢慢走,在那仙居殿中,却有个人想要还不会走就先学会跑。 被当了一回举例说明的对象,可没让武清月接受自己得慢慢成长,走循序渐进的路子。 任谁天天被提醒自己只有两个月的命也没法缓步发展! 更别说,在闰五月还有一场祸及麟游县民众和万年宫的灾劫。 她想归想过什么“人死之后不必多管闲事”,可她毕竟是现代社会里长出来的人。 若是在知道行将到来的洪灾将会祸及数万人,她却还无动于衷的话,那便真是将做人的底线给丢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到这么个穿越的机会,但这大概不是来让她装瞎作聋的。 不过说起来,婴儿最少要几个月才能说话? 虽说有先帝朝时期徐慧五月能言的典型在,过早说话依然不能算是件好事。 《庄子》中就有说法,五月大的孩子就让说人话,还不会笑的时候就强行让婴儿认人,是在违背天时规律,容易导致孩童早夭。 但情况危急,武清月也着实顾不得这么多了。 不能开口,就永远没有主动权。 事实上,以她的月份,已经能发出些模糊不清的音节,只是这音节还停留在“啊”“哦”之类,无法顺利地表达出她想要传递的意思。 这归根到底是因为婴儿声带发育不全的问题。 所以她得尝试锻炼自己的声带。 系统的存在让她有了远胜过寻常婴儿的视力、体力和抓握力,让她对于自己想要尝试之事,又多了几分信心。 再加上,除了之前争取活命机会索要大床的哭闹之外,她甚少如同真正的婴儿一样嚎啕,应该对声带的损伤也能小一点……吧? 对,没错,就是这样! 武清月盘算了一番,给自己制定了两个小目标。 其一,就是在一到两个月内,再次寻找到扩展领地的机会,起码要让她活到洪灾之时。 必要的时候,她也可以不顾形象一点,撒泼打滚也得给自己争取到一间单独的寝殿。 实在不行……就甩锅李弘,毕竟他也单独住了。 在兄长的楷模带领下,她也不想落后,这听起来多么合情合理。 其二,就是要在两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掌握说话的能力! 016 “你说,小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桑宁用胳臂戳了戳一旁正在习字的澄心,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那头看一眼。 自“偶遇”韩王李元嘉的任务完成后,她们两人也算是正式走到了武昭仪的心腹班子里。 身处行宫之中,又只需照看好小公主,不必参与到迎接西域使者的准备中,武媚娘便让她们多花些时间识字就读。 有学问的宫女,总是要更有用一些。 多花一点时间栽培是应该的。 所以现在她们两人分工明确,一人看书,一人盯着小公主。 只是桑宁怎么看怎么觉得,小公主此时的表现真是有点奇怪。 然而澄心听她这么说,只是把书往后翻了一页,“小孩子各有喜好,没什么不妥的。” 早前她看小公主的表现也有些担心,但昨日她还请医官来看过一次,确认情况无虞,反而比寻常婴孩身体强健,澄心便不多问了。 再想想,小公主早前争夺大床、递草编给韩王的表现,怎么看都像是有点神奇的地方,既有公主之尊,更不是她该多问的。 在宫中,这种“善解人意”的自觉很有必要。 不过想归这样想,在提笔批注的时候,她的余光还是往小公主的方向歪了一瞬。 这一个多月来,小公主要比之前安静得多。 就像现在,明明又有新玩具挂在她那床边,她却对其视而不见,一改此前对什么都极有探究欲的样子。 只能隐约看到她正在张嘴呼气,好像还很有自得其乐意味地吹了个泡泡。 “其实……也挺可爱的对吧。” 武清月听到了这句话,恨不得出声反驳一句。 这哪里可爱了! 她明明是绞尽了脑汁从记忆里翻找方法,在尝试着锻炼“丹田气”,扩大肺活量,并用气流呼出的方式预热声带,就像是锻炼唱歌一样打好基础,试图早点开口。 平时还专门以婴儿的特权,多补充温水润喉。 此外,她一个伪婴儿是不太需要用哭消耗嗓子的。 这叫三路并进! 就是,收效甚微了点。 比如她本来是想尝试用气泡音活动声带,结果一下子没操作对,变成了一下吹气泡。 这一定是婴儿身体的限制,不是她太菜的问题! 下一刻,这个气泡还顺理成章地破了开来。 武清月:“……” 可恶! “噗……”她的头顶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根本没给她一点反应的时间,来人就已经伸手将她给抱了起来。“哈哈哈哈媚娘!你这女儿真是可爱。” 武媚娘只慢了她一步,便见女儿已落入了“贼手”,无奈扶额,“弘化,你自己不是有个女儿吗,何必还跟见到新奇玩意一样。” 武清月迷迷糊糊地朝着来人看去,愕然发觉,这将她抱起的女子虽然面貌酷似李唐皇室子弟,却并不着中原衣衫。 她身着宝花纹织锦裙,金花发饰点缀在编发之间,与她被晒得泛起麦色的肌肤一道,形成了一种迥异于长安贵女的气度。 在她大笑起来之时,更有浑然无拘束的放肆。 这像是…… 吐蕃一带的打扮。 不对,不是吐蕃! 武清月旋即便见来人眉头一挑,佯装不快地说道:“你这就与我生分了不是,此刻我在你这里,又不是外人面前,犯得着以弘化这公主号称呼我?至于女儿嘛——” 她一面抱着怀中的婴孩在这床边落座,以免将人给摔了,一面答道:“那孩子都十岁多了,尽听着鄯州佛教经义,小小年纪就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天知道我少了多少乐趣。” 武媚娘莞尔,“既如此,妙娘该当将她带来关中的好。” “话又不是这样说的了,”女子回道:“你我之间的交情是一回事,国与国之间的相交又是另一回事。我既已嫁于吐谷浑国主,所生女儿便是吐谷浑公主。” “此番呢,是因西域诸国来使,恰好途径吐谷浑的缘故,我才与诺曷钵商议,决定一并还朝省亲,有幸得左骁卫将军迎接,又有你来款待我,已是上国顾念血脉之情,却没有道理带上公主同至。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这话说得周到得很。 这一出快速的陈词跟个连珠炮一般,不难让此地随侍宫人明了她的身份。 她怀中的武清月同样听明白了。 她是大唐与吐谷浑和亲派遣出的公主——弘化公主! 比起为世人所熟知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弘化公主的名声要小很多。但事实上,唐朝与外邦的和亲历史中,弘化公主的出嫁还要更早一年。所嫁去的吐谷浑正处于大唐和吐蕃之间。 只是因吐谷浑国力不强,这才令人少有提及。 她也是为数不多的、在和亲后还能重回故土的公主,甚至在公主号上一加再加。 当然此刻,这些未来的变化还未在此时显露出来,就连武媚娘也只是听着弘化公主说出的这一番话,面色中流露出几分复杂之色来,“行吧,你总有自己的道理。” 她们两人也算是旧相识了。 能作为头一个派遣出去和亲的公主,弘化公主李妙元从身份到秉性都是经由过精挑细选的,在出嫁前还在宫中随同后妃及女官在内文学馆中进学。贞观十二年武媚娘入宫之时,弘化公主早已因和亲事宜敲定,在宫中住了两年了。 在二人相识的一年多时间里,她表现出的是何种脾性,武媚娘心知肚明。 所以也难怪,在弘化出嫁吐蕃的一年多后,便会自吐谷浑传来这样的消息。 吐谷浑丞相意图劫持吐谷浑国主与弘化公主投奔更为强大的吐蕃,弘化与吐谷浑国主一并连夜疾奔鄯城,在鄯州刺史的协助下回兵反击,又凭借着太宗持节抚慰,将吐谷浑的乱象平定了下来。 但虽有这份来自天/朝上国的联系,加上弘化本身的智慧,让吐谷浑国主与她之间的婚姻格外平顺—— 时隔十五年再见,武媚娘还是不难看到她脸上的风霜之色。 这显然并不仅仅是因为吐谷浑庐帐为室的生活方式。 更因为,正如弘化在话中所言,她既嫁给了吐谷浑的国主,便自然是吐谷浑的王后,也需时刻担忧着吐谷浑的前程。 但她显然没有要给大唐在此时多加一个麻烦的意思,武媚娘刚想到这里,就见弘化将眉眼间的锐气一收。“行了,先不说此事了。我这趟回长安,除了吐谷浑正常的上贡之外,还给你这一双儿女带了一份礼物。” 她偏了偏头,颇有几分邀功之意,“我给他们各带了一头刚产下的小马驹。” 武媚娘轻咳了一声。 西域求援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她还用儿女为例,劝谏李治莫要贸然分兵,出现还没学会走路就开始跑步的情况。结果在一个月后,却有人还想让他们骑马。 瞧瞧这都算是个什么事。 她委婉回道:“阿菟才三个多月大。” 她距离能骑马,都不说三五年了,恐怕得七八年吧,哪有现在就送小马驹的道理。 弘化却回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若带什么金银器皿,丝织品,漆器的东西,这关中盛地根本没有不缺。反倒是上好的骏马,原本呢,不是归于陛下所有,就是归于青壮骑兵,总归落不到这两个孩子手里,若以此为礼,还能真在他们面前混出头来。” “你说他们还不到能骑马的时候,没错,但也没关系,反正战马要养到三岁上下才合适于亲履战场,五岁之后才算个合格的作战伴侣,真要进入最为体格剽悍的时候,也得在十岁之后了。” “而吐谷浑出产的战马,大多能活到二十岁上下,这样一来,五郎与阿菟十来岁时便可有最为趁手的战马可用,便于骑射进学,待到年长之时再换新马就是。” 她说到这里,低头朝着武清月看了一眼,这才抬眸又道:“你看,阿菟这样子,不像是不喜欢这礼物的。” 武媚娘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就瞧见女儿睁着一双无辜溜圆的眼睛,满是期待的样子。 听不听得懂礼物内容不重要,但好像还真挺喜欢的。 但要武清月说的话,这可不能怪她有这种表现。在弘化公主提出送礼乃是送马的那一刻,她脑子里飞快地转起了弯。 倘若这匹专门归属于她的小马驹要留在关中,随后还要跟着她从麟游万年宫回到长安,是不是该当有个安顿下来的住所? 单独的马场就不必指望了,公主名下的马驹,有个单独的马厩不为过吧! 那么,马既然是她的,这个马厩是不是也该是她的! 原谅她钻空子钻到这个地步吧…… 谁让她这一个多月里,除了陪同母亲一道等着西域来使之外,便只忙着锻炼声带了。 真没顾得上让自己拿到个单独的宫殿。 眼见她是这般表现,武媚娘好气又好笑地摸了一把她的脸蛋,“等你再长大点,非得知道知道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拿的!” “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弘化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认真答道:“眼下这份礼,并非她受不起的东西。这是——” 她斟酌了一番用词,从容接了下去:“我以吐谷浑王后的身份审时度势,对大唐上国公主做出的示好。” 换一个人来说这话,或许还有谄媚之嫌。 由一位曾经是李唐宗室,以公主身份教养的女子说出,则无端令人觉得有几分悲哀。 可自武媚娘看去,这位选择了恰当时机还朝的和亲公主脸上,绝无任何一点自嘲的意思。 就算弘化没说,她也知道,比起昭武九姓面对大食的入侵,吐谷浑的处境也未必好到哪里去。面对吐蕃外敌日益崛起、步步紧逼,她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悲秋伤春。与大唐保持足够亲近的关系,以便能在日后得到快速的支援,对她来说才更重要。 “审时度势吗……”武媚娘心中默念,对她这番心路历程大致有数了。 “对了,说到马匹倒是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弘化像是闲谈一般随口说道,“昭武来使途径吐谷浑的时候,有意同我们做个买卖。” “马匹买卖。” 第 17 章 017 第17章 “马匹买卖?” 李治自武媚娘这里听到这条消息后霍然抬眸。 他很清楚,这话之所以不以正儿八经上奏的方式汇报到他的面前,而是以闲聊的方式先由弘化公主告知于媚娘,再由她与李治说起,是吐谷浑和西域诸国打交道的分寸。 吐谷浑位处甘松之南、洮水之西,乃是丝绸之路青海道上的要冲,难免要同安西四镇与昭武诸国打这个交道。 他们也没本事一口气得罪太多势力。 “买卖的不是龙种吧?”李治回问道。 边地名马之中,吐谷浑出产的能占据一席之地,只因这些被放牧在青海湖之地的,就叫做青海骢。 它们还有一个传播更广的名字,叫做“龙种”。 以“龙种”为名,足可见这种马的珍贵之处。 吐谷浑多年间进奉于关中的名马里,作为核心贡品的,就是此马。送给五皇子和小公主的也不例外。 “自然不是,但也是仅次于贡马的品种。”武媚娘答道。“我问弘化,吐谷浑还有吐蕃在侧,将马匹外售的情况应当极其罕见才对,可为何他们依然有意于这笔交易。” 能让消息被弘化公主汇报到李治这里,已意味着,吐谷浑国中想要让这笔买卖达成的人应当不在少数,只是碍于大唐这上国的面子,还是需要得到一个默许才好。 “弘化怎么说?”李治已将坐姿放松了几分,顺势翻看起了西域使者呈递上来的国书。 武媚娘回道:“她呀……她说西域各国拿出的交易筹码足够动人,她险些就要因为财帛动人心的缘故,直接按着诺曷钵的脑袋答应了。” “不过总算想起来自己是大唐宗室出身,眼皮子不能这么浅,还是该当和陛下说上一声。” 李治笑道,“多年不见,她倒还是这个脾气。” 但再琢磨一番弘化公主的话,李治又隐约猜到其中意思了。 西域各国一边向大唐求援,一边又拿出了足够高昂的筹码向吐谷浑求购好马,足以说明,他们抗击大食的念头极其坚决! 这对李治来说其实是个好消息。 在媚娘和薛仁贵的观点里,都不建议他贸然扶持人手进攻大食,李治事后反省,也觉得自己没有莽撞行事的资本。 但他也绝不愿意因此就让大食挥兵直入,西域诸国丧失对于大唐的敬畏之心。 所以,打还是要打,但是得换一种方式打! “弘化还有另一条消息要我转告陛下,”武媚娘又道:“她说波斯王遇袭身亡,其子卑路斯却被暗中保全,现如今正逃到吐火罗国境内,昭武联军有意和吐火罗结盟,将这位波斯王子送入大食境内,伺机发动叛乱。” 李治听到这里,指尖下意识地叩了叩桌面,面色更为平静。 西域各国对外买马,又有用波斯余党牵制大食的决断,都足以证明,他们不会轻言放弃与大食之间的博弈,否则难保不会落入亡国灭种 的结局。 那么,他应当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李治眼底明光一闪,“媚娘,你觉得,朕该当给予西域诸国多少支持?” 不是出兵,而是帮扶。 这才是现在最合适的态度! 武媚娘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邦交之事,我从未涉及,陛下不当问我,何不就此事问询于长孙太尉呢?” 问长孙无忌? 李治先是下意识地一愣,旋即又笑出了声,“不错,此事干系甚大,当然要问问太尉的意思!” 他哪里有故意在跟辅政大臣作对? 之前什么移居万年宫,追封武德功臣都是他觉得必要之事,而非对长孙无忌所属势力进行打击,现在还要对他委以重任呢! “我明日便问他。” —————— 就在第二日,李治召集了万年宫中随从的官员,召开了一次议事。 这场议事并未涉及全部官员。 尉迟敬德抵达议会之地的时候便发觉,赵王李福、邓王李元裕等人都不在此地,在籍田礼上大出了一番风头的韩王李元嘉倒是在这里。 也不知道是陛下对他们另有安排,还是觉得他们也需要站定更明确的立场。 不过尉迟敬德不太在意此事。 他该立下的功劳,在李唐建国之前就已足够了。所以早在贞观年间他就已经处在闭门养老的状态。 若非陛下启程万年宫籍田,因功名挂身的缘故他不便缺席,他应当还在家中临台奏乐,炼制仙丹才对。 比起在乎赵王、邓王与韩王的待遇区别,尉迟敬德更关注另外的事情。 比如,此刻站在弓月道行军总管契苾何力身边的,正是突厥降将、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 显然,西突厥将领阿史那贺鲁的反叛,并没有影响到陛下对于异族将领的信任。 在今日这出议事上依然令他们如常出席,也依然放在三省长官与太常卿、卫尉卿等官员之前。 这让尉迟敬德心中宽慰不少。 这位陛下虽不像是先帝一样,是从马上打天下经历过来的,对战局的判断却依然足够冷静睿智。 方今之时,这些将领不但不能有所贬抑,反而要用,还要重用! 李治随后颁布的诏令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第一条便是,先不管入侵昭武诸国的大食,全力平定西突厥之乱,打出一场足以奠定胜果、让西突厥再不能掀起风浪的大胜。 为此,他决定在西突厥处月、处密部落处建立金满州和沙陀州,并在此地设立州长官,以此地为驻兵前线。 第二,他决定让阿史那忠率领岐州、雍州府兵,契苾何力、王文度率领秦州、成州府兵北上,抵达西疆后与程知节、苏定方等人会合。 在将领与兵力宽裕的情况下,必要之时便可以分兵了。 这两条决定颁布得都很顺利。 在场的武将虽然 有些遗憾没能领兵对峙大食,但西突厥之战也未尝不能让他们大展拳脚。 陛下说除恶务尽,也有其道理。 ⒖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7 章 017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若是让阿史那贺鲁抓住机会,自天山隘口逃逸,恢复元气后卷土重来,那便不妙了! “太尉。” 李治忽然再度出声,令众人先从西突厥战事中回过神来,重新将目光放回到眼前,集中到了李治和长孙无忌的身上。“除此二者之外,我有一事相询。” 长孙无忌出列,“陛下但请吩咐。” “西域诸国与大食之争,因我方兵力聚集于西突厥战事,恐怕无暇分心相助。”李治有些忧虑地问道,“然而眼下西域使者纷纷前来,不乏奇珍敬献,尊奉我大唐为天.朝上国,若不能行帮扶之举,反而有失我朝威望,不知太尉觉得该当如何?” 从下方官员的角度看去,李治这句问话,听起来和此前数年中对长孙无忌的多加征询,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当身在众臣之中的司空李勣朝着这位天子看去的时候,却只觉那双乌沉的眼睛里,带着一抹有若剑光的锐利。 或许是因为此刻商讨的乃是战事,才没让人意识到,这份情绪比起冲着崛起的大食,更像是对着长孙无忌去的。 他垂下了眼眸,避开了李治横扫全场的打量,就听长孙无忌已开口回道:“西域诸国需要的只是我方的态度而已。陛下打算建立金满州统筹前线战事,就已经足够了。” “若还觉不够的话,那便给他们提供一批军备粮草,再予以朝见各国加封优待,好令其全力抗衡入侵兵马。” “但去年大旱,各地粮储不丰,馈赠利器,又容易养虎为患,陛下还是需要三思后行。” 长孙无忌的想法,和李治在听到了弘化公主带来的两条消息后所想,并没有什么分别。 既然不能增兵,那就给予其他形式的帮助好了。 事实上,唐军因劳师远征的考虑,不会深入插手战局,大食也不会忽略掉国中内乱,贸然越境过深,本就没到两方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时候。 长孙无忌手底下可用之人不少,为他分析过出兵利弊,此刻对答很是从容。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李治沉吟片刻后便道:“太尉此言倒是可行,那便将此事托付给你处置了。赠与诸国之物,劳驾太尉考量斟酌后,汇报一份单据上来。” 见长孙无忌忽而怔楞,李治追问道:“其中可有麻烦之处?” 长孙无忌面色不变,心中却不由苦笑。 李治说起来真简单,但他怎会不知——这事当中的麻烦当然不小! 一来,就像他刚才向李治回禀的那样,各地的粮仓库存有限,尤其是关中,每年原本就有二十万石粮食的缺口,根本不可能外调。 所以,说是说的支援军备粮草,实际上真正支援的应当还是农具、刀兵以及其他能助长西域小国国力的东西。 可兵器的馈赠也面临着双刃剑的问题。 莫要忘了, 现如今给大唐边境带来大麻烦的阿史那贺鲁,就曾经是大唐认为可堪培养的良将! 二来,各国的国力有高下之分,在给予支持的时候既不能完全均等,又不能令其心生怨怼。 个中尺度的把控,当真是个难题。 这件事他没法敷衍办理,就算办成了,也拿不到什么好处,甚至……起码在半个月内,他都得将注意力集中在此事上头了。 真是令人头疼! 偏偏此刻这议事之地人人所见,陛下对他这位股肱之臣的信赖溢于言表,这给予物质支持的建议也是他提出的,他在此时拒绝这份重任,又算是个什么事? 他唯独能做的不过是对着李治回道:“臣遵旨。” 李治笑赞,“那就有劳太尉了。” —————— 长孙无忌答应得不太痛快,也心知肚明,这是李治摆了他一道,办起事来却很利索。 这份支援各国的清单,在万年宫这新的办公议事之地,以最快的速度,由太尉为首商议落定。 在短短半月中,来朝各国在此份上国赏赐上都已达到了一致的意见。 只不过…… “我是没想到,我反而成了其中受益最多之人。” 弘化公主既有意外,又难免有几分无奈。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出回朝觐见,既是审时度势之下的提前下注,与旧年好友继续打好关系,又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将吐谷浑所面临的潜在困境告知于大唐,这便已经足够了。 总归这一回万年宫诸国朝见的涉事主人公并不是她。 哪知道,李治为了回馈弘化公主在暗中提供的消息,加上要彰显大唐对于臣服小国的优待,又对她做出了一番嘉奖。 这份嘉奖还着实不小。 早在永徽元年李治即位之时,就并未忘记吐谷浑这支势力,将迎娶了弘化公主的吐谷浑国主慕容诺曷钵拜为驸马都尉。现如今,因吐谷浑实力不强,不宜再升,便将这份嘉奖顺延到了诺曷钵的长子身上。 天子有诏,令宗室之女金城县主下嫁诺曷钵长子慕容忠。 结亲的时间还要在随后敲定,但这份联姻和亲却已经成了定论。 但比起同行的吐谷浑部众,弘化公主对此并没有那么喜悦。 在和武媚娘随后私下见面的时候,便不由叹了口气。 “有些话,在人前不便明言,现下只有你我二人……” 外加一个应当还听不懂话的小婴儿。 “我也便说了。陛下的意思我明白,当年吐谷浑求得公主下嫁,甚至引发吐蕃从羡慕到不满,可见此举确实能展现圣朝天子之恩。” “再者,吐谷浑所享受到的优待越重,那些地处边陲的小国势力也便越能看到当今天子仁善。吐谷浑距离陇右不远,天子若不想宗室嫁去太远,此地也是最好的归宿。” “陛下或许也是想着,有我这个先嫁去此地十五年的在上头,再有宗室女子嫁过去,也不至因水土不服、胡虏苛待而不幸。” 她语气忽而一转,“可远嫁边地之苦,又岂是陛下这等高坐明堂之人能明白的?”! 第 18 章 018(加更) 第18章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握住了武媚娘的手。 李唐宗室贵女的手,在长安养尊处优之时,该当是一双柔夷。 但十五年风霜之中,这双手的主人为吐谷浑慕容氏出谋划策,用这双手握紧缰绳,策马于青海湖畔,已绝不可能有什么肤若凝脂之说。反而在掌心带着些老茧,只觉有说不出的力量感。 弘化苦笑,“我身处局中看得明白啊!” “比起吐蕃,吐谷浑的势力太弱了,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闹出部落分裂、持刀劫人之事。” 还是直接劫持的国主与和亲公主。 “倘若再来上一次,谁知道能不能像我当年一样及时禀报州府,而后取得支援。就算敌人顾忌和亲之人的李唐宗室身份,不敢伤害性命,但若到了异地流亡的地步,还有何尊荣可言,也不是人人都能忍受得住的。” 所以这绝不可能是什么好差事! 以武媚娘所见,弘化公主的目光有一瞬朝着北面而望,神思之间似有怅惘,让她本想脱口而出的“妙娘”二字,又卡在了喉咙里。 她非当事人,只能听到从吐谷浑方向传来的捷报,所以有些话,不是她这个安居关中之人可说的。 事实上弘化此刻需要的也只是个听众而已,她已接着说了下去:“说句实话,今日这出赏赐下达,我若去和别人发牢骚,说不定还得有人觉得我不识好歹。” “人人都知道,当年吐谷浑求娶大唐公主的意愿有多强烈,因此,纵然我为宗室之女而非太宗亲生女的消息被意外泄露,吐谷浑也绝不敢有所慢待。我丈夫诺曷钵即位国主之时年少,诸事拿不定主意,需我从中牵线搭桥,更对我敬重有加。” “比起嫁入吐蕃、夫婿亡故的文成,我的处境更可谓是上佳……” 这话真没说错。 吐蕃不像吐谷浑,局势已经不能被大唐掌控了。 文成嫁入吐蕃后第九年,松赞干布便过世了。然而松赞干布的长子甚至比他还早就死了,唯独剩下的继承人,是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 因芒松芒赞年幼,政务就都由权臣禄东赞把持,因吐蕃宰相称“论”,所以他还可以被称为论东赞或者大论东赞。 此人野心勃勃,并非易与之辈。 相较而言,年岁渐长的慕容诺曷钵在国事上主动权大得多。 李治也就顺理成章地觉得,巩固这一方的关系对他来说更为安全。 既已有了一出成功的和亲,慕容诺曷钵的长子慕容忠也是弘化公主所出,身上有李唐血脉,也不算辱没了金城县主。 弘化公主嘴角微动:“金城县主大约还未接到圣旨,我未见过季英,也不知道她是何脾性,便无从推出她此刻所想。可我若是她,我只会觉得——” “既只是要以和亲维系关系,表现圣人恩德,到底是让宗室女眷出嫁番邦,还是令宗室子弟留守边地,并没有什么区别。” “怎么就不能从那 些游手好闲的宗室中选出一个,来我吐谷浑做个驸马?” 武媚娘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弘化公主数年间生活在吐谷浑这地方,平日里接触到的多是那些牧马放羊、逐水草而居的胡人,加之唐风本就剽悍,以至于她将这一句大逆不道之言说得无比顺口。 甚至在下意识将这句抱怨之言说出后,也全然没有要将其收回的意思。 弘化眉眼间一改方才幽怨,反露出了三分凌厉,“你觉得我这话说错了不成?” 武媚娘摇了摇头,“倒也不能算错。” 弘化的那句话诚然叛逆。但凡换个人在此地当听众,说不得就要上报到李治面前,给她治个不敬之罪了。 但武媚娘若是个墨守成规的性子,也就不会从先帝才人变成当今昭仪,还想自陛下与权臣的争斗中,为自己谋求上位的契机,所以她根本没打算将这番话告知于旁人。 反正同时身在此地的也只有她的小女儿罢了。 何况细想之下,弘化之言还真有几分道理。 吐谷浑国主慕容诺曷钵不像是个短命的样子,既已有一位出自李唐的王后在了,确实没有必要再嫁过去一个金城县主。 可这种事情,想想也就算了,真将其说出来,还是过于不妥。 这毕竟是李治的决定。 她回握住了弘化的手,说道:“只是陛下的旨意已下,你我也无从更改。你家长子如今也不过是十四岁,金城县主又年少,和亲事宜商定怕是也得两年……其中或许还有转圜之机。” “何在此期间,吐蕃大权若能自大论东赞手中回归到芒松芒赞的手里,有文成从中斡旋,吐谷浑的处境也当比如今好上不少。便是不能有此等进展——” “陛下派遣大军扫平西突厥后威震西疆,也当令吐蕃不敢擅动。届时吐谷浑再迎接县主,也少了几分潜在的危险。” 而不是真像弘化说的那样,将又一个宗室之女推进了火坑。 弘化闻言目露沉思,“你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 可不知为何,想到那位吐蕃大相的所作所为,弘化公主心中还是有几分不安。 早在永徽三年也是芒松芒赞三年,大论东赞便一度出兵,向西收复了洛窝和藏尔夏之地,在税收与土改之余,用一场大胜证明了自己在政务能力超群外,还有着毫不逊色的军事实力。 在他掌控之下的芒松芒赞,当真有反击的能力吗? 但此时担心这个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就像媚娘所说,旨意已下,她们不过是其中被动承受的一方,哪有什么抗议的权力。 与其再让这等忧思干扰心神,平白让自己折寿,还不如珍惜这份短暂的归乡体验。 随着一道道支援西疆的政令下达,她作为吐谷浑使者在此地滞留的时间,应当不会太长了。 “媚娘,”她忽然扬眉一笑,“不提那些没劲的事了,若我没记错的话,自你产下阿菟到如今也有四个多月了,若 说我想请你随我一道往这麟游县策马游览一番,你可愿奉陪? 早在当年她们二人还在宫中内文学馆进学的时候,两个骑术都不差的姑娘,便曾经在宫中马场较量过一番,许是有这等相争相知的经历,才让这份交情经由十五年分别,也并未消退多少。 武媚娘目光里也有一瞬的恍神,却很快应道:“自当奉陪。” —————— 这场说走就走的骑行,足足用去了大半日。 当二人与同行宫人回返万年宫的时候,暮色已自山坳之中扩散至天边,只见得周遭是群山远影,而头顶就是渐渐暗沉下来的天幕。 马匹还未被牵去马厩停放,弘化便掣着缰绳,自万年宫前的清溪越过,一脚将溪边石子踢入了水中,怎么看都有几分玩趣童心。 武媚娘抹了一把额间的薄汗,提醒道:“妙娘,山中有寒气,莫要着凉了。” 弘化瞧了瞧自己溅了些水渍的短靴,应道:“我回去便令人备好浴汤,不必担心。倒是你,已有多时不曾骑马了,今日忽然陪我来上这么一出行游,可得好生安顿。” 武媚娘但笑不语。 弘化说要让她一道策马出行的时候,在语气中带着几分要一较高下的意思,可真到了经行于麟游县中的时候,弘化又顾忌着她的体力,将马速放慢了不少。 也就是在行将回返的时候,她才胜负欲作祟地与对方又比上了一把,何谈劳累之说。 以至于…… 在回到万年宫中仙居殿后,她还颇有余力地先将宫人各自召来问询,确保诸事无虞,又过问了一番李弘和阿菟的表现,这才沐汤就寝。 想着这几日间因款待弘化之事,对子女有些慢待,她又令人将已半梦半醒的小女儿抱到了她的枕边。 到了此时,她方在床榻边坐了下来。 宫灯最后一点没熄灭的烛光。在她的视线中投照在墙壁上。 宫女接连退去后,烛光中更只剩了被放大的家具剪影,安静得有些鬼魅。 但女儿清浅均匀的呼吸还在耳畔,倒没什么身处偌大宫室的不安,反倒是…… 反倒是弘化今日所说的那一番话,又在忽然之间浮现在了她的耳畔。 武媚娘托腮沉思,出声低语:“权力啊……” 这份身不由己,又何止是和亲吐蕃的弘化,以及即将步上后路的金城县主呢? 若要算起这四个字,她也是如此,从不因她们之中或是妃嫔或是公主有任何的改变。 毕竟她们所拥有的权力从来就不真正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这不能不让她发出这句感慨。 只是武媚娘并未留意到的是,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本该已经睡迷糊的小婴儿忽然定定地看着她的侧脸好一会儿,在眼中闪过了一抹异彩,像是发觉了什么对她而言极为重要的东西。 然而当媚娘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的却已是女儿闭着眼睛用手努力往她这边伸了伸,在发觉 摸不到后便困倦得睡了过去。 瞧见这景象,她不由露出了个会心的笑容。白日奔走的疲倦也总算在此刻涌了上来,让她很快睡了过去。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日里弘化说了什么为何不能令男子和亲的话,她竟做了个极其古怪的梦。 在梦境之中,北方的突厥被大唐的屡次兴兵平定,但其中尤有一支部落的首领颇有胆魄,向大唐求索和亲,以为盟好。 她想都不想,就把自己的侄子充作了和亲之人。 可明明是梦境,武媚娘却觉得,自己其实并未完全沉浸在梦境的故事之中。只因她还有一半清醒的意识一直在提醒着她,这梦境中不合实际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比如说,为何她一个昭仪竟能决定和亲人选,还选的是她的亲属。 比如说,武家小辈均出自她父亲武士彟的前妻相里氏,和她早无往来才对。 但这把笔一挥,名单敲定的痛快淋漓之感,她却好像还能感同身受。 手中的诏书沉沉,她也能真切地感受到。 就是…… 等等!这诏书怎么重得丢不出去。甚至带来了一种奇怪的压力,让她骤然间从那古怪的梦境中惊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原本还距离她有一小段距离、在那儿安睡的女儿,已经在数次翻身之下滚到了她的手臂上,直接趴在了上头,将她的手牢牢地抱住。 这才是让她无法抬手的根源。 熹微的晨光中,这仰头朝着她看来的小婴儿眼睛无端有些黑沉,像是在极力想要跟她表达什么。 不,并不只是如此。 意识到了她的醒来,小婴儿忽然张口,费力地喊出了一个字—— “雨!”!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9 章 019 第19章 ……雨? 武媚娘下意识地往窗口方向看了一眼。 室内光线依然晦暗。 让她隐约判断出,或许是因为梦境被打断,她醒来的时间要比寻常早。 这也是个大多数人还在梦中的时间。 但武媚娘可以确信,她并不是因为没睡醒才出现了什么幻听。是真有这样的一个字,从她才只四个多月的小女儿口中喊了出来。 像是唯恐她并没有听见一般,趴在她胳膊上的孩子往靠近她的方向挪了挪,固执地又喊了一次,“雨!” 寻常婴孩根本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武媚娘凛然一惊。 在诞下阿菟之前,她毕竟还有一个儿子李弘,幼年与父母同在之时,她也曾经见过妹妹是如何学说话的,所以她很清楚,婴儿先发出的音调,怎么都不是“雨”这个字。 就算是鹦鹉学舌也不对,在宫人平日的言谈间,其实少有提及这个字。 自转入四月后,早春细雨也已渐渐隐没在春日暖阳之中。 倘若这并不是她从何处学来的音调,那这又是…… 且慢! 武媚娘仿佛想到了什么,匆匆起身,朝着窗边走去。 借着虚掩的窗扇,她看见宫人还守在殿外,又因今日山中风大,庭院中枝条簌簌,并没人发觉小公主在此刻突然发声,也没人发现她已经醒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四五月间能言的婴孩,若非天才,便是邪祟。 更别说还是像阿菟这样,开口便是一个“雨”字的。 可出于一个母亲的想法,她绝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会是后者。或者说,她不能让别人以为阿菟是后者。 她合拢了窗扇,又叮嘱了宫人暂时不要前来打扰她后,方才慢慢地走回了床边。 明明只是几步路的工夫,往来所需的时间并不长,她的里衣之内还是生出了一层冷汗。 倒是那小家伙好像完全不觉得自己干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见她回返,又执拗地喊了一次。 婴儿的眉毛浅淡,但借着此刻稍显昏暗的殿中光线,武媚娘也还是清楚地看到,她的眉头紧锁,像是遇上了什么棘手之事。 这同样不是一个应该在婴儿脸上看到的复杂神态。但这会儿连开口说话都已有了,只是再多一个表情示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错,以武媚娘看来,那好像确实是在示警。 她尝试着将床上婴孩拢入怀中,然而这孩子一改此前的亲近,显得异常烦躁,抗拒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这个拍打的力道很小,显然并不只是因为婴儿力气不大,而是她确实没有伤人之意。 这又是一个异常的表现。 武媚娘心中急转,深知自己若不能弄明白这孩子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就算此刻将她安抚了下来,也难保不会让她在外人面前再喊出这个字。 然而她从未有过这等体验,曾 经过的书籍杂谈中也完全没有一点可借鉴的地方,只能……拼一把! 她盯着阿菟的眼睛,缓缓开口:“雨?” 这话问出,武媚娘也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去同一个小婴儿交流,听上去像是一出神话故事。 可昨夜梦境光怪陆离,权力又在梦境与现实之间错位,让她此时有种奇异的冷静,审视着这出意外,以至于她还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在她视线之中,趴在她膝上的小婴儿仰着脑袋,用收回来的胳膊撑着身体,将头努力往她所在的方向又凑了凑。 这一番折腾配合上婴儿那躁郁不安的神态,怎么看都有点可怜巴巴的。 但大概只有武清月自己知道,她并没有那么可怜,毕竟这具小婴儿的身体里装着的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还在打从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那一刻,就审视着母亲的表现。 她也早做好了盘算,一旦这其中有任何一处不符合她的预期,她都会立刻中断这出预言㈨㈨[”。 宁可让母亲觉得是她在没睡醒的状态下听错了,也比贸然丢了小命要好。 现在,她可以稍微安心一些,也可以继续将她的大戏继续下去了。 像是听懂了母亲的问话,她再一次开口之时已换了个字。 她用还有些生疏的语调喊出了第二个字,“水!” 武媚娘不敢有片刻分神,将目光凝视在面前的女儿身上,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说出的两个字。 雨——水? 倘若将这两个字分列,或许还会因为同音字的缘故,产生什么误解,但当二者放在一处的时候,好像就没有什么多余解释了。 她说的确实是雨水二字。 可雨水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不过是个气象而已。 偏偏阿菟今日这一桩桩太过反常的举动,让她绝不敢将此事随意对待。 不!这应当不会是普通的雨水。 或许是因为才经历过去年的干旱,也或许是因为不知道何处生出的直觉,武媚娘抿了抿唇,下意识地开口试探,“雨水——成灾?”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可能的答案。 —————— “你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弘化公主得了武媚娘的邀约,在这万年宫中梨花林里享用午后餐点。 哪知道应邀前来之后,却只见武媚娘托腮发呆,像是被什么心事困扰着。一拍她的肩膀示意自己到来,她还险些被吓了一跳。 这可怎么看都和昨日打马同游的时候大不相同。 没等武媚娘回答,弘化先在石桌边坐了下来,随手自面前的琉璃碗中捞起了一枚酪樱桃。 乳酪这东西在吐谷浑不少见,樱桃却是实打实的稀罕物。 长安的皇家园林里种着一批春樱桃,供给天子与妃嫔所用,加上科举进士宴,这万年宫中也有种植,自春日采摘后,便贮藏于凌阴之中,留待避暑时候取用。 但因数量稀 少,就连此番来朝的各国使者,也仅有极少的份额而已。 反倒是在媚娘这里还能见到得多一些。 弘化慢条斯理地将樱桃核给吐在了一旁,将蘸着酥酪糖渍的果肉给吞了下去,才又补出了一句:“遇上麻烦事了?” 按理来说也不应当啊。 以弘化公主的眼光看来,这万年宫中的事情,要么就是眼下谁也解决不了的,但上头还有李治这个做天子的顶着,总不至于将麻烦波及到媚娘的身上。 要么就是凭借着陛下所给予的特权,媚娘能够轻易摆平的。 所以这份忧思不当表现在她的脸上。 然而弘化公主瞧见的,却是武媚娘张了张口,像是有所顾忌一般并没说出一个字来。又先合上了嘴保持缄默。 行吧,看起来的确像是有麻烦事。 直到那琉璃碗中的明艳赤红之色足足少了一半,乳酪糖渍中加重的樱桃甜味都快让弘化觉得有点饱腹感了,这才听到媚娘再次开了口,“我也不知道该当如何与你说。” 事实上,饶是她自诩心性坚定,遇事不乱,想到今日早晨的这出惊变,也觉得有些手脚发凉。 当她问出是否是“雨水成灾”的时候,并没有像是上一个问题一样,从女儿这里得到答案。 但语言可以不回答,动作却可以作为一个回复。就在那一个刹那之间,沉沉压在她腿上的小婴儿忽然安分了下来。 她的眉头也不皱了,脸色也由阴转晴了,谁看了不说一句这变脸技术当真娴熟。 偏偏她仰着脑袋看来的目光中充满了孺慕依恋之意,好像完全没有一点不妥,甚至随后的早膳都比平时多吃了点。 可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完全打乱了武媚娘的日程。 早膳之后她原本应当去拜见陛下的,也先打发宫人去推掉了。 彼时她抱着小女儿坐在殿中,恍惚问道,若真是雨水成灾该当如何办,竟见女儿毫不犹豫地伸手指向了桌上的沙漏。 这个动作,让武媚娘更加不能怀疑,此前听到的声音、看到的婴孩举动只是她的幻觉。 不,准确的说,阿菟指向的不是沙漏,而是沙漏之上的标志—— 太史局! 眼见这样的一幕,武媚娘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不将阿菟表现出的异常以最快的速度告知于他人,是她做出的第一道抉择。 那么要如何应变阿菟给出的信息,就是她要做出的第二道抉择了。 就算她以一个母亲和一个长于谋划周全之人的身份,愿意秉持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相信一个婴儿给出的荒诞预言,在具体执行上也难免有些麻烦。 她总不能跟旁人说,这是她女儿给出的判断吧? 只怕就算是有一番慈父之心的陛下,也不会相信这种理由的。 “生而知之”这种东西,放在传说记载里都像是虚构,更何况是真切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那便还 是得自己来做。 可这“雨水成灾”,到底会以何种方式呈现,又是否应在了此地,武媚娘不是负责研究气象星斗、山川地理的,只靠着那寥寥几个字,根本无从判断。 她只能隐约猜测,会让阿菟产生这种警觉,极有可能是会直接降临在她们的头上,就发生在这岐山地界。 但无妨,专业的事情,就让专业的人来做好了。 阿菟已经给出一个答案了——让太史局的人来! 这才有了此刻的邀约。 武媚娘看着弘化公主,郑重地说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早从武媚娘方才的表现里,弘化就已不难看出,她所要说的事情不简单,但真听到以这等口吻说出托付之言,还是让她先在心中紧张了一瞬。“你先说说看是何事吧。若我力所能及,自然一帮。” 武媚娘心中有一瞬的迟疑。 可想到昨日和弘化的交谈,想到她在睡前慨叹的权力二字,想到……想到这出意外或许是另外一个降落在她面前的契机,她心中的烦躁感又倏尔平息了下去。 她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将你置于险境的,事实上此事对你而言也不难。” “我想请你以征询天文历法与气象星轨之事为由,向陛下请托回返长安,拜谒太史局中太史令李淳风,将这封信交到他的手上。” 她说话之间,将一封信搁在了弘化公主的面前。 信没有密封。 弘化接过信的时候,还见媚娘示意让她将其拆开。 这其中的意思很明显了,媚娘并没有让她一无所知办事的意思。 弘化一边拆信,一边随口接道:“若说我是为了吐谷浑向大唐学习,自太史局处征询天时之变,倒也说得过去。寻常人还未必能见到那位一心钻研的太史令,我以吐谷浑王后的身份到访,却必能得到对方迎接。” “只是为何要找李淳风?这送信一事,也真有……” 真有这般好似箭在弦上的紧迫吗? 弘化刚欲发问,就见那手中的信纸已在她的面前展开。 其上写道,媚娘于夜半噩梦,梦见五月雨势突来,山洪迸发,渭水涨流,祸及万年宫和其所在岐州。 都说梦有警醒之意,但贸然告知于陛下,又多有不妥。 她想到,李淳风乃是岐州人士,对此地的地理水文应当更为熟识,又通晓天文观测与谶纬之术,想请他对此地的情形做出一番观测,以确保陛下居处于万年宫中诸事无碍。 因此事是由昭仪噩梦所起,不便用于太史令前来的理由,请李淳风先凭借手中的天象资料推断,是否真有暴雨将至,进而引发洪灾与山洪,再到实地一看。 但不论他在此事上是否有所发现,这出结果的汇报都务必要快! 能有多快便有多快! 万年宫中的诸国来使或许会在几日后尽数离开,但参与万年宫议事的官员将领宗亲、随侍宫人以及戍卫兵卒,足有数千人之多, 山下沿河百姓也以数千户为计,倘若真有雨水成灾,这其中涉及的人命不知凡几,疏散所需要的时间不是好玩的。 看到这里,弘化公主的面色也不由严肃了起来。 ㈥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这还真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虽说她怎么也没料到媚娘找上她是因为这样的要事,也虽然将梦境和现实混为一谈多少有点荒谬,但媚娘敢将此事捅到太史令处,必然有她不便言说的理由。 这件事也确实不能通过往来于长安的信件,让杨夫人去做。 一番盘算下来,在媚娘所能接触到的人中,由她去做是最为妥当的。 “若此事麻烦……” “你不必多说了,”弘化本就不是个喜欢纠结太多的人,当机立断答道:“我这便向陛下奏报回返长安之事,如无意外,最迟明日早晨我便快马动身。” 她本已在媚娘身上下注,无妨再多做一件事!何况谁知道此事是不是也在帮自己呢? 她拿信而起,倏尔朗然一笑,“你下次干脆点说便是,我又不是不分轻重的人。” 听到这句回复,武媚娘心中大石终于落了地,“那就有劳弘化了。我会向陛下建议,令薛将军与你同行,保卫安全。” “倘若……届时太史令有意出行,无需再行往来请示陛下,直接将人带来万年宫便是。一应责任由我来担!” 她既已决定在此事上插手,便绝不给其间任何步骤拖延耽搁的机会。 李淳风马术如何不太要紧,以薛仁贵的本事,总能把人安稳带来岐州的!!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0 章 020 第20章 自万年宫折返长安,不似车驾仪仗往来需要多日,以弘化公主这等骑术好手的本事,兼有薛仁贵护卫在侧,不过三日多些便已够了。 打宫城含光门而入的时候,时近正午。 弘化公主伸手扇了扇风,觉得此地比之山中着实要热上不少,又恰逢今日头顶烈日,还有些热力上涌。 按说此时乃是留守长安的各部官员休息之时,但想到此前媚娘格外严肃的嘱托,和那封信中对于水患的忧虑,她步履未停,直奔位于秘书省与鸿胪客馆之间的太史局而去。 唐承隋制,以太史局为观测天文、撰写历法之处。 不过莫要觉得,太史局这种机构有个三五十人负责观察气象,再有三五十人负责修编历书也就够了。 若是算上在此地进学的学生,合计能高达千人。 就算去掉了十数个随驾往万年宫去负责记录和上报黄道吉日的,也还有四位数的人手。 弘化公主领着薛仁贵穿过了太史局门前的一片平房,便见灵台之前的廊下,天文观生与负责教习的灵台郎坐在一处,正在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享用中午的这顿廊下食。 她耳闻风声掠过,凭借着矫健的身手,下意识地伸手一抓,直接将飞到她面前来的一只毽球给抓在了手里。 眼看那发觉闯祸的天文观生战战兢兢地趋步上前,弘化也没跟她计较的意思,直接将毽球丢回了对方的手中,“来个能负责的人。” 其实也不用她多提醒,灵台郎早把盒饭▏[(”放一边去了。 弘化公主早年间在宫中进学的时候没呆在这儿过,他自然不认得,可她身上的吐谷浑服饰却不难认出来,能以这等装束进入皇宫内苑的本就屈指可数。 再看随同来此的薛仁贵衣着和鱼袋……能判断出个大概了。 见他走上前来,弘化问道:“太史令何在?” 灵台郎应道:“我阿耶正在灵台之上。” 弘化讶然了一瞬,又转而想到,太史局这地方的官职大多是家传世袭,那么李淳风的儿子也在此地任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便只接道:“那劳驾领路了。” 李谚自弘化公主的手中接过了天子赐予的准入手令,脸上的紧绷之色舒展了不少,“请随我上来吧,不过灵台的顶层均是我阿耶所布,请公主千万莫要擅动。” 弘化颔首。 做学问的人,总是难免有些怪癖的,何况是李淳风这种和“天”打交道的。 薛仁贵被留在了下头,只有弘化公主跟着李谚上了灵台。 这七丈高的灵台顶层,最为显眼的便是那架铜铸三重浑天仪。 二十一年前,这架浑天仪在四游仪与六合仪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了三辰仪的这一层,在测量经纬上更进一步。这架浑天仪一度被陈列在凝晖阁中,但自他于六年前担任太史令后,它便被摆在了灵台之上。 此时并非夜间,还不到以窥管指向星辰的时候,只有身着 绿色官服的中年人正站在浑天仪之间,时而伸手拨弄着铜轨,时而在他手中的书卷上记录着什么。 弘化的眼力还不错,隐约自翻动的封皮上瞧见了《法象志》三个字。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太史令。”这等办正事的场合,李谚可不敢公然喊出阿耶二字来,还是称呼着对方的官名。 李淳风似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之中,听到这一声方才倏尔抬头,朝着来人的方向看去。 这么一转过正面来倒是让人发现了,他的这身有点意思。 身上官服为了防止耽误事儿,被他收成了更窄的袖口,下摆也被捯饬了一番,颇显干净利落,但这张脸又无端显出几分仙风道骨之态,和衣着中的干练有些违和。 弘化还在斟酌如何开口,就见李淳风已快速地收起了自己手中的物事,越过了那浑天仪周遭的防护栏,走到了面前。 “公主远驾而来,不是为了寻常事吧?” 弘化一怔,旋即笑问:“这是太史令卜算出来的?” 李淳风朝着李谚摆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这才回道:“能在脸上和行动上看出来的东西,何必要用上卜卦之术。今日又有燕雀落于台前,有贵客将至,大约正应在公主身上了。” “只是……” 李淳风道:“那燕雀叼走了我的早膳,似乎是个恶客。弘化公主,有何要事,不如直言吧。” 弘化公主倒是没想到,来见到李淳风后会是这等情形。 但好像,和有本事且聪明的人说话,确实没必要整这么弯弯绕绕的。 反正陛下不在此地,闲杂人等也不在这里,她何必先拿那为吐谷浑求取历书天象的理由搪塞,还不如直接切入正题。 武昭仪写的那封书信当即被她递到了李淳风的手中,“昭仪令我从太史令处得一个答案,近日岐州可有水患之可能?” 卜卦也好,天象也罢,只要李淳风给出个偏向于可能的答复,她即刻动手抢人! 李淳风:“……” 他好像同样不需卜卦,都能从弘化问话的神情中看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但在将信逐字逐句看过去后,他的脸色又严肃了起来。 人命关天的事情,由不得以妄言相答。就像他所钻研的星象历法之道,也必须以切实的数据来验证。 他长出了一口气,“请公主稍等片刻。” 见李淳风已朝着一旁的书架走去,熟门熟路地将其上一本厚重的书籍给取了下来,似要找些资料用于佐证,弘化又没与之相关的经验,下意识地便越过那浑天仪,朝着灵台之外看了出去。 此地倒是风光独好,正能俯瞰到大半座皇宫。只是—— 是她的错觉吗?方才还算明艳的日光,好像看起来淡了一些。 像是要…… 要下雨了。 —————— “雨!” 这个突然从婴儿口中蹦出来的字,自仙居殿的一面窗扇处传来。 这面窗子正对着一张矮榻,因近日送走了昭武九姓来使的缘故,武昭仪每逢空闲,便时常抱着小女儿坐在此地歇息。 行宫内若论景致娴雅,仙居殿当居魁首,若非如此也不能得这样一个名字。 即便只是从这小小一方窗扇看出,也恰被垂柳飞花组成了一片春日园景。 哪怕是躺着的小婴儿也不例外,也无怪她能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许久。 武媚娘将小婴儿的手给兜了回来,应道,“对,下雨了。” 窗外确实下起了微雨。 细密的落雨编织成了一片朦胧,但与两月前的早春细雨不同,空气里已有的几分热力浸润在雨幕之中,与雨丝一道飘入的,还有几缕和风。 吹在脸上已无寒凉之感,反有些舒适。 只是想到数日前阿菟那说出雨水?_[(”二字之时的焦虑表现,以及被她委托前往长安问询李淳风的弘化公主,武媚娘还是不免有些忧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忽有宫人自外间来报,“弘化公主回来了,求见昭仪。” 武媚娘不敢耽搁,当即起身。“速带我去见她们。” 因阿菟还拽着她的衣角,她便干脆将这孩子也给一并带上了。 二人抵达会客之处,第一眼看到的正是弘化公主。 或许是因为连日赶路的缘故,在她的脸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之色,又因方才忽然落雨,在发辫金饰上还沾着一层水雾。 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眸光明亮,在眼见媚娘到此后,她开口便道:“幸不辱命,将人带来了。” 武清月歪着脑袋往外探了探,这才瞧见,呀,这边上还有个人呢。 就是这位……好像有点累惨了。 连日策马疾行,对于弘化这位生活在吐谷浑多年的,还有薛仁贵这位武将,都算不得麻烦。 对于李淳风这个今年已有五十多岁,平日里还不出太史局的人来说,简直像是个噩梦。 大唐文人也有的武德充沛,可不是体现在这里的。 但武清月眼见这一幕,没生出什么负罪感。 她能抢在洪灾到来前说出那几个字,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了,额外的事情就算她想要尝试着包办也做不到。 何况,就算她不将委任太史令来调查此事作为对母亲的提醒,以母亲的睿智,应当也能想到这一茬的。 所以李淳风他是想不来到此地也不行啊。 而且他也没有真到那般虚弱的地步。 见到促成他前来此地的武昭仪已至,他还是先撑起了精神挺直了腰杆,状似无意地抹了把面上的水珠,保全了自己这“仙风道骨”的颜面,这才回道:“昭仪有令,不敢怠慢,以下官所见——” “且慢!”李淳风刚刚开口,便被武媚娘给打断了声音。 弘化能将他带到此地,已足够说明些问题了,那么…… “既是要紧之事,我即刻令人去将陛下请到此地,等陛下到 了,你一并说来。” 她瞧了一眼地上的包袱,伸手一指,“在陛下来前,将你用于陈述之物尽数筹备妥当。” 直接跟陛下说? 李淳风一愣。 这位武昭仪对他倒是很有信心啊…… 当李治抵达此地的时候,就见仙居殿内本是用来用膳的长桌之上,已堆满了图纸与书籍。 虽然意外于李淳风会出现在此地,但既媚娘已说他有要事启奏,他也暂时懒得管那么多礼数规则。只抬了抬手,“你说吧。” “臣将史书中有记载的关中水患尽数罗列其中,发觉了些问题。” 李淳风当年得到李世民的委任,负责撰写《晋书》,对历史资料的收集,远比任何人都要多。 李治打眼看去,都觉得有些眼晕,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 应当不是他近来风疾复发的缘故。 好在李淳风此人虽有些学究做派,在将问题阐释明白这件事上,却还是口齿伶俐的。 他伸手指向了居中的画卷:“倘先忽略掉气候不顾,只先看关中是否为都城之地——” “秦孝公十二年,以咸阳为都城,大筑城郭冀阙,人口日增,灾害愈频。好在彼时诸国林立,关中人口比之天下之众还在少数,所以咸阳为秦都一百四十四年间,共有六次洪涝灾害。” “但前汉定都长安以来,天下归一,关中兴盛二百年,洪涝共计三十三次。” 武清月在旁目光一亮。 在提议找李淳风之前,她原本以为对方会用上什么神棍卜卦的办法,没想到这位上来汇报,竟然是统计学的范畴。 但仔细想来,李淳风会以这等方式向李治进言,又不奇怪。 他毕竟是参与编纂史书之人啊…… 李淳风不知让他被拽来万年宫的始作俑者心中种种腹诽,已接着说了下去: “后汉国都不在长安,而在洛阳,长安因兵祸,百姓流离逃难,水患之灾几近于无,百年之间不过两次而已。” “可到南北朝之时,西晋、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都曾以长安为国都,在此期间,四十年有水患十二次。” “隋唐重定天下,以关中为立足之地,此地重归繁盛,水患再度增多。武德元年、武德六年、贞观三年,均有大雨连绵,继生水患。” “以臣愚见,渭水之河只怕承载力有限,沟渠营建不足,因此——关中越是人口昌盛、民生繁茂,便越是有滋生水患之可能!” 李治听到这里,脸色已有几分不好看。 按照方今的习惯,如有大旱或是水灾,往往不是帝王问责己身,便是由朝中要员担责。 就像去年的关中大旱,长孙无忌就一度请辞,这是一个道理。 然而今日,李淳风却说,是关中越兴盛,渭水就越泛滥? 这道理听起来并不难理解,可对于习惯性将其联想到天威之上的人来说,这规律总结得着实惊人! 但即便如此,他也总不能因这样的几句话,就做出什么疏散关中人口的决策。 这是李唐的都城所在之地,若真忽然有此举动,无异于是将脸丢到了外人的面前。 更何况,此时还正是他要将权力自长孙无忌手中收回的时候,任何一点决策的失误,都有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他面颊紧绷了一瞬,这才开口问道:“刚才李卿说,忽略掉气候不顾,若是……将其考虑上又如何?” 李淳风苦笑,“陛下,算上可就更麻烦了。东汉末年至于魏晋的数百年间,史书之上动辄出现冬日大寒、井生坚冰的记录,但您觉得今时如何?” 李治回想了一番,答道,“关中能见梅花。” 虽然还是冷,但和百年前有记载的冷,好像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 李淳风道:“不错,就是如此。就算不是研究天文气象的人也应当知道,气候温暖的年头最容易出旱灾与连续的暴雨,大雨还往往接在大旱之后。陛下,您觉得今年如何呢?” 李治默然。 去年才有旱灾,而今年,天气转暖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要快很多,还丝毫不缺雨水。 倘若雨势转大…… 李治的眉头已拧在了一处,“你是说,关中恐有水患?” “不只是寻常水患,”李淳风答道,“陛下可还记得永徽元年?当时渭南大雨,甚至引发了零口山洪爆发,冲毁屋舍不知凡几。您又怎知,不会再有山洪呢?” 李治悚然一惊,甚至险些离席而起。 山洪? 比起渭河涨水,山洪对于李治的影响无疑更大。 谁让他自己现在便在山中。 没人会希望这样的灾劫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更别说他还是天子! 李治的目光下意识地便在在场诸人的脸上扫过。 李淳风目含殷切,结合他此前提出的种种有理有据推论,让人不难看出他的诉求。 就算不能将关中地界上的一座座山都给搜索过去,起码也要对万年宫周遭群山的山脉流水走向做一番探测。更进一步的话,便该对渭水各段逐一盘查。 此刻还只是微雨落下,尤有挽回的余地。 媚娘的脸上有几分焦虑的忧色。 他被找来,是因媚娘让人告知于他,说她忽而梦见山洪爆发,心中焦躁。 想到陛下才在此地举办了籍田礼,招待了诸国来使,关中各地的百姓也都已陆续完成恳田播种,若是真有这等噩梦一般的灾难,对李治的声望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她才紧急借着弘化之手联系了李淳风。 而在弘化的脸上,虽然看不出明显的迫切感,但当她做出了决断往长安走这一趟的时候,便担负上了这一层责任。 或许比起那些以为“天下清平”的朝中大臣,必须仰仗于大唐的吐谷浑更应当被算作他的臣属。 …… 李治深吸了一口气,“此事关系重大,我会郑重考虑的。” 关中千里之地,渭河穿行而过,支流泽被多处,秦岭北山山川无数,若真要以李淳风之言为凭据四方盘查,所需的人力物力都不在少数。 这不是他能独断裁决之事。 “将此地的东西带上,”李治指了指面前的桌案,见李淳风快速收整了卷宗,“你跟我来。” 直接将此事放在朝会上说也不妥,先寻几位朝中要员就此事商议一番为好。 ------ 然而当临近夜间李治到访仙居殿的时候,被遣退出去的宫女都不难看到这位陛下脸上蛰伏着怒火。不过这份怒火不像是朝着昭仪去的,让她们在合上殿门之时心中放松不少。 “陛下似乎没能达成自己的愿景?”武媚娘抬眸朝着李治看去,正对上了他有些委屈的神情。 他与朝臣之间的商议里结果如何,已不需多说了。 李治在案边坐下,眼见女儿抱着沙漏趴在一边,媚娘对着桌案上的天象卷宗研读,沿路行来蓬勃欲发的苦闷仿佛终于找到了倾吐之地。 “媚娘,你知道太尉说什么吗?”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他说——” “陛下何故做此劳师动众的无谓之事!” 李治额角青筋直跳,一贯温和的面容都有刹那的僵硬扭曲,“可倘若当真有雨后山洪,怎能叫做无谓之事?” 那明明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1 章 021 第21章 说实话,长孙无忌没有将话说得那般难听。 当李淳风的那番论断被呈现在这批议会众人面前后,长孙无忌回说,关中粮食每年都有缺口,需从别处调拨而来,若是陛下发动人手用于排查水患,甚至将民众迁移而走,势必耽误农耕。 有洪水之灾还好说,要是没有该当如何? 对于身处高堂、统筹要务的人来说,宁可少做不可做错,这才是真理。 那么李治这出决断着实“孩子气”,便实属无谓之举。 可李治不知道,当长孙无忌说出这话的时候,到底是因此前给他安排的工作有所怨言,还是要以此举警告李治之前的追封等反击行动,又或者是,他真觉得此事不过一件浪费人力的无谓之举。 他只知道,这番话音入耳,听起来与当年那句“条式律令,固无遗阙”并没有什么区别! 并不是在他们的面前没有这样的难题,只是长孙无忌不想去解决,也觉得李治这位陛下没必要分神去解决而已。 在烛光的阴影里,在场之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李治的面颊抽动了一瞬。 但他没有旋即接上下一句话,而是在反复几次呼吸,平抑下了自己的情绪后,才用仿佛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还将我当做陛下吗……” 殿中极静,这句话并不难被另外两人听到。 武清月小心地端详着李治的面色,猜测他此刻需要的可能不是一个明确的回答。 以她揣测,长孙无忌也未必有这等悖逆心思,要对李治有所不利。 可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对于李治来说,他不会这么想的。 长孙无忌所属朋党的存在已经严重影响了李治所能掌握的权力,他又已经在对方的钳制之下立了太子,他只会觉得—— 他若出了什么岔子,那些人随时可以将太子李忠扶持上皇位! 长孙无忌身在局中或许看不清楚,武清月却看得很明白,那一句轻飘飘的“无谓之事”,已经变成了压在李治身上的又一根稻草。 可惜这根稻草好像还不太够分量,以至于李治还有空来寻求心理安慰。 也好,现在……不如由她来再加一把火。 但这把火不能是像在母亲面前一样贸然开口,用示警预言的方式呈现,而应该用一种更能为人所接受的方式。 趁着李治没将目光放到她的身上,武清月一把抓着手中的沙漏,果断地往自己的腿上砸了过去。 若忽略掉她主动为之的行径,不过是一时之间没拿稳个摆件罢了。可—— 嘶…… 武清月的嘴角抽搐了一瞬。 那一下重击,虽然因为小婴儿的手上力气差了火候,没真砸出个好歹来,但这一瞬间袭来的剧痛,真是够了! 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了一圈。 随后,原本还在安分趴着的小婴儿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好痛! 坐在一边的武媚娘听见这一声,哪还顾得上李治的心情,连忙将女儿给抱了起来。 她本以为应当好哄,可此刻的小婴儿早没有了此前给出“雨水成灾”预言的聪慧,已变成了早前那个为了给自己争取到一张大床难以止哭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她最近锻炼嗓子的成果喜人,这个哭声还要比之前嘹亮得多。 也凄惨得多。 与此同时,她还努力手脚并用地往母亲怀里缩,只恨不得将自己整个儿埋进阴影中。 饶是武媚娘已用最快的速度对她发起了安抚,也没能让她止住这嚎哭。 山洪还没爆发,她已经哭出这阵仗了。 李治:“……”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让他有一刹在想,自己这份被打断的憋闷情绪到底要不要继续下去。 但当他眼见媚娘抱着大哭的女儿安抚,母女两人相互依托的身影被映照在墙上,他又忽然有些恍神了。 那实在是一副好生可怜的样子,更让他忍不住延伸出去了思绪。 倘若洪灾当真来袭,更给他的生命带来威胁,那些手握退路的权臣只怕绝不会为他这位陛下流多少眼泪。 反倒是媚娘和阿菟,还有此刻并不在这里的弘儿,必然会为了自己而哭。 到时候是不是就会是这样的场面了。 毕竟,除了他,她们能依靠于谁呢? 大概也只有她们会真心希望他能活得越久越好,希望他能像是个真正的天子一样威服四海,希望这关中沃野之地百姓心向他这位天子。 可偏偏,他竟连一道盘查河道的指令都需要与太尉商定。 不! 他不能因为长孙无忌的几句话便更改自己的计划。 李淳风的分析也确实有其道理,让他有这个资格去与群臣再争取一次。 虽说他此时的任何一条政令都需要用在刀刃上,但眼下并不该因此而优柔寡断。 在婴儿断续的哭声中,李治的脸色慢慢归于沉静与坚定,也在无声中做出了决断。 查! 山上要查,山下也要查! 务必要确保,当雨水连绵成灾发生的时候,关中遭到水患的影响被削弱到最小! —————— “你说陛下莫不是疯了!” 来济烦躁地拂去了落在冠帻之上的落雨,朝着帘帐之外看去。 见这大雨一时半刻之间还不会停下,反而有越下越大的架势,他更觉心中郁卒。 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突然将太史令李淳风征召到了万年宫中。 而后,在将最后一位使者,也便是那位弘化公主也给送返吐谷浑后,李治两次发起征询意见,又强硬地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 在这一个月里执行的这些命令,以来济看来,着实是费人费时还无用。 一条是令人将万年宫中的各种财物辎重都给收拾齐整,冗余无用的,送到 山下州府之中,而一部分可用可不用的,就放置在宫中高处的库房内。 另有一部分,则以便携的方式包裹,随时可以将其带走。 不得不说,这种操作给万年宫中生活的人带来了相当大的麻烦。 从陛下到官员的吃穿用度,各个都有特定的章程,结果现在搞出了这么个名堂。 要不是有些不妥,来济都想问问,为何陛下不干脆带着他们这些人,就在岐山之下的雍县内寻个新住处算了。 更让人觉得离奇的是,在经由李淳风绘测山势和山中涧流后,陛下又令人在万年宫东北方向的一处高地之上搭建了一处临时营地。 这处临时营地的规模还不小,要求能将随行官员和卫队都尽数安排下,甚至能够提供足够数量的食物。 这算什么?把行宫给搬到山上吗? 按照陛下的说法是,倘若近来有雨势增大,转为暴雨的迹象,原本住在万年宫中的所有人,全部迁移到那处高地之上。 也得亏真有这样一片层叠错落、还不可能遭到山洪冲击的地方,能将人给安顿下来。 这就是为何,当闰五月到来的那一刻,来济会身在此地了。 厚重的帐幕既起到了防雨的效果,又避免了山间夜风让置身此地的官员得了风寒。 但说实话,在场诸人中参与天下征讨之战的本就在少数,实已有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了。 来济就许久没有这等憋屈过了! 他在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便被扶持到宰相位置的,平日里除了在长孙无忌面前持后辈做派外,其余时候总归是风光万分的,哪里会想到能住到这种地方。 最有意思的是,因他所在的帐篷位置不低,竟还能越过林木,瞧见那片万年宫的群楼。 他便又忍不住控诉了一句,“呵,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想的。” 暴雨时节,不在大殿之中安坐,反而要上山来受这劳什子的罪,何其可笑! 明明太尉已经拒绝过他一次了。 倒是与他同在此地的韩瑗比他神态沉稳得多,甚至慢条斯理地将面前的小火炉上烹煮的陶壶给取了下来,将其中的酪饮给倒在了杯中,令这帐篷内弥漫出了一股乳酪的醇香。 韩瑗小酌了一口,方才回道:“比起山上,还是山下的动静更大吧。” 来济哼了一声,“的确如此。” 李治将留守万年宫中的一部分侍卫都给派去了山下,令其协助于有司校验渭河各处堰口、通渠、支流的情况,还额外征调了不少长安守军参与到这件事中。 为了减少民众对于迁移的抗拒,他将太史局的千人也全部征调到了这个盘查队伍里,力求能尽快确认,渭河各处河道是否有大水漫灌的可能,随后将附近之人尽数疏散开来。 还说什么落雨时间越久,这个迁移的决断越有了凭据。 可疏散不是那么好做的,毕竟这些人也未必会领陛下的情! 这些沿河居住之人 ,侍奉的田地就在附近呢?_[(,哪里是能说走就走的。 以这些关中百姓所见,仅仅是一场暴雨而已,怎么就到了迁居的地步了? 他们在田地之上的损失又要由谁来赔付呢? 近来的反对声音还真不小。 来济尤有怨怼,“我看此事和那位武昭仪脱不开干系。太史令何以会自长安前来万年宫,可不像是随便就被陛下召来此地的。” 他既已站定了长孙无忌这一路,自然知道自己和谁是利益共通,对于武昭仪自然没什么好印象,眼下是又多了一出纠葛了。 他接着说道:“籍田礼上,韩王李元嘉为武德功臣请封,看起来是让她琢磨着给自己更进一步了。只是……” 韩瑗语气淡淡,“这种越界之事,不是能够随便做的。” 大唐国库的财力没这么充裕,去年旱灾救济加上近年间的边地战事消耗都不少。 倘若这出人员转移非但没有起到避祸的效果,反而让这些关中百姓耽误了农时,国库是拿不出足够的补贴来的。 现在提前垫付的些许,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到时候损害的,便是他们那位天子的名声。 此种举动—— 就像是一场倾天豪赌! “算了,”来济喝了口热饮,心中的烦躁之气也被压下去了不少,“有些人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又得了陛下的偏私,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看,长孙太尉见陛下下定了决心后,便一句话没说呢。” 听说在这几日里,长孙无忌唯独说的一句也就是,他这人有点睡不惯行军床,劳驾多给他拿两床褥子。 陛下甚至亲自前去探问了一番,真是好一出舅甥和睦的场面,让人完全看不出前阵子的朝堂上,李治还曾经给长孙无忌挖过坑,也看不出对于李治决定的这件事,两人还有过意见相左。 既然顶头上司如此沉得住气,他们何必越俎代庖。 或许长孙太尉也在赌! 陛下近来的行事作风越发激烈,步步紧逼,但假若能让陛下错上一次,他就知道自己应当依靠于谁了。 这倒也未尝不是一种好方法。 要不是抱着这种想法,长孙无忌也不会同意李治的这番行动。 想到这里,韩瑗叹气,“我也该多要两床被褥的。五十多岁的人了,不比你们能折腾。对了,你那儿还有多余的炭火吗?” 来济扯了扯嘴角,“这点,你得问陛下去。” 问问陛下,是否在借机对他们有所苛待。 到时候的反噬,可不是陛下这种年轻人能承担得起的。 眼下住在群山高处,恐怕除了辗转行伍的尉迟敬德老将军,其他人里,尤其是富贵日子过多了的几个,或多或少有些不适应,更是个个都抱着一团怨气。 睡不安稳都只是最次要的了。 以至于夜半之时,当一阵奇怪的声响回荡在山间的时候,这些人一个赛一 个清醒得快。 但奇怪的是,这声响非但没有很快消失,反是越来越重了。 头顶是暴雨如注,时而雷鸣,山中声响竟不亚于这密集的声响。 因其未知,更令人感到一阵迫近而来的危机。 “快!快出营帐。”杂乱的声音顿时在四周接连响起。 此种情形之下,但凡顾惜自己小命之人便绝不会忽略掉这动静,个个匆匆穿好了衣衫行到帐外。 他们总得弄清楚发生了何事才能继续睡下去。 来济恐怕是其中最狼狈的一个了。 他的鞋子都穿反了,脚步踉跄,还是被下属生拉硬拽出来的。 但此时哪还有人有这等空闲去关注他的打扮。 就像来济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已在脚步站定、头顶伞面撑开的那一刻,下意识地朝着火光最盛之处看去。 在那里,他们那位陛下也已清醒了过来,此刻同样神情凝重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但倘若他并未看错的话,李治好像没有那么慌张。 周遭铁甲重重,在夜幕中静立,将其簇拥在光辉之间,卫士举着的火把正将他眼中映照出一片潋滟。 而他身边的武昭仪同样仓促起身,未加梳妆,却也自有一派不动声色的从容,发间金钗更是在此时反照出了一道刺眼的金光。 这怀抱着小公主的女人隐约吩咐了两句什么,便见身边的宫人俯下身,捂住了皇子李弘的耳朵。 下一刻,一道雪亮的电光在晦暗的夜色间划过,紧随其后便是雷鸣响起。 来济无暇再细看,飞快地将目光转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 只见惊雷电光张扬着自然伟力,在这一刻将这片山中行宫和其周遭的山岭都给照得亮如白昼。 也就是那一刹那间,站在此地的众人都看到了光亮之中那一处最醒目的东西。 不,不是一件东西。 群山沉寂,最为醒目的便是移动之中的东西。 可自山高之处还能看到的动景,又哪里有多少呢? 那分明是…… 分明是…… 众人只觉脊背发凉。 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一个变调的声音打破了僵持,高喊出了那个都已在心中给出的答案,“山洪!” 确实是山洪! 山洪像是李淳风所预估得那样来了! 像是陛下所坚信地那样来了! 暴雨侵袭,原本还算坚固的山体赫然出现了裂隙,山中涧流又在密集的落雨中泛滥。于是岩土之下的水流、山中溪流、泥石便都在濒临极限之际倾泻而下。 头顶的闷雷混着水声隆隆,裹挟成湍急的激流冲进了整座山谷。 夜色里分辨不清颜色,只让人瞧见那一刻的浪潮翻涌。 而下一刻,又一道电光在憋闷的云层中炸开。 众人视线之中,正见天穹倾倒,滚滚洪流肆无忌惮地冲入了万年宫中! ——那是他们原本应当身处的地方。!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2 章 022(入v三合一) 被万年宫的宫墙拦阻,洪流冲入宫中的时候已显和缓了不少。 夜色之中也难以将下方的情况尽数看清,只能隐约听见水石滚动之声。 可这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当连绵的阴雨转为暴雨,岐山之中竟然爆发了山洪,还如此凑巧地将万年宫变成了头号袭击之地。 这竟是一场险些将天子置于险境的灾劫! “幸好我们不在那儿啊……” 不知道何处传来了声音,有人喃喃自语说道。 饶是来济在昨夜入睡之前还抱着对武昭仪、对李治这番举动的偏见,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将人给全部调出,住在这山头之上,当真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要知道,即便有陛下身边的诸多禁卫军相护,在山洪的伟力面前,高楼殿宇也未必能够确保他们人人无恙。 反倒是身在此地,虽在生活上多有不便,却绝不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山洪冲走。 更惊人的是,那山洪流入山中谷地,非但没有平息下去,反而更加声势惊人。 不,不止是山洪。 雨也越下越大了。 来济再度朝着李治回望的时候,都觉得对方的面貌在雨幕之中显得有些模糊,却恍惚从中看出了更为笃定的姿态。 是了,当山洪袭来的那一刻,陛下便赌赢了。 他也势必要借题发挥再做出一番整饬的举动! 但此刻,与这位天子在眼前天灾中并肩而立的,并不是本该在这个位置上的皇后,而是—— 一位横空杀出的昭仪。 就好像他们二人原本就应当并肩同立在那里,享受着周遭或是惶恐或是感谢的目光。 偏偏当来济等人将她的威胁性又一步放大的同时,站在伞下的武昭仪没有对这些依然存有敌意的眼光给出任何一点回应。 在确认山洪的确被暴雨引发,她们已暂时处在安全的环境之中后,她并未多在意这些本就对她没好感的人,而是借着周遭在山风中摇曳的灯火,端详着怀中小女儿的神情。 李弘被捂住了耳朵,尚且因为夜半将他惊醒的未知情况而觉恐惧,这小婴儿却只是目光黑沉而透亮,安静地看着周遭,甚至尝试着扭头往山下的方向看过去。 但和此前遇到新奇事物的兴致勃勃不一样,对一个已经能够慢慢读懂婴儿表情的母亲来说,她能隐约感觉到阿菟好像有点难过。 她在难过什么呢? 可惜武清月不能在此时开口告知,只能在心中想着这场灾祸的结果。 就算能凭借着她给出的预言示警、配合母亲和弘化公主请来李淳风的理性分析,让李治对这出洪灾提前做好准备,这山上山下偌大一片地方,甚至是整个关中地区,都不可能做到毫无伤亡。 这是人力的局限。 又哪怕李治会因关中的这出惊变,将防治水患的政令推行到天下各处,令滹沱河的水患也有 概率被提前发现,在种种治标不治本的举动面前,先遭灾的依然是那些平头百姓。 更可怕的是,自从凭借着滹沱河的提醒想起永徽五年的这场大水后,武清月尝试调动自己不太靠谱的常识,隐约想起来了一件事。 唐初的洪灾往往呈现出两年的连续性。 也就是说,明年并不会因为今年已经降了足够的雨水,就回归正常,而极有可能又有另一出灾祸。 想到这里,武清月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脑袋往母亲的颈侧靠了靠,这才觉得多了几分安全感。 武媚娘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阿菟多有几分神异之处,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何必强装镇定呢? 然而她刚打算拍拍女儿的后背以示安慰,却忽然听到在自己的耳边,有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响起。 “阿娘。” 因这一句距离她的耳边极近,她绝不可能听错! 她的女儿在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喊了她一句阿娘。 她的手有一瞬间悬停在空中,但在雨幕的节拍中又忽然落在了小婴儿的背上。 武媚娘缓缓开口:“我在这儿,别怕。” 李治没听到武清月的那两个轻声音节,倒是听到了媚娘的这句安抚。当他转过头来时,自他的眸光中不难看到一缕盎然星火,那正是他此刻站在胜利一方的底气。 “阿菟怎么了?” 武媚娘唇角微扬,“没事,反正风雨也快过去了,她只是有点……想回帐篷里睡觉了。” 她心中快速权衡,决定先瞒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庭广众之下将注意力放在婴儿说话上,也有损陛下此刻面临山谷洪流不动声色的形象。 还是不急着让陛下知道吧。 就像她说的那样,风雨很快会过去的。 到时候,阿菟的种种特殊,也很快会重归到台面之下了。 见李治的目光投过来,已经五个月多的小婴儿应景地打了个哈欠,在这狂风骤雨之间倒是让人感到一阵温情暖意。 只不过李治大概不会知道,她这会儿在心中想的是,风雨过去归过去,她的麻烦还没结束呢。 之前弘化公主赠予她的小马驹,早就被送回长安去了。 但因为她们还没回皇宫的缘故,这匹甚至没得到命名的小马驹当然不会有属于自己的草场,只会被暂时关在马厩之中。 所以倘若她点开系统面板的话,看到的只会是这样的两行字。 【领土:宫廷御制婴儿床一架,紫檀木千工匡床一架,紫檀木柜式木床一架,马厩(半间)。】 【能量值:160+2+(-102)(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 没错!因为两匹“龙种”都是小马驹,干脆先暂时放在了一处,以至于若是划分归属权的话,留给武清月的只有其中的一半而已。 要不是她还要有限度地说话,她非得让李弘知道一下什么叫做一山不容二虎,一马厩不 容二马! 她甚至应该感到庆幸,早在山洪爆发之前,万年宫中那张属于她的床,先被收去了楼阁高处,要不然她都剩不下六十天的倒计时。 现在只希望,在她对着母亲预警洪灾冒险开口后,能拿到一点嘉奖了…… 这应该还是有机会的吧? 算了,现在多想无益。这两日迁居山上的紧绷,在山洪最终爆发的那一刻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她才五个多月大呢,该睡觉了。 —————— 这一觉伴随着外头的雨声,甚至没让她做什么梦。 直到迷迷糊糊间闻到一股香味,才将她从睡梦中唤醒过来。 武清月睁开眼睛,就看到澄心正端着一碗鸡蛋羹摆在一旁的小桌上。 在山上的饮食一切从简,但在她上个月明确表示了对其余辅食的“觊觎”之后,武媚娘也没打算继续限制她只能喝奶,给她的“菜谱”里增添了蔬菜泥和鸡蛋羹之类的东西。 这可把她高兴坏了。 “哎,山上的菜蔬都不大方便保存,”澄心在给小公主喂饭的时候嘀嘀咕咕,“陛下与昭仪仁善,没让人冒雨送新菜来,可若是雨总不停,也不是个好事。” 但要武清月说的话,她这种担心实属不必。 李治选择将营地暂时驻扎在山中高处,选择赌上一把,让众人看到,在天灾面前他这位天子依然有着上天福泽,不会被轻易打倒,甚至能提前避开祸端,但他也不会让“天子与群臣受困山中”的情况持续多久,甚至在岐州地界上发酵出什么不必要的传言。 再过几日他们必定会下山的。 这又不是在玩“变形计”……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到帐篷之外李弘喊了一句“天亮了”,打断了她的思绪,而后便是他那格外有特点的脚步声哒哒哒地往外跑。 武清月连忙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也要出去瞧瞧。 澄心看懂了她的意思,将她给抱了起来,掀开帘帐走了出去。 此时已并非等闲“天亮”的早晨。 昨夜山洪爆发,夜半围观之人大多心中惴惴,难以好眠,加上雨仍在下,头顶便是一片阴云,众人都起得迟,天色也还未明亮。 所以临到中午,才有了这一句“天亮”之言。 已近午时了。 武清月从有人打起的伞面边缘望出,就见头顶的天穹之上,自云层中豁然多出了一道裂口,疏淡的天光从中落下。 好像山洪迸发的同时也给了暴雨以倾泻口,在急促的水流过境后,就连雨水也要渐渐开始停歇了。 不,倒没有完全停歇,只是从大雨转为了小雨而已。 “天呐,万年宫中的景!” 武清月闻声望去,就见韩王李元嘉正在下属的打伞下,朝着万年宫的方向张望,好一派捶胸顿足的模样。 以她所在的位置还看不见下方是何种样子,澄心也绝不敢将她往那边抱过去,以防摔出 个不测来,可光听韩王的语气就不难判断出,底下是何种样子。 只怕是一片草木摧折了。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韩王怎能不对此感到痛心疾首! 自他所在之处看去,正能看见泛滥过境的山洪,在原本的万年宫中硬生生破坏出了若干条水道。 行宫经历过修缮的年头不久,被山洪冲垮的并不多,至多就是被洪流之中裹挟乱石给砸坏了墙垣,可行宫之中的奇珍草木却绝无法得到足够的保护。 现在都还尽数泡在水中,只怕根都要泡烂了。 三月之时梨花如云的瑶池雪海,虽在这闰五月早已落尽,但也不难想到来年二三月里还能见到仙境景象。 可现在……现在却已全毁了。 早前他因房遗爱一案而心绪不宁,中断了前往梨花林绘画的计划。 而在籍田礼之后,作为明确站在李治这一方的宗亲,他在朝堂政务上得到了不少委派。这些委派虽没有让他需要像长孙无忌一样,需要为资助小国物资绞尽脑汁,也绝算不上闲职。 李元裕和李福等人觉得李元嘉这是要得势了,却哪里知道,李元嘉本人还在后悔着没能抽出空闲来完成那幅画作。 如今却是山洪过境,再没了机会。 不过李元嘉这人也是怪有趣的。 到了雨势再小了一些的时候,武清月被澄心抱去了武昭仪的身边,没过多久,就见同来此地享用午膳的李治掀帘而入。 在他的发间还蒙着一层被风吹过来的细密雨珠,但在他的脸上并看不出过重的忧虑之色,更像是因局势尚在掌控之中,自有一番筹谋在握的笃定。 将外披搁在一旁,坐于帐中架起的小榻上后,李治忽然笑了笑,“媚娘,你猜我方才遇到韩王的时候他说了什么?” 他本也没打算卖关子,接着说了下去,“他说,他可以出资修复一部分万年宫的园景。” 武媚娘闻言眉峰微蹙,又旋即展开,“此事是韩王做得出来的。只是放在此时,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吧?” 武清月都在旁听得有点无语。 这时候有钱修什么景啊,赈灾才是要务。 然而李治只是摆了摆手,“他要真有这样敏锐的为政之能,又何须媚娘从中提点,让他找到求生之道?何况,他要是上来便说,自己有心为岐州重建提供财力上的支持,我还不敢放心用他了。” 韩王聪明吗?当然是聪明的。 李唐宗室之中在世的,若论博古通今,大概没一个能比得过李元嘉。他的头脑也没因为读书读死了。 可他的这份聪明并没用到执政者该用的地方,若非如此,也提不出这等建议来。 好在李治要的就是这种不太对路的聪明,用在明面上给自己增添一份助力。 “我同皇叔说,此事容后再议吧,届时必定还是要劳烦于他的,毕竟也就是他结识的能工巧匠、文人墨客多。” 李治叹了口气,“万年宫之名,本便是希望其留存万年 的,总得修缮完毕才好。” 此番在万年宫地界上完成的籍田礼、追封武德功臣、制定西域作战计划、接见昭武来使,都已让李治一步步笃定,他若想要在朝堂之上让自己的声音更为响亮,并不像是他想象得那般艰难。 当山洪当真爆发于此地,让他完成了这一出绝地反击后,更让他助长了一番信心。 李治毫不怀疑—— 当最开始的一步迈出后,后面的便同滚雪球一般,是优势的累积了。 等此间事了,他起码也能将朝臣收拾掉几个,然后放上自己的人。 他本还有意在此地立一块碑铭,将今年的万年宫议事与会人员全部刻录在上,作为他意图打破长孙无忌垄断政局的里程碑,又怎么可能会留下此地一片断壁残垣呢? “此事陛下心中有数就好。”武媚娘想了想,又问道,“说起来,山下的情况如何了?” 听到这里,武清月的耳朵也竖起来了。 昨夜她就担忧于此事。 亲眼目睹山洪迸发的场景,让她这个并未直面其祸的人都一阵后怕,那么被记载在史书之上淹没数千户的洪灾,若在关中地界上爆发,又会造成什么结果呢? 从李治明确下达盘查诏令,到灾祸到来,仅仅只间隔了一个月的时间,还是在交通和维修手段都不够发达的唐初。 在避祸上山之前,她隐约听母亲提及过,确实有几处容易河水满溢的地方需要修缮,可在暴雨足以形成冲垮河堤的灾变前到底有无完成这个修补,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治没留意到女儿在此时小心翼翼的打量,在听到这个发问后也不免端正了神色:“今日我在大帐内简短召开了个朝会。” 有了山下洪流的事实摆在眼前,众臣前几日还有的搬迁上山怨言,那是一点都不见了。 就算在山上召开的朝会显得无比不正经,搭高了地台也阻止不了地毯就被踩得湿漉漉的,后排还有人挤人的情况,也不能有什么怨言。 李治说道:“我在朝会上发问,有意在今日派遣一文一武两名官员探寻山下情况,不必令人重新入山禀报,当即决断要务就是。武将之中毛遂自荐者不在少数。虽说方才大雨未停,上下山多有不易,但对参与过战事的将领而言,还不到束手无策的地步。” “既然如此,陛下是如何选的?” 李治回道:“我直接委任了。山洪消息是弘化在薛卿的护送下抵达长安,方自太史令处得到验证的,便由他下山去好了。此人在诸将之中堪称有勇有谋,奈何现今各处战场还未有一处最适合他发挥,倒不如先在这抢险救灾之中发挥一番作用。若能从中立功,往后的升迁也要容易得多。” 武清月听得稍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因为她所造成的蝴蝶效应,薛仁贵没有了救助李治脱离困境的履历,在升迁上会遇到麻烦。 只是人命与仕途轻重有别,她也只能先对不住他了。 好在,李治并非没 有识人之才,而是早前的环境让他没有这个从中擢拔的机会。现在却正是被他视为潜力股的文武官员登上前台的契机。 武媚娘一番思量,“薛将军确是合适人选。不知文臣,陛下又选取了何人?眼下山道路滑,更不知半道是否还有山洪落石……” 这个人选可不能随便来啊。 万一替陛下办差的事情没做成,先将自己的小命丢在那儿了,那真叫做得不偿失! 这份差事也确实是明知其要害,大多数人也不愿去做的。 李治揉了揉眉心,不知何故忽然失笑,“你自我这儿听过他的名字。昔日我还在做太子的时候,他就是我的扈从了。” 武媚娘将记忆快速一翻,得出了结论,“李舍人?” “对,就是李义府。”李治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武媚娘问道:“倘若我未曾记错的话,他曾经得罪过人?” 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比如说李义府得罪的人并非寻常官员,其中就包括了长孙无忌和来济。 她也曾听过三两句与李义府相关的风闻,说他在李治尚是太子之时,便深谙投机下注、阿谀奉承之道,但光看他此时的处境,却实在不大好。 来济与他前后脚进入中书省却步步高升,更将他的升迁之路压得无处见光。 也难怪在眼见一线生机之时,别人或许还要有所顾忌,李义府却浑然不顾,当即站了出来。 投机……好一个投机! 李治旋即笑道:“他是从韩王这里,看到自己的出路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义府有多少本事,李治是清楚的。凭借他的履历,要真让他坐上相位执掌天下事务,或许还远远不够,只是遵循旧例地清除水患,却绝不会误事。 为了给自己争取到一个机会,李义府也绝不敢有所敷衍。 再者,这数年间长孙无忌专横太过,压制了太多人的路,自李义府的抉择里,他隐约窥见触底反弹的机会了。 “有薛、李二卿下山操持事务,暴雨眼看也有平息之象,媚娘不必忧心,最迟七日,我等必定启程回返长安。” 山中并非久居之地。 武清月猜测的一点不错。 此前李治不愿走,是因不想担负上天子行籍田礼后还有天灾的骂名,更舍不得此地的议事环境,现在却是诸事妥当,为防过犹不及,该当回返了。 至于回到长安,回到那张曾经被李治定义为逼仄的小床之中,要如何抓住跳出去期间做出的反击,进而图谋后进—— 无妨!最起码,他已不再像是先前一样迷茫了。 只不过,他话说得笃定,想到昨日所见的山洪景象,他也依然不难猜到,山下的情况虽势必要比原本可能出现的样子好上不少,也绝不可能真成了一番风平浪静的样子。在天灾面前,总会有人命伤亡的。 人口这东西,真是一笔要命的账啊…… 他又道:“媚娘 昨夜还建议我,趁着关中水患爆发的契机?_[(,向雨水同样泛滥的区域下达诏令,务必排查水患危机。此事我也在朝会上与众位大臣商议过了。” 武媚娘端详了片刻他的神情,忽而展颜,“看来陛下并未遭到多少阻力。” “不错。”李治握住了她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媚娘,他们也会怕的。” 他们怕李治真是天命所归,而非李唐宗室之中一个可供关陇贵族拿捏的帝王傀儡。 他们怕下次还有这样的情况,会成为被李治放弃在山下洪流之中的一员。 他们也怕,昨夜实则是为陛下所救的恩情若不归还,迟早会再度遭到狂风骤雨的打击! 所以在这一道政令上他们绝不会再有意见相左。 这一切改变…… 多亏了有媚娘啊。 更应当多谢彼时阿菟的一哭引来的母女相拥,让强弱对比之势何其清晰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让李治最终下定了决心。 李治从来都很清楚,与其说是媚娘在他和长孙无忌的博弈之中牟利,还不如说,是他们二人在危机之中互相成就。 快了。 他眸光中闪过一抹厉色。 等回到长安,他就能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了。 —————— 正是出于这份明悟,当武清月被抱上回程的马车之时便发觉,这架马车乍看起来和来时的并没有多大区别,实则暗藏玄机。 闰五月的中旬,已可算是进入夏季了。 当关中的暴雨停歇之时,天时迅速转入了燥热的状态。 烈日已将头顶的阴云驱散开来,而后肆无忌惮地投照在了这一架架回程的马车之上。 但在车中,不仅仅是因为衣着已替换成了更易散热的布料,这马车本身的隔热通风能力和暗格“冰箱”制冷的能力也相当出众。 除了有一处。 多日被困在帐篷中,就算出来玩水也走不了多远,让李弘都快闷出毛病来了。 见母亲没有对他的行动做出拦阻,他小心地推开了其中的一扇小窗,朝着外面小心地看去,让热风也吹了进来。 比起他们自长安启程前往万年宫的时候,回程的队伍无疑缩水了不少。 鼓吹乐队是早已不见的,在用于迎接西域诸国使者调过来一次后,又被李治送回了长安,很难说是不是因为养这些人在万年宫中开销过大的缘故。 各方旌旗仪仗,或许是因万年宫中积水还没彻底清理完毕,不方便拿取的缘故,也缩水了好大一半。 就连随侍在天子近前的骑兵队伍,按照李弘最简单的规模评估方式,也觉得少了很多。 虽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对此产生什么疑问,武媚娘还是尽责地为他解惑道:“包括薛将军在内的一部分人手还要留在岐州地界。” “你是不是没见着你几位兄长?太子和雍王也被留在此地了。” 李治给出的理由,就 跟籍田礼引出加封武德功臣一样顺理成章。 雍王遥领岐州刺史的位置,眼下岐州地界上既有岐山山洪又有渭河水患?,他这个当人长官的,怎么能随便擅离职守。 岐州水患虽不到灭顶灾劫的状态,却也令县中折损了百余人口,而此地毕竟是三月里天子籍田的所在,再重视也不为过。 雍王的年纪确实是小了点,但正因为如此,当他都亲自坐镇在此地的时候,也最能代表天子对这里的态度。 至于太子李忠也在此地,就更不用说了。 他既是太子,便该多学多看。光是平日里那些诗文国策的学习,可不足以让他拥有接管江山的责任感。 李治一句“诸卿欲李唐亡于四代之手?”,就将那些想要让太子一并回返的谏言全给吞回去了。 要不是前来万年宫之前长孙无忌就知道,李治对强行立太子这件事是很恼火的,他差点就要以为,王皇后和太子的位置稳如泰山了。 不过还是个孩子的李弘是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 因他年纪太小,和他那些兄长也没太多接触的缘故,他甚至并没有对这种“分别”表现出任何一点不舍。 比起介意于太子何在,仪仗何在,更引起他注意的,是当他们自山下出发,往长安方向启程,关中平原的广阔逐渐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李弘看到了一片在他们来时不曾出现的场面。 武清月也趁机顺着小窗窥见了一点外边的景象。 那是河水泛滥后的场面。 渭河沿岸,曾经有着广阔的田地和聚集成片的屋舍。 而现在,暴雨之中暴涨的河水,自原本还算广阔的河道满溢而出,在周遭的水渠支流疏散之下尤有残余的水浪冲上岸来。 它不是那等温吞的渗透,而是以水泛浪涌之势摧毁两岸的各种东西。 以至于再一次看到这些田地屋舍的时候,屋舍已不复存在了,田地之间更是一片泥泞的滩涂。 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武清月看到很多个身影在田中或是呆呆地站立,或是已在尽力将田中残余的河水给疏导出去。 但相同的一点是,当眼见那支天子出行的仪仗经过,他们都不顾膝下正有泥污,遥遥朝着这个方向叩拜了下去。 这好像是在以一种最为朴素的方式,向着出行的天子行礼,表达他们的感谢,又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堵得慌。 几乎就是在看见这幅画面的时候,武清月惊觉抱着她的澄心有一点奇怪的反应。她忽然把视线往车内转了转,没再借着李弘打开的窗扇往外看去。 倒是李弘浑不觉车厢内的异常,开口问道:“阿娘,他们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行礼呢? 李弘是见过黔首与官员如何向着父亲行礼的。 如果说在前往万年宫的半路上,这种行礼还相对不那么正式的话,籍田礼后所见,就应当是最为标准的面见天子礼节,可他此刻所见,这种叩拜之礼是不一样的。 这种礼节不顾形象,不顾所谓的体面?[(,只有叩首下去的郑重其事。 日光在田间残存的水泽上反光,也将这些人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光晕之中。 看起来—— 李弘无法形容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若让武清月来说的话,比起感念陛下恩德的两相欢喜,更像是逐渐远去的泥泞田地要将一个个缩小的身影给吞进其中。 武媚娘也望着窗外的景象看了许久。 直到行出去了一段路程,两人才听到她回道:“因为他们觉得,天灾难免,而能提前将其祸端降到最小,是你父亲为天子,有上天护佑。” “也因为……对他们来说,还有生存下去的本钱,就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李治之前做出的迁移民众举动,或多或少遭到了些非议。 这些非议有的只停留在心中,有的却在闲言碎语之中流露了出来。 可如今事实证明,陛下的判断并未出错,无法不让人感到惶恐。 但他们其实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惶恐或者感谢,只能将其尽数表达在送别天子车驾的这一拜中。 比起思量上头的贵人们会对他们做出何种行为,还不如先将生计维系下去。 现在还在闰五月里,只要他们的动作够快,在六月到来之前,将谷物播种下去,以近些年来越发和暖的天气,还是能得到收成的。 而提前做出的迁移避祸,虽然让他们失去了不少财物,却到底没有让他们直接被洪水卷走,落个不知身死何处的结果。 不过这种话,如今的李弘是听不明白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听母亲接着说道:“将他抱着吧,别让他颠着了。” 宫女听到这句叮嘱,连忙小心地将李弘给抱了起来。 这份提前做出的准备确实极有必要。 大唐官道四通八达,却并不意味着各处官道都能如此奢侈得用砖石铺地,甚至像朱雀大街一般,在保持了宏伟规模的前提下,还能额外做好下水疏水的种种布置。 往返于长安和万年宫之间的官道,因天子御驾出行的必要,还得算是在规模上最高的,也只是在土上多铺了一层厚厚的砂,以防连续的降水会将官道给冲垮,耽误信报和诏令的送达。 可即便如此,今年的降雨超乎寻常,渭水泛滥又波及两岸,以至于官道虽然还保持了通行的能力,在道路状态上也已是大不如前。 李弘忧伤地从母亲这里得知,这种比来时还要不舒服的行路过程,竟然还是要持续将近七天! 还是有那么长。 更可怕的是,为了让他别在车厢之中从何处磕碰受伤,母亲毫不犹豫地剥夺了他坐在车中玩那只白釉褐彩小狗玩具的机会。 他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已经合拢的柜子,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挪回眼前宫女为他展开的绘图本上。 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能这么安分,她就不觉得无聊的吗? 而且好奇怪 ,为什么有时候被妹妹盯着,他会觉得有点发毛。 武清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半间马厩这事情不是李弘能做决定的,才让自己把方才同样往窗口张望、也扫到了李弘的视线给收了回来。 ⒄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因眼见车窗外的景象,她又想到了这五六日里陆续听到的消息。 全然无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李淳风和领河事的官员查漏补缺一月、薛仁贵与李义府下山救灾,都没能阻止这世上总有人觉得灾祸不会临头。 但起码,在史书上不当有一句“漂溺麟游县居人及当番卫士,死者三千余人”的记载了。 而李治和武媚娘提及,对于还在下雨的各个地区都会令人传讯相问,因武士彟刚被追封为并州都督的缘故,太原府周遭还会得到另外一道传讯,那么有恶河之名的滹沱河,必定在他们重点提防的范围内了。 或许,六月滹沱河两岸的灾祸,也能稍有削减吧。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稍稍好受了一些。 虽然系统这家伙从不说话,甚至不给她作弊延寿的机会,但她还是该当感谢一下它的。 要不是系统在让她寿命延长的同时,也对她的体质进行了强化,她再怎么尝试着锻炼声带,可能也没法在四个月大的时候就说出那一个“雨”字。 当然更应该庆幸的,是她有一个足够有头脑的母亲,能在收到了这条预警消息后,愿意去相信此言可信,甚至给出了一套能让李治也相信的凭据。 阿娘真是太有本事了! 武媚娘忽觉自己腿上一沉,便看到原本应当被澄心抱着的小女儿,已经鬼鬼祟祟地爬到了自己的腿上,甚至还在试图往前爬。 澄心又不敢贸然拖拽,免得将她给拽伤了,以至于这个更换位置的操作还真让她给弄成了。 “你也太能耐了点。”武媚娘忍不住笑骂道。 按说小婴儿得到六个月后才能坐起,再有两月才能爬行,她倒好,自能开口喊出“阿娘”二字后,更是以神速长进了本事。 说不准到时候连走路也要比旁人更快。 要不是随行的医官都没瞧出她这种发育速度有造成身体上的不妥,武媚娘都一度想要不要找个东西把她给捆牢一点。 可瞧见她仰头看来之时目光灼灼的样子,哪里有人能忍心将她给赶下去。 武媚娘干脆彻底将人给接了过来。 虽不知她能否听懂,武媚娘还是在将她抱起后,以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啊,等回了长安城可得安分一点。” 她并不介意于女儿嚣张,甚至觉得能闹腾是好事,早慧的预警也随着洪灾真出现的事实,变成了祥瑞吉兆,但怕只怕有些人不是这么想的。 随着这场万年宫之行告终,她们重新回到长安,她和王皇后的争斗终归要重新摆到台面上来。 彼时的王皇后想用她儿女病弱一事问责,到了如今,又会不会用阿菟的某项特殊来找麻烦呢? 都说兵 来将挡水来土掩,可女儿尚且年幼,有些麻烦是绝不能真出现到她面前的…… 但让武媚娘都没想到的是,有些危机好像可以先提前剔除出去了。 只因在回返长安后的第三日,李治在召她前往立政殿之时,开口便是一句,“我想给阿菟一个封号。” “封号?”武媚娘讶然。 婴孩的夭折几率太大,哪怕是李弘这样备受李治宠爱的皇子,也是等到了他满一周岁的时候才给取名的。 这并不是偏爱不偏爱的问题,而是世情如此。 所以阿菟按理来说也该遵循这个规律。 她才只有五个月,还没有满一岁啊。 可李治此番,却像是要对其给出一个破格的待遇了! “对!”李治负手而立,语气笃定,”万年宫和岐州之事,虽然外人不知,只道是天子有福泽在身,方能避祸,可你我均知是何情况。” 李淳风能来万年宫,是因媚娘发出的邀请,这份功劳不能不赏。 将她的地位往上抬升,也有利于他随后的计划。 对李治而言,万年宫的这场山洪让他越发坚决地看清,到底谁才是同路之人,所以他也早不满足于只是以追封武士彟作为对媚娘的嘉奖。 如何惩处之事可以再等上几日,让问罪更加顺理成章,奖赏却可以先放上来。 可李治不用脑子想都能猜到,要是他将昭仪封妃之事提上台面,会得到何种结果! 那群抱团取暖的尸位素餐之辈,一面在返京的路上对他迁居山中高地的决定万分感谢,一面也没忘记在他旁敲侧击提出了自己想法的时候,表达了否定。 他们说的倒是好听,皇后在长安行亲蚕礼尚且未能得赏,眼下洪灾刚过,赏赐一个昭仪势必引发京师内外的人胡猜乱想。 这可真是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哪怕明知李治有问罪之心,也没妨碍这些人的嘴皮子利索。 那好啊。 他可以先不将媚娘的地位提上来。甚至这份尤有让步的表现,正可作为他大刀阔斧削人的前奏。 但他可以借李淳风之口,给小公主一句足够有分量的批命,再给她一个公主名号。 若是连这一点他都做不到,那他还做什么天子! 这些人还真当他好说话不成? “我本有心将你的地位都提上一提,但欲速则不达,倒不如先为阿菟加公主号!” 武媚娘听得清楚,在李治这字字果决的话语之下,分明还藏着一份怒火。 虽然并未被明言说清,她也能猜到这两日间情形如何。 对于李治的这番表现,武媚娘既觉欣喜,又不免为阿菟会否荣宠过盛、慧极必伤而觉担忧。 可想到或许唯有如此,才能承载得住她这天生祥瑞一般的命格,她又放下了这份忧虑。 阿菟既不喜小床,偏爱大床,更不像是遭不住富贵的。 她也早处漩涡之中,只有拥有了李治给出的特权,才算有了保障。 武媚娘心中一番思量,最终没有对李治的这个决定做出劝阻,只问道:“那么不知,陛下打算为她取一个什么公主号呢?” 李治没有犹豫。 在将媚娘找来之前,他就已经将这个封号给想好了,此刻只差一个对外宣读而已。 他答道:“安定公主。” ------ 此番大水未曾祸及千家万户,百姓能得保全,是关中安定之象。 “安定”之名,名副其实。! 第 23 章 023(三合一+3w营养液加更) “安定公主……”武媚娘反复玩味着这个封号,只觉当真恰如其分。 大唐公主的封号或为郡名,或为国名,或取吉祥之意。 以李治话中说辞,显然取的是第三种意思。 当然,陛下只是觉得,这是因关中水患而生出的安定愿景。 殊不知,这出暴雨倾盆引发的水灾能被提前干预,原本就是出自阿菟的示警。 就算李治不明内里,武媚娘因此事更进一步地得到了李治的信任,本也是要为女儿再争取些东西。 可如今倒是自有天命定数。 她莞尔一笑,“陛下给出的这个封号,当真寓意极佳。” 便用安定之名吧。 ------ 正如李治所猜测的那样,给小女儿加公主号并非难事。 若说他想要给武昭仪加封,还会遇到种种阻力,封公主便没那么麻烦了。 总归,陛下只是想要将此番有幸避祸的一部分吉兆归因到女儿身上,而不是真要将此事推给武昭仪或者五皇子李弘。 可公主有什么用? 李唐的公主再如何富贵无极,身份光鲜,归根到底也就是个公主罢了! 平阳昭公主自兵权易手后便再无多少作战机会,至多是在亡故后得以军礼下葬。晋阳公主为太宗亲自抚养,在政务上也多有见地,然而夭折早亡,未得善终。再如高阳公主平生骄纵,还不是得了个被处死的下场。 朝臣反对让这位武昭仪再进一步,却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公主。 那便让李治顺一顺意好了。 何况,别忘了,这行将被赐予安定公主封号的小公主,才只有五个多月大。 被李淳风所属太史局盖章定论的“公主有吉兆”,和李治钦定的“关中安定,水灾得到减免,是因公主于元月初一降生”,都是太过贵重的嘉奖批命之辞,一个婴儿真能承受得住吗? 这年头婴儿的夭折几l率,终究还是太大了。 当封赏的圣旨传入安仁殿的时候,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此地的动静。 但到底是对于小公主或者说是武昭仪在李治心中的特殊倍感羡慕,还是等着看此地的笑话,那就另说了。 武清月到了这日才知道,早前出行万年宫和参与籍田礼时候的衣着体面,那都是相对而言的。 要不是她还不想在说话的进度上显得太过跳跃,她只恨不得喊一句,这是夏天啊。 但规则如此,既是受册这等重要场合,虽因小公主年岁问题,仪式多有削减,该穿的袆衣还是得穿上的。 也怪为难尚服局的这些宫女们,得为一个婴孩量体裁衣,做得还是正装。 谁都看得出来陛下对这位小公主的爱重,也就注定了这件袆衣穿起来还得保留一点气派。 宫女也只能顶着小公主放空的眼神,又在白纱中单里多加了一件,随后才套上了朱裳外披。 好在头上是不用顶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毕竟,虽说六个多月的婴儿在脖颈的耐受力上远比几l个月前强得多,但也还没到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步。 这些大人们大约也怕,孩童年幼,到时候脑袋一歪,把头冠给甩出去了,画面就不太好看了。 但毫无妆点又有些不妥,武媚娘想了想,端详了女儿片刻后,拿起妆台上的细笔,在女儿的眉间点了一记朱砂。 于是当手握册封圣旨的官员见到这对母女的时候,只觉这位气场日盛的昭仪仿佛抱着个佛前金童。 她眉眼本就生得极好,哪怕年岁尚小也能看出端倪来,更令人诧异的是,面对着这等场面,这位小公主目光清明,丝毫也没露出怯场姿态。 想想此前在山中所见,山洪暴雨当头,也没见她嚎哭恐惧,大约真有些少在孩童身上看见的沉稳。 但这不是他这位宣旨之人该当关心的事情。 他定了定心神,诵念了起来。 “维永徽五年,岁次甲寅,六月……朕与门下曰:” “紫宿扬辉,爰称婺女;绛河分彩,是曰天孙;柔德所资,乃生淑媛。清辉皎月,可堪为名,赐名清月。” “公主孕灵圆魄,禀粹方仪,载极幽闲,用光婉顺……可依前件,封安定公主。” “……” 宣旨之人的声音顿了顿,将目光中那封圣旨上挪移到了面前,朗声复道:“请昭仪代小公主接旨吧。” 他话音刚落,同样盛装在身的武媚娘移步上前。 武清月目视着母亲的背影,见她接过了那封赐名且赐予封号的圣旨,眼中闪过了一瞬波澜。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该说缘分,在李治赐予了安定公主封号的同时,还将她的名字给提前敲定了。 而这名字竟跟她上辈子所用的并无区别。 云开雾散,雨水不兴,夜有清辉,便以清月为名。 好吧,起码在武周代替李唐之前,她该被叫做李清月了。 ------ “你是不是也挺喜欢陛下这出封赏的?”武媚娘目送着宣旨之人退去,在回到殿中后点了点女儿的眉心笑道。 诏书真正下达,她心中顿时安定不少。 更让武媚娘觉得宽慰的是,阿菟好像真有些宿慧本事,当有外人在场之时几l乎从未说过话。 现在开始断续说出的,也只是阿娘阿耶之类的词,至多就是比普通的婴儿早上一点罢了。 这份未曾展露于人前的智慧,是她目前最好的保命符。 见女儿探着脑袋想要去扒拉那份圣旨,武媚娘生怕此物被她扯出个好歹来,连忙让宫人将其收在了一边。 转头又道:“你阿耶对你也算是优待了,你看这公主名号之下的三百户,等你满了十岁便可实封给你,高不高兴?” 清月眨了眨眼睛。 李治确实是个厚道人。 或者说,因为长孙无忌的缘故,李治对于 真正意义上的拥趸者更多一份好感,而小公主又是他与武昭仪的血脉传承,更得他的看重。 按照唐初之时的封赏习惯,公主封三百户,长公主为三百户到六百户,但这实封需等到公主出嫁的时候才能够拿到。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而且李治很抠门的,他登基之后,诸位长公主、大长公主几l乎没有加封地户数。② 这么一对比,她这个能提前领取的三百户实封,便当真如母亲所说,是独一份的“优待”了。 不过对她来说,没拿到手的封赏便还只是个空中楼阁而已,真正让她在意的是,李治给了她额外的一条嘉奖,那便是—— 原本她应当在再长大几l岁后住进安仁殿南边的公主院中,现在则因封号与地位的特殊,能在宫中另得一间宫殿,作为“安定公主”的居所。 因她此时尚且年幼,这座宫殿必定要先空置,依然住在安仁殿内。 可属于她的便是属于她的,就像马厩和闲置的床榻她不用亲自睡上去一样,当这份宫殿归属权的嘉奖下达的那一刻,她的系统面板上就已经出现了新的变化。 那是她的新领地! 一间宫室,涵盖主殿与偏殿的面积,何止是一张床榻面积的数十上百倍。 这足以支撑到她活到成…… 等等。 为什么显示出来的信息是—— 【领土:宫廷御制婴儿床一架,紫檀木千工匡床一架,紫檀木柜式木床一架,马厩(半间),临照殿。】 【能量值:3160+2+(-115)(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 清月掰着手指计算了一番,发觉这仅仅够她活到八岁的,甚至还不到让她领到三百户实封的年纪。 这要不是系统在奖励折算上除了单一品类的递减外还有其他的隐藏规则,也没别的可能了! 她的眉头皱起了一瞬。 不过有这等规则也不难理解,若不是有这限制的话,她要是真在成年后如同太平公主一般拿到数千户的食邑,便能活上个数百年了。 系统也总算没有断绝她的生路,起码在这一次冒险开口得到封号后,给了她长达八年的缓冲时间。 只要她稍加努力,再拿到点东西,撑到十岁的食邑到手,便有了更多的转圜余地。 而这八年之中,她难道会一事不做吗? 显然不会! 何况她还有个靠谱的队友呢。 弘化公主已回归吐谷浑,但母亲却还能长久陪伴在她身边。 她下意识地便想故技重施,爬到母亲的腿边去,然后就可以享受到被抱起来的待遇,可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她又忽然停住了动作。 她仰头朝着坐在案边的武媚娘看去,发觉她的面色有些不对。 此番洪灾应验,本当在她的脸上显示出几l分意气昂扬来。 可或许连武媚娘自己都没留意到,她的眉眼间还藏着三分疲惫倦怠,不是铜镜所能照出来的。 这让清月猛地想到了一件要紧事! 此前她将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开口说话预测洪灾上,竟忘记了另外一件大事! 一件,无论是对她,对母亲还是对李治来说都很重要的事情。 于是下一刻武媚娘便有些奇怪地看到,女儿原本还在皱起的眉头又舒展了开来,而后努力地伸出手,在她的肚子上摸了摸。 好像是在摸什么格外需要重视的东西。 她抓住了女儿的手,“你这又是在闹什么花样?” 清月没有回答她,只是歪着脑袋喊了一句“阿娘”。 这副模样着实可爱,让人明知她举止有异,也舍不得对她做出什么来。 这悬念倒也没留多久。 到了两日后循例的月中医官问诊,武媚娘便听到了一个令她愕然的消息。 尚药局奉御女官一边收起问诊的器具一边关切说道:“昭仪有孕在身,还是多留心身体。前些时日又是暴雨之中居处山中,难免潮气入体,还有连日车马颠簸奔走,得安心休养一段时日了。我等会尽快回禀陛下的。” 这位正五品下的女官看似面容沉静,却还是流露出了几l分笑意,“先恭贺武昭仪了。” 有……有孕在身? 武媚娘下意识地摸了摸还未有什么反应的肚子,眼中闪过了一缕幽光。 这个孩子来得当真及时。 李治的子嗣,比起他的父亲和祖父,都该算是数目堪忧的,她以此等荣宠姿态伴驾万年宫,原本不免遭到一番非议。 就算因洪灾的缘故,大多数人的视线还放在前朝博弈之中,也难免受到波及。 可若是昭仪有孕,起码能堵住一部分人的嘴了! 武媚娘低头,便对上了女儿无辜的眼神,好像完全看不出她之前的那番举动正因此事。 坊间传闻,婴儿的眼睛能看到许多成人瞧不见的东西。阿菟又是个属实早慧的情况,只怕更是其中翘楚。 也不知道她看到的到底是什么画面。 然而武媚娘没看到的是,当她转头回去酬谢那位看诊的奉御女官,并让人通禀陛下之时,她那仿佛有通灵本事的小女儿鼓了鼓腮帮子,似乎对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有些不满。 李清月腹诽,之前摸摸母亲肚子动作小心,又不代表她喜欢那个家伙。 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不知道,难道她还能不知道吗? 永徽五年十二月,武昭仪不足月便生下了李治的六皇子李贤! 所以母亲此刻怀着的,便是未来的章怀太子李贤! 比起他的弟弟李显和李旦,他才华虽出众,却没少给母亲惹麻烦。 若要她说的话,这个弟弟不要也罢。 但她也很清楚,这个孩子的存在有多大的意义,所以这不是根据“她喜不喜欢”可以来任性评判的。 李治巡幸万年宫,暂时摆脱了长安城中的部分桎梏,于他而言正是事业的起步。武昭仪作为他的同路之 人,与他在此地的情绪共鸣要比困居长安时不知强烈多少倍。 这个怀于此时的孩子▍[(,承载的是李治致力于亲政的意愿,和对于自由掌权的向往。 更何况,武士彟虽然因为追封武德功臣的缘故,多了个死后授予的并州都督,毕竟也已是个死人。 杨夫人在长安城中的拉拢关系也只能是积攒人脉,而不是真在武昭仪的背后树起了一座座靠山! 在方今这个时局中,武昭仪的膝下多一个子嗣,就是在给她多加一个胜利的筹码。 话说得无奈,可事实便是如此! 所以哪怕清月不喜欢这个弟弟,在此时也应当表现出对他的重视。 “安定公主”的封号加身,也并不意味着她真有了安定四方的吉兆,在天子心中的地位独一无二,也就尚不到得意忘形的时候。 李治甚至没等到晚膳时间,在收到了那个消息后便匆匆自立政殿赶了过来。 他已不是初为人父,可当他迈步入殿的时候,谁都看得出来他更上一层的雀跃。 他人还没到呢,给安仁殿中宫人分发奖赏的话便已出了口。 武媚娘都有点无语了:“后面又没有什么人追着陛下跑,哪至于走得这样快。” “话不是这样说的,”李治笑道,“若是媚娘腹中麟儿以为我这个做阿耶的不欢迎他怎么办?” 武媚娘扶额:“这孩子都还没出生,哪儿懂这些。” “既有山洪冲击万年宫,我等却没受到伤害在前,其余的有何不可能?”李治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搀扶着武媚娘坐下。 他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张姝丽的面容,目光中喜色不减,“媚娘,你可知道,你是送了我一个双喜临门啊。” 武媚娘疑惑:“何为双喜?” 李治回道:“你有身孕怀有子嗣是一喜,至于另外一喜——” 他眉峰微扬,“我早前就说了,回到了长安城,该算的账还是要算的!” “太尉彼时是与我打了个赌,也没真限制我的搬迁移民举动,至多就是因此事上的分歧,给我留了个问罪的把柄,可若真因此事,对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悍然开刀,反倒是我在舆论上处境不妙了。但从其余官员处着手,便无妨了!” “你有孕在身,恰好给了其中一人自乱阵脚的机会。你说,这是不是另外一喜呢?” 是!这当然是。 在回返长安的路上,武媚娘便已猜到他必定会尽快利用洪灾的余波剔除太尉党羽。将太子李忠以学习庶务的名义留在岐州,便是李治为行此事而做出的一项准备。 就像当年褚遂良因侵占田地一案也要先被贬抑一样,那么李治以洪灾为由削官,再拿捏住另外的把柄,便不是长孙无忌可以凭借着地位和舆论拦得住的! 这个让出来的位置也让他有了操作的余地。 武媚娘没在此事上插话。 她当然可以在此时对着诸如来济等人落井下石,以报此前杨夫人在长 安城中走动时候的无礼之仇。 但在李治跃跃欲试的语气里她听得明白,他的下一刀要指向何人,他已经想好了。 若非如此,他不会说,这是一出双喜临门。 所以……她不用多说了。养好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让弘儿与阿菟安然长大,才是她最应当做的事情。 等到李治做出决断好了。 而这一等,就等到了六月。 ------ 六月的长安暑热更重了几l分。 饶是皇宫之中的园景都有专人打理,在打眼望去的时候都觉得处处泛着蔫吧萎靡之感。 五月的阴雨连绵,闰五月的暴雨山洪,都在六月里难以从关中气象里找到联系。 或许唯独还剩下的便是渭水开拓出去的河道滩涂,尤有残存的痕迹。 而雨水这一停,蝉鸣便盛起来了。 “可惜万年宫已遭了破坏,无法去那儿避暑。”武媚娘感慨道,“多亏宫中有凌阴储冰备用,熬过这两月便是了。” 她本想让宫人将扇风的劲再用大些,好将自冰笼中吹来的冷风放过来,但刚要转头示意,就被趴在一边的女儿拽了拽衣角。 还是挺用力的那种。 明明阿菟只是张口喊了句“阿娘”,她竟觉得自己也能明白女儿话中未尽的意思,让她将刚要出口的话给吞咽了回去。 也对,她眼下的状态一点也不适合贪凉。 武媚娘只能作罢,顺手摸了摸女儿越发毛茸茸的头顶。 同在此地的临川公主看着这幅母女和乐的场面,不由露出了几l分羡慕的神情。 但想到自己此番入宫是因驸马回京述职,得到陛下的召见,她虽是长公主身份也并无多大权柄在手,还是该当谨小慎微行事,又将神情收敛了回去,只当自己是个合格的话搭子。 她开口回道:“秦岭之中倒是气候适宜,只是近来往返于南阳与关中的流民甚多,诸事繁杂,不是个清净地。” 临川公主乃是唐太宗李世民之女,嫁给了出身范阳周氏的周道务。 这位驸马尚在襁褓之中,便以功臣子嗣的身份养在宫中,十四岁出外任职,与临川公主成亲后便以商州刺史的身份坐镇峣关。 正如临川公主所说,峣关位处秦岭之中,正是关中与南阳的一处要害分界关隘。 按说临川公主的母亲韦太妃在先帝在世时还是贵妃,她那“孟姜”的表字也是先帝嘉奖她的才华而取的,可清月打从她到访开始便端详着她的举止做派,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有几l分拘谨。 被李治以“要同驸马议事,阿姊自去寻宫中旧识”为由打发到了这里来,也不见她有什么不悦的表现。 和弘化公主简直像是两个极端。 唯独在她垂眸之时,在目光中闪过的思虑,让人隐约看出,她并不像是表面看起来那般木讷,实有腹中乾坤。 “秦岭?”武媚娘想了想此番陛下召见周刺史的用意, 微微一笑,“我看孟姜不消几l日,便不必留在那里了。” 临川公主讶然,“昭仪何出此言?” 打从入室开始,临川便以余光留意起殿中之物。 上月的安定公主册封,加上昭仪有孕,让此地多出了不少奇珍摆件,这都还算寻常。 最特别的是在桌案上有一叠卷宗,似乎是历年赏赐时服的布料样本册子。 此物有一年在她生母韦贵妃处见到过,但又与这本有些不同,更像是天子赏赐百官所用的那一份,许是因陛下到访安仁殿次数频频而暂时留在了此地。 由此观之,这位武昭仪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实非等闲。 那她所说的话,也应当不是信口胡言的。 可这种话,说得又有些逾矩。 恰在她思量之中,对临川公主提出的这个问题,武媚娘并没有直接言明,而是回道:“陛下正是缺人之时呢,周将军英武有才干,总不会蹉跎于峣关的。” 是……这样吗? 临川公主面上神情不变,心中却无声地叹了口气。 所谓有才干就能得到重用这种事情,在并无太多门路的情况下,不过是个笑谈而已。 就像她虽有先帝钦定的表字,还额外为她延请了女师教习书法,被封公主号的时候也已是那次出风头后又过了十多年的事了。父皇日理万机,不会将她给挂念在心上,让她只能借着其他姐妹册封的光,才拿到应有的待遇。 她是如此,她那位同样不擅钻营的驸马也是如此。 说是说的先帝心腹的儿子,但又哪比得上真正的要员子弟呢? 不过,能得陛下宠爱的武昭仪一句“祝福”,总好过跟对方闹矛盾。 为防言谈失礼,她干脆岔开了话题,没再多谈秦岭峣关之事,而是转而将话题扯向了小公主。 六个多月的孩子能喊一句“阿娘”也得算是天才,但还不到出挑到令人恐慌的地步,是有不少话题可聊的。 又因顾念武昭仪到底是有身孕之人,临川公主也没敢滞留太久,在听闻驸马那边与陛下的面见行将结束后,她便朝着武媚娘告辞离去了。 等到与驸马在宫门前会合,她方听到驸马说道:“陛下有意,令我前往恒州救灾。” 临川公主惊疑不定,“救灾?” 周道务答道:“不错,陛下说,前几l日急报,恒州滹沱河水因雨季影响泛滥,虽有提前迁移沿河民众,但造成的死伤仍有约莫数百人。当地因钱粮之事多生动乱,需有一员得力武将北上,协助当地府官平定乱局。” 临川公主皱眉,“可你是商州刺史啊?陛下这是要将你调往恒州?” 这不像是个正常的官职平调之法,甚至还离关中更远了,听起来更不像是要对周道务有所重用的样子。 “不,不是调往,”周道务安抚道,“是临时支援。” 二人已上马车,有些不便令外人听到的话便能说了。 周道务继续解 释,“因先后有关中、恒州二地水患,柳中书被陛下问责了,我听御前旧识的意思,陛下有意褫夺对方的中书令位置。不过大约会让他在颜面上好看一些,只说让他请辞相位。” 临川公主眼皮一跳。 柳中书,说的正是中书令柳奭。 按说他有个皇后外甥女,还有同气连枝的太尉长孙无忌,怎么都不应该遇上这等麻烦。 可天灾之下拿人顶包本是常有,这次还要更加有理有据,柳奭绝没有机会逃掉这次降职。 她还隐约听京中的手帕交提及,因昭仪有孕,相比之下无子且太子不受喜爱的王皇后,地位更显岌岌可危,柳中书近来的走动频频,恐怕也让陛下不满了。 正好两罪并论,逃无可逃。 柳奭一旦下台,依托于他的一部分人也难免被李治顺捋下马。 届时空缺出来的绝不只是中书令一个位置!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临川公主抿了抿唇,说出了一个近乎大胆的猜测,“我听说,此次陛下能力排众议、校查水道,与自吐谷浑还朝省亲的弘化公主有些关系。再有,此番籍田礼上,韩王为陛下献画,得了陛下器重,追封武德功臣正是因此而起。” 她望着驸马的脸,觉得两人此时所想的可能是同一个猜测。 陛下移驾万年宫的举动,已不难让人看出他如今所想。 有没有一种可能,为了制衡关陇势力,陛下除了会对那些“听话”且有眼力的朝臣委以重用外,还决意启用宗室势力发起对抗。 若宗室势力尚且不够,那么合适的驸马,可能也是李治能拉拢的对象! 吐谷浑国主慕容诺曷钵需要仰仗于大唐上国,对李治的尊崇毋庸置疑,是一支好用的助力。 她的丈夫周道务,因其父亲乃是先帝心腹的缘故,加上其特殊的成长经历,也理所当然地应该站在陛下的这一头。 那么当陛下急需用人的时候,他确实是其中一个人选,还是排在前列的那种!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临川公主忽然明白,为何陛下没有直接提拔驸马,而是先让她去同武昭仪交流上几l句,又借着武昭仪之口,隐约透露出了起用周道务的意思。 只因此时还不到时候,起码要先看看,这位小周将军到底能不能将恒州事务给处理妥当。 自父亲拖延赐予公主名号,李治即位她敬献《孝德颂》也没领到实质奖赏后,她便已经反复告诫自己,要先把自己放在看客的位置上。这才是对她来说最安全的位置。 可没有人是天生就会察言观色、谨言慎行的。 也没有人天然愿意伏低做小,唯恐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有大祸临头。 当她窥见自己和夫婿的上升通道之时,李孟姜的心中也不免有一瞬的火热。 只是她习惯了在脸上顶着一层温柔贤淑的面具,以至于若非亲近之人,还只当她并未有那般心绪动荡。 她好像只是微微掀开了飘动的车帘朝着 外头看了一眼,随后用平日一贯的温吞语气朝着丈夫说道:“郎君,要变天了。” ------ 是啊,要变天了。 李治没将万年宫山洪爆发之前对他做出拦阻的人一一问责,并不代表着他真有那般宽宏慈悲,甚至是窝囊! 他不过是要将这份责问之言推迟发作而已。 ------ 六月的尾声里,清月已经能更加娴熟地在安仁殿中爬来爬去,媚娘也没有阻止她展现出自己的探索求知欲。 甚至在她停下锻炼爬行能力,安稳地坐在那里的时候,媚娘还时常将宫里宫外的闲事趣闻说给她听。 也就是在这个月里,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北上恒州,协助平定滹沱河大水后的乱象。 与此同时,中书令柳奭递交了请辞的奏表。 这是一份在被逼无奈之下呈递出去的文书,作为对这番水患的直接回应! 这倒不是武媚娘跟清月说的了。 而是李治在“躲”到安仁殿里来的时候说的。 当然,说躲可能也不是那么恰当,他纯属懒得应付王皇后在此时的请见罢了。 柳奭毕竟是王皇后的舅舅,对于这道突如其来的三省长官请辞消息,王皇后直接就懵了。 可当她试图以太子养母和皇后的身份求见陛下,为舅舅求情的时候,得到的不是陛下正在议政,便在陪伴武昭仪的消息。 纵然李治没有明说,王皇后也已明了他的意思了。 这是一道绝不容许有任何人辩驳的决定! 事实已经证明,洪灾之中李治做出的信赖太史局举动并无错误,那么一度对他决定进行拦阻的人,就是要被清算的一方。 这个被清算的人,往大了说可以是长孙无忌,往小了说,可以是他所属阵营里的一方马前卒。 可到底要以哪个位置上的人出来才能让李治偃旗息鼓,就是另一回事了! 起码,也得是柳奭这等分量的存在。 七月,柳夫人在得到皇后许可后入宫了一趟,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王皇后忽然之间就消停了下去。 太子李忠也在这个月里从岐州回返。 清月活动的范围基本局限在安仁殿和其周遭,没能知道宫女口中的“晒黑憔悴了不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反正对她来说的好消息是,李治没那么频繁地往安仁殿这边跑了。 这让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和阿娘窝在一处。 别看她现在还没法直接帮上些忙,但继续边看边学总是有好处的。 比如说之前临川公主到访的时候看到的赏赐百官时服名录,并不是李治遗留在此地的,而是李治在发觉了媚娘的术算能力颇为出众后,委托给她的杂事。 按说此事也不当由天子直接负责,只是在此事上有些陈年弊病,让李治想折腾出一点花样罢了。 清月扒着桌案,努力让自己去看上头的数字,又唯 恐被母亲看出她能看得懂此物,将脑袋很快缩了回来,重新抓起了沙漏,窝在母亲身边把玩,思绪倒是已飞到了刚才看到的数字上。 《唐六典》中规定了官员的四季常服,包括了袍袄衫袴和头巾等物,若按标准布料裁剪,合计需要五千二百多文。③ 虽说这些衣衫不是每一件都需要翻过年来就更换的,但入了官场,体面还是要的,便没法这般自在。 那么问题来了,以九品官员月俸一千零五十文的数据,单只是他一人的服饰,都需要花费五个月的月俸。 光靠着官员自己来置办,肯定是不行的,于是衍生出了个习惯,天子对官员有所赏赐,奖赏的便是布匹和衣衫。 但相对应的,这也是一笔极其可怕的支出。 李治想让武媚娘计算的,便是能否在四季常服的数量上做出削减,若能自上而下减免在衣衫上的支出,节省的可不只是那些官员的钱财,而是国库的支出。 可惜他如今还需先完成朝堂之上的突围,不便将这等计划公之于众,故而落在了武媚娘的手里。 因这并不是着急之事,当做闲暇之余的活动头脑也不错。 殊不知同时将这件事给记在脑子里的,还有另外一个小家伙。 清月咋舌,别看宫中的衣食样样精致,李治是真缺钱啊。 哪怕是进入了八九月间,秋风渐近,关中粮食收获,也没见他的脸上出现多少喜色。 可以猜测,是那出洪灾到底还是在关中造成影响了。 不,应该说,连续的暴雨对粮食产量造成影响了。 在清月面前出现的宫中饮食里可能还没有那般明显,在上缴入库的税收上却是实打实的数字。 更麻烦的是,到了十月间,彻底在西域金满州地界安顿下来的数支兵马,也需要大唐陆续供给军粮。 当李治再一次踏足于安仁殿的时候便感慨道:“媚娘,我现在越发庆幸,此前被你们劝阻了下来。” 若是他彼时一意孤行,非要在西域分兵作战,此时面对的压力势必更大。 真要是发兵出征,也不是随便可以收回成命的。 完全能想象到,会是何种进退两难的处境。 自西域陆续传来的消息也可以证明,面对昭武各国联兵和波斯尤不死心的复国势力,大食已在渐渐收拢战线,以防为敌所趁。 唐军在金满州则进一步站稳脚跟,静待发兵契机。 武媚娘一边翻动着手中的书籍一边答道:“陛下只是一时之间没有想开罢了,纵然没有这句劝阻,真跟那些有作战经验的将军交谈一二,也能转过弯来。” “你惯会安慰我的。”李治说到这里忽而一笑。 只因他骤然发觉,媚娘翻书翻得挺快,注意力却并不在书卷上,而是注视着角落里的那个小身影。 此刻这道身影正在努力借着墙壁和桌椅的支撑,慢慢从爬变成站立。 说不定她还觉得自己的行动很是隐秘 ,殊不知一举一动都落入了她父母的眼中。 李治这才骤然想到,自己这两个月里忙于粮食调拨,竟忘记了一件事。 因今年有那个闰五月的缘故,阿菟已有十个多月大了。 过了早前闹腾的那一段后,这孩子的体格健壮迹象就已经越发展露出来。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她能比寻常孩童早一些地喊出阿耶阿娘,现在也能开始学习走路。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原本李治还有些担心她会否承受不住那提早给予的公主封号,可如今看来,这种担心实在没有必要。 此刻她不就已在蹒跚学步了吗? 比起她的兄长,起步的时间可算早得多。 不过嘛,从趴到站,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或许很容易,但对一个还不满周岁的孩子来说,便是一件好生艰难的事情。 只见她费劲地扒住了椅上的扶手,将自己给撑立了起来,结果刚要迈出脚步,又摔在了前头的软垫子上。 李治的手动了动,很有想要上前去协助一二的意思。 结果他刚要挪窝,就被媚娘在他的手背上示意性的轻拍了一下。 一转头便对上了她有些嗔怒的目光,“陛下少在这里干揠苗助长的事。我看你又想和之前带弘儿的时候一样拽着她走。” 李治被揭穿了算盘,心虚地笑了笑,“我看阿菟学得挺快的。” 而且,大概也就只有在媚娘这里,能让他的思绪稍稍放松些,暂时忘记近日间在朝堂上重新提起的起复柳奭之事。 这些人想都不要想,什么让他暂时先担任个吏部尚书?有那位置空缺他还不如安排自己人上去。 反正现在底气在他这里。 眼见他这份孩子气的举动,武媚娘好笑地摇头,“罢了,陛下要真想去那便去吧。” 以武媚娘看来,阿菟可没有这么不会走路,明摆着是装出来的。 这孩子在“骗取”父母的好感上简直天赋异禀。 不,应该说,她是在为她们这个安仁殿骗取李治的偏爱。 她刚想到这里,忽见刚起身的李治又折身回返,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说道:“说起来,我有意在年末拜谒昭陵,届时……” 他说话之间看了一眼媚娘的肚子,这才接了下去,“媚娘要与我同去吗?” 武媚娘有一瞬的迟疑。 到了十二月里,距离腹中胎儿的预产期也就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哪怕她怀着这孩子到如今都没有太过难熬的妊娠反应,也不能确定,当此行甚至还要经行山道,进入九嵕山腹地之中的时候,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挑战。 可就算李治没有说,武媚娘也猜得到,李治话中的潜台词分明是希望她同去的。 李治要借着抬举武媚娘来分清官员立场,可长孙无忌等人阻止她进一步册封的理由尤算冠冕堂皇,其中一条便是——她曾经 是太宗的妃嫔。 此前李治同她说起过此事,两人也一致认为,这确实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好在这还不算致命,若只图面子上过得去,是能给出个说法的。 反正武媚娘在太宗一朝并未享受多么隆重的待遇,那就可以瞎编了。 比如说,武昭仪并不是李治在王皇后等人的“相助”下,从感业寺中接出来的,而是先帝在过世前觉得还需要给儿子留上一个贴心人,这才赐给儿子的。④ 听起来有些荒诞,放在如今却也能说得通。 但若要坐实这个传闻,便该当再去做一件事,那就是祭拜昭陵。 倘若武昭仪能以儿媳的身份坦然地面对那位君父,随后再有说法,起码在明面上,就没有什么可驳斥之处了。 武媚娘深吸了一口气,答道:“自然要与陛下同去的。” 这是一件对她来说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所以哪怕在李治离开后,阿菟板着个小脸,挤出了“危险”两字,也没能改变她的这个想法。 不管阿菟到底听没听懂,她都还是认真解释道:“不管危险与否,人不能先想到回避问题,否则永远无法更进一步。” 李治要权,她也要权,这就是更进一步。 清月忍不住咬了咬自己没长出来多少的乳牙。 这话中的道理她都懂,甚至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当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她身上展现出的勃勃生机,令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可生育在古代本就是一道鬼门关! 就算知道阿娘能顺利地生下这个孩子,甚至在生下李贤后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并未因生育留下什么后遗症,在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亲生母亲后,清月也势必要为她提一口气。 但她能做什么呢? 她能做的不过是在十二月的中旬,已能在李治的面前稳健地行走,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想要同去昭陵的向往。 是努力拽着母亲,强硬地在随行队伍里多加几l位医官稳婆,否则便用小孩子的伎俩耍赖。 是嫌弃车厢之中不够软,又让人多添了几l床被褥。 是小心地留意着母亲在经历车马颠簸后的神情。 是…… 是只能被宫女牵着手,和李治一道站在临时寻找的落脚地,听着屋中昭仪产子的动静。 母亲终究还是在未抵九嵕山的半道上提前发动了。 哪怕这已经是她生的第三个孩子,按说会更容易一些,可生育之苦哪里是能用言语形容的。 清月更是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进出屋中的人端出更换的巾帕和血水,听着屋中已经经由过隔断还能听到的惨呼。 李弘早就已经被带了下去,是她非要赖着才留在此地的,可这种还无力做出改变的憋闷烧得她心中难受至极。 自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到如今,还没到一整年。 但没有哪一刻,让她要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她想要改变更多的东西,想要掌握更多的权力,并不只是因为她见到了自己的偶像,也不是因为她需要依靠于系统的功能延续自己的生命,而是因为—— 她确实需要这样的东西,才能保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 早在见证了种种风云变迁后,她就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份子了。 而与她关系最为紧密的,就是她的母亲。 李治不会明白,他这个小女儿此刻在想的东西已经远超出了她年龄的范畴。 他只能看到这个才学会走路不久的孩子,四平八稳地走到他的面前,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带着几l分颤抖的声音说道:“阿娘,平安。” 她没有哭出来,又用平复下来几l分的语气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阿娘平安。” 李治沉默了良久,方才回道:“会平安的。” ------ 永徽五年十二月,武昭仪于京师谒昭陵途中产下六皇子,母子平安。 永徽六年元月初一,李治拜谒昭陵祭拜太宗与文德皇后。武昭仪、安定公主、五皇子与六皇子也在其列。 永徽六年二月,李治召数位大臣至面前,问出了一个问题。 “朕有意册立武昭仪为宸妃,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第 24 章 024(三合一) 这不是一出正式的朝会,而是只涉及了五位宰辅的小型议会。 但当“宸妃”二字说出的时候,依然有若一道惊雷砸下,使得满座皆惊。 李治在将其说出口的时候,甚至没忘记同时将其提笔写出来,像是唯恐诸人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 这足以看得出,他不是在与人说个笑话,而是以一种端正严肃的口吻试图与在场诸人商议。 可他这个议题真不简单呐。 宸妃,好一个宸妃! 宸这个字,何止不在“贵、淑、德、贤”四妃名号之中,其内涵也非同一般。 这是个时常用来指代紫薇或者帝王的称号,可如今竟是要被李治给用在妃嫔身上。 如此说来,李治这是直接跳过了早前提议昭仪封妃之说,要在四妃名号之上再创一个更为隆重的名头,专为武昭仪所设。 真是—— 前所未有之事! 来济与韩瑗相互过了个眼神,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忧虑。 凭借着二人的敏锐都不难听出,陛下开口之时,充满着来势汹汹的意思。 此番忽然召集众人议会,竟也未令太尉出席,更显出其锋芒毕露。 细想之下又觉并不奇怪,武昭仪冒险随同陛下祭拜昭陵,以求洗脱身份上的问题,更是为子嗣单薄的陛下又生下了一位小皇子。 此等行事,陛下怎能不为她所打动呢? 这也给了陛下提出晋位的契机。 但若当真放任李治行事,让他先借着去岁的籍田礼与关中水患一事除掉了柳奭,再借着册封武昭仪为宸妃取代王皇后和太子李忠的位置,进而一步步蚕食,这祸事迟早会席卷朝堂,随后波及到他们头上的。 所以哪怕明知去岁陛下便冷酷手段行事,时至今日也没给中书令起复的机会,他们也依然必须对陛下的某些决定,做出必要的反对。 不过来济到底是难以忘记去年的岐山之上夜观山洪的景象,在陛下出口提出宸妃封号之时,先是怔楞了一瞬,反倒是另一头,同样被召集到此地来的尚书右仆射可没那么多犹豫不犹豫的。 这不是别人,正是先帝顾命大臣之一的褚遂良。 尚书省左仆射于志宁年近七旬,对于陛下的种种决定已甚少干涉,全然抱着不闻不问的做派,哪头也不靠着,右仆射褚遂良便等同于尚书省明表态度的长官。 李治眼皮一跳,直觉这人嘴里说不出好话来。 果然听到褚遂良开口便道:“陛下为昭仪生造妃嫔封号,在贵妃之上另设宸妃,那欲置皇后于何地呢?皇后为陛下在藩府之时先帝赐婚而来,份属名家,至今无有过错,再观昭仪其人,门第衰微,不为贵姓,绝不堪配宸之一字!” “妃嫔虽非中宫,四妃仍表陛下体面,何况欲于四妃之上再设名号?再看武昭仪其人,固为陛下生育有功,然从未听其有幽闲令淑之美德,还望陛下三思。” 褚 遂良话毕,便直挺挺地站定在了那里,宛然是觉得自己的这番谏言有理有据。 唐初风尚也本就是出言直谏为美德,更令他出口之时理直气壮。 何况早在李治将他们几人找来之前,长孙无忌便已隐约自拜谒昭陵的种种迹象中推断出了些端倪。 于是在褚遂良与他早前会面的时候,长孙无忌便暗示过,若是陛下有不妥之举,褚遂良但可直接反驳,随后他会为其补上说辞的。 可褚遂良是说痛快了,却无异于在李治兴致正盛的时候,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李治目光中厉色一闪而过。 但此种情形在他说话之前已有预料,开口之时倒仍是语气和缓,“褚卿,古人有言,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你评点昭仪家世,枉顾武德功臣,又妄言妃嫔德操,此非君子所为吧?” 褚遂良面不改色,持笏叩首,“陛下言行举止有失,臣自然不敢屈从。若陛下以为臣此举乃是忤逆圣颜,合该万死,将臣拉下去处置便是。但加封武昭仪为宸妃,实不可行!” 李治冷冷地看着在座几人的表情。 在场五人里—— 于志宁闷头不言,崔敦礼安分端坐,最是疾言厉色的,便是褚遂良。再观望得仔细一些,便不难发觉,也在此地的韩瑗和来济两位,都有意欲起身呼应褚遂良的意思,眼看就只差一把火了。 他连忙一摆衣袖,“此事容后重议,朕不想听到一家之言。” 这出册封宸妃的小会议不欢而散得很快,甚至快到让人以为,李治是不是只在突然之间冒出的想法。 可自母亲魏国夫人处得到消息后,王皇后却绝不敢这样以为。 “宸”这个字的分量太重了,重到绝不是一拍脑门就能想得出来的。 陛下之所以在褚遂良提出反驳意见后,果断停止了计划,不过是因为不想看到,在此番他召集起来的五个人中,竟有三人公然对他持以反对的论调。 现在还可以说,是一人反对,四人未曾表态,在脸面上好看得多,也就有了将其重新提出的可能。 深知此刻局势紧迫,王皇后在殿中端坐了小半日后,果断出了门。 她当然不是自讨没趣去寻李治过问封妃之事的,这话说出去只怕还要起到反效果。 她是去拉拢盟友的。 ----- 淑景殿中,萧淑妃将目光从面前正在修剪捯饬的盆景之上挪开,落到了王皇后的脸上,语气淡淡,“真是难得,有一天居然会从你的嘴里,说出联合这两个字。” 兰陵萧氏多出美人,萧淑妃也不例外。 昔年李治尚未登基还是太子的时候,萧淑妃以太子良娣的身份备受恩宠,这才能令雍王李素节在封号上如此特殊。 也正是这份从家世到圣宠上的优势,才让她在前些年有和王皇后争锋相对的底气。 但近两年间,除了去岁协助于雍王筹办陛下的籍田礼外,已很少听到萧淑妃冒尖的动静。 她此刻半靠在镂空窗格旁的矮榻上,窗边竹影与案几上的盆景交映成趣,连带着她稍显美艳的眉眼都看起来柔和了不少,仿佛有几分与世无争的做派。 但当听到王皇后说出的下一句话时,萧淑妃的眉头还是倏尔一紧。 王皇后道:“你还是那么不聪明。明明优势在握,却从不明白何时该当破釜沉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笑你既看明白了一些东西,又没看明白。”王皇后在萧淑妃的对面坐下,转头往殿中宫人的脸上扫了一眼,“这是你的待客之道吗?我往安仁殿去的时候都有茶点摆在面前呢。” 萧淑妃抬了抬眼帘,摆手示意宫女退下去筹备茶水。“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弯弯绕绕的。” 她的宫女退下之时,乖觉地将殿门先给关上了,料来这出筹备不会太快,留出了充裕的空间给那二人交谈。 见只剩下了她们二人,王皇后这才缓缓开口,“当年陛下对你的期望颇高,但你只是想要母凭子贵,借着陛下对雍王的宠爱更进一步,却完全没想为陛下做更多的事情,所以陛下对你早有不满。那么武昭仪进宫后不久你便失宠,真是实属应当。” 萧淑妃的面色微变,却没说出反驳之言来。 在她面前的这位高门贵女气场凌厉,语带倒刺,竟丝毫也不顾后妃往来的规矩,给彼此留出些余地,只这一句便扎人肺腑。 可想到那句让人不必弯弯绕绕的话还是她自己说的,萧淑妃又将这份苦闷给吞咽了下去。 这几年间她一面旁观着宫中人事起落,一面也算有些觉悟了。 听得王皇后已接着说了下去,“萧淑妃,你这等习惯可真是不太好。”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如今你也不想多问多管,只想一边维系着雍王的地位,一边见我同武昭仪分出个高下来,好从中渔翁得利。可你别忘了,有些戏不是这么好看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坐得那个捡漏的位置!” 她伸手拍在了二人之间的案几之上,“你真以为,这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吗?” 萧淑妃对上了她的目光,“皇后说笑了,您为后宫之首,武昭仪承您恩德入宫,需对您执礼数,何来两败俱伤。” 王皇后冷笑了一声,“这种体面话,有外人在的时候说说也就算了,在此时有什么好说的。我没同你绕圈子,你倒是来跟我比油嘴滑舌了。” “那也别怪我将话都跟你说明白了。武媚娘此人聪明得很,她知道陛下要什么,更知道将自己的前途和陛下捆绑在一处,所以如今没有什么我与她都在陛下面前失势的可能,只有两种结果。” 萧淑妃眉心微蹙,已隐约猜到了王皇后会说出什么来。 王皇后字字紧逼,“要么,我赢,继续坐稳我这皇后的位置,太子依然是太子,前朝朝堂之上,陛下依然要对关陇势力仰仗有加。” “要么,我输,武昭仪与陛下共同进退,到时候皇后之位转手于她,总归她膝下有两位皇 子,由谁来做这个太子都无妨。陛下已先削了我舅父的官职,谁知他会不会将两位顾命大臣也给一并削了。” “那么,萧淑妃,你在哪儿L?” 萧淑妃人虽未动,发间步摇却有一瞬的颤动。 王皇后往回靠了靠,一面端详着萧淑妃的神情,一边用温和下来几分的语气说道:“你与我相识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我是什么脾气的人。倘若我赢了,既已有太子在手,别管他是不是由我所出,你我起码还能对坐相谈,可若是武昭仪上位……” 这位举止端方的皇后直到此时才在脸上显示出几分软弱姿态,她叹了口气,“萧淑妃,以你的消息灵便不会不知道,陛下有意册立她为宸妃。连宸这个字都肯给她了,还有让你借机复起的机会吗?” 萧淑妃阖目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依然未曾开口,却已有了个答案。 没有了。 无论是因武昭仪和陛下乃是同路之人,还是因为陛下真是个痴情人,要将并无后台的武昭仪扶持上位,武昭仪和王皇后都是二中选一的结果。 不是她在此地潜心静修,又让雍王保持着对外的好名声,便能从中牟利的。 李素节不是李治。 李忠和李弘也不是李承乾和李泰。 而倘若武昭仪取胜,也就意味着陛下能在朝堂上独揽大权,不再被一些东西牵绊住手脚,她萧淑妃何止无功,在此前的“无为”只怕还要被追究责任! 她们这位陛下,说有情也有情,说无情……也无情啊。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来找她的会是王皇后,而不是看起来更为势单力薄的武昭仪。 听得门外隐约传来了宫女走回的动静,萧淑妃重新捡起了案上的剪子,对着面前的盆景又落了一刀。落刀咔嚓的声响稍稍盖住了她开口的声音,倒也足够让王皇后听个清楚,“你需要我做什么?” 王皇后答道:“让有些该办事的人给陛下施压。” 哪怕宸妃因“宸”字贵重,也绝不能开这个先例! “不过,也得小心一些,”王皇后起身之时又补充了一句,“若是真将陛下围追堵截到死路,谁知道会不会激起他的逆反之心呢?” 那毕竟还是天子啊。 萧淑妃颔首,“此事不必你教我。且恕我不能多款待皇后殿下了。” 皇后不愿让人知道她来此地拜访,不会在这里久留,宫女备下的茶点是派不上用场了。 至于她……送走了王皇后之后,萧淑妃揉了揉额角,又忽觉有些怅然。可局势至此,正如王皇后所说,她不能给武昭仪取而代之的机会。 她也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一个儿L子两个女儿L在身侧呢。 若她倒了,那三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大概是讨不了好的。 她抬手对着心腹宫女招了招,示意对方为她铺纸研墨。 王皇后来得匆匆,她这头也不能太过拖沓,她也当然知道王皇后话中所说的 意思,不会弄出过犹不及的花招。 陛下如今还未将册封宸妃之事宣之于众,她便不能让人以明确的方式做出反对,还是得以迂回的方式来做了。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比如说…… 她落笔写下了第一个字。 —————— 清月看着面前的画本,用拳头握着笔又往一旁的颜料盘里蘸了蘸。 当然,给一周岁多点的小孩子涂鸦所用的颜料,都已经过了专门的筛选,唯恐她将颜料给吞咽下肚,比如藤黄这种颜色,便被排除在外了。 不仅如此,还需另有一人监督着她的行动,防止她搞出什么其他的名堂。 她沉默地和盯着她的澄心对视了一眼,又鬼鬼祟祟地往内室的方向瞟去,见听不到那头的声音,颇有些不满地转回了视线。 不过就算听不到,眼见李治来时的躁怒压抑神情,她也能大致猜得出来发生了何事。 哎,好惨一皇帝。 去年年末的李贤出生,因武昭仪是在拜谒昭陵的半道上发动,险些出事,又有她以幼儿L对母亲的担忧加深了李治的同情,直接将他意图彻底打开局面的情绪逼迫到了顶峰。 柳奭被削官遣返后并无再度被拽回朝堂的迹象,也让李治意识到,只要他行动得法,完全有实现自主权的机会。 而这两厢合并,便让李治下定决心要尽快打开局面。 将媚娘自武昭仪的位置上封妃,便是他意图再度观望朝堂局势的第一步。 这个妃还不能是寻常的妃嫔,起码要先压过萧淑妃才好。 这份特殊或许多少也有些出自李治的本心。 所以才有了那一个“宸”字。 可李治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步走出后遭到的反对会有如此之激烈。 先是在那出召集了五名臣子的议事上,褚遂良以“先朝托付”的立场表达出了明确的反对。 同为宰相的韩瑗、来济虽还未来得及说话,眼看也是站在褚遂良这头的。 至于长孙无忌……李治都不想多说了。 去年在将柳奭问罪的时候,为了显示他依然尊敬这位太尉,他令韩王在绘制武德功臣画像后,又为长孙无忌重新绘制了一份,以显示天子对他最为特殊的深情厚谊。 这还不算,李治又亲自拜谒了一趟长孙无忌,将他的三个庶子都给喊到了面前。 以这三人年纪已到,不当在家赋闲为由,给这三人都找了个官做。 体贴到这个份上,已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长孙无忌竟好似觉得,他得到这样的待遇是理所应当的。 儿L子的官职照领不误,等李治在和褚遂良等人不欢而散后,将册封宸妃一事旁敲侧击问询于他,得到的却是长孙无忌“为何不听听遂良所言”的答复。 言外之意,褚遂良的想法便是他的想法。只是他要多给陛下留一点面子,不会将这种话以过分直白的方式说出来。 更让李治意想不到的是 ,虽说褚遂良其人出自南方,但他平日里往来的,几乎都是关陇人士,将其归并入长孙无忌的朋党行列,才是合理的。 结果近来不乏南派贵族拜谒于他,似有同气连枝之意。 李治对这些人际往来清楚得很,又怎么会猜不到,这代表的是谁的想法! 这些话同样没有直接明确地表达出来,就好像只是一出出踏春邀约一般。可暗流涌动里,只有他这个天子是被孤立在外的。 好得很,只是一条册封宸妃的消息,居然炸出来了这么多条大鱼。 偏偏除了这些明确反对的声音之外,其余众人都还保持着中立缄默的样子,像是在静静地观望着这出无声交锋分出高下来,不敢多往前表态。 时至今日,也还没有一个足够有分量的官员,真正决定站在他的身后。 这就让他的那道敕封指令迟迟无法颁布下去。 若是他贸然在所有的反对声音中宣旨,在众人非议之中,他便成了个昏君! 而李治绝不甘心担上这样的骂名。 或许,他还可以再等上一等,让自己的羽翼再丰满些,随后出手便更为稳妥了? 这想法已到了他的嘴边,却在他望向面前的武媚娘时,卡壳在喉咙中没能说出来。 虽已距离她产下六皇子过去了两月,但大约是这半道生子对她的身体还是造成了些亏损,今日她还是靠在榻上歇息。并不仅仅是因室内光线的缘故,她的面色确实比之李治印象里的模样苍白不少。 那张本有雍容之貌的脸也清瘦了几分。 这要让他如何才能将封妃一事难以进展宣之于口呢? “媚娘,我……” “陛下不必多说。”武媚娘摇了摇头,“妾非前朝官员,陛下也不是来此商议政务的,陛下今日情绪不佳,实该先放下担子,只当自己是个父亲而已。” 她唇角笑意柔和,“您看,六郎都被您吵醒了。” 李治难免循声便朝着躺在一旁的幼子看去,见他已早不复刚出生时候的皮肤发红发皱,而是在两个月的看护中变得越发白胖可爱,下意识地便和缓下了面色。 他摸了摸幼子的脸,“幸好他不像是他姐姐一样非要睡个大床,不然媚娘你这儿L可要摆不下了。” 武媚娘失笑,“这话您去阿菟面前说说看?” “那还是免了,”李治轻咳了一声,“这孩子学说话怪快的,到时候她还真当我对她有意见。” 但李治都给了她那个安定公主的封号,又怎么会不喜欢这个小女儿L呢? 他尤其喜欢的是这孩子在媚娘生产之时,既有临危不乱的稳重,又有对母亲的殷切关心,一看便是迟早能担起重任的。 说起来倒也有意思,他祖父的三女儿L便是那位巾帼女将平阳昭公主,他的三女儿L也颇有些虎将气度,起码在霸道和体格上是有些端倪了。 也不知道算不算一种无形中的缘分。 “对了,说到阿菟, ”李治的语气已从容下来了几分,“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好像见到她在涂涂画画?” 武媚娘回道:“这大约得怪韩王了。早前他送了弘儿L一本识字图册,弘儿L翻阅完毕后,便送与阿菟了。阿菟年纪小又聪明,便也想学着画画。”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语气都显得轻快了些,“可她人小,连笔都握不牢,能画出个什么玩意来?陛下还是别去看了,免得笑出来,让阿菟不乐意了。” 武媚娘若是不这么说,李治本也没那么大的兴趣。她这么一说,李治便还偏要去瞧瞧这孩子画出了什么歪七扭八的玩意。 阿菟眼看着就是个早熟的天才,他作为父亲,留点黑历史在手里还怪有意思的。 这一番心念急转之下,他也暂时先将那些反对声音带来的不快抛在了脑后,打算真如媚娘所说,姑且当自己只是来看望子女,享受家庭之乐的。 当他行到清月背后的时候,就看到她正聚精会神地拿着那缩小了一号的笔,正在往一片灰突突的方块边上涂浅粉色。 在她的面前还摆着一束颜色相近的花。 李治在她的身边半蹲了下来,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道:“阿菟在画什么?” 清月头也没抬,答道:“房子外面的花。” 她动作停顿了一下,又转头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我的。” 李治琢磨着自己在安仁殿外没看到这个颜色的花,朝着站在一边的侍女问道:“这是哪儿L来的?” 澄心答道:“小公主自得了那处宫殿的奖赏后,时常往临照殿去看看。春日方至,湖边有花开了,见小公主喜欢,我等便采摘了些回来。” 原本的皇宫布局里,临照殿该当在最西北角的偏狭之地,可李治既给了清月这个名字,又给了安定的封号,便绝不会将这宫室选出这么个寒碜样子。 之所以选它,不过是因为临照之名,和清月的名字相配罢了。 所以当宫殿封赏下来的时候,临照殿的牌匾便被挪移到了另一处,确实是滨湖,又有一片花海。 今岁春日比往年来得更早,是花开之时了。 不过…… 李治抿着嘴,忍住了笑出来的冲动。 花在眼前,再一对照阿菟画出来的东西,那可真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了。 仅仅能看得出来,那灰突突的方块大概便是她的临照殿了。 因殿中的家具物事还想等到阿菟长大些后自己去选,殿中几乎是一片空旷,在婴儿L的认知中,大概是不好看的。 李治端详了片刻,才从这方块里又看出了点东西。 用绿色涂抹了一道的,应当是今日穿着绿衣服的阿菟自己,仿佛是在昭示着这座宫殿的所有权。 而间隔了几个方块的位置,用红、金二色涂涂抹抹的,大概就是…… “这里是安仁殿?”李治问道。 “对!”清月点头。 没等李治继续问下去,就见她 伸手指向了其中一处,接着说道:“这个是阿娘。” 李治努力辨认了许久,才从这奇形怪状的宝蓝色里辨认出一点人形来,而因中段还有一抹玄墨色,让李治猜测,这大概就是才出生没多久的小儿L子。 在方块外头还有个人形的玩意,边上竖着一根根杆子,可能是弘儿L? 那问题来了—— “这是什么,乌云和太阳吗?”李治指了指在图上笼罩在方块之上、最为醒目的大片颜色问道。 他这话刚问出来,就见女儿L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看着他,仿佛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这是阿耶你呀。” “啊?” 李治呆滞了片刻,试图从这个张牙舞爪且巨大的形状中看出自己的样子。但除了黄、黑、白三种颜色之外,真没看出任何一点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可想想这玩意是一个才一岁多的孩子画出来的,她能记得在图上带着阿耶阿娘,哥哥弟弟,已算是很“孝顺友爱”的了,李治便觉得,还是不能对她要求太高。 虽然目前看不出她在这方面有什么天分,但不能打击她的积极性。 然而李治刚想出声夸赞两句,便见阿菟鼓了鼓腮帮子,语带不满地问道:“这不像吗?” 她把画笔丢在了一边,也没管上头还挂着颜料,甚至直接蹭在了地上,自己则伸出短短的小手,对着那张画比划道,“房子,都是阿耶的。” 又一指那“临照殿”,“阿耶给我的,喜欢。” 当清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治清楚地看到,小孩子亮晶晶的目光里,喜欢的情绪溢于言表。 这份情绪也一点都不作伪,谁让那是一份让她能多活八年的寿命保证。 可这话听在李治的耳中,却绝不只是话本身的意思。 他怔怔地静止了好一会儿L,直到听到女儿L又一句稚气的“阿耶”二字才忽然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还没给出个回答,他连忙答道,“你这么一说,就很像了。” 得到这句回应,很有成就感的小公主当即指挥着宫人把丢在一边的画笔重新捡了回来,继续着刚才未完成的工作,至于陛下脸上的若有所思,可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看得懂的东西。 她也“当然”不应该知道,自己方才状似无心的一句话,到底给李治带来了何种影响。 当步出安仁殿的时候,李治的腿因为蹲着看女儿L画画稍微有些发麻,让他的脚步里有两步走得飘了点。 随侍在旁的宫人连忙搀扶住了他,却忽听李治问道:“你觉得小孩子的话是不是更真一些?” 想着陛下方才是从何处出来的,宫人回道:“五皇子与安定公主都才一两岁大,如何能说谎呢?” 这是个理所当然的答案。 是啊,李治心中唏嘘,还这么年幼呢…… 尤其是阿菟。 她幼稚到那画里连个人形都怪难辨认的,若是告诉韩王这是在他的影响下 搞出来的创作,作为京中画技一绝的存在,李元嘉可能都要怀疑人生了。 可她画中的意思,却令李治像是被一记敲钟给骤然砸醒了过来。 在阿菟的认知之中,他这个父亲乃是所有宫室的主人,所以他可以将临照殿赐予女儿L,作为送给她的礼物。作为回应,她用最大块的颜色铺满了天空,彰显着他的存在感。 这就好像是在说——看呐阿耶,偌大一个皇宫之中,你才是这个当家做主之人。 直白而坦率,充斥着孩童的幼稚无知,却又何尝不是李治心中所想呢? 他甚至觉得,这当家做主之地也该当波及于天下,哪只在皇宫之中! 偏偏,就是这个连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却总是有人闹不明白,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刚被父亲交托给臣子的稚嫩太子,非要对他做出的种种决定都指手画脚。 就连他想要册立一位妃嫔,他们都要从中横加拦阻,唯恐他的下一步举动会打乱他们的垄断,分裂他们的联盟! 呵,这听起来是一件多可笑又可悲的事情。 在这份异常鲜明的对比中,李治本已打算暂时搁置的册封宸妃计划,又倏尔重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这群人想要凭借着自己的地位、功勋以及手中所掌握的知识和舆论,让他服软,让他承认他想要听到的百官之言就是如此政令清明、再无缺漏,可他偏偏不想让自己继续留在先帝的阴影之中,去兑现什么“贞观遗风”。 他也偏不想承认,这世上已无人有此等胆魄站出来取代那群人的地位。 薛仁贵和周道务这类人才,不能做到这种站出来明言支持,只因他们的分量还不够,但总应当有人能做到的。 李治一边思忖着去年洪灾之时跳出来的李义府有没有可能做到这一点,一边又想着阿菟那张潦草却震动人心的画作,竟未发觉他在不知不觉间已往南走出了好一段距离,越过了数道宫墙,到了南边这块官署办公之地。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他神思一动,朝着其中一处官舍走了过去。 守在门边的侍从惊见天子到此,下意识地便想行礼通传,却见李治朝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李治则自己正了正面色,朝着屋中走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屋中一位年已六旬的长者回头朝他看来。 不等他俯身行礼,李治已快步上前两步,将他搀扶了起来,“司空不必行此大礼,朕今日随意走走,恰好走到此地罢了。” 他当然不是随意走走的,他是有意来找对方的。 此刻在李治面前的老者,乃是英国公李勣。 李勣本名为徐世勣,是李唐开国功臣之一,得高祖李渊赐姓为李,因避太宗李世民的名讳,就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中,活到此时的大多已是年迈。大约也就是程知节能有这等旺盛的精力,还在西突厥战线上作战。 其余人里,像是尉迟敬德已在家中养老,李 勣也少有过问政务。 当然这少做事的状态,或多或少和他在永徽元年遭到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势力排挤有关。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24 章 024(三合一)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不过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李勣此人在朝堂官员之中,从资历到地位都相当特殊。 这也正是为何,在永徽元年李勣上表请辞后,仍旧执掌着一部分政务,而到了永徽四年,他因年迈而觉力有不逮,还是挂上了个司空的名头,时常会来中书省办公之地参知政事。 李勣打量着李治的神色,缓缓开口,说破了李治的来意,“陛下不像是随意走走,才走到此地的。我人是老了,却不代表真到了老眼昏花的时候。陛下如有事务叮嘱,不如说来便是。” 李治坦然一笑,与这位长者一并行到了桌边,相对而坐,在坐定后回道:“朕确有一事想要问询于英国公。” 早在李治还只是晋王的时候,他便与李勣有了一番往来。 彼时李治遥领并州都督,李勣则在并州任职十余年,这其中的上下级往来,让李勣的身上早被打上了一层李治同党的标签。 而当先帝驾崩之前,李勣先被贬官,又由新继位的李治将其召回,一路提拔到参掌机密的相位上,正如李世民死前所愿,是让李治对李勣再施加一份恩惠,进而彻底将二人之间的君臣关系捆绑落定。 这其中种种往日旧情,虽掺杂着李勣有避祸之想一度辞官退让,李治却从未怀疑过他对自己的忠心。 也或许同样是这番交情,当李治终于将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发觉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难言。 “我欲立武昭仪为……” 他刚要将宸妃二字说出,却骤然想到,那些抗拒他做出改变之人根本无所谓他要给媚娘封的是贵妃还是宸妃,只是想要将他、将媚娘都牢牢地钉死在原本的位置上罢了。 那么他便是离经叛道一些,做出的改变更为惊天动地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看吧,连一个小孩子都知道,天子该当执掌天下的。 这一番思虑在被逼迫得太急中升腾,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完成。 以至于自英国公耳朵里听到的,便已是李治吐出的下两个字—— “皇后。” 他想立武昭仪为皇后。 这一句说出,像是打开了李治身上的某一处开关,竟让他抬眸之间容光焕然,也让李勣骤然想到,在万年宫中李治朝着长孙无忌发问的时候,在山洪爆发中他立于山巅的时候,分明都是这个模样。 不知不觉间,这位大唐天子已有了翻手风云的魄力,让他忽觉有些感怀。 李治已徐徐说出了后半句,“英国公以为如何?” 这便是他要问询于李勣的问题—— 立武昭仪为皇后,如何? 若是换了褚遂良在此,只怕早已如当日那出小会上一样痛斥出声了,可英国公的反应不同。 戎马多年,让这位长者的面貌中依然有一种板正庄严之感,但回出的这句话,却更像是长辈对于晚辈的闲谈寄语。 “这是陛下的家事,何必要问我这个外人呢?”! 第 25 章 025(三合一) 李勣这话其实说得不对。 天子欲废立皇后,当然不能说是家事,而是国之要务。 是国事! 可李治听得很明白,那与其是在说,陛下可以自行决断家中事务,不用问询于外人,还不如说,这是李勣在用另一种方式告知于李治—— 他已是皇帝了,有些决定可以不必非要问询于旁人的意见。 一个备受掣肘的天子,连自己“家”中的情况都管不好,还能管得好天下吗? 当然不能! 那么陛下若想要废后立武,就放手去做吧。 李勣没有将话说得坦白且坚决,但毋庸置疑,他便是李治得到的第一份最有分量的支持。 李勣他不在乎那么多朝堂纷争,只在乎李治能否坐稳这个天子的位置,如同他父亲当年一样百官拜服,威加四海。 更为重要的是,李勣多年在军伍之中,能为李治争取到的武力支持,比任何东西都要管用。 当李治自此地走出的时候,他的脚步已比此前轻快了不少。 他甚至当即转回了安仁殿中和媚娘商议了一番。 在三日后的官员休沐之日傍晚,李治带着武媚娘出宫,拜谒了长孙无忌。 与他们二人一并抵达长孙无忌宅邸的,还有十一辆满载货物的车。 其中一辆车中装满了金银宝器,而另外十辆车里,装着的都是各种罗绮锦绣之物。 这些礼物走的是天子的私库而非国库,哪怕是李治要将这一笔礼物送出,也颇有些心痛。 可想到此番来见长孙无忌的目的,他又与身边的武媚娘对视了一眼,将这份情绪给收了回去。 太尉长孙无忌的府邸,位处长安城中崇仁坊的东南角,便贴着那皇城根下。 若自崇仁坊南边出来,就是朱雀门前横贯东西的长街。 故而长孙无忌上朝,不过是走两步的事罢了,是一等一的好位置。 虽如今的长安城里,崇仁坊还不到唐朝后期那“昼夜喧哗,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的样子,但因太尉与诸多达官贵人居处其间,还是令此地身价百倍。 更何况今日,还是天子亲自到访。 长孙无忌托大嚣张是一回事,真到了天子亲临之时的礼数倒也未曾忘记。 只是在朝着陛下带来的十一车珍宝绫罗看去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不由闪过了一缕异色。 而再看陛下还将武昭仪带来,那便更是不必说了。 长孙无忌暗道,他这外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执拗得可怕。 他本以为自己先前用认同褚遂良的话作为回应,再加上京城中近来出现的种种风闻,已经足够让李治清醒过来收回成命,却没想到,他眼看着是还没死心,还是想要将武昭仪册封为宸妃! 这次还将“贿赂”的筹码摆得更大了。 饶是长孙无忌自觉自己乃是大唐有功之臣,又是 陛下的长辈,也没料到能有朝一日得到这样的体面。 但该回绝掉的东西,还是得说的。 可长孙无忌怎么也没料到,当他将李治接入府中,让其在厅堂上首坐下后,会从李治的嘴里说出这么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古今之间的大罪,其中一项便是无子绝嗣。当今皇后虽有太子养在膝下,却并没有生育,反倒是武昭仪已接连为朕生下二子一女。朕思前想后,想废黜王氏的皇后之位,立武昭仪为后,太尉您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心中一惊。 怎么会是皇后? 不是宸妃吗? 他朝着李治看去,惊觉对方神容平和,少了几分往日里的拘束困厄。 比起是来“贿赂”他,让他改口的,更像是前来通知。 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才让他有了这等转变。 可陛下的问题已经抛出,没有多余的时间让长孙无忌去着人探寻李治之前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在已经回复过一次推卸责任的答案后,他也不适合再用褚遂良当挡箭牌。 他必须给出一个“是”或者“否”的答案。 长孙无忌眼尾的余光瞧见了同在此地的武昭仪。 今日对方虽不到盛装出行的地步,却必然是经过了一番妥帖的打扮,让其看起来风光逼人,正与李治那句封后愿景相互映衬。 也让长孙无忌难免去想,当年他到底是如何想的,才在王皇后提出将武媚娘接迎回宫的时候,并未做出拦阻,反而觉得这是个好建议,以至于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但话虽如此,现在拦阻也不算太晚! 他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语调和缓地说道,“昔年先帝病笃之时,不止将国之重任交托于我等,望我等扶持陛下肃清海内,定鼎乾坤,还曾对我等说,我好儿好妇,今将付于诸卿。陛下可还记得此事?” 这好儿好妇之说里,好儿媳妇自然是王皇后。 这既是太宗钦定的佳媳,那么出于自古所循的孝道,便不该将其随意废黜。 陛下用无有子嗣乃是大罪的说法开篇,长孙无忌便以温吞的答复打出了孝道这张牌。 若非今年的元月初一,武昭仪曾经以李治妃嫔的身份在太宗陵前拜祭,算是将“父亲赐予妃嫔给儿子”这等说法过了明路,长孙无忌完全可以将话说得再狠辣一些,便如“昭仪昔事先帝”之类的理由。 见李治面露不虞,却没打算回应这句先帝嘱托,以防落人话柄,长孙无忌顿了顿,又接着说道,“陛下若真要因皇后无子之故废后另立,也当择贵姓而娶,便如周文王以太姒为妻,与之一并广施恩泽教化与民,这才是帝王典范。” “再有,陛下继承大统至今,时逢灾厄频发,应当不愿见到皇统中微之象吧?” 李治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 若说长孙无忌的前一段话里,还算给李治留了几分脸面,就算是举皇后出身高门的例子,也直接往上追溯到了周文王的时候 ,而不是直接拿出太宗与文德皇后来说,那么后半句话,便是威胁之意有过于劝谏了! 永徽年间的旱灾洪灾以及其余种种缘故造成的粮荒接连登场,又有边境反叛恶邻崛起,是能称一句“灾厄频发”。 长孙无忌话中的潜台词分明是在问,到底是谁帮着李治将这样的乱局给平定下来的? 反正不会是武昭仪那早已随着先帝而走的父亲,也不会是她那些没一个能出头挑大梁的兄弟叔伯! 那么李治凭什么觉得,武昭仪能顶替掉王皇后的位置? 只是凭她完全能站在李治的立场上做事,凭她还算有几分政治头脑? 李治都几岁的人了,怎么还抱着这种幼稚的想法。 …… 长孙无忌目送着天子拂袖出门之时,依然无比坚信,自己今日给出的拒绝答复才是方今时代的潮流。 “陛下送来的十一车礼物并未带走,该当如何办?”下属朝着长孙无忌问道。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将其先送入库房之中吧。” 李治自己都觉得,他在将礼物带来此地后再将其带回去,显然有些不妥,跟彻底撕破了脸皮没什么区别,那他到底有什么好介怀的,将其收下就是。 权当陛下给自己这个舅舅的礼物。 说不定陛下还要觉得,是他的这一番言论点醒了自己呢。 然而长孙无忌不知道的是,李治确实是眉头紧锁满含怒气地离开了此地,却并不像是长孙无忌所希望的那样,因再度受挫而彻底放弃自己的计划。 甚至于,在和武昭仪登上了崇仁坊外的马车后,他的脸上过于鲜明的神情还骤然一松,像是在一瞬间卸掉了表演的面具。 不得不说,英国公李勣给他的那一句支持,让他的精气神有了异常明显的改变。 “陛下若是再演得逼真一些,应当说出几句激怒太尉的话,让他将您给直接打出来。这样一来,崇仁坊里外之人都知道陛下的算盘了。” 武媚娘这句打趣的话让李治不由笑了出来。 他一转头便对上了一双此刻沉静如昔的眼睛,在其中的星点锐利,更是让这双眼睛有了恰到好处的增光添彩。 而这也正是他需要自己的身边人能表现出来的气度。 他回道:“过犹不及,如今这样便正好了。” 李治拜访长孙无忌的次数已不少了。 所谓事不过三,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想让他这位好舅舅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已越来越危险,若真想和天子相处得宜便应该放权于他,只怕是不可能的。 那他也当然不可能同意李治将武媚娘扶持上宸妃位置的建议,更别说是皇后了。 他今日前来,要的也不是长孙无忌的这一句同意! 在三日前他和媚娘商议的时候,媚娘便建议他,做出这样的一番行为,固然损失了财货,也得不到长孙无忌的支持,却能拿到三个好处。 其一,天子没有对不起长孙无 忌这位托孤之臣,也没有对先帝有所不敬。 在面对这等大事的时候,他依然将长孙无忌作为头号被问询的对象。 其二,长孙无忌收到了李治意图废后的消息,因其和王皇后背后的宗族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绝不会对此消息有所隐瞒,而是会将其扩散出去,利用各方人马对李治的劝谏,来试图让天子收回成命。 这就要比李治自己再一次亲自说出好得多。 其三,天子携重礼拜谒长孙无忌,作为提出废后之意的第一步,足可见李治对废后这个举动到底抱有多大的意愿。 真有些想法,又懂得抓住机会的人,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可惜王皇后因去年的亲蚕礼到底还是有了些声望,若让这出意图废后的消息传出,可能会引发一些风闻闲谈。 不过这也无妨,李治因妥善平息了洪灾所得到的名声尤在其上,而这份与民恩惠,还没到消散之时。 待这出废后风波过去,以媚娘的聪慧,她知道该当如何做的。 当这架载着天子与昭仪的马车自宫门缓缓驶回后,天边夜色早已随着里坊关闭的暮鼓而起,铺满了整片天空,将长安笼罩在了其中。 各种声息都被院墙坊墙所隔断,无法为外人所知,就如同这暗潮汹涌的君权相权之争,被笼罩在一层后妃更迭的幕帘之下。 不过这份争斗的漩涡,还没完全波及到一些人。 比如说,清月第二日坐在湖边望云亭里捆花编草的时候,就见自己的面前忽然多出了一道阴影。 她抬起头来,就看见自己的前头站着个人。 一个大概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 清月脑筋一转,仰着脑袋喊了一句“阿姊”。 皇宫之中的衣着打扮和年龄都是过于明显的标志,尤其是公主的身份更不可能错认。 这小姑娘的发间金饰都是适合幼童的精巧模样,挂在双髻上颤动,衣着也绝非权贵之女可穿着的,再想想她的年纪,除了萧淑妃的次女宣城公主也没别的可能了。 不过见到她的时候,清月实在难免想到个笑话。 某些史书里说,萧淑妃倒台之后,这位宣城公主快四十岁还没出嫁,还是依靠着当时乃是太子的李弘求情,才得以出嫁,但只能嫁给宫中的侍卫。 可若是推算一番便能知道,她在十六年后出嫁,也不过是二十二岁的年纪,嫁给的还是出自太原王氏的子弟,横看竖看也跟谣传之中大字不识的侍卫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哎,都怪阿娘太能耐,让有些人怪喜欢造谣的。 宣城公主可不知道,这个还只有这么点大的妹妹,居然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思绪都拐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因萧淑妃素来不拘着她们两姐妹在宫中玩闹,她便干脆在清月的面前坐了下来。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萧淑妃对她们保护得太过,对于宣城公主李素筠来说,面前这个还没半个她大的小女孩,并不是她母亲的敌 人所生的女儿,而是个没见过的新面孔。 自去年元月初一李清月出生到如今,因她没跟着往万年宫去,也就理所当然地没同她打过交道。 李素筠没给人当过姐姐,母亲的另外两个孩子李素节和李下玉都比她年长,这会儿听到一声“阿姊”还觉得怪稀罕的。 她摸了摸下巴,看着清月慢吞吞的折花动作,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你阿姊的?” 按说一岁多的孩子应该没那么容易交流,结果她刚将这个问题抛出来,便见清月重新将目光放到她的脸上。 她歪着脑袋沉思了一会儿,方才说道:“阿娘说喊阿姊。” “……”李素筠被这句理所当然到直白的话给打败了。 但想想她也没法从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嘴里听到什么“感觉你是阿姊”或者“因为看你亲切”之类的话,这个答案又挺像那么回事的。 她刚想出了那么些神奇的对话模式,就忽见自己的膝盖上被人戳了戳。 李素筠:“诶?” 面前的小女孩长着一张格外讨喜的面容,因开春和暖,面颊上更是血气充盈,就是她现在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快。“你压着我的花了。” 李素筠低头,这才发觉自己坐的位置确实有点不巧,正好将摆在李清月身边的草木给压着了些。 但要说这是压着花了又不至于,那至多就是些枝叶罢了。 再说了…… “御园花草,皆为圣人所有,怎么就是你的了?”李素筠一边动了动自己的位置,一边问道。 清月认真回她:“花是临照殿里的,是我的。” 她只是看湖边视线开阔,这才将东西都搬到了这座望云亭中,又不是真在这里摘的花。 李素筠显然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 不过这答复虽是有理有据,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吐槽,“好霸道啊……” 阿耶知道妹妹是这种性格吗? 可下一刻她便见到,清月将手中编成一束的花递到了她的面前,笑得眉眼灿烂,“呐,谢谢你让开了,送你。” 这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模式,让李素筠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 但望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她还是下意识地将花给接了过来。 然而她又陡然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被这个妹妹完全牵着鼻子走了,以至于在一举一动间都在遵循着她的规则办事。 偏偏因对方年岁尚小,又举止有礼,让人完全无法对她生出什么气来。 也或许…… 没她想的那么多? 起身离开望云亭的时候,李素筠心中念叨,应当不是那小婴儿有着如此浑然天成的指挥做派,而是小孩子的逻辑本就跟大人不太一样。 对!这也是说得通的。 毕竟她也没见过几个这种年纪的孩子。 李素筠抱着这捧花回到淑景殿的时候,还在想着下次再见到这个妹妹,得再观察观察她 的行事,却忽见母亲阴沉着面色站在窗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李素筠记事以来,几乎从未见过母亲有这等神情。 不知道是何种本能作祟,让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花束给藏到了背后。 而后,她一边将其偷偷递给了宫女,让其带回到偏殿之中收好,一边端正了仪态走进了主殿,朝着萧淑妃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 “阿娘这是怎么了?” 听到女儿的声音,萧淑妃骤然从情绪之中抽离了出来。 对上李素筠这有些茫然的神情,她心中更是不由一软。 先前在获知李治直接提出册立武昭仪为皇后的惊愕,以及那种说不清是恐慌还是愤怒的情绪,都在见到女儿归来的那一刻,暂时被压制在了心中。 她抬了抬手,“过来。” 李素筠应声走到前面,却忽然被母亲俯身抱在了怀中。 “阿娘?” 李素筠狐疑出声,不知为何母亲要有这等举动。 这一下拥抱并不像是母亲在迎接她回来,无端令人有些心慌。 但也就在此时,萧淑妃一把握住了她藏在后头的手,在将她松开的同时,将其抓出在了面前。 李素筠抓着的那些花枝上还蹭着些泥土,现在都明晃晃地呈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萧淑妃挑了挑眉头,“你上哪儿来的那么多精力,我看是该让你和你阿姊一并去内文学馆进学去。” 李素筠嘀嘀咕咕,“那您到时候头疼的事情得更多了。” 见萧淑妃的目光扫了过来,她又连忙改口,“我去洗手,然后陪您用膳!” 萧淑妃松开了她的手,便见女儿连忙往宫女打好的水盆方向跑,这连蹦带跳的样子真是让人难以犯愁了。 她叹了口气。还是该当提醒提醒她,近来少在外头走动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到底会朝着哪个走向发展…… 她本以为她和王皇后的这出联手,应当只是将陛下的那项决定给压灭下去,却不料这是触底反弹,让陛下在一怒之下选择掀了屋顶。 也对,朝堂之上看似权柄尽数集中在太尉等人的手中,只要陛下愿意狠下心去办事,因他手中兵权尤在,是真能杀出一条血路的。 万年宫大水之事已证明了,他听任那些朝廷要员发表建议,未必就能事事顺遂,还不如他豪赌之下的结果! 现在便是—— 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 永徽六年的三月,在春雨落在长安城中的时候,这废王立武之事终究还是从原本的暗中讨论,被陛下摊牌在了明面之上。 几乎是在前后脚的工夫,王皇后便被扣上了在宫中行巫蛊之术的罪名。 但大约陛下自己都知道,是否真有巫蛊之术尤未可知。 他不过是要给这出废后设置一个导火索而已! 李治要的,也只是一个结果。毕竟比 起上来便是一句王皇后无子,巫蛊之术的罪名显然要更为直白。 有李勣等人的支持,有去年拿到的实绩,皇宫之中又是李治自己的地盘,这巫蛊的罪证也完全能拿得出来。 同月之内—— 王皇后之母魏国夫人柳氏被限制入宫。 王皇后、太子李忠均被禁足于宫中。 一时之间朝堂哗然。 第二日的朝会之上,褚遂良、韩瑗、来济等人在长孙无忌的授意之下一并向陛下谏言。 这三人所说的话在言辞上有些区别,但其中的意思却是一致的。 王皇后从家世地位上都远胜过武昭仪,皇后无子但也有李忠记名在膝下,皇后乃是先帝为陛下赐予的发妻。 如此一位皇后,怎能轻言废弃! 但这一次,打从李治用巫蛊之名拉开正式废后的序幕开始,他就不是那么容易再被劝回来的。 对于这些人一次次对他君王权柄的限制,他在登基的六年后,也势必要给出一个有力的还击。 他也相信,在他并非孤军奋战的时候,只要他的立场足够坚定,总会有一个又一个的人跳出来的。 四月的朝堂之上,几乎都是一方谏言一方漠视不听的状态。 李治身处风浪之中倒也沉得住气。 反正朝政议会里也并不只有废后这一件事可以用于议论的。 身在金满州的左卫大将军程知节被追加葱山道行军大总管一职,大军朝鹰娑川方向挺进。 诸多战报传递入京都有商榷之处。 要不是王皇后还被禁足在后宫之中,众人几乎都要怀疑,李治提出的废后决议,只是众人的一出幻觉。 可这当然不是他们的幻觉,在又一次遭到朝中众臣的反对后,李治并未多加言语,在结束了朝会后往安仁殿走了一趟。 以此刻皇宫之中风声鹤唳的状态,无人胆敢随意窥探天子与武昭仪之间到底又说了些什么。 为人所知的仅仅是,在第二日,武昭仪的母亲杨夫人又往宫中来了一趟。 比起去年所见,或许是因为杨夫人已逐渐习惯了在长安城中的生活,她看起来富态了不少。 但清月觉得,若是自己没有看错的话,杨夫人的眉眼间有几分遮掩不住的愁绪。 也不怪她有这等表现。 昔年为王皇后做媒的同安大长公主于前年去世,寿数八十六岁的她历任了三朝七帝,见证了不知多少风云。那现年已七十七岁的杨氏,算来也差不了太多。 亲眼见过隋唐迭代的杨氏无法不担心,李治近来的过激举动,会否引发朝臣的反扑,以至于落个黯然退场的结果。 若真如此的话,已和李治完全绑定在一起的武媚娘,便绝不可能有好下场。 可眼见女儿此刻正值身份飞升的要害关头,杨氏又不愿意在此时给她泼冷水。 “阿娘可还记得去岁我让你留意的事?” “啊……”武媚 娘一开口,让杨氏连忙收回了思绪,“我记得此事。” 固安县公崔敦礼那头,她是去走动过两次的,对方显然也从方今朝堂局势里看出,武氏已再不是往日可随意看轻的角色。 若有明哲保身之法,确实不必强求冒尖,免得落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此事在早前就已被杨夫人告知于媚娘了。以他近来在废王立武事件中做出的缄默不语表现看,他将此道奉行得很是不错。 那么媚娘所问的便应当是后一件事了。 自你父亲被追封为并州都督,登门往来的人确实多了不少,但……大多是些京中小官。?_[(” 武媚娘颔首,并不奇怪这一点。 那些自恃身价的高官,在反对李治将她册立为皇后的时候,不止一次攻击于她的门第。 哪怕陛下在去年有意提高了武德功臣的地位,也没能改变这一点。 便更不必提和杨夫人有所往来了。 杨夫人也当然不可能住到崇仁坊这样的地方去,那么平日出入所见到的人也就同样有限。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要的便是小官。 武媚娘问道:“态度上最为亲近的是哪一位?” 杨夫人想了想,答道:“是御史中丞袁公瑜。因同住一个里坊的缘故,他的夫人时常上门来与我做个伴。” 武媚娘道:“那么劳烦母亲替我转达一条消息给他。” 她随即附耳低语了两句。 杨夫人面色遽然一惊,迟疑问道:“当真要如此做?” 武媚娘语态从容,“此事乃是陛下授意,若不然我敢擅做这样的决断吗?” 她继续解释道:“方今局势,正处此消彼长之时。陛下已先贬柳奭,后禁足皇后与太子,再有过激举动,反而容易令有些人意图拼个鱼死网破,倒不如以点破面,令愿意声援陛下之人再看清楚一次陛下的态度。” 杨夫人咬了咬牙,“好,我去做此事。” 或许是因身负重任的缘故,她今日便没这个心情在宫中长留用膳了。 只在离开前,她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媚娘的三个孩子,低声自语道:“是该拼一把才好……” 连带着尚不能言语的六郎都被她抱起了一回后,她这才告辞出宫。 在小半个月后,这长安城中便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 长安令裴行俭认为,陛下若要立武昭仪为皇后必是灾祸之始,于此事上多有妄言。 甚至意图召集几名同样有此想法之人,一并求见褚遂良,为反驳陛下建议的一方多加筹码。 御史中丞袁公瑜“不知”在有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于朝中主宰意见的情况下,该当如何将谏言传达圣听。 于是将此事通过夫人的门路潜报给了杨氏。 杨氏匆匆进宫告知了武昭仪,又由武昭仪将此事汇报给了陛下。 随后的发展便很合乎常理了。 按照天子该当有的脾气,李治可以允许 众人在朝堂上发表意见,却绝不允许有人在反对于他举措的同时,还在暗地里做出这等举动。 褚遂良等人高低也是个宰相,尚有对着陛下直言劝谏的底气,可裴行俭便没这等保障了! 被检举揭发的裴行俭直接被从长安令贬斥为了西州都督府长史。 西州西州,顾名思义,自然是在边地西疆了。 “裴行俭是个人才,可惜是个有点认死理的人才,眼下先将他贬官出去,倒能起到一番杀鸡儆猴的作用。”李治看着面前正在教阿菟认地图的武媚娘,问道,“不过为何媚娘建议将他贬往西州?” 以大唐疆域之广,东南西北无处不可贬。 他虽隐约猜出了武媚娘的用意,却还是想要亲自听听她的想法。 “陛下这是要考校于我了。”武媚娘笑了笑。“那我便好好答上一答。” “其一,正如陛下所说,裴行俭乃是个人才,既是人才,便应当先放去最缺人的地方。西北边地各族杂居,混乱多时,现如今将领的数量已不在少数了,却缺几个能在此地吃得开的文官。裴行俭明经科出身,又做过长安令,不正是个得用的人才吗?” “其二,我听闻贞观年间苏定方苏将军便对裴行俭的军事天赋有所看重,对其多加传授。苏将军正在西域,倒不如再成全这番师徒名分。以妾看来,裴行俭这体格是没本事变成第二个裴行俨了,但若能为陛下培养出个儒将,不失为一件妙事。” “至于其三嘛……陛下是要让人看到个态度,又不是真要失了百官之心。现如今这份处置便恰如其分。我想陛下近来,应当能听到好消息了。” 这三条理由足以看出,媚娘或许早年间没有这个条件接触到朝堂事务,但她洞穿全局的眼力已随着地位的上升越来越出众。 只是让李治没想到的是,他还没发表意见呢,坐在媚娘前头的阿菟已是卖力地鼓起了掌。 李治好气又好笑,“你听得懂你阿娘说了些什么吗?” 清月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她就算听得懂,以她的年纪这会儿也该当说自己听不懂。 但有一句话,她是可以在现在回复的,“阿娘说的肯定对。” 李治:“……” 算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女儿说的也不算错。 西州这地方,确实是裴行俭目前最好的去处。 正如媚娘所说,若是能让裴行俭因为这趟贬官而有所得,那便是赚了。 老一辈的将领里,尉迟敬德和李勣已退下战场,程知节年岁渐大总有力不从心之处,苏定方到底也已年过五旬。 年轻一辈的将领里,李治数了个遍,发觉其中竟有大半都是外族将领,这听起来着实有点不像话。 不过暂时还能压制得住他们,不到急需解决这问题的时候。 反倒是在将裴行俭自长安贬官丢出去后,这漩涡之中的下一步变化,对于李治来说才更为重要。 敌方的势力削了一 步,该我方前进了。 李治揉了揉额角,媚娘,那你觉得,我们这一方的援助,会在何时登场呢?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武媚娘答道:“最迟半个月后吧。” 反正在此期间,李治也不愁没事情做。 今年的关中雨季,还是太过漫长了些,让人总有些回到了去年的错觉,又该排查水患了。 清月望了望窗外,遗憾地叹了口气,她今天也得窝在殿里了。 ------ 同在长安城之中,李义府也正在望着窗外的雨丝出神。 去年的雨季,当万年宫中众臣随同陛下一道受困于山中的时候,他主动请缨,和薛仁贵一道下山处理洪灾后续。算是在来济等人的围追堵截之中,得以在陛下面前露了一回脸。 但这份功劳,也仅仅是让他顺利地摆脱了中书舍人的官职,晋升到右谏议大夫的位置上。 在中书省内部的晋升流程里,这是从正五品上阶,达到正四品下阶而已。 右谏议大夫这个位置,在中书省内部也足足有四人之数。 想想与他本事相仿、起步资历也相似的来济此刻在什么位置上,李义府便不免在心中大觉悲愤。 只恨自己没能如对方一般抱上个合适的靠山,以至于处处受制。 但还没等他就着雨幕喝完这壶酒,就忽听门房通传,说是有人到访。 他刚要令人放行,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边同门外的扈从推搡着,一边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李义府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连忙让人退开。 没两步的功夫,那身着便服的精瘦男子便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目光在桌案上一扫而过,当即冷笑了一声,“您还有空在这儿喝酒呢?” 李义府回道:“你这是何意?” 来人名唤王德俭,与李义府同在中书省做事,担任的也是李义府早先那中书舍人的官职。因这家伙脖子上长了个肉瘤,还给自己美其名曰取了个智囊的称号。 但要说此人是个智囊倒也不错,毕竟他是礼部尚书许敬宗的亲戚,比起寻常人那自然是多出不少消息的门路。 这人也不跟李义府客套,“你还不知道吧?这京城之中即将遭到贬官的,可并不只裴行俭一个人。” 李义府见对方话说到了一半便牢牢地盯着自己,就算他再怎么因为饮酒有些反应迟钝,也马上反应了过来。 他眼皮一跳,“你说我?” 王德俭一脸同情地看向他,“上头斗法,下头遭殃,长孙太尉的意思,将你贬官去壁州做个司马。” 一听这话,李义府惊得差点将手中还拿着的酒壶都给摔了。 十道三百六十州,若要将各州名字尽数记住,还能对应其所在,对大多数人来说都过于艰难了。可有些州的名号,因其乃是各方官员避之不及的存在,是理所当然能被记住的,就比如说这个壁州。 只因它位于蜀地! 现如今确实还没有那首蜀道难,但并不妨碍人人均知,被贬官到蜀地是什么概念。 天高皇帝远的,要想回来便难了。 李义府便绝不愿意被贬去那种地方,和南蛮打交道。 他连忙拽住了王德俭的衣袖,语气急促,“你这智囊今日既来提醒于我,总不会是来送我入死地的。不知是否是许尚书那头有何破解之法要教授于我?” “这还用我提醒吗?”王德俭拍了拍他的手,回道,“你既得罪的是长孙太尉,那便继续为另一方添柴加火便是了。你说,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事?” 另一方…… 李义府脸色一凝。 他不会分不清楚局势,王德俭话中的另一方,自然是指的陛下。 而陛下现如今最为迫切的,就是要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成全他废掉王皇后改立武昭仪的心愿。 “你是说,让我上书赞同陛下立武昭仪的想法,以求得陛下的庇护?” 王德俭抖出了一副玩味的神情,“你没有别的选择了吧。” 李义府沉默了好半晌。 去年洪灾之中他都敢冒尖出头,如今他也当然应当有这个胆量。 可上书支持废后再立,又与那时的情况不是一回事! 洪灾的出现是证明了天子的判断并没有错,此番陛下这方的胜败却尤未可知。 李义府并不知道,李治敢于做出这番与朝臣的正面抗衡,乃是先得到了李勣的支持。他只知道,自己这个举动若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谁知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许敬宗这老狐狸让王德俭来告知他这个消息,只怕也有存心用他投石问路的意思。 但……正如王德俭所说,他李义府又与其余观望之人不同。 倘若他不冒死一搏,对于他这么个本就在边角的人物,陛下哪会在意他会不会被贬谪到看不见的地方。 李义府咬紧了牙关,“好,我写!” ------ 永徽六年五月,在众多反对废后的声音里忽然杀出了一个异类。 中书省右谏议大夫李义府言辞凿凿,疾笔千行,力陈武昭仪可堪为后,呈递奏表于陛下。 陛下大喜,不仅立刻着人查验了李义府的贬官诏令,将其撤回,还为其升官右散骑常侍。 消息传来的时候,身处于风浪中心的武昭仪却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还在继续教授子女习字。 反倒是她怀中的女儿皱了皱眉头,嘟囔了一句,“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她不喜欢的哪只是李义府的名字,而是对方的人品。 李义府,投机倒把的小人一个。 若是拿李义府去和裴行俭相比,那当真是侮辱了后者。 可前者升迁后者贬官,从某种意义上也是政局起落的无奈。 “我也不喜欢,”武媚娘没因为女儿孩子气的表现而将这句话忽略掉。 她望了望窗外,感慨道:“但,这是千金买马骨啊……”! 第 26 章 026(一更) 千金买马骨的人,难道会在乎马骨头能不能像正常的马儿一样奔跑吗? 那也未免对马骨抱有太高的期待了一点。 此时的李义府,就是这样的一块马骨。 早在李治与武媚娘决意用贬官升官的区别对待,来进一步挖掘愿意站在他们这一方的官员之时,他们便已经达成了一致共识。 愿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势必要施加重赏,以确保让其余观望之人心动。 所以李义府到底是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所能够起到的标杆作用。 或许,也只有这等有心钻营的小人,才敢在此时率先捅出一刀。 可别小看这些小人呐…… ------ 也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当长孙无忌的垄断没有影响到李义府的这出升官后,本就有想法的人纷纷坐不住了。 倘若陛下当真圣意决断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为何不趁机在其中捞上一笔好处呢? 尤其是,有些官员本就因没能和长孙无忌抱团遭到排挤,或因门第出身不高而必须遵循严苛的升迁规律,都在其中看到了一份希望。 大唐官员数量本就是超标的。 永徽六年的中央地方官员合计一万多名,若是按照每年退出去五百人的消耗来算,补位进来的也应当只有这个数字,可光是各种途径获得任官资格的,每年便有将近一千五百人。 其中还有些是因辟举以及门荫得官,有着非同一般的人际关系,已可算是“内定”的。 而上位升迁更是一笔体力和时间账。 若这个慢慢磨资历的路上还多了个拦路虎,那就更是难熬了。 但现在有人告诉这些人,他们可以选择将这个拦路虎给搬开,然后让这条上升的路径重新变成一条坦途—— 这件事,他们是做还是不做? 相信但凡有一点眼力见的人都会去做的! 许敬宗这人更是当即领会了陛下的意思,先往长孙无忌府邸中跑了几趟,在劝说无果后,先将一部分相识的官员劝谏去了水患治理的大事中,以示对陛下忠诚。 随后,他以他这礼部尚书的身份再写了一封奏表,直言皇后数项罪过。 其中一项,便是永徽三年皇后拒行亲蚕礼之事。 比起袁公瑜、王德俭以及其他意图在此时冒尖出头之人,许敬宗知道,自己还要更有优势。 他的官职地位更高,所以也比其余众人更为敢写! 那些人至多是在论述武昭仪的家世,证明她的地位并没有那么低,她也能坐得上这个皇后的位置。 许敬宗却敢直接拿着礼法的名号,悍然对着王皇后开刀,以论证她的“不能”。 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陛下现在在数位宰相之中还没有拿到半数赞成票,这对于政令的推行还是多有不利。 那么当废王立武的斗争到 达一锤定音的关键之前,陛下势必要将人抬到这个位置,也将某些人拉下马去。 李义府和来济的升迁路线相似,也为陛下充当了马前卒的作用,应当能顶上去。 他许敬宗有没有这个机会呢? 他思量了一番,觉得自己应当是有的。 不过这个前提是,先得有这个位置空缺出来。 ------ “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许敬宗此人真是将这话诠释得淋漓尽致。” 武媚娘刚听得李治做出这句感慨,便见李治将几封奏表合拢在手,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李治有此感慨毫无疑问,是许敬宗又有了些大动作。 武媚娘没在此事上多问。 陛下对于这些投机之人,虽放任了其中一部分打着迎立于她的名号,但也并不乐于见到她跟这些人结成太过深厚的关系。 否则便是在扳倒了一支限制他掌权的势力后,又将另外的一路给扶持得过高了。 何况,这些人在陛下心中到底是何种地位,武媚娘心知肚明。 她就算真要拉拢自己的势力,也得换一个时间,还要聪明一点。 现在就出手,显得过于急躁了。 她笑了笑,反正这些小人,陛下要想解决也容易。⒓[(” 许敬宗和李义府这样的人确实是一把快刀,但这等容易得意忘形的小人,更应该说,是一把随时会折断的刀。 要抓他们的把柄还不容易吗? 到时候在不需要用他们的时候,随时可以清算。 李治回道:“确是如此啊……” 不过现在还是他们对李治有用的时候,遭殃的,就是这些新晋贵人的另一方。 在得到了李治给出的暗示回应后,许敬宗接连上奏的几条消息,比起此前的温吞讨好,已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第一刀削向的便是来济。 在长孙无忌的扶持之下,来济从中书舍人到拜相,所用的时间不到十年。 这其中能被挑出错处的地方太多了。 何况中书省之中对来济心存怨言的不在少数。 这些搜罗在一处的陈言,很快经由许敬宗之手捅到了李治的面前。 许敬宗的这一招无疑很聪明。 他是不可能直接跳到中书令位置上的,与其如此,倒不如先成全李义府,也为自己此前将其作为投石问路棋子的举动表达一番致歉。 如此一来,在抗衡长孙无忌那方反击的时候,他便有一个完全同进退的盟友了。 李治在面对这份举报的时候,同样手段堪称雷厉风行。 去年来济没有在万年宫山洪对他表达支持,也被他按在了罪责之中。 连带着那一长串的官员联名检举,直接将来济削出了个贬官台州刺史的结果。 李义府尚未在那右散骑常侍的位置上做多久,便被抬到了中书侍郎的位置上,权柄仅次于 两位空缺的中书令。 而许敬宗的第二刀,指向的正是褚遂良。 当这位先帝顾命大臣以“不负先帝圣恩,以命相请”的说法,解巾叩首于殿前,请求李治收回成命的时候,砸在他脑门上的便是一封历数他罪状的奏表。 其中最重要,也最致命的一条,便是重新清算褚遂良侵占田地一事。 那本该是已经翻篇的事情,可别忘了,这其中还有一桩后续官司。 当年检举褚遂良恶意低价买卖的监察御史韦思谦,在褚遂良重新被起复后贬官清水令,不得升官。 偏偏韦思谦其人,真该算是个天生的谏官。 他于立身持正上毫无缺漏可言,即便被贬官,也以“大丈夫当正色之地,必明目张胆以报国恩”为其做人宗旨。 觉得此人并非池中之物,甚至为其鸣冤打抱不平的人绝不在少数。 李治都不知道许敬宗这家伙是怎么找到门路将这些名单收录起来的。 不过,手段不重要,结果最重要。 奏章砸下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褚遂良额头上的鲜血,是因在殿前台阶上叩首所造成的更多,还是被砸出来的更多些。 但此刻谁还顾得上这个。 更为醒目的,是李治在此时的一句厉声发问,“褚遂良,你字字句句不忘先帝,但你真无愧于先帝吗?” “……”褚遂良呆滞在了当场。 上首那位年轻的帝王气焰正盛,当他手握的分庭抗礼势力越多,借题发挥的底气也就更为充足。 李治冷然开口,“你去潭州冷静冷静吧。” 褚遂良他被贬了。 ------ 算起来,褚遂良被贬还遇上了个好时候。 长安城中的夏日连雨正当止息,不必令人需要打着伞去送行。 当然,这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值得安慰的。 降雨停下,高兴的反而是那些唯恐洪水再起的百姓,还有就是—— 终于能被准允出门的小孩子。 清月握着尖端包了白布的投筹,努力朝着距离她不远处的投壶比划,试图在自己已能走能跑后找点新鲜花样玩玩。 但另一道一直灼灼盯着她的目光,让她刚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来,只能将目光转回到了身边。 见李清月终于看向了她,李素筠松开了被咬着的下唇,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安逸啊?” 因两位公主不乐意令人打扰的缘故,原本随侍在旁的宫女都往远处退开了不少,只需能看到她们的身影便好。 而或许正因这份相对清静的环境,加上在她面前的又是个小孩儿,李素筠的情绪表露都显得直白了不少。 确实是……情绪表露。 当李清月朝着她看去的时候,惊觉这个年长几岁的姐姐扁了扁嘴,话中竟隐约有几分哭腔。 与其说她在问的是“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安逸”,还不如说,她在问的是, “你凭什么还能这么悠闲到无所担忧”。 清月垂眸沉思,不难猜测她此刻是何种心情。 对真正只有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她不会明白什么叫做朝堂博弈里的加减法。 来济、褚遂良先后被贬后,朝廷重臣里对于废王立武一事的态度本是四个反对两个中立一个赞同,现在四个反对里去掉了两个,又顶上了两个赞同的,便成了两个反对两个中立三个赞同。 优势到底在哪一方,已经很明显了。 只怕反对的两个里,其中一个也已经开始战战兢兢的。 李素筠能感觉到的,只是近来后宫的气氛也因前朝变革而大有变化。 便比如说她的母亲萧淑妃。 如果说那一次奇怪的拥抱已经让敏锐的孩童感觉到不安,这几日母亲越发反常的态度,就几乎是让她感到恐慌了。 可她又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倘若她将自己的这份担忧对着母亲问出来,绝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毕竟她的年纪还太小了,就算真遇上了麻烦事,只怕也没有帮忙分忧的本事。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在见到这个比她更小的妹妹之时,竟将这种不安给流露在了话语中。 不过话一出口,她又有点后悔了。 李清月的封号是安定,小名是阿菟,可不代表着她真能在这个年纪就帮人排忧解难,势如猛虎。 “算了,我跟你说有什么用,你玩你的吧。” 李素筠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 因前两日日光暴晒的缘故,地上的青草上已不剩什么水珠。 她信手扯过了一根抓在手里,想了想又多扯了一根,自己跟自己斗草玩。 可那股子憋闷的劲儿却总无法排遣出去。 但还没等她将两根草的其中一根给扯断了,她便发觉自己面前的光线被挡住了。 显然是李清月站到了她的面前。 她闷着嗓子问道:“你干嘛呀?” “哪有问问题只问一半的。”李清月伸手戳了戳她的胳膊。 李素筠没抬头,“那你能回答?” 李清月默然了一瞬。 李素筠的问题确实不太好回答。 她一个两岁不到的孩子,这会儿不当个正常的儿童打发时间,顺带锻炼锻炼臂力体力,为自己的健康成长打好基础,还能干什么别的吗? 但凡她真能有这等参与朝政的机会,她保管在褚遂良这家伙对着母亲的背景资历指指点点的时候,直接冲到朝堂之上,对着褚遂良来一句“何不扑杀此獠”。 这话到底是不是谣传抹黑的姑且不论,那听起来是真爽啊。 可惜褚遂良已不在长安城里了,让她没有了这个实践的机会。 她如今所能做的,除了做好一个看客外,也就是在亲身经历这段历史的时候,自上位者斗法里学到些东西。 比如说那出以小人作刀打开局面的操作,是 当真有意思。 只是…… 在看到眼前小姑娘要哭不哭表现的时候,她又在想,她是不是还能有一件事可以去试试。 她开口道,“我又不像你,还需要担心阿娘。” 李素筠霍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她定定地打量着李清月的脸色,只见在这个说话早熟的妹妹脸上,并没有什么落井下石的意味。 反倒更像是在跟她认真地探讨这个话题。 李清月慢吞吞地伸出手,自李素筠的手里将其中一根草抽了过来,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李素筠都还没反应过来呢,那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就已一把将草给扯断了。 完整的那根正在对方的手中。 李清月摇了摇手中代表胜利的那根,说道:“我教你个办法试试?” 李素筠:“……” 好吧,她觉得自己上一次对李清月的判断并没有错。 这妹妹果然很不对头。 但李素筠的交友圈里就这么几个人,又眼见母亲的焦虑神情无处排解,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你,你说给我听听。” 听到那句从李清月那里传达过来的话后,李素筠还努力让自己将这句话给背了下来。 若是让人瞧见这种出主意的场面,只怕要大呼好笑了,奈何这两个人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李素筠甚至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不会将给她出主意的小智囊给供出来。 就是吧…… 听人说话是一回事,真将其按照计划所说的那样问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李素筠蹑手蹑脚地返回淑景殿,便被殿中的低气压给惊了一跳,让她险些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都给忘了。 可伸头缩头反正都是一刀,见母亲挥退了宫人,像是要与她有话要说,李素筠抢先一步开口:“阿娘,有人托我给您带一句话。” 萧淑妃眉心一蹙,“什么话?” 她思量了一番近来女儿接触到的人,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因她被其余事情困扰,除了知道女儿正常就寝用膳之外,竟不知她平日里都做了些什么。 更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会从女儿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她问,您和皇后殿下,是想要效仿卫子夫卫皇后吗?” 萧淑妃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谁跟你说这话的!” 李素筠茫然不解地看着母亲的反应,自手掌缝隙里又挤出了一句话,“阿娘,卫子夫是谁啊?”! 第 27 章 027(二更) 李素筠的茫然一点都不作伪。 毕竟,她就充当了个传声筒的作用。 以她的年纪,虽已开始接受皇室公主应有的教育,先学的也不是前朝历史,以至于她对于唐代之前的隋朝都不大清楚,更何况是汉朝。 所以她是真不知道卫子夫是谁。 可这句话落在萧淑妃的耳中,却无异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卫子夫啊…… 萧淑妃怔怔地松开了掩住女儿嘴巴的那只手,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她可以担保,借着素筠之口问出这句话的人,用这个名字暗指的绝不是孝武卫思皇后的前半生,而是她的结局。 七百多年前的汉武帝时期,巫蛊之祸牵连甚广,眼看灾祸就要直接降临在太子刘据身上的时候,卫子夫听了刘据的局势陈述,选择站在刘据的这一头。 她以皇后身份协助太子开兵器库,以图反抗汉武帝,杀出一条生路来。 那是以皇后身份反抗天子,何其有胆! 虽然卫子夫并未能够成事,在事败之后果断自杀谢罪,但这无疑是给后面的人指示了一条出路。 一条……萧淑妃也曾经想过的出路。 自北周到隋到唐,再到李唐开国之后的第二任天子交接,个个都跟“造反”有那么点因缘际会的关系。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她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若是陛下的举动危及生命,她和王皇后又恰好手握太子,既已因利益瓜葛而联合,那自然也无所谓弑君谋反。 既然先下手为强才是政斗之中的准则,她们为什么非要遵循李治那一刀刀割肉的游戏逻辑? 太子李忠拥有关陇势力在背后的拥趸,完全可以成功上位。 唯独需要在意的问题,是宫中禁军的布置和发动此事的人脉。 自玄武门之变后,先后在位的两位皇帝都对禁军把持得极为严密,唯恐再发生一次这样的惊变。 而李治在万年宫山洪之后,对原本负责把守玄武门的薛仁贵器重有加,给了他统领宫中更多兵马的权力。以萧淑妃所见,薛仁贵此人无疑是很认死理的,也势必竭尽所能地确保李治的安全。 真要行僭越行刺之举,只怕没那么容易。 所以她若真要这样做的话,就必须先联络上被幽闭宫中的王皇后,看看这位皇后手中还有多少底牌。 这也是她在反复纠结了数日之后,一度打算去做的。 然而素筠带回来的一句话,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李素筠好像也隐约意识到自己大约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捂住了自己的嘴,用有些无措的目光看向母亲。 萧淑妃心中一软,摸了摸她的脑袋,“那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你先下去休息吧,没什么事。” 李素筠不太相信这是没事的表现,可母亲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暂且相信这是真的。 在回到偏 殿后,她又悄悄地通过窗户的缝隙朝着主殿方向看去?,见母亲将平日里跟着她的宫女给叫去了,也不知道是去说些什么。 李素筠有心溜去找姐姐咨询一二,又怕将答应了隐瞒消息的阿菟给供出来,只能先去做点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 殊不知此刻她的母亲陷入了何种错愕的情绪之中。 “安定公主?” 宫女顶着萧淑妃探寻的目光,答道:“是。近来公主没有与旁人有往来了。” 萧淑妃这几年间因少有冒头,令人恍惚以为她性情柔和,但今日忽然拿人来问,又分明是一派目光凛然如刀的样子。 面对这等犀利的视线,谁也没胆子在她面前扯谎呐。 她连两位公主往来之时宫女大多不在交谈距离内,都没忘记告知于萧淑妃。 可宫女给出的这个答案,却让萧淑妃很是困惑。 安定公主到如今也才一岁半,素筠能和她玩到一块儿去,都已是很令人吃惊的事情。 若是由她传话,还是能令素筠相信要告知于她的那种,想来更不可能。 比起这是由安定公主说出的话,萧淑妃更愿意相信,这是武昭仪经由安定公主之手,给素筠送了一条消息。 这或许是一张字条,又或许是什么别的东西。 总之,这句警醒之言最后抵达了她的面前。 她和王皇后想要效仿卫子夫吗? 当这样一个问题由她的政敌朝着她发问的时候,她就算真的曾经这样想过,现在也绝不能再想! 这就是一条已经被截断的出路。 她挥退了宫女,任由淑景殿的大门合拢,将自己放在一间慢慢黯淡下来的宫室之中,随后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她如今剩下的路只有两条。 一条,便是不顾陛下近日做出的种种反击,依然选择和彼时上门拉拢于她的王皇后站在一处。 哪怕是已经被人防备着谋逆的可能,也要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要是还有那么一点侥幸的可能,让她们的谋划成功,她便成了太妃,诸事无虞。 可更大的概率,还是她们被李治一并清算。 或许陛下会因朝堂之上才经历了一番清洗的缘故,选择将后宫风波给掩盖下来,以只杀主谋的方式平息风浪。 但若她死了,她的子女也难以保证日后坦途。 另外一条,就是在收到这条警醒之后尽快回头! 她确实有错,可到底不像王皇后一般,和关陇六镇的贵胄有着密切的联系,让陛下急于清除。 只要她愿意舍弃一些东西,还是有活命机会的。 这么一看,后面这条路显然要可靠得多。 人总得先活下来,才能考虑其他的东西。要知道,眼下的局势也已和王皇后上次找她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或许还需要被她在意的,就是武媚娘的态度了。 但一来,自武媚娘入宫,她便早早 抓住了李治的需求,跳到了王皇后的对立面上,让萧淑妃都没能插上几句话。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仇怨。 二来,她能让人带来这份警告,或许也代表了她的态度了吧? 不过话是这样说,萧淑妃想了想,还是不敢贸然行动。 她将自己的心腹宫女喊到了面前,像是闲谈一般问道:“你觉得,武昭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宫女没料到会忽然自萧淑妃的口中有此一问。 大概是因萧淑妃这两年间过于修身养性的缘故,她竟没在第一时间想到什么后宫争斗之上,而是真琢磨起了武昭仪的品性。 萧淑妃瞧着她的表情都能猜到她此刻所想,不知为何颇感无语凝噎。 但再一想到自家女儿也是这种没心没肺的状态带回了个炸雷一般的消息,又将本欲出口的吐槽给吞了回来。 听得宫女说道:“我听人说过,六局二十四司的宫女除却常驻于各宫的,但凡是去过安仁殿的,几乎都对武昭仪评价很高,觉得她为人宽和,是个相处起来舒服的主子。别的姑且不论,她应当挺会拿捏相处分寸的。” 若不然也无法在回宫后的短短时间内便博取到李治的偏爱。 不过这最后半句话,她好像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萧淑妃闻言揉了揉眉心。 她的心腹宫女在立场上应当是天然站在她这一方的,尚且会有这等想法,那么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经年累月间扩散出去的声望,或许真是她能察觉到自己近来异动的凭据。 而这份与人为善的做派,不管是伪装也好,还是当真如此,总之她若此时收手,活命的机会看起来更大了些。 但有错就是有错,陛下这种脾气的人,不会因为宫里多一个淑妃吃不了多少多余闲饭,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想了想,又在第二日将女儿叫到了跟前。 武媚娘既然不想让这拉拢出现在明面上,而是通过她的女儿传达消息,那她便先还是按照这个法子继续往来好了。 李素筠认真地端详了一番母亲的面色,惊觉她比起昨日的样子平和了不少。 她心中一喜。 这么看,阿菟真的没有骗她,那句话是有用的。 但很奇怪的是,昨晚上她在睡前让宫女跟她说卫子夫,听到的却是一个公主府中的讴者一路成为皇后的故事。而这种身份,和王皇后还有阿娘相距得有点远啊? 没关系!她现在还想不通,迟早能想通的。 萧淑妃摸了摸女儿鬓边的碎发,“替阿娘做一件事好不好?” 李素筠点了点头。 “去问问,若要后退,该当如何。” 她需要知道武媚娘能对她、对她子女的容忍底线在哪里。 但让萧淑妃有些没想到的是,被女儿在两日后傍晚带回来的答案,并不太像是武媚娘希望她接受到的处罚,反而是在教她,要退到哪一步去,才能让李 治打消对她问罪的意思。 这也是一个,若是让萧淑妃自己去想,绝不会想到的答案。 她望着面前早已因心烦而剪秃了的盆景,又将那个答案在口中转圜了一遍,“周国夫人啊……” —————— 永徽六年七月初,废王立武尚未随着朝堂人事变动结束而落下帷幕,后宫之中倒是先有了另外一条令人惊愕的消息。 萧淑妃向李治递上了一份请罪书。 她以妃嫔善妒为名自请除淑妃之位,并请跟随周国夫人钻研佛理,重学规矩。 周国夫人是什么人? 那是李治的保母姬揔持。 自南北朝时期便盛行的尊崇保母风尚,让姬夫人在太宗朝便被封为二品夫人。 长孙皇后病逝后,姬夫人在李治面前的地位水涨船高。又因太宗亲征辽东之时,姬夫人率领太宗后宫嫔妃前往前线觐见,在还朝后便被封为一品夫人。 到了李治登基之后,姬揔持便成了周国一品夫人! 这一连串的升迁,足可证明李治对这位长辈的恩厚。 若说李治对谁最为信任倚重,姬夫人必然在前二之列。 而让李治格外满意的是,姬揔持很明白自己的优待从何而来。 或许是因早年间以罪臣身份进入掖庭的缘故,姬夫人地位虽高,却很少出来走动,使用自己的特权,反而是随着年事渐高而愈发喜好佛理。 揔持这个名字便是她在研读佛经后为自己取的。 这样一来,萧淑妃为何选择与周国夫人待一处去,便好理解了。 她这封请罪书,一面是抬了一手周国夫人的品性,以就学?_[(”为由给自己寻找了一个上佳的避祸之地。 另一面,则是表明了将以佛理修养心性,绝不再耽误陛下的要事。 随同萧淑妃此举一并到来的,还有曾经有所异动的南方贵族的偃旗息鼓。 表现到这个份上,就算李治当年真因为萧淑妃碍于家族立场“袖手旁观”的缘故对她有些不满,现在也着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种“抱大腿稳准狠”的行事方略,不像是萧淑妃能想得出来的。 这让李治接到这封请罪书的时候,不觉陷入了沉思。 可当他令人将萧淑妃近来接触过的人都给盘算了遍,也没发觉她的“智囊”在哪儿。 那便——权当认为是她自己想通了吧。 反正有罪要罚,有“功”也得赏,萧淑妃请罪请得快,李治回应的圣旨同样不慢。 天子有诏,萧淑妃褫夺淑妃称号,改封昭容,留于周国夫人身侧反思进学。 但为防叨扰周国夫人清修,在其佛堂之侧另修了一处院落,用于萧昭容所居。 此外,雍王李素节的这个“雍”字,原本是因母亲身份而贵,现如今萧淑妃降为九嫔,他也得有些表示才对。李治思量之下,将其自雍王改封为许王。 这一条,在别人看来当然是惩处,可萧淑妃收到这封圣旨的时候却大松了一口气。 人人都道雍王有继承陛下位置的机会,若非太子先归入皇后名下,得正统名号,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必定远比现在多。她抱着女儿低声说道,现在便安全多了。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李素筠不大明白,“人少才好吗?” “当然更好。”这话不是自萧淑妃嘴里说出的,而是她的大女儿李下玉。 这女孩子已有十岁上下的年纪,或许是因平日里多习文墨,在打眼望去之时便觉有股书卷气,也比李素筠看起来文静不少。 只从她望向母亲隐约藏着几分担忧的目光中,还能看出情绪波动来。 “对,当然更好。”萧淑妃语气笃定地说道,“总归此番的麻烦已是差不多过去了。往后……” 她看了看素筠的脸,有一瞬间想说她是傻人有傻福,早早便同未来皇后的宝贝女儿玩在了一处,又想到李治此人的偏爱未知能持续多久,还是别将话说死了的好。 “往后的事便往后再说吧。” 萧淑妃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记得替我谢谢那个出主意的人。也……好好听她的话。” 她随后要跟着周国夫人一段日子,虽然还能回来看女儿,但也没法像此时一样日日过问。 倒不如赌一把,武媚娘在成为武皇后之后不会对她的女儿有所苛待,让人找到对付她的把柄。 那么听话一点总是没错的。 见母亲将话说得郑重其事,李素筠也连忙点了点头。 虽然……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忙到底是怎么帮上的,而且总觉得让她听一个不到两岁孩子的话,也有那么点奇怪,但既是阿娘说的,她先答应着吧。 她更不知道的是,当萧淑妃选择退出的那一刻,摆在王皇后这一边的筹码便又少掉了一枚。 也让李治下达最后一道宣布的指令,再没有了后顾之忧! 这场废王立武的推拉过招,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 永徽六年七月中,李治下达了废后旨意。 他以“中宫无嗣”“谋行巫蛊”“屡有忤逆”之名,将王皇后废黜,贬为庶人,暂囚于掖庭禁室之中。 废后旨意下达的两日后,许敬宗等人联名上奏,重新请立武昭仪为皇后。 同时请求将王皇后父亲以削爵论罪,对其再行一步打压。 到了这一步,韩瑗这个反对派已再不敢将自己的反对说辞摆上台面,长孙无忌也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皇帝外甥,暂时缄默不语。 活跃在政坛之上的新贵们,则忙不迭地以最为热切的言语鼓吹起陛下决断的圣明,武昭仪又有多么合适于皇后这个位置,只等着陛下的最后一道旨意。 李治看着铺开在面前的圣旨。 昨日他和媚娘一并见了被送往禁室关押的王皇后。 她倒是还如昔年成婚之时所见的那样,虽已去掉了 那满头珠翠与周身华服,也无损于她这仪态端庄。 面对废后的旨意,她没有过多为自己辩解。 毕竟,她早已在李治被迫立太子的时候,就什么都看清楚了。 现在只是有一道明明白白的旨意告诉她,无论是在后宫中抓武昭仪的错处,让李治失去这个由头,还是前朝势力压制住陛下的集权在手,他们都失败了! 那么迎接陛下随即而来的打击,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王皇后在消失于二人视线之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说错。 “我不是输给了武昭仪,而是输给了我的立场出身。但我不后悔没有背叛自己的立场。” 她和李治从来就不可能彼此交付信任与真心。 那她当然不可能让自己去当李治捅向关陇势力的刀,反而葬送自己的家族命脉。 如今只是损失她一个罢了。 李治想要彻底打破朝堂的垄断,还有太多的路要走,而这其中暗藏的机会,她相信她家族之中的人是能抓住的。 这话真是真实得可怕。 便如王皇后的堂兄王方翼,就已在仕途中展露峥嵘了。 李治倘若要朝野上下不只被一种声音所统治,就势必要对他委以重任。 也是在昨日,李治也与媚娘又有了一番讨论。 话题之中谈及的,便是当媚娘登临皇后宝座后她当如何去做,相应而来的武氏家族崛起,媚娘又当以何种方式应对。 让李治觉得她很聪明的一点是,她没有将话说死,但她给出了一番足够聪明的答复。 她说:“皇后当以身作则。” 这一句话,足以涵盖大部分的情况了。 还是昨日,他也同长孙无忌又有了一次会面。 但与此前不同的是,这不再是由他亲自登门拜谒长孙无忌,而是这位太尉前来面见陛下。 没人知道这场君臣之间的对话到底说了些什么,但由李治近前的侍从所见,当长孙无忌步出大殿的时候,脚步竟有几分蹒跚。 当李治望着面前这张还未宣读的圣旨之时,便忍不住想到长孙无忌彼时的问话。 他说:“陛下欲卸磨杀驴吗?” 这实在是一句,不太聪明的问话啊。 长孙无忌现在还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当真是让人不知该当如何评价。 想到这里,李治目光之中的犹豫在此时彻底褪去,只剩下了将玉玺按在圣旨之上的坚定。 这是他选出来的皇后,也是最适合于此时的皇后! 【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② 武氏比起太原王氏的根基,相差得实在是太远了。 可也正是这份差距,才不会让李治芒刺在背。 【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 君,可立为皇后。】② 诏书盖印。 从今日开始,媚娘便是武皇后了。 或者说得准确一些,在封后大典之后,她便是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了。 —————— “快,这边这边。手脚都勤快一点。” 李清月从打开的窗扇探出了个脑袋,就看到安仁殿的院子里人来人往走动频频,真是忙乱得很。 也不奇怪。 阿娘从昭仪变成皇后之后,自然不能再住于此地了。 按照李治随同封后诏书下达的指令,皇后随后的居所在延嘉殿,越过金水河再行出一段便到了陛下在内宫的书房甘露殿。 那属实是个好位置。 但安仁殿内除了武昭仪的东西之外,可还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的诸多物事呢。若要以尽快的速度整理妥当,怎么看都是个大项目。 澄心抱着个箱笼往板车方向走的时候,还恍惚了一下。 任谁也没想到,就在去年她还在担心武昭仪的前途,今年便已见到她升迁了,还是升到皇后的位置上,很是不真实。 也正是这份升迁,让她的压力增加了不少。 皇后的宫女和昭仪的宫女所面对的要求总归是不同的。 更何况,还是主子钦点的心腹宫女啊…… 小公主的份量也比之前重了不知多少,她可绝不能有任何一点看顾失当。 一想到这里,澄心下意识地便往安定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趴在窗台上的小公主忽然被后头的武后拍了拍肩膀。 也不知道小公主是又干什么好事了,这一拍竟险些将她吓得跳起来。 李清月一回头,瞧见是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她便听到武媚娘问道:“昨日我去送萧昭容,她说谢谢我的提醒,这是怎么回事?” 武媚娘很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提醒萧淑妃。 毕竟,萧淑妃是死是活是升是降跟她没什么关系,李治应当也不希望看到出现这样的拉拢抱团,所以对于萧淑妃很可能在往死路上走,武媚娘也没做出什么反应。 可萧淑妃开口之时竟像是万分笃定,并不觉得这份帮助是由别人带给他的。 若非武媚娘沉得住气,只怕要被萧淑妃看出她一无所知的端倪来了。 到了回转之时,武媚娘才有了余暇思考这其中的情况。 不知道是因为阿菟近来和宣城公主走得近,还是因为她刚开口便是一个“雨”字的缘故,出现这等费解的事情,武媚娘第一个便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而算起来,这份突如其来的感谢,竟也不算坏事,更像是阿菟这个福星所为了。 武媚娘伸手点了点女儿的眉心,“你做的?” 李清月露出了一个无辜的笑容,一把抱住了武媚娘的衣袖,顾左右而言他,“阿娘,我们说这个干嘛呀。” “阿耶都让人将皇后袆衣送去延嘉殿了,我想看看您穿着是什么样子!” 早在岐州籍田礼的时候,她就想看了!! 第 28 章 028(一更) 昭仪固然为天子妃嫔,也算身份贵重,但与皇后又诚然是两种身份。 彼时的武媚娘方与李治跳出樊笼,虽有破局锐气,却到底还少了些底气。 今日却大不相同了。 武媚娘瞧着挂在身上的女儿,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感慨,她这私底下的说话流利程度是比给李治添油加醋的时候高出不少,还是应该说她在此时岔开话题的样子当真可爱。 但…… 算了,既是安定公主,有些小秘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淑妃,不,萧昭容自这出废后风波中跳出去,暂时托庇在周国夫人的名下,她的两个女儿倒是可以作为阿菟的玩伴,也算是件好事。 “走吧,”武媚娘无奈地笑了笑,“这边乱糟糟的,也确实该先过去了。” 虽然皇宫内院占地不小,但此时她们才用过晚膳不久,还未到夜幕降临之际,倒也不必非要坐上轿辇去新宫殿。 武媚娘干脆拉着小女儿的手慢慢走过去,权当饭后消食。 自安仁殿往北过院墙,而后往东北方向走,便是一片开阔的宫中园景。 往南便是甘露殿,往北则是延嘉殿。 二者之间除却园景相隔之外,就是那条金水河了。 这条流经长安唐宫的金水河,和后世紫禁城中同名的金水河不大一样,并没有什么玉带环绕,而是穿皇宫而过,呈现出不大规则的流向。 但这条活水对于皇宫而言无疑颇为重要。 后妃所住的宫殿群中有着北海、西海之名的各个湖泊,几l乎都是由金水河供给的活水。 当武媚娘牵着清月的手,自河上石桥走过的时候,落日晖光正铺照在水面上,将整条河道都给染成了灿金色,让她们像是自一条鎏金飘带之上走过。 这便不难让人理解,它为何会有金水河之名。 李清月本想探头瞧瞧这河水之中有无锦鲤池鱼,结果她人还没桥上栏板高,又被母亲小心地牵着,根本没有这个探寻的机会。 唉,只能等她再长长个子再来了。 但还不等清月遗憾于此事,延嘉殿就已出现在面前了。 各司其职的宫人看起来走动频频,好似因这出皇后废立的结果突然陷入了混乱,但若仔细看去便会发觉,因尚食、尚衣、尚药、尚仪、尚寝、尚功六局的划定,各处也不过是忙而不乱。 就比如说尚寝局,司设女官早已先到,让人将主殿偏殿的寝具陈设筹备妥当,好让这位新上位的皇后能将五皇子李弘与小皇子李贤给先安顿下来。 不错,在废王立武的尾声,李贤虽还未满周岁,但已被李治赐予了名字。 李弘的“弘”字,寄予的是道教谶纬之说,李贤的“贤”字,则更像是李治再为武皇后这里加上一道盖棺定论的评价。 或许是因为怀有李贤之时,无论是李治还是武媚娘的处境都要比几l年前好上太多,以至于李贤虽是在拜谒昭 陵的途中所生,体格上还是颇为康健。 清月随同母亲抵达之时?_[(,还隐约听见他因周遭环境变化而发出的一阵有力哭喊。 但在重新被母亲抱起,感觉到了熟悉的气味,再被转交给乳母之后,他又已安分了下来。 等候在一旁的尚服局司衣、司宝女官并随行女史垂手站定一旁,未曾对这一出予以打扰。 当小皇子被安顿下来后,才见其中作为代表的女官走上前来,“皇后容禀,玺绶之物还需留待册封大典呈上,宫中神宝符契文簿已尽数在此,交由殿下过目。” “一应大典所用衣物,也已由尚服局赶制完成,均在此地了。如其中有何不妥之处,皇后可交代于我等尽快改制。” 她说是说的“有何不妥之处”,但这层层女史女官的把关,让其中出差错的概率降到了最低。 李清月也早将目光挪到了一旁的衣衫宝架上。 武德年间划定的规章,皇后服为三等——袆衣、鞠衣与细钗礼衣。 现如今便是前两者各有两套,后者则有三套摆放在了她们面前。 之所以只先上呈这几l套,则是为了将其带回重改少费些功夫。 与早前武媚娘以昭仪身份随同李治行籍田礼所穿礼服不同,皇后袆衣之上的翚翟花纹以十二行为数。 以方今典范规章,这个十二正代表着皇后尊贵身份。 便如那细钗礼衣是头上十二钿,袆衣所对应的礼冠也是花钗十二树。 攒簇形如球状的金钗,交织成了花钗之树,在暮光与烛光交映里,泛着一层夺目的宝光。 以李清月目之所见,其虽名为花钗十二树,但实际上只是大花十二而已,小花钗错落其间,连带着其余的金环金片金珠以及赤金博鬓,形成了整座头冠。 哪怕还只是被搁置在漆盘之上,也不难想象,将其戴在头上之时,会是何种样子。 李清月忍不住拽了拽母亲的衣袖,见她弯下腰来听她说话,她便目光发亮地说道:“我想给阿娘戴这个。” 武媚娘读懂了她话中的潜台词,“大典前?” 李清月点了点头。 武媚娘故作沉吟,见女儿又想去拽拽衣袖,这才开口道,“可以倒是可以,但你可得当心了,别将它给戴歪了。” 李清月连忙应道:“那是当然!” 她又不是来添乱的,只是想做一个更有参与感的见证者罢了! 于是当皇后册封大典到来的那一刻,在皇后殿中便出现了个堪称古怪的场面。 早已袆衣礼服在身的皇后坐在妆台之前,身边摆着一架宽凳,在凳上站着个三尺还不到些的孩童,正以一副小大人一般的模样打量着面前的母亲。 在她的手中便托举着那花钗十二树后冠。 因冠上花钗颤动,让人很难不担心,她会将这沉重的头冠给砸到地上去。 可端坐在她面前的皇后尚且神态从容,稳坐泰山,含笑看着女儿在此刻比 划的动作,其余人等除了小心在旁接应,防止那凤冠落地,大约也没什么可做的。 好在,前几l日小公主便连着捧过相同重量的物事,让人相信她不会干出突然松手之事,多少让人觉得安心一些。 何况,当她将这座花冠朝着面前梳理得宜的云鬓上摆去的时候,这位仪态雍容的皇后又忽然伸手扶住了女儿的臂膀,为的便是让这座花冠愈发安稳地卡在了发髻之上。 这实在是一幕有些奇异的景象。 可不知为何,亲眼见到这一幕的宫女竟不由屏气凝神,只觉这其中并不仅仅是亲子互动而已。 但突然之间的孩童出声又打破了此刻的静默,“好啦!没有戴歪。” 李清月满意地松开了手,当即就有宫女来将这发冠进一步固定妥当。 她还站在凳子上没下去,便正能对上武媚娘朝着她看来的目光。 或许是因礼服在身,她现如今是以皇后身份统御六宫,她也并不需要再谨小慎微做事,在这抬眸间流转的眸光中正有一番灼然光华。 那绝不是花钗金影映照,也不是因今日晨起打扮,到此刻正有朝阳入内,而是她骨子里便升腾起来的赤焰,行将以一种愈发坦然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 就先自这场皇后册封大典开始! —————— 农历八月中的长安,已有秋风渐近。 天高气清,正当册封的好时候。 皇后册封,依照礼节应当由天子临轩册命,便是由天子亲自离开宝座,来到殿台之前,行册封礼,作为仅有皇后、太子以及少数重臣能得到的尊荣。 但册封典礼却是自肃章门开始,正值内宫与外朝分界之地。 早在册封典礼举办的前两日,有司便已在此地设好了太尉、司徒的座次。此外,又设了内外命妇的座位。 ——后者还是因李治下诏而头一次出现的待遇。② 但虽说规章有变,其余诸事倒也进展顺利。 便如陈设于肃章门的仪仗队,以及司乐礼器之物,早已尽数就位。 李清月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周围是同样与会的皇子公主以及宗室,忽听身边有人小声问道:“你不觉得热吗?” 她一转头便对上了李素筠的脸。 像是唯恐被人发现在这等时候开小差,她将自己的声音又压低了几l分,总算在鼓乐声中没引起旁人的注意。 热确实是挺热的,头上还顶着个太阳,却人人都得穿着厚重的礼服。 可这等场合也着实不多见,热便热一些吧。 她朝着李素筠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见对方立刻乖觉地正襟危坐。 倒是另一头的李下玉朝着这边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妹妹为何如此听安定的话。 若是她未曾记错的话,阿娘应当只是让素筠听从“出主意之人”的话,以李下玉在送别母亲之时所见,那指代的应当便是今日接受册封的武皇后,但怎么连武皇后的女 儿都算上了? 不过此刻确实不是适合多话的时候,妹妹能安分下来总归是没错的。 只因随着各方人员到位,已有内侍高呼:“请中严——”③ 那正是禁中戒备的信号,标志着这出册封典礼正式开启。 自礼乐鸣奏的方向,太尉、司徒乘辂而来,又在永安门外降辂,于谒者持节前导之中行来。 随后,礼乐转入正和之音,李清月立马转移了目光,看着袆衣花冠在身的皇后自另一侧抵达此地,站定在乐音停止的那一刻。 两相对望,长孙无忌的目光别提有多复杂了。 但无论他有多不想承认自己此前的种种决断失败,也并不想看到武媚娘坐到皇后的宝座上,他此时的身份都只是执行册封礼的“太尉”,而不是能影响到君王决策的重臣。 与他同来的司徒,乃是李唐宗室要员徐王李元礼,也有着监督他此行莫要胡来的作用,甚至又以眼神示意了他一番。 长孙无忌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尽数压制了下去,起码在明面上已再看不出端倪。 众人便只能见着这两位高位官员北面而跪,齐声而呼,“太尉长孙无忌,司徒李元礼,奉制授皇后备物典册。” 皇后册印与玺绶先后传递于司徒、太尉、内谒者之手,随后呈递于案前,由皇后身侧的尚宫取册,尚服取玺绶,立于皇后身后。 这便不难让人觉得,当武皇后率领六局女官步出的那一刻,到场的太尉、司徒等人已不再是这出大礼中的重要角色,而仅仅是承担起传递功能的使者。 内外命妇一并起身的行礼中,也虽是人人均着礼服青衣,最为醒目的也依然是今日册宝在手的皇后。 日光更盛了,盛得像是在皇后袆衣之上镀了一层金红色的光影。 身披战衣的新皇后便在这华光的中心。 目睹这样的场面,谁又还能想起,在争论武昭仪能否担任皇后位置的时候还一度有那么多声音,声称其若成为皇后,必将有损国母体面。 而如今这等场面在前,她走出的每一步依然稳健,像是完全将这些声音摒弃在外,从容地接受着作为内外命妇代表的大长公主行礼祝词,内外命妇再拜,宫中女官再拜。 但大概只有武媚娘自己知道,她并不像是外人所见的那么平静。 这份权力荣耀到手的那一刻,她有一瞬恍惚地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初入宫闱,虽与阿娘说着见天子焉知非福,心中却也未尝不是惶恐,想起在太宗过世自己被充入感业寺之时的绝境,想起自己抓住机会起势的开端,也忽然想到了弘化的那一番感慨陈词…… 然而也正是在此时,她又在人群中瞧见了女儿那双灵动的眼睛,将她的种种神思都先拉拽回了眼前。 内侍的下一声高呼更是让她必须全神贯注,“奉制授皇后礼毕,转太极殿——” 册封皇后的下一步礼节,正是从肃章门外转入太极殿中,接受群臣朝贺! 到太 极殿去! 谁让皇后的身份本就不只局限在后宫之中。 当各方乘辂自肃章门抵于太极殿前的时候,李治这位天子早已自另一头的立政殿动身而来。 他甚至比本该抵达的时间更早一点。 毕竟,如果说武媚娘重视这场封后典礼的话,李治也不逞多让。 皇后既是他所立,也就代表着他手中的权利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而当皇后之位易主的时候,太子李忠也势必会被人上奏请废,让他再不需要在看到这个儿子的时候便记起,这是一个他在为人所裹挟钳制之时册立的太子。 更不用说,朝堂之上经由了一番洗牌后,他的下一步举措也就可以推行下去了。 此时此刻,他望着朝他走来的身影,讶异于媚娘如此契合于这个角色,却也欣喜于在此前的政斗博弈之中她从未往后退让一步,甚至一次次带给他突围的建议。 那么现在,这份成功无疑是属于他们两人的。 太极殿正处这皇宫中轴线之上,乃是朔望日中朝举办之所,注定了此刻能够入殿的人不在少数。 先前见证授册的内外命妇与早抵达此地的朝堂官员分列左右,尽数目睹着这一幕。 皇后缓缓行来。 青红金都是极重的颜色,但分毫也未曾影响她在每一步踏出间都更盛一层的大方气场。 那不是寻常人能拿出的表现。 或许此前还有人只听过与她有关的风闻,听的是在废王立武之事的闲言碎语里,将她当做是挑拨陛下与王皇后的祸乱之人。但在朝堂翻覆落定,而她本人体面登场的那一刻,他们都需要重新认识认识她了。 身在人群之中的李清月因为个子小年龄小的缘故得了个特许,可以往前站站,便清楚地看到了这出帝后相会。 嗯……或许叫帝后相见还有些不够确切。 毕竟,李清月此刻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神情并不是因为父母在前、母亲登临后位,而是因为—— 对于绝大多数后宫妃嫔来说,成为皇后已经是事业的终点。 但她知道的。 对母亲来说,这只是她事业的起点而已。 —————— 永徽六年八月,武后受玺于肃章门,受百官朝见礼于太极殿。 永徽六年九月,皇长子李忠去太子位,改封梁王。 同月,五皇子李弘改封太子。 天子有诏,因皇后初立,太子新封,当与民同乐,赐长安大酺三日。④ —————— 何为大酺,便是因国家的吉庆之事,允许百姓聚众欢宴。 不,不只是欢宴,还有歌舞嬉戏之事,长安的宵禁也会因此而放开,街坊里巷的限制同样会被清除不少。 “所以我也能出宫去玩?”李清月指了指自己。 见母亲点头,她哇得一声惊呼了出来。 去万年宫可不能作数,这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出宫! 她可以出宫去看看了!! 第 29 章 029(二更) 因她已不必像是去年一样,还只能被迫待在马车上,她更觉得出宫这个机会来得妙极。 能自己走几步路了,也就更能亲自领略长安风光了。 这份好消息,让她甚至选择暂时性忽略一些不大痛快的事情。 比如说,在母亲被封为皇后之后,武家众人的地位也自然应当水涨船高。 所以武媚娘同父异母的兄长,也在封官行列。 消息送达后,他们应当不日间会抵达长安一遭。 但李清月想了想传闻中这几位“兄长”对杨氏母女的打压,估摸着母亲没那么好脾气让他们继续沾着自己的光。 反正打击这群人的势力,对于刚经历了一番外戚干政之事的李治来说,或许还是好事,她也没什么好操心的。 那么比起武元庆武元爽这些人,更让李清月担心的,还是行将前来长安的武顺和其子女。 对于母亲来说,武顺是去年年末刚死了丈夫、带着一对子女生活的寡妇,自当得到她的照看,但这对子女是不是省油的灯,那便另当别论了。 好在,这两人年岁都尚小,总能找个法子弄远点的。 李清月咬了咬牙,先将他们在心中记了一笔。 这并非箭在弦上之事,还不至让她乱了阵脚,相比之下,反倒是另一件事有些微妙。 已过世的武士彟在去年刚被追赠了个并州都督的情况下,又因是皇后之父,被追赠了司徒与周国公的名号。 但……这名号有些不妥啊。 周国公的夫人理该是武媚娘的母亲杨夫人才对,偏偏萧淑妃如今随侍的那位姬夫人,恰好还领着一品周国夫人的名头。 姬揔持反应得其实不慢,她心知这封号有些不妙,便上表于李治,请求辞掉周国夫人的名号,给她另改一个。 结果,也不知是因李治觉得给错了封号后却让保母避讳有所不妥,还是要借此对刚拿到皇后位置的武媚娘敲打一二,又或者是真觉得此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竟并未批准此事。 李清月盯着李治半天,也没猜出这家伙在想什么玩意。 反倒是李治在发觉女儿盯着他后转回头来问道:“阿菟这是在作甚?” 李清月总不能真将此事摆在台面上来问。 她仰头说道:“我在想大酺庆典出门。” 李治已习惯了女儿自二三月里到如今这半年间日益顺畅的表达,没对此有所意外,反倒是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做了哪些准备?” 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答道:“阿娘说,我需想好出门的时间、行路的方式、携带的资材,还有便是一并出行的人。” 她甚至指了指面前的本子,颇有准备充分的意思。 李治都要被这模样给逗笑了。 便听得清月说道:“出门的时间好说,大酺头一日必定人潮拥堵,若我走丢了,阿耶阿娘要心疼了。第三日呢,阿娘说许多好玩的已收摊不见,就该 第二日去。” 他点头。 这听起来有点道理,可若人人都是这样想的,那便有点好笑了。 李清月又道:“行路的方式嘛,我如今能在宫中走小半个时辰,但长安街市上各种新鲜玩意若要看下来,起码得半日工夫。” “阿娘说若我走不动有几个办法,一个便是弄一辆板车,随时坐上去休息,另一个便是弄个腰舆。” 李治问道:“那你选了哪一个?” “有车自然要坐车的。”李清月答道。 腰舆这种东西,若是放在宫中为行动不便的年迈官员服务,或许还算好用,比起寻常的轿辇也要轻便不少。但若是用在逛街上,那就当真太醒目了。 她又补充道:“我要一辆驴拉的小板车。” 反正她不是去街市上逞公主架子的,怎么方便怎么来。 见李治首肯,她接着说道:“再便是听阿娘说,街上会有很多有趣的食物和手艺奇巧之物,阿娘已将买东西所用的钱财交给澄心了,让她帮我管着,别瞧见什么都买回来。” 李治笑道:“你便是都买回来了也装得下,顾虑那么多作甚?” 反正她的临照殿还能用来放杂物呢。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妥不妥,阿娘说了,要节俭些为好。而且好多东西我也吃不得……” 这才是最气人的。 李治努力让自己没在此时露出什么幸灾乐祸的神情,心中倒是暗赞了一句媚娘教女有方,问道:“那随你同行之人呢?” 李清月答道:“宫人与护卫必定是要的,再便是我想向阿耶求几个人。” 李治挑了挑眉头,“是要我多拨给你几个护卫?” “不是不是,”李清月摇头,“其一便是,我想带上素筠阿姊,她说她也没出过宫门,想此番同去见见何为大酺。” 李治思量了一番萧淑妃之女和阿菟走得太近的影响,最后还是觉得不必在此事上担忧过多,便并未做出阻拦,“那你可得当心别把你阿姊丢了,还有呢?” 像是因满足了她带着小伙伴一道出行的愿望,让她颇为兴奋,李治眼看着女儿又往他所在的方向挪了挪,这才开口说道:“阿耶,你认识的人多,必定知道,有没有什么年轻一点的,聪明一点的,又能当向导的?” 李治干咳了一声:“能跟你这个聪明人交流的?” 见女儿毫不客气地点头,李治扶额,“行,我给你找人。” 他手底下的人里,大多是自他还在晋王时期便跟随的,要找个女儿所说的“年轻人”怕是有些难度,总不能让她去跟上官仪大眼对小眼去。 不过倒也无妨,去几个皇叔和兄弟府上问问便是了。 有几个格外喜好招揽门客能人的,总能找出几个神童来。或许会和阿菟更有共同语言一点。 但年龄也不能太小了,那就成了个负担。 “对了,”李治方要出门,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问道,“你不约 你阿兄一并出去?” 李清月连连摆手,此番大酺是因阿娘与阿兄的缘故?_[(,若在街头被人认出,怕是要进退无门了。” 她才不找这等麻烦呢。 李弘要想出门,自己去就是了。 反正宫中也不缺多出一组侍卫。 李弘听了这理由,愣是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只比妹妹大一岁多的他甚至还没到三周岁,更不知道面对这等“嫌弃”的表现该当如何回答,只能目送着妹妹带着宣城公主一并坐在小板车上出宫去了。 但比李弘更为傻眼的,应该是那位临时上岗的“向导”。 卢照邻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潮叹了口气。 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好好地在邓王李元裕的府邸之中做着个典签的职务,平日里所需要做的也就是整理邓王府中藏书,顺带利用职务之便读一读书,居然会分到一个相当莫名其妙的差事。 这还不是个寻常的差事,而是陪同陛下的小女儿游览大酺街景。 最离谱的,大概就是自邓王李元裕处说出的理由了。 “我琢磨着,陛下名为替女儿寻一向导,实则是在朝堂局势更迭后,意图再行选拔出一批可用之才。否则为何需要此人聪慧、年轻、有耐心且熟知长安情况?” 再宠溺女儿的父亲也没必要给一个两岁不到的小孩安排此种向导啊。 李元裕一点也没想到,事情可能真就只是如此,直接便想歪了,甚至觉得自己能想通这一点,可见已在思想境界上朝着李元嘉的方向追出了一段。 他在将卢照邻送出门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升之,你为我府中之相如,又是少年便拜于名师门下的奇才,怎能除却在长安城中走动便是枯坐书阁呢?”② 他都将卢照邻比作司马相如了,当然要送对方见一见天子! 卢照邻:“……” 啊?这也太草率了吧? 今年还不满二十岁的卢照邻看着抵达既定地点的小公主,更有点怀疑人生了。 虽然这位公主看起来很有想法地选择了驴车,混入长安市井中毫不见违和感,就连衣着也看起来像是个普通孩童所穿,打眼望去没有半分的公主架子。 但他是真的不会带孩子啊…… 哪知道他还在恍神之中,就见那小公主不知为何,在听闻了他的名字后露出了几分饶有兴致的目光,像是看到了什么特殊的存在。 好在转瞬之间,小公主已将目光落到了街市之上,也是同样的兴致勃勃。 这让卢照邻顿时松了一口气。 听得小公主指向远处惊呼了一声“那是何物”,卢照邻连忙转头望去,朝着那高竿飘带望去,下意识地应道,“那是寻橦之戏,公主……” 他话刚出口就被李清月给打断了,“出门在外叫什么公主,喊我三娘子就行了。” 她又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李素筠,“这是二娘子。” 二娘子…… 行吧,卢照邻压力更大了。 但这骤然之间打断他说话的一出,倒是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位年幼得有些过分的公主,好像着实有点早熟,在言谈中所表现出来的稳重,也绝非寻常孩童可比。 或许也只有在看着街市之上种种的时候,她满眼新奇的样子,让人还能确定,她确实只是个孩子。 毕竟,李清月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大酺中放开的种种限制,让百姓像是正找着了呼朋引伴、聚众欢庆的契机,便是比之年节时候也相差无几。 那些街巷院墙只能拦阻隔街相对,却无法拦住各种游街杂耍活动。 不,可能还要更有过之。 九月秋收已过,本就是百姓稍有闲暇的时候,不趁着此时欢庆,又该当趁着何时呢? 以至于李清月环顾四周,不由发出了一句感慨—— 好多人呐…… 还并不只有行人。 当身着平民衣着的宫人载着李清月等人往那“寻橦之戏”方向而去的时候,坊市的交叉口上,便有一队旱船经行而过。 以竹子与布做成的旱地莲舟挂在人身上,成了一艘艘可以随着人在陆上行走而动的小船,随着锣鼓声动,就是一列时而快走,时而翻转的船队。 “那本是因纪念屈原而设的赛龙舟,只是因有些地方没这等水上行舟的条件,便改成旱地行船了。也有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意思。” 见李清月看着这列正表演起“颠簸”姿态的小船们,卢照邻开口解释道。 别管小公主能不能听懂,他接了活总是要干的,不能影响到邓王的颜面。 但他大概不会想到,李清月还真能理解这些人的愿景。 接连在关中发生了两年的暴雨,虽说都未造成过于惨重的后果,但想必没人希望暴雨还会持续到第三年。 是该乞求风调雨顺的。 所以并不奇怪,同样是自街头行过的马车之上,胡姬拨弦而歌,唱得也是轻快的丰收歌谣,还挺有一番异域与中原结合的混搭美感。 而当李清月行到那先前吸引住她注意力的高竿飘带位置之时,更是瞧见,在背景的天幕之下,这片似是专门用于曲乐杂艺的坊中,数丈长的竹竿扎在中间空出的表演场地上。 长竿之上捆缚着形同山峰与云雾的道具,戴竿舞者则穿梭其间,手持绛节。 虽未有一句唱词,竟也能令人体会到这出表演之中的意思。 那是身姿轻盈的持令使者要往云间去请一场恩泽之雨。 此雨必是随令而停的。 因主竿与那些辅助的高竿各自相抵,交错入云,这才能令她之前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也能瞧见。 在表演的收尾,那立足于高竿之上的女艺人竟像是乘风而落,轻盈地跃到支竿之上。借着飘带与“神山”的遮掩,游鱼一般落了地。 随后便是铜钱如雨朝着那讨赏的盘中落了进去。 李清月抹了把额上的汗。 也不知道是为这艺高人胆大的戴竿艺人捏了把冷汗,还是因她在侍从庇护下挤出了一条路而觉太热了。 哎呀,想到这里,她忽然暗道了一声糟糕。 她瞧见新鲜玩意便忘了其他人了。 那有着初唐四杰之一名号的卢照邻倒是还在她的身侧,可跟随着她的队伍是真少了一半。 她惊了一跳,连忙问道,“素筠呢?” 好在此时,忽然自远处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阿菟,快来看这儿?” 李清月被侍卫抱了起来,总算瞧见李素筠在何处了。 遥遥看去,李素筠的面前正有一对角抵相斗之戏,比赛到了最是难解难分的时候。 她平日里就算有机会见到宫中侍从,却也只见得他们持刀而过,何曾有这样身形矫健的打斗。 再远处更是一片乐舞百戏的喧闹场面,其中腾挪踏跃应和着热切起来的节拍,也是宫中绝不可能见到的鲜活场面。 吸引住她的目光一点也不奇怪。 李清月在心中腹诽了一句,这也确实像是素筠会喜欢看的东西。 当然,想归如此想,她的行动却没耽搁。 她吩咐了一句让澄心给那戴竿艺人看赏,自己则指挥着侍卫往李素筠的方向去,免得两人被变幻的人潮冲散了,离得太远就没那么好找了。 可刚挪出两步,她就发觉澄心没像往常一样手脚利索。 李清月连忙叫停了侍卫,回头看去,“怎么了?” “啊。”澄心一愣,猛地回过神来。 李清月端详着她的脸,“你今天好像有点魂不守舍的。” 对上这道已有探寻之意的打量,澄心抿了抿唇,回笑道:“哪有什么事儿,只是很久没见到这种场面了,有点惊讶罢了。” 她飞快地自袖中锦囊里翻出了数枚铜板,丢进了圆盘之中,与其余看客所给的并无差别,又快速地跟了上来。 可眼见这表现利落,李清月还是没打消自己的疑虑。 她嘟囔道:“我又不是素筠……” 所以她没那么听话也没那么好忽悠。 偏偏澄心明摆着不想给出个真正的答复,她便是真拿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也没什么用。 而若是她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澄心有些异样,是在见到岐州百姓向着回返长安车队行礼的时候,这一次则是见到这些杂耍艺人。 这么看,平日里心思玲珑的宫女,竟也有自己的秘密了。 李清月心中已暗自盘算,等回宫之后便先偷偷打听一番,澄心是按照采选、进献、罪没这些途径里的哪一条进的宫,说不定还能发掘出些东西来。 现在便先不必多管了,毕竟她能出门的时间也就这么一点。 在她的面前,乐舞百戏的演出正是接着那出云中竿舞而起的,乐音已彻底换成了一种急促的鼓点。 见李清月朝着他看来, 卢照邻伸手指向了那批杂耍艺人中领头的那个,很是敬业地继续解释道:“这是自汉代便兴盛的百戏之一,名为七盘舞……” ……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 当夜幕渐渐在长安城中降临的时候,这些嘈杂的声音才终于平息了下去。 但今夜并无宵禁之鼓,只有几个自长街上跑过的孩童恶趣味地想要去锤一下街鼓,这份庆典仍可继续下去。 于是另外的一种声音便渐渐代替了白日里的喧腾鼓乐,成为了夜色中的主流。 那是一种更为轻柔也更为和缓的乐音。 里坊之中的酒肆灯火也随之亮起来了。 李清月随着卢照邻的推荐择了家酒楼,在厢房中落座。 站在凳子上朝着窗外看去,就见她们此刻所在的里坊中,各家酒楼饭馆各自挂上了招牌,点起了亮如白昼的千盏灯笼。 随之而来的还有自各处窗扇里冒出来的酒香饭香,以另一种方式撞击着人的感官。 她看得清楚,也闻得清楚。 虽然没有长街两侧灯火交织的壮丽景象,但一座里坊好像就是一座微缩的小城,在这城中攒动的人头就像是这幅浓缩画卷之上的星星点点。 哪怕眼前所见只是窗口一隅,却也不难想象到,长安城中还有无数处这样的地方,共同组成了这座关中都城的风貌。 这不由让她发出了一句感慨。 “这就是大唐盛世吗?” 与她所处的时代相隔千年的大唐盛世。 李清月托着下巴,将手肘搭在窗口,改了个更加舒坦的姿势,以便欣赏下方的景象。 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也正有一道酒肆开业的铜锣炸响了整座街巷。 一个个抛飞而起的灯笼则像是灯花迸溅,骤然吸引去了众人的目光。 没有烟花,却是另一种华彩纷然。 而在大酺的欢腾气氛之中,没人会因此而对其有任何的意见,反倒是捞着酒壶的客人尽数朝着那散财的铺子涌了过去。 看呐,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但李清月其实并未完全沉浸在下方喧腾中,毕竟她也不好喝酒这一口。 以至于喝彩声几乎冲破里坊之时,她竟耳力极灵敏地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可能只是在喃喃自语,并没有想要任何人听到。 偏偏因她身怀系统的缘故,还是将其收入了耳中。 那声音还很熟悉,正是方才一度走神的澄心发出的。 “……不是的。” 李清月闻言眸光一闪。 不是什么? 这不是长安盛世? 可此时的大唐虽还不到开元盛世,到底已经历过贞观之治了,关中的人口也早非隋末时候可比。 再以今日之所见场面,说这是盛世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的。 澄心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没能被掩盖在下方的动静里,反倒连后一句都被她那小主子给听去了。 那也实在是她有感而发的一句—— “不够体面的人……哪有机会出现在公主眼前呢。他们早去各州逐食去了。” 听到这里,李清月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只因她好像听到了一个对她来说很陌生的词语。 当澄心带着钱袋下去结账的时候,她便状似无意地朝着卢照邻问道:“逐食是什么?” 李清月并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只能依照着澄心方才念出的声音模仿。 但很显然,她模仿的并没有错。 卢照邻闻言,在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愕然,“三娘子为何忽然有此一问。” 在此刻的大酺盛景之中,她本不该提及这样的事情。 李清月却只是固执说道:“我问你答就是了,你不是给我当向导的吗?” 卢照邻愣了愣,忽然想到了在他前来此地之前邓王李元裕对他的叮嘱。 那么难保这句话并不是公主要问,而是陛下要考校他一二? 他正了正面色,答道:“关中田地粮产不足,四面关隘又限制运粮进入,尤其是水路,几乎无法用于大量运输粮食。所以若遇灾年粮荒,陛下便只能令百姓出关,前往其余各州讨要食物,是为逐食……”③ 李清月呆在了当场。 窗外忽然又响起了新的一声锣鼓,把卢照邻最后的几个字给吞在了满堂斗酒声中。! 第 30 章 030(一更) 李清月是一点都没有想到,“逐食”居然是这个逐,这个食。 可按照澄心彼时自言自语的状态,卢照邻所给出的这个解释,又应当没有出错。 这话中的语境是相符的。 【关中缺粮,让百姓流亡于外觅食,是为逐食。】 这完全是一个现代人很难在历史事件的记载中留意到的残酷事实。 在李清月的认知之中,长安的政局风云才刚落下帷幕。 这是年轻的天子自权臣的手中收回权力,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正要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 伴随着“上有所好”出现的投机倒把,也终究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主流。 而当皇后、太子初立所带来的大酺三日到来之时,因正当秋收,也理所当然地让人能喘一口气。 百姓们不再像是平日里的情况一般,被限制三人以上的聚众饮酒,正可找亲朋好友共聚,品一口长安庆典中的热闹劲儿。 但李清月忘了,打从她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她见到的便都是长安上流人士的生活。 所以她不会觉得,饭桌上出现缠花云梦肉、素蒸音声部、樱桃蘸乳酪是什么奢侈的东西,只恨自己还是个小婴儿,便无法品尝到这些“大唐风味”的美食。 她一面看着母亲协助计算官员四时衣物的开支,觉得九品官花五个月的俸禄才能置办齐一套真是有点奢侈,是该削一些支出。 却忘记对于更多人来说,要攒出租庸调便已不容易了,更谈何四季数套衣物之说。 就算是身在这片庆典的场面之中,她也不会去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有机会享有参与街头闲逛的自在。 那起码是已经大略解决了温饱问题的人啊。 至于那些不够“体面”的人,因他们不是关中的粮食储备所能喂养得起的,对朝廷来说乃是多余之人,自然只能去外头自己寻找生路了。 李清月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往窗外看了一眼。 外头灯花酒宴依旧,甚至不知在哪处又多了一阵琵琶语。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长安城中的贫富差距是很能用一种东西体现出来的,那便是这处里坊距离皇城的距离。 而她现在所在的位置,事实上也确实未距离朱雀门太远。 毕竟,她今日还是要回宫去的。 那她看到的,从来就只是一部分的“长安”。 也难怪在她以一种看新鲜事物的眼光说出此为盛世的时候,会听到那样的一句反驳。 但这句反驳,也轻得像是在风里一吹就散了。 直到这句“逐食”的解释一出,方才重重地捶了她一记,让人无端觉得心中发闷。 卢照邻刚要再自逐食之事往下分析粮运弊病,忽见这位小公主朝着他示意了一个暂停说话的信号。 作为一个称职的陪客,他连忙止住了话茬。 一时之间他也顾不得去想,自己的 这番答话是否妥当,便见那方才有一瞬目光沉沉的小公主,忽然朝着包厢门户的方向看去。 渐近的脚步声里那位先前下楼的宫女走了回来,小公主露出了个笑容,“澄心,你说我要不要自此地买些时兴茶点回宫?” 没等澄心答话,她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虽说宫中美食多得是,但这毕竟是长安民间风味嘛。我想带一点给阿娘尝尝。” 澄心丝毫没意识到此地刚经历了一番插曲,见小公主兴致勃勃地挑选起带回宫的礼物,还拉上了宣城公主做那个口味鉴定之人,也不免觉得自己此前的感慨或许有些不合时宜。 安定公主还这样年幼呢。 小孩子看的,不过是个热闹罢了…… 但她没看到的是,当这位小公主刚在长安城中欣赏遍了山车旱船、寻橦走索、百戏竞作和夜来酒会,在意兴阑珊中回返于宫中的时候,并没兴致勃勃地向着武皇后诉说起此番出宫的种种见闻,而是安静地趴在她的膝盖上好一会儿,才问出了一个问题。 “阿娘,你说什么才是盛世呢?”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武媚娘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有些讶然地看向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 这个问题若是由李弘问出来,她或许要觉得,这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词,像是刚开始学对话不久的人一样,想要弄明白每一个词语的意思。 那她或许还能给出个能让普通孩子听懂的答案。 可从阿菟的口中问出,她便要想想,这是不是当真在问询一件要事了。 想想今日她方出宫去一趟,或许正是从中得来的疑惑? 但这个问题…… 武媚娘早年间随同父亲游历于各州,见证了各州风土人情,以及各自的难处,而后便被卷入了这深深宫闱之中,以至于在外界所传的贞观盛世里,她其实一直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间。 所以若真要让她去解答,她自觉自己给出的不会是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这并非她妄自菲薄,而是确然因她有所经历,故而不敢妄言评说。 在烛花又跳了一簇的声响中,她伸手扶了扶女儿小发揪上蹭得歪斜的金饰。 这个动作好像只是下意识而为的关切,又好像是一个暂时回避这个问题的信号。 李清月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才听到母亲说道:“阿菟,这个问题太大了,盛世可能只是一部分人的,评判标准也各不相同,你得自己去看才好。” “比起由我来说,不如你自己想到答案。说不定连你阿耶也没法回答出这个问题。” 毕竟,现如今的天下可绝不能算是盛世,那又要让人如何去描述,还要让一个孩子明白其中的意思呢? “那——”李清月侧过头来。 见烛光投照的影子里,武媚娘的脸上也有着一片思量之色。 她想了想还是不打算将疑虑留到随后,便又问道,“阿娘,澄心是怎么进宫的呀?” 去年的万年宫中,阿娘将澄心和桑宁给留了下来,协助她完成搭线韩王李元嘉之事。 自宫女待遇之中也不难瞧见,母亲对她们两个有所优待。 若说没有对她们的背景调查一番,可不像是母亲这等行事谨慎之人会做的。 那与其她自己去问,还可能会因为她年幼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直接问能给出答案的人。 直接问阿娘! 武媚娘一听这话就笑了,“有你这么不打自招的主子,真是她的不幸。” 她是何其聪慧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在阿菟的两个问题之间,势必是有些联系的。 那就必定是澄心的某些行为引发了女儿的这份思量。 但她猜测,澄心可能自己也不知道是她干出的好事。 所以才让阿菟觉得,以这种直白的方式说出来,反而不容易让母亲觉得有必要找澄心聊聊。 以阿娘的度量,也不至于因此问责。 正是看出了这份小心思,武媚娘才觉得女儿聪明得有些可爱。 李清月却只眨了眨眼睛,示意母亲不必在此事上深究,让她听听答案便好。 盛世到底如何,很难有一个定论,但这第二个问题应当不难有个答案的。 她所料也不错。 武媚娘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她是以父罪罚没入宫的,不过此罪多少有些无妄之灾。” “她父亲一度在御史台察院之中担任监察御史,巡视州县,监察的乃是浙东各州的屯田、铸钱以及官员行事。在永徽二年之时却出了个大岔子。” “他在上呈的奏表中为此地官员评优,然而到了永徽三年的时候,转巡此道的监察御史却发觉,当地几座储谷大仓的数目不对。” “当地府官拿不出个解释来,上一位监察御史自然就有过错。她父亲被判流放,家眷充入内廷。但她家中人口本就简单,算起来也就只有她一个罢了。” “虽说早年间她识字习文不多,但她跟随父亲四方走动,对人事体察却要比寻常宫人强得多,我也正因如此才属意于栽培她。” 李清月恍然,这种早年经历倒是和阿娘有点像了,也难怪会被特别看重。 只不过,“为何阿娘说是无妄之灾?” 监察御史若不能履行责任,确实是当罚的,在当地存粮查验上出了岔子,是官员失职没错啊。 莫不是被人构陷的? 武媚娘的脸色有一瞬的复杂,“因为永徽四年,那里爆发了民间叛乱。” 啊……叛乱。 李清月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忘记的知识开始往外蹦了。 她也隐约想到了这出叛乱,不,或许应该说起义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果然,武媚娘接着说道:“早年间浙东就发生过洪灾,彼时赈济情况不佳,又有随后税赋不减,以至于当地民怨虽被暂时平息了下去,却也埋下了隐患。” “若是无人将其 激化也就算了,偏偏在这其中有人,以道教与摩尼教的经义潜中发展教众,聚集起了一批人手。既有了人手也就自然要有粮。永徽二年之时,此地的粮库便有教众动了手脚。” 她叹了口气,“所以与其说澄心的阿耶是在包庇当地的府官,不如说,他是没发现当地有潜在的反叛苗头。虽然二者都是失职,但后头的那项确实不是品性问题。” “永徽四年,那宗教领袖陈硕真自号文佳皇帝兴兵反叛,夺取了睦州,直到抵达婺州之时遇上了崔义玄,方才被阻挡住进攻之势,随后被扬州长史协助包抄,乱象得以平定。” “大约是因平乱得胜的缘故,也算陛下网开一面,才没对这位监察御史二度问罪。” “至于澄心……你应当也瞧见了,她在宫中行事一贯是多问多看多听,论起心思灵巧更是少有,但若不是事出有因,谁愿意让自己活得如此之累呢。” 李清月听得愣住了许久。 澄心的背景让她意外,也让她忽然理解了,为何一个看起来不像贫民出身的宫女,居然会留心到贫民到底过的是什么生活。 要知道,大唐初年可还没有到处采选民间美女的“花鸟使”,宫女来源之中除了官奴婢外,最差的也是良家子,所以她大概不是是因粮荒而一度在外逐食的存在。 直到阿娘解释了来由,方才消除了她的困惑。 但比起澄心的背景,更让李清月感觉到一种被历史知识捶打了一记的,正是母亲在话中提到的文佳皇帝陈硕真。 只因倘若她未曾记错的话,那领导了农民起义的能人陈硕真,是个女子! 她甚至不像是往年那些农民起义一般,只给自己领个平天将军之类的职位,而是丝毫不在意于天子尤在的影响,来上了一出草率却也石破天惊的称帝。 可惜,她在李唐初定江山的几十年内发起这等反叛,用未经训练的农民队伍去和正规军相抗,最终还是落了个被剿灭的下场。 李清月之前就知这样一个人。 但她并非专研于历史之人,便也未曾记下,陈硕真的起义和失败竟就是在她出生的前一年。 只隐约记得有人曾经探讨过,唐初的这次女子领兵起义和自号称帝,对于母亲日后的选择到底有没有影响呢? 眼下听武媚娘用平缓的语气将其缓缓道来的时候,反正是听不出的。 不过这番对话,倒是让李清月生出了一些其他的想法。 如果说,早前险些迟缓一步才想起的万年宫山洪已经让她意识到,完全将改变命运的机会寄托在她记忆上,是肯定不行的。 谁让她只记着大事和王侯将相的变动。 那么这趟宫外之行让她获知的逐食一事和澄心的来历,则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她绝不能只依靠着自己的认知常识去看这个世界,甚至带有一种后世之人目睹此间的优越感。 现在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盛世感慨,谁知道往后会如何呢? 她既想看到母亲从 现在这个位置上继续起步,自己也不能走错路。 别人现在还能因为她是个孩子而对她多有包容,往后却绝不会的。 她伸手拽了拽母亲的衣袖。 武媚娘低头就看见,女儿的一双眼睛因为听故事而有些发亮。 虽然也有可能是被宫灯照出来的结果,但还是忍不住让人望进那双眼睛的热切之中。 “阿娘,您给我找个启蒙老师吧。” 教授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听起来便像个苦差事。寻常人也不会在这等年纪便好好进学,开始那些太过高深的道理。 但李清月觉得,自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便多有三五岁神童之说,没必要真将表现给框死了。 所以这个启蒙老师是可以找的,最好还能有些本事。 毕竟,她已在那一记闷击之中清醒过来,更为迫切地确定,只有真按照这个时代的种种记载先学习一遍,方能知道她所提的那个“何为盛世”的问题,到底应当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武媚娘没有打击她这求知欲,一边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一边回道:“今年只怕还不行,转过明年来,你也可对外说是三岁了,我便为你寻一个足够有分量的老师。” 阿菟先自盛世之说跳到澄心的来历,又说起进学之事,虽是跳脱了些,但这其中却也不失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她隐约猜到了几分女儿的想法。 这个想法确实太超前也早熟了些。 可若她本就生而有异,又并不会对她这个母亲有何损伤,何妨成全她的想法呢? 她徐徐说道:“在此之前,你阿娘我也还得先做一件事,或许能给你换到一个更好的老师。” 李清月下意识地循着母亲的目光往桌案上看去,便见那上头有一份刚写了个开头的文书。 文书开篇,写着《外戚诫》三个字。! 第 31 章 031(二更) 永徽六年的冬日来得比往年还略迟一些。 武元庆和武元爽自并州入京之时,北地的气候还算适宜。 以至于当这两人与后头车队信马而至,甚至有几分时运在我的满足感。 “谁能想到,才只几年的工夫,那母女几个便转运了。”武元庆策马在车队之前,随口与武元爽说道。 “谁说不是呢。”武元爽答道。 他本是坐在车中的,但想着自己此番是以外戚身份来到长安的,又觉得得挺起胸膛来办事,也得让人瞧瞧自己不是做不成事的人,干脆也骑上了马。 可这两人乃是武士彟与前妻相里氏所生,都已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了,又只在并州领着个闲差,也就是个庸碌闲人罢了。 便是真想装出个不乏本事、能文能武的样子,就卖相上来说也属实不成。 但武元爽是不会这样以为的。 这秋冬交际之时的风一吹,他还觉出几分潇洒来了。 他又朝着武元庆说道:“你说说,这都算是个什么人世无常。阿耶病逝之时你我谋夺分家产,把那杨氏给赶去了犄角旮旯地方,哪想到这老妇还能仰仗着女儿L翻身。” “皇后……二娘居然成了皇后,真是风光得没边了。” 他咋了咋舌,“说起来,你不怕我俩到长安来,要被那两人下绊子?” 出门前光顾着为升迁而狂喜,左右奔走相告了,到此时他才想起这么点烦心事。 武元庆满不在乎地嗤笑了一声,“二弟,你有没有真担心这事,难道我这个做兄长的会看不出来吗?” 他说话间扫了一眼后头跟上的马车。 就算他未曾明言,做兄弟这么多年了,武元爽也能看清对方到底在暗指什么。 后头又有一匹快马赶了上来,坐在马背上的人却是将话挑明了,“担心此事作甚,做皇帝妃嫔的哪有不和外头亲戚同气连枝、彼此扶持的,更何况是做到皇后这个位置上。” 这说话之人并非武士彟的儿L子,而是他兄长的儿L子武惟良。 他虽名字里带了个“良”字,却真不是个有多良善之人。 在他看来,武士彟这个叔叔后娶的夫人既没给他生下个儿L子,便算不得是他们武家的人,正因为如此,欺压杨氏母女的事情也得算上他一份。 可那又如何呢? 反正他不在乎这个。 “我们那位皇后殿下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她若要在前朝培植党羽,也只能依靠于我们几个了。”武惟良比起那两人,说话还要放肆些,“也算她明白这个道理,一登上后位,就将我们拉扯到宗正少卿、少府少监、卫尉少卿的位置上。” 封官的诏书还被妥帖地放在后头的车上,更是让他底气倍增。 武元庆回笑道:“正是如此啦。如今外甥还被册封为了太子,我等前往长安,不过是想要为其保驾护航罢了。”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 天,难道还要管这鸡犬平日里有没有咬过人吗? 没这道理! 但到了长安城里还是先小心一些吧≧_[(,”后头的车中传来了个声音,正是武惟良的弟弟武怀运,“面子上还是要让皇后殿下过得去的。” 此番往长安来的诸人之中就数他的官职最低,让他不免有些担心,是不是其中还是有旧日恩怨的影响。 偏偏前面那哥仨个个笃定于自己的判断,便让他怀疑只是自己多心了而已。 但说白了他也没多将早年的那一出放在心上。 当抵达长安这富贵之地后,眼见新的官邸新的身份,以及不两日就堆积起来的拜帖,他所剩无几的担忧直接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只要他们能在长安城中站稳脚跟,就算皇后和杨夫人跟他们之间有些纠葛摩擦,也绝不可能旧事重提的! 皇后不会不知道,毫无外戚倚仗的皇后,就是个站在那儿L的活靶子! 连起先还有些谨慎心思的武惟良都是如此,武元爽和武元庆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甚至还觉得,自己和皇后的关系更为密切呢。 正是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当冬至家宴,已被这富贵冲昏了头脑的武元爽在听到杨夫人提及当年旧怨,似有朝着他们炫耀女儿L之意的时候,想都不想地回道: “我等为武德功臣之后,本也当随履历升迁,如今还要令人以为我等是依裙带关系入朝为官,以至声名有损,有何可喜的?” “您觉得这话好听,我等可不觉得。”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只酒杯已“啪”得一声砸在了他的面前。 武元爽一抬头,就对上了杨氏毫不掩饰怒火的眼睛。 他猛地一惊。 屋中炭火正旺,暖气和酒意让人有些昏昏然。 可在意识到他说了什么醉话之后,武元爽突然泛起了一阵冷意。 但想到武媚娘确实还需要有他们这些兄弟帮扶,做不得孤家寡人,武元爽又和其余众兄弟一并强撑着脸面说道:“武氏家族也有荣耀在身,不是光靠着妇人光耀门楣的!” 这话说得是挺心虚的,毕竟就连加封武德功臣,都好像是陛下为给妹妹抬升地位而折腾出来的。 可话既已说出,便没有将其撤回来的道理。 大不了就是真将杨氏又得罪了一次。 反正……这等家族内部的矛盾难道会被摊牌到明面上吗? 武媚娘那皇后的位置都还没坐多久呢,总不会做这么傻的事情。总得要点脸面的。 但让这四兄弟没想到的是,她还真就有这么“傻”。 自她成为皇后之后,杨夫人便因皇后生母的身份,被册封为代国夫人。 且不说其在外命妇之中的地位卓著,便是再要进宫来见女儿L,也比此前容易了数倍。 所以这出夜宴之中遭到的奚落之言,就被杨夫人以最快的速度告知到了武媚娘的面前。 没人知道这对母女之间究竟谈论了些 什么,只知道,当杨夫人带着尤未散去的愠怒离开后,皇后所住的延嘉殿主殿中灯火亮了一整夜。 到了第二日临近中午的时候,方才见皇后殿下用些饭食。 傍晚李治闻讯赶来,就见武媚娘尤在伏案奋笔疾书。“媚娘?” 她闻声抬头,神情中有几分憔悴,但眸光炯然,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在见到是李治亲至的时候,又倏尔和缓了几分神情,“陛下怎么亲自过来了?” 李治轻叹,“宫中有事发生,难道我会一点都没听闻吗?” 他随即在武媚娘的身边坐下,见她袖边还蹭上了些墨迹,不似平日里诸事齐整,不由更觉感慨。 “阿菟也说,你自代国夫人入宫后便未曾休息,连二个孩子都先让宫人带着了。弘儿L与阿菟都聪慧,却也会在心中担忧的。” 他顺手将案上的纸张拿到手中,便见到了其上最醒目的《外戚训》二个字。 李治眸光一闪。 这几个字,可不像是昨日才开始写的。 倒是最新的两页上,墨迹都还未曾干透。 那新旧对比的鲜明让人不难猜到,她应当是在早前就已有了书写这训诫之言的念头。 但不知是出于何种想法,并没有继续写下去。 可因为某个原因,将她继续写成此书的念头给彻底引爆了。 想想这两日间的情况,大概也只有杨氏入宫一事了。 但还没等李治看清上头具体写了些什么,就忽见武媚娘俯身行了一个重礼。 一个更应当在正式场合出现的参拜礼节。 虽已隐约猜到媚娘要做何事,还是做一件对他而言的好事,李治依然一惊,“媚娘这是作甚!” 武媚娘咬了咬牙,沉声说道:“陛下容禀——” “我自忝居后位便心中忧虑,唯恐外戚势力为祸,再为陛下增添麻烦。那几位兄长是何种品性,我年幼之时已有了定论。” “若只因家父为李唐太原起兵功臣,我今位居皇后,便贸然令其青云直上,实属恶事。” “我本欲用《外戚诫》作为规章,框定其言行,以防其做出令武氏蒙羞之事,令先父在九泉之下不安,哪知道……” 她面颊有一瞬的紧绷,无奈之意展露无疑,“就是这想要共聚天伦的想法,让此规章暂未完成,以至于这些无能之人张牙舞爪,骄狂得厉害。” “陛下,”她仰头看来,目光中实有确凿的苦痛,“昨夜之事,我也不瞒着您。” 她紧跟着便将母亲杨氏与武元爽等人的对话一字一句地说出,不太意外地看到李治的脸色黑沉了些。 李治心中暗骂,好一群不知所谓的玩意! 以李治看来,要是拿武元爽等人的骄狂做派去跟长孙无忌比较,都得是对长孙无忌的侮辱。 现在连长孙无忌都得暂时偃旗息鼓,这群人凭什么有胆子自视甚高,真觉得自己是个玩意了? 若 是面前有一本册子的话,李治只怕是要在顷刻间将他们给记下了。 更别提,此时还有他自己选出的皇后在面前恳切言说: “陛下啊,今日他们可以用言辞羞辱我的母亲,明日便能倚仗着外戚的身份在长安城中做更多为非作歹之事,后日便想要尝试干涉陛下的决断了。” “不,或许会是以舅舅的身份接近于弘儿L,影响他的想法。” 李治的眼皮一跳,这一点显然更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媚娘,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武媚娘坚定地回道:“说我是为了自己不被人抓到把柄也好,说我是为了陛下的颜面也罢,又或者是为了弘儿L的安全,总之,这长安城是不能让他们待下去了。” 再待下去,只会放任这群没本事的蠹虫平白给人添乱。 李治颔首,认同这个判断。 媚娘这话说得坦白,更让他有了同感。 说这些人是没本事也当真一点不错。 大唐官员的升迁固然不太容易,但若像是武元庆武元爽这些人这样,明明有些背景,却到了四五十岁还在七八品官位置打转的,必定是真没本事! 像是李义府那等会寻机会出头的小人,早年间也是凭真本事做他晋王府下属的。 那四人混不开到这个地步,纯属自己不行。 确实没必要在长安城中留他们几个吃闲饭,往后还容易引发其他的问题。 李治可不做这种亏本之事。 武媚娘接着说道:“可若是贸然将他们自长安贬官驱逐,又显得其中有所隐情,难免引人非议。” 不错,这确实也不是李治乐于看到的。 废王立武的风波刚刚过去,他尚在整顿内政之时,若在此时忽然给人抓住了攻讦他和媚娘的把柄,对他的声望没什么好处。 “我有一个建议不知陛下愿不愿意听听。” 李治无奈,“媚娘都这样说了,应当是早有主意,何必先说那些不可行的路子,直接说来便是。你如今已是皇后,不必还这样事事小心。” 武媚娘对此付以一笑,但是否真将那后半句话全然当真,她自己心中有一杆评估的秤。 “陛下不如在年后,对那四人以外派之名放到其余各州任职去。您看,宗正少卿等官职为正四品,各州刺史则在从五品到从二品之间,正能平级调派。便说——” 不需媚娘对此过多言语,李治已能自己顺着这话茬接了下去,“便说他们不适应长安城中生活,想去更自在的地方。” 他这一出接话,和盖棺定论的拍板也没甚区别了。 让他们走!让这群没事找事的武氏子弟都滚他的视线外面去! 不过这样一来……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媚娘,虽说用这等借口将人驱逐出京,在名头上好听一些,可总难免有人攻讦你这是在以权谋私,对异母兄长有所苛待。” “武氏族人远离京城之后, 你与弘儿L也到底少了几个可依靠之人。果真如此的话,你不会后悔吗?” 武媚娘摇了摇头,“陛下既已见我执意速成这外戚诫一书,便应当知道我意坚决了。身为皇后,若不能以身作则为陛下分忧,那还何谈国母二字!” “至于弘儿L是否会少几个可用之人,我却不那么担心。” “一来,陛下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弘儿L的太子位置能否坐稳,除却看他是否有这等天赋外,没有任何东西比陛下对他的支持更为重要。” “二来,陛下必定会为子女择选良师益友在侧。这些人的作用,难道还不如那些将武德功臣、家族荣耀挂在嘴边,却一事无成的家伙吗?” 李治闻言一笑。 那前一句,将太子的命脉和他这位天子彻底联系在一处,正是李治最想看到的状态。 而那后一句,也是李治近来所想。 弘儿L出生于永徽二年的秋季,到如今整二岁了,翻过年去,按照虚岁来算就是五岁。 这个年纪,又是太子,已该当开始按照未来继承人的方式培养,直到二二十年后能接下李治的位置。 对于上一任太子李忠,李治本就对其有所不满,自然不会考虑到这一层,可对李弘,李治还是寄予厚望的。 既然都这样说了,李治确实不能让武氏族人影响到他,而是应当如媚娘所说,以有识之士对太子予以教导。 “若如此的话,”李治想了想,说道,“朕本就有意在明年改元,以示朝堂有新气象,便趁机为那几人加官外派吧。至于要将其放往何地,媚娘也一并参谋一二好了。” 他又不是听不出来,在媚娘、杨夫人以及那几个没点眼力见的兄弟之间,除了对方近来跋扈行径确实惹人不满外,还有些私仇要处理。 这点无伤大雅的有仇必报,可不会让李治觉得她有何性情上的不妥。 ——毕竟他自己也是这种性格。 见媚娘已因回禀之事得到了解决,神色中的疲惫削减,李治也心情松快不少。 他一面随手翻阅着那几页外戚诫,深觉媚娘此举为他起码在几十年内少了个心腹大患,一面与她均在案前坐下。 武氏兄弟惹人厌烦,便不必在此时提起了。 倒是方才既已提到弘儿L即将进学之事,可以继续说道一二。 谈论的是育儿L,话题也更显家常一些。 但他没想到的是,媚娘随后出口的一句话却是:“说到弘儿L的进学,我是不担心的,有陛下照看着呢。若非要说的话,我更担心另一个孩子。” 李治对于他觉得值得付出之人,还得算是慷慨。 加上太子本就是天下间身份最尊贵的几人之一,李治更不会不舍得择选良师。 所以比起弘儿L,她之前答应阿菟的事情,才应当要单独提出。 否则,李治就算明知女儿L聪慧异常,大约也不会想到要给她破格待遇的培养。 见李治有些 讶异地朝她看来,武媚娘接着说道:“我是说阿菟。” “翻过年去,她也有二岁了,她说话又比寻常孩童要早,更是比她兄长还早一些能顺畅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思前想后,觉得不妨让她得到一番栽培。” “宫中的内文学馆没有这等教习幼儿L经验,有些不合适。我本想着让阿菟去跟弘儿L做个伴,也要培养培养他们兄妹的感情,或许还能督促弘儿L履行学业,可再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妥。” 李治问道:“这又是为何?” 他虽不指望女儿L学出个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但让她和太子一并读书也不错。 武媚娘苦笑:“阿菟是如何聪明的您也见到了,她甚至能在大酺之时出外游玩中,和那位邓王府中的门客交谈自若。真要和弘儿L一并上学,学得太快了可怎么办?到时候,您给弘儿L选择的伴读是要听从谁的话行事?” 李治:“……” 好问题啊。 他一面觉得这会不会有点多虑了,一面又觉得,以阿菟在大酺日出行前表现的本事,弘儿L可能真的在聪明才智上比不过妹妹。 他有心忽略掉这个有点残酷的事实,便顺着话问道:“那媚娘的意思是,单独再为阿菟延请一位老师?” “正是。”武媚娘回他,“陛下莫要嫌我多事,对阿菟这位老师该当是何许人,我还真有一点想法。不过——” “能否让其准允教授,还得看陛下的本事了。” 这话李治就不爱听了。 怎么就还得看他的本事了? 除非是让二公位置上的重臣来教授阿菟念书,否则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何况媚娘才刚做了那样一件让他如此满意的事情,嘉奖太子反而显得不够诚意,倒是给阿菟点好处,既无损于政局,又显出他对皇后“大义灭亲”的赞许。 他眉峰一蹙,“媚娘说来便是。” 武媚娘低笑了一声,像是被李治此刻的表情给逗乐了,随即说道:“我想着,此人在言辞、见闻与人品上都务必有其过人之处。” 言辞,自然是得说得过她那小女儿L。 见闻,便是要满足阿菟对于了解天下事的愿景。 人品……总不能让李义府之流的人来教导女儿L对吧? “此人最好也莫要在朝堂上的官职过高,以免因陛下这出特殊的委任而觉心中不快。但若太过年轻,又恐怕他不够沉稳,觉得教授一二岁幼童乃是荒诞不经之事。” 李治:“那么不知媚娘选定的是何人?” 武媚娘语气笃定地答道,“刘仁轨。” 门下省给事中刘仁轨。 这是一个此前绝不在李治预料之中的名字。 可当他玩味地默念了一番这个名字后,又开口道:“媚娘这个人选,有点意思啊。” 刘仁轨现年已有五十五岁了,但只担任着正五品给事中的官职。 虽说此职位是位卑权重,那也足以看出,刘仁轨此人没什么身家背景。不仅如此,他还不爱站队抱团,活脱脱一个孤臣。 但孤臣无妨,对于君王来说,这等喜欢直言上谏、又不跟着权臣瞎混的臣子,简直是个稀缺品种。 自长孙无忌所属势力倒台一半后,李治一面担心着刘仁轨要跟新得势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合不来,一面又觉得,该当将这位的官职再往上升一升。 他也正如媚娘所说,够有学问,够有见闻,够有人品,也足够…… “等等,你觉得他够沉稳吗?” 刘仁轨是怎么出头的? 是因为他在担任陈仓县尉的时候,折冲都尉鲁宁屡屡犯事,陈仓的县官实在管不住他,反倒是刘仁轨有这个胆子,直接将人给打死了! 这件事传到了当时还在世的李世民耳中,便将刘仁轨给喊到了面前问询,问完之后觉得此人真有刚毅正直之风,干脆给他升了官。 要这都能叫沉稳的话,天下便没有冲动的人了。 武媚娘却道:“难道陛下不觉得,只有这等脾气才能看得住阿菟吗?” 别的老师或许会怕得罪权贵,刘仁轨他当年都敢劝阻先帝狩猎举动,现在可没什么不敢的。 阿菟既要学学盛世的道理,那就得先见见这种硬骨头。 她调侃道:“陛下,我总觉得,这会是一对很有意思的师徒。”! 第 32 章 032(一更) 皇后都这样说了,李治好像还真提不出什么反对的建议。 若是媚娘在将武家众人丢出长安的同时,这样快便打算凭借给太子找老师一事,在朝堂上拉拢真正亲近于她的势力,李治说不定还要觉得存有隐患,需要经过一番思量才能同意。 但只是给女儿找个老师,便没那么大的问题了。 刘仁轨也还远远不到重臣的行列。 唯一的问题或许也就只是,正如媚娘所说,跟一个会跟皇帝呛声的直谏之臣说,让他去教一个三岁小孩儿,是应当要斟酌一下如何去说的。 要不然,很难不令人怀疑这是他在给人下绊子。 李治抬眼便见,媚娘已朝着他摆出了一副打趣且鼓励的眼神,仿佛在说,陛下,奖励我已要了,如何做就看您的了。 这可真是,比起方才公事公办的时候更有压力了…… 嗯,幸好,他还能看到另外一出好戏,权当调剂了。 让他看看有些倒霉的外戚会被丢到什么地方去。 —————— 永徽七年春正月初一,李治下诏改元显庆。 所以这也该当叫做显庆元年正月初一。 改元所带来的大赦天下诏令下达之时,李清月正一边听着庭前以烧竹爆响驱逐邪祟的声音,一边吃着长寿面。 虽然很是怀念现代的生日蛋糕,但现在能有面点并寿面也不错。 最重要的是,当她满了两周岁后,宫中正月大宴上的许多东西,她便不是光能看不能吃啦! 当然,其实早在去年冬至的朝贺宴上,她就没受到那么多限制了。 “阿菟!” 外头忽然响起了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李清月刚好吃完了最后一口面,从桌边蹦跶了下去,出得门去就见一身新衣的李素筠正在外头向她招手。 见她已有回应,李素筠飞快地自庭院之中窜了过来。 “你当心一点!”李清月连忙提醒道。 院中还有火星子呢。 李素筠却显然不大在意这个,“都快烧完了怕什么,我阿姊说她看书看到杂谈里还有地方为驱恶鬼,把硝石往竹子里一并塞,这才需要担心担心会不会把人给炸了。” 她抬了抬下巴,似乎对于自己借着姐姐所说,来妹妹面前显摆学问,很能助长一番脸面。 却见这个被她拜访的小寿星没因她这话对她来上个刮目相看,而是在看向庭中竹筒残骸的时候,脸上闪过了一抹若有所思之色。 硝石…… 对哦,往竹子里塞硝石还是这几年间演化出来的事。 那从爆竹变成后世所说的爆竹,从炸炉到火药,已有一番进度了。 “愣着做什么呀,”李素筠伸手在李清月的面前摆了摆,“我可是来给你送生辰礼物的。” 她还有一只手藏在背后,在送礼这话说出口后,便将其显摆了出来。 “走走走去偏殿给你看。” 比起李清月这个假小孩,李素筠真是活泼稚嫩得多。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显庆改元,萧淑妃被准允回宫与女儿团聚几日,她的心情看起来更好了些。 以至于当她随同李清月往偏殿走的时候,还絮絮叨叨,“我说你这个生辰时间选的真好,年礼和生辰礼都可以合并到一处来送了,不用我费两次脑子。”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我看你是想说这日子选的不好吧。” “我哪有这意思!”被揭穿的李素筠努力让自己的脸上没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 然而下一刻她便听李清月说道:“也对,你肯定没这个意思。元月初一和生辰在一处,那是提醒你想忘掉都不行,以你宣城公主的身份,想必也不差这个将礼物以二合一的财力对吧?” 这次沉默的换成李素筠了。 她连忙岔开了话题,“算了算了,看我给你带了个什么。” 她将手中的木盒放在桌案上,小心地打开,就见其中摆着一尊极为精巧的银制盆景。 银片被捶打到极薄的状态,塑造成花叶之形,以至于在被从木盒中拿到桌面上来的时候,上头的枝叶还有一瞬的颤动。 竟像是真有柔软的叶片在随风而动。 李清月眼前一亮。 这是……锤揲技法所做的兰花啊。 见小伙伴真被这礼物给吸引去了注意,李素筠解释起来的语气越发兴致高昂:“我找工匠定制的时候本想再让他用鎏金把花单独装饰一番,阿姊却说,那样就落于俗气了,而且未必赶得上时间。我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现在这样便很好!”李清月连忙接道。 要真用了鎏金技法,她收礼还得收出负罪感来了。 她朝着李素筠露出了个格外灿烂的笑容,“你有心啦!” 李素筠是真一点没心眼,在将“盆景”塞回盒子里的时候还与她说道:“你喜欢就好,幸好有阿姊帮我把关,不然我原本想送个木雕小狗的。” “那其实也挺好的。” 李清月刚嘀嘀咕咕了半句,忽见李素筠将目光转到了墙上,“哇,这是谁送的。” 她顺着视线望去,答道:“我阿娘送的。” 在墙上摆着的,是一张格外精细的地图,但不像是寻常地图一般画在纸上,而是雕刻在木板之上,上头还打了一层蜡。 在墙下的桌案上李素筠瞧见了几支炭笔,对应的好像正是地图上隐约出现的痕迹。 她端详了许久,这才有些好奇地问道,“为何这些标志都画在这么边远的地方啊?” 李清月觉得这很难解释清楚。 如果要解释的话,便先得解释一下,武氏宗族的那些人都是多么傻帽的玩意。 还得说,阿娘为了继续站稳和陛下的利益一致立场,选择将武氏宗族之人驱逐出长安政治中心,将他们外派出去做刺史。 这可不是好事。 谁让三百六十州并非州州都是好去处。 毕竟大唐疆土辽阔,到了边角旮旯的地方,当地之人对于刺史的服从可得大打折扣。 到了更为野蛮的南北边境之地,便是将刺史当个吉祥物的也不在少数。 要不然,李义府怎么会在听闻自己将被贬官壁州的时候,做出如此孤注一掷的反抗举动呢? 当然,以武家兄弟几个的大言不惭,李清月觉得,他们还是可以去这种地方努力一把的。 反正他们自己也说了,他们能做官,那凭借的是武德功臣后裔的名头以及他们自己的真本事,想来是不稀罕皇后为他们做靠山的。 到了地方上,还更能给他们大展拳脚的机会对吧。 就是可能去的地方条件艰苦了一点。 但这无妨的! 难道还能比他们五十岁时才当八品官的条件艰苦吗? 在李治都准允武媚娘自行择选将武氏兄弟几个派遣出去做官的地点后,李清月更是努力地陪同母亲一起寻找送那几人去上岗的好地方。 于是干脆直接在那张新打造完成的地图上做了标记。 但这些话总不能直接和李素筠说。听起来也太不像样了一点。 她想了想答道,“因为在书中瞧见这些地方,想着总有一日我也得去那里看看。” 按说在方今这等交通不够便捷的时候,旅游这种事情起码和她们这些公主是没关系的。 然而不仅李素筠自己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还有那一个敢说一个敢信的习惯,竟真让她被糊弄了过去。 至多就是…… 李素筠在回到自家寝殿之后朝着李下玉问道:“阿姊,邕州有什么记载中的名胜地吗?” “雍州?”李下玉从面前书卷之中抬头,“关中古称便是雍州啊。” “不是不是,我知道这个,我是说那个邕。”李素筠试图比划了一番那个字的写法。 李下玉明白了,“你说那个邕州啊……可那里是岭南道,大唐最南边的地方,哪有多少文书会记载那里的事情啊。” 若说岭南道的东部番禺还因冼夫人的缘故经历过规范的统辖,虽距离冼夫人过世已有五十多年,仍不算太过混乱—— 岭南道的西部便真可谓是民风剽悍,各个部落间各自为战了。② 这绝不是个适合于参拜古迹的地方。 要是按照李清月能对照于现代地图的说法,邕州这个地方,就是现在的广西南宁,放在如今,正是个瘴气横行之地。 谁没事跑那儿去啊? 李素筠挠了挠头,“那里原来不是好地方吗?” 可阿菟分明对那里格外留意…… 并没等李素筠对此疑惑多久,朝廷新下达的一条政令便解释了她的疑惑。 武皇后的异母兄长在其坐上皇后位置后,原本是一个做宗正少卿,一个做少府少监,都是清贵职务,不是有 点关系门路的人还拿不到这样的位置。 结果忽然之间多出了个职务调动: 武元庆改任龙州刺史,武元爽改任邕州刺史。 若论官职品级,这两人都是没降的,武元爽那个邕州刺史甚至还能算升官。 可也不看看那龙州邕州都是什么地方! 龙州虽比邕州好上一些,乃是在剑南道的北部,却怎么也得算是在蜀地境内。 那么光是走马上任,就不是一件容易事。 至于武惟良和武怀运,也没落得个好,一个在江南道的南边,一个在岭南道的东部。 武媚娘显然也很清楚,将这些人丢到有作战交锋之地,反而会于国事有误,还不如尽往南蛮之地放。 “其实南边挺好的,我听说气候比北方和暖不少呢。” 武元庆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险些想要对其怒目而视。 但看清了说话之人乃是深受陛下喜爱的安定公主后,他又被迫将视线收了回来。 圣旨既下,皇后又摆明了是要对他们予以惩戒,绝不可能有变更的机会。 甚至没等他们借着筹备上任之事在长安拖延几日,就被敦促起行了。 唯独能算作是荣幸的,便是因武家男丁四人尽数外派做官,皇后与代国夫人行将与亲人分离,亲自前来为他们送行。 可要武元庆等人看来,她们还不如不来! 皇后亲临,便意味着这出明升实贬的行为,有着她的授意。 她也显然并不在意于将家族龃龉摊开在外人面前。 李义府等人因力挺皇后上位,表达对陛下的支持,得到了何其风光的待遇,自然也有人考虑要不要拿这几个弃子开刀,讨上位者欢心。 他们要去上任的地方本就已是龙潭虎穴了,竟还有可能面临另外的一出打击。 这可如何是好! 武元爽只恨不能回到刚来长安的时候,倒回到他对着杨夫人说出那番话之前。 他甚至有些阴谋论地在想,杨夫人在酒宴之上对着他们显摆女儿,是不是就是为了让武媚娘有将他们一并发落处置的机会。 偏偏话是他们自己说的,又与旁人下套没什么关系。 他本就体格虚胖,便是让他在从并州往长安去,也只是在临到了长安的时候才开始骑马,可现在却要路途颠簸,一直行到那岭南道去。 光是想想,都要在这开春时候冷汗涔涔了。 然而没等他再想出个弥补的法子,试试能不能让皇后心慈手软,将他们在半道上召回,武元爽便被随同皇后出行的侍从给架到了马车上,根本没给他重新套近乎的机会。 在马车车门被合上的那一刻,他看到的最后画面是皇后身边的小公主,对着他比划了个招手告辞的手势。 武元爽:“……” 完了。 这一下离开长安,名为外派,实为流放,真的完了。 “他们这么走了真的不 会有问题吗?”同在送行队列中的一人问道。 李清月朝着说话之人看去,便瞧见了一张与母亲面貌相似,但更为柔和的脸。 她不似身在宫中的后妃能好好保养自己的面貌,倒是气质不俗,填补了这份缺漏。 她正是武媚娘的亲姐姐武顺。 现如今因妹妹地位水涨船高的缘故,在抵达长安前便已收到了册封她为韩国夫人的诏书。 李清月腹诽,她和阿娘看起来真是迥然不同的性格。 比起母亲的恩怨分明,雷厉风行,武顺便有几分温吞脾性。 但上头有位皇后妹妹庇护着,还不至于让她因此而吃亏。 听她这样发问,李清月朗声答道:姨母不用担心,升官肯定是好事。出去历练一番,还能让他们增长见闻,往后回来,便没人会觉得他们立足不正啦。⑥[(” “而且这名字多吉利啊,又是龙又是邕的。” 她这话说得格外理直气壮,毕竟在为那几人选取“流放”地的时候,她还出了不小的力,把那打击杨夫人的罪魁祸首丢去了更为遥远的地方。 武媚娘也顺势挽着姐姐的手安抚道:“你看,连阿菟都这样说了,阿姊有何可担心的。” 小孩子童言无忌,可不会说谎话的。 往后回来,也确实不会有人觉得他们立身不正,依靠裙带关系,因为—— 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回来! 只是,连武媚娘都没想到,他们这个回不来居然会应验得如此之快。 也不知道该说武元庆武元爽这兄弟两个平日里疏于锻炼体质太差,还是该说,因外派委任他们连日担心受怕精神状态恶劣,又或者是因为赶着官员上任的时限以防延误期限,武元庆刚抵达龙州地界就病死了。 武元爽则是在到了邕州之后小半月才染上了热病,随后一病不起。 还未当场暴毙没错,大概也就只能稍稍拖延一些时日而已。 这“噩耗”传到长安来的时候,距离他们二人动身出发,才只过了两个月而已。 对此,皇后虽是喜闻乐见,还是该当做出一点表示的,好歹也得表露出一点忧心无奈的样子。 同时,刚被说服担任小公主启蒙老师的刘仁轨收到了一条自宫中传来的消息。 因舅舅病故,小公主心中沉痛,觉得与拜师时宜相冲,不如等三月之后,忧思尽过,正好全心投入到学业之中。 刘仁轨:“……” 他该说什么好呢? 如果说,让他去教一个三岁小孩已经是一件很蹊跷的事情,那么作为完全能看明白皇后将兄长外派举动的人,刘仁轨对于这条推迟授课的消息就更想吐槽了。 李治也在来到延嘉殿之时,大觉好笑地问道:“我什么时候错过了消息,你和你那糟心的舅舅也算有交情了?” 李清月努力抓着手中的毛笔,一本正经地答道:“因为我发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严不严肃的李治不太清楚,他只瞧见女儿的脸上还沾着点墨迹。 哦,他好像明白什么情况了。 “我得先趁着正式进学前的时间,把字给练一练。” 要是上来就在老师面前丢了个脸,那可不太妙。 所以说——谢谢武元庆武元爽两兄弟,给她提供了个请假的好理由!! 第 33 章 033(二更) 不过练字这种事情怎么说呢…… 李清月没指望自己能通过三个月的速成培训,就成个书画名家。 毕竟她在穿越之前就没这个条件好好学书法。 她只是在想—— 她既有了这个见证武媚娘一步步成为武曌的机会,又在目睹大酺景象中见到了那等鲜明的两极分化,想要知道究竟何为盛世,那么她就不能像是寻常孩童一样按部就班地学习。 李治或许不能理解她一个已有封号的公主为何要有这种急迫的心情,李清月却心中有数。 阿娘将刘仁轨争取来给她做老师,可不是让一个饱读诗书、见证官场与民事多年的长者,只来教她《急就篇》与《千字文》的。 但这些话,不适合由阿娘直接接触刘仁轨去说,而应当由她自己的表现来争取。 所以起码她在写出的字上不能太过缺胳膊断腿。 这一手字,也得用在记录老师所教内容上。 那这个学写字的准备,就显得很重要了! 所幸,汉唐之间书法名家不在少数,又多有家族传承,令族中年幼孩童也需勤于书法。世家子弟启蒙更是个顶个的早。 以至于适应于幼童所用的毛笔也应运而生。 对于清月来说,握笔习字或许费力,但也只是因为用笔种类和执笔姿势需要时间来适应罢了,并不是她的小身板负担不起提笔的压力。 比起她来说,这三个月里还是别人的压力更大一点。 首先便是分拨到她名下的那些宫女。 早前澄心便被准允在闲暇之时抄录诗集作为习字渠道,现在则有了更加必需的理由——她得陪着小公主进学啊。 李素筠再次到访延嘉殿偏殿的时候,都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 她来的可能不是安定公主的住所,而是一处女子学堂。 在发觉众人之中,虽然清月的手要稍微无力一点,可论起识字进度和字体端正程度反倒是她最领先后,李素筠更是露出了有点微妙的表情。 总觉得此地的情况,像是其余众人在被一个三岁小孩儿追着跑。 她当即决定,绝不将这边的情况告知阿姊,以防她也被打包送到此地,加入到这个行列中。 另一个很有压力的,不是别人,正是卢照邻。 在他给小公主做了一次向导之后,因接下来的十余日里都未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他还以为是他那出关于逐食的解答触犯了什么禁忌。 邓王那头又一度与他说,可能确实是他理解错了陛下的意思,让卢照邻继续安心在府中做这典签的职务就是。 然而在显庆元年的三月里,他收到了一条来自宫中的聘请邀约。 他依然可以继续在邓王李元裕府中做他的门客,只需每日抽出一个时辰的时间指导公主习字。 卢照邻极是担心又从公主这里抛出一个不大容易回答的问题,好在他这种担心看 起来是多余的。 接连三个月中,设在皇宫外院书斋中的上课,还真就只是在书法上练习而已。 至多便是在他每日授课后,公主会要求他讲一件长安城中的时兴话题。 但对此话题,又不要求他做出任何评点,就好像只是在经由他这个并不身处朝堂之人收集长安城中资讯,以弥补她身处宫中消息滞后的缺陷。 这时间一晃而过,便已是六月。 自三月里传来武元庆的死讯到如今,正好是三个月了。 安定公主拜师刘仁轨就读之事,也终于提上了台面。 刘仁轨下朝之后,与三两相熟的朝堂官员道别后,便朝着弘文馆方向行去。 长安已进夏日。 今年比之去年雨水不盛,又不像永徽四年一般大旱,竟是个罕见的好年头。 但刘仁轨的心情却没往年舒坦。 他所担任的门下省给事中官职,有权力审议诏敕奏章,甚至将其驳回返还,这就必然要跟中书省打交道。 偏偏显庆元年的元月刚过,担任中书侍郎的李义府便被特进“同中书门下三品”以参知政事。 那是大唐的宰相位置! 如此一来,骤然得势的李义府自然要以一封封奏章,来彰显自己刚刚到手的权力。 可换了别人说不定还要对这位新贵趋炎附势,刘仁轨才懒得惯着他。 元月至六月之间,二人之间意见相左次数,以一个巴掌反正是数不清的。 这种局面之下,还不晓得他明日会不会遭到贬官打击。 但刘仁轨并不在意自己去向何处,他单纯是在思量,陛下用人破局,又要何时将其收网呢? 拖得太久,可就弊大于利了。 这份情绪并未被他带到即将教授的学生面前。 在踏足于弘文馆中那处单独收拾出的屋舍前,刘仁轨已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沉稳架势。 朝堂种种,和一个还不到三周岁的孩子可没什么关系。 她才三岁啊……都还不如他的孙子年龄大。 刘仁轨甚至在获知授课自今日开始前就在思考,自己究竟该当以何种方式开场。 倒是陛下和皇后都先后派遣人来告知于他,他不必担心因为自己长得不太和气,就会将公主吓哭。 安定公主会是个很特别的学生。 总之见到她就一切都知道了。 刘仁轨心道,陛下和武皇后能在与长孙无忌的博弈中占据上风,他们所说的话应当是可信的。 但在瞧见那不过三尺来高的孩童之时,刘仁轨还是有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当然,身着学子青衿服的李清月在看向进门的刘仁轨之时,眼中也有一点恍惚。 自门外走入的老者虽看起来精神矍铄,但唐代的医学条件、刘仁轨早年的贫苦经历、以及他因不愿结党营私而难以长进的俸禄,都注定了他不会是能得到妥善保养的那一类。 所 以他的长相,看起来是符合他年龄的。 那么谁能想到,这位长者居然能在贬官又海运失利差点被斩首的情况下,以六十多岁的高龄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指挥天分。 ?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当然,现在还没到时候,所以他看起来就是个正常来上课的文官。 如果非要说的话,唯一一点特殊便是他那双眉毛放在清瘦的脸上有那么点不协调。 这双眉毛过于浓重了,显出几分他性情里的执拗来。 李清月收回打量的目光,朝着刘仁轨拱手做礼,“学生方授业于先生,敢请见。” 她这句端端正正的话一出,刘仁轨立时从那恍惚中回过神来。 李清月所行,正是皇子入国学授课之前的拜师之礼! 不管这是由人所教,还是她主动效仿,足见她并没当这出进学是个玩闹之事。 刘仁轨是个对人对事都较真的性格,一见此种情形反倒是多了几分对她的好感。 而在安定公主的面前还摆着一张桌案,上头整整齐齐地摆着五匹束帛,放在了竹编筐子里,一只能装二斗酒水的酒壶,还有五条熏干的肉条。 这份礼物并不贵重,却也是最标准的拜师束脩礼。 刘仁轨从容回礼道:“某也不德,敢不从。”② 这便算是师徒之间的头一次会面了。 原本应当还有一个奉酒敬脩的过程,但刘仁轨开口劝阻了这个动作,便不必非要遵照全套的流程办事。 那也太过拖沓了。 反正……这个学生以此刻看来的表现,让人觉得并不难教。 没必要死板按照规矩办事。 在这出拜师礼行完后,束脩被人暂时拿去到一边,尽数放在筐中,到时可由刘仁轨带回家中,桌案上很快换成了笔墨纸砚。 刘仁轨端详了一番李清月的样子,见她已在下方案几后头坐好,不似头一遭进书房读书的样子,脸上没表露出什么态度,捋胡须的速度却比平日里慢了几分。 倘若有与他相熟之人在此,便能告诉旁人,这得算是他心情尚好的表现。 他想了想,先开口问道:“公主往日看过哪些书?” 这问题还是要先问清楚的,总不能一通乱教。 听她说话表达流畅,应当有些早熟,刘仁轨估量着不需自一二三教起。 但他万没想到的是,自己会从李清月这里得到一个这样的回复。 “《千字文》与《急就篇》均已学完了,《太公家教》也念过一半,《诗经》与《论语》做过誊抄,未能尽数背下,《杂集时用要字》与《俗务要名林》都通读过。” “誊抄过的部分都在这里了。” 李清月伸手指了指一边,刘仁轨这才留意到,同时身在此地的还有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年轻人。 在他的身边堆着厚厚的一沓纸张,按照纸张的褶皱程度来看,应当均是使用过的。 刘仁轨起身走到这叠纸张旁边,便见其上尚有些 稚嫩的墨字。 从最上方的一张往下翻去,字样越发有了章法,不像是匆匆写成的。 虽仍欠缺笔力,但能看得出,她所学书法里,有着名家指导的影子。 而其中所写内容,正与李清月话中所说并无差别。 这可真是让刘仁轨吓了一跳。 谁见过三岁孩子折腾出这样多东西的? 便是昔年先帝的徐贤妃,在四岁之时也就是通读论语与毛诗而已。 再看这位小公主所念书籍,目的性也很明确。 《千字文》与《急就篇》都是孩童启蒙读本,自然要先学完以确保识字。 《杂集时用要字》与《俗务要名林》则是对前者在用字和词汇上的补充,所以只是通读而非背诵。 《太公家教》念过一半,是因其中乃是做人道理,但未可尽信,可不全读。 《诗经》《论语》在誊抄纸张中出现得最多,以刘仁轨猜测,她说是说的未能尽数背下,大抵还是往谦虚了说的。 他抬眸朝着那守在一边的年轻男子看去,隐约记得自己此前在街头偶遇邓王的时候见过他。 正是被邓王称作“文采斐然,我之相如”的卢照邻。 这位……应当不是来为公主做伪证的,而更像是个陪读,也就让李清月所说的话更有了可信度。 可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啊。 刘仁轨在这一刻心中思绪百转,甚至生出了几分迷茫之感。 但他到底如武媚娘所预料的那样“沉稳”,或者说心志坚定,已在转瞬间回过神来。 在重新落座之后,他便朝着李清月问道:“多余的考校就不必了,想来公主也不会在此事上诓骗于我,那么公主是想学《礼记》还是《春秋》?” 说句实话,不用从习字开始教起,对刘仁轨来说还舒坦不少。 既然安定公主的习字准备都已妥当,那也不必非要按照什么“公主该学何物”的规矩了。 刘仁轨在接下这任务前,因无甚可参考,干脆将皇子教习的章程给借了过来。 他估摸着卢照邻此人既陪同公主誊抄论语诗经,总是已将其讲解过一些的。 这样一来,按顺序便该是礼记与春秋之流的书籍了。 卢照邻旁听着这句发问都觉得有点发懵,只觉自己隐约明白了几分被抓来教授的意图。 却讶异地听到,安定公主居然未做出那二中选一的选项,而是回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可否先请老师随我走一趟。” 这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要求。 但大约是她先前做出的表现就已极为出挑,让刘仁轨不能将她当做一个寻常孩童看待,以至于在听到这句回话后,他只是思忖了片刻,便答道:“如公主所愿。” 于是一个很奇怪的组合就出现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还穿着官服,带着个身着学子服的三岁小童。 虽长者为师,但因公主身份的缘 故,二者还是并列而行。 后头则跟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与一个已换上便装的宫女。 好在李清月想去的地方也不是步行就能去的,需得先上马车才行,又让这样一行人不必直接走在大街上。 李清月被澄心抱上马车坐定,朝着车夫吩咐道:“去晋昌坊。” 卢照邻眼皮一跳。 晋昌坊这地方,在长安城中的地位有些特殊,但并不是因此地有高官居住在此,而是因为—— 关中最出名的佛寺大慈恩寺就修建在这里。 他近来和公主所说的外界消息里,与此地有关的也最多。 谁让在五月末,此地就开始举办一场盛会。③ 那是五年一度的无遮大会。 卢照邻和李清月说过,若将其只当做一场佛教的聚会是不对的,这背后有很深的联盟意味。 贞观十九年,西行取经的玄奘归来长安,于贞观二十二年入住慈恩寺,出任此地的住持。 去年,也便是永徽六年,因佛教门徒各持己见,在翻译《因明入正理论》之时,三家义疏各自矛盾。 宫中尚乐奉御吕才抓住了这次机会,当即提出了数十条疑问,前往大慈恩寺与玄奘辨驳因明之说。 虽说此次辩论最后以吕才辞屈告退落幕,但掀起的并不只是儒家与佛道之争,还有佛教内部的宗派斗法。 于是就在今年,玄奘法师决意进一步获得天子的支持,在官方钦定的名号之下弘扬佛法,以便挽回影响力。 这对于李治来说当然是一出互惠互利。 要说李治笃信佛教是不可能的,毕竟他都给儿子取名叫李弘了。 但既然玄奘所传佛教对他巩固政权有利,他也不妨给对方提供一些便利。 二月之时,玄奘赶赴德业寺为数百名尼姑受菩萨戒,四月里,他上表请李治题写了一篇《慈恩寺碑文》。 当碑文刻成送抵寺院后,除却理当向朝廷致谢外,他还在随后的五月里将迎碑大会与无遮大会合并举办。 这场无遮大会因是位居中土筹办,注定不可能像是天竺那般持续七十五日,还在期间布施贫困者数十万人,直到戒日王将财宝尽数捐出方停止。 玄奘没有这个财力,李治也不可能放任他以这等方式大揽民心,以至于逾越到皇权之上。 但这场无遮大会的分量依然不容小觑。 卢照邻甚至将其分作了几次告知于李清月,可比她从宫中获知的消息详尽得多。 当李清月和刘仁轨自马车中走下,进入这座足有数十个院落的佛寺之时,这场对于大唐佛教来说的头号盛会依然未曾结束。 因今日恰逢无遮斋会,内容是施舍民众,往来之人更是极多。 所幸,李清月本就没打算往中央去凑。 她只同刘仁轨一道朝着藏经塔(大雁塔)的方向走去,在通报了身份后继续攀登上塔,直到登临于高塔中段足以俯瞰下方景象的位置,她 方才止步。 身处此地,便不会与寺中往来人群相冲,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而自塔上俯瞰,长安城的一座座里坊尽入眼底,但最近也最是明显的,正是一千多间房屋之中居住的僧人,和此刻聚集在此地的长安民众。 虽因高处瞭望的缘故,他们无法看清下方众人的面貌,却也不难瞧见这些人潮涌动的景象之中佛宗兴盛之态。 刘仁轨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公主现在可以说了,您为何要来此地?” 李清月答道:“老师已见眼前景象,那么应当不介意听我说上两句。如其中有谬误,可随时指出。” 刘仁轨颔首。 “无遮大会之中,我阿耶亲自书写慈恩寺碑铭,又令左仆射于志宁、礼部尚书许敬宗、黄门侍郎薛元超、中书侍郎李义府前来此地看阅经文,为其助长声势,所需为何?” “自永徽四年到永徽六年天灾影响,关中粮产不丰,阿耶需以佛教教义规范民众言行,令其事君尽忠,心中无怨。” “此为君王之所需。” 这开头三句一出,已让刘仁轨下意识地握紧了面前的塔上栏杆。 他侧过头来看着李清月同样投过来的目光,惊觉其中灵性惊人,根本不像是在陈述他人之言,而确实是她心中所想。 但哪怕这是个经由人点拨也能说出的话,也依然非同凡响了。 而她甚至还未说完。 “玄奘法师要佛学新旧两派和大乘两宗暂时止歇内部争斗,先将佛经翻译完毕,在朝廷的支持之下传教,令其中经义广布民众之间。” “此为高僧之所需。” “至于一应与会之人,他们试图通过聆听佛经教义抚平心中苦痛,消弭仇恨,又或者他们根本不信这些说辞,只想借着此番施恩斋饭,节省一顿两顿的口粮。” “总之,此为民众之所需。” 李清月的目光中有一瞬的闪烁,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难免令她想到那日大酺之时所见。 当日追逐斗酒、掷钱盈车的,与此时匍匐佛前的,大约是两种人。 她定了定心神,方才继续开口说道:“天子有所需,高僧有所需,民众有所需——光是长安城中一处里坊便有如此种种心思。” “人心复杂,上下制衡,可见一斑。” “那么老师觉得,是学春秋还是礼记,能让我读懂长安之所需呢?” …… 刘仁轨面色未变,心中却已涌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学生,恐怕不能随便教了。 他此刻才知道,陛下和皇后都说的“见到安定公主后就明白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 34 章 034(一更) 但在自藏经塔一步步往下爬的时候,刘仁轨还是免不了出声问道:“公主将这番话毫不避讳地告知于我,所图为何呢?” 她确实是个平生罕见的天才人物,让人甚至有些担心到底能不能教好她。 就像是一块在年幼之时就已会思考的璞玉,不是一般的难能可贵。 可问题来了,她图什么呢? 她是公主而非皇子啊。 李清月在其中一步台阶上停了下来,正因这上下台阶的错位,恰好处在俯瞰对方的视角。 当刘仁轨抬头回望之时,因后方塔外光线照入,让这位小公主的脸处在了逆光的状态里,有些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倒是能听到她此刻的答话,“老师应当不知道近来宫中一事。” “我兄长同样也算年少聪慧,比我大上一岁有余,自元月起,便由阿耶选定的老师教习文书。兄长在通读论语诗经之余,也有专人为其将过往史书以故事形式讲授于他。” “六月之时,正好讲到楚子商臣之事。” 刘仁轨都问她是学礼记还是春秋了,当然不会不知道小公主所说的“楚子商臣”是什么事情。 这一段说的是,楚成王原本准备立商臣为太子,后来又改换了主意想要立王子职为太子。 商臣听闻此流言又核实后,在下属的谋划下决定弑君篡位,也就是后来的楚穆王。 若将春秋之中的故事以这等方式讲述给孩童听,是听得懂的。 但只怕这其中还出了些问题。 果然刘仁轨随即又听到李清月说道:“我兄长闻听这故事后便说,这弑父篡位之事令人不忍听闻,为何圣人修春秋,却要将其修编其中?” 刘仁轨答道:“这自然是因为善恶刊载书中俱有其道理,善者持褒奖之意,以勉励后人,恶行昭彰于世,以向后人警戒。” 李清月道:“我也是这样以为的,若不知史书兴替,不能明正得失,但我兄长却觉得,既为此等残忍之事,何能口述耳闻!” “以致郭瑜先生说,太子是天性仁善,孝顺父母,难以置信这世间居然会有人为权力所诱,到了弑君杀父的地步,往后便先只同他讲礼记,等到他的想法有所改变后再改也不迟。” “可世间诸事,哪里是不看不听,就能真当其不存在的呢?” 刘仁轨面色不由多出了几分肃然。 公主所说是没错的,她虽然年幼得有些过分,但显然因其誊抄的文书足够,已有了一番自己对世道的认知。 太子这话便说得着实幼稚了些。 以他这年龄,倒也能说得通,或许过两年就不是这个想法了,可总归是让人觉得,这等“天性”过于柔和乖顺了。 又听李清月说道:“那么老师觉得,我可否承担起这个劝谏或者敦促太子的职责?” 刘仁轨顿时了然。 可以,当然可以! 女子插手政务 从旁劝谏敦促的情况并不少见。 汉代之时有太后摄政临朝,以朕自称,其中还有和熹太后邓绥这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的贤才,挽汉室于数十年天灾之中。 魏晋南北朝之间则有北魏文明太后这等纵横捭阖、杀伐果决之辈。 隋文帝的独孤皇后、先帝的长孙皇后、还有那位上呈《谏太宗息兵罢役疏》的徐贤妃,均在政务之中有所见地,从旁辅佐。 不只是皇后太后,公主之中便有平阳昭公主这样的巾帼女将,为父兄基业助力。 倘若太子仁善有余威严不足,偏偏这位比太子还年幼的公主窥见了这种征兆,她是否应当竭力去做出一点改变呢? 可她到底还是年岁尚小,太子也还没在性情上有所定论,寻一良师让自己通晓事理才是正道。 日后真出了岔子,她再来力挽狂澜也不迟。 甚至比起皇后太后摄政,由公主相助于兄长,还要更加安全一些。 刘仁轨想到这里,心中有些困惑已不复存在了,至多就是再为太子李弘感到几分担忧。 哎……这脾性也不知像谁啊。 陛下虽在仍是晋王之时颇有仁善孝悌之名,但外敌环伺,他还是能以雷厉风行之态还击的。 就如发起西域用兵之事,陛下便做得很好。 太子那一番话,却像是走了个极端。 也不知道这情况能否随着年龄增长有所改变。 大唐如今,多少还是有些内忧外患的,需要的其实是一位足够有眼力和魄力的君王统领局面。 太过仁善了未必就好。 好在,李治这位陛下也还没到三十岁呢,倒是并不急于将太子给培养出来。 他朝着李清月回道:既如此,我知晓公主之意了。?[(” 这份神异之处,既是事出有因,他也不必非要禀告于陛下。 至于眼下嘛—— 刘仁轨转身挪步:“先回宫吧,今日讲课就不继续下去了。” 公主所展现出来的种种都已经让他确认,他不能按照常理教导了,自然也得给他点时间,让他回去准备一番如何授课。 但在压力之余,刘仁轨也不免有几分心绪沸腾。 谁不愿意教一个天才呢? 何况是一个有可能成为李唐栋梁的天才! 当马车从大慈恩寺折返皇城的时候,卢照邻忍不住用隐晦的目光打量起了回来的两人。 他觉得这应当不是自己的错觉。 如果说在公主刚刚拜师的时候,刘仁轨对她的尊敬更像是因她的身份而起,那么现在就更像是因她本人所拿出的本事,将她放在了平等交流的状态。 绝不再将她只当一个孩子! 这种转变表现得很是明显。 必定是因公主在藏经塔上和刘仁轨说了些什么。 卢照邻也直觉,这不会是一出简单的对谈。 偏偏这两人都没接着塔 上的话往下说,而是谈起了长安城中的杂事,搞得他心中抓心挠肺得难受。 大约是他这个想要得到解惑的表情摆得过于明显了,当束脩被重新交到刘仁轨手中,用同一辆马车将他送返回家的时候,小公主目送着老师远去,收回目光,便朝着卢照邻看了过来。 “你想知道我上塔去之后和老师说了什么?” 卢照邻连忙摇头。 小公主愿意说也就算了,不愿意的话,他可不能有这等旺盛的求知欲。 李清月却是从容开口,“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我就是按你提供的信息说的。” 卢照邻沉默:“……?” 他看起来是很好骗的样子吗? 这种话说出去,至多就是让人觉得公主的记性不错而已,哪能引起刘仁轨这等“老江湖”的重视。 但很显然,小公主已不愿再多说下去了。 他怎么猜测的不重要,反正最后的结果,就只当他真在其中做了一份贡献吧。 等一下! 卢照邻突然警觉。 这样一来,他是不是还能在刘仁轨授课之时,从中旁听一二? 他早年间先后师从于曹宪、王义方等名师,但前者精通的是文字之学,后者长于五经。 所以随着他在邓王府中做门客,遍览长安风物以来,他越发确认,光靠着这些本事,还远不能让他成为一个梦想中的政客。 现在他是要因祸得福,由于那一出意外的向导职务,进而窥见一条出路了? 听得分开之前安定公主说了句“明日复来”,卢照邻更是打消了一探究竟的念头。 有些事情或许真是不知道更好。 倒是另一头,入夜的烛光中,李清月窝在武媚娘身侧,将白日里和刘仁轨之间交谈的种种,都告知了母亲。 武媚娘认真地听完后不由奇道:“你是怎么想到和他说这些的?” 要以寥寥数句让刘仁轨相信她的能力,其实并不容易,总不免会让人觉得这是父母所教。 但这等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却很容易打开局面。 刘仁轨随后的表现就证明了这一点。 李清月想了想答道:“因为合适吧。” 说话的时机要合适,就像是她在告知于阿娘将有雨水成灾的时候,也选定了合适的时间。 说话的内容也得合适,同样是在说明人人各有所需,她就不能用废王立武来做为案例。 大慈恩寺的这场无遮大会,就来得恰到好处。 武媚娘显然听懂了她的这个意思,在心中又暗赞了一声。 但她沉吟片刻后又觉得,她不能放任女儿因此而骄傲,接道:“确实合适,不过……要我看来,你跟刘仁轨所说的话,其实还差了几分火候。” 见女儿仰头看向自己,目光殷切,俨然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武媚娘笑道:“在你话中,高僧所需与民众所需姑且不论,那君王所需却还未说透。” “起码,你阿耶支持于玄奘法师,还有另外两个理由。” 其一便是,你阿耶有意编纂《西域图志》,这份图志不止包括西域内容,还有印度、大食地界的相关讯息。?” “昔年玄奘法师归国,编成《大唐西域记》十二卷呈递于先帝,但此书与你阿耶所要之物仍有些不同,还需整改重制。若由陛下麾下官员先给一提纲,随后填补内容,玄奘法师就是最好的助手。” “那么,既是要拜托他自翻译经文之余抽出空当来做事,自然要先将报酬给予对方。此为其一。” 《西域图志》! 李清月目光一亮。 的确如此啊,玄奘法师沿途经由诸国,所见所闻又与寻常的丝路商人大不相同,是一笔很特殊的财富。 或许对于玄奘本人来说,参与到这等文书的编纂中,是在耽误他翻译佛经的进度,但对于李治这种有心收拢西域各国、平定边陲的帝王来说,却是时势之所需了。 所以对大慈恩寺施恩,还暗藏着一笔交易。 她连忙追问,“其二呢?” 武媚娘答道:“其二……你或许没深入了解过,那就是李唐帝王与佛教之间的拉锯极为微妙。” “自隋朝大力发展佛教以来,民间笃信此道之人不在少数,正因为如此,武德元年高祖称帝,便有意在朱雀大街上设立无遮大会,以图得到一部分人的拥趸。” “先帝则一度贬抑过佛教,直到玄奘归国后才放开限制。而与玄奘法师接触最多的还是陛下。” “可纵容和借力是一回事,让其发展依然归于掌控之下又是另一回事。有些话,以你那陪读的身份是没法知道的。” 卢照邻所能知道的,是长安地界上民众之间能流通的消息。 最多就是再加上他在邓王李元裕府中所得。 可李元裕显然不是什么政治敏感的人物,这就让卢照邻所知的消息着实有限。 但李清月本来也没指望他什么都清楚,只是需要从他这里打开一个时事窗口罢了,此刻听母亲这么说,直接扬声卖乖道:“那就得阿娘给我解惑了。” 武媚娘好笑地瞧着她此刻没那么成熟的表现,开口回道:“去年的时候,你阿耶其实颁布过一条诏令,名字叫做《道僧犯罪同俗法推勘敕》,是让官员在某些罪案之中,可以不管先帝在贞观年间推行的《道僧格》,直接用世俗律法定罪。若非要再往前说的话,永徽四年的时候,还有另外一条诏令,便是令道士僧侣不能为人看诊。” “从君王的角度来看,此举是有其必要性的。毕竟,僧侣不必履行丁役,难免吸引大量编户之人投靠,必须从中打压。可对佛教中人来说,陛下此举便是要同他们翻脸的意思了。” “自去年诏令颁布到如今,以玄奘法师为代表的上层僧侣便屡次向你阿耶上书,请求废止那条新规,可你知道吗,他何止不想废除这条,甚至想再增设一条,就是令僧侣不得接受父母跪拜,继续肃正礼法。” 武媚娘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既要用人,便不能一味打压,今年便算是个缓和期了。总得再将优待拉回来些,再谈往后的事情。这就是君王所需的另一重了。” 就当今年是李治和佛教之间拉锯放松的状态吧。 李清月听得有些发愣。 她单知道佛教在唐朝有玄奘取经这一出,还在高宗武皇时期得到过长足发展,却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多的门道。 这些东西确实如母亲所说,因其中有帝王一步步试探宗教底线又予以示好的拉锯,在方今时代,除非诏令发起之人和佛宗支柱人物,否则是无法看明白的。 而这又何尝不是君王所需的另一个部分呢。 武媚娘感慨,“阿菟你看,这就是君王制衡之道啊。” 所以她此前将武氏众人先踢出局外,除却把拖后腿的人给丢到眼不见为净的地方,有顺势给女儿争取利益的想法,又何尝不是看透了李治的心思,所以先将自己放在不败之地。 连人都没了,便无从谈起制衡了。 见女儿还有些恍惚,武媚娘点了点她的额头,“行啦,你今日的表现已够好了,这不是还要接着向刘仁轨学习吗?” 就连她也还在成长学习之中呢,又怎么能希望女儿什么都懂呢。 她能做到这一步,让刘仁轨既未觉得有必要上报天子,又不再当成一个寻常孩童教育,一手先声夺人着实漂亮。 反倒是她的兄长李弘在此番成了个称职的挡箭牌,稍有些落在下风了。 武媚娘也说不清在听到此事的时候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情,但现如今弘儿还是被她所寄予厚望的太子,或许也只是在有些表现上过于孩子气了些,总能将其掰扯过来的。 也正如阿菟向刘仁轨所说,她应当会是确保弘儿地位的一方助力,先一步成长起来总没坏处的。 ……有些屈才,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她又朝着李清月柔声说道:“先去睡吧,时候也不早了,我倒是很想知道,在你弄出了这样一出后,刘给事中得用什么法子来教你。” 大概会挺有意思的。 武媚娘也同时在心中盘算道,这样一来的话,刘仁轨和李义府的矛盾她就不能放手不管了,起码不能让阿菟还上着学,突然就把老师给丢了。 她刚想到这里,忽觉袖子又被拉了拉,拽回了注意力。 见女儿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睛,眼巴巴地看过来,“我今日想同阿娘一起睡。” 武媚娘失笑。 方才运筹帷幄的到底是谁啊? “行,由着你。” 李清月一声欢呼,翻身而起。 母亲的一番鼓励,早让她在接受指导之余,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在前去洗漱的时候她便在心中思量:不错,她眼下确实还差了火候,可那又如何?她才开始学习呢! 阿耶可以继续薅玄奘的羊毛,她就应该有样学样,把刘仁轨的本事给薅到手! 就是有个问题……老师已有五十多岁高龄了,老让人家受到惊吓其实也不太好吧。 李清月摸了摸下巴。 要不,明天往尚药局和太史局都跑一趟,看看搞中医和搞风水的都有没有什么养生妙招?! 第 35 章 035(二更) 李清月是个想做就做的性子。 现在腿脚利索得能跑了,更是本性展露无疑。 加上她原本就有意去维系一下和太史局的关系,更让她的这趟行动有了理由。 去!怎么不能去呢? 想着第二日的授课时间在下午,她就在早上出了门。 对于安定公主这个意外来客的到访,太史令李淳风还真是吓了一跳。 他看着面前的小公主,一边思量着她上来便抛出的问题,一边回问:“公主怎么想到寻我来问这个?” 这孩子倒是怪有意思的,在抵达了太史局的这座灵台后,比起他这个大活人,她好像更在意那台浑天仪,活像是看到了什么格外稀奇的玩意。 要不是还有一段距离相隔,她恐怕还能上手去瞧瞧。 按理来说,她不应当明白此物是什么的才对。 但李淳风听她方才开门见山地问询养生之道,说话说得格外通顺,还真说不准她真知道些东西。 听李淳风发问,李清月努力绷起了脸,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说正事的,这才开口回道:“阿娘说,您能按照事实说话,不将一些东西当做笑话,是个可信赖之人。我年纪小,怕旁人当我说笑,您一定不会。” 这话当然不是武媚娘说的,而是李清月见人说人话,当场瞎编出来的。 可她这句评价却是没错的。 若不是李淳风对于洪灾预测报以用科学分析说话的态度,甚至尝试着总结关中水患的规律,光是靠着她向武媚娘示警的那一个“雨”,还远不能起到避祸的效果。 那大概也不会有她这个安定公主的封号了。 就这点上来说,李淳风给她的印象极好。 殊不知,李淳风也因这句话受到了几分震动。 他也倏尔想起,彼时他自长安前往关中、行将向陛下汇报的时候,这位小公主其实也在现场,还将他那个有点倒霉的样子给看在了眼里。 好在转念一想,当时才只有四五个月大的孩子应当记不得那场面,不必担心他有什么面子上挂不住的情况。 顶多便是…… 当他正面瞧见这位小公主的时候,凭借着他那一手占卜相面的本事,李淳风惊觉,这位安定公主面貌端正大方,可能并不只是如李治让他所给出的批命一般身带祥瑞,更有一份非同一般的气运。 他心中一凛。 这样的人,绝非池中之物,或许真能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 他回道:“公主既是说正事,臣自然不会当您说的是个玩笑。” “那便太好了,”李清月面色一喜,“另一个前来寻您的理由,是我觉得您在官员之中看起来精神最好。” “之前我阿娘的封后典礼,来的官员不少,我一眼就在人群中瞧见您了,和旁人的气度看起来不大一样。不过我个子矮,太史令可能没瞧见我。” 李淳风:“……” 这等恭维话,和上一句比起来,更是闻所未闻。 可若细究之下,这可能还是一句真话。 ㈦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大唐朝廷对于六品之上的官员,其实是没有退休年龄规定的,因为他们不需要在任职期满之后重新参加铨选,而后被更加年富力强的官员顶替下来。 只要还有体力,那就可以继续干下去。 谁让陛下不愿意看到合用的臣子辞官,臣子也不想放弃手中的权力。 造成的结果便是,大唐高官之中的老龄化情况极为严重。 这还是次要的。 再看剩余众人里,患有头风、足病、背疮这几种疾病的官员起码占了一半,无外乎是跟用脑过度、少有走动,平日里饮食还多吃酒肉有关。 这一对比之下,也难怪永徽五年弘化公主前来邀请李淳风的时候,觉得他固然在衣着上有些不够体面,依然能看出仙风道骨的样子。 而此刻对上小孩子不加掩饰的热切目光,李淳风除了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以缓解尴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又听安定公主说道:“这便是我找您的缘由了。” “不瞒太史令,近来因阿耶体谅我就学,新赐了个老师,昨日已与我见过,我很是喜欢。就是有一个问题,老师已五十多岁了。” “您想想,我若要学成,一二十年的时间总还是要的,到时候再来过问身体康健之事,恐怕就已经太迟了,这才想着早做准备,向您请教请教养生之法。” 李淳风看着这位小公主滔滔不绝,很难不生出几分对其老师的羡慕情绪。 但正事要紧。她话都已说到这个份上了,李淳风还真不能随便回答。 他斟酌了一番后回道:“其实此事若由公主直接问询于陛下,稍费些周折也能得到答案的。不过公主问我,也算是问对了人。” 李淳风话毕,朝着边角上的一处书架走去。 李清月留意到,在此地放着的书籍和其他地方的稍有不同,不像是周遭存放史料与天文资料的制式,而更像是李淳风自己的笔记。 他将其中的两本册子抽了出来,这才走回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若非方才李清月言辞着实讨人喜欢,他是不敢将这等东西摆在她面前的。 小孩子翻动书籍难免搞破坏,到时候可没处找人说理。 现在却让他安心了些。 书册在前,他缓缓开口解释道:“我有一位同信道教的长辈名唤孙思邈,早年间太宗陛下也曾将其召入宫中问诊,请其在太医署中任职,但其志不在为官,以在民间行医能救助于更多人回绝了。” “因他本就是京兆人士,每隔上个四五年还是会回返长安小住一段的,太宗便没限制此等高人往来。倒是我有幸,还与他有书信往来。” 他随即又将手中的那两本册子朝着李清月所在的方向推了推,“四年前他在完成了《备急千金要方》后,又整理出了两卷书籍,名为《千金养生方》,分作上下两卷,这几日 才寄送了一份抄本到我这里。与他早年间教我奉行的养生之道没甚区别,只是又经由了一番整理。” “以我看来,比起尚药局或者太医署的精心看护肯定是尤有不如,但若当做平日奉行的养生之道,却应当有奇效。” “若公主不嫌弃,便先用此书吧。” 李清月的眼神,其实早在李淳风提到“孙思邈”二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彻底亮了起来。 只是顾忌着以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其实不应当对孙思邈有这样大的反应,她又努力将自己的表情给压了下去。 孙思邈…… 药王孙思邈啊! 居然是他的著作! 若论医术上的里程碑式人物,孙思邈当仁不让。他以“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为名写下的千金方医书更是毋庸多言的医学巨著。 尤其让李清月敬佩他的,便是他还倡导建立起妇科与儿科,并在千金方中有此门类,记载有对应的疾病。 她是完全没料到,此番前来寻李淳风,本只是想从他这里问些寻常的修身养性功夫和食补方子,竟得了个如此意外的大收获。 “您真愿意将此书借阅给我?” 她小心地自李淳风处将书给接了过来,果见那《千金养生方》之上写有孙思邈二字。 以李淳风的名头,应当也不至于在此事上诓骗于她。 李淳风看着她这一副小大人做派,心中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但还是端正着面色答道:“为何不能呢?孙老先生平生所奉行之道,便是让自己的医术帮扶到更多人,不会在乎我是不是将书借阅给了旁人。公主誊抄完毕后将其还回便是了。” 李清月如获至宝,当即应道:“这是自然!此番算我欠着太史令一个人情,若往后有需要我帮忙之处,着人来延嘉殿告知于我便是。” 李淳风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这位小公主帮忙的地方。 毕竟,他在这太史局中做官到太史令,其实已是升无可升了,除却这个位置之外他又真没什么兴趣。 而在这里又不必顾及朝堂风云,更不涉及人身安全,没什么麻烦可言。 但能得这样一句不似作伪的承诺,总还是令人觉得心情舒畅的。 他目送着小公主离去,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好像忘记问了—— 安定公主那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到底是谁啊? 想想此事在宫中知道的人恐怕不在少数,李淳风又先将这份没必要的好奇给收了回去。 反正对他来说,他只是在今日借阅出去了一本书而已。至于其他事情都不太要紧。 见已无人继续打扰于他,他便重新投身到了手头的工作之中。 太史令这个位置,说其是能者多劳可能都是往少了说的。 李治看他已将《法象志》完工,还协助修编了晋书和五代史后,又在这两年间盯上了他的术算能力。 以至于李治做出了个决定,让他负责编定和注释十部算经,以 便用于国子监教材,其中就包括了《九章算术》《五经算术》《周髀算经》等算书。 故而这接连几个月间,除了天文历法的相关工作外,李淳风几乎将其余时间都用在了上头。 所幸这太史局中的千人里,可用之才不在少数,大多数的观测记录事宜,在他儿子李谚的带领下也能完成。 要不然,在方才小公主夸他精神状态鹤立鸡群的时候,他可能就要不敢领受了。 等等! 李淳风的动作忽然停住了一瞬。 刚才小公主过来探访的行为不会是陛下授意的吧,目的是来看看他是不是还有余暇干别的事情? “……”不不不,应该没有那么巧的事情。 这一点也还真是他想多了。 虽然小公主在离开他所在的灵台后,确实是朝着立政殿见陛下去了。 听得外侍通传安定公主到访,李治自案台上抬起头来,也有几分讶异。 在将人放进来后,他便好奇问道:“阿菟怎么想到来这儿了?” 往日里都是他去见子女的多,还真没哪个像是阿菟这样直白跑到他面前来的。 真是个新鲜体验了。 见李治已将目光自奏表上挪开,李清月朗声答道:“昨日我同老师相谈甚欢,但想着我年纪小,麻烦事又多,万一老师为我所拖累,导致身体不好,那就是我的过错了,所以今日找太史令要来了一份孙思邈老先生的养生手稿。” “恰好我又自太史令处听闻,孙老先生的妇科医术也极为高明,便想到了阿娘。” “阿耶,”李清月眼含期许,“阿娘生下六郎的时候是在路途之中,虽然尚药局的医官都说未留下病患,我还是心中不安。倘若孙老先生下次回返长安,可否劳烦阿耶令人告知我一声?” 李治闻言,神情一暖,“此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让人去做的。要不是孙思邈行踪难测,在一地医治病患后便很快转去了下一处,我还真想尽快将他请到宫中来。” 可像是孙思邈这样的医者,就算是天子也总想着要同他打好些关系,以防一遇上宫中医官也束手无策的疾病,或许还能从他这里找到个出路。 以至于从隋到唐的历任天子,都没有一人对他行胁迫之举。 李治自然也不会破坏这个规矩。 “阿菟也是有心了,不过现在是真找不见人。所幸宫中汇聚天下名医,若你阿娘有何不妥,早让人禀报到我这儿了。” 李清月闻言,点了点头。 李治刚才的注意力都先落在了女儿说的后半句话上,这会儿见回答完毕,方想到了那前半句上,又忽然笑了出来,“你刚才说——” “你担心刘仁轨会因为操劳你的学业而生病,所以想让他养生?” 李清月茫然:“是这样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这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 然而李治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摆了摆,依然没止住笑意。 “你让我该说你们两个什么好呢,你可知道,我想着你们昨日刚见面,我总得过问一二,就在散朝后将刘仁轨给叫到了面前。” “他对你夸赞有加,但给我提了个建议。” 李治抿了抿唇角,平复了面色,方才抬头看向女儿,“他说听闻太子仁善有余,烈性不足,公主勤练书法,唯恐久坐,都应当培养培养英武之气,以防慧极必伤,难有学识有成后大展拳脚的机会。建议我给你们在半年后增设一门锻炼体格的课程。” “另外他向我求了个恩典,因有些课程的需要,他会将你带出宫门去,让我准允他的逾越之举。” 李清月轻“咦”了一声,又连忙忙问:“那阿耶答应了吗?” 当听到李治说出原委之时,李清月便知道他究竟为何发笑了。 她和刘仁轨竟各自出于不同的原因,都给对方折腾出了个提高体质的目标! 可她上的明明应该是启蒙文学课,居然只是一天的工夫,就各自歪去了不知名的方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既是缘分也是默契。 而后半句话,李清月则极是怀疑,和刘仁轨昨日所说的授课准备有关。 她相信这位老师不会让她失望的。 李治答道:“我原本是不打算答应的。固然皇室子弟大多有骑射演武课程,但弘儿时常有疾病在身,阿菟你又年纪太小,并不适合参与进去。” “可刘仁轨说,只是让你们多跑动,打打五禽戏之类,以图谋将来,我又觉得没有拒绝的必要。” 想到李弘的情况,李治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太过温吞仁善之人,可做不得天子啊…… 刘仁轨建议的以习武锻炼心性之说,其实有些道理。 权看弘儿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了。 倒是阿菟这边,李治瞧着她方才跑跳进来的样子,再看看她还给刘仁轨去求了本养生方来,便知道应当是能适应的。 眼见女儿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等他做出个决定,李治含笑答道:“就按他说的做吧,包括那个出宫的决定我也批准了。但……你得先去选几个可用的侍卫随行。” 出宫可不能随便出,尤其是像昨天那样。 光靠着她那个陪读卢照邻,再加上个五十多岁的刘仁轨,真要在长安街头遇上点麻烦事…… 李治下意识地脑补了一番场面,很觉头疼。 就这个组合,他们打得过谁啊?! 第 36 章 036(一更) 李治是这么想的,还真就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李清月:“……” 李治轻咳了一声,看到女儿在原地盯着他没吱声,仿佛在对他进行无声的控诉,也稍微有点心虚。 连忙说道:“去吧去吧,去屯营兵里挑两个侍卫去,让我安心一些。你阿娘那里也能放心。” 李治算是看出来了,虽说阿菟对他也挺孝顺,毕竟当年都能画出那么一幅画,可若有一杆秤将他和媚娘放在两边,称一称到底是谁在阿菟的心中分量更重,大约不会得出第二个回答。 还是拿媚娘用作说服她的理由妥当些。 李清月没有抗拒李治给出的好意,只是在临去之前又自门边探回了个脑袋:“阿耶,北门屯营兵给我当侍卫保护安全,那不是降职吗?”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北门屯营的兵马,与南衙兵不同,乃是李治的直属私兵。 屯营主要负责的确实是宿卫出行任务,需攒够了资历或者在特殊情况下才有参战的机会,但怎么说也比南衙十二卫更有机会得到天子青睐,忽然成了公主的随行侍从算怎么回事? 李治好笑地看着那张面露忧色的年幼脸庞,“我与你一份敕令,你拿给薛将军看了就知道了。” 李清月在立政殿侍从的带领下往玄武门方向去的时候,往敕令上看去。 见李治在上头写着,跟随公主与刘给事中外出的侍卫,自“百骑”之中择选,以二年为一任,与充当游幸随从待遇等同。 “什么是百骑?” 李清月在见到薛仁贵这个熟人后,打了招呼便问道。 薛仁贵自永徽五年洪灾中下山抢险后,又得了李治一番奖赏。 除却宝马财物外,李治还向他承诺,倘若高丽等地兵祸再起,便将他派遣出去独立作战。 凭借着他在贞观年间积攒下的当地作战经验,还算熟悉地况,专业对口了。 眼下还继续在玄武门担任禁卫军统领,或者准确一点说,是屯营兵的总辖长官。 听安定公主发问,薛仁贵虽有些讶异于她的表现,还是回道:“自贞观十二年后,屯营兵归于陛下亲卫,分作百骑与飞骑,百骑的选拔募兵规则要比飞骑容易些,正如陛下所说,担负的是游幸随从的职责。” 就像陛下那次出行万年宫,除了拱卫安全的骑兵队外,一部分仪仗队伍就是由百骑组成的。 这些人或是能力或是资历还有欠缺,被分在了次一等的行列。 现如今既然陛下说了,跟着公主出行也算巡幸资历的积攒,那便和他们现在所做的熬时间任务没什么区别了。 不过…… “公主莫要觉得百骑屯营兵就是行将被淘汰的兵员,他们……” “我知道的,”李清月答道,“能有机会出现在御前,就已不简单了。” 薛仁贵闻言颔首,虽没在脸上表现出什么异样来,心中却已对这位小公主多了几分好感。 他自同行的副将手中接过了一本名册,放在了李清月的面前,“公主可从此名册中选出几个名字顺眼的来,我再将人带到您面前看看。” 能入屯营兵的,形象都不会差到哪里去,或许区别只在于合不合眼缘罢了。 李清月也没指望能从其中选出什么潜力股来,干脆随手选了几个名字好听的。 当人都被带到她面前后,她挑挑拣拣地又只剩下了一个。 就这一个,李清月还敏锐地意识到,薛仁贵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 “他的身份不对吗?”李清月好奇问道。 都已在百骑营里了,应当不至于吧。 “那倒不是……他也是通过正经选拔上来的。公主看他满意就行。但他的本事比较寻常,没什么出挑长处。” 还有些话,薛仁贵觉得不太适合同李清月说。 比如说这个名叫唐璿的“百骑”原本应当算是个文官,曾经是吴王李恪府中的典签,也就是卢照邻在邓王李元裕府中担任的官职。 吴王李恪在高阳公主案中被处死后,他府中的门客自然也一并失业了。 陛下或许是对这位兄长还怀有几分怜悯情绪,并未将他府中没涉案的人员一并处死,反倒是令他们去地方上担任户曹等职务。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唐璿先祖中担任高官的不少,让他颇有点不甘心就这样外放,便参与了北衙屯营的选拔,还真让他给通过了。 但若算起他在其中的位次,恐怕得算是吊车尾的,估计会在下一次募兵之中被筛选下去,继续按照原本的路子走。 当然,要只是作为公主在长安城中走动时候的随从,唐璿也算绰绰有余。 薛仁贵刚想到这里,忽听小公主没纠结于此人身份,却问出了另一个奇怪的问题,“说起来……有女侍卫吗?” “啊?”薛仁贵张了张口,没料到突然被问到这样一个知识盲区。 左右屯营坐镇玄武门,负责的是陛下的安全,依照历来募兵的规则,自然是不可能有女侍卫的。 可想想公主才这么点大的年纪,会问出这种话来又好像不奇怪。 李清月又补充了一句,“老师让我开始强身健体,若有女侍卫从旁指导,应当会少走些歪路?” 这听起来是有些道理。 但历来至多是因公主喜好武艺,令身边的婢女一并习练,在这正经编制之中,有女侍卫出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起码屯营之中就真没有。 薛仁贵刚要回复,却忽听身边的副将抢答道:“公主真要女侍卫一并出行?” “道真。”薛仁贵轻斥了一声,似乎是对他此时不按规矩说话有些不满。 偏偏他这个副将来头不小,自己又是个毫无心眼的脾性,竟没管上官的斥责,又说了一句,“若公主想要的话,这里还真能有一个。” 李清月循声朝着这个副将看去,见对方面容深刻,颇有异域风情,显然不是中原 人。以她早前所见到的朝廷官员,出自突厥的可能性最大。 “我又没说错,”这被称为道真的副将迎上了薛仁贵的目光:“我妹妹便能胜任这个位置,只是还需圣人准允罢了。” 薛仁贵听得有点头疼。 道真的全名是阿史那道真,身份也不大寻常。只因他父亲阿史那社尔乃是投降于唐朝后又为大唐屡立战功的存在,在先帝去世之时还提请殉葬昭陵。 在被拒绝后便继续在朝中任职,直到在去年去世,被陛下追赠了辅国大将军官职,谥号一个元字。 阿史那道真作为他的儿子,自然很得陛下看重。 虽还未曾正式上战场,但也已在陛下亲卫之中担任了个高官位置,迟早是要得到重用的。 若他真去向陛下请求让自己的妹妹担任小公主的亲卫,还真有可能。 以阿史那道真这个没心没肺的性格,平日里早就将他妹妹的底细在闲谈中抖落了个干净。薛仁贵就听过。 道真说她有突厥将领习气,虽早定居在了长安城中,依然喜好打熬武力,他都未必是妹妹的对手。 可惜没这个上战场的机会,让人很是惆怅。 若是给阿史那道真募兵的权力,他说不定就将人给放进来了。 薛仁贵不难猜到阿史那道真此刻所想。 既然走寻常的兵员招募制度,肯定是没法走通了,倒不如试试让她来做公主的侍从。以公主乃是皇后所出,又很得陛下看重的情况,难保不是一条出路。 更让薛仁贵沉默的是,阿史那道真和安定公主好似一拍即合。 在听闻还真能募招到一个女侍从后,李清月喜出望外,当即回道:“阿耶那头由我来说!” 她原本就觉得,自北衙之中招收两名侍从,多少有些误人前途。 何况比起临时从父亲这里借人,她其实更想趁此机会捞两个能听她话的。 这才是为何她在选出了名字好听的后,又只在其中找了那个看起来最不会来事,或者说憨厚老实的。 这人一看就在禁军中没有升迁希望,还不如来给她当个帮手。 最好能对刘仁轨的教学方式保持缄默,对她往后要做的事情也安分照办。 而若是有女侍从就更好不过了。一来,正如她和薛仁贵所说,刘仁轨想着让她锻炼锻炼体格,那有一位女武者的指点总要更妥当一些,以免系统所赋予的好体格也有失灵的时候。二来,便是女侍从能与她培养起更为亲密的主从关系。 这可再合适也没有了。 “只要这两人就够了?”听完李清月选完人后朝着他汇报的结果,李治的表情有一刹的古怪。 也不能怪他如此。 阿史那道真的妹妹阿史那卓云还未经准允,自然不会入宫来,那么出现在他面前的,就只是头一个被挑出的唐璿。 李治对他没太大的印象,在知道他已年近二十后,原本还看起来的卖相不错也成了金玉其外。 然而女儿撑在他的桌案前头,语气笃定,“就要这两个。” 李治琢磨了一番,觉得这两人起码要比刘仁轨和卢照邻适合于保卫安全,又暂且将想要换人的话给吞咽了回去。“那就这样吧,若是有何不妥,到时再换便是。” 他又朝着唐璿厉声叮嘱道:“照看好安定公主,否则唯你是问。” 唐璿认真地应了个“是”。 他生了张端庄方正的脸,身量也高,甚至是明经及第出身,偏偏在气质上就有些短缺,正如李清月打量他时所见,怎么看都像是个老实人。 自立政殿走出后,李清月朝他问道:“我如何称呼你为好?” 大唐彼此称呼多是姓氏加官职,但唐璿担任着她的侍从,不算正经官职,北衙屯营守军中他也算底层,那这称呼就有些难办了。 唐璿答道,“我表字休璟,公主称名或表字均可。” 李清月反应过来了。 哦对,他是个读书人,还能按照文化人的叫法。 不过,唐璿唐休璟,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李清月的脚步忽然一顿,又担心被人看出她此刻的愕然来,快速平复了面色继续往前走去,口中回道:“那我便称你为休璟吧。” 别看她表面平静,在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和唐休璟有关的词。 比如五十拜将,七十为相,六战吐蕃,四朝宰相…… 要不是觉得自己好歹是未来女皇的女儿,没必要把一个还没到崛起之时的侍卫看得如此之重,她自己也还只是个不到二周岁的孩子,她是真想试试能不能和唐休璟来个促膝长谈,问他是怎么把自己混到平平无奇的份上。 这份残存的愕然,让她在看到自己的另一位侍从之时顿时变成了欢喜。 前有老当益壮、痛击倭寇与百济的刘仁轨,后有大器晚成、连战吐蕃的唐休璟,边上还有个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让她看着这位没甚名号和头衔的突厥姑娘都多了几分亲切感。 她终于见到一个普通人了! 啊不对,比起寻常的大唐姑娘,她又好像没那么普通。 或许是因习武的缘故,她的肤色被晒得有些黑,以至于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牙齿便显得格外的白。 让李清月尤为喜欢的,是在她身上有一种宫中少见的野性。 因得了陛下准允的缘故,她也先得了一套宫中侍卫的制服。 她身量不低,竟也能撑得住,想来比起宫女衣着适合她太多。 额外显示出她并非汉人的,便是她腰间挂着的那把弯刀。在弯刀的刀柄之上,镶嵌着数枚宝石,昭示着造价不菲。 见李清月看向她,她可不管什么小公主年幼不年幼的,只知能给她这个武官任职的机会便是个好上司,朗声说道:“我叫阿史那卓云,公主喊我卓云便好。” —————— 当卢照邻和刘仁轨先后抵达的时候,阿史那卓 云这个自来熟的姑娘,都快将自己的成长经历在李清月面前抖落个干净了。 刘仁轨进来?[(,正听见李清月极有求知欲地朝着对方问道:“边地送来长安买卖的马匹真有这样多吗?” 她自己还有一匹由弘化公主上贡而来的小马驹,但顾念着她人还小的缘故,一直都是由宫官养着,没给她亲自去看一看的机会。 听阿史那卓云说起西域前来长安的马匹贩子,她未曾见过,便对此很是好奇。 但还没等卓云答话,刘仁轨已先一步说道:“是不是真有这样多,公主亲自看看便知道了。” “诶?”李清月好奇回头朝着刘仁轨看去。 就听他接着说道:“昨日我问公主,打算先学春秋还是礼记,今日不急着决定此事,我们先去宫外做一件事。” 卢照邻本以为自己是来旁听上课的,却万没料到刘仁轨会说:“我们先去一趟长安西市。” 这听起来和授课没有什么关系。 长安西市,顾名思义,便是位处长安西面的那座大市,和靠近权贵居住之地的长安东市不同,这里不是奢侈品的集散地,而更像是一座拥挤、品类繁多的平民市场。 又因为此地格外靠近长安的西门,经由丝绸之路抵达长安的胡人大多居住在附近的鸿胪寺那块,西域商人的货物也都带到长安西市来售卖,让此地多少有几分混乱。 若是要去买卖东西,此地是个好去处。 可若是要来这里上课,听起来便有些怪异了。 卢照邻的这份担忧甚至明白地写在了脸上,被刘仁轨看了个清清楚楚。 “你觉得去长安西市,不是授课之道?” 被刘仁轨盯着,卢照邻不敢说谎,以至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刘仁轨眉头一挑,“你这想法便错了。唐人胡人,贵胄黔首,均在这一坊之地,为何不能自此地有所收获?” “今日不谈四书五经,我想先请公主看一件事。”! 第 37 章 037(二更+4w营养液加更) 去长安西市啊…… 李清月原本觉得,她们应当是身着平民衣着,自长安西市的某一处入口慢慢地走进去,哪知道,是坐在马车之上由西市的北面第一条街驶入,又转入了这一排酒肆之后的暗巷。 马车停下的时候,她掀开帘子跳出,就见这条用于运载货物的后道尽端,通往前头一间酒肆的小门已打开了,正有一个身着皂色短衣的小厮候在门外。 那小厮一见刘仁轨便迎了上来,“东家已为您将沿街的厢房开好了,您要的东西也已在其中。” 自酒肆后头的楼梯上去,不两步便到了那隔断的单间之中。 现如今的酒肆可不如后世一般规模庞大,西市的整体占地也只有横纵千米罢了,当厢门合上之时,甚至感觉有些逼仄,比起单独以酒肆营生作门面的里坊可说差了不少。 但布置得还算整洁清雅,让人看着舒服。 “老师与此地东家相熟?”李清月一边问,一边示意阿史那卓云帮她推开面前的窗扇。 不,甚至不需要将其推开,这长安西市的热闹之声已朝人耳膜之中灌注了进来。 这里是长安人流量最大的市场,毋庸置疑! 沿街窗扇打开的那一刻,这些声音再不经由阻隔,连带着喧腾的场面一并扑到人眼前。 自午时开始经营的商铺与沿街叫卖的小贩,自四条大道涌入的顾客与酒徒,为整座西市铺开了一片嘈杂的底音。 而此地恰逢酒肆食肆与布帛绢布行当的两方交界之处,“衣”与“食”的拉锯交锋此消彼长。 仿佛哪一方的叫卖声音低了一些,便会让行客在对面花光了钱财,再不往自己这头来了。 比起长安大酺游街景象,这份白日里的繁华,更令人彻底意识到,自己正身在大唐市肆之中。 李清月刚望着面前景象愣了一下神,就听得刘仁轨在后头说道:“人活到五十多岁上总还是要认得几个朋友的。” 所以他会和这里的酒肆老板做朋友。 他又道:“对了,我今日要你看的,是这个人。不过当心一些,现在先不要让他发现你在看他。” 李清月顺着刘仁轨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瞧见了个人。 这个方向恰好避开了此地行人往来最多的地方,并不会认错。 那是一个站在檐下抱臂而立的男人,穿着一身赭黄色的内衫,外头披着一件对襟的宽松大襦。 或许是因正处夏日的缘故,这两件都看起来面料轻薄,但在款式上都不是中原习俗。 而那顶胡帽下头是一张浓眉高鼻的脸,确实不是个唐人。 只是不知道是…… 她还没思量出个所以然,就听刘仁轨解释道,“那是一个回纥人。” 隋唐之间,回纥摆脱了突厥的控制,随后转投唐朝,时常接受唐朝的武装雇佣,就比如在贞观末年配合唐军讨伐薛延陀。自此之后,回纥人前往长安贸易的人数 便日益增多了。 在西市的胡人之中,回纥人所占的比例不小,那人显然不是唯一一个。 除了他在看向周遭的时候目含几分算计,看起来很有市侩商人的做派,李清月看不出他有什么地方需要被着重留意。 但刘仁轨有意将其选做第一课的观察对象,应当不是随便选的。 他伸手将窗扇虚掩起来了几分,让此地开窗张望的人再难被下头留意到,这才朝着李清月继续说道:“我想请公主看他的三个反应。” 他又指了指随同跟来的两位“保镖”,“我能指派他们做一件事吗?” 李清月点头。 他便接着说道:“烦请二位往下面那条街上正常地走过去,一直走到尽头出西市,不必停留,脚步只比平时慢上一点就好。” 唐璿与卓云都不太明白刘仁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既是公主的授业老师吩咐,公主也已准允,他们二人照做就是。 但走出了包厢门他们才恍然意识到,在他们身上还穿着一身屯营百骑的侍卫着装呢。 “这应当就是给事中想要的?”唐璿低声与卓云说道,话中还有几分不大确定。 这份突如其来的差事,让唐璿比彼时初当向导的卢照邻还要茫然。 但他到底遭逢过吴王府惊变,比起卢照邻还多一份沉着。小公主的看重也让他暂时不必被淘汰,去边地营州上任,那么事情就不算太糟糕。 硬着头皮去做好了。 当他握紧了腰侧佩刀行在长街人群之中的时候,这股紧绷感已稍稍削减了些,在继续提步往前时,更是暂时被压制在了心中。 因他面貌端肃,乍看起来还像是个巡街的老油条。 倒是与他同行的阿史那卓云头一次以北衙侍卫服走在街头,虽已不是头一次来长安西市,却还觉有些新鲜感。 唐璿敏锐地瞧见,当卓云的目光正好扫到回纥商人的时候,那人的身形忽然有点僵硬。原本还稍显慵懒的站姿,也已变成了直挺挺的样子。 他似乎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主动朝着两人走了过来,将人拦下来后开口问道:“劳驾向二位贵人打听一下,今日官署巡街是否提前了?” “你问此事作甚?”唐璿目光冷然地朝着对方扫去。 这回纥商人活像是被把刀给扎中了,讪笑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便是好奇,好奇问问罢了。正好与一位巡街贵人有旧,想寻他问个事。” 他小声嘀咕道;“我这人奉公守法的,哪在乎什么巡街提前不提前的,就是……有点好奇。” 然而突然之间,他又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地朝着阿史那卓云的方向看去,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喃喃,“不对啊,无论是平准署还是市署都没有女官,这是哪家贵人的仆从出行买办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大松了一口气。 因唐璿和阿史那卓云已朝着前头走去,就留下他这一个还傻站在街道中央,怎么看都有点蠢。 他连忙环顾了一圈,见街头众人都已各自将注意力落回到了眼前,这才故作无事地返回了他原本站着的位置。 他一拍脑门,嘟囔道:“都怪那蠢货又把交易时间延后了,搞得我现在瞧见点风吹草动都得惊一跳。” “也是我多虑了,平准署的人也应当不管这个。” 永徽五年和六年的接连水患,让李治不得不在西市地界上设置了常平仓,以确保虽然出现了灾年的情况,西市的粮食价格也不会出现特别大的变动。 盐铁交易也始终在官方的把控之下。 但布匹马匹这些东西,却不是大唐官方能处处盯梢得到的东西。 何况,他只是想要将回纥淘汰的马炒作出个高价,换到更多的绢,也不算违背了西市的交易法。 他刚走回到铺子门前,就见一年轻人似有要往里看看买卖物品的念头,连忙迎了上去,“都是上好的毛皮,您进去瞧瞧?” 他说话之间打量了一眼这年轻人的衣着。 以他的眼力看来,对方的年纪是有些小,若论衣着体面,也远不到达官贵人的地步。但他通身的气派非同一般,不像是寻常人家里能教得出来的,腰间隐约可见的白玉佩,也不像是寻常物件。 这是个潜在的大买主啊…… 却哪里知道这位大买主还有点犯愁。 卢照邻无奈地想了想下来之前刘仁轨对他的叮嘱,面对着这回纥商人堆起笑容的脸,点头回道:“进去看看。” 在走进去瞧见满铺子的精制皮毛时,他更是有点担心自己的月俸承担不起开销。 但让他有点意外的是,在他买下那张确实对他有用的羊皮袄时,花费的价格居然比起寻常的市场价还要低上一些。 “您很奇怪吗?”那回纥商人自卢照邻手中收取钱财的时候脸上笑意不减,“这是因为去年和今年的突厥战事。” “伊丽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苏将军的麾下有我们回纥兵马,作为交换,原本被阿史那贺鲁占据的几座草场换给了我们。今年送到长安的毛皮比起寻常时候多,价格自然就低了。” 卢照邻诧异:“这种行军进程,你们也是清楚的?” 回纥商人大笑,“这种消息要是把握不住,做买卖可是要吃大亏的。我就做些诚实的小本生意,可得计较这个,否则别人的价格降了我却没有,那往后还有谁来我这里买东西呢。” 卢照邻闻言若有所思。 他起先和公主以及刘仁轨站在那酒肆之上,远远瞧见对方面对官差之时的特殊反应,还当他在干什么不法交易。 可等他亲自下来问的时候,又发觉并非如此。 这商人还挺有做生意的头脑,知道要培养诚信度。 有点意思。 他抱着那件羊皮袄子慢吞吞地走回了酒肆之上,却赫然惊觉,就是他离开的这一会儿工夫,包厢之中已没了小公主和刘仁轨的身影。 卢照邻眼见这空空的包厢,险些惊呼出声。 糟糕! 陛下为小公主配备了两名护卫,本是要护持她安全的,可那两人自西边的其中一个门离开了此地,是否转道而回还是未知数。 若是其间小公主出了什么岔子,他不仅没法交代,可能还要连累到邓王身上。 他当即便想转身下楼去寻人,又想到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正在酒肆之上,居高临下的视角应当更容易用来找人,便匆匆推开了窗扇。 然后他就瞧见了对他来说难以置信的一幕。 在西市的长街之上,正如此前李清月推窗之时所见,有着不少沿街小贩。 毕竟,在这个占地一千六百亩的西市地界上,光是胡人就有数千名,唐人更是过万之数,哪能个个商贩都有铺面。 因这条街上一面是酒肆米行,一面是布帛绢纱之物,所以一头是叫卖小吃的摊贩,另一头则是民间的纺织者兜售自己成本低廉的布匹。 现在那些卖布之人的中间,赫然多出了两个卢照邻熟悉的面容。 面容清瘦的长者已不是身着长衫,而是换成了短打,正在手脚麻利地支起售卖布匹的摊位。 他身上那当官之人的气场早已看不大出来了,就只像个稍体面一些的百姓。 与之相称,摆在摊位之上的绝大多数都是麻布,只有那么三四匹绢布。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卢照邻视力好得很,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摊位的一旁还支着个凳子,在上头端端正正坐着个身着粗布衣服的小姑娘。 见刘仁轨已将绢布都在面前罗列摆开,那漂亮至极的小姑娘张口便是一句,“卖布啦——” 卢照邻眼前一黑,好悬没有一个踉跄摔出去。 那可是安定公主啊!刘老先生您到底在做什么! 就算安定公主平日里多居深宫,认识她的人并不多,当街协助老师卖布这种事情,应当是传不出去的。但卢照邻光是想想此事被陛下获知后的结果,就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发凉。 偏偏下头的两位好像浑然不觉自己搞出了什么动静,很有扮演角色入戏的样子。 卢照邻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能不适合在此时打破刘仁轨的教学计划,还是继续在楼上战战兢兢等个结果为好。 好在,这种折磨应当不会经受多久的。 这街上干着售卖行当的人不少,却哪见过这样年幼的小姑娘帮着爷爷一并卖布,不知觉间就吸引到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那小姑娘竟也毫不怯场地继续叫卖,甚至将其中一匹布给抱在了怀中,衬着她的脸色,让这布都看起来贵气了不少。 众人这才将目光从人转向了布,也在与“摊主”的交流中得知了摊上货物的价格。 虽说布料整体的质量一般,只是长安城中最寻常百姓能穿得起的那种,但价格也很是公道,光是冲着小姑娘一声嘴甜的道谢将其买去也不亏。 不到小半个时辰,摊子上的布已被尽数卖光了。 李清月自凳子 上爬下来,转头便对上了刘仁轨有点微妙且敬佩的目光。 他说是说的让小公主随同他再完成最后一出戏的前奏,却也没想到她真能如此毫无公主架子地做到这一步。 不过此时就不多夸赞了。 他掂量了一番手中装满了铜币的钱袋,“我们去见一个人。” 见的还是那个回纥商人! 事实上,那回纥商人也早留意到此地的情况了。 作为一个称职的商人,他当然会看清楚,其他会赚钱的角色都拿出了何种花招。可惜在发觉这对爷孙的竞争力在何处后,他便已打消了从中效仿的想法。 这太需要那小孩子的配合了。 他却没想到,那老者收摊了之后会朝着他这边走来。 而更让他讶异的是,在对方掀帘而入后,目光逡巡了一圈,见此刻并无其他客人造访,张口便道:“我听说你这里可借贷?” 回纥商人眯着眼睛端详了他一会儿。 这老者方才卖布之时很有和气生财的样子,现在却目光锐利,一看就知道,他必定是拿过刀见过血的。就算他此刻年迈,估量着也有几分刚硬手段。 回纥商人舔了舔下唇,“呵,懂规矩的人。” “不过你既然知道我这里的情况,那也同样知道,我不做赔本买卖,不将钱借给陌生人,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将钱借给你呢?” 他留意到,当他目光上下打量之时,这老者下意识地捏紧了钱袋,仿佛近来正是缺钱的时候。 反倒是他身边的那个小姑娘从后头探出了个脑袋,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他和店里的一切,好像完全不知道他们在交谈着什么。有这份胆大,难怪有刚才的表现。 刘仁轨佯装沉思了片刻,这才郑重其事地答道:“就凭我能将货物售卖出去。” 是他能,还是他和他的“孙女”一起能做到这一点并不重要,反正这对于那位回纥商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事情。 回纥商人琢磨了一番这家伙的意思,心中大略有数了。 他是觉得,今日他只是叫卖的麻布绢布,能收到的钱有限,但若是改换成其他的货物就不一定了。 而通过这种途径兜售所获得的钱财,足以填补从他这里借钱产生的利息。 他权衡了一番,答道:“不,我还是信不过你这个新到此地的人。这样吧,我等着看你三天的表现,如果还能与今天这样,我会同你做这笔买卖,抵押筹码也可以看在你的本事上让你满意。但你最好别忘了——” 他一改方才做生意时候的和气,压低了眉峰,似有几分威胁之气,“我这里的利息是很高的。” “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刘仁轨果断答道。 回纥商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老头的表现可真是让人有点好奇,他早前到底是什么行当的。 透过半开的帘子,回纥商人瞧见对方在离开了他的店铺后,便带着孙女朝着街对面的摊贩走去,在摊位前数 出了几枚铜板,买了一杯梅子饮,而后走到了另外的一处摊子上买了两碗槐叶冷淘面,这才走回到原本的位置。 在将东西全部收拾妥当后,他与孙女一道在远处一个没开门的铺面外坐下,正坐在屋檐的凉荫之中。 回纥商人摸了摸下巴,暗道,虽然觉得今日遇到的三种另类角色有点巧合,但又各自能说得通,不像是有什么问题。 大约只是他多想了。 赶巧便有个熟人进了店铺,朝着他说道:“买家来了。” 他哪还顾得上那对爷孙,当即应道:“走!” 他得先去赚他的大钱。 不过,他大概不会再看到这对行事奇怪的爷孙了。 刘仁轨又没真打算找他借钱。 坐在他身边的李清月用筷子卷起了碗中的冷面,往嘴里送了一口,竟有点找回了现代吃路边摊的感觉。 槐叶冷淘之中的冷面是用槐树叶子汁水浸泡过的,冷面便发了绿色,在街边的热浪中更显出其清爽的味道来。 这等街头小吃,为了更好兜售,自然是不放肉的,只洒了点盐巴和腌豇豆,若是放在宫中,大概是贵人们看都不看一眼的玩意,在这长安西市却是紧俏货色。 方才刘仁轨跟摊主都说道了好一会儿,才让他准许他们两人将其带到这边来。 旁边没人,只有前头路上往来的人群,还真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也是个用餐的好地方。 忙碌了那么久,她这小身板早就饿了,这会儿吃什么都是美味佳肴,更何况是这等特色小吃。 刘仁轨不免又打量了李清月一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公主又一次令人……意想不到。” 李清月摆了摆手,示意他在此地就不必客套这么多了,直接切入正题就好。 刘仁轨也没多纠结,旋即问道:“公主觉得,那个回纥商人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刘仁轨不怕她回答不上来,毕竟先前已有大慈恩寺中的一番交谈了。 以他看来,安定公主在评判人事上,有着一种远超年龄的眼力。 李清月思忖了一番三批人到他面前后他给出的反应,答道:“若以西市管理者看来,此人有单独的铺面,在面对巡街人之时举止恭敬,倒是个好管控的人物。但他有些意外的警戒,有可能被发觉异常之处。” “如您所说,他是在伙同其余回纥商贩抬高马价,进而在长安换取到足够的绢帛,回返回纥后再进购马匹,形成往复的利润。虽然这一点我还无从证实,但我想您应该不会在此事上骗我。” “而对于寻常的买家来说,如果卢升之看到的情况跟老师告知于我的相差不多,那这回纥商人就是个明码标价、且掌握了一定消息渠道的精明商贾。” “可依照老师带着我所见——” 李清月的眉头忍不住拧了起来,“他竟在长安西市放贷?” 放的还可能不是一般的贷,而是古代版的 高利贷! 他真是好大的胆子! 大唐经由贞观之治,在经济贸易上的条件确实要比早年强上了许多倍,但这等索要利息格外可怕的放贷,还是由胡人发起的,不是在助长贸易,而是在破坏平衡和治安。 “不错,利息还远比钱庄高得多。”刘仁轨肯定了李清月的总结。 “这并不奇怪,回纥这个势力,他们的首领虽然自称可汗,但一直在大唐官府的管辖之下,还时常对其分而化之,以防其变成北方的又一麻烦。这就让这些回纥商人明白,与其去维系住一个十分稳定的交易网,还不如在其中先捞快钱。” “他们自己都是不一定有未来的。” “所以公主你看,昨日你指着藏经塔下往来僧侣信徒,说及帝王、高僧与民众所需,但还说得不够完整。俯瞰视角所见并非全貌,就像这一位西市之中的回纥商人,从市署守军、往来买家与特定群体所见,都各有区别。” “公主问我如何去看明白长安之所需,那么这是我给出的第一个答案。” 他没有和武媚娘一样提及李清月话中的缺漏,却用另一种方式提醒了她。 刘仁轨说到这里,语气里也有几分长辈的宽和,“您还年幼,若有闲暇的话,不如多换换身份来看长安,会听到更多有意思的消息。” “但往后,不会是如今日这般由我指导着您如何去看,而是我选定其中一角,让您思考如何切入,这也将会是其中的一项授课内容,公主觉得如何?” 李清月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实践课可太有意思了! 她也相信,刘仁轨不会随便给她指定课题的。这种与人打交道,与大唐打交道的经历,正是她立足此间,能与阿娘并肩共进所需要的东西。 “请老师按照此法教导便是。” 刘仁轨又道:“至于另外的一项课业提出之前,我想问公主一个问题——您是什么人?又将对于这个回纥商人如何处置?” 李清月抿了口从旁边端起的梅子饮,让微凉的温度驱散了些夏日的暑气,也让她能更加静下心来思考。 她是什么人? 起码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巡街小卒,也不是卢照邻方才去扮演的买家。 而她的目标,打从她和刘仁轨的那段对话中就已经明确了。 不论她此时是否还需要拿着李弘做挡箭牌,她都是一个上位者! “我猜老师不会希望我回答,作为长安城中的决策人,直接将这个回纥商人从西市中驱逐出去,或者规定法令严格禁止这种行为。” 若如刘仁轨所说,回纥商人的所作所为,和他们的聚落形态是符合的,那么驱逐走这一个回纥商人,还会有下一个同样有本事的。 至于禁令这种东西,或许管的住唐人,却当真难以管住百无禁忌的胡人。 除非…… 除非大唐已将西域彻底平定,不会有什么阿史那贺鲁这样的人,因为李唐皇帝更替之事就予以 反叛。也不会有什么吐蕃一边励精图治变革内政,一边意图对着大唐亮出屠刀。 她好像隐约能猜到刘仁轨想要的那个答案了。 但想想今日她的表现也已够了,再又多说反而过犹不及,她便回道:“我想听听您的想法。” 刘仁轨望着面前的热闹场面,语气却正经得像是真在朝堂之上,“倘若大唐的马匹始终不会受到回纥的节制,那么这些人再如何尝试提高马匹价格,也始终不会超过陛下能容忍的那个限度。相反,他们所攥取到的利益,会让更多的回纥人愿意前来此间贸易,让大唐的西市更为繁茂。” “若是大唐威震西陲,彻底剪除了种种麻烦,这回纥商人绝不敢手握唐人债务,试图凭借着精干之才,在此地翻身做主。” “这既是天下之所需,也是长安之所需。” “公主要想看清长安所需,也需时刻记住,您是什么身份的人。所思所行,都不能只着眼于局部。这是我给出的第二个答案。” 刘仁轨给出了结论:“这样一来,第二项授课的内容应当没什么疑问了,我会向公主讲授传世的种种史书刊载,教您政事上的思辨,令您能自兴替之中明辨得失与自身立场。” “当然,还有我与陛下交代过的,”刘仁轨说到这里的时候,已是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意,“让您练好体魄,做个文武兼备之人。” 这或许不是一位公主的评判标准。 但既然李清月已在话中没将自己放在一个安逸度日的身份上,又找上了他这样一位老师,严格要求一些,是不为过的。 这对小公主来说是个挑战,对他来说或许也是。 他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不免思考自己是不是找了个太大的麻烦,但在重新转回到安定公主身上,见着那双澄明的眼睛之时,他还是说道:“公主若是还有什么多余的话想问,可以现在说出来。” 教聪明学生多费点心思还是没错的,万一真把人带到了邪路上,便是他的责任了。 “问题……确实有个问题。” 然而下一刻,他并没听到什么质疑的言辞,只看到面前的小公主眸光一转,理直气壮地递出了面前的空碗。 “可以再来一碗吗?” 老师让她看清自己是什么身份,那没问题呀。 她现在的身份——不是街边卖布老头的孙女吗? 回宫之后就没这么自在了,让她再享受一下长安西市的夏日街市吧。 可恶,这份槐叶冷淘怎么这么少! 刘仁轨无奈扶额:“……” 公主啊,活学活用可以不用那么快! —————— 另一头,卢照邻看着下方的画面同样陷入了沉默。 他回头朝着唐璿和阿史那卓云幽幽叹道:“我总觉得,那两位是把我们给忘了……是吧?”! 第 38 章 038(一更) 不过卢照邻的担忧其实有点多余。 刘仁轨只是要一个单独授课的环境而已,又不是真将派出去的两拨工具人都给抛在脑后了。 在婉拒了公主再要一碗凉面的请求后,他便将人重新带回了酒肆之上,将原本体面的衣着给换了回来。随后,他将装有兜售布料所得进项的钱袋取了出来。 他为人处世自有一番必须遵照的规则,就算是在授课之中也不例外。 钱袋之中本是麻布绢布进货所用的钱款被他数了出来,剩下的则装入另外一个袋子里,交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开口说道:“这是公主今日所得,长安西市并不只此一隅,日落闭市之前您大可再在其中赏玩。” 李清月目光一亮。 她现在算是知道,老师刚才为什么要拒绝了。 这长安西市之地,还有那样多家沿街小吃铺子呢! 比起再来一碗槐叶冷淘,不如尝尝别的东西。 公主千金之躯,若是在其他地方进食,可能还要担心一下吃坏肚子的问题,但长安西市管控严格,能位列其中的大多经由过核查,只要没到了冷热混合不知节制的地步,又或者是一口气吃了过量,应当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不过饶是如此,刘仁轨还是又对着两名侍从认真叮嘱了一番,这才折返回去继续处理公事。 “不能去吃生鱼脍……” 在西市的东边有一条永安渠,将城中的水运走通到此地,正方便了将新从渭水沪水昆明池中打捞上来的鱼送到此地。此时也已不是官方律令规定不可打鱼的正月到五月,恰逢鱼市最为热闹的光景。 依照长安的风俗,不乏有人在此地杀鱼活吃,就为了尝到生鱼脍一口鲜甜。 可刘仁轨觉得,这是绝不能让公主贪吃的。 这一条李清月打算严格遵从。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在唐朝之前因为吃生河鱼把自己搞出问题来的案例也不在少数,怎么还有人不长记性。 她才不犯这个傻。 “不能去吃酥山……” 她在宫中就不被允许吃,现在也不例外。 不过反正这年头能造得起凌阴贮藏冬季寒冰,一直留到夏季的,本来也没多少人,据说在长安西市里能经营这行当的只有一家。她就权当没看到那个呗。 “也不要去同那些收宝胡商打交道……” 相比其他的胡人店铺,那种宣扬自己店铺中有宝贝可淘的,大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偏偏这伙人和市署关系极好,就将铺子开在常平仓的后头,又时常也让人赚一些,没到人人喊打的地步,竟是稳稳当当地驻扎在了那里。 行了,其余的地方就随便她逛了。 李清月倒不担心被人认出她就是方才在那儿卖布的小孩。 且不说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威风凛凛的护卫,让人不敢直视,就说现在,她头上还顶着个帷帽,让她看起来和方才更不一样。 至于帷帽是哪里来的—— 在拿到了那笔卖布所得的辛苦费后,李清月便盘算着,她这趟出宫,怎么也得给阿娘带一件小礼物,就当做这次出行的纪念品。 可惜麻布的利润就这么点儿,除非添补上她自己的私房钱,否则绝不可能考虑那些贵重精巧的首饰。 这么一权衡性价比,头一个被她考虑的,就是那帷帽了。 早年间的时候,贵族、百官家眷和宫人出行佩戴的,都是能够全身遮蔽的幂篱,到了永徽年间,轻纱分作两侧、浅露面容的帷帽才逐渐取代幂篱,变成了时兴风尚。 李清月光是看着挂在帽行里的帷帽,都觉得配合上宫装,必定是一番衣冠风流的姿态。 买两顶还能亲子装! 所以现在一顶在她的头上,一顶在卓云手上的竹编盒子里。 因礼物在手而心满意足的小公主走出了几l步,总算适应了这风动飘飞的帷帽,就闻到空气中除了散播开来的酒香外,还有胡麻饼的香气,连忙指派着唐璿去带上两个回来。 李清月吩咐完,想再看看还有没有别家店铺吸引人,转头就见卢照邻正朝着另一个方向看去,而在那里,有一个打着卜筮招牌的老者正在飞速奔跑。 “这是怎么了?” 卢照邻憋笑,“他看到您的两位侍从,被吓跑了。” 西市这里的卜卦,或许有些是有真本事的,但也有不少就是个占卜相术的爱好者。 据说她有个叫武攸绪的表弟就在长大后跑到长安来给人算卦,拿到了钱就换了地方算卦。 可见这里的卜卦人来源有多么广泛。 谈话之间,唐璿已将胡麻饼和毕罗带了回来。 比起宫中所做的胡麻饼,长安西市的放油少一些,但也还是面脆油香,就算忽略掉原材料上的欠缺,在这长安街头的烟火气里也显得自有一番滋味。 毕罗就更有意思了,宫中近来常有的,是樱桃毕罗,甚至被阿耶分发给大臣作为朝会的廊下食,而这长安街上的,竟是蟹黄毕罗。 “你去买东西,没有因为这一身压价吧?”李清月啃了半块毕罗,满嘴蟹黄滋味后,终于想起来问道。 唐璿:“……没有。边上都有价格牌匾的。” 那她就放心了。 她伸手一指,“再来一杯蔗糖水。” —————— 幸好长安城中够大,在长安西市闲逛填饱了肚子后,还能先散步走过几l个街坊,再坐上回程的马车。 但宫中的晚膳,她是真吃不下了。 听着李清月一件件絮叨自己在街头品尝到的风味,顺带聊到和宫中大厨所做的区别,武媚娘很是怀疑她今日出门到底是去做什么的。 总不能刘仁轨为她所上的第一课,竟是长安西市美食风俗大赏吧? 这听起来多少也有点不像话。 但还没等她将这话问出来,就见李清月捧着个盒子端到了她的面前 。 “阿娘你再看这个,我用今天和老师一起卖布挣来的钱买的,你戴着好不好看。” 卖布? 卖什么布? 这份疑问当即浮现在了在场众人的面前。 但眼看女儿兴致勃勃地打开了盒子,将其中的帷帽取了出来,武媚娘又先将这份疑惑给压了下去。 她坐在妆台前的凳上看着女儿动作,忽然发觉,当阿菟将这顶外出见闻所得的帷帽戴在她头上的时候,比起去年封后大典时候她已又长高了不少,握住手中事物的力道也要稳健了太多。 这份变化在每日相处之中或许还不大明显,但在这样一个动作里却显露无疑。 这次她也没伸手去扶女儿的手,而是在清月将帷帽戴稳了之后转头朝着镜中看去。“好看吗?” “好看,当然好看。”李清月回答得很是果断。 这话若是换个人来回答,应当也不会有第二个答案的。 都说权力也能充当美容养颜之物,或许武媚娘自己没有察觉到,但李清月看得明白。 登临皇后宝座后执掌六宫事务,对于武媚娘来说绝不是一件负担,反而是一件对她来说得心应手的事情,也让她日趋神采奕奕。 帷幕吹动之间露出那张盛极雍容的脸,真是一种说不出的视觉享受。 她刚想到这里,肩膀上便多了阿娘揽过来的手,“阿菟确实好眼光,那么现在可以说给我听听了,那卖布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 她将自己抵达长安西市以来的经历,都用尽可能详细的词句给重新描述了一番。 说到对那位回纥商人的评价和刘仁轨的结论时,她更是尽可能地将彼时的对话复述了出来。 唯独省略的大概只是卖布时候的广告词了。 武媚娘听着女儿的叙述,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当感慨她有这等融入市井的觉悟,还是应该说…… 她心中真有一瞬的震动。 比起上一次阿菟向着刘仁轨坦言自己的特殊,这次势均力敌的回应甚至让武媚娘这个居处宫中之人也有所得。 她还陡然意识到,她随同李治看到的政局风云,和女儿跟着老师一步步学习的东西,其实恰恰是一种互补。 更难得的是,她的女儿真能有这样的本事,不仅在随同刘仁轨行走于长安中的时候学习长进,又将其在回宫后条理清晰地复述到了她的面前! 将武家众人丢出长安然后换来的这个老师,真是请对了! 她又思量了一番女儿话中的内容,忽而问道:“这样说的话……阿菟,你有没有兴趣收那个胡人为己用?” 这回纥商人的处事手腕确实还多有不足之处,若非如此,也不会被刘仁轨接连抓住他的两个把柄,成了阿菟上课学习之中的案例。 但比起这长安城中依托于西市谋生的其余数万人,这人既有胆大性情,还有通权达变的经营本事,显然已能算是个中翘楚。 早在登临皇后位置的这条路上武媚娘就已经意识到,很多细枝末节处的消息是很重要的,所以她需要那些宫人作为耳目,那么,宫外的消息重不重要呢? 以她目前的地位来说,或许不那么重要,但多一条消息渠道总没有坏处的。 而这回纥商人所知道的东西,和澄心跟随监察御史走南闯北所见,以及卢照邻寄居邓王府时常走动于长安之中所得,都是是完全不同的。 恰好阿菟与他打起了交道,有没有兴趣将人收归己用呢?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 不得不说,阿娘提出的这个可能性,听起来还怪有诱惑力的。 她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都觉得很有意思。 想想看吧,昨天还是跟着“爷爷”前来长安西市卖布的小女娃,家中可能还刚遭逢过惊变,正处在缺钱的时候,以至于要铤而走险地向着回纥商人借取高利贷,现在却突然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对方的店门,丢出一句—— 昨天我是钓鱼执法,没想到吧? 哦不对,现在还没有钓鱼执法这个词。 武媚娘看着女儿的表情在一瞬间变过了好几l种,活像是下一刻就要演上了,着实不知道她这小脑袋瓜到底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她忍不住含笑又问了一句:“有这个想法吗?” 李清月连忙收回自己脑袋里上演的大戏。 这个建议听起来真的很有诱惑力,可她仔细地斟酌了一番,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老师说让我做出决定之前时刻谨记自己是什么人,我觉得这话说的没错。不是说我的身份不允许我去和这样的胡商打交道,而是现在不适合。” “他如果要走,我没有对应将其强留下来的手段。我抓住了他的把柄,要对他进行处置,也只有告状到阿耶那里,这个威慑力不够直接。再加上,我若要将其收服为己用,也没有对应能给出的利益。” 真要将那人收编的话,她是绝不可能让他继续以这等方式放贷牟利的,但这部分的进项,她能依靠着什么给对方填平呢? 总不能是她那甚至还没拿到手的食邑实封。 “阿娘,”李清月继续掰着手指盘算,“在前面三个理由之外,我觉得还有一个时机没有到。” “什么时机?” “若是平定西突厥战事能顺利落幕,回纥人亲眼看到唐军强盛,那才是真要遵照我们大唐的规则办事了。” 这个回纥商人同卢照邻说,苏定方麾下有回纥兵力,所以让今年送到长安来的毛皮变多,这话没有说错。 西突厥战事的作战方针自永徽五年的万年宫议事就已敲定,但一步步推进总需要时间,这两年间只是陆续清除通道上的障碍,将兵力补给线给尽数建立起来,到了现在才是两面合围的决战之时! 阿史那贺鲁没能拦阻住唐军的推进,已经注定了败亡的结局。 等到这西突厥叛逆贼子彻底伏诛之时,消息传回长安,势必能引 起一番惊动。 对于那些身居长安的胡商来说,这才是天朝上国发号施令的底气! 所以,现在的时机没有到。 若是她贸然找上那胡商,反倒显得她这个安定公主有些行事轻浮了。 武媚娘听着她的解释,唇边的笑意愈盛,“你说的不错,此事本就不能着急,但先列在待做之事的名目上总是没错的。不过——” “阿菟对于西突厥之战真有这样大的信心?” 李清月朗声答道:“这是当然!” 这并不仅仅是因她知道这场战役的结果。 看到长安驻兵后也完全能推断出来。 在大唐“盛世”名号之下确实还有着诸多不为史书刊载的阴影,为戍防军队提供衣料已经是一笔越来越难以负担的支出,府兵制也已渐渐显露出其弊端,不再是逢战必克的胜因之一。 但这都不会让一场稳步推进的围堵出现什么岔子。 事实证明,这也确实是一场对大唐来说绝不会脱手的胜利。 或许,还因为波斯和大食的交替,让征战西域的这些将领都有了更为旺盛的战意。 他们只能赢不能输,否则便要被外敌看笑话了! 显庆二年的春日,新一条消息抵达了长安。 阿史那忠与程知节等人,会同被敕封为流沙安抚大使的阿史那弥射,招揽了大批西突厥旧部,继续往北推进。 伊丽道行军总管苏定方,与契苾何力等将领绕道后方,从北方南下。 这一南一北的推进,行将会师于双河。 那里,也正是阿史那贺鲁的牙帐所在。 这是“围猎”! 李治近来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对于大唐天子来说,中原政事上的成就是他能坐稳皇位的其中一项凭据,对外战事的胜利更是一项能用来表彰宣扬的大事。 这出西突厥战事已经持续了数年的时间,虽然早有拉拢回纥以及西突厥其余部落的成果在手,但只有最终的胜利到手,才能让他彻底安心。 也同样是在这显庆二年的元月,已经满了三周岁的李清月终于能够开始习武锻炼了。 去年刘仁轨敲定了这个文武并修的计划之时,她毕竟还是年纪太小,所以直到今年才正式执行起来。 负责教她如何打好根基的,正是被她聘为出宫随行侍从的阿史那卓云。 但卓云所要教导的学生,可不只是李清月一个。 同在此地的李素筠叹了口气,“所以说,我到底为什么也要跟你一起练?” 她是怎么被诓骗过来的……! 第 39 章 039(二更) 说这是一出“诓骗”还真不能算错。 九岁的李素筠遗传了李唐皇室身量颇高的特质,加之宫中饮食多食肉蛋和鲜奶,若说她已有十一二岁,也没人会怀疑。 李清月便琢磨着,那既是自己的小伙伴,不拉上一并训练,真是可惜了。 她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在阿娘建立武周的一路上提供帮扶支持,也让自己所见到的缺粮逐食再不是民间习以为常之事,那么除了让自己按部就班地跟着刘仁轨学习知识之外,就还得多找到几个同路之人。 萧淑妃经过她的提醒,及时自废王立武的斗争之中抽身而退,现如今以萧昭容的身份跟随在周国夫人身边进学,越发像个隐形人,那么她的两个女儿其实已渐渐转移到了母亲的手底下教养。 此外,改封许王的李素节被遣送至封地过日子,既是令其边缘化,也是对他的保护。 没有相处之时的隔阂矛盾,用起人来也更……坦荡了! 李素筠哪听过那一套一套的啊。 什么她若不想像是那几位长公主一般,还只守着二百多户的实封,就得在父皇在位期间争取到足够的地盘,那她总得有一项是出挑的。 可比起李下玉饱读诗书,李清月少而聪慧,在“文”方面,她显然是不用多想了,那不如试试在“武”上发展一二? 仲冬季节的田猎早成大唐军礼之一,简直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展示场合。若能在几年后的某次田猎中,当着这样多双眼睛猎取到一个足够有分量的猎物,她必定能够颖脱而出。 至于说,田猎之事不仅看个人的本事还很讲究配合? 那好办呀,她们两人合作不就行了。 李清月信誓旦旦,“弘化姑母所送的青海骢,等咱们都长大的时候其实也将近战马服役的末期了,用来做早期训练之用还好,再往后肯定不成。那便用它再培养出下一代来,到时候你一匹我一匹,你看如何?” 李素筠有心想说,妹妹是不是刚才用长公主封地数目内涵了一下阿耶,又觉得她说的真有道理。 再说了,还有个被她已用了几次的理由——阿娘说的,听妹妹的话。 既已被拉过来了,练就练吧。 但李素筠很快发现,事情没有她想的这么美好。 她本以为,自己的年纪怎么都要比阿菟更大,卓云制定的训练计划又是按照阿菟的年纪来的,对她来说也应当容易。 她哪知道,这训练竟是这样的! 在阿史那卓云制定起来的计划里,年幼的小公主还不需要真去学什么打斗工夫,但已需累积体力、柔韧性还有腰背臂膀的力量。 目的便是让这出循序渐进的训练,为往后的骑射服务。 然后,她先找了尚食局的人确认了一番小公主平日饮食,便按照“自己”早年间摸爬滚打的经验划定了训练的时间和强度。 这样一来,按说是没什么问题了。 就连李清月和李 素筠也是这样说的,“你别看卓云在与人相处之时坦诚得极没心眼,但那是因为辅国大将军自投靠我大唐以来便备受信赖,从无胡人唐人之分,她兄长也正处天子御前,很得重用,但真在这等看家本事上,她是分毫必较的。若非如此我还不放心呢。” 万一因为锻炼过量,把自己搞出个好歹来,她上哪儿哭去。 所以她当然是对卓云提出的计划做过把关的。 可话是这样说不错,李素筠还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腿。 因为方才那一刻钟的抡臂仆步拍地的动作,她腿酸! 她鼓起了腮帮子,怒道:“她真的不是按照突厥人的体质考虑的计划吗?” 话一出口,她就见李清月极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竟觉得突厥比我大唐更强吗?而且你看,我都坚持下来了。” 李素筠:“……” 这话没法接。 她努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让方才还有点扭曲的表情恢复了正常,见李清月也并非全无反应,起码在额上多出了一层汗水,又觉自己可能只是因为养尊处优的宫中生活而筋骨僵硬了,反而是阿菟这等年少之人更容易拉伸开来。 李清月继续给她画饼,“你看,下一个动作是俯腰和晃腰,不像是方才那个动作难做了。若要纵马驰骋,当先要练好的就是腰胯部支撑。” “据说早前的时代还没有高桥马鞍与马镫这样的东西,骑马之人要完全依靠着自己的力量夹紧马腹,让自己坐稳在马背上。我们现在已有捷径可走,这个训练的强度也要小多了。不难的!” 李素筠认真地端详了一番卓云跑去找了尚药局后才画出来的示意图,觉得这确实不难。 可当天晚上她就垮塌在床上了。 她那同胞姐姐李下玉端详了她的表现许久,方才确认,她只是吃不消那番训练,而非遭到了什么虐待。 但还不等她发问,就见李素筠已一骨碌翻身坐起,努力让自己摆出一副从容无事的样子。 “你……真不用我去请医官来看看?”李下玉试探问道。 李素筠闷声,“不用!” 那听起来多丢人。 今日的那番训练之后,阿菟甚至还跟着刘仁轨上课去了,若她这个早早回来的竟在叫苦叫累,那往后如何能在田猎之中与阿菟配合? 她在妹妹面前也要抬不起头了。 她连忙试图找点东西岔开话题,就见姐姐手里拿着一本她未曾见过的新书。 名字是……《乙巳占》? “这是什么书,占卜的吗?” 李下玉摇了摇头,“不,这是星象、天文与风的著作。” 李素筠有点不太明白,姐姐平日里所读的书已日渐晦涩了,怎么到如今更是往玄学方向去了。 李下玉却没有继续跟她解释的意思,只将寝殿之中医治跌打损伤的药膏都帮她翻了出来,搁置在床头,“行了,你继续歇着吧,我只是将书借阅来看看罢了。” 这也还是一本并未尽数完成的书。 显庆元年之末,李淳风协助修编的十部算经推行进了国子监与弘文馆中。李下玉在术算课程上的表现格外优异,也便顺理成章地见到了教材的编写之人。 彼时,能者多劳的李淳风总算能闲下心来忙一些自己的事情,其中一项就是编书。 因上一本《法象志》记载的是浑天仪,他下一本写的便是占星之道。 但占星也非孤立的存在,在归并盘点了一番历史上的占星学知识之余,他也将其余天文气象的所思所得罗列其中。 这就是这本《乙巳占》中所刊载的东西。 李下玉在得到了李淳风的准允后翻阅了几页,已是沉浸到了这从未接触过的学问之中,当即提出了借阅的希望。 按说太史局中的东西大多只流传在内部,就连进学的名额都是“世袭”,是不大容易借到此物的。但李淳风的情况不同,他巴不得有更多人对此道感兴趣,以便协助于他完成种种校订和观测任务,当即拍板做出了决定。 不过事涉公主教育一事,在将书出借后,他还是将其汇报到了陛下的面前,也因皇后正在此地伴驾,便也同样知晓了此事。 又在随同女儿的闲聊之中告知了她。 “阿耶会介意于女儿从事天文行当吗?”李清月好奇发问。 她问出这话的时候,武媚娘正将手自她还有些湿润的头发间穿过,趁着女儿赖在她膝头的动作里,将她的头发以绢帕再擦干些。 或许是因阿菟发质并不细软的缘故,明明才只二周岁多些,头发已看起来有些厚实了。 养儿子和养女儿的感觉是不同的,再加上李弘和李贤都远不能如阿菟这般和她探讨深入的话题,实在不怪武媚娘偏心于女儿,在把玩着她头发的时候,已在心中思量起了种种编发的方式,又想着她开始强身健体后辛苦,得吃些什么进补。 听女儿发问,她回道:“你阿耶怎会介意于此事?” “对他来说,女儿做什么都好,只要……不威胁到他的位置,不影响大唐体面就好了。” 所以是从文也好从武也罢,又或者是如义阳公主近日所为的一样,对于占星观气产生了兴趣,李治最多就是让李淳风留心一些,别让公主在观摩操纵浑天仪的时候闹出什么乱子。 不会做出什么拦阻举动的。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清月敏锐地察觉,当母亲说话间停顿的那一刻,她手中的动作其实也有刹那的停滞。 这出停顿不由让人心中一凛。 母亲所说的后半句话,可能也并不只是指代着义阳公主而已。 李治对公主的要求是如此,对并非是继承人的皇子是如此,对于先帝和高祖留下的那些儿子是如此,对于其他人呢? 这份天子与旁人有别的天堑,只怕并不会因所谓真情而消弭。 而以李清月所记得的历史,李治在世之时,母亲其实就已在努力争 取权柄,以确保自己说出的话同样需要被人郑重以待,而非只被当做李治的附庸,那么,她真的会这样的“无所谓”而无动于衷吗? 李清月无法确认这一点,因为武媚娘已转移了话题。 “义阳打算如何做你先不必管了,倒是另一件事,你得在近日告知于谏议大夫。” “要告诉老师什么?”李清月扭头发问。 刘仁轨和李义府之间的矛盾,怎么说呢,固然因为前者担任了安定公主的老师而暂时沉寂下去,但去年的时候武媚娘便觉得,以李义府的心性,若是有机会能将刘仁轨给丢出长安去,他是不会吝惜于这样做的。 反正在他看来,公主的老师由谁来担任都可以。 但在听闻了女儿和刘仁轨的上课计划后,武媚娘还是向李治建议,给这个做老师的升一升官,也好让他再多一份安全。 虽然只是从原本的给事中升到了谏议大夫的位置,提升了一级而已,对外界展示出的信号却已很明显了—— 这是陛下要保的人。 饶是李义府已升迁为中书令,拿下了当年柳奭的位置,也没让他再敢将矛头指向这硬骨头。 正因为如此,李清月才格外奇怪,为何阿娘会有事通知于刘仁轨。 莫非他又得罪什么人了? “你这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武媚娘见她神情如此调侃了一句,又道:“这件事也不止与谏议大夫有关,而是与这长安城都有关系。” “陛下有意在二月巡幸洛阳宫,届时文武百官随驾,此去所用的时间绝不会太短,你也自然要一起去的。我是让你提醒谏议大夫,改一改授课的计划。” “去洛阳?”李清月差点想跳起来,又想到头发还在阿娘的手里呢,努力压制下了这个冲动,只轻声问道:“这两年天时不是还好吗?” 为何忽然要前往洛阳了…… 虽说她也已经自“逐食”一词中知道,关中粮食的负载力不足,反倒是洛阳还能因水运的缘故得到充足的补给。这样一来,倘若天子移驾洛阳,连带着宫人百官一并前去,正能极大缓解长安的压力。 但等闲情况下,本着李唐基业正在关中的缘故,天子是不会做这件事的。 李治此前就从来没做过前往洛阳的举动! 寻常迁移的前提,正是灾祸。 然而以李清月这半年间跟随刘仁轨在长安城中所见,永徽年间的灾害影响已日渐平息了下去,显庆元年各自上报的灾难里,也不是大范围天时影响的那种。 武媚娘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忧,柔声解释道:“天时确实还好,去年冬日也有今年顺遂的征兆,只是西域决战在即,陛下意在让此战的胜利更为卓著,便打算将关中粮仓的剩余存粮调拨往西域。前两年消耗在平抑粮价上的粮食其实也不少。这两项开支拿出去,关中就供给紧张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长安怕是不能待了,不如往洛阳去。 总不能闹出个西域作战粮食充足 ,天子饿死长安的笑话。 当然,李治是不可能饿死的,只会让百姓再往外州觅食一次罢了,可名头上依然不好听。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听到这里,李清月刚悬起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我会将此事告知于老师的,但这应当要由阿耶在朝堂上直接说出,现在就告知老师无妨吗?” 武媚娘摇了摇头,“再过几日,便会在朝堂上宣布了。” 这并不算逾越。 彻底粉碎外敌的野心,在目前乃是重中之重,所以这项巡幸洛阳的决定,必定是“宣布”而不是讨论。根本不会因为提前泄露出去而让人有机会予以反对。 又因李治此举乃是将整个朝堂都暂时搬迁过去,他甚至不必将什么人留在长安监国,没有什么人员分配之说。 就连那正在翻译佛经的玄奘法师,竟然都被李治一并算在了打包上路的份上。 李清月简直要惊呆了。 这出行的阵仗,远不是出行万年宫可比。 哪怕没有明言提及要在洛阳滞留的时间,可考虑到往返之间的人力财力消耗,谁都不会觉得此行将短于半年。 否则他何必连高僧都要带上啊…… 总不能只是因为李弘再次生病的缘故。 去年他一度病弱到需要延请高僧开光,但玄奘自己的病症还曾得尚药局医官看诊,能否凭借着佛教普渡之力痊愈,是谁都明白的事情。 这只能等着药力抗衡过病症了。 —————— “阿娘不必担心于我,自有宫人在旁照看。” 二月出行之日到来时,李弘在开春季节感染的风寒还未结束,不得不在车厢中多放置了几床软被,斜靠在一侧。自被中探出的脸还有几分苍白。 他看了看将他送上车来的母亲,又看了看同在此地的妹妹,眼中隐晦地露出了些羡慕。 他早听闻妹妹已在外走动多时,现在又开始练习基本功夫,比起上一次和她打照面,她又看起来长大了不少,还是尤为康健的那种。 可他也知道,自己是父母寄予了厚望的存在,本不该有这样的羡慕情绪。 他便又问道:“六郎那头的情况如何了?” “他吵着要见阿耶,我让人将他抱过去了。”武媚娘没错过长子眼中再次浮现的一缕艳羡,安慰道:“若是半道上车中不适,一定令人前来告知于我。” 李弘点了点头,送走了母亲和妹妹。 但武媚娘和李清月并未能够直接回返到车驾之中,而是被人在半道上拦了下来。 或许准确的说那也不能叫拦,只是遇上了个不打招呼就显得不够礼貌的人。 “看长孙太尉的样子是有话要指教?”武媚娘朝着面前之人看去。 她言语神情中虽不失对这位当朝重臣的尊敬,但早在她被确立为皇后的时候两人便都已清楚—— 这份尊敬之下心照不宣的立场,已注定了他们没可能和睦交流。 既然如此,也不 必强求字字体恤对方的年纪。 事实上,长孙无忌也确实不是来同她和好的。 他稍稍往外走出的两步,让人不难看出,他是有话要说,而不是因为所乘坐的马车就在旁边。“老夫也仅有一句话想问罢了。” 自永徽五年到显庆二年的短短二年之间,长孙无忌的亲信党羽随着李治掌权日盛而损失惨重。哪怕最重的一刀始终未曾落到他本人的身上,就像是李治一直在顾忌舅甥情谊,他看起来也衰老了太多。 这也让他出口的话里中气不足。 可他的下一句话,又分明有着锐利刀锋直指面前,“力挺皇后有德之人,为何不能令陛下安居帝都呢?” 骤听此言,武媚娘眸光一冷。 为何在今年暂时迁居洛阳,以长孙无忌的政治才能,不可能看不明白。 但他依然发出了这句质问。 以长孙无忌此刻的神情推断,若将这句话传到陛下的耳中,他也是毫不担心的,因为他这话中并没有只言片语在对陛下问责。 他问的是被抬上宰相位置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 问的是她这个取代了王皇后位置的武皇后。 问他们为何会让李治破天荒地巡幸于洛阳! 她凝视了长孙无忌一刹,唇角冷意更盛,但还没等她开口,便忽然听到身边的女儿问道:“可洛阳宫,不是祖父所建吗?” 贞观十一年,李世民正式营建洛阳宫,留下了“洛阳土中,朝贡道均,朕故修营,意在便于百姓”这样一段话。 在刘仁轨获知出行计划的时候还专门向着李清月科普过此事,也还没将其忘掉。 以至于她拿着这句话回敬长孙无忌,说得一点不带含糊。 她话中之意不言而喻。若长孙无忌觉得李治前往洛阳乃是不能安居帝都,又把李世民放在哪里! 这话要是由武媚娘来说,多少有点不妥。由一个二岁孩童说出来,便无妨了。 长孙无忌的神情都僵在了当场。 偏偏武媚娘还在此时从容地又补上了一句,“阿菟童言无忌,不过……长孙太尉乃是长辈,还是谨言慎行一些的好。” 话毕她就没继续同这位太尉纠缠,而是拉着女儿迈步走回了车中。 可在车驾启程往前之时,自李清月所在的位置往她的脸上看去,分明还有几分蛰伏的炽焰。 这种情绪并未因长孙无忌暂时被回怼过去,就有所消退。 武媚娘指尖轻叩,心中思量。 自她和李治联手开始,她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绝不会发怵于这等问责,但主动权在谁手里,还是有区别的。 为免长孙无忌真将今日所问之言,变成另一出朝堂风云的引子,她此刻应当再做一件事! “阿菟,”她忽然抬眸朝着女儿看去,问道:“你怕不怕骑马?阿娘载着你的那种。” 李清月听得出这话中的锋芒毕露之意,几乎想都不想地答道:“不怕。” “那好!”武媚娘朝外吩咐道,“取我马来,再将……将阿菟送的那只帷帽也拿来!” 当李治听到车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突兀的马蹄声,朝着窗外看去的时候,竟见身着朱红骑装的丽人牢牢揽着怀中的小公主纵马而来。 丽人头戴帷帽,轻纱在暖风之中吹拂开来,露出日光所眷的面容,正有一种张扬而大气的美感。 而她怀中的那个孩子明明还远不到骑马的年纪,被以这种方式揽在马前,也丝毫没有一点惶恐的样子,反而冲着他,也冲着同样探到了窗边的李贤挥了挥手,当真好一番活泼喜人。 骏马疾驰,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便已抵达了天子乘舆旁边。 也就是在马速减缓的那一刻,武媚娘漫不经心地将帷帽侧面轻纱彻底拨拢到了一边,朝着李治露出了一抹极为自信耀眼的笑容。 这其中好像潜藏着攻击性,又好像只是母女相携来到那对父子的面前。 最后随着天子车舆暂歇,变成了一副静止相对的画面。 李治无法否认,在这样的策马而来中,他的心脏都漏跳了半拍。 但周遭还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此地的情况,他还是问出了疑惑,“皇后这是?” 为何忽然不在车中坐着,而是来到了此地。 武媚娘应道:“陛下乃是东游洛阳,妾自当应景而为。” 既是“游”而不是“就食”,正该拿出潇洒豁达的样子,怎能令人看轻! 尤其是—— 不能让那些觉得陛下选错了的人看轻了!! 第 40 章 040(一更) 李治的目光无法从面前之人身上挪开。 这一句“东游”说得好生轻描淡写。 随同她此刻恣意飞扬的举动在一出,令人只觉确有其事。倘有弓箭在手,便是说出什么逐猎于洛阳,或许也有人会相信。 但在做出这个暂时迁居洛阳的决策之时,李治到底是打着何种算盘,身为皇后的武媚娘不会不知,也就让她的表现更显难能可贵。 事实上,长孙无忌方才朝着媚娘发出的那句质问,以天子的消息渠道灵便,早已有人汇报到了他的耳中,但以李治看来,既是相互之间打了个平手,他便不必做出何种干预。 反正,当圣驾迁移至洛阳之时,除却洛阳周遭的含嘉仓、洛口仓、黎阳仓都可供给于朝堂百官用度外,自有关东势力前来面见天子,以进一步压制关陇势力的气焰。 长孙无忌所属朋党也早已渐渐衰落,谁都知道,那个被打开的口子不会被填补上,只会随着时间推移而继续陷落。 可他未曾料到,皇后本就有一番常人所不能及的气性,并不愿意等到这漫长的迁移过程结束,才让自己重新找回高坐明堂的优势。 这份气性…… 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却也未尝不是在以他的切身利益发声! 他也无法忽略掉,在目睹这番策马而来的场面后,他心中随之而来的心绪沸腾。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感知。 媚娘的这一出疾奔,或许不符合皇后应当端庄静姝的固有印象,却像是一记重锤打在他的心中,告知于他—— 天子之道,本就不在处处沉潜隐忍! 若是已有人敢将那等“不得安居帝都”的话宣之于口,便意味着其实还有更多人在心中有着这样的一番揣测。 或许他更应当做的,不是在洛阳等候下一份捷报,而是打从有那等苗头开始的那一刻,便将其压制下去。 他“确实”是东游洛阳! “阿耶!”李清月忽然又朝着他挥了挥手,“你看,今天的风是暖的。” 李治霍然回过神来。 是啊,三月春意正盛,选择在此时迁居洛阳,本就有时令缘故。 这也是个该当踏花赏景的时节。 那他此番车马连缀成行,往洛阳前去,沿途崤函道正当草木茂盛之时,难道要走出个逃难之感来吗? 他朝着一旁的近侍吩咐道:“去取御马来。” 他当同行! 早前巡游万年宫的时候,李治的坐骑还被搁置在随行的仪仗之中,并未真派上用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能骑马。他近来又逢体魄安泰之时,活动活动也好。 李贤眼巴巴地朝着李治看了一眼,却只得了父亲一句“你坐在车中”。 而后他便看见父亲已翻身上马,随同母亲和姐姐所骑乘的那匹并驾而走,真是好一番行动如风的样子,很快就已将他甩在了后头。 武媚娘又策马行出了数步 ,方才调侃道:“陛下为何不带上贤儿?” 李治无奈,“他这个年纪,还是太活跃了一点。” 相比较早慧的女儿和身体欠佳的李弘,李贤更像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儿。也就意味着,当他正处在两岁这个年纪的时候,固然听得懂大人的话,却着实不太安分。 李治自忖自己的马术不差,也不敢随意将幼子给带在马上。 若是真在半道上栽了下去,反而有违他走陆路往洛阳去图个安全的初衷。 他朝着身侧之人望去,目光已再度一亮。 方才身在车中他便已觉媚娘和阿菟这对母女的气质极像,此刻并驾相伴,这等相似也就更为明显。 阿菟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派,好似还比媚娘更上一层。 他转向女儿问道:“不觉得坐在马上危险吗?” “有阿娘保护着,怎么会危险呢。”李清月毫不犹豫地答道,“再说了,我练过的!” 她拍了拍自己那尚且没多长的腿,以示自己在被带于马上坐着的时候能坐稳在这里。 但这话听在李治的耳中,却同小孩子宣扬自己有本事打架没多大区别。 咳……行吧,练过三月也算练过。不能打击她此刻的自信心。 反正再多骑上一会儿,她大约也不会觉得这样好玩了,还是在车中舒服。 他又忽听李清月朗声说道,“而且,阿娘的这顶帷帽还是我买的,坐这儿多有成就感。” “你买的?”李治哑然失笑。 他就说为什么他此前从未见过媚娘戴起这样一顶帷帽,以这顶帷帽的制式与材质,也绝不像是宫中手笔。 瞧着也太像是个便宜货了。 也就是因媚娘气质容色绝佳,又配合着那骑装在身的飒爽,才将这顶帷帽给戴出了上等货色的效果。 可若真去计较它的品类,只怕是绝不会放在贵人面前的。 大约也只有小孩子才能说出这样的骄傲语气来,“当然是我买的,还是我自己在长安挣到了钱买的。” 武媚娘有点担心阿菟下一刻便要说出一句,这是我同老师一起当街卖布赚来的钱。若是这话落在李治的耳中,刘仁轨这位做老师的只怕要吃个挂落。 但显然她这份担心是多余的,在李治问起她是如何挣到钱时,阿菟却只是眨了眨眼睛,以示此事需要保密。 “他倒是教了你不少奇怪的东西。”李治不免因此想到媚娘彼时所说的那句“这对师徒有意思”,现在看来,是有些奇怪的相处模式在。 “也不全是奇怪的东西。”李清月认真答道,“老师教我做人要沉稳大方,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姐妹,我便送了阿娘这顶帷帽,带着宣城一并锻炼体魄。老师也教我要以史为镜,明辨得失,所以我们如今先自祖父所建丰功伟业学起,就如洛阳宫乃是祖父所倡议重建,也是这里学的。” 而她活学活用,用这一句驳倒了长孙无忌。 “老师还教我要身居 中央,当知枢纽之变,所以我们此前在长安城中走动,先自长安西市走起,正巧看见阿耶设立的常平仓与平准署是在此地如何运作的,方才知道,原来灾害之中还需天子在粮价上尽心。” 李清月仰头显摆,“阿耶你看,我学了不少呢。” 李治被这一连串的话给砸了个正着,尤其是那关于常平仓的恭维话,自孩童的口中说出,显然更有一番令人信服的效力。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他此刻正骑于马上,竟觉很有几分飘飘然。 不过话是这样说没错,该问的话还是要问的。“可你为何只送礼给你阿娘,却不送给我呢?” 这场面总有点似曾相识。 但彼时的清月还没法开口说话,现在却可以同他掰扯了,“一来,此物配不上阿耶的身价,总得再挑个重礼才好,二来嘛……” 她目光炯炯,任谁都得觉得她随后说出的那句话,必然是一句天大的实话,“阿娘戴着好看。” 李治:“……” 这话没法接了。 —————— “陛下何必同她一个孩子计较。”武媚娘跟随李治重新坐于马车之中的时候,便忍不住笑道。 说是要以东游洛阳的姿态起行,但路途遥远,也不可能真就完全靠着骑马直抵那儿。 向百官呈现出君王态度就足够了。 李治在车中坐定,正见媚娘将那等帷帽小心地搁置在一边。因方才头顶此物,又有骑行间春风吹拂的缘故,令她鬓边有几缕头发散碎在那儿。 但宫人并未在侧,反而将车中的李贤也给先暂时抱走了,便也无从妥帖打理,故而她只随意将其挽在耳后,却自有一番慵懒之美。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难怪自前几年间开始,长安城中就少有佩戴幂篱出行之人,反倒是帷帽占据了上风。但以今日所见,若着幂篱,便委实少了潇洒气度。 他温声回道:“我哪是在同阿菟计较,我是在想另一件事罢了。” “媚娘你所行之举确有其用处,但我思量一番后又觉得,若只靠着这个,应当还不足以令人信服。” 武媚娘颔首,“我也是这般以为的,但方才那件事是我当做的,剩下的便是陛下的分内职责了。” 李治笑了笑,转而自车中箱柜里取出了洛阳地图。 这幅地图绘制于洛阳宫修缮完成之时,除却那也可称作紫微宫的洛阳宫,便是经由洛阳皇城前流过的洛水,以及分布在洛河南岸与皇城以东的两片民居街坊。 他目光凝视着这张图幅之上的线条,忽然幽幽开口,“我听阿菟说,谏议大夫教导她,居处中央,当知枢纽之变……” “确实如此。” “这话说的有些道理。”李治若有所思,“那么你说,我等自长安转道洛阳,若要先定中枢,一击即中,又该当选在何处呢?” 他不能只在沿途之中给人看到他这位天子的精气面貌,还应当在抵达洛阳后,先做一件一锤定音 之事! 此为上策。 但别看他说话之间似有问询的意思,同在车中的武媚娘已察觉到,李治本就在执政之事上聪慧异常,不会抓不住这个最为关键的地方。 就像此刻,他的目光已落到了地图的中央。 乍看起来,他好像还只在洞察地图全局,早已随同他思绪斟酌的武媚娘却知道,他在看的,应当是位居中央的那座天津桥。 在隋朝之时,它还是一条由铁链联结船只而形成的浮桥,但因洛河涨水次数频频,动辄将其毁去,因此,到了贞观十四年,李世民下令,让石工以方石作为桥墩,减弱涨水对桥体的冲击。 毕竟,这座横跨在洛水之上的天津桥,正是连接洛阳南北民居的要害枢纽。 若是此桥被毁去,也就意味着百姓要想探访于南北对岸,便需以渡船行路,怎么看都觉得会让这座被切分开的城市少了几分威严。 可即便如此,洛河涨水依然屡次带给这座桥梁以毁灭性的打击。 就比如说……一年多前的永徽六年九月,洛州就发生过水灾情况,将天津桥给冲毁了,只剩下了还留在河中岛上的日月表胜四座门楼,安静地伫立在流水之中、宫城之前。 又倘若武媚娘没有记错的话,这次灾害上报到京城,因关中水患的盘查刚刚落下帷幕,李治也无力再对洛河做出什么整饬举动,所以对此给出的批复是,先将那座浮桥给重新接起来,石脚就先不必修建了。 反正洛阳不是长安,没必要在此事上多花工夫。 这个决议对于彼时来说是正确的,毕竟要先将钱给花费在刀刃上,但在这一年半后,却好像正可以作为天子福泽洛阳百姓的手段。 果然,武媚娘随即就听李治说道:“修天津桥吧。” 宫城之前显示皇家体面的天津桥,正是这个“枢纽”所在。 如此一来情况就很明确了。 倘若天子驾临洛阳,并非上来就是与民争食,而是先将南北通道进一步稳固,好让百姓往来便捷,谁又会觉得,他这出迁居里有狼狈姿态呢? 便是关东世家抵达洛阳,自宫城之前的天津桥上走过,也当更觉他这位天子的威严。 这无疑是一出对人方便也对己方便的举措。 只是还剩下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座桥要由何人来修建。 李治沉吟之中,也下意识地将这个问题给问了出来。 让洛阳百姓来修必定是不妥的,否则便看起来像是他这位天子发起了洛阳劳役,只为图自己度假之时门前气派。 让关东势力自发出钱来修建同样不妥。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这等投诚上的觉悟,也难免令他们怀疑,让他们先做事,正是卸磨杀驴之举的前兆。 至于关陇那些,就更不必说了。 好像为今之计,还是自国库出钱,让随行的将士在此事上出力。 然而李治刚想到这里,便忽听武媚娘开口问道:“陛下是身在局中糊涂了,修缮此 桥之人,不就在随行队伍之中吗?还是由陛下亲自将其指派带上的。” 李治抬眸间有一瞬的恍神。 可当他将随行众人的身份一一自脑海中盘算过去的时候,他倏尔目光一定,媚娘是说,跟随玄奘法师一并前来的数百名佛教教徒??_[(” 他这话刚刚问出,并不需等到对方回答,心中就已在顷刻间有了答案。 显庆元年的时候,他需显示出自己对佛教的仁善,便令玄奘法师为弘儿祈福,以庇佑其安全。作为回报,他将《道僧犯罪同俗法推勘敕》给废止了,重新启用贞观年间的道僧格律令。 然而到了今年,刚翻过年来,他就重新颁布了《僧尼不得受父母尊者礼拜诏》,在诏书中提及“父母之亲,乃是人伦之极”,以人伦限制宗教的发展。 偏偏在三月移居洛阳之时,他又显示出了对于玄奘法师和众多大慈恩寺中僧侣的器重,将他们一并带在了随行的车驾之中,伴随天子御前,让人无从揣度他对于那些佛教僧侣到底抱有何种想法。 是恩吗?或许吧。 毕竟,路途之中光是粮食都是一笔巨大的消耗,更别说,随后居住在洛阳中的开销,也都是李治这位陛下一力承担的。 但更准确的说,李治从未忘记思量施恩提拔与宣诏打压的分寸,正差一个手段进一步试探佛教所能接受的控制底线。 如今他们跟着队伍离开关中前往洛阳,实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洛水天津桥全长不过百来步,以随行僧侣加上少许士卒的人数,足够了! 李治想通了这一点,当即拍板,“就让他们修桥。至于他们愿不愿意做这件事……” 武媚娘托腮笑道,“他们当然愿意,佛经教典里可都说了,能行一善则去一恶,一恶既去则息一刑,若能令天津桥重修,恰是一出将佛教善念传递于洛阳的壮举。” 除了那些真有本事翻译佛经的,剩余人里,也不知有多少是为逃避赋税劳役才加入的。 陛下恐怕早就想让他们做点实在事了! 这也确实是李治所想。 他垂眸之间,心中不知闪过了多少感慨,最后只变成了一句:“还是媚娘知我心意。” 下一刻,车外之人便听陛下吩咐道:“速让玄奘法师前来见我。”! 第 41 章 041(二更) 当李清月再度朝着车窗之外看去的时候,就见前头属于天子的那一架上,玄奘法师躬身退下。 遥遥望去的惊鸿一瞥中,很难让人在这位早已年迈体衰的高僧脸上,看出他此刻怀揣着的是什么心情。 只能看见他以稳健平静的脚步朝着后方的车驾走去。 他同李清月所在的这辆马车擦身而过,见上头坐着的小公主朝着他友善地打了个招呼,也回了一个佛礼。 正是这等近距离的打量让人意识到,他确然不是什么身着袈裟的白面和尚,而已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僧。 李清月扒着窗边又朝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不由感慨,想象和现实都是有区别的。 她没穿越前对玄奘的印象,大概就是西游记中的样子。 但是穿越之后就知道了,他所面对的或许不是九九八十一难,但也是偷渡出境的提心吊胆和沿途地理气象带来的求生艰难。 若非他跟随印度使者一并还朝,在回程的路上还不知会否再遇致命灾劫,无法等到被天子接见的那一日。 在大唐境内传教的进程中,他也不得不从理想转为现实,去接触宗教斗争,去接触只手翻云的天子。 这样的人,是合该得到尊敬的。 可若从帝王统治和底层百姓的角度来看,自南北朝时便盛行起来的佛教,一度到了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地步,确实需要小心使用,谨防逾越。 就算是阿娘日后扶持佛教,也是配合时势所需更甚于喜好罢了。 李清月收回了视线感慨道,“若忽略掉生杀予夺强权的话,阿……圣人真是个合格的企业家。” “什么是企业家?”跑来和她作伴的李素筠捕捉到了她的话,好奇问道。 “嗯……”李清月没法和李素筠按照正确的释义来解释,只能瞎扯道:“就是给人安排他要做的事情,总能给出相应的诱饵和理由,让人心甘情愿去做,但实际上拿到手的利益又未必真有这么多,可能还得倒帮着数钱吧。” 她虽然还不知道李治找玄奘法师具体所为何事,但也能大略猜到,李治必定需要他在抵达了洛阳之后做什么事情。 跟着母亲和刘仁轨学习多时,李清月的脑子也飞快地转动了起来,猜测它对洛阳民众来说大抵是一件好事,与阿娘方才所做在政治意义上一脉相承。 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结果转头就见李素筠合掌一拍,“那你不也是吗?” 李清月:“……” 李素筠振振有词,“你看,你一回来便同我说,骑马果然是一件好生有趣的事情,连被你阿娘带着都是如此了,何况是自己骑着。所以哪怕我们从长安去了洛阳,也不能将早前的训练计划给搁置,这不就是你刚说的那样吗?” 画饼!这一定是在画饼! 李清月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应该夸奖李素筠长脑子了,还是应该感到很荣幸,李素筠居然把自己丢 去跟父母算作一类。 她干脆仗着自己年纪小,任性地将眉头一挑,“那你练不练嘛。” 李素筠叹气,“练……怎么不练呢!” 她又不想半途而废。 “我甚至宁可早点到洛阳。唉,听说沿途行路需要十几l日,真让人想直接晕过去算了。” 李清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想开一点吧,我们起码不是在夏日出行的。” 真是夏天出行的话,光是洗浴都是个大麻烦了。 这次无语的换成李素筠了。 这听起来并没有多值得安慰的样子。 倒是因为这沿途之间无事可做,李素筠干脆跟在了李清月的后头,去听刘仁轨上课去了。 也正是这出蹭课行为,让她发觉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念书。 不错,她在听到北朝历史那段的时候,囫囵记了三两个名字便被绕晕了人际关系,借着午后的困意直接睡了过去。 但在听到那实地授课讲到三峡水道和南面崤函陆路的时候,她又完全清醒了过来。 刘仁轨讲的,就是她们现在车驾走的这段路。 这可听起来有意思得多了。 “这里,就是我们出发之时所在的长安,往东,就是我们刚过的潼关,自北方流来的大河在潼关之前为秦岭所阻,不能继续南下,只能往东流去,抵达的方向就是洛阳。” 那是黄河的几l字弯拐口。 “我们即将走的这条崤函道,就在转为东西流向的大河南边,起步之地乃是秦岭山前的一条通道,若要往前追溯来历的话,都能追溯到周天子东迁的时候了。” “至于为何要走陆路而不走水路,那就要说到在中段的三门峡位置。” 刘仁轨提笔,又在中间做了个标记,“此地的河中有三道峡谷,名为人门、神门、鬼门,其间礁石横行,异常难走。” 李清月接道:“所以不仅我们不能走,从江南、山东等地送到洛阳的粮食也几l乎不能走这条路送来关中。” 这是她在听卢照邻提及逐食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的事情。 “对,”刘仁轨答道,“水路不好送进来。” “与此同时,这段水道两岸青山渐渐收拢,陆路便在这里和水路有了分叉,不能继续顺流而走,只能斜向东南穿行进入崤山中,我们所走的北崤道就是从这儿L转道前往渑池,而后抵达洛阳。” “若要将洛阳的粮食送来关中,若不经由太原方向绕行,一般就是走的这条陆路了。” “那我想问个问题!”坐在一旁的李素筠示意道。 见在场几l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的身上,她摸了摸脸上还未完全消退的睡痕,问道:“我们走的是南边,这条河道以北能走陆路吗?” 她壮着胆子从刘仁轨手中接过了那支笔,“如您所画,自三门峡上游开始,南面陆路拐弯,和水路之间就始终隔绝着山岭,所以哪怕有船只走水路先抵达了三门峡下游,要想 登岸,转入崤函道也不容易,没法通过这种方式规避掉水运风险。那,北侧能不能走呢。” 河道走不通的地方就走陆路,这是二中选一的思考逻辑,没什么难的。 南边不能走就走北边,同样是一个二选一。 小孩子都能明白这个道理。 但也或许,她还真在这等山川地形上有几l分天生敏锐的直觉。 李清月逡巡了一圈此地,发觉就连本应当是护卫的唐璿,也努力让自己伸长了脖子,将这个授课当做意外收获。 这番快速的扫视不过瞬息而已,就已听到刘仁轨答道,“或许可以,也或许不行。” 他没将李清月当做寻常小孩看待,对李素筠提出的问题同样回答得认真:“三门峡以北,就是中条山。在中条山里走,比起切入往南面的崤山攀登似乎容易一些,可惜我未曾往实地走过,无法下一个定论。” 他语气再严肃了几l分,“但无论如何,陆运都比水运的成本高昂很多,就算当真可行的话,也需要在山中开凿出一条通道,耗资绝不会少。除此之外,水运陆运转接,也会成为另外一个大问题。” 那不是寻常买卖几l百几l千钱的问题,而是成百万的耗资。 就算是大唐的国库也不能随便担负起这样的开支。 刘仁轨补充道:“我说的转接,是说让船只在此地停下,粮食和人都自陆路走,船只则小心规避风浪和礁石风向继续往西,到了三门峡以西再重新会合。” 当然,李素筠能想到这一点又将其提出,从她的年纪看,已是不容易了,刘仁轨说到这里,还是对她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目光。 “好吧,当我多问了。”李素筠有些遗憾,觉得可能还是自己过于年轻了。 但她话音刚落,却忽听她的小伙伴迟疑着出声,“交接问题……也不一定真有那么麻烦吧。” 李清月没因为刘仁轨的一番话打退堂鼓,而是继续端详着面前的地图。 水路上的路线被老师以朱笔勾勒,正是—— 长安-潼关-三门峡上游分界-三门峡下游分界-洛阳。 自上游分界处和洛阳之间有一条额外的南面陆路,也就是他们即将要走的,但不能用于大规模粮食的运输。 消耗太高了。 素筠的想法便随之而来,那就是将三门峡下游到上游的水路转为一条新开辟的北道陆路。 这确实带来了刘仁轨话中所说的水陆转运交接问题。 可瞧瞧现代的快递吧,从来都不是直接从厂家发货地直接一口气送到家门口的,这其中不是也有运输工具的换乘吗? 对此,快递做出的应对方式,就是在中间建立一个个转运的站点和代存点。 那这解决方法,好像也完全可以套用到这里! 比如说,在三门峡的上游和下游各自建立起一个粮仓作为中转站。 而后,先将洛阳的粮食通过水路运送到三门峡下游,塞进这个粮仓 里,从这个粮仓出发走陆路将其运送到上游的那一个粮仓里。 若考虑到陆路的运送能力不足,便在这一段上多加人手好了。 或者将其分摊在关中还没有急需要粮的时候来运。 再便是将上游粮仓里的粮食重新经由水路从三门峡上游往长安送。 这样一来,就完全不必像是刘仁轨所说,非要将洛阳到长安当做一段路来看待。 这其实被两个粮仓隔绝成了三段路。 李清月一边将她的想法说了出来,一边又将三门峡上下游的那个点又重重地戳了两下,仰头朝着刘仁轨问道:“老师觉得,这个增设两处转运仓的想法,配合素筠的那个建议,可行吗?” 刘仁轨已愣在了当场。 在李清月徐徐道来的那一刻,他骤然意识到,不仅仅是他,包括现如今朝堂上对于运粮之事持以悲观态度的人,好像都陷入了两个误区。 第一个误区便是非要让粮食自已有的路径中运输。 像是李素筠所说在三门峡水段北道山中开辟新路的想法,正因为对他们来说“劳师动众”,才往往被忽略掉。 第二个误区就是转运仓设置的位置。 自秦汉统一、粮食周转需求增大后,天下各地的漕仓应运而生,但绝大多数都设置在河流交接口或者是河流与城市的衔接之处。 前者是为了方便更换船只,满足不同河道运输条件的需求,后者则是为了将船只所运载的粮草送抵城市之中。 那么在大河的三门峡水道处专设两处粮仓,就是有悖于此前设置逻辑的。 但它可行吗? 或许是可行的! 这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只在于山路的那一段能否走通。 刘仁轨说是说的无法下一个定论,但别忘了,他出自门下省。 自任职到如今,他亲眼见过的官员上书数量远非寻常人可比,所以关于中条山南麓的情况他也有所耳闻。 他隐约记得,这座山脉北坡多断崖,南坡却要相对和缓,确实有走通的可能性。 刘仁轨深吸了一口气。 说起来,他原本是在做什么来着?好像是在教导学生地理信息…… 怎么就歪出一个漕运方案了! “老师?”李清月见他发愣,又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 刘仁轨这才收回神思,答道:“若如公主所说,能试一试,只是在细枝末节处还需有专人评估,再必须征得陛下同意,而后交由户部核算开销,有了这些才能继续讨论。” 这件事要做,涉及的州府人员都不在少数,并没有畅想提出得那么乐观。 听他这么说,李清月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刘仁轨的话其实没有说错。这种能让人吃饱饭的事情,确实是谨慎一些处置为好。 可问题在于,总有些人是等不起这个推敲和建设过程的。 更麻烦的是,她虽是个公主,年纪却还是太小 了,身边除了两个侍卫之外,就只有宫女可用了,根本没有一个可以派遣出去实地考察的人。 在执行计划的第一步就被卡住了。 若是刘仁轨是那等实权官员,或许还能有几l个指派出去做事的人手,偏偏他又不是。 不过李清月也只苦恼了一瞬,就又朝着刘仁轨问道:“您没法越权上书谏言此事对吧?” “正是。” “行。”李清月也不纠结这个,“我去找阿娘。” 既然她还没法干的事情,那就先去找家长。 反正她是公主,当爹妈的又都是聪明人,那搞那么多兜兜转转的干什么。 她当即叫停了马车,便抱着那做足了标注的地图,在卓云的开道下匆匆往前车去了。 但说是说的只找阿娘,因皇后与陛下同在一车之中,李清月在认真上报的时候便连同着跟李治一并说了。 这可把李治惊得不轻。 他有点恍惚地揉了揉额角,有一瞬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这是谏议大夫在给你授课的时候你推出的想法?” “不是我,是我们。”李清月严肃纠正道。 这是两个打破常规的想法合并在一起,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也是因为刘仁轨的授课才有了引发思考的机会。 不能只归功给她一个人。 李治随即就听女儿L又说道:“阿耶,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您能不能让人去看看,这里能不能走通一条山路。或者,您再分拨给我两个人手,我让人去查验这件事也成。” 李治问她:“这两者有区别吗?” 李清月答道:“当然有啦。若是后者,我就当以公谋私,再为自己找两个侍卫了。” 武媚娘在旁绷了绷唇角,才没让自己在阿菟理直气壮贪墨人手的时候笑出声来,打断这一大一小之间的对话。 她端详了一番李治的神情便猜测,当他从阿菟给出的建议里绕过弯来,不会看不出,这个想法是当真有可行性的。 若此法能成,关中的粮食压力固然还是会受限于运输成本,却起码能比先前的情况好上数倍。 李治也果然在沉吟了片刻后答道,“此事我让人去确认,若真能一试……” “我给你、宣城还有谏议大夫各记一功!” 以他现如今的行动力,只是这等实地视察的小事,根本不需其余流程,就可以直接令骑兵数人当先往东而去探查,届时折返回来与他们会合就是。 若车马已入北崤道,便让他们追着仪仗队列经行留下的痕迹赶来。 以李清月看来,后面的那条会合方式,看起来还要更靠谱一些。 她所猜测的也并没有错。 当那几l位被李治派出的屯营飞骑重抵御前的时候,他们这支前往洛阳的队伍,都已快到渑池境内了。 就是那留下“渑池之会”典故的渑池。 李治听得下属奏报他们粗粗尝试的 山中行路,虽未曾在侍从面前明言,脸上却闪过了一抹喜色。 好得很!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以侍从们所尝试的那样,要在山中开凿出一条起码能令粮车通行的道路,是有成本,但比起让粮食全部走陆路,或者不计水运沉船的消耗执意运来,这个成本要小得多! 在将李清月重新叫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直接一把将女儿L给捞了起来,朗声笑道:“阿菟,你可算是立了个大功了。” 小孩子敢想敢做未必就是坏事,看看他女儿L的这出表现,谁能想到,提出这一建议的孩子到如今才只能算四岁。 而这一件事的分量哪只是童言无忌。 那将会是他暂居洛阳后的第一项议事! 意识到自己有些喜悦到失态,李治忙将女儿L放下,转而问道:“宣城与谏议大夫那儿L的奖励姑且不论,阿菟,告诉阿耶,你想要什么?” 李清月歪着脑袋,像是极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L,方才说道:“阿耶能不能先告诉我,之前您找玄奘法师是要做什么?” “怎么想到问这个?” 李治本以为会从她这里听到一个更有实在意义的奖赏,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 但思绪转圜间他又觉能讲得通。 为防那修缮天津桥的诏令让僧侣不满,在行路途中就搞出些变故来,李治在将此事告知于玄奘的同时,也让他和媚娘都对其把守口风,所以阿菟确实是不应该知道此事的。 或许是因当时她正留意着这个方向,又对于玄奘这位高僧有着极大的好奇心,这才让她有此一问。 李治琢磨了一番剩余的路程,想着就算因阿菟不慎说出去了,也没什么大碍,还是选择解答了这个问题,“我有意让他率领手下僧侣修缮天津桥。” 天津桥啊…… 李清月确实不曾从母亲那里得到解答,但旁敲侧击间总能猜出点来。 现在李治这一说,则让她证实了判断。 这样一来,她随后要说的话,也能说出来了。 她原本想着,若计划可成,她就从李治这里求得一处宫室,让她能顺理成章地活到继承实封食邑的年龄,免于自己的生存危机。但在深思熟虑之后,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短视。 所以她给自己换了个诉求。 这个诉求,她也早已在李治面前说出前,跟阿娘商榷过了,这就让她在出声时多了几l分底气。 “我能不能向阿耶求个恩典——”李清月努力朝着李治露出了个卖乖的笑容。 “您看呀,让玄奘法师去督办修桥这事儿L,也太浪费了!我前几l日才听老师讲过他的本事,对于这样的人才,要么继续翻译经文,要么修订大唐西域记,怎么能用在修桥上呢。” 李治越看越觉得她这表现有意思得很,便也同样正儿L八经地问道,“那你觉得,谁更合适于这个监工的位置呢?” 李清月伸手朝着自己一指,“我呀!” 要不是李治没在 喝茶,只怕当场能因为这一句喷出来。 他咳嗽了两声,努力让自己的音调显得正常些,“这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了!”李清月努力跟他掰扯,“阿耶你想,老师本应当带着我在长安走街串巷、体察民生,结果因为您要往洛阳来,我这上课的地方都去不了了,正好让老师换一个方式授课。” “不能说我骄傲自满,之前那讲解山川地图都能有所得,我督办建桥之中说不定更能有收获呢。” 哦对,刘仁轨还能盯着。 说不定阿菟去办事的话,媚娘也能帮着把关。 李治琢磨了一番,发觉这其中还真有些可操作的空间。 又听阿菟说道:“您再看,我手下有见识的人也有两个,一个便是阿耶给我选的护卫唐休璟,一个就是邓王借我一用的典签卢升之。我是不懂建桥文书,但他们看得懂,对不对?” 李治点了点头,阿菟这话说得也很体面。 李清月掰手指继续数道:“第三,若是那些僧侣在建桥之时不听诏令,以玄奘法师慈悲心性必定不舍得对他们重罚,可我就不同了。” 她试图挺胸叉腰以让自己显示出几l分气势来,奈何年纪实在太小,看起来还是一团孩气。 说出的话倒很是斩钉截铁:“我是阿耶的女儿L,是大唐公主,而且——” “我这年纪可以不讲道理!” 李治不由一震:“……” 糟了,那第三个理由一出,他居然真的觉得这份不靠谱的委任可行。! 第 42 章 042(一更) 李治毕竟是一位意图完全执掌实权的天子。 起码在现在,当他正逢锐意进取的时候,他连朝堂之上的执政党羽都无法容忍,又怎么会容忍那些僧侣肆意妄为。 长孙无忌作为太尉,还可以被他以法令管辖,需要上缴税赋,也需要在面见他的时候敬拜行礼,但僧侣却不同! 他们有着自主度化其余僧侣、不遵从国家法令、不担税赋徭役、不拜君王亲人的极大特权。 而事到如今,李治唯独改变的,甚至也只是那个“不拜君亲”之中的“亲”字,对于君王,他们还是不必行礼的。 自长安出发赶赴洛阳的这一路上,或者说自媚娘提出令僧侣来修天津桥后,李治便令人更多地留意起了这些随行僧侣的所做所为。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趟同行洛阳的优待,还是因为早前大慈恩寺的那场无遮大会,让其中的一部分人不知此为君王利益权衡之下的决定,竟当真以为,这是他李治要依托于佛教才能让太子安康,也要依靠佛宗教义维系治下安泰,于是在饮食与车马待遇上多有挑剔。 可他不是梁武帝!他不需要大臣们将他从佛寺里赎回来! 恰恰相反,他要佛教成为自己手中的工具。 那眼下,既然世俗的地位和权力无法让这些人听话,民众的舆论加上一个可以不讲道理的“监工”,是不是能起到奇效呢? 前提就是,这个监工真的能体会到他的意思。 这种明确的话,目前还不适合从他自己的嘴里直接说出来,可若是媚娘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教授给子女知晓,那便无妨了。 李治的眸光一闪。 以阿菟提出的这第三个优势,分明就是暗指此事! 李治是不怕在这种事情上将权力分给妻女的,在此刻的心思急转之下,他还觉得这可能远比他自己去试探界限所在更为合适。 他重新看向了面前跃跃欲试的小女儿,答道:“好!我就将此事交托给你去做。但名义上你是监工,玄奘法师那头你还是要去交涉的,另一面,你阿娘和谏议大夫都得看着点你的行动。明白吗?” 李清月郑重其事,“我明白的。” 她吃准了李治会同意此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就是靠着刘仁轨。 这并不仅仅是监督的意思。 若是换一个老师在侧,李治可能都要再犹豫一下。 但现在,三省六部刚刚转到洛阳,还需重新适应此地的条件,恰恰让门下省清闲了不少,不至于让刘仁轨因协助她监工而耽误公事。 反倒是能将他早年间的硬气做派和循规守矩带到此事之中,成为力挺安定公主办事的重要筹码。 嗯,阿娘也很重要。李清月暗道。 李治总不会觉得,皇后会像太尉一样让他喘不过气来的。 她想了想,干脆蹬鼻子上脸又来了一句,“阿耶,那官服我就不指望了——” 这么小的尺码 不太合适。 “可我既然是监工了,可以有鱼袋和鱼符吗?” 玉带悬金鱼,正是职事官身份的象征。李清月既然要去当监工了,自然要给自己争取一下权力。 她要以这种方式让自己走出第一步,起码不是以小孩子过家家的形式来管事管人的! 李治思忖了一番,觉得他连前头的那件事都答应了,没必要在这细枝末节上限制于女儿,“等到了洛阳,让人自府库之中给你取一个。” 他目送着女儿在得到这句首肯之后欢天喜地离开。 结果刚走出几步,李清月又好像是意识到了自己应当在被委以重任后更为沉稳小心一些,转而背着手稳步往前。 这场面让李治好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比起为这个意外请命之事还有僧侣无礼之事叹气,他更想叹气的大概还是李弘了。 同样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怎么弘儿便没能拿出阿菟这样凡事进取的魄力呢。 郭瑜近来上报的太子学习进度确实不差,弘儿又有着向学的动力,虽是坐于马车之中也还拖着病体,依然看了不少书。 只是和他妹妹一比,又让人少了几分惊喜。 唉,现如今他还是太子,不争便不争,反正以太子为核心的东宫官员体系,将会随着李弘年龄的一步步增长而完善起来,也多的是人把东西直接送到他的面前。 可这温和被动的性格,迟早需要寻一个契机彻底改变的。 李治都在想着要不要将太子也送到那督建天津桥的队伍之中,用有些混不吝的僧侣来刺激一番他的权力欲。 却又转头想到,阿菟能打出“百无禁忌”的招牌,恰恰因为她不是更直观代表天子所属的太子皇子,而是一位公主,又连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是先让弘儿继续养病吧,或许等他年岁再大一些,带着他亲历战场,见到大唐的铁血意志,就能有所长进了。 李治思量到此,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至于阿菟请托的事情,他先让人告知了皇后、玄奘法师和刘仁轨,让各方都先做好准备。 当天子的仪仗浩浩荡荡开进洛阳紫微宫中的那一日,绣有金纹的鱼袋也被送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此处的宫室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临时居住的缘故,只有其中所用的家私能算是她的“领地”,宫殿却不能作数。 李清月本还对此有点郁闷,但在鱼袋到手的那一刻,她又暂时先将这些糟心事抛到脑后了。 她拆开了那鱼袋,将其中的小金鱼倒在了手中,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了几分。 这只鱼袋,足以看出李治的态度了。 不错,作为皇帝之女的公主,若论品级该是一品,但鱼袋鱼符这种东西,看的是“职事官”的品阶。作为修缮桥梁的监工,能拿到银鱼都得算是破格,更何况是金色。 可见李治对于借助此事宣扬自己抵达洛阳的合理性,和进一步限制僧侣的任性发展,带有多高的期待。 “那等协助监工的活干完了之后,这个鱼符要收回吗?”李素筠丢下了还在收拾宫室的宫人,跑来找自己的小伙伴,这会儿就趴在窗台上问道。 李清月将小金鱼重新塞回袋子里,用手掂了掂分量,若有所思,“那得看看这件事办得如何了。” 她转头朝着李素筠问道:“说起来我都忘记问了,阿耶说,那漕运方略一事,也要给你一份嘉奖,你跟阿耶求了什么?” 这几日她好像没听到什么动静。 刘仁轨那里没什么情况,是有可能的,毕竟他和李义府那样的人不同。在他看来,自己因为教导公主的缘故被升官谏议大夫,得到了明确的保护,已经是奖励了。 因此,在授课之中产生了一份有益国家的建议,也只是附属收获,不能算是他在此事上立功。 以李清月猜测,恐怕在阿耶将他找去问询的时候,他就将这个嘉奖一事给驳回了。 但素筠呢? 李素筠答道:“我同阿耶说,此番前来洛阳我想住得离你近一些,你随同谏议大夫上课的时候我也想来听,也好让自己长长见识。”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就只是这个?” 她有点怀疑,是不是素筠并未意识到那个漕运方案的重要性。 可她旋即就听素筠说道:“我阿娘总说我这个人是傻人有傻福,但说实话我也没那么傻。我要是跟阿耶请求什么让阿娘回宫之类的事情,是给她、也给我找麻烦。这件事情她都千叮咛万嘱咐过了,让我千万别插足,我肯定记得住。” “我阿姊也说,公主的体面要么靠母亲,要么靠自己,反正别指望因为阿耶给个什么奖励就能真有大变化了。那我索要什么金银财宝也没意义,不如继续跟着你。” 她将话说得坦诚直白,甚至未曾在这段话中有片刻的停顿,但李清月并不难看到,当她提到母亲的时候,平日里欢快的神情都显得颓丧了些。 她不由接话,“你长进了不少。” “喂,你这话说得好像你是我长辈一样!”李素筠顿时从那种情绪中抽离了出来,梗着脖子怒道,“有样学样我还是会的好不好。” “好好好,”李清月抬手示意,“那我现在拿到了办事的诏令和鱼符,要去找玄奘法师问询相关事宜,你来不来?” 李素筠的脚步走得比脑袋快,“来!” 这种不是对着书本的课业,她感兴趣得很,怎么能把她给漏了。 听说跟随陛下迁居洛阳的僧侣有四百人之多,而洛阳白马寺、广化寺、香山寺等地的僧人也因听闻玄奘法师到此闻讯而来,以至于聚集于洛阳宫城以北圆璧城中的僧人,已到七八百人之多。 好在圆璧城本是洛阳宫城的一层驻军防卫小城,随行将士至多占据小城一半,剩下的位置供给这些僧人落脚,简直是绰绰有余。 不过无论是李清月还是李素筠都听宫人闲话提及,说那些僧侣对于居住在此地而非里坊房屋之中有些怨言。 但要知道,陛下此刻对于洛阳民众,是抱着先不过分打扰的想法,加之此地已有多时不为都城,荒废的屋舍不在少数,又怎么可能让他们搬到里坊之内。 “说起来倒是怪有意思的,长安的里坊名字大多是什么永和永平永崇永乐之类的,洛阳这边却是积善尚善从善嘉善……听起来就掉了个档次。”李素筠一边跟着清月坐在马车之中,一边闲话吐槽着。 李清月笑了,“挺好啊,若我没记错的话,在天津桥前正对着的两处,便一个叫尚善,一个叫积善,阿耶让他们修桥,还可以让他们每日对着规劝之名。” “自度度人,自觉觉他,这才称得上一句佛教子弟。” 李素筠:“……怎么还能这么解释呢。” 李清月没继续同她说道下去,往车窗外一看,“不说啦,积翠宫到了。” 要说李治对于玄奘法师的待遇,倒是和那些不知所谓的僧人大有区别。 因顾念到佛教讲求清净,加上玄奘法师本还有些病症在身,出家人也不适合寓居宫城之内,李治便将他安顿在了西苑。 西苑位处宫城以西,乃是隋炀帝杨广修建的皇家园林,在武德年间还经由过翻修,从上林苑改了个俗名,叫做芳华苑。 若自后世的眼光来看,西苑这地方后头增设出了不少有名的建筑,比如西苑的西边建起了合壁宫,李弘在历史上就是病死于此地的,东边则建起了上阳宫。 但如今这里还只是一片打理得不大细致的园林,还能自林中小径里看出洛州官员匆忙修缮的影子。 积翠宫就位处其间。 当李清月走进此地的时候,发觉其中的寝具虽已做过更换,却还是相对质朴的样式。那位玄奘法师端居其间,已将随行携带的经文都给尽数整理在了书架之上。 不知道为何,目睹这样的场景,李清月也将脚步放轻了些。 在听闻她的来意后,他并未因督办此事的公主实在年幼而有何愤懑,也几乎没在那张脸上见到惊奇之色,只从容回道:“若公主是想问如何令众僧听从诏令行事,以修缮天津桥一事施加仁善于洛阳百姓,贫僧确有几句想说。” 他自书架中抽出了几页纸张推到了李清月的面前,“为陛下指派一并参与修筑天津桥的僧侣之中,有几人在早年间曾经随同我参与过佛经翻译之事,在其余众僧之中的名望不低。他们已习惯跟随我罗列计划办事,公主若要用他们,不如也遵循此道。” 李清月将这几页纸接了过来,惊见其上密密麻麻写着的,乃是显庆元年之间的佛经翻译计划和对应的执行情况。 之所以是“惊”,是因为在参与到俗世事务之中,甚至举办了无遮大会的情况下,玄奘法师依然完成了去年70卷经文的翻译!将其平均到每天,差不多就是在五天之内完成一卷经文。 要知道,翻译经文没那么容易的。 不同的经文涉及的佛家教派稍有偏差,若统筹不当,便会出现当年被吕才抓住痛脚,来上了一出驳 斥辩论。 玄奘显然是吸取到了其中的教训,对于每卷经文安排何人参与,都有着详细的规划。 所以这分明就是一份古代版的甘特图! 只不过是尽数以文字方式实现而已。 若是这样的话,僧侣之中的有一部分人,李清月就知道应该怎么管了。 她点了点头,“我会参考此事的,若法师不介意的话,可否将其借我抄录一份?” 她也正好能够用来记一记名字。这还是管理名单呢。 这又不是今年的计划,玄奘自然没什么不可的。 倒是他已更清楚地自这位小公主的做派中看出,她的行事并不幼稚,那么这督造天津桥一事,也应当不会是儿戏。 比起玩闹间贬抑,玄奘倒是更乐意看到一场态度端正的善事。 他又开口说道:“此外,我建议公主先同洛州官员会面,再去统筹人手动工吧。” 李清月礼貌回道:“这件事,就算法师不提醒我也会这样做的。” 她不先将自己的背景板树起来,又怎么好去那些僧侣面前不讲道理呢。 洛州的那些官员早因陛下驾临之时聚集到了一处,生怕其中有任何的过错,很为这等“上级亲自考察”而觉战战兢兢。 好在各方人员都已尽数入住,唯独还未达成的,就是陛下要将宫门之前的天津桥给修理妥当,将其的石脚给重新落成。 只是在听闻陛下要令一公主来监督此事的时候,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都不知这个命令中是否有陛下要对他们予以敲打的意思。 庆幸的是,当他们来到那洛河之前恭候的时候,当先瞧见的只是一位身着深绯色官服的官员。 深绯色,代表四品。 有一位四品京官在上头顶着,他们便轻松多了。 显庆元年,洛州刺史贾敦颐去世于任上,时至今日还未有填补此职位的人,现在总算有个能主持大局的人了。 当先的那位长史当即朝着对方走了过去,“足下可是此番来督办修桥的?” 他就说嘛,哪有让公主来负责这种事情的。 可下一刻他便瞧见这深绯色官衣的长者压了压嘴角,往旁边让开了两步,让他后头腰佩鱼袋的安定公主醒目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那绝不可能满五岁的小公主被簇拥在侍卫当中,自有一番皇室贵胄出行的气场,在朝着他们几人扫视过来目光的时候,竟当真有不怒自威之感。 但或许是因为她的身高,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年纪,以至于众人眼前这场面荒诞得令人不敢置信。 刘仁轨出声提醒:“这才是陛下指派的主事之人。” 长史顿时意识到,这并不是他们的错觉。 陛下还真将一位公主派遣到这岗位上来了!! 第 43 章 043(二更) 洛州长史段宝元下意识地想去揉揉自己的眼睛,又觉得此举大概是在公主面前失仪,多少有点不妥,连忙将手给放了下来。 这一抬一放极快,好悬没被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算是很见多识广的人了。 比如说他的前一任上官贾敦颐,在从瀛洲刺史任上调任到洛州来后,居然干出了个极为骇人的事情。 他在发觉当地的豪富之家所占的田地超过规定后,直接上手一家家查抄,一口气没收出了三千多顷的地,而后将这些地按照国家法令的规定分给了洛阳贫民。 按说干出这等凶悍之事,是要担心一下会不会遭到当地豪强报复的,结果这家伙倒好,仗着自己政绩卓绝,还一度因公事缘故下狱却被陛下亲自下诏放出来,便更有了一番对峙豪强的魄力。 可惜去年年初之时,贾刺史的身体就已很是不好,最终病故在了任上。 但段宝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记彼时令他心惊肉跳的一出。 结果现如今,他又要面对另外一个极端了。 年龄上的极端! 他在心中思量了一番陛下的各位女儿年纪,这才将面前的这位和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对上了号,也不由紧跟着便哀叹了一声。 陛下啊,就算您真要给这位安定公主累积声誉,也不能拿这等事情开玩笑呀。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约也只能在此事上挂个名头罢了。 但还不等段宝元想出个所以然来,他便已听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问道:“可否劳驾段长史随同我移步?” 官员之中,官服的颜色是最清楚不过的等级划分,根本不必问什么“哪位是段长史”这样的话。 段宝元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来。 既有陛下圣谕敕令下达,别管他觉得年幼的公主督办此事是否过于荒唐,他也得先照规办事。 反正,天津桥这东西,只要公主没有突发奇想,想要将其造成个奇怪的形状,出不了差错。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朝着李清月回道:“公主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李清月摸了摸腰间的鱼袋,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再多几分派头,但眼看着面前这位循规蹈矩的洛州长史根本没把眼睛往别的地方看,又觉得似乎没这个必要。 也对,陛下自己都还在洛阳呢,洛州官员但凡有一点行事差池之处,她这个做公主的转头就能去向父亲告状。 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段长史想必也知道了,我阿耶在诏令之中说,想要令同至洛阳的僧侣负责修建天津桥。” “正是如此,”段宝元垂首答道,“只是臣有些不太明白,为何陛下严令我等暂时不得将消息外泄,尤其是,不能将其直接告知于驻扎在圆璧城中的僧侣。” 李清月微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你觉得他们很好说话吗?” 段宝元:“……” 这话真不像是个如 此年幼的公主能说得出来的,可段宝元沉下心来思量她的这句回答,又觉得其中不无道理。 因佛教的开端乃是汉明帝派遣使者自西域求佛至洛阳,并在此地兴建白马寺,洛阳周遭的佛寺虽有部分被战祸焚毁,依然可算昌盛。 自段宝元担任洛州长史以来,没少同那些僧侣打交道。 这其中自然也有德行操守出众的高僧,甚至在前年的洛州水患中,有人将寺中积蓄的粮食给拿出来赈济灾民。 但也有不少僧人,真可谓是乌烟瘴气做派。 或许是因为前任洛州刺史对豪强占田的打击,便也让人将目光转移到了佛教弟子的身上。 以这些人看来,既然有着名录造册的弟子能算作多重意义上的“方外之人”,那为何不将他们那些可能被查抄出去的地换个位置挂靠呢?不多几年,就多出了一批来历“神秘”的弟子。 想来洛阳是这样,长安的和尚也不会相差太多,若是贸然让这样的一行人去负责修建天津桥,干那种下等人的苦活,他们可不会乐意。 段宝元想到这里,小心端详了一番李清月的面色,发觉她好像并未因为这样的障碍而有所不快。 只不知道这种表现,是她确然胸有成竹,还是她年纪太小的缘故。 他随即就见李清月又朝着他招了招手,见他俯身下来后才轻声说道:“所以阿耶才先令你等保守秘密,对此事心中有个底,再令我来执行此事,必定将其办得漂漂亮亮。” 段宝元问道:“既如此,公主需要我做什么?” 李清月答道:“其一便是,咱们如今已说过两句话了,就算此前不认识,现在也认识了。我知道你们对我来做监工必定有不解和不满,可如今咱们才是一并同事的,总不能还互有龃龉,各自隐瞒。所以我需要你们对我做出的行动都不必怀疑。” 段宝元有顷刻间的犹豫,却又转瞬想到,能对佛教僧侣有此种点评,又能说出这样的一段开场白,就算是将她当做十一三岁甚至更年长的人也无妨。 想着他此刻代表着正是后方官员,又飞快地点了点头。 “很好,其一便是,我需要你们为我找来些洛阳民众。务必要找来些嗓音嘹亮,又曾经受过贾刺史恩惠的。至于用来做什么,我先暂时不同你说,你将人找来便是。” 段宝元很想问,这让僧侣修建天津桥一事,又同他那位已然过世的上司有什么关系,偏偏被李清月的后半句话给直接堵了回去。 他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又点了点头。 李清月又道:“至于其三,明日的早上,劳烦段长史陪我往圆璧城中走一趟,去见见那些未来的……劳工。” 以劳工一字形容这些僧侣,真可谓是直白,也让段宝元对于这位小公主的底气更有了一番认识。 他下意识追问道:“那今日呢?” “今日嘛……劳烦段长史把洛州府库之中与洛河有关的案卷都送到皇城之中,我近来在右掖门大街处的秘书省办公之地 要了个位置,用于处置建桥一事,就送到那里。” 李清月一眼便瞧见,段宝元显然是对这效率还有些纠结,又补充了一句:“我没看完卷宗,你没找齐人手,咱们怎么能办事呢?” 因他还保持着俯身聆听的姿势,李清月干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别那么心急。陛下也不会因为你们没能一日建桥就对你们施加惩处的。” “还有你也可以放心,我没打算用你找来的人修桥,否则便同陛下的盘算有悖了。” 段宝元:“……” 安定公主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是真没什么好说了。 “愣着做什么,”李清月收回手来,吩咐道:“赶紧去拿东西来。” “臣这便去。” 段宝元连忙后退了几步,而后调过身来朝着与他同来的官员走去。 见他招呼着众人离去,不像是要在此时为他们解惑的样子,这些人也一并先暂时离开了此地。 直到回返到州府府衙之时,他们才听到段宝元喃喃自语道:“到底谁才是那四岁小儿啊?” 大概不会是那位小公主的。 她也未免太有上位者之风了。 但若让李清月来说,她这最多便是占了自己年龄小的优势,和旁人的认知之间存在显著差异。 这种优势随着她的年龄增长势必会消除不小,可起码在现在,有了这样的一出先声夺人,她要用起洛州官员来达成这出目的,便没那么多麻烦了。 更应当感谢上一任洛州刺史是个严于律己且善于约束下属的好官,才让遗留在此地的官员大多都非尸位素餐之人。 她一边翻阅着由段宝元令人送来的案宗,一边听刘仁轨问道:“公主现在可以说说看,打算如何指挥那些僧侣了吧?陛下既让我来为您把关,总不是只当个镇场用的打手。” 说实话,若说在山川地理的教学课程上引发出了漕运思考,已完全出乎刘仁轨的意外,但他是真没想到,她还能顺势再给自己找来一件差事。 好像彼时大慈恩寺中的“三所需”言论,只是她拿出来恫吓老师的第一步,往后的种种都得按照这个标准往上来算。 李清月抬眸朝着他看来,回道:“我争取下来这个职务的时候和阿耶说,因我年幼任性,可以在有些事情上放肆几分。” “但我想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直接冲到圆璧城中,对着那些僧侣放话,让他们必须在此事上听从我的指派,否则别怪我年纪小拿不动刀,直接将其掉到了他们的脖子上。” 刘仁轨道:“这是自然。” “那么就该先将他们当做我的下属来看待了。”李清月将案宗一合,自座位上站了起来,笃定说道:“既是下属,总该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当然,还得看我给得起什么。” 就像那位西域胡商,她只知对方所需,自己却给不出,这就很不好。可这些僧侣不同—— “我思量了一番,还真想出了一个答案,那就是名望。” 李清月朝着刘仁轨说道:“应该感谢老师在来此地的路上,先说地理后说人事,才让我找到了那个足以作为名望诱饵的苗头。既然您已听到了我向着段长史布置的第一项任务,那么以您看来,这个诱饵是否可行呢?” 刘仁轨沉吟了一番,说道:“这就得看,公主能否用好您的优势,将其引导到最后的结果上了。” 李清月扬眉一笑:“您便瞧着我明日的表现吧。” 自刘仁轨这里得到了那个认可的答案后,她心中的压力削减了不少,重新坐回到了位置上翻看起卷宗。 在卷宗的首页,也不知道是那位段长史有意为之,还是恰好因时间顺序整理就是这么个情况,摆放着一份计划书。 制定计划的人,便是前任洛州刺史。 不怪这位贾刺史对于水患之事格外留神,他在做瀛洲刺史的时候,正逢滹沱河在瀛洲段发生大水,为了防止此类事情再度发生,他直接在当地的滹沱河流经区域修建起了堤坝。 在转任洛州刺史后,他也没少为了洛阳水患担忧,便也制定了一系列的弥补措施。 但还没等他将打压豪强瓜分田地所带来的成果彻底消化,随后转向这一件事业,他自己的身体就已撑不住了。 以至于只能在死后留下了这份并未完工的计划。 李清月认真地将其整理在了一边,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是个好官呐…… 也合该——再多得几分身后名! —————— 第一日的早晨,段宝元自府衙赶赴皇城之中与李清月会合,经由皇城之中的西夹道朝着最北面的圆璧城而去。 段宝元朝着李清月看去,便见这位小公主怀抱着两份卷宗,看起来稍多了几分成熟,确实像是来公事公办的。 但还是不免试探性地问道:“敢问公主可想过,若是僧侣不服从管教,该当如何办呢?” 唯独让段宝元觉得有几分安全感的,是他记得圆璧城中还驻扎着些随行军队,以这位公主的身份,应当是能直接得到对方庇佑的。 嗯,问题不大。 果然他便听到小公主笃定答道:“不必担心于此事。” 段宝元放心了。 却在下一刻又听小公主说道:“他们再不服管教,也不敢对公主放肆。” 段宝元:“……” 这听起来还是不太安全呐。 可他们人已走到此地,以这位小公主异常有主见的表现,也不像是能被人劝得回来的。 当段宝元自担忧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已见那小公主踏着步子迈上了这圆璧城中临时搭建的箱台,朝着台下众人看去。 箱台高垒,令她的身量弊端被冲淡了不少。 可底下嗡嗡的议论之声,无外乎还是在讨论,为何一个如此年幼的小公主也能出现在此地,竟像是要同他们有正事言说。 但听玄奘法师的弟子在旁补充,此举已得到过法师的同意,这些人又暂时安分了下来。 那小公主环顾四周了一圈,见在场众人已安静了下来,这才中气十足地问道: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会见诸位,需自你等之中选拔出一批精通佛理、长于水陆法会佛事之人。有此底气的,请先站到台前来。” 唯恐公主所说的话没被站在后排的僧侣听到,唐璿与阿史那卓云又指挥着前排僧侣往后将话传递出去。 “水路法会……”人群之中隐约传来窃窃议论,“这是要为何人办理超度之事?” 他们的疑问很快在小公主的下一句话中得到了解释。 “不瞒诸位,此礼,为前洛州刺史贾公所办!”! 第 44 章 044(一更) 前洛州刺史贾公! 这个名字和身份,因在场之中并不只是长安僧侣,还有洛阳各方寺庙中慕名而来的人,只在几l个交头接耳的时间里,就被传遍在了人群之中。 “据说去年贾公过世之时,天子就曾经单独过问了此事,深表哀悼。”一名广化寺僧人朝着旁边说道。 “贾公两次任职洛州,也算是彼时宣扬的一番美谈了。他做过一次洛州大都督府的司马,当时政绩在考评中排在第一等,这才有了后来做了瀛洲刺史又回到洛州来当长官的渊源。” “这位刺史的政绩当真如此不得了?”他旁边那人小声问道。 广化寺僧人回他:“你见过有几l人能如贾公一般,被洛州百姓在市集之中立碑纪念的?” 那可是闹市街坊里。 “……”确实少见。 若是这样说的话,陛下驾临洛州便要为贾公再做一场法事,代表圣人意思褒奖于这位地方父母官,也算抚慰当地民心。 只是还有两处令人困扰。 其一便是,为何要到举办水陆法会的地步? 要知道,水陆法会的全称乃是“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是为了超度水陆两道所有亡魂所设,历来兴办次数屈指可数。光是贾公一人,只需举办一场足够盛大的法事也就够了,哪至于到水陆法会的地步。 其二便是,此种事务,大可交由某位官员来办,或者直接由陛下下令,令玄奘法师或者其弟子督办,就如同早前的无遮大会一般。 至多……至多就是再需有几l位充场面的官员来此,却为何罕见地令一位小公主来督办此事呢? 这两个问题也随即被抛了出来。 广化寺僧人好生无奈地朝着问话之人看去,“我非长安人士,从未与陛下接触过,如何能贸然揣度圣人意图。” 问他有什么用? 若非要说的话,前者或许是因牵挂民生的贾公给陛下托梦,以至于要来上一场更为盛大的法会。加上此为天子筹办的名目,自然不能与寻常法事相提并论。 而后者就真令人猜不透了。 不过,由这位小公主来督办此事,倒也不算问题。 一个幼童而已,能明白什么水陆法会的道理吗?在督辖此事之上要求也得少些。 更妙的是,此事但凡办得不差,便能自洛州百姓之中揽摄民心,一举自此地博取不少民望,对于宣扬佛教教义真可谓是个绝佳的机会。 别说此项行动的参与对象应当首先是长安来的那些僧侣,洛阳这头的也颇为意动。 此举当真大有可为之处! 只是这水陆法会自南朝起办,到如今虽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渊源,却甚少出现,在场众人里真正参与过的—— 还真没有。 众人互相看了看,又都觉得有些犯难。 “窥基,你怎么想的?”置身前列之中的大僧里有个看起来极其年 轻的,就被人忽然问道。 他们不明白陛下的用意无妨,总有人有些消息门路的。 便譬如这位在贞观二十二年落发入门的窥基,乃是尉迟敬德的侄子,若论僧人家世,此人必定是其中最高的。 但这发问之人却并未看到,被问询此事的时候,窥基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他既已入佛门,所谓的家世背景之说便不再重要,比起参与进这水陆法会之中,他更乐于继续翻译佛经。可朝着他发问的圆度竟盘算着其中有利可图,足可知此人心性不定。 何况,公主所问的“长于”二字,真有几l分微妙。既未亲身参与,有何资格说什么“长于”呢?起码他就不敢给自己下这样的评判。 再看周遭这些因安定公主两句话而各有异动的僧人,窥基垂眸默念了一句佛号,随后回道:“此事我也不甚清楚,你自行决断就是。” 得到了这样一句答复,圆度显然是不太满意的。 奈何那上首的小公主催促得着急,与一孩童去讲什么权衡考量也不现实,他犹豫了一刹便已站了出来。 也便是此时他才发现,随同他一起站出来的人还真不少。 李清月自上方便瞧见,这一批站出来的人约莫有个四五十人。 真是不少哇。不过出口的话就不能这么说了。 “就这么点吗?”小公主很是不悦的样子,似乎是难以置信,这些随同玄奘法师随驾洛阳的僧人,连带着闻讯赶来的洛阳高僧里,竟只有这么些顶用之人。 人大抵都是有些从众心理的。 一听这一句,那些还未站出来的人里瞧见与自己造诣相仿的都站出来了,也接连站到了队伍之中。 更有意思的是,等到人员过半的时候,这个自一方队伍站到另一边的速度还快上了不少。 这道理谁都明白:到了人已这么多的时候,若自己站在人少的那一头,总是显得不大好的。 公主虽是个孩子,却也代表着天子的意思。他们不站出来,会不会令陛下也觉得他们学艺不精? 持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以至于到了走动中的僧侣都已全数停下,再没有人在两方队列之中相互移动,李清月目测数去,瞧着跟随在玄奘高徒窥基、圆测等人后头的,约莫也就剩下了个一百来人。反倒是另一头,足足有四倍的人数。 她朝着唐璿吩咐道:“去找东面那头的守军,让他们派遣三五十人过来,将这百来人全部送去西苑,与玄奘法师作陪。” 这些不从众、坚守己方立场的,她就不祸害了,送去好好翻译经文和进学去。 万一玄奘法师因为她抢了人手,自己却还要按部就班地完成那每五日一卷的任务,加重了他的积劳成疾,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不妥不妥。 剩下的那些才是她所需要的“人才”。 但以那些站出来的佛教弟子看来,此种场面却很像是小公主嫌弃地将那些没本事或者 没勇气的僧人给丢到了一边。 余下留在此地的,便对上了这位皇室公主相当和气的神情。 “既然你们都有此经验,那不如尽数参与到此番盛会之中。” 这六百多人用来修桥,真可谓是绰绰有余。 她的劳工有了! 她又补充的一句:麻烦你们选出一位能挑大梁的总领之人吧。[(” 再找个劳工头子! 那圆度和尚能同窥基站在一处,本就代表着他的地位不低,此刻听到小公主的这样一句话,也不需有多少竞争的流程,他便已自众人之中“脱颖而出”,成了这位担负重责的管事人。 李清月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样子,见此人看起来筋骨有力、体格健壮,应当是个造路搭桥的好手,当即首肯了这个人选。 她朝着圆度说道:“法师能被选出来做这个领头之人,必定有好本事,那不如先听听看,我的想法对不对。” 公主这话说得着实客套,也让圆度不由一惊。 这么一看,她更不像是个寻常小孩,也难怪陛下会将这样的要事交托给她办理。 但此刻,比起惊愕于她的言辞,圆度更不免因她的态度有几l分飘飘然。 僧侣不必向天子行礼,可依托于皇权之下才好办事的现实,他却已在玄奘法师的亲身经历之中看得清楚。 他当即回道:“公主但说无妨。” 李清月拍了拍手中的卷宗,“诸位之中大多是自长安来的,对于洛州地界上的事情不太了解。可此番水陆法会,是要以洛州刺史贾公的名义发起,便不能不知道这位州长官的事迹。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是当然。” 李清月道:“那就先劳烦法师带领三四十个人手随我一并往洛阳城中走一趟吧。” 圆度浑然不觉李清月的这番话有任何的问题,反正在此时选出的亲近之人,便是随后协助他统筹这水陆法会的好帮手,还省了他之后的麻烦事。 至于自洛州地界上取材,也本就是应该的。 他却不知道,在他转身朝着那些人折返的时候,李清月便朝着一旁的段宝元问道:“我之前让你找的人,你找好了吗?” 段宝元连忙将目光从圆度的背影收回来,转头应道:“公主的吩咐不敢耽搁,已找好了。” 事实上要找这样的人根本不难,贾敦颐这位洛州刺史在任期间,将当地豪强得罪了个遍,可对于当地的百姓来说,他便是个不折不扣的父母官,得到他恩惠的不在少数。 至于所谓的嗓门嘹亮要求,那就更不算什么了。 其中总能找见几l个擅长吆喝之人的。 “好,”李清月很满意,“那你尽快安排他们做两件事。” 她压低了声音叮嘱:“一件,就是在我带领这些僧人参观那座碑铭、巡视他为洛州所做政绩之时,不遗余力地夸赞于他。” “另一件,就是在我等有意为贾公做一场法事的消息说出之时, 将其尽快传扬出去。” 段宝元隐约有了几l分明悟,公主这是要…… 我要他们上了我这条贼……接下了我这件任务,便必须无有退路地继续干下去!” 用陛下的王命来限制他们,以这些僧侣多年间的所做所为,可能还没那么大的用处。 用这片洛州地界上百姓的舆论来困住他们,却合适得多。 这些方外之人总习惯于将这等舆论手段把握在自己手中,甚至到了影响天子改变政令的地步。那不如试试看,这个法子用在他们自己身上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感觉。 段宝元张了张口,很想说,公主刚才是不是下意识地想说“贼船”二字,又觉得他此时更应当说的,是夸赞公主此举颇有大气之风。 但这样一来,便同陛下所说的修建天津桥之事还是有些区别。何况做一场水陆法事的支出其实不小,这笔钱财,又该当由谁人来出呢? 听他发问,李清月答道:“阿耶那头我已问过了,这等迂回行事,保全各方名声的事情,他觉得可行。至于出钱的人,我也早已找好了,你不必担心。” 李治何止觉得可行呐。 若非他已放手将此事全权交托给了女儿处理,他都想亲自来看看,阿菟是如何将这些没规矩的僧侣给坑进圈套里的。 他也忍不住在想,虽说阿菟的出发点乃是把握各方所需,是寻常的分析问题手段,但这出利用僧侣包揽名望的心理的手段,其实不像是刘仁轨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他若真有这般狡猾,早不是在这个位置上了……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刘仁轨怎么教学生,而是看看,怎么让这群人不得不修桥。 既有陛下的准允,段宝元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若是让那些他找来的人说假话,或者是表演一出戏,这些人可能还不好训练出来。但只是让他们发自内心地赞美那位病死在任上的刺史,将陛下要为其做法会纪念的消息传出去,他们的嗓门可就不必有所保留了! 当以圆度为首的一众僧侣跟着小公主走于洛阳各地的时候,那些早已提前等在那些位置的“演员”愣是用几l十人拿出了几l百人的效果。 仿佛刚一提到贾公的名字,便有排山倒海一般的高呼,朝着这些僧侣袭来。 他们勉力自人群之中挣脱出来,对这种热情甚至感到了几l分可怕。 圆度费了好大的劲才扯平了自己的僧服,但在心有余悸之中却又骤然想到,这样的一份声望,若是能从过世之人的身上继承到自己这里来,只怕是天大的好事! 去年陛下在长安,在魏王李泰的故居上兴起了西明寺,说是为太子祈福所设,到如今还没有明确指定住持为何人。 或许他真能凭借着此番顺利举办水陆法会的功绩,坐上这个位置。 这样一想,被人裹挟着必须办好此事的紧迫,又被他甩在了脑后。 待到回返到洛阳皇城之中小公主办公之地时,圆度早已在心中 打好了随后要做之事的腹稿。 却冷不丁听到小公主来上了一句:“敢问法师,您参与过的,是哪一场水陆法事?” 她手中执笔,像是下一刻便要将他的答复给写在纸上,脸上还露出了几l分期待。 圆度听到这个问话,却是忽然表情一凝。 这……这要让他如何回答呢? 除非他活了几l十上百年,否则绝不可能参与过真正冠有水陆法会名号的盛会。但他要真有这等年纪,又怎会在此地为名利图谋。 可在小公主面前承认这种事情,他又是绝不会做的。 他心中一番转圜,开口答道:“公主可以放心,此前种种姑且不论,前头的经验也不能全盘照搬,总之,此番筹措的水陆法会必定是历年以来最为盛大,积攒功业最多的。” 李清月琢磨了一番他这话,随即把笔一搁,仿佛对此话深以为然,“好像是该如此……对!就该有这种雄心壮志。若不然,阿耶何必将此事交托给我来办。” 她伸手一指,又赞了一句:“你说的很对!” 在她此刻的表现之中,小孩子的骄矜自信溢于言表,圆度都差点觉得自己输了。 但公主的下一个问题已抛了出来,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用来感慨,“那么敢问法师,打算将这场水陆法会放在何处呢?” 圆度思忖了一番后答道:“不如在洛阳中择一居中里坊,设立此会吧。” 他原本想说,要不要选择洛阳周遭的其中一处佛寺,届时法会所用的物件都能直接在此地取用。又觉得这样做的话,分明是要给别人送了功劳,到时候便同他没多大关系了。 毕竟,他又没本事如同玄奘法师一般,在那无遮大会之上讲演经文,至多参与到定期举办的“俗讲”之中罢了。 那自然是另起炉灶的好。 可他话音刚落,就已被一句劈头盖脸的痛骂丢到了脸上,“愚蠢!” 愚……什么愚蠢? 圆度险些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像是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小公主闭嘴了一瞬,却又拧巴着眉头,觉得自己非得对这个答案说点什么好,干脆也懒得撤回上一句评价,继续一股脑地说了下去:“洛阳里坊之中设立?你开什么玩笑!若真选那等高墙围堵之地,还拿什么去达到你所说的盛大。” 李清月指着桌案上偌大的“水陆法会计划”六字振声:“水陆法会水陆法会,那当然是水在先陆在后!我一个小孩子都能看着字样明白的道理,你怎么能不明白?” 圆度:“……” 她根本未曾顾及到面前这人的愣神,已紧跟着说了下去,“洛阳这地方,难道有比洛水更合适之地吗?” 等等,这是不是…… 小公主一锤定音:“就该放在洛水之前!”! 第 45 章 045(二更) 这结论说得太过斩钉截铁,以至于在她将话说出口的须臾之间,圆度根本没想好要以何种理由来反驳于她。 从一个小孩子的角度来说,将水陆法会理解成在水里和在陆地上各举办一场法会,好像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这确实是字面意思。 那依照着这个逻辑继续往下推论,她会选择将水陆法会安排在洛水边,竟是完全讲得通的事情。 就是……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呢? “水边多好啊,这位前任洛州刺史生前以平治水患为毕生心愿,将水陆法会的道场设置在此地,还算是与这份心愿相互应和了。” 卢照邻得了李清月的眼神示意,在旁补充道。“此外水边地界开阔,若要令洛阳百姓从旁围观,也比设置在某处街坊之中容易。” “要知道……一时半刻之间,可造不出一座大慈恩寺。” 圆度看了看这个插话的年轻人,又看了看那跃跃欲试的小公主,心中仅剩的一点疑虑便先暂时被他压制了下去。 听起来好像是他们说的这个道理。 水域开阔,洛阳两岸的民众甚至都能在此事上围观,比之昔年梁武帝在金山寺中举办水陆法会还要容易办成一场盛事! “那便遵照公主所说,在洛水边吧。” 但具体放在洛水旁何处,还是要商榷一二的。 当圆度随同这位安定公主行在洛水边上的时候,就见她目带挑剔地望着一处处河岸。 不是嫌这里的岸边不够开阔齐整,就是嫌此地背后的街坊楼宇不够气派,对不起她那绝顶盛会的构想。 圆度都有点为自己先前夸下的海口而觉后悔了。 偏偏在自己面前的人乃是陛下与皇后所出的公主,只怕没有这个让他后悔的机会。 刚想到这里,他便瞧见小公主忽然抬手吩咐,让那载着她的木头小车飞快地朝着前方而去,然后在圆度的视线中,就那么直直地停在了—— 洛阳皇城隔河相对的地方。 李清月才不为难自己,没必要在这个“实地考察选址”中非要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走路,所以早就给自己准备了个代步工具。 现在抵达了此地,正指自己的本质目的,她便施施然自木头小车上跳下来。 她朝着洛水之中的四座门楼、两块水中浮岛还有那条在前年草草修缮完毕的天津桥,露出了一个异常满意的神情,又转头朝着后方那条中轴大道看去,更觉合乎心意。 她转头朝着后面匆匆跑来的圆度说道:“法师,就算此地吧!” 圆度眼前一黑,连忙小声提醒道:“这可是宫城之前啊。” 有点过于醒目了吧。 圆度再怎么敢想,也就是敢觊觎一下西明寺住持的位置,可不是真觉得自己能有这样的本事,跑到陛下的面前去做一场水陆法会。 可他既已瞧见那小公主的“自信”非同凡响,起码要比他强得 多,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这等劝谏在对方面前,估计是没多大用的。 果然,他下一刻就听到李清月回答道:“这有什么!一来,这本就是阿耶要在天子莅临洛州后给此地百姓谋求福祉,放在这里,还恰能让人知道,到底是由谁发起的这项法事。” 总不能是这大和尚自己对吧? 圆度感觉自己好像被内涵到了,又觉得这或许只是自己想得太多。 只因那小公主已随即说起了下一个理由,“二来,若是阿耶不许,那我就去跟他当面争取。我连这个督办水陆法会的活都能争取来,难道还怕这个?” “……”这可真是好一个让人不知如何应对的理由。 一如她拍板敲定在洛水前筹办法会的情况,现在的这句话也没给圆度留下了驳斥的余地,“就将法会之地选在这里吧。”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圆度决定先破罐子破摔,何况天塌下来还有上头的人顶着,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好,和下面人手沟通明确任务的事情就先交给你了,法会场地的布置材料也整理一份上来。”李清月摸着下巴,打量着这块在此时还空落落的场地,眼中闪过了一缕玩味,“我让人制定一份搭建的计划来。” 迎着圆度有些惊喜的目光,李清月坦然说道:“都说,那个叫什么来着……” “术业有专攻。”卢照邻给她接道。 这两人的一唱一和让圆度有点恍惚。 便听李清月说道:“对,术业有专攻,法师你就负责主持法会和统筹人手,这等罗列计划的事情就不必由你来做了。” “我还专门向玄奘法师询问了一番如何调配人手呢,用的便是他安排人一并翻译佛经的法子。” 圆度凑出了个笑脸,夸道:“公主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李清月腹诽,那可不吗? 为了让你们这些人一句怨言都不敢有地去修路修桥,为了顺便借着宣扬洛阳清官的名声在此地百姓中留下一个印象,也为了在办好这件事后能让李治有活敢往她这里塞,她都以如此迂回的方式做事了。 是要做大事的。 就是不知道圆度能不能承担得起这个惊喜了。 这位自以为抓住了上升途径的法师,在回返圆璧城后迎着一片对他的恭维赞美,将水陆法会放在天津桥前筹办的规划告知了众人。 “若能在此地举办一场无遮大会,师兄必定能身价百倍了。”与圆度最为亲近的那人当即为他庆祝道,“可见师兄极得那位小公主看重啊。” 圆度的唇角笑意有些压不下去,“侥幸,侥幸而已。” 想想被送去为玄奘法师打下手,只能住在西苑之中的窥基众僧,再想想自己行将腾飞的未来,圆度都觉得,自己彼时站出去那一步,真是最明智不过的决定。 这份笑容甚至一直延续到了他在第二日重归于天津桥前。 出现在这里的,还并不仅仅是其 余僧侣。 那些洛阳民众早在前日就已获知,他们即将以贾公名义举办水陆法会,现在不知是否因僧侣聚集,也出现在了此地。 放眼望去,洛河两岸数百步,分布其间的身影都成了一道道微缩的黑影。也有不少直接大着胆子凑到了附近,就站在被屯营士卒拦截的界线之外。 当圆度抵达的时候,他甚至还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大嗓门喊道:“就是那位,那是要主持陛下纪念贾公法事的法师!” 这个声音在他参观贾敦颐碑铭的时候听到过,还被对方扯过他的僧衣,便记得尤其清楚。 但也正是在此时,安定公主带着一沓计划书来到了此地,让圆度暂时顾不上去瞧一眼,那个没礼数的家伙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 侍卫开道,露出了后头的那位正主。 只见这位小公主今日换了一身红衣,瞧着更为耀眼了些,却大概也看起来更年幼了。 也就在侍卫为她分开人群的那一刻,她人还未抵圆度的面前,声音就已传了过来,“法师,我昨日回去之后想了,若要水陆大会足以普度众生,我们该当将那天津桥也一并修了!” 她抬手回头一指,“你看,宫城,门楼,新桥,道场——这才叫完美无缺的水陆盛会!” 圆度从未有一刻如此痛恨于小公主的身高。 这位年幼的主事者乃是千金之躯,在快步走来之时根本不曾留意旁人的目光与神情,只平视着前方,也就让她根本不曾发觉到圆度已然僵硬当场的面色。 反而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我可真是聪明!只是将道场设在水边,哪配呼应贾公高义,就该将河上桥梁重修,加固石脚,方能令贾公泉下有知。” “法师!”李清月总算将目光往他这里投了,可她说出的那句话却只令人感到更加绝望,“以僧人祈福所修建的石桥,加之水陆法会祝福,能比寻常桥梁更为稳固吗?” 若非周遭还有那样多双眼睛盯着,圆度只恨不得脱口而出—— 不,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事情! 但他既要担负起宣扬佛教的使命,就绝不能这么说。 他要借着这场水陆法会扬名,也绝不能当面拒绝安定公主提出的“合理”建议。 尤其是,他已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安定公主将修缮天津桥的建议提出之时,周遭的洛阳民众脸上都写满了期待。 当然,在看到这些百姓面容的时候,圆度也同时瞧见了周遭的禁军。 他们为了维持秩序而露出的雪亮刀锋,就连跟随在小公主身边的那位女侍卫也不例外。 后者让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圆度很清楚,但凡这句话不是在公开的场合下提出,他可能都有机会做出辩驳。 又但凡他在接到这样的消息之前,能和那些同在此地的僧侣通个气,让他们尽快抱团,他可能也有底气说出拒绝的话。 然而在此时…… 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在对面那位小公主的身 上。 圆度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一句修缮桥梁的话,才是小公主最想要说出的,却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真是荒诞不经。 那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就算她在说话和学习的天赋上要比旁人强得多,总也还是有限的。 没可能一步步将他坑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只能先应声答道:“都依照公主吩咐。” —————— “真惨呐……”李素筠一边帮着李清月整理面前已陆续填上了执行人名字的计划表,一边摇头感慨道。 修桥这种事情,再怎么算是这出水陆法会的组成部分,又有一个异常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免不了是个苦力活。 要李清月说的话,放到现代有仪器辅助的情况下,都是辛苦事,更何况是在古代。 天津桥要落石脚,还是得重新用船只在水上勾连起来,而后将搬运过来的石料在这洛河之中打下去,以起到支撑固定的作用。 石料的开采、搬运、敲桩,船只的驾驶、连接、控制,全是需要人投入体力去做的。 又听李素筠补上了一句评价:“虽说大慈恩寺中的僧侣有早晚课,对体力这东西应该有所锻炼,但任谁也遭不住这种落差吧。” 就像那位圆度法师,原本是指望来做一件名利双收的清闲事,想不到会是这种苦活累活。 恐怕原本还亲近于他的那些好帮手,现在都要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谁让阿菟一点都没给这些人相互甩锅的机会,直接将圆度法师送来的名单里靠前的人手,全部塞进了造桥的行列。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朝着李清月的方向凑了凑,调侃道:“你这个坑人的手法,不会用到我身上吧?” 李清月自石桥图纸上抬起头来,端详李素筠的脸好一会儿,给出了个结论:“不会,你用不着。” 李素筠卡壳片刻,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撑住了面前的桌案,“好哇,你这话是褒是贬啊!” 李清月用笔杆子把她的脑袋往后推了推:“我在说你我不是敌人,犯不着让我用这种法子,你在想什么东西?” 她眉头一动,“再说了,现在也不是咱们吵嘴的时候。” “老师昨日就说了,以这些僧侣的脾气,这等冤枉气他们是不乐意受的。现在只是一时之间没回过神来罢了,之后对如何执行造桥一事,还是要想办法找回主动权的。” 李素筠听了这几l句,先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那你觉得他们会想出什么办法?” 李清月摊了摊手,“很明显啦,造桥误工这种事情,要么是因为天时影响,要么是因为经费不足。” 前者不是那些和尚能改变的东西,后者却是他们可以用来改变局势的好理由。 才不过两天的时间,圆度就已重新找上了李清月。 两日未见,他面上的意气风发可算暂时瞧不见了,反有几l分郁卒,想想也知道他这几l日间和自己的同伴是如何相处的。 但他这表现倒是和他行将要说的话,很是风格吻合。 他是来诉苦的。 “你说……造桥经费不足了?”李清月问道,似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洛州州府给予的经费不足吗?” 圆度苦笑,“公主,这份经费若是只用来举办水陆法会可能都还有些不够,是我等向洛阳大户联络来了些支持,这才勉强能应付法器道场的开支。” “化缘”取财,是举办法会的常态,圆度并不介意于将其告知小公主。反正重要的是后半句话。 “但若是要再用来修建石桥,那就不够了。” 这也并不是一句假话。 他端详了一番那位小公主严肃的面色,紧跟着便建议道:“不如还是先不修此桥了吧,今年洛水并未有涨水迹象,重搭锁链的浮桥也能应付过去的。” “这怎么能行!”李清月不太情愿地回道,“话都已在洛阳百姓面前说出去了。这时候反悔,丢的是你的面子还是我的面子?” 小孩子反正是要面子的。 圆度意识到此举不通,便转而试探地说道:“那要不然这样吧,公主先用粗略一些的法子,自洛阳民间征集大石,在场面上应付过去。待法事完毕,洛州州府用于此事的余钱充裕,再办这件事。” “那也不行!”小公主字字坚决地驳斥了他这个意图浑水摸鱼的想法。 “你这个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对。阿耶确实只给了这么多经费,造桥所增加的支出是额外的,但我们想的不应当是将其取消,而是如何得到更多的钱。” 李清月站了起来,“何况,你我都知道,若真能在新桥建成之后举办水陆法会,势必能令此法会的意义更重。怎能败在这一步上!” 圆度问道:“那公主是已有了什么额外生财的好方法?” 李清月理直气壮:“没有!但有人会有的。我这就入宫去找阿耶。” 小孩子办事搞不定了就找家长,多么简单直白的真理。 可她说得轻巧,圆度却差点没因李清月那一句“入宫找陛下”吓出个好歹来。 陛下能对安定公主委以重任,便绝不可能因为缺钱这样的事情对她有所不满。遭罪的只有可能是他。 但他这几l日心神恍惚,精力不济,李清月又是忽然之间往外冲去,根本没给他阻拦的机会。 一不留神,那小公主就已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而他又哪里知道,李清月前去找李治,可不全然是因为出口的这个理由,而是为了符合刘仁轨教她的那句话。 老师说,让她在思考问题解决麻烦的时候,千万记得她是什么身份的人。 是啊,她将那些僧侣坑骗入套之中,已表现得足够出彩了,这个时候最好还是由别人来帮忙补上这最后一刀。 这把刀的刀柄,应当握在李治的手中! 按照李清月所希望的那样,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她就已出现在了李治的面前。 也带 来了她那个缺钱的事实。 “所以你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结果现在钱不够了又来找我⒀[(,是希望我以随驾财物支援,或者再让洛州府库多动一些余下的金银?” 李治本想让自己摆出个严肃些的面容,却见面前这个腰佩鱼袋的小姑娘比自己还挺得板正,好一副公事公办的表现,又没绷住自己的嘴角。 “当然不是,”李清月答道,“其实我来之前先问过阿娘了,她说让我不必担心这件事,反正近来会有人来贿赂阿耶的,正好可以应在我这儿。那我就过来问问了。” 李治狐疑:“……你确定,你阿娘用的是贿赂这个词吗?” 李清月抓了抓脑袋,“也可能是孝敬?” 李治差点没给气乐了。 “我看你这几l日忙着那水陆法会的差事,是把功课给落下了。前几l日还同我说,那些僧侣没读好书,不知道什么叫做知之为知之,结果你今天这都用的什么词。” 李清月才不管这个呢,“那您就说帮不帮吧。” 李治琢磨了一番媚娘话中的意思,寻思着也差不多是该到那个时间了,便回道:“帮,当然帮。这样吧,我给你个法子,你按着这个去做,造桥之事绝不可能缺钱。” —————— 当清河崔氏子弟崔知温来到洛阳的时候,已是四月中旬了。 以崔知温五姓七望的出身,他当然不是走来洛阳的,而是坐着一辆白马香车,后头还跟着不少装有行李的车驾以及随行的侍从。 同在车中的,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乃是与他同宗不同房的崔元综。 有趣的是,比起他这个年过三旬的老练之人,崔元综竟还要像是个老学究,板着一张脸分外严肃。 哪怕听到了外头行人渐多,他也没往窗外去看,反而专心于自己手中的一本书卷。 崔知温提醒道:“到了洛阳,你若还是这个做派并不好。” 崔元综却未将头抬一抬,“你是来以门荫入仕的,需要与人往来,我只是来弘文馆进学的,不必非要对人摆出个笑脸。” 崔知温摇头,“我是说,你不该在此时摆着这个架子。毕竟,你我是为何在这个时间前来的,彼此心知肚明。” 若非陛下对于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势力不满,且真将其成功打压了下去,绝不会给他们这些关东大姓以出头的机会。 别看身居相位的崔敦礼也姓崔,但且不说他属于博陵崔氏,他那一个分支也早就已经因追随北魏孝武帝入关,又因北魏分裂而单独定居关中,和关东扯不上太大的关系。 比起说他出自关东世家,不如说他是李唐勋贵。 真要为关东世家谋划一条出路,还得靠他们这些人。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崔元综说道:“有时候我真在想,如果是那位大公子……” 根本没等崔元综说出后半句来,他连忙怒声喝止:“慎言!你若到洛阳来还敢这样说话,你还是趁早回去的好。你父亲 祖父是怎么教你的!” 崔元综不置可否,又已恢复了方才的那出沉稳端庄模样。 但这车厢之中的动静是结束了,外头的吵闹之声倒是越来越响了。 崔知温生怕崔元综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干脆掀开了车帘朝外头看去,正见数名僧侣扛着一块偌大石碑朝前走去。 若只是如此,还不至于引发这样的动静。 马车已因前方道路堵塞而不能继续前行,二人干脆相继下车,看看外头的动静。便见前方不乏百姓在此地围观,目送着那块石碑朝前运去。 崔知温颇为好奇地朝着路人问询这其中的情况。 便听对方回道:“你说那东西啊……自陛下驾临洛阳后,便令僧侣筹办水陆法会,为去年过世的洛州刺史贾公积善超度,为了应和贾公生前心愿,还打算将洛水之上的天津桥再修缮一番。”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小半月间,建桥的进度不快,反而是令那些僧人赶制出了一块石碑,平日里对着此物诵经念佛,说是要令这块石碑卓有灵性,然后放在天津桥头。” 这么听来,方才被搬过去的,就是那块石碑了。 崔知温追问道:“那么不知那石碑之上写了什么?” 惊鸿一瞥间他只隐约看到几l个大字,竟未曾瞧见具体写了些什么。 那路人感慨:“这才是奇怪的事情啊!” “这石碑之上竟只有洛水清平四个字,据说背面是要用于题写人名的,可若问何人能将名字题写于上,这洛州地界上的豪富没少朝着督办水陆法会的圆度法师问询,却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只说,公主告诉他,陛下要等一个时机。” 听到这里,崔知温眸光一闪。! 第 46 章 046(一更) 等待一个时机? 这可不像是一句寻常的话。 当崔知温与崔元综在洛阳城中暂时安顿下来后,崔元综便听崔知温找上门来问道:“你年少聪慧,不如与我一并分析分析这其中的情况。” “陛下所等的那个能被留在石碑之上的名字,会是谁的?” 崔元综闻言朝着崔知温看去。 这位比他大上十来岁的同宗长辈,一面说着他说话不够谨慎,一面也因自己未经官场,在脸上透出了几分情绪来。又或许,这仅仅是因为在他面前不必有所保留而已。 他心中冷嗤了一声,垂眸答道:“贞观十二年,太宗颁布氏族志,以皇族李姓为首,外戚长孙氏为次,以我五姓七望各家为第三等。” 彼时李唐宗室一改南北朝时期排列宗族姓氏的规则,直接将皇族姓氏排列在第一位,更是罕见地将外戚也给提拔到了五姓七望的前面,足以让人看到李世民的态度。 在李世民看来,山东望族对于他李唐起兵夺取天下根本没有提供任何一点助力,甚至都没几个在朝中做官的人,尤其是山东的崔、卢、郑、李几家,更可以说是日渐衰微,却还在将五姓女嫁到其余各家的时候索要高额的聘礼,简直全无道理。 既然如此,不必将他们的名字排列在前。 这才有了现如今的《氏族志》。 崔元综说到这里,固然话中无有波澜,却分明有几分讥诮:“可这第二等的姓氏,又真对大唐有所裨益吗?” 反正崔元综是不觉得有的。 皇室自言姓氏尊崇,凌驾在世家之上,五姓七望各家暗讽李唐宗室掩耳盗铃,却总不敢在皇权之下真将这样的话给说出来。但要嘲讽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长孙氏,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长孙氏是什么东西?三代以上还是鲜卑后裔的玩意,凭什么直接压在他们的头上? 更让他们觉得好笑的是,在李世民所给出的种种优待之下,长孙无忌身为天下姓氏第二,却和做天子的李治起了权力冲突,以至于最后弄到了废王立武的这一出! 由此可见,要论氏族典范,还该看他们的。 李治移驾洛阳,朝着他们放出了合作的信号,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崔元综紧跟着问道:“您觉得,若是洛阳大户不配留名于其上,又有洛水清平,似暗指门庭清流之意,会是什么意思呢?” 崔知温的唇角动了动,并未当即答话,可他自己在心中是如何想的,他很清楚。 方才他在听到“洛水清平”四个字时心有所感,不正是因为他也打心底里觉得,陛下所等的人正是他们吗? 也唯有他们这些山东望族子弟,才配在这等丰碑之上勒石记名! 他思量了一番,当即令人前去再行打探一番,这块洛水石碑的前因后果。 在听闻这其中种种后,崔知温越发确信,尚且无字的碑铭背后,确实是为他们所留。 他在屋中来回走动了片刻,还是下定了决心。 就算并不是,那也无妨! 这场水陆法会以纪念洛州刺史为名,又要修建天津桥,以便百姓从洛水上通过,在名声上来说无论如何也不差。 他既要以门荫之法获取官职、踏足大唐的权利中心,那就总要先为自己养一养名望的。 时人多信谶纬之说,这桥梁之名……好像也正像是一条让他通往权利中心的桥梁。 他当即朝着崔元综说道:“陛下既看来有意令我等先出钱修桥,那我等为其先做此事也无妨。” 欲要取之必先与之,这是自古以来的真理。 “那你的动作就得快一点了。”崔元综提醒他,“昨日我又往碑前走了一趟,竟在此地看到了闻喜裴氏的人。” 或者说,河东裴氏。 比起远在河北的清河崔氏,河东之地就在洛阳北面,还比他们距离陛下更近。 反正陛下要的只是一支继续平衡关陇势力的力量,那么这股力量是由山东望族组成,还是由数量更多的山东士族组成,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骤然听闻这个消息,崔知温心中不由一紧。 不错,崔元综讲的道理没错! 现在时间不等人,他该尽快看看,此番随行的辎重里,有多少财货是能拿出来修建桥梁的! —————— 武媚娘将手中的书页往后翻了一页。 三日前,崔知温以门荫入仕,在千牛备身这个位置上起家,同时也将第一笔财物以敬仰前洛州刺史高义为名,捐赠到了修缮天津桥的地方。 莫要小看千牛备身这个官职。这看似是个武官官职,却能立足天子御前,非贵族宗亲子弟不能担任。一旦资历足够予以外派,必定是个高官。 就连唐高祖李渊都是先从这个位置做起的。 要说崔知温此人的学问本事也不差,在天子将朝政时事问询于他的时候,他堪称一句对答如流,但若要武媚娘看来,比起学问,他还是出现的时机更妙一些。 陛下是不可能只用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在高位上的。他也还远没有到可以随便用人的地步。 正因为如此,在听阿菟说起她打算用造桥一事“敲诈”洛阳大户后,武媚娘觉得——她的有一半想法是对的,那就是这件事不适合由一个小孩子继续提出了,但另外的半句却并不那么确切。 因为在陛下心中,比起这等程度的募捐,借此拉拢另一批人会更符合他的意愿。 事实证明,她没有猜错。 崔知温的起点,就印证了她的判断。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殿中传来了一阵蹑手蹑脚的动静,让她手中翻书的动作一顿。 按说来人的脚步声几不可闻,就连头上的环佩金饰都没发出响动,估计是自己提前拿掉了,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的。但殿外随侍的宫人有片刻异动,让武媚娘先将注意力转了回来,便不难察觉这殿中的来客。 能以这等待遇踏足她这里,还玩这种花招的…… 也没别人了。 她的身上忽然就挂上了个人。 连带着便是一声过于可爱的阿娘。 武媚娘含笑回过头来?_[(,却对上了女儿有点郁闷的表情,好像是在说,她怎么一点都不诧异她会突然出现。 “看来我潜入失败啦。”李清月鼓了鼓腮帮子。 她原本还想看看,阿娘惊讶破功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呢。 武媚娘纵容地瞧着她毫无一点公主形象地歪在了她身边,答道:“虽没有惊,也有喜啊。你怎么突然从城外回来了?” 在以崔知温为代表的山东世家将钱给提供到位后,那位圆度和尚所说的没钱办事理由,反正是说不下去了。 亲眼目睹这些人陆续捐钱,向陛下示好,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已变成了一项他再不能推诿的差事。 修桥既重启了,李清月这个主事之人,自然也要去多露露面。 可若要武媚娘说的话,也不知道阿菟是怎么想的,比起去那里当监工,确保建桥与法会都能顺利完成,她好像更乐意因此瞧见这些大和尚倒霉。 亏得她早前能从众多佛教在中原的传播发展里,找出了水陆法会这个东西,用来做她发起这一连串行动的由头,现在正好看个热闹。 “看多了和尚落水,也没那么有意思了。”李清月答道。 反正知道他们还能倒霉上一两个月呢,也不急着非要在这几日间看乐子。 给那位圆度法师一点面子,也正好免得他在羞恼之下跳水。 “不过说到僧侣,昨日我又往西苑去拜访了一趟玄奘法师,问了他一个问题。” 武媚娘:“你又童言无忌些什么了?” “不用这么直白吧……”李清月腹诽。 她随即抬高了些音量答道,“我就是去问他,玄奘法师是更愿意看到八百人中站出六百多人,还是更愿意看到僧侣道人的言行都被法令限制一二。” 若没有这样清晰的数据对比在前,玄奘法师可能还当真觉得,在有他这位大慈恩寺住持的带领下,门徒个个循规蹈矩。所以李治颁布的那条敕令,仿佛是在无端对他们做出针对。 现如今距离那出“选择”已经过去一个月的时间了,个中情形如何不消多说。 “他怎么说?” 李清月道:“他说他会在翻译经文之余,寻求一个解决之法的。” “那也是难为他了。”武媚娘感慨,“他大约也能看出来的,陛下对于冗僧弊病,没那么高的容忍能力。” 经由阿菟的这一测试,也将此事暴露得更明显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先不必管这出了。佛教内部的整顿,就连陛下都还在逐步试探,你这次做到让他们安分修桥的地步就已足够,再多就要引火烧身了。” 她隐约自陛下的态度中瞧出,李治何止是不想要僧侣可以独立于法令之 外,也希望这些僧侣能按照官员百姓的规则向着天子行礼,可此举势必会在僧侣之中重新引发波澜。而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不是那么容易理清楚的。 又倘若让他们将抗拒此事的理由,推诿到令他们修桥的小公主身上,那就更不是武媚娘愿意看到的事情了。 但她发觉自己的这句提醒,好像有一点多余。 因为李清月已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甚至已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她桌案上的那本书上。 她将脑袋往前探了探,“阿娘在读——《永徽律》?” 摆在边上的书还有一本,是《永徽律疏》,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唐律疏议》。 她原本以为武媚娘在看的是尚书、春秋之类的书,可又转而想到,这些书以她在唐宫之中十数年的经历,或许早就已经在闲暇时间都翻阅过了,也说不准,在她早年间跟随父亲辗转各州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 对她现在这个位置来说,最合适去看的,好像还真是法律。 哪怕是君王,也要善于将律法当做自己的武器,更何况是母亲这位皇后。 “很奇怪吗?”武媚娘将一旁的书签取来插在了书中,以防因为和女儿的对话找不见方才的位置,这才答道:“长孙无忌此人于我从未有好脸色,我也瞧不起他权臣不像权臣,亲戚不像亲戚,但也不得不承认,在主持修编永徽律这件事上,他办事办得还算漂亮。” “永徽律传承自贞观律,又因方今时情做出了些修改,是合乎典范的。以我近来逐条查阅,他也并未在其中包藏私心,留下什么有利于他却不利于旁人的东西。” 这一点上,还是要客观评价的。总不能因为他节制了陛下的权利,又因武媚娘上位、关陇势力遭到打压后长孙无忌无能迁怒,就真将此人完全当做个祸害。 她随即便听女儿仰头答道,“我不是在奇怪这个,阿娘之前就说了,我在学习的时候您也要学,不就应验在这里嘛。我只是在想,以阿娘的本事,您都已看起这个了,若能参与到贡举之中,说不定还能拿个进士榜首呢。” 武媚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你嘴甜是吧。考榜首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还有,为什么是进士科?” 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唐代贡举之中,常见的贡举科目便是秀才、明经、明法、明算、明字和进士科这六项,其中最为常见作为官员起步点的,还是明经和进士两科。 但这二者的含金量却大大不同。若能录进士科,起步的高度就比明经高出了不少。 李清月含糊回道:“我就是觉得阿娘能行。”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那块洛水石碑的缘故,这两日里除了看笑话外,还见到了不少人。 出自清河崔氏的崔元综崔知温两人姑且不论,她还见到了出身闻喜裴氏的裴炎。 若论起这位的名头,可要比前面两位响亮得多。只因在历史上,他先协助破获了李贤藏匿兵甲谋反一事,又将李显意图让权于岳父的事情汇报给了母 亲,导致了李显被废。 可在母亲试图走上最后一步的时候,也同样是他极力反驳,希望母亲将权力还给李旦,最终以谋反之名被诛杀。 往后的政局风云姑且不论,这位裴氏子弟现在还是在弘文馆中进学的学子,正打算借着陛下对关东世家露出亲近态度的时候去考科举呢。 那以李清月看来,裴炎能行的话,阿娘也应该行嘛。 或许明经系的三礼三传三史还得有记忆的本事,以母亲平日里的情况来看,未必能有这等准备的时间,不太能应付得过去那些口试大义题目,但进士科考的是时务策论,听起来就很符合她的能力。 毕竟,能在李治和关陇势力的斗法中见缝插针上位,本就代表一种洞察时局的本事了。 “你啊,”武媚娘摇了摇头,科举能做进士榜首的,除却学问、见识过人之外,家世也同样重要啊。??[” 做皇后都要家世,做官员若要升迁顺利,又怎么可能不要家世背景呢。 她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对她这个理想化的赞美是收下了,但实际一点的情况还是该说的。 她还真是认真分析道:“永徽二年的状元颜康成乃是颜子第三十八世孙,他父亲也曾经做过陛下的通事舍人。永徽四年,走进士科及第之人仅有三人,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位王景之出自太原王氏。永徽五年、永徽六年各有一人以弱冠及第,前者出自太原王氏,后者出自闻喜裴氏。至于显庆元年那位十八岁便中进士的苏环,乃是雍州武功苏氏之人。” “你看,能中进士之人未必显贵,但能被点为进士头名的,却一定有其特殊之处。” 所以就算她真为男子,也绝没有机会进士登科榜首。 这就是方今的规矩。 李清月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唐初的科举虽然还没让主考官在其中影响力过大,也还没有那等考前行卷的规则,却是并没有糊名制度的。 所以当科举试卷上交后,阅卷官必定能够看到,这答卷之人到底是何身份。 世家傲慢垄断之处,正在于此了。 而糊名制度的发起之人正是…… 她将目光投向了母亲,“那若是阿娘能主持此事,要如何才能让有真才实学的人能得到这个进士榜首名号呢?” 武媚娘愣了一愣,没想到会从女儿口中问出这样的问题。 就算她真能凭借着皇后身份向陛下举荐什么官员,也绝不会是在科举之中插手。 可当女儿问出这话的时候,也不知为何,她下意识的反应并不是说此问不合常理,而是真在思考,若她为主考官的话,应当如何做,才不会出现上面这样的进士科录取结果呢? 毕竟,她从不是一个甘于现状之人。 “若我有朝一日掌此权柄……”! 第 47 章 047(二更) 这实在是一个很大胆的假设。 大胆到,但凡听到这句话的对象换一个人,她这位皇后都要被状告一句大逆不道。 可一旦这个假设开了头,很多早已积压在心中的想法就陆续冒了出来。 正因为她并非世家子弟出身,甚至亲眼见过长安洛阳之外的各州是何种风貌,才让她知道,在科举这项看似公正的选拔之中,出身寒门之人与世家门阀子弟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哪怕面前只是个孩子,但因她聪慧好学,武媚娘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慎重。 或许还因为,这本就是她心中的思考。 “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合计两千多人的名额中,能给低级官员甚至百姓的,充其量不过四五百个,还大多位处京兆之地。拿到名额的,一般出于姻亲缘故有门路可走。此外,乡贡上考士人每州至多三人,也多有人剑走偏锋,改换籍贯投牒。” “所以必须从严限制州郡辗转、掠人名额之事,否则贡举未开,已有有识之人被断上进门路了。” 李清月听得出来,当阿娘用有些犹豫的语调说出这番话后,她像是忽然推开了其中的一道门,也让后面那些一边思考一边缓缓说出的话变得顺利了起来。 她思考之中的逻辑条理,在她选择依照着科举的流程分析之时,也展露无疑。 她拽着阿娘的衣袖,朗声追问了一句“还有呢?” 这一句鼓励来得真是恰到好处。 武媚娘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进士科考核,按照规则只单考时务策,所以历年策文早被国子学编纂成册,用于教习考生。” “却也正因为如此,陛下曾经与我在闲谈中说过,永徽年间的时务策题目大多雷同,以至于考生不必当真在国事中有所见解,只需死记硬背旧策文即可。” “更有甚者,连经文史书都不想要通读了,只想靠着仿写策文入选。这不是一件好事。” 这事情放到现代也是一样的道理。 作文仿写多了或许确实能拿高分,但应试技巧和实际应用绝不是一回事。 长此以往,只会让人成了死脑筋。 武媚娘沉吟片刻,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就应当在考核的科目上做出改变,比如加上帖经的内容作为平衡。” 李清月此时并不只是在听而已,她也在学在想。 听到这里,她忽然补充道:“不仅如此,若如阿娘所说,题目已陈旧不变,那出题人也该多换一换。” “对!”武媚娘应道。 她紧接着往下思考,既有考,便有批阅,而批阅之时…… “阅卷中,出自名流的考生多能得到审卷者青睐,以至于寻常考生大多不能尽显才华。那么若由我来主持此事的话……” 她在年幼读书之时,曾经一度和母亲戏言,若是能令考生伪装身份,她必定也要去考场上瞧一瞧,能不能给她一个中选的机会。 当然 ,那话就如阿菟说她能考进士榜首一样,只能当做是个笑谈。 但—— 伪装? 她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或许可以将考生的名字和籍贯都给尽数隐藏掉,然后再进行阅卷?哪怕师从国子学与太学的学生可能因为笔迹的缘故被辨认出来,总比之前的情况更好!”②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阿娘,科举考试的试卷大概是什么样子的呀。” 武媚娘本以为她只是好奇,便在一旁的空白纸张上示意。 只是当她将各处分布的样子落于笔下后,却听得女儿说道:“那要是这样的话,遮盖住姓名信息,好像不太方便。” “我不是觉得阿娘说阅卷藏匿信息的方法不对,而是几万份卷子呢……” “全用纸糊的话太浪费了,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她一边说,一边将纸张折了个角,试图将带有名字的部分尽数掩藏掉。 但这也同时带来了一个麻烦,会让这份试卷不利于和其他的放在一起,一并进行审阅。 武媚娘眼见这一幕若有所思,“我懂你的意思了,不过要这样做的话,恐怕还得将考卷的形式也变更一下。” 她此时只隐约冒出了些想法,却还没能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灵感。 但她已感觉到,在这样的对答之中开动脑筋,实在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情。 她也必须在这一刻承认,她骨子里的冒险精神,可能根本就没在被册封为皇后的时候就得到满足。 反而在这出对科举的议论中,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热血上涌! 她也已随即想到了下一条。 “贡举及第之人还要参加铨选,而后才能被授予官职,但铨选所考察的内容又与贡举不同。” “就比如说,书、判二项考察的是案件与政策的解答,若是寒门子弟,根本无从接触到相应的考题。这就让他们在铨选中也能表现优良的可能性大大减少。” 她说话的语气,又坚决了不少,“若我来做的话,不妨稍稍放宽对于答卷格式的要求,只取内容优劣,或许能让拥有真才实学之人有出头的机会。”③ “不,不止……关于铨选还有另外一事可改。” 她忽然又想到了一条,神情中更添兴奋。 若非女儿还在身侧,李清月几乎怀疑她想要站起来,以便慷慨陈词。 “进士及第之人,多需经由数年守选,才能得到官职委任,或者先自散官做起,可这一耽搁便是数年!” “就因为非天子准允不开制举,竟令每逢铨选便有上万人之多!而天下三十五万胥吏之中,能自历练中担当大任的,本也有不少。” “倘若天子有心也有余力,能多亲自筹措几次铨选或者制举,便能将其中的耽搁影响给抹消下去!”④ “阿菟,你说……” 等一等。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武媚娘忽然像是被一盆冷水给浇 到了头上。 是啊,制举举办与否,这是天子才能下令的事情。 就算此前的那些,她当真能凭借着皇后身份对陛下做出谏言的方式,来提出改进措施,没有李治的准允,这数条改良计划都绝不可能有实现的机会。 她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才朝着面前的女儿问道:“阿菟你说,我这些想法是不是有些不切实际了?” 不!怎么会! 李清月才不觉得! 她此刻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 如果说此前阿娘的聪明,都还只是站在一个辅佐之人的立场上,那么在方才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便隐约有了几分挥斥方遒的气魄。 这份气魄令她今日虽然只是薄施脂粉,也看起来好像在发光。 就算最后半句缺了信心,也并没有影响到她的魅力,反而让人越发清楚地看到,她正在思考与前进之中。 她当即振振有词答道:“阿娘字字句句均是有理有据,为何会说自己是不切实际。反倒是该当问问,为何弊病在前显而易见,却没人能想出这些办法来改善局势!” 那后半句话当然是有答案的。 正是因为世家垄断的局面,并没有因为科举制度的出现而彻底改变。 就连李治此刻平衡关陇贵族,所启用的也是关东世家罢了。 可无论眼下的局面里是否还受到种种限制,当这种改变从她口中说出,已是一种了不得的创举。 李清月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说谎。” “你啊……”武媚娘闻言,神情恍惚了一刹。 这语气乍听起来有些无奈,但谁能拒绝这样一个全力支持于自己的人呢。 她甚至又听到女儿补充道:“阿娘现在觉得这些不切实际,其实也没关系,说不定以后就能有机会将其实现呢……” “您想啊,我都能在大河漕运和修建天津桥的事情上帮忙了,阿娘的本事可不只在筹办亲蚕礼上。” 永徽五年的时候,王皇后尊奉李治的诏令,在长安城中举办了一次亲蚕礼。 去年,也就是显庆元年的三月,作为庆祝改元的其中一个标志,阿娘这位皇后也在长安举办过一次。 哪怕李清月并没有亲自瞧见前者筹办亲蚕礼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却能从彼时内外命妇的反应之中看出这二者的区别,而这仅仅是阿娘在公众面前树立形象的其中一步。 看她执掌此事游刃有余的状态就知道,她能做的还有很多呢。 武媚娘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听清月这么说,她心中也少了几分因“不切实际”而升起的困扰。 是啊,阿菟这话并不算瞎扯。 又纵然她不像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子,但在此时,她宁愿相信一次—— “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你总有你自己的道理。”武媚娘抬了抬唇角,忽然转移了话题,“对了,你把头上的饰品都放到哪里去 了?” 现在她不打算继续谈论正事,就得看看眼前了。瞧见女儿头上只有光秃秃的双髻,她是怎么看都觉得不大舒坦。 李清月连忙伸手,指了指早就被合上的殿门,“在外头呢。” 跟着她的澄心可有眼力见了,一见到她像是要有话与阿娘说的样子,早已妥帖地守好了殿门。 看看这素质!不委以重任可惜了! 李清月刚岔开了点思绪,就听武媚娘说道:“那你去拿来吧,阿娘给你重新戴回去。” “好!”她想都不想,直接蹦了起来,朝着殿门方向跑。 武媚娘望着她的背影轻笑了一声。 或许也只有这个时候,在阿菟的表现里才有更多的孩子气,而不像是方才那样,真像是个小小的政客。 但或许连她也不知道,当她手执双蝶珠花往女儿头上戴的时候,小姑娘朝着她殷切看来的眼神,并不只因为在看自己的偶像、自己的母亲,还是因为—— 在这等母女相处之中,她好像也把自己上辈子缺席的童年给补回来了。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在两个月后的早晨,她竟会瞧见女儿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两身平民百姓的衣服,直冲到了她的面前。 “阿娘,水陆法会要举办了,今天我们在人群里看怎么样。就当……就当是去逛庙会了!” 因佛教的发展,长安城中又有几处佛寺,早在贞观年间,庙会便已应运而生。 可惜李清月一直没赶上好时候,便没在这样的场面中见识过。 但今日水陆法会举办,又放在了洛水之前的开阔地,洛阳民众聚集于此,已是必然了。而那些洛阳百姓许有多年没瞧见这样的盛景,必然有几个有生意头脑来出摊,说这是半个庙会还真不为过。 “怎么想到换成平民打扮?我还以为你这个监工今日是要大出风头的。”武媚娘好奇问道。 李清月摇了摇手指,否认道:“错了错了,今日最出风头的不是我,可能也不是负责举办水陆法会的圆度,而是阿耶这位天子、作为水陆法会发起缘由的贾公,还有洛阳城中的万千百姓。” “我今天就算站在台上,看起来也矮半截,何况我还丝毫不通佛经道理,更显得自讨没趣。知道任务已大功告成,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再说了,”她脸上闪过一抹狡黠,“我在人群中,还正好能看看,圆度那和尚有没有在细枝末节处跟我偷奸耍滑。他要真敢这么干的话,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他!” 冷不丁一个声音从旁响起,“你的收拾方式不会是又来跟我告状吧?” 李清月循声望去,不由一惊,“阿耶,您怎么也在这里?” 她光顾带着那两套衣服来找阿娘一并行动了,还真没留意到李治正坐在一边。 李治:“……?” 他原本是将尚服局新送过来的发钗当做借花献佛之物,顺带来寻媚娘说说话的。 结果他话还没说上两句呢,就被女 儿给打断了。 最过分的是,平日里他在何处不是存在感惊人?今日居然被忽略了个彻底。 但在发觉他身在此地后,女儿都跑到他面前来卖乖了,他决定……将其归罪于殿内光线的问题。 是大殿设计的问题。 他指了指女儿手中的衣服,问道:“没给我准备?” 李清月理直气壮,“没有。阿耶您今日就该当坐镇中央,听听这水陆法会中百姓是如何称赞您的,夸您到洛阳来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没必要冒这等风险跟着一起去对吧。” 李治嘴角一抽,这话听着可真是不仅体面,还挺体贴。 但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揉了揉额角,总算想出了个问题,“你同你阿娘,就算穿上了布衣,看起来能像是普通人?” 他也不可能放心让这两人单独出去,再配上一批同样乔装改扮的侍卫,也就更为出挑了。 李清月却在他面前狡辩道:“今日大家还有工夫看别人?” 今日僧侣众多,头顶还有日光璀璨,那真是要多醒目有多醒目。 水陆法会和建桥行动在得到了关东世家与洛阳大户的支持后,更是将排场铺开到了极致。 在这摩肩接踵的人潮之中,确实已无人有心去看,他们周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阿娘,你看那一片垒起来的河堤!”李清月由臂力出众的阿史那卓云抱着,以防遭到踩踏,与武媚娘并肩同行,突然在此时出声说道。 李治最终还是没拗过妻女一并的请托。 只是在目送她们出宫的时候,总有点憋屈写在脸上。 可对李清月来说,他名声好处都拿到了,还要什么其他的东西嘛! 武媚娘朝着她看去,见周围人潮涌动中,也没影响女儿将这句话说得清楚。 她更是不难自女儿被照亮的面容上瞧见,她唇角的笑容里带着几分骄傲之感。 上个月的时候,阿菟就同她说起过。 她以僧侣众多无事可做、河东世家给钱太多为理由,将那群僧侣之中的一部分又给指挥来修河堤了。 圆度显然已日渐意识到,小公主年纪虽小,却不是什么易于相与之人。与其再被她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得不做,甚至要打落牙齿和血吞,还不如早早按照她的要求办事,起码彼此之间不必闹得太难看。 所以这一次,甚至没费小公主多少口舌,他就已调拨了一部分人手加入到了修筑堤坝的工程之中。 “其实做这件事的并不只是那些吃闲饭的僧侣,”李清月想到那时的场面,不免有几分唏嘘。 “洛水决堤淹没两岸的事情,自武德年间就不少见,但洛阳到底已不再是帝都,就算消息传至长安,或者留下记录在后世的史书里,可能也只剩下了寥寥几个字,闭口不谈其中的人员伤亡。” 洛阳是如此,天下其余各州,必然更是如此。 “所以眼见朝廷有响应贾公遗愿的 意思,在重修天津桥之余,还要加固河堤,各家有壮劳力剩余的,前来帮忙的人可多了。” 这修筑河堤的任务应该被算作徭役,可当此事与他们命途攸关的时候,他们又怎能不做呢? ▃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这也到底是一件有福之事。 大概也正是因为今日这出盛会的背景里,有着他们做出的奠基,才让他们在与会之时,脸上更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何况,五月过半,今年是不是个丰收之年,已能看出端倪了! 武媚娘听着李清月的这番絮叨,又耳闻这些将她们裹挟进去的人声沸腾,脚步走得越发轻快。 平日里有数层裙衫裹身,金钗花冠压顶,竟真不如此刻自在。 比起永徽五年万年宫外弘化公主邀请她的策马同游,今日的这出民间行走,要更显人间烟火之气。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又听女儿高呼,“阿娘!我们再往河边方向走一点,那水陆大会快开始了。” 几乎就是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天津桥头的法会场地方向,发起了一声仪式开始的撞钟之声。 像是被那道钟声所惊吓,以李清月所在的位置都能清楚地看到,靠近岸边的河水之中,一条游鱼自水中蹦跳了出来,在日光中擦出一道分不清金色还是银色的闪光,而后—— 重新跳入了此刻波平浪静的洛水之中。 —————— “当啷”的一声脆响。 一块自冰鉴之中取出来的寒冰掉进了琉璃杯中,在杯中泛起了一圈圈震荡开的涟漪。 外头暑热未尽,正是八月之初。 冰块入水在视觉上产生的凉意,倒是稍稍驱散了燥热。 但也同样是在此刻,李治望着武媚娘异常平静的动作,有点怀疑是自己方才听错了什么。若只看她沉稳的模样,就好像她并未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很显然,李治没有糊涂到产生幻觉的地步。 这……并不是一句该当由皇后说出的话,又确实出自于一位皇后之口。 “媚娘的意思是,建议我重启洛阳为东都?”! 第 48 章 048(一更) “陛下在此地住得不舒服吗?”武媚娘温声回问道。 她问出这话的时候,正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小匙在杯中轻搅。茉莉与冰块一并晃动,碰着琉璃杯中发出阵阵悦耳的响动。又见她忽然抬眸朝着李治看来,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关切,仿佛当真只是在问询李治身体问题。 李治无奈,“说正经事呢。” 武媚娘语气认真,“这也是一个正经的问题。” 李治思量了一番她话中的情况,不得不承认,若只回答在洛阳地界上住得是否舒服的话,这个答案必定会是一个“舒服”。 现如今的洛阳,固然其作为都城的身份废弃已久,但自昔年高祖令人修缮西苑、太宗令人修缮洛阳宫以来,供给帝王驾临所需之物都是能保证的。居住的宫室也都足够彰显帝王气派。 李治在此居住四五个月中,便从未有过用度短缺。 当然,这不是能说服他将洛阳地位进一步抬高的理由。 毕竟,他前去万年宫避暑的时候,也绝不会有待遇短缺的问题。而那座一度遭了山洪的宫殿,也早已重新修缮完毕。 比起吃穿之物,李治更为满意的是,当他身处洛阳之时,朝廷的种种诏令同样在以极快的速度下达,且大约是因为新“竞争对手”的引入,随驾以及后续搬迁过来的三省六部官员,办事效率比起早前快了何止两倍。 李治甚至在想,要不要将六品以上的官员也纳入铨选的范畴,让他们更有危机感一些。 不过此事干系重大,倒先不必真将其纳入考虑之中。 而除了执政上的便利…… 武媚娘补充道:“若我未曾记错的话,自入夏以来,陛下寻尚药局医官问诊的次数也比之前少了。” 李治闻言,神情又更温和了几分。 他早年间就有那头风的毛病,以宫中的养护本事,倒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但长安宫城选择的位置不太好,到了夏季就潮热得厉害,催动着他的疾病加重,反倒是洛阳这头,要舒适凉爽得多。只以身体情况来算的话,他多往洛阳走走确实没坏处。 武媚娘又已接着说了下去,“虽然近两年间没有水患,但也不能确保往后不会有此等灾害,令长安粮食短缺。若洛阳为东都,陛下便能随时前来,分担长安的压力,不也很好吗?” 李治还是有点犹豫,“可漕运改良事宜也已在陆续去办了。” 前来洛阳宫的路上李清月提出了那套改造漕运的法子,而李治作为一个行动派,自然不会只表扬过就完了。 李清月在那里领着众僧侣造桥修堤,举办水陆法会的同时,李治也早将这道指令派遣了下去。 五月里,中条山上通行于三门峡上下游的山路,就已被规划了出来。 七月,李治指派了杜正伦这位户部尚书总领此事,在将山路开凿出来的同时,两方转运粮仓也需应时建立。 山路开道之事确实要麻烦 些,但以李治盘算,在来年五六月间,应当能尽数完成了。 反正也不需要做到车马通行,只需能以人力推动运粮小车就够了。 这样一来,就算明年真有灾害导致粮食减产,关中绝不至于闹到天子就食、百姓逐食的地步。 那么粮食短缺就并不能算作迁居的理由。 但李治将话说出,却见武媚娘摇了摇头,“话不是这样说的。无论新的漕运方式比起之前节省了多少,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倘若陛下还需在他处投入钱粮,经由此路送来粮食所需开销,就分量极重了。” “此外,陛下又可还记得永徽五年时候太史令向您陈说关中水患的缘由?” 李治思量了一番彼时的情况,“你是说,关中人口激增,进而令渭河水患频频……” “不错,”武媚娘眼见李治已转过了弯来,多出了几分意动之色,对于自己的这出劝谏更多了把握,“倘若陛下重启洛阳为东都,能否使得百姓不再一味涌入长安,反而能迁居洛阳呢?” 恐怕是能的。 “您看,倘若关中人口不再因此而逐年陡增,您花费在长安两市中的平仓支出也能大幅降低。届时这些经由大河水路运入长安的粮食,才能真正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 人少了,粮食甚至要比之前更多,当然能让更多的人吃饱饭。 这是稍会一点计算题的人都能得出的结论。 李治能想到在长安西市调控粮价这样的举措,又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一点。 武媚娘的下一句已随之而来:“我也看得出来,陛下下达逐食诏令之时,心中是不好受的。” “是啊……”李治话中颇为唏嘘。 他自父亲的手中将皇位接管过来,想要对标的,自然是父亲打造下的贞观盛世。 可自执政以来的数年间,他先是身陷于权臣的博弈,后有天灾连续发作,让他的种种计划都显得有几分虚浮。眼见百姓流亡于外,他也惶恐于民间会对他这位继任者予以何种评价。 但不这样做,也就意味着关中治下会出现不知多少饿死的人,是更为直接的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 两害相较取其轻,这就是如今的道理! 他下意识地便伸出手来,握住了媚娘的手。 方才那杯中冰块上下起伏,连带着琉璃杯和他握住的那双手上也带了几分凉意,可好像也恰恰是这份微凉的温度,让他心中骤然安定了下来。 他安静了有一瞬,才忽然问道,“媚娘是怎么想到向我提出这个建议的?” 她早前可没有做出这样大的谏言。 东都洛阳若是地位抬升到她所说的那样,足以影响到他随后推行种种国策。 李治很明白媚娘是什么样的人。她毕竟是依托于自己的身份才能坐上皇后的位置,也一直很清楚,到底谁才是她的利益同盟。 只听得武媚娘从容答道:“应该说是因为那场水陆法会催生出的想法吧。” “彼时我同阿菟一并在洛阳街头随着人群而动,听见他们对于陛下自来到洛阳的种种举措赞誉有加,将洛州刺史贾公能得泉下安息归功于陛下,又见洛阳百姓极容易满足,为天津桥重修和堤坝建立而喜,不由感慨——” “洛阳实为人文鼎盛之地,旧朝都城所在,有文心武胆交汇。若只当此地是闲来所居之地,好像有些浪费了。再回来一番细数,竟有如此之多的长处,这才冒险在陛下面前谏言。” 她这话说的稳稳当当,让李治本还觉得她有几分私心的想法,都飞快地压制了下去。 李治更无法忽略掉,她字句恳切之时神情舒展大气,真有国母之风。 他斟酌了一番,回道:“我会慎重考虑此事的。” 他恰好瞧见了摆放在桌案上的《永徽律》,便道:“太尉等人自修编完毕律法,补充疏议后,因礼官上奏贞观礼节有缺,重修五礼章程,现如今已大略完成,只差校对。正好将此事与他们商定一二。” 武媚娘敏锐地听出,李治在提到太尉二字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因长孙无忌自前来洛阳路上发难后便偃旗息鼓的缘故,态度温和了不少。 李治近两年间陆续起用对他而言的有用之才,甚至连一度因李承乾谋反而被贬官的杜正伦都给捞回朝中,相比较于长孙无忌党羽的落寞,更显意气风发。 在这样的对比之中,他的好态度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可长孙无忌真的会同意这个建立洛阳为东都的决定吗? 当武媚娘目送李治离开此地,倚靠着门框微微出神的时候,便这样想到。 长安的地位一旦因为洛阳为东都受到影响,长孙无忌这些贞观老臣的地位势必随之大减。 李治已经往他们身上砍过一刀了,现在却像是要将根都给掘了。 这他们也能忍? 武媚娘想到这里,目光中闪过了一抹玩味。 但陛下和长孙无忌的矛盾重新激化固然可惜,却对她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她在跟阿菟的对答里一条条推出了科举能改良的地方,可科举毕竟是陛下选拔人才、擢拔官员的要害渠道,若是她当真莽撞地将自己的手给伸到了此事上头,会有何种结果,简直不言而喻。 可若是让她只将自己想出的那些举措就此压在心中、闭口不谈,又是一种何其煎熬的折磨。 她也自女儿L的鼓励中,极其大胆地生出了一种“我能做出更多改变”的野心。这份目前还不为外人所道的心思,随着这几个月间的发酵,在夏日的热浪之中,终于被推向走出的第一步。 她有两个选择。 一个便是通过向李治的谏言树立起自己的威望,一步步博取陛下的信任,直到能将她完善出的科举谏言给名正言顺地提出来。 另一个就是去接触有潜力有能力的官员,经由他们的手将这份建议呈递到陛下的面前。 但事实上这两个选择是可以同时进行的。 别看朝堂 之上李义府、许敬宗等人支持她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可这两人揣度的从来都是天子意图。 跳出长安这片天地,才能有让她挖掘人才的机会。 所以她最终选择,以建议迁都洛阳切入! 这是她反复斟酌之后,选择的一条最有利于她发挥的建议。 这其中既有突破限制的大胆,也依然切中在李治的利益要害。 哪怕方才的这出谏言无人旁观,但武媚娘自己便是自己的观众,也审视着自己的表现,让她可以做出一个判断,她果然长进了不少啊。 带着这份满足感,她收回了目光,朝着外头的宫人问道:“方才陛下在此的时候我好像听到外头有动静,什么情况?” 当即有人上前两步汇报,“是安定公主过来了,听说您和陛下摒退了随侍宫人,可能不希望有人打扰,就先自己离开了。走之前让我们给您传一句话。她说她去送别薛将军,要见识见识将军出征的风采。” 武媚娘扶额,“她怎么什么都要掺和一脚。” 但想到女儿L这副生机勃勃的样子,真让人心中宽慰,她这日渐扩张起来的关系网,也难保不会在哪一日就派上用场,她又觉得这也不算什么事情。 何况,小孩子总该有些大人没有的“特权”。 薛仁贵啊…… 自永徽五年伴驾万年宫,薛仁贵以随驾将领的身份屡次在陛下面前冒头,却一直只是个北军统领,时至今日才得到了准允其出战的机会。 李治也没有违背自己对薛仁贵给出的承诺,确实将他派遣去了对他来说熟悉的地方。 不是别处,正是高丽。 贞观末年唐太宗亲征高丽,虽达成了驻跸山之战的大胜,但终究还是因军粮运送不及,被迫自安市城下退回。 后又因唐太宗病故,李治暂时停止了对高丽的征讨。 直到永徽六年,才令留守辽东的老将程名振支援新罗,反击高丽和百济联军攻取新罗的军事行动。 到了今年,大抵是觉得唐军已将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西域之战的收尾上,根本无暇顾及他们这一头,没被唐军彻底打痛的高丽又有在边地蠢蠢欲动的架势。 李治才不惯着这群人。 他现在人在洛阳,不愁粮食,今年又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拿出点精力来打一顿邻居还是能做到的。 他当即下令,让薛仁贵担任程名振的副将,随同他一并征讨高丽。 薛仁贵当年能在太宗亲征高丽的战场上大展威风,如今也自然该当再为大唐立一战功。 不过因他此次出征并不是将兵马自洛阳带出,而是前往辽东走马上任,又只还是个副将,李治也只是在将委任诏书交给他的时候,特意对他又叮嘱了两句。 无外乎就是他远离战场多年,千万不要上去就一味莽进。 与程名振这个顶头上司也得相处好关系,别出现什么战事上的分歧,影响作战结果。 想来薛仁贵 能在万年宫中同样劝阻他贸然应战大食,心性上是早已打磨成熟的,这几句话也只是为了显示他对薛仁贵的重视而已。 哪怕没有什么天子送别,厚礼以待,即将重回战场的薛仁贵依然感到好一阵热血沸腾。 有天子如此,他怎能不打出一场耀眼的战绩,以回报陛下对他的知遇之恩! 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当他行将自洛阳城外动身的时候,居然迎来了一个意外来客。 他朝着之前的副将阿史那道真看去,见这大大咧咧的家伙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他连忙朝着自马车中走下来的小身影行了个礼,“安定公主怎么来这里了?” 李清月朝着薛仁贵起行的队伍看去,见他行装简朴,只带着从屯营中选拔出来的几位亲卫,但行将真正参与战事的快意,依然能显示在这队列之中。 真是好一番壮志凌云的风采。 她开口答道:“此前多谢薛将军帮忙,才让我得到了两位好帮手。” 她伸手指了指后头跟着的阿史那卓云和唐璿,接着说道:“我认识的人不多,薛将军算一个。听闻你要上战场去,我总得来送一送。” 这或许不是个能到为人送别地步的理由,却让人无端因这样的一句话而觉很是暖心。 想到小公主彼时选人对于“百骑”的尊重,薛仁贵方才有一瞬因她到来的茫然,也暂时被他忽略了过去。 他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小公主的眼中,除了真切的送别亲厚之意,还有着对他们这一行人策马将行的羡慕。 果然随即就听她说道:“薛将军即将远赴边地保家卫国,真是好生令人羡慕,可恨我年纪尚小,只能以水酒一杯,恭祝将军得胜了!” 她话音刚落,便有人自马车之中取来了酒坛酒杯,让她得以如她话中所说的那样,举杯以庆将士远行。 明明还只是这样年幼的一个孩子,做起这样的举动合该有些滑稽,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薛仁贵在驻扎玄武门时,从屯营将士那里听到了不少从他们长辈处传下来的传闻,说的便是那位以军功之礼下葬的平阳昭公主,他竟并未觉得这其中有何不妥,而是伸手将那酒杯给接了过去。 他回话之中所说,也不是什么多谢公主前来送别,而是鬼使神差一般地说道:“公主不必羡慕此事,说不定将来您也有这样的行军出征机会……”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妥,想要将此句撤回。 却见公主已将她以水代酒的一整杯都给喝了下去,“那我就承蒙薛将军吉言了!”! 第 49 章 049(二更) 说实话,李清月在应下薛仁贵的这句话时,其实还并没有希望自己能够有朝一日上战场去。 她在穿越之前学习的理工科知识,也并不足以让她一举跳跃到这个领域。 更不用说,以现代人从未见血的经历,她固然对于大唐开疆拓土的边地战事存有兴趣,却也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实际参与。 不错,她正在跟着阿史那卓云习武,可这种习武在功能本质上更趋向于让她体魄强健,到了真遇上了什么事情的情况下,也能有临机应变的资本,却不是以将领的身份出现。 就像她在劝说李素筠和她一起习武的时候,所用的理由也是田猎而不是征战沙场。 还有…… 比起远赴边地作战,起码以她现在的身份和年纪,最合适的发展路线还是在向刘仁轨请教够了学问之后,尝试着在政治事务中累积足够的参与度,成为母亲的助力。 最好是能在改善民生的举措之上做出些贡献。 她也完全可以想一想,在她所知道的知识之中,有哪些手段能够让大唐的亩产增加,让百姓多吃上几口饭,又有哪种发明能在此时达成,造成足够有震慑力的效果,成为她和母亲两人的政治资本。 就算她的知识储备不够多,那也无疑是一条安全且稳固的路径。 但不管怎么说,薛仁贵这句话,因其暂时忽略掉了她的性别年龄和身份,听起来像是一句格外有分量的祝福。 一份希望她平步青云的祝福。 他所说的“机会”到底是军事上的还是政坛上的,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只是当她目送着薛仁贵以及那些随行亲卫一并策马远去的时候,她又忽然有几分恍惚。 在她的视线之中,洛阳东郊道旁的槐树将日光切割成了碎片,投在黄沙飞扬的官道之上。在这整片的绿荫之中,唯独颜色鲜明的,正是薛仁贵那匹御赐宝马后头的一道鲜红飘带。 他用作武器的画戟与劲弓都还放在随行的车驾之上,随身佩戴的宝剑却立在那道飘带旁,剑柄上闪着铁器的寒光,恰恰和飘带的颜色相互映衬。 以至于当这一行数人的身影都已模糊成了黄沙之中剪影的时候,这一点鲜红便在李清月的眸光中闪动了一刹。 好像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觉。 她也忽然想到,永徽五年她刚听到薛仁贵名字的时候,她最先回忆起来的其实是那句传唱的民谣。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李清月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她不免去想,既然有幸来到唐初这个时代,为何连母亲都敢在想通了科举弊病之后,去尝试着争取更多的话语权,甚至会在她所知道的那个未来里,走向此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走过的路,而她明明带着后世的眼界和知识,却不能再敢想敢拼一点呢? 比如说—— 真的像是薛仁贵所说的那样,参与到大唐对境外各国的作战之中。 “公主在想些什么?”阿史那卓云发觉在明明已经看不见薛仁贵身影后,李清月还站在原地愣神,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反正她不会觉得这个举动是安定公主对于薛仁贵依依惜别。 就算小孩子真明白分别是什么意思,也不会在这等并没多大交情的两人之间。 李清月这才回过神来,收起了脸上那些过于深沉的想法。 她总不能说,她又因方才的那个志向,进而琢磨起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她至今为止还没有领到的封地,是不是也遵循同类递减规则。那么很有可能,她拿到一户的封地算了一个数值后,额外的二百多户封地,也仅仅是个添头而已。 若真是如此的话,就算她凭借着母亲的支持,拿到了历史上太平公主所拥有的三千户实封,对于增长寿命也仅仅是杯水车薪。 或许比起内部领封,对外扩张才能算是完全不同的门类。 其二就是,她也忽然意识到,若说对于历史上的武周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和母亲政见一致的将领实在是太少了,其中卓有才华的,更要再减去一半。 就算这依然是一个文官也能打出非同凡响战役的时代,将领相比于李唐打天下的时候依然是断层的少。 如果她也能…… 她也能去做个允文允武、能征善战之人,为李唐,或者说是为后面的武周开疆拓土,会不会对她,乃至于对这个时代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呢? 毕竟,她既有先决的优势,又能有一段足够长的累积阶段。 还有着对绝大多数将领来说不可能拥有的师资力量和团队配置。 她竟越想越觉得其中可行了。 当然,这些话不能和她的下属摊牌来说,只会是她自己的内心剖析。 李清月一边收回了神思一边登上了来时的马车,而后朝着阿史那卓云回道:“我只是在想薛将军方才说出的那句话。” 阿史那卓云:“……” 她目睹着小公主连爬上马车都看起来有点费力的样子,不由思索自己应不应该开口,遏制住一下她这种可怕的想法。 就算她能凭借着孩童任性做派和本身的机智,完成水陆法会的举办,也并不代表着她能上战场啊! 薛仁贵这家伙是说完那话就跑了,也不考虑考虑她们这些要担负起责任的人。 然而她又忽听小公主朝着她问道:“你难道没有过上战场的想法吗?” 阿史那卓云张了张口,愣是没能在第一时间就给出一个回答来。 是啊,她就没有想过吗? 肯定是有的。 但在父亲投降于李唐,为大唐四处征战开始,她们这些被留在长安的家人,已日积月累地为汉人习惯所影响,就连她这个喜好习武的人,在左右街坊看来都像个完全的异类。 正规编制的军队之中,也绝不可能给她一个领兵作战的机会。 不,应该说,除非边地面临 入侵,临时需要她这样的人去守城,就算是女兵的身份都不可能满足。 给公主担任护卫,担负起保卫和教学的工作,其实原本就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此刻面对着小公主炯然的目光,阿史那卓云本想掩饰过去的“没有”两个字,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想想又不犯法。”李清月嘀嘀咕咕,“我跟你说,要不是唐休璟那家伙不想只是在边地当个户曹,你但凡给他个什么营州刺史、安西都护使之类的官职,他绝对想当。” 外头负责驾车的唐璿:“……” 这话说得可真是有够直白和不给面子的。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公主说的并没有错。 这领兵作战一事,本就是每一个大唐人的梦想。 所以他没做出任何一点反驳,本就代表着某种态度了。 他自己知道这回事,在车中的李清月和阿史那卓云肯定也知道。 “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想过上战场领兵作战呢?”李清月认真地朝着卓云再度问道。 而卓云这一次给出了答案,“确实想。” 她并不想只作为辅国大将军之女的身份活着,而更想以阿史那卓云的名字,在后世的史书之上单独留存下来一个名字。 明明这个梦想听起来还遥远得像是在做梦,可当她的身影被倒映在小公主的那双眼睛里时,她却觉得,这好像真是一个在被正儿八经讨论的问题。 李清月随即摊了摊手,“你看,所以我们想的东西明明是一样的。” 就是有点可惜,她的想法固然已有了改变,她的年龄却在告诉她—— 想的不要太美了,还是先洗洗睡吧。 不过,这大概并不妨碍她在给自己确立了新的目标后,先给自己再做些准备。 至于这些准备在往后能不能真被启用,那是另外的问题。 还有便是,昨夜阿娘便说要在今日找机会将重启洛阳为东都的建议告知阿耶,以她方才去找阿娘的情形看,这句建议应该是已经被说出去了。 那她,应该再去打一场配合才对。 “对了,”她朝着车外吩咐了一声,“一会儿先不急着回寝宫,我还要再去找阿耶一趟。” 卓云犹豫得很,还是小声问道:“您不会真的打算向陛下请求去边境历练吧?” 这听起来还真像是她们这位小公主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可也属实不像话了一点。 要真是如此的话,她姑且先不管自己能不能也跟着得到那个作战机会了,为了防止被陛下迁怒,或许还是早日辞职保命得好。 公主画的饼固然很好看,但也得有命去吃才行。 “你在想什么东西!”李清月无语,“我只是要向阿耶转达一下我的祝福。” 对,祝福。 李治也确实没想到,他这个早慧的女儿居然会跑去给薛仁贵送行,在送完了人后还兴致勃勃地跑到了他这儿 来。 他正思忖着媚娘向他提出的那个建议,就被女儿这么一出突袭给打岔了。 但难得瞧见阿菟对他表现出更为亲近的样子,李治便先将方才的种种想法都先搁置在了一边,随口问道:“怎么想到去给薛将军送行的?” “阿耶你不懂,”李清月在得了李治的准允坐下后回道,“我遇见的将领呢,要么就是像英国公(李勣)和鄂国公(尉迟敬德)这样已经功成名就,甚至不问世事的,要么就是像阿史那道真这种阿耶看好、却还没有实战机会的。至于那早就被阿耶派遣去西域打仗的苏将军、程将军,我更是一个都没见着。那我可得多看薛将军几眼啦。” 李治讶异,“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吗?” “怎么没有?”李清月洋洋得意,“这样一来,以后我就可以跟人说,我曾经见过一位还处在名声寒微之时的将军,后来他出征高丽功成名就,成为我大唐的一方名将。而且在他出征之前,我还曾经去给他送行过。” 她目光发亮地畅想完毕后,转头朝着李治看来,“阿耶你说,这是不是听起来就很有慧眼识英雄的成就感?” 李治好悬没绷住自己的神情。 他以手托腮,挡住了嘴角的一缕笑容,问道:“你就这么笃定,薛将军能得胜?”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他不能得胜,阿耶你选他干嘛?” “我看过地图的,从洛阳往边境去,就算是他和随行亲卫都是快马赶路,也得在路上耽搁十几二十天的时间。您总不会是觉得他看守玄武门有所懈怠,才让他去北方清醒脑子。” 李治真是服了女儿的各种奇怪形容了。 但即便是他也不得不说,或许女儿有些时候对他和对媚娘的差别待遇让人有点郁闷,然而真到了这等大事之上,她完全站定在他的立场上说话,却真令人心中舒坦。 也让人下意识地去忽略掉她的一些偏心行为,反倒觉出了其中和其他子女不同的鲜活。 李治颔首,“行吧,那就当是你说的这么回事。” 他想想也觉得,东北方向对阵高丽的战事,既有久经沙场且长期坐镇在那里的老将,又有早年间扬名在此的新血液,更有高丽士卒心中对于“大唐”二字的阴影,这场战事虽没分去中央过多的关注,也确实不可能输。 倘若薛仁贵这十多年间的成长,能让他在战场上重现凶悍战将之风,还真能如阿菟所说,抓住了这个机会声名鹊起。 是挺符合这个慧眼识英雄说法的。 到了那个时候,最应当被称为“慧眼”的,大概不是前去送行的阿菟,而是他这位做出委任的明主。 他想到这里,竟也觉得很是快意,又忽然瞧见女儿又往前凑了凑,神秘兮兮地问道:“阿耶,那我问你个问题,你能不能悄悄告诉我实话。” 李治:“……那得看你问的是什么问题。” 李清月依然保持着低声说话的状态,仿佛在和父亲讨论什么不能为外人获知的问题, “我今天在送薛将军起行的时候才忽然想到的这个问题。阿耶觉得,您麾下的各方将领之中,谁最配那个金甲告捷之事啊?” 李治眉头一蹙,“金甲?” 哪个金甲? 李清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您当我是小孩子是不是!我在送薛将军出行之前,为了防止祝词说错,还专门向老师请教了一番将士所用的盔甲。” “按照武库记载,首屈一指的自然是明光甲,但老师说,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更为荣耀的甲胄,就是金甲。早年间英国公随同太宗征战,击败王世充后,随同太宗一并身着金甲,乘坐戎辂,告捷于太庙,好生风光!” “这场面可不就是武将的顶级待遇啦!既然太宗朝有这样的嘉话,阿耶自然也应该得有。” 她拽了拽李治的衣袖,“您觉得,谁最有希望达成这个目标?” 李治迟疑了一瞬,总觉得女儿的表情太过危险,“然后你想干什么坏事?” 李清月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我只是想去结交一番而已,怎么能叫做坏事。” “您想呀,我听说英国公从不跟您作对,可见他能得这样的待遇,是因为他既有本事又有忠诚,那若有个英国公第二,我跟着他学习学习,没有坏处的。” 李治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行,你是真能把这种结交攀附的事情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可想到李清月话中暗藏的意思,他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女儿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金甲告捷太庙……在阿菟将其明明白白说出的那一刻,李治也陡然想起了与之相关的一系列事情。 这样的帝王形象,他也想要啊。 可惜他的身体条件注定了他不能举兵亲征,只能将其寄托在他的将领们身上。 奈何能不能打出一场耀眼到足以敬告太庙的战绩,他却一点都没有把握。 反倒是他的女儿,用一个孩子的口吻笃定于此,令人难免心生动容。 另一面,想到英国公李勣对他的种种支持,李治也同样很有几分骄傲。 李勣此人,是真对得起李唐为其赐予的“李”这个姓氏。 唉,若是当他提出有利于政局的诏令之时,人人都能像英国公一样知情识趣,那就好了。 也不知道下一个能有这等待遇的会是谁。 望着女儿还在等待答案的目光,李治笑道:“你阿耶我才登基几年呢,谁知道往后还有没有更为出类拔萃的将领被挖掘出来,怎么能现在就给你一个答案。” 李清月歪了歪脑袋,“阿耶您要这样说的话,我就当未来这个位置是留给我的了。” “……”李治都要听呆住了,“你是真敢想啊?” 他都还没来得及揪住这小兔崽子问问,她这是哪里来的离谱想法,就见李清月拔腿就跑,根本没给李治一点反应的时间。 只看到那个跑出殿门的身影又将脑袋给探了回来,朗声说到:“阿耶你看,你这被惊了一跳之 后,脸色好看多啦。” 她伸出手挥了挥,像是在跟还坐在案后的李治告别,这才彻底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因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话语,李治愣神了一瞬,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有这么明显吗?⒈_[(” 在阿菟到访之前,他确实在为一些事情犯愁。 毕竟,别看媚娘提出的抬高洛阳地位有着一条条的好处,但真要将这条建议提出在众臣面前,绝不可能一帆风顺。 他甚至都能想象到,此话一出,会有何种疾风骤雨袭来。 削去大树的枝条,和挖掉大树的树根,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啊。 他看似已在这两年间处处胜券在握,却依然因永徽年间为人掣肘的经历,对于一些人和一些事有着本能的畏惧。 这种蛰伏在心中的情绪,竟然因为他未曾对阿菟设防,而表现得这样明显了吗? 不!他若要实现如同阿耶一般的金甲告捷,他就绝不能有这样的短处! 这出洛阳东都的建议,或许也恰恰是一个试探的招数! 他本就距离彻底投向这个想法只差了一步,现在已再没有了犹豫。 ------ 在第二日的政事堂议事之中,李治就将这个想法给抛了出来,也明晃晃地表示了自己的立场。 也真是一点也没超出他的预料,在他朝着众位宰辅高官问询的下一刻,长孙无忌便愤而离席,一通疾言厉色的控诉出了口: “陛下若只是要启用什么人、罢黜什么人,臣无有意见。可陛下若要弃李唐根基于不顾,臣便是亲往昭陵一哭,也要劝谏陛下打消这个主意!”! 第 50 章 050(一更) 长孙无忌何尝想要以这样的方式去和李治撕破脸皮。 就算是在早前废后的问题上,他也是优先让旁人来代替他发言,而不是自己直接和李治唱反调。 看吧,李治登门拜访的时候,那个反对其实也是在私底下说出来的。 而不像是在此时…… 朝堂之上有着“同中书门下三品”名头和正儿八经的三省长官,连带着他这等领有虚职的全部在此,面对着陛下在提出兴复洛阳举动时候的神采飞扬。 谁都能看得出来,说是说着征询意见,李治其实在心中已有一个结论。 只等着下面的众人能够对其做出响应,然后他就能够将其顺理成章地推行下去。 但也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中,长孙无忌站了出来,做了那个唱反调的人。 他也不得不反驳! 洛阳为东都的诏令一旦下达,或许对于陛下来说,是新一个政令通达的信号,以他言语之中的意思,其实也没有要让洛阳超过长安,可这话听在长孙无忌的耳朵里,就完全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今年的摆驾洛阳,已经让关东世家看到了陛下向他们发起的邀约。 想想昔日,哪怕同为五姓七望之家,在陛下做出这等举动之前,太原王氏和清河崔氏在朝堂上的地位也是天差地别。所以他们绝不会觉得,陛下废王立武的举动会是对全体世家的警告,只觉得是他们之中的有些人行为太过,让陛下不得不清除一些障碍。 正是拨乱反正之时。 那么若是还要加上迁移一部分人到洛阳来,分薄掉长安的影响力,他长孙无忌多年间经营的势力便要遭到下一次重击。距离被连根拔起的地步,也不差多远了。 他能有今日的威风,靠的可不只是先帝给他的托孤重臣名号,还有这官员选拔的门路。 这些被渗透在关中各个关节处的人手,正是他赖以坐稳太尉位置的倚仗。 一旦新的体系在洛阳形成,他又该当怎么办呢? 当然,他不会出于自己本人的利益立场来说这样的一番话,而是死死咬紧他开头的那句—— 长安乃是李唐根基所在。 “高祖在长安称帝,太宗在长安经营,才将这份执掌万里河山的权柄顺利交托到陛下的手中。李唐命脉与长安早已息息相关,臣说一句此话,不为过吧!” “以关中腹心之地,控扼八方,震慑西陲,天子居处其间,方有四海安泰,百姓安居。反观洛阳呢?” 李治冷冷地盯着长孙无忌一字比一字更为慷慨激昂的说辞,从容问道:“洛阳如何?洛阳也曾为数朝都城,此地也可中兹宇宙,朝宗万国,但看水路陆路交汇此地,以我李唐今日天下一统,未尝不可出关一步。” “可洛阳曾为逆贼所据,隋炀帝更是奢靡度日于其间,难道陛下是要效仿此人吗?” “你放肆!”李治怒喝出声。 长孙无忌的话中何止是在贬低 洛阳,更是在对李治也做出一番控诉。 但他堂堂一位政绩清明的天子,怎能与杨广去比较? “长孙太尉,你若当真要如此说的话,我也不怕说得难听些,这个不愿让洛阳成为东都的反驳,哪里是因为你觉得洛阳不配成为陪都,根本就是因为你有私心罢了!” “我有私心?”长孙无忌神情凛然。 若非李治知道他私底下的那些个勾当,几乎真要以为他是一位一心为公之人,但现在的种种表现,却更像是他不愿为人所拆穿,意图凭借着自己的老资格和身份,一鼓作气地将李治的种种盘算都给压下去。 长孙无忌嗤笑了一声,“陛下是要将当年丢给褚遂良的那句话给回到我的头上不成?您说他字字句句不忘先帝,却大概不敢真去面对先帝,说他与其和您争辩是非,还不如早早被丢去偏僻之地清醒一番。” “可我若真有私心,何必呕心沥血为陛下修订律法礼法,为陛下勤恳办事,直到将您登基之后的种种乱局都给平定下来。” “臣不敢从中居功,却敢在此事回您一句!” 他一把解下了头上的巾帽,手持笏板傲然站立,仿佛下一刻就要朝着这大殿之中的柱子撞过去,来上一出以死明志之举。 “陛下欲令洛阳起复,置长安于不顾,臣倒是想问问,太宗对此会有何种想法!” “臣自太宗病榻之前得此委任,便绝不敢有所懈怠。除非陛下今日便告知于在场诸位,我长孙无忌,也是个无能且无德之人,不配先帝对我有此礼遇!更不配有匡扶社稷之说,乃是陛下口中的存有私心之人!” “您若敢说,我这就辞官告老,再不对您想要建东都的决定有半句怨言。” 他这好一副要下去问问李世民是何想法的样子,让其余各位不得不离席而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试图将他给劝回来。 杜正伦本还在负责漕运之事呢,哪想到又多出了这么个风波,低声对着长孙无忌劝道:“您也别这么说,陛下只是要起东都,又不是真要迁都,哪里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长孙无忌把眉头一挑,“这是破坏礼法之事,但凡开了个头,便再没有收回来的可能了。陛下,您说是不是?” 李治不想回答。 他干脆把手一摆,对于眼前的这出闹剧眼不见为净,直接怒气冲冲地返回了寝宫。 就连武媚娘将一杯凉饮摆在他的手边,也没让他的怒气有所削减。 他甚至都没将目光分到枕边人的身上,将桌案一拍,“长孙无忌简直欺人太甚!” 重启洛阳为东都的建议还是出自武媚娘之口,她当然知道今日陛下就是去讨论这件事的。 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尤其是陛下和长孙无忌直接起了冲突,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可话是这样说没错,该说软话的时候,还是得说两句的。 至于这到底是软话还是在火上浇油,她又到底希不希望长孙无忌彻底倒台,让她能有进一步获取话语权的 机会,她自己心中有数。 “陛下还记不记得,当年您在前往万年宫前我曾经同您说过,您其实并不舍得毁坏掉那张大床,现如今难道您就舍得吗?” 武媚娘继续温声安抚道:“这毕竟只是我以未曾参政之人提出的建议,其中或许真有不少未能深思熟虑之处,在太尉看来多有不妥。” “太尉年岁渐长,若因在此事上规劝于陛下而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让太尉身体有损的地步,只怕对陛下……” 对陛下的名声不太好听。 可她话还未曾说完,因长孙无忌“威胁”而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李治哪里还能忍,“有损?” 长孙无忌会不会真要去撞死在昭陵前头不好说,他反正是要被气出个好歹来了。 他忽然一把将手边的杯子摔了出去。“那就让他去死!” 他话出口的那一刻余怒未消,可在杯子摔碎在地面上,发出四分五裂声音的瞬间,李治又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脸上的神情凝固在了当场。 他撑着桌案,额角不知是不是因为头疼的缘故绷起了一道青筋。 依靠着指尖收拢的力道才勉强将其镇压下去。 室内响起了一阵阵瓷杯残片弹起又落下的余音,直到彻底变成了一片安静。 武媚娘清楚地看到,当所有声音都平息的那一刻,怒火在这张稍显柔和的面容上慢慢地淡下去,却并不是当真全然不见了痕迹,而是变成一种又是茫然又是怅然的神色。 他用只有自己和武媚娘能听得到的声音缓缓开了口。 他不是在问他为什么会和舅舅走到这一步——在他决意废王立武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种结局。 舅舅不当他是天子,而当他是李世民的儿子,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不算什么问题,对于皇家来说,却是个万不能存在的事情。 洛阳为东都,对李治来说最有诱惑力的好处也并不是他自己能住的有多舒服,而是正如媚娘所说,关中的人口能不再以那等不加节制的速度增长下去,超过渭水所能承载的限度,让他既不必提心吊胆于暴雨季节的河水决堤百姓淹死,也能将节省出来的平仓粮食留到其他的用途上。 比如说,支持出一个能与他一并金甲告捷于太庙的名将! 但在长孙无忌的心中,这不是李治励精图治,而是他要彻底断绝了关陇贵胄的希望。 “我连王方翼都能容,还能为其助力一步,他却非要觉得我已被人蛊惑了心智。” 王方翼就是王皇后的那位堂兄。 他既是个能人,李治自然可以用他。 天子策御之道本就如此。 李治的语气和前一句同样和缓,像是已经从之前的暴怒之中完全恢复了过来,但他说出的这句话,却已同上一句全不可比,“好啊,他既然觉得阿耶才是那个明君,非要去昭陵哭上一哭,才能改变我的想法。” “那我告诉他,这办法没什么用,他不如直接去跟阿耶作伴 吧。” 也算是成全一对君臣相得了。 …… 当李治都下定了决心的时候,有些结果便像是滚下山坡的车轮一般,再没有了被拽回来的机会。 至于是一口气撞翻站在山坡下面的人,还是马车闹到车毁人亡的地步,既然驾驭马车的缰绳还在他的手中,他就绝不会对此有任何一点后悔。 但要料理长孙无忌,彻底搬开太宗一朝继承下来的绊脚石,并不能像是解决掉褚遂良的情况一样,可以一道诏令下去,信手就将人给贬谪外派了。 起码,这条诏令不能直接由他下达。 也不能在改建洛阳为东都的诏令前后拿这位太尉开刀。 …… 十一月的北方,已经开始落雪了。 按说外头天寒地冻,以李治贵为天子之尊,本应当高坐明堂,围炉取火,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 李治却一反常态地做出了一项决定。 他要自洛阳动身,前往许州、郑州,在两地郊野进行讲武校阅之举。 这是从千年前就传承下来的《周礼》,在冬季农闲之时由天子率领文武百官到场。从名义上来说,或者说,起码李清月在刚听到这项决定的时候,就以为这类似于国庆阅兵。 她还觉得,这也真是有怪为难许州、郑州守军的。 明明原本都属于地方驻兵,结果突然迎来了最顶层的那位领导校阅,让他们走出中央军队的风采。 但在前往许州的路上她才知道,这出“讲武”其实往往是和田猎联系在一起的,只是李治没打算同时进行田猎而已,故而仅仅保留了讲武之中的武艺竞技,君子六艺之中的射、御就在考察的范围。 所以不只是当地的驻兵和随驾的天子扈从,就连文武百官也必须参与到这项活动之中。 能不能从中拔得头筹不要紧,得让陛下看看,他们并不只是一群只懂得舞文弄墨的书生。 而天子既然巡幸于他处,总不能只显示武力底蕴。 浩浩荡荡的仪仗还未抵达许州,后续的旨意就已下达了。 一条是,为了显示天子有恩于民,对许、郑二州的囚徒予以赦免。 这个从汉朝时候就传承下来的大赦规矩,到了唐朝执行得更为频繁。除了按照太宗留下的规矩——官吏枉法受财罪犯不在赦列之外,其余的囚徒都能被从牢房之中释放出来。 此外,李治有意祭拜许州郑州的先贤之墓。 包括了春秋时期的郑国大夫公孙侨和东汉太丘长陈寔。 在完成了祭奠典礼之后,再行校阅兵马,举行射御竞技。 这个先后顺序的理由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可若从中细究,又难免觉得有些问题。 说是陛下在车马离开洛阳后不久,就得了风寒。虽然情况并不严重,以随行医官所见,至多有个两三日的时间就能痊愈,不至于出现耽误演武的情况。但在从洛阳到许州郑州郊野大营安顿的这段时间内,有些时 务便先交由皇后协助打理。 这也并非涉及朝政要务之事,最多就是对于沿途行程和礼节需要前来问询一二,所以可以挪交权柄。 可许敬宗望着那座代表天子的銮辂,又朝着那头正在忙碌的皇后看了一眼,还是不由陷入了深思。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许敬宗历经官场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不会愚蠢到真觉得这是陛下生了病。 以离开洛阳之前陛下的身体情况,他也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突变。 更为特别的是皇后担负起责任和祭拜那两位先贤这两件事。 前者不是个寻常的信号。因为以他所见太宗朝的情况看,皇后至多就是住在距离外朝更近一点的地方,也能对于太子的教育多加上心,这便是属于天子对皇后的优待了。还远远不到这种能让皇后直接与前朝官员沿途商议路程、确认各地官员接受检阅流程的地步。 至于被祭拜的两人,以许敬宗的文化素养,不会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就比如说公孙侨,还有一个更有名的名字,叫做子产。 若说这个名字就不难让人想到他在辅佐郑国期间做出的种种举措,比如说他整顿了田制,对私人田产也加以编制纳税,对于郑国王室来说,这一通自上而下的整顿维护的是国家安定,可对于原本拥有特权的贵族来说,子产的种种举动却是在损害他们的利益。 至于另一位太丘长陈寔,则素来以品德高尚著称,以德治管理地方,自己却一身清贫,家中三代人出行也仅有一辆自驾的破车而已。以至于有了“真人东行”的美誉。 就像陛下在来到洛阳后,就令安定公主以前洛州刺史贾敦颐为道德楷模一样,选择这样的两个人物,是不是也另有目的呢? 再想想此前陛下和长孙无忌之间再一次出现的针锋相对,许敬宗觉得自己可能品味出其中意思了。 那么问题来了,倘若这真是陛下有所隐喻的话,他到底要不要接上这个暗示呢? 要让他声援废王立武,没问题,这还能说,区区后宫之事,陛下乐意去做就好,关旁人什么事。 要让他攀咬褚遂良,这也没问题。毕竟褚遂良早年间就有被贬斥的情况,最多说一句旧事重提。 可要对付长孙无忌,那就是另外的情况了。万一陛下只是一时之间没想通和长孙太尉之间的关系,到时候真做出了什么事情后还要重新反悔,那遭殃的岂不就是他们这些率先行动的人了吗。 许敬宗没有这等家族背景在后头支持着,天然就少了几分胆魄。 但他可以确信,他在与皇后打照面的时候,从她那里投过来的目光,分明是意有所指。 他更瞧见了李义府这个家伙在随行众人之中颐指气使的做派。 若轮身份和起点,李义府比他还低,现在却已算凌驾在了他的上头。 这不由让他想到,他此前的行动就是慢了一步,先让别人去当了探路之人,这才让自己没拿上头功。他也早已选择了陛下的立场,根本就没有什么从中反悔退缩的余地。 谁知道这一次他若不参与进来,会不会再被追究责任呢。 他可是从瓦岗军投奔李唐,一度因长孙皇后葬礼失仪还能得到起复的人啊。在生存之道上,真是少有人能有他这样的眼力了。 许敬宗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傍晚扎营之时,担负礼部职责的许敬宗便带着抄录完毕的祭拜先人章程找上了皇后。但比起将此事上奏给她,让她确认是否要将其挪交给许州官员筹备用具,许敬宗更想说的,还是另外的一句话。 他低声问道:敢问皇后殿下,陛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1 章 051(二更) 许敬宗在将这个问题问出来的那一刻,心中好像忽然之间就放下了一块巨石。 话没说出来的时候,他还要在那里权衡利弊,真已出口,便没有了给他撤回去的机会,就当破罐子破摔得了。 但虽说是放任事态发展,他的目光固然没敢直视面前的皇后,却还是一瞬不落地留意她的神情。 不过,或许从她并未因为这句话而有所恼怒,怪责于他问出这样的问题,就已经能够证明一点了。 他赌对了! “那么许侍中觉得呢?”武媚娘开口回问道。 这个问题被先抛了回来。 许敬宗思忖了片刻后答道:“长孙太尉以礼法宗亲为借口限制陛下做出决策,却大概忘记了,这世上的规矩还是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仅次于天地,乃是人中最大的一个。” “既然洛阳有水陆天地之运,又有天子所钟,那么要将洛阳重启为东都,实行两京并行的制度,并没有什么问题。” “自陛下莅临洛阳之后所做种种也都是利国利民之举,绝不存在长孙太尉所说的陛下有愧于先帝之事。” “如此说来,他是不该反对陛下重建洛阳的。” 武媚娘闻言轻笑了一声。 “许侍中你何必跟我在这里问东答西呢?你回的,与其说是陛下对长孙太尉的态度,还不如说是你对陛下重修洛阳的想法。” 真是个老狐狸。 许敬宗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但就像皇后殿下先抛出的是一句回问一样。 若是他上来就是一句他猜测“陛下欲除长孙无忌”,听起来也太不稳重了。 而不够稳重的人,在官场上是活不下来的,所以也只能慢慢交锋了。 他朝着面前代行天子旨意的皇后行了个礼,回道:“恕臣愚昧,还请皇后殿下解惑。” 武媚娘一边信手翻阅着许敬宗递交上来的礼节文稿,一边答道:“历朝历代,外戚和天子之间的关系都是最为微妙的,所以我既为皇后便当以身作则,为陛下免除这个麻烦。” 她忽然抬眸,语气中多了几分危险,“您知道武元庆武元爽等人吗?” 许敬宗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两位。 在陛下将武昭仪册立为皇后的时候,人人都觉得,既然连支持立后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都能得到这样多的好处,那武皇后的娘家人也势必会因为她的身份抬升而地位水涨船高。 哪知道,就在他们来到京城被授予官职后不久,他们就被“升”官外派了。 更为惊人的是,前往龙州的武元庆刚到任不久就死了,武元爽也没多活上两年。在今年的年初,也就是在天子移驾洛阳的时候,病死在了邕州地界上,甚至没能得到回来养病的批复。 谁看了不说,这两兄弟真是倒霉透了。 但到底是倒霉还是活该,知道内情的人必定心中有数。 许敬宗眯了眯眼睛。 以他们此刻所讨论的话题,皇后殿下不会随便提到两个死人,还是两个已没什么用的死人。 除非…… 她是在用自己和长孙皇后比较,又用武元庆和武元爽的结局,来暗示陛下对长孙无忌的处置。 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许敬宗的背后不由出了一阵冷汗。 他原本以为,陛下至多就是要将长孙无忌彻底从权力中心给排挤出去,给他保留一个虚衔后,让他以在家养病为由再不能接见外客,相当于是将他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给软禁起来。 或者便是找一个打发他的理由,将他给派遣去看守昭陵,也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满足了长孙无忌的心愿。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对于这位股肱之臣,陛下是真起了杀心! 对应于武元庆武元爽的结局,便是要令那位长孙太尉被流放致死! 那毕竟是陛下的亲舅舅啊…… 但面对着这位皇后异常冷静的目光,许敬宗在这一刻变得一团乱麻的思绪,都被迫快速理清楚了。 不错,长孙无忌从身份到地位都很特别,可就因为这份特别,他才比谁都不能直接欺压到陛下的头上去! 当他已越轨到了这个地步的时候,与其只做小惩,反而令长孙无忌还能如彼时那样,以死威胁、以名分捆绑牢牢地压在陛下的头上—— 还不如让他彻底退场。 武媚娘突然出声,打断了许敬宗的思绪,“这个问题,以许侍中的记忆力,难道是很难回答的吗?” “不,当然不是。臣只是忽然在想,邕州龙州这两个地方没了刺史,是不是该当再安排一个新的过去。” 武媚娘语气从容,说出来的话却差点又让许敬宗吓了一跳,“好地方,自然要留给你的同僚是吧?” 同僚? 许敬宗可没几个同僚啊。 显庆元年,他在依然保留着礼部任职的情况下,被同时授予了门下省侍中的位置。 那是门下省的长官。 当然,三省六部制度下,门下省的长官可以有两个人。 好巧不巧的,除了许敬宗之外的另外一个侍中,正是韩瑗。 永徽六年废王立武事件之中,褚遂良与来济相继被贬,剩下的韩瑗作为盖有“长孙无忌党羽”标志的人,在行事中变得越发谨慎小心,唯恐被抓到什么针对他的借口。 大约也是因为陛下觉得他年龄老迈,又已凑够了声援武昭仪为后的人,这才将他给放在了一边。 可现在既要到与长孙无忌彻底翻脸的地步,那就要把任何一点可能掀起风浪的东西,都给从台面上拿走。 处置长孙无忌一事,需要从长计议,韩瑗却是可以先弄下台去的。 门下省少掉一个掣肘,对于陛下的诏令快速通过,无疑也是有好处的。 当然了,对许敬宗来说同样有好处。 这句已经更为明确的暗示,让他不必再对自己是否选 错了立场而觉忐忑。 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够了。 但许敬宗大概不知道,在他离开了此地后,从一旁的帘幕后头忽然钻出来了个小身影,直接扑到了那位皇后殿下的怀中。 而武媚娘也一改方才的高深莫测,将这孩子给接在了怀中,脸上露出了几分更为柔和的笑意。 她点了点女儿的眉心,“在这里听得满意了?” 许敬宗来得可真是凑巧。 彼时李清月还在寻母亲商量,能不能将贾敦颐的兄弟贾敦实从瀛洲调回来,就在洛州地界上任职。 听闻他和他兄弟贾敦颐为政理念相似,也都是能臣干吏,若只是在瀛洲地界上做个小官,实在是有点可惜,倒不如调到洛阳来。 洛州刚刚以贾敦颐的名义举办了一场水陆法会,若恰在此时将贾敦实调来,继续秉持“政在养民”的方针,对于当地的百姓来说绝对是福祉。 李清月现在还没有这个办法快速改变粮食产量过低,百姓被迫逐食的局面,但起码在她能够做到的范围内,她想尽可能地去做一点事情。 但这个建议,不适合由她来提出。 毕竟洛州马上就要变成“东都”重地,官员的待遇都要和关中的大州提到同等。 想想看长安京官的职位选拔,放在铨选之中都是难度最高的,那么哪里能因为她一个公主的喜恶,就直接将此地长官的位置给占掉呢? 相比之下,还是由阿娘来对父亲旁敲侧击,让李治出于名声上“引为美谈”的可能性,做出这个调动决定为好。 武媚娘对此自然没什么不可的。 她如今能接触到的官员有限,说不定贾敦实就是其中一个,确实可以提拔提拔。 而她刚答应了下来,许敬宗就上门了。 见李清月不打算直接被送出门去,武媚娘也没拦着她。为防止许敬宗觉得这出由李治授意的暗示不够严肃,她干脆让女儿先躲藏到了一边。 李清月到底不是正常的小孩,并不会在此时弄出什么动静来。 故而当许敬宗离开的时候,也没发觉他和皇后殿下的对话中,还有一个小旁观者。 李清月仰头朝着母亲看来,问道:“刚才的那段对话,他能明白阿娘的意思吗?” 武媚娘回她:“若他不能的话,他也不可能坐到侍中的位置上了。” 怕女儿听不明白,她多解释了几句,“门下省这个地方是很有意思的,这里有你老师那样耿直谏言的人,将评估之后对于方今时局不利的计划都给驳回,也有许敬宗这样的老奸巨猾之人,善于揣摩陛下的心意,知道什么应该被通过什么不应该。” 李清月琢磨了一番这其中的意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这个部门看似手握驳正的权力,但也有一个和皇权之间的平衡,而处理这个平衡的人就是许敬宗。 “他历任数朝,年近六旬,也不是个听不清画外音的人。”武媚娘想了 想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说起来……”她还是有些忧虑地望着女儿的小脸,开口问道:“阿菟会不会觉得,你阿耶对于长孙太尉的惩处太过了?” 一个太过早熟的女儿真是不太好教。 她也已隐约看出来了,在女儿异常聪慧的表现之下,其实也有一副稍显柔软的心肠。 早在废王立武之事上就有端倪了——说的便是萧淑妃那件事。 好在此事并不影响到大局,她也无所谓女儿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长孙无忌的情况不一样! 倘若阿菟真对他这位舅姥爷也产生了什么同情,又因为李治对她的种种宽容优待而跑去求情,武媚娘可以确信,李治可不会再管什么女儿能为她排忧解难,只会觉得孩子麻烦。 好在她的这种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李清月语气坚定地回道:“不过分!” 她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盘根错节、势力往来的政治斗争,但并不妨碍她知道,她是早就已经给自己选定了立场的。 甚至她比武媚娘本人还要清楚,比起现在李治和长孙无忌之间的矛盾,她们往后面对的风浪还要更多呢。 若是连现在这样的都接受不了,那面对着如此之多的反对者,难道还要学习李治当年对着长孙无忌的态度一般,上门去给他们一一送礼吗? 绝不可能! 因她上辈子所接受过的教育,要让她在一时半刻之间完全当自己是一个政客,对她来说还有一点为难。 但没关系,她会一点一点改变自己的想法,让自己适应于这个时代,直到拥有改变这个时代的力量。 她朗声回道:“他既然是阿娘和阿耶的阻碍,那就应该被清除掉。” 这不是要不要保住萧淑妃这样的问题,而是真正的政敌博弈。 “再说了,”李清月扁了扁嘴,像是小孩子耍脾气一般说道,“他反对阿娘当皇后,在阿娘的封后典礼上垮着个脸,一点都不喜庆,我们来洛阳的路上他还专门来找茬,现在阿娘觉得洛阳堪配为东都他又不乐意……”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武媚娘好笑地回道:“评判人哪里能只用喜欢不喜欢的。” 但阿菟这话一说,她已不必担心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了。 剩下的事,也是该当由许敬宗来倡议发起的。 再往前走出一段路程,陛下的病也应该“痊愈”了,那还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还能算有关系的,可能就是那许、郑二州交界之地的演武了。 阿菟跟着阿史那卓云学了将近一年的武艺,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其实还没学出个所以然来,但也总算不是个在此道上什么都看不明白的外行人了。 她这次就非要去看看,这里面能不能再翻出个可造之材来。 武媚娘自然要满足女儿这个小小的愿望。 天子意图重启东都的议论,也好像在这等体力竞技项目的展示中暂 时消失不见。 直到十二月摆驾回返洛阳之时,才突然之间掀起了一系列的变故,令人只觉措手不及。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51 章 051(二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第一件就是,许敬宗联合李义府控告侍中韩瑗与褚遂良勾结,意图不轨! 要说这个指控还真不是一出无稽之谈。毕竟就在去年,韩瑗还曾经在李治向他问询有何建议的时候,以相当委婉的方式表达了一个意思—— 褚遂良确实有错,但这种错误就如同苍蝇停在白纸上一样,将其挥一挥手就能赶走了,考虑到他忠心为国的份上,希望陛下能对褚遂良网开一面。 这话中确实没说什么非要让陛下收回成命,但现在被拿来当做定罪的理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何况李治打定了主意要以最快速度剪除长孙无忌的党羽。 又怎么会留给韩瑗辩驳的机会。 这份上报而来的控告就在递交到李治面前的三日后,已得出了结果。 侍中、颍川县公韩瑗被贬为邕州刺史,接替上武元爽的位置! 还没等众人从这份贬谪的诏令中回过神来,李治又下达了另外一条贬官诏令。 但这一次针对的人不在朝堂,而在战场。 西域征讨西突厥的战事之中,程知节(程咬金)身为葱山道行军大总管,却犯下了一个大错。 在他与阿史那贺鲁于鹰娑川激战的时候,苏定方率领骑兵从阿史那贺鲁的后方杀出,将阿史那贺鲁的部队完全冲散。 按说他该当在此时下令继续追击,以确保能将贺鲁直接斩首在此。 但也不知道是应该说程知节年岁渐长,失去了早年间的拼搏之心,还是应该说,同行的王文度太能忽悠,才让他相信己方已是鞭长莫及之势,不能再继续追击,竟让阿史那贺鲁得以逃走。 随后恒笃城下,程知节又听信了王文度的建议,将此地的数千胡人尽数杀死,掠夺了他们的财富。 这是八月里发生的事情。 消息传递到长安再到洛阳,纵然经由快马飞报也需要时间。 查验到王文度确实在战中因嫉妒苏定方战绩而说谎,又确实在恒笃城中以不当手段牟利,又过去了两个月,以至于到此时才得出结果。 李治本可以将这个惩处的消息再拖延一番。 但在思量了一番眼前和西域的局势后,他还是做出了决定。 将程知节贬官! 不,应该说是免官! 这是一道异常沉重的处罚,也让朝堂官员清清楚楚地看到,就算是位列凌烟阁的李唐忠臣,在犯了要命的过错之时,也绝不能被免罪。 但这到底只是在惩罚程知节的晚节不保呢,还是也在一并警告长孙太尉呢? 这个问题,除非陛下亲自做出答复,否则身在洛阳的众多官员没有人敢做出揣测。 他们只知道,随着这两道诏令的下达,长孙无忌坚持己见的洛阳不可为东都,也暂时被打压了下去。 那么随后的第三道诏书,就不难猜到了。 ------ 显庆三年元月初一,在这个也是安定公主生辰的日子里,李治下达了一封《建东都诏》。 正如他在大殿之上和长孙无忌所说的那样,诏书中写道—— “二京之盛,其来自昔。此都中兹宇宙,通赋贡於四方,交乎风雨,均朝宗於万国,……宜改洛阳宫为东都。……”② 诏书得到议事通过。 ------ 李清月随同母亲登上了洛阳的皇城城门,朝着下头的洛水看去。 凛冬时节飞雪连绵,将洛水的部分河道也给冻结成冰。 但在这片稍显冷寂的城市之中,却又有一道道庆贺之声响彻两岸。 谁不想做京师之民呢,洛阳百姓自然也如此! 唯有如此,他们才能不必日日担心洛阳遭灾却得不到及时的赈济,不必担心他们会面临被驱逐往山东乃至于江南觅食的窘境,也不必担心…… 武媚娘望着下方重叠的里坊,眼中明光灼灼,“这里往后,就该叫做东都洛阳了。” 这是因她而来的改变!! 第 52 章 052(一更) 是啊,东都洛阳! 这里何止是武媚娘在政治上挖掘话语权的第一步,也是两都并行的开端。 更不会有人想到,当她从武皇后变成武皇的时候,洛阳的地位还会一举压过长安,成为武周的政治中心。 不过现在还远没有到这一步就是了。 但怎么说呢,虽然这种联想画风不对,李清月还是忍不住觉得,当阿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也在说,看呐,这是我为你打下来的天下。 噗…… “你在想什么呢?“武媚娘回头就瞧见女儿像是在憋笑的神情,怎么看都像是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作为京城子民真的有那么好吗?”她听着比之当日水陆法会也并不逊色太多的百姓高呼,忽然又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不错,对洛阳子民来说,天子御前自然高人一等,起码不会出现那等洛水决堤,冲垮天津桥,却无人修缮到稳固状态的情况发生。 也不会在真出现天下大旱,连洛阳也缺衣少粮的时候,将最吃不起饭的人驱逐到更远的地步。 可就像关中地界上也有着如此鲜明的贫富分化一样,这份优待可能还不足以在方今时候支撑起他们摇摇欲坠的人生。 武媚娘也有一瞬间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女儿,她斟酌了一番用词,说道:“起码,洛阳官员会进行一番重组了,这里会有更多能臣干吏的,你之前说的贾敦实此人,我也已经同你阿耶提起过了。” 洛州因有东都,就会如雍州一般模仿古制,以最高长官为州牧,由亲王遥领,下头的最高官员就是长史。 但目前在职的洛州长史段宝元此人,若只做个协助上官治理的人还好说,真要做东都大州的长官,就实在是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之所以说是大州,是因为随着洛阳被确立为东都,原本与洛州相邻的谷州被废除了。随后,谷州的四个县,连带着怀州三县和郑州一县,全部被划入了洛州地界。 让洛州的州域对得起这个特殊的地位。 李治当然会对洛州的官员名单做出调整,以符合此地需要在显庆三年做出的一系列改变。恰好新年到来,贡举将至,他干脆改开制举,同时选拔官员,以满足时局需要。 所以武媚娘说洛州会有新的能臣来管辖此地的百姓,也并没有说错。 他们或许对于“天子治下”四个字,有着一种稍显天真的认知,但这并不妨碍此地的未来,确实会因为洛州地位的抬升而有了更大的希望。 武媚娘又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别忘了,今天还是你的生辰呢。不只是宣城,你阿兄和弟弟都给你准备了礼物。” “六郎也送了?”李清月掰着手指算了算,恍惚意识到,她平日里很少跟李贤打交道,但对方因为早产的缘故,若是按照周岁来计算,都跟她没差到一周岁,也就是说,李贤也有三周岁多了。 对于身在皇 宫之中的皇子而言,这已经是个需要通晓礼数的年纪了。 同胞姐姐生辰,自然会有人提醒他送礼的。 这么一想,她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去年十二月里李贤的生辰礼物还是澄心帮忙准备的。 “虽说送的是一套文具,但也是贤儿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会儿正好联络联络感情。”武媚娘半蹲下来,将女儿身上的大氅又给裹得严实了些,这才领着她往城楼下走。 但刚走出两步,她却发觉女儿没有直接跟上来,而是还停在了原地一会儿。 不等她发问,就见阿菟又已噔噔赶了两步上来,低着脑袋问道:“阿娘会不会觉得我总黏着您却不喜欢五郎六郎,很自私啊?” “怎么会这么想呢?”武媚娘安抚道。“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喜欢和更年长一些的人相处也是正常的。你愿意亲近我,我也很高兴。别有太多的负担。” 聪明孩子不好教,有三个孩子的情况下,如何平衡几个孩子之间的待遇同样是难事。 她总不能强求女儿去跟那两个儿子讨论今天吃什么。 她猜女儿可能也因为李贤出生时候的情况危急,进而对这个弟弟有了些厌恶的情绪。 但她又出于直觉地感到,阿菟说的“自私”,可能不全是她所以为的样子。 好在,她好像不必准备什么其他的宽慰话了,因为她已瞧见女儿仰头间露出了个异常灿烂的笑容,在冬日稍显凉薄的日光中说不出的生机勃勃。“我知道啦。” 武媚娘也下意识地回了个笑容,“走吧,再不回去就要错过晚膳了。你不是想要好看又好吃的东西吗,尚食局的宫人将馄饨做成了二十四节气的花形,免得你又说什么当摆设的素蒸音声部舍不得吃……” 李清月这下走得要比母亲还快一点了。 只是当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反思了一下,她因为对于李贤的偏见,对李弘和李贤的关注确实是太少了。 若是她已到了有资格任性的地步也就算了,可现在她还没有。而在如今这个时代背景下,亲生的兄弟姐妹本就是需要团结的。李弘和李贤也并不仅仅是她的兄弟,还是母亲的政治资本! 这份政治资本,就像她评判长孙无忌不能全凭喜好一样,也不能因为他们是不是讨喜,就在态度上有不当的表现。 放在她现在的年龄上,还可以说是小孩子偶尔会有任性的表现,但到了再长大一些呢? 不敬太子,不友爱兄弟,对她而言确实逞了一时之快,却也容易让她失去更多的东西。 她还得将自己的态度再摆正一些才对。 就像政治博弈之中,但凡站错了立场,就可能像是来济、韩瑗一样,一个在台州吃海鲜,一个去邕州和蛮人打交道,那么在宫廷之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李治在抵达九州池中摇光殿后,从旁围观了许久,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和同样站在一旁围观孩子打闹的武媚娘调侃道:“我怎么觉得,阿菟今日 对待弘儿和贤儿的态度……” 他险些想说慈祥,或者说是很有照看珍宝的保护欲,又觉得把这个词放在自己年仅五岁的女儿身上不太合适。何况阿菟真如她的乳名一般,平日里便像是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哪跟慈祥有什么关系。 最后只憋出了后半句,“很有长姐风范。” 但要这么说的话又有点不太对了,毕竟,李弘出生的时间比清月早呢。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他话刚出口就自己又先笑了出来。 武媚娘回道:“今日贤儿给阿菟送了生辰礼物,让阿菟觉得她平日里对这个弟弟忽略太多了,就成了现在这样了。” “要说长姐风范倒也不算错,弘儿和贤儿又没有陛下准允去举办什么水陆法会,也没有刘仁轨这个好老师,能常常在外增长见识,可不就是看起来幼稚一些。” 李治扶额,“一个阿菟能上下折腾出的事情都已经够多了,要是把我的太子和雍州牧都给放出宫去撒欢,那我看我的头疼病是要再重一点了。” 自李素节被从雍王改封许王还丢去了封地后,这个空余出来的雍州牧位置没被李治交给其他宗室,而是给了自己的儿子,由李贤担任。 皇后膝下一个提早册封的安定公主,一个太子,一个雍王,已是再明显不过的天子优待。 但更让她地位稳固的应当不是这些名号,而是李治本身的态度。 李治说归说的头疼,在看向面前子女同在一堂的场面中还是嘴角愈发上扬。 或许是因为他和媚娘都是聪明人,所以弘儿的身体虽不佳,却也是个进学后一点即通的人,负责教导太子的老师除了对他有些仁善的观念不予评说外,其他均是赞美之词。 贤儿年岁更小,但已能将平日里识字所用书籍尽数背下,好像还对音律有些特殊的天赋。 至于阿菟就更不用说了,光是能察觉到父母心思,也能为他们分忧解难,就值得李治对她有所偏袒。 “你说,今日阿菟生辰是个好时候,除了我让工匠给她打造的一套木制兵器和演武室外,要不要让她提前领到自己的食邑实封,往后还能每月领取到定额的银钱?” 李治原本觉得太早将其交给女儿,容易闹出点事端来,现在看阿菟行事妥帖,又觉得可以提前给她了。 但武媚娘想了想,还是回道:“凡事过犹不及,不如等到阿菟五周岁的时候吧。陛下想想,今日对她如此奖赏,到了年底对弘儿和贤儿总得一视同仁,又要以何物来赏呢?” 这么说的话还真有点犯愁。若说成是逢五周岁的奖励,确实要合适一些。 “便如媚娘所说吧,明年也可以不必在洛阳庆生,直接带着阿菟往她的食邑走一趟。到时候我还真想看看,她在自己的封地上能折腾出些什么东西。” “……陛下,注意点形象。” 武媚娘这句提醒一出,李治这才收起了那试图看好戏的戏谑神情。 “咳,我去看看他们在玩什么。” 他绝不承认,近日因为东都洛阳之事造成的精神紧张,在这等家庭和乐的场面中总算舒缓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随后彻底扳倒长孙无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要如何让自己在这出对峙中抢先一步占据舆论高地,他还需要好好斟酌,“配合”许敬宗等人的行动。 但现在,就让他先当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吧…… 更让李治感到欣慰的是,在这封《建东都诏》下达后不久,就好像是为了响应他这个两都并行的大动作,一条条好消息相继传来。 一条是西域方向。 大唐征讨阿史那贺鲁的战争原本就已经走到了尾声。苏定方之前判断出的穷寇可追是正确的。 程知节被革职查办之后,对阵西突厥战事的主导权落到了苏定方的手中,也恰恰为阿史那贺鲁送上了致命一击。 不过在这期间还发生了另外一件插曲。 西突厥战事前期,李唐能在西域站稳脚跟,对阿史那贺鲁造成打击,是借助了真珠叶护和贺鲁之间的矛盾,按说真珠叶护是应该站在李唐这边的。 可当战事走到尾声的时候,真珠叶护却觉得,他在唐人麾下所能得到的富贵,又哪里比得上他自成一方势力所能享有的。 恒笃城中唐军对胡人的杀戮也让他意识到,或许上头的那位天子对于胡人将领没什么偏见,不然也不会派出这些作战之人,但在大唐内部的固有认知中,他们依然是一群野蛮人。 既然如此,他还不如一口吞下阿史那贺鲁的残部,雄踞于边地,不必再听从朝廷的号令。 恰好,程知节被贬让唐军内部稍有不同的声音,再有,自合作作战到如今,他始终配合的举动,应该也让唐军将领对他没有任何一点戒备。这就是他最好的时机! 所以就在苏定方统兵逐猎阿史那贺鲁残部于双河的时候,真珠叶护忽然不听诏令,自后方杀出,试图从中渔翁得利。 可他又怎么知道,苏定方行军确有迅如雷霆之势,却也不乏细心,在留意到真珠叶护所率部众举止有异后,他毫不犹豫地分出了流沙安抚大使阿史那弥射的这一路,随时监督他的异动。 阿史那弥射自贞观十三年与其兄长一并投靠唐朝后屡有加封,对此事上自然上心,果断杀入阵中斩杀了真珠叶护。 与此同时,苏定方率军斩断了阿史那贺鲁的退路,丝毫没受到后方动乱的影响,反而一步步将贺鲁逼迫到了苏咄城中。 三日攻城战后,阿史那贺鲁被苏定方生擒,以此为标志,这长达数年的平乱战争终于彻底落下了帷幕。 胜利的奏表送到了洛阳,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振奋。 这场战事的胜利,应当说是自大唐建立以来,在西域方向拿到的最辉煌战果。 当以阿史那贺鲁为首的西突厥汗国覆灭的那一刻,此前对西域做出的种种兵力和物资支持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大食崛起造成的西域小国恐慌,也势必因大唐平乱西突厥的尘埃落定而有所消减! 随后的战事收尾中,也必然能扬大唐国威于外。 对李治来说,这真是一件应当庆祝的大事。 洛阳为东都同样是他做出的一次新尝试,而随之来临的捷报简直像是在对此做出庆贺,真是再好不过的吉兆。 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本打算尽快启程回返长安,却在临行之前获知了另外一条消息。 皇后怀有身孕了。 自李贤出生到如今已有了三年时间,李治原本以为,是李贤的出生让媚娘在身体上有所劳损,这才不再像是先前的三个孩子陆续怀孕生子。反正他们已经有了两儿一女,足够让皇后的位置稳固,倒也不必非要再多强求子嗣。 可这个突然降临的孩子,又何尝不是对他而言的惊喜! 当他快步抵达皇后寝宫之时,尚药局的宫人刚刚收拾完毕看诊的物件,告知他皇后的身体并无大碍,腹中胎儿也很健康。不过若是在此时忽然经由路途颠簸前往长安,可能对她的身体有些不利,还是暂时居住在洛阳为好。 “陛下可以先率众臣回长安去。”武媚娘留意着李治的神情,忽然出声提醒道,“西域那边战事结束,各国使者必定到访,洛阳毕竟只是东都,虽是在诏书之中提及万国朝宗,还是不适合作为款待之地。” 李清月连忙插话,“我不走,我可以在这里照顾阿娘!” 她卖力地挺了挺胸膛,像是生怕李治觉得她年幼而对她不放心。 李治好笑又有些感动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随即走到了媚娘的身边,“我不是在想此事而皱眉。西域使者到访的时间是能预料得到的,提前摆驾返回长安也就是了。我是在想,这个孩子来得如此凑巧,仿佛顺应洛阳为都城而生,我该当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给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提早起名,确实是有点早。但就像李弘的名字因道教传说而来,这个新来的孩子看起来也有些特别。早早取名,倒也不算有问题。 “我想,不管是男是女,都叫他旭轮吧。洛阳洛阳,取这一个洛水之阳。也正好与阿菟的名字对照了。” 他目光柔和地望着武媚娘的面容,忽然又道:“其实早在阿菟过生辰的时候我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之前不便提出,现如今媚娘你有了第四个孩子,又为皇后之尊,将他们自其余子女之中摘出单独排序可好?” “就像我在那日所说的,阿菟实有长女风范。” “……” 李清月顾不上去听李治因武媚娘有孕而欢喜的声音了。 她已被李旭轮这个名字给惊了一跳。 李旭轮……是唐睿宗李旦的原名! 可李旦原本应该出生在四年之后,而不是在此时,但原本应该在前两年就出生的唐中宗李显却没有如同原本预料的那样出生。 这出蝴蝶效应的结果,既让李清月感到有些迷茫,又无端有些惶恐。 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到底是李显还是李旦呢。 无论是从名字还是从与洛州的瓜葛上来说,都更像是李旦,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母亲要休养身体的缘故,才让李显延后出生,就像是……历史必然有其定数一样。 可倘若这些孩子的出生要遵循历史上的规矩,那她的命运,母亲的命运还有武周的命运难道都要遵循所谓的常理吗? 不! 李清月刚有一瞬生出这样的想法,便立刻自己将其给否决了。 她既已来到了这里,她就偏不相信什么命运之说!! 第 53 章 053(二更) 但说是这样说吧,人又无法真那么坚决。 “我还真的很少瞧见你有这等发愁的表情哎。”李素筠认真端详了李清月的脸色许久,做出了这个判断。 这绝不是她看错了。 她又往李清月的面前多凑近了些,见对方忽然收拾了脸色,更能确信,她是在欲盖弥彰。 好哇,总算被她瞧见一次李清月没这么从容淡定的样子了,要不然,她说不定真得在某一天对安定改口叫姐姐。 “你不会是觉得你阿娘再度怀孕,这个孩子还因洛阳定为东都的吉兆而生,就会抢了你的分量吧?”李素筠摸了摸下巴,猜测道:“又或者,你是在担心你阿娘在生育的时候出现问题?” 这确实棘手。李素筠虽然对女子生育的情况了解不多,但也听母亲说过其中危险。 在李弘和安定接连降生的时候,她甚至还听她的母亲说过,当时还是武昭仪的皇后殿下真有用命来拼前途的意思。 若说彼时她还不太明白这是在说什么,现在就已有些明白了。 “其实你也……也不用太紧张。”李素筠不擅长安慰人,只能干巴巴地说道,“这么多尚药局的官员在呢,还有太医署中每年都能新增不少进入尚药局的医官,有着给各方官员家属看诊的经验。再说了,你和太子还有雍王不都平安出生了吗?” 李清月无奈地抬头去看她,“我确实是有点担心你说的后面那个问题,我也已经在想解决办法了。但是前面那个……我才没有那么肤浅好不好。” 她既然已经在意识到了自己对李弘李贤态度不妥后试图矫正了,也确信在给予母亲情绪支持这件事上,绝不可能有其他人跟她相比—— 那她又怎么会只是在意,这个被敲定了名字叫“李旭轮”的胎儿,会分去父母更多的注意力呢? 确实,他出生时机的不同寻常也代表着他天生有某种政治资源,但他又何尝不是母亲确保地位的一方支援! 她是在想,到底存不存在世界修正这一说呢? 当她穿越到这里之后,本应该在生下来几个月就死亡的安定公主继续活到了现在,本应该在废王立武之中同样成为一个牺牲品的萧淑妃也活了下来。 可是,人现在还活着,却不能保证会不会受到日后的某场政斗影响,又成了死人,只是因为拐了个弯,才多活了两年。 她在洛阳参与到天津桥与洛水河堤的修建之中,确实对于洛阳百姓有所造福,但到底能起到多大的效果,起码在目前是看不出来的。 她预言了关中山洪的存在,让阿娘得以早日领到一份功绩,也让不少原本可能死于此难的百姓得以存活。但这些在上位者眼中轻如浮萍的生命,根本没有在危机之中应变存活的本事。 当李旭轮这个名字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这种穿越之后所带来的时代隔阂与茫然,终于压过了见到偶像又确立目标的干劲。 李清月托腮沉思,见李素筠已在她的 身边坐了下来,便问道:“如果你知道有一些事情,做了之后可能没有结果,或者就算有了结果,也会被另外的外力影响,重新推回到原来的地方,你还会去做这件事情吗?” 李素筠迟疑了一瞬,答道,“有些事情没有结果,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就比如说,阿菟的生辰宴会她就并没有出席,而是将生辰礼物单独送给了她。 因为她很清楚,就算自己和阿菟的关系好,出现在了那里,也并不会因此多得到李治的关注。 这就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 她将这句话说得如此之坦然,差点将李清月给噎住了。 李素筠已接着说了下去,“至于你说什么做了一件事,又会被另外的外力推回去……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啊?” 她抓了抓头发,忍不住思考,自己不如阿菟聪明,是不是就是因为她从来不去想这种奇奇怪怪的问题。 可瞧见李清月的脸上还有几分困扰,想着自己平日里沾了她不少光,就又补充道:“我阿姊近来还在同太史令学习星象天文之术,她说星空浩渺、博大精深,或许穷其一生也不能窥探完毕其中的道理。都说什么星斗运转有其规律,但历年间还不是在对其修正,就连交食周期也常有不同。” “那既然日月规律都不是我们能看明白的,世道的规律应当更是如此吧?或者,你试试用个笨一点的办法,比如说——正着做一件事不行,你就先反着去做?” “当然,”她将手一抬,露出了个无辜的表情,“你也知道我有多少本事的,如果说的有哪里不对……” 那可实在不能怪她啊! 她没人帮忙兜底的。 但还没等她将话说完,就见李清月忽然跳了起来,“你说的没错!如果正着不能验证我的猜测,那就反着去做!” 她拔腿就走,下一刻又忽然折回来朝着李素筠道了个谢,“多谢你了!” 徒留下李素筠站在原地,有好一会儿的失神。“……我真的有帮上忙吗?” 但是看阿菟忽然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的样子,应该……应该是的吧。 她也无法看到,李清月在第二日找上了武媚娘,说出了一个请求。 “阿娘可不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印证我的一个猜测?” 武媚娘虽已确认了身怀有孕的消息,却还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平日里依然正常在外走动。这也让李清月提出这个想法有了操作的空间。 或许,这件事对于阿娘插手政务,也是一项提前的考验。 武媚娘道:“你先说说看,是个什么事吧?” 李清月咬了咬下唇,又有片刻的犹豫,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我想让王文度得到重判!” 王文度? 武媚娘的目光微动。 她还真没想到,会从女儿的口中说出这个名字来。 西突厥战事的取胜,既代表着苏定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大幅抬升,也代 表着此前干扰作战的程知节和王文度等人都会随之回京。 延误战机和屠城掠财在这等规模的战事之中绝对是重罪,起码陛下对程知节革职查办的惩罚是没有错的。 要不是看在程知节对于大唐建立有着卓越的贡献,加上阿史那贺鲁被擒获后陛下心中宽慰,这个惩罚还能更重一点。 可王文度这个始作俑者的惩罚,确实有点轻了! 按照律令他应当被判处死罪,但当他这个“王”乃是太原王氏的“王”时,这个死罪可能被削减到只是贬官成为平民。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皇后被废,却不代表着五姓七望彻底失去影响力。 陛下要对长孙无忌动刀,也不代表着会让关东世家成为下一个关陇势力。 可阿菟现在说,要让她促成王文度被重判,那就是——要他死? 她拍了拍床榻边上的空位,示意李清月坐下说话,“能不能告诉阿娘,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李清月往她的身边靠了靠,却没有长篇大论地与她说什么道理,只扭头用一双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她,憋出了“危险”二字。 而后便再不肯多说了。 武媚娘无奈地叹了口气,但还是回道:“我试试吧。” 当阿菟以这种方式跟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就算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年的时间,武媚娘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当年她喊出那个“雨”字时候的情形。 当年她可以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去完成雨水成灾的筹备工作,那么如今…… 就算她还不知道阿菟所说的“危险”会印证在何处,也并不妨碍她选择先相信女儿,看看这件事能不能完成。 王文度能不能重判,其实并不完全取决于他的罪名,而在于陛下的态度。 不过幸好,自永徽年间入宫到现在,已有七年的时间了,足以让她用更加隐晦的方式窥探出这一点。 确定了能不能做后,在执行这件事上,她也要比阿菟有门路。 比如说,在支持陛下重建东都这件事情上,许敬宗因为先一步获知内情而站队出来,得到了陛下的器重。又在今年将他加封为郡公,还给他的父亲追封为冀州刺史,可以说是拿到了大好处。 为此,许敬宗还找了机会向她道谢,恰恰给了她借用此人动刀的机会。 她望着女儿还有些忧虑的小脸,干脆伸出手来捏了捏,“小孩子一个,干什么摆出这么一副要你来顶天的表情?” 她莞尔一笑,“别担心,这不是什么大事。” 王文度就算和太原王氏有关,但若陛下真的铁了心要处理他,没人能保得住的。 谁让他犯下的这个错误,远比韩瑗那等“和褚遂良密谋”的罪名铁证如山。 至多就是陛下觉得打了胜仗后无所谓,才让人有从中斡旋的机会。 现在阿菟觉得他该死,那他确实可以死了! 长孙无忌都可以被预定了死局,王文度有什么不行的 ?何况前者更多的还是陛下自己的想法,而后者却是她这位皇后的意思。 当她推动着陛下的心思,促成了洛阳为东都之事后,她真的不想品尝更进一步的权力、获得更多的影响力吗?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或许……也是想的。 那就去做吧。 “你等我的消息。” 一个月后抵达的消息,让李清月又发愣了好一会儿。 王文度经由三司同审,最后还是以死刑论处。 依照唐代的律法,在立春到秋分之间不执行死刑,但王文度依然被砍了脑袋。 只因有一条罪名可以从中破例,那就是“谋逆”。 他贻误战机事小,苏定方的作战结果也确实弥补了这次战事上的损失,可若是没有呢? 若是让阿史那贺鲁自天山夹道逃逸,自塞外集结西突厥旧部卷土重来,到时候拖延之下产生的军粮和兵力消耗,到底要由谁来填补? 李治最恨的便是欺他年少之人。 长孙无忌踩着他的雷区蹦跶,难道阿史那贺鲁就不是吗? 他可是在太宗朝安安分分,看他继位才背叛的! 誓杀阿史那贺鲁这种事情,早在万年宫议事的时候就敲定了。 而王文度今日可以为了嫉妒同僚的战功,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明日他恐怕能翻了天去! 不杀一个王文度以儆效尤,往后在外作战谁知道还能出多少幺蛾子。 在这等“通敌叛国”“等同谋逆”的罪名面前,就算是太原王氏也没这个胆子捞人,还是先让陛下平息了怒火为好。 何况也正如许敬宗在向陛下谏言的时候所说,西域各国行将前来长安朝见陛下,若是知道在边境屠城的始作俑者被陛下处决,他们也更能感受到陛下对外邦的慈悲之心。 这才是天.朝上国的风范。 …… 李清月将这份审判罪名的陈词看到最后,眼中的迷茫里已经渐渐出现了一点明光,而后将其中的阴霾渐渐驱散开来。 直到她突然将这份文书一合,从桌案后头跳了起来。 王文度被处死,要说她毫无感触那是不可能的,谁让这毕竟是真正经由她影响而后有悖于历史进程死亡的第一个人。 可若要她对此人生出什么同情心,那也是绝无可能! 比起为其默念一句“好走”,李清月胸膛中在这一刻充斥着的是另外一种情绪。 王文度顺利地达成了被处死的结局,没出现什么特别的因素从中干扰,让他又被人给救回来。 所以也不会再有历史上他被重新启用,在数年之后才病死的事情了。 就算真有校正历史轨迹一说,它也必然有其限制。 李清月也更愿意相信,这是在证明历史可以被改变! 看吧,萧淑妃从死到生,王文度从生到死,正面的尝试和反面的尝试都已有了结果。 那么她何必庸人自扰,担心这个还未出生的李旭 轮,代表着某种命运的注定呢? 在她拿着那份文书往外走去的时候,她原本还剩下些许的迷茫全部一扫而空。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不,她不只是应该相信没有所谓的天生注定,还应该相信,既然所有的一切都有被彻底扭转的可能,她就不应该再用所谓的历史知识去框定自己的认知,放弃一些本可以为她所用的资源。 而她确信,从年幼之时开始做出的任何一项准备,在未来都绝不会亏待于她。 比如现在,她就有一件事可以去做。 她朝着澄心吩咐道:“陪我去找阿弟。” 忽然接到这样一出命令,澄心还有那么一点奇怪。但眼看小公主摆出了一副雷厉风行的做派,她就算再有什么想问的,也得等到之后再说。 何况说不定,她跟着公主过去也能得到解惑。 李清月在心中思量起了自己过去后该当拿出来的说辞,稍微有点不确定,光是凭借着自己生辰的那次交流和随后的几次见面,到底能不能将李贤说动协助她做事。 这还不能算是一件寻常的事。 她要做的事情,不仅是为了母亲和她腹中的孩子,也是为了进一步稳固她在洛阳的名望,以及另外的几件后续之事。 当然,说名望可能还有点不确切,毕竟洛阳的百姓只知道,是有这么一位小公主负责监督那些僧侣造桥、举办水陆法会,让这“安定公主”的名号已同洛阳安定有了少许联系。 按照有幸目睹过安定公主在洛阳城中走动的人说,这位小公主在带领着众多僧侣在城中走动参观,没少对他们那位前刺史赞誉有加。光是这一点上,就让人不由对她心生好感。 可传播更广的,还是“此举出自陛下授意”。 所以光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起码在二十年内,洛阳的地位都不可能超越长安。而长安的上层博弈,以她的年龄和身份,最多先做到一些旁敲侧击的影响。反倒是洛阳,是母亲和她都可以插手经营的地方! 她现在要感谢李旭轮的存在了,因为正是有他的缘故,才能让李清月去达成这下一步的目标。 “公主,快到了。”听到澄心的提醒,李清月连忙收回了神思。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更加和蔼可亲的表情。 就是这表情落在旁人眼里,可能又和李治想吐槽的“慈祥”有点沾边。 不过李清月已经放弃考虑这个了,总不能指望她能那么快学会如何与“同龄人”相处。 ——李素筠那种不算,大了她五六岁呢。 今年也才三周岁多的李贤,还正是刚读了点诗经用于认字的时候。 虽说因他聪明,旁人要和他正常沟通不成问题,但他显然不是李清月这种超乎常理的存在,也没法和素筠一般,自小孩子的话里掰扯出大道理。 当李清月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房间的一角,拍着手中新得的一面小鼓。 说李贤有些音乐天赋还真 没错,他击鼓不是随性乱拍,而是真能令人从中听出点节奏感来。就是…… 看着这么个稚气的孩童颇为沉醉地摇头摆脑,时而还闭着眼睛,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好笑。 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又或者是以余光瞧见了李清月的到来,他又飞快地收回了手,安分地摆在了面前,转过头来朝着她喊了句“阿姊”。 李清月没跟他多废话,反正掰扯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他也听不明白,还不如只说需要他做什么。“我有件事想要你与我同做。” 她随即蹲了下来,在李贤耳边以说悄悄话的方式,将这个任务交代了出来。 这话,李贤是肯定听懂了的。 当李清月交代完毕后,他就转过头来问道:“阿姊,你做这件事为什么找我,不找阿兄呢?” 因年幼而遭到的种种限制,李贤自己是有数的。 就像去年他们刚从长安出发前往洛阳的时候,阿耶骑马和阿娘、姐姐同行,就不肯带上他。 别看小孩子的记忆力应该没那么强,李贤反正没忘记这件事。 这才让他很是奇怪,为什么阿姊会将这样一个听起来就挺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办。 出于孩童天性,他对于哥哥姐姐是有亲近之意的,但他还有一种直觉。 若是有人能帮他形容的话,那大概会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李清月却回答得很坦然:“其一,这件事情和你我都有关联,和你的关系更大,你得负起责任来。” 李贤点了点头。他曾经听过宫人提起,母亲生他的时候情况很危急。 这个负责的说法,听起来有点怪,但对于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来说,反而是一种诱惑。 这证明,他可以被当做一个成人来看待了。 “其二,就因为第一点,你说的有些话更管用。” 李贤的眼睛一亮,这话更是一句极高的赞誉了。 李清月竖起了第三根手指,“第三,你比阿兄更能豁得出去面子一点。” 她的目光在李贤没收拾整齐的衣袖和他那面小鼓上扫过,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李贤:“……” 他竟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一出夸奖还是内涵了。但以小孩子的思考方式,他又觉得,这句“比李弘要强”可能还能算是赞许。 总之,有这三个理由在前,他好像不答应姐姐的话都不行了。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他小声问道:“阿姊,你说如果阿耶不同意的话我就装哭,这个又要怎么做啊?” 为什么她可以把这话说得这么熟练? 听起来像是很有经验的样子。 李清月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好像是有点为难他了,毕竟李贤应该没她这么有本事,能在必要的时候哭嚎出来,还把东西往自己的腿上砸。 她答道:“要不这样吧,阿耶不同意,你就往地上躺。这个你肯定会。” 李贤沉默 了好半晌,不知道应该将话从何处说起。 这个动作他确实是会,但是他好像忽然就知道“豁得出面子”是什么意思了。 但为了阿娘的安全,这件事——干了! “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词,你都记下来了没。”李清月向他确认。 李贤点了点头。这比背诗词容易多了,他哪里会记不下来。 “那行,你先等我去跟阿娘说一声,然后我们就出发。” 她并不担心自己和李贤的这出交流会提前泄露到李治的耳中。 李贤所住的地方距离阿娘的宫室很近,若非李清月要跟着卓云习武,她应该也会住到这一片来。 而早在去年阿娘就同她说过,此地的宫人大多都是为她所用的,而非由陛下直属。 所以这至多就是一场在“自己人”面前的密谋。 当李清月重新回返到李贤面前的时候,就见这孩子还真有几分狂放做派的天赋,甚至连袖口都给挽起来了。 瞧见她已给出了行动的手势,李贤当即抓住了她的手,脚步疾冲地朝着李治所在的住处走去。 这幅横冲直撞做派,真是将骤然见到这一幕的李治都给吓得不轻。 他平日里也从来没见过小儿子是这个表现啊。 再一看被同拽过来的女儿脸上好一派无奈,李治就更是一头雾水了。 李贤倒是已冲到了他的面前,朗声问道:“阿耶,您什么时候把孙思邈老先生接来洛阳,给阿娘看看?”! 第 54 章 054(一更) 李贤这话一出,李治下意识地就看向了李清月的方向。 他未曾开口,眼神之中的意思却已经泄露了他的问题,“你说的?” 他可没忘记,在显庆元年的时候,阿菟也曾经向他做过这个请求。 只是当时孙思邈行踪不定,加上李治觉得孙思邈本就会定期回返关中,这才没将人直接请过来。 随后摆驾洛阳,他被诸多事务分散去了注意,媚娘又早已像是从生育李贤留下的后遗症中完全恢复了过来,以至于李治竟险些忘记了此事。 或者说,李治本人也并没有对此抱有多大的执念。 毕竟,太宗在位之时,孙思邈也曾被接来长安看诊,包括长孙皇后也曾经经由孙思邈问诊。 可长孙皇后依然过世颇早,让他在九岁上就失去了母亲。 父亲晚年求助于丹方,试图改变风疾的致命影响,为大唐国运再多做几年事,却也依然没能挽回生命。 或许当他听闻孙思邈回返到长安的时候,会着人将这位天下知名的神医延请到长安来,遵循各朝规矩对其尊敬有加,也为自己结个善缘,却不会真花费大量人力,在天下各州之间寻找一个行医之人的踪迹。 这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什么必要。 正因为如此,在忽然重新听到这个请求的时候,李治还有片刻的愣神,想了想自己是不是确实没在这两年间收到孙思邈返回长安的消息。 应当是没有的。 那么这个将人请来的事情,就有点难做了。 他心中飞快盘算的时候,就见阿菟已朝着他摊了摊手,示意自己是不小心。 再看向面前李贤的时候,李治就能隐约猜到点情况了。 这大概率是李贤看到李清月后问起了阿娘怀孕的事情,进而自他姐姐的口中得知了孙思邈这个名字。 果然,李贤随后说出的话就证明了李治的猜测。 他来得匆忙,说话也着急,在有些话里便丢了些字眼,好在并不难将其拼凑出完整的状态。 在李贤的唠叨话说完后,只听得他又强调了一遍,“阿耶,您什么时候将孙思邈给接来?” 李贤满脸迫切地朝着李治看去,让李治既觉自己应当为子女孝顺而觉感动,又无端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偏偏与此同时,还有女儿在旁有着相同的诉求。 以至于这四道目光合并在一处,真是让李治想要将其忽略掉都不可能。 他只能开口解释道:“孙思邈行医于天下,如何能知道他身在何处呢?” 这确实是一句真话。 就算他费了人力去找,以方今这等往来通行不便的情况,等到将人带来的时候,只怕都已是一年后了。那还不如继续让尚药局的医官看诊。 还能避免让这些御医觉得,自己是被陛下嫌弃了。 可这种解释,若是跟阿菟这个早熟的孩子说,或许是能说明白的,跟李贤这 个真正的三岁小儿去说,那就有点麻烦了。 李治话音刚落,就瞧见他那平日里衣冠齐整的小儿子忽然一个扑棱躺倒在了地上,捂着脸大闹:“您骗我!阿耶明明什么都能做到,怎么可能找不见人!您分明就是不想让阿娘得到神医问诊。” “我想要阿娘健健康康地生下弟弟妹妹,不想要她出事——” 李治:“……” 他发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李贤躺倒下去的那一刻,阿菟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几步,仿佛是在说自己和这个弟弟不熟,不要把这种幼稚行为跟她联系在一起。 但当李贤一个不慎,在打滚撒泼之中将脑袋撞上了桌角,随即大哭出声后,就算是因为丢脸而觉不熟的情绪,也先暂时被李清月抛在了脑后。 李治刚自座位上起身,就见阿菟已一个箭步上去,将李贤给捞了起来。 她转头便厉声朝着门外喊了一句,“速传医官来。” 李治连忙补道,“听公主的话,去找人。” 李贤撞的那一下其实不重,但他想到自己居然连这么一个躺倒耍赖的行动都能出岔子,到时候姐姐给他的任务不能完成,他还要再丢一次脸,顿时心中悲愤,干脆哭得更大声了。 李清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李贤其实真有点发疯的天赋,还是应该说,他果然还只是一个孩子。 起码现在这个工具人,就做得相当称职。 她拍了拍李贤的后背,“阿耶怎么会不重视阿娘呢?只是人确实不好找。再说了,我也同你说过了,虽然孙神医有专门针对生子养护的药方,精通此道,每隔几日来给我们诊脉的医官也不差呀。” “你看,让孙神医在民间多给百姓看诊,不是造福更大吗?” 这后面解释的话,若是让李治来说,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但这话想要用来让一个小孩子明白什么叫做“造福更大”,估计是不太行的,大概就只剩下了拒绝的意思。 李贤抽噎了一下,张口又是一句“不要!” “我就要给……给阿娘最好的。有神医在,阿耶若生病了也能看诊。” 他抹了把眼泪,刚想顺带着摸摸自己的额头,又怕摸痛了,把手收了回来。 这才泪眼婆娑地朝着李治看去,“阿耶,只是耽误神医几个月的工夫而已。他要是想给百姓看诊,洛阳这里也有很多人啊。” 李治无奈,“行,我去给你请。” 但能不能找到,那就真要看缘分了。 可李贤是从李清月这里领了剧本来的,又怎么会让李治用这种打太极的方式糊弄过去。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姐姐之前告诉他的说辞,一扁嘴,眼看又要哭出来,“阿耶带人陪我一起去,您糊弄我怎么办?” “我……”李治服了。 这胡搅蛮缠的表现真是让人头疼。 得亏他是小儿子,上头还有个太子哥哥顶着,要不然李治非得把他拎起来,教教他什么叫做体面 。 可若是让他因为这个,答应了李贤这个也要跟着去的请求,李治也觉得不妥。 以李贤的年纪,还远不到可以出门的地步。万一负责出去寻人的回来告知,孙思邈行医到边境去了,难道也要让李贤不顾路途颠簸,也要前去那里吗? 这显然很不像话。 正是在他犹豫之时,他忽然听到李清月说道:“阿耶,有个折中的法子倒是可以试一试。” 他这个年幼却很有主意的女儿仰头朝他看来,“阿耶近来不是要回返长安吗?劳烦带我一程,我亲自往孙老先生家中走一趟,若他家中能寻到他近来消息,知晓他大略方位,阿耶再让人去发动周遭州府寻人,由我去请人。” “若是不能找到,劳师动众过度,不如只在此地留一线索,若等到孙老先生归家,再请他往太医署来一趟吧。” 这种相对温和收敛的找人方式,若是放在平日里,李治可能还要觉得让女儿出行有些不妥,放在李贤那倒地翻滚的表现后头,竟让李治无端地松了一口气。 他又听得李清月向着李贤解释道,“你年纪小,由阿姊去找孙神医,带回来给阿娘看诊,你看行不行?” 李贤没答话,但从他这个没继续闹事的表现来看,他大概是能接受这个结果的。 李治便开口道:“就由阿菟往京兆走一趟吧,若找不到人也无妨,尚药局医官随行至今,抵达洛阳已有一年,此地器皿药材全数齐备,绝不会出岔子的。” 毕竟,今年也不需要武媚娘在月份已大的情况下,还要随同他沿途赶路。 李治又问道:“只是,阿菟,这趟出行……你能应付吗?” 她虽然经常跟着刘仁轨在外面走动,在跟外人打交道的时候也从无怯场,按理来说,李治是不必担心于她的。可这一次先要往京兆华原去,往来之间起码要与他和媚娘都分开小半月的工夫,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李清月托着下巴思考了一瞬,方才答道,“应当无事!我有熟悉的侍从随行就好了。” 若不是不适合在李治面前先演完了一场戏又拆穿,李清月真想跳起来回一句,她才不怕独立出行呢。 有了李治的批准,此番与她一并同行的人数,也上升到了数十人。 因薛仁贵远赴辽东作战,这个筛选侍从人手的工作就交给了阿史那道真,由卓云前去交接。 阿史那道真在接到这个指派后都沉默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妹妹给公主做侍从,至多也就是教导教导公主武艺,却没想到,还能发展到今日就统领几十人的地步。 说不定还真能如她在早年间夸口的那样,在有朝一日得到更大的机会。 只是他还是不免有一个问题,“陛下真有如此宽心,令小公主以此等年龄出行?” 几乎是同时,李贤也朝着李清月问道,“为什么你这个年纪就可以,我就不行?” 李贤的脑袋上已经上过了药,因为没有撞破皮,也就没经过 包扎。至多前额还有一片红,看起来有一点可怜。 但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可怜的不只是身体上,而是心理上又遭到了一记重创。 为什么向阿耶请求寻找孙思邈的事情,以实际表现出来的那样,他才是其中的主人公,最后被允许出门的却不是他,而是他的姐姐。 这种郁闷感,让李贤很有将事情抖露出去的想法。 然而还没等他说出来,就听李清月回道:“因为你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你看,西域使者即将来到长安,阿耶肯定要带着阿兄一起去的,现在我也要去京兆寻人,那么剩下在阿娘身边的也就只有你了。” “我听说,阿娘需要在怀孕的时候心情舒畅,才能让怀着的那个弟弟或者妹妹更健康。万一有了什么事端,也需要有人在这里主持大局。” 李清月拍了拍李贤的肩膀,“阿弟,这个任务,舍你其谁啊?” 澄心目睹着这一幕,觉得李贤可能已经被她们这位小公主给彻底诓骗住了。 舍你其谁这种说法,甚至让李贤将手在后面的衣摆上偷偷蹭了蹭,以图将自己此前弄皱了的衣服全给捋平。 他看似不情不愿,实则迫不及待地接道:“那……那我就帮你做好这件事算了。” 当李清月将这番表现绘声绘色地说给武媚娘听时,饶是李贤并没有站在她的面前,武媚娘也完全能够想象得到,那究竟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不由轻笑了一声。 “你倒是真在学怎么做一个姐姐了。就是这手段吧……” 李贤将来不被带成跟班就不错了。 好在,阿菟办事向来稳妥,此番带着李贤看似是在瞎胡闹,又何尝不是在用另一种方法让陛下觉得,他的子女对他和皇后都有一份孝顺之心。 前有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后有李承乾谋反,李治对此事自然要多加留心,也更希望看到,在他清除了周边掣肘之后,家中的子嗣都能和睦相处。 尤其是亲子关系,更应该是一出双向发展。 李弘有病弱的缘故得到李治的关爱,阿菟会吵会闹也能办事,有另外一种方式博取到注意,反倒是李贤,他和李治的相处中总多了一点不够自然的东西,现在正好借着这一出做出一点改变。 以武媚娘看来,这是很有必要的。 何况,今日闹出来的这一出,又哪里只是在表示孝心和给她找神医呢? 在阿菟带着贤儿往陛下面前去之前,她就已先交代过了。 阿菟还跟她打了个赌,现在正是兑现的时候。 武媚娘又道:“我会先在洛阳将此地的医者募集起来,以便你寻到孙老先生后让他能有长期滞留此地的缘由。起码在需要安心静养备产之前,这点事对我来说并不难做到。” 李清月喜道:“有阿娘在此地主持,我就放心了。” 长安有太医署,洛阳也该有一个综合教导医术的部门。不过正如她之前和阿娘解释时候所说的那样,长安的 太医署是为了给尚药局提供服务于宫中的人手,也兼任为官员的看诊,洛阳这边却可以尝试着有一些突破性的变化。 比如说,将其和民间看诊结合在一起。 这便等同于是因皇后怀孕的缘故,小公主出于孝心请来神医,却福泽于洛阳百姓,这一出连环下来,势必能进一步稳固在洛阳的民心。 对于百姓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活着。 而医疗,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个部分。 就算没能请来孙思邈,将这些医者统一经由太医署的官员栽培一二,再放回民间,所能救治的病症也必定会更多。 至于另一面,她也不必担心会因为此事而耽误孙思邈的行程。按照李淳风所说,孙思邈已有打算在这两年间停下来脚步,重新收拾一番医书了。 他毕竟年岁渐长,不再能有足够的体力走遍名山大川,是时候从亲自问诊发展到完善医学体系,将平生所得记录下来了。 李清月琢磨着,她既然知道孙思邈的成就有多重要,也势必能对他的种种需要都倾力满足! 当然,这要先等她能见到人。 在努力说服了母亲不必为她的出行而担心后,李清月带着澄心、卓云、唐璿还有卢照邻等人一并跟上了李治回返关中的路途。 正好刘仁轨作为随行官员也要回关中,路上还能再尽到一下当师父的责任。 刘仁轨反正是已经认识到徒弟有多能折腾了,向她多提醒了几句注意沿路平安,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当这一行返京的队伍过了潼关后,天子仪仗朝着长安方向去,李清月则率领着那一队人往华原去找人。 事实上,要找到孙思邈的家并不难。当抵达此地后,提起孙神医的名字,村人纷纷为她指明了道路,直到停在了南五台山脚下的一座村屋面前。 比起后世所称药王盛名,这座住所真是寒酸至极。 唯独能值点钱的,竟是挂在院中的不少风干肉,似是由村人送来的,再便是那满院子正在晾晒的药材。 她让人上前扣了扣门,便见里屋推门而出了个未到及冠之年的年轻人,穿着一身褐布短衣行到了门前。 这年轻人眉眼温和,隐有几分书卷气,比起做药材行当的,倒更像是个纯粹的读书人。 李清月留意着他的手,发觉这也确实更像一双握笔的手。 在她打量着对方的时候,这年轻人也扫了一圈来人,似乎是有些讶异,这等身份的贵人居然不在长安城中求医,而是找到了这里。 想了想他们只有可能是来找孙思邈的,他一边推开了院门一边说道:“家父并不在此。还在四方行医采药。” 家父?李清月愣了愣。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孙思邈应当起码有八.九十岁的高龄了,为何他的儿子才这么小的年纪。 可想到自己此行前来不是来追究别人家事的,她又将这份疑问给压了下去。 而是如实向着这位自称名为孙行 的年轻人说明了来意和身份。 皇室公主亲自驾到,让孙行惊了好大一跳。要知道往年间也只有父亲去长安觐见的份。 虽然父亲无心官场,只想四方行医,可他这个儿子却是要念书,走科举之路的,在获知了李清月的身份后,难免表现出了几分忐忑。 在将人请进屋后,他便回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父亲此刻在何处。” “他寄送回来的信件之中也未曾言明他要在何时回返,只说他打算在前两年完成的备急千金要方基础上,再写一本千金翼方,取自如虎添翼的意思,以便能作为千金要方的补注。”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所说的话并非胡言,他也不是在应付这位年纪太小的公主,他转头就自后头的柜中将一封书信取了出来,朝着李清月递了过来。 “这是家父在半年前寄送回来的家书,不瞒公主,就连送信之人我都没能看到,就瞧见这封信被放在门口了,足可见他有多不想被人打扰了四方看诊的清净。” 李清月伸手将其接了过来,心中稍觉有些遗憾。 若真如孙行所说的那样,他在信中也不可能留有太多的信息。 果然,当李清月打开这封信,见其中的文字和孙行方才所说的并无差别。要从这一段想要修编千金翼方的想法和对家人的问候之中找出他所在的地方,当真有些麻烦。 可忽然之间,孙行瞧见这位小公主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当她重新开始有动作的时候,她将那张信纸朝着自己的面前又凑了凑。 系统带来的体质提升,并不只是四肢的力量,就像她在婴儿时期就表现出来的那样,还包括了五感的提升。 除了几个月大时候提前发育起来的视觉,还有……嗅觉。 所以这应该不是她的错觉,而是在纸墨的味道之外,她还闻到了信纸上的一股…… 硫磺味。②! 第 55 章 055(二更) 可有点意思的是,李清月将信纸又翻来覆去地端详了一番,却没从这上头发现硫磺的颗粒。 反倒是在信纸的背面有一点微微泛蓝青色的细碎粉末,沾染在了纸面之上。 以她闻来已有一点重的硫磺酸味,不应该这么不明显。 她又环绕观望了一番周围,“这间屋子应该是你用于读书的,不将药材放在其中?” 忽然听见她这么问,孙行连忙回道:“正是。寒舍简陋,也只有此地能用于待客了。” 好吧,可以确定,不是等信送到之后沾染上的。 “那便奇了……”李清月小声嘀咕。 她身在宫中,对于天下到底有多少品类的纸张心知肚明,其中绝没有一种是硫磺熏白的纸张。 或者说起码在如今这个时代,对于硫磺的应用还停留在相对粗浅的状态。 那么倒是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这个结果。 那就是这张纸所处的环境之中,有逸散出来的硫磺蒸气! “你阿耶有固定采购石硫磺并且自己提炼的地方吗?”李清月忽然问道,在孙行还有些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有此一问的时候,她又将信纸的背面泛蓝处递到了他的面前,“最好还要同时接触到这个东西。” 孙行小心地端详了片刻,眉头拧起。 比起父亲的那些亲传弟子,他这个做儿子的在医术上并不算擅长。 但耳濡目染之下,他也能炮制炮制药材,为此地的村人看诊,所以要将这一点痕迹认出来并不难。 这是…… “这是空青。我父亲曾经用它水飞点眼,用来明目。”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之色。 又听安定公主追问空青由来,孙行便答道,“空青此物的生长条件很苛刻,据我父亲说,他行医数年,也只在蜀中山谷见过。此地还不做随意开采,只定在每年二月份的时候,自某种特殊的铜矿边上挖掘出一部分来。” “蜀中还有一种说法,说此物能利九窍,通血脉,长久服用就能延寿,所以往往不将其对外出售。” 李清月垂眸沉吟。 以孙行话中所言,这个空青应该就是某种蓝铜矿伴生物。 按照唐人对于矿物的开采能力,还不足以找到其余出产地,便令其成为了蜀中特产。 “蜀中也产硫磺?”李清月追问。 孙行迟疑着点了点头,“我父亲留下的千金要方记载里,遵循的是早年间陶弘景《名医别录》中的说法,硫磺出自东海牧羊山谷,太山以及河西山谷之中。但以我父亲贞观年间在楚、蜀二地行游之中留下的记载,蜀中应该也是有的,而且不少。” “公主方才问我父亲是否有提炼硫磺的地方,在蜀中确实有一处。毕竟,药物之中,玉、石门类的不在少数,出产于益州的尤其之多。” 见李清月颔首示意他说下去,孙行继续说道,“便如抑制风痹、养护肝胆 的曾青,除寒热邪气的朴硝,消除胃胀邪气的硝石,医治蛊毒蛇毒的肤青,医治火疮死肌的青琅等等,均在蜀中山谷里产出。” “家父为能以低廉价格获取这些石矿药物,便与此地一名石矿商人往来频频……” 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公主的意思莫非是,家父此刻身在蜀中?” “也只能是一番猜测了。”李清月将纸中含有硫磺之味的发现也一并告知了孙行,而后说道,“毕竟,谁也不能确定,你阿耶会不会只是将纸和空青都给一并带出了。” 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孙思邈甚至有可能是在完成了在蜀中的采矿备药工作后,在离开蜀中的路上,才想起来要给家中送一封信。 若真是如此的话,她此前的推测便显得有些立不住脚跟了。 “不,他不会,起码空青这个东西不会!” 孙行深吸了一口气,见与公主同行的众人都因这话拔高了音调而纷纷盯向了他,忽觉压力倍增。 但他还是努力以平稳的语气说道:“蜀地石玉,多有服食过量招致后患的情况。比如昔年家父拜谒梓州刺史李文博,发觉他因过量服食白石英而患上了消渴症,可惜最终没能治好,只能眼看他撒手人寰。” “白石英用在方剂之中能振奋精神,尚且如此,空青能通九窍,难保不会如此!” “家父曾经告知于我,若不能将此类药物钻研透彻,绝不贸然将其用在药方之中。自然也不会将其在离开蜀地后随身携带,以防为人滥用,招致祸端。” 孙行笃定地说道:“所以倘若公主所料不差的话,家父确实身在蜀中。” 蜀中啊…… 得出了这个结论,其实是应该让她感到欣喜的,可也恰恰是这个结果,让她有点犯难。 她之前跟李治说过,等找到了人,她打算亲自去请。 在她早已盘算好了一番说辞的情况下,应当更有机会能将孙思邈接去洛阳,甚至将他著书立说、教授弟子之事也选在此地。 若是获知孙思邈身在河南、山东、山西这样的地方,从长安出发前往,因大唐官道已基本建设完成的缘故,几乎不会有什么麻烦。 有屯营兵马随行,就算是李治,也不至于需要担心她的安危。 可蜀中却……却有些不妥。 这里固然在南北朝之前就已经以蜀锦知名,甚至堪称经济优渥。乱世交锋中,也因天险隔绝而保留下来了更多的人口,但—— 其间风俗却多为关中人士所鄙薄,觉得此间之人好斗犯上,情缘淡薄,还多有劫道之举。 贞观二十二年唐太宗令剑南道伐木造船,当地长官急于求成,还一度酿成了二州动乱,直到朝廷军队抵达,才将其平息下去。 说这里是龙争虎斗的混乱之地也并不为过。 正因为此地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遥领益州大都督位置的,也往往不会是很受宠的皇子。 比如说,现在遥领这个 位置的,就是李治的二儿子李上金。 而更可惜的是,既然是遥领,李上金自然不会身在蜀中。 想想看吧,连挂着名头的那位都不在川蜀地界,那倘若她直接冲到李治的面前,说她想要去蜀中找人,李治会给出何种回复。 大约不是让她等着孙思邈出蜀,就是派遣专人前往蜀中寻人,让她打消亲自行动的念头。 可姑且不说这种方式能不能顺利地将孙思邈给带回来,就是冲着另外的一个目的,李清月也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往巴蜀走一趟。 早在显庆元年生日的时候,李素筠就同她说过,有些地方为了驱逐恶鬼,将硝石也一并放在爆“竹”之中,开始演变出了炸药的雏形。 南北朝那些炼丹的道士们,也在一次次的炸炉之中,窥见了降低硫磺毒性的灼烧方法,以硫磺、硝石和硵砂形成一种叫做“伏”的东西。 当然,这些都还距离真正的火药相差甚远。 可作为后世之人,当李清月先后听到硫磺和硝石都在蜀中产出的时候,她大概做不到毫无波澜。 一想到此地不仅有孙思邈,还有炸药的大量原材料,李清月便盘算着,她无论如何也得往蜀中走一趟! 既然征得阿耶同意这种话不好说,那就…… 先斩后奏好了! 这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没错,就是这样。 她朝着孙行问道:“你可愿意陪我往蜀中走一趟?” 孙行很想说不行的。 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正在闭门苦读的书生,还远没有到能跟权贵这般接触的地步。 可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当那位小公主问出这个话的时候,她后头的有位女侍卫露出了个锐利如刀的眼神。 在对比了一番敌我形式之后,孙行觉得,自己可能还是顺从一些为好。 何况,眼看着他父亲也要被从蜀中邀请去洛阳,那么他应该很快就不用一个人在这队列之中了。 但就算对于自己的前路有了几分心理准备,孙行也属实没想到,这位小公主竟打算在未经天子准允的情况下前往蜀中! 这是个何等危险的举动! 偏偏,他并没有劝谏对方的资格啊…… ------ 大半个月后,一列车马自长安出发,预备翻越秦岭前往汉中,而后进入蜀地。 倘若有人在路边驻足,朝着这些车马看去,试图辨认其身份的话,就会从这些人大多深青浅青色的衣着和神情之中推断出,这是入蜀官员赶赴上任的队伍。 显庆二年,为满足洛阳选官的要求,在李治自洛阳回返长安、西域使节又还未曾抵达之前,朝廷开办了一次制举。 自元月通知下达,到二月末举办,其间用于给人准备考核以及行路来此的时间并不太多。 不过各方候选官员和通过科举的学子早已习惯了制举的突如其来。 所以比起对这项选拔的 突然开办而惊愕,他们更应该庆幸的是,能有机会凭借着制举获得对应的官职。 不必再蹉跎时日了。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55 章 055(二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可理想很美好,现实却给了绝大部分人以重重一击。 能得到上州委任,甚至是一举成为洛州、雍州官员的,终究还是少数。 有些得到授官的,看着自己手里的委任状,恐怕还觉得自己不如继续维持原本的状态,等待下一次制举。 但这种事情,显然不是他们可以选择的。 拿到了委任,就得上路。 “孟将,你深受国子监祭酒器重,又如此年少便举进士科及第,不过是因为没有门路可走,就得被派遣到青城县里做个县丞,你就甘心吗?” 张柬之循声朝着问话之人看去,见是自己曾经同在官学之中上课的同僚,本还有些冷硬的神情,也稍松了几分,却还是朝着对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回道:“此事没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大唐国情在此,人才济济,能先得一官职,一边处理庶务累积经验一边继续学习国策,未尝不能在往后的铨选、制举中任职。” “再说这益州蜀州之地,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吧?” 张柬之家世不显,所幸有些依靠着读书出头的本事。现下初入官场,一字一句都不能说错。 就算明知同僚乃是为自己打抱不平,也不能真在话中这么说出来。 见他提醒的话语有些严肃,那同僚也非不知好歹的人,但还是免不了压低了声音回道:“没那么糟糕?太宗年间所编纂的隋书中都说了,此地百姓多溺于安乐,富贵盈门而不知上进,边野多有奸藏之辈。我等去了这样一个地方,要如何做出政绩来?” 没有政绩,便无从谈论什么考核之说。 更何况,川蜀能屡屡被作为流放之地还是有其道理的! 有多少死在任上的蜀中官员,早已给他们做出参考了。 他越说越觉悲观,却听得张柬之不疾不徐地回道:“你别这么想,如何做出政绩这件事,不是已有前人为我们做出参考了吗?” “秦时有李冰父子导引汶江,修筑都江堰,令成都有水泽灌溉。到了贞观年间,有高士廉担任益州都督府长史,同样选择用水利之事作为改善民生、缓和关系的手段,还在此地大兴教育。” “他的儿子高履行也同样是能臣干吏……” 张柬之说到这里,又忽然停了下来。 他发觉自己选择的这个例子有点问题。 因为就在上个月,益州都督府长史高履行被贬官洪州都督。 不过这倒不是高履行在这个长史任上做了什么错事,而是因为他的父亲高士廉乃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舅舅。 换句话说,高履行是长孙无忌的表哥。而这两人之间的来往早年间就很密切,就算高履行在益州做官,也没能动摇这份情谊。 若是在寻常时候,这种往来至多也就是个亲戚关系罢了,高履行甚至还能算作是李治 的表舅和姐夫,可放在如今却成了个大问题。 自韩瑗也遭到贬谪、洛阳为东都的政令推行下去后,长孙无忌的党羽在这数月间遭到了疾风骤雨一般的打击。 高履行也没能从中免灾。 他的妻子东阳公主上书陛下求情,并未能够改变李治的决议。 张柬之虽然没能亲自身处于这片权势争斗中,却也凭借着他的政治直觉,感觉出了点风向。 他甚至在想,值此动乱之时,他恰好被派遣到川蜀地界上来,会不会也能算是一件好事。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他那位同僚说道,“你说高长史啊……这么一说,我又觉得我们的情况还算不错了,毕竟,有那位在对比呢。” 他动了动脑袋,示意的方向正是队列之中体型最大的那一架马车,而这其中坐着的,就是接替高履行成为益州都督府长史的人。 “和他一比,我又觉得心气舒坦多了。” “你说这位新长史惨不惨。明明在洛州成为东都所属的时候,该当成为上州要员,却因瀛洲长史在此番制举之中拔得头筹,顶替掉了他的位置。” “也不知他这得算是倒霉还是走运,说什么他协助安定公主筹办水陆法会之事表现优异,陛下不忍将他降职,干脆先在益州都督府长史位置历练两年,再行重用。” “呵,”这人干笑了一声,“能从这个位置上升职的人能有几个?除非那位安定公主还能记得这个段长史的名字,在陛下面前再将他提一提,不然……” 不然怕是要在这里待上小半辈子了。 说起来这段宝元的名字倒很是贵气,就连这位长史本人长得也有几分福相,就是运气背了一点。 但他大概不会想到,那个被他提到的安定公主,此刻就坐在那架马车之中,和段宝元相对而望。 饶是已经在出发上车后不久就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段宝元还是忍不住又抱着脑袋哀叹了一声。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想想他原本稳步向上的生活,就是因为他们那位洛州刺史贾敦颐病故,他就恨不得在抵达川蜀后再给贾刺史多上两炷香,以求对方的庇护。 倒是李清月淡定得很,“你也别苦着脸啦。益州都督府总领八个州的事务,相比起洛州,确实在地位上有所不如,在统领的范围上却是大大超过了。” “自高士廉、高履行父子任职益州以来,此地的民风大有改善,你也不必对此地抱有什么偏见。” “好职务啊!” 段宝元叹气,“公主,你觉得我担心的是这个吗?” 其实他看得出来的,就连陛下的表舅都在最为得势的时候被派遣到此地来当长史,就是知道这里有油水可捞,有政绩可做。 他来此地确实是升迁,像是空降了一个贾敦实之后对他的弥补。 他犯愁的完全就是面前这人! 益州都督府长史做不好,被革职查办,也起码得是半年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可安定公主若是在益州出了事,他的脑袋直接就能搬家! 你说我跟来这件事啊?其实你不用担心这么多。 李清月掰着手指数给他看。 你看,第一,我阿耶并不知道我来这儿了。我跟他说孙思邈老先生可能身在蜀中,找人不大方便,我还是继续回洛阳陪我阿娘去,然后又让人送信给了阿娘说我要去找人。只要阿娘那边将消息隐瞒下来,阿耶就不会那么容易发现。” “到时候用一句孝心作祟也就解释过去了。” 段宝元听得很绝望。 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皇后殿下能不能接受这么个小孩往蜀中跑。 谁家孩子是这种风格的? 偏就李清月很有信心,已是振振有词地说了下去,“其二,我选了最安全的入蜀方式。” “若是我自己行路,便是有侍卫在旁,也难免在路遇劫匪的时候遭遇不测,可你看看我们现在这个队伍,这是你这位长史,还有那么多县官的上任队伍,谁敢吃饱了撑的,来打劫这样的一行人?” 肯定没有吧。 她这个过于理直气壮的表情,让段宝元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这是对他们这些人的夸奖,还是让他更加无奈的重磅一击。 “其二——” 李清月伸手一指同行的孙行,说道:“都说关中人士来到蜀中多生病症,所以我还给自己带上了一个医者,以备不测。” 孙行:“……” 他已经试图告诉公主,他从他父亲那里传承来的医术,充其量也就只有十分之一而已,能应付寻常疾病,却不能解决疑难杂症,但好像用处不大。 起码现在,他就成了一个极好的借口。 李清月端坐车中,冲着段宝元露出了个笑容,“段长史请放心,这趟蜀地之行,我必定让你再立一件功劳!” 段宝元眼前一黑。! 第 56 章 056(一更) 能不能立功,在段宝元这里,很明显不太重要了,对他来说更要紧的是,要如何看顾好这个小祖宗。 以她这等有主意的样子,通知陛下将人给领回去,肯定是行不通的。 万一还因此招来了她的不快,反而有些不妙。 至于将她给说服回去,段宝元就更做不到了。 且不说李清月罗列出来的那一二三条理由,就说她等马车行离长安更远后又说的话吧。 她跟段宝元说,贞观元年到贞观五年之间,她的外祖父武士彟担任的都是利州都督。 利州是什么地方?利州就在“汉中”梁州紧邻的西南方向。 他们要走褒斜道进汉中,就要先经过梁州。要从金牛道入蜀,就必定要自嘉陵江南下,从梁州途径利州而过。 按照李清月的说法就是,她阿娘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刚好就生活在利州,她这次入蜀,还能算是效仿母亲、参观故居呢。 段宝元:“……” 多可怕呐,但凡给她瞧见点东西,她都能想出一连串的理由来。 这种本事是正常人能有的吗? 倒是同在此地的卢照邻说了句公道话,“皇后殿下当年在利州之时,还是随同父母居住在此的,公主此举还是危险了一些。” 结果他立马就瞧见李清月把头一抬,问道:“你卢升之要成文学大家,不走南闯北一番,怎么能既写出边塞雄关,又写出山南风情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幽州人士,此前也未曾来过此地吧。” “就算不以文学家目标要求自己,是想出将入相的话,这蜀中既有山中栈道,又有蜀锦行当,还有水利堤坝可以考察学习,怎么能因小小困境,就放弃此行?” “再说了,既是要为阿娘延请名医,更不能惧怕这等艰难!” 卢照邻没话说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打从给小公主当向导开始,就已经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在他败退下阵来的时候,朝着段宝元投去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他已经努力过了,确实没能说服对方。 那就先这样吧。 至于余下几人,不是公主的侍从就是贴身宫女,在做主的人已做出了决定后,他们要做的就只是让公主的入蜀之路变成更舒坦一些。 同在此队列之中的张柬之敏锐察觉,在出行当日的夜幕行将降临的时候,那位段长史令人将其中一架用于装载货物的马车给收拾了出来,又将寝具、书籍和食水都放在了那辆马车上。 这些负责收拾的人行动得并不张扬,看起来就像是为了协调各辆马车的重量,而进行了一番挪移,方便随后的翻越秦岭。 可对于有心人来说,这明摆着是要给人腾出地方。 不过怎么说呢,刚经历了一番进士科及第之人补官青城县丞的情况,张柬之对于自己的官场生存之道已有了自知之明,绝不打算给自己招惹什么麻烦。 想来这最多也 不过是段宝元的私事罢了。 能有什么事呢? 只是当入夜后他隐约窥见自马车中走下来的人后,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他拉着自己的同僚,指向唐璿的背影小声问道:“你觉得此人的气度仪态,像不像我们在参与制举之前在考场外见到的维护秩序之人?” 张柬之觉得自己的眼力并不算差,就算唐璿没穿着侍从着装,他也能对比出这份相似来。 这可不是寻常侍从能有的状态。 而且再看段长史的侍从对他的尊敬态度,更能看出些端倪来。 那同僚倒也不是个蠢人,经由这提点,确实察觉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可忽然之间,他又神色大变,朝着张柬之重重地摇了摇头。 “我们还是别在此事上深究了。” 见张柬之的脸上尤有不解之色,这位同僚低声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记了,梁王是什么人。” 古名汉中的梁州,以梁州都督总领山南西道四州事务。时任梁州都督,本身也被敕封为梁王的,正是废太子李忠! 自永徽六年废王立武事件落下帷幕后,李忠就从原本高高在上的太子变成了必须前往汉中封地的梁王,身份一夕之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张柬之经由同僚这一提醒,也骤然想起了这件要紧事。 这样一来,与段宝元同行之人倘若身份贵重,极有可能就是去查看这三年之间,废太子在汉中是否有所异动。 他们若是贸然上前问询,插手到了上层风云之中,别说什么趁机升迁,能保住小命都算不错的。 政治上的“人均脑补怪”环境,反而让李清月安安稳稳地坐在车中,直到外头的山道变成了相对开阔的视野。 自外头隐约传来的声音,正是一句“汉中到了”。 李清月小心地自车帘缝隙之中看去,想要看看这个也有“鱼米之乡”称呼的地方,到底是何种风貌。正见清明谷雨之后,山野之间早已是绿意一片,官道邻近着的田地中,也早是黍麦青青。 自周遭愈发和暖的气候中不难感到,此间确实是个利于种植之地。 想想汉水自汉中发源,一路东流,联通荆襄之地,甚至能将江淮物资运送到这里,便不难猜到为何此地能有军事咽喉的地位。 可在车队经由褒斜道尽头的褒城,朝着梁州治所南郑而去的时候,李清月却察觉出一些异样的地方来了。 “为什么……这附近的人这么少?” 南郑何止是梁州治所,也是山南西道的治所。按照寻常人的理解,就算比不上长安洛阳等地,应当也不会相差太多。 但很显然,差别有点过大了。 自褒城往南郑而去的官道上,往来间几乎不见人烟,也不知到底是谁在耕作这些附近的农田。当车队在南郑城外停下,由段宝元前去和那位梁王通报往来的时候,李清月端详着进出城门的人数,更觉奇怪。 她们抵达此地的时间正是 日近午时,总不能说那些田间劳作之人到了此时还在家中未曾起身。 “因为梁州人口确实不多。”澄心想了想,还是开口解释道。 她虽不知道她彼时大酺之中已将自己的底细暴露了个彻底,只是眼见小公主自跟随刘仁轨学习时政以来,便没少将注意力放在体察民生上,对她早有几分愈加敬重之心。 此刻见她扒着车窗怔怔出神,就算明知道等段宝元回来后也能给她做出一个解答,还是决定先行作答了。 “我还记得的记载应该是在贞观年间做过的一次统计,当时的记载上,梁州境内只有六千六百户。” 李清月讶异,“六千六百户?” 就算除掉这个记载之外,各地还有被藏匿起来的隐户,再加上这十几年间因战事平定而恢复过来的人口,整个梁州的人口也不会超过四万。 但这可是汉中啊! 或者说,因为梁州占据的乃是汉中最好的一片土地,汇聚在此地的人口基本可以算是囊括了大半个汉中。 想想关中的百万人口,再对比汉中的四万,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差异悬殊得过头了。 “确实是只有这么多。”似乎是怕李清月对此并不相信,澄心又耐心解释了一遍。“我阿……我之前听人说过,似乎是因为数年之间,外流逃亡出去的人口比流入此间的人数更多,这才导致了此地的人口一直多不起来。” 至于到底是何原因,有些话以她的身份是不能说的。 但她不说,并不代表李清月不能顺着这“逃亡”和“流入”往下推断。 她琢磨了一番,发觉好像还真是澄心所说的那么一回事。 刘仁轨在教授李唐历史的时候曾经跟她说过,在统一天下的进程之中,对于川蜀之地曾经发起过为期数年的招抚。接连三批入蜀的官员,有的持以怀柔政策,有的奉行高压政策,有的则将蜀中当做了自己的地盘,最终形成了一种平衡。 那些盘踞蜀地的豪强势力依然盛行,只是和大唐派遣出来的蜀地官吏之间各自为政。 作为蜀地和关中之间衔接的桥梁,梁州在大多数时候都是由被贬抑过来的皇子宗亲任职都督。 这些人所要做的,并不是在此地大力发展营生,而只是确保蜀地不会在忽然之间脱离李唐掌握独立在外。 李清月不由叹了口气。 是了。 连上司都不对其上心,又怎么能指望百姓能将此地发展起来。 当汉中没有足够吸引力的时候,怕不是个个都想着早日离开此地。 至于外来人口不足……想想她们方才经过的褒斜道难行,百姓若真是因为饥荒的缘故才要选择从长安外流,又怎么会选择梁州这样的地方。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瞧见在她的视线之中,有一支色彩分明、上下腾跃的队伍正在前头经过。 一改方才往来人数寥寥的情况,随同这支队伍而来的还有不少围观的梁州百姓。 李清月连 忙抬手中断了她和澄心之间的话题,将目光朝着那个方向转去。 这支队伍打南郑城中行出,在行到她们附近的时候,李清月方才意识到,这些衣着鲜亮的人大多面带彩绘,或者戴着一块面具,手持着木质的盾牌斧头,以一种并非寻常人走路的方式腾跃跳动而行,分明是在表演傩戏! 可若要去算近来有什么重大节日可用于傩戏庆典,李清月又翻遍了脑海也没找到。 她又隐约自那队人的手持之物中瞧见了几根黑白长幡,不知为何觉得有些违和,当即朝着身边的唐璿吩咐,让他将围观的人群中请一个过来给她解惑。 “您问那送祭的队伍?”这自称名为赵六的梁州人士得算是个开朗外向之人,加上李清月此刻的装扮看上去也只像是个寻常的贵族女郎,而不是公主,他便只当自己是领了钱来说话的。 那傩戏的队伍需要些充场面的观众,可从头跟到尾,也只给二十文钱,可没法跟眼前这位出手阔绰的女郎相比。 他掂了掂自己手中的钱袋分量,原本还因为被人找上的几分胆怯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了格外真实的笑容,“那是梁王说用来给母亲送葬的。” “虽然我们这些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前皇后送葬不在长安举办,却要用我们这里的鬼神风俗来筹办。但梁王都这么说了,那些人也就照做……没有跟长官过不去的道理嘛。” 他说的轻描淡写,李清月却听得脸色一变。 梁王李忠所要送葬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王皇后”。 当然,自母亲被改立为皇后之后,王皇后就不应当再被称呼为皇后,可李清月还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就已经过世了。 昔日的世家贵女在被幽闭于禁室的时日一长,便是当年再如何风光傲气,也只剩下了无限的憔悴。 李治在自洛阳回返长安之后探视过她一次,不知道是王皇后对他再行顶撞之举,还是因为李治不忍心看她继续遭受这等煎熬,干脆给她送了一杯毒酒,对外宣称王皇后病故。 李忠的生母已在几年前过世,现如今就连曾经的养母也过世了,若要为母亲立碑纪念,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 可瞧瞧他折腾出来的都是什么动静。 若逢正月里大傩驱邪也就算了,偏生他要搞出这样的一幕。 李清月想了想,觉得还是先不便在这个问题上继续问下去,就转而问道:“挣这个钱比耕作更多吗?我看此地人少地多,该当有很多杂事要做才对。” “您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吧,”赵六嘿嘿一笑,“那种地能赚几个钱呀,说不定没种出个结果来,就都被别人给收走了。”② “还不如定期南下,往那蜀中矿产地做一阵子劳工,进项还更多些。家里的田地就刀耕火种,捞些随便长长的麦子得了。正好如今还不到需要南下做事的时候,能多赚点其他的钱,总是更好的。” 他讨好地笑了笑,“您若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大可以一口气问出来,要不然我拿着这笔钱,还 觉得有些心中不安呢。” 唐璿在将他请来的时候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 看在这个钱的面子上,就算问话的只是个小孩儿L,他也必定拿出足够认真的态度来回答。 李清月想了想,说道:“将你知道的巴蜀和梁州的大略情况都说说看吧。” …… 赵六离开马车的时候,手上已又多了个钱袋。 他龇着牙花咬了自己的手一口,察觉到了疼痛,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而是当真遇到了这么一个散财童子,让他拿到了一笔额外的进项。 “财神啊……” 他刚嘀咕出声,就见一个从长相上来说更像财神的大官朝着他这个方向走来。 他也没敢去瞧对方脸上是个什么表情,碰到那绯色官服就已先将脑袋低了下去。 所以他也未曾瞧见这人的脸上极力压制着的余怒未消,拍了拍脸颊镇定下来后,这才登上了他方才下来的那辆马车。 段宝元一见到李清月就开始大吐苦水,“您是没见到您那位兄长是个什么做派。” “我去上报官员途径之事,他倒好,让人告诉我,他今日的卜卦结果是不宜见人,因此谢绝外客到访。” “不宜见人?”段宝元说到这里,像是又想到了彼时看门之人的说辞,音调往上扬起了不少,“那他怎么还在这里为人主持傩戏祭礼呢!” 李清月打断了他,问道:“后来见到了吗?” “见倒是见到了,”段宝元唉声,“但见到的这位梁王,简直像是个疯子。” 想来也能理解,忽然从储君的位置掉落下来,任凭是谁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落差。 明明距离天子只有一步之遥,却成了被流放梁州之人。 以至于段宝元见到他的时候,在他身上穿着的何止不是亲王常服,不是官服,而是一件女人的衣服! 那十六岁的少年人神容疯癫,要不是还需有几件公务要同他交接,段宝元是一点都不想跟他打交道。 段宝元喃喃叹道:“我看他是在这个位置上坐不了多久了。” 反正,换一个正常一些的梁州官员在任上,对他这个动辄要将蜀地情报汇入长安的人来说,肯定是更好的。 李清月闻言,露出了个若有所思的神情。 听起来……这其中好像大有可为啊。! 第 57 章 057(二更) “介意我问你两个问题吗?”李清月再度开口。 段宝元心中腹诽,她上马车的时候都没给个提前的知会,与强盗行径无二,现在倒是很知道礼数问题。 但想归这么想,段宝元还是回道:“请公主说来便是。” 他并不难察觉,这位小公主在问出这话的时候,表情远比此前要严肃正式得多。 仿佛……坐在他对面的已不是这年幼的女童,而是以安定公主为代表的皇后势力。 可就算真生出了这种错觉,段宝元也还是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 或许,在他自南郑城中折返后先来到公主面前,吐槽前太子李忠的所为之时,他的立场就已经很明确了。 李清月没管段宝元这番复杂的心思,随即问道:“其一就是,你觉得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段宝元揉了揉自己的脸,试图将今日和那位前太子见面时候的细枝末节都给回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做出了判断: “起码我可以确定,他没有真的疯。” “十六岁的少年人还是学不会隐藏的自己的情绪。我说,我是前往蜀中赴任,在此之外陛下并无其他消息需要带给他这位梁州都督,他是绝对有失望之色的。” “但是我不能确认,他这个疯疯癫癫的举动,是因为太子位被废黜后自暴自弃,还是想要用这种自污的方式来自保。” 若是前者的话,可能也是对陛下向来漠视他这个长子的愤慨,若是后者的话…… “这个自污的说法会不会有些不妥?”李清月思索片刻接道,“王氏因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而获罪,梁王不会不知道,他以鬼神傩戏祭奠王氏,势必更令阿耶震怒。到了那个时候,直接将他处死都是他活该,何必留下这样大的把柄。” 起码对李清月来说,太子李忠和王皇后同样,都是已站在阿娘对立面的政敌,和李素筠李贤的情况不同,绝无被拉拢到身边来做事的可能。 既然能逮住这样一个把柄,直接将人置于死地就好,还免得在将来给自己留下后患。 李忠应该不会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打击。 所以自污也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污,这是起码的标准。 段宝元闻言动了动眉头,“公主从何处听说的他祭奠王皇后?他在举行此祭礼的时候所说的只是祭奠母亲而已啊。” 啊,不是吗?刚才那个梁州人就是这么说的…… 李清月刚生出了几l分疑惑又倏尔恍然。 是了,李忠说自己祭奠母亲,可对于梁州百姓来说,他们的这位长官乃是前太子,太子的母亲自然是皇后。 又恰逢王皇后过世不久,这相互之间以讹传讹就成了这个样子。 是在穷乡僻壤会出现的情况。 所以李忠的举动不算错,只是祭奠宫人刘氏的话,最多被罚,却不会死。 “其实我觉得公主倒是不必对他是否疯癫分辨出个真假来。”唐 璿忽然在旁说道,“当他已无重回太子之位可能的时候,公主只当他是真疯就行。” 长孙无忌倒台在即,王皇后已故,那么这两个对李忠来说的重要支持,已不可能给他带来翻盘的机会。 最要命的是,李忠还没有李治对他的宠爱。 只怕对李治来说,只要他瞧见李忠就会想到,他当年到底是如何被迫确立太子的,不将他当做自己的耻辱才怪。 而梁州这个人口稀少、豪强林立之地,也不可能给李忠以效仿汉中称王、谋夺天下的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他,他就算只是在装疯卖傻又有何用呢? 李清月目光一亮,向着唐璿赞道:“你说的不错。” 她是当局者迷了。 倒是唐璿的表现,看起来是随同她跟着刘仁轨上课的效果不错。 他这一句下意识的提醒,也不难让人看出—— 在她身边效力将近两年,已让唐璿很清楚,他要凭借着谁的支持才有可能平步青云。 李清月在心中又有了几l分盘算,但并未在此时说出,而是朝着段宝元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其二,如你所说,他在府衙之中以占卜术判断今日是否见客,以皇子身份却身着女装接见益州都督府长史,但现如今朝堂上的情况,段长史你是知道的。” 段宝元吞了口唾沫,这就是要明言来说了。 但反正对他而言做出抉择已是事实,不必拖泥带水。 “是,以韩侍中为代表的长孙太尉同党被贬,又有前益州都督府长史被贬,与之相对的是李中书与许侍中的重权在握,多的是人想要将废太子作为晋升之阶。” 李清月问:“那么为何无人向上检举呢?” 段宝元迟疑着说道,“以我猜测,这其中可能有几l个理由。” “说来听听。” 段宝元道:“陛下素来重手足情谊,便如昔年吴王李恪谋反一事,陛下就曾经为吴王和荆王求情。到了今时,虽是将梁王贬谪到了此地,但也依然给了他在此地自主处理政务的权力,而非将他软禁起来。若我是梁州官员的话,是不敢随意将其上奏天子的。” 那毕竟是陛下的长子! 听说在他诞生的时候,陛下还在太子位置上,彼时在位的太宗因太子有后而高兴地在宴席上以舞相庆。 谁知道贸然举报梁王,到底是会让陛下觉得此人忠诚可用呢,还是反过来激发起了陛下对梁王的同情心。 又或者,陛下打算对梁王继续放任自流,便给这举报之人一个管教不力的罪名。 李清月点了点头。 毕竟不是人人都如她一般,能听到李治在洛阳宫中说出的话,知道他竟已打算将皇后所出的子嗣单独排序。 可见在他的心中,其余子女都是什么地位。 说什么垂怜太子,更是绝无可能! 但对于官场升迁不易的臣子来说,这确是应当谨慎一些,再观望观望 的。 段宝元继续说道:“再便是,长孙太尉确有被陛下处处节制的意思,但到底还没有真正下台,若是陛下与他重修旧好,在此时对着废太子落井下石的人,恐怕日子就不好过了。” “非要说的话,还有个理由。废太子并不仅仅是梁州都督,还是以梁州为封地的梁王。此地的官员之中,出自早年间太子府嫡系的还有几l人,有他们从中拿捏斡旋,要将有些消息隐瞒下去并不难。” 段宝元刚说到这里,就听他的侍从忽然在车外来报,说是梁州都督府长史邀请他往南郑城中再走一趟,既算是为他接风洗尘,又打算向他致歉。 这话说得含糊,不过是因何事致歉,还是不难猜到的。 为的正是梁王今日的表现。 段宝元犯难于自己如何应付,却忽听小公主已抢先一步说道,“你去吧,这不正是印证了你方才的猜测吗?你既要在蜀中任职,和这边打好关系还是应当的。” “对了——” 段宝元刚挪出去了半个身子,就听李清月又补充了一句,“记得将与会官员都在什么职务上记下来,也记一记他们对你的态度。” 这是为何? 段宝元跳下车去,朝着那前来传讯的梁州小吏走去的时候,在心中琢磨。 小公主年幼却心思深沉,以他看来,她何止是在洛州将那些和尚玩弄于股掌,如今还盯上了那位下台的太子。 又或者,这也是出自于皇后的授意。 但看她的表现,她好像并没有打算直接将梁王的种种行径举报给陛下,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这又有些让人吃不准意思了。 哎,算了,他想那么多做什么! 反正在没将小公主安稳送回关中之前,他的脑袋都还只是在脖子上寄存着而已! 按她说的做就是了。 李清月没忽略掉段宝元脚步忽然趔趄了一瞬的表现,总觉得他心中应该没说自己好话。 但她决定先不管此事,一边摇了摇头将其甩出脑海,一边很有小大人做派地指挥着剩下几l人,“等夜幕降临之后,你们陪我出去走走。” 方才找上车来问话的赵六,能在李忠母亲和王皇后之间直接画上一个等号,足可见有些从民间传来的消息能有多不靠谱。 那么另外的话,她还是自己去现场考察一番吧。 可惜白日出行容易被人发觉她的特殊之处,还是得晚上来办。 好在,他们并未身在城中,没那宵禁的限制。 自扎营之处往城东面的旷野而去,不多远就瞧见了一片片的耕田。 李清月漫步而行,便见这梁州地界上的地广人稀,在旷野之中愈发明显。 若说南郑城中还有人声灯火,在今夜无月的天穹之下,城外便真是四处黢黑。 她早将身上的累赘衣裙换成了跟随卓云习武所用的劲装,直接寻了个地方跳下了田地。 “公主……” “嘘,小点声。”李清月回头警告,我们是来偷偷考察的,有点自觉好不好?▍” 方才出声提醒的卢照邻:“……” 公主在前几l日还说,他若有心要朝着文学家的方向发展,总该走南闯北,领略各地的风土人情,就如这山南道的民风民俗。 可若真要让他记载南郑是何种样子,他怕是要写出一句“已乘晚来兴,还踏一春田”了。 说出去谁信啊,这大半夜的,公主身先士卒,偷偷造访梁州老农的田地。 想归这样想,眼见唐璿和阿史那卓云已是脚步稳健地跟了上去,生怕落后太多,便要找寻不见公主的踪影,卢照邻也拎着手中的提灯追了上去。 没走几l步,就见小公主已在一处青苗旁蹲了下来,还在嘀嘀咕咕着什么。 “之前在远处看着,还觉得此地草木青青,近看起来……” 若是光线明亮的话,众人大概不难看到李清月的眉头拧起了一瞬。 饶是她觉得自己算不会种田的那种,只在穿越前参加过几l次下乡支教,顺带见识过一点农耕;她也很清楚在方今这个时代要谈农作物高产简直是在耍流氓—— 她都觉得这田地里的麦苗长得好生磕碜。 按说自汉代就已有种植农书,到了北朝时期,还有一本农学著作《齐民要术》,在国子监藏书的地方她就曾经看到过,可这田地之间,何止是不按区田划分,没有翻土深耕的痕迹,还几l乎没在田间寻到沤肥的踪影! 说是刀耕火种的天生天养真是一点不错。 倒是这田地的肥力和湿润程度堪称优越,或许正是因为没有过度开垦的缘故。 也不知道到底是应该庆幸于此事,还是应该说,这也是一种悲哀。 她起身继续朝前走去,“走!换几l块田看看,这里有多少种农作物。” 唐代已非汉末与南北朝的小冰河期,这一点上,在李淳风为李治解释洪涝灾害由来的时候就提到过。 若论气候优势,汉中甚至还比关中更强。 并不是因为她先随从上任的官员一并翻越了秦岭,感到过山中寒凉,而确实是汉中地界上的温度更高。 可摸黑在田垄上走出了不短的距离,让李清月这两条腿都有点走累了,也只瞧见零星的杂类作物。 而且,她也并不难发现,越是距离南郑远的地方,田间的作物也就越显稀疏。 “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连田中的杂草也不清理一下。”卢照邻已累得在田边直接坐了下来,随手一拔,便是些在清明雨季之后疯长的蔓草落在手中。 “你今日不是听到他说了吗?”李清月也懒得站着,干脆同样在此地坐了下来。 她伸手朝着周遭指去。 “你看,梁州人口若平摊到全境,约莫五百亩地上才只有一个人。以一人之力,能耕耘得动这么多地吗?” 卢照邻摇了摇头。 就算按照大唐田令划 定的赋田数额,一个成年男丁也只分到百亩田地而已。 五百亩地……刨除掉荒地也绝没可能照看得过来! “还不可能人人都致力于农耕。”李清月有些惆怅地算道,总会有人是坐享其成的,有人要经商贩售,还得有人选择就学读书。这就让能从事耕作之人更少了。” 但并不是说,有这样多的田,就真能让人按照这样的标准去种了。 比起让此地人人有田可耕耘,最后的结果更有可能是,耕牛和上好的农具都被掌握在了少数人的手中,以便让他们能开垦、养护好更大范围的田地。 至于其余生活在梁州地界上的百姓,谁还去管他们要如何度日呢。 也难怪比起耕作,更多人宁可选择危险的矿石开采工作。 因为只有这等门路,才是能够让人吃饱饭的。 从赵六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本地人才知道这习惯”,真有逾越千斤之重。 但凡梁州都督能有贾敦颐那位洛州刺史的治政手段,早就应当对这等风气抓一抓了。 可惜—— “虽然能够理解,在斗争失败后被遣送到这等地方,封地钱粮多寡也已改变不了局面,自然无心督办此地事务。可想想此地条件如此之优渥,本是贯通南北的命脉,却成了今日这个样子,还是让人……” 好生痛心又遗憾。 长安为天子治下,就算出于面子工程也会对农田进行一番整饬,户部也会尽心于关中亩产与赋税事宜。 洛阳为水路漕运汇聚之地,就算在农事上稍有耽搁,也能依托于各地均摊,现在又有了贾敦实这个继承兄长精神的长官。 梁州却已有接连多任刺史都督不做实务了,还和关中隔着秦岭,以至于成了她今日所见的模样。 该怪谁呢? 首先要怪的,自然是当地长官。 她没看到此间的情况也就算了,现在既然看到了,还有梁州子民的陈辞和她在田间走访所见,有些决定就不难做出了。 梁王李忠没这个本事将这一片土地给管理妥当,那不如将这块地方交给她来办! 正好她在益州还有些事情要办,若能在有段宝元执掌益州都督府的情况下,再有一人将汉中给重新发展起来,对于阿娘日后的掌权有利无害。 不过,她不能直接杀回长安去和李治说,“你大儿子疯了,在梁州不好好办事,把那地方给我吧。” 若真如此的话,李治得先觉得她疯了! 现在这个偷偷前往蜀中寻访名医的操作已很出格,那么有些事情就要徐徐图之。 当然,下手还是要快的,若不然,等长孙无忌一倒台,想要举报李忠的人绝对少不了。 她是要分第一碗肉,不是要等别人都收拾得只剩下残羹冷炙了,才来这里掘个土坑。 所以,她得讲究一下行动的方法。 当段宝元将前往城中所见的种种再度汇报给她后,李清月想了想,心中有了 盘算。 在第二日车队启程,从梁州往利州方向行去的时候,被召上车来的唐璿忽然听到李清月问道:“休璟,你想不想做官?我是说……梁州的官。” “我?”唐璿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诧异。 他从不掩饰自己有出人头地的想法,若非如此他也不必冒险加入屯营。 但他就算想过在公主身边能借助皇后殿下的权力,以便在制举选官之中得到好名次,或者直接被指派补官,也没想到是在这梁州境内。 不过,有昨夜公主亲自行游田间,唐璿不会觉得这是自己要被公主“流放”出去,免得在面前碍眼,而是她意图对李忠在梁州的势力取而代之。 唐璿甚至有一种直觉,以李忠这种行事方式,再有朝堂上紧锣密鼓的权力交替,李忠不可能在此地多久了。 比起取代李忠,公主更像是要在此地扎下一根属于她的钉子,直到将其完全归并入自己的名下。 这当然不是一位如此年幼的小公主应当谋划的事情。 可唐璿已见过她的不少特殊之处,比起再觉一次惊骇,还不如说,是他此刻行将大干一番事业的激动情绪更占上风。 若非公主的可用之人不多,这个职务应当落不到他的头上。 唐璿尝试着镇定下心神,朝着李清月问道:“公主打算让我担任什么官职?” 李清月语气笃定:“梁州户曹。” 梁州为上州,户曹为从七品下阶,对于唐璿的履历和年龄来说是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就算没有安定公主的这层背景也能说得通。 她已随即说了下去:“你曾经担任过我的侍从并不重要,我会在为你争取这个官职的同时,也让阿娘帮忙抹除相关记录。” “届时对于梁王李忠来说,你是曾经在吴王府任职过的典签,在屯营之中混够了资历,这才得到外派的资格,对他来说是安全的。” “但你不是去给他办事的,恰恰相反,我要你以户曹的身份搜集梁王李忠的谋逆记录,在必要的时候将其上报。到时候,你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也就代表着你能拿到多大的官职。” 李清月凝视着唐璿那张乍看起来敦厚、却暗藏着几l分野心的脸,缓缓开口,“这个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两年。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李忠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唐璿但凡不是个傻子,就不可能选择对她的命令阳奉阴违,转投李忠。 而户曹官职虽然不大,两年之后却必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唐璿连忙应道:“都按公主的意思办。” “帮我研墨。”李清月抬了抬下巴。 她虽然瞧不见自己方才和唐璿对话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她觉得自己跟着阿娘耳濡目染,怎么都应该多几l分威风霸气了。 就是年纪小了点。 但这不重要。 年纪小才能有更多的成长时间。 她执笔在纸上写下了希望母亲给唐璿争取 梁州户曹的事情,以及她在梁州地界上的见闻。 最后用她很快会抵达利州境内,“瞻仰”母亲留下的足迹做了个结尾,稍微展现一下她卖乖的态度。 将信写到一半的时候,她又想起自己漏了一句话,朝着唐璿吩咐道:“户曹这个职务主民事,你应该也知道我让你从这个职务切入是什么意思。” 唐璿从容答道:“我不会等到梁王倒台才开始熟悉梁州事务。” 很好,这就把路走宽了嘛。 她写完了信后,又趁着夜间无人留意的时候,从身边的护卫中分出了两人,让他们去洛阳送信。 掐指一算时间,她的第一封信,好像应该也到洛阳了……吧。 李清月之前气定神闲的状态顿时垮塌。 她这个先斩后奏的决定做出来是很痛快,一想到阿娘可能会有的表情,她又忍不住捂着脸,在没人的车厢里打了个滚。 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阿娘是要干大事的人,一定不会怪罪于她的。 不过,不怪罪和没受到惊吓,那可是两码事啊! …… 洛阳宫因天子摆驾回返长安,比起两个月前冷清了不少。 但这种氛围倒是更有利于人休养。 新组建起来的洛州州府官员如遇不决之事,这位皇后殿下也偶尔从旁拿主意,免得消息往返于两京,需要耽搁太多的时间。 这对武媚娘来说,便是在静养之余的锻炼。 这一日倒是与此前几l日不同,只因洛阳宫中迎来了一封安定公主送回来的信件。 挡住了李贤想要一并瞧瞧的行动,武媚娘徐徐展开了这封信。 在没看到这封信中内容的时候,她已有了些猜测。 以她估计,阿菟应当已从孙思邈在华原的居所找到了些线索,要不然该当是她自己也跟着回来,而不是只以书信传讯。 果然在办事得力上,大多数成人也没她这个孩子有本事。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信件的第一句便是,“阿娘,已寻到孙思邈所在,人居蜀中,冶炼矿石为药。我欲亲往延请,恐阿耶不许……” 武媚娘的笑容顿时停在了脸上。 她很缓慢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这是个极罕见出现在她身上的举动,但她可以保证,倘若身在此地的人从她换成李治,他也会有这样的反应。 也正因为这个动作,她可以确定,自己并没有因为怀孕而出现眼花的症状。 怎么回事啊,她的阿菟跑蜀地去了!! 第 58 章 058(一更) 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跑去了蜀地是什么概念啊…… 就算武媚娘已猜到,阿菟恐怕是要去亲自将孙思邈请回来,以将洛阳这头的布置尽数达成,也没敢想象,在她获知了孙思邈的所在后,哪怕明知父母都不可能让她随便往那里跑,也还是选择来了个先斩后奏。 “这孩子到底跟谁学的毛病?” 怎么连这种决定都敢随便去做了。 但想想她和李治好像都是很有主意的人,她又不免觉得,阿菟这个已经确认了目标后就绝不退缩的做事风格,着实是有一人真传。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 五岁的年纪都敢一个招呼不打地往蜀中跑了,再长大几岁,还不得翻天了! 最过分的是,她自己跑了也就算了,还要她这个当妈的想办法给她打圆场,以图在她父亲面前隐藏一下她的这出行径。 要不是知道阿菟生来不凡,又自有一番主见,看她信中所说,也是跟随着蜀中赴任官员行动的,在安全上出不了问题—— 武媚娘真想直接找人将她给接回来了。 可就像阿菟在信中扯出来的理由一样,做事最忌讳有始无终,还不如放手一把,让她将此事给办个妥帖。 “阿姊在信中写了什么呀?”李贤好奇地端详着母亲的神情,开口问道。 对于姐姐能够出门,自己却只能在洛阳宫中,李贤其实还是有点郁闷的。 但在李弘和清月离开洛阳后,他真是难得享受到母亲专注的照看。加上他还如清月所说“担负重责”,便没了不快的想法。 现在瞧着母亲情绪不对,是他出手的时候了! 但他下一刻就瞧见,母亲看向他的表情也有一点微妙。 也不怪武媚娘有这等反应。 想想看阿菟教贤儿演出来的那场戏,其中谁主谁次一目了然。 当时她都觉得,贤儿迟早被教成跟班,现在…… 现在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考虑另一种可能性了,那就是阿菟不仅自己出门,还将弟弟也给一并拐带出门! 又或者是让李贤给她打掩护,方便她来做出大胆的行为,听起来也很有操作空间。 按照贤儿这回三两句话间就被说服的情况看,这绝不是她在杞人忧天。 不过想想女儿和兄弟之间的相处才稍回正轨,这就揭穿她也不太妥当。 还是先等阿菟回来了再说吧。 等她回来,可得让她长个教训,不是什么冒险的事情都能干的! 武媚娘让人取了纸笔来,在将洛阳近日情况写入传回长安的奏表中时,也顺带加上了一句“子女平安”。 她没直接写阿菟已平安抵达洛阳,否则这还能算做是欺君。 嗯……反正女儿若如她信中所说的状态,是挺活蹦乱跳的,也可算作是平安吧。 武媚娘边头疼边想着。 但李治那边姑且应付过去了,可不代 表着她就真能放下心来。 所幸阿菟那边还有不少随行卫队,段宝元在自洛州走马上任前还来请见皇后拜谢过,显然也能算个聪明人,只要别再闹出什么节外生枝之事,想顺利地将孙思邈给接回来,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就当是让阿菟去蜀地旅行,在外面长长见识……吧? 很快武媚娘就知道了,事情真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几日之后,她就收到了另外的一封信。 这信来得如此之快,是因为送信的两名侍从直接顺着汉水而下,在荆襄一带才转道北上,未曾经过关中就直走洛阳。 按照李清月的说法是,这既能节省让母亲担心的时间,又能避免在信使过潼关之类关卡的时候遭到盘查,让阿耶发觉情况不对。 武媚娘:“……” 她竟然不知道,是应该在阿菟的自作主张上记一笔,还是夸奖她当真是滴水不漏。 但在打开了这封信后,她发觉自己对于阿菟的认知可能还是差了一点。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她可能被李治传染了头疼。 否则她为什么能看到,女儿在入蜀途中还不忘观察一番废太子李忠,在得出了可以先不将他的异常举动上报陛下结论之余,盘算起了图谋梁州为己用的想法。 谁家孩子是这么有本事的? 可她又转念一想,阿菟所说的事情既与李忠有关,该当将其当做朝政要事来看待,而不仅仅当做孩童旅行见闻。武媚娘端正了神色,仔细地将信中所言给逐一看了过去。 李忠在梁州的行事,真可谓是将把柄送到了她的手中,但也正如阿菟所说,若让李忠拿着一个已不能让他翻身的梁州,和让他被再度贬谪、彻底没有起复的机会,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 并不值得她在经营洛阳期间专门去做这件事。 但若是其中有利可图,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梁州到底算不算是个好地方? 以武媚娘曾经住在邻近的利州长达五年之久的经验来说,是的。 但这里,对于已经天下一统的李唐来说,是个不那么重要,或者说有点鸡肋的好地方。 数十年间,梁州百姓要么迁移入关中,要么南下蜀地,形成了中间的这一块人烟稀少的中转站,就像阿菟在梁州所看到的那样,梁州已不再是李唐建国之初拱卫长安的藩篱要塞,反而成了一个用于流放宗室的地方。 若不带任何政治眼光,只从当地条件来看,此地被荒废当真可惜。 当然,带上权衡利弊的分析,其实也同样可惜。 正如阿菟在信中所说的那样,梁州联通着益州和长安,这个枢纽作用的地方,只放一个疯癫且无能的皇子,难道不是一种损失吗? 汉中若能重新经营起来,凭借着其水陆运输的有利条件,和其本身的土地资源,势必能真正坐稳“上州”的位置,而不仅仅是因其早年间残存的影响,还保留着这个名号。 她未曾在信中 写到的部分,武媚娘也能猜的出来。 只是这些话,大概只适合于她们母女对谈的时候去说,而不是在一封随时能够被人截获的信件中。 阿菟字里行间对李忠举止的控诉里,分明还有另外的几层画外音—— 她说的只是李忠没用好汉中吗?不是的。 她是在说这里安插一位能理政的官员,能立下极大的功劳,或许就能从梁州都督的位置上升迁,成为朝堂上的中流砥柱人物。 武媚娘已经将外戚能贬的都贬官出去了,留在身边的大多都是在外人眼中的无用之人。在这等情况下,她必须要发展自己的臂膀助力。 与她有过接触的许敬宗等人已经从陛下的手中得到了高位,或许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还会对她这位皇后持以尊敬之礼,却并不会真能响应她的号召。 反倒是阿菟举荐的唐璿,只有可能依托于她们的支持,才能从现在的小小一个护卫走到高位上。 这样的人培养起来,才能叫做心腹。 她说的只是李忠掌控汉中,若真有谋逆之心,便能招募到山南壮士吗?也不是的。 她是在说,梁州都督这个官职,不仅算文职,也有调动兵权越境作战的权力。 若唐璿真能在梁州户曹的位置上检举李忠成功,通过一番运作送到梁州刺史或者梁州都督的位置上,就等同于邻近长安之地有了一支可供调动的武装力量! 武媚娘并不怀疑李治对她的感情,也相信在李治的想法中,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这个皇后,但有一支武装势力在手,总比随时可以为人制衡,要更让她安心。 毕竟,她曾经一无所有,也被一步步唤醒了对权力的欲望。 不过,她很清楚,将唐璿安插到梁州看似很简单,抹消掉他曾经跟从于阿菟办事的经历也不难,要将这件事跟李治交代,还是需要费一点脑筋的。 这些,等阿菟平安从蜀中回来再详细谋划吧。 想到这里,武媚娘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阿菟送来这封信起码可以说明,她在翻越秦岭的过程中并没有出现任何的问题,就连精力旺盛上也一如从前。 甚至还已带来了一条意外的规划路线,姑且也可以叫做额外收获。 但她怎么就…… 在后两日中临川公主到访洛阳宫的时候,她便听到那位皇后殿下问道:“临川平日里是如何教养子女的?” 自永徽五年周道务在李治的诏令下协助平定滹沱河水患,又与妻子临川公主在察觉废王立武迹象后准确站了队后,便算是在李治的面前露了脸。 去岁摆驾洛阳,他们夫妻也随同前往。 周道务自此领洛阳驻军,随同妻儿一并长居洛阳,已在此地重新购置了屋舍。 对于临川公主来说,洛阳虽还是不如长安亲切,却已远比此前驻扎秦岭关隘之地好了不知多少,以至于她在神情之中已不如早前木讷。 可突然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她还是呆 滞了一瞬。 临川公主素来擅于揣度心思,如今也不例外。 她直觉以太子李弘和六皇子李贤的情况,不像是能让皇后有此一问的。至于她还怀着的那个孩子,既然都还没有出生,那就更谈不上什么教养之说。 她问的大概率还是安定公主。 临川听过周道务说起安定公主在洛阳指挥着僧侣修筑堤坝之时的场面,再想想永徽五年初见之时,小公主的举动就已是异乎常人的聪慧,若是让人不知从何处教起,还真是有可能的。 这么说来的话…… 临川公主想了想说道:“若皇后殿下要说的是公主的话,妾以为顺其自然便好。公主有父母师长教习德化,又有体恤洛州百姓之心,纵然稍有不从管教之处,也是孩童常有之事罢了,与她讲讲道理也就是了。” 但她话音刚落,便见皇后的面色有几分古怪,仿佛她说了什么不太对劲的话一般。 这又是怎么了? 却不知武媚娘将她送出宫去的时候还在心中腹诽,临川倒是聪明地猜出了她要问询的涉事人,但她显然没猜到,有些人的“不从管教”能到这个地步。 看来是没法从旁人那里得到什么启发了。 唉,或许这就是一种幸福的苦恼吧。 反正很快武媚娘也无心关注此事了。 临川刚走,她就又收到了一封急报,消息来自长安。 信中写道,有一洛州女子淳于氏因罪送往长安大理寺审判,中书令李义府听闻这妇人有美色,便叮嘱大理寺丞毕正义为其削减罪名,将人捞出后养为外室。 此事被大理寺卿发觉,当即将此事上奏于陛下。 西域使者来临在即,忽然闹出这等丑闻,李治恼火得要死,直接将此事丢给刘仁轨审办。 刘仁轨向来办事认真严苛,眼下又正好不必负责教导小公主,有了足够空余的时间。 但谁能想到呢,李义府此人自于永徽六年一路升迁到如今,眼看着陛下同长孙无忌的交锋行将彻底分出胜负,早已有些忘乎所以了。 在刘仁轨负责审理这个案件的两日后,大理寺丞毕正义自尽于狱中。 毕正义一死,这个案子顿时陷入了僵局。 刘仁轨主理此案,犯人却死了!若非人人都知道他是何种脾性,也知道他跟李义府不对付,恐怕都要有人觉得是他在从中包庇了。 他自然是要上奏陛下,将他这几日间的调查所得告知,并将李义府从中插手的蛛丝马迹汇总在了李治的面前。 不只是如此,侍御史王义方毫不犹豫地当庭奏表李义府上位至今所犯种种罪状。 武媚娘看到这里,就瞧见了随后附着的王义方弹劾奏章,不由脸色一变。 这个王义方当真是个硬脾气,早年间就因为不想攀附魏征的权势,拒绝娶他的侄女,今日也是不例外的矜傲独行。 但他在魏征死后还娶了那位姑娘,以兑现魏征当年对他的器重,传扬于世还能 算是一件美谈,这出上奏却实在是一点都不会说话! 在奏表之中有这样的一句话,(李义府)善柔成性,佞媚为姿。昔事马周,分桃见宠;後交刘洎,割袖承恩……因缘际会,遂阶通显。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说,李义府这人长得好,擅长行谄媚奸佞之道,早年间在马周、刘洎手底下做事,都是靠着分桃断袖的手段才一步步往上走的,然后因缘际会之间,混到了如今的这个高位上。 等等,这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那按照这个排比下来,陛下为什么要重用李义府,难道也是因为这等“分桃见宠”、“割袖承恩”的理由吗? 更可怕的是,这若是一出在私底下的奏报也就算了吧,偏偏这是直接在朝堂上说出来的! 他好大的胆子! 与他同时出列的刘仁轨是不是也抱有这等想法呢? 李治彼时必定是这样想的。 杨夫人早年间为女儿上位一事,在长安城中多有走动,在此事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得知了,也匆匆令人急报洛阳告知女儿。 她这会儿倒是有些庆幸,自己在去年因为年岁渐长的缘故没有选择随驾洛阳,而是留在了长安,才能有及时知情的机会。 陛下是什么态度目前还不知道,涉事其中的李义府、王义方和刘仁轨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但若等到尘埃落定了才被告知,那就不太妙了。 陛下是媚娘的丈夫,也是这大唐天子,李义府是支持她坐上皇后位置的重要官员,刘仁轨是安定公主的老师,还和李义府之间有结怨。 这……这都叫什么事啊。 更要紧的是,现在连安定公主都跑蜀中去了,一时半刻之间还没法赶回来救援一下老师。 武媚娘扶额,思绪急转。 在这出突发事件面前,她不能什么都不做,但也不能反应得太快。 现在得先选择好一个切入点。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有了成算。 ------ 安定公主这个逃家出门的还不知道长安城中的风云骤变,也不知道自己老师在刚刚脱离她视线后就惹上了这么一个麻烦。 她已随同南下益州蜀州任职的官员们坐在了嘉陵江的渡船上,穿行于利州山水之间。 坐船上可比坐马车自在多了。 毕竟船随水势而走,相互之间已有了一些距离,也没人会来随便窥探段长史的这艘船上都有些什么人。 李清月自在地在船头眺望了片刻,目之所及的青山碧水将她在梁州时候所见的景象暂时冲去了脑后。 她忽然回头,朝着正步出船舱的卢照邻喊道: “升之,江山美景,赋诗一首如何啊?” 卢照邻脚步一顿,就听李清月又道:“记得在诗名之后写一句,随安定公主游蜀中所作。”! 第 59 章 059(二更) 李清月的算盘打得不要太响亮。 穿越到古代,如果有机会的话,谁不想让那些诗文大家的诗作里带上自己的名字呢? 就算是当汪伦也行啊。 此前李清月还和卢照邻混得不够熟,又觉得若是让他为什么水陆法会歌功颂德,多少有些抬举圆度那些和尚,倒不如像是此时一般—— 嘉陵江上,正是一番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的景象。 眼见这一番与北地有别的景象,卢照邻难道没有一点作诗的冲动吗? 这不过是让他因景生情罢了。 最多…… 李清月厚颜无耻地开口,“你要是还能将我母亲昔日来过利州,把我冒险南下蜀中都给写进去,那就更好了。” 就是这个命题作文里的限制好像有点过分了。 卢照邻都呆住了。 连唐璿那张素来沉稳的脸都没忍住笑意,才让卢照邻忽然回过神来。 他忙指向了唐璿:“公主!他不是也是明经科及第,干过典签的职务吗?” 凭什么只有他需要作诗啊? 李清月摊了摊手,“他都快要来梁州当官了,你就让让他吧。还有,刚才那句你就当我开个玩笑好了。” 没有真的要让卢照邻这么难写的意思,至于唐璿……看看他这会儿在写些什么吧。 他答应了公主,不会等到告发废太子李忠之后才开始掌握梁州局势,也格外重视这条极有发展潜力的前路,便将他早年间曾经听闻过的与蜀地有关信息,都尝试着记录了下来。 往后自何处翻阅典籍姑且不论,起码要先想出个分门别类探寻梁州情况的思路。 李清月不打算影响他的想法,反正以她如今的本事要想妥善治理一地也很有难度,倒不如先让唐璿想出个所以然来,再等回到关中的时候找老师问询一二。 也顺便让她学学,看看能不能将其中的一些办法套用在洛阳地界上。 这才是她此前让唐璿一并听刘仁轨授课的原因。 更让她属意于由唐璿接管梁州的,是他本应当在北地营州凭借着对阵突厥的战功冒头,而汉中与蜀地所需要的,正是这等能文能武的人才。 倘若有人在此时往他面前的纸上看去,就能瞧见那上头率先写出的“按察刑狱”四字。 这本不该是户曹督办的部分,但在与梁州百姓接触的时候,势必能从中问询得到一些东西。 在梁王李忠未倒台前,唐璿能团结在手的人有限,所以他必须抓稳对他来说最有用的一批人。 陆路转向水路的这两日间,他在心中已有了些想法。 公主说得不错,他哪来的心思作诗啊。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想。 船只过利州绵谷后,就是一段百折弯曲的水道,两岸青山愈发逼仄,水路穿行其间,有若自峡谷一线之间挤出,令人不由联想到他此刻的处境。 若 不能冲出这片峡谷,便还被困缚其间。 他也更需要把握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然而也忽在此时,他听到了一声击缶之声,发出了长长的余音。 转头看去,正见那模样圆润的段长史将自己面前的圆肚酒器拍打出了声响。 江水声动间,这以厚掌拍陶皿的声响,倒也自有一番相互应和的趣味。 而这二者交错的声响中,年轻男子高声吟诗之声也凭空多出了几分豪情。 那正是卢照邻远眺山水相映的峥嵘景象开了口。 “提琴一万里,负书二十年——” “我有壶中要,题为物外篇。” 缶声压着那物外篇三字落定的瞬间响起。 都说缶在春秋战国之时就已被视为野蛮人的乐器,可在这等怪石嶙峋的山崖之下,船只于激湍浪涌间起伏,这击缶声恰在此时回荡崖壁之间,反而多出了几分野性自在之感。 卢照邻那开篇四句的意气雄浑,也不会令人去想琴在何处,他又是否真有二十年诗书。 唐璿也不由将自己的注意力自两侧山景迫压中挪开,转入到卢照邻所念诗篇之中。 他本还觉得卢照邻这位伴读在李清月身边没甚存在感,可在他开口作诗的那一刻,他原本还稍显青涩的面庞上也闪过了一抹锐利。 让人倏尔想起,他所生的幽州之地,将士与百姓都时常与胡人打交道。所以再如何书生气质,也免不了有一番硬朗风骨。 缶声未歇,卢照邻的诗句也紧追其后。 “翔禽鸣我侧,旅兽过我边。” “影移金岫北,光断天门前。”⑤ 这诗歌以近乎唱念的方式诵出,也有江上飞鸟掠过、窜入两侧的山林之间。 像是被缶声和人声所发出的声音所惊动,又或者是被飞鸟入林的动静吵扰,山高岩深之地的一只猿猴忽然发出了一声长啸,而后惊起了更多的猿啼。 李清月朝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轻声朝着船夫问道,“那里,就是剑阁吧?” “对,”船夫随着她望向西边,回道:“那头连山绝险,是靠着在山壁上凿石架空成飞阁栈道才能走通的。官员入蜀自然不能走那条路。” 也对,葭萌关水路畅通,既能走坦途,为何不让自己舒服些。 都说剑阁峥嵘而崔嵬,但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路,还是不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去走。 船行九曲江流之中往复颠簸,风好像也是在这峡谷之中来回震荡,形成了一种近乎呜咽的声响。 让人完全可以想象,西面的高崖之上到底是何种峭壁对峙的景象。 也不知道卢照邻是因为听到了她和船夫的对话,还是因为当船在这嘉陵江上行走的时候,便忍不住令人想到此地曾经经历过的种种风云。 他神色间也似有几分慨然恍惚之色。 便听他随着急促起来的击缶声接出了下头两句。 “陇 头闻戍鼓,岭外咽飞湍。”② “崖暝行人断,迢迢独泛仙。”③ 这说的是过往还是今朝呢?或许兼而有之吧。 来到梁州之时还是一众车马,到如今正进入了这狭长的河谷之中,前后的舟楫早已各自拉开了一段距离,被曲折的水道所阻挡。 好似在举目四望之间也只有他们这一艘船上的人。 结果卢照邻还没伤感多久呢,便听得这大船的二层船舱处探出了个脑袋,“我说你这诗是不是过于伤感了?” 这突如其来的打断真是让人有点意外。 澄心刚想问问李清月要不要制止一下,就见她已先一步做出了个不必多管的手势,反而低声朝着澄心说道:“先看看吧。” 方才出声的阿史那卓云已又跟了一句,“我这人听不懂诗歌好坏,但你这不是和你那开篇大相径庭了吗?” 唐璿在另一头笑道,“他啊,他这是欲扬先抑。” 卓云狐疑,“真的?那你接着说,让我来欣赏欣赏这第四句。” 卢照邻在船头来回走动了两步,似是在思量该当以何句收束。 他忽然抬眸朝着卓云说道:“可否借刀一用!” 卓云也没犹豫,直接把腰间的佩刀朝着卢照邻所在的方向丢了出去。 卢照邻的身手比不得卓云和唐璿两人,但要将刀用得像模像样却并非难事。 他一把接住了那把刀,又转头朝着段宝元问道:“船上可有好酒?” 段宝元击缶的声音未停,回答却已传了过来,“有!怎么没有。” 既是乘兴而歌,应声作诗,自然也当有酒有刀,方合这嘉陵江上风物。 卢照邻将酒拎起,满入口中,在仰头之际,手中长刀朝前而指。 日暮将近,峡谷一线的晚霞流光正投照在锋利的刀尖之上,那异常明厉的刀光亮起的一刻,卢照邻忽然朗声念道: “江屋——银为栋,云车电作鞭。” “风月清江夜,山水白云间。”④ 这就是他的第四句! …… 好一个江屋银为栋,云车电作鞭! 方才那句迢迢独泛,正如卓云所说,一改开篇那洒脱气度,未免有几分顾影自怜之感。 可当这艘独泛之舟乃是江水流银,云托电走的时候,又分明是俯仰之间天地浩阔的自在。 当船行出了这片迂回的水道,冲入前方的开阔地时,更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仿佛正对照着卢照邻诗中意境。 李清月扶着船头的栏杆,侧过头来朝着身边的澄心说道:“你看,自幽谷出境,真是好一番天高地阔啊。” 澄心没有立刻回话。 她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公主的这句话中好似意有所指。 这天高地阔并不只在说她们面前的这片景象,也在说人。 她隐约听见船舱之中又有乐音与人声相对的动静,前方开阔的水面而不再有回 音,变得模糊不清,却更将她拖入了一番沉思之中。 她早年间四方走动的时候或许也曾见过这个景象的,但因父亲获罪而充入掖庭之后,她不得不时时处处小心,谨防自己有行差踏错之处,就会翻入这峡谷急流之中。 可现在呢?在望着公主的目光之时,澄心免不了在想,她现在是不是该换一换想法了…… 公主似乎一直都很看好于她,可她若是始终在看到出路后也不敢走出去的话,迟早还是会被丢在后头的。 她这一句天高地阔,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呢? 澄心沉默了有好一瞬。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也随着江流而变慢了起来。 或许时间过去得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久,但在她重新开口的时候,她竟觉得自己的喉头有几分干涩,“公主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李清月回以一笑,“当然。” 她不打算告诉澄心,她其实早已从阿娘那里听过澄心的来历。 毕竟,有些话,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一定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当事人。 …… 江流趋于和缓的时候,气象却忽然变得不那么平静。 船行过阆中,忽然下起了暴雨。 自船舱之中开启的窗往外张望,就见水道之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再怎么努力地想要朝着远处看去,也只能看到被江上水雾笼罩着的一团区域。 船夫和段宝元禀报,说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继续行船,或许会引发些翻船事故,还不如暂时先在岸边停泊,等雨势减缓之后再继续朝前。 他和李清月知会了一声,便让船朝着侧边靠了岸。 沿江恰好有一处小镇,能给船上补充些物资,船夫便陆续分出了一部分下船去了。 段宝元原本还想问公主要不要上岸寻个地方住上一晚,她却懒得再那么折腾,拒绝了这个建议。 反正这艘大船的船舱布置得比客舍还要精致舒适,没必要冒雨走上那么一段路。 何况,伴随着外面的雨声,听澄心讲起她早年间的经历,也颇有一种令人心神安定的趣味。 这也是一种对李清月来说很特别的视角。 在窗外慢慢弥漫上来的阴影中,她专注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小宫女,看到她神容中一点坚毅的颜色,随着她细致的陈说而被点亮。 或许距离她能凭借着早年间的见闻和这几年间的学习独当一面,还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可起码,她的“澄心涤虑”并不仅限于宫闱之内的琐事了。 “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 李清月手脚麻利地钻进了被窝,完全没给刚从回忆中缓过神来的澄心以插手机会。 但也就在她的目光转回到眼前的时候,她见到小公主自被子中探出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很慢地冲着她眨了一下,又问:“明天还有吗?” 澄心垂眸,轻轻地压了压自然上扬的嘴角,“嗯,公主想听的话,什 么时候都可以。” 在她行将在另一侧的小床上睡去的时候,又听见安定公主的声音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我当日那句想不想做官的话不是抛给唐休璟的,而是抛给你的,你敢不敢回答?” 李清月没听见澄心做出的回应。 也可能是因为外头的雨声又加大了,才盖住了她的声音。 但反正,澄心现在回答的情况下,她能给出的女官职位也只是和阿史那卓云一样的女护卫,对于澄心来说可能是个莫大的考验。 所以还是让她们都先继续成长吧。 …… 这场落在利州、阆州境内的雨并没有持续多久。 等到第二日的黄昏时分,雨水也就已经停了。 他们本可以再休息上一阵子,但段宝元想着,在夜色降临之前他们还来得及抵达十数里外的码头,在那里有一处官驿,能将他们的行李都搬运到那里的马车上,重新转走陆路前往成都。 这段陆路所走的时间并不短,几乎要横穿整个梓州而过。倒不如趁着夜色里再走出一段。 若能尽快找到孙思邈,将他和小公主一起送回该去的地方,段宝元这个益州都督府长史也能做得更安心一些。 只是当水陆置换完毕,车马重新启程的时候,早已先在马车中的李清月就听到了段宝元在外头请见的声音。 在他上了马车后,借着车厢中的烛火,并不难看清他脸上残存的几分微妙神情。 “您知道我方才遇见谁了?说起来也真是巧了。”段宝元小声嘀咕。 “能让你说巧的人应该不多,”李清月思索了一番,给出了个答案,“前都督府长史高履行?” 段宝元把手一拍,“对,就是他。” 所以说这是巧合还一点都不为过,但凡他们选择在先前的那处停泊点过个夜,又或者是对面的队伍启程的时间稍有变动,这两方都撞不上。 “他是因为长孙太尉的牵连才被从此地贬官去洪州的,你却是和皇后有所牵连的前洛州官员,他恐怕一点都不想见到你,估量着能和你前来的时间错开最好,结果在官驿遇上了。” “何止不想见到我,”段宝元很是无奈,“若非怕我再多给他们弄出什么麻烦来,那位东阳公主恐怕随时能抽刀来砍我。大概是因为蜀中民风剽悍的缘故,她看起来跟当地学了不少。” 那听起来倒像是个女中英豪。 但怎么说呢,李清月也没因为未见到她有什么遗憾。 她只是在此时上下打量了一番段宝元,回道:“那你得跟她学学啊,要不然怎么在当地以身作则呢。” 段宝元抱拳告饶,“公主还是不要在这件事上埋汰我了。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跟孙思邈有关。” 说到她此番入蜀的目标,李清月的脸色也端正了不少。 段宝元已接着说了下去,“反正我跟他们也就是个立场上的矛盾,高履行又没真因为这次贬官搞出什么人命官司,大家都是在 官场上混的,也不至于将关系弄得太僵硬。 我就跟他们打听了一下孙思邈的情况。确如公主所说的那样▉,孙思邈身在益州,不过不在成都,而在东阳县的山脚下居住,方便他采药和收取矿石。” 李清月听到这句确凿的话,心中原本还剩下的一些忐忑已彻底消失不见。“你不是无缘无故提到最后一句的吧?” 段宝元答道:“不错。高履行说,孙神医有被他邀请到州府为妻儿看病过,当时孙神医已有离开益州的想法。奈何东阳县的县民过于热忱,见孙神医要走,宁可自周边的十里八乡拉来其他病号,从深山中采摘来珍稀药材,也要将人给留在此地。” “孙神医这个人吧,向来对病患一视同仁,既是有人需要,他也就更觉得自己不能直接走了。” 段宝元慢吞吞地吐出了最后一段话,“公主啊,您是知道的,我刚上任益州都督府长史,能调度的人手有限,您可千万别强抢神医,要不然打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了。而且日后在这益州地界上流传的名头也不好听是吧?”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段宝元连忙给自己叫屈。“我这是为了不辜负陛下对我的器重。” 再说了,别看高履行方才没跟他起冲突,也没在他打探孙思邈踪迹的时候为难于他,但人人都知道,高家父子在益州干出的政绩都很卓越,突然被调走,势必在当地引发过不满。 所以当他抵达益州后,恐怕会有人盯着他的行动,大概是没法直接帮公主跟村民干架的。 李清月摸了摸下巴。 那她倒要好好想想,如何将人给带出来了。 总不能让人送一封信给孙思邈,说你儿子被我绑架了,速度前来交赎金,要不然就撕票。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像话。 何况,孙思邈前往洛阳,必定要经由一番宣传,益州地界上的百姓不可能不知道。 对他们来说,这是在跟他们抢夺生命,谁乐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呢? 李清月既图谋在汉中与蜀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就不能激化此地和朝廷的矛盾。 看来,还得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啊…… 第二日半道停下做饭的时候,段宝元就瞧见小公主正在干着一件奇怪的事情。 她手中捧着一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血,朝着一件她在梁州穿过的衣服上泼洒,直到将这一碗血都给用光了,才停下了动作。 而后她便令人将这件衣服给挂在了马车外头,任凭沿路的黄沙都朝着这件衣服上扑去。 “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李清月露出了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你等着看好戏就是了。总不会让你难做的。”! 第 60 章 060(一更) 孙思邈所在的东阳县,位处于分栋山之下,这里在后世还有个名字,就叫做龙泉山。 便如龙泉山下居民所言,此地风水甚好、人杰地灵,合该令神医在此地一边养生,一边完成他的医学大作。 可不是他们非要将人给强行留在这里的。 “这怎么不能算是另类的监/禁?”跟在孙思邈身边的弟子名叫刘神威,出声说道。 可惜他名字听起来像是个威风八面的壮汉,人却只是在医药上极有天分罢了。 以当地不乏南蛮夷人的环境,大约就算再练个五六年也不够别人打两下的,至多就是在语言上逞点威风了。 见孙思邈还在对着案牍奋笔,他没再吭声,打扰师父的思绪,只自己无声地叹了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孙思邈开口回道:“我若真到了想走的时候,他们也拦不住人的,只是此地民风淳朴,百姓中不通医理的占了多数,他们用病人留我,我又怎么好走呢?” “再者,此地既有矿脉,又有山谷之间药物,也算是个精修千金要方玉石部的好地方,你就当没那么多人盯着此地也就是了。” 刘神威嘀咕:“也亏您能有这等平常心态。” 孙思邈何止是平常心态。 在这位年近九十的长者身上,分明是一番超然物外的隐逸之态。从头发到胡须到身上的衣着,都未因身在蜀中而有任何懈怠于打理的地方,看起来便像是身居一座寻常医馆之中。 那双眼睛也根本不像是老人当有。在朝着弟子看来的时候,以刘神威所见,只觉那其中澄澈空明,还像是一双孩子的眼睛。 又听孙思邈补了一句:“你若想回去,下次往关中送信的任务交给你就是了。” “那就不必了。”刘神威义正词严,“老师器重于我,才将您的医术倾囊相授,这十里八乡的病患又多被您交给我来看诊,真是再好没有的实践机会。不妥不妥,往返关中路途遥远,耽搁的时间也太多了。” “这些乡邻……就像您说的,也确实是民风淳朴。” 孙思邈甚少收取百姓看诊的费用,对这些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只想自己憋着的穷人来说,和救世天神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不愿孙思邈离开,便只能竭尽全力地展现出自己的诚意。 刘神威也是将其看在眼里的。 他走到院子里,就瞧见在院门口不知道是谁又送来了一叠竹编的晾晒药材筐子,和一只……被打死的野猪。 野猪? 刘神威拍了拍额头,再度定睛看去,确定不是因为刚早起就看错了情况。 在院子门口摆着的,还真是一头野猪。 “师父,这个怎么处理啊!” 孙思邈收的几个徒弟确实都会做饭,但若是要让他们去将一头野猪从整个的状态变成菜肴,那也太过为难他们了。 也不知道是谁有这样的本事,能将这偌大一头野猪给打 死了。 按说这野猪在市集上的价格也不低,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可算是一笔横财进项了,却还是送到了此地,大约是师父真对他有救命之恩吧。 孙思邈闻声朝外瞥了一眼,更觉自己方才说的话真是恰如其分,“用院中的推车将它拉到矿脉那边吧。给林二他们分一分。” 刘神威当即应了个“好”。 他招呼着后头在挑拣药材的另一个学徒一并将那头野猪给扛上了推车,而后小心地将其捆牢,两人一并合力,将其朝着三四里外的那处山下营地而去。 刚走出没多远,他就瞧见一个汉子怀抱着一个孩童朝着孙思邈所在的屋舍而去,看来是今日的病患到了。 刘神威确实是孙思邈所带过的年轻弟子里天赋最高的。 只这一个照面之间他就看出,那被抱在怀中的孩子所犯的正是婴孩风疹,因在发热之中,疹子还没尽发出来。 他琢磨着,院中有半个月前才从分栋山上采摘下来的慎火草,正赶着四月的这一批新苗,已阴干妥当了,货柜上的盐巴也还够用,那耽搁不了师父多少时间,他也不必因此折回了! 速去速回就好。 但也就是在他拐入岔路朝着山边行去的时候,自村外却忽然行来了两匹快马,正是朝着他来时的方向去的!恰好和他来了一出“擦肩而过”! 可惜他并未能够看到这一幕,所以也没能看到—— 其中一匹马上坐着个青年男子,落后于另一匹马半个身位,处在随从的地位。 而另一匹马上则坐着个五官深刻的番邦女子,在她的怀中还抱着个仅有五六岁的女童。与平日里他所能见到的人都大不相同。 而这三人均是一番风尘仆仆的模样。 倘若有心人留意的话还会发现,在那年纪最小的女童身上,还沾染着不少血渍,只是被外头罩着的那层衣衫阻挡,才没让她看起来过于吓人。 这份稍显浓重的血气,还是人血的气味,让孙思邈在闻到的时候,揉搓慎火草和盐巴的速度都不由一滞。 但见外头抵达的陌生来客因为前头还有个病患选择站在门外,并未直接闯进来,他的神情又恢复了此前的从容。 他朝着上一个前来看诊的人开口,“将孩子抱过来。” “那外面……” 这男人倒不是因为外面隐约的血腥味而被吸引过去的,而是被这三人抵达之时的马蹄声。 他自窗子看出去,见那其中一名女子腰佩宝石弯刀,眉眼深刻,更觉有些惊慌。 这女子的长相和打扮,让他不得不想到因丝路开辟而与外邦血脉混杂的羌人、突厥人,在剑南道北部就有几家这等出身的势力,平日里横行无忌得很,名声都传到了益州。 但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就已对上了孙思邈严肃的面容,“不必管外面,我都说了,将孩子抱过来。” 外面的人是能帮他医治疾病不成。 那人如梦初醒,赶紧按照 孙思邈所说的那样解开了孩子的衣衫,就见神医将早已搓热的手,将慎火草和盐混合出的汁液朝着孩子身上涂抹了过去。 一边涂一边说道: “明日还是按照这个剂量,五两慎火草,三两盐……算了,你别记了,明日你跟神威说这个情况,他知道怎么处理。” “你儿子这是热毒不发,需要用辟火清热的药力将它催发出来。” 孙思邈钻研药学多年,别看他年岁已大,身体保养得却很好,手上的动作也依然快速而有力。 不过数息之间,他就已将揉搓出的汁液尽数摩涂完毕,收回了手来又瞧了瞧这孩子的表现。 “再晚些就能退烧了,不必担心,寻常的小儿病症。” 那汉子连忙道谢,却见孙神医已是抬手示意他不必行礼叩谢,赶紧给孩子穿好衣服,他自己则已朝屋外走去。 手头的病患已经解决了,那么现在,他该会会另外一路来客了。 却不知道……这到底是一方恶客,还是他的病患了。 在推门而出瞧见那三人模样的时候,孙思邈的脑中已转过了数个猜测,却都好像能从他们身上找到另外一处违和感来。 尤为奇怪的,就是那最年幼的小孩。 相比起寻常这个年岁的孩子来说,她太镇定了。若非孙思邈瞧见了她衣服上的尘土,和她紧紧攥在身侧的拳头,都快要以为这是个礼数周到的贵族孩童站在这里。 衣服上的尘土、血迹都无暇进行打理,与她养护极好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足可见她这一路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以异常匆忙的状态赶来了此地。 她被衣袖盖住了大半的拳头又稍稍捏紧了几分,像是还有几分颤抖。 一见孙思邈出来,她便匆匆上前两步问道:“敢问神医,落马堕车,心腹积血,一动便吐血不止,可还能治?” 豁,还真是要命的急症! 但孙思邈没敢出个肯定的答复。他猜测以这个孩子远行求医的表现,那个落马之人现在有没有因为内外伤致死,她可能都并不太确定。 他只能回道:“伤损五脏,不看到本人我不敢下定论。” 那孩童像是并未因此而意外,她仰头朝着他看来,而后朝着他郑重地行了个礼,“那么可否劳驾先生随我同行?” “救人如救火,若能即刻动身最好。不论能否救成,家中必定对先生持礼以待,安然将您送回。” 她目光之中丝毫不掩殷切之意,让人很难不为之动容。 孙思邈思量了片刻,便应允了这个邀请:“我留二字给弟子,这便动身。只是……” 他朝着那三人两马的阵仗露出了点疑惑的神情,“我等便只骑马赶回吗?” 他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这个啊。 好在那孩童像是看出了她的顾虑,随即答道:“船已在岷江之上了,请先生随我等骑行一段就可登船,顺江北上前往看诊之地。” 听李清月这么说,孙 思邈放心了不少。这也同他早先的其中一条猜测相符了。 要知道,顺岷江而上便是白岸城、黑水堡等地?_[(,陇右羌人入蜀地后大多聚居在此。 他虽然甚少与对方打交道,以至于也无法判断出那女侍卫到底是羌人还是突厥人,但对方既有延请的礼数,又有十万火急的理由,他随同对方走一趟也无妨。 在给刘神威留下了消息,又抄起了外出问诊的药箱后,孙思邈跟着她们走出了院子。 他出门便见,或许是因为马蹄声的缘故,村中已有不少人察觉到了此地的动静,朝着这边围拢了过来。 可来客身份非同一般,就像那胡人女子隐有拔刀出手的意思,另一头的侍从也不像是个好相与之辈,他们又大多只是站在远处观望。 李清月的目光朝着周边环视一圈,心中安定了不少。她若非先的摆出了个同为剑南道住民的样子,只怕早先遭到一番盘问了。 而现在嘛,倒不如将这场戏彻底演完。 已被抱到了马上的女童居高临下,明明年岁不大,却很有一番凶悍之风,厉声朝着周遭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为了救人远来求医的吗?” 像是唯恐这些人还要阻拦,她又补上了一句:“闪开,耽误了人命,有……有你们好看的!” 这话说得挺狠!但孙思邈觉得,自己只要耳朵没出什么问题的话都不难听出,她这话说得极不熟练,好像头一次以这等方式来威胁人。 在场围观的几人既多见南蛮做派,又怎么会瞧不出,她这分明是着急之下的色厉内荏,想着对方求医问药或许也有些不容易,各自让开了一条道路。 两匹骏马当即从这条让开的路中窜了出去,直往东阳以西的岷江方向而去。 不过目送着这四人双骑离开的背影,又忽然有人意识到了什么,开口问道:“糟了,若是孙神医被接走之后就不回来了怎么办?” “……他徒弟还在此地,应当不至于吧?” “那也说不准啊,”还是有人担心道:“你们有人认得那两匹马的来历吗?这可明显不是我们益州骏马。” 益州的马没有那么高壮,比起方才的那两匹可要差得太远了。 倘若他们的猜测没有出错的话,能有那等风姿的骏马,必定有些青海骢的血脉。 这么一算的话,剑南道能有这等本事的便不多了。 可惜他们大概从一开始就猜错了方向。 而两匹骏马已如电光疾驰,载着四人抵达了江边。 马还未停下,孙思邈就远远瞧见,在那江上确实停靠着一艘大船,光是站在船头船尾的船夫就有六七人之多,果然是要在接到人后以最快的速度将人送去病患所在之地的样子。 再想想方才自那孩子口中说出的患者病因,孙思邈知道,现在确实是十万火急的时候,片刻都耽搁不起! 他甚至没等李清月在前,以主人家的身份将他给请上去,他就已自己跳上了船。 李清 月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诓骗于对方的负疚感,但想到她又不是打算将人直接在这等情形下掳掠带走,一路送到洛阳去,这点负罪感又顿时被她抛在了脑后。 她转头朝着船夫吩咐道:“开船!” 这艘停泊在江边的大船当即离岸启航。 孙思邈自船舱之中朝外看去,就见大船行驶的速度果然不慢,连带着船外景物的倒退也很是快速。 可惜不知道,那个落马之人还能不能赶上他们…… “孙神医,我可以进来吗?”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船舱外传来了那个孩子的声音。 孙思邈琢磨着,这应当是她要交代一番病人具体落马的情形,也好免于在抵达了那头后再进行一番发问,耽搁救治的时间,便回了个“请进”。 但当船舱房门被推开后,孙思邈却不由瞳孔一缩。 只因这走进来的五岁女童身上早不见了那件沾染了血与黄沙的衣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齐整华贵的衣衫! 同样有变的,是她方才那心急如焚的状态,已变成了此刻的气定神闲。 孙思邈下意识地往窗外一看,便见这船并未保持着原本的急速前行,而是停在了江中。 这可真是好大一出变化! 又哪里还是方才急于求医的样子! 他若见到了这样异常的表现还猜不出来这其中有诈,那么他也早不能活到这么多年了。 偏偏在之前,就因为对方还只是一个孩子的缘故,让他下意识地降低了戒备之心,将其中的有些异常都给忽略了过去,就成了此刻受制于人的情况。 更让他忍不住暗赞了对方一声的,是这孩子完全无视了他此刻的抗拒,已像是没事发生一般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孙思邈也这才发现,在这桌案上居然还有一壶才烧开不久的水,分明是对于他能够被快速请上船,有着绝对的自信。 照这么看,还真有一番待客的礼数。 “请孙神医不要介意于我等的失礼。”李清月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等并没有要将您挟持而走的意思,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交谈空间罢了。” 孙思邈沉声质疑:“既只是要一个交谈空间,为何不能在我那寒舍之中?” 李清月摇了摇头,“一来,那里并不安静。二来,我猜我若是直接登门陈说,您必定觉得我还只是个孩童,不会将我要说的话放在心上。三来……” “这个见面的方式还是我在抵达益州之后才想到的,您就当我是在古事典范中寻到的方法吧。” 这三个理由被她说得无比顺当,以至于孙思邈险些都要觉得她这确实是情有苦衷,而不是开门诈骗。 但他还是先板着个脸,决定再听听对方的说辞,“何为效仿古事。” 李清月坦然一笑,“我既来蜀中,自然听闻蜀汉旧事,昔年诸葛孔明曾为荆州牧刘表之子刘琦问策,刘琦请诸葛孔明同上高楼,宴饮之间令人去梯,此为话出于你我之口,再无旁人听闻之意。”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都只二人知道了为什么还能往史书上记,但她如今和孙思邈同在江中大船之上,与这高楼无梯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我今日也有问题相询于神医,恐怕您不敢回答,只能用这招上屋抽梯之策了。若您还觉心中不快的话,这杯茶水就当我向您请罪所用了。” 她话音刚落,便一本正经地将面前的杯子递到了孙思邈的面前。 孙思邈下意识地将其接了过去。 可忽然之间他的动作又停住了片刻。 他接触药材多年,凭借着近乎本能的感知,哪怕不需看到那杯中物,也能闻出来。现在看了个清楚,果见里面泡着的乃是忍冬,薄荷和枸杞。 这三味药材泡水的作用…… 哦,降火的。 至于降的是谁的火,好像也不需要多问了。 孙思邈:“……” 绝了,这是谁家养出来的孩子?! 第 61 章 061(捉虫) 可惜身在洛阳的武媚娘和身在长安的李治不能及时获知到孙思邈的这出遭遇,来认领一下李清月的所作所为了。 以至于孙思邈只能在喝下了那杯名义上降火赔罪茶水后朝着李清月问道:“那么足下想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问题是什么,现在应该可以说了?” 他自认自己行医多年,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民百姓,见过的人可能比面前这孩子吃过的饭都要多,偏偏就被以这种神奇的方式诓骗到了此地,还得觉得对方颇有礼貌。 怎么没有礼貌呢? 为了支开他的弟子,只将他一个人请来出诊,她甚至在登门之前,先让人送来了那样一头野猪。 ——仔细想来,那也确实不可能是周边村民送出来的东西。 再有,她虽然是上门来“绑人”的,也还规规矩矩地等到了他给其余病人看诊完毕,这才交代来意。 此刻二人相对而坐,对方赔礼也赔了,还将这上屋抽梯的用典也给明明白白地摆在了面前,好一出有礼有节。 这么一来,跟她生气还显得自己这个年长者不够有风度,毕竟她的年龄只怕还没他的零头。 孙思邈甚至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 四周江水泱泱,困居其间,仿佛并非身在俗世之间,但薄荷的提神醒脑又足以让人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做梦。 他甚至下一刻就瞧见了一个应该梦不出来的场景,这年纪不过才五岁上下的小孩从袖中摸出了一只鱼袋放在了桌上,开口便道:“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姓李,我阿耶给我的封号是——安定公主。” 姓李?李唐皇室的李! 孙思邈心中一震。 他曾经面见过唐太宗,如今坐在天子位置上的李治也曾经和他打过照面,按说他也不必对于见到皇室子弟有什么异常反应,但他从未想过,会有一位如此年幼的公主跑到蜀地来找人。 找的还只是他这样的一个医者。 不错,医者的地位确实是自隋朝就有了显著的提升。 那时光是在读的太医署弟子都有一百多人,到了李唐,虽是在生员数量上有所减少,但也更趋于精细栽培。 各州也已陆续有了医疗部门,以满足州境内的治疗。 可即便如此,对于能识字的人来说,医者这个位置自然是远不如去做官的。 哪怕只是做个胥吏,只能算是个流外官,距离入流品阶遥遥无期,也要比医者风光。 谁曾听过一位皇室公主亲自来偏远之地寻一个医者的? 这位公主还没给他以起身行礼的机会,就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刘琦上屋抽梯,是为从诸葛先生处获知自己的生路,我自先生处则想知道另外一个问题。” 孙思邈:“公主但说便是。” 李清月抬眸,目光炯然,“先生觉得,天下百姓的求医归宿是哪里呢?或者,您觉得以您一己之力能救助多少人呢?” 这是 两个不太容易回答的问题。 孙思邈也很难在听到这两个问题的第一时间就给出答案。 他必须先承认,李清月方才所说的有一句话是没错的。 若没有方才的那一出骗人上船行为㊣㊣[,而是在他孙思邈的医庐之中问出这个问题,他十之八/九会当对方在模仿大人的话鹦鹉学舌。 可有了这近乎于“不骗不相识”的一出,他却必须认真审视这个问题了。 他缓缓开口:“行游各州期间欲向我学习的,均可称为弟子,合计四十余人,可惜已有小半数过世在我前面。剩下的人里,有两人最有可能继承我的真传,但若将尚能坚持行医的全部算上,还有二十人。” 李清月追问:“那如先生一般不计进项,不问贫富,一视同仁看诊的,又有几个呢?” 孙思邈有一瞬的沉默,还是选择了作答:“十二人。” 只有十二个。 “那好,便以这十二人为数。” 李清月为他计算:“昨日我已令人守在先生所住药庐附近,看见合计有十人前来向先生看诊。但一年之间并非每一日都能如此,先生还有多时要用于撰写医书、辗转路途、外出采药,所剩天数至多为一半。” “还有些病人的病症疑难,就如我今日所表现的那样,需要您亲自上门去见,四五日内最多诊治一人。那么姑且核算下来,以先生的本事可医治一千余人。” “但我也令人在州府之间打听过,所问百人之中,并不知先生住在此地的有三十人,因言语不通而被迫放弃前来诊治的有二十五人,这其中必然还有因身体康健而不必来寻先生的。所以这千人中,重复的有多少呢?” 她说到“言语不通”的时候,孙思邈目光中也闪过了几分暗淡之色。 是啊,他是和弟子说,此地淳朴,可以久住,但在此地住的时间越久,他也就越是发觉了一些不便长留之处。 益州的各处山脉水网,将此地切割成了一片片的区域。 在这其中,隶属于不同民族的南蛮各有其语言特色,就算有人能精通官话与方言,能从中翻译,也有不少人还是没法和孙思邈正常交流。 比起他身在长安之时,此地的病人来源终究还是太少了。 他叹了口气,回道:“登门求医之人,我大多心中有数,若以生面孔来计,一年之间合计不过三百人。” 李清月追问:“先生的弟子诊治手段应当也不如您高明?” “不错。”在这一点上孙思邈也没必要说假话,“他们一年之间合计可看的病人大约在一二百之数。” 若是加上他所教授出去的药方,能救济的人数倒是更多一些。 可只按照实际救治的人数就少太多了。 “那就以二百来算吧,一年之间可救治病人,只有区区两千七百人。不足三千之数。我不知先生知不知道此事,但大唐今日的总人口,已超过了一千五百万。” 三千对一千五百万,这听起 来真是个异常悬殊的差距! 李清月其实并不是来给孙思邈泼冷水的,但既要达成将人请去洛阳的目标,便也无所谓在话中多拿到几分主动权。“您看,若以天下人口来算,光靠着您四方行医可救,五千人之中也仅有一人而已。” “所以我方才问您,天下百姓求医的归宿在何处呢?” 孙思邈垂眸,咀嚼了一番这个数字。 他自己清楚,这个默念并不是在打退堂鼓。 这等直观的数据呈现在面前,其实并没有让他有所沮丧,毕竟他行医数十年之间早已有了这种认知。只是,此前确实没人以这等方式,将其呈现在他的面前罢了。 因此,当他再度抬眸的时候,用笃定的口吻给出了一个答案,“归宿如何,不是我以一人之力可以回答的,但起码,医书可以流传开来。”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才先完成了千金要方的撰写,现在又开始完善其中的增补备注,形成千金翼方。 李清月目光中隐有动容之色,却还是给出了一句依然真实的答复,“但先生并不能否认,光靠着抄录的办法,难以形成足够规模的传播。或者说,光靠着民间的抄录,不能够形成足够的影响力。” 是啊。 谁说不是呢? 孙思邈看似面色未改,心中却已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么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妨直说吧。” “我想邀请先生往洛阳去。” 李清月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位医者,让孙思邈不难自她的目光之中瞧见里面的认真之意。 “我也不想瞒着您,我来寻您找的理由是为阿娘寻医,确保她腹中胎儿L能顺利生下,且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现在也没改变这个想法。” “但我邀请您往洛阳又不仅仅因为这个理由,更不只是因为洛阳的人口要比这益州东阳县多出数倍,而是因为——” “我觉得您在洛阳有更多可做之事。” 见孙思邈颔首,示意她说下去,脸上也已对她多出了几分信赖之意,李清月这才放心地说道: “其一便是如您所说的医书。” “或许您身在益州还不知道,我阿耶在这两年有意校正本草经集注,新修编一本《本草》,将近年间有勘误的草木用法与外来药物一并修编其间。以我看来,您在千金要方之中投入了如此之大的精力,为何不参与到新修本草的项目之中呢?” 天下知识,全凭一人之力无法尽数掌握。 就像与孙思邈有书信往来的李淳风,他也需有太史局千余人在旁协助观测记录。孙思邈又何必非要单打独斗! 修编本草就是这一个将医者的人力汇聚在一起的行为。 “在此事上汇聚起来的何止是有太医署编制的医者,还有可能是更多有过诊疗经验的人。” 李清月补充道:“现如今太医署弟子确实只有四十人,但若在修编医书的同时在洛阳另起炉灶,想要扩张多少弟子,可以是另外的规矩。比如 说现在,我阿娘就已在洛阳招募医者了,您现在若往洛阳去,正可做个领头之人。” 孙思邈听得有些疑惑。 因他身处益州的缘故,他还并不知道洛阳已被启用成为了东都,所以不太能明白为何要在洛阳另起炉灶。 但这并不妨碍他从李清月的话中听出,官方修订医书和招募更多弟子这两个明晃晃的诱饵,都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的前头。 又听李清月接着说道:“人若多了,何止是那新编本草,便是先生的千金要方也能有足够的传播度,难道不是吗?” 是啊,医学上最缺的,就是人呐…… 就算是孙思邈也不由叹道:“公主提出的这两项,真是令人难以拒绝。”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仅如此,我想先生觉得犯难的还有几件事,当先生前往洛阳,为我阿娘看诊顺利后,都能凭借此功来谈。” “比如说,我听您儿L子提及,您曾经感慨过,有些病人在看诊之后并不适合于住回到家中,但大多数的时候,他们是没有这个条件的。” “自南北朝佛教兴起以来,便有六疾坊这样的存在用于收容病患,可惜不仅在统筹上少了朝廷支持,也少有推行于各地。” 孙思邈听到这里,眉头一动,“莫非公主的意思是,这等照看患病之人的地方也有可能在洛阳修建起来,而后推行于天下?” 李清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回道:“那就要看,您能否教导出足够多的弟子分配到州中了。” 事实上她并不必急于许诺于此事。 唐代的悲田养病坊出现,乃是时代的必然,只是在负载能力和管理人员安排上还需要仔细考量。也需要研究清楚支持悲田坊运作的钱财从何处而来,但这些都可以等到孙思邈这样的医者坐镇中央后再行考虑,而不必在现在空画一个大饼。② 孙思邈显然已自她指示的这个方向中想到许多了。 他喃喃出声间,并不难被人听到,在他的语气里,已多了几分心绪沸腾。 “不错,先得有人,才能有更多的养病之地!” 他此刻无比庆幸于自己精于养生之道,这才让自己并不是个需要人照看的糟老头子,而是还有足够的精力去投身于这项能得到大力支持的项目中。 明明说话更多的也不是他,他还是下意识地举起了面前的杯子又饮下了一口,借着薄荷的凉意,这才从“他还撑得住,必定要促成养病坊建立”的想法中缓过了神来。 等等!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这位安定公主的话中提到了他的儿L子? 但孙行应当并不知道他身在蜀中才对! 以方今这等传讯不便的情况,应当也不会专门有人将他的消息传到关中。 只是还没等孙思邈问出这个问题,他就已听到李清月再度开口,“另一件,便是培养女医。” “宫中有专为妃嫔与皇室子女服务的女医官,可到了民间却几不存在。我想 先生也不会不知道,固然有您倡导建立妇科,也在医书之中将妇科儿L科的病方写在前头,还是会有大批讳疾忌医之人。” 当然,这可能并不仅仅是她们觉得看诊不便,还因为她们没这个条件被准许看诊。但无论如何,总得先有看诊的地方和人手,再讨论能不能让人来。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61 章 061(捉虫)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孙思邈有些唏嘘:“公主说的不错,这也同样是我走遍各州所见的问题。妇人产后的心闷、虚烦、恶露等事并不少见,但能接受让外人看诊的却少之又少,有些时候我也只能将成书的诊治方案告知于对方,让她们遵照药方抓药。” 但病症这种事情,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表现,又怎能按照这种照本宣科的方式来诊治呢。 往往让他听到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孙思邈是很想改变这一点的。可凭借着他的这手医术,并不能推动一些早已坚如磐石的东西。 正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办,才在忽然听见李清月提到此事的时候同样觉得不真实。 他有些不大确定地问道:“这件事上,公主真能做这个担保之人吗?” 李清月摸了摸鼻子,决定还是先不告诉孙思邈,她前来蜀中是偷偷摸摸不辞而别的,回去之后可能会被阿娘教育。 这说出来有损她的形象。 于是孙思邈就只见她笃定地回道:“我会竭尽全力促进此事。您不必觉得我年纪小,说话没分量。” 她说话之间摇了摇手边的鱼袋,提醒着对方,这个本应该由官员掌握的标志很能说明她的特殊待遇。 “当然了,我也更希望您能抓住为皇后看诊和修编本草的机会,让自己的话多些分量。” 她想了想还是多提醒了一句,“这与您无心功名并无矛盾。” 孙思邈若是想在宫中做医官,早在隋朝或者李世民在位期间就可以做了,可他并没有选择这条路,足可见他的平生志向。 若非李清月将这几个颇有发展前景的目标放在他的面前,他很有可能没打算在短时间内从益州回返关中。 但现在,既然有些事情必须站到一定的高度才能去做;有了李清月方才的陈说,他也不必担心什么理念冲突之事—— 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孙思邈的心中还有最后的一点天人交战。 这位安定公主所勾勒的前景,对他的吸引力着实不小。 那几个数字也反复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可是受到皇室的领导来决定行医计划,终究还是…… 李清月忽然又补了一句,“我以如今稚龄便敢来蜀中向您争取邀约,您比我多活八十年,难道还不敢试一试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吗?” ------ 当孙行前来此地见到父亲的时候,安定公主已不在此地了。不知为何,他瞧着父亲的面容竟有种奇怪的感觉。 早年间父亲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在俗世之中行走的医仙,正因为是仙,所以才对任何病人 ,无论其性别贫富,都是一视同仁。 这并不是坏事,起码对于一心钻研医术的孙思邈来说不是坏事。 ?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但以孙行此刻所见,在父亲的身上他瞧见了几分人气。 这种人气像是什么呢? 像是他忽然找回了更年轻时候的状态,有了一出新的奋斗目标。 这肯定也不是坏事,对吧? “你愣着做什么?”孙思邈打量着自己的这个老来得子,很有些无奈,“说起来,安定公主是如何知道我在蜀中的?” 孙行老老实实地答道,“她闻出来的,说是您的纸上有石硫磺的味道。再加上您那张信纸的背面还沾上了空青,就不难推断出来了。” “难怪……” “难怪什么?”孙行问道。 孙思邈回他:“难怪公主在离开之前说,她听闻炼丹术士有一种伏火法,是混合石硫磺、硝石、硵砂,将它们一起用火点燃,就能令其迅速燃烧。我这里既有原材料的话,能否让她从旁见识一番。” 孙行觉得,这确实是那位好奇心旺盛的公主能做出来的事情。 但想想她都能说服父亲为她所用,孙行又觉得,不能仅仅用好奇心旺盛五个字来形容她。 相比之下可能还是他在此时更有好奇心一点,“那她还和父亲说了什么?” 孙思邈摇了摇头,并没有打算将其他话告知于旁人。 在经由安定公主说出了那一番话后,再回头去看这个上屋抽梯的说法,更让人觉得这不是个孩童戏耍之举了。 毕竟,有些话从一个这样年少的孩子嘴里说出来,未必会让人夸赞她乃是神童,反而只会让人觉得有些惊世骇俗。 连他一个见惯了风浪的人都免不了惊愕当场,何况是旁人呢。 所以既是“上屋抽梯”,江中相谈,就让这出对话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只有流水知道吧。 孙思邈一边朝外走去一边说道:“她还说……” “你既在医术上天赋不高,就专心一点学好考明经科的本事吧。” 反正公主说了,既要为修编医书而招人,又要募招女医,他也不必非要揪着儿L子学好这门本事了。 孙思邈想想也认可这个建议。 安定公主的想法既是让更多百姓能得到医治,必定身负仁心,孙行跟在这样的人身边,或许也是一个好出路。 “还有,带我去你们在岸上暂住的地方吧。” 公主说不能浪费她的那番求医表演,方便在此基础上将他直接带往洛阳,但也不想让当地百姓忽然就没了看诊的去处,所以还要去找已去上任的段宝元商量一些后续的事情。 起码这两日间,他作为一个已经出门行医去的人,是不能出现在原本的药庐之中了。 “对了,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孙思邈认真地端详了孙行有一会儿L,问道:“和公主同行的人里,像你一样精通药理的有几个?是谁告诉她忍冬、薄荷以及枸杞这种搭配的?” 孙行:“……” 他现在说,这是公主自己有本事而不是他,他父亲会相信吗? 恰好在此时他眼尖地看见卢照邻从前面经过,他连忙扬声高呼:“升之,你不是说想见一见我父亲吗?不如现在就让他瞧瞧,你的身体是否康健啊!” 卢照邻:“……啊?” 这人有没有父亲在面前,区别这么大的吗? 自打孙行被“胁迫”同行到如今,他还是第一次瞧见这家伙这么热情!! 第 62 章 062(一更) 但卢照邻琢磨了一番孙行话中的意思,他的目光又忽然亮了起来。 在瞧见孙思邈这年已高寿却还是精神矍铄的样子后,他更是主动地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嗨,谁不喜欢活得长呢? 或许是因为跟着安定公主的时间长了,今日又见她以这等神奇的方式将孙思邈给坑来面前,以至于卢照邻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他得活得再长一些,才能见到更有趣的未来。 不,不只是他。 再没多久就要前往梁州上任的唐璿,远比卢照邻还要需要这个向孙思邈咨询的机会。 在听闻孙思邈要先暂时与他们一道住上几日后,他便直接凑上来请教了。 大概是随同公主一并蹭课养成了习惯,连带着卓云和澄心也跟了过来。 孙思邈望着面前这一圈求知欲旺盛的眼睛,怎么看都觉得这场面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但还是尽职地说了下去。 “时人对于川蜀之地以及更南的地方其实有些误解,觉得这些地方瘴气疫疠横行,忽然之间就有风毒入侵,手上背上长出了鼓包,而后就病倒难治。这才让朝廷要想对南方平乱变得很是艰难。” 就像如今,川蜀之南的洱海地界,分布着数位诏王。 按说这些诏王的单方实力也不算强,但受到地形、瘴气和其他疾病的影响,李唐并未真正派遣出自己作战的队伍,而是在哀牢王族蒙舍诏向李唐出使后,将其封为巍州刺史。 也算是不得已之举了。 谁让除掉这一支“南诏”之外,其余几支比起亲近大唐,其实要更趋向于依附吐蕃。 李治对此必定是心知肚明的,但鞭长莫及,若连蜀中都没彻底安定下来,根本无从讨论云南六诏之事。 孙思邈对此没多少看法,他所讲的仅仅是剑南道的疾病。 “我就不同你们说些药性相克的道理了,只说说我早年间的经历。” “二十多年前我头一次来川蜀之地,就将手指在一棵树上扎着了,到了第二天就剧痛难忍,而后长起了鼓包,在我束手无策之时,当地人却告诉我,可以用耳癜菜的根茎涂抹,以解毒消肿,果然没过几日就恢复如初。” “耳癜菜这个东西,还有一个传播更广的名字,叫做蒲公英。” 蜀中的毒树却能用蒲公英来化解,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事实便是如此。 众人听得半是讶异半是入神,孙思邈又接着说了下去: “又过两年,我一路看诊到了内江县,有一晚喝酒喝了很多,酒水激发了行路之中所摄入的瘴气之毒,直接在额角形成了肿块,最后到了眼睛都要睁不开的地步。内江县的县令周公并不通医术,却知道有一种偏方正对这等病症,将其用药化解了,救了我的性命。” “这偏方之中最重要的一位药材,竟是芸苔菜。” 那可是饭桌上的东西。 提到自己的过往见闻,孙思邈的 语气里多了几分怀念。 这两年间他重回蜀地之时,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周县令也已经病逝了,他早年间看诊过的梓州刺史也早已因消渴症病故,倒是他们留下的病症案例,还能被他记载在医书之中。 他又将目光转回了眼前。 “当地百姓能在此种环境中存活,并不因为他们有什么瘴气不入的本事,而是因为他们凭借着经验摸索出了一套求生之法,这是合乎药理常识的。” “可惜,我一个医者能接触到的人有限,收集到的也不过几十种,你若要在此地长居,还是以官员身份和他们打交道,倒不如多听听民间流传的偏方。” 唐璿若有所思。 要是按照孙思邈这么说的话,他这个户曹的身份能做的还有很多啊。 他认真地朝着孙思邈道了声谢,又在自己先前的“工作计划”上多添了几笔。 虽然不确定这些调研出的药方最后能否派上用场,但先收集起来总是对他的小命有用,或者对公主也有用。 这样说的话,他还需要与更多的人打交道,或许还是一些住在更为偏僻之地的人…… 就是这工作量实在有点大了。 孙思邈像是瞧出了他的想法,出口提醒道:“你还年轻,不必非要将有些事情在一时半刻之间完成,我在蜀中行医有数年之久,其中也仅有两次遇到危及生命的麻烦而已。” 唐璿抬起头来,“我这也算年轻吗?” 三十多岁没在仕途上起步的人,到底还是有点晚了。放在他们这一行人中,相比于卢照邻、孙行等人,他的年纪也是最大的。 可望见孙思邈湖海一般的目光,和对方满头白发也照旧精神非常的样子,他原本还有些急躁的心情又突然之间平静了下来。 他随即就听到孙思邈的下一句话,“你难道觉得人人都是安定公主吗?” 不是人人都能有安定公主这样的身份,也不是人人都能有这等年少时期就展现出来,甚至得到实践机会的智慧。 唐璿既然已经明确了自己的路线,便顺着它继续往下做就是了。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在安定公主给他求来那个梁州户曹的身份后,脚踏实地去做事! 一飞冲天,未必就是好事。 德不配位,终究是要惹上麻烦的。 就如同现在的李义府。 他在长安城中的住处里憋闷地又走动了一个来回。 想到他如今暂时被卸掉身上的职务,以近乎软禁的状态被幽闭在府邸中,李义府就恨不得将有些人给生吞活剥了。 “真是一群多管闲事的家伙!” 要不是大理寺卿非要觉得淳于氏的案子遭到了篡改,也不会惹来刘仁轨主审此案,他也不必非要将毕正义这个经手卷宗的人灭口,以防对方将罪名推卸到他的身上来。 再要不是王义方以那等荒唐的言辞当庭对着陛下检举于他,也不会弄到现今这等不可开交的地步。 目前的进展中,正逢苏定方押解西突厥降将,连带着西域诸国来使已近关中,陛下不打算在外人面前丢脸,干脆将李义府,王义方,刘仁轨全给禁足在了家中。 等到招待完毕了西域来客,当众将被擒获的阿史那贺鲁处斩后,再来讨论他们几人的赏罚。 李义府其实能猜到另外两人的结果。 刘仁轨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在,他没能让陛下交给他办理的案件顺利收尾,甚至被王义方的那出状告波及,不过无论如何,大部分的责任不在他,加上他还是安定公主的老师,或许会被罚,但不会被罚得太重。 王义方这个人就不一样了。 他想要效仿当年魏征对太宗的劝谏,却显然用错了方法! 尤其是他要状告的是李义府,却也对着李治的名声扎下去了一刀。 宠信奸佞、下属以色侍人这种话,也得看看说的人是谁,又是在什么场合之下说出来的。 别忘了,若是李义府乃是乱臣贼子,那么被他和许敬宗联手拉下马去的褚遂良、韩瑗、来济,也就成了被坑蒙陷害之人,想要他们起复的人必定不少,随时可以借此说事。 可李治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场面! 比起王义方得到母亲的支持后毅然状告权臣这样的“美谈”,李治选择的必定还是他自己的执政利益。 所以王义方非但不会因为犯上直谏得到嘉奖,反而会被重罚! 具体会被贬谪到哪里还不好说,但一定会给予警示效果。 唯独剩下的,就只是他李义府了。 在收到禁足诏令的时候,李义府没有额外从李治那里获知他的态度,也不像是上次行将被贬官时候的情况,能有王德俭在许敬宗的授意之下来给他一条明路。 这就有些难办了…… “若是王义方被罚,那么状告之罪肯定是不会被纳入考量的……” 他在厅中再次走动了一轮,在心中权衡道。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安全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李义府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自身居高位到如今的三年时间里,他的手脚是一点都不干净,还有一个将犯人纳为外室、灭口大理寺官员的罪名,已经摆在了众人面前。 最起码,也要有一个在形式上的处罚。 可若是恰逢长孙无忌在其中落井下石,甚至将他此前的糊涂账都给翻找出来,到时候就不是一个流放能收得住了。 不,不能这么悲观。 陛下还要用他李义府来证明自己的执政本事呢,又怎么会将他给搬下台去。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闹腾的动静,随即就见他的三儿子李洋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庭院。 别看他脸色看起来还算正常,李义府却是一眼看去,这家伙必定喝了不少酒。 本就是在麻烦关头,这小子居然还这么一副做派。 李义府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怒道:“你给我站住!” 李洋踉跄了一下脚步,站稳在了那里,回头朝着李义府看去,嬉皮笑脸地问道:“阿耶何必如此生气啊?” “你还有脸问!谁准你在这会儿出去浪荡的?” 李洋把手一摊,“我不喝酒还能做什么?您忘了吗,我是沾了您的光才被选为千牛备身,可惜近来陛下让我在家待业。虽然没像您一样必须禁足府中,但也没被准许在宫中任职的。” “我既无事可做,自然只能同朋友宴饮了。” 顺便认识一点新朋友。 “不过您放心就是了……”李洋又是嘿然一笑,仿佛对于自己的聪明很有几分自信,“之前跟您说过的,想要找咱们谋划门路的钱,我都给退回去了,这几日的宴饮呢,也没超过三个人,不算违背朝廷律令。想要靠着这个抓您的把柄,还是不可能的。” 李义府真是一点都没因为这个感到有多高兴。 他只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简直活生生一个没用的棒槌。 平日里他没点用也就算了,起码他在外面吃得开,能认识些消息灵通的人物,也能将李义府这头的“好位置”找到合适的买家,凭借着他贪财的本事多拿到些利益。 可现在…… “这就是你的收敛一点?我告诉你,你、我,包括你姐夫全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也别将这次的事情当做是什么小事!”李义府只恨不得朝着儿子痛骂一番,偏偏面前这家伙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让他很觉下手无力。 也不知道他这种混不在乎的狂劲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只能又斥了一句,“你若是有这等闲得外出的工夫,还不如帮我分析分析局势。” “还用分析吗?”李洋眉头一挑,得意洋洋地说道,“我近来听说有不少人见我在外面走动,觉得您合该被重罚。可您想想呀,若是长孙太尉一党的人非要对您重罚,陛下难道不会再想起早年间的情况,做出还击吗?到时候,您想不安全都难。” 李义府可没有李洋想得那么乐观,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烦躁之色,“这又是你哪个狐朋狗友跟你说的话?” “嗨,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李洋的酒劲还在,没多少对父亲的敬畏之心,反而还觉自己尚处先前的酒席之上,正是其中最为风光得意之人。 别看他父亲有要被问罪的可能,那些人还不是要对他恭敬奉承。 现在听到父亲对他怀有斥责的意思,李洋下意识地就将彼时席中一人的话给搬了出来。“我这不过是依照着时势来为您分析罢了。” “您想想啊,”李洋又往前了几步,直接走到了李义府的面前,“陛下将您禁足,肯定是得做的,要不然他面子上挂不住。但直接将您一贬三千里,他也是肯定做不出来的,要不然他的脸面更挂不住。” “我要是您,我这就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也给陛下找一个台阶下。” 他双掌一合,“您看,这不就是两全其美吗?” 李义府 皱眉,“找个台阶下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你当朝堂上是你们这些小孩子瞎胡闹的地方吗?” “我怎么就瞎胡闹了!”李洋大为不满,直接在地上坐了下来,叫嚷着说道:“当年您能得到陛下的赏识,乃是因为您站对了立场。但现如今武昭仪已成了武皇后,也算是因您的行为才得利,难道不该对您投桃报李一番吗?” “陛下或许一时之间还没法接受您给他惹了麻烦,但只要有人能为您从中缓和搭桥,又有外力在打压于您,总能对您网开一面的。” 李义府沉吟片刻,过了有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是说,请皇后殿下来保一保我?” 这听起来好像还真有几分可行。 “那是自然!我猜啊,皇后还得保一保刘仁轨,既然给一个求情是求,两个求情不也是求吗?” 李洋没所谓地接着说道:“再说这求情本身,也不难操作。皇后殿下如今不仅自己地位稳固,还怀有身孕,深得陛下爱重,眼下洛阳加建还需要人手,若是她能将您捞去那头将功折罪,陛下将您分派到东都去,对外头也算有个交代了。” 李洋漫不经心地又补充了一句,“您看看,多么简单的事情!我喝点酒能怎么了?” 还能给父亲喝出一条明路来呢。 这话确实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但李洋觉得,以他的口吻说出来,还让这话更有了一番可信度。 李义府也觉得这其中确有可行之处。 毕竟,除了李洋所说的“投桃报李”之外,好像还有另外一种底气让他去做这件事。 皇后殿下没有外戚势力可以依靠,若能跟他结个善缘,谁知会不会派上大用处。 他李义府早年间的出身是不大好,只能自己假称是赵郡李氏出身。但在陛下将他委任为中书令,又对着关东各家表露出亲近态度的时候,赵郡李氏出身的给事中李崇德就力保举荐他加入族谱之中。 被加入族谱的那一刻起,他也多出了一份立足筹码。 对!他不该继续盯着陛下这头。 趁着长安城中随后的目光不在他的身上,而在苏定方和阿史那贺鲁等人那里,他正好找皇后来求情! 李洋瞧见父亲脸上的跃跃欲试,便猜到自己方才提出的建议已经被他采纳了。想到之前那些朋友给他出的主意,他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您不仅得写信于皇后,还得将您能起到的作用写得越大越好!” 不错! 李义府心中暗忖。 他在陛下面前的不可替代作用,可能已经比之前少了许多。 但……皇后可以用他!! 第 63 章 063(二更) 体验过废王立武之时的抉择和收获,李义府在意识到这条出路的那一刻,行动得不是一般的快。 这封向着皇后求情且向她表明自己用处的信,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在李义府的手下完成。 他本就是崇文馆学士出身,在李治担任太子位置的时候还曾经进献过《承华箴》一文,虽说在文学造诣上不及许敬宗、上官仪等人,要写一封言辞达意的书信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只是当书信写成的那一刻,李义府望着面前的信又开始愣神。 李洋作为建议的提出之人,满心想着尽快解决眼前的麻烦,在旁催促道:“阿耶,您还在犹豫什么呢?” “你着什么急!”李义府瞥了他一眼,“你也不想想,信是写成了,要如何送去皇后殿下的手中呢?” 等闲的信件要想送到皇后的面前都没那么容易,何况是一封这样的信件。 在他已被禁足于府中的时候,就更难做到了。 他的长子李津,现如今为右司议郎,次子李洽为率府长史,均已受到了明里暗里的限制。 反倒是李洋素来行事有些混不吝,又因千牛备身的官职和不少权贵子弟有所往来,还能享有那等宴饮的自由。 李洋旋即就见父亲将目光转向了他。 这目光中不仅有交托重任的意味,还有着几l分打量。 李洋忐忑问道:“您莫非是要让我去送这封信?” 他现在又忽然觉得,自己提出的这个建议其实有些问题了。 他是肯定不能在此时离开长安前往洛阳的,那么正如父亲所思虑的那样,要由谁来将这封投诚信交给皇后呢。 可恶,为何皇后偏巧就在洛阳未曾回返! 但大约是因身处困境之中,李义府的脑筋转动得要比平时快得多。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臂,急切地问道:“你有没有办法和一个人搭上关系?” “什……什么人?”李洋一头雾水,却已见父亲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势在必得。 李义府答道:“贺兰敏之。” 皇后殿下的亲姐姐武顺在来到长安后,也带来了她与亡夫所生的一对子女。 比起被流放边境的武家几l个男丁,武顺和其子女的待遇无疑要好得太多了。 就比如说贺兰敏之,正是因为他那皇后姨母的缘故,才得以入学国子监。 若非他早年间不在关中,当地官学的水平有限,按照历来的规矩,皇后亲属是能进弘文馆就学的,现在才退而求其次。 但恐怕距离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谁都能看得出,只要皇后不倒台,贺兰敏之的地位绝不可能太低。 加之此人相貌绝佳,又有几l分聪明才智,竟是在长安城的贵族子弟之间有了点风头。 不过因贺兰氏没什么高官在位,这种所谓的“风头”到底有几l分是彼此间脸面过得去,那就另当别论了。 李义府朝着李洋又追问了一句,“你能和他搭上关系吗?” “我认识他啊,”李洋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就已有些惊喜了,连忙答道,“我去年的时候还请他一起喝过酒。” 贺兰敏之今年也才十八岁的年纪,骤然将他放进这长安城的花花世界中,外祖母和母亲又对他多加纵容,以至于根本不必李洋单独与他攀关系,他就已和对方有过照面。 或许关系算不上亲近,但若要说“搭话”,还是能做到的。 “那好。”李义府真是头一次觉得他这个儿子看起来五官端正,异常顺眼。“想办法说服他,让他为我们传这封信给皇后殿下。” “至于需要多少财物来打开门路……” 他将信拍在了李洋的面前,“不必在此事上吝啬。” 他不能坐以待毙,那么必要的开销就省不得! 贺兰敏之不仅年轻,以他过往经历来看,眼界应当也不够宽……难道不是这个最佳的传讯人选吗? 就是他了! ------ 李清月朝着窗外看了一眼。 “是蜀中鸟雀众多吗,感觉这两日总能在外头看见喜鹊。” “说不定是公主近来会遇上好事呢。”段宝元回道,“反正总不至于是来庆祝我上任的。” 自抵达益州都督府就任这个长史位置后,段宝元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刚被贬官的高履行根本不想跟他交接。 益州都督府总领八州事务之余,还要额外监察两个都督府。 当然了,这两个都督府又各自下辖数州。 合计一算,二十多个州! 别看川蜀境内的各州面积都不大,但既然是独立的“州”,也就有着独立的州府和整套管辖体系。 益州都督府长史到任,各州文书必定陆续汇总到他的面前。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 各州悬而未决的当地纠纷合计还有百余起,统计的人口名录和情况概述也有几l十卷之多,更不用说是种种需要都督府长史签字敲章的文书了。 还有一件要命的事情,就是这川蜀地界上因南蛮众多的缘故,在姓名上也就……不太遵照中原的规矩。 段宝元他记不住啊! 他已经能够预料到自己的未来了。 别看他现在还看起来有几l分福态,恐怕等到李清月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得瘦一圈了。 也只能看看,能不能尽快从邻近的州府官员里提拔出几l个能干实事的,帮他分摊一点政务了。 他一边唏嘘于自己的“历练”真是要磨掉一层皮,一边也没忘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 安定公主这个小祖宗还没送走呢。 李清月能以这等方式将孙思邈给邀约到湖中,又将他说服一并北上,确实让段宝元感到很是惊喜。 这意味着他原本预想中可能出现的冲突并没有发生,将潜在的危险都给扼杀在 了摇篮之中。 但很显然,若按照公主的计划,这件事还未曾结束。 所以他也还得继续操劳。 果听李清月已继续开了口,“先不管喜鹊到来是不是吉兆了,我想先问段长史一个问题,自你抵达益州到如今的几l日之间,你觉得你要坐稳这个位置,是应当取强硬政策还是怀柔。” 段宝元没有犹豫:“往后如何姑且不论,起码现在,一定是怀柔。” 高履行这个前任长史在此地所做的事情,是段宝元最先关注的。 他确信,若是将其总结起来,就是“善政”二字。 这也是段宝元效仿的方向。 起码在五年内,大唐都不可能从北方边境上腾出余力来收拾川蜀这头的豪强,所以为政的长官只要能在此地不做错事,不恃强权,联结各方关系就足够了。 段宝元甚至有些怀疑,他会被派遣到此地来,还因为他赶巧长了一张相当面善的脸。 至于等到站稳了脚跟之后要如何做,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了,更要看陛下的态度。 所以他现在这么说倒是没错。 李清月点了点头:“那么我有一项计划,想劳驾段长史看看是否可行。” 她话音刚落,就将几l张纸推到了段宝元的面前。 他低头看去,只见上面用端端正正且有点幼稚的字迹写着,【以落实益州都督府医疗制度为怀柔策的可行分析】。 段宝元眼皮一跳。 好一份正式的文书! 但他转念一想,安定公主自己就早熟,接受的还是刘仁轨对她的教育,身边的唐璿、卢照邻均不是简单人物,近来又结识了孙思邈,会提出这等想法,也在情理之中,他便接着看了下去。 在文书之中,安定公主为他分析道,高士廉和高履行父子是两代官员接替,在此地造成的影响力不小,若要得过且过度日,肯定是比不过的。 更麻烦的是,同样是走怀柔仁政的策略,有一些事他也不方便直接去做。 比如说修缮水利设施。 这一项上的投入太大,一旦在某个环节没能配合妥当,他可能就要有过无功了。 段宝元看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和他所想的并无差别。 下一段更是切中了他在翻阅卷宗之时的想法—— 他也不能效仿洛州那边举办水陆法会。 一来,没有相应的形象工程和宗教可以给他效仿,二来,这种事情同样是劳师动众且开销巨大。 他能做的,应当还是一件基础的利民之事,以便让周边各州知道,他这位新长史已然上任,打算在此地与众人和睦往来。 综上分析之下,李清月给他选定了这个落脚点。 那就是医! 除却长安有太医署、尚药局和药藏局外,归属于“上州”门类的州府中,部分也拥有医署机构。 由博士和助教负责主要 的医疗救治,学生则一边向前面二者学习,一边在州境内巡查治疗。 但能执行起来这一点的上州,反正不包括他们目前所在的益州。 ?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所以段宝元完全有凭据去做这件事。 而以李清月看来,他能做的事起码有三件。 第一,在他所督辖的各州各县中,将《本草》、《百一集验方》、《金匮要略》、《千金要方》四书各自抄录,以备查阅之用。 第二,将孙思邈弟子刘神威礼聘为益州医署博士。由他先带出一批能用于应急诊疗的弟子。 当然,这个益州医署博士的人选可以按照半年为期限进行轮换,也可以避免主持之人学艺不精带来麻烦。 孙思邈自己都说了,得到他真传,还能有高尚医德的弟子足足有十二人。那在益州州府为其开出礼聘薪资,又是意在救民的情况下,这些人应该不介意来轮换一下的。 李清月指着这两条又补充道:“这两者应该足以弥补掉孙神医本人暂时不在东阳县居住的影响了。” 段宝元追问:“若如此的话,公主打算如何交代孙神医本人的去向?” 李清月其实也清楚,她偷偷入蜀这件事情,等到人都回去了之后肯定是瞒不住的。 那也好,既然是要给她、给阿娘一起刷名声,就不必介意在有些事情上再多添一些笔墨! 她果断答道:“就说神医在为那羌人豪强诊疗完毕后,折返回东阳县的路上途径成都,正好遇上了为皇后求医的安定公主和才来上任的益州长史。经由公主的诚恳请求,孙神医决定先往洛阳看诊,但又放心不下益州的病患,因此说服了益州长史在医疗上费心劳神。” 李清月越说越顺,“咦,这好像还能算是一出借势呢。” 上一次在洛州,她们借的是贾敦颐的势,这一次则是孙思邈。 段宝元呆愣地琢磨了一番李清月话中的意思,发觉真如她所说的那样,竟是还能给他这个益州长史脸上贴金。 他连忙朝着那文书的下一条看去,就见那同样是一条很有可行性的策略。 她说,天下各州其实都有采药制药的专员,但事情办得都不大好。 以益州为例,因为此地没开办医署的缘故,本应当留于州中取用的部分几l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剩下的部分本该用于上贡给朝廷,也就是用于太医署的备药,却总以路途不便为由少有送达。 按照李清月的意思是,这部分完全可以改动发扬一番。 要知道,在孙思邈的《千金要方》之中,可是有相当一部分玉石部和本草部的药材,就生长在那益州山谷之中! 这里完全可以作为一个药材基地。 倘若一时半刻之间,因益州的田地还被把持在豪强手中,川蜀人口又不足,难以在田地耕作上做出长足的进度,倒不如先试试收拢此地的药材。 先由益州官府对草药进行收购,而后将这部分草药运送到洛阳,为洛阳行将筹办的医疗事业添砖加瓦 。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李清月说道:“这还能算是为一部分益州百姓提供了营生手段。” “归结下来,你要做的就只是开医署、传医书、收药材而已。” “而且——”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药材往来于益州和洛阳之间,还能随时将此地遇到的麻烦上报于中央,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吧?” 段宝元几l乎不需要多加思考就能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 当然是! 身在益州都督府这种地方,最怕的还真不是和当地交流不畅,而是只能单打独斗作战。 像是上一任长史怎么说也是迎娶了公主的驸马,在身份上就和寻常官员有些区别,可段宝元就没有这个优势了。 现在借助着这条采购药材的通道,将此地和洛阳之间的联系打通,他若真遇到了什么麻烦,还能来得及求援! 光是这一点,就值得他将这个医疗制度给彻底建立起来。 也正如公主所说,如此一来,无论是因为他给百姓额外提供了一批工作岗位,还是因为他救治了当地百姓的性命,都能让他尽快融入此间。 这其中的开销,因为药材的采购能自洛阳拿到,便起码削减了一半。 剩下的部分,他若还不能凭借自己本事拿到的话,那他还当什么官啊。 趁早回家躺着算了! 他一把将那几l页纸全给抱到了胸前,如获至宝,“公主所说计划当然可行,我就按此法来办了。” 这么一看,孙思邈这位神医是真好用啊,人都要去洛阳了,还能在益州地界上继续发挥余热。 光是冲着这一点,段宝元就觉得,他得把孙思邈的弟子给供起来。 不不不,应该说,他要对孙思邈的弟子以礼相待,然后将孙思邈给供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想把安定公主也给供起来。 李清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那奇奇怪怪的眼神,眉头一挑,“你在琢磨什么事情?” 段宝元连忙板正了脸色:“……我在想,应该在何时将此消息公布出去。” 他这会儿已将被卷宗淹没的无措感完全丢在了脑后,只剩下了大办一场的动力。 李清月无奈,“你总得等到我们那套说辞之中,神医医治那位坠马的病人回来,才能有《孙神医劝谏段长史》这出戏码吧?” 他着什么急啊。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李清月补充道,“孙神医的弟子是不是愿意留在蜀中,并没有被询问过,这件事就劳烦段长史去说了。” 一来,李清月并不希望再让更多人知道她的特殊之处,就不必多跟那个被她骗去送野猪的神医弟子说话了。 二来,这到底是段宝元在益州的政绩,她再多插手也有些不便。 起码在关中那头,她最多也就担负着一个孝顺的名义,也就足够了。 但让李清月有点没想到的是,终究还是 计划赶不上变化。 ------ 数日后,在孙思邈的药庐被一队精锐的兵卒所把守的情况下,李清月跟着孙思邈进入了药庐之中,所去的正是他用于提炼硫磺的丹室。 在外头围观的村民并没能看到那位前来邀请孙思邈的安定公主是何等模样。或许比起皇室公主,对这些村民来说更要紧的还是州府刚刚下达的几l条诏令。 而对于已经行入屋中的李清月来说,她既已将计划交给了段宝元,她更关心的就是那伏火硫磺法。 按照孙思邈所记载的那样,硫磺去毒的方式已证明了这种配比极不稳定,会产生高燃火力,但能否在此基础上推衍出炸药,李清月却没有把握。 她很有点后悔,自己并没有学好什么穿越必备神书,以至于若是让她说说炸药是怎么做的,她可能只会说一硫二硝三木炭,但是她又隐约记得这不是配料的质量比例。 这就很头疼了。 但来都来了,先瞧瞧这伏火硫磺法是什么玩意,总还是有必要的。 孙思邈所认识的硫磺和硝石供应者,到时候也可以先认识认识。 她摘下了头上的幂篱,将其递到了一旁的澄心手中,朝着孙思邈说道:“可否劳烦先生与弟子为我演示一番?” 见公主有令,老师也显然是同意于此事的,刘神威和另外一名学徒连忙朝着一旁放置材料的地方走去。 可还没等刘神威多走两步,李清月就瞧见孙思邈三步并作两步地将他这个弟子给拦了下来。 李清月:“……?” 这反应不太对吧。 以她所见,孙思邈经历了她上门劫人这样的事情,都还能称一句沉得住气,却偏偏在此时有那么点惊慌。 ——应该不是李清月看错了的缘故。 孙思邈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反常,转头解释道: “还是别让他来处理了。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毛病,明明抓药的剂量都是恰到好处,偏就是这个伏火硫磺,总能搞出点事端来,没少弄出炸炉的情况。” 孙思邈指了指簇新的屋顶,苦笑了一声:“最近的一次,他还将这间屋子给烧了,现在你们看到的就是重新建起来的。” “我曾经同他开玩笑说,往后他若非要自己单独处理硫磺或者硝石这样的药材,要么就让弟子去办,要么就在地上挖个坑,把药罐子埋进去,总好过他直接炸炉,把自己也给炸了。” 这说出去是神医弟子所为,真是有点丢人。 可当孙思邈朝着李清月看去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这位小公主的目光越听越亮。 孙思邈迟疑着再度开口:“……公主?” 李清月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来。 但一时半会儿之间,她只怕难以平复下心绪。 要不是此时的身份不允许,她只恨不得冲到那个刘神威面前,抓着他的手感慨一句“人才呐!” 玩炸药的人才! 是了,刘神威这个名字,就是合该做这种事情的!! 第 64 章 064(一更)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面前,李清月哪里能想得起来,她之前还和段宝元说,要由对方来跟刘神威接触,免得她这个五岁小孩在对方的面前暴露太多的异常。 这句话该撤回了! 据说是花炮祖师的李畋,起码在李清月的印象里,也只记得对方是初唐人士,可若要问对方年龄几何,身在何处,她是一概不知,倒是刘神威这个炸炉炸屋好手,正好就在她的面前。 不趁机将人给招揽过去,那也实在是太可惜了! 至于在招揽走了刘神威后益州地界上要由谁来行医治病…… 先换一个孙思邈的弟子前来此地,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吧。 治病救人的本事,在已有前人的指点下,栽培一番总是能成的。 可研制炸药这种事情,能够参考的也不过是早前炼丹师的炸炉经验,几乎是要从零开始起步,李清月所能提供的仅仅是一些后世的参考方向罢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天赋就显得尤为重要。 不,可能应该说有些划时代的意义! 李清月本也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去自己推断改良炸/药的配方,而更应该专精于自己既定的路线。 倘若刘神威真能如孙思邈所说,将伏火硫磺法给折腾出了炸药的效果,那么她梦寐以求的炸药研究人员就有了。 “等等,您就让他来弄。” 见孙思邈真有因为刘神威炸炉而打算自己演示的想法,李清月当即出声阻拦道,“我想看看您说的炸炉是什么样的。” 孙思邈都愣住了。 啊?这什么要求? 哪有人明明说的是想要看硫磺伏火的操作,结果又忽然转去想看炸炉的。 但正对着李清月那双满含期待的目光,孙思邈又陡然想起来,别看这位小公主之前的一番操作行云流水,就连交谈间的种种谋划,也让人不能将她当做寻常孩童看待—— 她也才只有这么点大。 会有这等反复的想法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李清月又已补充道:“就按照先生您方才说的那样吧,让他将材料准备妥当后,就地挖个坑来放置,免得真出现了危及安全的情况。” 刘神威摸了摸后脑勺,总觉得这位公主的好奇打量里还带着点其他的目的。 可师父都没因为这个意外而说什么,只是让他在遵照本能混合材料的时候当心一些,让另一位师弟去负责挖坑埋罐,他直接照做就是。 想到这位小公主的出现到底是改变了师父的行事计划,不必再如此前一般继续被盯梢着滞留在此地,刘神威手上的动作还更快了一些。 眼见对方这等抓药一般娴熟的举动,李清月又随同侍卫往远处站了些。 虽说她能确定,火药这种东西不点燃也炸不了,但还是为了她的小命考虑一下远离危险吧。 “早年间魏晋时期的葛仙翁传承下来的内伏雄黄法,与这个内伏硫磺法 其实效果也相似,但若论炸炉的频率还是后者高得多……”孙思邈像是因早年间的经历,在提到此事的时候尤有几分心有余悸。 下一句倒又是一派医道长者的风范,“不过,雄黄、硫磺和硝石这样的药物,若是不加处理就放入病患的药中,再怎么以毒攻毒,对于病患的身体影响也是不可逆的。” “所以宁可行医之人多冒一些风险,也要将其伏火去毒……”李清月有些感慨。 这个时期的炼丹,可能还真不一定是要求仙问道,若是如孙思邈所说的药物断毒性,那便是药剂与化学结合的先驱了。 光以这一点上来说,这些医者真是伟大。 她刚想到此处,就听远处传来了刘神威的一声“准备好了”。 李清月连忙将视线转移到了那个方向,就见那装有硫磺、硝石和硵砂等物的罐子已被埋在了土中,刘神威则在一旁站着,以铁钳夹着一块熟火木炭。 见那头传来了让他行动的示意,他直接将这块熟火朝着罐中丢了进去。 而他自己则赶紧朝着后头退了出去。 熟火入罐中的瞬间,在罐子内顿时响起了一阵噼啪的声响,自罐口上方也冒出了一阵黑烟。 但这显然还未曾结束,随着那一簇炭火和罐中的粉末引发剧烈的反应,就算众人无法看到罐中的情形,也瞧见了罐口紧随黑烟而来的一道蓬发火光。 火光在一瞬间裹挟着罐中的粉末。 或许原本它应当很快随着燃烧殆尽而熄灭,但它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猝不及防间再度腾起了一道更重的黑烟。 就在黑烟形同冲起的那一刻,众人也听到了一声极为清晰的炸响。 只听得“嘭”的一声,本已被埋进土中的罐子忽然就往上跳了一跳,连带着周遭的碎土也往外迸溅出去了不少。 饶是这最有效果的炸响只此一声,在黑烟慢慢消散的同时,还有另外一种声音从那远处的罐里传来。 好像是,陶罐因为这出填塞物爆炸,也一并跟着出现了碎裂。 与李清月同来的段宝元眼见这样一幕,不由扯了扯嘴角,“你们搞医术的真是……” 真是拿命在配药啊。 他起先还觉得,像是孙思邈这样的医者,在平日里行游在山川之间,遇到了需要的药材还亲自去采摘的,已经算是极为不顾性命的。若是算上经常接触恶疾病患,那就更是置生死于度外。 现在再看,他们与阎王打交道的事情真不止这一件两件啊。 可也几乎就是在他发出那句感慨的同一时间,都不等他将话说完,已听到安定公主发出了异常欣慰且惊喜的声音: “就是他了!” 见她这句下意识的惊呼引来了周围众人的注视,李清月直着小身板坦然说道:“你们不觉得,这种炸开的效果很有应用前景吗?” 她说这一句“就是他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李清月伸手朝着刘神威招了招,示意他到一边来 说话。 “你跟我来一下。” 刘神威刚走过去,就见李清月伸手指了指那炸炉痕迹未完全消退的地方,低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将其用在别的地方。?_[(” 刘神威疑惑:“别的地方?” 李清月抬眸望向了远处的分栋山,“那里有不少矿石正需开采对吧?” 刘神威点了点头。 “寻常的开采矿脉都是在人力的作用下完成的,矿脉之中需要矿工小心挖掘岩石,才能将矿石给开采出来。既要面临着矿洞塌方的风险,又因为要慢慢敲碎岩层,开采速度极慢。“ “但若是用这种方式将它炸开呢?” 用伏火硫磺法处理硫磺可能引发的爆炸来炸矿脉? 刘神威怎么听都觉得,这好像是一件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或许只有孩童天马行空的思维才会从方才的那一出中联想到那里去。 他小心地解释道:“这个威力还是不太够的。” “你傻呀,”李清月拧着眉头朝着他说,“你之前要做的事情,是既要保证硫磺的毒性能被去除,又要让这个炸炉的事情尽量不要发生,也就是要削弱它的威力。” “但我现在的目标不是要得到符合条件的石硫磺,而是要让它最大限度地炸坏罐子,炸开土层岩层,是往你之前的反方向做。“ “你都还没试一试,怎么能说威力不太够呢?” 好像……好像是哦。 刘神威琢磨着李清月话中的意思,发觉这其中可能真有前景可言。 只是再一想到她方才那一串的话开头是一句“你傻呀”,刘神威又有点怀疑人生了。 自他跟随孙思邈学医以来,向来只有他被夸赞在医学上有天分的情况,还从未听到这样一句嫌弃他傻的话。 在他恍惚之间,他又听到李清月问道:“你愿不愿意试试,将这个威力更大的东西给做出来?” “我……”刘神威直觉不太对劲。 他是孙思邈的弟子,自然该当从事医药研究,怎么忽然之间好像就要被分派去一个毫不相关的地方了? 偏偏说出这句话的人乃是李唐皇室的公主。 在对方亲自到来蜀中的情况下,刘神威无法确定,他若是在此时说出拒绝的话来,会不会给师父带来麻烦。 “算了,问你也不妥,还是问你师父吧。” 刘神威卡壳的瞬间,就见李清月已到了孙思邈的面前,将方才跟他说的话向着孙思邈陈说了一番。 比起和刘神威说话,跟已算熟人的孙思邈说话还能更自在一点。 “公主的意思,是想让神威在这方面继续发扬本领?” 孙思邈摸了摸胡须,没想到自己弟子这个奇怪的本事,居然还能被公主特别看重。 但孙思邈望着弟子有些迷茫的神情,还是转头朝着公主回话,“承蒙公主厚爱,但他多年间只学杏林医术,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固然公主所说的反过来 研究有些意思,忽然让他转换从事任务,还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李清月叹了口气,一面觉得以孙思邈为首的医者有其坚持,一面又实在舍不得这等人才,打算再争取一下。 先生说您的弟子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但研究此道,或许也能从另一个方面救人啊。洛阳、益州都行将大量培训医者,或许三五个人就能取代他的作用,可他在这炸炉之事上的本事,却应当少有能超过他的。” “若不能让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怎么想都会觉得遗憾的。” “何况,我也没有说要让他直接就改行,只是希望他能跟着一并前往洛阳后,在这件事上稍费一些心力,不只是随同您学习医术而已。” 李清月仰头,言辞恳切地又问了一遍,“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不行吗?”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并非胁迫人做事,孙思邈思量了一番,觉得弟子若能凭借此事得到公主的器重,倒不失为一条新的出路,在与刘神威商议了一番后,同意了李清月的这个邀约。 她也当即给段宝元又安排了两个任务。 “你跟那个林二协商一下益州州府的采购事宜。” 林二就是专给孙思邈提供硫磺矿和硝石的矿主。 益州再往南去一点的地方,因算作是边地了,就如雅州邛崃、彭州蚕崖这些地方,都算是大唐的边境关卡,是严禁随意开采铜铁矿的,益州所受到的限制倒小一些。 硫磺、硝石这类的东西,限制就更小了。 但限制再怎么小,因这两种东西大多还是用在医药之上,再便是用于防治病虫害,开采此类矿脉的还在少数。 大多数情况下,官方采购药物需要它的份量也不会太多。 可现在,李清月既然有研发炸药的想法,对此物的需求还是不低的。比起再另找一处购置,还不如直接就近寻人购买,也好随着那些益州出产的药材一并送去洛阳! 她其实还考虑过,要不要干脆将这个炸药的研发就放在川蜀,也好将她的秘密放在更加人迹罕至的地方。 又怕消息遣送不便,炸药计划出现了什么问题却不能及时让她获知,那到时候的情况更加麻烦。 她也担心刘神威对于医学的热爱高于炸药学,没人在旁督促提点,他可能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嗯,果然还是把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比较好。 那挖矿的林二也算是祸福相依了。 孙神医不在此地,他少了个看病的地方,也少了个往来的邻居,却凭空多来了那么一笔订单,自此可以算是吃公家饭的人了。 “另一件事是这样的,”李清月向段宝元解释道,“我刚同孙神医商议过,益州这边的医官长时间空缺也不妥,既然刘神威做不得这个博士了,孙神医会尽快修书一封给他的弟子,你让人尽快协助他将人请来。此外,他早年在梓州为人看诊的时候还有几个相识的医者,你也先请来吧。” 段宝元连连颔首,公主已 为他安排得如此妥当了,他若还不能将其解决,那也着实对不起这份器重了。 “反正筹备工作还需要些时日,暂时没有主持之人也出不了乱子。” “你心中有数就好。”李清月本就已在说服了孙思邈后轻松不少,现在还多了个意外的收获,更觉筋骨舒畅。 既然此间的事情折腾完毕了,她也该当启程回返了。 在从孙思邈的药庐折回到益州州府收拾行装的时候,李清月环顾了一圈随行之人,不由调侃道:“到时候休璟入益州,我身边少了个扈从也没甚关系了。” “我就同阿耶说,空缺的这个侍从位置可以让孙神医的弟子顶上,光从名字上听,还更有侍从的威风。” 唐休璟:“……” 刘神威:“……” 大概也就是这种时候才能让人确认,安定公主确实还是个小孩子。 澄心望着眼前这一幕,本应当冷静地站在一边,等候着公主的下一步安排,但或许是因为早前江上的那出对谈,让她比起之前要敢说敢做了不少,竟在此时插了句话,“公主回返之后,陛下和皇后殿下真的还敢让您有多个护卫吗?” 多给她安排点人,可能只会让她胆子更大吧。 李清月歪过头来,豪横地回道:“阿娘那么喜欢我,我还给她请了孙神医回去,得算立功的,凭什么克扣我的侍卫数量!” 她这话说得是挺顺溜,可转头就跟澄心小声吩咐道:“去看看益州境内有没有什么能用来当做礼物的东西,挑几匹花样奇特一点的蜀锦,带回去也好交差……” “对了,回程途径利州的时候,再帮我一起采购点当地的特色食物。” 为了防止回去之后因为这出偷偷入蜀而挨打,她决定带阿娘回忆一下五岁的童年!! 第 65 章 065(二更) 李清月将诸事敲定,终于决定离开益州的时候,这显庆三年已进六月。 想到阿娘的预产期约莫就在九月里,自益州回返洛阳也还需要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她是不敢再弄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了,只想着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不能再耽搁了! 她风风火火地令人将孙思邈的药庐给打了个包,随同着她和侍从的行李以及在益州采购的蜀锦尽数装车,而后在段宝元派遣出来的一队益州驻兵的看护下启程。 自成都出发往来时的嘉陵江水道行去的这一段路,这些益州驻兵都会拱卫在侧。 “段长史倒是办事稳妥。” 李清月往车窗外看了一眼。 目之所及可见的这些益州士卒,都可算是军容严整,应当是自段宝元到任之后,就从益州都督府中筛选出来的。 不过也不怪段宝元如此小心。 就在几l天前,一封加急战报送到了段宝元的案头。 战报上说的是,洱海之北的施浪诏以开春后物资不丰为由,北上袭击沪津关,叩关嶲州。 因嶲州都督府也由益州都督府管辖,段宝元在筹备于整顿益州内务之余还需分心于此事。 好在,这出云南六诏之一叩关的情况并不严重。 “南诏”蒙舍诏王才从长安那位陛下的手中领取到大唐敕封,巴不得有个机会能够展现他亲近大唐的态度。 在李清月行将离开之前已听段宝元说起,嶲州都督府长史已与蒙舍诏王联手,意图对反叛的施浪诏进行围剿。 之所以要将段宝元也喊上……大概是为了再多一个见证人吧。 也算是对段长史的示好。 不过这样一来,段宝元难免要缺席于这次送别了,只能用都督府卫队作为相送的礼节和保护,以防川蜀地界还有什么动乱,危及这位小公主。 等到进嘉陵江水道后,基本就不必担心了。 嘉陵江沿途以及汉中地界上,大唐势力的掌控力度要高得多。 李清月凝眸朝着那些卫队士卒中看去,想了想还是问道:“那个人是谁?” 和其余训练有素的士卒相比,那位明显是个文官。 至多是因精气神还算出挑,看起来并无太多违和感。 但他还是在人群中显得有些醒目。 李清月觉得对方还有那么几l分眼熟,极有可能是在前来益州的路上就与对方见过。 不,应该说,是她在从马车中往外打量的时候看到过。 唐璿得了她的授意下车去问了问,重新登上马车后回禀道:“此人本不是益州官员,而是相邻蜀州青城县的官员。” “近来各方文书汇总于益州,蜀州官员不想往返走动,就让这位刚刚上任的青城县丞来做了。段长史见他办事妥帖,为人低调,干脆先暂借来一用。” “说是为了防止只有随行护卫有些不妥,便让他也先跟着来 了。如果沿途遇到什么麻烦,就由他这位官员来出面交涉。” 唐璿很觉好笑地又补充道:“他说,段长史原本不希望您发觉他跨州借人的,这会显得他办事不够得力。但若被您发现的话,那就让他如实以告。” 李清月朝着那人多打量了一眼,“能被段长史觉得办事妥帖,看来是有些真本事的,他叫什么名字?” 益州与洛阳之间的关系,随着药材和矿产往来势必加深,那么除却已在她图谋之中的梁州,益州也算自己人的地方。 自己人的下属,自然也是自己人! 若真是哪位人才流落到此地,等段宝元这边的事情逐渐上手,合该往洛阳发展一下嘛。 唐璿答道:“他叫张柬之,表字孟将,乃是襄阳人士。” 李清月眸光一震。 若非她的目光并未与唐璿相对,她险些被人瞧出异样来。 张柬之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早前她和阿娘探讨科举制度的改进方向时,阿娘曾经说过,若她能做这个执政之人,势必要对科举选拔中过分严苛的答题形式进行改变。 在她说到这一点的时候,李清月还一度在脑海中闪过张柬之这个名字。 历史上此人正是在六十多岁的年纪参与贤良方正科的选举,却险些因为答卷样式不妥而落选,只因阿娘慧眼识珠,将他破格提拔,这才能从青城县丞变成监察御史。 而后又因狄仁杰和姚崇的推荐,一步步走到宰相的位置。 若只是如此,还能说是一出君臣佳话。 但也同样是这个张柬之! 李唐对他弃而不用数十年,让他只能窝居在边境之地,他并不记恨。 武周令他青云直上问鼎相位,他却募集众人发动了神龙政变,以图复辟李唐。 李清月想到这里,已不觉攥紧了面前的窗扇边缘。 只是她又忽然想到了当日拿王文度得出的那个结论,也想到了她对李弘李贤该当纠正态度的转变,她又倏尔松开了手。 这变化快得只在瞬息之间,甚至没给别人以看出端倪的机会。 唐璿就已听到李清月说道:“既然合用,段长史也不必觉得跨州借人是什么能力不足。” “益州都督府情况复杂,各方势力林立,为了段长史不必呕心沥血,以维系州中稳定,倒不如对有才之人委以重任。” “我看这个张柬之的头发还挺茂密的,那就能者多劳吧。” 不知道是不是唐璿的错觉,他觉得李清月在说到“头发茂密”“能者多劳”的时候,语气有几l分微妙。 可若细究她话中的内容,谁也不能否认,这对于原本难以得到提拔的张柬之来说,简直是个天赐良机。 李清月又强调道:“让人跟段长史转达我的意思吧。” 到底是让张柬之这种人没有出头的机会,还是让他发挥出自己的作用,李清月不会分不清楚,也不会做出意气用事的举动。 希望下一次收到益州这边消息的时候,段宝元在得力下属的支持下,能拿出一份足够漂亮的答卷。 张柬之目送着安定公主登上了嘉陵江上的渡船,手握着唐璿替李清月起草的书信,对于唐璿临别之时的几l句叮嘱听在耳中,心中还是不免闪过了一丝困惑。 他并未和安定公主有过真正的碰面,甚至一度和同僚将安定公主猜成是监督废太子李忠的使者,却不知道为何还能多得到一份仕途上的保险。 “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在他回到益州州府见到了同在此地的同僚后,对方回问他。“你是有什么绝佳的文采?” 张柬之摇了摇头。 “那你是有什么傲人的家世?” 张柬之当然也没有。 若他有背景,便不会来到这里了。 同僚闻言翻了个白眼,“那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还羡慕你恰好领到了这样一个差事,得到了安定公主的一句举荐呢。” “别看她年龄小,但有了这出入益州寻神医之事,只要皇后不倒,她的地位必定非同小可。” “公主年幼,喜恶难测,说不定就只是全凭喜好才有了这一出呢。” 他拍了拍张柬之的肩膀,“我要是你的话,与其担心公主对段长史的这句交代其中有不妥之处,还不如祈祷公主回返的沿途诸事无碍。” 张柬之沉默了片刻,答道:“你说得对。与其庸人自扰,不如顺其自然。” 李清月倒不知道这一段对话的发生。 对她来说,听闻了张柬之的存在,给他安排上满满当当的活,也就将人抛在脑后了。 当张柬之连带着那些护卫士卒回返益州成都的时候,她已顺着嘉陵江水路而上,抵达了利州境内。 想到要让母亲感受一下她的童年,李清月毫不犹豫地在嘉陵江沿岸的绵谷县下船登岸,在此地的市集之中随意闲逛。 利州羌人刺绣花布,好看,买! 青川茶饼,虽然还没有后来的蒸茶制饼之法,闻来气味青涩,但先买着总没错,买! 川北吊脚楼的陶土模型,买! …… 还有当地的冷淘,和长安的槐叶冷淘相比,更有纯粹的米面滋味。 “这个带不回去吧?”李清月苦恼地看着面前的这份凉面。 也不知道是被杂居在此地的羌人带出来的习惯,还是此地的百姓就好这一口,这凉面之中以茱萸、胡椒等物调制出的辛辣料汁,也与早前她吃到的凉面有别。 但她只是纠结了极短的时间,就已做出了决定。 阿娘吃不到没关系,她吃到了就能回去描述了,还算能够寻找共同话题呢。 归她了! 倒是那醪糟银鱼和牛皮菜能带回去,毕竟是腌菜类的东西。 李清月上船之后摸着填饱的肚子,才想起来个要紧事,连忙找孙思邈瞧瞧,被她带回来的这些东西有没有对孕妇不利的。 孙思邈朝着后方的船只看去,发觉船队之中居然愣是多出了两条船。 “公主是在此地采购奇珍进献吗?” 李清月摸了摸鼻子,又旋即正色答道:“船队壮大,看起来更有气势一些。” 孙思邈:“……” 这等歪理邪说他能相信才有鬼了! 但想想这其中也不无小公主对母亲的心意,他又觉得,他还是不必说什么了。 孙思邈便只是提醒道:“醪糟还是不要给皇后殿下用了。不过此物乃是以醪糟酿菜,可贮藏的时间不短,留到冬日再用也无妨。其余几l样都没什么不妥的。” 李清月点了点头,“有劳先生了。” 她补充了一句:“随后途经汉中可能会暂留半日,先生不必下船,并无什么要事。” 当然,除了孙思邈,唐璿也是不会下船的。 毕竟,和来时不同,李清月携孙思邈回返,并未借着段宝元等人的上任队伍,总归还是要和途经的梁州知会一声的。 骤然听闻安定公主途经,李忠都不由愣住了许久。 好在李忠旋即想到,安定年幼,二人之间就算要有一出短暂的碰面,也不至于从对方口中问出什么难堪的问题。 正因为这种想法,当这位废太子出现在李清月面前的时候,他倒是没像接见段宝元那般既要讲究谶纬吉时,又穿得不像个梁王,至多就是在面色上稍显颓废苍白。 若说五官轮廓,因他是几l个兄弟之中最年长的一个,还能看出和李治的几l分相似来。 只可惜啊,他既无法操纵自己的命运,那这种相似就并不能够给他带来任何的好运。 李忠自己就认清了这一点,所以在望向这个精力充沛的妹妹之时,他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羡慕。 “安定不打算先回关中吗?” 听闻李清月不是要水路转陆路,而是要顺着汉水而下,到襄阳地界后再转道北上直走洛阳,李忠疑惑地问了一句。 “不回了,我此番入蜀乃是瞒着阿耶的,得先去找个保护伞。”李清月回道。 保护伞? 保护伞这种说法此前从未有过,但这并不妨碍李忠从李清月的话中品味出个意思来。 她所说的保护伞除了皇后殿下外不做第二人之想。 李忠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除了心中苦涩,竟不知道该当做出何种反应。 安定可以用这等浑不在意的语气说出将皇后殿下作为她的靠山,也可以在做出了破格之事后晚些再向阿耶请罪。 可他不行! 他已被流放梁州作为弃子,除非出现了不得的转机,否则他绝没有机会恢复往日风光。 那重新返回到汉水之上的小公主不谙世事,仿佛全没有受到一点困扰,也完全没留意到她的长兄在背后投来的晦暗目光。 而那堪称规模庞大的船队之中,还有着好一批出自陛下禁军的护卫,让其在离去之时也显得气 势恢宏,看起来不像是经历了一番冒险而后寻得名医。 根本就是来游山玩水的! 眼见这样的一幕,李忠只觉一阵烦闷。 可他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这个妹妹并不只是来报备过境,让他感到一种对照组的无奈,也是来亲自见他一面,以进一步评判让唐璿来做梁州户曹的可行性。 现在看来,或许很快,她和李忠就会以另一种方式“见面”了。 “公主这一出现身,倒是出招很巧妙。”唐璿远望岸边方向那片渐渐消失的人影,出声感慨道。 李忠越是心绪偏激,也就越容易出错,容易被人逮住更多的把柄。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有利的。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可没干什么,我说的也不过是真话罢了。” 比如说,阿娘是她的保护伞这一句,就是她说的大实话。 至于李忠要对这句话如何理解,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她摸了摸下巴,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这保护伞漏不漏风啊?” 但就算不仅伞面漏风,伞合起来还能打人,她也不能再在沿途滞留,合该尽快回到洛阳了! 只是当她站在洛阳宫外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将脚步给放慢了几l分。 这绝对不是她对于自己之前的“先斩后奏”报以什么惭愧的心情,而是…… “阿菟,你这是往蜀中一趟走多了,回来就累得走不动道了?” 武媚娘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面前的女儿。 距离她从洛阳出发到如今已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以小孩子的生长速度,她的身量拔高了不少,这会儿正正经经地束手站在她的面前,还该当说她这是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许多,令人倍觉欣喜。 她也如她所说的那样将孙思邈给带来了洛阳,让二人合谋的那出“洛阳名望打造计划”可以顺利地执行下去,同样让人看到了她的本事。 若非要说的话,她上来就端上来的那一堆伴手礼,更是让人为她的这份记挂而觉暖心。 可也不瞧瞧她今年才几l岁,干出来的又是什么事情。 不好好管教一下,真的是要上天了! 李清月无辜地朝着她看过来,“阿娘,我这叫近乡情更怯。” 这诗谁写的来着? 没事,不太重要。 “哦不对,洛阳不是乡,那就是近亲情更怯。” “你还挺有理由的?”武媚娘声音一抬。 再一看她面前放着的种种利州特产,她头就变得更疼了。 她小时候活泼归活泼,但也没活泼到这个地步吧? “阿娘阿娘,你别生气,生气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孙神医还等着见见您呢。”李清月一边回,一边下意识地将脚步往后挪了两步。 在武媚娘站起身来的下一刻,她更是“噌”得一下窜到了殿中的柱子后头,只露出了一张讨喜的脸。 “阿娘,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嘛。 武媚娘:……你要没平安回来?,我是不是还得去益州给你收尸?” 她话中的紧张之意不加掩饰,让人绝不难听出,就算其中真有怒火,也是因为担忧之情。 更让武媚娘感到有些心惊的是,她这一次确实是平安地从蜀中回返,但若不让她养成提前报备的习惯,按照她这等过于有主意的情况,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一次更有本事的不告而别。 下一次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运,就不好说了。 她怒道:“去拿戒尺来!” 等长完了教训,再来夸人! ------ “皇后殿下平日里好说话吗?” 宫女侧过头来朝着那发问的少年郎看去,正见对方一张俊俏含情的面容在夏日光影中显得异常青葱可人。 但想到对方的身份,宫女又连忙收敛起了情绪,脚步稳健地为他领路。 她答道:“您是皇后殿下的外甥,又是为韩国夫人来向皇后请安问好的,殿下又怎么会为难于您。见到您已日渐成才,必定很是高兴才对。” 贺兰敏之闻言,眼底泛起了一层自得之色。 但想到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又收敛起了这份得意,继续朝着皇后宫殿方向走去。 他随同那宫女一并停在了殿门口,只等着宫女入内通传。 但也就是在宫女进入大殿之时,一道小身影忽然从殿内窜了出来。 贺兰敏之都还没瞧见对方是什么人,就见另外一道残影紧追而出。 下一刻,那东西便以避之不及的速度砸到了他的脸上。 面颊上骤然的剧痛让贺兰敏之倒抽了一口冷气,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出了一步。 也就是这迈出的一步,让他根本没能站稳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砸在他脸上的那东西正好已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一手捂着脸,同时朝着这个伤人凶器看去,却见那竟然是—— 一把戒尺? 本觉得追不上人随手把戒尺丢出去的武媚娘:“……” 刚跑远两步就听到动静的李清月:“……” 哎呀糟糕,误伤人了。! 第 66 章 066(一更) 尚药局医官将药物和冰袋往贺兰敏之脸上敷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有点恍惚。 这应该不是被戒尺砸到了脑袋的缘故。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在他往此地走的路上,那宫女还告诉他,皇后殿下是很好说话的人,起码在看到了他这个外甥后,应当为他的成才而觉欣喜。 凭借着他来到长安与洛阳后的种种待遇推断,贺兰敏之也觉得,他应该享受到的是座上宾的待遇。 他近来还隐约听到了个风声,说他这位姨母有意将武士彟那个周国公的爵位从武家男丁的身上剥夺下来,交到他的手中。 这让他更有了傲慢的资格。 可怎么就成了这样一出开场…… “嘶——”脸上的剧痛又让他将思绪给扯了回来。 他实在很想问问姨母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丝毫不顾及皇后形象,将一把戒尺给丢出来,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并不适合问出这样的话来。 这份纠结,让他那张脸有片刻的扭曲。 但因他脸上还残存着那道被戒尺抽出来的印子,怎么说呢,乍看起来还以为是忍痛憋出来的,而不是欲言又止。 “敏之,你还好吧?”武媚娘稍有几分歉疚地问道。 她也没想到,没给阿菟一个教训,让她下次谨慎行事也就算了,那戒尺横空飞出之下,抽中的居然是贺兰敏之。 母亲年迈,武家的“闲杂人等”又不讨喜,她在宫中不便过多往来,能在膝下承欢的也就只有阿姊与贺兰敏之。 将敏之这一打伤该怎么说呢,倒不是她会有多少难受,主要是母亲和姐姐会心疼。 她这个做女儿和妹妹便不好交代。 好在贺兰敏之已努力平复了神情,转头回道:“多谢皇后殿下挂心,敏之无事。” 他本就是抱着目的而来,就算真有事也得先说无事,博取些同情,往后才好说话。 他却没瞧见,在他故作镇定地说出那“无事”二字的时候,李清月在旁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早在李清月还在长安之时,其实就与贺兰敏之打过照面。 但要李清月看来,别管此人皮囊上如何讨喜,也遮不住他那一身轻浮习性,所以她很是不喜欢他。 就算忽略掉她已知道的历史,她也怎么都不喜欢这个家伙。 若是加上历史上他对准太子妃下手、欺负太平公主的侍女,还有…… 算了,不提了,禽兽败类一个。 现在若非母亲觉得对方还是她的好外甥,李清月才懒得应付他。 方才她躲开母亲的戒尺,结果让那东西误伤到了旁人,她还觉得有点愧疚,但再一看被戒尺砸中的是谁…… 贺兰敏之啊,那没事了。 该说不说,这家伙的卖相注定了他只要仪表体面,就很有一番翩翩少年郎的样子。 殿中前来为他诊治的医官就觉得他看起来颇有礼貌,在将东西收 拾齐整后,又叮嘱了两句饮食上的注意事项。 贺兰敏之颔首回以一笑,“有劳了。” 只是这一笑又牵扯到了被打伤的面颊,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今日敏之本应该是客人,却先在此地受了伤,真是让我过意不去。”武媚娘望着贺兰敏之说道,“这两日就先在西苑中住下吧,等养好了伤再回长安去。” 万一顶着这么一张脸回去长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这个外甥有什么仇呢。 贺兰敏之对此自无不可。 有这道逗留的邀请,他还不必急于将有些话说出口,显得他不够沉稳。 只装模作样地多问了一句:“不知在西苑之中可有人居住?我住于此地会否打扰?” “应该不会的。”李清月抢在武媚娘的前头答道,“西苑中就只住着玄奘法师和他的几个弟子,因西苑环境清幽,无人打扰,更便于他们整理翻译佛经。若是表哥对佛理感兴趣的话,还能向玄奘法师请教一二呢。” 贺兰敏之:“……” 他很认真地想要从安定公主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却发觉对方好像当真只是在回答一个问题而已,并没有要从中内涵的意思。 可这话他是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太对劲。 好在皇后殿下已出来打了个圆场,“你少听阿菟在这里胡扯,你对佛教又不感兴趣,何必要因为居住得离玄奘法师近就要去拜访。” “让你住在西苑确实是图个清净而已,也方便你养伤了。” 贺兰敏之琢磨着以自己今日的形象不便再多说什么,便任由皇后派的人将他给带了下去。 他这一走,殿内顿时又成了母女俩目光相对的情况。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武媚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呢,李清月已扑到了她的腿边,顺带还避开了她的肚子。 要不是她的身高已比几年前高出了许多,武媚娘几乎要觉得,这实在是让她眼熟的一幕。 她再小一点的时候便总这么趴膝头,现在竟故技重施上了。 而且,耍赖也就算了,她还嘟囔道:“阿娘你看,之前的戒尺打错了人,说明老天都觉得您不该打我,要不然就要让旁人代替受过了。”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理直气壮:“而且我知道错了,我也戴罪立功了嘛。” 武媚娘:“……戴罪立功不是这么用的。” 李清月眼珠子一转,“那我换一种方式戴罪立功怎么样?” 武媚娘故作余怒未消的样子:“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地方立功?” “嗯……我如果说我发现了一种应用前景很是喜人的东西,在没拿出个成果来的情况下,阿娘肯定不相信,我也想先把这东西保密一下。”李清月认真分析。 若非武媚娘对她的脾性很清楚,都险些以为她是在给自己找开脱的借口。 要按这么说的话,她还真在益州有了些特别的收获? 就是不知道这个收获 ,是不是需要她额外冒险了…… 可惜按照她话中的意思,她是暂时不打算说的。 李清月已接着说了下去:“阿娘,我觉得我的这个戴罪立功,可能要立在贺兰敏之的身上。” 武媚娘笑骂了一句:没规没矩的,哪有喊全名的,那是你表哥。??[” 李清月把头一埋,权当没听到这句话。 反正她一向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没好态度,就像她早两年间就很嫌弃李义府是一个道理,阿娘应该早就习惯了。 真在有外人的场合下她也没做什么坏事,不会给阿娘惹麻烦的。 武媚娘显然就是知道她心中有数,这才没对她做出什么限制。 李清月自顾自地说道:“可是您真的觉得,姨母让贺兰敏之前来洛阳探望您这个理由,能让他如此殷勤地在这个时候前来吗?” 她一边问,一边将头又重新歪了过来,露出了一个卖乖的笑容:“阿娘,我总觉得,他还有别的目的。” 这真不是她出于对贺兰敏之的“偏见”而得出的结论,实在是贺兰敏之自己太沉不住气了! 连和唐璿这种不算官场老油条的人相比,贺兰敏之都年轻得过分。 这就让他的行迹之间,难免暴露出了可疑来。 再加上,李清月对贺兰敏之被打一事根本没有多少同情心,也就让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对方的小动作上,而不是在他的脸上。 “您知道吗?”李清月语气严肃,伸出了一只手比划了个“五”,“我留意到,他摸了五次袖子。” “这多奇怪呀!姨母让他带给您的问候礼物,早就被他转交给宫人了。您对待他是什么态度也很明显,所以他不必以这等举动缓和紧张情绪。这还有可能是什么意思呢?” 李清月判断,“我猜,他袖子里必定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当然了,进宫之前都有搜身的,如果是刀具的话肯定瞒不住。恐怕是信件之类的东西。” “万一是你外祖母让他送来的家信呢?”武媚娘问道。 李清月撇了撇嘴,“您这语气一听就知道不是这么想的,诓我做什么!” “当然了,要知道是不是如此也简单,把守卫洛阳宫大门的侍卫叫来一问便知。反正,如果是外祖母送来的信,他早就应当拿出来了。” 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呢? 她目光灼灼地又问了一句:“若是我没猜错,我是不是就可以不必被惩罚了?这证明我眼光很好,不会乱做选择的。” 武媚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这理直气壮的样子,真是让人不知道拿她如何是好。 但在意识到贺兰敏之带来的可能是一封信后,武媚娘垂眸之间闪过了一抹厉色。 她隐约有了个不太妙的预测。 在将把守宫门的士卒喊到面前,获知了贺兰敏之所带的真是一封信,还是一封被他称为家信的东西之后,武媚娘的脸色已彻底阴沉了下来。 现在,就 差证实她的猜测了。 只希望,贺兰敏之这孩子不要让她失望!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因有要紧事临门,武媚娘也顾不得计较李清月擅自跑到蜀中的事情了。 反正之后在跟陛下解释的时候,还是要重新探讨她的胆大包天举动,现在让她逃过去,也只是逃过一时而已。 她也暂时没告知阿菟刘仁轨的事情,总归刘仁轨面对的也不是危及性命的大事,不急于去办,还不如先将眼前的事情解决妥当。 倘若贺兰敏之要做的真是她猜测的那件事,这二者之间也算有点联系。 那就等着他上门来找吧! 事实上,贺兰敏之也没让她等多久。 他在第二日的下午便重新请求拜谒,又在武媚娘屏退了宫人后,将那封信放在了她的面前。 “敏之这是何意?”武媚娘凝视着贺兰敏之。 他面上未曾消退的痕迹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但当这封信出现在武媚娘面前的那一刻,她觉得更加滑稽的,就是贺兰敏之本身了!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到贺兰敏之说道:“这是中书令请我转交给您的信,说是您若看了信便都明白了。” 武媚娘目光沉静不改,心中却发出了一声冷笑。 中书令,李义府!果然是他! 若非武媚娘涵养惊人,这会儿她便只想将那封信直接甩到贺兰敏之的脸上,就砸在那为戒尺所伤的地方。 昨日在获知贺兰敏之携信而来的时候,武媚娘就已有了些猜测。 可她是真没想到,李义府在情急之下选择的送信对象居然会是贺兰敏之。 而她这个外甥也当真毫不设防地接过了这封信,将其送到了她的面前。 不,恐怕不应该说是毫不设防。 武媚娘对于李义府是何许人简直心知肚明。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借助许敬宗之手,利用权贵子弟的往来,给李义府的儿子李洋下套,诱导他在被禁足的状态下向皇后求援。 那么若是李义府需要说服一个人在此时为他做事,他会选择用一种什么方式呢? 不会是陈说利弊的。 这种事情,对于年纪尚轻的贺兰敏之来说,未必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反倒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最能打动人心呐。 那就只有可能是利诱之法! 武媚娘强忍住了心中沸腾的怒火。 在这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对这个外甥的优待分外可笑,更可笑的是,他已在长安两年有余,还在国子监就学,居然还不如阿菟这个孩子把人心世事看得明白。 但在此刻,她只是一边将信拆开一边用从容的语气问道:“那信中写了些什么你知道吗?” 贺兰敏之迟疑了一瞬,答道:“知道。” 说不知道肯定是不行的。 要不然姨母就该问他,为何一个不知好坏的东西都敢送到她的面前。 但若只单 说“知道”两个字,贺兰敏之又觉得有些不妥。 他便补充道:“中书令态度诚恳,我见他对姨母只有敬重之意,就想着为他将信送来也无妨。反正到底要不要帮他,还是姨母自己决定的事情。” 这话说得体面,武媚娘却听得一阵怒火上涌。 什么只有敬重之意,全是空话。 在李义府这等人的心中,分明是对他有用没用的区别。 不过该说不说,李义府在能屈能伸这件事上还是很有本事的。 倘若忽略掉这封信写成的背景,这还确实是一封合格的投诚信。 李义府在信中说道,他能在坐上中书令的位置后,让赵郡李氏承认他的身份,就也能在重获自由和地位后,让赵郡李氏站在皇后这头,力挺她坐稳这个位置,或者成为太子的支持者。 他也可以为皇后彻底清除废太子李忠、许王李素节等人,以确保陛下不会再有机会向着先前的决定反复。 还有…… 皇后对于武家的人有所不满,但她能用的不是还有杨家和贺兰家的人吗?他会全力支持这些人在长安进一步站稳脚跟的。 这甚至还不是全部。 总归,信中桩桩件件,都不是站在陛下的立场,而是站在了皇后的立场上,听起来极有诱惑力。 但武媚娘知道,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 李义府是个能被掌控住的人。 也是一个能有起码的局势判断,不会自己一脚踩错而将别人也给拖下水去的存在。 可很显然,李义府不是! 所以这份投诚她不仅不能接收,还要按照原先所预计的那样,交到李治的面前。 看看吧。 李义府舍陛下而求助于皇后,乃是求生之举。 那也别怪皇后觉得此时最佳的选择乃是放弃李义府,拉拢更多的有识之士了。 只可惜,这中间还掺和了一个本不该涉足其中的人。 自贺兰敏之所在的角度看去,皇后殿下的眉峰微动,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势在必得,似乎是对这封信格外满意。 这让他揣度,他做出的送信决定或许没有错。 也就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皇后发问:“李义府给了你多少好处?” 贺兰敏之才放松了警惕,想都不想地接道:“没多少。” 糟糕! 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刻,贺兰敏之就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一句不太应该开口带出的话。 但他小心地抬眸打量皇后的神情,想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信号来,确认他要不要为自己的那几个字进行找补,却没能发觉出任何的迹象。 只见她随即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此事我知道了。” 贺兰敏之忐忑地退出了宫殿,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这么看的话,姨母应该并没有怪罪他僭越行事? 他虽然心中还有些疑惑,但在重新看到殿外蓝天的那一 刻,他又直起了腰板。 总归现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那么李义府那头通过李洋给他的财货,就休想让他吐出来。 政局上的博弈结果如何,他不在乎!反正他也得算是个赢家! 李洋这家伙可真是有够大手笔的。 不仅给他送了几箱金子,一座长安城中的好宅邸,还额外送了他一个长安郊外的田庄,正好可以用来狩猎。 倘若诸事无虞,他可以早点开始想,今年的冬狩要邀请什么人一起参加了。 但也就是在他离开了武媚娘视线的那一刻,那封经他手送来的书信被狠狠地拍在了案上。 紧跟着便是武媚娘一声痛骂:“又蠢又短视!” 待在殿中内堂的李清月听到这个声音连忙冲了出来,“对对对,他就是个蠢笨如猪的东西,您犯不着跟他置气啊!” 贺兰敏之已离开此地瞧不见,李清月却清楚地看到了母亲脸上的怒火。 她忙不迭劝慰道:“您生他的气反而让自己难受,这多不合适对吧。” “再说了,您要是真觉得他笨得可以,这不是还有我这个聪明女儿在您面前吗?” 说话之时,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像是格外骄傲于自己发觉出了贺兰敏之的异样。 这份骄傲倒也不全是表演。 这么看的话,虽说她在穿越之前没经历过这种政治博弈,但经历的事情多了,也是能成长的。 而且很显然,她在这方面上的天赋还不低。 不愧是阿娘的女儿。 也很对得起阿娘和老师的双重指导。 武媚娘一抬眼就瞧见了女儿这副自卖自夸的样子,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啊……” 真是个活宝。 但一想到贺兰敏之今日的表现,她又不由冷下了几分神色。 “阿菟,你当我真将他看得那么重?” 不是的。 贺兰敏之没那么重要。 武媚娘沉声说道:“我是气他如此做派,分明是不将我阿娘和阿姊对他的栽培放在心上。” “要知道,一个人没有本事不可怕,没本事还要揽事上身,那就当真可怕了!” 贺兰敏之到底有没有本事,或许还不到下定论的时候,但李义府的事情他都敢担,他是真的一点都不觉得那些银钱烫手! 武媚娘语气唏嘘:“平日里谁短了他的用度?可他才十八岁就敢做这等事,迟早要惹上要命的官司。” 哪怕她已是皇后,也吃不消有这等愚蠢的亲戚。 武家的那些她已经丢出去了,至于贺兰敏之,之前是她没发觉此人也有当祸患的潜质,现在却…… 李清月当即朗声接道,也正说出了武媚娘的心里话:“那就把他丢得远远的,到惹不着麻烦的地方!” 话音刚落,她又压低了声音凑到武媚娘的耳边,追加了一句:“要是外祖母会伤心的话,我们就偷偷地丢。” 武媚娘转头瞥了她一眼,觉得一阵好笑。 殿中明明没有旁人在,她不必这样小声说话。 可大概正是因为女儿的表现,她的唇角才难以抑制地上扬了几分。 “行,偷偷的。”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她又忽然觉得,早点认清贺兰敏之难当大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 67 章 067(二更+5w营养液加更) 正如贺兰敏之所听到的风闻一般,武媚娘确实有将武士彟的爵位留给贺兰敏之的意思。 武家兄弟早年间的所做所为,让她绝不愿意让这个艰难获得的爵位,落到那些人的头上。 所以固然武元庆武元爽身死,这个位置也绝不该由他们的儿子来继承。 那倒不如留给敏之。 可现在武媚娘已清楚地看到,贺兰敏之不是能扛得起这个位置的人,那么这个爵位…… 不如只是过世之人的哀荣,而非她的负累! 她还有母亲和姐姐这些亲人,还有陛下以及太子的支持,再看面前,还有与她更可称同道之人的阿菟,那她何必执着于非要再寻这样一路支援。 “阿娘这样就对了嘛,少生点气对您的身体好。” 听到武媚娘的答话,别说武媚娘本人对此多了几分看开,李清月也心中雀跃。 不管贺兰敏之在有人监督的情况下,还会不会做出历史上的糟心事,反正他再如何受到规劝约束,也不可能像李弘李贤一般有“实际”用处,还已有了犯事的前科。 倒不如将他丢得远远的,还能少一堆麻烦! 防患于未然,才是最佳的解决问题策略。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屁股一痛,惊得她连忙往后一跳。 就见武媚娘手中还拿着那卷顺手抄起来的书,显然是见她站得距离这么近,直接把之前欠着的那一下给补了回来。 “阿娘!”李清月一脸悲愤。“您怎么搞偷袭呢!” 那卷书的中心,以如今的装帧手段惯例,正是一支竹竿。也就正好让书成了个被纸或者绢布包裹的棍棒。 这一下抽来,便是一记削弱版的戒尺。 打是没打痛,但丢脸啊。 要不是方才阿娘因为贺兰敏之的要求,将宫人们都先遣退了出去,她平日里早慧英明的形象就要保不住了。 武媚娘挑眉一笑,“不是你说的吗?少生点气对我的身体好。你看看你打从离开洛阳到重新回来一共过去了多久?得让我把这个气出了吧。” 李清月没声了。 她走了三个多月,将近四个月。 说出去是真吓人。 武媚娘无奈说道:“行了,刚才那一下就算是给你擅自行动的教训了。当然,我这边你算应付过去了,你阿耶那边你自己去说。” 她瞧着阿菟这个又往后挪了挪的表现,向女儿招手,“你也别这么担心,在其余要事面前,你既然都已经平安回来了,他也不会过多问责的。” “你方才只听到了贺兰敏之为李义府此人送信,应该还不知道个中原委,现在我说给你听听,你便知道,我为何说你阿耶顾不上管你了。” 李清月见自己好像真已在阿娘这里过了关,这才慢吞吞地挪到了她的身边坐下。 阿娘也确实没有说假话。 在她重新开口陈说的那一刻,李清月当即意 识到,在这等正事面前,一个已经完成了任务的公主,确实不是其中要紧的一环! 贺兰敏之所犯的问题,在严重性上也要比她想象得还要更大! 李义府哪里只是寻常的贿赂皇后。 他是涉嫌干扰大理寺执法而受审,重要证人却死了,在这等无视皇权的行动之余,又遭到了侍御史王义方的当庭检举,被逼无奈之下选择找个外援。 可他这么一做,无疑是在挑衅李治的威严! 李清月都吓了一跳。 难道李义府还没从长孙无忌及其党羽遭到的一连串打击中学到教训吗? 李治表面温和,却也是一位说一不二的帝王啊…… 武媚娘忽然出声打断了李清月的思绪,“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 “李义府会向我求援这件事,是我让人挑唆的。不过我也不算冤枉了他。他愿意顺着这条路往下走,要说他自己之前没有这种想法,也不可能。” 武媚娘并不介意将此事告知于女儿。 阿菟既然有这等经营洛阳的头脑,也有被卷入政治斗争中的觉悟,那么权力博弈中的阴私手段,她也该当了解些才是。 武媚娘只是多问了一句:“你会觉得阿娘此举不妥吗?” 李清月连忙摇了摇头。“李义府和贺兰敏之其实是一样的,他们现在可以对阿娘毕恭毕敬,但若真将他们当做得力下属去用,迟早要被牵连其中,惹一身麻烦。” “倒不如趁机撇开关系,还能再得到阿耶这里的一份助力。” 李清月说到这里,又有点苦恼地皱紧了眉头,“可这样一来还有几个问题,阿娘能不能告诉我您是打算如何处理的?” 武媚娘:“你说来听听。” 李清月掰着手指:“第一,阿耶此时正在对长孙无忌乘胜追击,若是忽然先分开心神去收拾李义府,会不会得不偿失?” 李义府怎么说也是李治在对抗长孙无忌之时,通过站台立场而获利最多之人。 他这一倒,虽说按照实情来说,确实是因为他有违法乱纪之举,却也能解释成是陛下意图重新平衡两方实力。 也像是李治畏惧了王义方等人提出来的指控,为了避免自己的名声受损,干脆将李义府给解决掉。 到时候,就少了一个能协助李治铲除长孙无忌的人了。 朝堂风向也有可能朝着有利于长孙无忌的一方发展。 李清月又问:“第二,我老师该当怎么办?” 她就说自己在回返洛阳后少问了谁的近况。 除了还在长安的李治之外,漏掉的就是刘仁轨了! 这可糟了,要是老师因为这出情况被贬官,就像是历史上他得罪了李义府的情况一般,被这么被丢到边境去,她是肯定不会被准允跟过去上课的。 那她岂不是要没有老师了? 她确实是要投入一部分精力到洛阳医疗事业和炸药研发当中,但又不是要“退学”之后搞事业… … 那可得想想办法,怎么把刘仁轨从这件事中捞出来。 可眼瞧着李义府屡次操作,都在将这件事给复杂化,能否让刘仁轨凭借着“安定公主”老师的身份脱险,李清月也不敢保证。 思量之间,武媚娘已将用于给李治回信的信纸摊开在了桌面上。 李清月连忙凑了上去。 见她主动为她研墨递笔,像是急于从她这里得到一个回应,武媚娘认真地回道:“你想的这两个问题没错,但你考虑的时候,却忘记了一件事。” 她伸出手,将笔从女儿的手中接了过去。 明明这只是个寻常的动作,可或许是因为她眸光锐利,李清月无端觉得,那动作比起接笔,倒更像是接剑! “忘记了一件事?”李清月狐疑。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方才从容不迫地答道:“你问李义府若被处决,会否影响到扳倒长孙无忌的进程,可为什么这两件事不能交替着进行呢?” 李清月闻言,心中一震。 是啊,她为什么总觉得这两者是分开的,而不能两件事同时进行呢? 武媚娘望着女儿若有所思的神情,知道她已在这一句点拨下有些想法了。 便又提醒了一句,“凡事不过是借力打力而已,至于你老师是何结果,本就是这其中相对次要的事情。” 她在面前的纸上写下了信件抬头,朝着李清月问道:“阿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斟酌一下,该当如何写这封给你阿耶的回信?” 李清月用力地点了点头。 要,当然要! 她既已有了些猜测,自然要在这出信件里验证一二。 还有唐璿的梁州户曹官职,或许也能在这其中谋划得到了。 ------ 数日之后的长安,李治从信使的手中接过了皇后送来的信。 但当他拆开信封的时候,发觉今日的信和平时的不大一样,从里面抽出来的居然是三张信纸。 准确的说,是有一张尺寸小一些的信纸先从信封之中掉了出来。 李治便下意识地先将那张小的拿在了手中。 转到面前,就看到上头居然是阿菟的字迹。 他眉头一挑。 让人奇怪的还并不仅仅是阿菟的信被夹在了皇后的信中,送到了他的面前,更奇怪的在这封信的开头,写了一句“阿耶,我错了。” 不,不止是这五个字。 比起文字还要醒目的,是旁边画出来的一个小人。 和她一岁多时候的乱涂乱画相比,阿菟的画技……如果这真的可以叫做画技的话,还是有进步的。 起码以李治看来,现在可以更清晰地看出这个人形来,甚至有点可爱。 这个小人顶着一头包,做了个朝着他抱拳请罪的动作,身上还画着个背囊,若是仔细看的话还能瞧见“礼物”两个字。 再看这个小人手里拽着的一团黑色,好像 是个更大的包袱? 李治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发觉这包袱上还写着几个字。 “孙,思,邈?” 李治一字一顿地将其念了出来,而后陷入了茫然。 这几个月间,他少有听到女儿的消息,还当她是在获知了孙思邈身在蜀中后,安安分分地回到了洛阳,好好陪着媚娘。 大约是因为刘仁轨牵扯进了李义府的案子中,为了防止她跑到长安来给人求情,媚娘干脆将她的行动给限制了。 但怎么瞧着阿菟画中意思,不是这样的? 只是,这封有点新奇的配图版本请罪书上,根本没将她具体犯了什么事情给交代清楚,随后翻来覆去所说,都是她已接受了阿娘的严厉教育,绝不再干冒险的事情。 可要说她是不是真有这么听话? 以李治看着这封草率异常的请罪书评价,估计是没有的。 要不然,她哪还有这个心情在这里配上插图。 等等! 李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重新将目光投到了“孙思邈”三个字上。 阿菟画中的意思,分明是她将孙思邈给带回来了! 凭借着小人拖拽包袱的行动,李治不难推断出,那不是孙思邈听说了她在寻人,随后主动送上门,而是…… 李治连忙翻开了送来的信中第二页,在其上属于武媚娘的字迹中找到了个解释。 “果然……” 李治往后靠了靠,顺势以手按了按眉心。 再睁眼朝着信上看去,那上头的文字也没有出现任何的变化。 以信上所说,阿菟先斩后奏跑去了川蜀找人,又让皇后帮忙在洛阳打掩护,近日才带着人回到洛阳。 武媚娘起先没有上报陛下,是因为不想耽搁他接见西域使者这件大事。 加上阿菟总算还没任性到那个地步,是跟着上任去的益州都督府长史一并行动的,在安全上还有个保障,让人放心一些。 但现在人已回来了,总还是要告知于陛下知道的。 这行动太过分了,不治一治绝对不成! 媚娘将话说得郑重其事。 说请陛下千万别觉得安定是个公主、性格讨喜,再加上此行是为母亲求医,就对她网开一面,务必要趁着她的脾性还未定型,将她好好管教一下。 李治看到这里也是眼皮一跳。 饶是他想到过清月这孩子做事大胆,也绝没想到她能大胆到这个地步! 他在看到了这一段话后,再返回去看阿菟那张画,只觉得上头的张牙舞爪姿态都要在面前活灵活现了。 很好!“阿菟”这个名字已再一次被证实并没有取错。 李治也绝对认同武媚娘的这个判断。 她必须得接受一下管教了! 毕竟,这次她能够安全回返,谁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运。 李治一想到稍有不慎她便会出岔子,都不免有些心 有余悸,便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媚娘在这几个月间对阿菟的安危有多担心。 又见媚娘在信中分析道,之前阿菟敢跑,恐怕有两个原因。 其一就是,做老师的刘仁轨和做父母的两人都不在她的身边,面对着地位斐然的安定公主,侍从不敢顶撞她的意思。 建议等刘仁轨涉及的事情处理完毕后,由他好好教导一下公主,到底何为礼数。 李治琢磨了一番,觉得是有点道理,只是因对刘仁轨如何处置还未决定,打算暂时先跳过这一条。 倒是紧随其后的第二个原因,是他可以不必犹豫就做出改变决定的。 媚娘说,阿菟身边的护卫但凡少一些,她都不敢在获知了孙思邈的所在地后选择冒险前往。 虽说大多数情况下,跟在公主身边的侍从并不会有那么多,但武媚娘还是觉得,若要保险起见,在阿菟年满十岁之前,她身边的护卫就只留一个阿史那卓云算了。 卓云武艺不差,既能保护阿菟在长安、洛阳走动之时的需求,又能继续教导阿菟强身健体,留着也就留着吧。 但唐璿这家伙还留着做什么! 以李治看来,媚娘只怕是被阿菟的这一番操作给气得狠了,在信中提笔写到这一段的时候,笔势都显得硬朗锋利了不少。 她甚至紧随其后说出了一句气话。 说是唐璿既然明知自己有看护好小公主的职责,却不能阻挡住她前往蜀中的脚步,是不是自己也对那里挺有兴趣的? 那好啊,他不如滚去汉中蜀中任职算了。 李治干咳了一声。 这个惩罚,是不是有点意气用事了啊? 但想到皇后如今有身孕在,还是得顺着她的意思做,此事也不算什么大事,李治又觉得,把这个决定权交给她也无妨。 反正唐璿作为吴王李恪旧部,若是没有得到阿菟的青眼,本也该当去边境任职的。 不过李治再品味了一番阿菟将孙思邈请去洛阳的行动,又觉得,对外还是得说,这是安定公主出于孝心的行动,起码官方的态度应该是嘉奖而非惩罚。 那么倘若真要将唐璿给丢去秦岭以南的地方,也不能以安定公主侍从的名义。 此事在细枝末节处还得讨论讨论。 李治又接着往下看去,颇为好笑地见到媚娘在信中提及,阿菟在回到洛阳后,很有一番秉持歪理邪说的理直气壮。 现在已带着孙思邈来给她看过身体,随后又将孙思邈带去和洛阳医者“交朋友”了。 对这么一个行动力极强的孩子,她是真有点不知道如何去管。 所幸阿菟尚有一份对家人的关切之心,不只是对她这个母亲,她给父亲还有李弘李贤也都带了礼物。 如果李治可以忽略掉礼物来自蜀中的话,那记得在前来洛阳后寻找阿菟索要。 李治忍不住偏过头去,又朝着那简笔画小人看了几眼。 现在他连画上的礼物两个字是 什么意思也明白了。 行!说是请罪,实际上是给自己多找几个开脱理由是吧? 真不知道阿菟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她若实在精力充沛且头脑活跃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得再为她找几个伴读比较好? 但李治暗忖,这些伴读又千万不能是太过生龙活虎的,到时候还能来个结伴同行。 他在一旁的手札上记录下了这个想法,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回到了媚娘的那封信上。 有先前那出惊吓铺垫,李治怎么想也觉得,后头该当是媚娘例行汇报些洛阳地界上的事务,以及教导李贤期间的种种琐事,不会有什么其他大事了。 李治甚至有点庆幸,阿菟往蜀中跑了几个月,没进一步对李贤造成影响。 可他刚想到这里,就瞧见了在那信纸之上,赫然写着一条让他面色骤变的消息—— 李义府来信洛阳,向皇后示好! 他匆匆翻开了那被提到的最后一份信纸,果然见到上头,是李义府用着他熟悉的字迹写着他能为皇后做些什么事情,请皇后救他一救。 那字里行间洋溢出的“陛下不可信”之意,让李治触目惊心,只觉一阵气血上涌。 饶是这出示好已被皇后察觉不妥,直接送到了李治的面前,李义府也还远没能凭借着溜须拍马的本事获得什么好处,但李治最恨的莫过于这种将他视若无物的表现,那么李义府此举和往雷区上踩有何区别! 骤然闻讯的震怒之下,他一把将这封信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啪得一声传来。 在书房之中随侍的宫人也当即跪倒了一片。 李治听到动静抬头朝着周围看去,冷声一句,“出去!” 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当这立政殿中已只剩他一人时,他望向面前那封李义府手书的目光越发阴沉。 若说媚娘汇报的阿菟之事,难缠归难缠,也还在家中琐事的范畴,后半段的李义府之事,就涉及朝政了。 可真是好一个李义府。 好一个中书令! 李治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平复下心绪。 他很清楚,这并不是因为他到此刻才知道李义府的真面目。 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早就知道! 但就如同当年需要千金买骨,以李义府作为那个参考的典范,用他的小人脾性来打开局面一样—— 如今李义府还没彻底榨干作用,李治是不打算动他的。 若是他能再知情识趣一点,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善终。 所以,李治乍看起来,是因西域使节的到来而推迟处理李义府一案,实际上却是要用延后论罪的方式来给他脱罪。 而根本不是在纠结要不要将李义府给解决了,以防自己的声名受累。 那原本就是在几日之后要做的事了! 从李治的角度,李义府最好的应变方式,是趁着这等禁足危机,证明他还 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李治的那边,愿意为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背负上一些坏名声。 李治也自然会感念他的付出,将他的麻烦事给压下去。 可瞧瞧李义府都干了些什么! 他居然觉得自己身在险境之中,靠着陛下已没什么用了,决定去投靠皇后? 李治按捺住了额角青筋跳动,发出了一声冷笑。 呵,他倒是很敢想啊。 可惜皇后比谁都要清楚,她该当站定在什么立场上,绝不会被他的这一出“远大前景”所诱惑。 李义府敢当他这个皇帝是死的,皇后却不会! 皇后只会在信中将李义府的这种倒戈行为批判得一文不名,对他不抱着陛下的大腿反而来求皇后吹枕边风感到可笑。 然后连带着对她的糟心亲戚痛骂一顿。 李治:“……啊?” 他对着李义府这个名字勃发的怒火,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被打断在了当场。 他满心疑惑,这里头怎么又有皇后亲戚的事情? 而后他便从媚娘这封越写越是笔力深刻,几乎要透纸而出的信里,辨别出了其中的内容。 她写道,她姐姐的儿子贺兰敏之收受了李义府的贿赂,这才能将李义府的那封信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去洛阳。 在得知此事后她心中烦闷不已。 要知道,当年她写下了那篇《外戚诫》,就是想要规范家人的言行,竭力避免还会出现长孙无忌这样的情况。 哪知道,最该学习这份文书的人已经过世,她觉得没必要学此书的,却给她来了个意外“惊喜”。 她真是要被贺兰敏之给气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皇后的家人一个比一个不做人,让李治居然从“长孙无忌未曾倒台,李义府已先变节”的苦闷中找到了点安慰。 他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倘若他和媚娘同在此地,会是何种相互倾吐开解的场面。 当他继续往下看去的时候,就瞧见皇后接着写道,陛下要如何处置李义府,那是陛下的事情,她便不多加置喙了。 但李义府此人有这等困兽犹斗的想法,倒是不妨利用一二。 至于贺兰敏之…… 请陛下看在他还年少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 她已想好要如何教导这个外甥了。 贺兰敏之有这等走捷径收取贿赂的想法,必定是他经历的磨难还不够多,眼界也还不够广阔,不如对症下药。 听闻陛下在接待了外邦来使后,有意令王玄策第三次出使印度,不如让敏之随行。 武媚娘记得,在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印度的时候,曾经只率三十多人便借来七千军队,将印度大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可说是外交使者中最有将才之人。 由此看来,管辖数千人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何况是管一个贺兰敏之! 此外,王玄策出使印度所走的,正是玄奘法师求取真经之路,沿途风沙磨砺,必定能打熬一番贺兰敏之的心性。 当然,她那外甥也不是完全去拖后腿的。 他年轻且体格健壮,还容貌绝佳,怎么看都是个外交使团中一个漂亮摆件,正可以来个戴罪立功。 李治看着皇后的这出安排,不由啧啧称奇,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当对这出决定报以什么想法。 反正他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她写到末尾一句的“戴罪立功”时,字迹都已平和了不少,可见这出安排绝不是让贺兰敏之去跟着王玄策学习,而纯粹是让他去吃苦的。 不过怎么说呢,要真让他被“网开一面”几个字给糊弄了过去,李治还得不高兴了。 现在的这出安排,就让他很满意。 因李义府升起的怒火,都在忽然之间消弭了几分。 是了,这样一来,就只剩下对李义府的安排了。 李治嘀咕:“困兽犹斗,困兽……” 等等,他好像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治咀嚼玩味了一番皇后在信中提到的话,忽然朝着外头朗声吩咐道:“传讯下去,朕有意即日摆驾洛阳!” 既是困兽,总是应当给它看到一点希望,也让它看到一个进攻目标的!! 第 68 章 068(一更) “陛下不先处理李中书那件事?” 李治行将前往洛阳的诏令下达,便有人找上了他。 他朝着说话之人看去,见对方垂手敛目,好一番神态恭敬的样子。若不是早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李治恐怕还真当对方只是在奉公执法。 他问道:“杜相是因公还是因私才有此一问?” 杜正伦的神情一僵。 他还真得算是因私。 显庆二年,在陛下的委派之下,他得到了开辟三门峡水路运输的职务。 因其中进度喜人,被升任为中书令,正填补上了李义府之外另外一个中书令的位置。 但李义府自打升迁上位后便只想独揽中书省大权,对于杜正伦可谓是厌烦至极,二人没少发生争执。 偏巧这两人还在去岁年末有了一场私事纠纷,加剧了矛盾。 李义府在向皇后表忠心的书信中写到,他得到了赵郡李氏的承认,被加入了宗谱之中。 杜正伦的身份也同样不太“正宗”。 他出身的洹水杜氏和京兆杜氏有些血缘关系却已相差甚远,所以他在被陛下从贬官之地提拔回来后,一度想要和京兆杜氏连宗。 但比起李义府在赵郡李氏那里受到的礼遇,京兆杜氏就没给杜正伦以脸面,直接拒绝了他的要求。 为此,李义府没少嘲讽于杜正伦,让杜正伦愤恨不已。 杜正伦此人一度因李承乾谋反案被贬官到驩州(越南)之地,哪怕重新被启用,也总有几分落魄者得势后的心态失衡。 既然能找机会对李义府落井下石,他是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李治对于这两位中书令的矛盾心知肚明。 但就像许敬宗和韩瑗彼时同处门下省,便是李治的制衡之举,杜正伦和李义府同为中书省长官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现在,李治并不打算让杜正伦一口气将人给拽倒了。 他要再看一出好戏,就要先将杜正伦也给一并带走,减少对李义府的掣肘。 “行了,”李治瞥了一眼杜正伦这个缄默无言的样子,“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吗?但现在不是你在这里逞威风的时候!” 遭到了这句敲打,杜正伦连忙更拿出了一番谨慎小心的样子。 “皇后再有三月便到临盆之时,朕必须前往洛阳一趟,以保国母安全,等到年底回返长安之时再来定论李义府罪责有何不可!” 杜正伦连连点头。“陛下教训的是,此事确实不如皇后和皇嗣要紧。” 相比他的父亲和祖父,李治的子女数量绝对可以算少的。 在李忠被废黜太子位,迁居梁州,许王李素节前往封地后,留在陛下身边的也就更少了,这个行将出生的孩子对陛下来说当然重要。 更不用说,这个孩子还是皇后所出。 若按照李治的想法,早一点审断李义府案件还是晚一点根本无所谓。 杜正伦顶多就是觉得,那案子悬而未决,实是让他抓心挠肺得难受。 然而他又已听到陛下说道:“前几日你与刘祥道联名上书,说是每年的入流官员太多,不对铨选进行精简,迟早会成为拖累弊病,但你也需知道,朕对人才正是急需之时,这二者之间如何平衡,你在此番随驾之中再行思量一番,重新向我禀告。” 杜正伦当即大喜。 他当然知道,精简官员入流人数,达成进出平衡,势必会因为动了有些人的利益而遭到反对。 但他若是真能做成这件事,比起李义府此人凭借着废王立武站队而升迁,更可算是一项实绩。 到时候他就有这个底气向着京兆杜氏发难了。 见李治又朝着他投来了警告的目光,杜正伦连忙收起了脸上的喜色,以平稳的语气回道:“臣谨遵陛下指令。” “对了,”李治又朝着另一头吩咐道,“让王玄策先不急着启程前往印度,此事同样等我回返之后再说。” 众人不明白李治下达这条指令的目的,但想想或许陛下对于这趟出行印度还有另外的考量,唯恐仓促之下出现什么问题,打算再考虑一二,也不是说不通。 殊不知李治在下达了这条诏令后也有点犹豫。 若如媚娘在信中所写的那样,贺兰敏之着实不是个聪明人,还有些轻浮贪婪的习性。 把这样一个人交给王玄策去带,是不是有点太难为王卿了? 王玄策不辞辛劳,两次往返于大唐和印度之间,甚至从境外带回来了制作蔗糖的法子,却也只做到朝散大夫的位置上,本就有些亏待于他。 还要给他丢个不成器的下属,简直像是对人的处罚。 李治盘算了一番,觉得或许可以给王玄策升升官。 反正,等到随后一番清洗,能空出来的官职应当不在少数。 就这么办吧。 比起失望中夹杂着希望的杜正伦,还有忽然接到停止出行决定有点茫然的王玄策,李弘对于这个行将前往洛阳的决定,便是实打实的欢喜了。 这趟长安会见外邦来使,确实让李弘大长了一番见识。 永徽五年万年宫中朝见的时候,他还不太能记事,这一次他却不仅能坐在父亲的身边,还切身体会到了大唐掌控武力的重要性,让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当年不肯学习《春秋》好像是个过于幼稚的决定。 但这份收获之余他也不免有些怏怏不快。 毕竟,他自出生以来,便从未和阿娘分开那么久过,哪怕阿娘多有因为弟弟妹妹分神,却也是每日都能见上面的,如今却…… 好在他马上就能跟着阿耶一并前去洛阳,看到母亲和弟妹了。 李治瞧见了李弘脸上的振奋之色,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我们不从崤函道陆路走,带你坐船走水路。” “诶?”李弘更觉意外。 李治回道:“自年初三门峡一段的山路修缮完毕,到如今也有几个月了 ,陆续有粮自这条路线运送到关中,安全性可保无虞。” 此番我们亲自走一走,正好查验一下这条路线。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关中缺粮对于李治来说无疑是个心病,他必须借此机会莅临考察。 恰好杜正伦也要随行,若是从中发觉了什么问题,也好当面对人问责。 不过此人在人品上有些毛病,做官的本事倒是不差。 洛阳和长安之间的水路运粮,也是他重新起复后得到的第一项重任,不敢在其中有何偷工减料的地方。 若非如此,李治也不敢拿自己和儿子的性命冒险。 李弘目光发亮地听着这个出行计划,朗声应道:“阿耶,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他有些等不及了。 洛阳宫中的各项物事齐备,加上此次移驾洛阳不需那么多人随行,收拾行装所需的时间要比上一次少得多。 李治没有犹豫地答道:“就在三天之后。” 三日后的早晨,李治便领着太子和随行官员坐上了前往洛阳的航船。 登船之前的天子出行仪仗依然声威不小。 虽不是走朱雀长街出城,顺天门昭告陛下离京的信号依然能令附近的里坊听到。 李义府不像长孙无忌一样,能享受到那等优渥的待遇就住在宫城根下,但也在能听到鼓声的范围内。 喧闹的声响中,他这个被禁足的中书令府中自然更显安静。 可此刻李义府非但没觉得这是被遗落在此地,该当心中愤懑,反而在望着院中天穹,听着外头响动的时候,目光越来越明亮。 若是他还处在寻常的处境下,陛下离开了长安却没带上他,他必定觉得是自己失去了天子的信任,该当着急忙慌地找补。 但在他已被禁足数月后,李义府觉得自己能分得清局势如何。 他朝着李洋问道:“贺兰敏之从洛阳回来了吗?” “没有,”李洋摇了摇头,“不仅他没有回来,武皇后的母亲和姐姐这回也在随同陛下一道出行的队列之中。” 这么看的话,贺兰敏之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回来的。 听闻这个消息,李洋都有点后悔给父亲提出建议了。 别看贺兰敏之没见过太多世面,但是他在找上对方的时候,不慎暴露了自己急需对方帮忙的事实,以至于在言谈间有些露怯。 为了确保贺兰敏之能帮上忙,而不是将他们的盘算泄露给其他人知道,李洋不得不多加一些贿赂的筹码。 一想到这些钱财田产原本应该要被父亲传到他们几个儿子手里,这几年间也还可以钱生钱,他就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 要是真能改变他们目前的局面也就算了,但现在陛下都直奔洛阳去了,还将他们丢在此地,贺兰敏之又没有任何一点消息传来,简直像是钱财都丢进了水里! 然而李洋刚生出了这种想法,就忽然听见李义府说道:“那就好。” 那就好? 李洋一头雾水。 这有什么好的! 陛下往返洛阳,起码要用上四五个月的时间。 在此其间,他父亲依然是涉案官员,难以享受到早前的待遇。 他这个做儿子的在长安城中行走,还要处处遭人白眼。 有礼貌一些的还对他关切两句,和他有仇的就不同了。 反正五六月间,李洋连出去寻人喝酒的动力都没有了。 他这么想,也将那句质疑的话给问了出来。 “愚蠢!”李义府瞪了儿子一眼斥道,“贺兰敏之若是回来了,还带回来了陛下的问责处置,那才叫做麻烦。他没回来,反而是两位夫人去了洛阳,可见是去陪同皇后生产的,反而是个好消息。” “还有,你不会觉得,倘若皇后要为我求情,是能将其直接写在信中告知于陛下的吧。这种直白过分的方式,恐怕只有你的脑子才能想得出来。” 只是想到求援皇后到底还是这个儿子给他的建议,李义府又没真将人给骂个狗血淋头。 李洋抓了抓脑袋,“那您现在的处境也没得到好转啊。” “还被禁足在府中也就算了,陛下在离开长安之前,因并未带走全部官员,将一部分老资格的也留在了此地坐镇,那长孙太尉就也在其中……” “不错,陛下是没给他委托一个监国的职务,只说让他不必经历车马船只的颠簸,在长安休养,可他在长安,难保不会拿阿耶你开刀!” 李义府攀咬下来了多少长孙无忌党羽,李洋还是心知肚明的,谁知道长孙无忌会不会借机发难。 可他非但没瞧见父亲对此感到忧心,反而见他笑了笑。 这个表情已是很难得在他脸上看到了,突然出现,还让李洋感到有些惊恐。 别是没等到陛下的宽恕,阿耶他就先疯了吧。 “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李义府拧着眉头看向脸色幻变的儿子,没好气地说道: “皇后若要为我求情,自然只能在陛下面前说。可惜以她现在的身体,不适合直接赶回长安,所以是让陛下过去看她。陛下移驾洛阳,难道不正是这个意思吗?” 李治本可以再过一两个月再启程,先将大理寺一案彻底处理妥当,给长安城中官员一个交代。 但他并没有,而是选择先往洛阳去见皇后,只有可能是接到了皇后的邀请! 那么对李义府来说,这就是个莫大的好消息。 他从不怀疑皇后的眼光和她揣度陛下心意的本事。她既然能让陛下暂时搁置论罪断案,先行前往洛阳,也就势必能在陛下抵达后,潜移默化地为他李义府开脱! 或许,距离他能够被放出来官复原职,已经不会太远了! 这怎么能不让他感到欣慰。 想到自己起码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继续清闲,甚至因为送出了那封给皇后的信而心中有底,状告他的王义方却还要继续在禁足中惊疑不定,李义府就觉得,自己的心 气都舒畅了不少。 “去选一坛酒来,我要喝上两杯。”李义府朝着下人吩咐道。 李洋犹豫着,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他还是觉得父亲的得意来得有些太早了,在没看到真正的转机之前,他可能不应该将未来想得那么美。 但想想自己毕竟不是父亲这个官场上的老油条,可能还是不应该在此时打扰他的雅兴。 李义府倒没有饮酒忘形。 他只是在庭院廊下的躺椅上晒了半天的太阳,慢慢地将酒水给喝掉了大半,而后令人研墨铺纸,写了首诗文聊以慰藉。 看起来就像是个赋闲在家的中年文士。 不过,让李洋感到有些欣慰的是,在陛下离开长安后的一个月内,都并没有人上门来找他们的麻烦,就好像他们一家也跟着陛下前去洛阳了一般。 在这份忐忑的情绪里,李义府的家中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那是一位带着陛下所赐特制鱼袋的侍卫。 李义府对他还有几分印象,记得对方应该是他在晋王府时期见过的旧人,乃是李治早年间的心腹。 在认出对方身份后,李义府就见他将一封陛下的密信递交到了他的手中,而后,在盯着他看过信后,将信给烧毁在了当场。 “陛下的诏令你应该看到了?”来人的声音透着古井无波的冷淡,让李义府无端感到些凉意。 但他还是当即回道:“我已看清了。” “那就好。”对方朝着李义府颔了颔首,离开了此地,只留下了李义府呆呆地站在原地,还在想着陛下信中所言。 那信上仅有两行,每行四个字,却字字重逾千斤,让李义府感觉自己的脚下像是挂了两个铁块,一步也难以挪动。 他绝不可能忘记信上的内容,只因那上头写道: 戴罪立功。 旧人谋逆。 想到这八个字,李义府便觉牙关发紧,牵连着面上也有几分紧绷。 那戴罪立功四字不消多说,宛然是陛下对他有宽恕之意,但是他确实有罪名在身,若要脱险,总得再为陛下做一件事,证明他还有用处。 而旧人谋逆,就是他该当做的那件事。 他读得懂这其中的意思,只觉自己忽然之间就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这个旧人,指的当然不是他李义府,毕竟他也不可能通过谋逆立功。 那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李义府口中喃喃出了那个名字,“长孙无忌……” 还被留在长安城里的长孙太尉!! 第 69 章 069(二更) 李义府怎么也没想到,从陛下那里给他安排的任务,居然会如此之重。 旧臣谋逆……旧臣谋逆啊! 他本以为,在他和许敬宗陆续剪除了长孙无忌的羽翼后,陛下要做的下一件事就是让长孙无忌告老引退,也算是彻底将“贞观遗风”的老臣从朝堂上清除出去,却不料这将会是一场这样大的变革。 可若仔细想来,又一点也不奇怪了。 永徽五年便有陛下同贞观老臣之间的矛盾,以彼时的中书令柳奭贬官拉开了对峙的序幕。 永徽六年废王立武,来济、褚遂良等人被贬官外派,陛下在部分朝臣的支持之下看到了彻底掌权的希望,也用扶持武媚娘登上皇后位置昭示了自己的态度。 显庆二年的洛阳东都之议以韩瑗被贬、关东世家重回朝堂告终。 …… 看看吧。 在这一步又一步的试探面前,但凡长孙无忌愿意只做一个舅舅,他早就应该将他手中的权力彻底交出来了。 而不是到了今天还紧紧攥着自己的最后一份荣耀,希冀于李治和他还能维系着这样微妙的关系,也终将折回来听从他的意见! 所以从李治的角度来看,这出行动已是势在必行了。 既然已无法平和地解决问题,那就按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例,将该当退场的人彻底清除出局! 不过可惜啊,长孙无忌不是褚遂良,不能随随便便地按照翻旧案的方式将他拿下。 长孙无忌固然专权,也没有留下那等能让其再无回天之力的把柄。 唯独剩下的一条出路,正是指控长孙无忌谋逆! 用一个做臣子的人最不应当犯的罪名,结束这段早已破裂的君臣关系。 “应对机敏,善于避嫌……这还是先帝留给长孙太尉的评价,”李义府看着面前的卷宗怔怔出神。“他有想过自己会被算计进这样一个结局吗?” 李义府说到这里又自嘲一笑。 长孙无忌没想到会是这等结局,李义府自己又何尝想到,他会被选定为这出指控谋逆的发起之人! 但他没有其余退路了。 “阿耶您不是说……”李洋哆嗦了两下嘴唇,开口发问。 在从李义府那里听到陛下委派的任务后,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惊得坐在地上。 偏偏从李义府肃然的神情去看,那其中绝无一点作伪之处。 “难道皇后的求情也没有用吗?”李洋卡壳了许久才问出了后半句话。 他以为的求情,是在他们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利益筹码后,对他们所涉及的案子轻拿轻放。 而不是如同此时一般,前罪减免的凭据,是要做出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李义府崛起的时间太短了,短到李洋甚至还没适应父亲身上的中书令官职,其实已是大唐等闲官员所能奋斗到的顶峰,中书省长官之上也只剩下了少许虚职而已。 他还依然,觉得父亲远没有这个资格去跟长孙无忌正面叫板。 结果听听他现在说的是什么? 要去指控长孙无忌谋反? 就算能否达成这个目的,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李治的态度,但饶是李洋不学无术,没多少头脑,也知道此事若是失败会是何种下场! 到时候他们全府上下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不管怎么说,这是陛下交代下来的命令。”李义府目光中闪过一抹苦涩,“我若不做,甚至不必给我安上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毕竟这本来也没有旨意,只需要将大理寺控诉的罪名给如实办理就是了。” 皇后到底有没有为他求情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也或许,这就是在皇后与陛下求情商议之后的结果。 “我找你过来也不是问你有没有办法拒绝这个行动,而是要问你,你在这长安城中能调动起来的到底有多少人。” 李义府看似回应得稳重,实则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手已在桌案下攥成了拳头。 他心中到底有多少孤注一掷的情绪,为了防止行动失败,不可能透露给儿L子知道。 但他自己是明白的。 打从他当年身不由己站定立场的那一刻,他既是外人面前的识时务之人,有着何其风光的待遇,却也是陛下所操纵的棋盘一子。 棋子在真正的两军对垒中,当然是没有决定权的。 陛下愿意给他这个机会,甚至愿意在这出决胜局里给他安排一个要紧位置,已经是对他莫大的优待了。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说服面前的儿L子:“别看陛下已在天子的位置上,可此事倘若能成,我等所立功劳,依然能被称为从龙之功。” 而这份功劳,或许还能让他们的地位往上爬一爬。 那就做吧。 ------ 李治往棋盘上又落下了一子。 因坐在他对面的皇后已有七个月的身孕,李治也怕她劳心伤神太过,并没真按照棋盘博弈围攻的方式下棋,而纯粹是寻个打发时间的玩意。 倒是弘儿L和阿菟一边坐了一个,明明谁也看不懂围棋这东西,却还是因为另一人没让开,便都是一番兴致勃勃打量的模样。 李治往李清月的位置多看了一眼,对她此刻这个异常乖巧的样子很觉好笑。 他若是没听到她那个撒欢跑去蜀中找人的行为,可能还觉得她现在这个衣衫锦绣、举止端庄的样子,很有大唐公主的风范。 现在就只觉得…… 在装模作样这件事情上,阿菟的天赋还是挺高的。 但媚娘已间接在信中为她求过情了,迎接天子仪仗入洛阳宫的时候,这小家伙也抱着她的礼物站定在迎接的队列之中,李治原本还在来时酝酿好的责备,全都被吞了回去。 只能如媚娘所说,接下来对她的礼数多加教育了。 反正之后应该也不会有寻找孙思邈这样的事情,慢慢 教也无妨……吧? 李治刚想到这里,就见阿菟似乎是留意到了他的注视?_[(,朝着他歪着脑袋一笑。“阿耶若是下棋不专心,可是会输给阿娘的。” 李清月振振有词,又道:“如果是这种对手分心了才获胜,阿娘肯定不高兴。” 李治一边将目光重新放回到面前的棋盘上,一边答道,“你祖父,也就是我阿耶早年间教我下棋的时候说,这棋局之上,好就好在一个舍生非假命,带死不关伤。棋局之上的纷争都是虚假的,执棋之人可以不必在意舍生忘死,反正也不是真会送命。” “既然如此,何必时刻紧绷、处处留神,反而少了对弈的乐趣呢?” 李清月沉默。 听听这话说的,能将下棋摸鱼扯出这等大道理,得亏他是李治,要不然非得被和他一起下棋的打一顿。 不过怎么说呢,李治这话或许也不一定只是在说面前的棋局,也在说此时长安城中发生的事情。 将李义府当做掀翻长孙无忌的先驱,在阿娘和她的交谈之中曾经提到过,但真正做出这个决定的,还是李治。 那么李义府此人,便如同是他和长孙无忌在长安棋盘的对垒中放出来的一枚棋子。 下棋之人会在乎棋子的生死吗?显然是不会的。 前几l日间阿娘还和阿耶有过一段交流。 一个问题是问李治会不会担心李义府不听他的指挥,不愿意承担起这个职责。 李治但笑不语。 这是一个他们二人都知道答案的问题。 而另一个问题是,李义府会不会在长安将事情给搞砸了。 对此李治倒是给出了一个回复。 他说,李义府此人若是只懂得逢迎拍马,那么他最多就是做个中书舍人。 若是他还能操持政务,那么他勉强可以被提拔到中书侍郎的位置。 若是他还能在必要之时做出大事,那么他可以去做中书令了。 现在他是什么位置呢? 李治是有数的。 正是出于这种判断,在李治为李义府的示好皇后举动恼怒不已的同时,还是将这个栽赃长孙无忌谋反的脏活交到了李义府的手中,自己则在令人留心于长安动静的时候,安逸地在此地下棋。 倒是武媚娘看了眼李治,好笑地说道:“我怎么记得陛下上次不是这么说的,您说在先帝留下的两首下棋之诗中,您更喜欢的还是第二首,尤其是其中的那一句——半死围中断,全生节外分。” 她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在棋盘上再落一子。 李清月看不懂棋局,但能看出原本棋盘上有一片黑子被白子给包围住了,现在却因这新落下的一子,在另外一处重新开辟出了一片战场。 当年李治在长孙无忌的围堵之中是这等情况。 现在被放在棋盘死局中的人是李义府,他又能不能抓住这个逆转胜负的机会呢? 李治捏着手中的白子笑道:“媚娘何 必揭穿我呢?人的喜好总是会变的。” 当他从“半死围中断,全生节外分”的柳暗花明转向“舍生非假命,带死不关伤”的闲庭信步之时,他自目光中展露出的可不是闲云野鹤之情,而是天子行将执掌风云的凛冽! 而这个变了的喜好,正应在了长孙无忌的身上! ------ 长安的七月燥热得有些异乎寻常。 哪怕是时已入夜,闭锁城门与里坊的鼓声已经扩散出声响,也依然让人只觉热力上涌,扑面而来。 或许只有在盛有冰块的屋中还能感觉到一点凉意。 大理寺卿元诏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今日在大理寺中查办案件、修订律法的时间耽搁得久了一些,让他差点没能及时赶上宵禁的信号回返家中。 最后一道鼓声落下前,他总算是进了家门,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还没等他拿出身在家中的自在闲适,他就瞧见自家的门房急匆匆地朝着他跑了过来,“郎君,您有客人登门。” 他说话之间已到了元诏的面前,又小声补充:“似乎是个恶客。” 这个恶客的评价出自元诏的夫人之口。 但或许就算没有这句评价,元诏也绝不可能觉得那是友人登门。 无人前来大理寺向他通报客人到来,也就意味着此人前来此地的时间不久,寻常的好友往来不会选择这个时间。 更何况元诏根本没几l个好友。 承蒙陛下看中他一身孤胆,加之他律法造诣不低,先是让他协助修编唐律,后让他担任了大理寺卿的官职。 因这个官位特殊,甚至能对中央官员进行审讯,他也早就主动断了社交。 为何会有人找上门来? 在他疾步踏入会客厅的那一刻,他更是当即变了脸色,“怎么是你?” 不怪元诏如此惊讶,只因出现在此地的不是别人,正是李义府!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对方的面前,厉声质问:“陛下勒令你禁足闭门,你何敢贸然出来?” 还不是出现在别的地方,是出现在他这位大理寺卿的家中。 听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在院落之外隐约传来了里坊大门彻底关闭的声音,昭示着元诏哪怕明知李义府不能在这里,也必须先留他在此地过个夜。 然而面对着元诏的怒意,李义府只是拍了拍他指过来的手,施施然起身,义正词严地说道:“当然是因为有要事寻你,否则我可不愿意和你打交道。” 李义府都要恨死元诏了,怎么会乐意跟他往来。 要不是元诏这个大理寺卿做事无比较真,非要查阅清楚过往卷宗,根本不会有李义府被状告的那回事。 偏偏元诏只是汇报了“卷宗有被人篡改痕迹”这件事,根本没有真正被牵扯进李义府的案子中。 可李义府又很清楚,元诏他是非找不可! 他固然要指控长孙无忌 谋反,还问了李洋能在长安城中调动多少人手,也不能干出触犯律令,直接突围而出上门拿人的行动。 否则到时候不是他将长孙无忌抓获,而是太尉府中的护卫直接将他给扎成筛子了! 他一番分析之下便清楚,能有资格在如今的长安城中上门抓人的,只有大理寺卿! 谁让九寺五监和三省六部之间互不隶属,而大理寺正是大唐的最高审判部门。 元诏皱了皱眉头,“你到底有何事?” 以他看来,有一件事上李义府所说的应该不是假话。 李义府未得到陛下的准允就自己取消了禁足,拜访的还是元诏这个看不起他作风的人,必定是有所凭恃,而非胡作非为。 他倒要听听看,李义府能说出什么话来。 “我要状告两个人,不,三个人!” 李义府忽然站起身来,说话间竟有几l分咄咄逼人之势,一改这三个月中他被禁足后的偃旗息鼓。 不必元诏发问,李义府已接着说道:“状告前太子洗马韦季方,监察御史李巢与刑部尚书长孙祥结成朋党,图谋造反!” 元诏脸色一震。 就算他已做好了李义府所说之事必定非同寻常的准备,也怎么都没想到,从他这里说出的会是这样一句话。 图谋造反这种事情,哪里是可以随便说的! 更何况,被他提到的三人也都不是等闲身份。 韦季方乃是废太子李忠的下属,在李忠被贬谪梁州后,此人并未随同李忠一并外派,而是继续留居京城中,协助修编国史。 监察御史之名不必多说。 分量最重的便是长孙祥了,他不止是三省六部之中的刑部尚书,还是太尉长孙无忌的族侄,与对方关系密切。 也正是因为这个名字的出现,让元诏陡然意识到,这其实有可能是李义府趁机针对政敌的举动。 元诏当即一声怒喝:“你可知道栽赃朝廷命官是何下场!” 他本就生得相貌威严,因长期执法还多几l分煞气,若是等闲之人听得这样的喝问,只怕早要在惊吓之中心神失守,将实话给吐露出来。 可李义府在筹备此事的数日之间早已做了无数次演练准备,又怎么会在此时怯场。 他如今所面临的更是个不破不立的局面,唯有向死而生一个出路。 元诏便只见李义府又往前了一步,“我当然知道。我现在的罪责至多就是流放,若是加上了栽赃谋逆,便可以直接被问罪处斩了。我但凡不是活腻了,便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我反倒是担心,你这位大理寺卿到底敢不敢在我汇报了此事后,尽快前去搜捕罪证。” “留守长安的官员中以长孙太尉的官职最高,地位最是特殊,你元诏的这个元虽是自北魏拓跋氏传下来的这个元,却也没这个资格和姓氏录第二等的长孙氏抗衡!” 李义府眉眼坦荡,仿佛真有几l分检举不法的大义凛然,“若你要先 问我不请自来,擅自离府的罪名,那我反正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撞死在你这里,也给你找点别的麻烦!” 元诏差点被他这一出给整懵了。 他有好一瞬没回过神来,直到听到了院中的一声夜间蝉鸣,惊回了他的思绪。 “陛下不在长安,大理寺贸然行动……” “谋逆之罪,难道还有拖延到十天半个月后再来查的道理?”李义府声色俱厉,打断了他的话。 “若不能查出谋逆的确凿证据,一应罪责由我来担就是!” “我只想请您——若还顾及大唐安定,觉得陛下才是该当坐在天子位置上的人,那就尽快连夜拿人。” “同时,由您和我一并前去拜谒英国公和尉迟将军,由他二人出面主持大局,将长孙太尉暂时看守在宅邸之中,以防他和长孙祥之间有所瓜葛,直到陛下还京为止!” 他这一番连珠炮说出的话,看似全部是在他激于义愤之下所说,可听在元诏耳中,却是稍稍打消了几l分他的顾虑。 将尉迟敬德请出来就不必了,听闻这两个月间这位老将军已经是卧病在床的状态。 倒是英国公还尚在精神矍铄之时,又是人人所知的李唐忠臣,若能出来主持大局,无疑要比他擅做决断更好。 而李义府所说的有一句话也没错。 揭穿谋逆大案这种事情哪里是能够等几l天来办的,倘若李义府所说不假,稍有犹豫,只怕就要出大乱子。 他现在只是先将人控制住搜索物证,还能担得起这个责任,若真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那就真的完了! 只要能稳住局面到陛下返京,便足够了。 元诏心中的天人交战只持续了片刻工夫,李义府就听到了一句对他而言有若天籁的话,“我即刻拿人,无论有无搜捕成果,我都会向陛下传讯,如实告知今日之事。” 李义府最不怕的就是这个“告知陛下”了。 毕竟那“旧臣谋逆”的定论还是出自陛下之口。 他相信,当陛下到来的那一刻,长孙祥的罪名也就可以波及到长孙无忌身上了。 他理直气壮地应道:“请大理寺执法。” 元诏随手拿过了桌上的杯子,将里面的冷水一饮而下,像是能通过这等法子镇住他此刻的烦闷之气,也能纾解一番夏日燥热。 下一刻他便掉头出门。 大理寺办差的必要时候,可以无视宵禁行动,他自然有办法在坊门关闭后将其重新打开。 一个时辰之后,倘若有人能自长安上空看下去的话,便会看到,在本应当已经归于黢黑的街道之上,赫然有一队队人正在行动。 这些人身着何种官服,是何种长相,都难以在极短的时间内看清。 只能看到在他们手上举起的火把,移动着连缀成了一条条火龙,朝着他们得到指令该去的四户人家的方向而去。 夜半打更的老者惊惧地往墙根下缩了缩,避让开了其中一列队伍。 也不知道是因为夏夜晚风的吹动,还是因为他们的跑动,那火把之上的火苗被吹得有些歪斜,却忽而被助燃的火油激得窜出更高。 火光像是要窜进人的眼睛里。 那老者一松手,铜锣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 一簇同样明丽的火光则在远隔数百里的洛阳亮起,映得人在夜间也了无睡意。 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路都被蜡烛映照得清清楚楚。 李治抬眸便对上了一张神采斐然的脸。 在这张脸上有着胜利前夜也未曾改变的沉稳,有着一份令人无法尽数读懂的神秘,还有…… 虽说是睡前的最后一局棋,但她好像还依然很有胜负欲啊。 窗外夏风将蜡烛的火苗又吹乱了一瞬,在热浪中吹来了几l分不知从何处裹挟来的潮气,像是将有夏日骤雨的征兆。 武媚娘却并未在意于这将至的风雨,只是从容伸手,朝着棋盘上示意道: “陛下,到您执棋了。”! 第 70 章 070(一更) 李治执棋的只是眼前吗?恐怕不是的。 那长安城中发生的斗争,行将需要他这位陛下将棋子落定,将对弈的另一方棋子吞吃殆尽,正是执棋之时。 不过,同时拿到执棋权柄的,或许并不只是他。 但无论重新登台执棋的是什么人,有一方却已注定要退场了。 长安城中的宵禁对于管控百姓在夜间行动,阻遏城中罪案发生,有着相当重要的作用,也让这一出早有预谋的夜间发难,变得格外难以防备。 当刑部尚书长孙祥眼见宅邸被围,又发觉执行此事的大理寺人手中还有李义府的身影之时,当即就想要派人前去求助于长孙无忌。 可此刻将宅邸围住的,何止是大理寺的人手。 除却负责刑狱断案的人外,大理寺的人还没李淳风的太史局多,凭什么能一口气围住四家? 李义府扬言要请出英国公李勣和鄂国公尉迟敬德,也正是要用他们的权力,再调出南衙十六卫中的差役。 如果说北衙禁军乃是天子近卫,已有大半随同李治前往了洛阳,那么南衙十六卫便是这长安城和周遭的戍防队伍。 在精锐程度上或许稍有不及,但也绝非等闲兵卒。 长孙祥府中意图送口信之人还没能走出去,就已被擒获在了那处墙根下。 “看吧,我就说此人心中有鬼,否则他为刑部尚书,何必如此惊慌。”李义府振振有词地朝着元诏说道。 “……”元诏拧了拧眉头。 他倒不觉得长孙祥让人报信这个举动是因为他确实有罪,当即决定挣扎,更像是因为,他觉得李义府身在此地不是个好消息。 可违背宵禁制度本身也是犯法,就让长孙祥有理也变成了没理。 他朝着身边的属官低声吩咐了两句,让其进入了院中。 那里面顿时消停了不少动静。 没等李义府发问,元诏已解释道:“我让人跟他说,虽然有人检举,但大唐法令完备,像他这个品阶的官员,必定有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司会审。” “就算他是刑部尚书,刑部也会派出刑部侍郎与会,绝不可能由大理寺一言堂论断。” “趁夜拿人乃是不得已之举,但律法执行上,我没有妄加评判的权力。” 李义府真是要被元诏这个公事公办的周到态度给哽死了。 他很清楚长孙祥是个什么脾气的人。 能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他确实是有一番真本事的。 但也正因为背后还有个长孙无忌撑腰的缘故,他少有经历什么大事。 这样的人,在骤然遇到难事的时候,谁知道会因失态而做出什么事情! 可就是因为元诏的一句话,让李义府本已想好的长孙祥反抗,变成了泡影。 “我就说我和这个大理寺卿犯冲。”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在周遭熊熊而升的火把照明中,将手在袖子 里收拢。 不急,他不能急。 能让元诏参与到拿人的计划之中,他就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何况他也没将成功的希望,全给放在长孙祥的反抗执法上。 他努力地正了正自己的神色,看着长孙祥的宅邸被彻底封死了所有出口后,查案专属的大理司直自正门进入搜查罪证。 元诏也凝眸看着那扇开启的大门,开口说道:“倘若长孙尚书真有谋逆之实,大理寺能查验出结果的。” 李义府回道:“若不是相信你们执法公正,办案能力高超,我何必找上你呢?” “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长孙太尉……” 那头的情况如何了。 李义府的这句话没能说完。 他忽然瞧见元诏脸色微变,疾步上前朝着府中高呼,“要下雨了,务必保管好物证。” 下雨? 李义府将手朝外伸出,正有一滴细雨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这才意识到,是因为他身上的官服和头巾阻挡,才让之前的一滴滴细雨没能让他察觉到。 不,应该说是到了此时,雨才从零星的三两滴变成了接续而下的状态。 仿佛是因为今夜的燥热暑气终于积蓄到了顶峰,将云层给倾吞消化,终究要变成一场笼罩京城,覆盖关中,甚至是落在整片北方大地上的雨水。 大理寺的差役刚为李义府撑起了伞,瓢泼的暴雨便倾盆而下。 雨夜的火把在伞盖之下继续灼烧,将伞面也给映照成了通红的一片,竟像是一只只摇晃的灯笼。 这些灯笼也如同李义府所希望的那样,亮起在了长孙无忌的宅邸之外,却丝毫也没有一点喜庆之意。 反而像是一片晦暗不明的火,将这一方富贵宅院给困锁在了中间。 崇仁坊的各个出口也已先后被左右金吾卫的士卒看守严密。 长孙无忌睁着一双夜色里依然锐利的眼眸,朝着窗外的雨幕看去,“外头发生了何事?” 他其实是被雨声给惊醒的。 可他曾经随同先帝经历过政变之事,不会听不出在这宵禁之后落雨的长安城里,有一些不太寻常的动静。 他也忽然觉得心脏跳得比平时要快,无端生出不妙的预感。 原本有高墙拦阻,又有雨声如瀑,长孙宅内的下人都已闭门休息,只留下了看家护院之人还三五成群低声交流,外面的动静根本没被人留意到。 现在长孙无忌忽然发问,当即有人向外探查情况。 而这一看之下,便只觉肃杀之气迎面而来。 那小厮啪的一下便往后摔在了雨水之中,想到自己还要向着长孙无忌汇报,赶忙匆匆爬了起来,直奔后院而去。 于是沿途之间遇上的人都听到了这个令人惊骇的消息—— 长孙宅被围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长孙泽为左千牛卫长史,平日里不担责的时候与父亲同住此宅,在登 高朝着外面看去的时候,当即辨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这些人忽然围于宅邸之外,绝不是个好消息。 更可怕的是,陛下此时还不在长安,倘若当真有人在此间借机生事,还要来个“铲奸除恶”之说,他们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匆匆下楼,甚至顾不上打伞,便已朝着父亲所在的院落疾奔而去。 在半道上就被对面一片风灯之中的声音喝止在了当场。 “慌慌张张地像个什么样!” “父亲!”长孙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迎了上去。 就见长孙无忌已是换好了衣衫,因夏夜骤雨的缘故在外头多披了一件长衫。 自他神情中来看,还远不到方寸大乱的地步。 他抬眸朝着儿子丢去了个眼神,“跟我出去看看。”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做出包围这方宅邸的决定。 不过或许他不用出去了。 因为他才刚走到前院中就已看到,间隔着雨幕,已有一队人从外面鱼贯而入。 为首之人哪怕还模糊着面容,也能自其渊渟岳峙的气度中辨认出身份。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睛,缓缓说出了一个名字,“英国公。” 英国公李勣! 没有想到,来人居然会是他。 但细想之下又觉得并不奇怪了。 除了李勣没人能有这样的底气对上他。 当人已行到近前的时候,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终究还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与此同时,李勣也在看向长孙无忌。 他很难形容自己在听到元诏奏报长孙祥疑似谋反,长孙无忌可能牵扯其中,需要先将人掌控起来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想法。 但或许更难形容的,是他听到李义府暗示陛下对其有所知情时候的心情。 他当年说出陛下家事不必过问外人的时候,其实已经为自己、为家中后人选定了立场。所以现在他也必须出现在此地,作为拦阻长孙无忌影响案件查办的一堵高墙。 李勣并不知道,陛下到底打算和长孙无忌撕破脸皮到什么地步,但他知道,他只要做好一个臣子的本分就够了。 这位老将军虽然已有多年不曾上战场,在迈步而来的时候依然有一派龙骧虎步的气场。 长孙无忌也没有从李勣的脸上看到任何一点公报私仇的念头,就好像他从未对于自己在永徽之初对他的打压感到愤懑。 他只是在此时开口说道:“请太尉滞留府中,直到陛下返京。” “我在这里,谁也不能出去。” ------ “所以最后一局是阿娘赢了还是阿耶赢了?”李清月在第二日跑进皇后寝殿的时候问道。 武媚娘正在翻阅手中的医者名录,见其上的人数因为孙思邈的到来而增长得极快,不由浮现出了几分笑意。忽然听见李清月来了这样一句,转头问道:“怎么忽然 问起此事?” 李清月理直气壮得很,“我同弟弟打了个赌,谁猜中了就要帮对方做一件事。”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 她怎么听都觉得,这是女儿又想换个方式使唤贤儿了。 但这好像也得算是他们姐弟联络感情的方式,未尝不可偶尔玩玩。 李清月又补充了一句,“阿兄听见我俩的打赌,也掺和进来了,然后就变成了三个人打赌。” 武媚娘瞧了一眼她的神情,就见那脸上写满了急需知道答案的迫不及待。 “那你们三个人都分别猜了什么?” 李清月答道:“阿兄说是阿耶能赢。” 这还真不奇怪。自李弘回到洛阳后,小孩子总是藏不住话的,早就将长安城中西域来朝,斩杀阿史那贺鲁等场面都兴奋地描述了出来。又说起了他们在前来洛阳路上所见的大河涛涛。 在李弘的心中,李治简直像是无所不能。 虽说白日里所见胜负参半吧,他还是觉得这最后一局阿耶能赢。 “弟弟说阿娘能赢。” 自李清月前往蜀中后,李贤便高兴地霸占了母亲身边的位置。 虽然他看不懂那么多复杂的事情,但并不妨碍他看到母亲在洛阳处变不惊,诸多麻烦都有可以化解的本事。 他哪有什么想要讨好父亲的心思,于是毫不犹豫地就给出了答案,阿娘能赢。 当然,也难保李贤不是觉得,反正这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场合,母亲又还有孕在身,阿耶总得稍微让一让人。 总之,这便是今日李弘和李贤给出的答案了。 “那你说的什么?”武媚娘饶有兴致地问道。 看女儿的表情,她好像没和那两个兄弟猜相同的答案? 李清月仿佛要卖个关子一般停顿了片刻,这才慢吞吞地回道:“我说,阿耶没有赢。” 武媚娘的眸光中闪过了一丝波澜。 没有赢这个答案,实在是有意思得多了…… ------ 在这场清剿政敌的斗争中,李治看似是其中的赢家,又未必真的是。 夜半暴雨忽至的时候,明明面前的棋局依然是两军对垒、局势相当,李治却忽然觉得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 他执棋的手有片刻的犹豫,或许是因想着长安城中的情况,便落在了一个不太恰当的地方。 但坐在他对面的武媚娘也没有趁机突进蚕食的意思,反倒是以自己已有些疲累为由结束了这场棋局。 李清月的答案是对的。 当日的棋局其实是一场平局。 没有赢下这盘棋的李治在三日后接到了长安方向的快马急报,匆匆踏上了回返长安的路程。 暴雨过后的水道不适合他此刻用来赶路,只能走还在泥泞当中的崤函道。 以至于当李治抵达长安的时候,谁都看得到这位陛下因为连日间不佳的赶路条件,显得有几分憔 悴。 只在憔悴之余还能看得出天子威仪。 想来也对,对于任何一位皇帝来说,臣子谋反都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何况这个谋反之人,还与他的亲人有关! 但当李治以稍显苍白的模样坐定在那朝堂之上的时候,他却在心中想着—— 当日棋盘之上确实是胜负未分,可今日却绝不能有任何一点软弱心肠。 他以李义府为棋子扎出去的这一刀,已是覆水难收,长孙无忌也不可能在经历了这番风波之后和他笑脸相迎,所以他不能有所犹豫! 哪怕明知这场所谓的谋逆只是无稽之谈,空造罪名,他也必须以这种方式将这个最后的阻碍搬走! 正如他在离开洛阳之前和媚娘所说的那样。 他会速去速回的。 他朝着下方的众人看去,像是经历了一场久久的内心挣扎,这才缓缓开口:“京中现今是何情况?” 长安城中是何情况李治能不知道吗? 早在李义府为图生路选择执行李治的计划开始,李治就陆续收到了长安城中的奏报。李义府选择迂回的方式,先将长孙祥、李巢等人拉入这场“谋逆”之中,又将“证物”放到他们的府中,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他甚至让许敬宗从中帮了一把,以防这些证物不够定罪,或者是被大理寺看出端倪来。 但他是刚去洛阳看望皇后,期待于下一个孩子顺利生产的,所以他当然不能知道此事。 他只能作为一个“收到长孙祥谋逆”消息的帝王,听着下方的大理寺卿奏报。 “臣等已自监察御史李巢与刑部尚书长孙祥的府中搜出信件与其余物证,二人勾连前太子洗马与杞王府长史意图谋逆。” “刑部尚书府中……还有几封往来于太尉府中的书信,其中似有不妥之言。臣等不敢擅决,请陛下过目决断。” 元诏低头良久都未曾听到上方的答话。 他小心地抬头朝着上首看去,就见李治张了张口,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直到他像是吞咽下去了这份震惊,才用比方才轻声了许多的声音问道:“你说……舅……长孙太尉也涉嫌谋反?”! 第 71 章 071(二更+6w营养液加更) 李治的震惊仿佛全无作伪。 以至于谁也不会怀疑,他才是这出检举谋逆的罪魁祸首。 就算当真觉得这出突如其来的大事有异,也至多觉得,那是李义府为求让自己脱罪而拿出的保命符,以图要用一个更大的案子来盖住他的那件丑闻。 就连隐约察觉出内情的英国公李勣,在单纯去看李治表现的时候,也觉得陛下此刻的痛心与惊愕溢于言表。 是真心实意的。 想来也对,若非真已接到命令—— 谁会觉得他真要置长孙无忌于死地呢? 就算朝堂上下人人都已看出,皇权和相权之间的斗争因为这对舅甥的互不让步而激化,但李治对长孙无忌的尊重也是摆在明面上的。 哪怕以永徽六年的废王立武为分界线,也不例外。 李治对长孙无忌送出的礼物也从未收回,给他那几个庶子都册封起来的官职也未曾撤销。 重启东都之事也是拿韩瑗开刀而非长孙无忌,甚至连最新的礼法章程也依然由长孙无忌主持修编…… 谁都觉得,或许在何处发生天灾的那一刻,长孙无忌引咎辞职,便是最好的结局。 可现在…… 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李治的手有一瞬的颤抖,碍于天子体面,这份失态很快被他压制了下去,“将信送上来吧。” 然而当信一封封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原本还能维系平静的手又重新克制不住地发抖。 那些信,元诏作为大理寺卿是看过的。 其中确实有很多不妥之处。 比如,长孙祥曾经向长孙无忌请教,是否要在三司会审中有所偏向,几乎都得到了长孙无忌的答复,而这些也都能和元诏在查阅卷宗中所得吻合。 这对于需要审断公正的部门而言,几乎有着毁灭性的影响。 倒也难怪当年会出现褚遂良被重罪轻罚的情况。 哪怕是太宗皇帝当年为立功颇多的贪官求情,乃是以天子之尊下令,到了如今也多为人所诟病。 更何况太尉只是臣子! 若只是如此,其实还不到谋逆反叛的地步。 偏偏在其他的一些信中,在经由了李义府和许敬宗的篡改伪造后,是真有日益不敬天子之意。 长孙祥在信中对于韩瑗来济等人的被贬大吐苦水,说是陛下绝情,建议长孙无忌另想退路。 他声称,以他们在朝中还剩下的力量,完全可以召集同党,另立一个新君! 不错,陛下近来确实擢拔了一批完全忠心于他的官员,但那些刚被提拔上来的人未必能得人心,他们还有机会。 【李义府贪婪枉法,杜正伦小肚鸡肠,许敬宗溜须拍马,于志宁唯唯诺诺,何如长孙太尉历经两朝,资历深厚,学识冠绝。】 【天下官员以谁人为楷模,一眼便知。】 李治读到此地的时候,竟然不知道应该说李义府还 挺有自知之明,还是说,恐怕在长孙无忌心中真是这样想的,才让元诏等人都未曾觉察出信被篡改。 但比起上面那两句,还是下面那封信更有杀伤力。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71 章 071(二更+6w营养液加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梁王昔为太子,感念先皇后恩情,必定心向太尉,或可奉迎杞王为君,同为上策。若太尉有心,亦可效那罗延旧事……】 对此长孙无忌的回应是,【非常之时再议】。 “混账!”李治愤而出声。 信中所用为鲜卑文字,似乎是为了避免信件为外人所查阅获知,又或者仅仅是觉得这等叛逆之言不适合宣扬得如此昭彰。 可李治昔日还没成为太子的时候,便酷爱钻研些“没用”的东西,其中就包括早已被中原政权淘汰的鲜卑文字。 那罗延旧事,说的也正是以外戚身份篡夺北周权柄,随后建立起隋朝的隋文帝杨坚! 这或许不是长孙无忌所想,毕竟,他若当真有这种想法,早在永徽年间就可以取而代之了,但现在—— 这必须是长孙无忌的计划! 所以长孙祥才需要勾结监察御史,以将手伸到御史台。 所以在他们所勾结的同伙之中,会有梁王李忠的旧部和杞王府臣子。 所以他们才会在李治暂时离开长安的时候有所异动,进而被人所察觉。 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在“取而代之”言论诱发的怒火之下,李治一把便将那几封信拍在了桌案上。 他的脸上已因怒意而发红,好像只在眼神中残存着一点软弱,随即喝道:“来人!我要见一见长孙太尉,让我听听看,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 可他话音刚落,就见许敬宗持笏出了列,抗议道:“陛下且慢,臣以为不可。” 李治神情冷冽,“有何不可?” 许敬宗迎着李治的目光,朗声答道:“谋逆未遂之人,难道会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吗?就算您见到了他又该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呢?” 若是长孙无忌是在谋逆途中被抓了个正着也就算了。现在只是一个疑似,就让长孙无忌有了开脱的机会。 但李治必定是不希望长孙无忌脱罪的。 二者相见,反而会给对方打乱局面的机会。 所以不如不见。 只是这句话不能由李治说出来,而需要由许敬宗代劳: “以臣看来,陛下对太尉犹有恋旧之情,只怕不愿继续查证,但凡太尉与您说及昔日往事,您便会轻拿轻放。” “然而倘若悖逆篡上属实,那么今日有陛下放纵,明日便可召集同党,付诸实际,以防陛下来日反悔。到了那个时候,纵然陛下安危有臣等誓死守护,陛下的颜面又在何处呢!” “届时天下人人皆知,就连陛下的亲舅舅,位居三公的太尉也要背弃于您。” 许敬宗字字斩钉截铁,“可陛下别忘了!唐律乃是由太尉制定,礼法乃是由太尉主持,数年前的天灾中,太尉想要引咎辞职,也是陛下碍于种 种言论将其请回,更不用说,凌烟阁功臣中太尉位居第一。” “那么对于不知内情的大唐子民而言,到底是长孙无忌权欲膨胀,到了窥探圣位的地步,还是陛下德行操守有亏,让人不由生出反心呢?” “如今既已有此苗头,陛下便不该仁善太过,要知道自古以来便有古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许敬宗的这一番慷慨陈词,似乎将这位天子都给震在了当场。 他脸上的神情幻变一瞬。 在殿内落针可闻的安静中,他缓缓开口问道:“你说来日反悔……岂不是在说,当太尉宅邸被围的那一刻起,朕便必须对他拘捕处理了?” 这实在是许敬宗话中的漏洞了。 按照他所说,人性是最不能经受考验的东西。 既然太尉有名有权,又被天子一度怀疑,倒不如干脆反了。 所以为了防止这等情况发生,断绝后患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这个围困的决定,起码在此地朝臣所知的讯息中,都是因陛下不在长安而引发的被迫之举,怎能作为一个推断的缘由呢? 若真是如此的话,朝中只怕要人人自危了。 许敬宗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确有不妥之处。 不过还没等他回话,已听到李义府抢先一步答道:“陛下此言差矣,若无前因,何来后果!” 长孙无忌所为,不过咎由自取而已,怎能说是因为这出提前的包围,促成了他的结局。 比起许敬宗,李义府还要急于将这份联系撇开。 否则他就要成为这个首要担责之人了! 所以只能是因为长孙无忌先做了初一,才有了陛下的十五。 李治似乎也被这个理由给说服了。 谁都瞧得见,在李义府那话说完后,他有些神思恍惚地重新看回到了面前的书信之上。 又好像,他在看的并不仅仅是这些书信,还有早年间长孙无忌的所作所为。 这些翻涌的情绪,到最后都只归结于一句感慨:“太尉不当负我的。” 这一句话出口,谁都听得出其中已有几分哽咽。 他甚至以手掩面,像是并不想要让他此刻的失态为外人所察觉。 而后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太尉不当负我的。” “可我又何尝……” 他又何尝想要辜负太尉呢? 李治无法再说下去,猝然离座而起。 英国公望见这样的一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长孙无忌身份敏感人人均知。 他既为陛下的亲舅舅,也是先帝留下的托孤之臣,在陛下先前那一句险些出口的称呼里,就已能听出他的地位。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陛下在一番“负”与“不负”的权衡过后,竟想要先逃避开来,等到能以冷静的态度面对长孙无忌谋逆一事,再来商议后续。 可还没等李治走出两步,他便听到许敬宗震声问道: “陛下以为,长孙太尉比之薄昭如何?” 李治脚步一顿。 谁是薄昭?那是汉文帝的舅舅! 也是一个……被汉文帝逼迫自杀的外戚。 许敬宗疾步而前,似乎是想要挽回陛下的心意,但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是要在彻底铲除长孙无忌这件事上和李义府抢夺“战功”。 他已经比对方晚一步了,自然要在“说服陛下痛下决心”这件事上做出贡献。 陛下到如今已经不缺朝着长孙无忌发难的理由了,他怕的只是后世史官会以何种方式来记录这件事。 这才有了方才的迟疑举动,以防落人话柄。 那就让他再推一把吧! 见李治回过头来,许敬宗毫不犹豫地说了下去,“薄昭为薄太后唯一的弟弟,但其人因官高爵显而日益骄横,先有收受大臣贿赂为其求情,后有悖逆新法,兼并土地,提高税赋,甚至为侄儿犯法擅杀命官,所以纵使其为皇亲国戚,也难逃一死。” “天下之人莫不对汉文帝大义灭亲之举拍手叫好,后世更是赞颂文景之治。” “长孙太尉与其何其相似!他早有自得傲视之心,垄断朝堂,提拔同党,令陛下难以令天下奉行新政新法。昔年高阳公主与吴王李恪一案,长孙太尉借机铲除异己,与擅杀朝廷官员并无区别。陛下,这难道不是另一个薄昭吗?” 甚至谁都听得出来,长孙无忌若要为祸,那可要比薄昭方便得太多。 这两人的实力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上! 所以也不怪许敬宗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语气愈重:“陛下将其依法论处,也不过是效仿汉文帝罢了!为何还要犹豫不决,改日论处!” “莫非陛下当真愿意看到,先帝交给您的江山,终有一天会从李氏变成长孙氏吗?” 这真是一句狠辣的质问。 谁都能看到,在最后一句问话出口的那一刻,李治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僵硬地站在了原地。 仿佛难以置信长孙无忌的过错能被延伸到这个地步。 他的眼睛里隐有几分泪光闪动,盯着许敬宗上下打量,以图看清楚他是否在危言耸听。 然而许敬宗并没有后退,而是用更为倔强的目光回看向了这位陛下。 在这样的表现面前,谁还能去谈论什么旧情呢? 李治咬了咬牙,眸光闪烁,却最终还是给出了一个坚决的答案:“这是李唐的江山。” 李唐的江山,不会给长孙无忌以取代的机会。 所以,他也不该当断不断。 当这个答案给出的那一刻,便等同于是一锤定音了。 在场之人里,或许本还有想要为长孙无忌求情的,可先是没抢白过许敬宗,又没能在陛下尚且犹豫的时候发言。 为免步上长孙无忌那几位同党的后尘,他们就算有话也不敢在此时说出来了。 李治在这些人沉默的目光中,慢慢地坐回到了他方才所在的 位置。 他又有片刻的阖目沉思。 只是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在里面已不见了对旧情的眷恋。 他语气平静地说道:“诸吕被杀之时,薄昭先往京城窥探虚实,后有汉文帝即位之事。我能坐上这个皇位,长孙太尉也算功不可没。” 这好像又是一处长孙无忌与薄昭的相似之处。 固然以能力来说,将长孙无忌去和薄昭相比,还是对长孙无忌的侮辱,可事已至此,便不必顾及什么脸面不脸面了。 或许在将来,长孙无忌的影响彻底在朝堂上淡化下去的时候,他会选择给他平反追赠,可现在—— 他只能以这种方式退场了。 对这位舅舅最大的尊重,就是二人不必当面撕破脸皮了。 李治长叹了一口气,沉声开口:但前功不可抵偿今日之过。既然长孙氏确有谋反之举,便以谋逆罪论处吧。□_[(” 身在太尉府中的长孙无忌甚至没等来陛下重返长安的消息,先一步收到的,就是盖上了天子印玺的诏书。 诏书中写道: 长孙无忌、长孙祥等人图谋造反未果,被抢先一步发觉,固然未造成什么伤亡恶果,也当重责。 长孙无忌褫夺官职与爵位,贬为庶人,流放黔州。 长孙祥为谋逆首倡之人,判处斩。 其余长孙氏诸子尽数罢官除名,流放岭南,不得再度起复。 …… “接旨吧,长孙……不,现在不能再称呼您为长孙太尉了,而应当称呼您为长孙无忌。” 宣旨之人显然与长孙无忌有些旧日恩怨,丝毫也不掩饰他在念出这一条条或杀或流放之时的玩味。 甚至在最后一句话说出后,还朝着长孙无忌笑了笑。 但长孙无忌大约也无暇去想,此人到底是谁,又跟自己有着什么样的过往恩怨了。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份诏书,像是不愿意相信自己会迎来这样一个结局。 若说此前李勣带兵来包围了他的宅邸之时,他虽在心中不安,也还记得自己身份特殊,不至于落到性命不保的地步,保持着一份从容。 想想李治又是素来温和的帝王,总会将自己给亲自请出去。 却万万没想到,这次李治根本不打算给他翻身的余地,只想让他永远离开自己的视线! 流放黔州和流放岭南,几乎都是往穷山恶水之地送死,和直接被处斩的长孙祥并无多大的区别。 陛下这分明是要他去死! 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后,长孙无忌何止是没有接旨,更是忽然舍弃了他早前万事在握的沉稳,意图朝着门外冲去。 可惜宣旨之人早就防着他有这种表现,根本没给他冲出门去的机会,就已经让人将他给拦了下来。 甚至一左一右地将他钳制了起来。 在这样的姿势下,哪还能看得出他高高在上的样子。 长孙无忌可管不了那 么多,他脚下依然带着几分前冲的架势,死死地盯着那宣旨之人,愤怒地喝道:“放开!我要面见陛下!” 对方摇了摇头:“陛下仁善,生怕见到你后便会被你的三言两语给重新诓骗住,以至于误了李唐江山社稷。所以你还是尽快接旨的好,别闹得大家都不痛快。” 长孙无忌脸色一沉。 不痛快? 到底是谁更不痛快? 任谁被以这等莫名其妙的方式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他都不可能从容得起来! 难道还要长孙无忌在此时谢谢李治没给他判处一个当街处斩,而只是流放吗? 那也未免太过荒唐了。 对于李治的“仁善”二字评价,在长孙无忌听来更是可笑至极。 在这一瞬间愤怒的情绪彻底占据了他的理智,以至于他当即怒骂出声,“胡说八道!他到底是怕被我所诓骗,还是怕与我当面对峙?” “我到底有没有这个谋逆之心,他心中应该再清楚不过。他若真有这等委屈,便让先帝来惩戒于我好了,也算我对不起太宗皇帝……” “长孙无忌。” 宣旨之人并未被他这一出疾言厉色的质问所吓到,反而在他情绪宣泄到顶峰之时打断了他的话。 他朝着长孙无忌走近了两步,“陛下说,若你拒不接旨,还非要提到太宗皇帝的话,他也有一句话要回您。” 长孙无忌的动作停住了。 这人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当年陛下贬斥褚遂良之时曾经说过这句话,现在也不介意再用来问你一次。” “你等总将先帝放在口中,以贞观老臣自居,可你等当真无愧于先帝吗?” 还是只想提醒陛下,他们是他的长辈,应当得来他对待长辈的礼节,而不是对待臣子的态度呢? “不过没事的,陛下说,他会在今年年末祭拜昭陵,将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太宗的。就不劳你操心了。” “长孙无忌,现在你可以接旨了吗?” 长孙无忌没有回答。 而是慢慢地垂下了手。 当面前这个传旨之人将圣旨塞到他的手中时,长孙无忌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臂有千斤之重,无法抬起,将那封罪名不实的诏书给丢出去。 褚遂良贪枉田地,愧对先帝,他呢? 他恍惚间想起了他当年回应陛下那句“条式律令,固无遗阙”之时李治困惑且震惊的神情。 想起这位年轻的天子宣召册立李忠为太子之时深沉的目光。 想起…… 也想起他当年在与人宴饮作乐到酒兴正酣时,曾经将自己比作了前朝重臣杨素。 可杨素得到了善终,到了他儿子杨玄感那一辈时才因在洛阳起兵被诛杀,他却要在烈火烹油的富贵之中走向毁灭了。 哈,多可笑啊。 自后方长孙泽的视角所见,当那两名禁军松开他父亲的时候,这位今年已有六十多岁的长者终究还是显示 出了脊背佝偻的状态。 他用很轻的声音朝着那宣旨之人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 他要被流放离开京城了无妨,但总得知道,是谁在对他还要来上一出落井下石,也算是死个明白。 听得对方回道:“我的名字你可以不必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父亲乃是莱州刺史郑仁恺,我母亲是房氏女。” 他是房玄龄的外孙。 高阳公主谋反案,房玄龄次子房遗爱伏诛,房玄龄长子房遗直虽被特赦,也被除名为庶人。 这么一算,与房家有关的人里,除了韩王李元嘉外,地位最高的确实是郑仁恺了。 不只如此,他还是荥阳郑氏子弟,正是关东世家的要员。 长孙无忌朝着对方最后看了眼,“那么告诉陛下吧,这个圣旨我接了。” 他长孙无忌认栽。 算来他这一辈子也算是有过风光至极的时候,更见证了李唐的开国,当过辅政大臣,坐过三公高位,已比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要精彩太多。 可惜他曾经得过“聪明鉴悟”的评价,却也输在一个自作聪明上。 如今被押解流放,也算是给他这个仕途画上一个句号。 李治在传递圣旨的时候没有见他,在他踏上前往黔州之路的时候也没有见他。 只有一条特别的诏令,就是让沿途各州府兵依次相送,直到将他送到位于川蜀之地的黔州。 长孙无忌回头朝着后方看去,只看见了朝阳之中的长安城城墙。 那里还是他记忆之中的样子,其中却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也早不见了故人。 “让府兵相送,难道还能显示出陛下的仁慈吗?”他自嘲地笑了笑,“说不定是他的残忍呢。” 他这话居然还真没说错。 因为仅仅在半个月后,李治就重新命令李勣和许敬宗复查长孙无忌的案子。 但这并不是要为他翻案。 而是要彻底清除后患。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将长孙无忌这最为权势膨胀的数年履历都给整理完毕。其中的越界举动,更被记载得清清楚楚。 前来黔州的中书舍人袁公瑜名义上是来黔州审讯,实际上则是将这一份卷宗带到了长孙无忌的面前。 他还同时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永徽六年被贬官潭州的褚遂良,在显庆二年受到了韩瑗的连累再度被贬,这一次被贬到了爱州(越南境内)。 那地方何止是民众教化不兴,气候也不是等闲之人所能忍受的,所以就在今年,六十三岁的褚遂良在爱州病逝,消息在不久前传到的长安。 袁公瑜平静地说道:“陛下说,你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 话外之意,请长孙无忌自尽吧。就当是和褚遂良同路了。 或许就算没有这条单独的授意,被驱逐出权力中心的长孙无忌也活不了多久了。 在他的头上已生出了好些白发 ,将早年间富贵享乐之中保养出的结果毁伤殆尽。 袁公瑜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和长孙无忌碰面的时候,在对方的眼中已有死志,不过是想要得到一个最后的结果而已。 现在,这个结果已不会变更了。 “可以容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长孙无忌缓缓地挺直了腰背,竟重见了几分从容。 他问道:陛下现在在何处???[” 袁公瑜回他:“皇后生产在即,陛下已在洛阳。” 他本以为长孙无忌在听到这话的时候,会想起来李治凭借着废王立武拉拢同盟的那一幕,对武皇后破口大骂,却只见他缓缓颔首,“那很好啊。旧日的桎梏除去,新的生命到来。明年元月初一的昭陵拜祭,他有话可说了。” 他朝着袁公瑜的脸上看去,不难从对方有些诧异的神情中猜出对方所想。 他笑了一声,“我都要死了,难道还要再给自己多留一个晚年疯癫的印象吗?” 当年的雉奴,终究还是一个合格的天子了。 就是不知道,今日对他发起攻势最为猛烈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又会落一个什么结局。 以他对李治的了解…… 他朝着袁公瑜伸出了手,“将东西拿来吧。” 可惜啊,那些人的结局他是看不到了,他得先去见他的太宗陛下了。 ------ 当长孙无忌死讯传来的时候,洛阳已进了九月。 距离武媚娘的预产期已经只剩一两周了。 一想到阿娘生李贤时候的危险,李清月最近是孙思邈那头也不跑了,刘神威的那个炸药研发基地也不去了,一门心思地守在了母亲的身边。 搞得李治都怪无语的。 “阿菟,你能不要着急得这么团团转的样子吗?” 他在长安表演的那一场也很累的,起码在外人看来,他是含泪送走了自己的舅舅,又是匆匆往返于长安洛阳之间,可以说是身心都遭到了重创。 结果也没见阿菟对他多问候几句,就已去反复问询,孙思邈给尚药局女官上的额外培训课进度如何了。 他当即扭头就朝着武媚娘告状,“你说说看,她这个差别对待是不是太明显了?” 虽然怀着这个孩子期间,她比之前多了不少事情要忙,但武媚娘却觉得自己的精神头并不差。 她还有心情朝着李治调侃道:“要不然就由陛下来生这个孩子吧,保管阿菟对您嘘寒问暖,鞍前马后效劳。” 李治:“……” 不是!这个假设听起来也过于离奇了。 那还是算了吧。 “阿耶,你这胆子也太小了。”李清月将李治这个表情看得很清楚,当即童言无忌出口。 “这关胆子什么事啊!”李治很觉无奈。 李清月摊了摊手,“生育乃是鬼门关,阿娘都已是皇后了,又有太子阿兄,我,还有阿弟三个聪明的孩子,本不需要冒险的。 这不需要胆量和对您的感情吗?” 李治无言,又觉阿菟所说真有点道理。 ?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但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见李清月小跑到了他的身边,飞快地摆出了一副乖巧异常的模样,“不过您要是真觉得自己被苛待了,心中苦闷,那我也不能光看着,要不我送您个礼物?” 李治抬头问道:“什么礼物?” 李清月笑意盈盈:“之前我不是赢了阿兄和阿弟各一个要求吗,要不我把其中一个转赠给您吧。您想看谁帮您做事,我这就去把人找来。” “……”李治服了。 他可没忘记,媚娘告诉过他的,阿菟这个打赌是靠赌的什么才赢下来的。 那要是转赠了,岂不是还能算羊毛出在羊身上? 偏偏他这个小女儿长着一张讨喜的脸蛋,又正打着关怀他的旗号,非但让人生不起气来,还觉得自己若是抢了她的东西,得有点罪恶感。 当李治挥了挥手示意李清月退出去后,便忍不住朝着武媚娘问道:“她这是跟谁学的?” 还真是……有莫名的熟悉感呢。 武媚娘喝了口热饮,润了润嗓子,“跟您吧。” 这种让人觉得他在弱势,却实则掌控了局面的样子,不正是李治的拿手好戏吗? 见李治好一番有口难言的样子,武媚娘失笑,觉得还是得给陛下留点面子,便顺口问道:“说起来,陛下打算何时处理李义府?” 在用李义府为前锋解决掉长孙无忌后,此人的用处也就彻底没了。 想想李治心中必定介怀于他对皇后的示好,不该还留他多久才是。 果然便听李治坦然答道:“直接顺着那大理寺旧案,用杀害官员之名将他处置了就是。” “当日问罪长孙无忌的朝堂上,不是他自己说的吗?他说既无前因,何来后果。” 前因已经有了,后果也可以发到他手中了。 他握着武媚娘的手,感慨道:“媚娘,你腹中的这个孩子,真是生在一个最好的时候啊。” 他们的前路,已没有任何障碍了。! 第 72 章 072(一更) 是啊,全无障碍了。 长孙无忌所代表的贞观老臣里,还会对陛下的言行指手画脚的已再不存在。 唯独剩下的,要么就是听从陛下诏令,已经明白知道谁才是方今天子的,要么就是已经荣耀谢幕,退避隐居的。 这份大权在握的快意,在九月之末李治的第七子李旭轮诞生的时候,几乎攀升到了顶峰。 在李治看来,老臣退场,新的皇子诞生,也必能在他的栽培之下,成为太子的臂膀助力。 和太子之间六岁的年龄差,也注定了这个孩子不可能追赶上太子的累积和实力。 所以就算有着这样一个辉煌大气的名字,和孕育首尾的吉兆,也并没有关系。 仿佛是为了呼应显庆三年正是洛阳陆续建设之时,李旭轮在出生后不久,便被敕封为洛州牧,和早前就拿到雍州牧名头的李贤“分庭抗礼”。 李治也遵照着他在皇后有孕之时的允诺,将皇后所出的三子一女单独排序,形成了新的序齿排列。 促成他做出此事的,若让李清月来分析的话,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长孙无忌死前被扣上的谋逆帽子里,有一部分其实是真的。 若非真真假假,也很难让大部分朝臣信服。 比如说,刑部尚书长孙祥确实和废太子李忠的下属以及杞王府下属有所往来。 至于具体是不是要图谋造反之举,还是仅因彼此之间趣味相投,在长孙祥和长孙无忌都已先后被处置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或许唯独还有点用处的,是让李治想起来,自己原来并不仅仅有李弘李贤等皇后所出的儿子,也并不仅有被丢去封地的许王李素节和身在梁州的李忠,还有几个更没存在感的儿子,比如杞王李上金。 想想也对,当年李恪身边都能围着几个拥趸之人呢。 怎么就不能有人觉得,这些在李治面前有若透明的儿子,其实还有上位的可能呢。 但就像他的父亲大概从来就没考虑过非长孙皇后所出的儿子继承大统,李治也觉得,他有必要打消一下其他人的期待。 何况,正是因为皇后与他的一路同行,才能让他有今日的肆意指点江山,既然罪臣伏诛,功臣也应该奖赏才对。 他甚至额外对几个儿子做出了一番节制,其中就包括了往他们的封地上多委派点官员,分薄这些儿子本身的权力。 唐璿就在这批被派遣出去的官员之中。 也正如李清月所希望的那样,他被派遣去了梁州地界,成了一名乍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梁州户曹。 李清月倒是挺想把卢照邻也一起派遣出去的。 但是想想这一来容易显得小公主被陛下克扣了待遇,二来还是再是得让他再养养体格,以防他和历史上一般在牢狱之灾后得了麻风病。 所以,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打算。 何况,以卢照邻的文学修养也当真是个好伴读…… 之一。 李清月用他用得还是挺顺手的。 说“之一”是因为,李治盘算着再给小公主找几个看起来安分点的伴读,于是看中了个出身儒学世家、六岁就有神童之名的人才。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王勃。 可惜如今的王勃还远没到能写出滕王阁序的年纪,以至于李清月想用去看滕州、洪州滕王阁的借口出门,变成了泡影。 更可惜的是,李清月在手握卢照邻和王勃后,本能地就想来个初唐四杰集邮,想想骆宾王也有神童之名,说不定能被李治准许来个同类相聚,做个伴读。 结果武媚娘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就让人搜集来了他最近的诗歌,最新的一首写的是“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 李清月:“……” 算了。 人是个好人,在给道王李元庆做下属的时候懒得自吹自擂,愣是没像卢照邻一样混出个名声来,显庆年间先后做了两个小官就跑西域去了。 但是这种满腔热血的“愤青”,李治敢派到公主身边干事才怪了。 他都不求活着回来了! 天知道是不是能把本来就敢不得准许就入蜀的公主,教出个留书从军来。 让人对骆宾王稍微照顾一下,免得他慷慨激昂、从军作战,结果不慎战死了就行。 只能先这样了。 好歹她也算多收集到了一个人才。 看吧,相比之下,阿耶就是在损失人才了。 显庆三年好像是贞观老臣陆续退场的一年。 除了因为和李治政见相左而不得善终的长孙无忌、褚遂良—— 尉迟敬德也在这一年的十二月病逝。 他已几乎不过问朝政和军事长达十余年,对于李治来说,简直是个再可敬不过的长辈。 当他过世之时,恰逢李治从洛阳回返长安,还见到了这位长辈最后一面。 为了彰显对这位老将军的尊重,李治为其罢朝三日,命令长安五品以上的在职官员都要前去参与葬礼吊唁。 就连因西突厥战事被免官的程知节,也被破格准允身在行列之中。 七十四岁。 对于一位将军来说,绝对能算得上是寿终天年。 死后的哀荣也一样不差。 李治为其追封司徒,谥号忠武,陪葬昭陵。 他本就有意在显庆四年的元月初一祭拜昭陵,如今就成了为尉迟老将军以羽葆鼓吹之礼送葬,随后祭拜太宗。 李清月只参与了其中的拜祭环节,便没能知道,李治在单独与昭陵对谈的时候到底说了些什么。 是向父母说起不得不对长孙无忌痛下杀手的无奈,还是干脆孩子气一点哭诉呢? 反正这都已经不太重要了。 当显庆三年的谋逆阴云从长安城中彻底驱散的时候,显庆四年到了。 这也将会是李治彻底摆脱长孙无忌影响的第一年。 在 新春刚过不久,他就展示出了自己雷厉风行的做派。 头一件事,就是将李义府的旧案重新翻出来审判。 李义府才因为成功扳倒长孙无忌,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甚至已经在构想,等陛下因此“劳心伤神”的阶段过去,是不是就该当对他们这些帮扶之人继续加官进爵了。 却怎么也没想到,迎来的会是这样一出晴空霹雳的打击。 最让李义府感到切齿胆寒的,是在他放松警惕的几个月里,大理寺卿元诏居然一直得到了陛下的授意,在四处搜集他的罪证。 要的就是当问责之时到来,他将再无从中辩驳的机会,只能被这些接踵而来的罪名给锤入地底,再无翻身之力。 李义府人都要傻了。 当他被判处流放巂州的消息传来之时,李义府只恨不得抓着面前的囚牢铁栏,说出长孙无忌谋反乃是由陛下授意的栽赃。 可他也很清楚,自己绝不能这么说! 因为几乎就是在他被审判的同时,皇后的外甥贺兰敏之“拜师”王玄策,与对方一起出使印度。 这让李义府隐约意识到,他的问题可能不在藏匿囚徒和行事嚣张,而在错误地向着皇后献媚,引发了陛下的不快。 那么接受这个流放的结局,承担下他历年过错的责任,对他来说可能是最佳的选择。 毕竟,流放还有可能被重新启用,或者遇到大赦还能被赦免回京,但他若是当真说出长孙无忌谋反案的内情,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事实上,李治也根本不怕李义府将其说出去。 他将长孙无忌处置掉,难道不是在朝局之下一步步推动的结果吗? 他也没给李义府留下把柄在手,最后复审案件的也是英国公和许敬宗,关他什么事情? 他已在励精图治,为大唐的明日而奋斗了。 显庆四年,他终于可以不必局限在党争之中,愣是要用那些小人作刀,而能够启用不少能臣干将。 当年敢于弹劾褚遂良的韦思谦,原本在褚遂良被重新起复之后遭到迫害贬官,只能做个县令,现在也被重新起复到了长安,做个右司郎中。 刘仁轨因早前的李义府一案,多少受到了王义方的牵连,被李治又贬官回到了给事中的位置上。 但在显庆四年,又找了个理由重新升了回来。 为的正是让其好好教导他那个活泼过头的女儿。 而如果说韦思谦、刘仁轨等人只算是低品阶的官员调度的话,那么其余的分量就重多了。 早在李治还是太子之时就与之关系极好的上官仪,在这一年出任中书侍郎。 虽不是中书令,但既得到了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名头,就也荣升为了宰相,堪称文臣之中升迁最快的。 武将之中,则以苏定方的上升最快。 但这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西突厥之战,阿史那贺鲁能被彻底剿灭,并未逃逸而走,苏定方居功至伟。 在阿史那贺鲁被处斩后,苏定方就因功升迁为左骁卫大将军,同时加封为邢国公。 显庆四年,他再次领兵出征西域。 这一次的目的是安抚西域边陲,拿下叛乱的铁勒分支。 早前数年的围剿西突厥之战,大大丰富了苏定方辗转西域作战的能力,而铁勒思结部首领都曼的能力也远不能和阿史那贺鲁相比。 所以苏定方并没有辜负李治对他的期待,快速地将其击退。 他甚至还在攻破葱岭各部的联合反叛前,还先打出了另外一场以少胜多的战绩。 对手正是日渐崛起的吐蕃。 李治闻讯大喜,为其加官左武卫大将军,还为他的儿子苏庆节也加封了武邑县公的爵位。 同时在战场上展现出其峥嵘本领的还有一个人,正是此前被李清月送别出征的薛仁贵。 早在去年长安陷入政治风云的时候,薛仁贵就已作为程名振的副将参与征讨高丽,在贵端城一战中击败了高丽前军。 由薛仁贵所统帅的这一路兵马斩首高丽军三千多人。 数年的宫廷戍卫生涯,非但没有磨灭薛仁贵作战的斗志和领兵打仗的能力,反而像是一段对他而言必不可少的积淀。 在被放出长安后便直接展现出了其大将风采。 薛仁贵在万年宫时的立场也让李治欣赏有加,如今又确实立下了战功,便给了他以单独统兵的权力。 于是在显庆四年的横山之战中,高丽将领便瞧见了让他们尤为恐惧的一幕。 四十多岁的唐军将领正在巅峰,比之昔年的白袍小将时期还犹有过之。 薛仁贵一面调度军马攻破敌阵,一面又自己身先士卒,策马挽弓,杀奔在前,每一支射出的弓箭都必定能带走敌人的性命。眼见高丽那方也有一位擅长射箭的将领,薛仁贵竟单骑突入,硬生生将人给擒了出来。 在此等勇烈的攻势面前,高丽节节败退,直到高丽国主不得不献上投降的国书。 李治当即将薛仁贵任命为右威卫大将军,加封平阳郡公。 谁都能看得出李治在这一年是何等意气风发。 事实证明,他除掉长孙无忌并不是在给大唐自断臂膀,而是在铲除其继续腾飞的障碍。 东西两路的战况胜势,用一种最为直白的方式,向着境外昭告着大唐的强盛。 而境内,因长安洛阳之间的运粮通道被打开,今年关中粮食的小小减产并没有影响到粮价的波动。 起码以李治看来,这依然是一番国家安泰的样子。 这让他有了底气,再开一场制举,甚至亲自策试了将近九百位举人,继续替换那些在他看来能力不足的官员。 这一番忙碌的文武并进,到了显庆四年的年末才稍有收敛。 李治大概也觉得自己有点累了,觉得需要以另外的一种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帝王威仪。 于是在显庆四年的年末,他在武媚娘的建议之下,启程 前往并州省亲。 留下了今年八岁的太子李弘在长安监国。 这场并州省亲,简直是天子权力财力的彰显,但若要李清月看来,这番省亲的目的最大的受益者显然不是李治,而是阿娘。 因为正是在这出省亲之中,皇后只能在内殿接见女宾的规则被做出了改变。 取而代之的,是皇后将亲族邻里一并宴请在正堂之上。 此外,除却对并州官员和与会之人的赏赐,也给城中年过八十的年长妇女授予了郡君名位。 李清月望着面前随后展开的阅兵演武典礼,又回头朝着母亲脸上看去,便见她此刻的喜悦和风光,令她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慑人的光芒。 时正开春,天光大明。 哪怕此刻她们所在的地方只是并州而非长安或者洛阳,当帝后并肩审阅着一列列戍卫兵卒的时候,绝不会有人觉得皇后的风采被身边那人压过。 这场并州省亲对于武媚娘来说的意义也远不止如此。 武元庆武元爽等人的相继过世,让朝野之间总有些不太妙的流言,说的是皇后今日能够不念旧情,明日也能心狠手辣地对付别人。 可当并州百姓得到了这份因皇后而来的恩惠后,李清月相信,这流言会被另外一种声音冲淡的。 谁说皇后不念旧情? 她只是有恩有怨,都报个分明而已! 这场轰轰烈烈的省亲一直持续到了四月,才摆驾前往洛阳。 之所以是往洛阳而非是长安,是因洛阳地界上陆续发生了几件事。 一件便是身在洛阳翻译佛经的玄奘法师,向李治提出了一件倡议,意在规范僧侣的考核,对其人品以及佛学本领例行盘查,以防出现当年洛州水陆法会之时一堆人不懂装懂的情况。 另一件则是因孙思邈抵达洛阳,《新修本草》和《千金翼方》几乎是前后脚的时间编纂完成,堪称是大唐医学上的一大进步。 再便是因东都重立,长安的部分居民陆续迁移到了洛阳,让这座东都愈发有了人气。 被提拔到洛州长史位置上的贾敦实完全没有辜负武媚娘和李清月对他的举荐,比之当年他兄长在洛州治政时候的政绩有过之而无不及,将这些迁居到来的百姓都给妥善地安顿了下来。 李治欣喜地下达了几条诏令。 自岐州法门寺,奉迎释迦佛指骨进洛阳大内供养,作为对玄奘法师知情识趣的回馈。 准允洛阳陆续完善的医疗院正式得名东都尚药局,由孙思邈出任其中的太医令。 而后,在洛阳贾敦颐的那座纪念碑旁再为贾敦实修建一座功勋碑,二者并称,号为棠棣碑,希望他继续在洛州长史任上发光发热。 但大概就连李治都没想到,这个东都尚药局迎来的第一位重量级病人,居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显庆五年的十月,已是秋冬之交。 李清月疾步踏入这东都尚药局的时候,身上就多披了一件大氅。 或许是因为她自小习武,明明今年才只有七岁,却已在身量上看起来和十岁孩童相差无几,更因为她眉眼间比之寻常孩子成熟,在她穿行于尚药局之间的时候,沿路所见的医官纷纷避让开了路径,为她指明了孙思邈的所在。 这位长者因近来又招到了不少医道上的人才,当李清月看向他的时候,正见他很有几分红光满面。 坐在他对面那人,李清月一时半刻间记不清名字,只记得对方是进士出身,乃是李治的官员,却对于医学之道很感兴趣。 以至于他原本应该是要协助孙思邈建立洛阳悲田坊的,却转而向他求学,现在则开始往药膳食补的方向发展,好像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就差没直接跟李治说,他打算先辞官学习两年。 现在就正在和孙思邈攀谈着一门新的药膳搭配。 若是换了寻常时候,李清月或许还有时间听听他们的新发明,现在却不行。 出大事了! 她冲到了孙思邈的面前,“快,劳烦先生随我一并入宫。” 见她行动迅疾,孙思邈当即捞起了另一边的医箱,跟上了她的脚步。 走出了门方才问道:“发生了何事?” 李清月连忙将人拽上,顺便答道:“我阿耶头风病犯了!”! 第 73 章 073(二更) 头风犯了? 孙思邈顿时心中一紧。 他自被李清月请到洛阳到如今已有两年有余,这期间没少为皇室看诊。 虽说主要的服务对象是彼时即将生育的皇后,但他也是给李治看过病的。 不仅是李治,他早年间还曾经给太宗皇帝看过病,故而清楚地知道,这种相似的风疾已经在李唐皇室之间传了三代。 若按此前的问诊病案来看,李治的风疾还发作得尤其之早,症状也最是难缠。 显庆三年的时候,这病还稍稍发作过一次。 但彼时的情况还算好。 加上这两年间,或许是没长时间住在低洼之处,又人逢喜事、心气舒畅,在李治此番回到洛阳后,孙思邈还为他诊治过一次,便发觉他的情况大有好转。 可一想到这等风疾病症,在他所经手的病患中就没有被彻底疗愈的,孙思邈就始终不敢有所懈怠。 现在风疾忽然发作,以安定公主的表现看,只怕情况很危急。 孙思邈随同李清月步出了东都尚药局,就跳上了前往洛阳宫的马车。 赶车的阿史那卓云见两人坐稳,直接快速驾车赶路。 东都尚药局为了便于诊治洛阳民众、收容病患,专门设置在了洛阳城郊,倒是让孙思邈入宫多了些麻烦。 不过李清月清楚,若非如此的话,以孙思邈这等病患平等的脾性,早就已经寻个由头跑路一阵了。 “陛下眼下的症状如何?”孙思邈猜测,有公主的马车开道,应当能直接抵达陛下的寝宫之外,不会耽搁太久,倒不如趁此机会先问清楚情况。 李清月答道:“早上起来的时候还好,仅是觉得有点头晕心闷,只当是昨日忙于政务,夜间没有睡好。” 这对于李治来说,也算是很有经验的了。 但很显然,这一次的病症发作来势汹汹,远不是此前的几次能比的。 李清月叹了口气,“结果等到中午的时候,就变得头疼欲裂,按照阿耶所说,眉间仿佛有虫蚁在爬行,还热得出奇。头晕的同时还有目眩症状。” “那些伴驾的医官早就已经去了,先喂了一直在喝的茯神汤,情况没有好转,反而眼花到看不清东西了,还流泪了一阵。” “情况紧急,我只能赶紧来请先生您了。” 这等帝王病症的事情,跟旁人可能不好讲,跟孙思邈却没什么不能说的。总不能犯讳疾忌医的毛病。 反正等孙思邈去到李治的面前,情况如何也一目了然。 孙思邈思索了片刻,问道:“有幻听的情况发生吗?” 李清月摇了摇头,“阿耶没说,应当是没有。” 孙思邈回道:“那这茯神汤就不大对路,我大概有数了,等见到了陛下后再查验一番情况。” 二人交谈之间,阿史那卓云策马如电,马车紧追在后快速奔行。 洛阳宫中的守卫早已在 公主出宫之时就接到消息,并未做出任何拦阻。 以至于当马车停下之时,距离孙思邈被请上车也才过去了两刻钟不到。 孙思邈格外庆幸,自己的腿脚在早年间锻炼得还算不错,还能在被公主“请”下马车、拽着往殿内跑的时候跟上去。 转眼之间,他就已穿过了围拢在此地的人群。 甚至没顾上跟那些同僚打招呼,他便被迫出现在了李治的面前。 小公主则抢先一步,手脚灵活地窜到了床榻边,“阿耶,我将孙神医给带来了,您现在的情况如何?” 李治摆了摆手,却没能说出话来。 剧烈的头风发作让他依然年轻俊俏的脸都已变得惨白一片,这份虚弱也严重地削弱了他身上的帝王威严。 李清月还清楚地看到,在他的前额与发间,分明泛着未曾干透的冷汗。 殿中的炭火已被提前点了起来,防止风吹汗干引发风寒,反而加剧了他的疾病。可或许这样的环境,对他来说同样是一种折磨。 相处将近七年,人心也非铁石,眼见李治这等表现,李清月也有些心中不好受,忍不住拧了拧眉头。 但想想这种病症哪怕到了现代也难以治愈,又大概只能说是时也命也了。 她轻声说道:“阿耶,让孙神医给您看看?” 李治面前的视线依然有些模糊,只能隐约看见女儿晃动的身影,但这并不妨碍他察觉出这份关切。 往日里他总觉得阿菟对他的亲近不足,他还对此事多有调侃。 但在疾病面前,这份亲情的羁绊终究还是鲜明地呈现在他面前。论其面对危机的应变,阿菟也要比另外几个儿子强得多! 若非当年她要为母亲求医,将孙思邈请到了此地,今日他病发,或许还没办法这样快地联系上这位当世神医。 就是这场合……多少令人有些唏嘘了。 或许他也宁可不要用这种方式知道。 不过此时也不是关心此事的时候,他点了点头,示意孙思邈上前来。 李清月则往后退了出去,退到了武媚娘的身边,抓住了她的手。 李治这突如其来的病倒,绝对超出了武媚娘的预料,李清月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上有几分紧绷的力道。 意识到抓住她手的是女儿,才舒缓了几分。 当望向她脸的时候,这种焦虑更是不难自眉眼间察觉。 这并不奇怪。 固然东都的重新兴起出自阿娘的建议,这两年间的种种也让她越发娴熟于政坛局势,但阿娘应该很清楚,她如今所能得到的特权其实都来自于阿耶的放任和尊重。 这一点在并州省亲中体现得更是淋漓尽致。 这是一份相当特殊的情谊。 武媚娘也还从来没有想到过,如果李治病倒,她应当如何应变。 她在女儿的引导下生出的野心,其实也只是让她在李治掌权之时,试图去拥有更多的话语权,而 不是想到此刻的局面。 在这一刻,她是有些迷茫的。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更何况,她也不会忘记,去岁年末李治和她前往并州的时候,被留在长安的李弘因为年纪太小,哭闹着想要见到父母,最终让李治和武媚娘还是将他接到了身边,而不是继续将他留在长安。 那么不难猜测,倘若天子出事太子接上,李弘可能还根本没有担负风雨的能力! 所以李治必须被医治妥当,好好地活下来。 武媚娘有些庆幸的是,当她心中情绪翻涌不定的时候,她的身边还站着自己的女儿。 无论陛下的情况会否恶化到难以挽回的地步,她的身边还起码有一个盟友。 或许用盟友来形容女儿,听起来是有些奇怪的,但在周遭还有些混乱的动静里,她却想不出一个比此更合适的词了。 孙思邈则已在此时确认了李治的病情。 正如他在马车上和李清月所说的那样,李治今日先服下的那一剂药虽然不会加剧病情,也对他的情况好转有那么一点助力,却并不算完全对症下药。 他当即转头开口:“按我说的取药,抓防风五两,人参二两,当归二两,茯苓一两……还有桂心三两。这十二味药材捣筛成散,分作三份,然后拿到此地。” 宫中的医官连忙抓着那张药方朝着药库跑去。 孙思邈紧接着就向着第二人吩咐道:“去取些清酒来,不要选烈酒。” 见第二人已行动了起来,他闭目沉思了一瞬,忽然又朝着另一位随侍在旁的宫人道:“你跟着第一个人一起去药库,取三两葶苈子,不用熬煮,将其捣碎,用热水浸汁,再端过来。” 他吩咐完了这一切,方才走回到了李治的身边,将医官朝着他递过来的针灸包接了过去。 “劳驾皇后先将人都带到殿外吧,此地人多反而气息不畅,对陛下而言没什么好处。” 武媚娘稳了稳心神,也没多问孙思邈此法到底能不能治好陛下,便将人都给支出了殿外。 一刻钟后,温酒与十二味药散送到了殿内,被李治吞服了下去。 葶苈子所浸的汁液则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配合按摩的方式洗头。 当李清月跟着阿娘重新回到殿中的时候,室内的药味酒味还未彻底散去,李治的神情倒是已经比方才平静了许多。 好像……确实管用。 李治又躺了好一会儿,也终于能用有些无力的声音出口问道:“有劳先生了。不过现在,我希望先生能认真告知于我,这一出发病后,我还能不能恢复原样。” 他不是问能不能救治,因为他自己心中有数—— 但凡孙思邈有将其根治的本领,都应该早有行动了。 以孙思邈的医德,若是能做到的话,绝不会放任病人的身体恶化下去。 所以当他稍有舒缓病情的时候,也只是发问,能不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也不知道到底是药力还是酒力的作用,李 治觉得方才那股头疼欲裂的鼓胀感稍微好了些,可惜还是不能正常视物。 就像是他的脑子还被困缚在一层混沌之中颠来倒去,难以得到解脱。 这对于一位必须每日批阅奏折的天子来说,简直是一出灭顶之灾! 当问出这话的时候,他微微侧过头来朝着孙思邈的方向看去,也瞧见了皇后母女和站在后头的李弘李贤身影,却始终难以看清她们的面容,心中这一瞬间涌起的怅然只怕难以为外人所道。 两年的时间,真是稍纵即逝。 好像上一刻他还在得意于眼前再无障碍,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文武官员奏报上来的消息也都让他眼见着大唐日益繁荣;下一刻却突然之间被上天所拿捏,一把将他从乘云而行的飘飘然中打入凡尘。 甚至是落入了泥中。 他必须弄明白,他还能不能恢复到原本的状态! 孙思邈语气平和:“我相信在我来前其余医官应该有说过,陛下现在的情况不能用急药。如果非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到原本的状态,最好的方式就是针刺放血。” “但我记得两年前陛下就说过,除非真到了情况危急的地步,您不会考虑这种手段。” 针刺放血所用的不是寻常针灸的针,而是三棱针或者小尖刀。 哪怕是孙思邈这等医疗经验极其丰富的大夫也不能确保,每一位病人的穴位血脉不会因为个人的特质而有所不同,这针刺放血法一定能够奏效,而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尤其是像李治这种头风疾病,放血必须在耳后或者头顶,最容易出现偏差。 别说宫中医官不敢擅自做出这种决定,李治也对此有些疑虑。所以此前他始终抗拒于用此法纾解疾病,如今也…… 他沉吟片刻,还是低声道:“若不用此法,该当如何?” 孙思邈吐出了两个字:“静养。” 现如今的医术还无法透过头皮头骨和血脉,去看到李治头中血管内具体的情况,能做的只是通过日积月累的药力影响稳固住李治的病情。 就算如此,还得提防他会不会因为什么其他的诱因,出现病情加重的情况,便如同今日出现的那样。 静养修身,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起码要比什么寄希望于上天,求诸神佛要可靠得多。 但“静养”两个字,对于旁人还好说,对一位帝王来说,就简直太过奢侈了! 李治听到这个答案,心中真是好一阵无奈。 他要怎么静!就算他想要静养,其他人允许他静下来吗? 永徽年间都还出过席卷州府的动乱,充分证明了百姓没有足够的存粮度日的时候,到底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显庆年间的气候比之永徽好上不少,可天象这种东西,连太史局都不能给出确凿的概率,他就必须防患于未然。 最要命的是,边地战事固然在显庆三年和显庆四年屡有进展,可到了显庆五年,那些不知礼数的蛮夷又已陆续兴 风作浪。 西边战线上,吐蕃在乌海败于苏定方之手,却在苏定方领兵回返洛阳后,以小规模袭扰的方式入侵甘青一带,也就是吐谷浑的地盘。 ②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东边也不安定。高丽国主本已向着薛仁贵递交了降书,却又暗地里支援百济,试图先将新罗给吞并掉,而后再度悖逆大唐。 新罗王匆匆上书送抵洛阳,让李治在今年将苏定方又派去了东部战线,令其渡海作战。 这不难让人看到大唐现如今的弊病—— 顶尖将领的匮乏,让名将不得不辗转作战。 所以倘若西部再有动乱,李治必须好好考虑如何调兵遣将,而非做个安稳的皇帝。 更不用说,那些还被作为流放之地的州县,还潜藏着数不清的不稳定因素。 那么,他凭什么停下来? 他甚至原本想要在明年亲自出征的! 在方才头疼到最难以忍受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是不是因为他对舅舅赶尽杀绝,才在自己的身体上遭到了报应。 但他又很快将这种想法抛在了脑后。 不!他不能这么想! 起码不能对自己的决定有任何一点后悔。 他只能在此时缓缓说道:“请先生先下去吧,容我好好想一想。至于眼下,暂时按照静养的方式开药吧。” 在听到有人陆续走出去的声音后,李治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很清楚,哪怕此地是洛阳而不是长安,他也不能病得太久。 起码不能到朝廷动荡的地步。 好在,现如今的朝堂上都已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在他缺席后,还能维系住一段时间的运转。 幸好啊…… 他的病爆发得晚了两年。 可李治的这份庆幸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病倒是在十月,仅仅在一个半月后,他就收到了两封从梁州送来的检举信。 一封出自梁王府的下属。 一封则出自梁州户曹唐璿! 二人信中所言内容大同小异。 唐璿说的是,梁王在获知陛下在洛阳生病后,多次在府中筹办占卜之术,甚至举办巫祭,不知其所为何事。 在他上呈公务的时候屡有神情恍惚,仿佛有所不妥。 而那梁王府的下属所说的就更为直白了。 他说,梁王在试图用占卜之术窥探陛下的寿数,也在尝试用巫术让陛下的身体恶化下去。 以梁王所想,倘若陛下在此时驾崩,太子不过九岁而已,根本难当国家大任,皇后出身寒微,不过是陛下给了她脸面才让她坐在那个位置上,没资格以太后身份辅政。 倒是他这位皇长子,曾经还被册立为太子,又已有十八岁的年纪,远比李弘更合适于当这个继任者。 下属听闻此事,大为惊骇,不敢苟同梁王之举,于是选择上报陛下。 “荒唐!真是荒唐!” 李治 一面听着近臣念出这两封检举奏表,一面死死咬着牙关,终于在那句大言不惭的话说出的那一刻勃然大怒,“凭,他,也配?” 就凭那个之前被长孙无忌充当傀儡的竖子,也想趁着他身在病中取代他的地位?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73 章 073(二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他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拍案之间骤然起身,像是帝王威仪犹在。 可残酷的事实却是,他并未能够持续下去这怒斥长子的气势,只觉一阵晕眩感再度袭来,让他险些摔跌在地。 还好,有一只手抢先一步扶住了他。 “陛下!您切莫在此时动怒。”站在他身边的武媚娘连忙出声提醒道。 这一句话,让李治稍稍恢复了些神志。 他额角青筋起伏,试图压制住自己的怒气。 只是,在骤然听闻这等想要他死的消息面前,他又如何能够彻底定下心神来。 倘若换作是他身体尚好的时候,他或许还能够平心静气地嘲讽李忠痴心妄想,然而他如今的情况,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诚然,比起孙思邈最开始为他诊疗的时候,李治的身体确实有所好转。 偏偏脑袋是人体最为复杂的地方,孙思邈用药都要小心谨慎,只能缓缓消弭病灶。 这让李治从来没有哪个时候比现在更为痛恨自己的身体,又要在此时听到这样的一出图谋皇位的惊变。 武媚娘看到了他脸上的郁卒,却无法解除他的病痛,也只能继续柔声安抚道:“陛下忘记了孙老先生对您的叮嘱了吗?若因急火攻心,诱发病灶,对您没有好处,只会让康复的时间继续延长。” 她说话之间,其实心中也有几分疑惑。 怎么这梁州那边的检举偏偏在这个时候到来。 要知道,唐璿乃是阿菟的侍从,这两年间还和她保持着信件往来,不会贸然做出检举的举动。 只怕有极大的概率,这封信的发出,出自女儿的授意。 说起来,这封信抵达的时候,李治的病情已稍显稳定了下来,不至于因为此事而被激化病情,倒不像是要来索命的。 以阿菟的身份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 倒更像是…… 武媚娘目光一闪。 更像是在为本已处在病中的李治再竖一个外敌,推动他做出什么决定! 她心中忽然有了几分明悟,好像知道阿菟为何要这么做了。 她挥手令传讯的官员退下,便瞧见李治已用依然没什么焦距的目光朝着她看了过来。 也不知道,这份恍惚到底是因为目眩病症,还是因为他在此刻已因那出意外到来的消息,做出一番思量。 她也只能小心地将李治重新搀扶坐回了位置上,以防他在脚步踉跄之间摔到了哪里。 她想了想,还是再补充了一句:“梁王如有不妥,也得等陛下身体好转之后再教育。” “梁王……”李治冷哼了一声,“哪只是梁王。” 梁王李忠到底 有多大的本事,李治心知肚明。 在方才的暴怒过后,李治只觉对方的算盘着实可笑。这迫不及待的样子,更是让他看起来像个跳梁小丑! 但病症在前,李治又无法不顺着梁王有心谋逆这件事上继续往下想。 不错,梁王或许可笑,那其他人呢? 他父亲给他留下的兄弟,比如曹王李明、赵王李福,他祖父给他留下的叔父,比如韩王李元嘉,邓王李元裕,在永徽五年能随同他前往万年宫,便足以见得他们在宗室之中的地位。 这些人在他和长孙无忌对峙之时能站在他的这头,却又怎能保证,当他病重的时候,还保持一份赤胆忠心! 他也不免想到另一件事。 梁王有篡权之心,其实早在几年前李治派人往梁州地界上考察的时候就稍有耳闻,所以一点也不奇怪,他会将那等神鬼之术用在窥探天子生死上。 可为何,偌大一个梁州,能上呈奏表于天子的人数不少,最终出言检举的也仅仅只有两人呢? 这让他对皇子和宗室的担心,不得不进一步延伸到大臣们的身上。 以李治看来,他们现在或许还会觉得,陛下有康复的机会,局势还未明朗,不能在此时擅动。 但若是他因病体难愈,将某些事务长期地交托到一些人的手中,会不会催生出另外的一批权臣呢? 在亲眼见证过长孙无忌在两朝之间的变化后,李治觉得自己有资格做下一个判断。 恐怕会的。 又会不会有人看着皇后势弱,太子年幼,转而奉迎新主呢? 这好像也同样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毕竟,连梁王都可以得到下属的拥趸,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发生的! 有太多的人在对着天子权柄虎视眈眈,反倒是…… 反倒是! 他忽然重重地喘了口气,一把握住了身边皇后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武媚娘有刹那的愕然,却因方才想到的那个可能性,她又极力让自己的心绪慢慢平静了下来。 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一次李治握住她手的力道,远比任何时候都要重得多。 哪怕他的手心还因为病痛作祟泛着一层冷汗,也并不影响他在此刻握紧的力道。 以至于恍惚令人觉得,那是一个溺水之人正在寻求救命的稻草。 李治也终于在一阵缄默后开了口。 目眩头晕引发的反胃感,让他将话说出的时候,都有一字一顿的艰难,却好像,也更让他的这句发问显得异常郑重。 “媚娘,我能不能信你?”! 第 74 章 074(一更) 李治自己其实是很清楚的。 他到底能不能相信皇后这件事情,在他问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他的过往经历,注定了他不敢再相信权臣,也绝不会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一个对他处处掣肘的朝堂。 此外,他一面希望旭轮和贤儿能成为太子的臂膀助力,一面又因见证了李唐夺位之间的亲兄弟反目,对于宗室也总有一份顾虑。 偏偏太子又尚且年幼,还远不到能立起来的时候。 以至于种种排除到最后,李治能够相信的,只有皇后而已。 只有她! 太子为皇后亲生,哪怕在他病中将一部分权力移交到皇后的手中,也必定不会出现夺权分歧。 皇后的外家势力单薄,甚至早就和皇后产生了矛盾,造成家中男丁尽数贬谪,就连贺兰敏之这种不姓武的也不例外,几乎断绝了取而代之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皇后与他彼此理解,相互扶持到如今,知道他对文臣武将,佛教道教,以及各方宗室都是何种态度,又有着远比大多数人敏锐的为政眼光。若能从旁协助,起码不会出现朝令夕改的情况。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陛下为何突然问及此事?我自然是站在陛下那头的。” 李治摇了摇头,“不是站不站在我这一方的问题。” 虽有那样多的好处,他心中依然有最后的一份疑虑。 哪怕忽然又收到了梁王窥探天子病情、图谋上位的消息,他也始终还因前朝种种旧事而心绪纠结。 倒是媚娘在此时又道:“我看陛下又在想些往日都不必考虑的事情了,只怕是因病症打乱了您的布置。可您别忘了,孙老先生说过的,您还年轻,若能好好静养总有康复的机会。” “就算无法彻底恢复到发病之前,也并不影响您执掌朝纲,统率群臣,倒不如喝了药先再睡上一觉。” 这话说得在理。 但李治闻言,并没有收回握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 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有几分自嘲的意思。 是啊,要不是疾病突至带来的不安全感,他不会去考虑那等臣子兄弟夺权的事情。 可也正是因为这头晕目眩之症,让他更为清晰地感受到了身边这只手是何等康健而有力,在此时扶住自己的力道令人安心。 一如他当年身陷和长孙无忌博弈之中的时候,也是这只手给他指明了跳出局外的建议。 李治更不难从这一个多月来的表现中看出,皇后其实比谁都希望他能够尽快康复起来。 这多少能让他心中安定不少。 康复…… 哪怕这个痊愈的希望有些渺茫,李治也依然抱有这样的想法。 正因为如此,在此时的这句宽慰,在他听来便有了更为深远的意义。 身为天子,便比寻常之人更怕权力旁落。 旁落到宗室、大臣的手中,要想再收回来,恐怕要重复一次永徽、显庆年间旧事。朝堂上下换血,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若是要将权力从妻子、母亲这样的身份收回来,便要容易得太多了。 他心中急转,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不是问你支持谁的问题。”李治目光凝定,在这出并不清晰的对视里,也并不难让他的身边人看清楚他眼底的情绪。 “媚娘,你敢不敢……” “不,应该说,能不能协助于我理政?” “敢不敢”和“能不能”的改变,让这句问话的意思完全变了。 敢不敢问的是胆魄。 可当李治恍惚间回想他所知道的皇后过往时,发觉比起他,可能皇后的胆量还要更足一些。 毕竟若无胆量,她也不敢将身家性命都下注在他这一头,更不会在早两年间就提出兴起东都的建议。 那么这等临危受命,他也根本不用担心皇后会不敢接下来。 恰恰相反,现在是他需要依托于皇后来度过这次权力危机! 所以他又重新问了一次。 仿佛是在强调,他并非因为催化药散的酒力作祟,才有了这样的一问。“皇后能否协助我理政?” 武媚娘静静地看着李治有好一瞬。 李治看不清她的眼神里在此刻转换过了多少情绪,只能听到她用依然温和的声音说道:“若这是陛下所想,我自当尽心竭力。” 这是一句对此刻身在病中的李治而言最合适的回答。 ------ 在朝着洛阳宫中寝殿缓缓行去的时候,武媚娘还在心中思忖着自己方才的那句答复。 李治对此应当是满意的,也让他没将这个“由皇后协助理政”的想法收回。 而是告知于她,他打算想想如何将此事在朝堂之上提出。 古来只有太后协助年幼的皇帝当政,而没有皇后帮助在世的天子打理政务,尤其是像李治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交托给皇后的权柄必然不小。 可隋文帝与独孤皇后也仅仅是在宫内或者宗室内部往来间并称为二圣而已,始终没有逾越到真正的台前。 所以可想而知,当一位身在病中的天子意图让皇后打理政务,势必会遭到部分朝臣的反对! 那么不仅是李治要想一想,武媚娘自己也必须要想想,该当如何去做,才能让自己协助理政的这条诏令被贯彻下去。 旁人只当皇后此时的思绪飞散,脚步缓缓,是在为陛下的病情挂记,只有武媚娘清楚,那并不是。 她在想一些其他的东西。 当李治说出这句话,不,应该说是这句请求的时候,很奇怪,她没有感觉到一种骤然被交托重任的惶恐。 而就像是彼时她站在洛阳城楼之上,听到洛阳百姓因洛阳成为东都的欢呼一样,自有一种“天下行将因我而改变”的热血上涌。 她的前路确实因为 这一出意外而拐出了一条未知的路径,可她也并不怵于往上走一走! 试试又有何妨。 若非阿菟这突如其来的一招Θ[(,她或许还要再晚些才要意识到,她其实早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怎能只沉浸在显庆四年和五年的盛景之中呢? 不错,李治身体康健的时候,在长孙无忌被铲除后,她这个皇后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 当她随从天子仪仗巡幸并州的时候,那些旧日乡邻都带着难以置信且仰慕有加的目光看向她。仿佛是在想,当年那个险些连母亲都保护不了的小姑娘,居然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一出富贵还乡、衣锦同堂的场面中,因她而获得郡君称号的老夫人,更是打心眼里庆幸于皇后乃是并州所出。 但即便风光在前,她也不能不考虑李治会因病而出事的情况。 当他身在天子位上的时候,给了她以旁人所不能及的荣耀,也能适当地听从她的建议,这难免让她在病床跟前,先想到的是让他康复。 可如果……如果一夕之间这份依靠将要坍塌的话,她有什么? 哪怕她要效仿吕雉、邓绥走的那条路,她比她们的客观优势,也仅仅在她有一个没有与她唱反调且亲生的儿子,却少了外戚的支持,和与前朝之间的紧密联系。 外戚这种东西,在有些时候是可以随便丢掉的负累,有些时候又好像是一份不可或缺的助力。 而前朝之上,一度问计于她的许敬宗,和她这两年间接触到的洛州官员,都还远不到拥趸于她的地步。 好像还真是趁着陛下在病中,她获得更多的政治资本,才能让她、让她的孩子都能安稳地走下去! 或许陛下会因为安心休养而重新执掌大权,让朝政回到原先的局面,但正如科举的改进意见,只要开了一个头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脑海中涌现出来一样—— 当她想到这种协助理政的可能,也难免有千万个奇思妙想陆续生发出来。 这甚至在一时之间压过了她对李治病情的担忧。 哪怕它们有悖于她做好一个皇后的目标,也像是一桩美好的意外,而不是一种叛逆。 那么,何不顺势而为,看看她能走到哪一步呢? 不过说是说的顺势而为,有个胆大包天的小家伙还是要叫来问个话的! 她刚走回寝殿院中,便朝着宫人吩咐道:“去将安定公主找来。” 宫人没有挪步。 而是指了指殿中,“公主早已到了。” 武媚娘脸上无奈的笑意一闪而过。 她还说要同阿菟秋后算账,结果人家自己上门来了。 想想也对,若论在洛阳宫中经营的时间,阿菟一点都不比她短,再加上唐璿那头是由她联络的,所以这封梁王的书信是何时送达的,她必定心知肚明。 近年间的学习,让她越发擅于揣测她父亲的心意,对于这封信能起到的推动作用,她也应当在心中清楚。 现在跑上门来,还省了个被叫过来的过程。 也不知道应该说刘仁轨是个好老师⑽_[(,还是应该说,她和陛下都对阿菟起到了言传身教的结果,才造成了今日的这一出。 一进殿中武媚娘就看到,这小家伙甚至已经反客为主,自顾自地翻出了她书架上的一本洛州县志,还让宫人送了茶点来,一边看书一边就食,真是好不惬意。 她眉头一挑,“让你阿耶瞧见你这样子,非得打一顿你这小没良心的。” 但这话出了口,她又陡然意识到,这说的其实不太对。 李治现在的视力受损,还不知道要经过几个月才能恢复过来,肯定是看不到这一幕的。 结果还没等她纠正自己的这句话,已见李清月仰头,理直气壮地答道:“我怎么没良心啦,孙神医还是我请回来的呢。” 医生对于病人多么重要无需多言,她对阿耶已经够好了。 武媚娘在她的对面坐下,随即追问:“那你倒是解释解释唐休璟的那封检举信?” 李清月可一点都不心虚,依然振振有词,“这不合理吗?阿耶越是身在艰难处境之中,我就越是要为他分忧。那么帮他找到谋逆犯上之人,就是我应尽的义务了。” “再说了……”她把手中的半块巨胜奴囫囵啃了下去,用有些含糊的声音说道:“那梁州乃是水陆枢纽之地,继续落在梁王的手中,只会让此地百姓继续遭罪,还不如趁此机会早点换个人管。”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可我记得六月里你就已告诉我,梁王在封地上的举动愈发不妥,凑够的证据足以将他扳倒了。” 李清月答道:“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当时检举,未必能让休璟再进一步。阿娘,您说是不是呀?” 做事还是要讲求目的性的嘛。 那她选择在恰当的时候做事,不仅不能叫做给阿耶以会心一击,还应该叫做明断时机。 对,就是这样! “行吧,你这一出布置也算……恰逢其会了。” 武媚娘这句夸赞说得真心实意。 这举动若是由皇后做出来,可能会被近来留心皇后是否可堪托付的李治看出端倪。 可由一位日日出入于东都尚药局的公主来做,却不会引发任何人的关注。 大概也不会有人想到,早在两年前,阿菟就因邀请孙思邈之时途径此地,对于梁州生出了一番觊觎之情,甚至埋下了那样一个钉子。 或许陛下也不会相信,他如此年幼的女儿早已有了收复他人为己用的人格魅力。 但武媚娘又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不应该这么夸她。 谁让某些人何止有一通歪理邪说的本事,还有个蹬鼻子上脸的“好习惯”。 她刚说完,就见阿菟已经蹭到了她的身边,仿佛是觉得自己已得到了大赦,自觉自己又不必遭到盘问了。 不过她一开口,又难免让武媚娘有一瞬的出神。 “阿娘,您还记得弘 化姨母吗?人总是要为自己多做点准备,才不会让自己为外人所拿捏。” 弘化公主当年送给阿菟的马驹礼物实在是送对了。这让她并不必担心小公主忘记万年宫中的情况,也忘记了她这个从中相助之人。 ?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而阿菟此刻提到她,并不是因为当年种种,而是因为近来吐蕃的蠢蠢欲动,让吐谷浑在遭到了威胁后,不得不由弘化公主朝着关中送来求援书信,又经由一番辗转,最终送到此地。 作为和亲公主,她能得到丈夫敬重已算难得,她自己也有这个本事和勇气让自己过得不错。可这个“不错”只能说是相对而言的,她在自己所能达到的位置上,终究还有那样多的无奈。 再想想当年,陛下可以随意将宗室之女指派去吐谷浑和亲,来作为对弘化提供助力的奖赏,本就是一种摆在面前的窘境。 那她又何必去问,阿菟为何会如此早就已从亲情的牵绊之中挣脱出来,完成了这推波助澜的一击。 反正,这是为了让她们母女二人拿到主动权罢了。 她甚至应当感谢阿菟的这个举动,既让她走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又让她确信,女儿确实能够在这样的大事面前有将帅之风。 除了…… “你坐好一点说话!我身上还有药味呢。”武媚娘真是拿女儿此刻的撒娇卖乖没办法。 想想也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了。 她这出擅作主张的行为就算糊弄过去了。如果还有什么地方处理不当的话,就劳烦阿娘帮忙扫个尾啦。 她摸了摸女儿越发浓密的头发,又问道。“那你阿耶让我协助理政,你是怎么看的。” 李清月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不会挨打了,当即流利地答道:“既是要理政,总得先由阿娘拿出一个足够分量的诏书,表示阿耶能将这样的事情交托给您来办。” “我看梁王李忠的事情就不错。既能确保梁州刺史或者都督的位置不会落到旁人手上,也能借着打压李忠对外宣告,阿耶虽然身在病中,也绝不会考虑除了太子阿兄之外的人来继承大统,断绝有些人的想法。” 一石二鸟,再好也没有了。 这听起来不错,但武媚娘沉吟片刻,还是缓慢地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件事,在意义上不错,在分量上却差了一些。” “诶?” 武媚娘解释道:“梁王终究已经成为了废太子,本就是权力斗争中失败的一方,再将他贬为庶人,甚至因谋逆之罪而进一步重罚,所带来的影响力还是太小了。”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那阿娘觉得,什么是够分量的诏令?” 因近来需要照看李治病情,又需要向朝中臣子告知陛下的情况,在武媚娘的脸上稍有几分疲倦。但以李清月所见,这并不影响她此刻眉眼间已越发鲜明的上位者风采。 在此刻斟酌权衡中,更已不能再用皇后两个字来限制于她。 武媚娘沉声,语气坚决地答道:“剿灭高丽!” 薛 仁贵没能彻底完成那出灭国,让其有了暗中支援百济的机会?[(,好在唐军的先决优势仍在。苏定方转战辽东,在新罗兵马的支持之下进攻百济的战况喜人,已将其彻底攻灭。 胜绩在近日已传到洛阳。 现如今辽东粮草充足,兵力正盛,虎将云集,为何要因为陛下的病情而耽误大事呢? 倒不如以一场继续推进的胜利,向外界传达出大唐局势依然稳定的信号。 不过是要借由皇后之手来让这封诏令顺利推行而已。 “令苏定方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薛仁贵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其余将领如何还可商榷。总之,顺着覆灭百济的盛况攻灭高丽,远比对李忠动手有意义得多。” 这并不是说李忠不必处置,而是不能作为皇后协助陛下打理政事的第一件事。 那会显得她过于锱铢必较,局限于内斗小事。 李清月听得目光发亮。 是了,是该将目光放得再长远一些。 若当真如母亲所说的话,这也意味着,皇后将并不只是和朝中文臣打交道,也能和一些武将有所往来。 当然,在李治那里也能完全解释得通! 越是身体有恙,他也越是需要这等具有实质碰撞的胜果,来彰显自己的威慑力。 阿娘或许在凭空扭转想法上,难免受到身份的限制,可在转换过了思维,确认了自己要成为协助理政之人后,却已展现出其非同一般的天赋! 武媚娘想了想,又道:“还有一项诏令,或许也可尝试一二。” 这个想法还只隐约有个大概,但在她一番斟酌后,觉得此举确有可行之处。 “有吉兆庇护天子,助力康复,故而改元。”② 到底能不能庇护李治身体康复,先姑且不论了。 总之,改一个年号,才能显示出她这个皇后参与朝政,与此前有别了!! 第 75 章 075(二更) 武媚娘既下定了决心,要借助着李治分出权柄做一番大事,以让自己在朝野之中更有一番立身之本,就没打算耽搁。 当李治于第二日再度谈起此事的时候,武媚娘便说起了有关高丽进军之事。 不过,说话之间也是要讲究艺术的。 陛下选择由她来协助理政,必定经过了再三的思量,可这并不意味着她的权柄已完全稳固。 恰恰相反,李治可能还在观望之中。 所以她选择换一种方式来说。 李治的头疼让他昨夜又没休息好,思绪有些混沌,好在这并不影响,他在听到媚娘提到“百济”二字的时候,神思还是稍微清醒了几分。 “若我没记错的话,苏将军着人奏报过,他已将百济国主扶余义慈和他的两个儿L子,连带着百济国中贵族五十多人一并带着往洛阳赶?” 武媚娘道:“正是。大约就在半个月后了。还来得及为其妥善筹办。” 李治揉了揉额角。 苏定方此前的胜利确实是好消息,可惜这消息正遇上了他发病最严重的时候,以至于都没能及时在朝会上议论。 等他回来了该当重赏才对。 而听方才皇后的意思,不只是苏定方要进行嘉奖,还要让这场献俘大会办得有声有色。 虽然不可能达到此前那出西域使者长安觐见的地步,却绝不能让这些战俘轻看了大唐,也轻看了陛下! 皇后的理由说得令人信服。 要知道,百济虽是小国,但国中百姓仍有十几万人,光是在此战结束之后被苏定方渡海引入中原的就有一万两千多人。 这些百济贵族中还有一部分要重新带回边地,用于管辖那些百济平民。 若不让他们彻底不敢擅动,谁知道会不会再出现降而后叛的情况。 武媚娘补充道,“如果说苏将军带给他们的是武力震慑,那么陛下和洛阳带给他们的就是国力威服了。” 李治听得点了点头。 又听武媚娘接着说道,早前为何高丽国主都被打服了,却又重新跳反呢? 还不是因为那高丽地处边陲,乃是区区蕞尔小国,平日里便只知道坐井观天,还当大唐仍处在那尤需天子亲征的开国之时。 那么在百济这里,就不当犯这样的问题。 所以,不如先让她将这出献俘大会筹办妥当,到时候陛下经过了一番休整直接出席此会,正可昭告外界,李唐的陛下还在鼎盛之年,无须担心于因病出事。 这话说的…… 何止是在理,也真是切中了李治的要害。 他又听见皇后若有所思地开口:“说到高丽……陛下或许还能在这献俘大会上宣告要彻底稳固东北边境。” “如今新罗、百济先后臣服,夹在中间的高丽又怎能继续置身事外,倒不如让苏将军、薛将军在明年继续对其发兵作战。” “也正好用这天子 之言,再吓一吓那新罗、百济二国。您说是不是?”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又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想到苏将军逢战必克,薛将军又屡次击败高丽,威势甚重,或许正能给陛下带来好消息。总归,要不要打高丽姑且不管,这个献俘大典可以一办。”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也能叫做冲喜了。 冲的当然是李治这个疾病。 还怪吉利的。 当然,这话是阿菟在听到她的计划之后说的,可不能真拿来当理由。 “媚娘不必如此过谦,你说的其实没错。”李治思虑了一番后回道。 “西域方向唯独还存在纷争的,只是吐蕃和吐谷浑之间,起码短期内苏定方的影响犹在,不至于发展到需要重新大量调兵的地步。这确实是平定高丽的最好时间。” 若让李治来说的话,或许原本驻扎在西部战线上的有一些人,也可以调度往辽东。 高丽既然总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架势,那就彻底将他们给剿灭好了! 然而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觉有些目眩心闷,连忙扶住了桌案。 待那一阵晕眩感过去后,他方才无力说道:“便按照皇后所说的吧,先将献俘大会筹备完毕。至于那高丽之战……” “或许正能作为皇后协助政务的第一件事了。” 唐军出战乃是势在必行。 尤其是,高丽盘踞之地,在春秋战国之时被周天子册封给箕子,汉代时则是玄菟郡所在,本就是中原政权的土地。 那怎么能继续被蛮夷所占据! 这是朝中早早就达成的共识。 此外,高丽六十九万余户的庞大人口,和其特殊的位置,也难保不会成为中原头顶的祸患。 既是势在必行,就不当因为天子有恙有所拖延。 若已明言,由皇后代为传达旨意乃是不得已之举,遭到的反对声音会比他所预料的小得多。 李治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隐约意识到,媚娘已为自己选择了一个绝佳的开场。 但他一时之间思绪不定,也不知道该当说这是恰逢时事,还是该当说,她并未辜负自己对她的期待。 反正,媚娘所说正合乎他所需,他也不必因为这等想法而限制于她。 见武媚娘并未在得到他的准允后离开,李治问道:“皇后还有何事?” 武媚娘说:“既是要筹办那献俘大会,和早年间的亲蚕礼总归是不同的,我想向陛下求索几个人手。” 李治本想笑她这话说得太过小心,又因还是身体不适,终究没能笑得出来。 便只回道:“此事你放手去办就是,不必多加问我了,就说是我的意思,让礼部官员都将筹备事宜向你汇报。若人手还是不足,就让洛州长史安排些人手相助于你。” “不,我说的不是这些。”武媚娘否认道。 “这些,就算陛下不给这个准许,为了将事情办得体 面我也会去抢的。我说的是,本不在官员行列的人。” 不在行列?李治有些困惑。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武媚娘语气从容且坦然,“陛下,阿菟都有卢照邻和王勃这样的伴读,若要写个公文还能有人代笔,我总不能没有吧?” 若非李治能看清面前之人是谁,他都险些要以为,这是阿菟在说话了,可见媚娘这个做母亲的没少被女儿L影响。 他很有点无奈:“你就有话直说吧。” 武媚娘答道:“我要临川公主给我做助手。” 那毕竟是皇室公主,就得劳驾陛下单独给一道诏书了。 ------ “我是真没想到,还能遇上这样的一出委任。” 临川公主随同皇后行在洛阳皇城之中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和她话中的意外几乎同步。 她虽因为和皇后有交情,时而往来于宫闱,却没料到,自己还能得到一出正式的委任。 临川毕竟是公主,是太宗皇帝的女儿L,现在作为皇后的助手一并办理那出献俘大会,按照武媚娘和李治所说,既然官职给不了人,食邑总得给别人加一加吧。 哪怕只是给她再加上五十户,那也比之前李治登基后,给人按照常例不加要好得多。 当然,谈话之间,临川没多提这个增加食邑的事情,她相信皇后所需的也不是这个。 比起口头上的道谢,为她做好实事反而更加重要。 不过说到食邑,倒是让她想到这两年间的一件新奇事情了。 安定公主早早拿到了公主号,又拿到了陛下许诺给她的三百户实封,也和寻常公主所享有的封地情况不同。 听说,陛下想看看公主能在自己的封地上折腾出什么东西,便破格准许她在显庆四年的生辰之时提前拿到封地。 哪知道小公主却说,她想跟着老师再学习一阵,到时候认真挑选,以免被陛下给随便诓骗了。 这种话,大概也就只有备受宠爱的安定公主敢说了。 李治居然也没因此恼怒,反而真要看看她能选出个什么玩意来。 也不知道最后会是个何种结果。 她思绪间开了点小岔,意识到这同她平日里的内敛做派不符,当即重新端正了神思看向眼前,朝着皇后问道,“这献俘大典,您打算放在何处举办?” 武媚娘并未犹豫地回道:“洛阳宫正门之前吧。” 这个问题,早在她盘算好要如何同李治争取这个任务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有所考虑了。 “我说的正门是说宫城门,不是皇城门,就放在那两道门之间的天街之上。” “你也是知道的,陛下如今的情况走远也不合适,届时让他登上宫城城门也就是了。” 武媚娘当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比如说,天街以南的皇城门外就是那洛水河桥,正好再让人想一想,这桥是因为谁而建起来的,又是谁负责督办此事。 再比如说,这 条连通两门的天街虽宽,但其两侧均为官员衙署,在筹办那献俘大会期间,她还能遇到不少人。 谁知道会不会在其中抓出什么可堪一用的潜力股。 再便是,不知道为何,当她望向那宫城城门上的三个大字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涌上心头。 “则天门吗?”临川公主思量着那处,发觉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筹办期间人手、物件都在皇城之内,不必担心像是修筑洛水浮桥一般,还会时时遭到围观。 “对,就在那里吧。今日先同你交代一下随后的任务,明日开始,你随我在鸿胪寺中办事,无妨吧?” 临川怎会觉得有何不妥,当即应道:“自当为皇后效力。” 目送着临川离去,武媚娘的唇角上扬了几分。 以武媚娘对临川的了解,可不能只当她会点文墨功夫,可惜她已习惯了拿出本事也无用,平日里尽会藏拙,估计还得慢慢挖掘。 她向鸿胪卿和礼部尚书处各要了一份可调度的名单,这才朝着宫城中回返。 在行将抵达寝殿的时候,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喊停了轿子,自己下来朝着女儿L的住处走去。 但刚没走出多远,她就见这条小道的前头走着个身量不高的身影,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武媚娘远远看了片刻,觉得其走路的姿态很不像是宫女会有的闲散。 再走近些便发觉,那身量不高不是因为人矮,实是因为那人年纪不大,还是个女孩儿L。 至于这举止松散,则是因为她不是宫女,而是—— 刚被从长安接来洛阳宫的宣城公主。 原来是她呀。 见李素筠低着脑袋走路,好像浑然未觉对面有人,武媚娘原本也不打算打扰她。 可她朝着左右看了看,还是出口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L?” 宣城公主的侍女在何处? 对于李治的其他子女,武媚娘也没什么非要当慈母的想法。 哪怕皇后乃是国母,按说该当拿出一番包容的做派,但李治自己都把她所生的子女单独序齿,连李下玉去年提出要加入太史局都没做出阻拦,武媚娘便没准备多费心思在此事上刷名望。 现如今她都已将自己的战场定在朝堂之上了,更不会对此还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她只是觉得,宣城既为女儿L的玩伴,现在又不带侍女在旁,固然身在宫中不会遇到危险,还是该当开口过问一二的。 李素筠这会儿L其实还顾自沉浸在思绪之中。 她正要往前头的落叶上踢个一脚,却忽然听到了这样一句问话,连忙回过神来,朝着说话之人的方向看去。 一见来人乃是皇后殿下,她当即一惊。 下一刻,她刷得一下站直,恢复了贵女做派,后知后觉地朝着皇后问了个好。 这么一站直,倒是让武媚娘想起来,转眼之间,宣城这姑娘也有十二三岁了。 她便又问了一次,“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怎么一个人在这儿L?” 见似乎绕不过此事,李素筠的脸上很有几分纠结,但想想皇后殿下估计也不乐意管教她,最多就是出于礼数问上两句,她还是选择答道:“近来宫中的马术师父教了骑马,我本来想给安定看看。” 说是说的看看,但若让武媚娘形容她的神情,大概更像是给自己的小伙伴显摆一二。 或许正是出于这个想法,宣城才没带上人。 但显然她是没有达成目的的。 果见她说到这里,又有些沮丧:“但阿菟说她今日还有事情要忙,明日再同我出去,因不能给我看,我就只能先回来了。” “连你也不告诉?”武媚娘盘算了一番近来的事情,有些疑惑。 按说阿菟手头的事情里没有这等需要保密的。 然而事实证明还真的有。 “对,还是就在殿中。”李素筠答道。“我想估计是真有要紧事,就没进去打扰了,自己先回去。反正明日还能见上面的,若是她愿意告诉我,明日肯定说了。她若不想说,那我就当没看见,反正她答应的看我骑马总不会忘记。” 听她这么说,武媚娘神情柔和了不少。 看起来这两年间,何止是阿菟,素筠也成长了不少。 “那你明日再去找她吧,若真要骑马……就放在西苑的马场中间吧,让人多看着些。” “多谢皇后殿下提醒。”李素筠雀跃地应了声好。 见武媚娘示意她可以离开了,她连忙快走两步离开了此地。 在发觉已看不见皇后身影的时候,她才忽然长出了口气。 一个月前她登门拜访了一次周国夫人,再次见到了跟着周国夫人静修的母亲。 在听闻陛下身体有恙、风疾发作的消息后,母亲并未多说什么,只说了句这样也好。 李素筠追问何为“这样也好”。 母亲便说,陛下原本就想不起来还有她这个人,病了之后只想着自己,岂不是更想不起来了。她如今日子过得安逸,才懒得被召回宫中。 近来周国夫人带着她在鹤林寺中给女尼和捡来的姑娘们讲经授课,还让她觉出了点趣味来。 倒是她和姐姐二人身在宫中,还是该当和皇后殿下打好关系,毕竟,日后到了择选夫婿之时,总还是要看皇后脸面的。 可要李素筠说的话…… 饶了她吧,她根本不敢跟皇后相处。 就刚才的那两句,她都说得大喘气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她是外人,还是大多数情况下便是如此,当她试图将今日的皇后和当年皇后册封典礼上所见的样子相互对照,发觉她那等不怒自威的气势已越发分明。 在近距离下越发如此! 或许对长年累月直接打照面的人来说,这种改变只是缓慢而不易察觉的,对于李素筠这种平日和皇后见不到几次的来说,便有些明显了。 再说了,什么择选夫婿,哪里有练习骑马好玩,还是免了吧。 她还惦记着阿菟早年间说的,要在田猎之时一展身手! 不过,倒不是为了让李治觉得这个女儿L还挺出息,而是为了试试,她是不是真如教授骑术的老师所说,在这方面有些天赋。 天知道她跟着阿菟一起打熬体力基础的时候遭到了多大的打击。 这可不行!她必须把这个场子给找回来。 希望阿菟没在殿中弄什么奇怪的东西,让皇后殿下对她做出限制出行之类的行为。 李素筠眨了眨眼睛。 应该……不会的吧? ------ 李清月当然没搞什么违法乱纪操作。 当武媚娘行到女儿L的寝殿外头时就发现,她虽是让人将门给把守得严严实实的,却并未真对她做出拦阻,直接就将她放了进去。 透过殿外透入的光照,武媚娘并不难瞧见,她的寝殿中并没有什么超乎她想象的东西,也只有她在角落里奋笔疾书。 听到有人前来的动静,李清月抬起头来,便瞧见了母亲,连忙搁下了手中的笔。 武媚娘含笑问道:“你这又是在弄什么?” 李清月没有隐瞒的意思,她将手中的纸张反过来,展露在了母亲的面前。 只见上头写着偌大的六个字—— 《人造祥瑞计划》。 这……这是什么? 瞧着武媚娘已被她手中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李清月清了清嗓子,宛然一派郑重的样子解释道: “阿娘近来要准备洛阳献俘之事,老师没教过我这个,我帮不上忙。那什么远征高丽的战事离我太远了,我也帮不上忙。倒是阿娘说的那个因祥瑞吉兆出现而改元,我可能还真有些办法。” 武媚娘饶有兴致,“你有什么办法?” 可别是来个什么“大楚兴陈胜王”之类的东西,到时候李治的头风病都要被她给气好了。 若让李清月听到这句揣测,她非得跳起来反驳一下。 她才没有那么不着调呢。 不过现在嘛,她只是开口解释道:“之前我不是同孙神医的弟子在邙山脚下买了个宅院吗?说是要研究点特殊的药。” 反正炸药也带个药字,又是从伏火硫磺法中衍生出来的,李清月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当然,不是那个药能当祥瑞,是我们研究期间弄出来的另外一项东西,对打造祥瑞有用。” 李清月一边将那份上头写了不少字的《人造祥瑞计划》给收了回来,抱在怀中,一边眼巴巴地仰头望过来:“阿娘,您信不信我?” 武媚娘向来都不将她当做寻常的小孩子,这会儿L听她以这等恳求的语气开口,也以公事公办的语气回道:“若我信你,你打算如何呢?” 李清月回道:“您若肯将这个重任交给我。那我就先给您看个大概的效果,然后具体的执行……” 她拍了拍胸脯,一副极有信心的样子,“我想先让澄心代我往益州跑一趟,让段长史来负责第一出好戏。” “您放心,这出祥瑞必定谁都没瞧过,也定能给阿耶一个惊喜!”! 第 76 章 076(一更) “我看你不是要先给你阿耶一个惊喜,是要先给那位段长史一个惊吓。”武媚娘犀利地点评道。 洛阳和益州之间往来不易,这个想要以祥瑞为由改元的想法绝不可能在三两天就抵达益州,又千里传音自那头回返。 可想而知段宝元对此是不知情的,那么届时会是何种想法? 大概会是——他怎么突然之间就凭空多出了这样一个任务? 虽说因他在益州开办医馆,发展采矿采药行当,为洛阳供给药材资源,在当地执政的两年间已日渐收拢此地民心,怀柔政策日渐生效,取代了高士廉高履行父子在益州都督府的影响力,对于提出此建议的小公主可算是越发信服—— 但掺和进这样的大事之中,总归还是需要考验一下心跳的。 “阿娘您放心吧,我觉得段长史没那么容易遭到惊吓。” 李清月说得还挺理直气壮,“得亏我去翻了官员履历才知道,别看段长史生得挺圆润,他还出自武威段氏呢,早年间竟在大理寺干过。” 他是因人事调度才去的洛州,又因上面那位洛州刺史办事雷厉风行,这才显得躺平太久,有点不太遭得起风浪。 可瞧瞧他当日乘船而行、击缶配乐之时的场面就知道,他不是真像个棉花团。 武威段氏的西凉悍勇之风,恐怕依然藏在他的骨子里。 “阿娘肯定早就知道此事,才让他去当那个益州都督府的长史。现在我这只能算是……” 李清月忽然想到了彼时她偷跑蜀中蹭车时候的话,“让他再领一份功勋。” 武媚娘笑道:“行,那便让你来做这件事。” “然后……说起来,我还想向阿娘领个任务。”李清月磨蹭了两下,还是将手中那份《人造祥瑞计划》给搁置到了桌案上,又凑到了武媚娘的面前。 “不是已将祥瑞之事交托给你做了吗?”武媚娘语气郑重,“你可不能尽想着自己有本事,便分心两用。” “不是不是。”李清月认真答道,“此事和这个祥瑞有点关系,和阿娘要筹办的献俘大典也有点关系。” 与献俘大典也有关系? 那武媚娘倒是要听听女儿L要说什么了。 看她还故作神秘地招了招手,武媚娘也干脆弯下了腰来。 便听阿菟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您还记得当年老师教我第一课的时候,我同您提起的那个西域胡商吗?” “当年我说还不到将他收为己用的时候,您觉得,现在的时机到了吗?” 武媚娘眸光一闪。 对于擅长投机下注的人来说,确实是已经到了。 ------ 对于皇后身边的亲信而言,从筹办大典中展现出来的风向更是鲜明。 北方的冬日里,到了本该起身的时候,窗外还是黑沉一片。 在一众起身的宫人之中,桑宁的动作依然麻利得有点出挑,仿佛一 点也没被冬眠的困意所干扰,快速地绾发、濯面、上妆,而后将代表尚仪局司宾女官的鱼袋挂在了腰间。 做完了这一切,她才朝着周遭扫视了一圈,“都看着我做什么,是我能帮你们绾发不成,每人晨起就这么点热汤,凉了可别找人要新的。” 其中一个小宫女被相识的推了推,作为代表出声道:“我们是在看,桑宁越来越有干练模样了。” 或许说干练还有点不大确切。 那是一种干练里带着些泼辣的气质。 早两年间,她还是个身姿高挑、仪态端方的低位宫女,这两年间的变化当真不小。 “行了,少在这里打趣我。” 桑宁行到了一名宫女的背后,将她有少许褶皱的后领拍了拍,“今日要在外朝办事,都给我打起些精神来。一会儿L用过早膳后,将文书册印尽数检查完备。” 皇后不可能一个人将所有的筹办事宜全给大包大揽,也无法将每一个官员都给面见过去,便需有她们这些长于宫务的宫女协助沟通往来。 参与过亲蚕礼的筹备,让这些宫人对于面见外朝之人,倒是没那么多的胆怯,至多就是因为不熟悉这新的事务有些紧张。 现在既有领头之人,这份忐忑便已被她们暂时抛在脑后了。 还不如先想想,怎么让冷风能少吹一点在身上。 桑宁则先抱着一捧昨日皇后草拟的文书去寻尚仪女官了。 天色犹暗,好在各处的灯笼还映照着她面前的路。 在这等安静的环境中,只能听得见零星的脚步声,也便更容易让人去想些事情。 刚进宫的时候,小宫女总是容易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想。 尤其是在如今的武皇后入宫后,更让人会想,连出自感业寺的先帝妃嫔都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她们为何不能也做个尝试。 正因如此,对于彼时武昭仪夹在王皇后和萧淑妃之间的情况,总要多抱几分担忧。唯恐被拖累成了落败一方,也就再也没了那等机会。 但好像武皇后天生便有一种御下的本事。 她到底是何时打消的那等想法,一时半刻之间让她去回想,她也有点不太记得清了。 总之在她得到进学机会,有了宫官品阶提升的希望开始,她已再想不起来此事。 显庆二年之前,她一直被分派在太子身边,看护于他。 随后因太子不像是此前一般年幼,便被皇后调入了尚仪局。 尚仪局主管礼仪起居,能以一种最是温吞无声的方式渗透进大唐皇宫的各个角落。 以至于桑宁一面有些羡慕澄心能跟着小公主到处跑,一面又觉得,这等发号施令、结识各方的职务,当真是令人着迷。 此番献俘大会,皇后既要鸿胪寺、礼部官员协办,又担心其中会有阳奉阴违之人,便让尚仪局宫官在其中承办不少职务。 正是给她一展身手的机会! 谁能想到,六年多前,她所学 的还是乐府诗呢。 那时她念的,好像还是一句“江南可采莲”…… 在思绪转圜之间,她已行到了一处宫人屋舍的外头,伸手敲了敲门。“裴尚仪,皇后殿下令我来寻您问几件事。” 当这出说是问话不如说是请教的交谈完毕,日头已升起了。 听太史局那头观测的气象,近日应当没有雨雪,这才让大典筹办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桑宁望了望天色,便匆匆地告辞离去。 此时尚食厨的早膳已送到隔城之内的宫人屋舍。 她简单用了个饭,便穿过宫门前来外朝官员办事之地。 近来天子抱病,原本的朝会被延长了间隔,今日就不必宣政殿面圣,但这些依然在周转的朝堂各部官员,却不比那些宫人起得迟,早已来到了此地。 桑宁往鸿胪寺方向走的时候,正见右威卫与右监门的戍卫穿过右掖门大街,回返到外朝的暂驻之地。宫官则顺着大街两侧避让开了这些荷戟兵卒,而后各自散入附近的衙署之中。 这等场面对她这个平日行走宫闱之人来说,真是少有一见。 她本打算目不斜视地沿着拐入的东西向大街继续走下去,却在各方的脚步声和盔甲震动声中听到了个特别的声音。 也或许是因为他话中带有“皇后”二字,这才让桑宁直觉一般地紧绷了起来,留意起了那头的动静,随即放慢了脚步。 正逢归队的卫兵隔绝开了街道两侧的视线,在对面中书外省廊下交谈的两人并未留意到有一名女官正在经过,依然保持着先前的攀谈。 一名稍显年轻一些的男子,正站在中书侍郎上官仪的对面,有些感慨地说道:“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虽说安心养病也是理所应当,但居然要在此期间将部分事务交托给皇后来处理……” 他早年间担任过李治的太子舍人,在永徽六年李弘被册立为太子后,便同时担任着黄门侍郎和太子左庶子的位置。 当然,与其说他是东宫官员,还不如说他是陛下的近臣。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为母亲守孝的丁忧年份未足,就被夺情起复。黄门侍郎这位置,也是近侍之臣的代表。 所以旁人或许只觉,这是陛下希望皇后能将早前筹办亲蚕礼的精力也给用在这出献俘上,他薛元超和边上的上官仪却是早知其余内情的。 想想这既已是陛下的诏令,他们也不好说什么皇后终究有德不配位之嫌,薛元超便话锋一转,“这献俘之事,还是该当办得开阔大气些,所幸还有礼部官员从旁协助,该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上官仪也皱了皱眉头,“是啊,如今时间也紧张了些,陛下本该再多委派几人协助的。”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不算太远处传来了个女音。 他连忙收起了话茬,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就见一女官径直朝着一人走去。所幸不是冲着他们这边来的,应当也没留意到他们这边的交谈,他这才放下了 心来。 那很有些行动如风架势的女官似乎是为怕那人听不见,将声音放大了些,喊的正是一句周将军。 上官仪认真打量了一番她喊人的方向,当即认出了个熟人,正是坐镇洛阳的守军将领之一——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 女官行到他的近前,又道:“周将军,皇后有事寻您,商量献俘那日的戍卫问题。” 周道务不疑有他,未曾料到这是桑宁为了避免被发现听到了上官仪和薛元超的对话,这才拿他找了个搭话的由头. 想到自己确实是在昨日傍晚得了这样一出委任,被皇后早早询问也算情理之中,当即应道:我即刻收拾队伍,前去面见皇后殿下。??[” 他小跑了两步,和同在此地的崔知温交代了两声,当即随人一道继续往前走。 上官仪望着周道务这个仿佛得了重要差事的笔挺背影,嘴角扯了扯,“这算什么,夫凭妻贵吗?” 听闻昨日临川公主被皇后领去做了个助手,就不难想为何戍卫的职责会交到周道务的手中。 看门看得好的,完全可以看看薛仁贵今日是何等仕途。 也难怪周道务对这份新委任重视有加。 哪怕他得算是因临川公主的缘故才得了提拔,也并不妨碍他因此而觉踌躇满志。 但上官仪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说得并不太妥当。 临川公主毕竟是皇室公主,固然周道务早年间的职务升迁,其实没因临川公主的身份而得到多大的好处,那到底也算是尚公主。 何况,他也只是这出大典的其中一个组成部分罢了。 真正的问题还是在皇后的权力被陛下一手抬升了。 若非陛下病症尚未缓和,他在此时说话不妥,他是真该和陛下劝谏两句,天子仍在的情况下,后宫干政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薛元超对于皇后的出身也有些微词,只是当年局势如此,立武媚娘为后有利于陛下扳倒长孙无忌,他便从未说些什么。但如今的局势发展,实是让他有点看不透了。 罢了,且先不管此事。 这等并非常态的情况,应当也持续不了多久才对。 然而这二人却并未看到,已走远的桑宁又转头朝着这两人的背影看了一眼,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打量之色。 这份打量稍纵即逝,最后已归于平静。 桑宁心中腹诽,看起来,皇后督办此事引发的微词并不在少数。 但除却要将此事奏报给皇后之外,她大概很难不因这出见闻而下定决心,必须要将她的分内之事办个妥当! 以至于当她都未曾发觉,在她的宫中密友里,居然少了个人。 再与人问起的时候,便听人说,是小公主要往长安走一趟,替皇后办点事情,连带着澄心也一道去了。 不过,澄心去的却不是长安。 她早早与安定公主分道扬镳,往益州而去。 随同她一并前往益州的,还有当年被李清月“慧眼识珠”的炸炉天才刘神威。 因只有几人赶路,又不像是彼时官员上任一般还有辎重携带,澄心和刘神威行路的速度很快。昼夜交替之间抵达蜀中,竟只用了十日。 惊见几人到此的段宝元都吓了一跳。 眼看这些人沿路颠簸,大约并未睡个好觉,他连忙着人将他们给安顿了下来。 可很快他又受到了另外的一出惊吓。 谁让澄心只是喝了口水,就从行囊之中翻出了安定公主所写的那份《人造祥瑞计划》递交到了他的眼前。 一看到上头的字迹,还没等他看其中的内容,段宝元就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澄心:“……” 这个反应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段宝元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重新站了回来。 本着多解释多错的原则,他干脆也不在自己方才那行为上多加辩解。 但也实在不能怪他有这样的反应。 不错,小公主人是没到。 但打从显庆二年开始就带给他的“心理阴影”,那可真是多年如一啊。 当他接到那份计划书的时候,他更可以确信,自己的担忧一点也没错。“蜀中见龙?” 这听起来就是好一个大麻烦!! 第 77 章 077(二更+7w营养液加更) 可不就是个麻烦吗! 段宝元的眉头拧巴了有一阵,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容我问一句,这蜀中见龙之事,到底是公主的意思,还是……” 还是上面人的意思呢? 段宝元不是在李治即位后才做官的,所以记得点早年间的对祥瑞的态度。 光看修编《隋书》之时对于隋炀帝“雅好符瑞,暗于大道”的批判,就知道彼时是何种态度。 虽说地方上的小祥瑞其实一直就没有少过,但已被禁止上报,至多就是在各地的县志上稍有记载。 怕自己的意思没被那二人听明白,他又解释了一句:“唐律之中是有规定的,若是诈称祥瑞的话,要被判处流放两年。” 他这个做官上任的益州,就已是极偏僻的地方了。 要是再被丢出去流放的话,那估计就会被往岭南之类的地方丢了。 段宝元自认自己没有这个制造祥瑞却不被发现的本事,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却听站在他对面的澄心坦然答道:“但这句话的后半句,说的是,如果真的有祥瑞出现了,各级史官必须上报,否则还要罪加二等,我没有记错吧?” 段宝元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唐律繁复,对他这种不仅在大理寺干过,还当过地方官员的人来说,必须倒背如流,澄心这个宫女却也能直接接上话。 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来此地前就准备好了用来说服他的说辞,还是小公主的手底下能人辈出。 澄心接着说了下去,“昔年太宗所颁布的《诸符瑞申所司诏》也说了,今后若是有麟、凤、龟、龙出现的大瑞,还是要上报到中央的,既是蜀中有龙,上奏天子并没有问题吧?” 段宝元咬了咬后槽牙,再度意识到,这确实是有备而来。 澄心又道:“此外,倘若段长史仔细看过公主给您的这份计划书就会发现,这个见龙的传闻不会只在益州出现,只是由您先来做个开头罢了。说的人多了,这难道还不是真的祥瑞吗?” 段宝元沉默:“……” 这话在大唐背景之下格外真实。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各州若是都有祥瑞现世,其中没有上报的几个州反而要被怀疑,是不是将其忽略了过去。 为了不遭到处罚,倒不如干脆一并上奏,反正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法不责众了。 段宝元现在的疑虑只剩下了最后一点,“可要如何伪装,才能让这个见龙的吉兆足以让人信服呢?” 他说话之间想了想近来的消息,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一点需要打造祥瑞的缘由。 陛下患病之事,民间百姓或许不知,他们这些上下官员,哪怕距离洛阳很远,也多少有些听闻。 若是以祥瑞之兆压住生病风闻,好像也说得通。 那么问题只在如何操作上了。 所以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就听澄心答道:“这一点 ,就劳烦刘博士为您解释了。” 刘神威这会儿已从赶路的疲惫中缓过来了几分,只是听到博士两个字的时候,他还是有点神情僵硬。 东都尚药局效仿的是长安太医署的官职,除却令、丞这些管理的官员外,其余就按照博士、助教、医师、医工划分。 刘神威乃是孙思邈的弟子,单论看诊的本事也不比绝大多数的医者要差,加上安定公主对他格外看重,自然领走了那个博士的位置。 可若让刘神威自己说的话,他还算个鬼的博士! 在离开洛阳前来益州之前,他又被小公主“教唆”着,在邙山下打造了两尊土垒方头炉,用来尝试丹书中记载的“炼石胆取精华法”,怎么看都不像个正常医者的行为。 倒是小公主对其兴致勃勃,很是惊喜地说什么这是“硫酸”,让他试试能不能提高浓度,说不定对他们的炸炉大业有用。 刘神威也不能确定有没有用吧,总之先权当公主说的话都对好了。 不过石胆精华的事情可以另说,目前要管的还是眼前。 见段宝元已将目光转向了他,里面很有一番希望他创造奇迹的期待,刘神威越发有种自己已不是个医者的感觉。 但他还是老实地解释道:“去年的时候,公主希望我继续调整炸药的比例,确保此物的攻击能力更强。我调整出了一版,用的是硝石、硫磺、草木灰和……和蔗糖。” 说到蔗糖二字的时候,刘神威自己的语气都有一段可疑的停顿。 段宝元更是忍不住问道:“为何用蔗糖?” 他光知道此物能放在菜肴餐点之中,何曾听过将其用在丹药炸炉上。 刘神威无奈答道:“当时公主说,我若不知道该当加什么,就按照本能来做,就算加贵的东西也无妨。正好手边有一份甜点,我觉得糖就挺贵的,干脆弄了点糖加了下去。” 段宝元:“……” 糖确实贵。 哪怕有王玄策出使印度,将熬制蔗糖的技术带了回来,对大唐境内的产糖技法有所改善。 在这短短的十年间,也还无法造成根本性的改变。 但问对方的想法为何如此清奇,多少有点影响感情,段宝元便只问道:“那最后成功了吗?” “没有。”刘神威的回答过于果断,让段宝元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刘神威的下一句话打消了他的疑惑,“虽然没有成功,却弄出了另外的一种东西。这个东西没有炸炉,而是能够持续不断地冒出烟雾。” 烟雾? 段宝元隐约觉得自己摸索到了点什么,当即朝着李清月给他送来的那份计划书上看去,见其上所写,正是让他打造出一条假龙。 而烟雾所起到的便是遮掩的效果。 谁都知道,云从龙,风从虎。 哪怕他弄出来的只是一条假龙,在有云雾的遮掩之下,对于不明就里的人来说,乍一眼看去只会觉得那是真龙! 是了,是了! 这法子确实可行!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77 章 077(二更+7w营养液加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甚至光是那平地生烟,就已不像是凡间手段了,若再加上一条足够威风的龙…… 段宝元已能想象到,那会是一幅什么样的场面。 而按照李清月所说,既然是吉兆,总不能在洛阳大摇大摆地做好,然后一路扛到蜀中来,在保密上就不太妙。 倒是他段长史所管辖的蜀中,多的是犄角旮旯的地方,能被用来干点不适合为外人所知的事情。 这话说得让人觉得哪里怪怪的,又好像只是在事实陈述。 段宝元继续往下翻去,就见李清月继续写道,蜀中比之其他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天然的优势。 显庆三年六月的施浪诏反叛,并未造成川蜀的动乱,反而一面让段宝元结识了邻近各州的长官,一面也让他和洱海南诏有了往来。 在他上报朝廷的奏报中就提到过,那位南诏王因苍山洱海地界上的资源匮乏,多与蜀中贸易往来。 见证祥瑞之人,若只是段宝元自己,说不定还会被怀疑是他在编造假话,可如果看到此事的乃是南诏人士呢? 这些还有些蛮夷习性的人,是学不会撒这种谎话的。 至于要如何让他们看到这一幕,作为这一出吉兆的开端,就要看看段宝元的本事了。 他现在已不是当年刚到益州时候的随从寥寥,应该没那么难了。 等到益州的吉兆出现后,再令其依次经历各州,直到出现在洛州以南的地方。 如若太容易被发现,靠近洛州的地方可以舍弃不顾。 反正依照着这个轨迹,真龙吉兆必定会被人传言落在洛阳。 唯独有一个州千万别去碰,正是梁州。 段宝元眸光微动。 不需要有人从旁提醒,他也能从李清月的这句话中看出一个意思,梁州那边终于要有取而代之的变化了。 当然,这就跟他这个忙于蜀中事务的长史没什么关系了。 “段长史可还有什么问题?”澄心问道。 “只有一个问题,你们带的那个制造烟雾的东西够不够用?”段宝元没看漏他们的行李,发觉这分量少得可怜。 这让他的心脏不由一紧。 “自然没有,”刘神威回答他,“沿途水路潮气极有可能将其破坏,我们如何敢带上太多,自然是来此地制作。” 反正配方他记下了。 “那这蔗糖……”段宝元犹豫开口。 “购置一应物事所需钱财,我等都已尽数带来。” 澄心的这句话对段宝元来说简直有若天籁。 川蜀没多少钱的! 他当即把掌一拍,“那我这就让人去筹办起来。”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这分明是给他送政绩来的! 也不知道小公主是怎么做到的,竟能将个神医弟子发挥用处在这种地方。 简直是奇才 ! 他却不知道,被他念叨的安定公主,早已去挖掘另一个奇才去了。 ------ 在和澄心分开后,为能赶在苏定方领战俘抵达洛阳前及时回返,李清月直接选择了走水路返回长安。 为此,她甚至放弃了让王勃和卢照邻跟从。 年仅十一岁的王勃大概还不能理解什么叫做玄学问题。 李清月反正是觉得,自己的行动很有道理。 历史上的王勃渡海溺水,惊悸而死,卢照邻不堪病患,投水而亡,她现在要往三门峡走,带上这两位岂不是在叠负面效果? 他们还是先安分留在洛阳吧。 为了防止这两位多想,李清月直接以阿娘在洛阳筹办大会还需要人手为由,将他们也给安排了出去。 她则带着卓云一道直奔长安。 抵达长安之时已近黄昏,李清月想了想,直接转道去了外祖母的宅邸。 今年的九月里,差不多就是在李治发病之前,外祖母杨夫人的封号被从代国夫人改成了荣国夫人。 这个位居外命妇之首的位置,配合这个“荣”字,无疑要更显贵重。 就连长安城中的宅邸,也已又经过了一番修缮,因购置了邻近的院宅面积翻了个倍。 有点巧的是,李清月行将抵达的时候,恰逢有人登门后告辞离开。 她望着对方的背影,瞧见马车上有个弘农杨氏的标志,便并未走出来与之攀谈。 而是等到此人离开有一阵子后,这才上门敲响了杨氏的宅门。 开门的小厮曾经见过安定公主随同皇后一并登门,一见是她,连忙将人放了进去。 李清月才懒得搞通传那一套呢,等门一开,便已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人还未到,那“外祖母”的喊声就已传到了杨夫人的耳中。 “我就知道,除了你可没人有那么闹腾。” 杨夫人含笑朝着来人看去,开口调侃道,“怎么想到在这个时候回来长安了?” 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背着手:“外祖母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见她已凑到了面前,杨夫人无奈地回道:“你就直接按真话说吧。不是特意上门来拜访我的又有什么关系?” 在贺兰敏之“拜师”王玄策后,媚娘专门登门来见过她一次,向她如实说起了贺兰敏之接下李义府请托的混账事,也将她所面临的局势认真交代了一番。 杨夫人固然宠爱外孙,觉得他算小辈之中难得合乎心意的,但相比外孙,到底还是亲生的女儿重要。 何况外孙被接来长安的时间还不算长,与她培养不出太过深厚的感情。 既然媚娘说,让他往域外走一趟,既能增长他的见识,又能打磨掉他身上的纨绔习气,还是跟着一位足够有胆魄智慧的外交官员行路,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大女儿武顺因此在心中有些微词,自那之后明显登门的次数少了。 杨 夫人将两个女儿的表现看在眼里,不免有几分唏嘘。 可她知道,越是身居高位,越是有太多的无奈之处,终究还是难以两全。 加之她素来信佛求静,倒并不那么在意过点清静日子。 当然,这种清静可能也只是暂时的。 起码再度追加敕封的消息传来后,她的门前又多了不少往来送礼的人。 不过比起那些人,她自然还是更愿意见到这个嘴甜的外孙女。 李清月仰头卖乖,“这就被您发现了可太没意思了,我原本还想说,我是来沾沾外祖母那长寿喜气的。” 去年外祖母过了八十大寿,放眼唐代如此之低的平均寿命里,真是一等一的高寿。 最难得的是,她如今还依然腿脚灵便,眼神清明,简直不像个八十一岁的长者。 杨夫人问:那你实际是来做什么的?” 李清月答道:“阿娘在洛阳举办献俘大会,庆贺苏定方苏将军攻灭百济归来。我来长安招募几个人手,洛阳那头有用。若是明日能办成的话,我直接就回去。” “这么着急?”杨夫人的声音里有几分无奈。 但想到洛阳那边的情况已在此前女儿送回来的信中告知于她,她又觉得,估计确实不容耽搁。 李清月安慰道:“等我下次再来陪外祖母久一点,或者……等什么时候接外祖母往洛阳去久住吧。” 虽说长安是帝都,可无论是她还是阿娘,都显然更喜欢洛阳。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杨夫人叹了口气,“我是说,你要走得这么着急,我原本还在斟酌这件事该当怎么说,现在便得跟你交代明白。” “诶?” 李清月只愣住了那一下,就已被腿脚有力的老夫人给拉去了内堂,省得外头有人听她说话。 杨夫人缓缓说道:“你来得迟,没撞见前头来拜访的人。那是弘农杨氏来了人。” “和外祖母攀亲戚的?” 李清月听阿娘说起过弘农杨氏那点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 说是还能统称这个名头,实际上的血缘关系,大概也就是大家心中有数了。 “要只是攀亲戚的也就算了。”杨夫人嗤笑了一声,“你阿娘如今摆出来的做派其实也不错,能让有些试图借着裙带关系上位的人打消算盘。但总还是有些人会抱着些其他想法的。” 杨夫人活到这个年纪,除却亲情之外的东西都还看得明白。 便是在朝局信息上有些迟缓,需要女儿告知她如何去做,也并不妨碍她在听到今日的那一出后意识到,这登门恐怕不是好事。 杨夫人道:“他们是来谈亲事的。” “亲事?谁的亲事?”李清月有点惊讶。 既然此事被外祖母专门告知于她,便是该当和阿娘有关。 而不是诸如给武顺母女说亲之类的情况。 ——虽然李清月是挺想这么干的。 杨夫人抛出了个 有点惊人的答案,“给你那太子阿兄。” 李清月哑然了一刹,翻过年去他也才十岁!??[” 给一个十岁的孩子说亲,便是古代早婚,也少有这么干的,何况李弘的身份还是太子。 他们怎么想的啊! 可李清月又陡然觉得,这行为……好像还真是世家干得出来的事情。 想想看吧,当今天子正在病中,这一次的头风病或许能在神医的诊治之下被控制住,但三代遗传下来的痼疾,无人能确保下一次会不会直接让他送命。 好像该到了下注于太子身上的时候。 如今皇后得陛下信赖,只隔着一辈人,便能同弘农杨氏搭上关系,朝堂之上还好说事。 可若是太子即位,杨夫人又已年老,谁知道会不会与他们日渐疏远。 这可不太妙了。 既然如此,不如试试为太子定下一位弘农杨氏出身的太子妃。 若是杨夫人同意的话,由她去向皇后说起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可惜,他们显然低估了这位荣国夫人。 “看来你是想明白了?”杨夫人瞧着李清月已有恍然的表情,开口问道。 她这个外孙女可真是聪明异常。 也难怪她母亲放心让她出来办事。 李清月点头,“差不多想明白了,来稳固姻亲关系。只是他们选择的时间不太好。” “是啊,倘若他们换个时间来同我说,比如在我身体衰败下去,觉得大限将至的时候……” “呸呸呸,哪有这么诅咒自己的。”李清月连忙打断了她的话。 杨夫人好笑地瞥了眼她,“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个时间不好在哪里?” 李清月不需犹豫,“阿耶还想长命百岁,怎么会容许有人在此时随意下注。” “连阿娘都在此时先是为他举办献俘大典,后为他……此事就先不说了,再有便是为此病症里外操心。他们倒是很有胆子,想在此时为太子订亲!” “若是七八年后或许可行,如今却是找死!” “说得不错。”杨夫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所以我同他们说,太子的婚事是陛下和皇后决定的,不是我来定的。” “他们与其关心此事,还不如想想如何在朝中升迁。你猜他们想说给太子的是谁家女儿?” 李清月向她投来了求知的目光。 “九寺五监中的卫尉寺丞杨思俭,家中有个跟你岁数相仿的女儿,就是她们想说给太子的太子妃人选了。” 李清月掰着手指一算,更觉此事有些好笑,“从六品上阶?” 若是从卫尉寺丞升到卫尉少卿可能还好些,现在确实是怎么听都觉得有些人还在梦里! 她这会儿更是庆幸,自己方才在瞧见了那访客的马车时没有直接现身此地,给那等脑子不好使的人找上搭话的机会。 杨夫人说道:“你能看得懂其中的关系,你阿娘 肯定也知道,我是不用担心的。不过我怕那些人里还真有胆大包天亲自造访皇后的,先提前与你说一声。反正你很快就回洛阳,也不需我另送一份书信了。” 这些人有没有这个上门去的胆子呢? 以杨夫人对今日来客的神情观望,恐怕是有的。 她早年间在长安城中四处拜访,看得明白那种当真有底气的高傲和如今弘农杨氏的这一种之间,到底有着多大的区别。 偏偏这些人,不可能像是武家一般如此轻易地打发掉。 “其实也简单。”李清月摸了摸下巴,给出了个答案,“他们要是真找到洛阳来,我就说,反正都是攀关系,不如让他们把那个小姑娘送我这儿当伴读。” “当太子妃多不保险,还是当公主伴读安全。” 要知道,那长安的长乐门里,可还住着个隐太子妃呢。 李清月理直气壮地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就闹到阿耶跟前去。您别担心了,这种事情好解决得很。” 她还没到十岁,可以继续不讲道理。 杨夫人被这表现噎住了:“……” 她忽然觉得,比起担心女儿会遇到另外一波亲戚的打扰,还不如担心一下,这些人遇到她的外孙女,会不会被扒皮抽骨吃个干净。 再一想想,阿菟刚才说,她来长安是做什么的来着。 哦,招募人手的。 那就只能说,希望对方自求多福了。 “可是您真的不想往洛阳去吗?”李清月第二日原本已要出门了,又扒拉着门框朝着外祖母发问。 “其实我能猜到您现在的想法,”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您觉得现在去洛阳,有点对不住姨母,但您真的不想看看,由阿娘筹办的献俘大典会是什么样子吗?” 杨夫人的神情微怔。 阿菟的这个问题,当真是正中要害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纠结,才让她在本可以跟着媚娘一并回并州省亲的时候托病拒绝。 也同样是这个缘故,让她在听到前往洛阳的邀约后总是暂时忽略过去。 又听李清月继续说道:“您想想,贺兰敏之他又不是不回来了,姨母也不会始终跟阿娘生分。怎么说,你们三个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呀,阿娘肯定很希望让您瞧见她风光之时是何种样子的。” 是啊。 如今陛下抱病,媚娘忽而如阿菟所说要主持大局,所担负的压力必然不小。 她这个做母亲的明知还有“亲人”在图谋算计,也明知女儿正在走出对她而言重要的一步,却还要只在长安遥遥祝福吗? 阿菟那双尤其像她母亲的眼睛,更是让人……让人不由想到入宫之前的武家二娘子。 她轻轻地伸手推了推面前的外孙女,“你先去忙你的事情吧。” 这话听起来真像是拒绝,让李清月都不由鼓了一下腮帮子,露出了点沮丧的神情。 结果下一刻 她便听到外祖母说道:“万一你那回去的队伍闹闹腾腾的,我就不跟你一起走了。我都多大的人了,经不起这个折腾。” 李清月目光一亮,当即应道:“好嘞,保管让您满意。” 她没再多耽搁,直奔长安西市而去。 四年前刘仁轨带着她在此地,以观摩那西域胡商为由,为她上了第一课。 四年之后,便仿佛是这堂课的收尾。 这回纥来的胡商到底是何脾性,在刘仁轨的讲解之下,李清月已大略有数。 但让人有点奇怪的是,这胡商的铺面居然一点也没扩张,还是她当年看到的样子。 李清月从当年那酒肆上往下看去,还能隐约瞧见那位回纥商人的影子。 只是没像当年那般直接站在店铺之外罢了,并不难认出身份。 确实是他的地盘。 “你说,他为何没拓张势力呢?” 一个聪明的商人,在一个商业越发发达的地方,不该是这个结果吧? 可惜她这两年几乎没在长安,就算是跟着老师去体察民生,也去的洛阳里坊,倒是没留意过这边的情况。 但阿史那卓云是负责教习武功的,又不是当参谋的。 此刻听到这句话也只能摇了摇头。“要不,我将他给您抓上来问问?” “……”这个就不必了。 李清月道:“你还是去将酒肆老板请上来问问吧。” 这酒肆老板从李清月的口中听到了刘仁轨的名字,端详了这位年少贵客有一瞬,忽然朝着她行了个礼,这才答道,“您若说的是那个油滑的葛萨,我倒是真知道些。” “去年苏将军不是击败了九姓铁勒之中的思结部首领都曼吗?葛萨虽然隶属回纥部,但跟思结部往来最多。” “都曼那个当首领的都差点被陛下砍了脑袋,得了苏将军的求情才保住性命,葛萨这种在长安城里做点买卖的,自然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不过您且看吧,他这人认识的同行最多,也总有奇怪的办法弄到物资和马匹,最多再当半年的罗鹑,就得重新折腾他的买卖。” 原来是这样?李清月扶着窗沿,又朝着那头看了一眼。 这酒肆老板的话倒是让她确信,她居然还选了个好时候来到此地。 她颔首道:“我知道了,多谢您告知。” 她再不需观望,在支付过了酒钱后,直接领着卓云一并踏入了那间曾经去过的店铺。 那葛萨本已在柜台后头打盹了,忽然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当即将头一抬,也在瞧见来人衣衫布料的那一刻眸光锃亮。 他近来夹着尾巴做人是一回事,有客人到来,可不能不赚钱! 但让他意外的是,来人上来便是一句,“我来寻你做一笔交易。” 等等……她说的,是交易而不是生意? 葛萨有一瞬顿住了脚步。 这听起来实在有些奇怪。 更何 况,说出这话的人固然衣着不凡,话音郑重,却也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令人只觉她是来开玩笑的。 葛萨一边继续自柜台后头走出,一边问道:“可我并不认识您,为何要忽然找我做个交易?” 问话之间他已又将来人打量了一番,确信自己确实不认识这个年纪的长安贵族。倒是那随行的胡女,不知为何让他有点熟悉感。 可他一个做买卖的,一年到头见到的人多不胜数,恐怕人人看起来都有点熟悉,并不能作为评判的标准。 那么这突然上门的两人,就应该确实不在他的熟客范围。 然而他刚站定,便瞧见那女孩抬眸一笑。 可若是他没有看错的话,这笑容之中,怎么看都有几分讥诮的意味。 她说出的话就更是奇怪了,“四年前你想借给我老师一笔贷款,我瞧着你这人有点意思,这个理由,你可还满意?” “你就当……”李清月顿了顿,像是想出了什么绝妙的答案,将语音一扬,“我是来报恩的好了。” “贷款”二字一出,葛萨不由一惊,也下意识地以更为细致的目光端详起了面前的孩子。 从三岁到七岁的四年,在一个孩童身上还不至于造成翻天覆地的影响,还能窥见当年的影子。 当年他也曾经遗憾于那对祖孙为何再未出现,否则他说不定真能凭借着投资那二人得到不少进项。 结果…… 结果他怎么也没想到,会与那个孩子以这种方式见面。 他惊呼出声:“是你!” 但很显然,他所面对的惊吓还没结束。 因为下一刻,他就看到那孩子抬起了一只手,一枚金丝鱼袋正吊在她的指尖,唰得一下垂坠了下来,在他的眼前摇晃过去,而后—— 经由几次摆动,定在了那里。 那是一枚,代表官员身份的鱼袋。! 第 78 章 078(一更) 在认出那是鱼袋,而不是什么其他钱袋的一瞬间,葛萨只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让他非要嘴快! 但凡他的记忆力稍微差上一点,没有直接喊出自己确实见过对方—— 反正是没有直接证据的事情,以他这种生意人的本事,也不是不能将其浑水摸鱼地蒙混过去。 偏偏他已说出了一句“是你”。 那手持鱼袋的女童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看来你已经认出我来了。” 葛萨:“……” 他其实也可以没有认出来。 以对方这堂而皇之拿出鱼袋的表现,并不难猜出,虽然听起来有点荒诞,但她这身份的象征大概率不是拿了家中什么人的,而是原本就是她的所有物。 这意味着来人的身份远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特别得多。 可还没等他拿出那等认错了人之类的糊弄理由,就听到对方又补充了一句,“长安这边应该没太听过我的名号,洛阳那边多些。若是你觉得这鱼袋有假的话,可以请市署的人前来确认。” 葛萨尝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 哪怕对方那个“报恩”的理由怎么听都是威胁的意思更重,光看她只是带着个随从就找上门来,并不像是要直接将他缉拿法办的意思。 反正这长安西市之中不循法度之人并不只他一个。 再者说来,若是对方真有意要问责的话,也不会等了四年。 “有客远来,不该上些茶水吗?”李清月忽然又是一句话打断了葛萨的思绪。 本着人都已来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原则,葛萨当即在脸上堆出了笑容,做出了一个让人往里间请的手势。 只是还没等他走出两步呢,就听到李清月补上来的一句,“我是大唐的安定公主,建议你还是别想着能用歪门邪道的本事。” 葛萨的动作一个卡壳,险些自己被自己绊摔过去。 安定公主的名头,诚如李清月方才所说的那样,在长安其实没那么响亮。 但葛萨这种生意人,对于大唐的显贵之人总是要牢牢记住的。 别管对方会不会在出行之时觉得长安西市乃是鱼龙混杂之地,因此有意避开,总得先预备着他们家中的僮仆会来到此地吧。 所以葛萨当然知道这个名头意味着什么。 那是当今皇后的女儿! 想想自己四年前见到她的时候,她居然在当街叫卖布料,葛萨就有一种有若做梦的感觉。 再想到自己曾经当着她的爷爷,啊不对,若按照她所说是她的老师,说出了自己放贷“利息很高”这种话…… 请问他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他本觉得自己这个能以各种法子捞到钱财的回纥人很是精明,甚至能将一些落魄贵族玩弄于股掌,却着实没想到,还有人能折腾出这种花招。 但想想安定公主都已说了,他也确实别想着用歪门邪道的 本事反抗。 譬如将她之前当街卖布的事情给抖落出去,比如现在就逃,再比如在端上来的茶水里弄出点花样来。他能做的,好像也就是在此时安分地坐在她的对面。 店中得了他叮嘱的店员端上了炒面茶后就退了下去,留下此地一个安静的交谈空间。 “公主此来到底所为何事?” 葛萨对于自己的家产有几斤几两心知肚明。 这份财富放在长安西市之中,或许还能让他做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放在一位公主面前,便绝不够看了。 尤其是,别看回纥首领婆闰因协助苏定方平定西突厥,而受封右卫大将军,都曼的反叛依然让葛萨再一次感到惶惶不安,只能对大唐敬服不已。 李清月慢条斯理地端起了面前的杯子。 这举动放在一个如此年少的孩子身上,真有些违和感。 可坐在她对面的,是个对于唐人敬畏有加的回纥人,那就只会让他更觉得,自己今日所要面对的,恐怕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炒面茶的味道对于李清月这个从未喝过此物的人来说,稍微有点煎熬,但这份不适并未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 而是回道:“我进来之时就同你说了,我要同你做一笔交易。” 葛萨目光中犹有几分惊疑,显然并不太相信自己会因为这样的缘故被找上门,“愿闻其详。” 李清月问道:“你有没有兴趣,到洛阳来做买卖?” “你先别急着拒绝。”她抢先一步说道。 “我当然知道,你等采购了边地货物之后,便将其一路运送到长安,抵达此地已是不易,正好经由金光门入长安,并入西市之中。但我想问你几句话——” “长安西市之中的胡人已有多少?” 葛萨没有犹豫,便能给出这个答复,“若算上不入西市,被雇佣在外的,一万多人。” “人挺多的。”李清月又问:“你今日能因思结部战况而约束行为,焉知明日会不会因为其他回纥动乱而再陷入窘境?” 葛萨迟疑着没有答话。 但他必须承认,公主这话说得没错。 做西域和中原买卖的人最怕的就是战争。 何况是他这种人。 在布料买卖之余,真正支撑起他挣钱买卖的其中一项,是马匹交易。 一旦出现了战争,马匹被征用都是其次的,大不了就是过几年再发展生意。 可若是与他做买卖的人被牵扯其中,甚至直接被以叛贼论处了,那才叫麻烦。 都曼被释放回归部落,就让葛萨大松了一口气。 要不然,他早就跑了。哪怕心痛,也得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 不过这种话,大概不适合在这位公主的面前来说。 但对面之人显然并不介意此问没得到一个答复,已继续说了下去,“四年前我老师就以你这个人作为课程,让我瞧瞧长安西市的胡人到底都在做些什么,你怎么 知道,不会还有其他人也在观望着你的举动,只等着寻个合适的机会,再来拿你问责呢?” “大家对有些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因为还没过界而已。可你真的觉得,大唐官方在粮食上能设立平准署划定规矩,在唐律之中制定出那样多的严刑峻法规范秩序,却对你的这些小聪明全然放任?” 葛萨下意识地抿了抿唇,甚至将目光都给偏移出去了一瞬。 这是个典型的紧张反应。 他也必须承认,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上来就戳穿他的买卖,其实远比对方抬出安定公主的身份,还要让他感到惊恐。 只是他到底经历了不少风雨,在此刻还是要维持住脸面的。 “那么若我没听错的话,按照公主的意思,您并不打算对我问责,只是希望我将做生意的地方从长安转移到洛阳去。敢问,这其中的好处在哪儿?” 李唐的陛下都曾经要为粮食如何从洛阳送到关中来而头疼,这些商人难道不想避开长安的同行竞争,换一个更加广阔的市场吗? 显然不是的。 不过是因为长安已经形成了对他们而言的“聚居地”,在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后能找到出自相同部落的族人联手摆平。 长安城中的居民也已经习惯了能在此地淘到来自西域的东西,只要有购买的念头就会来到此地,而不必他去费劲地做宣传打招呼。 更要紧的是,他不必再经过一段开销不菲的运输,让自己能赚取到的钱还要多分摊出去一份成本,只需要在长安西市的生意行当中出头就行了。 那么,为何要让他去洛阳? 李清月将杯子放回了桌案上,抱臂端详了那回纥商人一会儿,直看得他觉得脊背有些发凉,这才听到她说道:“还能想到跟我辩驳洛阳和长安之间究竟孰优孰劣,可见我没看错你的胆子。” 她语带警告地接出了后半句,“不过这份胆子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你自己心中有数。” 葛萨面色一苦。 不错,别看他将话说得还有讨价还价气势,实则也知道,在真正的权贵面前,莫说什么“前往洛阳的好处”了,就算没有好处,除非他能确保自己可以脱身遁逃,否则就算赔本也得把生意搬迁过去! 他之所以敢如此发问,恐怕还是因为面前之人太过年少。 可正如对方上来就说的那样,她不怵于让长安西市的管理者来验证她的身份,那么也必定不会介意于让这些人来把他逮走,好好地上下查验一番! 别看他们哄抬马匹价格和放贷的事情都做得隐秘,对不同的人也总拿出了不同的表现,总是能被人抓出把柄来的。 “行了,少摆出这么一副脸色,我又不是来要你命的。”李清月摆了摆手,“我但凡多带几个人来,那才叫威胁。至于你说的前往洛阳有什么好处……我倒是真可以给你说出几条来。” “洛阳比之长安,市集都还得算在重建之时。但有天子颁布的建东都诏、奉迎佛骨入洛阳宫和洛 州官员重新选拔,此地市集能否大兴⒘_[(,你是个商人不会看不出。” 葛萨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李清月说的“大兴”二字,并不是一种夸张的说法。 都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建东都诏中如此鲜明地抬高了洛阳的地位,洛州官员必定会对能让此地兴盛的种种都做出扶持。 商业也是其中一项。 长安西市的法令是在体系已经完备的情况下做出了种种严格规定,以稳固市场延续生命,可前期的洛阳必然不会上来就严刑峻法,这其中就有了很多让人腾飞的机会。 “其二,洛阳何止是东都,也是关东水路交汇之地,在长安兜售货物不过是在关中而已,可若是在洛阳站稳脚跟,便是将你的商品贩售至山东、江南也未尝不可。放贷所得还要胆战心惊,做这等大买卖却不必。” 李清月留意着葛萨的脸色,果然在这一句说出后,瞧见他多出了几分意动。 她随即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其三,我想你不会没听说过,三门峡地段的水路转陆路运输已经基本开辟成功。” “那确实是官方用来押送粮食的,可早已有关东大商借助此道运送货物入关中,在几个月前于长安东市大赚一笔,你又为何不能同样尝试呢?” 他嗫嚅低喃,“这事我听过。” 运货和运粮是不同的,所以不必借用那转运仓,只需要借用那条已更加容易走的山路就行。 或许唯独需要单独置办的,也只是一批推车而已。 但比起售卖货物所得,那真是九牛一毛! “至于最后一个好处……”李清月忽然将那三根手指都给转了回来,指向了自己,“就凭,是我对你发出的这个邀请。” “你要知道,中原有一句话叫做,识时务者,在乎俊杰。” 她没继续说下去,但这话外之意已很是清楚了。 他是不是这个识时务的俊杰呢? 那就要看他的选择了。 葛萨在这一刻心绪翻涌。 但凡李清月没有拿出那枚鱼袋,又但凡她没有表现出这等先声夺人又有理有据的样子,葛萨可能都要对这份邀请犹豫一番。 哪怕拼着要被长安西市衙署逮捕的危机,也绝不做什么长久的赔本买卖。 毕竟,公主不是皇子王爷,能给予他的实际利益支持有限。这份合作不谈也罢。 可现在,葛萨不得不承认,在对方气定神闲地说出那句“识时务者,在乎俊杰”的时候,这份去洛阳发财的构想已经在他的心中落了根。 李清月往后靠了靠,姿态越发悠闲,“我建议你还是尽快做出决定的好,就像你刚才说的,在长安城中的胡人还有一万多呢?” 前往洛阳发展的好处是客观存在的,三门峡以北山路的开凿更是如此。 反倒是葛萨该当庆幸,自己之前居然和这位小公主有了一段特殊的碰面,才让他可以做这个万人之一。 她问出了最 后一个问题,仿佛是在作为总结:“你说,我是不是来报恩的?” 葛萨的脑子灵活,在赚钱上还能不计手段,若按照刘仁轨教学的那样,只要大唐始终对于回纥处在领导的地位,那就不怕以他为代表的回纥商人能翻出天去。 不过现在她是要针对这个人,那就不能只是国力压制了,还得拿出将其驯服的筹码。 这家伙也确实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 下一刻她便瞧见,对方的脸上堆满了做生意打交道之时的体面笑容,“您这是说的哪里话,什么报恩不报恩的,不过是在教我如何做个俊杰而已。不知道您打算何时让我前往洛阳?” “越快越好。”李清月答道。 “洛阳城中还有八/九日就要举办一场百济献俘大会,为的是让百济众人归心臣服,你等回纥商人身在其中,正能说明,洛阳也已是四方交汇之地,反倒是他们百济还在边地作乱,全无好处。我希望你能赶上此事。” 所以这个“越快越好”,可不是她必须依赖于对方做事,而是她以公主的身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必不可少的情报。 葛萨怎么会不知道这条消息的重要性,但凡他能参与观摩这场典礼,或许就能拿到更多在洛阳城中经营的优待。 “我即刻让人收拾行李启程!” 现在可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耽误。 不过在他行将走出铺门的时候,又听到李清月开口提醒了一句,“将前往洛阳的队伍安排得舒服些,我还要带着一位贵客一起过去。” 贵客? 能被安定公主都称为贵客的人可绝不会简单。 这让葛萨不由更觉心情紧绷。 可想到伴随而来的机遇,他这个都敢在长安城中放贷的人又忽然精神振奋了起来。 他赶忙应道:“请公主放心就是。” 他既要做个“俊杰”,多花些心思也是应该的。 ------ 与此同时,另一位识时务的俊杰已到了收获之时。 当皇后正在洛阳筹办典礼要务,段宝元开始筹备见龙祥瑞,而安定公主则在长安城中招收手下的时候,一封由天子盖章的诏书在黄门侍郎许圉师的携带下,抵达了梁州。 已越显颓丧之相的梁王定定地看着这位突如其来的来使,心中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这绝不可能是一封阿耶回心转意的诏书!! 第 79 章 079(二更) 梁王的这个猜测一点不错! 那确实是一封问罪的诏书。 李忠其实一度觉得,陛下直到此刻才来处置他,都得算晚的。 可在听到许圉师念出的这份圣旨之时,他还是只觉自己像是遭到了一记重锤,砸得他眼前一阵发黑。 圣旨中说—— 梁王李忠以占卜巫蛊之术诅咒于陛下,以奇装异服招摇过市,又暗中联络长孙无忌旧部,密谋大统。 其人不忠不孝,不堪配为皇室子弟,将其废为庶人,流放黔州,囚于李承乾旧宅。 梁王去梁州都督位后,梁州刺史由户曹唐璿接任。 …… “梁……”许圉师刚脱口而出了一个字,又连忙吞咽了回去,改口说道:“唐刺史与庶人李忠接旨吧。” 唐璿没有动。 本着李忠曾为上司的缘故,哪怕在圣旨抵达的那一刻他已经处在了胜利者的那一方,他也并没有直接走上前来。 但李忠也没有动。 在惊闻圣旨的那一刻,他的面容已更显苍白,现在还因为他这个停住的动作,看起来有些僵硬。 “流放黔州……居然是流放黔州。”李忠近乎自嘲地喃喃。 他本就没有多少心思来管理梁州,所以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在他卸任之后,会由唐璿这个户曹直接连跳升官,坐到刺史的位置上。 他在意的,是李治给他选定的流放地! 他出身不高,还被扯进了皇权和相权的争斗之中,其实根本就没想过全身而退。 但他总觉得父亲可能还是对他有几分情谊的,至多就是将他贬为庶民,而后让他过上一段平淡但安稳的人生。 可当黔州二字出现的那一刻,他清楚的意识到,皇室斗争就是有这样的残忍,连安度余生的权力都不给他。 看看吧,圣旨之中都已说了,让他在流放到黔州之后居住在李承乾旧日的宅邸之中。 那是太宗皇帝一朝被废黜的太子最后的去处,也是他的殒命之地。 就算只往前数两年好了,长孙无忌也同样是被流放到这个地方,而后在被逼迫之下服毒自尽。 起码在李忠的视角中,那绝不可能是长孙无忌认清了自己失败的事实,选择追随先帝而去,只有可能是被逼死的。 他李忠前往黔州之后,又会是何种结局呢? 恐怕也只有一个“死”字了。 自许圉师所在的角度看去,李忠的牙齿似乎是在隐约颤抖,带动着他的脸颊也显出不自觉的扭曲。 早年间这位太子几乎一直隐没在王皇后和长孙无忌的影响之下,以至于若要让许圉师去形容他到底是何种脾性,竟还难以找到一个词。 仿佛像是个木头玩偶,或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影子。 可在此刻他宛然活了过来。 他忽然站了起来,一把抓过了圣旨,眼看着下一步像是要将其撕 碎。 但也就是在同时,察觉到李忠异样的唐璿弹身而起,一把扼住了他的肩膀,在将人按压下去的瞬间,提起右膝高抬撞向了他的小臂,迫使他将手中的圣旨给松了开来。 圣旨落地的那一刻,李忠也被唐璿直接按倒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下颚撞地的痛呼声。 剧烈的疼痛中,李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唐璿此人乃是长安城中屯营百骑出身。 哪怕他担任的户曹是个名义上的文官,也并不妨碍他能发挥出武将的本事! 可再怎么诧异于唐璿在此时果断出手,还发挥出了这样的本事,李忠此刻的满心悲愤早已压倒了一切。 他极力仰头朝着许圉师看去,愤怒喊道:“谋逆之罪,是能以这等轻飘飘的方式定下来的吗?” “不错,我确实求神问道,笃信占卜,可谁告诉阿耶这是要图谋他的命,那分明只是我想要试图自保而已。” 他怕死,怕得不得了。 他甚至有一阵子觉得,是不是只要他将自己乔装成了个妇人,就能够免于被清算的下场。 可他发觉这依然无用。 长孙无忌死后,也还是有一批人在尝试着拉拢于他,希望他能成为他们手中的筹码。 在陛下头风发作后更是如此。 他厉声问道:“我想卜算出一条能让我生存下去的路,有错吗?” 他才不到二十岁! 因这个被按倒在地的状态,他的说话显得有些含糊,甚至已有了几分哭腔,“他既然给我起了李忠这个忠字作为名字,就应当知道,我绝不可能忘记这名字的意义。” “他给我取表字正本,希望我能秉持正本清源之道,我也记得清楚。凭什么就给我扣上密谋大统的罪名?”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带着几分希冀地朝着许圉师问道:“告诉我,这不是阿耶的想法是吗?” 陛下分明还在病中,若是武皇后在此时谎称他要谋逆,将他给趁机解决了,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若是妖后祸君,也完全…… 可还没等他问出这句话,敏锐异常的唐璿就已经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让他无法将后半句话给说出来。 更让他失望的是,在他所能看到的视线里,这位前来传旨的黄门侍郎眼中,对他并没有多少同情之色。 许圉师很清楚,政治斗争的残酷就是如此。 李忠的结局,其实早在王皇后被废的那日就已注定了。 李建成、李承乾都没逃过死亡的结局,陛下也不可能在清除祸患这件事上有所松懈。 他要继续在陛下的面前高升,也就不可能对失败者报以任何的怜悯。 面对着垂死挣扎的李忠,他只是用极冷静的口吻回道:“陛下并未因疾病而影响神志,这份圣旨完全出自陛下的手笔。” 是李治不想再看到这个对他来说乃是耻辱的儿子了。 李清月原本还想建议让这出废黜梁王的旨意由阿 娘来协助下达,但很显然,当阿娘主动揽过了筹办献俘大会的差事后,李治并不介意于投桃报李,或者说他原本也有这样的必要,再为太子李弘除掉一个政敌。 许圉师的这句话,无异于一把尖刀扎入了李忠的肺腑。 在收到了信号的唐璿松开手后,李忠也并未直接跳起,而是保持着瘫软在地的状态。 “是他想让我死……” 是他的父亲不想让他活着,与他人有什么关系。 这何其可笑啊! 倒是唐璿不疾不徐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那封一度掉在地上的圣旨给重新捡了起来。 见他郑重地将圣旨重新看了一遍,许圉师转头朝着唐璿贺道:“恭喜了。” 这位可真不知道该当说是运道还是本事了。 能从昔日吴王李恪的下属成为今日的梁州刺史,其中的转变也才不到十年而已。 不,还是该当说他善于抓住时机。 毕竟不是谁都能做到,为了不远放边地,选择加入屯营,在最合适的时候对李忠做出了举报,拿到了好处。 虽说以梁州这个地方的条件不太容易做出政绩来,但这个起点已是绝大多数人只能仰望的存在了。 也不知为何,许圉师还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或许将来他们会在朝中相见的。 不过此刻说这些还有些遥远。 唐璿一边接下了这份道贺,一边谦逊地朝着许圉师回了个礼。 但他心中是否有如此平静,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要他看来,他能有今日,可不单是他有本事,更重要的是安定公主给他选择了好去处。 不过这份感念和站队就暂时不必令外人知晓了,起码对于不明内情的许圉师来说,这位行将上任的梁州刺史很有几分未来好同僚的影子。 他甚至主动分担起了将梁王送往黔州去的职责。 “黔州为穷山恶水之地,梁王年纪尚轻,恐怕其想不开,总该好生看护才对。” 唐璿朝着许圉师说道,“我瞧了瞧舆图,走陆路多有颠簸,恐怕梁王难熬,倒不如走嘉陵江水道南下,转入大江后再入涪陵江,就是黔州了,往返一趟不过十余日的工夫,许侍郎你看如何?” “若许侍郎的时间还有空余,大可在梁州地界上多滞留一阵,等梁王被平安送达的消息传回后,再行折返。也好让人知晓,陛下并无迫害子嗣之意,不过是梁王……” 他平静地给出了一个对李忠来说很是残忍的答案:“是梁王太不服管教了。” 许圉师点头称道:“唐刺史说得在理,我让人回京禀告一声吧。只是,你得记牢一点,不要再称呼他为梁王了。” 唐璿点了点头,又低声说了一句,“此外,您既要滞留此地,我必定是要尽一番地主之谊的。您也不必将此事看成攀关系,只是我刚做地方长官,对于许多事情还不太了解,想向您请教几件事,不知您是否愿意作答。” 许圉师认真地 打量了他一眼,很难不觉得对方看起来更可靠了些。 饶是知道对方有些善于谋划时机的本事,也不能否认他这张稍显气质老实的脸,很能拉好感度。 他当即应了下来。 却不知道当唐璿望着他在此地安顿下来的背影时,心中在想的是—— 此前澄心和刘神威前往益州途中在梁州有过短暂停留,与他说起过那蜀中见龙的祥瑞之事。 公主确实意在避开梁州,让其不必在此地出现,为免显得梁王李忠在此地治政的两年终究还是有些效果。 可许圉师回返洛阳途中经过的州府,却是能有吉兆现世的。 多加一个可控的见证者,岂不是更能让这出祥瑞显得逼真? 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赶上,许圉师此人的胆子又够不够大,会不会被其吓出个好歹来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请教的想法也同样出自他的本心。 毕竟,从今日起,他就是这梁州刺史了。 虽不像梁王为此地长官之时那样,还有督辖其他各州的权力,但迟早他也会做到这一步的。 唐璿手握圣旨,缓缓地抬了抬嘴角。 公主对他寄予厚望,他又怎能不以国士之礼回报! ------ 李清月打了个喷嚏,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有被念叨的感觉。 也有可能是因为这十二月的江上终究还是寒风凛冽。 “所幸这些年间气候温和,若是往前去个几十上百年,这个天气行路可是要见到河水生冰的。” 李清月闻声回头,就见外祖母也跟着走到了甲板之上。 她连忙快走两步,“您怎么也出来了,若是沿途冻出了疾病来,阿娘非得再揍我一次。” 杨夫人摆了摆手,“我哪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光是看这趟出行之中的配置,杨夫人便猜到,阿菟为了她那句“经不起折腾”做了不少准备。 但若让李清月说的话,这该当是那位回纥商人在确认了她的身份并非作伪后,生怕她所说出的警告之言会生效,真让她从额外的一万多名胡人中另选一个,所以在言行举止上谨慎了不少。 杨夫人忽然又意识到了李清月话中另外一处问题,“你刚才说——再?她之前打过你?” 哪能打孩子呢。 要不是阿菟提醒,她还险些要同媚娘生分了。如此聪慧又懂得人情世故的女儿要从何处去找! 要是这样都还不满意,未免也过分了些。 却听李清月无奈回道:“之前我去蜀中请孙神医的时候没跟阿娘说,她着急上火。” 杨夫人:“……” 那……那要是这么回事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 在对外传出的消息中,只说安定公主为了母亲的身体延请孙思邈入洛阳,并未提及这毫无报备的入蜀。 媚娘大概也是怕她这个老太太跟着着急,就没将内情告诉她。 现在倒是不得不交代一下。 但怎么说呢,或许是因目之所及尽是冬日寒江,杨夫人一时半刻间也暂且将诸如弘农杨氏还有贺兰敏之那些糟心事都给抛在了脑后,心情阔达了不少。骤然听闻这一出,反倒是因阿菟的那番话想到了媚娘当年的情况。 “你真是跟你阿娘很像。” “她当年也做出过这种事情吗?” 杨夫人一转头就对上了李清月好奇的目光。 她摇了摇头,“那没你那么能耐。至多就是在你外祖父任职利州的时候,听说昔年蜀道之中的要塞剑门关,就在利州与剑州的交界之地,直接让人领着她去看那飞梁阁道、一睹昔年魏蜀风云去了。那年……她应该也才五岁而已,可没你跑得远!” 剑门关在利州附近,那最多也就是家门口走一遭。 哪像阿菟,愣是能从洛阳跑到蜀中。 李清月嘀咕:“那这应该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杨夫人无语,又见李清月扯了扯她的袖子,歪着脑袋问道:“阿娘以前还有什么趣事啊?” 她绝对不是想要再来个青出于蓝,只是……只是想要增加一下母女之间的了解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 杨夫人以手扶栏,仿佛有很短的一瞬扶了扶额头,但又大约是因为少有人能以这等态度同她说话,便又继续同她絮叨,“若说趣事的话,那大约是在荆州的时候了。” “那是贞观六年,荆州大旱……” 李清月趴在船头听了有好一阵的故事,发觉外头的河上风力更紧,赶忙拉着外祖母进了船舱。 好在这点风浪并不影响船行如电,在已越过了三门峡段后,顺着水势一路朝着洛阳行去。 在途中,李清月还听到杨夫人说起了她们早年家中浓郁的佛教氛围。 比如她的两位堂姐,就被取名为“上慈”和“十戒”,也难怪她会在这样的影响下投身于佛教,一直到四十多岁才出嫁。 当李清月问起杨夫人的名字时,她说,若按照梵文和音译的话,她的名字有两种叫法,一个叫做迦叶,一个叫做饮光。但无论名字是什么,现在对外几乎也都以“荣国夫人”四字相称了。 “我倒是觉得,名字这东西还是很重要的,若不然为何还要有名有字,方能显出门第身份,要我说,阿娘可能就不喜欢太宗皇帝给赐的那个名字……” “嘘,这种话可不是你能说的。”虽说二人此时已在船舱之中交谈,杨夫人还是伸手在李清月的面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好吧,不说了。那就还是说回外祖母吧,”李清月回道,“我还是更喜欢饮光这个名字,有种餐饮日月光华的感觉。说不定就是因为如此,您才如此长寿康健呢。” 杨夫人轻笑了一声,“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嘴甜还是该说你大胆了。” 但转念又想,或许有这样一个脾性鲜活的女儿在身边,对于女儿来说真是一件幸事呢。 就连她都体会到了这种旅途不觉漫长之感。 谁让船行第三天的时候,阿菟就让卓云把那回纥商人给拎了过来,由他讲讲西域的情况。 饶是杨夫人自小饱读诗文,也不曾听过这等边地轶闻,还觉得怪新鲜的。 以至于当众人在洛阳码头处下船的时候,祖孙二人还是精神抖擞,葛萨却是扶着身边的下属叹了口气,“先在洛阳寻个安顿下来的地方吧,距离那献俘大典还有四日,等公主拜见完了皇后殿下后,对我们自有安排。” 他既已选择了相信这位安定公主能给他带来改变,也就自当一条路走到底了! 好在,这几日间的往来也让他越发确信,这位公主是个有本事的人。 就是太能折腾了一点。 李清月可不管他在想什么。 她已领着杨夫人入宫去了。 抵达洛阳宫前正是黄昏,白日里的筹备工作到了此时也该当歇下了,李清月朝着正在收尾的桑宁打听,便获知阿娘已在寝宫之中。 这倒是方便她了。 她连忙拦住了桑宁想要让人先向皇后禀报的举动,直接带着外祖母所乘轿子顾自赶了过去。 武媚娘还在屋中一道道勾划剩余的筹备事项呢,就忽然听见在外头响起了一道耳熟的声音。 这声音的主人可一点不管宫中的规矩,带着一股子横冲直撞的雀跃气势,就喊出了一句“我回来了!” 武媚娘眉头一挑。 这不是来自她那个前往长安去的女儿还能是谁。 她倒是往返得足够快的,一听就知,在长安城中要办的事情相当顺利,在往返的路途之中也没多做停留。 她也并不只是满足于那句回来,那紧随其后的另一句话已透过开启的门窗传入了室内。 “阿娘,我还给您带来了个惊喜!” 武媚娘一边起身走出来,一边应道,“怎么?你往长安一趟难道还能又带个孙神医一般的人物?” 屋外的李清月随即朗声答道:“那倒是没有,不过我觉得您应该更喜欢一点。” 当武媚娘迈出门槛的时候正好听见了女儿的这一句,也…… 恰在看到女儿身影的同时,看到了站在她身边的杨夫人。 那张本因内外忙碌而稍显威严的脸,顿时就因一份喜色而明亮了几分。“阿娘,您怎么来了!” 这可真如阿菟所说,是一份惊喜了。 哪怕贵为皇后,在面对自己亲人的时候也难免真情流露。 何况是对她而言已有一阵子并未见面的母亲。 杨夫人答道:“这你可得问问阿菟了,她都没看到你将事情办得怎么样,就先吹嘘了个遍。我实在好奇,也跟着过来了。” 武媚娘闻言朝着李清月看了一眼,就见她无辜地摊了摊手。 压力已经给到阿娘了,剩下的就不关她的事了。 武媚娘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随即绽开了一道更为明 艳的笑容。 她本就有心要借着这场大会踏出她协办政事的第一步,绝不可能让其有所缺漏,如今还有母亲与女儿的支持,那就更不容有失! 毕竟,有那样多双眼睛,行将见证这场特殊的盛会。 ------ 四日之后的早晨。 一队浩荡的人马自洛阳以东的官道行来。 卫兵将领虽是风尘仆仆,但仍能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凯旋的喜悦,相对之下更显神情垂丧的,正是数十个被他们守卫在中间的人。 百济国主扶余义慈因是俘虏的缘故,早已被卸掉了他那头顶的旒冕,只是看在他到底要代表百济贵族投降的份上,才准许他头戴“折风”,饰以鸟羽。 他裹了裹身上的厚袄,吐出的唏嘘就成了面前的白雾。 自百济抵达东都洛阳的这一路上,他已不记得自己发出了几次这样的喟叹。 比起百济所占据的土地,大唐的疆域当真是可怕得惊人。 而这段从沿海登陆抵达洛阳的行程,按照苏定方所说,甚至还不到大唐疆域纵深的三分之一。 他到底是为何非要在边境叛乱的? 扶余义慈有点想不起来答案了,只能老老实实地跟上了苏定方等人的步伐,朝着洛阳城郭的正南门而去。 当这一列队伍行将抵达城郭之下的时候,那取自“周武王迁九鼎,周公致太平”之名的定鼎门上,竟骤然响起了一道铿然金鼓。 苏定方抬头望去,正见定鼎门的双阙与门楼,沐浴在一片冬日晴光之中。!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0 章 080(一更) 这是洛阳的门户。 苏定方已经历过两次长安的献俘,一次是西突厥的阿史那贺鲁,一次是铁勒的都曼,却还是第一次在洛阳上呈战败国的俘虏。 洛阳自被指为东都还没有几年时间,李唐的祖宗社庙也都不在此地,这让历来遵循周礼章程的献俘看起来有些奇怪。 但想到早前已传到他面前的消息,苏定方又觉得,这也是情有可原之事。 更何况,这出献俘礼的场面丝毫也不逊色于他此前参与过的那两场。 定鼎门上的钟鼓,随着他与众士卒的列队而越发响亮。 这扇门户的门楼与双阙本就特殊,并无前后区分,而是并列作一字。 以至于当一列列北衙禁军出现在城墙、门楼、一字阙之上的时候,仿佛是另外一堵拱卫洛阳的城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为今日晴光所照的,何止是那门楼屋瓦,还有禁军手中树立着的一只只长戟。 也就是在此时,城楼之上传来了一声拉长的高呼。 “开定鼎门——” 徐徐开启的定鼎门之后,屯营飞骑少有地出场在人前,还尽数身着明光铠,骑乘宝马。 在其前方领队的,一位是阿史那道真,一位则是作为宗室子弟代表出现在此地的韩王李元嘉。 成为了迎接凯旋兵马的第一支队伍。 作为与之相对应的一方,苏定方震声喝道:“列队!” 昨夜他们已在附近的洛州府衙中经由了一番休整,不至于因战事奔波而颓丧无力。 现在正是他们该当展现出唐军风采的时候,又怎能在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之下,做出任何一点懈怠的举动。 被裹挟在其中的百济国主甚至有一瞬间在恐惧,他会不会被遵从那等古老的献俘典礼,在仪式之中被割掉耳朵。 可在此时的队列中,他显然没有任何一点反抗的余地。 将士的锐气与数年征伐培养出的血气两相映照,让这洛阳城门里外已是一片肃然景象。 他好像只是其中的一块小石子,无法在此时发出任何一点声响,只能看到鼓吹令、令旗手、歌工、乐工尽数骑马而来,在仪式指挥官员的引导下,立定在了城门之内。 这条贯穿洛阳外郭门、皇城门、宫城门的长街,无论在哪一段都能叫做天街,正是应和了这面见天子之路。 或许原本位于洛阳里坊之间的这一段,还达不到献礼的要求。 可在武媚娘指挥着洛州官员对这条路快速翻修后,却绝不会让人在途经此路的时候还会去想,这条路比不上长安的朱雀大道。 当苏定方缓缓策马,跟在乐工、飞骑以及旗手的后头踏上这条长街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种感受。 当他看到了道路两侧的人时更是如此。 扶余义慈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在惶惑的情绪之中,他难以避免地朝着周遭东张西望,就瞧见了许多明显不属 于唐人特征的面容。 他们衣着光鲜,像是在这洛阳地界上从事着什么体面的工作,所以能有余暇,用格外好奇的表情看向了他们这些战败者。 这样的目光,让人哪怕明知道那些西域势力也经由过大唐的毒打,依然在此时因落入围观的窘境而觉臊意上涌。 洛阳的四方人员交汇,在这条长街之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些真正的洛阳人更是混在人群之中看热闹得起劲,组成了其中为数更多的看客。 毕竟,在洛阳被起复为东都之前,他们哪里有机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他们恐怕也没法在贾敦颐这位洛州刺史病故之后,迎来另一位负责的长官。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还刚在东都尚药局领了一碗驱寒的药汤,这才站定在这里。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这献俘景象的激动人心,还是因为驱寒汤药的药力发作,这才让他们的面色发出了潮红之色。 又或者,这是因为他们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桑宁举起了手中的信号旗。 在这信号一节节传递下去到达尽头的那一刻,已被苏定方等人抛在后头的定鼎门上,忽然又传出了一道鼓声闷响。 于此同时,鼓吹的乐队终于奏响了乐声。 倘若有人能告诉扶余义慈的话他就会知道,那乐声正是《破阵乐》。 他只能听到如同层叠浪涌的欢庆胜利之乐,在骤然之间将他吞没。 这支并未以舞图变化方式展现的破阵乐,其中的气势一点不减,反而因其中确有凯旋的将军和被困的俘虏,而更有一种呼应之美。 这让扶余义慈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行到的洛水之前。 而如果说,洛阳百姓的围观是以一种人力的方式给他带来压迫感,那么当骑兵同行于洛水河桥之上,两侧阙楼与远处的皇城门拱卫而立,就是一种“九天阊阖开宫殿”的恢弘。 洛水河桥因水陆法会而扎下的石桩,让这座桥梁在承载着骑兵渡河之时也未曾摇晃。 让人只见冬日稍显平静的洛水,也仿佛是一道粼粼玉带,将这座东都守卫在中间。 也将这些归来的将士们托举过河! 正在他们之中的最后一人度过最后一道河桥之时,在皇城门上传来了一声与定鼎门上相似的鼓响。 随着鼓声大振,两列同样精锐的甲士自皇城之中缓缓行出,列队于侧。 苏定方一眼就看见了这一次负责统领之人的模样,不由心头一跳。 因为那不是别人,正是英国公李勣。 在昨日休憩之时他就被人告知,这次作为皇城门的端门其实承担的是太社门的作用。 当他列队于前,合该由献官出迎。 可献官”这样一个引路之人由英国公担任的那一刻,作为被迎接的将领,苏定方无法不感到这场献俘大典中受到的重视。 阿史那贺鲁被献至昭陵,是他对于先帝有了一个交代。 而今日…… 今日是如今的天子所给予的荣耀! 不,并不只是陛下。 他既将这出献俘大典全权交托给皇后来办,那么能有此等隆重场面,让远征的将士有归来的荣光,也合该对皇后有一份感谢。 他往前看去。 皇城之内的天街两侧,早已是五步一人,旌旗飘动。 甚至让人忘记了破阵乐声已在端门之前结束,只觉这两侧官舍林立的长街远远通向那则天门的所在之地。 此时的那扇宫城门户虽然还有些模糊,但苏定方完全能想象得到,那上头会是什么画面。 为了迎接远行归来的将士,皇帝也需筹备一番晨祝。 赐福之酒、胙肉和黍稷饭都已在此时被礼官呈递于天子,算作是先行对于宗庙的告祭。 那也是对献俘将士的尊重。 想到这里,苏定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了心中沸腾,在李勣的引导之下翻身下马。 与他同步下马的,还有前头的领路仪仗与随同他一并抵达皇城之外的将士代表。 在“邢国公率俘馘觐见——”的高呼之中,苏定方又扶了扶头顶的盔甲,这才迈开了向内走出的步伐。 在这一次的天街两侧,他看到了众多熟悉的面容。 也有一部分他觉得该当出现在此地的人,并没有在这里。 但在缓步向前的齐整脚步中,他是无法继续去想此事的。 只因他已听到了在两侧响起的唱词祝祷。 这取代了破阵乐的声音乃是庆和之词,似乎此前并未听到过,应当是为了这一出献俘而专门写下的。 齐唱的乐官之中似乎有不少女官,却丝毫不见宫闱内苑之气,反而因为那乐音高亢而回荡在皇城之内,分明有一番穷极浩宇的巍然。 他也听到了陆续散开的引路队伍站定的声音。 哪怕此前他们不曾在洛阳天街之中从事过这样的迎接礼节,也并不妨碍他们的动作停止得整齐划一。 而后是陆续走出的持筐士卒,将他们所携带的武器都先收缴到了一边,以防这出典礼之中出现不测。 又是一道鼓声传来。 苏定方驻足抬手,后方的亲兵齐齐顿步。 在他们的前方,终于变成了那代表宫城门户的则天门。 这是天子迎接他们的地方,也是天家旗帜最为密集之处。 就位的其余官员和宗室子弟,以及最为重要的帝后,均在那门楼之上,甚至在这个距离下已经能被城下之人瞧见身影。 破阵乐再一次响了起来。 而这一次伴随破阵乐的,还有则天门前徐徐推动的战车。 他们与一步步走向门楼的将士与俘虏几乎并排而行,形成了一种前军列队的阵仗。 则天门上,武媚娘眼见这样的一幕,当即出声提醒道:“陛下,到您的场合了。” 方才的祭酒献肉不过是开 场,现在才是李治迎接功臣的时候。 李治应了一声。 此刻这位天子的视线还是有些模糊。 虽已比早前的目眩神晕好了太多,但若让他朝着下方看去,依然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旗幡和兵刃反射出的利光。 好在这并不影响到他从周遭的反馈之声里听出,皇后并未辜负他的期望,将这场庆典办得足够有声有色。 他一手接过了递过来的酒爵,仿佛也接回了这主持大局的权力。 在他的耳中,将士登楼之声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又一方势力被平定的证明,也让他愈发确信,自己所经历的疾病也只是短暂的波澜而已。 可此刻的皇后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在将酒爵递交到李治手中的那一刻,武媚娘同样在朝着城楼之下看去。 跟随苏定方穿过长街抵达此地的将士绝不可能尽数登上楼来,在下方与她划定的禁军队伍一并,形成了视线之中最为锋芒毕露的方阵。 在那贯穿于三道大门之间的天街之上,百官齐齐恭身而贺的行礼场面,则定格在了那一片锋芒之上。 旗帜翻动,五色招展。 她清楚地知道这其中还有不少人对她今日能够主持大局而觉不满。 但再有多少不满,他们也必须在此时作为这出庆典的一部分。 比起并州的阅兵仪式,比起接见那些旧日乡邻,今日的这一出,也更让她明白,当权力被执掌在手的那一刻,到底能够看见何种风光。 她忽然更觉庆幸,当陛下发病之前她已坐在了皇后的位置上,这才让她得以更进一步地攥住更高的权柄。 而既然给了她这样的一出机会,她也绝不会让其从她的手中溜走。 她低声说道:“陛下,我扶您上前。” 苏定方还有几步就能踏上城楼,连带着的还有三位百济俘虏代表。 谁都知道,这出迎接仪式越是恢弘大气,李治就越不能表现出任何的不妥。 所以他需要皇后托举住他的这一只手,让他稳稳当当地出现在来人的面前,朝着对方徐徐举起那作为归来奖赏的酒爵。 展现在外的,便是一番天子皇后伉俪情深的景象,让李治不得不将此刻的威严与名望分摊到皇后的身上。 然而此刻会有人留意到这一点不妥吗? 李清月在距离几十步的位置,看着眼前的这幅画面。 觉得恐怕更多的人看到的,是随后的光辉场面。 天子宣告,为苏定方再加食邑,加授尚辇奉御,赐天下大酺三日。 天子宣告,百济分为五部,在百济国土之上设立熊津、马韩、东明、金连、德安五个都督府,下辖三十七州,二百五十个县。任命扶余义慈的儿子扶余隆为熊津都督府的长官。 还是天子宣告,既已攻灭百济,将其领土纳入己方的管辖之下,覆灭高丽之战也将提上日程了。 …… 而 后便是: “再奏乐——” 当破阵乐第三次响起的时候,将士、百官甚至是更远之处的洛阳百姓,都发出了不绝于耳的欢呼之声。 至于这场胜利的果实到底有多少能被这些洛阳百姓所感受到,那应当并不那么重要。 一场对外征讨的胜利,意味着大唐依然强盛。 对于不希望重归乱世的百姓来说,这就已经够了。 但在这等盛大的欢庆场面中,李清月一面为阿娘迈出的这一步而觉欣喜,又因她所站的位置,看到了另外一个残忍的事实。 这位接连数年西征东讨的邢国公,今年已有六十多岁了。 显庆二年他与西突厥的作战,因彼时还是程知节为其中的主将,让他数次在曳咥河流域不得不以少数兵马打出牵制效果。 显庆二年与显庆三年之交,阿史那贺鲁兵败逃亡,苏定方领兵自双河一路追到了碎叶水(哈萨克)。 千里奔袭之间何止是对敌劳苦,还因收缴了西突厥人畜四十万之众,需要费心慰问百姓、恢复生产、划定部落界限。 而这一些事情,甚至是在他将阿史那贺鲁押解回到长安之前就需要完成的。 显庆四年苏定方与吐蕃将领和铁勒叛将的交手,均是葱岭之上以少胜多的战役,放在高原环境之下的高强度作战对人身体的摧残不小。或许不会在一两年间显现出来,却也是在缩短一员大将的服役寿命。 然而他甚至没能得到休息的时间,就已转道百济,加入了这场覆灭百济之战。 别看只是从西北到东北,可这其中又没有什么高速路连通,光是赶路,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当这位老将军登上城楼,自李治手中接过那杯庆功酒,也接过那封敕封官职的诏书之时,除却那岿然不动的凛然身姿之外—— 当这冬日长风自则天门上穿过的那一刻,他鬓角的白发也显得尤其的鲜明。 偏偏李清月还隐约记得,这位当世战功最为辉煌的将领之一,在随后的东西战场上都还需要承担起尤为重要的责任。 以至于在往后数年他几乎没有停歇下来的机会,而后…… 而后病故在了西域。 在李清月的视线之中,他那没被压在战甲头盔之下的白发在日光中映照得有些透明。 万千欢腾声中,那好像依然是“白发将军亦壮哉”,大唐的慷慨激昂底色在他身上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但也不能不令有心之人浮想联翩。 对未来的联想。 站在她身边的李素筠听到了一声很轻的低语:“我也想……” “你说什么?” 李清月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答道:“我说,我也想像他一样献俘则天。” 是则天门还是则天,在此时并无所谓。 这也并不是一句毫无根据的豪言壮语。 比起当年薛仁贵远征之时,眼前的场景让她更为清晰地意识到了,她也该当从中图谋进取了。 不是什么“高丽战场离她太远”无法插足,而是—— 她也想成为这敬献俘虏之人,在这其中分得一席之地! 而且,别忘了,她该选自己的封地在何处了。 否则当年那出公主宫殿的奖赏,外带上后来在洛阳宫中为她单独分出的居所,和邙山之下的“炸药研发基地”,合计起来也只能让她活到十岁出头而已。 如今梁州已在唐璿的掌控之下,可以在汉中这片土地上施展抱负,不必再顾及在那梁州疆土之上还有一个毫无作为的梁王,她是不需要将自己的封地选在梁州的。 想到行将拉开的高丽战事序幕,李清月觉得,自己可能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她也想验证一番,系统的另一种可能!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得做完三件事。! 第 81 章 081(二更) 在那出献俘大会结束后的第二日,李清月就开始提笔写信。 头一件事,就是去信给唐璿。 先前她要忙着往长安跑一趟,顾不上那头,加上前后脚送信梁州,多少显得她居心不良,如今她手头还有另外一批人手可用,就可以去联系他了。 显庆三年入蜀中之时,她便遗憾于偌大一片汉中宝地,昔年能作为汉室发家之地,如今却被梁王李忠在任上荒废。 以至于地广人稀,百姓不以耕作为生。 现如今唐璿为梁州刺史,刺史又有掌兵之权,对于地方豪强的威慑力比之前大得多,也就意味着—— 他有不少事情能开始做了。 恰好眼下还是冬日,诸多筹备事项正好是展开的时候。 之前唐璿调任梁州户曹的时候,是显庆三年的九月。 在此地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并没有只是在当个寻常的户曹,加上收集梁王李忠行巫蛊之事的罪证。 他一面如李清月所说,提早一步借助户曹的职务熟悉梁州人口和事务,另一面则自己弄了块地,帮李清月测试一下在此地妥善发展种植的可行性。 “他还真如你所说,认真耕作了两年?”武媚娘斜靠在一旁的榻上,开口发问。 献俘大会的顺利举办,让她成功度过了协助执政的第一步。 此前紧绷的心神终于能在此时舒缓几分,听女儿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要来指点江山了,她干脆在旁看看,也觉怪有趣的。 李清月掰着手指算道:“差不多能算两年。近年来不是因为关中人口压力大,冬小麦日益盛行了吗?我就让他试试,在梁州那个气候更和暖的地方,能不能轮作出两年三熟来。” 她有点遗憾地说道:“只是他去梁州的时间不太巧,是阿娘生了旭轮之后,阿耶才把他那一批官员才被派出去的。九月底出去,到任都十月了。” “您是知道的嘛,宿麦种植的最佳时间还是八月。这一轮是种不得了。” 所以唐璿是从显庆四年的春季开始播种,赶在秋收尽快收获。 然后在八月播下了冬小麦,到了显庆五年的五月收获后,改种豆类轮作,到了十月里将其收获。 这样一来,明年春季就又能种春小麦了。 恰好完成了一个周期的耕作。 三轮收成! 李清月兴致勃勃地解释道:“阿娘您知道吗,在梁州那个地方,水网纵横,土地条件不差,尤其是气候条件远比关中要好,稍一折腾就能卓有成效。” 武媚娘点了点头。 她幼年时候先后去过利州和荆州,这两处的条件都比梁州差一点,可以推断出梁州的情况。 “你继续说。” 李清月道:“我专门从洛阳这边请了个老农去梁州教导唐休璟种地,教他如何选种,犁地,起垄,锄地,施肥。” “唐休璟加上那老农,再加上随从两人,虽然还有其余公 务要忙,但因为有牛拉犁?,合计种了二百亩地,两年下来一共收获了小麦五百二十石和豆二百五十石。”② “去掉需要缴纳租庸调、地税、户税,再去掉四个人的吃饭开销后,还剩余小麦二百石和豆二百石。” 这还是完全没有经历过改良肥料,只用相对优良一些的法子种植的结果。 当然,农具农肥还有种子的消耗还得扣一扣。 按照李清月给唐璿制定的计划,他在今年冬日还该当开始养猪,将这些豆类陆续混进猪饲料中,而后将猪粪发酵,用于田中的肥料。 若是这样的话,明年的亩产说不定还能往上抬一抬。 “二百石的小麦,折算做钱,约莫每人一年结余七百多钱,还得用这笔钱购置衣物床褥以及其余杂项。这么看的话,虽说能节余下来的钱财有限,但在寻常百姓之中已算不少了。”武媚娘听着李清月说完了那养猪计划后,下意识地出口算道。 “不过,一来你说的养猪进项那是另外的事情。二来也还需考虑到,并非年年收成都能如你所料的稳固,尤其是遇上天灾之年,种地的收成或许折半还不止。” “相比之下,对大多数人来说,尤其是对已经形成了习惯的梁州百姓来说,往外州务工确实要更赚钱一些。你的优势并不明显。” “阿娘你这个算法不对。”李清月摇了摇头。 “怎么不对了?”武媚娘问。 李清月将纸举到了武媚娘的面前:“第一,梁州的土地远比按人口授予分出的要多,若是价格合适,官府还能雇佣人种地,所以不能按照均田制的每丁百亩来算。” 梁州妙就妙在一个地广人稀,只要有人肯种地,身为梁州刺史的唐璿绝对能给人划分出地来。 这可是一千多亩地上平均只有两个人的梁州!只要上交给朝廷义仓的粮食足够,这个官田的面积还能商榷。 “这样一来,一户一年能结余下来的粮食还要更多一点。” 起码比唐休璟他们这出以四个人模拟一户的情况还要稍高一些。 “第二,阿娘为何要用麦子的价格来权衡最终的余钱?” 武媚娘疑惑,“那你要用什么来算?” 李清月语气笃定地答道:“用酒。”③ 她去了解过法令的,在如今这个大唐初年,是没有禁止民间酿酒一说的。 归根到底还是关中的人口爆炸,田地不够,百姓地里的粮食生产出来都不够自己吃的,更不必谈节余一说。 哪怕酿酒后粮食的身价抬高,对于险些要出关中逐食的百姓来说,也没这个资格去做这件事。 又或者,他们根本接触不到好酒曲,酿不出好酒,甚至是完全没有朝着这个方向去想。 所以根本不必有这样的一条法令去限制。 可倘若梁州能有节余的粮食,是不是能酿酒呢? “阿娘,我想过了,当地人口极少,自产自销其实是卖不上价的,但若是送到洛阳或者荆 襄一带来卖,那就说不定了。” 而且,倘若能将……诸如五百户中的余粮酿造成酒,成批往外兜售,在沿路的运送消耗上也能均摊得少一些。▍_[(” 不错,酿酒一事稍显奢侈,对于粮食出产不丰的年代来说,还要行禁酒令。 可倘若梁州能通过此道让百姓拿到钱,收拢回返的人口,开垦出更多的田地,让上缴税赋的粮食数目更多,用于周转接济其余各州,根本不会有人能对其置喙。 而最要紧的就是这个开头了。 没有利益足够的支柱产业,如何能让人不再冒着危险去挖矿呢? 至于随后,以豆固肥,豆来养猪,养出的猪肉同样会是此地的产业之一。 到了百姓手中能有余钱的时候,这个地广人稀之地也就被盘活了,再来慢慢调整经济产业的结构也不迟。 总之,先得尽力去扭转此地的风向,打开局面! “要是按你这么说的话……” 武媚娘沉思了一番李清月话中的意思,发觉这一条路子,放在其他地方可能不行,放在梁州这种人口不多但相对集中的地方,却颇为可行。 那么从她的角度来说,也只剩一个问题了,“你要让谁来运送这个酒?” 益州的药材送来洛阳还有说法,那毕竟是为了东都尚药局服务。 李治如今也需要医官群策群力,想办法解决他的病痛,更会对医疗事业多加扶持。 梁州的酒,却绝不能走这个“上贡”的路子。 否则,扳倒梁王李忠之中的私心意味,就太过浓厚了。 “我还真有一个人选,”李清月对了对手指,“就是需要阿娘帮个忙。” 这也赶巧就是她要做的第二件事了。 武媚娘眸光一转,想想阿菟近来接触过的人,顿时在心中有了个答案,“你是说……那个回纥商人。” “就是他!”李清月卖力点头。 武媚娘怎么看都觉得,阿菟此刻脸上的希冀之色就差没写个清楚,顿时噗嗤一笑:“怎么,你是希望我能在洛阳城中再多给他提供点优待,让他分出一批人手来帮你专门运送酒水?” “你要知道,商人重利,若是给出的好处不够的话,他可未必想要惹出这样的麻烦,恐怕得从你那酒水利润里抽取出一部分来。” “我想过这一点的。”李清月认真答道,“葛萨这个家伙如今是对我有些敬畏,但光用权力镇压,绝不是长久发展之道,所以还得给够利息,这个酒的利润我是肯定要分给他的。但是——不是阿娘以为的分法。” 她凑到武媚娘的身边,嘀嘀咕咕地说道,她打算玩点不正经的商业手段。 武媚娘眉头一挑,“什么是不正经?” 阿菟平日里就够奇思妙想的了,看看那修天津桥和邀请孙思邈,到底哪一件是用的正经手段。 现在还专门说个不正经出来,真是让人觉得有种不妙的预感。 “就是,找个特殊一 点的酿酒配方,让葛萨在将酒从梁州送往洛阳或者长安兜售的时候说,这是西域美酒,那个价格……” 就还能再高一点。 李清月话说到这里,无辜地对着母亲眨了眨眼睛。 这种事情,以葛萨这种能在长安城里哄抬马匹价格和放贷的人做起来,绝对毫无心理压力。 他连脸都不会红的。 至于这种小伎俩会不会被人拆穿? 开什么玩笑! 梁州的百姓最多就会知道,他们的酒水被商人以高价收走,不必让他们四处奔走,就能拿到钱款,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就算一石酒水的利益只分给他们五百钱,比起原本的售卖小麦,也是十倍的利益。 此外,以方今这个交通往来不便的环境,他们也不会随便跑到长安洛阳来,看到他们酿造出的酒被重新包装兜售。 至于另一面,这其中的差价,应该也足够让葛萨为她所驱策了。 李清月又补充了一句:“您想想,到时候还能顺便让葛萨帮忙,将蜀中的一部分特产也运送到洛阳,或者是干脆兜售到域外,这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武媚娘哑然。 这孩子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为什么连这种算盘都能打得出来? 可仔细想想,这举动等同于是将益州的段宝元、梁州的唐璿、回纥商人葛萨还有她们如今正在经营之中的洛阳,全部都给贯通了起来,谁能说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到时候,蜀中与汉中作为她的后备力量,回纥商人作为一路特殊的眼线,带来的回馈势必能随着时间推移而累积。 而她目前所需要做的,也仅仅是寻找一个特别一些的酒方,还有,给行将在洛阳买下一处商铺的葛萨以更多的优待。 后者,对如今的她来说只需要一句话而已。 她思量了一阵,最终还是给出了个肯定的答复:“就按你说的办吧。” 连让唐璿种地两年这种事情都做出来了,可见阿菟是真想做好这件事,而非异想天开的。 李清月欢呼一声,“多谢阿娘。” 下一刻她就拎着那几张纸奔回到了桌前,准备继续写完这封给唐璿的信。 至于要如何处理跟当地豪强之间的关系,李清月就先不操心了。 唐璿这个人表面上敦厚,实则权力欲和谋划一点不缺,他心里有数的。 就算真遇到了问题,还能给她当新的实践内容呢。 武媚娘看着她这个奋笔疾书的样子,又忽然觉得,阿菟这个逮着机会便尽快下手的样子其实也跟她很像,以至于那原本还有几分无奈的神情,都已变成了柔和下来的笑意。 她便又信口问道:“方才我来的时候,你说你有三件事要做,告知唐璿计划和给那西域胡商再找点事情做各算一件,最后一件是什么?” “哎呀,您要是不说我险些给忘了。”李清月拍了拍脑袋,连忙将手中的笔给放了下来 ,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蹿到了武媚娘的面前。 “阿娘,您觉得我老师的位置,是不是可以再动动了?” 转眼之间,刘仁轨都做了她四年半的老师了。 可唐璿都跑去当一州长官了,刘仁轨硬是凭着他的耿直脾气,继续混在那个谏议大夫的位置上,怎么想都挺屈才的。 他有多少学问本事,李清月师从于他,难道会不知道吗? 更何况,翻过年去,刘仁轨就有六十周岁整了。 纵然李清月知道,刘仁轨的事业便是从这个六十岁开始起步的,但没有了李义府,也就没有了刘仁轨被迫远赴边地的经历,那他得从何处开始发挥呢? 她可不希望,是因为她这个徒弟的问题,竟将老师未来的前途都给蝴蝶掉了。 所以,无论是出于她想要参与到剿灭高丽之战中的想法,还是不能让老师屈才的愿景,刘仁轨都该在职位上有所变动了。 这就是她想做的第三件事! 阿娘,这事应该不难办吧。??[” 不难。 武媚娘可以直接给出这个答案。 她一点也不觉得阿菟的这个建议有问题。 阿菟此前能干脆利落地扳倒她的异母兄长,让李忠落个被流放的结局,足以证明她在政事上的眼光,和维护她们母女利益的立场。 那么让刘仁轨升官,大约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于是私心作祟。 何况,武媚娘本就觉得,自己若要借着这出理政拉拢到更多的助手,原本就是该当对外放出一个信号的。 那便是她这个皇后并不只会打压外戚以讨好陛下,已能将影响力施加到官员升迁之上。 刘仁轨或许不是个会因为恩惠而站队的人,却无疑是个可作为过渡信号的人选。 她竟然不知道是不是该当说,多亏当年将他选作阿菟的老师了。 武媚娘问道:“你想将他放到什么位置上。” 李清月答道:“单独为其加官,不说老师是否愿意接受,对阿娘来说也影响声望,难免有安插亲信的名头,倒不如就在剿灭高丽的战事中为他放个合适的位置吧,万一这仗打赢了,也更有升迁的理由。” 武媚娘闻言一笑,摆了摆手:“阿菟啊,你思虑周到是好事,但过于谨小慎微又未必是了。” 在那场献俘大会上,武媚娘已看得清清楚楚了。 现如今的情况下,陛下对她的依赖,其实远胜过她对陛下的需求。 所以她完全可以试探性地多走一步,并没有什么不能“加官过重的说法”。 至多就是要顾念一下女儿和对方的师徒关系罢了。 “合适的位置……”她垂眸沉思了片刻,说道:“我可能还真有一个颇为合适、但又稍显大胆的位置可以给他。” 李清月好奇,“阿娘就别卖关子啦。” 武媚娘答道:“你只听闻了苏定方苏将军的战绩,加之边地遥远传讯不便,但你大概不知道, 在他上呈天子的奏报之中还说过一件事。” 有些话,也不适合在大唐需要一件喜讯的时候说出来。 李清月越发茫然了。 这倒也不能怪她,她虽然知道未来,但比起边地战事的进程,她相对了解的还是结果。那些未来的武周一朝官员,她也只是大略了解生平,再便是一些大事件了。 如今她被教会着眼于当下后,更是少有再去刻意翻找记忆中的情况。 要说苏定方在百济战事中的波折,她还真是想不太起来了。 武媚娘沉声解释道:“这事吧,大多将领也都做过,陛下觉得在苏将军的战绩面前,就不必刻意多说了……” “苏将军在斩获百济二百余县后,因士卒远途征战怨言极重,便放任众人四处劫掠。” 李清月愕然:“那不就是和此前程知节将军的行为相似?” 武媚娘颔首:“不错,但苏将军成功将百济王族与贵族尽数带回,相比之下,陛下还是觉得功大于过。只是他这一出劫掠,终究还是带来了个恶果。”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李清月忽然觉得,自己的脑中有几分印象了。 果然下一刻就听武媚娘说道:“原本已投降于大唐的百济将领黑齿常之,一怒之下再度反叛,在任存山结营而守,苏将军将其小栅给攻破,却没能击破其大寨。数月之间,百济国内响应此人抵抗的还有二十多座城池,所幸有新罗兵马加入其中,这才将其镇压了下去。但……” “黑齿常之不知所踪,与百济反叛军藏匿山林,百济民众仍有惶恐之态,急需招抚。” 百济的反应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面对唐军的劫掠抢杀,他们的反叛只是想要活命而已。 李清月恍然意识到,在苏将军昨日献俘的荣耀背后,终究还是一片血色掠夺史。 “阿菟。” “啊。”李清月连忙回过神来,看回到眼前。 就听武媚娘问道:“以你看来,你老师胆魄惊人,又有治理地方的经验,他敢不敢去做那个熊津都督府的长史?” 百济境内的划分出的那个熊津都督府! 熊津都督府的长官即将由百济国主的儿子担任,大唐必定要派遣一位足够硬气的长史从旁督辖,以防此人和百济反叛军相互联络。 但这位长史又不能光会告状不通治理,毕竟,苏定方留下来的这一出烂摊子还是要收拾的。 此外,唐军行将进攻高丽,为免再一次出现不能一举将其歼灭的情况,在昨日的君臣相见中,苏定方就向李治建议,直接如同西突厥之战一般,以两路兵马齐头并进的方式进军,同时由新罗和百济提供一部分军粮,以防唐军物资不足。 这位坐镇熊津都督府的长史,还要担负起何种职责,已不言而喻了。 刘仁轨,他能行吗? 武媚娘并不难从他对阿菟的种种教导之中看出,刘仁轨的眼界和本事都已远远超过了他目前这个职位的水准,一旦给 他一个合适的平台,必定能够一飞冲天。 现如今恰好有这样一个机会,她又能够协助给出,何乐而不为呢? 结果她在这里评估得认真,往面前一看,女儿的反应激动得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李清月连声应道:“行,怎么不行!” 她觉得老师简直不要太适合这个位置! 若说慧眼识人,将其放在合适的职务上,果然还是要看阿娘的。 “……?”眼见她是这个反应,武媚娘都不由卡壳了一下,“你这么激动干嘛?又不是让你去百济旧土。” 李清月赶紧乖乖站好,将手背在了身后,收起了那个有点放飞过头的表情,“我只是觉得,阿娘这是在致力于人尽其才,所以高兴得有点忘形了。” 武媚娘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问出了个关键的问题。“可刘仁轨一走,你之后的课业怎么办?” 她是不可能允许女儿跟着去百济上课的。 李清月倒是答复得很果断:“这个无妨呀,需要老师单独讲授的书都已差不多看完了,若我有什么问题想问,到时候写信去问好了。虽说路途遥远了些,送信不便,但我要是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问题,何必非要求教于老师,直接问阿娘就行了。” 武媚娘:“……” 就她嘴甜。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不打算变更自己的想法,“行吧,那么此事就这样敲定了,明日我就向陛下推荐你老师。” 只希望刘仁轨,能在这个职位上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了,也莫要辜负她和阿菟的期望。 “你先接着忙你的吧,我回去歇着了。” 但武媚娘拂袖起身,刚走出两步,又不免狐疑地回头,朝着已转回去继续奋笔疾书的女儿看去,在眼中闪过了一缕沉思。 阿菟帮刘仁轨答应得这么痛快,其中真没什么不对劲? 但这疑虑也不过一闪而过。 她揉了揉额角,觉得大约是她最近忙碌太多,才不免想多了。 毕竟,那确实是一个最适合刘仁轨的位置……! 第 82 章 082(一更) 就连李治听到从武媚娘这里提出的那个建议之时,第一反应也不是——她要找个理由给安定公主的老师升官,而是出于权衡考量,为此地选择一个合适的人选。 “熊津都督府长史并非寻常边地官员……”李治思索道。 这同一般被从朝廷中央贬谪出去的情况大不相同。 他必须要足够硬气。 不只是在面对尚有动乱的百济时候需要硬气,让回返百济的王子扶余隆不敢联络国中的叛军,还得对另一个邻居新罗足够强硬。 李治病体未愈,但并不妨碍他判断出眼下的局势。 新罗这个边地小国,多年间一直遭到邻居百济和高丽的打压,这让他们在危机之中选择了投靠唐朝,以图借助和唐朝之间的联军击败恶邻。 正因为如此,早前薛仁贵出征高丽的时候有新罗兵马支援。 苏定方错误选择了在百济劫掠引发动乱后,也有新罗兵马从旁支援。 可就像惯为唐军雇佣的回纥人也有自己的心思一般,新罗作为唐军的“仆从”,绝不可能只是安分地想要讨好于大唐。 李治反正是不信这个的。 比起他们是天生的奴仆,他更愿意相信,这些人是想要在借助唐军的力量击败了高丽和百济之后,将他们的地盘给侵吞下去,从而壮大自己! 但地盘都已经被大唐的兵马给打下来了,还凭什么交给其他人? 所以新罗的野心,对于李治来说,是不可能被允许兑现的。 这个熊津都督府长史就必须拿出足够的魄力来,让人时刻回想起大唐究竟是何种做派! “谏议大夫平生刚直不阿,虽是在庶务上较真到底,但自贞观年间到如今,从未干过与民争先的事情。您不觉得,他便是最好的人选吗?”武媚娘在旁又补充道。 “我也听过几次他为阿菟讲解战国策与春秋,其中势力争锋与政治博弈他都说得很明白。让他去做个战将固然有纸上谈兵之嫌,但让他与百济、新罗往来,督办运送往高丽战线的军粮总是无妨的。” “阿菟舍得她的老师?”李治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说到女儿,李治便忍不住想到,阿菟当年觉得刘仁轨年纪不小,主动为老师寻找养身延寿之方,还曾经在他的面前说起过。 这几年间,除却阿菟自己跟着阿史那卓云习练武艺、强身健体,刘仁轨也跟着做了不少锻炼。 他乍看起来还是个干瘦的老头,但李治隐约听人说起过,刘仁轨带着阿菟在民间考察进学的时候,一度和人起过冲突,结果…… 还没等卓云出手,刘仁轨自己就先将人给放倒了。 这不免让李治想到他当年觉得这师徒几人谁也打不过的话,再一对比他自己此刻的情况,更觉有些唏嘘。 不过此刻也不是感怀于此事的时候,更重要的是,这么一想,刘仁轨就又多了一个可以被派遣到百济故地去的理由了。 百济这地 方,起码在李治看来,得算是个苦寒之地。 若是派个金贵体弱的过去,恐怕都没等在那里干出点事情来,就要出事了。 所以唯独剩下的问题也只有一个了,女儿的老师没了怎么办? 一时半会儿之间,李治竟然想不出个能压得住他那小女儿的人选。 比刘仁轨有学问的本就不多,还能比他敢顶嘴的那就没了。 却听武媚娘毫不犹豫地答道:“这事好办,劳烦陛下给个准允,让阿菟能出入弘文馆旁听就是了。” “弘文馆?”李治眉峰微动。 太子行将十岁,身体也算渐有好转,李治已计划着在明年将他从原本的东宫授课,改为放在崇文馆中进学,也好让他在学习之余,能与弘文馆中学子以及国子监学生往来。 以崇文馆弘文馆的位置,也能与外朝接触,日渐培养起太子的政治班底。 崇文馆中的太子陪读,其实早在显庆元年的时候就已经遴选完毕,合计二十人。 至于弘文馆中,则是数十名皇亲国戚以及高官子弟在此就学,外加上数十万卷藏书陈列。 早年间义阳公主拿过一个借阅藏书的许可,顺带着在其中的算学课程旁听了一阵,不过如今既已去了太史局,也就少有在弘文馆中走动。 有此先例在,阿菟要在其中进学,而非在宫中的内文学馆,其实也说的过去。 他也并未多加思索便应道:“那便这样吧。不过对于谏议大夫这个调任……” 想想他此前终究还是个谏官,李治便道:“我想给他个委任,看看他能否完成,若能的话再令其前往百济。” “陛下想给他什么考验?” 李治答道:“冬日天寒,北地尤盛,不适合作为动兵之时。虽已在则天门上告知众臣,我有动兵高丽的打算,也不可能在这几个月间动手。” “真正要动兵,必定要到五六月里了。”李治幽幽叹道,也不知道到那个时候,他的身体能不能彻底好起来。 当然,不论彼时会是何种情况,动兵之前的各方筹备工作还是得先做的。 比如说,边地的调兵。 “眼下既要稳固住打下的百济土地,又需一战定高丽,以防其卷土重来,光靠着已有的兵力肯定是不够的。” 武媚娘顿时了然,“陛下是要征兵。” “不错,”李治应道,“我有意征发河北、河南、淮南等地的府兵,前往高丽作战。此番招募所得,起码也需有四五万人。” “那百济故土之上的人口尤在其上,若谏议大夫能在征兵之时诸事稳妥,再渡海前往百济也不迟。” “至于官职……” 谏议大夫这个位置当然是不能去招募兵马的。 李治沉吟片刻,“让他先领河南道上府折冲都尉一职吧,也算平级调度。” 就这么办吧。 虽说大唐府兵制下,各折冲府的长官也没见过有谁是六十岁才上岗的,但既 然只是个考验,也没必要非要遵循旧例,过于刻板。 不过话是这样说不错,刘仁轨在领到这个官职的时候,还是不免感到了几分震惊。 什么情况啊,让他一个文官去募兵? “老师之前同我讲解大唐军制,却因未与折冲府打过多少交道而罢休,说是怕说错了,还影响到我的判断,如今还正好有这个机会了。” 刘仁轨偏头过来,就见他这个聪慧异常的学生,在此时拿出来的表现比他还要雀跃。 真要让人分不清,这到底是谁要去走马上任了。 “实践出真知啊,老师,您说对吧?” 对不对的,刘仁轨是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在同僚之中大概是要出名了。 一个满员的折冲上府,平日驻扎的兵力也就只有一千多人,临战需求之下,会扩招个三到四倍,但也不会超出折冲都尉这个正四品上官员的统辖范围。 此番趁着越冬之时完成募兵,乃是陛下授意,皇后协助推行的头号要务,绝不可能只令刘仁轨一人负责。 加上此番需要在淮南道、河南道、河北道募兵,次一级的负责人就还需两个,折冲都尉也需数人。 还有提前赶赴边地筹备的将领,也有几人要在此时动身,坐镇辽东。 所以当刘仁轨行将出发的时候,就正逢临川公主驸马周道务周将军,清河崔氏那位自千牛备身做起的崔知温等人,也正当临别洛阳之时。 众人刚要启行,忽然听到后头传来了车马动静。 人还离得挺远,就已听到了一句“老师”的高呼,打断了他们的出行。 刘仁轨自马车中走出,就见他那好学生领着足足三驾马车,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追了出来。 因他目前只是去募兵的,并不是直接得到那熊津都督府长史的官职,李清月倒是没搞出什么“必胜”之类的祝福弄在马车上。 但即便如此,也够让刘仁轨扶额长叹了。 那三驾马车,除了安定公主自己乘坐的一辆外,另外的两驾,竟都是安定公主送给他的行装! “老师出门在外,学生也无法跟从在侧,唯恐您在外劳苦,遭逢严寒病痛之事,便将药物衣衫多准备了一些。” “可也不用这么多吧……”刘仁轨下意识地往崔知温的方向偏了偏。 言外之意,那位清河崔氏的贵族子弟都没弄出这样的排场,他又是何必呢。 李清月却是振振有词,“这衣衫被褥之物也不全是给老师的。冬日募兵,还是跨境作战,老师募集来的兵卒难道不需要关照吗?” “我算过了,另一车中的药材熬驱寒汤剂,正够两三府之用,就当是给老师和兵卒见面之用了。” 那可是孙思邈提供的药方,好不好用的,洛阳百姓都试过了,不需要怀疑。 将药材送那么远听起来是有点离谱,可这不是节省了刘仁轨配制的时间吗? “我还有两件东西要送给老师 。” 安定公主忽然回身,从跟在后面的卓云手中接过了一个木制长盒,递到了刘仁轨的手中,“此剑锋利,留于老师防身之用。” “对了,还有一样东西。” 李清月再转去了马车的后头,将栓在车后的一匹神骏宝马送到了刘仁轨的面前。 她似有几分不舍,但最终还是将这匹正值盛年的好马递过了缰绳。 “这匹青海骢乃是我出生后不久,由弘化公主自吐谷浑送来的,在宫中精心喂养长成,若论脚力,当世少有马匹能与之相比,就先赠于老师了。” “此番远行,请您务必珍重。”李清月极为认真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出高调异常的送别,若说本还因为药材一车而有些好笑,到此时,也难免不让刘仁轨动容。 她这一句“珍重”说得着实真情实感,并不难听出来。 结果这话完毕,还没等刘仁轨有回应的机会,就见李清月跳上了来时所乘的马车,分毫也不给他拒绝余地,径直扬长而去。 只隔着车窗又朝着他招了招手。 活像是在说,老师您快走吧,我之后就自由啦。 刘仁轨:“……” 他再朝着周遭一看,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早已尽数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其中有羡慕的,有憋笑的,有朝着他颔首示意的,还有纯粹看个热闹的,也不知道他该当拿出何种表情来应对。 尤其是,因那两车衣服与药材,让他顿时成为了东行队伍之中最为醒目的存在。 要不是公主在送来两车物资的时候,总算记得将车夫给留下,刘仁轨只怕真要犯难了。 “安定公主这是……尊师重道之举,刘都尉能有这等高徒,还是我等该当羡慕之事。”周道务因临川公主被皇后聘请去当助手的缘故,自觉自己该当和刘仁轨算是一方的,便打了个圆场。 刘仁轨回身答道:“公主品性纯善,我自教导她之时便知道。” 谁不喜欢这等待人真诚的学生呢,刘仁轨也并不觉得这等大场面的送别有什么问题。 李清月的思维跳脱,做出什么也都不奇怪。 他只是从方才的那份感动之中回过神来,又下意识地觉得,公主今日好像是在以这种方式向外界宣告,她对于这位授业恩师极为尊敬。 就是总觉得……其中还暗藏着点别的想法。 但这种话,就不必向同僚去说了。 他只是又接了一句:“我也不是觉得此事有所逾越,可我非武将,要那样好的马做什么?” 他大概也没指望得到别人的答复,在行将上车之时感慨了一句:“也罢,若是真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还能跑得更快一点。” 周道务留意着刘仁轨的神情,便清楚地看到,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有几分公事公办的硬朗,不由沉默地翻了个白眼。 呵,他又不是没听过刘仁轨的名头—— 这家伙年轻的时候打 死过折冲都尉的! 就是他现在担任的这个官职。 那这话的可信度,就真的要大打折扣了。 ------ 显庆六年的元月,在刘仁轨等人前往河南府等地的路途之中到来。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有一批人也正在路上。 遵循去年惯例,南诏与蜀中益州都督府要在年后做出一番物资的交易。 不过今年的情况有些不同。 段宝元朝着蒙舍诏王发出了邀约,请他此番不必光只派遣出使者前来,可以亲自往州府走一趟。 一来,距离当年的施浪诏叛乱已有两年,彼时未能对其斩草除根的战事,似乎并没有给他们以足够的教训,以至于他们在去年的年末又有蠢蠢欲动的架势。 段宝元作为益州都督府长史督辖各州,对于此事必然该当过问,想顺带问问蒙舍诏王的想法。 二来,益州因以怀柔政策招抚民心的缘故,这两年间百姓归心情况日益显著,反馈在段宝元这边的权柄上,就是他能调动起来的人手与物资都比之前更多了。 他有意在随后开展水利维护、发展农耕、规划矿业以及纺织业的种种事项,不出意外的话,按照前面几任刺史的政绩,大约在明年,他能收到的粮食库存会稍稍增多。 这部分粮食,因他和唐璿所需要做的事情不同,不可能也用来酿酒,倒是可以用来支援给蒙舍诏王,作为他和其余各部之间作战所用的军粮。 就看……他能付出什么样的筹码了。 这几年间段宝元在蜀中是何种做派,彼此往来间又是什么态度,蒙舍诏王心知肚明。 再加上,早年间段宝元受到嶲州都督府的邀约,在沪津关与蒙舍诏王有过会面,对于段宝元的“和蔼可亲”模样,蒙舍诏王还是有印象的。 这个会面恐怕是大唐要让利于南诏,那他有什么好拒绝的! 在他抵达益州后,果然受到了段宝元的热情款待。 陆续谈妥了双方的合作事宜后,段宝元还邀请他往青城山一游。 段宝元端着一派愈发和善的笑容,“你知道吗,我们中原有个风俗,每逢重阳佳节,便要准备上肴酒,登高远眺,为的是趋吉避凶,以图长久。” 蒙舍诏王不解:“眼下也不是重阳啊?” 他们南诏没有什么过重阳节的习俗,但并不妨碍他从重阳二字中听出其内涵。 段宝元却道:“不不不,我只是说,重阳为最适宜登高之时,但方今之人还觉得,正月初七,正月十五也是适于登高的时候。” “这又有何说法?” 段宝元笑道:“自然是取步步高升之意啦。正是新的一年,你我都该图个好兆头的。” 蒙舍诏王顿时眼前一亮,“我喜欢这个寓意!” 当他随同段宝元一并登上青城山的时候,目之所及的景象与他平日里在洱海周遭的苍山所见大为不同。 若说苍山十九峰乃是与他哀牢王族一脉相承的雄伟巍峨,那这青城山中则自有一番幽深缥缈之态。 听段宝元讲起,东汉之时有道教真人张道陵入山中羽化的传闻,蒙舍诏王不觉听得入神。 今日天朗气清,正值云开雾散之时,他远望群山,顿觉心情大好。 顺口接着段宝元的话说了下去,“我听过,李唐皇室尊奉老子为先祖,方今太子的名字还是承继道教传闻而来,这登临道家名山,更能显我对大唐忠诚。” 忠不忠诚的姑且两说,反正蒙舍诏王是个很会来事的家伙。 要不然也干不出让儿子去朝廷上贡,为自己求索官职的事情,进而从洱海六诏之中脱颖而出。 段宝元自然是又笑着应付了他两句。 可突然之间,蒙舍诏王瞧见这位段长史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在他这张和善的脸上显得尤为明显。 他下意识地就顺着段宝元目视的方向望去,正见那头的青山之间,竟忽然冒出了一片本不该出现的东西。 他连忙问道:“那儿怎么起雾了?” 不错,在那半山腰处,忽然冒出了大片大片的烟雾。! 第 83 章 083(二更+8w营养液加更) 蒙舍诏王可以确定,自己的视力并没有任何的问题。 那确确实实是一片烟雾,还在邻近山头的半山腰位置大肆地往外扩散。 若非那烟雾略显灰白之色,甚至只见烟雾不见火光,蒙舍诏王险些怀疑,那是这青城山中的山林着了火。 可此时早已过了清晨还有山雾的时候,也根本不应该只在那一处出现! 他再顾不上什么观赏山中美景,视线全部都聚焦到了那异样之地。 然而他只看着那头的雾气越来越盛,甚至到了将那一处草木都给尽数吞没其中的地步。 雾气掩盖下,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得去那头看看。”段宝元的脸上闪过一缕焦虑之色,匆匆开口,打断了蒙舍诏王的思绪。“这不像是好事。” 这位南诏部落首领完全可以理解段长史的心情。 毕竟,若如段宝元所说,这青城山为道教名山,那么对大唐来说便是重要遗迹。 此地又在益州都督府的管辖境内,倘若出现了什么差池…… 蒙舍诏王不太清楚李唐境内的职权划分,只觉那位长史可能是要因此被问责的。 段宝元又道:“劳驾你在此地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不必不必,”蒙舍诏王插话,“我还是跟着你一起去吧。” 这位段长史如此好客和善,已必然是个好邻居了。 邻居遇上了麻烦,总是该当协助解决的,以便将来他要吞并其余五个部落的时候,段长史也能够帮上忙。 他没给段宝元拒绝的机会,“别犹豫了,我等一块儿过去吧。” 段宝元显然也知道,此刻确实不是推三阻四的时候,连忙自他们所站之处,寻到了一条前往那片烟尘弥漫之地的路线。 可还没等他走出两步,在场众人都听见了一声奇怪的轰鸣声从那头传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两山回音,那声轰鸣声竟被拉长成了不寻常的音调,令人不由感到几分恐惧。 两人顾不上赶路,连忙回返到了方才观景之地。 不知是不是蒙舍诏王的错觉,他觉得那头的烟雾稍稍散开了几分,甚至让他能隐约看到,在雾气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滚动。 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仿佛这样就能拉近些距离,让他看到那边的情况,又被段宝元给扯了回来。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啊!”蒙舍诏王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目之所及的视野中发生的骤变,让他不得不有这样的反应。 他甚至在惊吓中反过来抓住了段宝元的手,急切问道:“你……你有没有看到那边?” 他人是在和段宝元说话,眼睛却还直直地盯着那团雾气所在之地。 那边,就是那边! 他可以很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方才雾气有一瞬间散开的时候,他竟惊见其中,闪过了一个金 色的龙头! 哪怕相隔了一段距离,让人很难完全看清楚那其中的细节。 可这并不影响,当蒙舍诏王看到了鹿角、牛耳、虾须、蛇鳞、长吻的异兽头颅自雾中出现的那一刻,他当即凭借着自己早年间在图腾雕塑与画册中看到的图案,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是龙! 只活在传说之中的龙! 那个头颅以极快的速度隐没在了云雾之中,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但在蒙舍诏王眼中的景象仿佛还有片刻的滞留,依然保存着对方那威严的“面孔”和凛冽的目光。 也就是在他话音出口的那一刻,一只龙爪和一截龙尾在雾气的缝隙中出现,而后再度隐没。 像是在那处山腰将身形一甩而过。 他下意识地收回了握住段长史的手,抬手揉了揉眼睛,试图将其看得再清楚一点。 但这举动,除了让他确认自己并没有眼花之外,好像没有任何一点用处。 今日山风不兴,没能让这团烟雾被直接吹散,只让他看到了金色的龙脊在游动之中朝着那方山壁的方向撞了过去,而后再不见了踪影。 他看到了什么? 龙头,龙爪,龙尾,龙脊。 那条“龙”借着雾气的遮掩,让他始终只能看到一点局部。 可这并不妨碍他的脑子可以将剩余的图景全部拼凑在一起,形成一条游动之中的金龙! 以至于他痴痴地望着那个方向许久,脚下也有些发沉,没能立刻移动得开。 甚至直到那团雾气终于彻底散去,那处也全然不见了金龙的影子,蒙舍诏王才缓缓找回了自己身体的掌控权,用近乎梦呓的声音说出了那一个字,“龙……” 当这个字出口,他也随即转身朝着段宝元的方向看了过去,却发觉对方比他还要为眼前的画面而震悚。 因为段宝元此时已经跪在了地上,仿佛是在遥遥朝着那条金龙叩拜。 对方脸上的震惊迷茫之色清晰可见,让蒙舍诏王毫不怀疑,倘若在他的面前有一面能映照出模样的镜子,他也极有可能就是这么一副样子。 在他伸手将段宝元给拉扯起来的时候,对方还在喃喃自语,“怎么会是龙呢?莫非这世间真有龙神祥瑞?” 蒙舍诏王可答不上来。 他已被这等非自然出现的景象吓懵了。 倒是与段宝元同行的侍从提醒道:“长史,我们何不去龙所在的地方看个究竟呢?” “……对!”段宝元如梦初醒,“我们去那边看看!” 他连忙领着人朝着那头赶去。 可惜等他们抵达的时候,在那条半隐半露的山道上,已没有了神龙身影。 此地残留的烟雾中带着一股奇怪的气味,让段宝元和蒙舍诏王都不敢擅自靠近,只能围绕着那一片小心打量。 他们瞧见,周遭的林木大多是四季常绿的品种,此时也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给扫落下来了落叶断枝 ,看起来极有遍地狼藉之感。 “你们快来看这里!” 忽然从远处传来了个声音,正是段宝元的下属发出来的。 当另外几人循着声音找到此地的时候,见他伸手指向的土层之上,赫然映着一只鲜明的爪印! 若说这是寻常野兽留下的,那也未免太大了些。 甚至周边的土层也都还是新鲜翻开的。 结合方才他们所见到的画面,那分明是,分明是…… 蒙舍诏王和段宝元对视了一眼,几乎是同时给出了答案—— “龙爪!” ------ 益州见到龙了! 这个消息在经由益州都督府官员的一并协商之下,决定由见到此事的段长史亲自撰写送往洛阳去的奏报。 然后将今日出行数人的名字也都留在上面。 蒙舍诏王被单独晾了半天,这才看到段长史带着满面红光找到了他,颇为歉意地说道:“抱歉啊,因为这出突然的意外,将你给忘在边上了。” 他好像浑然未觉自己的失态,甚至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朝廷那边是有诏令的,如果发现了龙凤麟龟这样的祥瑞,州府必须如实上报,如果不能将其呈递到陛下的面前,那就会被惩处。” “不过嘛,有幸见到这样的场面,又并非当地官员自己生造出来的,反而能得到重赏。” “当然,我倒是不指望能凭借着发现祥瑞升官,毕竟我也才在益州境内待了这么三年,但若能得到陛下的嘉奖与厚待,也算不枉此生了。” “这是好消息啊,那我该当恭喜你了。”蒙舍诏王答道。 他面上的神情不变,心中却已打起了算盘。 这出益州见龙的祥瑞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由益州长官伪造出来的,作为其中亲身经历之人,他完全可以给出一个答案。 无论是那无火生烟,还是金龙游走的场面,都是他亲眼所见,也自信绝不可能有人能够将其伪造出来,骗过他的眼睛。 那么,益州州府要按照大唐律令将其上报,他这个本来就很擅长借势的人要不要在其中分一杯羹呢? 蒙舍诏王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可为! 他若作为其中一个目击人证的话,不仅能因为在大唐境内看到了祥瑞而讨好于那位陛下,还能因为佐证了益州州府之言,而得到段宝元的友谊。 益州这边能提供给他的物资,是不是还能再削减一点价格啊…… 说不定这金龙所带来的确实是福祉。 那他也写吧! 这个上呈奏表的举动,起先还让他有些犹豫。 甚至有点担心,这个稍显鲁莽的举动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可在十日之后,就有一条对他来说的好消息被送到了益州。 段宝元展开了这封送来的信,脸上的惊喜完全掩饰不住。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了两个来回,这才朝着蒙舍诏王解释道: “好事!同属剑南道的梓州有一位县中佐吏,在走访山中村寨后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山下,与他同行的村民和他都说,他们见到了龙。” 段宝元目光发亮。 从蒙舍诏王的角度看去,只觉对方像是抓住了什么财宝。 不过若是这一出上报得到嘉奖的话,说这是财宝也一点不错! 段宝元一把按住了蒙舍诏王的肩膀,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我们不需要怀疑送上去的是孤证,有可能会被怀疑造假了。?[(” “那极有可能是一条刚刚苏醒过来的龙,正在隐藏踪迹行游于山川之间,却不巧被我们给发现了。” 段宝元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他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不仅意味着我们福泽深厚,所以能有幸见到这样一幕,也意味着……” 他朗声大笑,“我们可以重新坐下来商量合作交易之事了。” 好像是为了证明这出合作有着上天庇佑,证明蒙舍诏王选择投诚于大唐乃是顺应天命的举动,又过了几日,新的见龙传闻抵达了益州。 这一次是在山南西道的利州。 见到金龙的也不是利州的官员了,而是几个在州中官学读书的学子,和一个为他们引路的樵夫。 那学子之中还有一位长于诗赋的,在亲眼见到了这样的一幕后诗兴大作,直接写了一首赞颂天子有德,故而有神龙吉兆的诗文。 利州刺史大喜过望,连忙将见龙的消息和那篇诗文一并送往洛阳。 倒是同行的人中有一个倒霉蛋,说是属相与龙相冲,在见到了那景象之后直接就病倒了。 当然,按照当地的医官说,病得并不重,至多就是遭到了惊吓而已。 这惊悸之病当然也被利州的府官给写在了信中,用来佐证,那神龙出现的景象,绝对不是他让那些学子瞎编乱造出来的。 在梁州做客的许圉师在听唐璿说起这趣闻的时候,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他转头问道:“你不想顺势提出在梁州也见到了龙吗?” 唐璿摇了摇头,“相邻的利州有这样的福泽,那是他们的幸运。我不仅不能在并未见到此事的情况下盲目跟风,博取陛下的好感,更应当将庶人李忠留在此地的旧部给全部安顿妥当,将这梁州给治理好。” 许圉师赞许,“不错,对你来说,这出升迁已经很快了,所以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脚踏实地。” 暂居梁州等待消息的这段时间内,他跟唐璿的往来不少,也就越发欣赏对方的本事。 想着等到回返洛阳后,他还该当在陛下的面前为其美言两句,不能因为他举报了废太子,就觉得对方是个善于把握时机的阴谋家。 算算时间,他也差不多是到了要回去的时候了。 果然,就在两天之后,走水路将李忠送去黔州的使者回来报信,他们已经安全地将李忠给送入了李承乾的旧宅。 他之后会不会因为地位大 跌、不复自由而寻死觅活,不在许圉师需要管的范畴内。 他只知道,自己这出宣旨的任务,已经彻底完成了。 既然如此,他就不在此地多叨扰了。 他都在这里过了个年呢! 唐璿似乎还想留他在这里住两日,以便多请教些问题,但最终还是没能如愿,也只能为许圉师准备一艘足够舒服的渡船,好让回程的一路舒坦些。 盛情难却之下,许圉师也只能接下了这份好意。 春日未到,这汉水江上还有一番砭骨的冷意,许圉师干脆缩在了船舱之中躺了几日,直到途径均州境内的时候,听闻船夫说及此地的山清水秀,这才探出了半个脑袋打量着外头的景象。 可这不看也就算了,一看之下他当即吓了一跳。 “那边……你快看那边是什么?” 许圉师惊骇地冲出了船舱,拉着船夫朝着那方江心洲的方向看去。 在那江心洲上有一座极为平缓的小丘。 当然,这并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在那小丘之下的沙洲之上,竟然在白日里也笼罩着一层烟雾,让那座沙洲的情况与其余各处的景象都不相同。 若非日光正盛,许圉师几乎要以为,那该当是雨后江洲上才会出现的景象。 可更为震撼的,莫过于看到一只龙首自雾中探出,而后伴随着一道龙游入水的声音,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许圉师早已叫停了行船。 眼见这样的动静,他和众多同样在此地围观的人一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江上的冷风将那片雾气吹开,露出了那留有半个爪印在水边的江心洲。 许圉师小心地登上了这座岛,伸手比划了一番这个爪印的大小。 在确认这绝非自己眼花后,他哆嗦着打了个寒噤,而后终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冲回到了船上,进入了自己的船舱,翻出了纸笔之后奋笔疾书。 他得赶紧将其写下来! 起码要比这均州的州官更快。 这并不难办到。 毕竟,他不用听到旁人的口述再来记叙情况,只需要将自己的见闻给记载下来,就能呈递到御前。 他也不需要去反复打听,这个消息究竟是不是经由了什么人的伪造,到底能不能送到陛下的面前,而是可以直接随着他上报李忠之事而一起送达。 他又朝着外头高声吩咐道:“快开船,速度再快一些。” 这等好消息,他便是八百里加急送到御前也不为过! 什么?他之前觉得那见龙的传闻必定有假,还觉得唐璿不去各地搜证,是他做事沉稳? 不好意思,在他亲自看到这个场面之后,那金龙就是真的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那个单独出现过的龙首在被人扛着游过了一段距离后,悄无声息地登上了周遭的一艘船。 船上的澄心看着这个龙首、长杆、连带着装有“烟雾制造材料”的数 个铁盒都被一起带回来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要凑许圉师的时间,就算有那船夫的提醒,也比之前的三次表演艰难多了。 好在,这个重要的人证好像已经相信了他们的说辞,证明了她们这出行动的顺利。 要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让人将船行驶得如此之快了。 她望着江面的波纹,喃喃道:“现在,我们只需要表演最后一场了。” 如果找不到合适机会的话,就像是公主所说的那样,他们也可以直接收工,但澄心好不容易有这个让她从中发挥的机会,更想做到的还是有始有终。 “先将东西收起来吧,我们回都畿道。” 洛阳就在都畿道。 眼看着船上的人手脚麻利,澄心也有点庆幸,公主没让她们非要弄出一只完整的龙,而是让她们用龙的局部来诓骗他人的视觉。 借着烟雾的遮掩,哪怕这个露出来的部分没有到那么逼真的程度,也能依靠着外人的眼睛去将其补全。 而且,这些“道具”要方便携带得多了。 或许是连好运都站在她们这一边。 当许圉师将途中遇到金龙的消息告知于李治的前后脚工夫,洛州以南,同属都畿道的汝州龙兴县县令也上交了一份奏表,声称县中有人见到了龙。 他所描述的金龙特征,与益州、梓州、利州、均州刺史上奏均无不同! 李治骤闻这一连串的好消息,当即精神大振。 他的头风病经由三个月的治疗,本就已好了不少,此前还一度以为要恢复不过来的视力也大有好转。 只是体力还大不如前,不得不继续将部分政务委托给皇后处理,由她上报给自己结果。 现在听到这些祥瑞吉兆,仿佛正是代表着他的身体将要康复。 照这么看,他将权柄分给皇后,让自己得到安心休养机会的决定,一点也没有做错! 许敬宗这个惯会揣摩李治心意的人恰好也在此地,当即在旁应和道:“陛下,这神龙踪迹从道家名山开始,途径山南西道、山南东道,而后抵达洛阳,可见正是要庇佑于陛下您啊。” 李治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不能直接说出来。 但许敬宗可以因为这句话被嘉奖。 沿途通报神龙踪迹的州府官员可以得到天子的肯定,其中资历足够的还有了升官的希望。 此外,当皇后提出要改元迎新,感谢神龙祈福的时候,李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请求。 这对他来说也代表着另一个美好的愿望—— 他想将自己的疾病留在显庆年间。 至于这份吉兆是否也会被人觉得是皇后参政所引发的,对他而言并不那么重要。 如果说,早前能和他就政事谈论的皇后,已经展现出了其非同一般的大局观,那么当他将更多的事务授意于她去办理的时候,她就在以一种更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快到让李治发觉,他的发病并 未带来朝局的混乱,反而只见那远征高丽的计划正在不疾不徐地推进下去。当他需要亲自过问的事务被减免了起码一半后⒐[(,他的压力也减轻了不少,让他头一次体会到了甩手掌柜的乐趣。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吉兆呢。 改元吧。 ------ 显庆六年二月,因多地见龙,直抵洛阳,改元龙朔。 是为龙朔元年。 改元的诏令下达的同时,还伴随着再一次的赐予天下大酺。 一时之间,神龙现世的讨论度不绝于耳。 唐军征讨西域和百济两路得胜的战绩,也还依然是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以至于在这春耕之前,起码在天子脚下,宛然一派和乐融融的场面。 可哪怕有这样多喜庆的声音,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依然是风雨交加的一年。 ------ “钦陵赞卓这家伙越来越难缠了。”慕容诺曷钵愤慨出声,一拳砸在了桌上。 同在军帐之中的弘化公主朝着丈夫看了一眼,对于他此刻的焦躁心知肚明。 吐蕃的日渐强盛,早在永徽年间就已显露出端倪,到了这几年间,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侵吞野心。 偏偏永徽五年的回返大唐,固然见证了李唐随后剿灭西突厥之战的决定,和西域各国的陆续来朝,也并未改变一个结果—— 吐谷浑从大唐处得到的支持,根本不够。 李唐再度嫁一个宗室之女过来,难道能帮他们击败吐蕃吗? 显然不能! 不仅如此,吐蕃内部接连发生的势力整顿和民生改革,让其以一种势不可挡的趋势崛起。 若非如此,吐蕃将领也不会胆敢在乌海挑衅苏定方。 这一出挑衅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吐蕃和吐谷浑之间的交战,却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夫人,你告诉我。”慕容诺曷钵行到了弘化的面前,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不在外人面前展现出的脆弱,“大唐到底能否为我等提供支援?” 最让慕容诺曷钵感到局势难以把控的,无疑就是李唐的态度。 显庆元年,吐蕃攻破白兰羌,抢下了进攻吐谷浑的第一块跳板。 正如弘化在回朝之时所猜测的那样,这两方的争斗终究还是拉开了序幕。 但凡唐军有意遏制住吐蕃发展的趋势,早就该当动手了。 然而彼时,大唐将绝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西突厥的战事之中,在吐蕃大相上书大唐,表奏臣服之意,甚至为其赞普求亲后,根本没对此事做出过问。 可白兰羌被夺,也就意味着,吐谷浑将接受一个可怕的事实: 吐蕃大相禄东赞亲自坐镇青海,剑指吐谷浑。 这足以彰显他们攻破吐谷浑的决心! 毕竟,吐蕃一旦彻底攥取吐谷浑在手,便等同于高原之上尽数都是他们的领土。到了那个时候…… 慕容诺曷钵语气急 促,继续追问:“大唐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吗?吐蕃狼子野心,一旦夺取吐谷浑的地盘,必定攻入甘陇之地,抢断丝绸之路的通道……” “大唐大唐,你能不能不要三句话不离大唐!”弘化公主愤然离席而起,“我早就告诉过你,吐蕃那个大将达延丧命于苏定方之手后,禄东赞被我去信文成,联络芒松芒赞罢免其职务,正是我们反击的最佳时候。” 事实上这个举动成功了。 禄东赞下台后,只能由他的儿子钦陵赞卓代替他出战。虽然这个罢免可能持续不了多久,但起码是一个机会。 “我还告诉你,你们族中上下的臣子里,心向吐蕃的人不在少数,我若是你我必定上下一通血洗,确保边境驻防绝不可能是外人,给钦陵赞卓那小子以奇袭的机会。” “可你是怎么做的?” 慕容诺曷钵哑然无声。 只听到弘化公主又抬高了几分的音调,“你平日里的事情大多听我的意见,为何这件事不听我的?” 慕容诺曷钵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回道:“那毕竟是我的族人。” “族人?他们可未必将你当做族人。” 弘化公主冷笑了一声。 她有些时候觉得,丈夫有些懦弱的脾性对她来说是好事,但在这等生死存亡关头,这份仁慈却显得很没有必要。 她抬手指向了丈夫的脸,又叹了口气将其放了下来。 她要怎么说? 说你父亲当年能当上吐谷浑国主,完全是因为大唐进攻吐谷浑,李靖、侯君集等人击败了当时在王位上的慕容伏允,迫使其兵败自杀,才让他父亲那个当时在当质子的有机会回国上位? 说慕容诺曷钵的性格与他父亲传闻之中的简直如出一辙? 这些话若是说出来,与撕破脸皮也没什么区别了。 更何况,大唐这边,也不能说全无错处。 那头的轻重缓急权衡,显然是先解决西突厥,先解决东北战事,却从来没将这边的摩擦放在头等要事的位置。 吐谷浑,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一方。 就像当年她被指派过来和亲,也不过是天子的随手一指而已。 弘化的目光中隐约闪过了一缕水色,又很快沉没了下去。 她仰头看向了面前的丈夫,沉声答道,“你放心,我会请求还朝省亲,再试一次求援。但是——”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无论事情能否成功,在我回返之前,你都绝不能输!” 她有此举,不是因为她嫁给了吐谷浑国主,就要嫁鸡随鸡。 而是因为,十余年间,她也早已将吐谷浑人当做了自己的子民! 所以弘化绝不甘心,让吐谷浑落入吐蕃的掌控之下。! 第 84 章 084(一更) 既不甘心,自然得反抗一试。 诺曷钵的父亲有个汉人名字叫做慕容顺,儿子的汉名则叫慕容忠,可要弘化公主看来,光靠着“顺”与“忠”并不能解救吐谷浑的困境。 若非要说这两个字有用的话,只怕那位刚刚下台的吐蕃大相禄东赞的本事还要更大一些。 连年向李唐上贡,不就是忠顺吗? 所以当吐谷浑已危机临头的时候,总不能真只在忠顺之上比个高低。 “你能不能做到?”弘化郑重其事地又问了一遍。 慕容诺曷钵对同族以及其余贵族的“仁慈”,让弘化头疼不已,好在她还有一个将近成年的儿子,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让他紧急执行计划。 但这些终究只能算是后备的手段,不能真将其当做长久备战的手段。 只能说幸好……幸好诺曷钵并非真有那么昏庸。 他父亲以质子上位,他却是走的继承路子,在吐谷浑将领之中还算有一番威严,在调兵遣将上也还有几分本事。 钦陵赞卓固然难缠,总还没到能够彻底将他们一口气灭族的地步。 那这求援一步,就还有的走! 诺曷钵知道自己的妻子极有主见,她今日的表现也绝不是要抛下吐谷浑,在此时趁机回返大唐,而是真要为他们找到一条出路,连忙应道:“能守得住!” 他答应得痛快,弘化还是不敢直接离开。 她想了想还是先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还是要给文成公主的。 正如她与诺曷钵所说,吐蕃进攻吐谷浑的将领能够暂时被撤换,不无文成从中发力的结果。 芒松芒赞试图从禄东赞的手中夺回自己的权力,是自永徽年间开始的诉求,也恰恰是吐谷浑能够利用的机会。 这份机会稍纵即逝。 她不指望在禄东赞下台后,这个老奸巨猾的恶狼能够毫不反抗地保持下台的状态,恐怕,新上台的那位大相会以相当快的速度被逼下台,甚至被扣上一个危害吐蕃国运的罪名。 但起码……起码这个时间要再长一些。 长到她能够从大唐带回来这份支援。 只是当她将信写完的那一刻,同在军帐之中的侍女又看到,在弘化公主的脸上闪过了一抹犹豫和决绝,让她忽然将这封信凑向了桌案上的蜡烛,又将其烧毁在了当场。 “王后您……” “这封信送不得。”弘化咬了咬牙关。 自打松赞干布死后,禄东赞摄政,文成的地位虽还能保证,处境却比她煎熬。 这封信一旦被禄东赞截获,非但不能改变吐谷浑这边的局势,还会让文成陷入危险之中。 之前的成功不能让她报以侥幸,现在的存亡危机也不能让她失去冷静。 她相信文成在这些年间经受的磨砺,会让她做出最合适的选择,不会在此时毫不作为。 身为大唐子民,她也不会看不明 白,这不是高原之上的权力斗争,也是李唐行将面对的挑战。 恰逢此时弘化的长子慕容忠掀帘而入,弘化连忙起身问道:“行装准备得如何了?” 慕容忠应道:“都已妥当了。” 那就不必耽搁了,直接出发。 弘化一边朝外走去,一边向着慕容忠叮嘱道:“我走之后你千万记得,留心我跟你提到的几个人,看看他们有没有异动。” 想想都知道,当年她刚嫁到吐谷浑来的时候,就有吐谷浑丞相密谋,将她们夫妻一起劫持到吐蕃境内,完成一出两国合并。 在如今吐蕃占据上风的时候,这种想要安享富贵的人更不会少。 “你父亲若是顾及脸面不敢杀,你就先动手。” 弘化看了看同行的队伍,再不犹豫地翻身上马,“你杀完了就说,你是大唐公主之子,要想处决你,先问大唐的态度!” 诺曷钵追出来的时候,只瞧见了妻子扬鞭策马而去的背影,和儿子出口答应的尾声,不由叹了口气。 这都叫个什么事。 他旋即朝着慕容忠招呼道:“走吧,先去商议这几个月间的布防计划。” 弘化的往返时间短不了,且不说在路途上花费的时间了,就说在自吐谷浑进入大唐,她也得先同鄯州刺史交涉。 看看能否因求援远重于还朝省亲,不必严格遵循章程,能让她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天子面前。 不对,不应该称为鄯州刺史。 此时管辖鄯州的,乃是兰州都督张允恭。 自显庆元年到如今,此人持节七州军事,其中就包括了和吐谷浑相邻的鄯州。 在听闻了弘化的来意后,张允恭摸了摸自己的胡髯,有一瞬并未说话。 等他开口的时候便道:“此事我会上呈天子知晓,不过公主回国乃是大事,需有朝廷敕令,方能通行。” “等到有朝廷敕令的时候,吐谷浑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弘化冷声打断了张允恭的话,“我只想问您一句,若是将我视为传递军情之人,能否暂时破格。” “这……”张允恭犹豫地看向了她,“若只是急报军情,便是让信使传讯也无妨吧,为何非要公主亲自前往呢?” 为何?当然是因为有其必要! 弘化强忍住了心中早已沸腾的焦虑,朝着张允恭解释:“寻常信使,哪怕是吐谷浑的信使,也绝不可能有我了解眼下的局势。有些话,乃是对战局的猜测,等闲信使也根本不敢在陛下面前去说。只有我,还能凭借着为大唐所册封的位置去权且做一个解释。” 只有她! 这话也还真不是弘化在瞎扯。 近来吐蕃往西域方向的行动频频,让她不免想到,西域这片并不仅仅有突厥回纥之流。 再往西去的地方,还有当年万年宫中前去向陛下求援的昭武九姓和吐火罗国。 显庆元年的时候,大食的使者曾经前去长安,请求唐朝不要继续支援波斯的残余 势力,但因为万年宫中议事的结果,李治显然是不会同意这一点的。 这场不欢而散的来见,将大食推向了和大唐矛盾日增的一面。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点就算是个初涉官场的人都能想得明白。 那么,吐蕃有没有可能联络大食,利用对方分散唐军的注意力,趁机对吐谷浑一举攻破呢? 起码以弘化这将近二十年里在吐谷浑的所见所闻,这大有可能! 可这份猜测,以她更亲近李唐之人的身份可以说,由吐谷浑的普通信使,却不能说! 不同的人,将这话说出来的效果是不同的。 见张允恭的脸上稍有几分松动之意,弘化连忙趁热打铁,“昔年陛下将您册封为鄯州都督,总摄军事之时的话您难道忘了吗?” “陛下说您识用迈远,正是夸您有远见卓识;说您能担负这个位置,乃是因为羌人举荐,边地信服;希望您能威棱以肃远,正是要您在边境不安之时能够尽快拿定主意,肃清潜在的麻烦……” “如今的吐谷浑与吐蕃之争,不正是彰显您决断正事本事的时候吗!” 骤闻这样的一番话,张允恭不由目光微动。 弘化公主显然没因为吐谷浑战事紧急就仓皇行动,而是连五年前陛下给他的册封诏书都给记了下来,作为此时用来说服他的理由。 她的这份有备而来,也恰恰让张允恭意识到,这位弘化公主确实是如同前几任鄯州刺史所说,极有统摄事务的魄力,绝不会随便发出希望还朝的恳求。 边地事务,过于恪守陈规,也可能招来应变不及时的麻烦! 那倒不如信她一信。 反正…… 若他没记错的话,弘化公主和皇后的关系极好,就算真出了点问题,以皇后如今还需协助陛下打理政事的情况,还有挽回的余地。 在这个刚因神龙现世而改元的吉兆下,陛下的心情应该也还不错。 他缓缓开口,说出了一句让弘化公主精神振奋的话:“我让人送你去洛阳。” 只是在将人送行离开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有个建议,听不听看你自己的意思。” “您请说。” “抵达洛阳之后,先去请教皇后为公主参谋。陛下近来有恙,皇后参知政事,送抵兰州鄯州境内的公文中能看出来,或许对于公主而言会有转机。” 弘化怔愣了一瞬,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因吐谷浑位处青藏高原之上,消息传达不便,自显庆五年年末开始的皇后协助打理政事,其实还没传到弘化的耳中。 所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 若说永徽年间媚娘的复起,永徽六年的废王立武,已经让弘化很觉不可思议,那么皇后协助打理政务,就更是让弘化觉得有些恍惚。 像是吐谷浑这样的小国,因其国情如此,让她这位王后的地位稍显突出,并不奇怪。 可放在中原,便听 起来着实像是个奇迹了。 或许,也会是她求援朝廷之时的奇迹。 她怀揣着这些忧虑、困惑以及希冀的情绪,终于在龙朔元年的三月抵达了洛阳,也在将还朝国书呈递于陛下后,先行拜谒了皇后。 因这并不是一出公事公办的拜见,弘化也并未奇怪,今年八岁的安定公主居然也身在此地。 仅仅是感慨了一句,“安定居然也已经这么大了。” 真可惜,没法像是当年一样,将人直接从婴儿床中捞起来了。 不过眼下也确实不是感慨于此事的时候,当她在堂上坐定后,连忙将吐谷浑那边近来的动向都全部交代了一番。 “这便是如今的情况了。” 武媚娘的面色越听越严肃。 接触到的政务和消息越多,她对于大唐疆土的方方面面了解也就越深。 她不难从弘化的话中听出其中的紧迫性。 若非如此,弘化也不会以这等不走规章的方式来到这里。 “你让我想想……”武媚娘抬手示意弘化暂时先打住话茬,拧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这事不好办。 弘化来的时间实在不巧。 陛下要达成太宗皇帝在位期间没能达成的覆灭高丽大业,她则要借助平定高丽的战事陆续发展在军中的影响力,以至于龙朔元年的出兵高丽计划,已经是绝不可能变更的事情了。 刘仁轨、周道务等人在河南、河北道折冲府的募兵行动也早已过半,苏定方也已前往了辽东等候五月到来。 更为不妙的是,就在上个月,阿菟所拉拢的回纥商人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回纥分支又有陆续冒头动乱的迹象。 毫无疑问,这是苏定方为都曼求情让其存活,没能将这些蠢蠢欲动的胡人给打怕后,再度发生的变故。 那回纥商人刚在洛阳站稳了脚跟,又得到了一系列的政策优待,哪里愿意看到西域动乱,影响他的生意,在收到这条消息后,连忙将其上报给了安定公主,而后一路传到了李治的面前。 差不多就是在弘化抵达之前,李治已经在武媚娘的建议之下,决定将薛仁贵从东部战线调回,让其去西域平叛。 这样一来,东路战线上还能保留有苏定方这位资历能力并具的老将。 可这也意味着,当弘化这头的消息再度传来之时…… 武媚娘的一番陈说,归结到了一句话,“大唐没有多余的将领可以派遣出来了。” 这话问她和问陛下,得到的必然是同一个答案。 “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弘化在前来洛阳的一路上怀有多少期待,在听到了武媚娘的这句话后就有多么绝望。 武媚娘将她脸上的沉痛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免有一瞬的不忍。 但或许不该说只是不忍,也是因为,吐谷浑存在的意义确实不小。 她有好一会儿的沉思,这才说道:“或许……还有一点机 会。” 这件事情最终还是要由李治决定的。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武媚娘很清楚,这个派遣作战,以她目前的参政程度,只能做出建议,但还远不能左右李治的想法。 那么就得看看,如何才能让陛下决心掺和进这一战中。 她说道:“或许你该当试试,改一下向陛下谏言的说话方式。” 这是她在目前最能帮弘化的地方了。 弘化连忙应道:“我听你安排。” 若让李清月说的话,当李治直接被邀请到此地来后,弘化公主所说的这一番话,绝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她以吐谷浑所拥有的银矿、马场和连接丝绸之路的资源,说起吐蕃觊觎这片土地的狼子野心。 以吐蕃联姻党项,进取白兰羌,说起吐蕃大相意图重现昔年松赞干布宏愿的种种筹备。由此看来,吐蕃所图绝不仅仅是一个吐谷浑,而是想要更进一步入侵中原。 又以钦陵赞卓替代其父亲上阵,和吐谷浑打出的种种交手,说明如今的摩擦绝非资源争夺,而是一旦让吐蕃找到机会,便会将整块肥肉完全啃下来。 最后只归结成了一句话—— 大唐,救不救? 此前数月的作战和为了寻求转机千里迢迢而来的劳累,已经快将弘化给压垮了,哪怕在和武媚娘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并未让她如同万年宫中那时一样失态,也已让她在望向那位李唐天子的时候,带有一种近乎于孤注一掷的期待。 然而当她话音落定后,她听到的,却是李治的一句问话:“吐谷浑还能支撑多久?” 弘化心中一沉。 以她的敏锐,并不难听出,李治这句话说得太冷静了。 所以那绝不是在说,大唐的将领需要派遣得多快,才能让吐谷浑免于被吞并的危机。 而分明是在问,吐谷浑还能继续保持着目前这个状态多久,为大唐保证这段路途的畅通。 战局瞬息万变的道理,弘化不相信他不明白。 这位陛下看似体弱,面色仍旧苍白,弘化也不信他会失去对将领的把握。 不过是…… 不过是救援和收获不成比例,中断高丽战事有损威严,以及对于那个和大唐联姻还连年上贡的吐蕃犹有一份相信而已! 又或者,在他看来,吐蕃和吐谷浑的拼死相搏,还恰恰能够彼此消磨实力,让大唐免于外患影响。 这个判断,何其真实而残酷。 弘化死死地咬着下唇,竭力让自己保持着面上的神情沉稳如昔,可心中却已是一片翻天浪涌。 她明明已经竭尽了自己所能,可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只能得到这样的一个答复。 她甚至该当庆幸,在媚娘的帮助之下,她不必将那些话直接在朝堂上说出来,在更多的人面前自取其辱。 她惨然一笑,往后退出了两步,“若我说,吐谷浑只能再支持半个月了,陛下会说什么?” 李治平静地答道:“吐谷浑的实力没有那么差。”! 第 85 章 085(二更+新年祝福加更) 好一个没有那么差! 哪怕……李治这话是个事实,也依然让弘化公主的满心苦闷,都在这一句话里充斥了肺腑。 吐谷浑是很典型的奴隶制政权,与吐蕃的情况相仿,若只计算在籍人口,这个数目看起来少得可怜。可若是算上那些为他们所控制的羌人部落,其中人数又极为可观。 当面对强敌之时,青海湖马场的龙种神驹也将被尽数投入到战事之中。 人马都齐备了。 当吐蕃以“举族前行”的方式越过草场,朝着吐谷浑而来的时候,遭到的自然是强硬对抗一派的回击。 起码在李治的判断之中,吐谷浑才是占据地势之利的那一方,也是一块对于吐蕃来说难啃的骨头。 或许这位陛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觉得,这得算是对吐谷浑的夸奖呢。 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意外啊…… 且不说弘化早已看出的吐谷浑内部意见分裂,就算是被诺曷钵视为小将的钦陵赞卓,也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成长起来。 这种交锋放在大唐陛下着眼全境的眼睛里,可能还不够看,对于国力贫弱的吐谷浑来说,却是一根深深扎进来的倒刺。 以至于当听到这样一句应付之言的时候,弘化已不太能维系住体面的表现,甚至忘记了媚娘此前教导她的循序渐进说辞。 反正,当一场求援注定不可能有结果的时候,忍耐与恭敬好像都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 她的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 “陛下这话说得轻巧,可难道您要坐视吐谷浑亡国不成!青海易主,到时候吐蕃嚣张得意,还不是冒犯您的威严。” “鲜卑慕容氏移居吐谷浑的这一支能有今日,不过是仰仗于大唐的扶持,在慕容伏允身亡之后,也再无人有对外扩张之心。我自边地赶回,求援大唐,难道是要扶持诺曷钵雄踞高原,睥睨八方吗?” 她考虑的不过是大唐的利益和吐谷浑的生死存亡而已。 可她话甚至还没说完,已听到了一句呵斥,“弘化,你逾越了。” 她实在是逾越了。 李治抬眸间冷意毕露,令人绝不难看出他此刻所想。 他最为痛恨的,莫过于有人欺他年少或是体弱。 哪怕这只是一句激愤之言,也不行! 何况,弘化并非是他的亲妹妹,更少了一层和他之间的联系。 只有这简单直白的逾越二字,仿佛是一盆冷水直接浇到了弘化公主的头上。 明明已是气候回暖的春日,却让她像是一块冰雕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她只能呆呆地看着媚娘在此时出来为她打圆场,说到弘化窥探得吐蕃可能与大食联手的消息,对于刚刚稳定下来的西域边境存在威胁。 说到禄东赞在被卸任之前,有过一项很特殊的决定,便是让芒松芒赞娶一位党项族出身的夫人,分明是要再剥夺掉吐谷浑的一方助力。 那么在一次次难以回转的打击之中,弘化有这等失态的表现并不奇怪。 又说到此番弘化亲自还朝,本就是希望,倘若李唐暂时无法发兵支援吐谷浑,起码由她来将消息传达回去,还能迂回一些,总不至于让吐谷浑在一怒之下直接倒向吐蕃。 武媚娘又道:“陛下,弘化出嫁吐谷浑的时候,终究也才十几岁,现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她心中仍以大唐为先,本就该当对她嘉奖才对。您忘了七年前的万年宫吗?” 当这最后一句说出的时候,李治的面色已慢慢恢复了平和,甚至在心中微有唏嘘。 也对,他确实不该对弘化过分苛责。 作为李唐第一位被派遣出去和亲的宗室女子,弘化身上的重担可想而知。 何况彼时的万年宫中,她不仅带回了昭武九姓各部的消息,也为那出万年宫大水的预警做出了一份贡献。 若只因这出私下的失仪而对她做出惩处,正如媚娘方才所提醒的那样,谁知道会不会将吐谷浑干脆推向吐蕃的那一方。 想要让人当好这块拦路石,也不能真当对方是可以忍受风吹日晒的顽石。 李治忽然又听一直身在此地的小女儿从旁插了一句:“阿耶,我想向弘化姨母请教一下马术。” 他顺势摆了摆手。 见他给出了同意的信号,李清月连忙跳了起来,一把将弘化给拉了出去。 弘化公主也没做出反抗,而是下意识地顺着这个力道走出去。 当头顶已无殿阁遮挡的时候,她才恍惚地收回神思,低声叹了一句,“早该想到的。” 在她回返大唐故土之前,早该想到的。 若要援助于吐谷浑,很早就能发兵了。 又怎么会等到现在呢? 大唐天子的冷酷无情,也真是在李治的那番话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 但是吧,作为相对的一方…… “我说,你们两个一左一右地围着我干嘛,怕我做傻事?” 弘化朝着自己的两边看看,无奈地叹了口气。 方才她在那殿外都没感慨完呢,就被阿菟给拉走了。 她也还真拉着人往马场去了。 弘化原本还以为,那只是个暂时将她带出来的借口,结果竟不是。 她算了算阿菟的年龄,惊奇于她在随后从马厩中领出了一匹小马驹,而后熟练地骑了上去,也当真向她请教起了骑术。 按说,皇室的皇子不到十岁是不会开展骑术课程的,照这么算的话,阿菟可能比她的兄长还要早学习骑马。 当她获知,阿菟还是在李素筠来向她显示骑术这才临时加练后,更觉惊讶了。 要按她说的时间算的话,阿菟简直是活脱脱一个马术天才! 她学骑马,才只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可在她身上已完全看不出一点行动生涩的影子,说她学了三四年,恐怕也有人相信的。 而 在她随同阿菟在马场上跑了两圈后,就见媚娘不知道何时也来到了此地,快马赶了上来,在她的另一侧并驾。 在她下意识地放慢了马速,就成了个三人并行的聊天场合。 除了其中一位参与者的年纪实在有点小之外,画面看起来还是很和谐的。 没有李治在前,弘化公主的许多话也就能说了。 马匹脚下踩着这片洛阳西苑中的草场,头顶的春日暖阳照在人身上,当不必疾驰奔行的时候,倒是久违地让人感到了几分闲适。 又或者,这是因为身在李唐腹地,而不是随时都会面临危险的吐谷浑,才能让她有这种感觉。 “你们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看还是陛下更担心,我会做出什么影响大唐声誉的事情。”弘化再度开口的时候,话中还有几分自嘲。 但将她夹在中间的母女俩都能听得出,她现在的情绪,比起方才突然爆发那会儿,要好上太多了。 她甚至转头调侃道:“他有没有说,要派多少人将我押送回去?” 武媚娘摇了摇头,答道:“他没说这个。他只说,吐火罗国那边他会让人出使,以确定吐蕃和大食的联合是否确有其事。” 若是这一点能被证实,那么吐蕃的威胁性就应该再上一个台阶来看。自然也会随即重视起吐谷浑和吐蕃的战况。 然而弘化听完只撇了撇嘴,“这话是你说的还是他说的?” 她又不是没跟李治相处过,吐谷浑和大唐之间往来的国书也不少,再加上方才的那出交谈,足够让她看出李治到底是个什么脾性的人。 要说他能在皇后的那番劝说之下收回怒气,这点她信。这是一位天子原本就该当有的政治素养。 但要说他还能在跑马两圈的时间里,就连前往吐火罗调查的决定都做出来了…… 呵,这话骗骗没出过长安洛阳的贵女还行,骗她不成。 武媚娘一点也不介意被人揭穿了谎言,“这话是他说的还是我说的没区别,这事情我能做主。” 支援吐谷浑的决定权在李治的手中,但这种无关痛痒的调研,她已有主持的权力。 不管这出调查能不能起到促成合作的效果,但起码,这也是在争取了。 弘化听得出来媚娘这话中的意思,不由将手中的缰绳握紧了几分。 这份从好友这里发出的关切和声援,让她原本混乱的情绪平和了一些。 也或许是因为媚娘此刻的气场和她出口之时的气定神闲,让她也受到了某种感染。 又听武媚娘接着说道:“你也不必觉得我这是在帮吐谷浑。陛下在去年就有意,于吐火罗处建立羁縻都护府,将早年间就逃亡到那里的波斯王子册封为波斯州都督。算是在名义上再对对方做出一番支援。现在也不过是提前再去接洽一番罢了。” 弘化闻言低笑了一声,“行吧,我知道你的意思。” 媚娘既然按照这种方法来说,那就是明摆着不想给她留有心理负担。 她也不多纠结于此事就是了。 比起计较这个,她还不如想想?[(,在回返吐谷浑后,她该如何继续整顿内务,收拢军队,继续和吐蕃周旋。 这才是对她来说直接面对的挑战。 既然大唐暂时不可能对吐谷浑发起支援,除非到了能够腾出手来,或者情况足够危急的时候,那么,她其实也需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在这样的思虑间,她稍有起色的心情又重新低落了下去,甚至在又行出了一段距离后,忽然问道:“媚娘,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将这个问题给问了出来,“我将我的次子和长女都送到帝都为质,陛下能否善待于他们?” 武媚娘顿时语气严肃,“你这话不要随便乱说。” 弘化眸光微垂,“我都说了,只是如果。” 可就算是对弘化公主还没那么了解的李清月,都不难在此时听出,这位初见之时便有一番豁达气场的李唐公主,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分明是有托孤之意的。 因为她身在吐谷浑军中,还并不只是以一个“王后”的身份存在,便根本无法保证,在和吐蕃的对战中安然退出。 那就并不奇怪,她选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而这话中分明还有另外一重意思—— 她不打算放弃争取吐谷浑的地位,就算有了陛下的拒绝,也得继续拼一把。 可事实上,以她李唐公主的身份,她就算是早日退到吐谷浑临近鄯州的地界上,也绝不会有人对她加以责备。 一想到这里,李清月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发热。 于是她忽然转头,用稍显天真而好奇的口吻问道:“弘化姨母,那吐蕃当真有如此厉害?” 弘化公主本还有的几分慷慨悲壮,都被这句话一个打岔给收了回来。 见李清月在马背上挺了挺胸膛,仿佛想要证明自己已有了问询此事的资本,甚至挥了挥拳头,做出了个进攻的手势,弘化公主更觉得,自己要是继续托孤,非得换个安定公主不在的场合才好。 这孩子也太能破坏气氛了。 不过现在,还是先解答她的问题吧。 弘化公主轻咳了一声,答道:“若不算大唐的羁縻之地,吐蕃所占据的地盘,约有大唐的三分之一。虽然无论是人口数量还是经济文化都远逊色于大唐,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兵马确实强盛。” “要只觉得他们是蛮夷之人,那真是要吃大亏的。他们早年间就效仿着大唐的府兵制,分出了军户和民户,还将同一部落的人分在一个千户长手下,以马匹和旗帜区分身份,以便灵活调度。” “不只是提高军户的地位,若是你看到有人的身上穿着虎豹的衣服,那必定是吐蕃军中的勇士,相反,若是你看到有人的头上挂着狐狸尾巴,就代表着他曾经干过狐狸一样胆怯的事情。” 李清月思忖了一番,问道 :“那是不是会有这样的情况,一个被戴上狐狸尾巴的吐蕃小兵,身在军伍之中,恰好左右都是他的同部落亲属,为了让自己洗刷掉这份耻辱,干脆更为奋勇地作战。” 对,这就是吐蕃军中最常见的情况。▇_[(”弘化公主答道,“这法子在大唐看来很是野蛮且滑稽,可偏偏,它就是奏效。” “此外,吐蕃作战之中不禁劫掠,所得的零散东西都能够自己持有,只有土地是归于国家的,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将士随时都处在为自己而拼杀的状态。” 而目前,吐谷浑就是他们的猎物。 在弘化的记忆里,这几年的交手中面对的情况都是很相似的。 吐蕃的前锋部队先行,后面就是他们作为后勤补给的上万牛羊以及押送的老幼,一路行到吐谷浑交界之地,随后在找好的突破口咬上一记。 每一次作战区分出的勇士和懦夫,都会让他们下一次出击的时候变得更为悍勇。 而他们新上任的主将,更是个能将吐蕃军制军团给利用彻底的奇才。 更麻烦的是,吐蕃可以负担起这个远行,不断往前挺进,甚至在攻破了白兰羌后,将此地作为他们的一处中转大营,吐谷浑却不能效仿这一点来做出反击。 吐谷浑的疆土已注定了,他们不具备远征的能力。 李清月听到这里,忍不住回问道:“也就是说,吐谷浑现在该当做的,要么是通过一场足够有威慑力的战事击溃来犯的敌人,让他们遭到重创,不得不放弃这个对手,要么……” “就是用绝对的防守将他们拦截在疆土之外,只要每次都能让他们劫掠所得远逊于消耗,其实也能让他们的优势慢慢被削减,是这个意思吗?” 前者,听起来是有点难做到,但后者好像还有机会。 吐蕃的兵马为了抢到“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奋力作战,可这样的模式也会导致,如果收获一次不如一次,他们就会觉得,自己不必如此发狠地作战,只要确保自己不会被挂上狐狸尾巴就行了。 如若吐谷浑完全转攻为守,一直拖到大唐有余力支援的时候,是不是还有抗住的可能呢? “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弘化公主摇了摇头。 “一来,吐谷浑的地形狭长,注定了能被作为吐蕃进攻位置的关口很多。失去了白兰羌作为前哨之后,就更难以准确判断出来这一点。除非有一位擅长揣摩吐蕃将领心思的大将。” 可问题是,吐谷浑没有。 弘化很有自知之明。她或许在敏锐程度上强于丈夫,却还不能称为一个足够合格的将领。 “二来,吐谷浑内部是有亲近吐蕃势力的,甚至就分散在各处关隘的镇守队伍中,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向着吐蕃透底。” “啊?”李清月疑惑,“这样的人不能在证据确凿后杀了完事吗?” 或者,起码也得将他们撤职查办才行啊。 可从此刻弘化公主无语凝噎的表情中不难确定,她是这么想的, 却没能将其执行下去。 这大概率是因为吐谷浑内部的统筹有些混乱,而作为吐谷浑国主的诺曷钵也下不去狠手。 李清月腹诽,这可不是个合适的坚守态度啊。 她想了想,忽然朝着另一头的武媚娘问道:“阿娘,那要是这么说的话,弘化姨母带不回支援的军队,能不能带回一位有军事经验的大唐官员。他的官职不必有多高,但要能够代为执行这件事情,最好是能多会一点军事防守屏障的制作,协助戍防。” “此外……若是此人还能有团结外邦之人的手段,让人觉得他的处决行动都是合乎情理的,那就更好了。” 李清月这句发问一出,弘化公主也下意识地看向了武媚娘的方向。 这话听起来,很有可行之处啊。 要真能将这个清算吐谷浑内部势力的麻烦交给大唐来办,她也不算是白来一趟。若按照阿菟所说,这个选出来的人还能会军事防御,那么在明面上的理由,就只是他来帮助吐谷浑修筑防御工事。 唯一的问题在于……“大唐有这样的人吗?” 要是真有这种好手,大约官职也不会太低,早就被陛下派遣到其余战线去了吧。 哪来这等好事,能够让吐谷浑来捡这个漏。 但在她几乎不报希望地朝着身边的好友看去时,却见对方的脸上并不是找不出这样一个人的纠结,而是一种……或许该当叫做若有所思的表情。 甚至没让她等候多久,就听武媚娘给出了一个仿佛在梦里才能听到的答案:“可能还真的有。” 这个答案还有下半句,“这个人也能调度得动。” 弘化公主连忙追问,“此人是谁?” 若真有这样一个人,她非得将其请回去供着不可。 武媚娘旋即答道:“西州都督府长史,裴行俭。” 六年前的废王立武之中,裴行俭因为说了武媚娘的坏话,被发配去了西州。 事实证明,彼时武媚娘和李治说及的外放裴行俭好处,真是一点不错。 不像是寻常被外派贬官的官员一般消沉,裴行俭在西州竟混出了如鱼得水之感。 他不仅跟着当时还在西域的苏定方多有往来,又向着他学习了不少作战的知识,用在平息西域的小范围冲突之中,还借着瓦解矛盾的机会,与此地的各族民众打成一片。 若说当年的裴行俭还在年少气盛之时,那么六年后的裴行俭,就已经被打磨出了更为成熟的性格,和显露端倪的军事实力。 或许现在要让他执掌一军后悍然进攻,还有些为难他,可若只是让他协助管理吐谷浑内政,抓出其中的内应,在防御仗中发挥出他的本事—— 那确有可行之处! 武媚娘眸光微动,“我会试试与陛下商议此事。” 具体是否要选裴行俭,又能否调度,都可以讨论一下。 若此事能成,或许真能给吐谷浑争取到一点喘息的机会! - ----- 不过先找上李治的不是武媚娘,而是李清月。 她还穿着那身跑马所穿的衣服,便找上了门。 还上来就问:“阿耶,大唐当真这样缺将领吗?” 李治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只觉女儿像是要给弘化公主再度求情的,希望他能够支援吐谷浑。 但没等他开口发问,他已听见女儿接着说道:“阿娘说,事有权衡利弊、轻重缓急,阿耶能在四面环敌之下坐稳这个位置,已很是不容易了。吐谷浑那头的事情确实不是当务之急,等高丽那头解决了,腾出手来收拾也不迟。我只是……” “只是看您现在又病体未愈,很想为您分忧。我听阿娘说缺将领,觉得阿耶肯定要因此头疼。” 李治立刻收回了本要出口的话,转而笑道:“你想怎么分忧?” 他可以确信自己并未看错,当阿菟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语气同他彼时头风病刚发作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这俨然是一句真心话。 他也该当多谢媚娘,在教养这个过分聪明的孩子之时并未忽略掉这份讲解,起码将他这个拒绝支援的决定给她讲明白了。 下一刻,他便听到女儿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帮您挖掘人才了。您看,我老师,一个文官,都能帮忙顺利征兵调兵,说不定也是个潜在的将领人才。要是——” 她托着下巴思考了好一阵,突然蹦出了个更惊人的后半句来,“要是挖掘不到合适人才的话,那我就努力努力自己上。” 李治咳嗽了一声,努力让自己别因为这个答案笑场。 “自己上什么自己上,我听说你的习武课程进展是不错,但你也不想想你才几岁。” “做人要有梦想的。”李清月念叨,“又不是没有先例。” 平阳昭公主不就是个先例吗? 李治很觉没办法。 但想想他年少的时候其实也有过这等亲自征战的梦想,又觉得女儿会有这样的想法一点也不奇怪。 反正,等到年纪再大一些,总会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又做不得了。 “阿耶,您还没回答我最开始的那个问题呢。”李清月再度开口,打断了李治的教育大计构想。 “我只是在想怎么回答你。”李治答道。 这个问题确实不太好回答。 说将领少吧,多少有点像是在女儿面前露怯,对于一个还在病中的天子来说,绝不会是他的选择。 于是他缓缓开口,说道:“大唐不是缺将领。” 这话看似与他不肯支援吐谷浑的指令有悖,实则不是。 起码在李治的认知中,这是同一套想法。 他麾下可堪调度的将领其实还有,比如出自铁勒的契苾何力,就完全可以从东边进攻高丽的战线上调度回返。 比如在平定西突厥战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和其族兄阿史那步真,其实也都能投入到临近的战事中。 再比如说英国公李勣,虽然年纪稍长了些,但他毕竟还能行得动路,带得动兵,在领兵作战的经验上也非寻常人等可比。 可是—— 契苾何力以及阿史那弥射这样的将领,终究还是外族。 李治或许会如同当年在万年宫中的表现一般,并不因贺鲁的反叛而对他们持有偏见,甚至仍旧将他们投入战场之中,却不会令他们完全独领战线,对战边境大敌。 因为李治无法保证,他们不会在巨大的边境利益面前,成为第二个阿史那贺鲁。 相较之下,他们更大的作用,是在突破战线中的冲杀和战后的招抚。 而对于英国公这样的老将军,若是将他派遣出去做个战事的扫尾还好说,真要将这样一位支持者派遣到青海湖这等高原环境里,李治自己都于心不忍。 迎着女儿好奇的目光,李治说出了他的后半句答案: “大唐缺的,是属于自己的,年轻的,且能独当一面的将领。”! 第 86 章 086(一更) 那是一块木制的箭靶。 放在距离人二十步远的位置。 站在箭靶后的孩子看起来也就十岁上下,略不到五尺的身高,持着一把专门为孩童打造的短弓站在那里。 一枚玉韘套在她的拇指之上,经由配套的绳索绑在腕部。 当她张弓搭箭的时候,那弓弦便借助着玉韘弯钩的带动和指腹的拉扯往后而去。 直到弦张如弯月,上头的那支木杆铁头长箭对准了箭靶。 夏日的微风在靶场上徐徐吹过,将持弓箭之人鬓边的头发吹起,有其中的一缕还吹到了她的眼睛边上。 但她好像浑然未觉,并没有露出任何一点异样的表情。 那双紧紧盯着箭矢前端和箭靶的眼睛里,已带上了一抹锐利的锋芒。 突然之间,她手中的弓弦一松,箭矢自风中穿过,宛如一道流光直扑箭靶而去。 只听得一声“咄”响,箭矢就已牢牢扎在了箭靶上。 还正中那靶心! 别看这箭靶的距离还不算远,可对于接触到弓箭时间还不长的李清月来说,已是个不小的长进了。 李清月顿时跳了起来,甚至当即转身,朝着后方不远处站着的两人挥了挥手。 或者说……是挥了挥她手中的短弓。 “阿耶阿娘,你们看到了吗?” 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雀跃,“我射中啦!” “看到了看到了。”武媚娘也顺势朝着她招了招手,“你当心着点,别让弓弦割伤自己的手。” 见李清月朝着她点头,像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武媚娘这才放心地继续往前走去。 只是当女儿已不在她的视线之中后,她还是不由朝着身边之人嗔怪了一句,“您不该跟她说这样的话。” 什么话? 自然是那句“大唐还缺属于自己的,年轻的,且能独当一面的将领”。 可李治哪里会想到,李清月跑来问这句话本就是别有所图,甚至在弘化公主求援失败的现实面前,更为确信自己想要加快脚步的计划没什么错,这才朝着他发出了这样一个具有诱导性的问题。 而李治,他是真觉得那句话既不显得敷衍,又能将自己的形象挽回一下。 至于阿菟说的什么,想要给父亲分忧,找到这样的将领,李治反正是权当她在开玩笑的。又或者,这最多能够算是小孩子的孝心。 哪知道…… 唉。 吐谷浑那边的情况,在媚娘提出了调度西州都督府长史裴行俭前去的建议后,最终被敲定了。 李唐暂时分不出人手来支援,这一点在朝堂上的意见很统一。不仅是将领不足,物资也不支持远上青海,和打“游击战”的吐蕃相持。 相比之下,派遣出一名有本事的官员协助吐谷浑作战,在必要的时候负责斩杀吐谷浑族中叛将,更符合大唐的利益。 裴行俭也确实是个合适 的人选。 李治将其改任兰州都督府长史,又另加了个名号,叫做“吐谷浑督军镇抚”。他要履行的是何种职务,在这个官职名字中已表现得很明显了。 结果李治随即就听到小女儿问起了裴行俭的年龄。 当听到他当年的“年少气盛”是三十多岁的“年少”,现在都已满了四十岁后,发出了一句感慨,“不年轻了呀”。 然后又听她向着母亲问起了大唐近来表现出色的年轻官员,一问之下又发觉,居然没有一个能独当一面的。 这可好了,正该按照她之前的话做下去! 找不到人怎么办?本着要为阿耶分忧的想法,那就努力努力自己上吧! 别人说这种话,可能经历过几次挫折,也就差不多能确定,自己不是干这件事的料了。 可李治的这个女儿不一样啊。 早几年间就已展现出的聪慧,让她在分析起局势的时候还挺头头是道的。按照武媚娘和李治所说,那个启用裴行俭的想法,还得算是得到了阿菟的提示。 再看她自己的实际表现好了。 若说此前的演练武艺,已经能让人看出她的体质拔群,像是真能练出点东西,那么在她陆续进行了骑马和射箭的学习后,这个长进的速度就更不是寻常孩童能有的。 她是认真地要来一出“我行我上”! 李治都看得有点震惊。 尤其是当他自己还在康复进程之中,女儿却已经开始督促自己往武将方向成长的情况下,他很难不生出几分微妙的无言情绪。 在听到那句怪责后,他还下意识地回道:“可她真有这样的天赋……” 纵容她练练也无妨吧。 等等!他不该这么说。 李治的脑中也忽然灵光一闪,“不对啊媚娘,昨天我经过这里的时候还看到你在她后头,帮着她一起矫正射箭的姿势。” 要是她真觉得女儿这个年纪不应该练习羿射之术,那根本不必等到今日来跟他说这一句,前阵子就能拦下了。 可她分明是让女儿在母亲这里得到了一番鼓励,以至于对此更是抱有了更大的热忱。 现在纯属就是将这个责任推卸到他的身上。 不能因为他现在的眼神还有点不好使,就当他瞎吧! 要知道,他近日的恢复还算不错的,前几日还在与朝臣商议,等在洛阳度过这段苦夏时日,他便能够回到长安去了。 武媚娘侧过头来,带着几分打趣的语气问道:“可您说说看,这算不算是被您怂恿出来的吧。” “您知道吗?之前因为刘仁轨被指派去征兵离开洛阳的缘故,我向您给阿菟求了个恩典,让她能在弘文馆中听课。结果她可倒好,自弘化携圣旨回返吐谷浑后的两个多月里,课恐怕是没怎么听的,光顾着在那里找书看了。” 李治疑惑,“看书不是好事吗?” 武媚娘忍笑,“那也得看看她看的是什么书吧。她从弘文馆中翻 出了一本书,叫做《六军镜》。” 李治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头疼。 六军镜这个名字听起来还挺文艺,但带了个“军”字,总还是和行军打仗有关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相关。 因为这是十二年前过世的唐初名将李靖写下的一本兵书。 更有意思的是,几乎在同时,比阿菟大上一岁多的太子也同样展现出了其聪明才智,在东宫佐官的协助下,收集古今文集,修编《瑶山玉彩》一书。 他都不知道是应该感慨女儿的孝心可嘉,还是应该感慨,她竟是真同太子完全形成了一文一武的对照组,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做出点其他的应对。 却又已听武媚娘说道:“其实方今这样也挺好的,阿菟是陛下的女儿,合该有此资格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陛下不也喜欢看到她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吗?” “何况打从她多在人前露面以来,每次都是在为陛下分忧的。” 洛水修桥,促成了玄奘法师提出管教考核僧侣的建议,让李治在抬举佛教的同时予以打压,有了配套的手段。 她往蜀中去寻孙思邈,既让李旭轮的出生可无后顾之忧,又让这进而成立的东都尚药局为李治的头风病服务。 她将一批西域商人请到洛阳来,既是为了帮母亲一起发展洛阳,又何尝不是在为彼时的献俘大会服务。 要不是此事不适合告知于李治,武媚娘甚至还能说,那改元的吉兆还是出自女儿之手呢。 李治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可再一品味,“媚娘,你这可不只是在说不必拘着阿菟的行动,总归是我教唆的,也是在劝我别因为女儿行动迥异于旁人,便不喜欢她了吧。” 武媚娘但笑不语。 她确实是有这个意思,不过这种话就不用揭穿了。 反正她说的都只是事实而已。 李清月也正如武媚娘所说的那样,在练习完了今天的射箭之后收拾好了东西,继续回到了弘文馆中的书局,翻阅那本没看完的军事著作。 只是今日的情况,比起之前的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了。 她坐在书架的下头,因怎么说还是个小孩子的缘故,若不走到她这一格来,几乎瞧不见这里还有个人。 以至于当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经过的时候,这两道声音的主人就没发现她的存在,而是顾自交谈。 两人一开口,李清月便发现,那还是两个熟人呢。 洛水造桥那会儿的熟人。 一个是清河崔氏的崔元综,一个是河东裴氏的裴炎。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后脚的功夫入学的弘文馆,加上在那造桥立碑之事上想要为家族争个先后,明明跟其他同僚相处的都不差,就是跟对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但要李清月看来,这两人估计也是觉得其他人不够资格跟他们争。 所谓世家天才的高傲,莫过于如此了。 之前有一次见到这两人,就听他们在争论关于科 举的事情,这才有了她跟母亲提及“进士及第”,而后有了那一番探讨科举如何改进的交谈。 这一次的话题就更有意思了。 他们在说,如何培养一个合格的将军。 李清月顿时就竖起了耳朵。 崔元综的同宗崔知温,正在和刘仁轨一道募兵。六月之末,他们就要动身渡海,从百济一路支援唐军攻伐高丽。 裴炎的同宗,自然是同样出自河东裴氏的裴行俭了。此时的圣旨早已抵达西州,以李清月估计的话,他人应该已经在吐谷浑了。 这就给了这两人争论的话题。 别看裴炎其实对于先他一步踏入仕途的裴行俭有些妒忌,但在外人面前,河东裴氏各房都是一个整体,不必分出个内外亲疏。 裴行俭得到的这份委任,在他看来,也算是给家族增光添彩。 正因为如此,当崔元综这家伙用严肃古板的面色,说出那等刻薄的话来后,裴炎毫不犹豫地还击了回去。 “你说这是陛下对他当年的不敬再施一道惩戒,可要我说,这分明是要给他以历练打磨的机会。” “几乎手中没有折冲府兵的情况下打磨长进?”崔元综冷笑了一声,“就算真要说什么栽培将领,也得是那等有兵有将的实地硬战吧。不过是让他去试一试而已。” 哪是正儿八经的将领待遇。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旁边冒出了个声音,“什么是有兵有将的实地硬战?” 崔元综闻声回头,惊见问出这个问题的竟是安定公主。 她正与他们两人隔着个书架站着,自缝隙中露出一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 崔元综自信这番谈话就算是传到陛下的耳中,也不至于有什么问题,毕竟这阵子的重心确实是东北边境,陛下希望借此扬威、达成先帝夙愿的想法,总是清楚明白的。 所以这话他能说。 他便回答道:“便如那高丽之战,邢国公领袖诸将,发府兵合计十余万之众,这才叫一场真正的战事。也不知经由这一战,能为我大唐再栽培出多少股肱之臣。”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面上似有几分喜色,当即朗声应道:“你说得不错,此战乃是我方有备而去,必定能赢,还能出不少经历过大战的将领。” 这话说完,崔元综还听到她又嘀咕了一句,“我老师也在那儿呢。” 那她可不得更希望那头的战场诸事顺遂,将领得利吗? 崔元综顿觉自己说了句再合适不过的话,还算是和这位公主打好了关系。 可他不知道的是,当他和裴炎从李清月的面前消失后,这位小公主竟直接将《六军镜》一书揣在了怀中,脚步匆匆地赶回了寝宫。 澄心刚出来迎接她,就听到她说道:“去收拾行装,我们去河南道找老师。” “啊?”澄心忽然听到这样的一句,人都要傻了。 偏偏李清月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一句何其震撼的话,一边自己也已朝 着殿中走去,一边低声将今日听到的崔元综和裴炎的对谈说了出来。 “可是……”澄心顿时就急了,您不能这么干啊!之前往蜀中去,还只是求医,现在去河南道,那却是想要上战场,这两者的意义完全不同了。?_[(” “再说了,皇后殿下不是让您在弘文馆中好好进学吗?您刚拿到准许入内的信物之时还说,要在其中多看看有没有合用的人才,也好招募到您面前,丰富一下伴读的人数。” 怎么就忽然冒出这等想法了。 这还真不是澄心没胆子,毕竟她连协助李清月伪造神迹吉兆的事情都干了,分明没那么胆小。 她只是觉得,小公主的年纪终究还是太小了! 然而她已听到李清月沉声答道:“弘文馆?我倒是真想在其中挑挑拣拣,有人给我这个机会吗?” “我要是没有实绩在手,就算身在弘文馆中,别人也未必当我是个公主,说不定只当我是个借书的。” 就像崔元综答话的时候,或许也没真将她当做一个平级交流的人。 澄心闻言不由一愣。 这话说得直白,但又何尝不是个现实。 太子未必就有小公主聪明,可他有伴读二十人,有东宫上下属官几十人,陪同他一起编纂文集,小公主却什么都要自己去争。 别看陛下对安定公主的态度,和宣城公主其实已经形成了鲜明至极的区分,但一对比太子李弘,那同样是一种难以逾越的差距。 李清月见她顿住了脚步,干脆将人一拉,继续说道:“别多想了,等明日我们往邙山那处宅邸走一趟,然后就去找老师会合。” 要知道,再不走,就赶不上大军渡海的船只了! 正好崔元综的那句话给了她出发的契机,她连自己找理由都省了。 好事啊! 而且蹭顺风车这种事情,做了第一次之后就不会介意干第二次。 嗯……还能让阿娘少担心一点是吧? “愣着干嘛呀。” 澄心终于回过了神来,可这一刻,在小公主灼灼的目光中,她竟鬼使神差地忘记了继续劝阻公主不能出行,反而跟着她一道走到了衣柜前头。 甚至问出了一句:“公主,这么说的话,咱们是不是还得带冬衣啊?” “那不用。”李清月坦然地答道,“有一批早就被我偷偷塞到老师的车上去了。” 澄心瞪大了眼睛:“……?” 等等!难道小公主不是因为弘化公主求援的事情,也不是因为那句“非实地硬战不可”才想要去边地的吗? 要这么说的话,按照时间推断,该当再往前推一推,那就是……因为洛阳则天门上的那出献俘大会。 她这会儿又开始觉得,自己刚才是不是被小公主的一番话给骗了。 奈何她已上了贼船,也不像是能跳下去的。 李清月却好像是将她的傻眼完全曲解成了另外的意思,还补充了一句:“你放心吧,老师应该不会把我的心意给丢了。” 刘仁轨征兵完毕的时候已入春夏季节,那些冬衣都已派不上用场了。 可人人都知道,那是安定公主给老师的心意,他渡海作战也必然要经历北地寒冬,将其随同其余军资一并带上,并没什么问题。 但对于李清月来说,这却是让她出行更不容易被人发现的一个必要条件了。 若是真把那些给漏了,到时候再添置也成,总不至于把她冻死。 要是侥幸没被丢,往后有人问起来,她就说冬衣是自己后带去的,不是塞在刘仁轨的行装之中的,总有说法可以糊弄,反正也没人看到她是怎么跑走的。 李清月拍了拍澄心的肩膀,“哎呀别想衣服的事情了,一会儿你收拾完了东西,再去太史局帮我取一件之前请太史令做的东西。至于我……” 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我给阿娘和阿耶都留一封书信,免得让人担心!”! 第 87 章 087(二更) 澄心从来没有觉得哪个夜晚有这么难熬。 她在公主的床前搬了个矮榻躺着。 其他宫人都已先被她赶在了外头,免得听到此地的谈话。反正她们也不是没见过公主对她格外特殊,加上小公主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便并未奇怪于这一点。 另一头的卓云也睡不着,正坐在窗边的月光里“欣赏”她的那把宝石弯刀。 但大概,任谁听到这等公主想要远游加入战场的想法,都没法沉稳下来吧。 卓云侧着耳朵听着那头的动静,就听到澄心低声说道: “公主说的行装都已经收拾完了,只拿了便于行动的衣服,出行的钱财都专门分装在了不同的地方。” 澄心是负责管钱的,想到在与刘仁轨见面前,她们还有一段路需要走,便觉压力不小。 所幸的是,从洛阳到刘仁轨所在的河南道青州折冲府,有相当长的一段水路可走,沿途之间所需的时间不长,总不至于担惊受怕太久。 李清月应道:“我相信你的本事。到时候我们往东一点走后再找航船走,免得洛阳周遭有人会将我们给认出来,否则船没走多远,消息就被上报了,那就不妙了。” 澄心很想说,公主您为何对于偷跑如此之熟练,但最后也没将这个问题给问出来。 只是继续说道:“太史局那边我也为您去将东西取回来了,太史令说,您要的罗盘他还只是做出了个雏形,那东西现在包裹得严严实实,就算寄送到您老师那边沿路颠簸,也不会弄坏。” “正好刘公要渡海前往熊津都督府,沿途能装载上船测试一二。若是使用之中诸事妥当,也就能上报于陛下了,到时候自然是公主的首功。” 但李淳风大概怎么都想不到,安定公主压根就不是要将这个海航、甚至是陆上的利器让人赶在刘仁轨出海之前寄送给他,让他在远航中趁机测试一二,而是要自己亲自将其送到他的手中,为她自己的安全再添一项保障。 可惜李淳风沉浸在天文术数之中,对于李清月的计划还是少了几分洞察,以至于被澄心安全地领走了这个重要物品。 “卓云!”李清月朝着就差开始磨刀的阿史那卓云喊了一声。 听她作出了回应,便继续说道:“这个罗盘交给你看管了,别把它当武器抡出去就行。” 卓云原本还紧绷着脸,感觉自己行将赶赴刑场,突然就没忍住笑了出来,“公主,您对我到底有什么错误的认知!” 她是这种人吗? 李清月答道:“我这是对你委以重任之后的附加提醒。” 这也确实该当说是委以重任了。 大唐此时的海航还只能通过观望日月星辰的位置来大致测算位置,司南这样的东西又在精确性上差了不少,也不适合用于海上,这尊罗盘正是李清月确保自己不会在海上迷路的兜底之物,可不能在路上就给弄坏了。 澄心好笑地问道:“那您为何不多带几个 关系亲近的下属呢?” 虽说唐璿还在梁州当差,目标在今年发动起一部分梁州百姓来种地,王勃年少,不适合跟着一并走,那么……卢照邻其实是可以一起前往河南道的吧? “不瞒您说,我今日从太史局回来的路上,就先后遇到了宣城公主和卢升之,要不是二人都没对我为何手持此物发问,我都担心我会在言行中暴露端倪。” 李清月摇了摇头,“对他们来说,都是不知道我的计划更好。” 安定公主是瞒着他们忽然决定出行的,才能让他们免于被问责。 毕竟,在王勃和卢照邻的后头都还有着家族。 李清月虽然打定了主意要抓住这个机会继续学习战场知识,也借此验证自己的猜测,抓住更多的主动权,但跟随她一并前去的人能否也收获到对应的好处,她并不敢做出个保证。 与其如此,还不如先少带一点人。 对李素筠也是同样的。对她来说,不知道反而是一种保护。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真的就只要带着两个人横穿小半个唐朝,去跟刘仁轨碰面。 对于洛阳之外的治安,真不能有过高的期待。所以……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见澄心用近乎于梦呓一般的声音说道:“公主,我在被选在您身边服侍的时候,真没想过还能有这样的一天。” 李清月收回了发散出去的思绪看向了眼前。 她听得明白,澄心这话,没有应付的意思。 她说的不是“没想到”还能看到昭仪成为皇后,公主从幼年成长到如今,而是她行将再做出一番改变,从此前的小心谨慎,变成随同公主一并叛逆。 可在她快速做出了决定,不将公主出走之事告知于旁人的时候,她可能已将有些问题给想通了。 比如说,李清月身为公主,却为何要做出这等危险的举动。 因为她不想做第二个明明被允诺了东西却被丢在边角的临川公主,哪怕有着皇后的扶持让她写出了庆贺乐章,也已错过了对她来说更为宝贵的三十年。 她也不想做第二个弘化公主,先要经历身不由己的和亲,从长安去往那荒凉的西域边陲,后要为吐谷浑的存亡和大唐的利益抛弃脸面来求援。就算有皇后和公主为她出主意,也说服陛下派出了裴行俭,她也依然处在危险边缘,从头到尾都写满了命途多舛。 她也理所当然地不希望,她和阿娘会成为那个落入被动、身不由己的一方。 那她就不能去走别人为她安排好的道路。 就像……澄心她也不能再走一个罪臣之女出身的宫人本该去走的路。 李清月问道:“那你觉得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澄心没有马上回答。 在已经熄灭了烛火的殿内,她其实看不见小公主问出这话的眼神,不知道那和当日嘉陵江上的有无区别。 但她刚好看到了一道光。 那是如水的月光先投在了卓云的刀上 ,而后经由刀锋的反照,落在殿中屋顶的横梁之上。 这一道被拉长的刀光似乎少了几分冷意,却依然像是要将这长夜给劈开成两半,也竟是在依稀间给出了一个答案。 ⒓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只是还没等澄心作答,阿史那卓云就突然插话说道:“这有什么好还是不好的,不往边地走一走,永远没机会如公主当时所说的那样成为一名将领。能去的话自然是要去的。” 她这话说得一点不带犹豫,仿佛全然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思考。 她甚至还紧跟着感慨了一句:“要说当时由公主送别的薛将军也算很有远见了,他说公主也有机会往边地出征的,如今虽然兑现的方式奇怪了一点,但也算他猜中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声音稍微低下去了一点。 在这一刻,哪怕光线昏暗,她也能依稀辨认出来,小公主和澄心好像都在看她。 “……我有说错吗?可惜薛将军又被调往西部战线了,要不然说不定还能看到公主第一次去往前线的表现呢。” 她是真的既觉忐忑又觉得兴奋的。 毕竟,对于卓云这个突厥出身的人来说,小公主这个出行的年纪根本不算问题。 反倒是她这个远行的决策,正给了卓云以一个潜在的机会。 这个机会对她的兄长阿史那道真来说,可能没那么要紧,对她来说,却可能是她在当打之年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我不是觉得你说错了,”澄心已不觉心中一松,甚至在回话间有了几分笑意,“我是在想,是不是又要将公主做出这个计划的时间往前推一推了。” 卓云这话一出,她更可以确定,自己是被坑上贼船了。 但能怎么办呢? 小公主都用被子盖住脑袋,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了。 那么她也该赶紧养精蓄锐,以备明日的……叛逆了。 ------ 大概是因为要做一番大事,她们起得尤其早。 天还蒙蒙亮,澄心就看到小公主飞快地穿上了一身平日出宫走访的衣服。 这打扮在她这里并不少见,若是让与她相熟的人看见,大概也只会觉得,她今日是有个出行的计划。 很好理解,那东都尚药局和她在邙山下买的住宅都在皇城之外。 但她今日的目的地可要比那两处远上太多了。 在洗漱完毕,用过了早膳后,李清月小心地将两封信在桌案上放好,又怕洒扫的宫女第一时间将其发现,干脆将自己摘抄兵书的笔记压在了上头,只露出了信封的半个边角,这才招呼着澄心和卓云一并出宫去。 和殿外的其余宫人所说,便是她打算往邙山那头走一趟,若是遇到事情耽搁了,就在那头暂住一晚。 如果皇后问起的话,她们这么说就是。 这还真能糊弄得过去,毕竟,在弄出那见龙吉兆的时候,李清月就曾经在那里给阿娘演示过“烟雾弹”的效果。 别人或许不知道, 武媚娘却一定知道,那里对李清月来说就是个神奇道具出产地。 可这一次的情况有些不同。 当李清月将马车在这处宅邸外停下的时候??[,这个炸炉研究基地已经基本被清空了,刘神威和此地的几名下属一并行将登上另外的一辆马车。 眼见公主抵达,他连忙快步赶了过来,交代道:“公主,这边都已准备妥当了。” “好!”李清月赞道:“一会儿L你们便启程动身前往蜀中。你与段长史打过交道,这次再去应当不难,将这封信交给他。接下来你就先待在那边。” “你的研究方向不需要我再多把关了,就是调整各种原料的配比,让炸药的爆破效果更好,正好那边也有矿山给你试验。” 段宝元在上呈吉兆的奏表后得到了不少嘉奖,其中大多是以对益州都督府的财政支出形式给出的,要在底下再养个炸炉团队压力不大。 反正李清月不希望看到,因为自己前往边境,让这里的研发事业出现停滞。 “你们四个,”李清月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四人指去,“跟着我一起走。” 这四人之中,其中的两个是原本李清月买下来给刘神威这头的护院打手,正好在路上给她当保镖,另外两个,则是从东都尚药局那边分派到刘神威这边学习的医者。 至于到底学习的是正儿L八经的医学,还是炸药学,这个事情大概说不太清楚,总之现在,他们要先被安定公主征用一下当做军医。 正好这四人都是孤身一人,不必担心长时间离开洛阳,会有什么额外的麻烦。 李清月又回头朝着洛阳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未再多迟疑,“走吧,我们没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东行到郑州后尽快找地方登船。” 她的旅程也该当开始了! 所幸她的那匹青海骢早就已经被送给了刘仁轨,以至于她并不需要担心宝马登船的问题。 看看她多有先见之明。 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运气不错,今日的李治忽然兴起,打算往西苑之中的合璧宫走一趟,将宫中的不少人也给一并带走了,免于有人找上门来。 李治在让人问询了安定公主的所在后,也并未在意于这个出宫去玩的答案,只当她恰好错过了这个出行机会。 反正,虽说位处西苑的合璧宫建成时间不长,阿菟是已经先去过的。 反倒是他那年纪最小的儿L子李旭轮还没去过。 想想他明明是洛州牧却还没好好看一看这洛州风物,李治便领着他一道将合璧宫内外都走了一遍。 在次日回返的时候,或许是因未有公务缠身,加之入夏后几乎病症全消,李治重新踏足这洛阳宫时,竟并未觉得带着那两三岁的小儿L子有何疲累之处,反而很有一番神清气爽。 可这样的心情松快并未持续多久,只因当夜幕降临之时,他便看到皇后匆匆找到了他,开口竟是一句:“陛下,阿菟不见了!” 李治都懵了一下。 他脱口而出:“什么叫做阿菟不见了?” 武媚娘着急地答道:“昨日阿菟让人说,她要往城外走一趟,原本我觉得没甚大碍,可到了晚间还没回返,我便觉得不太对了。于是让人往城外走了一趟。却发现,何止是她人不在那里,那间院子都空了。” 要不是她曾经亲自去过,她险些以为是自己找错了地方。 但显然并不是! 她语气愈发急促,“孙神医那边也没有人,她也没在我阿娘那里,您说会不会……” 会不会是出事了。 可这洛阳城中,哪里有人胆敢对公主动手呢! 李治刚想宽慰媚娘不要自己吓着自己,却忽然有一个声音抢先一步在他前头喊道:“皇后殿下——我们在公主的桌上发现了两封信。” 那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很快,说话的宫人也出现在了他们视线的不远处。 武媚娘忙道:“将信拿过来。” 女儿L有了消息,让她不由目光一亮,可与此同时,她也忽然有了一种愈发不妙的预感,总觉得自己早前的某个直觉猜测可能要成真了。 当这两封信被拿到二人面前的时候,武媚娘更觉如此。 谁让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两个信封之上字迹端正地写着“给阿耶”和“给阿娘”的字样,还在上头各自画了个笑脸,绝不可能是在仓促之间完成的。 这是两封有备而来的信。 她伸出手,将信封依次拆开,而后为了便于,将那两张信纸并排放在了桌案之上。 李治打眼扫过去就发觉,这两封信的内容其实大同小异,只是在皇后的那封信上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的交代以及托付,但最要紧的内容是完全一致的,以至于当其被放在一处的时候,好像有了双倍的震撼。 李清月在信中写道,她很遗憾于大唐没能有接续上场的年轻将领,又看到阿耶生病,兄长的身体也不好,更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健康且聪明的孩子,需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她虽然是个公主,但公主怎么了? 弘化公主都可以为守住大唐丝绸之路要塞而战,文成公主可以忍辱负重身在吐蕃,那她又怎么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为父亲分忧解难呢?当然可以! 可是她近来学习兵法、骑术、箭术,依然觉得自己的成长很是缓慢。所幸,她听到了弘文馆中两位学子的指点,原来要到东边战场上亲自经历战事,才能成长成一个合格的将军。 正因为如此,她决定前去寻找老师实地进学,以便早日成长到能为阿耶分忧解难的程度。 只是想到她这个决定恐怕不会得到准许,她不得不瞒着父母瞒着兄弟姐妹,瞒着伴读和宫女,选择偷偷跑路。 不过…… 不用担心她在和刘仁轨碰面之前的安全,因为算上阿史那卓云,她足足带了五个侍从! 也不用担心她在渡海之时会遇到什么船只失航的情况,她之前开动脑筋,向太史局那边定制了一件航行所 用的利器。那原本是要让人送去给刘仁轨的,现在也被她给一并带走了。 至于路上生病、晕船这种事情,她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来她的身体很好,二来她也带了医者随行。 等她到达河南道后,她就会往洛阳送一封信回来的。 可惜,她大概要偷偷上船,免得被刘仁轨赶回来,那么这封信上大概没法有刘仁轨的证明了。但是没关系,等她到了百济后,会努力在军报中表达对阿耶阿娘的关怀。 对了,在她远赴边地期间,让她的伴读都先去弘文馆念书吧。这里的人说话精辟,不拿她当小孩,她可喜欢这里了,希望她的伴读也能在其中学到一点东西。 也希望她很快就能给阿耶阿娘带来好消息。 …… 李治眼前一黑。 明明刚才还是媚娘因寻人而紧张,握住他的那只手还有点颤抖,现在却成了他被托了一把。 “陛下,陛下!” 李治恍惚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竟已在无意识之间反握住了皇后的手。 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从齿缝之间挤出了一句话:“媚娘,我觉得我没头晕到犯糊涂了对吧?” 若是没有的话,他怎么会看到女儿L直接留书出走了呢? 哪个李唐公主能干出这等离奇的操作! 她才只有八岁啊。 在他感慨万千的时候,李治的目光也一点一点地从面前的信上转移到了媚娘的脸上,发觉她的神情里同样写满了无奈与担忧,而在此之外,还有一种“又来一次”的熟悉,这让他顿时意识到—— 啊,是了,这不是阿菟第一次干出这种事情。 她上一次干出这事情的时候年纪更小,才只有五岁。 相比之下这次还长高了不少,甚至在出行之前就学会了骑马。 与此同时,他好像也从武媚娘的眼神中看出了另外的一层意思—— 您还问什么呢?这和您这位陛下关系不小啊。 又或者,这仅仅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作祟,才生出了这种想法,而并不是媚娘在责怪于他。 起码在他看来,以那信上的种种言语所说,他可能也真的一点都不无辜。 若说上一次的行动是因为她为母亲的安危担忧,那么这一次,则是因为阿菟将父亲的话记得清楚,觉得真得将自己培养成个独当一面的将才,这才毫不犹豫地跑了出去,决定去从实战中找到答案。 这个原因,不知让人该当夸奖她的孝顺,还是该当说,她真应该记住自己到底只有几岁的。 李治叹了口气。 “迟了将近两天才发现,人恐怕是已经追不上了……也不知道让人尽快前往河南府通知刘仁轨,能不能在那头出发之前将人给拦下来。” 虽然这个可能性有点小,但总得先去试一试。只希望刘仁轨没有恰好出海吧。 而在此之外,李治心中急转,觉得自己还得做一件事。 在心中他可以那么想,但对外,他绝不能承认在这件事情上他需要担负起主要责任。 公主跟着老师一并出征学习,其实说得通,但若说这是因为陛下提及大唐无将,那就不妥了。 眼见女儿L信中诚挚言语,李治一面觉得她真是好一个麻烦精,一面也舍不得对她做出问责,起码不能动她的伴读和宫女。 所以,无论能否及时将安定带回来,总得先找个“替罪羊”的! “来人!”李治忽然扬声说道:“去把那两个讨论如何培养将领的混账给我找来!” 他倒是要看看,这两人这么懂栽培良将之道,自己能是个什么水准!! 第 88 章 088(一更) “谁在背后念叨我。”李清月打了个喷嚏,揉了揉自己的脸。 此时还是夏日天气,哪有那么容易在出行中感冒。 她自昨日早晨从洛阳出发,一路行到了郑州境内,在下属的扮演之下变成了一家三口带四个护卫的组合,蹭了商队东行的船出发。 大河自郑州往青州的这一段,或者说是中后半段,途经济北平原,直到渤海之滨的千乘,自东汉之初王景治河到如今,已有将近六百年不曾有改道之祸了。 滹沱河都比黄河的这一段暴躁。 这才是为何她胆敢走这条水路去找老师。 此时又恰好不在夏日雨季,河道之上可见商队往来船只频频。 李清月怎么想都觉得,论起经验来自然是他们丰富。既然他们都觉得现在适合出行,总不会有错的。 她刚想到这里,就听到澄心小声答道:“应当是陛下和皇后在想您吧。” 李清月闻声朝着客舱外看了一眼,就见到了一片暮色铺满大河的景象。 啊,到她出发的第二日傍晚了。 按照她所制定的跑路计划,这已是她最多能够隐瞒到的时候。 洛阳宫中的人应当已经发现了她留下的书信。 先斩后奏这种事情在当事人这里做起来挺爽,尤其是李清月知道自己的年纪并不能按照寻常的小孩子来界定,便不怵于这样的出行,但对阿娘来说,肯定还是会放心不下的。 她毕竟还是年纪太小了。 这么一想她是真的有点心虚。 但她写归写的什么要孝顺父亲,为他缺少将领这件事情排忧解难,实际上的目标是什么,她相信阿娘能猜得到。 当这出偷跑离开洛阳还发生在弘化公主求援的事情之后,阿娘应该更能理解,她到底是抱有一种什么心情踏上的旅程。 她所选择的也不是更为局势莫测的西域,而是由刘仁轨主持募集兵将的东路,在危险性上小得多。 再加上,当年她能说出那个“雨”字预警,说不定就还能做出其他的神异举动。 应当能……能稍微放一点心吧。 李清月不太确定地想到。 没事,等抵达了青州她就尽快给洛阳去信。五个侍卫不保险,刘仁轨这边的四五万人总是有保障的! 至于阿耶的头风病会不会因为她这个出走而重新发作? 她都已经那么“孝顺”了,就差没将她是“为李唐之稳定而出征”这种话给写在信中,他就忍忍吧。 再若说有人要念叨她的话,大概就是那两个倒霉的背锅侠了。 可李清月怎么想都觉得,这对于那两位来说,说不定也是个大展身手的机会。 前提是,他们两个人确实有真才实学。 如果说此前李治只当他们是洛水修桥的出钱冤大头,不到他们能过五品官的分水岭,恐怕都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那么现在,他们就有面见天子陈词抱 负的机会了。 这是多么令人惊喜的好事啊。 崔元综甚至在接到这条面圣旨意后直接惊得跳了起来。 别看李清月没将自己是听了这家伙的怂恿给写在信中,以李治的能力?_[(,要想查到近来到底是谁和公主有过交谈,真是再容易不过的。 正因为如此,消息传到崔元综面前的时候,已不是什么问询,而是确定,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我没听错?”崔元综的表情已经石化在了当场。 传旨的郎官和崔知温做过同僚,也依稀记得崔元综是同崔知温一并来的洛阳,随后又小声提点了两句,免得他在殿前失仪,丢了清河崔氏的脸面。 可这份提前的告知,对于崔元综来说也实在是太晚了。 “没听错,赶紧走吧,陛下还要问你话呢。” 崔元综顿时意识到,他说出的那句话是没有撤回去的机会了,该造成的结果也已经造成,他只能接受随后的挑战。 但为什么啊! 他这人说话里确有几l分世家贵族的傲慢,却也至多是在和亲近之人交谈的时候,才会在话中有些百无禁忌,再便是同裴炎争个高低时有些出言不逊,却从未想过他真能如崔知温当日所说,要在说话不当上惹来麻烦。 安定公主因为他的言论,觉得有必要去寻老师,在实际作战中进学?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一位年仅八岁的小公主竟能做出这等举动来,也将他给拉入了泥潭。 偏偏事已发生,他就算是再想什么将功折罪之法,不仅于事无补,还看起来少了几l分临事应变的本事。 在随同传旨之人入洛阳宫见驾的时候,或许是因危机当头带来的思绪急转,崔元综确定,他此时更应该做的,不是推卸责任也不是求饶,而是阐述志向和展示能力。 他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决绝之色。 关陇家族随着长孙无忌的倒台而失势,本应当是他们关东各家登上舞台的最好机会,他决计不能让这个夙愿被毁在他的手中。 若事有不可,那他就选择请战,置之死地而后生! ------ “为什么出征的士卒连放置铠甲的架子都需要自备?” 在商船之上做事的也有军户子,但因其并不属于被征发之人,便趁着如今并非农忙之时,在商队之中务工。 李清月听他和同行之人恰好提及了今年的河南道征召府兵,说到他们还靠着贩售甲床给折冲府赚了一笔,便好奇问道。 那人回头看了眼问话之人,很觉奇怪地看到这居然只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 但再一看对方的“父母”就在不远处站着,估计也就是要满足一下孩子的好奇心,便回道:“何止是甲床,府兵征召之时,会以十人为一火,大多是由同乡的府兵凑在一处。一火之中的公用物事,也是要由府兵自己出的。” “放置武器的甲床是一种,还有马盂总得用铁的吧,不然天气凉了之后可怎么 办。” 李清月依然带着疑惑的眼神,让这说话之人确认,这确实只是个好奇心上头的孩子,根本没什么生活经验。 反正此刻大河平缓,多闲聊上两句也无妨,他就朝着李清月解释道:“马盂是用来放置食物的器皿,能装三升粮,铁马盂在冬日作战时还能保温。凿、碓、筐、斧也都得按照十人一火的标准备上。” “那么多东西扛得动吗?” 李清月话刚问出,就听到那人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怎么可能是让人背着呢,一火之中是会配备五六匹驮马的,若是买不起马,也会用驴子来代替。” “你想想吧,出征的将士还需自带干粮一石有余,加上一把弓,三十支箭矢,还有各种衣装、刀具之物,再加上朝廷分派下来的备用刀兵和甲胄,那得是个什么重量,哪里是能让人长时间背负的。” 若真是如此的话,可就没法作战了。 “按这么说的话,府兵还是挺有钱的?” 李清月话刚出口,又觉得这听起来不太对,声音低了下去。 因那回纥商人葛萨的缘故,李清月对于驮马的价格还是有数的,能够参与作战的马匹怎么说也要卖到两万钱以上,对应一下唐璿在梁州的种地所得,就知道这个数目有多可怕。 驮马的价格远逊色于战马,不是天生稍有残次,就是从战事中退役,可即便如此,那也不会低于八千钱,倒是驴子,约莫在三千钱。 怎么算在每人身上的负担也要两千钱以上了。 若按照这个数字来算,府兵家中可不是一般的有钱。 但自打她见闻愈多,也就越觉得这绝不可能是大唐的实情。 她那句问话被河上的风一吹,根本听不太清楚。 那汉子追问了一句她方才在说什么,就听李清月答道,“我是在问,只带一石左右的粮食,和大约一年的衣服,够吗?” “往年都是这么带的。”他回道,“够不够的也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够决定的,到底是要打一年还是两年的仗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官府要打胜仗,总不至于让人饿死吧。” “再说了,那出海作战总是能有些战利品的,总比……” 他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话茬,没再继续往下说,也不知道是觉得这话不太适合在一个孩子面前说出来,还是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去说。 恰在此时,他收到了船队商贩头领的信号,干脆将袖子一挽,朝着下头的货舱跳了过去,结束了和李清月之间的交谈。 李清月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出神了一阵,转而朝着自己的下属问道:“他那没说完的后半句话什么意思?” 卓云和那几l个“保镖”空有武力值,却没参加过作战,对这个问题还真答不上来。 倒是澄心低声答道:“我猜他想说的是,总比镇压地方叛军要有进项。” “……” 这个答案,听起来很合理。 这些府兵最大的用处,便是能让大 唐在需要对抗境外威胁和境内作乱的时候,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募集起兵将。 那么除却对外的,好像也只剩下对内的了。 可这个答案,真是让人不知道该当做出什么反应。 李清月朝着船舱走回去的时候,又不免想到了阿娘之前说起的话,就是苏定方带兵攻破百济后放任士卒在此地劫掠的那一出。 若从其引发的百济反抗军后果来看,彼时还身居洛阳的李清月完全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他做出谴责,可仔细想来,他真的只是在让士卒发泄自己长期作战的情绪吗? 这原本是与李唐的军事奖惩法令相悖的。 就像,当此前弘化公主提及吐蕃用那等方式来促进将士作战的时候,不免让人感到其中有一种并未彻底开化的野蛮…… “算了,等见到老师之后再问吧。” 李清月摇了摇头,决定先不让自己被这个问题所困扰。 反正,到时候她也算是亲自来到战场前线了。 老师应当也已经在这几l个月内适应了从文职向着武职转换的结果,也随着征募来的府兵聚集于沿岸,和这些真正参战的将士有了一番接触。 他能给出一个答案的。 但李清月无法在一夕之间从黄河航船之上飞到青州,也就注定了她没法在此时就看到刘仁轨头疼的场面。 他看着面前的府兵名册,在夜晚的烛灯下怔怔出神。 别看他已经和周道务等人,在预计渡海的时间前,将此番出海作战的人数都给凑齐了。可刘仁轨不是个瞎子,这半年之间河南、河北、淮南三道对于出征高丽和百济的应对,都被他看在眼里。 也让他意识到,征兵这件事,和他之前经历过的管理地方,还有在中央对长安种种提出建议,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这里面的水真深呐。 “刘都尉,您在吗?”刘仁轨忽然听到外头的喊声,连忙应了一声。 就听外头随即说道:“又抓到个逃兵,您看怎么处理?” “先带进来吧。” 刘仁轨将手边的卷宗名册都放在了一边,朝着外头吩咐道。 他话音刚落,外头的人便掀帘而入。 身着铠甲的巡营士卒乃是折冲府中常驻精锐,也因刘仁轨的到任而被选为了亲兵。 这些人平日里接受的训练、享受的伙食,都要比之寻常的士卒强上不少,以至于当他将人给拎进来的时候,这逃兵和守卒之间的身量真是好一番差距悬殊。 可当瘦弱的逃兵出现在烛光之下的时候,愤怒与绝望像是打翻的颜料盘,在那张被照亮的面容上四处上色,又让其显得极其醒目,在一瞬间压过了他身边守军的存在感。 更重要的是,刘仁轨认得他。 他刚抵达青州的时候还在此地找过领路的向导。 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瘦猴儿。 意识到这一点的刘仁轨忍不住离席而起,抬高了音调发 问:“你跑什么?” 大唐法令之中,对于逃兵的惩罚从来不小。 作战之时逃亡的要被斩首,镇守之时逃亡的要被流放。 此番调集的府兵即将渡海出征,那么若是按照严格一点的规则来划定,这就是作战逃亡!要斩首的! 就算他之前不知道这条法令,在进入这军营之中后应该也知道了,否则真对不起刘仁轨在这数月间让人教导的结果。 明知道被抓住就是死,为什么要逃? 但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这瘦猴儿眸光颤动,反而没了先前被抓住后的沉默。 他盯着面前这个主持此番府兵征集之人,目光在对方鞋子都没顾得上穿的脚上扫过,最后还是定格在了他的脸上,像是要跳起来一般高声反问:不跑能怎么办??_[(” “去年我堂兄参加了剿灭百济之战,但直到今年,渡海出战的阵亡之人都还没被记录在册,连个姓名和死因都找不到。我跑还能被亲人掩埋,若是日后风波平息,能侥幸被立个碑铭,不跑就跟我堂兄一个结果!” “我原本不想参战的。”他咧开了嘴,像是还有很多话想在此时激烈陈说,又想起刘仁轨自抵达青州到如今军营里的所作所为,都和他所在州府的官员不同,他不该将怒火全部发泄在他的头上。 只是这份情绪终究是需要一个出口的,他也没这个多余的精力去分辨他是不是好官。反正,他们终究和自己不是一个阶层的存在。 “我只是……” 只是想有个名字,也有一个有始有终的结尾而已。 凭什么那些家中有钱的可以花钱买通相关人员,避开应征,他们这些人却只剩一个名头上好听,然而还没等从上一次的征兵中恢复过来,在并未领到出征的功勋之时,就已要面对下一次的麻烦。 悲愤的情绪因这场不成功的叛逃几l乎将他完全吞没,也就在他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忽然下定了决心一般,朝着那张长案扑了过去。 在那桌案之上,正放着一把光亮的匕首!! 第 89 章 089(二更) 那原本是一把刘仁轨用来裁纸的刀。 现在却好像要变成一把凶器了! 明明那瘦猴儿此番筹措到的参军口粮不多,在意图潜逃之前几乎饿着肚子,唯恐他忽然多吃的举动被人看出异常来。 当他在被抓住的那一刻,就已将最后悬着的一股力气都散了。 可在他扑向那把匕首的时候,速度依然快得惊人,就好像因这孤注一掷而爆发出了可怕的潜力。 握紧匕首的一瞬间,将他押送进军帐的士卒方才意识到他这非同一般的举动,愤怒地抽刀而上。 刘仁轨面色疾变,“住手!” 可他的这一句住手显然已经说晚了。 或者说,就算说出来也没什么用。 那巡营士卒唯恐他这位折冲都尉,不,应该说是准熊津都督府长史出事,头号的要务自然是要拿下这刁民。 对方不尊法令潜逃的时候,就已经不能算是此番征调的府兵。 更何况是此刻! 他抢夺匕首是要做什么?行刺上官以图随即逃窜吗? 电光石火之间,巡营士卒做出了判断,此时将其击杀,以防其在混战中伤及刘仁轨,就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挥刀而下的目标,正是对方那只拿刀的手。 刘仁轨仓促后退,抬腿就蹬上了那桌案。 桌案上的名册滚落一地的同时,那张长案也在这奋力一踢中朝着那两人撞了过去。 那瘦猴儿本就是从桌上夺的匕首,就站在旁边,所以当长案撞来的那一刻他完全无法躲开,直接被撞得几步踉跄倒在了地上。 但也正是这一撞,让他避开了最要命的一刀。 巡营士卒本是冲着他手去的那一刀,直接劈在了长案之上。 只听得一声刀入木中的撞击,和桌案翻滚落地的闷响,这三人的动作方才各自停在了原地。 若非刘仁轨所在之处僻静,只怕营地之中都要因为这出响动而闹腾起来。 即便如此,距离最近的几名士卒还是匆匆赶来,候在了营帐外头。 就听那位年过六十的刘都尉喘了口气,再喝了一句,“我说了,都住手!” 这中气十足的一声让门外之人可以确信,刘仁轨并未因为这出奇怪的动静而受到什么伤害。 不过出于责任的缘故,为首的那人还是问道:“您没事吧。” “没事,你们先继续巡查吧。” 听到外头的动静散去,刘仁轨这才将视线重新放回到眼前。 他那一脚踢得匆忙,又因为桌案不轻,在此刻脚痛得厉害,恐怕还得找点消肿的药来,但因那桌案乃是行军所备,比之寻常的要轻,相比之下,有事的绝不是他,而是别人。 巡营士卒小心地将有些豁口的刀从桌案上抽了出来,又在刘仁轨的目光示意下,将那桌案给搬开到了一边,便露出了底下还在呻/吟的身影。 在这道瘦 弱的身影上已沾染了不少血色,只因自他的右手到右臂上拉出了偌大一个豁口,鲜血正在止不住地往外流。 不仅是如此,他的右手食指已断在了地上。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那正是被他的匕首给削去的。 但眼见这样的场面,在这巡营士卒的脸上也不见多少怜悯,反而低声提醒道:“您不该同情他的。” 要知道,意图刺杀折冲都尉的罪名,遭到的惩罚绝对要比现在重得多。 甚至,若是没有刘仁轨的阻拦,此人应当早已死在了刚才的挥刀之间。 他收刀还鞘中说道:“您之前找他领路的时候就多给了打赏,可他还不是在意图逃亡的时候对您动手,这种人……” “不是!”那躺在地上的瘦猴儿顶着额上的冷汗,自唇齿间挤出了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可断指的剧痛、桌案的撞击和手臂上失血带来的浑身发冷,让他难以继续将话说下去。 他想说,他不是要行刺刘仁轨。 “对,他不是要对我动手。” 在他意识恍惚之间,听到了一道声音响起在耳边,正是刘仁轨走上前来,将地上的那把匕首拿走。 “他是想以自残之法躲避出征。” 但还没等他为这句看明白他意图的解释而觉心头一松,就已听见刘仁轨紧随其后的下一句,“愚蠢得很!” 这位长者在征兵之时让人觉得严肃又可靠的面容,在此时已凝结成了寒冰。 他几乎都要被冻结在这表情之下的时候,又听见刘仁轨厉声问道:“你不知道朝廷的规定吗?” 刘仁轨望向这犹在血泊之中的年轻人,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去说。 说对方的这句愚蠢真是一点不错。 早在贞观年间就有律法明言规定,为了逃避兵役而自折手脚之人,不仅不能因此而随意免除劳役,反而要遭到惩处,在永徽律中更是将其再度明言。 其结果是要遭受一年半的徒刑。 比起之前的兵役,只怕结果还要惨得多。 逃亡已是重罪,自残更是罪上加罪。 可说他不知法令规定,又仿佛也不对。 姑且不论,府兵本就不是从下三等民户中选出来的,就说…… 在他意图夺刀之前说出的那些话,何尝不是想要得到律法界定的“公平”待遇。 无论是出海阵亡士卒的名字和事迹被得到妥善的记录,还是出征百济的府兵得到对应的奖励,都本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却并没有如他所期待的那样落实。 那还谈什么法呢。 这么说的话,他或许理解对方这举动的意思了。 刘仁轨心中慨叹,只能转而朝着那站在一边的士卒说道:“去找军医来。” 他说话间,已用手中的匕首一刀割开了自己的衣摆,快速地捆扎在了地上那位的身上,为其完成了简单的止血。 可在他完成这一切后他却发现,那巡营士卒并未离开,而是 依然站定在原地。 刘仁轨皱眉,“还不去?” 他的脸上闪过了一缕难色,“若如此的话,对外该当怎么说?” 方才其余经行过的士卒都听到了此地的动静,他将意图逃营之人押解到此地的事情,也自然是有人知道的。 可现在这个先想逃离后想自残以躲避兵役的人,却要得到妥善的医治,这话传出去,其余人等该当怎么想呢? 法律为何要对福手福脚之人施加惩处,还不是要警告其余人等不要想着能够抱有侥幸心理,选择这等错误的办法逃避责任。 那么此番这出逃营的情况也该当是同样的! 若不将他作为典型以儆效尤,难保不会有人从中效仿。 现在海航尚未出发就已是这样了,到了百济境内,人生地不熟的,恐怕会更加麻烦。 而他作为巡营的长官,自然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却并未看到,当他做出这句“提点”的时候,刘仁轨的面颊抽动了一瞬。 鼻息之间尚存血腥味,就连他的手上也因为替人包扎伤口而染上了一层血色,都在促使着他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他也清楚地看到,面前那瘦弱的府兵虽被他以这种方式救了下来,在目光中还有几分死志。 而问出那话的巡营兵卒大约是因出身不差的缘故,对于倒在地上的那一方并无多少共情态度,形成了在他面前鲜明对立的两方。 这就是一出真实的困局。 他不仅无权越界去干涉上一场战事的利益划分,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变府兵想要叛逃的想法。 可若是就此屈从于现实和所谓的潜规则,那大概也不是他刘仁轨了! 他直起身子,郑重其事地回道,“先将人请来再说。要如何对他施加惩处,依照大唐律令来办。但在执行之前,他是我遵从陛下旨意召集起来的府兵,原本该当一个不落地送到百济境内。所以——” 刘仁轨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现在必须活着。” 上官都这样说了,那士卒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当即转身离去,去按照都尉所说,将军中的医官给找来。 眼见对方的动作中还带有几分不情愿,刘仁轨心中又暗暗叹了口气。 府兵和府兵之间,终究还是各有不同的。 二十年间的府兵制运行里,将一部分府兵弄成了特权户,却也让一部分府兵家中的积蓄一日日削减下去,直到变成了他面前之人的夺刀一刺。 也不知道眼下身在洛阳的陛下,到底知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又该当对此作出何种反应。 他思量着眼下局势,在转头看向那瘦猴儿之时,见对方的神情已从方才那阵里缓了过来,又异常严肃地说道: “我不可能违背规定将你释放。是流放还是斩首,因此事还涉及府兵阵亡将士抚恤之事,我会如实将情况向朝廷上奏,由陛下裁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对方费力 地点了点头。 在发觉那瘦猴儿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朝着他的脚上看去,似乎是在看他那一脚踢出造成的伤势后,刘仁轨仿若无事地朝着自己的鞋子所在之处挪了挪。 在医官随同那巡营士卒到来前,他已将短靴重新套回到了脚上。 而后像是个没事人一般指挥:“将人抬去医治,随后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这营帐之中还透着一股子血气,让他暂时也无法安心下来继续检阅名单,干脆带着手头还没尽数完成的名录找上了临近营地内的周道务,借着他的地方继续办事。 但听完刘仁轨说起今晚的事,和他之后的想法后,周道务原本还对他的几分同情顿时先收了起来。 他面色严肃地问道:“你真要这么认死理,将这件事上奏朝廷?你要知道,最多还有几日,我们就要出发了,不可能等到那头给出一个回应之后再走。否则那将会是战事上的失期。” 若耽搁了大事,苏定方作为此战的总负责人,必定要给他们记个大过。 周道务是绝不希望看到刘仁轨走到这一步的。 如果说早先他和刘仁轨走得近,是因为临川公主与武皇后母女之间的关系,那么现在的往来,就是因为对刘仁轨的人品多有钦佩了。 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真不是他能固执己见的啊。 “我当然知道不能失期。”刘仁轨答道,“若熊津都督府因我晚到而发生变故,落入百济叛军手中,到时候影响的是全军推进,涉及的人命可就不只是眼前这一条。孰轻孰重我心中有数。” 说归这样说,他并没有改口的意思:“但这封送往朝廷的奏报,我也得写。” 周道务:“你何必……” 刘仁轨摆手,打断了对方原本想继续说下去的话,“征发遴选府兵的这几个月间,府兵制的运作是何现状你我应该都很明白。” 周道务垂眸不语。 他曾为一州刺史,又因看守的是秦岭关隘,与当地的折冲府多有往来,比起刘仁轨,他可能还要知道得更深。 打从贞观末年到如今,能严格按照府兵制规定,在参与作战后领取到份额之中奖励的,已变得越来越少。 关中地界上因为人口的压力渐长,是少分田地,不过这还算是可控的。 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到了河南道这样的地方,就是克扣勋爵嘉奖。 再加上,若是征讨高丽以及百济这些地方,参战的士卒能在战后分到的战利品有限,还极有可能面临客死异乡的结果,那么府兵厌战,就成为了必然。 可有人利益受损,也就有人从中牟利,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周道务父亲早亡,乃是被先帝接入宫中抚养的,在明哲保身上远比其他人熟练得多。 他也就自然很清楚,刘仁轨的这道奏报递上去会是个什么情况。 刘仁轨却已继续说了下去,“我原本是打算等此番出征高丽得胜归来后再递交这份奏表的,可如今这件 事让我觉得,我总得先将这封信写出去,才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再说了,此事由谁去做,也不如由我来做合适吧。毕竟,在担任这个折冲都尉之前,我的官职叫做谏议大夫。” 他还因为某些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在这个位置上停留了数年之久。 那么,他若是还保留着一点早年间做谏官时候的习惯,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对吧? 周道务根本拦不住他,就已见他借用了此地的纸笔,写下了第一句。 【曩者府兵征发之余,犹有投名义征者,不用官物,请自办衣粮。然今日单论府兵之中,便见手脚沉重者多,勇健奋发者少,兼有老弱,衣服单寒,无心展效……】* …… 但事实证明,周道务的担心是对的。 刘仁轨这封信还没送出,有逃兵生事、还得到刘仁轨的怜悯这出意外,就已被青州州府获知。 几乎就是在第二日,青州刺史就找上了门来。 以至于当李清月抵达青州地界,行到屯兵之地附近的时候,惊觉此地的气氛有些不对。 数日的车马行船路程,让她和被她带出来的这些人都已能娴熟地混迹在人群之中,不至于因为对她这位安定公主的特殊保护,而变得过于显眼。 就如同此刻,她们混在送行出征将士的队伍中,怎么看都与那些翘首远望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来的时间还挺巧的。”李清月听着周遭的这些声音判断出,那正是北上辽东作战的士卒出发的时候。 要按这么算的话,另一头渡海百济的将士也即将出发了,相差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天。 这就很妙了。 到时候,从洛阳追出来寻她的人还没抵达此地,她就可以踏上跨海的航船了。离岸而去后,别想着还有人能将她拦截回去! 可还没等她为此事欣喜多久,李清月就在这批北上的士卒中看到了周道务的身影。 她盯着那个方向若有所思,“澄心,你觉不觉得周将军的表情有些奇怪?” 若让卓云来看的话或许看不出,可让澄心这种善于琢磨心思的去看,还真在李清月指示了方向后瞧出了点端倪。 她问:“他是不是有点不高兴,像是在担忧着什么。” 按说这不应该是一个即将出行征战的将军给出的表现。 当这是周将军头一次领兵在外作战的时候,更不该如此。以他当日从洛阳启程的神情来看,分明是对前路充满期待的。 如今征发府兵圆满完成,正要去那高丽边境一展身手,就算是为了激励士气也该当拿出点高兴的表现。 更奇怪的是,别看刘仁轨只领着个折冲都尉的官职,实际上的地位却要比周道务还要高一些,那么在这个将河南道府兵分兵的行动中,他本是应该出席的。 可在李清月的视线之中,看到的只是周道务回头朝着某个方向看去,脸上的担忧之色不改,又像是觉得自己不该拿出这番表现,重 新端正了面色。 而从头到尾,都不曾见到刘仁轨现身。 李清月目光一凛㈥,“我觉得此地可能出事了。” 此地的州官应该没那么大的胆子,直接对一个手中有兵的朝廷命官动手。 但李清月想想刘仁轨的脾气,再想想她在前来此地的船上听见的风闻,觉得他极有可能要上奏一封对此地不利的奏报。 对方不想跟他撕破脸皮,但也不希望他在此时送出这封检举,那就只能先将人给看管个严实了。 这事也好办,等到发兵时限到了赶紧将人打包出海就是! 在熊津都督府的种种前线纷争面前,刘仁轨再有什么事情要计较,那都得往后推。 “那我们怎么办?”卓云将公主和澄心的对话听得清楚,当即发问。 她们原本的计划是先一步潜入航船的货舱之中,但卓云听着公主的语气都觉得,她不像是打算按部就班办事的样子。 “去打听打听军营中的情况,尤其是问出来我老师在哪儿。”李清月低声吩咐。 倘若情况真的和她想的差不多,那她就确实要变更一下计划了。 当大半日后她和侍从重新碰面的时候,就听到了那些收集到的消息。 “也就是说,青州刺史近来多有到军营中走动的情况,”李清月沉思,“在外人看来,这是青州刺史和老师的关系不差,近来多有往来,可实际上的情况如何,那就不好说了。” 对刘仁轨来说最大的限制是,他还不能贸然凭借着征发汇聚起来的府兵,跟青州刺史直接撕破脸。毕竟出兵在即,府兵不能内乱。 李清月觉得,自己能猜到几分刘仁轨的困境了。 可惜,老师还身在军营之中,而府兵军营若要闯入还是有些不容易,那就—— 换个法子吧! ------ “你说,有人请求拜谒于我?”刘仁轨自案前抬头,朝着报信的士卒看去。 李清月猜的一点没错,他如今确实处在被监视的情况下。 他近来的访客也当真不少。 不过若是青州当地的官员要来,说的就不应该是拜谒,而应该直接说明官职位份。 可这一次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同。 那报信士卒不知他这位上官此刻面对的麻烦事,只如实禀报道:“他说,您还在河南道安抚大使任公麾下任职的时候,他父亲和您乃是同僚,近来再度途经河南道,恰逢您在此地征发府兵,便想拜谒求见,向您问好。” 这话一出,刘仁轨都露出了几分讶然。 他在河南道安抚大使手底下任职,得到对方的赏识,都已经是武德年间的旧事了,距离如今有三十多年。 这么久了,谁还会因为这个理由找上门来? 可既然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个可能的人选,倒不如让人上门来见见。 就是不知道,那会不会是青州刺史再换出来的一张感情牌了。 想到这里,刘仁轨握笔的手忽然收紧,对于这个意外来客也多出了几分提防戒备之心。 但当对方被领进营帐的时候他又有点不确定了。 那人的外貌看起来没什么特殊之处,至多就是有些武夫模样,甚至还真像是来走亲访友的一般,在身边带着个头顶胡帽、盖住了点面容的少年人。 刘仁轨没仔细去看,只觉按照对方的身高来看应该年纪不大。 他的目光已转回到了那男人的身上,疑惑发问:“你是……?” 他可以确定,在自己认识的人中,并没有哪个和他长得相似。 哪怕彼时同僚的面貌在他的记忆里已有些模糊,也并不妨碍刘仁轨做出这个判断。 可就在他这句发问丢出来的同时,年长的那位没什么动静,他身边的少年人却忽然摘下了头顶的胡帽,朝着他咧嘴一笑,“老师,是我啊!” 刘仁轨:“……!” 骤然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容,他一惊之下,差点将手中的那支笔给直接丢出去。 见鬼了,安定公主怎么会在这里! 这比刚才他的猜测还要可怕得多!! 第 90 章 090(捉虫) 刘仁轨可不相信,这是陛下和皇后出行河南道,将小公主也给一并带来了此地,若是如此的话,她大可不必以这样的理由造访。 她在洛阳能如何横冲直撞,在青州等地也就更是如此。 哪需要抬出任公这个理由。 若刘仁轨没记错的话,这个名字还是他在此前授课的时候告知于公主的,现在竟也能算是个活学活用。 那么她只有可能,是偷偷溜出来的。 就如同她在三年前偷偷前往蜀中,是一个样子! 可相比之下,前往蜀中还比前来青州安全得多,毕竟—— 刘仁轨怎么想都不会觉得,这是小公主不舍得他这个老师,需要在此时再来上一次相送。 更大的可能,是想要干一点更加出格的事情。 一想到这样一种危险的可能,因青州当地官员对他做出限制而生出的烦闷情绪,都在此时变成了对眼前大事的担忧。 他当即离席而起,疾步行到了李清月的面前,开口问道:“公主为何会身在此地?” 李清月没立刻答话,而是朝着刘仁轨行动之间还有点不太灵活的脚看了过去,一脸痛心疾首,“原来老师不仅在行动上受到了限制,还受了伤,这青州长官当真不是个东西,我这一趟可真是来对了。” 她话音刚落,就已自顾自地朝着前头走去,在刘仁轨的桌案边上坐了下来,将反客为主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她又侧过头来朝着刘仁轨看去,“老师,怎么不坐下?出征之前受伤可不是好征兆,总得尽快养好才是。” 刘仁轨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在踹出那一脚的时候穿着厚重一点的靴子,才让安定公主抓住了这一点借题发挥。 但想想当年那第一堂课的时候,她也是选择率先拿到主动权,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没这脚伤她也会这么干的。 “公主还没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刘仁轨能怎么办,总不能在此刻和公主直接吵起来,让麻烦更进一步升级,只能先随同李清月一道坐下,无奈地看向面前这个不速之客。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我是为什么会来这里的没那么重要,倒是老师现在的处境似乎不太妙?让我猜猜看怎么样。” 她这会儿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却怎么看也比之常人多出几分难以掩饰的贵气,又远比她的同龄人睿智成熟得多,让刘仁轨很难不在此时将她当做个微服私访的同僚来看待。 不过虽是这样想的,出于老师的责任,他还是提醒道:“公主不该踏足此地。” “老师越是这样说,我也就越是确定自己的猜测没错。”李清月笃定地说道:“府兵制下的征集兵卒出问题了,是吗?” 刘仁轨沉默了一瞬。 说这是征集兵卒出问题,倒不如说是更多的环节出现了问题。 可想想他处在的就是征兵这个环节,也反馈在了其中,公主按照这 样说也并没有错。 “你怎么知道的?” 李清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老师早年间就带着我处处观摩,我自信自己得算是个好学生,没将其在实践中漏下。自郑州登船到如今,听到的东西和在洛阳所见又大不相同,也听到了不少老师之前不会教到的东西。” 所以别人能觉得青州刺史对刘仁轨有所优待,以这等屡屡拜访的方式表达对于对方的热情,只等着以大礼将人送上出征之路,李清月却绝不可能这样觉得。 她这话说得正经,让刘仁轨不免生出一种徒弟没白教的感觉。 然而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感动早了,只因他随即听见李清月说道:“那青州刺史算什么东西,自己没办好事情也就算了,我安定公主的老师也是他能随便欺负的?” “……”刘仁轨的嘴角扯了扯,“这件事情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其中还有些复杂。” 等的就是这句话! 李清月顿时端正坐好,顺手拿过了一旁的纸笔,接道:“那就劳烦老师为我解惑了。” 刘仁轨有点恍惚了。 在这一刻出现在营帐之中的画面,真是怎么看怎么眼熟。 只是授课的地点从原本的长安洛阳,变成了这青州军营。 公主目前在外人眼中的身份也不是公主,而是他的故人之孙。 可在眼见这样一出场面的同时,刘仁轨既觉荒诞,又不免去将其与此地官员对他做出的言路封锁相比。 这张尚且年幼的脸上展露出的光华气度,也分明是担负起责任的样子。 他很难不想到公主当年所陈述的宏愿,她说太子为人过于仁善,需要有人从旁协助提点,她作为太子的妹妹,自然要尽到这个责任。 而今又恰逢陛下头疾顽固,皇后协助打理政务,太子却并未参与到政事之中,只在修编文学典籍,那么—— 府兵制的代代积弱更进一步地发展下去,到了太子登基之时,当真是他能够狠下心来解决的吗? 与其拖延下去,还不如将其先告知于公主。 不管能否在这几日间寻求到一个解决之法,这起码也能算是用另一种迂回的方法来“上达天听”了。 反正,他如今已知道了安定公主的到来,要想防备她做出更危险的事情,总比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阻拦她行动容易得多。 刘仁轨摸了摸胡子,在心中权衡了一番,最终还是答道:“若公主想知道的话,臣自当告知。” 李清月满意了。 能开这个口,后面的事情就要好办得多了。 只是连她都没想到,在刘仁轨口中说出的实情,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惊心动魄得多。 当刘仁轨停止了陈述后,李清月不免沉默了一阵,方才问道:“他在您面前自残,难道真的不怕被当场斩杀吗?” 不是人人都能如刘仁轨一般,在那等惊变面前依然精准地判断出,对方到底对他有没有杀意的。 也但凡他如同那巡营士卒所想,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干脆不将人给救回来,此人便又有一次性命不保的危机。 “不对,”李清月在说出这话的时候,又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说法不对,“他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若他能成功逃走,那自然最好。 若不能,那么对他来说,结局也不过是比提前远征早些死掉而已,甚至还能埋葬在故土之地。可如果他赌赢了,能用流放或者自残的罪名接受审判,他便可以趁机质疑这些针对于府兵而设立的法令。 只要能多让一个人听到他想要传达的声音,那么他的行动就不算亏。 反正,最坏的结局已经在他兄长的身上给出来了。 “所以若公主是我的话,您会怎么办?”刘仁轨认真地发问。 他原本想要将这个逃兵交到州府囚牢之中,等到那封奏报送达洛阳,得到陛下的回应之后对他做出判决。然而如今奏报没能送出,青州长官又只想着要将这件事先给压下去,吃准了刘仁轨挂心对岸战事,不可能延期出发,这个逃兵他就不能交出去了,只能暂时关在军营之中。 近来营中其实也隐约传出了些流言,让刘仁轨不得不增强了营地的戍防,以免有人觉得其中有漏子可钻,趁机逃亡而走。 可这显然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也让他陷入了青州刺史希望看到的进退两难。 不知道公主的话能不能给他带来一点启发。 李清月沉思了一阵,“老师对那逃兵的应变,已经是大多官员所不能及的稳重和仁善了,只是您心有顾虑又有底线,这才被人所拿捏。” 倘若刘仁轨的官职再高些,或者背后明确有着陛下皇后撑腰,青州当地的官员都绝不敢以这等方式限制他的言路,以便维护自己的利益。 可如今却是缺了一口力气。 听出她的语气不妙,刘仁轨连忙提醒道:“你别想着暴露你的公主身份来为我撑腰,这其中涉及的麻烦事不少。” “我知道,我才不会随便给阿娘惹麻烦。”李清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那么蠢,“而且一个公主的话到底有多少分量,我心中也有数。” 制度的改革绝非一蹴而就,尤其是这种已经沿用了几十年的制度。 李清月也没这个资本跳出来说什么官逼民反,那只会让旁人知道,得势不久的皇后殿下有一个相当拎不清的女儿,在远征高丽、平定百济这样的大事面前横加拦阻,折腾得各方都不满意。 到时候遭到责怪的不会是刘仁轨,而会是皇后! “我是在想,老师能不能用一用以退为进的办法。” “何为以退为进?” 刘仁轨可以确信,安定公主并不是要他放弃为那些府兵争取权利,对着青州长官服输,以便能够正常出发。 她目光清正坚定,俨然在心中已有主意。 李清月朝着刘仁轨招手,低声说了几句话。 “老师觉得此 举可行吗?事情要闹大才能有解决的机会,但不是老师所想的这种闹大。” 刘仁轨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给出了点头同意的决定。 ------ 青州刺史都没想到,刘仁轨会突然让人传讯,说是要见一见他。 “那几个登门拜访的人还没走?”他一边朝着军营的方向行去,一边朝着身边的人问道。 “没有。您本来说是要提防他将奏报托人带出去,我们还做好了要做出盘查的准备,没想到人还没走,他就说要见一见您。” 青州刺史嗤笑了一声,“这倒听起来有点意思了。” 既然如此,那他就去见一见刘仁轨,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当他步入军帐之时便发觉,在刘仁轨脸上此前时常见到的冷硬之色,已是稍稍缓解了几分,也不知道是不是下首坐着那男子的功劳。 那人看起来真不太起眼,若光以衣着来看的话,甚至让人觉得他就是个乡野村夫。 然而在那人被暂时请离军帐,将交谈的空间留给两人后,这位青州刺史却觉得,这人得算是个人物。 只因刘仁轨上来的一句话便是,“元刺史,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青州刺史凝眸看向面前这位老当益壮的硬骨头,回道:“各退一步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是挺稀罕的。” 刘仁轨神情不变,“方才有人劝我,说别忘了旧日上官的结局,看不清局势之人未必有好下场。我倒是不觉得我这是看不清局势,但有些事情确实可以晚点再说。” 青州刺史思量了一番那位“上官”所指代的人,想起来对方乃是因为卷入了隐太子李建成和先帝之间的斗争才被随后贬官外派,最终死于任上的。如今这府兵制的支持和反对者,也姑且可以算是政斗之中的两方,若要按这么说的话,确实没问题。 只是这刘仁轨果然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脾性,在旧友登门的劝说中,也仅仅是做出了各退一步的决定。 不过,能让他暂时别折腾事情,之后再来写他的谏言,麻烦就不在青州境内,也算是个好消息! 青州刺史心中暗忖,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任何的变化,“那我得先听听看你要说些什么,再来决定。” 刘仁轨问道:“以你觉得,这大营之中想要趁机逃亡,甚至是用自残的方式躲避征召的,到底有几人呢?” 青州刺史答道:“自周将军把北上辽东的兵马领走后,此地还剩一万多人,姑且将那等意图作乱的刁民算作千中有一,怎么也不会超过二十人的。” “二十人?”刘仁轨神情冷然,反驳道:“我看二百人都不止!是因为何种原因,你我都心知肚明。” “他们唯恐步上上一批出征百济将士的后尘,等到回返后,连亲人都不能确定他们是因何而死,也至今没有收到阵亡补偿。” 青州刺史脸上原本还有几分敷衍的笑容,现在也都收了回去,“难道刘都尉所说的各退一步,就是让我将这些阵亡士 卒的名录统计出来,而后自府库之中调拨钱粮,将抚恤给发放下去?你别忘了,这个发放是需要朝廷那头下旨的,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刘仁轨气定神闲地答道,“此前的战事不是我负责的,不管其中的补偿还缺漏多少,需要多少年的时间才能将其发放到位,我至多将其上报,而不能越俎代庖,强令你来管。” “但我也得对我这些将士负责,以防因意图讨还公道的人太多,在临战的关键时候造成影响。” 青州刺史:“那你是什么意思?” 刘仁轨回他:“我必须打消我麾下将士的疑虑。他们担心自己不能回返,却不在阵亡将士的名录之中,那我自然要来上一出对症下药。所以请您分我一批识字的属吏,让他们替我做一件事。” 在说出这话的同时,他已自桌案上将一卷书册拿在了手中。 转头朝着青州刺史看去的时候,他言辞凿凿地说道:“我要你协助我重新做一份名录,将这些府兵的籍贯和名字都写在上头,而后张贴在外。” 写有一万多人的名单重新誊抄,听起来可不是个小工程,而且也有点没事找事的意思。 可刘仁轨却显然觉得此事于他而言很是要紧。“这份名单若在,待我领人回返后,他们便可以逐一勾画去自己的名字领取封赏,剩下的,便是阵亡名录。” “这一万多人是我的兵员,我也需要给他们这份底气,确保他们在百济境内能奋勇作战。至于之后如何争取封赏和抚恤,那也是我要做的事情。此前如何应对有误,那与我无关。” “你觉得,这个各退一步如何?” 青州刺史眉峰微动,“只是想要张贴名单?” 刘仁轨语气坚决,“不错。但我希望你能多给我一点人手,毕竟,后天我就要出发渡海了……你也不希望,我们在最后两日彻底撕破脸皮闹僵吧?” 青州刺史当然不想。 事实上之前阻拦刘仁轨报信之事,他都做得有些忐忑。 因为他无法确认,刘仁轨会不会在一怒之下,直接将此事以“军情”等级的文书上报,到时候他拦截此书也是一种罪过。 好在,刘仁轨终究还是有着时局之中的顾忌,也做出了一个对他来说很正确的选择。 “我会让人协助你在明日就完成这份名单。至于要将其张贴在何处……” 刘仁轨指了指地面,“就在青州折冲府屯营之地吧。” 青州刺史得到了个肯定的答复,当即转身离去筹备人手。 因刘仁轨终于松口,他也暂时懒得去管那几个访客的身份,听闻对方不仅没离开军营。反而在他和刘仁轨交谈期间去营中闲逛,越发确定这两人不是他的威胁,刘仁轨也没干出什么暗度陈仓的戏码,当真只是想要那一份名单而已。 他在留下了一句“注意一二”的提醒后便离开了此地。 反倒是刘仁轨在步出营帐的时候却觉得,自己好像被陛下传染了头疼的毛病。 “他们几个人呢?” 巡营士卒答道:“那个年长的带来的侍从说自己学过一点医术,那个年纪小的便说,想要让他去看看那个受伤的逃兵,试试能不能帮上点忙……” 迎着刘仁轨越来越严肃的目光,那巡营士卒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您是觉得他们的本事不可能比军医更好,在旁添乱吗?” 刘仁轨:“……” 不……在医治伤病这件事上,公主大概是不会添乱的。 但在别的事情上,那就不好说了!! 第 91 章 091(二更) 刘仁轨所猜测的也一点不错。 李清月丢出的那个“各退一步”建议之下,还有着另外一出稳定将士情绪的法子,而这一点—— 可就不是由刘仁轨来主导的啦! 在他和那青州刺史交谈的时候,李清月便直奔那逃兵所在的地方行去。 “那青州刺史的名字还挺好听,”李清月嘀咕道,“元神霁,好一个神霁……可惜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说起来,他和大理寺的那个元恪有关系吗?” “大概都是洛阳元氏的人吧,北魏拓跋氏的后裔。”同样以男装打扮的澄心回道。 李清月这几年间光将精力放在跟着刘仁轨进学上了,那些世家背景的东西大多是真遇上了才稍微留意几分,好在身边还有个记忆力卓越又留心此道的澄心,正好弥补了她的这部分缺漏。 不过眼下需要和元神霁打交道的是刘仁轨,李清月只是默默记下了背景,确认自己的计划并不会因为这位青州刺史的后台有变,这才将注意力转回到了眼前。 她要找这个“逃兵”聊聊! 说这是给人救治的地方,倒不如说,这里也可以算半个关押之地。 在这处军帐之外还专门留了人看守。 老师那头的巡营士卒还觉得,他们估计走到了此地,也得等到医官入内的时候才能进得去,不必担心他们会弄出什么麻烦来,殊不知李清月才不用走这样的流程。 替她出面充当“刘仁轨故交之子”的保镖,已将金丝鱼袋举起在了守卫的面前,“刘都尉让我们来看看此人。” 看守之人不敢擅自接过的此物,小心打量了一番,已连忙回道:“您请入内。” 鱼袋只发给职事官,更何况是金鱼,在这偌大一个青州境内,能用上此标志的,不过三四个人而已。 看守之人怎会觉得这是有人冒充,只当这真是刘仁轨给了他的客人以这样的权力,便将人给放了进去。 李清月掀帘而入之时心中不免腹诽,以后还得给老师的部下加强一点反诈骗意识,不过要让她对这个举动有什么负罪感,显然是不可能的。 她的目光已落在了那戴着镣铐的青年身上。 数日前的一出逃亡后自残导致的大出血,让他的身体还处在相当虚弱的状态。 按照刘仁轨所说,那一刀不仅切断了他的右手一指,也险些废掉了他的右手,若非止血及时,加上营中备有足够的药材,恐怕连命也未必保得住。 可即便如此,该对囚徒所有的待遇还是该当拿出来的,否则营中意图逃离之人早已再添几个了。 所以他自然是被关着的。 而对李清月来说,身在营帐之中,她就不必再以伪装的主从关系示人了。 她一手自下属的手中将鱼袋接了过来,旋即踱步在前,正站在那逃兵的前头。 对方直到此刻才听到眼前的动静,虚虚地抬起了眼帘,却诧异地看到,在他的面前站着的并不是医官 或者刘仁轨,又或者是其他士卒,而是……一个孩子? 在对方将胡帽揭下来的那一刻,他看到的竟是一张在养尊处优环境下方能有的面容,也是一张过分年幼的脸。 没等他开口发问,就已听到对方说道:“我想,和你有同样想法的,应该并不少吧。” “你是谁?”他忽然神情一紧。 当李清月的声音传入他耳中的那一刻,他更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否则为何会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再若细看面前之人的五官,也确实稍显柔和,不像是个女相的男孩子。 谁都得觉得,这形象与年纪,实在是跟她问出的那句话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在问别人身份之前,总得先介绍自己的名字吧。” 青年依然摸不清楚李清月的来意,但想到这话他已同刘仁轨说过,便还是老实地答道,“我叫赵文振。” 李清月有点意外。 这府兵长得瘦削无力,看起来像个瘦猴儿L,却有个颇为端正的名字。 但她转念一想,大唐的府兵出身往上追根溯源起来大多不差,又觉这一点并不奇怪了。 何况,意外归意外,谈话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李清月回道:“我姓李,在家中排行第二。” 若按照李治已将阿娘所生的四个孩子单独排序,是这样没错,就是这叫法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选择性忽略掉了这个问题,已接着说了下去,“你也不必管我是谁,只需要知道,我是来解决这府兵生乱问题的。” 赵文振神情骤变:“你要杀了我?” 李清月一愣:“你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不是你说的吗?要解决府兵生乱的问题。” 赵文振不知道为何这话会从一个如此年幼的女童口中说出,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从李清月的神情中,看出那势在必得的意思。 那些坐拥财富权柄的大人物要想平息掉祸端,所用的办法无外乎就是将他们这些势弱小民给打压下去。 杀人平乱,就是最为简单直接的办法! 除了刘都尉是其中的特例。 只可惜,虽然刘都尉对他有所许诺,希望能将去岁征战后的种种问题上达天听,换来对他的刑罚减免,赵文振在养伤和监/禁之中,还是从医官口中听到了点外头的风声,觉得刘都尉的处境恐怕也是不妙。 那便一点也不奇怪,会有另外的人来解决他这个麻烦。 然而就在他心中惴惴之际,他又听到那女孩笑了一声。 他紧皱着眉头,强忍着怒火问道:“李娘子何故发笑?” “自然是笑你将我当做洪水猛兽,也笑你觉得自己如此重要。”李清月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方才进来的第一句话就已说了,有着像你一样想法的人,应当不少吧?既然如此,杀你一个又有何用呢?” 赵文振心头一沉,却又不得不承认,面前这 位李娘子的话一点没错。 她这话看似是在贬低于他,却又何尝不是在打消他怀疑对方要灭口的戒心。 ?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而她紧随其后的话更将立场说得明白。 “杀你一人,或许能将这几日间府兵意欲逃窜的想法给压制下去,却绝不可能改变他们厌战的实情。这份早已存在的矛盾只会继续激化,让出海后的局面更加难以控制。” “那又如何?这好像不应该是你关心的事情。”赵文振疑惑。 “自然是因为——我不是站在河南道各州州府以及折冲府长官的立场。” 这话说得好生斩钉截铁! 哪怕是赵文振这个此前从未和李清月接触过的人,都好像能从她的目光中确认,那是一句发自肺腑之言。 李清月继续说道:“对于他们而言,就以那青州刺史为代表,只需要确保能够凑够出行渡海的兵员,就算是大功告成。所以他们可以毫无忌惮地收取富贵府兵之家的贿赂,优先择选条件更差的应征入伍。可这些人家,大多在三五年中已经提供过一次兵员,为筹备出征之物耗尽了家资,根本不能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盘剥。” “但他们不会在乎这样的人抵达战场后,到底是能拼尽全力作战,还是干脆混个苟活,也不会在意将士逃亡一多,百济叛军会否攻破我大唐将士占据的城池,令高丽战线也同时出现问题。” “因为他们所要提供的,只是人而已。” 赵文振的眸光闪烁。 他用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我们这些,在他们眼中哪里能算人。” 充其量也就是一串数字而已。 这位李娘子话中种种也都是他所切身体会之事。 可他的目光陡然间在对方手中的金丝袋上扫过,又像是忽然有一盆冰水兜头罩下。 他被带着跟随她的话走了。 可要知道,河南道各州州府不将他们当人来看,以应付刘仁轨的征发工作为先,这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也未必就是个救命之人。 他冷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李清月丝毫没在意于他此刻的出言不逊,从容答道:“你错了,我方才已给过你答案了,我说我姓李。而且,我会在意此事,是因为我的老师乃是刘都尉,而我也要参与到这场渡海百济的战事之中!” 赵文振无声地抽了一口冷气。 李这个姓氏,放在天下众多人口之中,或许还没那般特殊。 可若是一个姓李的人关心于百济战事,那么她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这只有可能是李唐皇室的人。 他怎么说都在早年间接受过一些识文断字的栽培,并非全然无知,也就更是清楚,李清月的这句话到底有多大的意义。 至于后半句,她说她也要渡海参战,也完全超出了赵文振的预料。 怎么会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参战? 可他再怎么觉得这事情听起来荒谬到 极点,也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当一个人的身份尊贵到没有这个诓骗人的必要之时,她说的话越是让人难以想象,也可能越是真实。 大约是因为惊愕的情绪已在此时压过了对上层的仇视,赵文振终于能以相对平和的心态打量着这位李娘子。 他尝试着平复下了呼吸,这才缓缓开口问道:“就当我信您方才所说,那么您想要如何解决府兵生乱的问题,又需要我做些什么?” 固然李清月已说过,他不必将自己一个人的存在看得那么重要,但她都已找上门来了,总不会是来探望他的伤势的。 他更确信的是自己没这个资格。 所以她是有事要来找他的可能性最大。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直接从李清月的口中听到一个答复。 她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鱼袋转了个圈。 可就是这个忽然悠哉起来的动作,竟无端让人多出了几分压力。 李清月直视着赵文振的目光,“你已经问了我三四个问题了,本着礼尚往来的规则,现在应该轮到我来问你才对。” “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也就是我最开始问你的那个,和你有同样想法的,应该并不少吧?” 这是个不容许他再度躲避的问题。 但反正这个问题并不是要让他将人给供出来,赵文振咬了咬牙,还是说出了一个“是”字。 李清月又问:“你们这些人是非逃不可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此番远征百济的主将能/打胜仗,也能为你们争取到功勋,更不会让你们落个客死异乡却了无记载的结局,也能尽力为你们争取到足够的作战物资,你们……还是非逃不可吗?” 赵文振呆呆地看着李清月朝前迈出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这句发问一样是必须给出一个答案,哪怕是用出威逼的手段。 可当他细细去品味她话中意思,又觉这好像只是她急于解决这个问题,以免这原本是大唐支柱之一的府兵制要因其执行不妥而继续衰败下去。 他迟疑着答道:“……不是。” 他今年二十六岁,所以还隐约记得,他们家刚被选定为府兵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的他们为府兵制下他们不必缴纳租庸调而兴奋,更因为府兵的身份走出去都是旁人眼中风光的存在。他也曾经为父亲带来的大唐边境胜利而骄傲…… 可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但不管那是从何时开始,在这变化之余,又终究还有一份情怀在,让他在听到他们的权益可能得到保障的时候,几乎下意识地给出了一个答案。 李清月步步紧逼地丢出了第三个问题:“你的右手可能再无法行动如初,你还敢不敢上这百济战场,去见证这一步的落实?也去看看,我是否如我方才所说的那样,同样要远赴域外。” “我应当……” 赵文振话刚出口了三个字,就被李清月打断在了当场。 对方迅疾的发问扑面而来 :“你不必顾及什么你需要被禁锢在此地直到接受处罚为止。我会写信告知我阿耶,你打算将功折罪,先行参战,等回返后再来审判罪责。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敢是不敢?” 他敢不敢! 赵文振动了动自己的右手。 那道几可见骨的伤口和食指断裂处残存的剧痛让他很确定,倘若要让他再次握刀,要比之前艰难得多。 可当这个是否胆敢上战场的问题是由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问出,甚至是在等待着他做一个见证的时候,他无法不觉得—— 他与其被禁锢在监牢之中,甚至可能遭到青州州府的迫害,还不如去看看,这个突如其来的贵人,到底会给这出远征带来何种变化。 他原本的回答中或多或少地有几分体弱气虚之态。 唯独这一句回答,像是他在受伤之前便能发出的声势,正是一个“敢”字。 他敢! “什么敢不敢的?”刘仁轨恰好在此时掀帘而入,恰好听到了这一句。 他打眼就瞧见了那瘦猴儿L脸上因气血上涌而出现的红晕,很难不怀疑自己的学生给人下了套,让人顺着激将法的诱饵就爬了上来。 李清月却一改方才的严肃老成,欢快地迎了上去:“我在和他说,他敢不敢将功折罪,去见证我和老师渡海远征,势必要给这些参与应征的府兵一个有始有终。” “老师,他果然如你所说,只是因局势所迫才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举动,并非是真已对大唐生出反心。我想,军中其余之人也是如此,咱们那个法子可行!” “……”刘仁轨的表情顿时僵硬在了当场。 要不是此地还有一个外人在,他只恨不得脱口而出一句“什么叫做她和老师渡海远征”? 谁答应的安定公主也能参战远行? 这话、这举动若是传到洛阳去,还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风浪。不,或许在公主前来青州的时候就已经闹出不小的动静了。 可在她将这计划说出来前,刘仁轨总还是要抱有一点期待的,比如说她只是来看看被她送给老师的那匹青海骢有没有被喂养妥当,再比如说她送出来的药材有没有被好好利用,而不是…… 而不是她要冒这样大的风险。 在赵文振面前应付了过去、走回到他的营帐中后,刘仁轨的脸色再维持不住平静,“公主方才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清月理直气壮地答道,“自然是实话,而且是一句已然说出便概不退回的话。” 言外之意,刘仁轨若想让她在士卒之中有损信誉,那大可以强行将她给送回去。反正她已经抢在刘仁轨来得及反应之前给出了承诺,是不会随便收回了。 刘仁轨眸光中顿时闪过了一丝焦虑,“公主你糊涂啊!” 以李清月的能力,和她备受陛下皇后宠爱的身份,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地成长,而不是非要牵扯到这样的冒险之中。 然而李清月摆出的却是一番不容置疑,“我糊涂?我却 不这么觉得。” “老师已用自己的亲身实践证明了,若无贵人相助,这府兵制执行之中的弊病还要被继续遮掩下去,上达我阿耶阿娘耳中的,也仅仅是最后的战绩而已。” “这百济调兵,到底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那一只虫蚁,还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那一步,权看今日这一出该当如何收尾!” “若能自此有所改变,又让其得到天子的重视,或许有重回昔日人人请战的辉煌,否则,只会继续衰败下去。府兵之中贫者日贫,直到再无法分出参战的男丁,富者愈富,不仅土地阡陌连绵,甚至不需向国库缴纳赋税,成为盘踞一方的豪强。” “这话说来或许有些危言耸听,可老师当真想要看到这样的一幕吗?” 刘仁轨心头一震。 当然不想。 他也很清楚,自己想要做出的改变,其实并不会因为他是安定公主的老师,就能得到多方助力。 反倒是当安定公主本人加入到这个行列之中的时候,才有可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为她能将此地发生的事情都如实地向陛下上奏,也能以公主亲赴百济之举,让众多本想叛逃的府兵看到大唐的态度,更不用说是这些士卒的功勋发放问题了。 可想象听起来很美好,事实却还面对着一道拦阻。 因为,刘仁轨必须在“公主参战危险”和“公主能改变局面”中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 “这……” “这什么这啊老师,您总不能让我做个不能信守承诺的懦夫吧?”李清月一见刘仁轨已经有些犹豫或者说是意动了,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撒泼打滚的状态,“您要是再想让我回去,那也不难,您现在就去把那赵文振给宰了,不然我怕他出去乱说什么李二不是个东西。” “你瞎说什么呢!”刘仁轨都要被自己这学生给气笑了。 “那您就说,同不同意我一并去吧?” 刘仁轨深吸了一口气,“公主,战场不是儿L戏的地方。” 他自己都得算是初临战场,根本不敢保证必定能让公主安全回返。百济并非国境,要等到后续的支援着实不易,这也同样是个要命的难题。 他不相信李清月在沿途行来所见的种种没有让她知道,外头的世界和她在洛阳在长安所见都大不相同,更何况是那更为残酷的战场。 她为什么非要冒这个险呢? “可我从没有当这是玩笑的地方。”李清月以更为认真的语气回道。 她一度说出的想要献俘则天门,也不是个小孩子过家家式的豪言壮语。 “随同老师一并前往百济的决定,我早就已经做下了,今日所见府兵之祸事,也不过是再多添上一个理由罢了。” 刘仁轨定定地看向这张过分年少的脸,被这其中一瞬间攀升的进取之意阻断了本还要开口的劝阻。 那句话在出口的时候甚至变成了这样的一句,“我想听听你的其他理由。” ------ 青州刺史对于刘仁轨这个各退一步的行动执行得很是痛快。 负责誊抄名录的人手几乎是在他答应了刘仁轨的一两个时辰内就抵达了军营,而后便在早已准备好的大块木板上,将军中剩余士卒的名字和籍贯一个个地誊抄在了上面。 就算是这样,李清月还是觉得太慢了,干脆将澄心等人也给喊上帮忙了,就连她自己和刘仁轨也跟着一并接过了一部分的活儿L。 这样卖力的结果是,在第二日的中午,在军营之中的府兵就瞧见了军营一角非同寻常的动静。 “怎么有这样多木板在被搬运过去?”有正好结束了训练的好事者便朝着那地方疾步跑了过去。 他们到了那里才发觉,那一块块的木板上,赫然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那是……一个个名字? “哎你们看!河南道豫州、崖川折冲府、张家村张继……”* 其中一个大嗓门的声音朝着远处喊道,“老张,快来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名字?”! 第 92 章 092(一更) 被喊到名字的男人闻声赶了过来。 河南道幅员不小,豫州与青州已几乎在其两端。 为图赶路便捷,大多府兵都是在青州邻近的数州征调前来的,所以这出身豫州的张继,在营中的熟人不多,骤然听到那木板上写有他的名字还不由一怔。 “哪儿呢哪儿呢?”趁着人群还没因这头的热闹将这里围堵起来,他已快步抵达了前头,恰好循着友人伸手指示的方向看到了张继两个字。 之所以能找得这样快,是因为在他前后所列的,都是与他同一“火”的乡邻。 这样多熟悉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对一个认得些许字的人来说,确实是很醒目的。 “……还真是我的名字啊。”这四十来岁的男人喃喃。 眼下的一道刀疤,让他乍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老上了几岁。 但他眼神温和,倒并不显得有多凶悍,至多就是能让人看出来,他并不是个刚上战场的新兵。 他随即就朝着后头赶来的年轻人喊了一句,“二郎,来这儿,你的名字也在上头。” 后头赶来的那人与他看起来关系更为亲近,以三步并作两步的架势穿过人群贴了过来,却在抵达他身边后,以稍显迷茫的眼神看向了面前的木板,自口中挤出一句:“三叔,您说的是哪里?” 倒不是他眼神不好,实在是这上头的黑字可能认得他,他却是一点也不认得对方。 张继闷笑了一声,将头一拍,“你看我这记性,就在这块木板的第七行第四个。” 这木板之上的名字以一行十个誊写于上,在字体稍大一些的名字下面,就是缩小了一行的籍贯所在。按照几行几列的说法,就指向明确得多了。 但即便如此,那个被称为二郎的青年还是有些迷茫。 他认不清这块木板标首的【豫州崖川折冲府】七个字,也只能大略判断出,在张继指示的方向所写的那几个字里,有几个和村口所立碑铭的文字相差无几。 他问张继:“真不会认错?我名字很常见的,这营里就起码遇上过三个呢!” 张继笑道:“哪里会认错,折冲府所属是咱们的没错,张家村在这地界上也就那一个,你张忠有重名,可总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重名吧?” “哦……这倒也对。”他恍然。 豫州折冲府大多是给洛阳周遭提供戍防的,也就是他们这些家道中落的府兵才会被派遣到这个苦累活,人数比之其他几州少了一半还多。 同乡的人他都认得,重名不了。 那……那这木板上这个位置所写,就确实是他的名字。 但这名字是确认了,困惑却还是一点不少。 他此前可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甚至觉得此物活像是村中那口井前立的捐赠人致谢名单,眼见越来越多的人朝着此地围拢过来,他干脆将张继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三叔,你说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他有自知之明 ,以他这等身份,好事不可能找到他。 在入营登记之时他见过自己的名字被刊载在名册上,在此之外,他都是同乡口中的张二,可不是什么张忠。这样的大名在前,甚至让他感到了些许陌生。 他嘀咕着,也将自己这个担忧给说出了口。 “不能吧?”张继扫了一眼全场,回道:“一块板上几百个名字,这好几十块木板,怕是将咱们全营地的名字都给囊括其中了。” 总不能是要将他们所有人都给一网打尽了。 所以这起码不会是一件太坏的事情。 可要说也真是奇了,营地里怎么会突然弄出这样的东西。这般大手笔,在之前居然没有听到任何一点风声。 不对,还是有些动静的。听说昨日就有一批东西送入营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和眼前所见的木板有关。 眼见因此地聚拢的人数太多,已有巡营士卒来将他们往回赶去,张继连忙拉着张忠也一并往后退,唯恐他们站得太前遭到问责。“别多想了,咱们先回去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与其继续去揣测些无根据的事情,自己吓自己,还不如等一个结果呢。 想想看吧,再坏的事情,还能有比被征调进百济战场这件事更坏吗? 张继想到这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这个远房侄子乃是头一次参战,他却已是第三次了。可前两次作战里的杀敌功勋发到手中的时候层层减少,也仅能维持个温饱而已,至多就是让他可以给下一辈多留下二十亩的田地,以至于他对这第三次出征几乎没报多大的希望。 他倒是也想试试能不能逃亡而走,大不了就是携同全家一起背井离乡逃亡,毕竟,家中多个壮劳力才能多口饭吃。偏偏……上一个想走的家伙至今还没个消息传出来,近来营地戍防也越发严苛,分明是不给人以这样的机会。 “三叔,您在想什么呢?” 张继转回眼前,慨叹道:“放心吧,最迟明日就能有个结果的。” 已临近他们出征之时了。 事实上都不需等到明日,在半个时辰后他们就得到了征集信号,让他们聚拢在一处。 “这是要提前动兵了吗?”张继在营中办事老道,便与上头的队正关系不差,可队正也只给了他一个无可奉告的信号。 见他面露几分垂丧,队正低声提醒道,“不是我不想说,上头的旅帅、校尉知道的可能也不多。只知道让我们以团为顺序去见刘都尉。” 一团不过区区两百人,那这么一算,起码要分成五十多趟了。 忽然在出兵前做出这等行动,听起来更觉奇怪了。 可在抵达校场之时,这些本还抱着满肚子疑惑的人都先全数安静了下来。 夏日的校场地面热浪翻滚,也将那一面面木板给照得发亮。 张继可以确定,此刻位处于台上的几块木板之中,其中有一块正是写有他名字的。 木板 的纹路、颜色和拼接处各有不同,他在家中做过木工活,也就并不难确认这一点。 但特别的是,在台上还有一块完全没有写字的木板,还正是三块木板中位处于中央的一块。 这又是要用来做什么的?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已下意识地朝着那块空白的木板看去,像是在等待着其上给出一个结果。 与此同时的台下,还有另外一人也在看着那个方向。 “老师若是现在阻拦我的行动,或许还有机会将我留在此地,可一旦我登台,您将再不能阻止我此番一并出征,也得算是和我共谋之人了。” 李清月说话间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回忆着自己行将说出的话。 刘仁轨朝着她看了一眼,无奈回道:我现在好像也没有拒绝的权利了。??[” 又或者说,这是他已被学生给说服了。 他当然知道,带着公主出海远征,一个不慎就可能是掉脑袋的事情。 可当公主以这等英姿凛然的模样意图改变沉积的弊病之时,刘仁轨心中权衡轻重缓急的天平,早已无法控制地被拨动向了其中一方。 若非要说的话,还有他那本有点倔劲的脾气跟着上了头,让他率先选择的自然是一条图谋改变的路。 他其实该当庆幸,他教的这个学生早在四五年前就开始洞察民间风物,让她在听到将士意图叛逃时候的第一反应不是此人愚昧无知,将要做出叛国之举,而是此人不过是万千府兵中的一个缩影。 这才有了今日的这一出。 将木板和属吏提供给他的青州刺史虽然知道一部分这木板的用途,但他可能并不明白,这东西到底能够起到什么意义。 最明白这一点的,反而是提出这个建议的李清月。 刘仁轨想了想,还是在那听起来像是被迫的话后加了一句,以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出:“不过,公主也确实说服我了。” 正如李清月在昨日和他说的那样,她或许能在英才荟萃的长安洛阳等地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但哪怕是弘文馆中的学子,都会先将她当做一个寻常的公主,而不是一个可以商议时事之人。 那么她凭什么觉得,当她看清了天下所需后,能够将其付诸实践呢。就如同弘化公主明明看到了吐谷浑的要害,却只能遵循着仿佛既定的命运继续往下走。 她想去争话语权,想去丰满自己的羽翼,就必须有一场为人所认可的胜果。 这个胜利也不能只是依靠于老师的名望和努力,而是确确实实地由她做出了改变。 想到这里,刘仁轨又添了一句:“公主请上台吧。” 但这话刚刚出口,刘仁轨就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将话说得那么坚决。 因为还没等他的话音结束,李清月就已当先一步踏上了检阅台,还能从她的举动里看出几分迫不及待的样子。 两百人也实在是一个很合适的人数。 这意味着并不需要担心台下的人 会看不清登台之人的样子,也不需要担心,在没有扩音装置的时候,会听不清台上之人的话。 顶着台下之人讶异非常的目光,李清月就这么镇定自若地驻足在那里。 她此刻身着的是一件改版的皮甲,长发挽在脑后,虽是过于年轻了些,但怎么也能看出点精干的气质。再加上刘仁轨已随后登台,也就更可以让人知道,这并不是哪家的小孩没有管好跑上了台前来的胡闹事,而是一件正经事。 “诸位是否还在疑惑为何会突然有此一举?”李清月定了定心神,扬声开口。 众人彼此对望,都能看出彼此眼神里的惊奇。这当然是他们的问题,他们也疑惑于为何刘仁轨会选择将这个话语权交给一个这样年幼的孩子。 然而不等有人发问,这台上之人的下一句话已随即发出:“是为求此战士卒同心!” 李清月很清楚,要和这些士卒去说什么李治想要将平定高丽毕其功于一役,说什么这些地方都曾经是中原王朝故地,那都太为难他们的理解能力。他们不会明白这个的。 当厌战情绪日盛,到了有人想要逃亡的时候,更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就能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和征讨立功的动力。 她所说的话,自然越是简洁越好。 “百济、高丽、新罗等地,地处边陲,气候险恶,诸位肯从军作战已是不易,自当令人铭记诸位姓名。” 她伸手指向了那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的木板,语气越发激昂:“大军回返之日,每个名字都将有其归宿,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绝不令任何一人被抹灭功劳、遗忘于海外,这就是此物的意义。” 台下众人闻言,不由打起了几分精神。 这个与往日出战前不同的说法,让人难免升起了希望。 可怎么说呢,这话若是从刘仁轨的口中说出来,恐怕要比从眼前这个少年人的嘴里说出来有可信度得多。 一个如此的年少的孩子,到底有什么资格给出这样的许诺呢? 然而李清月仿佛不曾看到台下的质疑目光,已坦然地说了下去,“七年之前,陛下赐我封号安定公主。” “……啊?”当这一句话出口之时,明明该当安静的台下还是难以避免地出现了几声惊呼。毕竟谁又能想到,在这距离洛阳千里之遥的青州,会有一位公主前来军中。 军纪严明,这些声音只短暂地出现,并没有影响到李清月的下一句话传入众人的耳中。 “海航之路,边境之战,唯望安定而已。故而明日起航之时,我与诸君同行。” 李清月朝着一旁伸出了手,有人手捧托盘而来。 托着那盘子的人身上还带着镣铐,让人并不难辨认出他的身份,正是那一度想要逃走的赵文振。 或许认得他面貌的人并不太多,但这并不妨碍台下之人因近日军中的种种流言做出推断。 不过此刻,大概不会有太多人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脸上,在好奇于他为何会出现此地的同时, 他们也已看见他恭敬地将托盘递交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这位年幼的公主自盘中举起了一支墨笔,走向了那空缺了文字的木板,在那上面挥毫间写下了三个大字。 那是——她的名字。 自显庆元年开始习字到如今已有五年的时间,足够让她练出一手漂亮洒脱的字体。再配合她方才说出的那些话,就更不难让人明白她这提笔书写之中的意思。 她说她也要随同众人一并渡海,所以这个名字同样要和其余众人的名字一起出现在此地,以见证这一出“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还有…… 她又随即将手中的笔交到了刘仁轨的手中,让这位出征统帅的名字也留在了这块木板之上。 木板黑字,笔墨留痕。 这份承诺听在了他们每一个人耳中,也令人莫名感到,在这个一蹴而就的动作里,其实有着足够厚重的分量。 当他们被陆续带离此地的时候,明明距离他们抵达此地站定好像还没经过多少时间,但身在其中的张继却知道,自己已经记住了这位小公主的脸,也记住了她说出的那几句话。 …… 李清月目送着这些人离开的背影,轻声朝着刘仁轨问道:老师觉得我方才的这出表现怎么样?⒅⒅[” 当她朝人看来的时候,恰有一缕日光落在她的眼睛里,显得异乎寻常的璀璨。在这等热切的情绪面前,刘仁轨也不得不说,那是一番足够简洁也足够直白的陈词。 但看着学生这个做了大胆的事情后还想要索求表扬的样子,他又不得不提醒道:“你别忘了,这一出还得来上五十次呢。你现在就开始得意,小心之后气势不足。” 还得当心一下,前面能大声说话,后面就要嗓子哑了。 李清月翻了个白眼,对于老师在此时对她的“打击”是何用意心知肚明。 她接过了澄心递过来的润喉汤饮,这才出口答道:“次数多怎么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端详了一番自己方才写出来的几个字,颇有几分孩子气地说道:“到时候还能选出其中写得最好看的一个,挂到外面去!” 想想此番出征的时间绝不可能短,这一块块木板挂在外面的时间需得以年计算,她更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合适得很。 她既要让这军中人人知道,她是要随同他们出战的,以稳固这波澜不定的军心,也要让此地留下个供给他人瞻仰的标志。 字怎么能丑呢?那会有损她形象的! 刘仁轨扶额苦笑,觉得有些时候真是难以读懂她的想法。 可忽然之间,他又见她重新持笔在手,像是在审视着面前的每一个字,就连声音也重新正经了起来:“老师,这既是要做出改变的第一步,也是我真正从都城中走出来的第一步,不是吗?” 那么,再认真一点也并不为过。 五十次的重复并不算多,起码这可以保证,当起航之时,人人都知道他们的伙伴里还有一个人,叫做安定公主。! 第 93 章 093(二更) 何止是知道安定公主啊。 连带着李清月二个字,都因她题写得格外巨大,放在一众木板的名字中显得无比出挑,让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它,所以—— 就算是不认字的人,大概也得记住一点笔画吧。 更有一队府兵的年纪要小一些,在李清月说出了自己的那句许诺后,也不知道是由谁先发起的,竟是高呼出了一句“安定公主威武”。 围观之人都可以确定,他们记住的,还应当是这个敢于为他们发声的人。 ------ “再来一杯吧。”李清月费力地递出了杯子,迎来澄心又觉心疼又觉好笑的眼神。 五十多次的演讲、题字、上下台,就算因为军营之中有校尉、旅帅等各级人员统筹,让每一批人员登场轮换都不到半刻钟光景,当最后一批士卒结束听讲,回返到营帐之中休息的时候,夜色还是已经深了。 李清月都懒得顾及自己的形象了,直接坐在了这台子边上。 坐了有一会儿,她都还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在冒烟。 她复盘着自己方才的行动,稍微有点不大确定,自己对最后几批士卒的演讲,到底能不能达到她所希望的效果。 只能说,好在各“团”士卒单独管理,因出兵在即,今日又限制交流,并没有出现剧透的情况。 总之,姑且忽略掉天色和光线的影响,她的任务是已经完成了。 就是当真费嗓子。 因为今日站了大半天的缘故,腿也有点疲累。 她嘟囔道:“我现在很庆幸两件事。一件就是我将台词减少得足够短。” 要不然她绝不可能将话来得及说完。 “一件就是早早跟着卓云习武。” 可能还要加上系统的帮忙,要不然她早就已经倒下去了。 “公主,您还是先别说话了,有什么事情都先等明日再说。”澄心将新炖好的金银花饮给她递了过来。 却见公主又摆了摆手,“不行,先把收尾的事情给办了。” “您是说……” “让人把那五十多块木板全搬过来,我要好好选一选。”李清月答道。 当刘仁轨复查了一番确实没有人被遗漏,记录在木板上的兵员也没有逃逸离开的情况,回返到校场的时候,就看到周遭的火把熄灭了一部分,但还剩下了相当一批,被保留在高台周围。 他那个好学生正踱步在那些被火光照亮的木板跟前,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又忽然驻足在某块木板前面,像是忽然陷入了沉思。 “……”刘仁轨觉得,自己就算不问都能猜到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必定是公主从那些木板中选不出一个她觉得最合适的! 但反正如今已将最要紧的事情给应付了过去,就算是让她劳逸结合一下也没什么关系。 好在,大约又过了半刻钟,在李清月的面前只剩下了二块木板。 李清月遗憾道:“可惜没能多练练字,要不然还能效果更好些。” 要说唐初时候的书法家,其实还真不少,被贬官流放致死的褚遂良其实就是其中的一个。可惜此人的存在代表着李治的皇权还被相权压制,让李治绝不可能让李清月学他的书法。 刘仁轨在旁插话:“公主已算是分心多用的天才人物中位居翘楚的了,哪能寄希望于自己面面俱到。公主的目标也并非书法家,若非要说的话,倒是可以让擅长书法的人为您代笔。” 她是需要统筹他人办事的存在,不必自己拘泥于此道。 李清月闻言笑道:“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那我要是还在这里纠结,未免有些愚钝了,就取中间这个吧。其余的那些板材里,留下两份备用,以防风吹雨淋之下损坏,再额外剩下的……就用作船上的柴火吧。” 她看着下属将那块被她选定的木板放到了众多将士的名字中央,脸上露出了几分满意的笑容。 到了现在,才算收尾工作彻底做完了。 又或者,她并不只是因这出安定军心的任务达成而笑。 在夜幕之中,视线里那些被誊抄在木板上的名字,都被火把模糊成了一个个黑点。倒是李清月二个大字因为出自她自己的手笔,仿佛不需凝神去看,也能将其辨认出来。 竟像是她的名字被无数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包裹在了中央。 火光灼灼,又在她的名字上染了一层绯红之色。 李清月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叹道:“老师,我现在方有真要领兵的感觉了。” “那恐怕还差了一点。”刘仁轨认真答道,“现在是他们认识公主了,公主还不认识他们。我听说公主在行囊之中还带了卫国公的兵书,可那兵书之中说,中军四千人里,需有战兵、弩手、弓手、马军、跳荡和奇兵各自若干,那么公主可知道,该当将什么人放在什么位置上吗?” 李清月很实诚地摇了摇头。 她看兵书到现在,还看出了不少困惑。 李靖此人的领兵是很标准的合成化编制,在此基础上变换行军阵列。这样的兵书落在参加过战事的人手中,或许是如有神助,放在她的手里,就成了小学生手握微积分课本了。 看个囫囵没问题,但真要说能将其派上多少用场…… 还是算了吧。 刘仁轨朝着远处指了指,“那么就请公主尽快休息吧,等上了渡海航船后,多的是时间和士卒相处。” 李清月认真地记下了这个建议,果断自台上蹦跶了下去。 不过她刚刚落地,又听刘仁轨以感怀的语气说道:“但公主已比我想象中能做到的,好了不知多少。” 她回头朝着刘仁轨看去,正见对方那张稍有疲惫之色的面容上溢于言表的赞许。 这话他说得很是真心诚意。 他原本觉得,李清月那个以退为进的法子已是在亲眼目睹种种政斗后的活学活用,她选择参与到远渡百济的战事中已是对自己 的前景有着明确的规划,但他发觉,自己可能还是小看了她。 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够始终维持着这等上位者风度,将信心和底气传达给众士卒,甚至真能将这五十多次重复给坚持下来,足以证明她惊人的意志力。 这无疑是成功者的标配。 虽然……刘仁轨的这份沉浸式欣赏根本没能持续多久。 当年他那长安西市教学里,这孩子能来个再来一碗,现在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破坏气氛。 她背着手,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昂着脑袋,“老师要是这么说的话,可得再努力一点。要不然被学生赶上的话可就不好了。” 刘仁轨无语了一瞬,开口答道,“从某些方面来说,你已经赶上了。” 他反正是没干过什么八岁参战的事情。 但想想学生的成长速度过于惊人,迫使他也不得不多加研读进学,倒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了。 在陪同李清月回返入住营帐的路上,他想了想又多问了句,“公主觉得,那青州刺史会来阻拦你的行动吗?” 折冲府兵驻地内的动静,元神霁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他此前便一度提防于刘仁轨宁可让府兵生乱,也要将那封奏报给送出去,自然有自己的消息门路。 就算白日里因军营戒严而不能确定里面的情况,此刻也该当知道了。 他会对公主意图参战抱有什么想法呢? 李清月却只摇了摇头,“您放心吧,他拦不住我的。” 这是一句不需要见到元神霁的应对方法,都能猜到的事实。 当安定公主随军参战的消息被反复宣告后,青州刺史若是想要在没有皇命在手的情况下将她拦住,便等同于要跟这营地之中的一万多名士卒为敌。 不错,他确实有一部分兵权在手,可也远不能和此相比。 他拦截个奏表还成,想拦截住参战士卒的洪流,却绝不可能。 “安定”这个名号的存在,对于不确定性最大的海航来说无疑是个吉兆。 而这还只是个最小的理由。 对于那些只希望能保障作战前后权利的底层府兵来说,安定公主给了他们以承诺,若能随同出征,等到回返之时便能和他们一一校对那木板上的姓名。 而对于稍有些追求的府兵来说,安定公主的存在,意味着高居庙堂的天子必定会对百济一路分出一些注意,起码也要保障他们的后续支援。 这是他们活命甚至立功的希望啊! 他们又怎么会允许,当安定公主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随军意愿后,有人想要将她从中拦截下来! 在第二日登船出兵的那一刻,李清月的这一番猜测就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元神霁早在获知安定公主出现在军营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惊得半个晚上没睡好,飞快地转动脑筋试图想出个对策来。 然而他到此刻才反应过来抄录名单另有所图,也没能对其作出拦阻,自然 是已经晚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想耽误出战时间的士卒,像是有序的潮水一般,涌向了那一艘艘的航船。 而其中那位安定公主,固然身着稍显朴素的军衣,却依然被以一种众星拱月的方式簇拥在其中,朝着主船护送而去。 元神霁那早已酝酿好的说辞,几乎只来得及说出“公主”二字,就已经被淹没在了其余声响之中。 再翻不起一点风浪。 他能看到的,只是安定公主登临大船后,像是想起来还有他这样一个被丢在后头的跳梁小丑,又行到了船尾甲板之上朝着他看了过来。 士卒已陆续登船,四周的脚步声也已逐渐消失在了这一片海港之地。 或许还有零星的交谈,也都被船舱的隔板给阻拦了大半。 以至于在这两相对望间,反倒是沿岸的海风之声最是响亮。 李清月忽然高声喝道:“元刺史!” 元神霁凝眸望去。 正见长风将这位小公主身上的披风高高扬起。 她的下一句话也已在风中传来,“折冲府校场之上的姓名木板,劳驾您多加看护了。另有两封书信还在营地军帐之中,也劳驾您为我送往京城!” 她遥遥挥了挥手,像是在表示致谢,转头就消失在了元神霁的视线之中。 可这位青州刺史丝毫也没有因为这份“礼貌”而觉感动,更没有庆幸于这位公主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撕破脸皮,去说他此前阻止刘仁轨行动的事情,反而只觉一阵后背发凉。 书写有姓名的木板成了他的看护对象,是不是也意味着,当安定公主随同刘仁轨从百济回返后,这些后续的军功和阵亡将士的统计事宜也要落到他的头上? 他在协助刘仁轨征发府兵的时候做得有多敷衍,到时候就得有多少麻烦。 这让他很难不怀疑,安定公主正是要借此来给老师找回场子。 而那两封书信,只怕就是给陛下和皇后的,这其中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对他而言同样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若是在其中对他予以状告,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结果,再加上没能阻止公主参战的办事不利,两罪并罚下来,天知道他还能不能保住他这青州刺史的位置。 旁人或许不在意于这样的位置,可洛阳元氏却需要啊…… 元神霁握着手中的书信,陷入了天人交战的纠结之中。 偏偏这是公主写的信,他必须慎重对待。 要早知道会有这样的情况,他还为难刘仁轨做什么! 反正,那府兵制的实施情况,陛下也未必就会当即过问。反倒是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让他身陷局中了。 而他甚至没有更多犹豫的时间。 因为就是在海航渡船出发后的这个傍晚,他的青州州府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衣着光鲜的少年人,明明并无官职在身,却有着一番世家贵胄的气度,紧随其后的正是屯营“飞骑” ! 那是陛下的亲卫。 恐怕也只有那少年人脸上的焦虑,稍有破坏他的威风。 可这也是一位绝不容元神霁慢待的客人。 在听元神霁说出了近来青州地界上的事情后,来人更是勃然变色,“公主渡海出征,你为何不拦?” 元神霁好生无奈:“我没有陛下的圣旨,也没有足够的兵力,根本拦不了。” 可这话一出,崔元综却真是要被他给气死了! 当日公主离宫,让他成为了被问责的对象。 甚至比起和他交谈的裴炎来说,他身上的责任还要更重一点。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必须对陛下给出个交代。 崔元综不甘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清河崔氏本已日渐好转的局势崩塌,只能在应付过去了陛下对于他的考校后说道,既然是因为他无心说出的那句话,才让公主有所误解,那么说不定由他来亲自解释,更有可能将公主给带回去。 陛下当即打发他和出门找人的禁军一并上路,只是还多留给了他一个完不成任务的惩罚。 崔元综暂时无心考虑后者,只想着若能将公主给接回来就万事大吉。 这接连数日的赶路中,他是一点也不敢多歇息,可惜还是在沿路间遇到了一次航船阻滞。 结果当他抵达青州的时候,收到的就是眼前这个结果——公主早已经离开了。 若是人还在岸上还好说,可这军船离岸,他总不能也找一艘船追上去。 姑且不说他能不能追上了,就算真在海上追到了人,凭借着他这点本事,真的能将人给带回去吗? 一想到这里,崔元综只觉满心悲愤。 他那句话会被公主当真也就算了,结果这追赶之路也如此不顺,真是让人感到绝望。 但凡这青州刺史稍有几分头脑都该当知道,哪怕李清月是刘仁轨的弟子,陛下也不会准许她以这等稚龄远征的! 可他刚想说出几句斥责之言又顿时收了回来。 他如今并无官职在身,还在弘文馆中进学,没这个资格对朝廷命官妄言。 他已经吃过了一次口无遮拦的亏,自然不能再犯第二次。 元神霁却是看出了他的这份欲言又止,为自己再多辩驳了一句:“我敢说,让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也不会比我做得更好了。” 他并非只是空口白牙地说,而是直接示意崔元综随同他前来。 二人抵达了已空无一人的校场,停在那几十块木板的前头。 元神霁指着那些“证据”说道:“我又非京中人士,如何能知道,安定公主能有这样的本事,凭借着这样的手段稳定军心,在这些士卒的拥戴之下登船。” “你告诉我,这是一个如此年幼的公主该当有的表现吗?” 不是! 她这一手本事,只怕不是因为刘仁轨的步步传授,还有她本人的机变。 否则在安定公主出现之前 ,刘仁轨不可能是这样被动受制的状态。 元神霁甚至觉得,倘若安定公主不是个公主的话,她昨日到今日的一番表现,已足够让她在陛下心中地位斐然,去与太子一较高下了。 不,就算是个公主也能有此等待遇。 或许也恰恰因为她是个公主,才让她这种收拢军心的举动,少了对陛下的威胁,反而成为天子能够赖以夸耀的资本。 他心中思忖着这些,也没耽搁将那两封信连带着几块备用的木板,都摆在了崔元综的面前。 “这里有两块抄错了字后废弃的板材,以及两块公主写多了的,再有便是公主给陛下皇后所写的信件,都由你和禁军一并带回洛阳吧。我也会同时上呈一份请罪奏表的。” “若需要我前往洛阳请罪,我自然会负担起这个责任。” 但要是想让他协助什么海上追赶,那就大可不必了。 崔元综应道:“我知道了。” 元神霁已将事情都交代明白了,他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在将此地的物件收拢完毕,行将踏上回返洛阳旅途的时候,他望着面前已是漆黑一片的天穹,终究还是又叹了口气。 此行的失利意味着他还有了更多的麻烦。 因为那个接不回公主的惩罚,是让他也去边境作战! 谁让陛下说了—— 他倒是要看看,清河崔氏子弟所说的实战出名将,到底能出个什么东西来! ------ 早已在海上的李清月可顾不上去管崔元综这个背锅侠。 她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置身的航船之中。 昔年太宗皇帝征伐高丽,令江南十二州工匠在扬州打造海船数百艘。 这些海船之中的绝大部分还没退役,并停靠在青州、莱州、登州这些沿海港口。 而这些海船的造船技术,也远超过当时的其他国家。 李清月心满意足地下到海船下部,就在船长的领路下见到了为防意外而设立的水密隔舱。 这是为了防止船只破损渗水,直接造成沉船,经由这一出缓冲,情况就要好得多了。 这个技术,在如今的航船中居然已经有了应用,让李清月倍感欣喜。 她还见到了在船长室中根据《海岛算经》和北斗星定位大致画出的远航百济海图。 虽然远远不能和后世的海图相提并论,但有这个东西的存在起码能保证,她不会跟着航船漂流到什么未知的地方去。 “算起来我带上船的一件东西也和太史令有关。”李清月指了指那出自李淳风备注的《海岛算经》,开口说道。 接到她的示意,一直就没将包袱离身的阿史那卓云连忙将东西递了过去。 李清月一边将包裹拆开,让其中的圆盘露出其面目,一边说道:“此物出自太史令之手,我将其叫做——” “航海罗盘。”! 第 94 章 094(一更) 航海罗盘这个东西,对于方今时代的人来说,既是个稀罕物,又可以说有点眼熟。 船长疑惑地看着这个圆乎乎的东西被摆放在面前,见其上被写了整圈的天干地支、八卦四维,乍看起来和八卦图还有那么一点相似。 但不同的是,在航海罗盘的中间有着一个凹槽。 “去取一点淡水来。” 公主有令,当即有人行动了起来。 而李清月自己的动作也没停,她自这个包裹之中摸出了另外的一个小包袱,在里面放着一块磁石和一盒铁针,以及……一根在登船前让人取来的细草? 这看起来还真是奇怪。 船长紧盯着公主的一举一动,见她将草穿在凹槽底部,针和磁石反复摩擦后穿在了草上。随后,当水在那凹槽中满上的时候,那针便漂浮在了上头,定格在了一个指向。 李清月又自卓云的手中取过了以白水晶打磨出的盖面,将凹槽给小心地封口。 做完这一切,她满意地拍了拍手。 虽然说,如果遇上倾覆的情况,这个盖子和基座其实也还没法严丝合缝地卡紧,但起码目前来看,这已经是个初具雏形的航海罗盘了。 “这是……”船长低声开口。 他原本还有些迷茫的,但他到底对于船航行的方向有数,又因海岛算经等海航数学问题的进学,对于方位和距离远比一般人敏感得多。 在看到李清月转了几l次罗盘的方向,那水中铁针都始终指向了同一个方向,分明和司南的特征相似时,他脑中不由灵光一现,也当即惊呼出声: “公……公主!这东西是另一种司南对不对!” 它指示南北,而且看起来比司南的反应要灵敏得多。 所以它周围的标识和司南的底盘也很相似。 那正是用来划定方向的! 天干地支外加八卦四维,合计将方位划分成了四十八个方向,这么一看的话,还比司南底盘的刻度划分更加细致一些。 李清月迎上了他的探寻目光:“对,这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司南,不必晴天观日,夜晚观星,哪怕是在阴晦天气也能够进行海航,以防偏离航线。” “原本对于日月星辰指路的记载,也可以逐渐取代成对针方位,对于往复使用的航路来说,应该更有用一些。” “只不过还有几l个问题。”李清月苦恼地指了指这个半成品,“一个便是这个水浮装置容易被破坏,目前太史令那头还在修改固定装置,另一个就是,这个被和天然磁石摩擦过的针,还是需要定期打磨的。再便是,若按照对针方式记载,这些现有的航路都得补充记载了。” 她翻了翻船长的笔记就知道,目前的航路记录方式,是以北斗星和太阳方位来推断的,更倾向于一种经验的记载,再加上沿途之间经过的海岛,经过海岛算经的测量记录了岛屿高度以及与航线之间的距离,进一步细致框定路线。 所以要将其全部 替换成罗盘的对针记载,还需要相当多的时间。 这次她将此物带来,其实能起到的只是预防阴雨天气,辅助确定方位的作用。 不过很显然,对于船长来说,这些毛病在海航原本会面临的种种挑战面前,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他的目光已越来越亮。 海岛算经这种实用数学题目,说是说的要让他们这些人尽数学会,可航船如此之多,船员的术算天赋也天差地别,再加上经验之谈里不同航路的太阳方位指示也有所不同,也就意味着,他们留下的记载其实是有很多不确定性的。 七月里的海上风暴还经常在突然之间降临,导致风雨中行船,根本来不及躲避掉出现的礁石海岛。 若是有一条能不管风雨如何,都能明确指路的记载,起码……起码他们存活的机会就要大得多了。 船长在安定公主登船之前就听闻了她在士卒之中的名声风闻,可他此刻才真切的意识到,公主确有安定之名啊。 她参战带来的物资补给和功勋在望,都是还没看到影子的东西,可这个航海罗盘,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当李清月走上甲板的时候,那位船长还在沉浸于研究这罗盘指向。 就连刘仁轨都没出来。 她这位老师似乎是天生适合于战场的,也已敏锐地意识到了,如果说此物能用在海航上的话,陆地上其实也可以! 按照李清月所说,这个固定指向小针的装置还能进行修改,那么…… “那么当唐军在西域和漠北作战的时候,就不容易出现迷路的情况了。”在听到方才李清月和刘仁轨的对话后,阿史那卓云也有些恍然明悟。 一想到这一种可能性,她甚至在心中抽了一口冷气。 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何公主会将此物看得如此之重。 因为这确实是一项将来能用作克敌制胜法宝的利器! 只要它能借着这一次的海航证明它的价值,只要它能继续完善自己目前的弊病,只要…… 这些“只要”还没有这么难达成,因为它已经有一条很明确的发展方向了。 李清月回她:“对,海上和塞外的情况其实是相似的,还有就是南方蛮夷之地的山林之中,可用作参照的标志少,又不能确保一直能用太阳指示方向。” “可我想不明白一点。”卓云好奇问道,“光只是此物在目前展现出的前景,就已经相当可观了。公主若只是想要得到更多话语权的话,为何不干脆留在洛阳或者长安,亲自对此物做出后续的种种改良,而后凭借着此物在陛下那里得到奖赏呢?” “你觉得太史令如何?”李清月垂眸一笑,问道。 “太史令修编史书,编纂算册,推衍天时风向,还校注了《齐民要术》这些民生典籍,可以说是无所不精,贡献良多。” 李清月再问:“那你觉得,陛下若是遇到了什么政务上的问题,他会拿来请教太史令吗?” 卓云语塞。 虽然这话直白说出来可能有点大逆不道,但若真让她来说的话,可能还真是一个“不会”。 技术上的人才未必能有资格发出政治上的声音。 李清月扶着桅杆,望着离岸后开阔的海面,继续说道:“就像阿耶不会在意于义阳公主在太史局中学习一样,我想让声音更有分量,就应该将目光放得更远一点。前日老师就说过,我不必在意于自己写出的字是否好看,只需要让精通书法的人为我代笔,在航海罗盘这件事上也是一样的。” “何况,”李清月忽然调侃道,“你不觉得现在也挺好的吗?我在出征百济的行程中增长见闻,丰富知识,太史令则负责将那航海罗盘给进一步完善。” 这么一想,她现在已经深谙李治拿捏太史局的精髓了。 能者多劳嘛。 可见她越发有进步了。 卓云讷讷答道:“要是这么说的话,公主的决断并没有错。” “何止是没错。太史令的人品注定了他不会贪功,航海罗盘这东西我也已经在留给阿耶阿娘的信中提到过了,应当能受到足够的重视,而太史令曾经负责修编海岛算经的经历,也让此物要推行在海航之中的时候,还能再借用一下他的名声。”李清月摊了摊手,“你看,一举多得。” “行了,别想那么多了。”李清月伸手拍了拍卓云的肩膀,“去帮我把赵文振找过来。” “好,我这就去办。”卓云应声而走。 只是她没看到的是,李清月将手缩回来的时候,脸上闪过了几l分郁闷之色。 可恶!她的身高已能算是同龄人中偏高的。 即便如此,也到底还是个孩子的高度。 为了显示和下属的亲近,拍拍澄心的肩膀还好说,跟卓云这种有突厥血统的高个子比起来,就还差太多了,大大影响这个动作的气势! 不过等到阿史那卓云将赵文振领到此地的时候,已看不见这位才办了两件大事的小公主有什么幼稚想法了。 他能看到的,只是她朝着船舷之外的海域看去,在侧脸上隐约能看到几l分远眺之中的深思。 这份深沉的表现,让人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她的年龄。 见公主听到声音转头朝着他看过来,赵文振连忙收回了打量,赶忙行了个礼。 “登船的感觉如何?”李清月问道。 大量失血之后的康复时间起码也得要十天八天的,但很显然,在行军的日期限制面前,赵文振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船上的颠簸也无疑不利于他的恢复,所以他的脸色上还有着难以掩饰的苍白。 但李清月看得出来,比起此前在军帐中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精神已好了不止一点。 赵文振犹豫着开口:“公主这话问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这话说得很老实。 即便有安定公主的那番承诺,让士卒重新打起了作战的动力。 可当战功很难让人出头的时 候,哪有那么多人还觉得这是一条好路子。 他若说什么他要大展身手,那才是一句谎话。 而听到这个答案的上位者一方,也并未因此而觉恼怒。 李清月反倒是觉得,这人的表现更有意思了。大概是因为他身上本就有着一份可以让人将他置于死地的重罪,这才在说话之间可以少几l分约束。 但赵文振想了想,还是又多说了一句:“公主却很让人意外。” 这话同样发自肺腑,也姑且可以算作是他在登船之中的感悟。 她说的“在意此事”居然不是一句冠冕堂皇的托词,而是给出了实在的应对,还真如她彼时所说地那样,参与到了渡海的行动之中,让赵文振一面觉得大唐上层的不可依赖,一面又很难不为之触动。 这份复杂的情绪在他的心中不知会发酵多久,又到何种程度,但起码—— 当他听到安定公主随即问他有没有意愿做自己的亲卫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公主不觉得我是个残疾吗?” 他右手遭到重创,还缺了一根手指,就算在医官的救助之下能够保住性命,也不可能再按照寻常方式使用武器。 再加上他家中的条件没那么好,在体格上也比寻常护卫差上不少。 公主怎么会想到让他来做这个护卫的? 李清月从容应道:“就凭你在那等情况下,也不是对刘都尉动手,而是选择对自己动手。所以我想,你也不是会恩将仇报的人,借着作为公主亲卫,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 赵文振眼神一震。 “而且我听说了点你在初到军营时候的表现,你上头的火长、旅帅都说,你擅长侦查,行动灵活,早年间在家中跟着村里人一起打猎做前哨的……我猜右手有缺,应该也不影响你做个斥候?” 李清月认真地审视着他,笃定地评价:“一个人品尚可的斥候,你看,听起来还不错。” 可这话说得轻巧,分量却一点不轻。 站在一旁的阿史那卓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当公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文振的面色急变,竟让人一时之间难以将其形容出来。 他此刻的心情却并不难被人给判断出来,只因在下一刻,他忽然在公主的面前跪了下来,在甲板上发出了一声咚响。 赵文振郑重其事地朝着公主叩了个头,也在这转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既已登船,不是迎接对他的审判,而是听从安定公主的话去见证她所做出的改变,原本就还能算是府兵的一员。 而现在,安定公主更是为他指出了另外一条戴罪立功的明路。 虽然他还不知道他到底能否做到公主的要求,但在这海风浩荡之中,他的回答也呼之欲出了。 “小人愿为公主驱策。” “起来吧,事情是要做出来的不是靠说出来的。”李清月勾手示意他起身,“我也不用你为我做什么抛头颅洒热血之事,只是需要你先帮我做一件事。” 她另一只手以手指轻叩扶栏,思量了一番后说道:“现在我们人在海上,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让你当斥候的,总不能是先给你一艘小船去前面开路喂鲛鱼。” 赵文振:“……” 却听李清月旋即笑道:“别那么紧张,我可能未必是个好上官,但也不是个恶人。我的意思是,你替我观察一番,船上曾经参与过百济或者高丽战事的人中,能将战场经验最简单易懂讲解出来的是哪些人,把他们带到我的面前来。” 她伸手往外指了指,“当然我说的,是这几l十条船上的所有人,而不只是这一条船上的。” 这也算斥候工作的另类使用了。 而且,赵文振的身份,注定了他和有一些不那么亲近上位者的人更有共同话题。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给你三日的时间,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赵文振连忙答应了下来。 在将他打发走后,李清月这才慢条斯理地朝着船舱中走去。 现在测试航海罗盘和组建亲卫队伍的事情都已经被丢出去了,她也能先休息休息了。 就是不知道,她当真登上了出海船只的消息传到洛阳,会引发阿耶阿娘那头什么反应了。 李清月想到这里,干脆鸵鸟心态地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 唉,天大地大睡觉最大,这种伤脑筋的问题先不想了。反正在她回到洛阳之前,她都不会正面迎接疾风骤雨的。 对!就是这样! ------ 所以她当然也不会知道,在她的面前已多出了几l个聊天对象,开始了师徒一起参加的补课之时,崔元综则带着那些在青州收获的“物证”和信件,在屯营禁军的陪同监护之下回到了洛阳。 相比于李清月那边的意气风发,站在洛阳宫的门前,崔元综只觉自己的脚步有千钧之重。 但在后头那些人的目光押送中,他也只能继续往前走去,迎接自己可能要马上被派遣到边境作战的结局。 偏偏在此之前,他还要将公主在青州的种种表现告知于陛下皇后。 一想到可能会因此遭到第二次迁怒,崔元综就觉得自己的前途渺茫。 说起来,明明在他刚来到洛阳的时候,这里的百姓还有个说法,说若是能够在那洛水河桥旁边的石碑上留名,因水陆法会乃是积攒功德之举,也必定能够获得好运。 可实际上呢? 负责主持水陆法会的那些和尚,在这两年间的考核中被刷掉了大半,被迫解除了身上原本享有的种种优待。 他、裴炎还有崔知温,连带着其他为此事出钱的,也并没有哪个享受到了一飞冲天的待遇。 这总不能说,是因为主持水陆法会的人本事不够,才造成了负面效果对吧? 崔元综收拢了掌心,让自己不要继续想这些无稽之谈,而是将目光转回到眼前。 应付过去陛下和皇后的问话,才是最关键的。 “你是 说,你差点就能遇上公主了,却因为路上耽搁没追到人?”李治面带薄怒地朝着崔元综看去,觉得对方当真能称一句办事不力! 倒是他可能还觉得自己怪委屈的,连忙搬出了那些证明,倒豆子一般将青州刺史告知于他的种种都给说了出来。 尤其是那誓师动员之事,明明崔元综自己都不曾亲眼见过,却为了表现自己不能将人带回情有可原,而将其大加渲染吹嘘了一番。 该说不说,这位崔氏子弟的文采还是不差的。 以至于当李治一边望着那几l块木板,一边接过了李清月写来的信件之时,脸上尚存几l分没从话中回过神来的怔然。 他低声喃喃,“阿菟已这般厉害了?” 然而他这话刚开口,就听到了一声轻咳从身边传了过来。 他一抬眼,就对上了皇后有些埋怨,或者也可以说是警告的目光。 想归这么想,他也不能这么直接说出来啊! 李治连忙端正了目光,很有几l分负罪感地将另一封信朝着皇后递了过去。 武媚娘既觉女儿行事种种令人骄傲,又不免在心中,为真已行到了海上的女儿捏了一把冷汗。 但这心中的百感交集,最终还是变成了落回到信纸之上的一眼。 结果就见其上第一句简单地写道:阿娘,那个盛有小金鱼的鱼袋可真是太万能啦!果然平时的实践累积,是成功的必要准备,古人诚不欺我。 武媚娘:“……” 这话里快活的语气,虽说是让人稍稍放心了些,却也何尝不是想捞起戒尺,把这不听话的小家伙再打一顿。 对了,那鱼袋是什么时候拿到的来着? 哦,四年之前,李治给的。 忽然之间,李治觉得自己又被瞪了一眼。!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5 章 095(二更+9w营养液加更) vip内容加载中...() 很抱歉,系统检测到vip内容加载失败,可能是您的浏览器版本可能过低导致,建议您 9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1.若当前使用的是带有极速模式的浏览器,建议切换到极速模式; 2.若您使用的是ie浏览器,建议升级为; 3.若您暂时无法进行以上操作,可以点击 <fethod=poststyle=dispy:inline-block> <inputtype=hiddenvalue=1name=vippatible> <inputtype=hiddee=browser> <inputtype=hiddee=referervalue=> <buttontype=submit>兼容模式加载</button> </form> (兼容模式仅作为过渡使用,将在不久之后下线,建议您尽快升级浏览器。)!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vip内容加载中...() 很抱歉,系统检测到vip内容加载失败,可能是您的浏览器版本可能过低导致,建议您 9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1.若当前使用的是带有极速模式的浏览器,建议切换到极速模式; 2.若您使用的是ie浏览器,建议升级为; 3.若您暂时无法进行以上操作,可以点击 <fethod=poststyle=dispy:inline-block> <inputtype=hiddenvalue=1name=vippatible> <inputtype=hiddee=browser> <inputtype=hiddee=referervalue=> <buttontype=submit>兼容模式加载</button> </form> (兼容模式仅作为过渡使用,将在不久之后下线,建议您尽快升级浏览器。)!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6 章 096(一更) 何止是知道安定公主啊。 连带着李清月二个字,都因她题写得格外巨大,放在一众木板的名字中显得无比出挑,让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它,所以—— 就算是不认字的人,大概也得记住一点笔画吧。 更有一队府兵的年纪要小一些,在李清月说出了自己的那句许诺后,也不知道是由谁先发起的,竟是高呼出了一句“安定公主威武”。 围观之人都可以确定,他们记住的,还应当是这个敢于为他们发声的人。 ------ “再来一杯吧。”李清月费力地递出了杯子,迎来澄心又觉心疼又觉好笑的眼神。 五十多次的演讲、题字、上下台,就算因为军营之中有校尉、旅帅等各级人员统筹,让每一批人员登场轮换都不到半刻钟光景,当最后一批士卒结束听讲,回返到营帐之中休息的时候,夜色还是已经深了。 李清月都懒得顾及自己的形象了,直接坐在了这台子边上。 坐了有一会儿,她都还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在冒烟。 她复盘着自己方才的行动,稍微有点不大确定,自己对最后几批士卒的演讲,到底能不能达到她所希望的效果。 只能说,好在各“团”士卒单独管理,因出兵在即,今日又限制交流,并没有出现剧透的情况。 总之,姑且忽略掉天色和光线的影响,她的任务是已经完成了。 就是当真费嗓子。 因为今日站了大半天的缘故,腿也有点疲累。 她嘟囔道:“我现在很庆幸两件事。一件就是我将台词减少得足够短。” 要不然她绝不可能将话来得及说完。 “一件就是早早跟着卓云习武。” 可能还要加上系统的帮忙,要不然她早就已经倒下去了。 “公主,您还是先别说话了,有什么事情都先等明日再说。”澄心将新炖好的金银花饮给她递了过来。 却见公主又摆了摆手,“不行,先把收尾的事情给办了。” “您是说……” “让人把那五十多块木板全搬过来,我要好好选一选。”李清月答道。 当刘仁轨复查了一番确实没有人被遗漏,记录在木板上的兵员也没有逃逸离开的情况,回返到校场的时候,就看到周遭的火把熄灭了一部分,但还剩下了相当一批,被保留在高台周围。 他那个好学生正踱步在那些被火光照亮的木板跟前,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又忽然驻足在某块木板前面,像是忽然陷入了沉思。 “……”刘仁轨觉得,自己就算不问都能猜到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必定是公主从那些木板中选不出一个她觉得最合适的! 但反正如今已将最要紧的事情给应付了过去,就算是让她劳逸结合一下也没什么关系。 好在,大约又过了半刻钟,在李清月的面前只剩下了二块木板。 李清月遗憾道:“可惜没能多练练字,要不然还能效果更好些。” 要说唐初时候的书法家⑨_[]⑨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其实还真不少,被贬官流放致死的褚遂良其实就是其中的一个。可惜此人的存在代表着李治的皇权还被相权压制,让李治绝不可能让李清月学他的书法。 刘仁轨在旁插话:“公主已算是分心多用的天才人物中位居翘楚的了,哪能寄希望于自己面面俱到。公主的目标也并非书法家,若非要说的话,倒是可以让擅长书法的人为您代笔。” 她是需要统筹他人办事的存在,不必自己拘泥于此道。 李清月闻言笑道:“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那我要是还在这里纠结,未免有些愚钝了,就取中间这个吧。其余的那些板材里,留下两份备用,以防风吹雨淋之下损坏,再额外剩下的……就用作船上的柴火吧。” 她看着下属将那块被她选定的木板放到了众多将士的名字中央,脸上露出了几分满意的笑容。 到了现在,才算收尾工作彻底做完了。 又或者,她并不只是因这出安定军心的任务达成而笑。 在夜幕之中,视线里那些被誊抄在木板上的名字,都被火把模糊成了一个个黑点。倒是李清月二个大字因为出自她自己的手笔,仿佛不需凝神去看,也能将其辨认出来。 竟像是她的名字被无数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包裹在了中央。 火光灼灼,又在她的名字上染了一层绯红之色。 李清月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叹道:“老师,我现在方有真要领兵的感觉了。” “那恐怕还差了一点。”刘仁轨认真答道,“现在是他们认识公主了,公主还不认识他们。我听说公主在行囊之中还带了卫国公的兵书,可那兵书之中说,中军四千人里,需有战兵、弩手、弓手、马军、跳荡和奇兵各自若干,那么公主可知道,该当将什么人放在什么位置上吗?” 李清月很实诚地摇了摇头。 她看兵书到现在,还看出了不少困惑。 李靖此人的领兵是很标准的合成化编制,在此基础上变换行军阵列。这样的兵书落在参加过战事的人手中,或许是如有神助,放在她的手里,就成了小学生手握微积分课本了。 看个囫囵没问题,但真要说能将其派上多少用场…… 还是算了吧。 刘仁轨朝着远处指了指,“那么就请公主尽快休息吧,等上了渡海航船后,多的是时间和士卒相处。” 李清月认真地记下了这个建议,果断自台上蹦跶了下去。 不过她刚刚落地,又听刘仁轨以感怀的语气说道:“但公主已比我想象中能做到的,好了不知多少。” 她回头朝着刘仁轨看去,正见对方那张稍有疲惫之色的面容上溢于言表的赞许。 这话他说得很是真心诚意。 他原本觉得,李清月那个以退为进的法子已是在亲眼目睹种种政斗后的活学活用,她选择参与到远渡百济的战事中已是对自己 的前景有着明确的规划,但他发觉,自己可能还是小看了她。 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够始终维持着这等上位者风度,将信心和底气传达给众士卒,甚至真能将这五十多次重复给坚持下来,足以证明她惊人的意志力。 这无疑是成功者的标配。 虽然……刘仁轨的这份沉浸式欣赏根本没能持续多久。 当年他那长安西市教学里,这孩子能来个再来一碗,现在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破坏气氛。 她背着手,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昂着脑袋,“老师要是这么说的话,可得再努力一点。要不然被学生赶上的话可就不好了。” 刘仁轨无语了一瞬,开口答道,“从某些方面来说,你已经赶上了。” 他反正是没干过什么八岁参战的事情。 但想想学生的成长速度过于惊人,迫使他也不得不多加研读进学,倒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了。 在陪同李清月回返入住营帐的路上,他想了想又多问了句,“公主觉得,那青州刺史会来阻拦你的行动吗?” 折冲府兵驻地内的动静,元神霁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他此前便一度提防于刘仁轨宁可让府兵生乱,也要将那封奏报给送出去,自然有自己的消息门路。 就算白日里因军营戒严而不能确定里面的情况,此刻也该当知道了。 他会对公主意图参战抱有什么想法呢? 李清月却只摇了摇头,“您放心吧,他拦不住我的。” 这是一句不需要见到元神霁的应对方法,都能猜到的事实。 当安定公主随军参战的消息被反复宣告后,青州刺史若是想要在没有皇命在手的情况下将她拦住,便等同于要跟这营地之中的一万多名士卒为敌。 不错,他确实有一部分兵权在手,可也远不能和此相比。 他拦截个奏表还成,想拦截住参战士卒的洪流,却绝不可能。 “安定”这个名号的存在,对于不确定性最大的海航来说无疑是个吉兆。 而这还只是个最小的理由。 对于那些只希望能保障作战前后权利的底层府兵来说,安定公主给了他们以承诺,若能随同出征,等到回返之时便能和他们一一校对那木板上的姓名。 而对于稍有些追求的府兵来说,安定公主的存在,意味着高居庙堂的天子必定会对百济一路分出一些注意,起码也要保障他们的后续支援。 这是他们活命甚至立功的希望啊! 他们又怎么会允许,当安定公主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随军意愿后,有人想要将她从中拦截下来! 在第二日登船出兵的那一刻,李清月的这一番猜测就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元神霁早在获知安定公主出现在军营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惊得半个晚上没睡好,飞快地转动脑筋试图想出个对策来。 然而他到此刻才反应过来抄录名单另有所图,也没能对其作出拦阻,自然 是已经晚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想耽误出战时间的士卒,像是有序的潮水一般,涌向了那一艘艘的航船。 而其中那位安定公主,固然身着稍显朴素的军衣,却依然被以一种众星拱月的方式簇拥在其中,朝着主船护送而去。 元神霁那早已酝酿好的说辞,几乎只来得及说出“公主”二字,就已经被淹没在了其余声响之中。 再翻不起一点风浪。 他能看到的,只是安定公主登临大船后,像是想起来还有他这样一个被丢在后头的跳梁小丑,又行到了船尾甲板之上朝着他看了过来。 士卒已陆续登船,四周的脚步声也已逐渐消失在了这一片海港之地。 或许还有零星的交谈,也都被船舱的隔板给阻拦了大半。 以至于在这两相对望间,反倒是沿岸的海风之声最是响亮。 李清月忽然高声喝道:“元刺史!” 元神霁凝眸望去。 正见长风将这位小公主身上的披风高高扬起。 她的下一句话也已在风中传来,“折冲府校场之上的姓名木板,劳驾您多加看护了。另有两封书信还在营地军帐之中,也劳驾您为我送往京城!” 她遥遥挥了挥手,像是在表示致谢,转头就消失在了元神霁的视线之中。 可这位青州刺史丝毫也没有因为这份“礼貌”而觉感动,更没有庆幸于这位公主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撕破脸皮,去说他此前阻止刘仁轨行动的事情,反而只觉一阵后背发凉。 书写有姓名的木板成了他的看护对象,是不是也意味着,当安定公主随同刘仁轨从百济回返后,这些后续的军功和阵亡将士的统计事宜也要落到他的头上? 他在协助刘仁轨征发府兵的时候做得有多敷衍,到时候就得有多少麻烦。 这让他很难不怀疑,安定公主正是要借此来给老师找回场子。 而那两封书信,只怕就是给陛下和皇后的,这其中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对他而言同样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若是在其中对他予以状告,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结果,再加上没能阻止公主参战的办事不利,两罪并罚下来,天知道他还能不能保住他这青州刺史的位置。 旁人或许不在意于这样的位置,可洛阳元氏却需要啊…… 元神霁握着手中的书信,陷入了天人交战的纠结之中。 偏偏这是公主写的信,他必须慎重对待。 要早知道会有这样的情况,他还为难刘仁轨做什么! 反正,那府兵制的实施情况,陛下也未必就会当即过问。反倒是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让他身陷局中了。 而他甚至没有更多犹豫的时间。 因为就是在海航渡船出发后的这个傍晚,他的青州州府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衣着光鲜的少年人,明明并无官职在身,却有着一番世家贵胄的气度,紧随其后的正是屯营“飞骑” ! 那是陛下的亲卫。 恐怕也只有那少年人脸上的焦虑,稍有破坏他的威风。 可这也是一位绝不容元神霁慢待的客人。 在听元神霁说出了近来青州地界上的事情后,来人更是勃然变色,“公主渡海出征,你为何不拦?” 元神霁好生无奈:“我没有陛下的圣旨,也没有足够的兵力,根本拦不了。?[]?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可这话一出,崔元综却真是要被他给气死了! 当日公主离宫,让他成为了被问责的对象。 甚至比起和他交谈的裴炎来说,他身上的责任还要更重一点。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必须对陛下给出个交代。 崔元综不甘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清河崔氏本已日渐好转的局势崩塌,只能在应付过去了陛下对于他的考校后说道,既然是因为他无心说出的那句话,才让公主有所误解,那么说不定由他来亲自解释,更有可能将公主给带回去。 陛下当即打发他和出门找人的禁军一并上路,只是还多留给了他一个完不成任务的惩罚。 崔元综暂时无心考虑后者,只想着若能将公主给接回来就万事大吉。 这接连数日的赶路中,他是一点也不敢多歇息,可惜还是在沿路间遇到了一次航船阻滞。 结果当他抵达青州的时候,收到的就是眼前这个结果——公主早已经离开了。 若是人还在岸上还好说,可这军船离岸,他总不能也找一艘船追上去。 姑且不说他能不能追上了,就算真在海上追到了人,凭借着他这点本事,真的能将人给带回去吗? 一想到这里,崔元综只觉满心悲愤。 他那句话会被公主当真也就算了,结果这追赶之路也如此不顺,真是让人感到绝望。 但凡这青州刺史稍有几分头脑都该当知道,哪怕李清月是刘仁轨的弟子,陛下也不会准许她以这等稚龄远征的! 可他刚想说出几句斥责之言又顿时收了回来。 他如今并无官职在身,还在弘文馆中进学,没这个资格对朝廷命官妄言。 他已经吃过了一次口无遮拦的亏,自然不能再犯第二次。 元神霁却是看出了他的这份欲言又止,为自己再多辩驳了一句:“我敢说,让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也不会比我做得更好了。” 他并非只是空口白牙地说,而是直接示意崔元综随同他前来。 二人抵达了已空无一人的校场,停在那几十块木板的前头。 元神霁指着那些“证据”说道:“我又非京中人士,如何能知道,安定公主能有这样的本事,凭借着这样的手段稳定军心,在这些士卒的拥戴之下登船。” “你告诉我,这是一个如此年幼的公主该当有的表现吗?” 不是! 她这一手本事,只怕不是因为刘仁轨的步步传授,还有她本人的机变。 否则在安定公主出现之前 ,刘仁轨不可能是这样被动受制的状态。 元神霁甚至觉得,倘若安定公主不是个公主的话,她昨日到今日的一番表现,已足够让她在陛下心中地位斐然,去与太子一较高下了。 不,就算是个公主也能有此等待遇。 或许也恰恰因为她是个公主,才让她这种收拢军心的举动,少了对陛下的威胁,反而成为天子能够赖以夸耀的资本。 他心中思忖着这些,也没耽搁将那两封信连带着几块备用的木板,都摆在了崔元综的面前。 “这里有两块抄错了字后废弃的板材,以及两块公主写多了的,再有便是公主给陛下皇后所写的信件,都由你和禁军一并带回洛阳吧。我也会同时上呈一份请罪奏表的。” “若需要我前往洛阳请罪,我自然会负担起这个责任。” 但要是想让他协助什么海上追赶,那就大可不必了。 崔元综应道:“我知道了。” 元神霁已将事情都交代明白了,他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在将此地的物件收拢完毕,行将踏上回返洛阳旅途的时候,他望着面前已是漆黑一片的天穹,终究还是又叹了口气。 此行的失利意味着他还有了更多的麻烦。 因为那个接不回公主的惩罚,是让他也去边境作战! 谁让陛下说了—— 他倒是要看看,清河崔氏子弟所说的实战出名将,到底能出个什么东西来! ------ 早已在海上的李清月可顾不上去管崔元综这个背锅侠。 她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置身的航船之中。 昔年太宗皇帝征伐高丽,令江南十二州工匠在扬州打造海船数百艘。 这些海船之中的绝大部分还没退役,并停靠在青州、莱州、登州这些沿海港口。 而这些海船的造船技术,也远超过当时的其他国家。 李清月心满意足地下到海船下部,就在船长的领路下见到了为防意外而设立的水密隔舱。 这是为了防止船只破损渗水,直接造成沉船,经由这一出缓冲,情况就要好得多了。 这个技术,在如今的航船中居然已经有了应用,让李清月倍感欣喜。 她还见到了在船长室中根据《海岛算经》和北斗星定位大致画出的远航百济海图。 虽然远远不能和后世的海图相提并论,但有这个东西的存在起码能保证,她不会跟着航船漂流到什么未知的地方去。 “算起来我带上船的一件东西也和太史令有关。”李清月指了指那出自李淳风备注的《海岛算经》,开口说道。 接到她的示意,一直就没将包袱离身的阿史那卓云连忙将东西递了过去。 李清月一边将包裹拆开,让其中的圆盘露出其面目,一边说道:“此物出自太史令之手,我将其叫做——” “航海罗盘。”!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97 章 097(二更) 航海罗盘这个东西,对于方今时代的人来说,既是个稀罕物,又可以说有点眼熟。 船长疑惑地看着这个圆乎乎的东西被摆放在面前,见其上被写了整圈的天干地支、八卦四维,乍看起来和八卦图还有那么一点相似。 但不同的是,在航海罗盘的中间有着一个凹槽。 “去取一点淡水来。” 公主有令,当即有人行动了起来。 而李清月自己的动作也没停,她自这个包裹之中摸出了另外的一个小包袱,在里面放着一块磁石和一盒铁针,以及……一根在登船前让人取来的细草? 这看起来还真是奇怪。 船长紧盯着公主的一举一动,见她将草穿在凹槽底部,针和磁石反复摩擦后穿在了草上。随后,当水在那凹槽中满上的时候,那针便漂浮在了上头,定格在了一个指向。 李清月又自卓云的手中取过了以白水晶打磨出的盖面,将凹槽给小心地封口。 做完这一切,她满意地拍了拍手。 虽然说,如果遇上倾覆的情况,这个盖子和基座其实也还没法严丝合缝地卡紧,但起码目前来看,这已经是个初具雏形的航海罗盘了。 “这是……”船长低声开口。 他原本还有些迷茫的,但他到底对于船航行的方向有数,又因海岛算经等海航数学问题的进学,对于方位和距离远比一般人敏感得多。 在看到李清月转了几l次罗盘的方向,那水中铁针都始终指向了同一个方向,分明和司南的特征相似时,他脑中不由灵光一现,也当即惊呼出声: “公……公主!这东西是另一种司南对不对!” 它指示南北,而且看起来比司南的反应要灵敏得多。 所以它周围的标识和司南的底盘也很相似。 那正是用来划定方向的! 天干地支外加八卦四维,合计将方位划分成了四十八个方向,这么一看的话,还比司南底盘的刻度划分更加细致一些。 李清月迎上了他的探寻目光:“对,这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司南,不必晴天观日,夜晚观星,哪怕是在阴晦天气也能够进行海航,以防偏离航线。” “原本对于日月星辰指路的记载,也可以逐渐取代成对针方位,对于往复使用的航路来说,应该更有用一些。” “只不过还有几l个问题。”李清月苦恼地指了指这个半成品,“一个便是这个水浮装置容易被破坏,目前太史令那头还在修改固定装置,另一个就是,这个被和天然磁石摩擦过的针,还是需要定期打磨的。再便是,若按照对针方式记载,这些现有的航路都得补充记载了。” 她翻了翻船长的笔记就知道,目前的航路记录方式,是以北斗星和太阳方位来推断的,更倾向于一种经验的记载,再加上沿途之间经过的海岛,经过海岛算经的测量记录了岛屿高度以及与航线之间的距离,进一步细致框定路线。 所以要将其全部 替换成罗盘的对针记载,还需要相当多的时间。 这次她将此物带来,其实能起到的只是预防阴雨天气,辅助确定方位的作用。 不过很显然,对于船长来说,这些毛病在海航原本会面临的种种挑战面前,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他的目光已越来越亮。 海岛算经这种实用数学题目,说是说的要让他们这些人尽数学会,可航船如此之多,船员的术算天赋也天差地别,再加上经验之谈里不同航路的太阳方位指示也有所不同,也就意味着,他们留下的记载其实是有很多不确定性的。 七月里的海上风暴还经常在突然之间降临,导致风雨中行船,根本来不及躲避掉出现的礁石海岛。 若是有一条能不管风雨如何,都能明确指路的记载,起码……起码他们存活的机会就要大得多了。 船长在安定公主登船之前就听闻了她在士卒之中的名声风闻,可他此刻才真切的意识到,公主确有安定之名啊。 她参战带来的物资补给和功勋在望,都是还没看到影子的东西,可这个航海罗盘,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当李清月走上甲板的时候,那位船长还在沉浸于研究这罗盘指向。 就连刘仁轨都没出来。 她这位老师似乎是天生适合于战场的,也已敏锐地意识到了,如果说此物能用在海航上的话,陆地上其实也可以! 按照李清月所说,这个固定指向小针的装置还能进行修改,那么…… “那么当唐军在西域和漠北作战的时候,就不容易出现迷路的情况了。”在听到方才李清月和刘仁轨的对话后,阿史那卓云也有些恍然明悟。 一想到这一种可能性,她甚至在心中抽了一口冷气。 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何公主会将此物看得如此之重。 因为这确实是一项将来能用作克敌制胜法宝的利器! 只要它能借着这一次的海航证明它的价值,只要它能继续完善自己目前的弊病,只要…… 这些“只要”还没有这么难达成,因为它已经有一条很明确的发展方向了。 李清月回她:“对,海上和塞外的情况其实是相似的,还有就是南方蛮夷之地的山林之中,可用作参照的标志少,又不能确保一直能用太阳指示方向。” “可我想不明白一点。”卓云好奇问道,“光只是此物在目前展现出的前景,就已经相当可观了。公主若只是想要得到更多话语权的话,为何不干脆留在洛阳或者长安,亲自对此物做出后续的种种改良,而后凭借着此物在陛下那里得到奖赏呢?” “你觉得太史令如何?”李清月垂眸一笑,问道。 “太史令修编史书,编纂算册,推衍天时风向,还校注了《齐民要术》这些民生典籍,可以说是无所不精,贡献良多。” 李清月再问:“那你觉得,陛下若是遇到了什么政务上的问题,他会拿来请教太史令吗?” 卓云语塞。 虽然这话直白说出来可能有点大逆不道,但若真让她来说的话,可能还真是一个“不会”。 技术上的人才未必能有资格发出政治上的声音。 李清月扶着桅杆,望着离岸后开阔的海面,继续说道:“就像阿耶不会在意于义阳公主在太史局中学习一样,我想让声音更有分量,就应该将目光放得更远一点。前日老师就说过,我不必在意于自己写出的字是否好看,只需要让精通书法的人为我代笔,在航海罗盘这件事上也是一样的。?[]?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何况,”李清月忽然调侃道,“你不觉得现在也挺好的吗?我在出征百济的行程中增长见闻,丰富知识,太史令则负责将那航海罗盘给进一步完善。” 这么一想,她现在已经深谙李治拿捏太史局的精髓了。 能者多劳嘛。 可见她越发有进步了。 卓云讷讷答道:“要是这么说的话,公主的决断并没有错。” “何止是没错。太史令的人品注定了他不会贪功,航海罗盘这东西我也已经在留给阿耶阿娘的信中提到过了,应当能受到足够的重视,而太史令曾经负责修编海岛算经的经历,也让此物要推行在海航之中的时候,还能再借用一下他的名声。”李清月摊了摊手,“你看,一举多得。” “行了,别想那么多了。”李清月伸手拍了拍卓云的肩膀,“去帮我把赵文振找过来。” “好,我这就去办。”卓云应声而走。 只是她没看到的是,李清月将手缩回来的时候,脸上闪过了几l分郁闷之色。 可恶!她的身高已能算是同龄人中偏高的。 即便如此,也到底还是个孩子的高度。 为了显示和下属的亲近,拍拍澄心的肩膀还好说,跟卓云这种有突厥血统的高个子比起来,就还差太多了,大大影响这个动作的气势! 不过等到阿史那卓云将赵文振领到此地的时候,已看不见这位才办了两件大事的小公主有什么幼稚想法了。 他能看到的,只是她朝着船舷之外的海域看去,在侧脸上隐约能看到几l分远眺之中的深思。 这份深沉的表现,让人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她的年龄。 见公主听到声音转头朝着他看过来,赵文振连忙收回了打量,赶忙行了个礼。 “登船的感觉如何?”李清月问道。 大量失血之后的康复时间起码也得要十天八天的,但很显然,在行军的日期限制面前,赵文振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船上的颠簸也无疑不利于他的恢复,所以他的脸色上还有着难以掩饰的苍白。 但李清月看得出来,比起此前在军帐中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精神已好了不止一点。 赵文振犹豫着开口:“公主这话问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这话说得很老实。 即便有安定公主的那番承诺,让士卒重新打起了作战的动力。 可当战功很难让人出头的时 候,哪有那么多人还觉得这是一条好路子。 他若说什么他要大展身手,那才是一句谎话。 而听到这个答案的上位者一方,也并未因此而觉恼怒。 李清月反倒是觉得,这人的表现更有意思了。大概是因为他身上本就有着一份可以让人将他置于死地的重罪,这才在说话之间可以少几l分约束。 但赵文振想了想,还是又多说了一句:“公主却很让人意外。” 这话同样发自肺腑,也姑且可以算作是他在登船之中的感悟。 她说的“在意此事”居然不是一句冠冕堂皇的托词,而是给出了实在的应对,还真如她彼时所说地那样,参与到了渡海的行动之中,让赵文振一面觉得大唐上层的不可依赖,一面又很难不为之触动。 这份复杂的情绪在他的心中不知会发酵多久,又到何种程度,但起码—— 当他听到安定公主随即问他有没有意愿做自己的亲卫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公主不觉得我是个残疾吗?” 他右手遭到重创,还缺了一根手指,就算在医官的救助之下能够保住性命,也不可能再按照寻常方式使用武器。 再加上他家中的条件没那么好,在体格上也比寻常护卫差上不少。 公主怎么会想到让他来做这个护卫的? 李清月从容应道:“就凭你在那等情况下,也不是对刘都尉动手,而是选择对自己动手。所以我想,你也不是会恩将仇报的人,借着作为公主亲卫,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 赵文振眼神一震。 “而且我听说了点你在初到军营时候的表现,你上头的火长、旅帅都说,你擅长侦查,行动灵活,早年间在家中跟着村里人一起打猎做前哨的……我猜右手有缺,应该也不影响你做个斥候?” 李清月认真地审视着他,笃定地评价:“一个人品尚可的斥候,你看,听起来还不错。” 可这话说得轻巧,分量却一点不轻。 站在一旁的阿史那卓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当公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文振的面色急变,竟让人一时之间难以将其形容出来。 他此刻的心情却并不难被人给判断出来,只因在下一刻,他忽然在公主的面前跪了下来,在甲板上发出了一声咚响。 赵文振郑重其事地朝着公主叩了个头,也在这转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既已登船,不是迎接对他的审判,而是听从安定公主的话去见证她所做出的改变,原本就还能算是府兵的一员。 而现在,安定公主更是为他指出了另外一条戴罪立功的明路。 虽然他还不知道他到底能否做到公主的要求,但在这海风浩荡之中,他的回答也呼之欲出了。 “小人愿为公主驱策。” “起来吧,事情是要做出来的不是靠说出来的。”李清月勾手示意他起身,“我也不用你为我做什么抛头颅洒热血之事,只是需要你先帮我做一件事。” 她另一只手以手指轻叩扶栏,思量了一番后说道:“现在我们人在海上,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让你当斥候的,总不能是先给你一艘小船去前面开路喂鲛鱼。” 赵文振:“……” 却听李清月旋即笑道:“别那么紧张,我可能未必是个好上官,但也不是个恶人。我的意思是,你替我观察一番,船上曾经参与过百济或者高丽战事的人中,能将战场经验最简单易懂讲解出来的是哪些人,把他们带到我的面前来。” 她伸手往外指了指,“当然我说的,是这几l十条船上的所有人,而不只是这一条船上的。” 这也算斥候工作的另类使用了。 而且,赵文振的身份,注定了他和有一些不那么亲近上位者的人更有共同话题。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给你三日的时间,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赵文振连忙答应了下来。 在将他打发走后,李清月这才慢条斯理地朝着船舱中走去。 现在测试航海罗盘和组建亲卫队伍的事情都已经被丢出去了,她也能先休息休息了。 就是不知道,她当真登上了出海船只的消息传到洛阳,会引发阿耶阿娘那头什么反应了。 李清月想到这里,干脆鸵鸟心态地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 唉,天大地大睡觉最大,这种伤脑筋的问题先不想了。反正在她回到洛阳之前,她都不会正面迎接疾风骤雨的。 对!就是这样! ------ 所以她当然也不会知道,在她的面前已多出了几l个聊天对象,开始了师徒一起参加的补课之时,崔元综则带着那些在青州收获的“物证”和信件,在屯营禁军的陪同监护之下回到了洛阳。 相比于李清月那边的意气风发,站在洛阳宫的门前,崔元综只觉自己的脚步有千钧之重。 但在后头那些人的目光押送中,他也只能继续往前走去,迎接自己可能要马上被派遣到边境作战的结局。 偏偏在此之前,他还要将公主在青州的种种表现告知于陛下皇后。 一想到可能会因此遭到第二次迁怒,崔元综就觉得自己的前途渺茫。 说起来,明明在他刚来到洛阳的时候,这里的百姓还有个说法,说若是能够在那洛水河桥旁边的石碑上留名,因水陆法会乃是积攒功德之举,也必定能够获得好运。 可实际上呢? 负责主持水陆法会的那些和尚,在这两年间的考核中被刷掉了大半,被迫解除了身上原本享有的种种优待。 他、裴炎还有崔知温,连带着其他为此事出钱的,也并没有哪个享受到了一飞冲天的待遇。 这总不能说,是因为主持水陆法会的人本事不够,才造成了负面效果对吧? 崔元综收拢了掌心,让自己不要继续想这些无稽之谈,而是将目光转回到眼前。 应付过去陛下和皇后的问话,才是最关键的。 “你是 说,你差点就能遇上公主了?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却因为路上耽搁没追到人?”李治面带薄怒地朝着崔元综看去,觉得对方当真能称一句办事不力! 倒是他可能还觉得自己怪委屈的,连忙搬出了那些证明,倒豆子一般将青州刺史告知于他的种种都给说了出来。 尤其是那誓师动员之事,明明崔元综自己都不曾亲眼见过,却为了表现自己不能将人带回情有可原,而将其大加渲染吹嘘了一番。 该说不说,这位崔氏子弟的文采还是不差的。 以至于当李治一边望着那几l块木板,一边接过了李清月写来的信件之时,脸上尚存几l分没从话中回过神来的怔然。 他低声喃喃,“阿菟已这般厉害了?” 然而他这话刚开口,就听到了一声轻咳从身边传了过来。 他一抬眼,就对上了皇后有些埋怨,或者也可以说是警告的目光。 想归这么想,他也不能这么直接说出来啊! 李治连忙端正了目光,很有几l分负罪感地将另一封信朝着皇后递了过去。 武媚娘既觉女儿行事种种令人骄傲,又不免在心中,为真已行到了海上的女儿捏了一把冷汗。 但这心中的百感交集,最终还是变成了落回到信纸之上的一眼。 结果就见其上第一句简单地写道:阿娘,那个盛有小金鱼的鱼袋可真是太万能啦!果然平时的实践累积,是成功的必要准备,古人诚不欺我。 武媚娘:“……” 这话里快活的语气,虽说是让人稍稍放心了些,却也何尝不是想捞起戒尺,把这不听话的小家伙再打一顿。 对了,那鱼袋是什么时候拿到的来着? 哦,四年之前,李治给的。 忽然之间,李治觉得自己又被瞪了一眼。!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 :, :, :, :,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98 章 098(一更) vip内容加载中...() 很抱歉,系统检测到vip内容加载失败,可能是您的浏览器版本可能过低导致,建议您: ⒐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1.若当前使用的是带有极速模式的浏览器,建议切换到极速模式; 2.若您使用的是IE浏览器,建议升级为; 3.若您暂时无法进行以上操作,可以点击 <formmethod=poststyle=dispy:inline-block> <inputtype=hiddenvalue=1ible> <inputtype=hiddenname=brt; <inputtype=hiddenname=referervalue=> <butto>兼容模式加载</button> </ft; (兼容模式仅作为过渡使用,将在不久之后下线,建议您尽快升级浏览器。)! ()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99 章 099(二更) 不过,刘仁轨又想,或许对他来说,不知道公主到底是为何出现在这里,应该还能算是个福气吧。 起码,若是之后真的要对人做出追究的话,刘仁愿只要不来上个看护不力,就不必担心会担负上罪责。 李清月若是听到刘仁愿的这句话,说不定也是相同的反应。 就是眼下她还顾不上此事,而是忙着确认那探子的身份。 她听着张继的叙述,摸了摸下巴,低声自语了一句:“真是僧人啊……” 刘仁愿遵从苏定方的指示,在这半年间没有主动和百济反叛军交手。 但对方到底有哪些成员,他还是心中有数的。 所以李清月和刘仁轨根据刘仁愿提供的种种消息,最终可以确定—— 如果百济反叛军真对他们的疑兵示弱之计上当,选择派人前来探查,最不容易引人怀疑的,就是道琛和尚手底下的僧人。 对方但凡头脑正常,就该当选他们。 至于能和唐军相持日久的人到底能不能做到头脑正常? 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公主?”张继见她有点走神,出声提醒道。“我们眼下该当怎么办?” 这两人可并不仅仅是因言行紧张,加上对公主的存在发问,才被张继确定他们有问题。 还因为在为遗落骸骨举行超度之时,他们表现得太“官方”,也太老练了,进而加深了他的判断。 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百济境内随随便便就能抓出来的两个僧人。 “再确认一次他们的身份吧。”李清月想了想,说道:“也顺便给他们多透露一点安定公主的消息,以及,一个逃离此地的机会。” 她要确保这个大部队已前往熊津城的消息,被顺顺利利地送到任存山一带,也送到鬼室福信的耳中。 同时也要告知于他们,泗沘城这头虽然没有被放弃,但整体守卫能力已大不如前,是一个在进行了人事调度之后很正常、也很有迷惑性的状态。 以便他能如她所愿地做出一个决定。 “至于你,就先不必管此地的事情了。”李清月转头朝着候在一旁的赵文振说道,“我前几日就让你将哨探往南边派,你继续为我办好此事,和左骁卫将军麾下的哨探好好学习。到时候叛军的异常,我希望是由你带领的人先送到我的面前。” 赵文振当即应道:“小人必当尽力。” 明明公主的话中并无激扬振奋之意,他竟又为这一个“先”字而觉热血沸腾,也当即领人离去。 公主早前跟他说过的话,好像还在耳边。 她说,百济反叛军相比于大唐面对的其他敌人来说,就是个草台班子。 之所以难以在时限内攻破,一是因为黑齿常之确实有名将天分,二是占据了地形之利。 但他们的斥候水准,却只能用磨刀石来形容。 那么这恰恰是一个最有利于他成长起来的环境。 能不能从中立功,当好她的亲卫,就看他的表现了。 “他现在的样子,哪里还看得出一点之前想跑的样子。”张继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李清月轻咳了一声。 他连忙肃正了面色,“我这就去试探那两人。” “不,再等两天。”李清月打断了他的动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而且……” “让他们再多做几场法事吧。” 这既是为了让他们再打消一点戒心,也是因为…… 哎,百济这地方对她来说人生地不熟的,一时之间上哪儿找这么好用的工具人啊。 这么看的话,她还真是和佛教挺有缘的。 而这个两天的时间,正好方便她们这边再做一件事。 在此期间,她送走了刘仁轨。 这当然不是将刘仁轨送回到中原去,而是将他送上了先前的那些海船上,由他带领着这些海船北上,抵达熊津城以西的海域。 让他到了那里后,等待李清月这边传来的消息,做出下一步的行动。 何为下一步的行动? 之前为了迷惑那些百济叛军,她是真的将相当一部分的人马调度北上,前往熊津城了。 不过这些人的目的可不是要驻扎在那里,而是要让这虚晃一枪,更不容易为人所察觉。 李靖在兵书之中记载的征讨辅公佑例子里,他最后选择在明知敌方结营牢固的情况下,趁着对方以为他不会去打这一场突袭战的时候神兵天降,李清月如今也是这个想法。 她给那头的百济叛军一个泗沘城中空虚的假象,但她可不只是满足于将人诱骗出山。 比起分批将人啃下,还不如来个直捣老巢,再去试一试那营寨的坚固程度! 就看这一出置换,到底是谁更有本事了。 所以她要让已经北上熊津的大部队直接经由海路往南走,绕路登岸后直走任存山! “公主当真确定,由我来督管这一路人马?” 刘仁轨倒不是觉得担负不起这个责任,实在是不太放心公主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既然传闻之中已说公主避难熊津城,您也完全可以一道走。若是公主对此战真有如此之高的兴致,那便到时一并南下就是。” 为何非要让自己置身于泗沘城的险境之中呢? 毕竟,此地的戍防情况虽然比外人能看到的要强一些,可也确实强得有限就是了。 他这最后一句没有说出,却并不难让李清月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她一边随同老师顺着山城一侧的石阶往下走去,一边从容答道:“其实以老师的脾气,若是真觉得我留在此地不妥的话,早已用更加强硬的手段将我拦下了,而不是还在征询我的意见。” 刘仁轨一时语塞,不得不承认李清月这话说得对。 师徒数年,足够他这个聪明学生摸清楚他的脾气。 李清月继续笃定地说道,“再说了 ,左骁卫将军留守泗沘城已有半年之久,在你我与他的交谈中都不难听出,他虽无战场上的天纵才华,却胜在一个脚踏实地,只怕这泗沘城的阶梯有多少步,有多少块石头他都摸清了。而我留在此地,正可激励士气,岂不正是一出强强联合。” 刘仁轨实在没忍住,在听到这句强强联合的自吹自擂时笑了出来。 又想到此前安定公主能毫不犹豫地将一旁的新罗称为“佞臣”,觉得她其实看待事物局面比谁都清楚,那说这一句“强强联合”倒也没错。 “可你为何要将你的侍从也给分派到我这一路?”刘仁轨又问道。 在他刚开始教授李清月的时候,这孩子的身边只有两个随从,一个唐璿一个阿史那卓云,相比于那些皇子已经算少的了。 然而唐璿被委派去了梁州,哪怕刘仁轨知道这其中更像是某种策划,对外还是得说,这是因为唐璿护卫失当,这才被丢出去的。 现在又要将阿史那卓云给一并派遣到外头,这听起来多少有点不像样。 就算她在离开洛阳的时候还带上了几个护卫,但那些人和卓云相比还是差了点身手。 可刘仁轨下一刻就听到了一句不打草稿的瞎话:“这难道不是我对老师的一片孝敬关照之心吗?” 李清月朝着刘仁轨的随身配剑看了眼,又朝着他让人牵在后头的青海骢看了一眼。 仿佛是在说,我已为老师准备了武器和宝马,现在再加上一位武将从旁协助,更可以确保老师绝不会出什么安全问题。对于一个徒弟来说,真可谓是做到最好了。 她还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了,但凡我的年纪比现在年长几岁,我便亲自和老师走一趟,护卫在您左右,说不定还能留下个公主尊师重道的美谈。” 刘仁轨毫不犹豫地揭穿了她:“我看你是想留下一个公主亲自杀上任存山,和贼寇血战的美谈。” 李清月顿了顿,方才接话道:“老师,这种话就不必说得如此直白了。” 可若让刘仁轨说的话,她脸上可看不出什么被揭穿的尴尬,反而随即遥遥朝着落在后头的卓云摆了摆手,“反正我已将这个任务交给她啦。” 刘仁轨摇头苦笑,对于公主的算盘他已看得很明白了。 她分明是想要给阿史那卓云一个立功的机会! 若是在大唐境内做出这个安排,可以说是完全不符合规矩。可眼下正在百济之地,拿出作战方略的也是李清月,那么她只是希望让自己的侍从一并参战,谁也不会从中置喙。 刘仁轨怎么说也是熊津都督府的长史,若是他从中成全,更不会让人对此提出质疑。 眼见公主执着于此事,他也只能说道:“罢了,我等公主这边的消息吧,一旦情况如预期那般,我收到消息后便即刻行动,只是关于你这边,我还是想再多说一句。” 刘仁轨停下了脚步,郑重其事地说道:“若这是生死存亡之战,我必定告知公主,当以全部心神投入其中,抱着杀身成 仁的想法。” 在他们从青州出发之前,公主已经说过,她没有将战场当做儿戏,所以刘仁轨也不会再用皇子公主的差别来说事。 他只是以一个老师对学生嘱托的口吻说道:“可这只是在尝试,能否在与高丽作战之前拿下百济叛军,解决后路的麻烦,所以请公主务必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李清月璨然一笑:“老师,我比任何人都重视我自己的性命。” 因为不会有人知道,这是她来之不易的第二条命。她也还有那样多没有完成的理想。 “再说了,我虽和士卒们说的是牺牲者留名,但我也更希望,是能将他们安全地带回到大唐境内。” “您放心吧,”她又多强调了一句,“这是对我而言的第一战,我必然会慎重以待的!” 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刘仁轨听的,其实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所以她不选择另一路战线的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必须好好确认,那两个被百济叛军派遣出来的探子,是真已被她诓骗了过去,让这一出诱敌出洞的行动绝不踏错半步! 要说这两人也真是和那道琛和尚学得不错。在张继给她汇报的消息之中,他们哪怕明知道身在敌营之中,在给那些尸骸超度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一点偷工减料。 按照李清月的评价,他们在业务素养上,可能要比圆度靠谱得多。 不过在已经获知了不少消息的情况下还要被迫滞留在此地,眼看着李唐的士卒在刘仁轨制定好的框架下,明明人数不多,却还是在继续收拢此地民心,他们便怎么也不能定下心神,只觉有些焦躁。 这个反应被张继看在了眼中,越发确认这两人来者不善。 若非如此的话,他们该当为百济人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而觉高兴才对。 或许他们也有几分迷茫,但更多的还是该当尽快脱离此地的迫切心情。 可他们要怎么走,才不会被人怀疑他们是来刺探情报的呢? 他们来前可没想到,会被以“为人超度”这样的理由委托重任啊…… 结果还没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居然还有件更坏的事情找上了他们。 那个之前带着他们去吃饭的火长,在这几日间也算是和他们混熟了,这会儿忽然兴冲冲地过来了。 他人都还没走到近前,就已经高声喊道:“两位,好消息!”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不觉有几分警惕。 他们可不认为,在敌人的地盘上,能发生什么对他们来说的好事。 等张继走到了近前,就听他兴致勃勃地说道:“你们两个可真是赶上了好时候。熊津城那边你们知道的吧,就是我们那位安定公主已过去的地方。” “那儿怎么了?” 张继笑道:“安定公主一向是个仁善的性格,此前我们那位陛下还曾经让她负责主持水陆法会,祭奠东都洛阳的亡魂,如今她抵达了熊津城后,听说此地的熊川水经常泛滥,淹死你们百济人,便 打算在那头也做一场法事。” “你们可别说这是个作秀的表演。安定公主和其老师是真想通过在此地的种种行为消弭掉之前的仇怨,让此地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两位僧人之中年长一些的那个神情有一瞬的怔愣,还是开口问道:“那么这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张继答道:“这既是要举办法事,还不是得依靠你们来吗?泗沘城周遭能被找来做事的僧人里,就数你们二人表现得最好。我们校尉说了,就让你们去熊津,在公主面前争个前途。” “这……”那僧人的脸色顿时有些发苦。 他是要走的,可不是要来升职的。 现在竟还突然之间多了个新差事。 天下怎么会有这等滑稽的事情。 但他的这份犹豫,显然是被张继给理解错了意思。“哎,你先别急着拒绝,我知道你们这些僧人有自己的规矩,也不好这些名利的东西,可你们要知道,若能在公主面前出头,还有些其他的好处。” 张继努力想了想公主此前告知于他的种种说辞,按照昨日还排练过一遍的那样,接着说道:“你们知道吗?我李唐另起洛阳为东都,还是出自皇后的建议,安定公主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气,而就在去年,陛下自法门寺将释迦佛的指骨奉迎进了洛阳宫中供奉。若是你们能得到公主青眼,就能有日日瞻仰佛骨修行的机会了。” 那个年纪小的当即目光一亮,要不是被那年长的赶忙给拉了一把,险些真要为此心动。 又听张继说道:“还有,不知道你们在百济有没有听过玄奘法师自印度求取真经归来之事?那位玄奘法师如今正在洛阳西苑中翻译六百卷《大般若经》,若是公主愿意带你们归国,说不定也能让你们在他门下听讲,并在翻译经文的壮举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完了,这话听起来更有诱.惑力。 所幸在那年长僧人的心中,终究还是复国的想法占据了上风。 他陡然意识到了这很可能是他脱离此地的机会,在糊弄过了张继,说是需要让他们想想后,回到了他们暂住的村屋之中。 当屋中只剩下了他和另外一人,他旋即说道:“我们有理由离开了!” “怎么说?” 他眼中的遗憾没逃过同伴的眼睛,于是不出意外地先挨了一下打,先让他清醒一下头脑。 同伴这才继续解释道:“我们在此地留一封文书,而后连夜出走。文书上就说——” 就说他们其实很想接受公主的好意。 但他们之所以会出家为僧,还是因为自己的家人曾经也是住在熊津一带的,可惜死在了洪水之中,为防止自己触景伤情,实在不愿故地重游。 不想被迫前往熊津,他们也只能先告辞了。 “这理由不错吧。”那人写完了留书后满意地看了一遍,朝着另一人说道。 “是不错。” “那我们……连夜就走。” 对他们来说该当 庆幸的是,因为那位大唐公主的到来,泗沘城周遭的戍防情况真是要比之前差了太多,甚至前几日还又调度了一部分人出行。 这都看在他们的眼里。 所以他们的这出潜逃,也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可在确认了他们已脱离“危险”后,那个年轻的僧人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师兄,你说我们真的不能……” 真的不能去学习佛教高深经义,并且瞻仰佛骨吗? 再说,以他们这几日在此地所见,这次抵达百济的领袖和士卒,都分明有着一份慈悲心肠,和之前干出屠城劫掠之事的那些根本不一样。 “你可千万别将这话在佐平的面前说出来!”他那师兄连忙警告道,“这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事情。我们只需要将此地的战报带回去就行了。” 那人嗫嚅了一声,“我知道了。” 好在,当他们回返到任存山中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只由他师兄来将那头的情况尽数汇报出来,并不需要让他开口,恰恰避免了说错话的可能。 当听到他那师兄说到自己是如何从此地脱身,以防引起对方警戒的时候,鬼室福信当即拊掌而起,笑道:“好!黑齿将军果然找了一对好帮手。” 那头的情况,在这番陈述之中可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前来此地的大人物,就是那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 此人虽然在之前没有什么名声传到百济境内,但以两名僧侣在那头所见,这位公主在士卒之中居然有着极高的声望,恐怕真是按照继承人的标准培养的。 就算不是,应该也不会相差太多。 也难怪会让他们退居到熊津城中,确保她的安危。 这可真是一出天赐良机! “莫非佐平打算奇袭熊津城,将这个人质劫持在手?”下方的随从之中有人问道。 要说这样去和大唐谈筹码,好像也真可以一试,就是难保不会遭到对方在随后恼羞成怒的袭击。 但他话刚出口,就听鬼室福信怒斥了一声:“你看我像是那么傻的人吗?” “熊津城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地方我清楚得很,唐军驻扎此地,在周边也少不了安插斥候,我若真带人这么打上门去了,那就叫做……叫做上门送死!” 他朝着下方众人看去,语气决绝:“要打,就打那泗沘城!” “诸位想想看吧,我等如今看似保留了有生力量,甚至让抵达百济境内的唐军放弃与我等交手,可还不是只能被困在山岭之间,让人只觉前途无望。就算真有怀揣复国大志的同伴,也很难前来投奔于我等。可若是将泗沘城夺取下来,就大不相同了!” 他信誓旦旦地勾勒着前景,就连面上的凶蛮之色都好像因此而消退了几分。 “泗沘城守卫不严,只要我们派遣出一路精兵,必定能将其夺回。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我等重新掌握百济都城在手。一呼百应之下聚拢足够的将士稳固城防,所以就算唐军自熊津打来,也奈何不了我等。” “更何况,诸位别忘了,这一次来的不是那苏定方,而是个公主。” 她可不是苏定方那个杀神! 鬼室福信一想到,若是在自己的一力倡导之下,他们能将那王都给夺回手中,他身上的政治筹码就能被大大加强,等到扶余丰从倭国回来后也无法压制住他的威势,他就更觉得自己做出的,简直是个绝佳的选择。 进攻泗沘城,就打这儿作为突破口了。 只是问题来了,要由谁来做这件事情呢? 他作为皇室子弟,是肯定不能自己去冒这个险的。 虽说在那两个僧侣的说法中,泗沘城简直像是唾手可得,但谁知道会不会在战事之中忽然横空一箭,将他的美梦打碎在当场。 历史上也没少出现这样的事情。 反正他居中主持也少不了功劳,等拿下泗沘城后募兵还要用他的名号,进攻之事他就不掺和了。 只需要选出一个合格的将领就好。 他心中急转,目光在众人同样激动起来的脸上扫过,而后忽然疾步走到了黑齿常之的面前。 黑齿常之当即精神一振。 “黑齿将军。”鬼室福信殷切地看向了这位守营有功的悍将,甚至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若你还记得我等曾在灭国后遭到的屈辱与磨难,请一定为我……” “不,应该说,为我百济夺回王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00 章 100(二合一) 其实哪怕鬼室福信不这样说,黑齿常之也是必然要请战的。 他能在百济王室已被大半俘获,国中兵马被苏定方领军斩杀数万的情况下毅然反叛,聚集起第一批占据山头而守的兵卒,本就不是寻常人,也格外珍视扭转局面的契机。 鬼室福信愿意将这个收复王都的重任交托给他,更可谓是正中下怀。 只是当他说出需要随同他一并参战的人数之时,黑齿常之就见到鬼室福信的眉头皱了起来。 鬼室福信问:“需要四千精锐这么多吗?” 从任存山到泗沘城有二百来里,探子快速奔马出行都需要一日的时间,更何况是军队进发。 四千人的军队总还是需要后勤的,再怎么考虑到直接夺取泗沘城能够得到的周遭补给,再加上两千人的物资后援总还是需要的。 这一动,就要从任存山和其周遭城镇中调度六七千人,对于鬼室福信来说,简直像是在用刀割肉。 出动的人手太多,又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多少有些惶恐。 他便同黑齿常之分析道:“新罗兵马大批撤回国中,刘仁愿所统领的万人,也已分散到各处城池中镇压叛军,确保百济北部仍旧在他们掌控之中,留守泗沘城的最多三千人。” “你一度和他交过手,虽然没能攻破此地,却也凭借着泗沘南岭的地形缓缓撤离,应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本事,更何况现在他还不一定在那里!” “再说了,此番唐军登岸不过万余人,还全数为拱卫公主赶赴熊津,那么余下在此地的至多两三千人。” 黑齿常之面色如常,“佐平一定还想说,在这三千人中前往上下操持各种事务的,按照那两人带回的消息,还有个七八百人,再剩下在城中的,恐怕都是不堪高丽战事的弱旅残兵。” “他们还不会想到,我们竟能以这样快的速度奇袭泗沘,必定要被打一个措手不及。既然如此,有个一二千人趁乱偷袭也就够了。” “因海运不易,唐军此番抵达的战马至多弥补上他们此前作战中的损失,而不能在留守的队伍中形成足够的骑兵配置,更让我方占据上风。” 鬼室福信发问:“难道不是吗?” 人数不足,骑兵不足,戒备不足,再加上泗沘城归根到底还是他们百济的王都所在—— 在这样的情况下,唐军凭什么能阻拦住他们的攻势。 “不是。”黑齿常之笃定答道。 “中原人的作战没有那么依赖骑兵,昔年自南梁传入我百济的消息中就已可见诸多典范。唐军习惯了轻骑夺营,但他们的步兵从来不容小觑。我方的箭弩一直就很难攻破他们的筒袖铠,这一点,佐平也不能否认。” 鬼室福信的脸色有几分不太好看了。 他不得不承认,黑齿常之的这句话没说错。 唐军的跳荡,也就是刀盾兵,还有其陌刀队,都曾经给他造成过不小的心理阴影。就算骑兵为了征讨高丽都被调度到了那 熊津城中,留守的步兵中也难保不会有一批精锐,用于山城的守卫阵线。 “我赞成常之的人数判断。” 鬼室福信正在犹豫之中,就听到人群中传出了另一人的声音。 眼见开口之人正是此地仅次于黑齿常之的战将沙吒相如,鬼室福信本还想开口斥责的话顿时吞咽了回去。 沙吒相如继续说道:“佐平觉得泗沘城容易攻破,到底是在小看唐军,还是在小看我们对都城的建造?” 熊津和泗沘这两座城市的建造,其实效仿的是他们那强敌高丽的山城。 就算……和丸都城、五女山城这些城市还有些差距,在石块的楔形嵌合上也是相似的。 所以这些城墙几乎无法直接遭到行军中的破坏,除非直接以砲石打击。 一旦他们这头的趁其不备没能发挥出其应有的效果,最后会是何种结果不必多说。 听他这么说,道琛也在一旁口诵了一声佛号,“两位将军所说不错。宁可多带人手,也莫要让士卒陷入不必要的死战了。我们也承担不起一场损耗过多的失败。” 现在他们还能陆续招收到人手,是因为唐军那位杀神将领退回了中土,可不是因为他们已能让所有城池响应号召。 鬼室福信的愿景不错,在场众人也愿意相信这种可能性,就是他们能凭借着夺取泗沘城,再次高举复国旗帜—— 可他们不能真将这个机会以“优势在我”的方式对待! 鬼室福信越发眉头紧锁。接连有三人这么说,他就算再有什么自私自利的想法,也得在此时都先吞到肚子里,别将其说出来。 只能说,好在…… “好在你对百济的忠诚人人可见,要不然,就按照佐平那个性子,难保不会在此事上继续为难于你。” 沙吒相如和黑齿常之因时常要交流战事的缘故交情不差,便在散会之后陪同他一起前去挑选出征人手。 黑齿常之无声地摇了摇头。 他哪里是对百济忠诚,若非如此也不会一度跟随扶余义慈投降李唐,他只是对这片土地忠诚而已。 “不提他了。”他开口道,“此番固然有所顾虑,需要谨慎以待,却终究是我等拿到了有利的局面。既将重任交托于我,我必定竭力达成胜利!” 这位身量极高的将领按剑而前,目光中写满了背水一战的决然,“我走之后,守卫任存山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你大可以放心。”沙吒相如应道,“此地可不像你进攻泗沘城一般会出现血战。” “对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说道,“刚才我不是提到了城墙戍守问题吗?” “怎么了?” 沙吒相如说:“反正你都要带上后勤了,不如将我近日从南边调拨过来的石砲也带上。倘若对面真能用一两千人拦住你的攻势,你就把去年他们往我们脑袋上砸的石头,统统给我砸回去!” 他说到情绪激动之处,还猛地一挥拳头。 见黑齿常之用稍显无奈的表情看过来,他这才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了些,“老兄,你也不愿意长时间居住在这样的山林之中吧。” 虽说他们也习惯于将城池依托于山势建立,以确保王都稳固,可这片任存山中的大营就算自去年到如今一步步完善,也还依然简陋得惊人。 唯有彻底跳出这片逃难之地的掣肘,他们才能有重新崛起的希望。 “我知道了。”黑齿常之接下了同僚的这份好意,“你等我的好消息。” 对内的会议之中,他作为将领必须打消领导者不切实际的梦想。 可在对外征讨的战事之中,他却必须有取胜的信心! 兵贵神速的道理,黑齿常之很清楚。 在得到了鬼室福信的准允后,黑齿常之连夜调兵,在第二日的清晨便整军出发。 为了确保能在抵达泗沘城下之前,百济这方的兵员能不被敌方窥探到行踪,黑齿常之在前军之中征召的斥候尤其之多。 这些以小队行动的侦查兵卒必须先行排查前方的情况,如若遇到唐军的斥候,务必将其绞杀。 为了让士卒能在沿途得到充分的休息,他出发得快,却在日头过午后不久,就带着人在一座废弃的营寨中驻扎了下来。 “将军,这不是从任存山直接行往泗沘城的路,我们还只行军了三个多时辰,要按照这种速度的话,我们抵达泗沘城……恐怕得五六天了吧?” 这会不会稍微有点太晚了? 黑齿常之的裨将刚刚发问,就见他的将军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个时间足够了。” “我要确保的是,哪怕我们在半路被唐军给发现了踪迹,也能顺利夺下泗沘城。反正,我们只要比唐军从熊津回返支援的速度更快就行了。” 每天六七个小时的行军,已经不少了。 见裨将有几分紧张,他忽然爽朗一笑,“当然,我更希望这个假设完全派不上用场!将士们是休息了,往前探路的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要是在有这等轮换休整的情况下,还不能做到斥候应尽的义务,那就真的是他们废物了。 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黑齿常之委以重任呢? 这些人也真是一点都没辜负他对他们的期待。 当营寨彻底整顿完毕,同行的五六千人尽数落脚驻扎的时候,黑齿常之就见到其中一路斥候带着个人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连忙迈开大步走了过去,“你们发现敌方探子了?” 但当黑齿常之走到能看清那几人样子的时候,却又发觉自己刚才的猜测可能有些问题。 因为出现在他视线之中的那个陌生人,赫然穿着他们百济的军服。 只是这件军服也不知道是有多久没有擦拭清洗了,在上面淤积着厚厚的一层泥土,这个被抓住的人也蓬头垢面且干瘦得厉害。 他的神情被尘土掩盖,很难看个分明,可他的动作却不难让人看出,他的精神状态绝 不可能正常。 此刻有一根树枝正被他握在手中,哪怕被人勉强按着,他都想要将其卖力地挥出去。 而他口中一直在被重复着的字,正是百济语的“杀敌”二字。 那两个字也不知道被他重复了多久,听起来有点变调,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当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的时候,其中蕴藏着的蓬勃杀意。 当然,就算他表现得像是个已经疯了的百济士兵,黑齿常之也没敢放松懈怠,而是将他再度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 可就是这一打量,让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对方的断指上。 少一根手指,看起来伤口不大,却能让人失去正常使用刀兵的能力。 那么就一点也不奇怪,为何对方不是前来和他们这些反叛军会合,而是变成了个四处走动的疯子。 黑齿常之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怜悯和伤痛,朝着斥候吩咐道:“给他一点食物和水,然后……” 作战之中不能因为任何一点事情耽搁进程,那也只能,“然后将他驱赶出去吧。” 他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带上这样一个包袱,就算明知道对方可能曾经是他的同袍也不例外。 “好,我们这就去办。” 得亏这个“疯子”大概还有些求生的本能,让他在看到送到面前的食物和水时,能够下意识地松开手中的树枝,直接朝着那生存物资扑了上去,大口咀嚼着手中带灰的炊饼。 只是也不知道他是有多久没有吃过正常的食物了,在吃到饼子的同时居然忘记了需要用水来配,险些被一口噎死过去。 好在求生的本能让他废力地抓过了一旁的水筒灌下了两口水,又捶了捶胸口,这才将其咽了下去。 把他抓来此地的斥候也就是在此时才发觉,他那张尘灰凝结的面容虽然瘦削,却还依然颇为年轻。 在这险死还生之后还朝着他们露出了个傻乎乎的笑容。 “唉,要不是此战关系重大……”斥候随即将他推了推,“走了,你该出去了。” 见他还愣在原地没有动作,斥候灵机一动,将他方才脱手的树枝重新塞回到他的手中。 这个举动好像还真的做对了。 因为下一刻他就瞧见那疯子一边往前走去一边挥舞着树枝,口中还是喊着那“杀敌杀敌”之言。 斥候不由叹了口气。 可他又忽然冲上了前去,“哎呀你走错方向了!” 这家伙是该当离开营地的,看看他都要往哪里去了,都要往那个临时马厩去了。 他连忙将又往营地中走出了一段的疯子给拽了回来,和另一个同僚一并将人给送了出去。 所幸对方虽然已经听不懂人话,却也同时不再认得自己人,直接沿着斥候将他调拨朝向的方向一直走了下去,直到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当中。 见他还有点发愣,另一个斥候以手肘戳了他一下,说道:“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变成他那个样子的。也不知道他是 在哪场战役中弄成这样的,等我们兴复王都之后?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若是他还活着,再去找人就是。”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这个挥舞着树枝的疯子在彻底离开了这片斥候探查的范围后,目光顿时变得清明无比,甚至快步认准了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他就见到了等在那里的熟人。 一见他归来,这人猛地朝他肩头捶了一记,“你也太大胆了!安定公主对你器重有加,这才让你跟着我们一起执行斥候任务,要是你上来就被百济的斥候给宰了,回去之后你让我如何跟公主交代。” 那方才往百济营地装疯卖傻了一回的断指之人,不是赵文振又是谁! 面对同伴看似指责实则关心的话,他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回道:“你都判断出来百济的斥候人数不少了,那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若是斥候先行交手,我们这边占不到便宜,恐怕很难探查到其营中情况了。总得想个别的方法探查才好。” 公主宁可让大部队北上熊津也要迷惑住敌人,他们又怎能因为此事危险就放弃不做,甚至将己方的破绽给暴露在对方面前。 赵文振既算惜命,又在某些方面有着非同一般的坚持。 正因为如此,他果断选择利用自己的“优势”,来上了一出混入敌营。 以他得到的待遇来看,他的这个选择无疑没错。 他也相信,倘若他真因为这出探查而牺牲,以公主和刘仁轨的人品,绝不可能在返程后苛待他的家人,而倘若他赌赢了,那么他才算真正做到了公主亲卫的职责。 “先顾着正事要紧,别管我方才用的是何种手段了。”赵文振严肃地说道,“来人不简单,在公主已经将这些迷惑性的消息都给丢出来后,他居然还选择了这个规模的精兵出行。以我大略看来,此地的精兵加上后勤人员,不会少于泗沘城中留守的。” “不过营地之中的马匹痕迹不多,可能是因为百济叛军马匹匮乏的缘故。” 这百济所在的半岛之上当然也不是什么适合驯养好马的地方。 就算北边能出产一些,也大多被其强敌高丽给劫掠走了。 “但若是我没看错的话,在营地之中有攻城车。” “攻城车?” 这又不是平地作战的攻城,带什么攻城车啊。 这话一出,赵文振当即意识到了自己在惊鸿一瞥间的判断失误,“不对,不是攻城车,那就应该是——投石车!” “大概是了!”赵文振的这位同伴当即意识到,这条被窥探到的消息,确实至关重要。 谁能想到,这些边地小国明明都对大唐有些不敬之心,可在这样的匆匆行军中,居然还记得带上了投石机之类的武器。 听赵文振描述了那主将的样貌,此人也当即确定,领兵的乃是百济叛军中本事最强的黑齿常之。 “我等尽快将消息带往泗沘城!” 赵文振刚要跟上对方的脚步,又忽然停了下来,“不,你去。” 那人讶异,“那你呢?” 赵文振答道:“对方看似中计,行事却还很是稳重,难保在后头不会再有后备兵马。” ?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我带着一部分继续守这一路,你带着几个人一起送信回返,再让一部分人跟在他们的队伍周遭,确认一下他们生火做饭用的灶有多少,马匹喂食后的痕迹又是如何,再验证一番人数。” 当他说完这一切的时候,他瞧见他那同伴深深地朝着他看了一眼,似乎是对他这个新入行的斥候颇有几分敬重之意,这才说道:“好,就按你说得办。” 该当庆幸的是,黑齿常之的谨慎让他没选择直接千里奔袭,而是稳步推进,一如他在山地战中的建造屏障堡垒做法,这才能让他们有机会抢先于对方数天,先一步将这军报送到安定公主的手中。 当李清月听得那位斥候将实情告知后,既为赵文振刺探军情的大胆捏了一把冷汗,又为这份抵达她面前的情报而觉心中振奋。 她的诱敌之策起到效果了! 这无疑是证明了,她这兵书没白看,她此前经历的种种政斗也让她越发熟练于把握敌方的心理。 不过两军交战之中,斥候的交手可以玩点花招,真要到正面战场上,还是比拼的硬实力。 李清月吩咐道:“将消息用最快的速度送往熊津城。” 送到刘仁轨的手中去。 黑齿常之带出的兵将数量颇多,或许对她来说不是个好消息,对刘仁轨和阿史那卓云的那一路,却绝对可以算是。 所以那边也可以发起行动了。 至于她这一边嘛…… 此时距离那两个僧人内应逃离,已经又过了四天,在这四天之中,泗沘城沿着山势分布的山墙之后,各处防御工事已陆续就位,甚至可以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等着黑齿常之上门,给他一个惊喜了。 只是想到这出防御工事的加固终究还是临时产生的想法,若真遇上合格的强兵,估计还是容易被捣毁,她又不无遗憾地感慨了一句,“这守城要务若是能得到大安县公的相助就好了。” 哪怕是李唐名将,在攻城守城之中也免不了需要依靠“科技”——特指古代的工程学。 就比如说,昔年太宗皇帝远征辽东之时,就带上了这样的人才。 也就是被李清月称为“大安县公”的阎立德。 或许他那个弟弟阎立本,因为绘制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和秦府十八学士图等画作,要更为人所知。 可当李清月身在战场上的时候,还是更想得到阎立德这样的人才。 高丽之战前,正是他在洪州督办建造了五百艘大船。也同样是此人在唐军翻越泥泞的大辽泽之时,主持修建了二百里野战桥,确保重兵顺利推行过境。堪称是一位军事工程的好手。 可惜啊,不仅此人已经在数年前病故,就连继承了他不少本事也有辽东战场参战经验的儿子,现在的官职也是—— 太子右典戎勋府 郎将。 太子李弘的属官。 李清月忍不住郁闷了一下,觉得李弘又没在行军作战,真是对这种将作人才的浪费。 可想想现在感慨此事也没什么用,又将目光收回了眼前。 就听刘仁愿说道:“公主不必这般唏嘘,在这泗沘城中所做的,已经足够了。” 刘仁轨走后,刘仁愿必须担负起戍卫公主的责任,跟她之间的往来比起之前还要多一些。 而越是和这位早慧的公主交流,他也越发确信,对方并不仅仅在士卒之中的声望不小,很适合做个督军,还有着非同一般的军事天赋。 李清月自己可能只觉得她是在揣测人心,刘仁愿却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如何在将防御工事的兵书说明,变成活学活用的东西。 就比如说军中的角弓弩队伍,在遴选士卒的时候是有一番先决要求的,那就是四发三中,比起二百五十步的步兵弓弩距离要稍短,但精度要求更高。 因山城居高临下的位置,李清月果断选择了以这种弓弩为核心,组建杀敌防线。 又以临时堆垒的石墙沙袋改变了原本的上山路径,让这些弓弩手能更有效地利用起此地的掩体。 再便是那山下的半月城防线。 恐怕就连在山下务农的百姓都不知道,这道曾经的都城城墙就在他们的眼前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以至于刘仁愿觉得,自己严格遵从了苏定方所说的守城方针可能是对的。 毕竟他现在的表现还不一定比得过一个八岁小孩。 这听起来是挺悲伤的,但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他唯独能比安定公主擅长的,竟好像就是实战冲锋了。 他连忙说道:“对了,等到那黑齿常之到来,请公主先入王宫之中躲避。战场之中刀剑无眼,公主只有皮甲护身,终究还是有些不妥。” “谁跟你说我只有皮甲的?”李清月回道,“青州折冲府库中有一件多余的明光铠,被我给一并带来了。” “那铠甲的尺寸和明光铠的圆片确实和我不太吻合,不过反正明光铠这东西您也是知道的,整个铠甲都是由甲片组成的,所以这几天我已经让营中的工匠给我改出个能用的铠甲出来了。” “……”刘仁愿卡壳了一瞬,“公主不用我来保护?” 李清月答道:“不必,您只需要做好另一件事就行了。” 刘仁愿听着李清月接下来的几句话,想了想还是先答应了下来。她说的不错,只要能将那黑齿常之击败,她不会遇到致命危险。 那年轻的小公主则是继续望着下方的山坡石墙,在摩拳擦掌中准备再多做几个准备,让来客感受一下唐军的热情。 至于老师那边在收到消息后的反应…… 她这个做弟子的都已是如此了,做老师的可不能真只是在等学生青出于蓝。 她相信,阿史那卓云也绝不会错过这个立功的机会! ------ 第二日的傍晚,在熊津城中便行出了一列脚步齐整的兵卒,一直朝着城池的西面行去,直到抵达海岸边。 在已经彻底深沉下来的夜色之中,沿海停泊的船只上,那一支支点起的火把,好像就是这些行将出征将士的指路明灯。 阿史那卓云和刘仁轨一并站在那为首的船只之上,将这些士卒的表情看在眼中。 尤其是距离火把更近,马上就要登船的那些。 他们一度被用于迷惑敌人而调遣北上,来到这早已被废弃的熊津都城,本以为要等到高丽战场传来信号才会有他们出征的机会,哪知道现在却忽然在另一处战场有了他们的用武之地。 他们要先行解决百济内乱,趁着对方老巢空虚攻破任存山大寨! 这听起来简直令人热血沸腾。 阿史那卓云都不由紧握住了手中的弯刀,哪怕在实际作战之中她不会选择用这个武器杀敌,但并不妨碍她在此时试图通过这个动作让自己获得更为坚定的作战信念。 “任存山上只剩下了百济皇室鬼室福信,僧人领袖道琛,以及将领沙叱相如,精兵还少了四千有余,凭借着我们这边的兵力,只要选好进山的方位,必定能将那鬼室福信给擒获。” 卓云低声念叨,“扶余剩下的那位皇子扶余丰还在倭国地界上,国中还能做主的皇室子弟也就只有一个鬼室福信了。他若在手,任存山叛军势力名存实亡。刘先生,是这样吗?” 刘仁轨没有回答,却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阿史那卓云可以发誓自己并没有看错,这位本该是头一次上战场的熊津都督府长史,在将士登船的这一刻也握紧了自己腰侧的佩剑,将老当益壮诠释得淋漓尽致。 他可能并没有他脸色表现得那样平静。 夜色里的航船既可凭借着海岸线的指路,又有那航海罗盘的辅助,足以确定要在何处登岸。 当最后一名将士登上船头的那一刻,登船舷梯陆续收起,在夏日的夜风中船帆升起而后被吹到鼓胀的瞬间,发出了一声砰响。 这声音甚至盖过了刘仁轨说出的那一句“启航”,成为了船只出行的信号! 立功就在眼前! ------ 第三日的白天,当船队缓缓停入一处隐蔽的港湾,当黑齿常之的军队继续往前推进的时候,身在洛阳的武媚娘也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来人正是洛阳元氏现任家主元义端。 就算不听此人上门来的说辞,也并不难猜出,他是抱着什么想法前来此地的。 青州刺史元神霁似乎是因府兵问题招来了陛下的不满。 但与此同时,曾为大理寺卿的元恪却奉命持节巡视河南道。 元义端怎么说也是曾在朝中做过官的,还一度干到了魏州刺史的位置上,虽因才学平平不能再进,可他年事渐长,对于朝中的人情世故却看得明白。 他当即意识到,这一道委任不简单。 再打听到元 神霁曾经和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打过交道,而元恪出使则是由皇后建议之时,元义端凭着直觉猜测,皇后恐怕另有话说! 有些时候,光靠着自己去瞎猜是没用的,还不如直接找上门去问个清楚。 如今的皇后权威日盛,也不像是能被他们随便敷衍过去的样子。 恰逢陛下因苦夏的缘故,干脆又从洛阳宫中搬迁到了合璧宫居住,继续让皇后协助打理政务,元义端要登门拜访,也不必非要想办法拜谒后宫。 得到了皇后的准允,元义端在下首落了座。 他人已不复年轻,倒是仍能看出几分风姿不凡,让武媚娘不由对其暗赞了一声。 洛阳元氏子弟大多没有太位高权重的,毕竟其身上流有北魏皇族的血,总是要令人戒备一二的。 可其中培育出来的英才人物倒是当真不少! 武媚娘怎么看都觉得,比起已经被她弃如敝屣的武家,比起不知所谓的弘农杨氏,这洛阳元氏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或许更适合于她拉拢。 她如今也有了这样的资本。 元义端举起了手边的杯子,又朝着皇后行了个礼,“承蒙皇后殿下福泽,洛阳方能为东都,我洛阳元氏凭此再多几分门庭显贵,不知近来洛阳城内外可有何事,是我元氏能帮得上忙的?” 这话问得倒是很巧妙。 武媚娘心中玩味一笑,开口答道,“夏日风雨将至,洛川再有兴修之事,不知元氏家中可安好?” 她这话也没说错。 七月的海上多出风浪,这洛阳地界,也已是到了即将落雨转凉的时候了。 只是这话问的可不是元家祖宅,而是这李唐王朝之中的洛阳元氏命脉。 元神霁的罪名可大可小,权看这位皇后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元恪能否从大理寺的位置往实权官职转换,也权看这位皇后殿下随后的谏言。 那么,元氏既在洛阳,该当看谁的脸色行事,也已再清楚不过的了。 元义端在心中叹了口气,只觉这位皇后要往前朝再进一步的意图,就摆在面前了。 按说,这不是个寻常皇后该有的表现,可当天子都不在意此事的时候,他好像也不必有这样多的疑虑。 直接做出选择就是! 不过,这还真是风雨欲来啊…… ------ 李清月在山顶的堡垒处又走了个来回。 这是自她收到黑齿常之出兵消息后的第五日。 陆续传来的斥候探报让她可以确定,对方最迟在今日就要抵达泗沘城周遭。 因半岛之地获取海鱼不难,百济士卒中的夜盲症情况不严重,所以她必须做好黑齿常之会趁夜来袭的准备。 只是在她经由了夜间的小憩恢复了精神到白日将至,也还没有任何一点动静传来。 让她险些觉得是斥候的探报出现了问题。 她抬眼朝着天边看去,正见今日天光晦暗,阴云翻滚得像是要降下一场雨来。 再往下方看去,其实早已到了一日之中的劳作之时。那些才做过户籍登记造册的百济民众已陆续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只是从她所在的高处往下看去,只能看到这些人缩小成黑点的身影。 可也就是在此时,她忽然看到在远处闪过了一道彩色的信号。 不,不是一道。 而是一处又一处的赤色彩旗,像是一种无声也无烟的烽火,在她的视线之中快速逼近。 转眼之间,已举起到了第三道防线的高度。 那足以让她确信,这不是她出现了眼花的症状。 而是——军旗为号! 赤色代表南方,士卒接连举起赤旗传递信号到她的面前,也正是敌人自南方而来的意思! 李清月当即站直了身子,一把扶在了山墙的石缘之上。 在这一刻,她脑中所有的困意都被丢去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来了!” 黑齿常之率领的百济队伍到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01 章 101(一更) 李清月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中的令旗。 行军号令与她此前希望人人听到的承诺不同,它需要的是快速为所有人获知。 土既不动,便为四旗之主。 所以此刻在这泗沘山城随风招展开的,正是一面明黄旗帜! … 稍显昏沉的天幕下,或许是因为行将有一场雨落下,在山坡间还有一片雾气萦绕。 可这并不影响当黄旗立起的那一刻,整座山城的戍防人员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各归其位。 疾奔握住角弓/弩的士卒在就位完毕后还下意识地朝着那山城高处看去,也恰好看到了那面明黄旗帜在招摇数次后停在了那里。 安定公主啊…… 视线之中,那手握令旗的身影只能令人在晨光中看到轮廓。 但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状态。 哪怕明知安定公主年少,但她此刻身在高处,身上又身披甲胄,看起来要比平日里所见高大不少,更令人感到异常安心。 想到这一道道防线都已经在她的策划之中敲定运作顺序,当整座山城的脚步声陆续停歇下来的刹那,拉动弓弦上弩的士卒所感到的,也绝不是什么周遭死寂,而是一种真正的蓄势待发。 安定公主也正与他们这些士卒同在,正如她当日在青州所说的那样—— 此战同行! 既然如此,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都给我打起点精神来。” 后方的校尉高声说道,“别忘了让你们换角弓/弩的原因,二百步,还有山墙掩蔽,要是还按照考核时候的四发中三,趁早可以去当后勤了!” 没人因为他的话有什么动作。 但在屏气凝神之间,每个人脸上的肃杀之色更重。 不错,他们才是掌握了地形优势的一方,也比敌方所能想象的更加准备充分。若不能将每一支分发到的弩箭都给扎到对应的位置,那他们也真是辜负了公主的期待。 而若仔细听去的话,就会听到,在远处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一声“敌袭”高呼。 那是…… 那是对百济一方来说,他们被发现的信号! ------ 黑齿常之并不知道,他们的出行甚至早在四天前就已经被李清月获知。 在听到了对方的警报号令后,他不由在脸上闪过了一丝振奋之色。 绕路而走,斥候探路,反复变换沿途行军时间,让他们的这一支队伍,几乎在即将抵达泗沘城的时候才被发觉,无疑是绝大的优势。 所以他也旋即发出了进攻的指令。 数百骑兵在得到了信号的下一刻便急速往前冲出。 早在前来泗沘城的路上,他们就已经被告知自己需要尽到的是什么责任。 在这进攻山城战斗的开端,他们必须赶在唐军在半月城建立起防线之前,抢先一步击溃他们的防守! 所以他们要快 ! 黑齿常之坐镇于中央并未贸然出动,他的裨将却已置身骑兵之中,随同那股铁骑洪流一并,冲向了远处的城墙。 在突如其来的敌袭面前,唐军的仓促应对清楚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看到远处的山城之上似不断地有人影走动,而近处也是同样慌乱的场面。 与此同时,那些在城下修筑城防、搬运石块的唐军匆匆推着板车,意图赶在敌方到来之前,将这些东西都给运送到防线之内。 他坐在疾行的奔马上,在嘴角扯开了一抹残忍的笑容。 人的腿脚又哪里比得过马匹! 带着重物的时候更是如此。 他甚至看到了不少人已放弃了自己手中的东西,径直朝着半月城的豁口奔去。 这些豁口正是唐军在进攻百济之时留下的痕迹,因短期内无法寻到合适的楔形石将其填补,便只是草草地将其填上了障碍物,现在也正成了那些士卒归去的通道。 可也正是这些豁口,让这位裨将以及他同行众人的士气都在这一刻趋于高涨。 断壁残垣恰恰代表着他们几近于亡国的经历,哪怕还看不清城墙上的砖石痕迹,他们仿佛也能看到在那上头一度残留的血痕。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扯开了嗓音,高呼出声—— “杀!” 杀入这泗沘城王都之中,夺回他们的荣耀! 在李清月从高处俯瞰下去的视线之中,扬起的沙尘里包裹着那些精甲骑兵,以势必要踏破山头的来势朝着此地扑来。 饶是这些战马远不能和她在数次阅兵中所见的李唐军中所用战马相提并论,她也依然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在数百战马疾驰奔行的同时,这本就不算太高的山坡不住地震颤,像是下一刻就要迎来疾风骤雨的打击。 但她没有对此感到惊慌,只是朝着一旁的澄心伸出了手去,一把鼓槌随即落入了她的手中。 而下一个动作,便是她抬手就朝着身边的军鼓敲了过去。 雷鸣声动的马蹄声里,这一记鼓声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可也就是在这须臾之间,原本还像是在逃难回城的唐军都忽然有了各自的动作。 那一辆辆推车边还有躲藏进车底的,耳闻这一声信号,快速将车又推动了几步,而后将其卡在了原地。 也就是这多走出去的几步,半月城前的这片土地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分散在城下的推车之间忽然拉拽起了一道道绳索,组成了一张特殊的网络。 不,准确的说,那是一条条的绊马索。 车上的石块也不是要被运送去填补城防缝隙,而是用来稳固这些绊马索的压脚。 以至于当来不及刹住的马匹撞向那些绊马索的时候,马匹前行的力道非但没有将绳索扯断或者拉动,反而被绊倒在了当场。 就是借着这些阻拦的时间,那些还滞留在半月城外的士卒飞快地掣起了地上的盾牌,朝着城墙的方向缓缓退 去。 夏日的草场既让人感到万物生长的繁茂,却也在同时—— 变成了藏匿器具的好地方。 骑兵裨将纵马越过了其中的一道绳索,含怒朝着其中一名唐军追去。 对方手握盾牌,也绝不可能挡得住骑兵的挥刀一击,承担下他的怒火。 可也就是在他一面勒令骑兵整队,一面追去的时候,在那半月城旁不知何时建造的一个个小型堡垒中涌出了一批刀盾手,正在借着这出混乱同时袭来。 这裨将不由一惊。 唐军的跳荡队伍足以抗住马队的撞击,甚至打出攻坚的效果,眼见敌方手中的长刀还远比自己所用的精良,他哪里还敢贸然行追击之事,当即勒马回头,与自己所统率的骑兵部众会合在了一处。 也就是在这耽搁的须臾间,那拉拽起绊马索的推车士卒,都已尽数归入了刀盾兵的队伍之中。 谁都能够发现,直接因绊马索而摔死的骑兵或许不多,可他们的骑行速度却已经都因这出意外而减缓了下来。 以至于当黑齿常之所率的步兵尾随骑兵而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唐军的刀盾兵且战且退,留下的却是他们这一边骑兵的性命。 他远望着这一出不在意料之中的画面,面色骤变,厉声高呼,“止步!” 但他这止步两字,显然是已经说晚了。 因为就在他发出示警信号的同时,在那半月墙的高处架起了一支支弓弩,朝着这头进攻的骑兵发出了凌厉的攻势。 这些飞射而出的箭矢根本不需担心会伤到自己的同伴,谁让他们打击的目标只是后排的骑兵。 步兵所持的箭矢基本在二百五十步,这是百济士卒和唐军交手中总结出来的规律。 所以当骑兵进入距离半月城二百五十步范围,却依然面对的只是这些刀盾兵阻拦后,那裨将便满心以为,绊马索和刀盾兵都是唐军在人员匮乏的情况下勉力做出的反抗,弓弩手还不曾就位。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何止是那些“逃窜”的唐军没有成为他的刀下亡魂,就连这道未经修缮的半月城后也还等着一支精锐的弓箭手队伍。 在骑兵前列距离城墙一百五十步的那一刻,令旗挥动,也让他们各自扣动了角弓弩的扳机。 箭矢如雨,径直砸入了骑兵队伍的中后排,顿时引发了一阵惨呼。 不只是如此。 倘若这是骑兵对冲,战马的眼睛上往往要被蒙上布条,防止马匹对前方的战况感到恐惧。 可此时不是! 这些踌躇满志的百济将士原本想做的,是直接以骑兵抢占外围山城城墙,对于马匹的认路就有着不小的要求。 然而此刻,这些战马看到的不是山坡走势,而是飞落而下的箭雨。 求生的本能让这些战马烦躁地想要往后退去,却被骑乘他们的骑手勒令着往前。 这转瞬间的僵持,足以让这些本就是攻坚而非防御的刀盾兵看到机会。 其中一名百济骑兵明明在上一刻还看到他的对手准备往后退去,却在下一刻就看到一把长刀从盾牌的缝隙之中有若鬼魅地伸出??[]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一刀扎进了他那战马的脖颈上。 濒死的剧痛让那匹战马直接将马背上的人给掀翻了下去。 于是那把长刀竟好像不曾经由一点停顿地便径直挥下,顺带砍向了这骑兵的头颅。 盾牌之后的唐军士卒对于这出得手,到底报以何种想法,这个已近垂死的骑兵是无法确认了。 他只能看到的是这一组五人毫不贪功冒进,在新的骑兵顶替上位置之前,就已继续往后退去了数步,以便让自己更为安全地置身在弓箭的保护之下。 好像只是刀兵相接的短短时间,在黑齿常之的视线中看到的,就是他的骑兵队伍大乱。 若非将军在后,他毫不怀疑他的骑兵会选择尽快脱离战场,逃回到他的面前。 他也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仰头朝着山城之上看去。 原本身在那里的应该是他百济的皇室,可惜那些人里有的从西面崖壁处纵身入海,有的则被押送到遥远的大唐国都,所以此时身在那里的,正是一道模糊的剪影。 那应该是和他有过交锋的刘仁愿吧…… 想到对方因为他的到来也总该有几分意外,在这军队连绵进军的情况下,他也绝不能因为这最初的打击而意图退兵,黑齿常之当即做出了决断。 不能退,继续进攻! 未能抢到先手的损失,必须用更为迅猛的攻势来填补! 而在骑兵失手的士气不振中,他这位主将必须拿出身先士卒的魄力。 将军的朗声高喝顿时响在了周遭士卒的耳中,“诸位,王都在前,随我进攻!” 哪怕是从李清月所在的位置也能看到,这紧随于骑兵之后的队伍领袖,因其身高有异于常人,显得尤其出挑。 这或许会让他在战场上很容易成为敌方的靶子,却也让他在这一刻成为了士气的标杆。 一并压上的百济步兵同样操持着弓箭弓弩,朝着半月城上发射出箭雨,意图压制住他们的气势,还真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抢夺回了一些主动权。 可若要李清月来说的话,这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百济的城墙远不如大唐境内的城墙高耸。 比起作为防线,这更像是……像是一道划分城里城外的地标界限。 而现在在城外,百济的兵力陆续抵达,将意图翻过这道界限,表现在了行动之中。 那是一片越来越密集的人潮。 光凭借着半月墙下的刀盾兵和绊马索,显然已经无法阻止住他们的脚步。 但对李清月来说,这第一道拦截起码让他们损失掉了三百多骑兵,已是一个足够成功的迎头痛击! 现在就要看随后的拉锯了。 早在从斥候那里获知敌方携带投石车的时候,她就已经可以确定,如果说她是有备而来的话,敌方又何尝不是。 只不过,她的准备,必 定要更充分才对。 她立刻下令:“舍弃半月墙,退回到第二道防线的位置。” 那处阶梯式山墙之前,恰好有一条略显陡峭的崖壁,让这道山墙若论起高差来说,还要比半月墙大一些,也更适合于其上的弓弩手发挥。 而这,才是李清月真正选定的“城墙”。 当这道指令传到那第二道防线的同时,这些早已整装备战的弓弩手更是精神振奋,目光凝定地看着面前。 谁让他们正要验证给他们的校尉看,他们在实战之中的准头,必定能比早年间通过测试的时候还要强得多! 而在他们的对面—— 习惯于山地作战的百济人在步兵推进的时候,终于找回了几分“主场”作战的优势。 当他们的统帅奋力一蹬攀上了半月墙挥刀夺命的时候,那些让唐人听不懂的叫嚣言语,顿时汇聚成了城下的声浪,随同着刀兵之声一并涌了上去。 黑齿常之掣刀而上,将一个慢了半步撤离的唐军士卒砍下了城墙。 空气中弥漫开的鲜血气味,混合着一种暴雨将至的湿润水汽,让人无端感到有几分心头憋闷。 可他已正式踏入和对方短兵相接的领地,便再不容他往后退缩半步。 他再没有仰头望去,只隐约知道,在那遥遥相望的山城顶上,好像有一双眼睛正在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去。 但那双眼睛的注视中到底怀揣着一种什么想法,他是无法明白的。 他知道的只是,若他杀上山坡,那就什么都尘埃落定了。 怀揣着这等激烈的战意,他一把抢过了城头遗落的一把弓弩,反手朝着意图拦截他脚步的唐军放出了那支箭矢,而后像一只矫健的山地黑豹一般跳了下去,与同行的亲卫一并,变成了那支射向第二道屏障的锋矢尖端,悍然朝着那唐军刀盾兵而去。 那确实是一种你死我活的短兵相接。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在这一道往前推进的缓坡之上,就留下了上百具尸体。 其中有百济的,也有唐军的。 但无论是黑齿常之还是李清月都知道,二人都不能在此时为这份伤亡而止步。 黑齿常之依然牢牢地握紧着自己手中的刀。 李清月则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鼓槌。 山下的百济将领不会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面对战场。也不会知道她真的有一瞬间,在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情绪翻涌,还带来了短暂的头脑空白。 他只会听到,从山城的高处忽然响起了一道坚决而急促的鼓声。 仿佛是那统帅之人掷地有声的号令! 鼓声余音未落,还在山谷之间回荡,那前方的山墙之后就忽然迸发出了一道道响应的声音。 那是数百支箭矢尽数破空而来! 目标——正是他们这些突破了半月墙的攻坚队伍。!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02 章 102(二更) 黑齿常之的作战经验实在给他帮了大忙。 箭矢袭来之时,他已高声下达了举盾的指令,为防万一,他本人还当即伏地卧倒,自这座山城的土坡上顺势滑落了一段,恰恰避开了一批集中朝着他射来的箭矢。 可与他一同翻越过那道半月墙的精锐士卒,便不是个个都有这样的好运了。 角弓.弩的穿透力不如臂张弩,那也只是对唐军的铠甲来说。 百济叛军本就是在一度投降后重新组建,就连武器制式上都不如昔年的王都守卫军,何况是在防卫器具上。 箭锋过境之间,黑齿常之的耳中顿时传来了一阵阵的惨叫声。 唐军的箭,是要杀敌的!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黑齿常之一面后撤,一面已完全可以确认,对方的有备而来绝不只是体现在半月城处的刀盾兵和绊马索上,还在这一道真正意义上的防线上。 他们也不可能是在方才才发觉他的到来,否则—— 这一道防线上的弓弩手不该有这样的齐全! 在这一轮齐射之中的精准度,也高得有些不可思议。 幸好,他还不算全无应对之策。 “退到半月墙后!”几乎不用他多说,在前方异常狠辣强横的攻势面前,黑齿常之往后退去的时候,他的那些士卒也以最快的速度跟上了他的脚步。 已经被百济士卒接管的半月墙,原本是百济王城的分界线,现在倒是成了这些百济士卒的掩体。 陆续整顿过来的骑兵、自前方山坡上退回的步兵精锐,以及后方陆续抵达的人手,在此地重新结成了一支抱团的队伍。 山坡上那些位处山墙之后的敌人不易对付,躲藏在半月墙后的百济叛军又何尝不是暂时难以被攻破的存在。 居高临下的唐军弓弩手还没这个本事将箭矢高抛到那个位置,而一旦他们暴露在山坡之上,同样会遭到百济士卒的打击。 所以一时之间竟达成了平衡。 黑齿常之的那位骑兵裨将总算有机会凑到了他的主将面前,脸上还有几分惊魂未定:“将军,我们现在该当怎么办?” 若非他得到了下属的相救,都险些要因冲得太前,被李唐的刀盾兵给斩落马下。 但他更没想到的,在那半月墙之内的战况会更为煎熬。 他们沿途之中所构想的势如破竹,在这一支支箭矢的打击中都变成了泡影。 黑齿常之直到此刻方才有余暇清点起人员的伤亡,也在此时朝着那高处又望了一眼。 天色越发昏黑了,却迟迟没有落下雨来。 以至于那一道明黄的旗帜显得异常夺目,也将那道隐约可见的身着甲胄身影映衬得格外有气势。 想到对方自高处不知在以何种目光打量他的失败,黑齿常之便只觉心中一沉。 那人到底是留守在此地的刘仁愿,还是唐军派遣过来的新将领呢? 但不管是谁,他现在的目标都 得是击败他! “不能退!”黑齿常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是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眼下的伤亡,还能承受得住,也还有翻盘的机会。□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目光决然地盯着那道尚未突破的防线,又朝着视线中的山坡扫去。 对方的人数不多,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确实不多。 倘若泗沘城中有足够的兵员,凭借着守城的优势,足以借着方才的胜果继续推进,直接拼着少许伤亡也要杀崩他们的战意。 可他们没有。这意味着,对方的人数起码和他们所预测的相差无几。 那就还有希望! 黑齿常之并不是随意做出的判断。两军交战之中死多少人就会造成士气溃败他心中有数,而这个数字,起码在他们这一方并不完全适用。 因为这些被聚集在一起的百济兵卒既然能够忍受下困居任存山的窘境长达一年,本就有着非同一般的信念! “按我说的去做。”黑齿常之快速吩咐道。 被点到名的士卒当即接令而去。 与此同时,身在第一道防线的弓弩手眼见百济士卒选择暂时扎营休整,像是打算做好准备再行进攻,都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别看他们在方才的一轮守备中损失远小于对方,可要知道,他们之中还混着一批才招募来的府兵,作战经验仍算匮乏。 其中一名最年轻的士卒还将手在衣服上重重地擦了擦,可见在他的手上是没少出冷汗。 校尉的声音就在此时从后方传来:“都别放松懈怠,方才没射中人的,都先去和后面的替补轮换。当然,不是让你们偷懒,公主说了,让你们去守南岭,说不定还能给你们找回场子的机会。” 他一惊之下跳了起来,又连忙坐了回去。 发觉校尉正在看着他这个冒失鬼,他连忙回道:“我刚才射中了!就是那人没被射死,又带着箭走了。” 他后脑直接被人轻拍了一下,“那你也给我去南岭,谁让你没证据。” “我……”那年轻的士卒苦着个脸意图反驳。 可在下方的箭矢陆续被人认领后,他也只能憋着口气应道:“好,我去!” 若是弘化公主在此地的话便会发觉,李清月此刻所用的方法,除了没用狐狸尾巴来做出区分之外,和她提到的吐蕃管制士卒之法是相似的。 但正是这样的说法,才让这些巡视南岭的士卒非但没觉得公主的调度奇怪,还个个憋足了劲,就希望能撞上那些不长眼睛的百济人,重新立下战功。 结果他们居然还真等到了这个机会。 因为就在午后,当黑齿常之带人重新朝着第一道防线发起进攻的同时,真有另外一批人顺着南岭侵入。 那条路,黑齿常之曾经带着自己的部下在撤退时走过,而现在则用在了进攻上。 可泗沘城中的人虽少,却并未对此地看管松懈。 这些百济士卒迎上的,甚至还是一批如狼似 虎的将士。 于是当黑齿常之率众,勉力抢下了第一道防线的其中一段山墙之时,还没能为这一步迈出的胜果而高兴,只因下一刻他就看到自己的部下惊慌来报—— 那些试图走南岭登山的士卒,几乎都被抓获了个正着,只有几人侥幸从中脱身。 黑齿常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继续朝着下一道山墙隘口进发,和继续稳固这片立足之地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又说道:“暂时休兵。” 损失了一路人手,让他所面对的情况更为窘迫。 他也完全可以猜到,当上头的防线进一步收拢,他要想突破对方的弓弩防卫,也就会变得更加艰难。 虽说他们同一天的时间突破了两道防卫,对于攻城战来说,已经可以算是不错的战果,但要夺取泗沘城为己方所有,按照这个按部就班的速度,恐怕七日都达不成目的。 更麻烦的在于,他没有这样多的时间了。 如果泗沘城中对于他们的来袭做出准备比他想象得还要早,那么熊津城接到消息的时间也会更早。 倘若是以骑兵方式来援的话,最多就还有两天的时间可供他挥霍。 所以他必须做出决定,到底是孤注一掷地在一天之内杀上泗沘城中王宫所在,还是寻找机会撤军。 “试试吧。ü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那裨将固然已因和唐军的接连交手感到恐惧,在望向黑齿常之的时候还是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他们死伤不少,唐军又何尝没有付出将士的性命! 若是就此无功而返,甚至可能被唐军尾随他们撤军的队伍驱赶杀戮,在场的谁都不甘心。 他像是在说服他的将军,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们不是……我们不是还有那投石车吗?” 裨将可以相信,黑齿常之一直没将其派上用场,而不是用其辅助于夺取那道山城防线,甚至遭到了一记重创,必定有自己的想法。 黑齿常之的面色变幻了一瞬,最终还是语气坚决地说道:“打!” 用好那投石机,再打一场。 他也确实是想将其作为突破山墙的杀招! 毕竟,哨探除非亲自踏足到军营之中,否则休想察觉到此物。 他行军前来的路上,更是让人将营中多余的粗布缝制成大块,将其遮盖在下头。 截止到此刻为止,那山上的唐军看到的,也是他们百济人以血肉之躯拼出的前进! …… “那黑齿常之倒真是一员猛将,为百济叛军效力,真是有点可惜了。” 李清月望着陆续被送到山上来的伤员,在她带来的两位医者以及随军医官的主持之下进行救治,不得不感慨出这样的一句来。 角弓/弩的命中率确实不低,可也不代表当进入了刀兵搏斗的距离下还能发挥出其对应的本事,在这样的情况下,黑齿常之和百济残部的拼死搏命也就显得尤其可怕。 李清月只恨自己没有 个望远镜,只能听下头的士卒来报,说到在方才的交战中,黑齿常之的肩部中了一刀,却还是硬顶着伤势将人给掼了下去。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让人该当为唐军士卒的伤亡感到惋惜,还是应该为百济有此猛将而觉叹息。 “按照时间算的话,刘先生和卓云应当已经赶到任存山了。公主若是当真对他惜才,大可守住这几日,等到大部队折返,将他擒获就是。”澄心在旁说道。 却见李清月摇了摇头。 “老师那里是他的事情,我这边是我的事情。死守营寨的伤亡数据你今日也看到了,就算地形优势在我们这边,也难免会出现不可预知的情况。所以与其再跟他打什么拖延时间的仗,还不如直接另给他们以一道致命一击。” “澄心,”李清月挑眉问道,“你觉得我今日站在指挥旗下这么久,他觉得是谁在上头呢?” 反正,黑齿常之不会觉得,这是那位已经撤离到熊津城的安定公主。 澄心将手一合,眼中闪过了一丝了然,“我知道公主为何要另给左骁卫将军一个单独的任务了。” 那不是用来防止这些百济将士溃逃的,而是…… “我不会等到有人来救援。”李清月负手朝着下方的百济营地看去,脸上隐约可见志在必得。 她要亲自击败黑齿常之。 若他不幸身亡,就以他的头颅安抚此地将士。 若能将他活捉,那么也只有这样的胜利才有可能让他被收为己用。 在山地作战中他能有这样令人惊艳的表现,若是换个战场,他该当能有用武之地的。 …… 黑齿常之忽然觉得有点后背发凉。 但他还是一面给肩头上药,一边朝着士卒吩咐道:“你们加固营寨的时候多搬些大石回来,但不要让人觉得是经过刻意挑选的。另外……” 他拧着眉头,还是将话说了出来,“试试看能不能从周边招募到一些百济民众吧。不过,若是对方不愿的话,也别强行征兵,反而给我们惹来麻烦。” 按说泗沘城统辖范围内的百姓,对于百济王室的归属感也应该最强,可到底能否借着这个双方备战的间隙招募到足够的人手,黑齿常之一点也不确定。 道琛和尚麾下的两名僧人曾经说起过他们前来泗沘城的见闻。 说此地随着新抵达此地的唐军而开始走上正轨了。 说早前刘仁愿坐镇此地的时候也对此地的耕作有所指导。 说…… 就算他们没有直接言明,黑齿常之也不难猜到,他们还想说,这周遭的百姓可能根本不会成为他们的助力。毕竟,扶余氏统治此地的时候,获利的也从不是那些可怜人。 他也只能让士卒尽力一试了。 事实上他猜的也确实不错,当天近黄昏之时,外出招揽人手的下属回返,带来的就是百姓避战的消息。 “罢了!不管他们了。等王都易主,他们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黑齿常之安慰道。 “吩咐下去,做好夜袭的准备!” 既然人手无法得到补充,那他就不能将投石机的登场拖延到明日了,只能是今夜行动。 他相信山上的那位将领应该会提防他的这个举动,可那些戍防士卒难道会想到,先一步到来的不是他们百济人的肉.体凡躯,而是一块块巨石吗? 黑齿常之顾不上肩头的伤痛,抱着他的长刀在营地一角垂头而睡,试图让自己在夜袭中能保持充沛的体力。 当时近夜半之时,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中的锐利之色尽显,也立刻做出了召集兵将的行动。 士卒的聚拢中,他朝着营地之中以及远处山中的光亮看去。 因乌云在天,明月隐没,山上零星的戍防火把和山下的这一片竟成了交相呼应之势。 可这种呼应并非英雄相惜,而是你死我活! 投石车在他的视线之中被先一步推出了营地。 随后则是整装待发的百济士卒。 为防他们这头的行动被敌方看出异常来,黑齿常之果断地下达了指令,“进攻!” 白日里推出的这条登山之路,足以让那投石车被以最快的速度推进到位。 冲杀之声也掩盖住了投石车的车轮呼啸。 所以当黑齿常之重新抵达被部下守住的那段山墙之时,先一步往上而去的,不是百济士卒,而是两块巨石。 它们被抛起,落下,而后砸向了第三段防线的火把人影之中。 可奇怪的是,黑齿常之耳中听到的只有石块落地的四分五裂,却没有士卒受伤甚至是身死所发出的声响。 好像对于那头造成的唯一破坏,只是巨石落下的劲风吹灭了火把。 不,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在此时同步传来。 黑齿常之猛然回头朝着他来时的方向看去,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响起在了那道半月墙后,直冲他那临时营地而去。 那不是他所带来的骑兵发出的声音。 只因他清楚地听到,在马蹄阵阵中,还伴随着长刀出鞘所发出的声响,以及一阵用中原官话说出的—— “杀!” “不好,中计了!”黑齿常之当即就要领人折返。 可当马蹄声已如此清晰地裹挟冲杀而来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此事,到底有什么用呢? 他紧急回撤入营的时候,已看到熊熊烈焰烧在了半月城外的营帐之上,那一队杀奔而来的人马也赫然不在少数。 甫一照面之间他就不难确认,这些人根本不曾经历过什么长途跋涉,而更像是以一种以逸待劳的方式等候在一边。 所以在此时,他们才能轻松地冲入营中,将此地搅和得一团乱。 当然这也更因为,连百济的统帅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进攻山城之上,只想看到那投石车给唐军带来惊喜,又怎么还会有人想到,还有这样的一支精英队伍就守在旁边。 炽烈的火光之中,黑齿 常之看到了又一个百济士卒倒了下去,也看到了敌方骑兵的样子。 其中为首的还是一个熟人。 正是那李唐将军刘仁愿! 他为什么不在山上指挥ˇ_[]ˇ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而在悄无声息之间出现在了这里? 黑齿常之无法得到一个解答。 他只能看到,刘仁愿正以一种异常凌厉的攻势,随同后方的骑兵亲卫一道,直冲此地的临时马厩而去。 仿佛要将他此前半年的守城憋屈,都在今日一战中尽数发泄出来。 那些百济骑兵都还没来得及上马作战,就已经遭到了凶悍的骑兵劈砍,饮恨当场。 黑齿常之目眦欲裂,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是吹动了口哨,让他的那匹坐骑在火场中疾奔而来。 他翻身上马,一把抄起了最近的长兵。 在对方的骑兵冲营已有成果的情况下,他就算真有突围斩将的本领,也已注定了不可能挽回败局,倒不如尽快聚集此地还能逃亡出去的有生力量,待回返任存山后再行图谋。 他必须承认,这泗沘城当真是个为了对付他们而设的陷阱。 不,不能只说这是个陷阱。 就算加上今夜袭营之人,参与进交锋的也没超过他这边带上的人数,那么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技不如人。 他一勒缰绳,扬声喝道:“退兵,撤退!” 走! 他们必须走! 在这等不能拖延的处境中,能跟上多少人便全看他们的运气了。 但很显然,运气不好的何止是那些没能从营地中逃出的百济士卒,分明还有他。 当他下意识地朝着回返任存山的方向而去的时候,却迎上了原本属于那第三道防线的士卒。 他们早早往另外一头撤离,在百济营中乱起的时候便分散在了百济人的归途之上。 若是一对一的情况下,他们绝不敢和这位黑齿将军硬碰硬。 可在对方已为丧家之犬的情况下,他们却有合力一击的能力。 想到在他们行动之前公主说的话,一支支弓弩箭矢顿时直冲着黑齿常之的坐骑而去。 糟糕。 黑齿常之心头一沉。 密集的箭矢,让马匹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毙命倒地,也直接将背上的主人给甩了出去。 黑齿常之还没来得及缓过劲来,脖颈上就已经架上了一把把刀。 随后赶到的刘仁愿也已带着骑兵追了上来。 不过这会儿L,刘仁愿可要比之前安逸得多了。 眼见黑齿常之被擒,他不由露出了个轻松的笑容。 能和公主交代了。 也亏公主在前几日就说,将这样一个捅刀的机会交给他,才让他有了这个大显身手的机会。 这样一来,就算刘仁轨那头拿下了鬼室福信,他这边的战功也少不了太多。 想到这里,他的语气都上扬了几分,“将他,还有那些百济叛军俘虏都给一并带上。” 带去给公主过目! 当然,还是要注意一下安全的。虽说黑齿常之在被摔下马的时候摔伤了腿,肩头的伤口也因为应战破营而被撕扯开来,怎么说也是个危险人物。他先被五花大绑了一番,才送到了泗沘城的王宫之中。 李清月早已等在此地了。 眼见黑齿常之在被带进来后用着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了她,她从容开口:“我想,道琛的两个弟子应该已经将我到来的消息带去你们那里了,我也不需要多做自我介绍了对吧?” 黑齿常之大惊:“你是安定公主?” 她怎么会这么年轻! 在他面前的这位主事之人,就算身着甲胄,也绝不可能超过十岁。 可眼见这样的一幕,他竟并未觉得有何不对,而是忽然有几分恍惚地问道:“白日在山头中军大旗之下指挥的是谁?” 王宫之中明灭的烛光,让人险些觉得自己身在梦中。 他身上的伤势却在以痛楚提醒他,他现在还清醒得很。 所以他确确实实地听到了这位小公主答道:“当然是我。我奉大唐天子之令收复百济,自然该当亲自督战!” 她说得言辞凿凿,黑齿常之也不免将目光近乎凝定地投在面前这张意气风发的面容上,像是想要将这位将他击败的大敌记在心中。 亲自…… 这可真是,好一个亲自督战!!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03 章 103(一更) 黑齿常之可以确信,这位安定公主所说的不是假话。 因为当他以余光扫向站在一旁的刘仁愿时,完全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对公主的信服之色。 一位将领到底是因为权势名位之类的桎梏才屈居人下,还是因为对他人的尊重,其实并不难看出来。尤其是当刘仁愿本身还没什么心计的时候,也就更是如此。 那么昨日今日的战场到底是谁在指挥,已是一件不言而喻的事情。 他竟是输给了一位年少的李唐公主,输给了一位如此年轻的将领! 可此刻再想,又觉得他这栽得一点也不冤枉。 倘若她此前就并未迁居前往熊津,而是一直身在此地指挥,那么…… 那么打从一开始,他们所以为的泗沘城空虚,就是一个被放出来的诱饵。 偏偏在复国的希望面前,他们丝毫不见迟疑地咬上了钩。 但很显然,黑齿常之所遭到的打击还没结束。 只见那位安定公主往前走出了两步,像是在端详着这位猛将的面容,又好像她这个举动仅仅是为了说出后面的一句话。 “黑齿将军的本事不小,我想你也应该能想得到。我既然已在这里了,那么我们剩下的队伍,当真在熊津城吗?” 黑齿常之面色一变,心中顿时有了个极为不妙的预感。 是了,是了! 安定公主的位置都可以造假,其余士卒的所在当然也可以! 眼下他所知道的消息里,泗沘城周遭的兵员数量确实是不那么多的,至多就是比他所以为的多出两千人而已,可这并不意味着,剩下的人就一定要置身于他所以为的地方。 以一个将领的眼光来看,他们绝不可能真只留在那熊津城中待命,若如此的话,显然是对兵力的极大浪费。 所以……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勉力挤出了几个字,“他们……往任存山去了?” 既然他们不用戍卫公主的安全,也不像是需要即刻启程北上的样子,唯独能去的地方,只有任存山了! 因他发兵泗沘城,为求稳妥而调走了更多的人离开任存山大寨,也就意味着,那头的兵力是完全空虚的。 别说是传闻之中北上熊津城的万人,就算是四五千人,也足以拿下任存山了! 在他急于求证的目光之中,李清月并没有给他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她也相信,以刘仁轨和卓云的本事,足够达成这个奇袭敌方大营的目标。 她回道:“不错,他们往任存山去了。我们这边都已分出了个胜负,最迟再有两日,那边也该当传来好消息了。” 这一句噩耗出口,才真是将黑齿常之给打入了谷底。 哪怕他明知道鬼室福信此人的心胸狭隘,其实不足以支撑起匡扶社稷的大业,可敌我之分他还是明白的。 任存山营地乃是反叛军的核心据点,一旦倭国发兵协助复国,他们要么南下接应,要么 北上切断百济和新罗之间的粮道,堪称进可攻退可守。 鬼室福信和即将回国的扶余丰,也是他们意图复国的招牌。 倘若连他们都出了事,那恐怕真要完了! 而这位安定公主,好像没必要同他一个阶下囚说谎…… 在他被人带下去严加看管的时候,他的神情里还有着说不出的惨淡。 李清月望着他的背影,朝着刘仁愿说道:“我猜他是觉得,此前因为他们这些反叛军的缘故,我唐军还不能全据百济领土,让百济子民犹有生存希望。如今连他们都成了阶下囚,那百济之人便只能为刀下鱼肉了。” “他倒确实是个可敬之人。”刘仁愿答道。 黑齿常之原本有希望从周遭再强行征发一批百姓协助作战,让其作为马前卒,只要能冲上泗沘城,这些人做出的就是有效的牺牲。但在发觉百姓不情愿参战后,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确实是自有一番底线在的。 可惜这样的人,终究还是他们的敌人。 等等…… 刘仁愿忽然想到了什么,发问:“公主是想收服此人为己用?” 李清月摊了摊手,“我的行为不是很明显了吗?” “我能猜到刘将军想同我说什么。”李清月抬手打断了对方本欲出口的话,“这黑齿常之乃是百济贵族,又是最先选择掀起百济复国之事的将领之一,就如同我阿耶轻信了阿史那贺鲁会忠诚于大唐以致酿成恶果一般,若是对其贸然赋予信任,难保不会再生祸端。” 刘仁愿道:“不错,我是这个意思。” “可刘将军别忘了,我与老师此番前来百济,既是为了作为偏师支援高丽,也是为了让百济往后只为熊津都督府等五府,而非百济故地。”李清月语气笃定,“那么黑齿常之就并非百济之人,而是我大唐子民,为何不可一用!” 黑齿常之的情况和西域那头的大不相同。 阿史那贺鲁投降大唐后,朝廷还指望用他来管辖西突厥之人,更因为西突厥内部部落势力林立,需要将其扶持为一方首领。所以贺鲁必须成长为西域一霸。 可百济的领土就只有这么多,黑齿常之也不必被留在此地,而大可以跟随她回返中原。 到了那个时候,他背后没有相应的势力可以依靠,反而更需要在大唐境内凭借战功立足。 “只要百济子民在我大唐统治之下民生安定,就不怕黑齿常之还有复国之心。当人都聚集不起来的时候,他又凭什么去复国呢?” “说句玩笑话,黑齿也能刷成白齿的嘛。” 当然,这会儿还没个靠谱的牙刷,是以剥开的杨柳枝上的木梳齿刷牙。 也就是李清月觉得这“晨嚼齿木”过于野蛮,这才自己折腾了马尾加工出的毛刷,又让孙思邈搞了点具有清洁效果的牙粉,勉强有了牙刷牙膏的雏形。 不过这黑白之分还是有的。 刘仁愿闻言当即失笑,“公主这个说法,真是……” 要是让黑齿常之听到,也不知道他会是何种想法。 他大概不会觉得自己的名字取得妙的。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03 章 103(一更)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李清月又正了正脸色,说道:“此外,我虽对此人有惜才之心,却也知道一个道理。这些番邦小国之人,若不能真正意识到我大唐统率八方的实力,总有坐井观天之想。” “我们总得先让他们认清楚敌我实力差距,输个明白对吧?” 刘仁愿愣了一瞬,又旋即应道:“不错,正如公主所言。” 公主没对这些百济士卒弄出什么围而不攻、迫使投降的手段,而是干脆利落地以骑兵冲击后营,斩断黑齿常之的翻盘希望,本就不是个随意发善心的人。 泗沘城周遭的百姓在她和刘仁轨抵达后便得到善待,归根到底也还是要消弭掉此前叛乱的影响,加上都督府初立,必须以仁政待民。同样不是随便做出的决定。 可对于反叛势力,总得先施以威服的! “对了,到了白日,那些哨探应该也要回来了,让赵文振去看管黑齿常之吧。” 刘仁愿:“……” 他发现,他对公主的理解还是差了一点。 黑齿常之会输,和赵文振窥探到营中动静是决计分不开的。公主还让他去跟黑齿常之打交道,这跟杀人诛心也没区别了。 但怎么说呢?若是兵力和头脑都不如敌方,才更应该知道,莫要在被留下性命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 若是连公主的亲卫都能在刺探消息之时拿捏住他,他会做出正确选择的。 “对了,将伤亡名单在午时之前拿给我。” 李清月留下了这句话,这才暂时离开了此地。 在回返到住处后,她赶忙将身上的铠甲给卸了下来。 别看这身铠甲是由明光铠改装而来的,又去掉了其中过于厚重的部分,只剩下了锁甲形式的铁片,相比于她平日里所穿的衣服,还是厚重得要命。 要是穿久了把人给压矮了,那就得郁闷了。 澄心一边为她将盔甲收好,一边听到公主在絮絮叨叨,不由会心一笑。 公主接连几日间都因战事缘故而绷着张脸,看到山间交战结果之时还面色沉沉,以至于她是真有点担心公主接受不了战场上的死亡而心中郁结。只能一面说服着自己也得适应这样的场面,一面观望着公主的表现。 方才黑齿常之被俘后终于从公主的脸上看到了笑容,让澄心放松不少。 只是她又忽然看到李清月朝着窗外伸出了一只手。 下一刻,李清月便皱起了眉头。 一滴雨水,在夜色中穿行而过,恰恰滴落在了她的掌心。 “打上伞,跟我一起出门。”她转头就朝着澄心吩咐道。“百济的伤员大多还在山下营寨中,将他们转到山上宫城里看管!” 当二人撑伞出门的时候,沉积许久的乌云中,雨水终于肆无忌惮的泼洒了下来,仿佛是要将这场交战的痕迹给冲刷干净。 随后往返于山上山下的身影,便在雨幕之中迟缓地移动。 眼见这样的景象,李清月不由皱了皱眉头。 她同黑齿常之说得肯定,可一想到老师那头的战况还没真正传到她的耳中,她便不免有几分担心。 这百济的王都所在,山墙旁的山道修建得还算用心,尚且已是这等打滑的情况,那任存山中的情况只会更糟糕。 老师应当,心中有数的吧…… ------ 但或许,这场雨对于刘仁轨来说才真叫做如有天助。 早在落雨之前,他就已经带领着出动的队伍抵达了任存山附近,让哨探小心地摸索出了一条上山的道路。 只是为了防止被山中的守军发觉,他才没有贸然用兵。 而是在夜雨方起之时,毅然领人上了山。 出征的黑齿常之已经离开了数日,最迟两日就能有个战果分晓,任存山又始终处在安全的状态,便自然让此地的留守兵卒放松戒备。 所以当雨声穿林而过,交织成了一片催眠乐章的时候,谁也不曾留意到,距离任存山大寨不远处的一座小寨,已被人用人海战术悄无声息地吞了下去。 这场交锋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而后这些远道而来的士卒便挤在了这处营寨之中避雨。 当天色稍亮起来一些,正是黎明到来的光景,这些已经经由过休整的将士小心地带好了自己的武器,在刘仁轨的指挥下兵分两路。 一路由他带领,一路则被交到了阿史那卓云的手中,自两面登山,直扑大寨而去。 倘若黑齿常之还在此地的话,绝不会让他费心搭建的营防被人如此轻易地攻破。 可刘仁轨选择的,乃是一个绝佳的进攻时机。 坐镇此地的沙叱相如意识到情况不对意图反击的时候,雨声混合着喊杀声已到了他的面前! 雨夜刚过的困意顿时从他的脑海之中被驱散了出去。 奈何在此刻的环境下,对面倒是能够看清楚他们的所在,他们的人马却已在第一波冲杀之中四散奔逃,以至于根本分不清敌在何处,我在何处,更遑论聚集在一起朝着对方发起反击。 或许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一把扯过了亲卫,奋力叮嘱道:“速报佐平,尽快撤离此地!” 敌方来得太过突然,就算他们对于山势更为熟悉,在这仿佛已经漫山遍野都是的呼喝里,也根本只有被追赶驱逐的份。 与其死个不明不白,还不如尽快逃离。 在亲卫离开传讯后,他也连忙拉扯起了一支队伍,凭借着黑齿常之留下的几道栏寨往东撤离。 可还没等他撤出多远,就看见四面围拢而来了攒动的人影,将他的退路给截断在了当场。 当他眼见着另一群人也被逼退到中间的那一刻,他和来人相顾苦笑,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那不是道琛等人又是谁。 这些追兵显然就是缀在他们 身后而来的。 想想也对,这些和尚在反叛军中的地位不低,又极有辨识度,不先抓他们又该抓谁。 但眼下不是推诿责任的时候。 两方既然恰好撞到了一起,不如尝试一道突围。 可沙叱相如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这个盘算,就听到了一阵更为沉闷的声响。 他抬眼朝着敌方看去,就见在那当中出现了一批铠甲更为精良的兵卒,显然不是寻常身份,分明是对方的精锐到了。 不,不只是精锐! 那其中被簇拥着的一人年过六旬,虽有些文人模样,却俨然正是敌方统帅! 在对方手握的长剑上,恰有一抹残存的殷红之色,被雨水稍一冲刷便顺着剑身往下流去,直到彻底滚落进了地里消失不见。 但这疾步行来之中的肃杀之气,伴随着身后立起来的帅旗,却是分毫不减。 也正是随着此人的到来,周遭的兵卒越聚越多,像是连林木都已成了他们的扈从。 沙叱相如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着刘仁轨问道:“来者何人?” 他就算是死,也得死个明白。 下一刻他就听到的了对面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唐驻熊津都督府长史刘仁轨,奉命讨贼!尔等若想活命,速速弃械投降!” 至于这讨贼之举到底是奉的陛下的命,还是公主的命,在任存山混战之中,显然没那么重要。 倒是阿史那卓云那头,才真应该叫做奉公主之命行事。 她这一路为的不是直接参战,而是确保山上之人无法顺利逃走。 否则,若是让重要人物逃逸,潜入百济民间,迟早要在此地出现动乱。 她的目标,乃是斩草除根! 那些随同她行动的士卒,基本都是在从青州出发的海船上就混熟了的,见她沉静地盯着前方的山道,对于山上的搏杀之声置若罔闻,也没人对她提出任何的质疑。 好在也就是在那头的声音稍稍和缓下来一些的时候,在场之人都在雨声中辨别出了另外一种声响。 那是有人在匆匆逃难、踩踏过了泥泞山地而发出的动静。 听到这个由远及近的声音,阿史那卓云顿时扣紧了手中的刀。 也几乎就是在对方露面的一瞬间,她直接下达了围攻的信号! 蜂拥而来的士卒从林木之下一跃而出,朝着这些本已狼狈至极的百济士兵杀来,惊得不少人在仓促间甚至惊掉了手中的武器。 而最为惊骇的莫过于是身居其中的鬼室福信。 他原本还觉庆幸,就算任存山忽然遭逢劫难,先上前迎敌的还是沙叱将军,又有道琛这些醒目的存在,让他在被困于敌群之前还有逃走的机会。 可哪曾想到,他竟直接一头撞进了“狼窝”之中。 公主允诺的功勋,让这些参战士卒只恨不得能多擒获或者斩杀几个百济叛军,尤其那居中一人,在衣着上与其余众人有别,身价必定不菲,更是成了狼群面前的鲜肉。 只是要数行动最快的,大概还是阿史那卓云。 两军交战,本就要比拼士气。 此刻一方意图以大功保住自己的参战资格,另一方却满心只想着逃走,在士气上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鬼室福信还在慌神之中,就已见自己的面前迎来的一把利刃,和一双雨水沾湿也不改野性的眼睛! 是否要将其生擒根本不在阿史那卓云的考虑之中。 在开战之前刘仁轨就已说过了,百济叛军可杀! ------ “公主!” 一身泥污的信使快步登上了山城阶梯,拨开戍卫山中的士卒,一路高呼着直奔百济王宫而来。 雨早已在昨日就停了,甚至在午后还出了太阳,于是一点也不奇怪,他身上的泥污已成了板结的状态,就连他的脸上也有干涸的泥点子。 但大概也不会有人指责他此刻的失礼。 因为当他行到李清月面前的时候,便听他朗声奏报道:“刘长史令我来报,鬼室福信伏诛,沙叱相如、道琛等百济叛将被俘,长史领军杀敌两千多人,俘虏得百济叛军四千人,还有山中以及周遭民户正在统计之中。” 信使语气激动,“恭贺公主,任存山大捷!”!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04 章 104(二更) 李清月几乎是在闻声之时便已拍案而起。 那信使话中,最令人振奋的“任存山大捷”五个字让她听得最是清楚! 好啊,刘仁轨和卓云果然都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这条消息的到来,意味着她对百济叛军的算计已成功走出了最关键的两步。 而任存山的战果比起泗沘城的守卫战来说,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鬼室福信、沙叱相如,还有那道琛和尚,没有一个被漏掉的。其中和百济皇室相关的鬼室福信还直接被诛杀在当场—— 果然是大捷之相! 她原本还有几分担忧的想法,都在听到这句兴冲冲的报喜之时烟消云散。 在这份战果达成之后,如果说百济反叛军的势力还剩下什么人的话,也就只有那还在倭国境内的百济王子扶余丰了。 可他要归国,起码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而在此之前,李清月必定会和刘仁轨刘仁愿一并,将百济境内的隐患给彻底消除。 所以此人绝不会是问题的关键。 李清月便只是朝着那报信之人追问道:“我方损失人手如何?老师和卓云都没事吧?还有老师预计何时启程回返泗沘城?” 信使认真答道:“因为我方进攻任存山是在雨天,交战多有不易,加上山中百济士卒不少,还是有五百多人的伤亡,好在基本都是伤者。” “在我启程之前,长史已收到了公主让他不必回援的消息,便没急着返程,而是用任存山中物资为这些士卒治伤,应该还能保住不少人的性命。” “那位百济国中的道琛和尚倒是通晓医术,长史有意请他来为我等军中医治,可是这人……” “他犟脾气不肯投降?”李清月发问。 信使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他说既然已经被唐军俘获,唯死而已,何必还指望他为唐军治伤。但是长史说,允许他为一个唐军治疗后,再为一个百济伤者治疗,反正唐军行将远征高丽,还缺人手,不会对这些百济叛军动手,留着他们的命更有用。” “可他们若是现在就死了,那么也就没有往后可言了。是生是死,全看道琛和他手下那些僧人的选择。” 要这么说的话,那道琛估计还是好好配合的可能性更大。 就算佛教讲究来生,也不是放任百济将士死去的理由。 李清月嘀咕道:“老师这话说得倒不太像是他的作风,当然也不像是我的作风。要是我的话,必定还补一句,这些百济士卒死了就死了,反正到时候让道琛他们为其做一场法事,照样能够展现唐军的仁慈。” 所以是道琛要更在意这些人能否活命,而不是刘仁轨求着他做事。这个关系得说清楚。 正好再打击一下百济的战败者以便让他们听话,没毛病。 只是她刚说到这里,忽然发觉这个信使的脸色有点微妙。 她迟疑了一瞬,问道:“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见 信使点头,李清月无语凝噎。 完了呀! 她好好一个耿直头铁的老师,就这么被带坏了。 但想想这年头可能还是这样心黑一点更容易生存,刘仁轨能上战场能打胜仗,本也不是个不能变通的死板之人,其实这样也挺好。 “算了,你继续说吧。” 信使回忆了一下公主刚才问出来的三个问题,继续答道:“刘长史和阿史那将军都没受伤,这两人还都杀敌不少。尤其是刘长史的表现,真是让人一点都没想到。” 老迈文官雨夜杀敌,真是好生震撼。 不过在航船上闲聊的时候,他好像隐约听到一点传闻,说是安定公主和刘仁轨习练武艺,是在刚结成师徒的时候就给对方提出的要求,如今看起来,那还怪有先见之明的呢。 也完全让人可以理解,为何他们两个会变成师徒。 李清月敏锐地意识到了他话中的一个用词,“你刚才说……阿史那将军?” 卓云是被她指派到刘仁轨这一路参战的不错,但她只能算是公主的护卫,却不是个真正具有指挥权力的将军。 可她听着信使对卓云的称呼,却说得很是顺口。 李清月对此自然喜闻乐见,只是得问问其中的情况。 便听那信使以兴奋的语气说道:“您不知道,上山讨贼的兄弟们在听闻那鬼室福信逃走的时候,都怕这战功要少一半。若是让他聚集起一帮人手,还不知道要不要再打第二场,又能不能有这样天赐良机,个个都郁闷得很。” “所以阿史那将军拎着鬼室福信的脑袋回来的时候,营中别提有多欢腾了。” 李清月垂眸一笑。 难怪,办成了这件收尾大事,在这些行事质朴的府兵眼中,她和救命之人也没什么区别。 毕竟,若是再来一场这样的战事,他们极有可能会死于其中。 信使也旋即说道,他们登上任存山用于备战的时间并不太多,能让卓云用于选择截断后路的时间自然也不多。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年间刘仁轨在教授李清月的时候,就多有关注到山川地理之事,卓云在旁学习了不少东西,又或者是因为她已按照自己的直觉做出了最合适的推断,这才让她成功在几条下山路径中选择对了拦截的那一条。 不过她也没光死守一路,只是其余几条的埋伏,大概也只够尾随在后面,而后报信给她,进而继续追踪了。 事态发展能顺遂到这个地步,卓云自己也有点意外。 只能说,鬼室福信是气数已尽啊。 “刘长史的意思是,他会在三日内先将任存山周遭的局面平定下来,而后回返泗沘城,向公主您做个交代,同时将沙叱相如等人带到此地,与黑齿常之一并关押。” “至于阿史那将军,刘长史说,既然她目前已在营中有了些声望,不如继续负责调度军队,办完山中残兵追捕之事,再整顿人马,收缴任存山大寨中物资,一并北上。” 李清月脸上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心中却忽有几分明悟。 刘仁轨此举,无疑是在为卓云继续树立威信。 他或许还不知道公主为何非要给卓云以出头的机会,但唐军刚有大胜,他们人也都在境外,在些许小事上逾越,并不会有人从中计较。 他也清楚,公主在此战中立下的战功,未必能按照寻常将领立功来奖赏,所以不如尝试一些迂回的路子。 这或许也是,老师对自己的回馈吧。 李清月想到这里,语气已又温和了些,转而对着信使说道:“一会儿你将任存山那头的作战情况再仔细说一次,回信给那头的事情我会换个人来做的。” 先是连夜进攻山中营地,后是匆匆送信,别看这位信使的脸上情绪激昂,却也有着藏不住的疲惫。 李清月可不希望有人倒在这里。 “对了,我会再喊一个特殊的听众来,你记得将战事讲得越详细越好。” 这个特殊的听众——自然是黑齿常之。 由李清月来说什么任存山战局已定,他说不定还要觉得,这是她在欺骗于他,可若是由一个亲身参与过战事的人来说,有着种种详尽的信息,便没有那样多的问题了。 黑齿常之木着一张脸,听着这信使从他们如何上山,如何攻破那处小寨说起,直到对山中残局的收拾。 他原本便已在这几日间颓然下去的面色,在此时只剩下了真相终究来袭的唏嘘。 他转头朝着李清月望去,问道:“公主不必迂回说事,为何非要让我提前获知任存山战果,总该给个理由吧?” 李清月扬唇一笑,“也没别的理由,就是你也知道的,埋葬阵亡战士,修筑运粮道路这些事情都还缺人呢。我看黑齿将军身强力壮的,不如带人一起去干点实在事?” 黑齿常之:“……” 怎么说呢,这位安定公主卸下了甲胄后看起来的年龄越发得小,甚至笑起来的时候还很孩子气,偏偏她话中的谋划算计,就差没有直接表现在台面上,也只让人想到“老奸巨猾”四个字。 黑齿常之叹了口气,“那么劳烦公主让人带我去吧。” 都说了是造路搭桥,埋葬尸首了,难道他还会拒绝吗? 黑齿常之一边往山城下走去,一边又因想到这里而自嘲一笑。 他又如何能确定,安定公主今日可以对百济民众施以仁政,明日便不会为了唐军征讨高丽而榨干百济之人的骨血! 他也不该忘记,他之前是因什么理由才叛逆于大唐的! 但就是在他的脸上的凛冽之气一闪而过的同时,他的手中被塞了一辆木推车的扶手。 黑齿常之抬头,就看到赵文振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眉头不由一跳。 一看到这个混蛋,他就忍不住想到,当时这家伙是如何乔装潜入他的军营,而后窥探得知他营中有投石机这样的东西。 谁知道做一出善事会有这种结果。 赵文振是立下了大功,可他黑齿常之却是在此事上狠狠栽了个跟头! 然而赵文振已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公主说起码一个月内不会有战事,让我一边继续学习哨探技法,一边监督你等务工。” 说实话,赵文振也觉得自己挺对不起黑齿常之的,可想到若非他有此尝试,遭殃的或许就是他的战友,他又将那点微薄的同情给抛到了脑后。 “看开点吧,”他以安慰的口吻多说了一句,“起码快秋收了是吧。” 百济百姓能不必继续经受战事的磋磨,总是件好事。 这与黑齿常之所希望达成的愿景,其实并没有区别。 可他紧接着就听到黑齿常之用冷静的语气说道:“明白了,就是干完了现在的事情还得参与秋收割麦和军粮押运。” “……”赵文振沉默在了当场。 这家伙长得五大三粗,还高得吓人,但看起来他没那么笨啊,一眼就看透了真相。 哦,也对,要不然,这奇袭泗沘城的任务也不会交给他来办。 只不过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而已。 而安定公主压制住的,又何止是这位黑齿将军呢。 当刘仁轨领着一批人先行自任存山回返,与此地的其余要员一并议会论事的时候,李清月便已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上首。 这场针对百济叛军的行动,诱敌之策出自她的手笔,百济将领黑齿常之是在她的策划之下擒获,并没有需要刘仁轨等人发兵回援。 再加上此番渡海而来的府兵大多对安定公主归心,足以让她在这等正式的议会之中,不以刘仁轨学生的身份在这里,而是以一位主事之人。 “百济平乱之事,自然是要报信到洛阳去的。”李清月望着面前的众人开口说道,“不知谁愿意来写这封军报?” 刘仁愿被苏定方授意于留守泗沘城,以泗沘城为核心发起战事,所以这份军报原本应该由他来写。 结果这位武将老兄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只差没将“这事别找我”给写在自己的脸上,连连摆手。 李清月对于他这种敬谢不敏的表现颇觉好笑,但想想自己本就要将此事包揽在手,以达成自己的目的,便也没多说什么。 只道:“那就劳烦老师协助我完成这封军报了。” 刘仁轨颔首,算是接下了这个任务。 不过他大概不知道,他这位近来表现频频惊人的学生,在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清月的目光有一瞬在透明的系统面板上定格。 任存山中的百济残兵或许是直到此时才被彻底搜寻完毕,为这座营地易主画上了一个句号。 也让系统面板上的数字忽然发生了变动。 这座一度隶属于百济叛军的营盘,因为刘仁轨启程北上的缘故,目前归属在阿史那卓云的统领之下,又因她和卓云算是主从关系,竟被直接归到了她的名下。 虽然还有一个临时标记,但当她能 占据这一片山岭的时候,她的生命值被延长了两千多天,也就是六年! 这对于原本只能活到十岁上下的李清月来说,简直是一个意外之喜。 但她很确定,就因为这个“临时”的说法,当唐军另外派人看守的时候,这些地方的归属会重新发生变化,除非…… 除非她能让阿耶直接将此地赏赐给她。 可这个做法太不明智了。 在评估了领地面积和寿命的关系,以及夺取了“新领地”确实可以增长寿命后,李清月觉得,她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但不管怎么说,在此时她都需要让人将消息传回中原,为她在此地的行动再要几个保障和助力。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需要从李治这里得到一个委任。 别看她和黑齿常之将话说得很是顺口,仿佛事实真就是这么一回事,但她手上那小金鱼还是她在洛阳造桥的时候拿到的,真要在战场上调兵遣将,还完全没有这个权限。 既然她已经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她能为大唐征战,正是响应了李治那个大唐缺少将领的说法,他总不能毫无表示才对。 就算李治觉得公主没必要担负重责,阿娘也应该知道她的抱负,为她从中争取一二! 所以这封军报和额外送给阿耶阿娘的书信,她都必须好好地写。 “对了,”李清月又忽然转向刘仁愿问道,“此地驻守的士卒中,有多少是有海战经验的?” 刘仁愿摇头,“几乎没有。” 去年扫平百济的时候,出动的海船都只是为了将士卒运送到百济的领土上,而不是需要士卒在海上作战。反正百济的航海业和水师发展得也很有限,反倒是东南方向的倭国会对此擅长一些。 “公主为何要问起此事?” 李清月答道:“我们原本的计划里,只是要用百济这边的兵力去响应高丽之战,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优先夺取高丽,先放弃百济,到时候再回返。对吗?” 刘仁愿:“不错。” 李清月道:“但现在百济叛军已经先被我们拿下了,甚至还有办法将这些百济人化为我们的助力,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能做的事情就要比之前更多了。” 她指尖轻叩,“既然如此,我们不仅不能舍弃百济,还要将其周遭的威胁纳入考虑。倭国有意扶持百济皇子扶余丰即位,新罗以国君易位为由撤军,若我等手中还有一路水师……” 刘仁轨想象了一番公主所勾勒出的势力交锋,在旁接道:“我们的应变手腕就能灵活得多。” “正是如此。”李清月赞许地朝着刘仁轨看了一眼。 能有这样一位思维同步的老师兼搭档,真是她的福气! 李清月沉声问道:“我会将增派水师的诉求写在奏报之中,不知各位有何异议?” 这话一出,顿时得到了满堂的响应认同之声。 既然刘仁轨这位熊津都督府长史都已表态了,刘仁愿又对 公主的决定相当信服,其他不过都是滞留境内的零散官员和军中校尉都尉,又怎么会有多余的建议。 李清月满意了,又接着说道:“此外,我要将百济境内划分的五处都督府官员,都以清除百济叛军余党的名义征召到泗沘城来。” 她的语气微微有些发冷:“如今正是需要我等勠力同心的时候,没时间给他们继续犹豫效忠于谁。眼下叛军贼党之中的首脑已除,他们也不必担心还有人会忽然响应乱贼,是该一起干点实事了。” 这些人就是曾经的百济官员或者是部落领袖,哪怕刘仁愿将麾下部从派遣到各处,他们也只是没有擅自动作而已。 可刘仁愿与百济叛军周旋至今,也没见这些百济官员拿出真正心向大唐的表现,可见他们大多还在摇摆之中。 这也算寻常。 可在鬼室福信的脑袋都被砍下来的情况下,他们该做出一些明智的选择了! “总归等他们来了之后,先将宗庙忌讳和皇家社稷之事尽数告知于他们,以免还有人觉得此地还归百济所有。其余的建设以及收粮之事,就劳烦老师来过问了。” 术业有专攻嘛。 之前刘仁轨在泗沘城周遭抚恤民众干得就很不错,现在也该当再来一次。 她也可以趁机再跟着学习一二。 刘仁轨没甩开这份责任,只是接着问道:“公主要将百济各都督府都通知到位,这一点没什么问题,那新罗那边呢?” 金法敏刚以那等说不通的理由撤兵,后脚大唐就自己将百济境内的叛乱势力给扫平了,恐怕也是对新罗的一出警告。 是不是该当让对方长长记性? 但他听到的却是李清月沉思片刻后给出的否定答案,“先不急着告知于他。” 她现在和新罗往来,是以李唐公主和新罗国王的身份对峙。 虽说新罗尊称大唐一句天朝上国,可金法敏到底会对她这个公主有多少尊重,尚是个未知之数,倒不如等到洛阳那边对于战报给出回应,再与那新罗过招! 李清月又道:“倒是苏将军那边可以先让人去知会一声,就说百济内乱已除,我方能调动的兵力比此前稍多,请苏将军在安排行动之时,可以放心给我方下令。” 刘仁轨听到这里眼皮跳了跳。 他可不会听不出来,李清月这话里,分明有将危险事情包揽上身的意思。 偏偏公主这话,正合方今要务啊。 高丽之战既是为大唐扫平东北边境之患,又是彰显天子权威犹在,更是为了实现太宗皇帝生前没能达成的夙愿。 那么公主在其中承担的责任越多,固然面临更多的危险,却也能恰逢其会地脱颖而出! “老师。” 刘仁轨刚想到这里,就听李清月朝着他看了过来,眼神中满是“委以重任”的期待。 “上呈天子的奏表,告知马韩、东明、金连、德安这四处都督府官员的通告,以及给邢国公的书信,都劳驾老 师一并为我掌眼了。” 刘仁轨拱手,“谨遵公主之命。” 这几封公文,真是没有一个是省心玩意! 结果刘仁轨随同李清月抵达此地书房的时候,就见公主还向他请教起了一个更加要命的问题:“老师,你觉得在写给我阿耶的家书之中,应该写些什么,才能确保能争取到一个官职呢?” 刘仁轨早知学生抱负,倒是没对此作出驳斥,而是在沉吟片刻后反问道:“以公主看来,您能争取到的位置是什么?” 李清月踱步到了桌案之后落了座,这才从容答道:“有一个人,顶着熊津都督的名号,本应该来到百济境内任职,但他却因为畏惧战事做了个逃兵。可如今百济叛军几乎被平定,这位昔日的百济太子已经没有用处了,那么,老师觉得——” “我能不能去拿这个熊津都督的位置呢?” 熊津都督! 那是百济太子扶余隆被委派的位置。 当然,百济既不成国,也就自然没有了太子一说,那就是这位前太子逃避赴任,跑回了中原。 这件事或许在李治看来是喜闻乐见,却也恰好能在此时作为一个问责的理由,让这个位置被让出来。 只不过,熊津都督乃是熊津都督府长史的上官,也就是说,一旦李清月拿到这个位置,她就成了刘仁轨的上级,放在学生和老师之间,其实是有些怪异的。 但放在这位刚打了胜仗的公主身上,却又让人无端觉得并没有什么问题。 须臾之间,刘仁轨便已在心中做出了一番权衡。 他这个做老师的,或许打从五年前开始,定位就要更像幕僚。而如今,不过是要将其在名位上进一步框定而已。 他应道:“或许可以一试。” 只是要看看,陛下到底敢不敢破格到这个地步了。 ------ 十日之后,一封战报自海外传回了洛阳,辗转抵达了李治的案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05 章 105(一更) 就算没看到这封战报之中的内容,在看到战报上写着熊津都督府来报的时候,李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之前青州所发生的事情总有一点阴影,同在此地的武媚娘就看见,李治伸向那封战报的手有一瞬的犹豫,这才将其打开。 他拆信之时随口说道:“按说,熊津都督府那边也不该有紧急战事才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送上一封军报。” 高丽边境战场都还没有动静呢。 在安定和刘仁轨抵达百济之前,刘仁愿和那百济叛军之间的情况尚算平衡,现在又多出了一路助力,但凡百济叛军不傻,就知道现在还不是他们要等待的动手时机。 那就不该有紧急军情可言。 武媚娘心中同样有这样的疑惑,所以手中动作不慢地拆开了阿菟专门写给她的那封信。 而后她就在此信的开头,看到了对她而言都有些匪夷所思的一段话。 当她下意识地往李治的方向看去之时,发觉他的面上同样爬上了惊愕。 军报是不能作假的,也就意味着—— “阿菟说送了我们一份礼物是真的?” 李治深吸了一口气,回问道:“她在信中是怎么说的?” 武媚娘重新将目光转回到了面前的信上,一目十行地将后头的内容都给尽数看了过去。 与女儿多年间的相处,加上收到过她在青州折冲府之地给出过许诺的消息,再有那近乎天生的政治敏锐,足以让她在这短短一瞬间,便从女儿给出的信息里提取到了其中的关键。 在远赴海外后,女儿根本不只是在随同老师增长见闻,而是毅然拿到了主动权立下战功。 而现在,她想凭借着这份战功换取到一个名位,以便让随后想做的事情不会遭到太多的限制。 这个想法很好,武媚娘也并不反对女儿这么做。 只是阿菟显然也知道,这不是能够直接说出来的,所以得从她这里来尝试。 那就……试试吧! 她像是直到此时方才看完阿菟写来的信,这才开口答道: “她说,百济前太子扶余隆当真是个懦夫。明明那百济叛军领袖鬼室福信没有那么难对付,只需要一个足够合适的诱饵就能让他上钩;新罗现在也没那么大的胆子侵略百济,谁让他们新君刚刚登基,就将驻扎在百济境内的兵马给撤回去了,恐怕是很需要保护。” 李治冷哼了一声,俨然是对金法敏的这种小动作很是不满。 李清月此前在刘仁轨的面前,将金春秋和金法敏所统治的新罗称作大唐的“佞臣”,其实是一点没说错的。 那么当佞臣有自己小心思的时候,自然会更为讨人厌烦。 李治对他们就是这样的心态。“他们真是越来越胆大了。” 倘若百济这头没有这一封因战事而起的奏报,恐怕这消息还会更晚传到李治耳中。这些人是要翻了天不成! 武媚娘却回道:“陛下说错了一点,他们不是胆大,而是胃口大了。毕竟,若当真胆大的话,他们该当直接和大唐撕破脸皮,直接表达他们想要侵占百济为己方所有的想法,而不是如今日这般,只敢用调兵回国保护国君这样的理由来耍性子。所以阿菟的说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错。” “那她前面的那句话呢?”李治按了按额角,觉得自己有点怀疑人生。 女儿说什么——鬼室福信没有那么难对付? 可若是百济叛军真有这么容易被击败,苏定方也不必为了减少时间的拖延,直接选择将扶余义慈等人押送回来,大可以先将百济境内彻底平定。 刘仁愿也不必一直在同对方进行僵持,大可以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趁机发兵扫荡任存山。 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 偏偏在这次这封以熊津都督府为名发出的军报中,一切又好像真如女儿所说的那样轻而易举。 要不是白纸黑字呈现在他的面前,身在此地的也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李治真要担心,是不是自己的头疾再度发作了,才让他产生了这样的幻觉! 什么叫做公主定计,撤离了一部分人北上熊津城,让百济叛军以为泗沘城中空虚,意图夺回王都? 又是什么叫做公主亲自冒险,坐镇泗沘城,激励士气指挥防守,将百济大将黑齿常之给擒获? 还有……刘仁轨趁机领兵,会同公主侍从阿史那卓云等人一并,趁着任存山守卫有缺发动奇袭,将百济叛军首领一网打尽。 以至于在这封奏报中唯独表示可惜的只是,百济皇室子弟鬼室福信没能被生擒,而是被当场斩首,便无法献俘给陛下了。 然而在阿菟给他单独写的那封信中,她又一副炫耀语气地同他说,卓云此举绝对是免除后患的最好招数,反正阿耶如果真的需要确认鬼室福信死讯的话,她可以让人将这叛贼的脑袋一并送过来。 李治很觉无奈。这就大可不必! 面对这好像在半个月里打了半年仗的消息,他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才让自己从最初的震撼中缓过神来。 他的女儿,竟然有这么惊人的本事? 反正,无论她所说的平乱容易到底是真是假,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就在高丽战事将启,倭国与新罗又虎视眈眈的同时,安定公主竟抢先一步解决了百济的内忧,打出了尤其漂亮的一战! 身在百济的刘仁愿和刘仁轨都不是会为了给公主贴金就说瞎话的人,也就意味着,这真是他那女儿的战绩。 李治都不免为此失神了一瞬。 虽然早知阿菟早慧,可将聪明才智用在长安洛阳“坑人”,和用在边地战事之中坑骗敌军,给人带来的感觉还是不同的! 他甚至不免想到了他因为头风病而夭折的亲自出征计划。 若是给他这样的一万人,他能打出阿菟这样的战果吗? 别看在战报中所说的杀敌人数,比起苏定方第一次征讨百济期间的 要少,这出清除后患的举动,在政治意义上却一点不少! 不过想归这样想,李治还是在此时又补了一句,“左骁卫将军和刘仁轨这个做老师的,居然也由着她在这里越俎代庖指挥……” “陛下,”武媚娘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您分明很为虎父无犬女而骄傲,何必在这里口是心非。” 李治是不是个虎父不要紧,在安定打出来的胜仗面前,他可以是。 武媚娘也不出意外地看到,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治佯装嗔怒的面色果然和缓不少。 李治只多念叨了一句,“那也不能放任这种行为变成常例!若真这样的话,苏将军那边是不是也有人要觉得自己的本事更强,进而提出什么自己的主见?” 但他这颇有点死鸭子嘴硬的话刚刚说出,就见面前的皇后笑了出来,“陛下啊,这建议提出是一回事,执行又是另一回事。阿菟的计划能得到将领和长史的一致认可,可不代表什么人都能得到主将的准允。若如此的话,邢国公怎么会得到您的器重担此重任。” 李治当即哑然。 媚娘这话说得不错。 在这句明为驳斥实为称颂的话中,他心中少许浮出的顾虑也忽然先被打消了下去。 而皇后的下一句话已到耳边,“您看,我若是您的话,只应该觉得骄傲,能有个这样小年纪就说服全军听令的女儿。” “……那也不能总是纵容她干出偷跑的事情吧。”李治嘀咕。 他之前还希望能让人将女儿给带回来,可惜崔元综那小子没本事,没能在青州地界上把人追上。若要让人去海外带人回返,又怕返程少了护航兵卒出现问题,甚至是这个出海去寻人的,反过来被阿菟给扣留在了海外。 现在也只能暂时打消这个想法,等百济那头撤兵后再将人接回。 结果倒好,她已干出了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可别因为这个缘故,让她更觉得自己这种擅作主张的离家,是能够被再次效法的。 武媚娘将这话听在耳中,目光却已短暂地再落回到了那封尽显活力的信,在李治所看不到的地方,闪过了一丝纵容和决然之色。 阿菟的表现既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倍感焦虑,又何尝不让她因为这等齐头并进的争权而觉心中沸腾。 但凡阿菟不是个公主,在收到这封战报的时候,李治早应该惊喜于百济的乱军能以这种方式被斩落、收服,而不是在计较她的这等行为是否真有僭越不妥之处。 如今好话已铺垫完,是该由她这个做母亲的,为女儿多争取到一点东西了! 她旋即接道:“陛下若不想让她偷跑,也不想让人效仿阿菟的举动来个先斩后奏,其实很容易啊。” 容易? 李治一边想到了阿菟在来信中所说的“平乱容易”,一边还是回道:“媚娘若有好法子,说来便是。” 武媚娘毫不犹豫地回道:“您给阿菟一个调兵的名分不就是了。反正也没多少人知道, 安定公主是因您那一句话而偷跑出去的,还不如变成是您慧眼识才,更显陛下英明。” “这如何像话??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李治脱口而出。 皇后给出的这个答案,虽是让他有点提前的猜测,可真听到了这样一句话,还是不由有了这样的反应。 这也实在不能怪他。 年仅八岁的小公主冒险上战场,已经让他大觉不妥,更何况是对她给出调兵名分的放纵。 这就等同于是要破格为公主封官了! 大唐此前可没有这样的先例在。 宫中女官自有自己的一套品级制度,也和前朝的晋升大不相同。 可当他将话出口的那一刻,他便发觉皇后的神情忽然变了。 哪怕乍看起来,她的唇角还是方才上扬的弧度,他就是能看出来,皇后此刻其实有几分潜藏的不快,显然正是因为他那句话。 “为何不像话呢?”武媚娘沉声问道。 “阿菟和贤儿同龄,生在年头的阿菟比之贤儿还要年长,历年之间多有建议提出,可贤儿呢,他到如今也只为陛下在近日间检阅府兵而已,还是跟在他太子阿兄后头的,却已得到了雍王、扬州都督,左武卫大将军的官职。哪能这般偏心的!” 李治给自己叫屈,“这不都是媚娘你的孩子吗?贤儿也是个好孩子,你这话倒像是在嫌弃他一般。” 皇子和公主毕竟是有些不同的。 哪怕他也不得不承认,若真将李贤和清月放在一起比较,前者的表现还真只是个孩子,就算将太子李弘去跟阿菟相比,也怎么看都少了几分魄力,他也不会将皇子封赏的惯例套用到公主的身上。 武媚娘挑眉:“那好!我们不拿自家孩子相比,就拿百济那位前太子来说。他这等当逃兵的脾性都能被敕封作熊津都督,阿菟比他可强太多了,怎么就不能拿到个官职!” “陛下若是真觉得协办要事,连个合适的名分都不配拿到,那也别让我帮你办事了,趁早让你那些个笔杆子来帮忙,省得他们还要在背后嚼舌根,说什么让皇后分权乃是祸乱之始。” 她话说到此,忽然拿着女儿寄来的那封信转身就走。 这表现可真是将李治都给吓了一跳。 惯来都算通情达理的皇后一改和他相携并进的做派,竟突然来上了这样一出。 他也顾不上去想,自己此刻的头疼到底是因为女儿的战功还是因为皇后的表现,当即跟着离席而起,追了上去,“媚娘这是说的哪里话!” 自皇后处断政事到如今,他接连收到的都是好消息。 先是那龙朔改元的吉兆,后有各地的政绩战功抵达。 此外,就在阿菟的这封百济战报抵达洛阳之前,薛仁贵领兵漠北,击败回纥聚集的铁勒九姓叛贼,正在继续往前追击。在送抵洛阳的奏报中所写,薛仁贵面对铁勒骑兵的挑战,以三箭杀三人先声夺势,端的是一派名将作风。 而提出将他调兵西域的,正是媚娘。 近来,又有以洛阳元氏为首的洛阳世家因查验府兵之事态度恭顺,提出为洛水改建天津桥为拱桥,以求宣扬东都繁盛,更显国事顺遂。 李治越发确信,让皇后协理政事,而不是交给那些臣子,确实是他做出的最正确决定。 ⒃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⒃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他手中的权柄不至旁落。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上去,一把握住了皇后的手,赶忙说道:“阿菟立功自然是要赏的,可她之前连本要选择的汤沐邑在何处都没选,就跑去作战了,我总要犹豫一下给她赏些什么。再说了——” 见皇后神情稍霁,李治也柔和下了音调,“我知道媚娘和阿菟都对社稷有功,可给公主封官既无前例,又该当如何去封呢?此番针对百济叛军的作战,确实是仰赖于阿菟谋划,然而如今她身在海外,就算是做老师的刘仁轨也限制不住她的举动,谁知道她会不会在行军布阵上更为出格……” “陛下。” 他的话再一次被打断了。 在他的视线之中,皇后发间的金凤好像有一瞬的跳动,将殿外一缕赤金的明光投照到了他的眼中。 让他本欲继续说出的话又吞咽了回去。 “说白了您还是不相信她,而不是不能做到。”武媚娘接道,“到时候说出去算怎么回事呢?陛下觉得李唐没有足够的年轻将领,尤其是由自己栽培出来的那种,结果您的女儿为了这一句话,敢于坐镇百济旧日王都,舍命一战,陛下却只觉她不当受到重赏。” 她语气忽然急促,“可您怎么不想想,若是连公主立功,您都愿意为其封官重赏,那些府兵出身的小将,是不是更敢在行军危急之时挺身而出了?您说说看,如薛将军一般方式出头的人已有多久没出现了!” 李治闻言一怔。 像是薛仁贵一样,在战场中勇于表现,又真做到了力挽狂澜的白袍小将? 恐怕已有十多年了。 近来的边地战事中,更多的是将领带队的按部就班,而不是大敌当前,谁都敢去担负重责。 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让吐蕃、回纥、西突厥还有那百济、新罗、倭国的野心日益增长。 当李治有些恍神地朝着皇后看去时,便见她低声叹了口气,将他扶回了原本的位置,“我知道陛下乃是圣明之君,办事自有章程可循,若非如此也不会去修编永徽律,可您平心而论,是真不想给阿菟封官,让良才得到恰如其分的赏赐,还是已习惯性地畏惧人言了。” “皇后方才说的祸乱之始是什么意思?谁在背后乱说闲话了。” 李治话一说出,顿时遭了个白眼。 “您少在这里扯开话题,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有陛下在背后做支持,我又没有给家中谋私,还怕这点闲言碎语不成!” 武媚娘偏过头来,略微抬起的下巴,将这张脸上的桀骜明艳展现得淋漓尽致,“您只说一句,给不给她封官吧!阿菟姓李又不姓武,还不是陛下的女儿?那又有什么好畏缩的!” “您也看到阿菟在信中说了,那新罗的国主都敢不尊上国指令,自己撤兵了,阿菟还在熊津都督府境内,以她的脾气总是要上门去要说法的,到时候,您让她拿什么身份去跟金法敏说事?” 安定公主之名,肯定是不够格的。 李治一边想着,一边就见方才还在赌气的皇后已像是想到了女儿可能遇到的麻烦,在眉眼间写满了担忧。眼见这一幕,他又不免心中一软。 以至于他像是不受控制地问道:“那皇后觉得,阿菟适合于什么位置?” 武媚娘并没当即答话,而是端详了李治的面色许久,像是在确定他这话到底是说出来哄人的,还是真有这样的想法。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将那封信重新放回到了桌上,答道:“阿菟现在干的就是熊津都督的职务,总比扶余隆那个废物干得要好,将这个位置给她也算顺理成章。” 李治刚想开口,武媚娘就已接着说了下去,“其实我能猜到陛下的顾虑,无非是觉得百济皇室该当被留在此地封官优待,让百济民心能随之稳固。可我却不这么看。” “姑且不说那同样出自百济王室的鬼室福信是如何掀起反叛的,就说这泗沘城周遭,王都百姓只需要得到妥善的安顿,就不会选择跟从黑齿常之作战,可见这些番邦百姓所需要的东西实在不多。陛下与其给他们一个不中用的上官,还不如给他们一个能办实事的都督。” “至于要如何对那些已在洛阳的百济贵族交代?” 武媚娘摇了摇头,在她目光之中隐约可见的调侃之色里,好像还藏着一句潜台词,那便是李治为何要给这些人一个交代。 但想想大唐乃是礼仪之邦,总还是要给个说法的,便接着说道:“百济前国主扶余义慈抱恙在身,似乎是对中原生活多有不适应,扶余隆作为其长子,应当随侍病床前,才算是个孝子。” “再者,扶余王室那位投奔倭国的皇子扶余丰,或许会在数月后返程,到时候若是扶余隆还担任着熊津都督的位置,别管他是不是在百济境内,都该算是同室操戈了。” 武媚娘笑道:“看看吧,陛下这分明是在成全扶余隆的孝心和兄弟情谊,哪里是在以权谋私,给女儿安排官职。您说是不是?” 李治:“……” 糟了,他是不是被皇后说昏了头,竟觉得这话听起来如此有道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06 章 106(二更+10w营养液加更) 在这只有两人对谈的殿内,环境有一瞬的安静。 最终还是由李治先打破了这个平静:“那……就给阿菟这个熊津都督的位置?” 他越是顺着武媚娘所说的这番话仔细去想,越是觉得,这其中虽有破例之处,却也各有说法。 ——无论是从私人感情上还是从国事体面上来说,都是如此。 百济前太子扶余隆没能解决扶余内部的叛乱,反而让扶余丰还潜逃在外,随时有可能引来倭国入侵,而阿菟作为他的女儿却解决了这个问题,总不能毫无表示。 对扶余隆这种逃兵行为,李治其实也早该做出责罚的。 既然百济国内对于皇室的拥趸之心已没有那般激烈,起码按照刘仁轨写来的奏表之中没有,那么他要进一步将百济同化成大唐的领土,是可以稍做试探的。 给阿菟一个足够分量的封赏就是这个试探。 这既是证实他这位天子对子女有明辨才干的本事,又何尝不是给其余战将的激励。 可让李治没想到的是,当他说出这个对他来说已算艰难的决定之时,看到的却是武媚娘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熊津都督,而是熊津大都督。” “你……” 李治面色微变。 他本想说皇后不该有这等得寸进尺的想法。 但还没等他开口,武媚娘就已先一步说道:“陛下难道没见阿菟所说吗?为了尽快瓦解百济境内残存的反叛势力,她选择将马韩、东明、金连、德安四处都督府官员召集会见,我想陛下应当记得,这四府都督均是百济当地的部落首领,或者说是百济贵族。” “既然陛下要让阿菟取代那位前百济太子的位置,何不一劳永逸,直接给她压制住这些百济遗老的机会。” 李治脸上闪过了一缕思量,“大唐历来有要害都督府统辖其余都督府或者其余各州的传统,媚娘的意思是,在百济也要采用此法。” 就像段宝元所在的益州都督府高于南诏所在的嶲州都督府,是一样的情况。 百济也确实可以这样做。 李治也需要让百济有一个更统一的声音。 所以阿菟在来信之中说,她让人将宗庙忌讳等事向百济境内明确传达,将大唐才是此地主人的消息告知,李治是很满意的。 他便又低声嘀咕了一句:“攘外……必先安内吗?” 其实李治本也有这样的想法,用熊津都督府总摄全局,只是现在因为可能要将这个权力交给女儿,才让他短暂地忘记了这个算盘。 然而武媚娘深知获取权力不易,也未必再有这样好的交谈机会,倒不如趁着陛下此刻的想法倾向于让女儿担责,直接一步到位! 她可不打算给李治这个忘事的机会。 光争熊津都督有什么用,若是新罗和倭国真有不轨之心,完全可以挑动其余四府都督向熊津和泗沘发难。这个位置的分量终究还只是那个五分之一。 要争, 就争熊津大都督! 大唐境内的大都督目前只有益、扬、荆、并四个,多由亲王或者皇子担任?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若是让阿菟担任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李治估计是不会同意的,可在境外,事情可以变通,那就得另算了。 起码,在武媚娘留心于李治神色,以判断自己下一步说辞的时候可以确定,他的第一反应虽是意外,却并非没有意动之色。 当百济的人力能被启用的前景,被勾勒在奏报之中的时候,李治愿意给予熊津一点特权,让这处都督府彻底压制住反叛的可能,促成这一路兵马对征讨高丽大业的帮扶。 而到底是让女儿成为大都督的威胁更大,还是高丽动兵失败的威胁更大,李治肯定是分得出来的。 武媚娘顺势扫过了这份摆在李治面前的军报,对于阿菟能够说服刘仁轨帮她斟酌其中的说辞,其实也有几分意外。可想到唯有如此,这出内外配合才能进展得顺利,她又不觉在心中一阵憋闷。 这种情绪倒是没体现在她的话语之中,因为她已接着说了下去,“再者说来,若是陛下有意要将水师派遣到熊津,这一处都督府的兵力就超过规模了……” 是啊,光靠着熊津都督可不能同时统领刘仁愿麾下的兵马,刘仁轨带去的府兵,以及在奏报中请求支援的水师。 当然,李治也可以不按照其中所请求的那样,将水师支援去那头,可当倭国与新罗接连更换国主,还都是实权领袖的时候,李治必须要提防卧榻之侧的叛乱。 那么与其出现西域那头连年征讨、连年叛乱的情况,还不如看看,这些邻居能不能如同百济叛军一般,对他的女儿持有几分小觑之心,让她再有一个迎头痛击的机会! 所以这支水师是必定要派的。 在此等弹丸之地有三支规模不小的军队,也确实需要一个统领之人。 媚娘说虎父无犬女,他或许也真可以看看,他的虎女能否有此本事! 李治徐徐吐出了一口气,终于回道:“我可以接受媚娘的这个建议,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说在前面的。” “阿菟做这熊津大都督,已是看在她此番战绩的份上格外破例了,一旦她有任何行事不妥之处,经由刘仁轨或者苏定方汇报到我这里,我会即刻将这个官职给撤回。” “这个派遣往百济的水师将领也会起到从旁监督的作用,若是水师指挥不妥,在必要的情况下他有不听大都督调配的决定。” “最后一点,她虽是大都督,但不可仰仗自己年少有为便放肆行事,也不可轻信外敌,若行不轨之举……” “那么陛下大可问责于我。”武媚娘一字一顿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李治轻叹了一口气,“媚娘你这又是何苦来着。” 坐在他身边的皇后,在此时好像更像是一个母亲,而非皇后。 她随后所说的话更是印证了李治这个判断,“这可不叫何苦。” 她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怀念,“陛下应该没我记得清楚阿菟年幼时候的样 子。从永徽五年到永徽六年,陛下终于迈出了清平政局的一步,可我彼时到底能否随同陛下一起扛起风雨,总是一个未知数。倒是阿菟和弘儿与我时时相见,以至亲血脉相连的缘故,给了我不少激励,对我来说都是特殊的。” “弘儿的前途不需我担忧,有陛下照看着,可阿菟……” 武媚娘目光凝定地朝着李治看去:“我不希望阿菟若有平阳昭公主的本事,却还要受困后宅,不得为李唐的开疆拓土尽自己的一份力气。倘能号令三军,披甲征战,谁愿意只是以军礼下葬呢?” 她将话说得很轻,起码不会让这句非议先辈的话传到外人耳中,可李治却将其听得清楚。 他也听到了武媚娘说出的后半句话,“我倒是更愿阿菟做个冼夫人,想来,陛下总也该有前朝隋文帝之英明。” 李治既为这份母女之情而觉触动,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前额,忽觉有些头疼,“媚娘少给我戴那么多高帽,隋文帝给冼夫人的食邑封赏足足有一千五百户,阿菟这还差得远呢。” 之前那个熊津大都督也就算了,反正百济也不在中原,能有个管得住地方的安排在那里,成与不成他都损失不大,那食邑这东西,可是实打实的待遇,不适合再有破格了。 “对了,在给阿菟的回信之中跟她说,让她尽快选定食邑的位置,要不然就直接选在百济算了。” 武媚娘闻言,终于展露了一个稍显舒展的笑容,“您还是别说最后一句话了,就她那脾气,说不定还觉得这是陛下准允她长留此地呢。那我要怎么把女儿从海外给找回来?” 李治被噎住了一瞬,“媚娘,你说阿菟这脾气到底像谁啊?” 他觉得,反正不是他的问题。 养女儿可真不好养啊…… 只是李治大概也知道,这句话说出去,旁人大概不是要同情于他,而是要控诉他在炫耀了,他又将这句话给留在了心中。 见皇后脸上此前少见的怒气也已渐渐消隐了下去,李治随后与之交谈、商定细节的情绪,便也随之和缓了下来。 直到他因还是会偶发的偏头痛稍觉体力不支,才先行由人搀扶下去休息。 皇后则继续去为他处理未曾审阅完毕的公文。 但他并未看到的是,当皇后步出大殿,仰头朝着晴空看去的时候,神情有刹那的晦暗不明。 武媚娘心中暗道,若是让外人对于陛下今日的这出封赏做出评点,只怕人人都要夸他一句慈父。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今日的这出表现有多像是在危险边缘试探。 能保住阿菟的战功,让她得到应得的待遇,最戳中陛下的两句话,一句是阿菟姓李,所立的功勋也都是在为大唐助力,一句则是,阿菟的官职代表大唐的脸面。 百济之地需要一个有分量有能力的人,可陛下已不会给李弘的几个兄长以任何崛起的机会。 不将他们像是李忠一般流放,都能算是李治的网开一面。 他也不可能 在这样的关头启用自己的兄弟叔伯,哪怕是韩王李元嘉这样的也不可能。 所以那这熊津大都督的位置,就只有可能是阿菟的。 可即便如此,这份荣耀与重任正如李治所说,依然是他随时可以收回的。 就像,她这个皇后的代行权柄,也是随时可以被中止的。 这种如影随形的不安全感,真是让人……好生不快! 武媚娘一面觉得,李治是个能被揣度心意说服的帝王,是她的幸运,一面又觉得,这份幸运,好像反照出了更多的不幸。 她朝着东面望去,像是往这个方向去看就能瞧见女儿此时的样子,无声地吐出了一句话:“阿菟,你我若都想要让自己不为人所控,就还需努力啊。” 这个梯子她已经递出去了,但能做到哪一步,就要看女儿的本事了。 她扶了扶鬓边的凤钗,朝着外头走去,朝着迎上来的桑宁说道:“去尚药局走一趟,问问孙神医,若要再派遣一批人渡海去熊津大都督府,那头能出多少人。” “大都督府?”桑宁敏锐地察觉到皇后话中的不寻常称呼。 但在皇后看过来的一眼里,她又当即意识到,这不是她该在此时过问的东西。 武媚娘又补充了一句:“再跟他说明白,这是安定公主要的人。” “好,我即刻就去。” 孙思邈的儿子孙行,在几年前还是因为安定公主的推荐才能进国子学中就读,以备在三两年后参与科举,走上为官之路。孙思邈本人主持的东都尚药局也是因为公主的缘故才能顺利开办,那投桃报李总还是应该的。 百济的“安内”已要公主亲自涉险,“攘外”恐怕更是一件危险事情,自然得做好更多的准备。 若不是孙思邈在洛阳能起到更大的作用,以他的年龄也不适合搞这种亲履战场的事情,武媚娘恨不得直接把孙思邈本人给送过去。 现在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再接下来,她就该想想该当如何写一封给阿菟的回信,让此番出征的水师将领给一并带过去了。 不过显然不是人人都能和她一样心态稳健的。 临川公主自武媚娘的口中听到了这个惊人的委任,险些将手中的文书一松落在地上。 她望着皇后岿然不动的握笔手势,出声问道:“您是说服了陛下不错,但您不担心,让公主担任熊津大都督的提议会被朝臣驳回吗?” 武媚娘抬眸答道:“你还是不够理解陛下。事实上说服他才是最难的一步。” 何况,真以为她在和陛下的交谈中提到永徽五年以及朝臣的闲言碎语,只是在向陛下示弱吗? 那自然是为了确保熊津都督府变成大都督府,安定成为其中最高长官的敕令能够顺利推行下去。 她望着临川还有几分忧心的脸色,又多说了一句:“你就等着看好戏吧。先跑到陛下面前去驳斥这个想法的,必定是被骂得最惨的。” 临川公主将信将 疑地应了声,又觉得以皇后办事稳妥的能力,她好像不该在此事上对她有所怀疑才对。 何况,安定公主若真如战报中所说,简直像是个天生的将才,对于高丽战事无疑大有好处。 别忘了,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也在此战的参与人员之中呢。 ------ 这道由安定公主担任熊津大都督的委任,一经泄露出来,也当真在朝野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成何体统啊!”原本还算坐得住的薛元超便忍不住出言感慨道。 当然他的这句感慨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而仅仅是在私底下的言论。 这位年轻的天子近臣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用什么话来形容自己听到这消息的那一瞬所产生的震撼,最后只挤出来了几个字,“她只是个八岁小童啊。” 八岁这个年纪,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还在埋头苦读。 她怎么就能凭借战功坐到大都督的位置上。 何况还是个公主! 薛元超此人是有那么点偏见的,再加上他的姑姑薛婕妤刚好在武媚娘成为皇后之后选择出家,总让他觉得其中有些门道,只是此前碍于李治的缘故基本没将话说在明面上。 可如今皇后的权威日盛,甚至能让陛下给公主这等官职,简直荒谬至极! 他旋即回头,朝着同在此地的上官仪问道:“你对此就没什么想说的?” 今日的上官仪简直沉默得异乎寻常,让本想找个同盟之人的薛元超很不适应。 然而只听上官仪长叹一声,缓缓开口:“我想说的话都已经先在陛下面前说过了。” 薛元超惊问:“陛下是怎么说的?” 上官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看我现在这个态度不就知道了吗?这是陛下圣意裁决之事,我劝你还是不要掺和进去,到时候反而给自己引火上身。” 他原本也以为,因为这出委任太过荒唐,当他向陛下陈述利害后,陛下应当能知道朝臣心思,将这个决定给撤回。 要他看来,若真是要嘉奖安定公主的战功,也完全可以用公主的汤沐邑来奖励! 可当他那一番引经据典的慷慨陈词完毕,迎来的却是陛下异常冰冷的目光。 李治甚至当即离席而起,沉声发问:“你在和人闲言碎语皇后不配掌权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积极主动吗?” “……啊?”上官仪人都要傻了,这都是哪儿和哪儿的事啊! 李治随即便伸手朝他指来,怒骂道:“杞王遥领益州大都督,从未赴任,洱海诏王一度反叛也从未对此负责,怎么你不指责他不配那个益州大都督的位置,非要来指责安定不配熊津大都督?” “你也倒是用你那点贫瘠的战场知识说说看,安定打出的战果朝中能做到的还有几人,还是说……你反对的根本不是安定,而是皇后和太子?” 也不知道李治是不是在何处受了气,非要在他这里找回场子一般,他几乎 没给上官仪以说话的机会,就丢出了第四句冷酷的质问:“怎么⒏⒏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来得如此之快,中书侍郎是要效仿太尉事事过问吗?” 上官仪:“……!” 他冤枉啊!他就是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想要去效仿长孙无忌! 那不是在找死吗? 他也当然和那杞王李上金没什么关系,不是非要厚此薄彼。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只是觉得公主不适合担任这样的要职,上官仪恨不得指天发誓,自己从头到尾只效忠于陛下而已。 李治到底有没有相信他的这出说辞,上官仪不大确定,因为他随后又被李治揪着政务上的毛病斥责了一顿。 一想到这些公文之中的问题还可能是皇后挑出来的,上官仪更觉坐立难安。 以至于当他从陛下面前离开的时候,他甚至差点忘记自己该当先迈出哪只脚离开此地。 也难怪在他听到薛元超的那句话时,并没有及时做出反应。 他甚至还在担心,陛下会不会干脆将他作为朝堂中的典型,通过对他发起惩处,来压制住朝中可能出现的反对声音。 这种可能让他简直有如芒刺在背。 眼见薛元超有意图谏言的打算,上官仪便坐不住了。 人人都知道,他上官仪和薛元超的关系不错。那么当薛元超有所上奏的时候,谁知道陛下会不会觉得,这是他上官仪在第一次抗议无果后,选择让另一个人来代替自己发言。 他连忙疾步到了薛元超的面前。 像是唯恐自己之前的那句话还不够引起薛元超的警惕,他又郑重其事地说道:“陛下此举不只是因为皇后的意愿,而是另有安排,只要皇后和安定公主没做出什么过于僭越的举动,都切莫多加言语了。” 薛元超定定地看着上官仪这张犹带惶恐的脸,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这可真不像是你上官仪会说出的话,不过……” “不过我先按你说的做好了。” 上官仪显然是在陛下那里碰壁了,碰的这个壁还不小,他又何必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只是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多信妇人之言,实在不像是一位圣明天子所为。 之前让皇后办理献俘大会就已经很是不妥了。 可正因为上官仪的这出表现,让他可以确定,这熊津大都督的委任,只怕是要顺利颁布下去了。 这究竟是福是祸呢? 在试探性地抛出这道敕令,诸多声音又被上官仪这个中书侍郎给压制了下去后,李治可不会给薛元超等人做出一个解释,说自己到底是如何被皇后给说服的。他已正式在朝堂上宣读了委任诏书。 去岁百济国主扶余义慈投降,百济故地被分作五个都督府。 而今为统辖方便,以熊津都督府总摄五府事务,掌管三十七郡。 因安定公主扫平百济叛军,除贼有功,担任熊津大都督之位。 刘仁轨晋为大都督府长史,辅国大将军 阿史那社尔之女阿史那卓云临战斩杀叛将鬼室福信,可为大都督府录事参军。 …… 此外,营州水师八千人,由右威卫将军孙仁师统领,不日之内前往熊津大都督府参战。 …… 此为天子诏令! …… “好厉害……” 李素筠趴在窗台上,听到院中的宫女都忍不住在洒扫之时低声谈论这惊人的委任,并未出言打断她们的话,反而是饶有兴致地听着她们那些小道消息。 哪怕她明知道这些风闻可能已经经过了不少艺术加工,和其原本的样子相距甚远,阿菟也没那等修罗模样横扫八方,李素筠依然听得很认真。谁让她身在宫内,对于外界的事情总是好奇的。 而且她还挺想知道的,等阿菟凯旋的时候,若是将这些有意思的消息说给她听,会是一种什么奇妙的体验。 嗯,果然很有意思。 “你可别学着安定往战场上跑。”李下玉的声音从李素筠的身后传来。 大约是因姐妹之间说话不必有那么多避讳的缘故,她迎着妹妹兴致盎然的脸,又多解释了一句:“你我后头又没有一个皇后殿下来兜底。” 却见李素筠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阿姊,你当我是什么混不吝的莽夫吗?” 她目光有一瞬又落到了庭院之中,见院中宫女仿佛并未意识到她的注视,在交头接耳之间各有一份交谈间的雀跃。这份鲜活异常的画面真让人…… 让人毫不掩饰羡慕与敬佩地感慨道:“我只是在想,原来公主的人生可以精彩到这个程度!”!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07 章 107(一更) 李下玉觉得自己其实很难从妹妹的语气里听出,她这句话到底是惊喜的意味多一点,还是唏嘘感叹的意味更多。 但这大概没那么重要。 她已听到了妹妹的后半句,“阿姊,你说,就像皇后现在用临川姑母做助手处理事务一样,安定将来需不需要多个助手?” 她这一问,就差没直接将“自己想当这个助手”的算盘摆在自己面前。 李下玉依然是那副稍显清冷从容的面容,却也在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安定公主,或者说是现在的熊津大都督到底需不需要助手,我是不知道,但大概不需要一个干三两日就休息的助手。” 李素筠:“……” 她嗫嚅着挤出了一句话:“我才不是没有办事的恒心呢,我那是为姐妹担心。” 李下玉的这句话大概没说错。 自从安定离开之后,她就少有卖力训练骑术射术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身边少了那个最重要的参照,就也少了点动力。 可现在,她却没这个理由敷衍了。 阿菟开始接触骑术的时间,甚至还要比她晚一点,可她竟已能在战场上立功了! 就算她身为公主,年龄又小,大概不会在沙场上亲自征战,冲杀在最前头,但能得到这个官职,让人不能开口驳斥封官,必定有足够亮眼的成绩。 她那些属官的能力也不会差。 就比如说卓云,虽然陛下好像有意在诏令中强调了,她能在大都督府中任职,是因为她的父亲辅国大将军对大唐的忠诚,可李素筠就是有种直觉,这是卓云靠自己的本事争取来的。 毕竟,按陛下这种顶多能算爱屋及乌的脾性,真的会因为这份对他父亲的忠诚而有这样一份赐予吗? 可能不会的。 这就是卓云和阿菟都应得的东西。 在这样的情况下,阿菟会选择一个日日演兵的助手,还是一个骑射半吊子的公主,好像不必多说。 李素筠当即梗着脖子答道:“我……从洛阳回长安的时候,你看我能不能骑马随队!” 她必定要恢复之前的勤恳样子,才好为之后争取那助手位置开口。 按照陛下在近日里同时颁布的明确诏令,洛阳秋收之后他们便要启程回到长安了。距离如今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来得及! “好啊,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结果李下玉的话刚说完,就看到妹妹把头一垂,砸在了交叉在窗台上的胳膊上头。 她闷声问道:“阿姊,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语气来鼓励人啊。” 谁家的鼓励是这种平静到没有音调的。 李下玉没有回答,但当李素筠再度回头朝着李下玉看去的时候,又见她微微抬起了唇角,露出了个更为柔和的笑容,“我要去太史局了,你要不要顺路去西苑马场?” 这两个地方好像并不顺路,李素筠还是当即蹦跶了起来,“走 !我要去练!” 安定虽有皇后撑腰,可归根到底还是她自己敢出海一拼。 而她李素筠现在是没这个出门远行的机会,却总得先将本事练好。 等安定回来,正好可以给她一个惊喜! ------ 当这两姐妹一个往太史局走,一个出西门前往西苑的时候,尚书省官员也恰在脚步匆匆地往南衙驻守之地而去。 不是去找负责宫中戍防的后四卫,而是前十二卫在洛阳宫城中的办事地。 或者说,右威卫衙署。 很快,调兵的指令就自此地再多了一道签署文书,一并由人以最快的速度发往营州。 这里也是高丽之战的不少前线兵马所在之地,正在那辽水以西地界驻扎。 此地的水军本是用于将南部物资经由海路送达前线的,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经由海路直抵高丽境内。 不过当百济这头的唐军势力增长,可以实现从南面支援的时候,这一路水师倒是未必要继续留在此地待命。 不如直接前往泗沘城周遭港口驻扎。 一面可用于支援百济,防备倭国的进攻,另一面,也可北上直抵达高丽的卑沙城(大连),如同当年太宗皇帝远征高丽时候一样,以水师偏军出击,瓦解高丽的前线进攻。 若能同时和熊津大都督府兵马呼应,南路能分担掉的兵力应该更多。 由此便不难看出,李治或许在答应将安定公主册封为熊津大都督这件事上做出了让步,在兵力统筹上却还是为朝臣所影响了,给出了一个对彼此来说都能接受的结果。 武媚娘望着启程营州的这支队伍,讥诮的笑意一闪而过。 这何止是让彼此都能接受啊。 这也意味着,当营州水师调兵的同时,位居前线统筹战局的邢国公苏定方也能接收到这个突如其来的人事提拔! 因为阿菟依然要受到苏定方节制的缘故,如果苏定方对这出水师调兵的决定并不认可,还能进行一番拖延。 真是令人不知道该说陛下有主见还是没主见了。 这份“吝啬”也在武媚娘的预料之中。 不过想到女儿能凭本事让刘仁轨和刘仁愿为己所用,若这番委任真出了意外,她应当也能想办法解决的。 若还不成,再由她来居中策应吧。 除却阿菟那头的情况,她这边也有不小的麻烦。 陛下意图起驾回返长安,这一次她是必然要随驾回返的。 这是她在显庆二年抵达洛阳到如今,第一次折返长安。而这一去,起码也要一年的时间。 她在洛阳的话语权远比在长安高得多,离开此地还真有点舍不得。 但归根到底,长安才是李唐的帝都所在,她是不该对天子回宫有所置喙的。 那么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让洛阳在她离开后也不会脱离掌控。 好在,洛州牧是她那小儿子李旭轮所担任。因旭轮年不 满三周岁,洛州事务自然不可能由他过问。 洛州长史贾敦实人品与实力都不差,虽是在做事上一板一眼了些,却也正合乎武媚娘的需要。 洛阳元氏知情识趣,代表着洛阳世家的想法。凭借着汇报洛水之上拱桥的修建进度,还能将洛阳的消息源源不断地带到她的面前。 东都尚药局因孙思邈的存在,正在陆续栽培医疗好手,也在收容洛州境内的病患,争取着此地的民心。 而已经在洛阳商户之中站稳脚跟的回纥商人,则行将启程前往梁州,前去一并筹划第一批粮食的酿酒行当。或许她身在长安,还要更容易过问一些。 这样算起来,已是洛阳朝野均有人脉了。 没有外戚势力从旁协助又如何?她自己便是自己最大的助力。 远行在外的女儿,又何尝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她,要想冲破这种种桎梏,就看有没有剑走偏锋的勇气了。 她转头朝着桑宁问道:“我之前让你往玄奘法师处问询,他怎么说?” 桑宁应道:“他说,洛阳西苑比之长安大慈恩寺清净,若是陛下与皇后垂怜,不如让他继续留在此地翻译经文。或者让他应邀前往白马寺修编经书。” 武媚娘颔首,那就是暂时不回长安的意思。 这样一来,大慈恩寺和西明寺的住持,都需要重新择选一下。 而这个选人的相关事宜,以陛下如今的情况看,恐怕是没这工夫多加过问的。 或许,在回到长安后,还有另外的一件事能让陛下多分去一点注意力。 她心中一步步有了成算,方才短暂浮现出的烦躁情绪,就被她尽数压制了下去。 洛阳境内的暑热已一步步退去了,正显出天高气清之态。而当她置身于这皇城最高处的时候,所看到的就是被日光染出金絮的云团慢慢在秋风中舒展开来。 她忽然扬声说道:“备马!” 桑宁本以为皇后要继续就着玄奘法师的事情往下说,竟冷不丁听到了这样一句。 当她抬眸之时,就见皇后目光已投向了远方。 若说她此前所思乃是洛阳方寸,此刻便好像在这双灼然的眼睛里,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愣着做什么,”皇后伸手朝着洛阳宫城之外指去,“我要去看看这洛州地界上的秋收。” ------ 孙仁师自航船着陆后所见,空气中也是一片黍麦成熟气息。 他有一会儿在想,自己是不是登船错了地方,要不然为什么感觉看到的景象过于平和,不像是边地的样子。 可又转念一想,泗沘城终究还是昔年的百济王都所在。 这周遭总不至于是个不开化的样子。 再加上百济反叛军势力已被暂时压制了下去,更应该显示出平和宁静的样子。 他朝着自己绑着匕首的乌皮六合靴上看了眼,发觉上头没被沾染上什么尘土,这才挺着胸膛往前走去,显出几分骄矜傲气的 样子。 这已是距离洛阳下达敕令的二十天后。 自洛阳往营州的加急奏报,连带着一并前来的医疗队,只花了四天的时间就赶到了营州,将敕封安定公主为熊津大都督,并调派水师前往熊津的诏书,送到了苏定方的手中。 不过李治大概都没想到的是,李清月在百济地界上大展身手的同时,可没忘记联系苏定方。 在刘仁轨协助她将那封送回长安的奏报写完后,还有一封写给苏定方的信。 倭国、新罗的动作和百济境内发生的变化,连带着她对拿下百济叛军后的军事考虑,都被一字一句地写在了这封信中。 而这封相对正式的军情往来,是她亲自写就的。 所以当诏书抵达之前,苏定方对于百济那头的情况已基本知道了。 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公主对于战局和人心的洞彻。 百济战事的收尾本就是苏定方在无奈之下的选择,也对此颇有些遗憾,现如今公主已为他扫平了这个遗憾,比起寻常的战事获胜,还要让他有所触动。 更让他倍感欣慰的是,公主在赢下了百济这一战后并未对此有何骄狂的表现,反而在信中说道—— 熊津若要支援高丽战事,必要北上攻破高丽山城。 这座山城,最好不要是在上一次太宗皇帝征讨高丽之时已经打过的,比如那座“四面悬绝,只有西门可上”的卑沙城。 姑且不说此地已被攻破过一次,高丽人必定会提防敌军攀登悬崖,这也完全浪费了先定百济带来的地理优势。 她会先行说服百济俘虏,尤其是将领为己所用,进而发挥出百济人山地作战的优势。 至于具体要从哪个方向出兵,还需要看苏将军那头的行动。希望随时能在两方保持消息往来,以免延误战局。 此外,为确保军粮充裕,除却在百济各州郡府库之中适度征发,必要的时候她可能会对新罗采取武力威胁,希望邢国公提前给出准允。 当然,她会注意好两国交锋之中的分寸,不会直接将新罗给逼反的。 …… 孙仁师不太理解,为何苏将军看完了这封陈述战况和未来计划的信后,就对安定公主给出了绝高的评价。 反正这种往来信件也完全可以由下属代笔完成。 他只当这是苏将军对皇室公主的尊重,加上还有些再度发作的惜才之心,就像他在看到裴行俭的表现后,也对其器重有加、倾囊相授一样,到了年岁渐长的时候,总会对小辈有些关切的。 可当洛阳的诏书抵达营州前线,苏将军毫不犹豫地应允了这个水师调度后,这件事就和孙仁师休戚相关了。 “其实来这里也挺好的,我们都不用继续在辽西滩涂里搭桥了。”孙仁师麾下的兵曹参军小声说道。 孙仁师朝着对方瞥了眼,见后头的士卒个个争相点头,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好什么好。” 那辽河作为如今大唐和高丽的分界线,上游水网纵横,下游沿海滩涂,就没一个正常地方,对于士卒来说确实挺难熬的。 可他身为南衙十六卫之一、官居从三品的将军,忽然要听从一个八岁公主的调遣,而非在百战百胜的邢国公手底下任职,令他怎么都觉得有些牙酸。 偏偏那前来迎接他的左骁卫将军刘仁愿,乃是与他同阶的从三品,却好像对于这屈居人下的状态毫不在乎,还兴致勃勃地问起了那册封之事,仿佛对于陛下的“慧眼识人”极为欣赏。 孙仁师打断了他的话茬,正了正面色,在下意识端着做派的动作里也顺势看向了前方的泗沘山城,开口发问:“公主眼下可在此城中?” “不在,”刘仁愿朝着这个很有……孔雀做派的同僚看了一眼,“公主去看秋收了,你是在此地等上几日,还是——” 孙仁师当即应道:“我也去吧。” 他非得看看,这位安定公主到底是何方神圣!!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08 章 108(二更) 不过孙仁师并没想到,刘仁愿说安定公主需要几天才能回来,居然真不是一句随便说出来的话。 按照这位右威卫将军的想法,李清月贵为公主,就算真要去看百济境内的农耕,最多也就是在泗沘城周遭活动罢了,怎么也不会走得太远。 哪知道,当他同意一并去寻安定公主后,刘仁愿竟将他请上了一艘停泊在江上的船。 乘船顺着白江而下航行了数个时辰,他们二人方才靠岸。 这一通匆匆赶路之下,饶是孙仁师在船上简单用了点饭食,还是有些面色发白。 刘仁愿一脸担忧地看向了他:“我也知道,让你才航海抵达此地又让你坐船实在不厚道,但……公主确实身在此地。” 而且要见安定公主也是孙仁师自己的选择,着实怪不得旁人。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事实,让孙仁师本想出口吐槽的话,当场被吞咽了回去。 “孙将军,你还好吧?”刘仁愿又多问了一句。 孙仁师连忙摆了摆手。 他毕竟是在海上漂惯了的人,没娇贵到这个地步。 见刘仁愿已当先一步跳下了船,他也跟着走了下来。 但刚一落地,就发觉他那保护得宜的乌皮六合靴,直接一脚踩进了泥坑里。 刘仁愿却仿佛全然没留意到这位同僚在非战时对形象的保护,已朝着他介绍道:“这片百济故地之上有七十多个郡,合计二百多个城,只是此前因为百济反叛军的影响,有不少听令而动,或者干脆独立出去的。” “在这一个月内,公主已将五府官员都给尽数召集到泗沘城,让他们将叛军首领鬼室福信的首级传示各处,同时封锁各处港口,以防有海船出海,为扶余丰报信。如今这才有了点闲暇,开始监督秋收之事。” “你说说看吧,百济本就地域狭小,说是有那二百个城,实际上有些城市的建造水准你我有数。”刘仁愿调侃到这里,不由笑了笑。 孙仁师理所当然地想到了他们方才在江上行驶之时所见的沿岸景象,也跟着嗤笑了一声。 这里说是说的人口七十六万户,可实际上能有多少,就当真不好说了。 刘仁愿顺势往前指了出去,“好在,人口与田地都不太充足的情况下,此地的耕地条件倒是不错,比起动辄是山的新罗,百济还算因白江等河流浇灌,在这一片正是河谷纵横之地。” “看!这里就是雨述郡了。” 孙仁师随着刘仁愿所指去的方向望去,果然望见的是细弱的河流自白江之中分入四方,而举目所见,都是一派田亩开阔的景象。 刘仁愿道:“公主就在距离此地不远的真岘城城外,当然,这里的国情常态,城市还是往山上建的。” 孙仁师定睛朝着更远处看去,果然隐约能看到一点隆起的丘陵影子,只是被地平和麦苗遮挡住了大半,只能看到一点发灰的颜色。 他跟上了刘仁愿的脚步,顺口问道:“为何 公主非要来到此地?” 刘仁愿答道:“其余地方的粮食收成,也不太够提供军粮。也就只有这一片地势条件优越,周遭的人口又有不少顺着白江搬迁到新罗境内的,在考察了各县的情况后最为富余。加上去年战事结束后苏将军就让我留意过此地的播种耕作之事,刚好跟此地的府官打过交道,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所以公主是来亲自督办军粮采收的……”孙仁师若有所思。 但他又见刘仁愿在听到这句推论后,表情好像有些古怪,“和你想的可能还是不太一样,你随我来吧。” 当孙仁师远远看到麦田之中人影的时候,他就发觉为何刘仁愿要说此事并不寻常了。 他自下船登岸到如今所见的田中景象,都不难让他确认一个事实—— 百济虽然在几百年前就已和中原建交,但此地的农耕水平还停留在相当原始的地步。 这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百济不过区区一小国,本身的铁矿矿藏也相当有限。 既然要供给这二百城中守军的武器装备,就自然要在农业器具上打些折扣。 尤其是收麦子。 可此刻在田中所见的收麦工具,却让孙仁师好生眼熟。 他能入选右威卫,还在年岁不大的时候就做到从三品的位置,家世上本就不差,平日里其实是接触不到农耕。 但他到底是关中人士,也见过家中田地上的收麦之法。 他拧着眉头,朝着其中一道身影指去,“我记得那个叫做……” “叫做钐刀。”刘仁愿答道。 “啊对,确实是钐刀。” 钐刀这东西若论外表,就像是手把很长的镰刀,还被放大了刀刃的长度,使用的时候往往还在上头绑着个浅筐,便看起来像是个大型的畚斗。 但这畚斗之前的利刃,可不会因为绑上的浅筐而削弱威力。 距离他最近的那个田中之人一手握住了钐刀的刀把,另一手则握住了一条继续控制钐刀方向的绳索。 若只是如此倒还并不值得孙仁师感到惊讶。 他惊讶的是,在这空旷的田地之中忽然传来了一记鼓声。 当鼓声响起的那一刻,田间的所有人都将手中的钐刀挥动了起来,将面前稍显稀疏的麦子给割了下来,扫荡出了一片弧形。 而后,他们将筐中盛放的麦子给抖在了一边堆好,随即往前走出了一步。 几乎就是在这一步站定的同时,那一道鼓声又响了起来。 孙仁师此前远远听到这个声音,还没察觉其中的异常,此刻却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鼓声的用意—— 这鼓声稳定响起,分明是一个统一行动的信号! 他一点也没有猜错。 随着第二道鼓声响起,所有手持钐刀的人都整齐划一地再割下了一茬麦子。 因雨述郡地势开阔,钐刀起落之间田地之中的麦子也陆续被清理倒下,不难让孙仁师看到更多站定在这片田地 之中的人。 此地操持着这份工作的人数可当真不少。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就连所站的位置都相差不多。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随着他们陆续的前进、割麦,在他们的后面已留下了一条相当可观的麦草垛,只等着有人来将其装入筐中收拢。 而这些田中“农人”相互之间的站位,显然也很有讲究。 这是一个既不会让他们互相将镰刀甩在旁人身上,又能确保麦田的扫荡并无遗漏的距离。 就是他们,组成了一幅孙仁师从未见过的场面。 寻常情况下的田地,数十亩也只归于一户几人收割,并不会出现太多聚集在一起的人。 哪像这会儿,这些手持钐刀的“农人”像是一支可怕的行军队伍,将面前生长着麦子的农田给彻底踩踏下去。 而后再往前,继续往前。 视线之中,这一亩的田地以一种近乎奇迹的速度被尽数收割下来。 他们好像越过了一条界限,跟在后面的推车便开始行动将那些堆起来的麦子给卷入车中,再顺着后方的田垄推走。 但哪怕是推车也有着自己遵循的秩序。它们不是零散离开的,而是等到一列列排成了行,这才统一朝着那真岘城的方向行去。就像是在行军押送军粮一般。 等等,行军? 孙仁师陡然意识到了什么,直接惊呼出声:“那鼓声也是军鼓对不对?” 只有军鼓才有可能达到这样的穿透力,让周遭都听到这个信号。 所以…… 他有些愕然地朝着这些行进之中的农人看去,“公主是在用这种方式演兵?” “你说的不太确切。”刘仁愿一边示意孙仁师继续往前走去,一边朝着他解释道:“以百济境内收拢上来的钐刀能有几把呢?没多少的。而且它们基本都在那些百济大贵族的手中,还是被公主威胁着交出来的,合计也就在八百把的样子。用这个方式演兵,显然并不够格,最多就是让粮食收快一点。” “说它是演兵,不如说——它是在锻炼这些百济降卒的听从号令能力。” 这些人……居然是百济降卒? 孙仁师再度端详了一番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推车之人,发觉他们在气度仪容上确实和唐军有些区别,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刘仁愿没理会这位水师将领此刻的震惊,已继续说了下去,“这些百济降卒都是经历过真正战斗的,总比大多数的百济守城士卒要有能耐些,也要更有血性。公主为了确保他们参与高丽战事的时候能够前进同调,听从战鼓,便将他们分成了六批,每批八百多人,按照听从战鼓齐头并进的方式收割麦子。” “你也是知道的,那钐刀比之小镰刀好用得多,不必让人弯腰驼背,也就不用担心这些士卒经过麦田收割之后背脊出现问题……” 孙仁师越听越觉有些稀奇。 毕竟用这种方式规训降卒的,他还从未见过。 他便 忍不住问道:“那么现在不在此地的百济降卒又在何处?还有他们既然手持此等利器,为何不干脆反抗逃窜?再便是,刘长史和你的部从现在都在何处?” 刘仁愿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发觉这“孔雀”在做出一连串发问的时候,早前那副高傲的样子,早已保持不住多少了。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不过这大概也因为他原本干净的衣衫以及靴子,都难免在行路之中沾染上了些尘土,再加上今日的日头还算猛烈,就算此刻已临近傍晚,孙仁师的额头和背上还是冒着热汗,更让他的形象多有破坏。 “你这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让人怎么回答。” 孙仁师听得出来,当刘仁愿继续开口解释之时,话中已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敬佩之意,显然是冲着那位小公主去的。“我还是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吧。你问这些百济降卒为何不跑,那我告诉你,是因为安定公主答应了百济人,用钐刀收割出的麦子,就算是抵扣百济全境需要出的军粮,由其他各城补贴支出给雨述郡。而收获所得,又会分出十分之一给这些百济降卒,作为他们的私人所得。” “这些叛军有的已经没有家人了,那就将其折算成银钱交给他们自己保管,交换来后充作军粮。” “公主也许诺,对这些百济降卒中遴选出的五千人,她将会按照唐军的标准来要求,也给予等同于唐军府兵的待遇。所以不必担心会将他们收编作什么探路先登的队伍。” 当然,刘仁愿没跟孙仁师说,公主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其实不是这么表达的。 她说的是一句激将之言。说这些人连军鼓信号都还听不明白,令旗的颜色也看不懂,她得是疯了才让这些人先上去送死磋磨一番士气。 可这话难听归难听,反正也有实在的好处分发到这些百济士卒的手中,相比于他们原本应该被处死的结果不知道好了多少倍,那还为何非要跑呢?比起逃跑,还不如证明给安定公主看,他们并非无用之人! 这位安定公主的行事也明摆着不是残暴之人。 因为除却那被选出来收麦子的百济士卒,其余众人都被她调去修筑百济境内通行北上的道路去了,而这些路径,对于百济人来说也能派上用场。 但恐怕更戳中这些人心思的,是这位年幼的小公主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百济反叛军既然已不能掀起波澜,百济故地已变成了五个都督府,那么百济人就是大唐子民。 唐人没有这种道路不通的情况,也没有这等粗陋的种植技法,她迟早要让海对面送一批东西过来,把此地捯饬一番。 这些话,若是由督办户籍统计、抚恤老者的刘仁轨说出来,可能也有效,但由一位年幼的公主说出来,显然更有可信度得多。 更何况,还是这位公主作为主将,击溃了百济叛军。 当她已足够强大的时候,这种话便没了骗人的必要。 孙仁师还尚有几分走神,就听刘仁愿已继续说道:“至于你说那些没在割麦子的百济降卒,还有我方的队伍都在何处?他 们都在山地之中训练呢。” “按照公主的说法就是,在收到正式出兵的消息之前,她不会让手底下的人有懈怠的机会。” “哎,别愣着了。”刘仁愿示意他往前看去,“公主就在那头了。” 一听这话,孙仁师连忙打起了精神。 也或许并不需要他刻意去振作精神,因为越是朝着那个方向去,鼓声也就越是响亮。 好在公主并没有身在那巨大军鼓的身边,而是距离那头有那么一小段距离,不至于让他被军鼓给震聋了耳朵。 在距离那军鼓约莫有个上百步的地方,有着一块被平整出来的草场,安定公主就身在此地。 她也并不像是孙仁师早前猜测的那般,做个悠哉的监工。 而是身着胡服劲装,手挽长弓,正在练习箭术。 用进废退的道理,孙仁师作为武将当然清楚。他也很确信在他眼前所见的种种,都不是为了应付他这位来使而临时拼凑出来的。 因为几乎就是在他行到这草场之上的时候,安定公主手中的箭矢离弦而出,不偏不倚地扎在了那对面的箭靶之上,正中红心。 阿史那卓云显然是留意到了刘仁愿和孙仁师的到来,赶忙上前去拍了拍李清月的后肩,示意她暂时停下手中的动作。她这才回头朝着来人看去,顺便取下了耳中的耳塞。 在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后,李清月的目光中闪过了几分讶然,却又好像是隐约有了个猜测,让这份惊讶很快消失不见。 “帮我看着点他。”李清月随即朝着卓云吩咐道。 她所说的“他”,正是此刻在击鼓的黑齿常之。 她说要打熬打熬此人的锐气,也一点没给他以蒙混过关的机会。 割麦子的百济降卒是六人轮换,此地敲响战鼓的人却是两人轮换。 一个是黑齿常之,一个是沙叱相如。 在换岗之后经过少许休息,他就又得跟其余士卒一样投身到山地攀登的训练之中,作为其中的领队。 但这还没算完,等入夜之后,他一边要经受唐军医官的检验,补充白天消耗的体力,还得作为“囚徒”跟着李清月一起在刘仁轨那里上课。 可黑齿常之不会看不出来,这位大唐的小公主既是在让他习惯于听命行事,又是在培养他的领导才能,让他和那被选出的五千人配合日渐默契。 大约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此刻的精神集中,竟没发觉有两位来客随同公主一起翻身上马离开了此地,最多就是在盘算着到底何时到日落能让他结束今日的“体力锻炼”。 鼓声之中,折返回城的马蹄声显得极不分明,直到临近真岘城下的时候,好像是因日暮将近,田地之中收工,鼓声才忽然停在了当场,让田野之中的所有声音都消弭在了一瞬间。 随后便是战马发出的一声嘶鸣之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 孙仁师方才回过了神来,顾不上感慨这位小公主的骑术同样比他想象得更好,稍稍策马 往前了几步,出声介绍了自己的水师统领的身份。 见公主并未流露出任何异样,他便大胆问道:“可否容我发问一句,公主为何会想到以这种方法训练这些百济降卒?” 李清月端详了他片刻,一边继续策马而行,一边回问道:“不知道孙将军觉得此法是对是错呢?” 孙仁师沉吟片刻,答道:“百济降卒曾为公主所败,这份给出的让利和优待,应当不会让他们小觑于大唐。倒是有个好处,当他们习惯了听从军鼓合力进攻后,能在北征高丽之时发挥出用处。只是,这些百济人在多年间和高丽的交锋中,大多对其天然存有几分畏惧,或许……或许也会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下,给公主带来麻烦。” 李清月有点惊奇,居然能从这位傲气满脸的将军口中说出最后一句话。 但她只是从容回道:“孙将军出身不低,也算是在为将之前饱读诗文,那么你应该听过一句话,叫做山不让尘,川不辞盈,放在这百济士卒的身上也是这个道理。” “一方面,我不会介意于他们和高丽之前曾经有何种结果,当日复一日的唐军军令加诸他们身上的时候,总能产生日积月累的影响。另一方面,我也不会觉得只能调动这五千人,是什么没能掌控百济的表现,毕竟饭总得一口一口吃的。” “先将这一批人训练成能参与进战事之中的精锐,就如同山脉源于尘埃,江河源于细流一样,总能带来好处的。” “至于为何采用这样的法子——” 李清月毫不避讳地自嘲道:“孙将军未到之前,我方还是差了些人手,自然只能让人尽其用了。既起到了演兵的作用,又收到了一部分军粮,正是两全其美了。” 两全其美吗…… 孙仁师很难说清楚他在听到这句话时的想法。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这是心有抱负之人本该做到的事情。 只是当其从公主口中说出,又才见到了此地的种种情况后,让其变成了一种格外具象化的东西。 以至于在此刻,他既觉自己早前对公主的揣度失去了本该有的体面,又不免为公主夸他重要觉得有些羞愧。 但李清月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 只因这交谈之间,三人已是到了那真岘城下。 这座位于雨述郡的城池罕见地有着不逊于泗沘城的守备险要,也或许是因为其毗邻江边,而被有意修筑成了一道险关。 孙仁师清楚地看到,当公主翻身下马拾级而上的时候,沿途所见的士卒个个都对着她行礼恭敬,分明并不只是因为她有公主这个身份而已,还因为她固然没有实在名分,也已是此地的统领者。 或许唯独有些简陋的,也只是这真岘城中的议会之处,草率得一如百济本身的状态。 倒是当那位小公主端坐于石桌上首的时候,显露出了绝不局限于她年龄的沉稳之风,竟是让此地很有一番蓬荜生辉的感觉。 她将手交错在面前,徐徐抬眸看向了孙仁师的方向,“孙 将军应当是带着调兵诏令而来的,未知邢国公有何吩咐,既已从野外回来便可以说了。” 她年纪虽小,威势却一点都不逊色。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当直面这双眼睛,而非在行路之中侧身交谈的那一刻,孙仁师也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位小公主或许此前还没有那样多的威名,可这一点也不妨碍,她会成为一名异常出色的将领。 就好像,她天生就是该当执掌权柄的! 就正因为这一瞬的惊悸,孙仁师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口答道:“我不只带来了邢国公的军令,也带来了陛下的诏书。” “陛下意在以熊津大都督府统辖百济五府,由公主担任熊津大都督,由公主总协南路……” 糟了! 孙仁师忽然懊恼地锤了一下脑袋。 他怎么把话就这么说出来了!这简直是将他脑海中曾经构想的宣旨画面都给抛在了脑后。 可惜此刻已没有了给他将话吞咽回去的机会,因为这份官职委任已经被听在了安定公主的耳中,也被她喃喃在口中念出。 “熊津大都督……” 骤然听到这五个字,李清月的脸上也不由增添了几分惊喜。 她确实没有想到,这个官职居然会是大都督! 若非眼前还有外人在,她都险些要因为这个突降的喜讯而跳起来。 她原本和老师商议的,也只是熊津都督而已。 阿娘…… 阿娘可真是给了她好大一个惊喜!!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09 章 109(一更) 早在李清月和刘仁轨筹划于官职的时候,其实就有共识了。 倘若只是将这样一份军报送到李治的手中,这位身在洛阳的陛下最多就是觉得,女儿真有其祖父的风范,却不会想到,除了加个三五十户的食邑或者是给予金钱奖赏的同时,还可以对女儿给出一个更为实际的奖励。 那就是封官! 那毕竟没有一个可供参考的先例。 她在洛阳督办造桥事宜,在洛阳建立东都尚药局,都是在李治眼皮子底下做出的行动,也是在响应他那执掌皇权的愿景,所以李治不会介意于给出一个代表行事权力的小金鱼。 可李清月再如何在信中强调,这个代表了官员身份的小金鱼如何好使,他也不会觉得,女儿能有资格用正式的官员名号执掌此物。 也大概,不会给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封赏。 所以只能将此事的希望交托在皇后从旁争取上。 在早年间的种种相处中,阿娘都要远比阿耶知道她的本事,愿意相信她希望得到官职并非在逞强,相信她已有了成年人的处事水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也相信,参与进这边地战事是在做一件为国谋利的事情。 阿娘也知道,倘若她能以名正言顺的方式插手军权,对于她们不会被人随意打压、过河拆桥有着多大的意义。 这一争,实属必要! 但阿娘给她带来的惊喜还是太大了。 熊津都督府因为地位特殊的缘故,光是熊津都督这个位置,就已经能够负担起平定百济内部动乱,主导局势的作用。 可以联络百济五府,执掌兵权,以熊津都督府士卒参与进高丽之战中。 至多就是在名分上,还要和那什么马韩、东明、金连、德安四都督平起平坐,在发动他们为自己办事的时候,在言辞之中用点技法。 熊津大都督却不同! 即便中原各地的大都督以遥领居多,甚少真正执掌实权,位处边地又恰逢战事,却可以有例外。 而当熊津都督府成为统辖百济全境的存在之时,她能办到的事情就更多了。 这份近乎于笃定的猜测,在她拆开阿娘送来的信件后,更得到了证实。 熊津大都督——确实是母亲为她争取来的位置! “有个神队友作为内应的感觉真好哇。” 李清月在心中嘀咕道,顺便拉踩了一把历史上的唐玄宗,便已将目光继续转回到了信上。 这封信虽是随同诏书一起送到,却不是由孙仁师转交的,而是交托给了新抵达的医官队伍,更准确的说,是随队而来的一位皇后亲卫,以防信中消息外泄。 这确实是个安全的送信之法。 但乍一眼看去,这封信就算被人拆封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这显然更像是一封家书。 在解释了这官职的由来后,她便随即问起,百济地界上是否像是蜀中一般,会有一些特殊的病症,不能被她带去的 医者解决。 那么一定让人时刻留意军营之中的染病情况,别自觉自己的体魄强健,就能在边境肆意妄为。 如今已入八月,以战事所持续的时间看,她也必然是要在北方越冬了,到时候北地天寒,更需注意保暖。 家中都已有了两个病号了,可切莫出现第三个。 这两个病号是谁好像不难猜测。 一个是头疾反复发作的李治,一个正是天生体弱的太子李弘。 让李清月稍微有点没想到的是,她将府兵现状奏报朝中之后居然还引发了个蝴蝶效应——李治让李弘和李贤代替他巡查洛阳附近各州的府兵。 可不知是因暑气正盛,还是慰问旅途劳苦,李弘在回返洛阳后又病倒了,好在经过孙神医的诊治还有玄奘法师的祈福,眼下已没有大碍了。 也难怪阿娘会专门将这个身体问题放在前头来说,生怕远行在外的小女儿不知道照顾好自己。 这份拳拳关爱之心洋溢在字里行间,所以哪怕明知道远在洛阳,甚至可能已回到长安的武媚娘听不到自己的这句话,李清月还是忍不住低声回了一句:“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今年初,在新罗地界上就发生过疫病,在李清月抵达此地后就由刘仁愿告知过她,也让她越发注意营中的食水卫生。 她和刘仁轨合作,将泗沘城周遭以及山城战后的尸体尽快妥善掩埋,也并不只是在稳固百济的民心,也确实是在提防死尸造成的传染病。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让人在周边搜集了不少驱蚊药物,将军营周遭的蚊虫除灭了一批。 军中所用的饮水,也只从白江之中去取,经由煮沸后饮用。 起码以如今军中所表现出来的情况看,这些预防手段起到效果了。 至于冬日严寒的问题,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李清月继续往下看了下去。 但刚看两句她就忍不住把脸皱了起来。 谁让阿娘说,让她完完整整地回来之后,可得让她挨一顿打长长记性,不是什么地方都能随便乱跑的,不能让她再有下一次的不辞而别。 挨打?她都比当年又长了三岁了,凭什么挨打! 偏偏阿娘又在信中写道—— 就算明知道她能处理好遇到的麻烦事,家中长辈还是会担心的。她这次出行,杨老夫人就很担心。 月前,恰好有个消息传到了境内,说是王玄策在带着贺兰敏之出使印度的途中路过大食,因为贺兰敏之长了张漂亮的脸,被倭马亚家族的一位姑娘看上了,非要他留在当地。 可别看这听起来只是个家族而已。 就在今年,倭马亚家族的穆阿维叶在上一任哈里发(大食国王的名称)遭到行刺之后,将大食国君的位置改成了世袭制度,换句话说,看上了贺兰敏之的,正是大食境内如日中天的王族子女。 因大食和吐火罗等国的交锋持续占据上风,唐军又还在平定铁勒九姓的叛乱,光靠着王玄策 很难将人给救出来,只能将这出意外上报朝廷。 李治对此是何种反应姑且不论⒏_[(,贺兰敏之恐怕短时间内是回不来的,眼下李清月同样在边境之地,可得当心一点。也绝不能再有下次再犯的行动! “阿娘真是一点也不担心我会为了逃避挨打,干脆在外面多待一点时间。”李清月嘀咕道。 但想想又觉得,阿娘真是很明白她的想法。 她人是在外面不错,在送回去的信中却并不只是在求索官职,也将想早点结束战事赶回去的想法给落于纸上。 回还是要回去的,谁让她舍不得阿娘。 她也肯定不会有一次再犯的情况……吧? 毕竟官职都已经到手了,只要她不在高丽战事中犯错,她的这个官职起码不会被撤销,那么以后,她就能以更加稳妥的方式请战了! 倒是李治的那句“威胁”,在她这里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阿娘说,阿耶还因为她这个偷跑以及作战说了句气话,说她要是再不回来,当面敲定食邑在哪里,干脆就放在百济了。 按照百济这个民众大多赤贫的状态,那可真是亏得没边了。 可李清月会在乎这个? 百姓赤贫,分布稀疏,也就意味着她那三百户的范围能囊括更多的土地,对她的寿命来说有益无害。 她最多就是在乎一下,百济的位置相当于是现代韩国的西半部分,在矿产资源上不够丰富,经营起来不够有成就感,相比之下,她大概更想要高丽的黑土地。 算了,也当这个威胁有效吧。 在阿娘随后的信中,便没这等问责警告意思的话了。 大概因为她不在面前,说这些也没多大用处,武媚娘干脆和她说起了洛阳近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她也果然很知道女儿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比如说,薛仁贵首战九姓铁勒告捷,让她收为己用的这个回纥商人觉得又被敲打了一番,在启程前往梁州的时候声称此地开销都由他自己提供,还可以多给公主让一点利。 而梁州那头,起码在唐璿上呈的奏报中所说,当地的农耕正是欣欣向荣之势。 李清月暂时不在中原,也并不影响这两人能先将相关事宜给敲定。暂时不必担心那头的事情。 比如说,在清月前往百济后,武媚娘有过和宣城公主的短暂交流。这姑娘倒是没之前那么怕她,但是也有点退避三舍的意思,反倒是问起安定情况的时候兴致勃勃。 对比之下真有点意思。 估计在她这个战功的鞭策下,宣城也该再多努力一些。 不过她会让人看着点宣城,别再出个公主渡海投奔另一个公主的趣闻。 至于李贤和李旭轮那就更不用担心了,陛下会看着的。 “……有那么夸张吗?”李清月戳了戳信纸上的这两句,又觉得阿娘还记得在百忙之中关照一下自己的小伙伴,已是看在她的份上了,便又忍不住抿唇笑了出来。 继续看去,下一句提到的还是她的人。 说是王勃和卢照邻都被丢到沿海来折腾罗盘材料去了,这两个若是她想要征调过去的话,倒是可以让航船走一趟。 不过李清月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 她如今最缺的人手其实不是帮她写文书战书的,而是同时精通百济语言和唐人官话的。 偏偏有这样本事的人大多在百济贵族之中,而这些贵族,除去黑齿常之这样的将领,不会选择成为唐军之中的队正、校尉等官员,也就让李清月的命令想要传递给百济士卒,必须要经过黑齿常之和沙叱相如这些人。 就算她知道这些人应该不会再次反叛,也难免觉得这其中存在隐患。 眼下也只能让一些被选出来的人继续速成大唐官话了。 多来个卢照邻也用处不大。 反倒是开采白水晶矿,能让他们趁机多积攒点与人往来的经验。再加上李淳风的配合,能尽快将更为精细牢固的指南针给做出来。 这才是帮了她的大忙。 她一边想着,一边将目光落到了最后一段,也忽然之间将动作停滞在了当场。 她也陡然意识到了,阿娘为何要以更加安全的方式送信。 那是一段心里话。 阿娘说,她代替阿耶执掌朝堂权柄,日渐感到,有些事情不是她不能做,而是不去尝试就永远不能做,也总有无数的闲言碎语在试图告诉她,她该当退回到更加安分的地方。 可这些声音既然能被她反过来利用,变成给女儿谋求官职的工具,也就自然不会让她有分毫的退缩。 上官仪、薛元超等人,甚至是陛下本身的想法,都不能让她再回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皇后。 她很清楚,这份掌权野心,哪怕是说给临川公主听,大概也会被她觉得有所僭越,但她很愿意将其分享给女儿知道。因为阿菟一定能够理解她想要主导命运的想法。 当然,阿菟不必在回信之中提及此事,只要用好这个熊津大都督的官职,便是最好的回应和支持了。 但若是真出现了什么意外,还是先以保命为上,千万别逞强。 别的事情她不敢承诺,拦住对女儿的问责处罚,还是有这个底气的。 看到这最后的寥寥数句,李清月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 于是当黑齿常之等人折返真岘城,随同刘仁轨等人一并坐在议事厅中的时候,就见坐于上首的李清月手握那份封官圣旨,在眉眼中愈发有一派主事者的气场。 当这位主事之人所要担负的是战场职责之时,或许还应该说,那是一种宝剑出鞘的锋芒。 “我有意,明日令人给金法敏送一封国书。” 刘仁愿问道:“公主是要对他问责?” 其实早在扫平百济叛乱的时候,她就已经可以这么做了。 但当时公主说先不急着告诉他,如今官职封赏下来,确实可以办理此事了。 若按照大唐的官职划分,金法敏在新罗国主之外,还是大唐的正三品太府卿。而李清月此时所担任的熊津大都督,是从一品的官职,正好对金法敏是上官问责。 却见李清月摇了摇头,“不是问责,是向他征发军粮。” 她忽然转头:“孙将军!” “啊?”孙仁师没想到被李清月头一个点到名字的居然是他,在反应过来的下一刻,直接站了起来。 这位安定公主像是浑然未觉他的表现有失沉稳,已朝他发问:“你的八千水师出征半年需要多少军粮?” 问起这等和军事有关的事情,孙仁师还是不会掉链子的。 他几乎想都不想地答道:“水师辎重人员不如陆军多,但也配备了两千多人,若出征半年,需有米粮三万石,因船上仓储多用豆类而不用米麦,加上还需筹备副食,大约总计精细脱壳粮草五万多石,盐一千石。” 李清月随即接道:“那好!在送与金法敏的国书之中说,我在雨述郡所收军粮仅能供给麾下陆军所用,哪知战事在即,大唐天子又派遣水师相助,劳烦新罗出这部分军粮。” “我们所要之物不多,先供给船队半年之用便可。细粮十万石,盐两千石。” 她语气从容,一点看不出直接将所需之物翻了个倍,“新罗国中情况我已知晓,也顾念盟友难处,便不需他们发兵了,将粮草送来便是,若是翻越山岭送粮不易——” “我便让半数船队往他新罗金城走上一趟,亲自上门装载!” 这怎么能叫对新罗的敲诈,那明明就是因为多出来的兵力,而不得不向友邻寻求适度的支援!! 第 110 章 110(二更) “大都督确定,要让刘长史出使新罗的同时,也让水师出行待命吗?” 在敲定了这向新罗求索军粮的计划散会后,孙仁师还是忍不住朝着李清月追出了两步,开口发问。 李清月旋即停下了脚步,回头朝他看去。 不知道为什么,孙仁师有种奇怪的直觉,在这位安定公主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情绪,居然像是对他的欣赏。 可打从他来到百济到如今,好像一直都在被公主的种种行为所震惊,甚至在言行之中少了几分三品将军该有的沉稳,她本不该有这样的表现。 总不能是欣赏他刚才报数报得快对吧? “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怕事的人吧。”李清月笃定开口。 她但凡不是个瞎子,就不难看出,孙仁师此人自有一份倨傲之气,不过是因为她来了一出先声夺人,才打断了对方的宣告主动权。 可若说孙仁师会因此而惧怕新罗,李清月是不信的。 果然下一刻就听孙仁师活像是遭到了什么不合理的羞辱一般,高声答道:“大都督不可妄言,我绝无怕事之意!只是担心在此期间有消息自营州传来,令我等攻城夺地,响应北面出兵高丽。若我先行发兵新罗,或许会贻误军情。” 他怕的只是这个而已。 虽然他已从李清月的表现中确定,苏将军对这位公主的尊重,确然有其道理,但归根到底,攻伐高丽的总指挥是苏定方而不是安定公主,二人都得遵照上头的指示行动。 现在先将刀锋对准新罗,好像过于有主见了。 他却只见到李清月笑着摇了摇头:“我倒没有这种担心。” 见公主示意,孙仁师跟上了她的脚步,走进了附近的书斋。 准确的说,这也是刘仁轨给李清月还有黑齿常之等人授课的地方。 孙仁师抬眼就见,在最大的那面墙壁上,张贴着的是一张大唐东北边境的地图,囊括了高丽、黑水靺鞨部、契丹、突厥、新罗、百济、倭国等各方势力。交错的地盘、地名让人看着就眼晕。 只能说好在,以各色颜色区分后倒是没那么混乱了。 起码比起苏将军所持的寰瀛图(全国地图)和北部战图,看起来还要更为清楚一些。 这张图上,甚至已与时俱进地将百济所在之地换成了大唐的颜色。 李清月没管孙仁师看到此地配置的惊讶,伸手指了指唐军和高丽的边界线。 “你是自营州来的,那头的兵马推进速度你有数。辽河滩涂地作为大唐与高丽的边界并不好走,起码以我看来,要挥师过境,起码还得有一个月的时间。” “当然,我说一个月也不是随便说的。” 让孙仁师有点意外的是,在方才提出向新罗借粮之时张扬果决的安定公主,在此刻向他解释的时候却很认真,少了几分独断之意。 李清月面朝地图,另一手负在身后,“这是按照苏将军送来的回信判断的。” 之前为了提前取得苏定方的信任,李清月抢在苏定方收到朝廷那边消息之前,给他写了一封信。 苏定方征战多年,并非会为身份年龄影响判断之人,也相当体面地给她回了一封信,被孙仁师随同诏书一并带来。 如果说,阿娘的那封信,是让她明确地知道自己“在朝中有人”,可以不必存有后顾之忧。 那么苏定方的那封信,则更像是在相互告知,自己的同盟军有着明智的战局判断,可以用战友的身份交托后背。 不过,苏定方其实也给她出了一道考验。 他在信中所交代的事情,像是在试探,李清月到底是一个能贯彻主帅想法的普通将领,还是一个—— 有明确战局规划,敢想敢做的天才! 想到这里,李清月不由抬了抬嘴角:“苏将军在这封回信之中有几句话很有意思。” “他说,此番出征辽东的兵马中,能从事野战桥搭建的人手和指挥官员都不够。与此同时,高丽权臣渊盖苏文之子渊男生已因唐军动静而调兵前往前线。而苏将军的意思是,他想要毕其功于一役,而不愿出现强弩之末的情况。” 她发问:“孙将军,你觉得这三句话能做出一个什么推测呢?” 孙仁师拧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请大都督不吝解惑。” 李清月回:“我猜……苏将军想尝试在过滩涂地的时候节省消耗,将兵力伤亡都留到突入高丽境内。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会选择以什么方式过境?” 孙仁师能坐到现如今这个位置上,也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家世。 他想了想苏定方此前让他们提前备好的种种器械,忽然闪过了一缕明悟,“等辽河与鸭绿江结冰!届时便可以直接连破高丽两道防线。” 而辽河能够结冰的时间,以他的经验来看,应该在—— 九月中旬之后。 距离现在确实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李清月见他像是已将这个问题给想通了,便接着说道:“所以我们这边该当如何已很清楚了。我此前还同老师分析,说百济这头发兵,必在九月底之前,现在苏将军有此选择,倒是将时间定死在九月底了。你也不必担心在此之前我们需要有什么行动,因为唯有高丽前线有变,高丽人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北面战线,才是我们出兵的最好时间。” “那么我想,我为何会在此时调度水师,你应该也能理解了。” 孙仁师颔首,“若我没理解错意思的话,大都督是觉得,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动,就等着苏将军下达进攻的指令,也可以……也可以在这一个月里再多做一些准备。” 比如说,收获雨述郡的军粮。 比如说,让百济叛军归心,尤其是那几员将领。 再比如说,无论是原本留守百济的刘仁愿部从,还是渡海而来的万名府兵,又或者是这些百济降卒,都要训练出令行禁止、适应于山地作战的状态。 这 些也都是安定公主之前就在做的事情。 而现在,既然水师已在旁为策应,又有这一个月的充裕时间,她要趁机剪除新罗带来的威胁,完全说得通!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10 章 110(二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就算不以武装暴力手段除掉新罗这个威胁,也要镇压住新罗蠢蠢欲动的野心,让他们在高丽之战中好好地当个帮手。 李清月紧跟着说出的话无疑证实了孙仁师的判断。 “新罗多年间觊觎百济之地,却在引来唐军后未能将此地收入囊中。所以那新罗王金法敏自诩聪慧之人,以为耍点小性子就能拖垮唐军在百济的驻兵。可我偏不惯着此人!” “我请老师为使者先行求索军粮,同时令水师策应,此为——先礼后兵之道。” 李清月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忽然冷冽,“孙将军,你隶属我大唐北衙十二卫之一,代表的是大唐的脸面。那你应该知道,如何在拿到我要的军粮之余,把你们这次前往新罗的行军消耗,也给一并拿到手?” 这话说得无比掷地有声。 若非安定公主的身量,算上那明显加高了一截的鞋子,也才不过刚满五尺,孙仁师险些要以为,站在他面前的,已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领、谋划纵横的政客。 但对于他们这些将领而言,有一位战略眼光独到的上级,实在是一件无比幸运之事。 他这会儿L哪里还能记得,在他刚刚泊船靠岸的时候,还对安定公主多有嫌弃,而是毫不犹豫地应道:“谨遵大都督之令。” 他去干活! 所以在目送刘仁轨领着卓云等人的出使队伍离开后,李清月也送走了摩拳擦掌、意图干一番大事的孙仁师。 这家伙深以自己那右威卫将军的官职为傲,或者说,他以自己是大唐贵族为傲。眼下他既已打消了效力于安定公主麾下的顾虑,自然将这份傲慢对准了旁人。 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金法敏。 虽说有大都督在百济境内以身作饵、力挽狂澜,但新罗的这出撤兵,在孙仁师看来,无论如何都站不住脚。 归根到底,还是饭吃太饱的问题。 既然如此,那他这头水军发兵的消耗,就可以找他多要一点了。 孙仁师毫无心理负担地想着,这怎么也得按照一个月行军消耗的两倍……不,五倍来算吧! 若是“先礼后兵”之中的“礼”起不到作用,他这个兵还能起到的作用更大一点。 “用水师威胁新罗,可要比陆军有用得多啊。”李清月望着已不见人影的真岘城下,颇为满意地感慨道。 这或许也是起行新罗的孙仁师所想。 新罗地界多山,起码要比百济多。 为了将这些西部山岭充当新罗和百济之间的缓冲屏障,也为了让王都所在之地能有足够的农田供给粮食,新罗的王都被设置在东面的沿海之地。 陆军挺进新罗还需要经由翻山越岭,水师却可以在人猝不及防间登岸。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在唇角闪过了 一缕玩味的笑容,“希望金法敏能做出一个合适的选择吧。” 公主,我能问个问题吗?同在此地的黑齿常之见李清月终于收回了视线,连忙开口问道。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10 章 110(二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李清月瞥了他一眼,“喊大都督。” 公主的名号是因为她是大唐天子的女儿L。 大都督的位置却是因为她和母亲的合力争取。 或许一时半刻之间有些人还没法及时改变这个对她的称呼,可李清月自己知道,到底是哪一个名号对她来说更有意义,也更能代表着她和母亲都已往前走出了一步。 看看孙仁师那家伙在称呼这方面多有眼力! 就这点上来说,可能刘仁愿都比不过他。 黑齿常之显然还无法理解,为何公主要在这方面有自己的执念,但他作为一个降将,并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干脆从善如流:“……大都督。” “问吧。” 黑齿常之:“我是想问,刘长史这几天有事出去了,那晚上的课怎么办?” 别看他在外人面前过的是苦日子,什么白天需要击鼓,还要做山地训练,晚上要被唐军首领“洗脑”,接受大唐的驯化教育。驴都没这么连轴转的。 他自己对此却是甘之如饴的。 因为越是跟着公主一并听刘仁轨讲经典战事案例,黑齿常之也越是意识到,他此前在百济所接受到的种种教育,都不过是井底之蛙所见。 他或许有着天生迥异于常人的体格,又因出身不低,能在三十岁不到,就坐到形同中原刺史的位置,进而将他早年间就接收到的统兵教育,应用在实战之中。 可看看他得到的是什么结果吧。 大唐一位年幼的公主都能将他击败,刘仁轨所讲的种种,更是他不曾在百济从中原得到的文书中看过,那么他距离真正的名将,还分明有着相当远的路要走。 既然是这等紧要提升之事,可没有给他耽搁的时间。 但他得到的回应,却是安定公主沉默的凝视,看得黑齿常之都险些以为,是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不妥。 殊不知她是在想,这家伙都已经掌握了百济语和大唐官话两门语言了,居然还这么卷,真是给人压力很大啊。 不过这话就不必在黑齿常之面前说出来了。 她回道:“这几天先不继续学习,我们换个其他的事情做。新罗那边的军粮到位后,我们便要发兵北上。在此之前,我需要一份更为详尽的高丽南部行军地图。” 黑齿常之不解:“可我记得,大都督那里已有一张……” “不,”李清月打断了黑齿常之的话,“我说的,是沙盘地图。半个月前就北上去的斥候,应该快回来了。” 她要搭建出百济、新罗和高丽之间缓冲地带的地形图! 黑齿常之顿时恍然。 他就说为什么在他忙着抡鼓槌的时候,赵文振这小子不见了踪影。 原来是去干哨探的工作了! - ----- 而相比于李清月的未雨绸缪,新罗在情报工作上便干得着实不怎么样了。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在将驻扎于百济的士卒撤回后,想着大唐的最大敌人乃是高丽,也还没有相应的督促发兵号令送到他的面前,刚刚继位不久的金法敏干脆将自己的精力都放在了整顿国中事务之上。他便未曾留意到,百济境内就在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然,金法敏的继位其实没有悬念。 新罗国中的头号大将兼权臣金庾信既是金法敏的姐夫,也是他的舅舅,几乎完全站在他的这头,更别说金法敏在礼法上来说,本就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 而金法敏和这位舅舅之间的关系,起码以目前看来还是相当和谐的。 在金春秋去世之前,金庾信就已经是新罗官职之中的最上等,到了金法敏继位,还给他再加封了个大将军的名号。 所以金法敏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掌握实权,而是另外的两件事。 一件是国中因年初大疫的缘故人口大减,正好趁着国主交替,做出一些政令上的变更,另一件就是,他要如何进一步提高新罗的地位。 这位尚可算年轻的君王望着面前的桌案,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厉色。 大唐对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固然是他们自己在牵线搭桥后求来的,却也依然令他感到心闷。 他的思绪不由回到了他远赴大唐接受官职委任的时候,那正是……永徽元年。 彼时那位大唐天子甚至还是个刚刚上位的毛头小子,朝中威望最盛的乃是太尉长孙无忌。 或许正是因为眼见了这样一幕,再加上金法敏本就有些恃才傲物,才让他越发坚定于要统一半岛,将百济的领土掠夺到自己的掌控之下。 新罗的退兵,或许未必能让百济反叛军找到反击的机会,但一定会削弱唐军的力量,让他们在紧要关头不得不对新罗付诸更多的信任。 到了那个时候,他就能大展宏图了!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激动之处,金法敏落笔于纸上的文字也飘了起来。 那本是给他父亲所立碑铭的草稿,由国中的文官编写后送到他的面前做最后的校对,他却对这其中的武烈王谥号还有不满。 中原圣明天子过世,不仅有谥号,还有庙号。 金法敏觉得,他的父亲能为他积攒下这份家底,也让他无有质疑地登上王位,当然堪配这个圣明二字。 他既将自己对标的是李治,也就理所当然地将他父亲对标了那位先帝。 以至于在这一刻,他奋笔写下了“当定庙号为太宗”这几个字。 然而还没等那个“太宗”的“宗”字写完,他就忽然听到外人传来了一阵疾步奔来的声音,分明透着几分慌乱,更是忽然撞上了他的大门,喊出了一句“大王”。 这突如其来的一惊,让金法敏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笔给画了出去,让那个宗字写毁在了当场。 但顾不 上思索这一笔写坏,到底是不是个不妙的征兆,他已匆匆收起了脸上陡然浮现的愠怒,开门问道:“发生了何事?” 如此惊慌失措的表现,到底在搞什么?总不能是他的父亲从坟墓里跳了出来。 而他左思右想之间,也没觉得眼下会遭到谁的进攻。 却听那内侍回禀:“大唐派遣使者前来了,说是……” “说是什么?” “说是要向您讨要一笔军粮!” 金法敏眉头一挑,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话。 但想想若是唐军投身高丽之战,估计确实会让他这边出人出力,又觉得这其中说得通。 只是,就算当真有使者到来,总也得先见到他,两方叙旧之后,再来谈谈出多少粮,又出多少人的事情。他还能再哭诉一番己方不易,趁机再谋求到一点好处。 哪能这样连人都没见到,便已先将索要军粮说出来的? 由此看来,只怕来人是个不通境外征战事务的愣头青! 可金法敏没想到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居然会是个看起来已过六旬的老者,而不是他想象之中的年轻人。 对方一身深绯色官衣,挺立在殿中,若换个情形之下相见,金法敏恐怕还要赞他一句风骨傲然,可在先听闻了他那上来便要粮食的说辞后,他就只觉得对方眉色太浓,好生桀骜,不是个正经文官。 但心中虽这样想,金法敏还是以尽量平和的语气问道:“不知大唐使者前来求索军粮,具体是何情况?” 刘仁轨朝他拱了拱手:“两月之前,陛下委派安定公主出征扫平百济境内叛军,随后鬼室福信伏诛,黑齿常之携其手下投降,陛下闻讯大喜之下,册封安定公主为熊津大都督,统辖百济境内所分五都督府。在下不才,为公主授业师长,故而担任大都督府长史一职。” 这句介绍身份的说辞结束,他并未停下话来,而是继续说道:“高丽战事在即,公主已于月内凑齐北上精兵与军粮,然而陛下对其多有担忧,又增发水师两万前来援助。可惜熊津大都督府内能够调动的存粮不足,故而来向新罗友邦征发粮草。” “公主体恤新罗遭逢疫症死难,不欲你等出兵,但水师所用十万石精粮以及两千石食盐,对大王而言,应该不难吧?” 金法敏:“……” 难不难的姑且不论吧! 刘仁轨丢出来的这一连串话,就没一句在他的预料之中。 金法敏险些怀疑自己是直接昨日一觉睡到了一年之后,而不是只有一个多月没与百济往来。 可想想那高丽之战确实是唐军这头迫在眉睫之事,他又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出现这样的幻觉。 所以——莫非这位大唐使者所说都是真的? 可他虽从撤回国中的士卒那里听闻,大唐此番增兵百济的随军之人里确实有一位公主,也万没料到,她居然会是这支队伍的统帅,还以雷霆之势击败了那百济叛军,更得到了李唐陛下给出的熊津大都督敕封 。 还有那水师增兵,征调十万石军粮之事,更是听来匪夷所思。 偏偏他对于百济那头所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竟直接让他处在了有些被动的状态。 但大约是因为那“十万石精粮”,或者说是二十万石未脱壳麦子如同上来一刀割肉,别管那一条条消息给他带来了多少震撼,金法敏也连忙收拢了神思,决定试图将这个劳什子的征用粮草给糊弄过去。 他坐在王座之上,居高临下地朝着刘仁轨看去,沉声开口:“长史方才说,百济叛军鬼室福信已然授首?” 高丽之战先往后放放,他得先从百济内部的事情聊起,看看唐军到底在讨伐叛军之时蒙受了多少损失,现在还有多少兵力。 可他又哪里知道,刘仁轨此人的脾气是出名的硬。 几乎就在他发问结束的瞬间,刘仁轨便朝着身后的扈从伸出了手。 金法敏这才留意到,那跟随在他后头的居然是一员女将。 因她眉眼间的悍将气质,绝不会有人觉得她在此地是个摆设,也让他一时之间没留意到她的性别有异。 也不必刘仁轨开口,她就已将自己腰间长刀递到了刘仁轨的手中。 大唐使者拜见属国国主,是不必卸掉武器的,这才给了阿史那卓云以佩刀上殿的机会。 可当刘仁轨拔刀出鞘的那一刻,金法敏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喊出一句“护驾”来。 但还不等他将这两个字喊出口,刘仁轨的声音已先一步响起。 他将手中的长刀高举过了头顶,清癯冷峻的面容上不带半步退缩。 “不错!就是此刀,斩了百济叛军首领鬼室福信的头颅,新罗王若是不信,但可下来一观!”! 第 111 章 111(一更) 金法敏愣在了当场。 不对。 这个谈话的流程……它完全不对! 他问鬼室福信是否确实被诛杀,若按照寻常的谈话逻辑,便该当由唐军使者继续告知他,到底是如何结束的百济反叛势力,而不是在此时举起手中的刀,告诉他:这就是砍掉鬼室福信脑袋的那一把,请他下来一观。 哪怕刘仁轨说得再怎么言之凿凿,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刀上又没挂着鬼室福信的脑袋,血迹也早就已经被擦除了,可没法看出来他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那他若真走下去了,这刀到底是要在他面前做个展示,还是要试一试能不能砍掉他的脑袋? 在刘仁轨这副老当益壮的样子面前,金法敏很难不觉得是后者! 这老头敢以这等蛮横索要军粮的方式冲到新罗王宫之中来,也必定敢做出那等杀人壮举。 这是个什么出使之法! 方才他说自己是什么身份来着? 哦,他是安定公主的老师。 若只是一个寻常公主的老师也就算了,偏偏方才刘仁轨话中所说,这个公主已在大唐天子的委任下做了熊津大都督,宛然是个完全破格的提拔。 在这仓促之间,金法敏根本无法分辨,这位公主在朝中到底有多受宠,也无法确定,刘仁轨在这六十年人生之中到底经历了多少政坛起伏,只觉这种硬气必然有其伴随而来的背景。 说起来,这位使者的名字和……和之前留守百济的左骁卫将军倒是有点相似啊?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金法敏隐约有了几个猜测,但也来不及去求证,只连忙抬手说道:“下来一观便不必了!上国使者还请先将这刀给放下,堂上举刀实在是……” 实在是有失体面。 哪有这样好像不给粮就杀人的。 但金法敏又转念一想,自己不能这么说,转而改口道:“有失两国交情。” “交情?”刘仁轨一边将手中的刀给平举到了面前,以这少了点剑拔弩张状态的表现让金法敏微松了一口气,一边就已将下一句话出了口,“我还以为,新罗未经大唐天子准允便行撤兵之举,是要放弃邦交,自成一体呢!” 这一句话说出,让金法敏的脸色顿时又僵硬了一瞬。 他很清楚,就算他真有借机生事的想法,他也是以摆在明面上的理由撤兵的,而非和李唐撕破脸皮,并不是叛逆。 可这位使者却丝毫没给他以脸面。 偏偏对方所说又分明有其道理。 谁让他们这头接下了大唐的委任,却先自己从百济撤军了,因为他们并没得到李治那位陛下的准许,若要说起名正言顺,确实不够。 不过金法敏到底是经历了不少风浪,只是将袍袖之下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并未展现出任何端倪来。 迎着刘仁轨质疑的目光,他沉声答道:“使者这话说得过了,新罗自善德、真德女王在位之时便与 唐军盟好,缔结盟约的使者恰好就是我父亲和我,怎会做出不臣之举!” “可使者该当知道,新罗国力不盛,若非如此也不必向唐军求援,进攻百济。在去年,虽有百济灭亡的好消息,新罗也并不好过。前有大疫发生,后有我父王过世……这国中早年间就因我父亲继位有些非议,如今更是因王位迭代而再度兴起。” 他哀叹了一声:“新罗撤兵,实属无奈之举啊。” 非要说的话,金法敏还能多扯出几句说辞来。 比如说新罗的王位继承乃是按照骨品制度,在他曾祖父真智王被废王位后,真智王一系都被从圣骨降为了真骨,所以哪怕他的祖母乃是随后上位的真平王之女,也意味着他父亲金春秋乃是“真骨”,不符合王位继承的规则。 若说金春秋这个“真骨”还能商榷一下的话,金法敏本人就是完全不符合了,因为他的母亲来自被新罗灭国的金官伽倻,同样只能属于“真骨”。 好在有他父亲这个真骨继位的先例在,兵权又在他和舅舅金庾信的手中,也没有人比他更合适这个位置,才让真骨不可继位的声音被压制下去,让他成为“合乎继承礼法”的正统。 反正大唐使者应当没那么了解新罗国中的情况,还不是他这边该怎么胡诌就怎么胡诌。 但刘仁轨既没在开场的谈话中给金法敏从中主导的权利,此刻也更不会! 他收刀入鞘,朝着旁边一抛,阿史那卓云当即接住了这把斩人头颅的刀。 当刀已不在刘仁轨手中的时候,他身上的文官气质愈发鲜明,只是他随后说出的话听在金法敏的耳中,还像是被人直接将刀架在了脖子上。 “所以我方才已说了,熊津大都督,也就是安定公主对新罗的国情多有体恤。念在新罗国中缺人而战事又多有消耗,干脆放弃令新罗派人前去支援。” 他语气淡淡,却无端有种不容置喙,“既不出人,出粮便是!你口口声声没有对大唐不敬之意,可唐军已自行扫平百济叛乱,尔等还有何缘由推诿责任。” 金法敏:“新罗国中……” 刘仁轨根本没给金法敏申辩的机会,继续紧逼:“我想新罗王应当不会说国中还有缺粮危机?入宫之前我沿途所见,农田正在收获之中,并未受到什么天灾影响而减产。” 他若想说国中很是缺粮,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金法敏噎住了一瞬,好悬没在唐使的面前有所失态,“不不不,我不是说国中到了无粮可出的地步,只是我刚刚继位,本该效仿中原,减免税赋数年,所以今年上缴的粮食数额必定不多。而此前的粮仓累积实在不丰,使者忽然说要这样多的粮食,我一时之间是真拿不出来。” 一十万石未经处理的粮食,需要将近三十万亩田地才能产出。 新罗的耕地本就不多,耕作的水平也远不如中原。 纵然国都金城附近的良田不少,要忽然让他拿出一十万石粮食,也等同于是要往他的身上割肉。 还是 好大的一块肉! 他朝着刘仁轨面露恳求之色地说道:“使者突然到来,我等还完全未有准备?,可否先容许我与朝中商议一番,明日再给使者一个答案?”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金法敏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那就是刘仁轨意图继续步步紧逼,非要他在此刻给出结果。 这唐军使者不能妄动,他就只能另想个敷衍之法。 可下一刻,他却看到刘仁轨仿佛目的达成一般,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就这样吧。劳烦新罗王尽快给我一个答案。” 若是他乍一眼看去,还觉得对方像是个友善的长者。 可先见到了对方拔刀的烈性之举,金法敏怎么想都觉得眼前这个表现不太真实。 什么叫做,就……这样吧? 要不是金法敏已见到刘仁轨朝着他拱手告辞,示意来人将他领去休息的地方,他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斟酌了一番,觉得还是不能拖延到明日,连忙朝着身边吩咐道:“去将大将军请来。” 随着这道指令下发,新罗的大将军金庾信没过多久就出现在了金法敏的面前。 在被征召前来之前,金庾信就已经收到了唐军来人的消息,前来的路上又被人告知了朝堂接待之中发生的情况,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当他抵达的时候,金法敏没再多跟他重复和刘仁轨的对谈,直接问道:“大将军觉得,我们该当怎么办?” 以金法敏素来没吃过亏的性格,他是肯定不愿意交出那样一大笔军粮的。 但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难免有几分戒备之心,甚至是恐惧。 他不知道那位安定公主在平定了百济的叛乱之后,手中到底还有多少兵马。 若真如刘仁轨所说,黑齿常之投降大唐,那就代表着,有为数不少的百济士卒能够被纳入唐军的掌控之中,此外还有李治为了给女儿做后援发出的两万水师,以及原本就有的两万唐军,合计不会少于五万精兵。 这些人加在一起,足以对新罗造成致命的威胁。 他也不想在百济已经灭亡的情况下,让自己一转眼就成为唐军的眼中钉。 到时候,万一唐军宁可放着高丽不打,也要让那杀神苏定方转道新罗,来和他打打交道,那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金法敏自己的作战经验不够充裕,自然要将这个问题抛给更专业的人。 他这个好舅舅十五岁就成为了花郎徒,先后经历了数次高丽和百济对新罗的侵略之战,还参与平定了毗昙之乱等战役,并不是因什么裙带关系才能够上位的,而是靠着自己实打实的本事,就是个最好的问询人选。 金庾信听着金法敏提出的诉求,沉吟片刻后答道:“我倒是觉得,大王可以答应他。” “可……”金法敏犹豫,在脸上露出了十足的不舍。 “不,您别着急,我不是说您真的要答应这个要求。”金庾信稳重答道,“我是说,让您在答应的同时讲求一个拖字。但起码在表 面上,您给出的答复是,唐军需要支援,还对我等多有体恤,我们当然要响应号召。您还可以说,您需要从大唐这里获得坐稳王位的支持,更不敢不做。” 可实际上就不是这样了。 他说到这里,露出了一抹稍显狡黠的笑意,“我们终究还是国力不强,办事慢了一些而已。大唐总不至于因此而问责友邦吧。” 金法敏皱了皱眉,“就算是用拖字诀,也总是要将东西给出去的,这不是还要将东西交出去吗?只是早交和晚交的区别而已。” “不,不是那么简单的。”金庾信答道,“如今已是八月了,若是唐军在十一月里不能一鼓作气攻破高丽,就像当年唐太宗远征也不得不撤兵一样,苏定方他只是个人而不是神,担负不起冬日在辽东作战的可怕消耗。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我们将军粮押送北上,人都已经走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让军粮被重新运送回来。” “大王也不用担心高丽会撑不到那个时候,我自一十岁就开始和高丽交手,到如今有四十多年的时间了,知道他们是个什么本事。到了行将被灭国,不得不图存的时候,就连百济都能发挥出这等水准,何况是高丽!” 别看此前薛仁贵征讨高丽,一度让高丽国主想要递交降书。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投降。 在面对唐军忍无可忍的打击时,他们可得拿出所有的反抗实力来。 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敌人。 不过话是这样说没错,大概是因为唐军屡次对高丽造成的打击都各有一番势如破竹,只是缺在最后一口气,金法敏总觉得自己的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 他一面希望于北方的强敌被唐军自此解决掉,一面又觉得,若是高丽紧随百济的脚步被灭,新罗也没能从中分到好处,极有可能要同样变成被吞并的一方。 现在刘仁轨的出现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有意外之事。 金法敏想了想,还是选择追问:“大将军觉得,若是我们拖延的行动被唐军看出,他们会不会施加打击报复?” 他要确保无有后顾之忧,再做出这个决定。 若是还有风险,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答应给粮,宁可直接另找理由拒绝。 金庾信没有犹豫地便给出了答案,“我觉得不会!高丽之战在即,等我方筹措军粮迟缓的消息传到百济,百济那头驻扎的唐军都已该当起兵北上了,甚至还要提防百济叛军的卷土重来,何来工夫与我们计较。何况,您别忘了,在那头还有个倭国意图插手百济战事,在这样的情况下,唐军没必要在此时多添我们一个敌人。” “就算船队行船速度快,来得及在交战前出发一趟,只为了区区一点军粮,就要冒着贻误战机的风险……这绝不划算!” 金庾信继续说道:“若非要说的话还有一个理由。我在此前从未听过什么安定公主的名号,起码在高丽战事中她的地位不可能超过苏定方,也就没有那么大的调兵权利。” “而到了高丽之战结束。若 是高丽被灭,唐军总得告知外人,向大唐臣服的国家收到了好处,不从大唐的国家遭到了武力打击,不可能对我方有所苛责。假使高丽侥幸存活,那么更应该倚重于我方,希冀于下一次征战了。” 他的话越说越笃定:大王您看,交出军粮或许能得到大唐的夸赞,却于我方利益有害,延迟给粮却无论如何也不吃亏——㈣” “要如何选择,您心中应该有一个答案了。” 金法敏的目光已随着面前这位老将的一句句陈辞利弊而发亮,更觉金庾信虽和刘仁轨年纪相仿,却显然要更有武将风范,值得信赖。 他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在新罗的立场上,让人原本还有的不安情绪,都被镇压了下去! 他当即起身应道:“不错……不错!就按照大将军说的,先答应他们,而后拖延军粮的征收。” “等到此事功成,我再给大将军记一大功。” 金庾信本人的职位已是没法再升了,但他的儿子还有升迁的余地,反正这份奖励怎么说都被保留在了新罗境内,让他心中熨帖。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当他在第一日和刘仁轨说起同意征发军粮的时候,那语气平缓从容的样子,竟像是刘仁轨索要的只是两万石粮草一般,甚至在装模作样地将人派遣去各地调粮之时,也显得很为唐军战事着急。 “他真有这么听话?”在离开了新罗王宫之后,卓云忍不住问道。 “当然没有。”刘仁轨否认,“能以真骨身份坐上新罗王位,改变之前一十多代继承法令的人,怎么可能是这等随便吃亏,忠诚不一的人物。” 他朝着王宫的方向回望了一眼,“他在拖延时间呢。” 当刘仁轨走在新罗王城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老头。 可听到他随后那句低语的卓云知道,他绝没有那么好说话,“趁着没人注意你动向的时候,就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做吧。” “孙将军的水师,应该已经到了。” 他这个老胳膊老腿的,还是别去做什么翻墙爬坡的举动了,让年轻人去做吧。 卓云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接下了这个任务。 在新罗自以为暂时糊弄过去了大唐来使的当晚,卓云就身手矫健地翻出了新罗王城,在城外寻到了藏匿的另外一匹马,直奔沿岸而去。 自新罗王城到海边仅有不到五十里,以战马奔行,半个多时辰的工夫,她就已抵达了岸边。 夜色昏昧,并没有影响她对于港口位置的判断。 又半个时辰后,她果然在鱼港的一处边角,找到了一艘挂有黄布的渔船,正是刘仁轨和水师约定的信号。 眼见这个标志,她当即下马登船而上。 那船夫冷不丁见她出现还被惊了一跳,可在看清了来人样子后,又连忙揉了揉眼睛,驱散了夜间的困意,立刻将渔船离岸而去。 夜晚出行捕鱼的船只其实也不少,倒是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怀疑。 新 罗大概也没料到,在外海之上居然已经停泊了一支来自大唐的舰队。 算起距离,从青州抵达百济,甚至比从百济港口抵达新罗以东的海域更近。但孙仁师的舰队乃是海战所用的大舰,论起航船速度可要比刘仁轨所用的那批强得太多,竟也在五日内航行抵达,还多出了那么一日的空余工夫等候刘仁轨的消息。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11 章 111(一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所以当卓云登船之时,就见孙仁师正饶有兴致地翻找着面前的什么东西。 “这是……?” 孙仁师抬头答道:“昨天撞上了一艘羽陵岛山国遗脉往新罗朝贡的船,被我拦下了,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用的东西。” 卓云嘴角一抽,就见孙仁师愈发坦然地补了一句,“我总不能放他们去报信对吧?” 这话说得一点都没毛病。 罢了,反正这也不是眼下的正事。 孙仁师也已将注意力从那些战利品上挪开,朝着她问道:“新罗那头是什么情况?” 卓云答道:“刘长史说,他们看似乖顺地答应了交粮,实际上只想着从中蒙混过关,根本没打算真的将东西拿出来。” “好啊!”孙仁师当即将手一拍。 要不是明知道新罗的态度是拒不给粮,还当孙仁师这话是对他们的夸赞。 可显然这并不是。 他起身挺立的那一刻,那副好生傲慢的劲儿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说话之间更是语气凌厉:“他们不给,那我们就打到他们愿意给,刘长史是不是说让我们即刻发兵,把那新罗王直接拿下?” 他手底下的兵将里擅长攀爬作战的,可不在少数,其中甚至有不少参与过当年的卑沙城之战,一度从峭壁之上完成攻城。对于这些人来说,难道还怕这区区一座金城? 金法敏觉得他们是无暇登门来找麻烦,可他孙仁师非要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大唐一人灭一国的传统,可不是非要在邢国公这样的大将那里演绎的! 他也可以。 一想到能从中捞到一份战功,孙仁师甚至觉得有那么几分兴奋。 但他话刚出口,就听卓云答道:“不,我们不打王宫。” 迎着孙仁师疑惑的目光,她答道:“公主都说了,我们是来先礼后兵的,怎么能上来就和对方的王庭交战呢?” 所以刘仁轨的意思是—— “我们打粮仓!”! 第 112 章 112(二更) 打新罗的粮仓? 比起直接将刀架在金法敏的脖子上,这好像确实要有“大国风范”得多。 在他们已经拿到了征发粮草许可的情况下,由他们亲自去拿,还算是给新罗省点麻烦呢。 一想到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孙仁师当即目光一亮,“好,就打粮仓。” 可问题来了,到底要打哪个粮仓呢? 大唐境内,光是洛阳周遭就有若干个粮仓,以满足水陆运输交汇于此的需求。 这新罗却只是区区小国,并不需要在金城地界上就建造数个粮仓。 听他发出这个疑问,卓云答道: “刘长史在拜谒新罗王城之前已问询清楚了,从我们此刻所在的位置出发,有两座大型粮仓。一座建在兄山江沿岸,几乎和新罗王城两相对望,只隔着一道王城以北的北川。” “另外一座则建在太和江以北,距离新罗王城要更远一点。” 阿史那卓云没继续说下去了,等着孙仁师做出一个选择。 无论是她还是刘仁轨都不擅长水战,并不适合于在这种细枝末节处还非要插手。 相比之下,这是孙仁师更为擅长的东西。 他对于整体战局的判断或许不如李清月,可对于自己麾下的人到底有几斤几两,他还是心中有数的。 听完这两句,孙仁师果然面色凝重地陷入了沉思。 两个粮仓都在河流沿岸很正常,因为这两条江都能通向入海口。 恰好新罗的产粮地几乎都在东部,可以经由水路减少运输中的消耗,最后汇聚在这两个粮仓之中。 按理来说,他们打哪一个粮仓都行,甚至打太和江的那一处还能减少与王城戍卫军的交锋,那么若是出于最理智的选择,就应该打后者。 但与此同时还出现了两个问题。 一个便是,那处粮仓在新罗刚刚遭逢王位更迭的情况下,会不会干脆选择减少粮食储备,以防有人将其夺取,而后武装队伍。 要是精心策划了一场袭击却扑了个空,那他们所要起到的威慑作用也就荡然无存了。 另一个是,在有两个选择的情况下选择了简单的那个,会不会被新罗人以为,这是大唐在从中避战呢?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给对方以教训,孙仁师就绝不甘心出现这样的情况。 若是时间尚多,他还能慢慢抉择。 偏偏此刻已是月上中天,一片清光皎洁,他们若要劫粮,就在今夜! 他朝着周遭的船只看去,举目四望之间,唐军所用的海鹘战船、楼船和艨艟斗舰,都在海上变成了一个个看不清的黑影,却也像是一只只蛰伏在海面上的巨兽,昭示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威慑力。 而这又何尝不是孙仁师的信心由来。 他咬了咬牙,出声回道:“打王都附近的那个!” 他要将新罗人震慑住,让他们绝不敢在高丽之战期间干出拖后腿的举动 ,所以?_[(,他要给他们一场足够震撼的战事! “传我号令——” 他话音响起的那一刻,主舰楼船的顶上燃起了熊熊火光,正是示意周遭船只备战的信号。 也当即有传令兵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跑了过来,快速地在这位主帅面前站定。 “海鹘、艨艟先发,夺取兄山江口船坞!” “楼船压阵,坐镇江口!” 阿史那卓云朝着楼船之外望出去,就见数只小舟被从船上抛到了水中,负责传令的士卒相继登上小船。 而后只见得水面上一道道由船只行驶划出的波纹,通向了每一条战船。 但还没等这些号令兵抵达,那些战船就已经因为接收到了备战信号,从原本的死寂一片变成了士卒脚步声频起。 那些海上巨兽都活了过来。 “参军也请换身战甲吧。”孙仁师给卓云指示了方向,自己则快步往楼船最顶层走去。 卓云没有一点犹豫地找了件和她身量相仿的士卒盔甲套在了身上,又取来了一副弓箭。 等她做完这番准备,本应该平静的海面到此时已彻底动了起来。 先发的海鹘与艨艟都已辨明了方向,朝着孙仁师话中所说的兄山江口行去。 而她所在的这艘楼船,随后开始了移动。 当卓云找上他的时候,孙仁师正比较着手中的罗盘和地图,感慨着这罗盘的妙用。 这进攻港口的作战,稍稍偏移出去一点方向,都可能要花费不少的时间将航线给掰回来,现在却多了一层保险。 而此物就是在孙仁师出兵之前,由李清月交给了他。 虽然大都督说是由太史局所做,但孙仁师就是有种直觉,这大概还是她的所为。 听见阿史那卓云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问道:“你打算留守港口还是前往粮仓?” “当然是去粮仓!”卓云不加考虑便答道,“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会海战的样子吗?” 孙仁师朗声一笑,“好,那就跟紧我走。对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将笑意一收,“我们抢夺粮仓,不会影响到刘长史的安全吧?” 阿史那卓云虽然也有几分担心,但想到在她离开之前刘仁轨的告知,又果断在此刻摇了摇头,“不必担心,长史心中有数。” “那就好。” 孙仁师朝着前方还不见岸的黑夜看去,目光灼灼,“有这句保证,我就敢在那里大展拳脚了!” 楼船劈波斩浪而前,发出划破长夜的水声,又或者这其中还夹杂着海浪翻涌。 直到一刻钟后,前方隐约出现了岸边的轮廓。 但在楼船真正看清岸边情况的时候,那头的交锋就已经先一步到来。 唐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 新罗把守江口船坞的守卫只听到了一阵夜间的异常动静,就已经被一支船头发出的巨型箭矢给撞下了望楼。 与之同来的 ,还有更多的重型箭矢,自四百步之外飞射而来,在一瞬间撕破了此地的平静。 “敌袭!” “敌——” 后头的第二句呼喊没能被及时发出。 只有箭矢破空的同时,号角声在夜色之下响起,让人匆忙赶来防卫。 可显然,新罗对于海上敌人的戒备不足,让他们根本没想到在海域上设置足够多的巡航船只,所以当唐军的海鹘战舰如履平地冲到那船坞之前的时候,他们已来不及了! 新罗以为周边的海岛小国尽数臣服于他们,而倭国只会先考虑解决百济的问题、高丽则要和大唐作战,于是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他们毫无疑问地反应慢了半拍。 或许这一出入侵江口的交战,几乎在发起攻势的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了结果。 留守在港口这处的新罗士兵不过千人。 他们原本还能依靠着船坞水寨的戍防屏障,阻遏敌军船只进入兄山江内,却偏偏遇上的是一群顶配的战船。 艨艟斗舰飞快地撞出了一条出路,也不知道到底是战船船头开的道,还是其上的弓弩手表现绝佳。 新罗兵卒意识到来人不好对付,却更为惊惧地发现,在这些已经很是凶悍的战船后头,居然还有那样数座楼船。 一名士卒下意识地就将手中的火把给丢了出去,意图在不引起旁人注意的情况下,赶紧跑去附近的州府报信。 可几乎就是在他将火把丢出去的那一刻,一支长箭遥遥而来,飞速射穿了他的后心,将他击杀在了当场。 “好箭术!”孙仁师毫不吝啬地比划了一句夸赞。 这一箭以重弓发动,凌空飞射,射的是那火光边上闪过的黑影,比起寻常的射箭来说要难得多,足以证明这位参军的真本事。 卓云却只摇了摇头,并未因此居功。 比起她这一箭,水师登陆的交战无疑更有一番震撼。 陆续驶入水寨围栏的战舰继续在朝着岸上发出拦截的攻击。 而在所能见到的地方,艨艟舰上的不少士卒,已经干脆选择跳入了水中,顶着皮甲与刀剑的负重攀爬上岸,直接与那些试图逃窜的新罗士卒扭打交战在了一处。 负责戍防的新罗兵卒里倒是有些聪明的,直接点起了火箭朝着此地飞射而来。 可他们又怎么能在夜色中看到,这些海鹘战船和艨艟斗舰之上,其实都包裹着一层牛皮,只见得箭矢扎在了上头,却不见有火起。 甚至更多的箭矢直接与船身发出了碰撞后掉进了水中。 这些东西根本没有阻止唐军战船往前推进,反而只见海鹘的踏轮不断转动,让它们像是一辆辆特殊的战车撞了过来。 这样的一幅画面,无法不让这些新罗士卒愈发感到恐惧。 在恐惧抵达极点的时候,他们口中喊着那些唐军辨别不清的字眼,朝着远处奔逃而去。 这其中或许会有侥幸脱逃的,但其中更多的,还是倒在了追兵的刀剑 之下。 “不必追远了。”孙仁师随即下令。 粮仓又不在此地,他们将此地的新罗士卒赶尽杀绝有什么意思。 他们接下来要做的是另一件事—— 换船! 孙仁师毫不迟疑地拽紧了绳梯跳下了楼船。 这个换船举动势在必行。 哪怕是规模最小的艨艟,也很难在那江上行驶。 谁让这些能用于海航行驶的船只吃水都不浅,若是行在江中,难免发生触底的情况。 所以他们此刻要做的,是留下了一部分人把守船只,顺便将周遭新罗州府的注意力吸引到此地,而其余之人,则迅速换上了船坞之中的小船。 当然,这些被称为“小船”的,其实也是新罗军中的运输船,只是要相对来说体型小些而已。 不过相比于能坐上六七百人和进攻器械的楼船,这些只能坐二三十人的运输船,就显得太小了些。 阿史那卓云早已将弓收起,紧跟上了孙仁师的脚步,随同他坐上了其中一艘运输船。 刚一上船,就听到他抱怨了一句,“呵,哪个家伙刚才往这艘船上射了一箭。” 孙仁师拔下了船上的长箭,一把将其丢进了水中,朝着前头顿住脚步的士卒后背一推,“赶紧开船,刚才楼船压阵才要慢一些,现在就要做冲锋在前之人了!” “将军,您还是小心着点吧。”那士卒也跟着接了一句。 但他说归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不慢。 这些海军执掌起大船娴熟,换到这河流水道上也是一点不差。 在外头船坞后方小城易主的同时,一艘艘运输船已滑入了兄山江水道,直奔新罗王都,不,应该说是直奔粮仓所在而去。 提防岸上冷箭的同时,并没有影响这些连缀成行的小船都默契地在船尾点上了一支火把,以防在晦暗夜色中出现船只追尾的情况。 以至于打眼望去,在这河道之上,竟像是有一二百点星火排列成行,正在快速地移动。 像是要在江上形成一条火焰长绳。 …… “那是什么东西?” 沿江哨岗之上的守夜人就是看到的这样的画面。 夜间行船的情况极为少见,更何况是这样的动静! 若是真有什么特殊的运载安排,早就应该朝着兄山江沿岸的哨兵通告,以防出现误伤,而不是在此刻突然到来,让人只觉闹鬼一般的惊骇。 其中一个士卒当即跳下了哨岗小楼,朝着江边挥动火把,可明明那船队起码有三千人,却没有一个对他给出任何的回应。 反而是他凭借着那一点闪过的火光惊觉,那些船上的人穿着的,并不是他们的盔甲。 所以那很可能不是他们的自己人! 在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后,他当即魂不守舍地朝着距离他最近的驻兵之地冲去。 可当此地的驻兵想要做出应对的时候,却发现 了一个惨烈的事实。 今夜江上无风,而那些航船又已经快速过境,在其全速行驶的情况下,新罗出产的马是跑不过它们的。 或许唯独能够让他们有机会做出阻拦的,就是判断出这些航船的方向,直接抄近路! 驻扎在此地的将领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最为艰难的抉择。 但不管怎么说,先将情况想得最坏总是没错的。 “来两个人,和我一起到王都报信!” 这种意外已经不是他们能够解决的了,反正无论如何都要告知于大王,那还不如省略掉其他步骤。 这样的一幕不断地出现在沿江的各个哨岗。 孙仁师朝着后方望去,发出了一声嗤笑,“参军信不信,这些人绝没这个本事及时在水上拦截索道阻止船只通行。” 卓云回问:“为何做出这种判断?” 孙仁师答道:“因为他们连奋力拦截下一条小船的行动都没有。要么就是缺了胆子,要么就是缺了判断。” 总之,无论是因为哪一种,这对于他们的返航都是一个莫大的好处。 这条水道之中的江中小岛不少,好在对于老练的水手而言,月光之中的水色深浅也足以让他们判断出航路。 阿史那卓云还在感慨着术业有专攻,就见孙仁师忽然朝着前方站起。“你快看前面,是不是快到了?” 船只先前经由过一次转向后,就行入了一片盆地之中,而后是一片稍显开阔的平原。 而再往前去就又是山了。 其中即将在左手边见到的第一处山头,就是与新罗王城紧密结合的南山。 而在他的视线之中,已经隐约能见到夜幕之中的山头影子。 这意味着,他们的目的地已将到了他们的面前。 见卓云也认可了他的判断,孙仁师疾步跳到了船尾,快速地挥动起了船上的火把,做出了个让后方运输船减速的信号。 但也几乎就是在他做出这等举动的时候,沿岸发出了一声异常凄厉嘹亮的警报之声。 孙仁师目光一凝。 这大概率不是他们先前触动的警戒将消息传到了此地,而是这临近王都之地,哪怕是到了夜间,戍防也要比其他地方更为严格,他们又不是在黑灯瞎火之下行船,也就自然会有人在发觉了水上异常后,直接做出了召集人手的回应。 但那又如何呢? 面对着这等匆匆展开的反击,孙仁师一面身形紧绷蓄势待发,一面也毫不掩饰自己继续进取谋夺粮仓的决心。 临近他所在位置的航船都听到了一句清晰的命令—— 原本隶属于艨艟的士卒,都在换船之时带上了弓箭,现在,立刻行船拦截在北川之上,以最快的速度烧掉河上桥梁。 其余众人,佩刀。 “随我夺取粮仓!” ------ 距离那头不远的地方,金法敏就在王城 之中睡着。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刘仁轨这个讨债之人到来,又告知了百济那头的局势再次有悖于他的预期,他睡得很是不安稳。 而在他这辗转反侧却又并未直接醒来的梦境里,他居然再次看到了殿前的一幕。 但这一次有点奇怪,举起那把刀的不是刘仁轨,也不是与他同行的突厥女将,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将军。 他看不清对方的面貌,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年龄应该不大。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梦境之中安全,当对方说出那句“下来一观”的话时,金法敏居然像是着了魔一般,直接朝着下头走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靠近的那一刻,那把长刀竟精准无误地朝着他的脑袋上砍了过来。 梦境是他的,他的身体却像是个木头一般直接僵硬在原地,没有办法移动半步,只能眼看着那刀锋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成为第二个鬼室福信。 “啊!”金法敏发出了一声惊呼,满头冷汗地坐了起来。 然而还没等他平缓过来心绪,他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警报声,在迅疾的传播中响彻了整座王城。 同时还有匆匆行到他寝宫之外的脚步声。 以及一句紧随而来的焦急奏报,“大王,不好了,敌袭!!” 有敌人来袭了! 早将王都防卫交给大将军的金法敏,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听到这样的一句。 他当先想到的便是,国中的反对势力是不是联合了宫中的哪一方内应,一路突进到了王宫周遭,意图发起政变。 可在他匆匆披上衣服,被下属拱卫着登上王城高处,见到的却是北川之上小舟往来,三道木桥全在燃烧着熊熊大火。 在这场面中谁都可以判断得出,王都显然不是他们进攻的目标,反而是北面的一处喊杀争斗之声,好像在间隔如此之远的情况下,也能传入到他的耳中。 金法敏的脸色顿时一白。 王都周遭有哪些东西他清楚的很,而那交战的中心—— 正是粮仓所在! 他一把拽过了身边的侍从,厉声问道:“大唐使者何在?”! 第 113 章 113(一更) 不怪金法敏在意识到这出变故的指向目标乃是粮仓之时,发出了这样的一句质问。 他白日里才在金庾信的建议之下,对刘仁轨给出了一个愿意奉上粮食的许诺,只是需要让他朝着新罗各州征调,给他一点时间,晚上粮仓就遇到了这样的一出袭击。 换了是谁,都会产生一个联想—— 这是不是唐军不满足于他意图拖延时间的举动,决定自己来取了? 可……可是没道理啊。 他们是如何能做到有一支兵马直接杀到王城之下,甚至来得如此之快的! 总不能真是那需要粮草供给的水师真从百济港口径直行船到了此地,就是和刘仁轨前后脚抵达的吧? 梦中惊醒,让金法敏的头脑还有些混沌。 偏偏在此时,还有一个他才听过不久的声音中气十足地说道:“老夫正在此地,不知新罗大王有何见教!” 金法敏循声看去,就看到刘仁轨正带着同行的十余扈从缓步登楼而来。 自他脸上的神情和匆匆披上的衣服并不难看出,他好像也是被临时喊起来的。 但比起金法敏此刻的样子,刘仁轨无疑要显得体面很多。 他挎着一把长剑在身侧,与此同时,在随行扈从的手上拎着一具皮甲,仿佛此地的动乱一旦失控,他随时都可以转而参与到作战之中。 金法敏也很难不在这一照面之间想到,在和刘仁轨会面之后,他的下属曾经来给他汇报过,这位“老将”所骑乘的乃是一匹当世神驹。 再配合上他当下的打扮,让人愈发难以分清,他到底是个文官还是个武将。 从刘仁轨沉稳异常的表现中,金法敏也难以看出,他到底是不是这一出的始作俑者,以至于他竟没能留意到,在刘仁轨后方跟着的人手中,其实还少了个最为关键的人。 也正是那个少了的人,将可以发起进攻的消息带到了孙仁师的面前。 金法敏是个惯来会审时度势之人,当即回道:“我只是在担心外头的动乱影响到了大唐使者的安危,所以有此一问。” 可面对这句关切,刘仁轨的脸上没什么承他好意的神情,又或者只是因为夜色才显得不太分明。“您还是先将麻烦给解决吧,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金法敏脸色一僵,只能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朝着远处看去。 王都的守卫军已在金庾信的带领下朝着这些贼寇发起了进攻,可偏偏就是因为敌方先拿到了足够的船只封锁了河道,让金庾信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在仓促之间也难以扭转战局。 河上与岸上的弓箭往来中,也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一方更有准头! 一见这样的战况,金法敏的牙都要咬碎了。 能有这等素质的士卒来头不可能小,在周遭也就只有这几家。 当他亲眼看到其中一艘小船灵活地自燃烧的桥梁之下穿行,借着火势的遮掩一箭命中了王都一名将领的那一刻,这份猜疑已 经达到了顶峰。 而几乎是在同时,他听到远处粮仓的动静已经越来越小,直到几不可闻。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这意味着…… 意味着粮仓已经易主! “该死!”金法敏一拳砸在了面前的扶栏之上。 他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后悔,为何非要将最大的那个粮仓建立在北川和兄山江合围的这一片,而非如同金城的另外一个粮仓一般,就修建在王宫之下。 更麻烦的是,在对岸的那一个粮仓为了便于接送其他地方送来的粮食,储备了比王城中更多的粮食。 那个数额的粮食若是没了,和一刀割了心头肉根本没有区别。 但他又不免有一瞬在想,他是不是该当庆幸,这些抢掠粮仓的来客要的只是粮食,而不是一鼓作气地杀入王宫之中来要他的命! 不过说不定,河对岸的那些“悍匪”还觉得杀他不划算呢。 孙仁师一边听着北川之上的开战,一边已直奔粮仓而去。 戍守于此地的兵将人数其实不少,奈何遇上直扑此地的水师精兵,几乎毫无反抗余地。 阿史那卓云也终于知道了,孙仁师为何要选择艨艟和海鹘之上作战的水师参与到这夺粮之战中。 这两类船只本就比楼船更容易出现和敌船碰撞,进而短兵相接的情况,也就意味着—— 凫水、行船和箭术只是他们的其中几个长处而已,他们的格斗能力也毫不逊色。 粮仓内外的守军像是被淹没进了唐军的人潮之中,很快消失了声音。 粮仓的数个大门都被快速撞开。 而后便是军中的簿曹文官先被士卒们护送了进去,将其中的账册和实际库存快速做个校对。 孙仁师还没在外头站多久,就看到一名下属匆匆来报:“粮仓中合计二十二万石的存粮,比起原定的十万精粮稍多了些。” “多了?”孙仁师偏过头来狐疑看去。 但很显然他质疑的根本就不是新罗为何还能有这个数额的存粮。 而是—— 他一把自下属的怀中夺过了那账簿,“什么多了?” 在他顺手将账簿翻了两页,见刊载的数额确实略超过二十万石后,一把将其给撕碎在了当场。 还随即朗声答道:“那新罗王自己都说了,需要从其他各地调度粮草过来,才能供给唐军所用,说明这粮仓之中的存粮应该是不够二十万石的。那我们全部取完,也没到他许诺提供唐军的数额才对。” 他又低声嘀咕了一句:“再说了,就按金法敏早年间来长安的行事作风,这小子也未必乐意将被我们打劫的事情说出去。” 他这话一出,其余兵卒哪还有什么顾虑,直接朝着粮仓有秩序地扑了过去。 “对了,”他又高呼一声,“把粮仓附近的船坞也给抢了,尽快让船下水。” 这些被他们抢来的运输船,承载的负重只有六百石,以他们这趟带来的一二百艘船,居然还装不下 。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还给对方留余粮,那多令人心痛。 要搬,就给他统统搬走! 眼见孙仁师面不改色地一条条下令,阿史那卓云终于忍不住发问:“介意我问个问题吗?” “你说。” “孙将军早年间真的不是……出身吗?” 卓云本想说匪寇二字,又想起来,孙仁师的年龄不如李唐建国时间大,应该几乎没经历过隋唐交接的动乱,而他这南衙十二卫的身份,也显然是靠了正儿八经的家族门荫。 更何况,孙将军此人对形象的注意,也显然不是土匪当有的。 但饶是她将那两个字吞咽了回去,孙仁师还是听出了她的画外音。 他笑道:“那倒没有这么夸张,至多就是,早年间长安斗鸡走狗的膏粱子弟里,论权势我未必排得上号,但若论起会玩来我得在第一列。” 孙仁师骄傲地吹了声口哨,又忽然朝着远处喝道:“动作都快一点,最多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 喊完了这一句,他才转头接着说道:“可惜嚣张到二十来岁,就被丢去南衙十二卫中训练了,你也是知道我们这一支的,这个孙字是拔拔氏汉化而来,我祖父最烦有人说我胡人脾性,成天让我端着个形象。” “还得是大都督有意思,能让我发挥一下真本事。之前我还觉得她年龄小,不像是来战场上干实事的,倒是我有眼无珠了。”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疾步朝着粮仓的方向走了过去,“我说你们,平日里我也没少着谁的饭吧!这次拿的还是我们水师的军粮,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扛不起粮袋吗?” 他这样子,真像是要去自己给士卒做个参考一般。 但在一番斟酌之下,他又变更了方向,将此地的调配交给了卓云后,自己直奔北川那头而去。 粮仓的存粮超出了他的想象,那要拖延住的时间就更多了。 他得再给那些新罗守军以一个教训! 反正他离开这片,也并不影响此地的士卒动作愈发加快。 以五六人为一组的队伍快速地将粮仓中的粮袋装到推车之上,一批批地朝着靠岸的船只上推去,推车不够的就自己来扛。 也不知道到底是将军亲自去前线拦人,还是那“水师军粮”四个字,彻底激发起这些士卒搬运的动力。 卓云看着面前的画面,既觉热血在心头沸腾,又忽然有点期待,若是由她来领兵的话,麾下有着自己人,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 以她如今这个大都督府录事参军的位置,因能涉足兵事,也就理所当然地能组建一支队伍。 或许最开始的时候人数还不多,就连她得到敕封的时候,诏书中都没忘记提及她的父亲,但越是亲身体会战场风云,她也就越是庆幸于自己跟对了人,也起码在如今有了一个起步的机会。 “将一部分空船开到那头的水上,再倒点油上去。”她突然朝着其中几个负责把守之人吩咐道。 因孙仁师已经将此地的指挥暂时交给了她,她又代表着熊津大都督对于这出行动的态度,这几人当即行动了起来。 在粮仓之中的所有粮食,连带着又增加进队伍的一百多艘船只尽数归队的时候,卓云毫不犹豫地以火把点着了空空的船坞。 “走!” 船坞起火的信号足以让孙仁师看到,用最快的速度撤离此地。 比起再让人前去禀告,这样要快得多。 她也已先跳上了其中一条船。 六百石的负载还不至于让船只的行进变得艰难,但比起来时确实要笨重得多。 绝大多数的士卒也都需要将劲用在协助船只前行上。 好在,他们的追兵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当他们没能尽快越过北川,对这伙抢劫粮仓的人做出了拦阻的时候,他们从本质上来说就已经输了。 而当北川上的航船穿过了那些在水面上排成一线的船只“障碍物”时,一支支火箭扎在了那些被倒了油的船身之上,顷刻间就在这支大型劫掠队伍的后面留下了一道燃烧的火墙。 江水在这一带原本就流速不快,以至于在船身的随水流动中,这些被作为阻挡的船只漂动得越发不规则。 金庾信刚刚驾船来追,就险些撞上了其中一艘。 这片刻的拦阻已足够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船只消失在了那道火焰的屏障之后,又因为离开乃是顺流而下,速度比之来时有快无慢。而在那些船只的后头,借着火把的映照,还能看到一张张蓄势待发的弓箭。 仿佛只要他意图追击上去,就会给他以致命一击。 他不甘心啊! 这明明是王都之下,就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居然遭到了这样的一场夜半突变。 但还没等他下达追击的号令,他就忽然听到在后头传来了令官的声音:“大将军!大王让您即刻收兵。” 金庾信脸色一沉。 若是收兵,那就真的没有挽回余地了! 可既然命令是大王发出的,他也只能照办。 在朝着王城方向走去的时候,他一路阴沉着脸色,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想象到,在明日的金城街巷之中,对于粮仓被人抢劫一事,到底会有多少闲言碎语。 但他也在同时意识到了,当对方以这种从容的方式撤离的时候,他们就算还有继续追击下去的兵力,也只能将事情停在这一步了。 不能打了…… 像是他这样亲自和人交战的将领,显然要比金法敏清楚他们的敌人到底是谁。 尤其是当对方发号施令的声音也能传到他耳中的时候,更是让他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那是大唐的精锐水师! 当他们以三千多人奇袭王都,对着粮仓动手的时候,金庾信完全可以推断出,这一趟前来的水师不会小于七千之数。 而这个数字出现的同时,也意味着,还有一批他们新罗人根本不想 看到的强大海军,已经抵达了近在咫尺的地方。 所以无论是出于对大唐本身的畏惧,还是不敢和这样规模的大唐海军作战,都让他不能再打下去。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他现在能做的还有什么? 大概就是尽快清点出今夜新罗遭逢的损失,然后汇报到金法敏的面前。 金庾信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苦笑。 对方的那名将领,甚至敢忽然加入战场,在混战中冒头意图刺杀于他。虽然未曾得手,却已经让他心中胆寒,不敢擅动。 若是大唐将领人人都是这等浑不要命的做派,他到底是出于什么误解,才敢说出他们能对大唐使者采取拖延政策这样的话呢? 可即便因为唐军的到来认清了现实,在听到接连汇报上来的一系列损失后,金庾信和金法敏相顾而望,还是无可避免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苦闷。 二十二万石的粮,就在一夕之间尽数不见。 那是二十二万石,不是两万石! 就算在王宫和另一处大粮仓处合计还有十多万石的粮食,他们的库存也愣是少了三分之二。 连带着消失的运输船也足足有三百多艘,同样有着不菲的价值。 一想到这些船已被开到外海,在其上的军粮被装载到海船上后便会被放弃,可能未必能被找回来,金法敏就只觉眼前一黑。 不,不止,他还有别的损失。 今夜战事之中光是王都附近的伤亡就有一二千人之多,这还是在他暗示之下不要搏命进攻的结果。 这些……可都是完全效忠于他金法敏的部从啊! 随后到来的还有兄山江入海口船坞的奏报,此地的驻防士卒伤亡同样不小,而唐军的小船到底是从何处劫掠得来,也已有了解释。 船坞修补也是一笔开支。 哪怕在一日后他忽然听闻,在太和江口的船坞处,忽然被送回了一批运输船,也并没让金法敏感到任何一点劫后余生的高兴。 在这些船坞守军的话中他听到,那些归还船只的士卒登上了其中几艘被他们保留下来的小船,朝着海外行去,随后登上了距离岸边不远处的一艘艘海上巨兽。 他们也不知道在那些船上到底还有多少人手,只知道这些船像是梦魇一般忽然到来,又最终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而在这一日之中,王都的百姓对于粮仓被劫也已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 更麻烦的是,当战事只波及到粮仓而非是王城之中和周遭百姓的时候,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更应该做的是骂新罗国君无能,而不是骂那夺粮的唐军。 何况,谁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唐军呢? 金法敏刚刚答应了要为唐军准备二十万石的粗粮,若是他不打算违约的话,唐军是没有出手抢夺必要的。 “大王。” 金法敏强撑着面上的困倦和怒火,朝着来人看去,疲惫地开口,“又发生了何事?” “大唐使者求见。” “他还有完没完了?”金法敏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要不是他不敢和大唐翻脸,在夜间和唐军水师开战的时候,他就该当把刘仁轨斩了祭旗。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可那人也不该蹬鼻子上脸到这个地步,在这个时候又找到他面前来。 一想到刘仁轨很有可能会来上一句“这个取粮的许可,难道不是你自己给的吗”,作为对他的回应,金法敏就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憋着一团火气,在下一刻就要以吐血的方式喷出。 反倒是金庾信已先一步从昨夜的打击之中缓过了神来,从旁提醒道:“先听听看他要说些什么吧。” 金法敏深吸了一口气,“让他进来。” 这一次登堂的刘仁轨不仅没有带刀,也没有带剑,可在他朝着金法敏拱手作礼后,他却说出了一句更为夹枪带棍的话,“昨夜新罗粮仓遭灾,作为大唐来使,我有一话想问——” “新罗王应该不会趁着刚过秋收,强行提高百姓的赋税以填补亏空吧?” 金法敏故作镇定,“使者何出此言!” 刘仁轨面色庄严,凛然生威,“此举有前朝覆灭为证,我大唐不做此事,也希望友邦莫行此道。若是因大唐征发军粮之事,让大王不得不有此一举,那就更为不妥了。所以我方愿意将这笔军粮支出改为三万石,只需在两个月内由专人运到前线即可。” 金法敏:“……” 他的面色变幻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嘴里憋出了一句话,“这是自然,也多谢上国体恤了。” 但在这句话说出的同时,金法敏的心中却早已骂骂咧咧了。 刘仁轨他是真敢说啊! 什么叫做新罗粮仓遭灾,他们愿意将新罗上贡的粮食改成三万石? 那分明是在他们已经进行了一次打劫后还不知足,要再进行一番抢夺。 可这句话,又何尝不是一句威胁! 金法敏这个刚刚上台的新罗国王,是因为兵权在手,又有大唐的助力,这才能够坐稳这个位置。 因他不是圣骨,所以他不能失去民心。 因还有倭国和高丽在侧,他不能失去大唐的支持。 这就意味着,正如刘仁轨所给出的说法一般,他不能将这笔粮草的损失直接扣在唐军的头上。或许民间可以有这样的猜测,但起码在明面上他不能这样说。 他也不能因为这笔粮草的损失,贸然从秋收后的民众手中掠夺。那么相比之下,迎战高丽的唐军愿意减免军粮,和他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他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将这件事情定性为海寇劫掠! 这二十二万石军粮,就算是他白白给唐军的支援了。 …… 当送走了刘仁轨后,金法敏颓然地靠在王座上,目光有一瞬放空。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金庾信才听到金法敏说道:“你说,我和大唐玩什么心机呢?” 他不想给,但唐军可以直接来拿。 他想要百济的土地,唐军也可以不许他插手,在他撤兵之后自己平定百济的动乱。 金庾信也同样有些后悔,开口答道:“我此前不该给大王提出这个建议的。” 这意味着,就算金法敏不愿意吞下这口窝囊气,非要将唐军举动公之于众,唐军也早已有了个新罗官方给出的借口。 金法敏摆了摆手,“罢了,这不关你的事。” 这个决定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做出的。 在已经有了物质损失的情况下,他不能再和国中的头号权臣关系弄僵。 “只是要劳烦大将军做一件事了。” 金法敏像是经过了长久的权衡,最终还是给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半个月后,你就带着一万兵马以及五万石军粮北上协助大唐作战吧。” 在险些直面唐军压境的危机之后,他必须做出点什么来弥补这份关系! 再怎么想要渔翁得利,也得先活着才好!! 第 114 章 114(二更) 金法敏的这个决定一出,不能不令人为之愕然。 他这是要在已经损失了一大笔粮草的情况下,再度损失一笔五万石的军粮,甚至要派遣出一批出征的士卒。 对于刚经历过一番打劫的新罗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哪怕明知道金法敏的这个决定确实有其必要,金庾信依然不可避免地在这一刻,只觉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大王……” “你不必劝我了,眼下我们确实还没有自傲的本事。” 昨夜,或者也可以说是今天凌晨的这一场交手,就已经给他上了一课了。 唐军能称霸中原,果然有其道理。 金法敏以手扶额沉思良久,忽然又从手边的一叠文书之中,将那张原本修改后用作先王祭文的稿纸给找了出来。 他的目光在一度被写毁的太宗二字上掠过,当即伸手将其撕毁在了当场。 终有一日,他要将这个庙号加诸他父亲的头上,但—— 绝不是现在。 “我们还没这个资格和大唐叫板,之前贸然撤兵,希望大唐能看在我们做出的贡献上多给一点好处,已经是个错误决定了。就当之前的损失,是为了弥补我们的过错吧。” 没能审时度势,遭到对方的雷霆一击,也算是他该吃的教训。 金法敏话锋一转:“不过我们也不是真要完全吃亏。” 金庾信朝着他们这位上位不久的新罗王看去,并不难看见他脸上的踌躇满志。这意味着他不是真的要彻底对大唐退让,而只是要效仿中原古话之中的卧薪尝胆! 若是如此的话,他就放心多了。 他连忙问道:“不知大王打算如何?” 金法敏答道:“其一,在替我礼送那位刘长史离开的时候告知对方,新罗愿意让出北汉山城作为唐军攻伐高丽的前线,但希望他们的指挥能给我方以协战立功的机会。” 自百济遭到大唐的进攻灭国后,因反叛势力都在百济南部,最北部与高丽毗邻的一带几l乎都在新罗的掌控之中。 甚至还因高丽分兵北部备战大唐,让新罗将分界线往北推进了一些。 比如说,汉江之北的北汉山城,就落入了新罗的手中。 这意味着,高丽和新罗之间的界限已经被推进到了汉江一带,甚至还是新罗稍占上风。 就像那北汉山城,已经在汉江之北。 高丽当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于是就在今年的五月里,高丽派遣了一位将军,率领高丽兵和靺鞨部的兵卒一并攻伐北汉山城。 彼时的新罗其实就有撤兵示弱的意图了,所以对于高丽的这出进攻没报以太大的防卫希望。 而高丽还抢在前头截断了汉江,断掉了新罗的粮道,更是让北汉山城直接陷入了危机之中。 谁知道,老天似乎是在帮着新罗这边,就在北汉山城即将被攻破的时候,高丽军中忽然有 流星坠落,又正逢雷雨天气,以至于高丽人在惊惧之下匆匆撤兵,让这座北汉山城到如今还在新罗的手中。 所以将其作为对唐军示好的筹码,并不会让金法敏觉得心疼。 金庾信也听得出来,大王的话其实在后半句上。 他要借此换来新罗立功! 两人都很清楚,大唐很难将这等边地牢牢地把控在自己的手中,就算如今派遣出了一位公主作为熊津大都督,也不会改变他们的这个判断。 新罗若能在其中立下足够分量的战功,而不是只作为被征发的“打手”,便能名正言顺地获得土地补偿。 这才是新罗之后继续吞并半岛之地的凭证! 见金庾信的脸上露出了几l分若有所思,金法敏问道:现在大将军应该知道,我为何要让你带上人马和军粮了吧。⒘” 这五万石军粮看起来是新罗向大唐请罪之后,在刘仁轨给出优待的三万石军粮基础上又多加了一些,可实际上,更应该说是他们发兵本身要用的。 也是他们自己人的行军保障。 金庾信当即点了点头,“大王想做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金法敏叹了口气,答道:“帮我弄清楚,这位担任熊津大都督的安定公主到底是什么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既然他要收起之前的傲慢自大,那就确实不能对任何一个人小觑,尤其是这个仿佛空降的安定公主。 刘仁轨既是安定公主的老师,教导出来的学生横竖也不可能是个善茬。 那刘仁轨在昨夜如此情况之下,居然还能跟自己同登高楼,观望下方的战况,一点不担心自己的脑袋和身体分家,显然不是光用艺高人胆大五个字就能形容的。 再加上那出水军突袭抢粮的命令…… 金法敏和苏定方打过交道,觉得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苏定方下达的命令。 水师也不可能贸然行动,只有可能出自上级指挥。 这个上级是什么人,已经不必多说了! 所以他必须尽快摸清楚这位安定公主的底细,更要弄明白,她到底打算在此地待上多久。 “这件事交给别人去办我不放心。”金法敏认真地朝着金庾信嘱托道:“我只相信你的眼力。” 方才还因北川交战而沮丧的金庾信顿时振作起了精神。 在将刘仁轨送出金城的时候,他便一改颓丧之气,将这句“发兵万人,携粮五万石相助”“赠送北汉山城作为前线据点”的话说得无比诚恳,仿佛真是因为感激于大唐将原本需要提供的二十万石军粮改成三万石,方才有了这样的决定。 可刘仁轨虽是面不改色地接下了这两份好意,领着后头的侍从一并离开了金城,却在登上了孙仁师的海船之时,脸色稍稍沉下了几l分。 这个金庾信和金法敏啊…… 孙仁师没察觉到异样,开口显摆道:“那二十二万石军粮,除了 其中一袋不小心在装载的时候落入了海中,其他的都已原封不动地分装在了海船之上,就等着您过来,我等即刻起航返程,将其带到公主的面前。” “您不必担心船上的负载增多,会让航船出事。绝大部分粮食都装在楼船上,这三层的楼船都是精工打造的,负载能力毋庸置疑。最多就是我们回程的速度会比来时稍微慢一点。但要我说这有好处啊!” 孙仁师调侃道:“若是您走陆路的话,可难保金法敏那厮不会想要反悔,半道上将您给截杀了出气,走海路就没这个担心了。” 新罗的造船技术要想追上大唐,那得再进修个一百年! 孙仁师说到这里的时候,仿佛才意识到刘仁轨的表情有些怪异,“您这是怎么了?新罗还没吃够教训?” “不,我只是在想金法敏和金庾信的表现。”刘仁轨低声答道,“我也不觉得他会做出中道截杀的事情,反而觉得,此人还有点本事。” 新罗早前的两任女王,和金法敏的父亲金春秋,都是合格的守成之主,唯独金法敏不太一样。 他这种脾气的人,若不能及时收敛,露出耀武扬威姿态,就会如同今日一般给新罗惹来大麻烦。 可若是他能在一夕之间醒悟蛰伏,那就是个需要戒备的敌人了。 他的目标可要比一般的新罗君王远大得多。 但他还没将这个猜测说出来,就听孙仁师说道:“有本事又如何?能比得过大都督有本事吗?起码这一次,大都督敢直接出兵新罗,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不错,他确实是有自省成长的机会,可大都督却比他的年纪更小!” “当然了,”孙仁师扬眉一笑,“我这人若真有这等与国往来的评判本事,也不会只是个右威卫将军了,你就当这话是我胡说的也无妨。” “不,这还真不能算是胡说。”刘仁轨朝着他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目光。 他不由在孙将军的这番话中,想到了自己那学生在这几l年间的成长,再对比过了三十岁的金法敏,便忽然觉得,这位新罗国君能否成长为大唐的心腹之患还未可知,反而大有可能要成为公主的磨刀石。 何况,他既然已从金法敏的反应中看出了点端倪,又何必担心公主会对新罗疏于防备。 她是势必要成为大唐栋梁的! 再说了,若要比趁手好用,水师有孙仁师,陆军有黑齿常之这些百济降卒,有正在努力从一个护卫往将军发展的卓云,也有战事经历不少的刘仁愿,哪怕金庾信真是新罗名将,也只不过是听凭公主吩咐的一路人马而已。何必担心他掀起什么风浪呢? 他以越发笃定的口吻说道:“你说得确实不错!” “那现在可以开船了?”孙仁师问道。 刘仁轨答道:“开船吧。” 开船,早日回到百济境内,以图备战! 但大概刘仁轨并不需要把这句话给说出来。 对这些刚刚经历了一场劫掠之战的士卒来说,在几l乎没出现伤 亡的情况下,就能够运载着满船的粮食回程,等同于是在他们的作战履历上,增添了格外光辉的一笔。 一想到沿途之间还要消耗粮食,他们便巴不得能早日回到岸上,手上的动作比平日里还要快得多。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14 章 114(二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就是……在这船行飞快之间,孙仁师忽然看到卓云往其中一个方向指了指,意识到在那里摆放着的是他抢来的贡品。 他连忙一拍脑袋,朝着刘仁轨问道:“刘长史,还有一件事需要告知于您。若是我不止劫了新罗的粮草,还把周边一座岛屿向其朝贡的礼物给抢走了,该怎么办?” 虽说二十万石的粮食都抢了,也不差抢这么一点东西了,但怎么说新罗现在都还算是大唐的盟友,他要是干得太过分了,还是有点问题。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刘仁轨回他:“这不是好事吗?” 孙仁师:“啊?” 刘仁轨从容答道:“这证明,金法敏确实可以将这件事的责任甩给海盗了。” 他有一个有证据的台阶下了。当然,在金法敏确定将此事扣锅给海盗之前,会不会因此而更觉心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一路唐军水师反正是已按照计划向南而行,绕过了半岛的南端,回到了百济的沿岸。 当船终于在泗沘城附近的港口着陆之时,距离他们出发,正好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 刘仁愿接到了海边哨岗的报信提醒,早已等在了此地。 他一边令人协助从船上卸下一部分军粮,一边朝着阔别半月的同伴说道:“你们回来的可真是时候,大都督刚好结束了雨述郡的军粮收缴,在前日折返的泗沘城。” “那我们离开这几l日没出什么问题吧?” 听刘仁轨发问,刘仁愿连忙答道:“能有什么问题?” 要真出事了,他可没这么好的心情来迎接。 “百济叛军之中,无非是寻常兵卒和僧侣。其中前者有黑齿常之压制着就不容易生乱,还被大都督以那等方式规劝秩序,都快成半个府兵了。” “至于后者嘛……百济境内的种种都是百废待兴,所以这些僧侣不仅享受不到特殊的待遇,反而要投身到造路修桥的行动之中,也没这个精力折腾事情。” 一旁的孙仁师想了想关中的僧人表现,奇道:“那他们就没人直接闹起来?” 刘仁愿回道:“闹,肯定是有人想闹的,然后大都督就说,昔年我大唐高僧玄奘前往印度求取真经,历时十余年,其间未曾有得享富贵的机会,在他回到长安后,更是辗转于翻译经文、传播教义、引人向善等事务中,未曾有一日闲暇,在随同天子巡幸洛阳的时候,还将他的弟子们派遣到大都督的手下,在洛阳宫城前修造了一座大桥。” “以她看来,这才是佛教正宗弟子的表现。他们若想前往中土进学佛经要义,想入驻大慈恩寺,那就得按照玄奘弟子所经历过的磨难考验一个个来。” 孙仁师:“……光是靠着这个还不足以说服人吧?”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有那种舍身觉悟的。 “当然不够,当场就有人恳求大都督,既然大唐已经平稳地将泗沘城给接掌了过去,能否就让他们在城中佛寺继续进修,也算符合大都督话中所讲。” 刘仁愿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捂住了半边脸。 孙仁师怎么看都觉得,这位左骁卫将军这会儿L不是在觉得牙酸,而分明是在憋笑,赶紧推了推他:“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刘仁愿道:“公主说,乱世与治世若要一概而论的话,可见他们的本事学得不太对。那可不得了了,大约是佛教从印度传到中原,又从中原传到百济的过程里滋生邪.教了,于是直接让人把他押解下去,强行还俗、征兵、爬山训练了。” 刘仁愿想到当时公主的那个表现,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好一个邪.教啊,她说,百济的佛教大多是自南朝梁武帝时期传入的,可那个梁武帝先是放纵寺庙大肆蔓延,后将自己舍身佛教,让大臣将他赎回,以至于劳民伤财、天怒人怨,最后在侯景之乱中被饿死,可见这些经义传入百济,必定是有糟粕之处的。” 然后她就拉着那道琛和尚,把这些僧侣也给考核了一遍。 这个考核比较简单,还想抗议的统统打为邪.教就完事了。 孙仁师扶额长叹:“这方法真是简单粗暴。” “但也管用啊!”刘仁愿接道,“大都督也不是非要将他们所有人都一杆子打死,甚至对之前帮忙超度过百姓的两名僧人,还有那道琛和尚都礼遇有加。她还专门提到,玄奘法师如今年事已高,身体又并不太好,其实需要多招收一批人手在旁协助翻译经文,到时候还能从百济佛教子弟中多选几l个过去。” “她说这叫——” 刘仁愿努力回想,又恍然开口,“叫进修名额。” 这出操作真是让刘仁轨想到当年的洛水之前。 是安定公主干得出来的事情。 总之此地的人是都安分了,而李清月也有了足够的时间继续搭建她的地形模型。 当刘仁轨等人抵达的时候,恰好见到安定公主指挥着黑齿常之,将最后一座小城的模型放在位置上。 看着眼前一片起伏的山地水泽,李清月拍了拍手,露出了个异常满意的笑容。 “老师你来看!” 刘仁轨刚一进屋,就被李清月给拉到了地图前头。 听她兴致勃勃地说道:“这样便看得清楚多了。从我们所在的泗沘城抵达高丽首都的距离,只有苏将军行军路程的四分之一还不到,可惜唐军依然不会选择将主力押在这一路。一来是因为此前的百济还没有彻底变成我们的地盘,二来也是因为这虎飞岭以及前头一处处隘口、河流的阻隔,无法以重兵压境。” 北地的河流还能在九月里结冰,南面的这些却非要等到真正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再加上那道特殊的山岭被安排了重兵把守,更不容易突破。 她们这一路就算要打,也没这个机会直捣老巢,看看高丽给平壤都城起名叫做平壤长安城,到底是不是能同那关中的长安一般安定。 只能——步步为营。 刘仁轨问道:“那么公主在这半个月间分析出点什么了?” 李清月伸手一指,话说得果断:“首先,我要这个北汉山城做据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现在是归新罗所属,你们这趟用水师震慑了一番新罗后,要把这座城借来一用应该不难才对。” 拿到了这一处,她后面的行动才好展开。 可还没等她说出随后的计划,她就发觉,刘仁轨居然罕见地展露出了笑容。还是那等……看好戏的笑。 “老师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刘仁轨摆了摆手,“对我来说未必算喜事,对公主来说却一定算。因为那位新罗王在我们离开前,表示正要将这座城送给您指挥。” 李清月愣住了一瞬:“……” 她是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出天降馅饼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但别管金法敏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算盘,既然他愿意递出这个梯子,李清月也一点都不介意借着它爬到更高的地方! 她旋即展颜,由衷地称赞道:“那他还真是个好人啊!” 一个舍己为人的好人!! 第 115 章 115(一更) 李清月说金法敏是个好人,可不只是从战略角度上来说的。 那北汉山城地界上一度完成了对高丽的驱逐,如今属于新罗的地盘,而金法敏就是新罗的大王。 这就意味着,当他将北汉山城让出给唐军指挥,却依然派遣了国中兵力在此地驻扎的时候,是新罗国王将北汉山城临时“赠与”了她一个外人。 在新罗王告知于刘仁轨的消息里,安定公主这位熊津大都督可以暂时将此城权当自己的封地对待,无论是被派遣到此地的新罗兵马还是这座北汉山城中原本的守军百姓,都可当做自己所属来调派。 这就和她和熊津府的关系不同了。 对熊津府,她只有管辖权,其余的种种安排都是因为其处于海外而临时做出的,真正意义上的所属权还在李治的手中。 可这座北汉山城不同!只要新罗不将其收回,这就是李清月的所属地。 新罗王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无害,这才给出了这样的说法,却也恰到好处地成全了她。 哪怕她此刻还未曾驻兵,当金法敏的消息以这等方式抵达她的耳中之时,这北汉山城已变成了她的领地。 而非是那种还被标示着临时属性的状态。 这是和此前任存山相同的六年寿命。在她让卓云从任存山撤兵后,这个临时寿命又离她远去,现在却以另一种方式被弥补了回来。 那她就要好好想想,如何将其彻底变成自己所属了!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孙仁师在旁问道:“公主为何对北汉山城如此重视?” 别看那北汉山城的存在,意味着兵力可以顺利推进到汉江以北,但在北汉山城以北,为高丽所掌控的范围内还有一条同样不好渡过的河流,叫做七重河。 在七重河以及汉江的交界处,有一座城的名字叫做七重城。 光是听这个名字就不难明白,此地若有兵力驻扎,并不那么容易越过。 要孙仁师看来,与其走这条前方不通的路,倒不如换一条战线推进。 何况这一片交战地,也不是公主近来训练将士所用的山地地形。 然而孙仁师没听到公主给出的确切答案,只听她反问道:“那我倒是想问问孙将军,你因为拿到新罗的军粮,就觉得足够高兴了吗?” 孙仁师默然了一瞬,努力让自己那翘着尾巴的得意给收回来了几l分。 几l乎就是在他有这等收敛表现的下一刻,他就听到李清月说道,“从北汉山城推进,正好可以让孙将军和黑齿将军紧密配合一番。” 她抬眸之间毫不掩饰对前线战局的图谋,带着一股令人心惊的战意,“所以,只等苏将军那头动兵,我等便即刻入驻北汉山城!” 她伸手,将一只小船模型,放在了汉江与七重河交汇的—— 入海口之地。 ------ “媚娘似乎在分心?” 李治落下一子在棋盘上的时候 ,朝着对面之人望去,开口说道。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长安比起洛阳更合乎于李唐发迹根源,让他在身体不佳的情况下更能产生依赖,又或者是秋季将过,不再有暑热并湿气发作,让风疾暂时被遏制了下去,在回返长安后,李治觉得自己的头脑都清醒了不少。 想到三门峡水运送粮日益运转娴熟,李治便盘算起了在长安安稳度过明年夏天的办法。 总是往万年宫去也有些不妥,更何况此地一度发作过山洪,也让李治对此地有些心理阴影。 总是前往洛阳也不妥,这总让他有种不能掌握住局面的错觉。 那就只能就近解决了。 算起来,在这长安宫城周遭还真有个地方可去。 不是别处,正是大明宫。 位于龙首原之上的大明宫,占据了龙首山的最高处,足以俯瞰整座长安城,此前一度作为隋朝禁宫的一部分。 自玄武门之变后,李渊退居太上皇的位置,由太宗皇帝在此地为其修建了夏宫。不过,在其于二十多年前病逝后,此地就少有被启用了。 李治却记得此地的好处。既是山高之处,距下方二十丈有余,自然能将夏日溽暑潮热之气都给阻挡在下头。 而那天子位居龙首,更是再好不过的意向。 为此,李治将此事交托给了阎立本,希望他尽快给出一个合适的扩建方案。若是条件允许的话便尽快动工,以求在明年夏日到来之时便能入住。 只可惜,阎立本比起他的兄长阎立德更长于艺术丹青,而非军事和建筑,对能否成功让大明宫达到陛下的要求还有些忐忑。李治看出了他的迟疑,只让他放手去办。 反正再差也不会比现在的住处糟心了。 所以虽是有此挂记之事,李治的情绪还是因病症缓解而平复了不少,也多出了几l分闲暇来留心于旁人的神情。 此前意图阻止阿菟担任那熊津大都督的上官仪姑且不论,李治最容易见到的还是面前的皇后。 他好像真是从原本的眼前时常模糊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也忽然发现,皇后并不只是在为女儿L争取封赏的时候绝不退让,而是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其实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权势是会养人的。 他甚至有点忘记了皇后刚入宫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只听对方在面对他的那句发问后,以从容的口吻答道:“我在想陛下给右武卫大将军下达的那条诏令。” 虽然薛仁贵是征讨铁勒的重要将领,也是这出战事发起后不久就先行立功之人,但他的资历还不足以让他成为铁勒道的行军大总管。 这个官职所属另有其人,正是右武卫大将军郑仁泰。 就在去岁,郑仁泰还出兵在西域杀死了拔野古部的首领,更让他在平定铁勒部的战事中负责坐镇督统,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所以李治直接下令的目标也是他,而不是薛仁贵。 李治问道:“媚娘觉得这条决定有问题吗 ?” 他给郑仁泰下达的指令是,铁勒九姓在战后如有先行投降之人,不必对其作出接纳,直接将其就地格杀。 谁让那西突厥之战持续了七年之久,居然都没让大唐西域的各方胡人意识到唐军强盛,这让他只能采用铁血手腕。 之前苏定方为都曼求情,让思结部在反叛大唐后居然还有重新复起叛乱的机会,可见这些人都是记打不记吃! 那又何必继续按照怀仁的手段来办事。 当他身体不佳的时候,也最是需要边境的稳固,不能再有这等降而复叛的情况。 更何况,固然杀降可能会引来诟病,可就算是弹劾诟病,也只会冲着那些负责作战的将军,而不是他这位天子。 “陛下的决定没有问题。”武媚娘神色不变地答道,“既抚恤怀柔不能起到威慑作用,在必要的时候自然需要杀,否则局势反复,就可能给突厥、吐蕃这些野心勃勃的强敌以复起的机会。只是我在想,陛下是否需要双管齐下办事。” 李治原本有些审视意味的目光一收,来了兴趣,“何为双管齐下?” 武媚娘答道,“叛乱者威服,顺从者怀柔。” 见李治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说道:“陛下身在长安,便自然能想到这长安西市,而在西市之中,并不乏回纥商人。若铁勒部众凡有参战又投降之人都尽数被杀,难保不会让这些回纥商人惊惧于自己的前途。” “西市之中的胡商以万人为数,仰赖于西市生活的长安百姓又有十万人,若一夕之间长安城中胡商人人自危,持刀奋起,要想将其影响消弭下去,几l乎全无可能。” “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如专程告知胡商,大唐只对叛逆者不轻饶,而非对所有回纥人都有剿灭之意。” 李治下意识地以手中棋子有节奏地敲在棋盘边缘。 听闻皇后在洛阳办事之时,就给予过几l位胡商以优待,希望他们能将长安的物资运到洛阳来兜售,以图建设起洛阳的市集。 但长安城里的这一出,到底有没有收买胡商的意思姑且不谈,起码在她说出来的理由里,是让李治听着很心动的。 他若身在洛阳,长安乱了还有话可说。 可他若是身在长安,此地便绝不能发生动乱。 又听武媚娘接着说道:“此外倒是还有一件事可做——” “我看陛下可以正式下令,在吐火罗设置都护府了。” 之前弘化公主前来求援的时候,武媚娘便告知于她,大食或许有意与吐蕃合盟之事,她必定会说服陛下调查,同时尽量切断这出联合,给吐谷浑分摊掉一点压力。 如今调查的使者其实还未回返,但并不妨碍武媚娘赶在这个合适的时机将其提出。 正如她所说,这是李治在去年就有想法的事情,只是陆续有各种闲杂事情干扰,加上东边战线的消息陆续传来,才让他暂时搁置了此事。 自永徽五年到如今,吐火罗、昭武九姓等地动辄遭到大食的入 侵,也没选择直接投降到对面去,而是不断地向大唐求援,结为盟好,相比于异心频起的回纥、突厥,确实应该给与一个更为明确的嘉奖。 何况,只是设立都护府,将其归并入安西大都护府的范畴内,并不需要增派多少兵力,需要的只是一个传递天子旨意的使者而已。 一个吐火罗道置州县使罢了。 李治在应允了此事后甚至调侃道:“那需要趁机将贺兰敏之给接回来吗?” 听到这话,武媚娘犹豫了一下。 这事情她虽然写在了信中,用于提醒阿菟在境外千万当心,仿佛真对贺兰敏之的遭遇很是同情,但她自己是很清楚的,打从贺兰敏之帮李义府传讯的事情摆在她面前后,她就对这个外甥失去了对其优待的想法。 在母亲被阿菟接到洛阳和她团聚后,她也和杨夫人对贺兰敏之的事情达成了共识:若是他对方今局势看不清楚,为了少惹麻烦,还不如留在域外。 他可能也真的没有在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从王方翼带回来的消息里,贺兰敏之在前往印度的路上,对于自己的境遇显然很觉不满。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这趟行程中还摆出一副少爷做派,不肯吃苦,以至于在返程经过大食的过程中,还是好一派死守形象的傲然,这才“遭了毒手”。 在此时将他带回来,可难保不会让他干出点坏事来。 与其如此,还不如…… 武媚娘沉吟了一番,答道:“要将人夺回或许不是使者说上两句就能办到的,倒不如由陛下给敏之一个官职,让他能确保身在异国的安全。若是他和那位王室姑娘真能自此成就一段佳缘,或许在将来还有好处。起码……吐蕃未必敢与大食毫无芥蒂地结盟了。” 李治忍不住笑了出来,“可若按照媚娘所说的去办,岂不是要让贺兰敏之变成我大唐头一位和亲的男子了,这如何……” 等等,这可能还真的可行。 若是李唐有意用公主和亲来拉拢大食,以便暂时解决其他祸患,难保不会有示弱之感。 眼下也确实没有合适的宗室之女。 在先有文成公主和芒松芒赞被噶尔家族架空,后有弘化公主因吐谷浑灭国危机回返求援后,恐怕绝大多数的宗室也不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 反而是这个贺兰敏之,正可以一用! 人,是他们大食王族先要扣下的。而大唐只是出于礼数考虑,愿意成全这段缘分,可不是要向他们服软。 同时成立的都督府和羁縻州也代表着,李唐不会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至多就是在两国交锋之中留下一个缓冲的余地。 李治当即话锋一转,“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对贺兰敏之的官职敕封,我会给高一些的。” 作为头一个承担起“和亲”义务的男子,还是身处在敌国之地,就算是给个破格一点的官职,朝堂之上应该也没人会对此说事,只巴不得自己不要遇到这样的情况。还能给皇后的家人一个交代。 说起来,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贺兰敏之是不是长得还不错? 那大食那边应该不会拒绝这份联姻的。 这份八卦之心,甚至让他暂时忽略掉了皇后进一步影响战局的提议,以及她所提出的这两个建议后头的意义。 他又随即见皇后望向了窗外,似是有些忧心地看向了窗外,“陛下,快到九月的下旬了,你说那北地是不是该当落雪了。” 贺兰敏之终究不是她的孩子,她也没必要对他的遭遇多加担忧。 如今有了陛下的这句封官保护,那就更不必担心了。 反倒是阿菟,在开战在即的情况下,真是让人忧心。 李治听懂了武媚娘这话中潜藏的意思,出声宽慰道:“别担心,还有苏将军呢。” ------ 是啊,北方确实是要下雪了。 在这农历的九月,饶是唐朝所在的时期比之百年前和暖了不少,到了北部之地,还是得遵循天时规律。 行军所用的厚毛毡帐一掀开,就有呼啸的冷风从外面涌进来。 哪怕身着厚实的裘衣,又套有铠甲,也让人不由打了个哆嗦。 倒是在这大帐之中翻阅行军计划的苏老将军对此面不改色。 他将手中的卷宗搁置在旁,朝着正在抖落衣上雪花的契苾何力看去,缓缓发问:“外头的情况如何了?” 契苾何力一抖铠甲,立定在前,扬声回答的声音里藏着遮不住的喜气,“将军,辽河要结冰了!” 他们出兵高丽的机会,也终于到了!! 第 116 章 116(二更) “走,我们出去看看!” 在大唐现存将领之中,苏定方已算是相对稳重的了。即便如此,在他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也难免在言语中有几分振奋。 那是作战时机在前的兴奋。 但这份振奋又在当真看到飞雪漫天景象的时候,像是被忽然浇上了一盆冷水,重新回到了平静。 胡天八月即飞雪,到了九月,真已是凛冬严寒景象。 在毛毡帐篷里还好些,在外头却是冷得出奇。 苏定方作为此路统帅,又可算年事已高,在衣物厚重上的待遇远胜常人,尚且感觉到透骨的寒意从缝隙中钻入,更何况是那些同样参与此战的士卒。 见苏定方朝着其中一位守营士卒看去,契苾何力便顺口说道:“幸好被征调来这一路的大多是河北道的府兵,在耐寒上总是要比其他人强一些的。” 但苏定方并未因此而觉得有多高兴,沉声问道:“那群岭南士卒呢?” 虽然已经做出了趁着河水结冰之时发动攻势的计划,他也将其中的一部分水师按照李清月所希望的那样调拨去了百济,但为图攻伐高丽平壤城沿路不受河流阻滞,在营中依然有相当数量的水师。 不过有些特殊的是,这批水师出自岭南,统辖在沃沮道行军总管庞孝泰的麾下。 河北道府兵确实能够适应北地的严寒,可岭南人呢? 突然被问到这样的一句,契苾何力也不免有些沉默。 他垂下头,老实地答道:“水师之中手脚生出冻疮的人不在少数,已经让军医去看过了。” 而不适应这北方天气的又何止是这些岭南士卒。 苏定方忽然转头朝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就见其中一顶制式不简单的军帐处钻出来了个鼓鼓囊囊的身影。 那是…… 苏定方高呼一声:“任相!” 那人影听到这个声音当即回头,朝着苏定方抬手示意。只是大概因为他真的很怕冷,就连整张脸上的五官也差点瞧不见到底在何处。 直到他从被扫了雪的路面上走过来,到了苏定方的面前,才慢吞吞地将绕在脸上的挡风布往下挪了挪,露出了一张被冻得有点发白的脸。 不过,若是苏定方没有看错的话,这张脸并不仅仅是因为冷才变成这样的,还有点体虚。 苏定方当即调侃道:“你早年间也不这样啊。” 往前推个四年,苏定方做那伊丽道行军总管征讨西突厥的时候,被他称为任相的任雅相还是燕然都护,刚好就是苏定方的副将。 按说他也是个军旅出身的人,体格上总是要比寻常人健硕一些的。 哪知道今日看起来是这么个表现。 任雅相叹了口气,“您就当是我入朝这几年懈怠了吧。” 他自从在几年前入朝被敕封为兵部尚书之后,又因朝堂局势更迭、长孙无忌下台,被陛下授予了同中书门下三品,位列宰相之中。 虽说大唐的宰相不止一位,也大多不在相位上坐多久,但这并不妨碍任雅相得此高升机会后,人情往来就比之前多了不少。 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当然,要他自己说的话,这可能也跟他过了当打之年有关。 以至于他何止是不太耐受严寒,甚至时常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心悸。 “说起来,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发兵?”任雅相说到这两个字,语气里带了三分埋怨,“你也是知道的,除了你这位行军大总管,我好歹还算个浿江道大总管吧,帮你按着这个出兵时间也不容易。” 要不是任雅相曾经做过苏定方的副将,恐怕都要觉得他是消极作战。 那是看在苏定方的能力上,才帮着他将发兵的时间一拖再拖。 但就算他还能被称一句任相,到底也是陛下安排在这一路中的督军之人,继续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若不能在真正的极寒之时到来前攻破平壤,到时候就不只是岭南士卒生冻疮的情况了,而是退兵。 可陛下怎么会接受退兵的结果呢? 要是真搞出了这样的收尾,就算苏定方此前屡屡献俘于陛下面前,恐怕也没法讨得了好。 他一边跟着苏定方往辽河方向走去,一边继续絮叨,“我听说前几日派遣出去的哨骑还在那头的水泽滩涂区撞上了高丽的守军,虽说经过一番鏖战,是我们这边的人取得了胜利,但是那头没少拿孬种之类的话来羞辱人。” 他像是因为穿的衣服有点多,又在疾步跟上的时候多说了几句话,忽然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现在营中出战的呼声越来越高,可得果断一点发兵。” “逾时不候的道理我当然明白。”苏定方镇定开口,让任雅相原本还有些浮躁的情绪倏尔一收。“你跟我来。” 更准确的说,带头的是契苾何力。 三人在步出营寨的时候,早已有人将马匹给牵了过来,接连翻身上马,朝着辽河上游的方向而去。 该说不说,这半个月间的气温陡降还是有好处的。 原本的水网泥泞,都在此时变成了小块的冰潭,在落雪也未曾阻挡住的日光之下熠熠生光。 除了因为打滑需要小心地自枯草之上走之外,倒是比之前的一脚一个泥坑舒服多了。 当离开军营约莫一个时辰的时候,契苾何力率先勒住了缰绳。 苏定方和任雅相也紧随其后地停下了行路。 契苾何力伸手:“就在那儿L了。” 在前方的一棵河边枯树之上,绑着一条红色的绸带,显然是之前探查的时候标示位置所留。 但对战场之事有经验的人,当先注意到的大概不会是那条绸带,而是在视线所及之处的河流。 河水的流速,已经比半个月前不知道变慢了多少。 现在更是在严寒温度下产生了进一步的变化。 任雅相匆匆下马朝着河岸边冲去,就见那果然不是他的错觉,而确实是有一层薄冰从 岸边开始凝结,甚至正在朝着河流中央的方向延伸。 他不由喃喃出声,惊喜不已:“快要形成冰桥了!” “不只是冰桥。”契苾何力在后方接道,“上游河流狭窄处已经形成冰坝了,任相方才说的发生争斗之处其实也差不多。只是我等尊奉苏将军的命令先将此地凿开,让它延迟几日。” “这是为何?”任雅相发问。 “因为将军说,需要让我们依然做出在尝试寻找对方戍防弱点的假象,而后……” 苏定方朗声接道:“而后一击即中!” 他年纪虽长,在目光中却依然有着一派常人难及的清明。“事先的骚扰作战已经够了,如今河面彻底结冰在即,最迟不过三日,我等便趁着反攻之意最盛的时候,一举渡河!” “何力!” 契苾何力扬声应道:“在!” 苏定方目光深沉地望着河对岸,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渡河之战,我就交给你了。” 贞观之初,他因北击东突厥的战事中违背军纪,在随后的二十年里没有得到升迁的机会,所以也没能参与到当时的那场攻伐高丽之战中。 但他依然能以一名将领的身份,感受到唐军彼时无法突破安市城而被迫退兵的无奈。 眼下覆灭高丽的希望就在眼前,偏偏他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长者,在需要势如破竹渡河而去的时候,绝不是最合适的冲锋杀敌之人。 他不怕自己这个主将拿不到战功,只怕让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有误。 所以这个冲锋的位置,不如由更年轻的契苾何力来执行。 这位回纥出身的将领在铁勒九姓叛乱的时候险些遭到调回,要不是苏定方为其力保,加上这次叛乱被提前发现,让薛仁贵等人得以提前转战西域,恐怕他此时就不该在此地了。 契苾何力心中也憋着的一股气,非要证明给陛下看—— 哪怕铁勒九姓之中当真有不少人,像是无法被驯服的野狼一般,时常做出反噬背主的事情,但他契苾何力绝不在其中,还正要在边地为大唐立功! 这场堪称蓄势待发的渡河之战,就正是他的机会! 在重新回返到军营后,苏定方将此地的各方统帅、行军总管全部召集到了面前,也下达了一条最为重要的指令。 三日后的凌晨,发兵渡河。 这些在辽河以西的军营中反复整兵规训的士卒,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 清晨时分的薄雾还未消散,萦绕在视线中几乎看不清江对面的情况。 可唐军的军营里早已开始了无声的整装。 “江上的冰结得足够厚了吗?”任雅相不太确定地又发问了一句。 只是话未说完他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将那最后三个字都给吞在了一阵呛咳声中。他连忙将头扭转了过去,试图快速平复脸上的不妥之处。 在有一瞬感到喘不上气来的胸口发闷中,他听到了契苾何力中气 十足的答话:“都结上了。老天都在帮着我们,早在昨夜的时候就有河面彻底结冰的征兆,经过这一个晚上的加固,完全冻牢了!” “好!”任雅相哑着嗓子答道,也将平复下来的面容重新转向了苏定方的方向。 苏定方此时已是甲胄在身,长剑在手,一派随时都能上阵杀敌的样子。 面对着一道道殷切的目光。 他抬手,说出了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出兵!” 出兵—— 渡河! 契苾何力当即领命而去。 其余诸将也随即加入到自己所属的队伍之中。 在各方营地之中拆掉了帐篷露出的空地上,一张张脸上的微红,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被清晨的冷风给冻出来的,还是因为作战正在一触即发之间而热血沸腾。 在这一刻,头顶的飞雪显然已不能成为阻止他们的东西。 而这数月之间的等待,也必然要以长驱直入作为回馈! 契苾何力无声地举起了手中的长槊,和他所带领的精兵一起先行踏出了军营。 与此同时,中军的黄色大旗也立在了苏定方的身后。 大旗落地的声响明明并不大,却好像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这是一种特殊的感觉。 就像,哪怕他没有冲杀在前,但一想到这位主心骨就站在此地,作为此地渡河发起总攻的主将,所有人的心中都平添了几分稳定。 苏定方目光望向了雾气的对面,拔剑朝前指去。 在这个信号发出的下一刻,第一匹战马踏上了冰面。 以布包裹的马蹄在踏上冰面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难免不如真正以马蹄踏地的时候要响。 可当成千上万的马匹渡河而来的时候,那就成为了一种有若闷雷的声音。 苏定方本人也已翻身上马。 只是在行将出发的时候,他又朝着任雅相看了一眼,低声问道:“没事吧?” “没事。”任雅相咧嘴一笑,“都跟你说了,就是之前在长安城里窝着的时间有点久了,没成想还有让我重新上战场的一天。” 他像是为了强调自己的身体确实无碍,拍了拍胸脯,“你可别忘了,我的年纪还要比你小呢。我是合该要看到大唐取胜,平定高丽的!” 何况,在这样的发兵气势面前,谁能不为之裹挟呢? 在他随队杀出军营的那一刻,周遭冲杀的声浪已经将他彻底裹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骑兵队伍为了渡河安全而做出的分批停顿,好像并没有影响到这一刻。 人潮依然在以一种汹涌过境的姿态越过这条辽河。 当踏上对岸土地的那一刻,众人此前被渡河所困阻的憋闷,都尽数从胸中发泄了出去。 这份发泄就表现在了他们来袭的行动之中。 高丽的兵马在沿河确定有着周密的戍防。 协助布置防线的还是更为耐寒的白山 部靺鞨族人。 可当唐军以这等势不可挡的姿态杀奔而来,因河面冻结而不必乘船渡江或者从河道狭窄处越界的时候,高丽的不少驻兵就失去了其守备的意义。 交战之中的任何一个薄弱点,在此时都是致命的! 几乎就在后方抵达的士卒喊出那一个“杀”字的时候,契苾何力已经率军,杀到了高丽营帐的外围防线。 快速抢营的作战,来不及让步兵先行推进。 但骑兵先行也无妨。 这些急速奔马的骑兵在二百步远的位置齐齐张弓搭箭,所用的,正是李清月此前在泗沘城用过的角弓弩。 “铿——”的一声弓弦齐响。 齐飞的箭矢便像是混在飞雪之中的黑蝗,狠狠地砸落了下来。 匆匆应战的高丽守军当即倒下去了大半。 好在固守营地的屏障还没有被冲破,才让他们抱着尚能挽回的想法继续朝前顶了上来。 可唐军的下一轮的进攻,已随着喊杀动天,迎头而来! 马蹄溅起的雪尘漫天,将后方的队伍都掩映在了其中。 甚至让人一时之间无法判断出,在后面到底还有多少接踵而来的敌人。 唐军是否会因此而影响到前进不好说,这份未知,却让高丽人倍感惶恐,也让这场越境的冲杀变得更为可怖。 渊男生仓皇地自营帐中冲出。 纵然身居重重保护之中,他也能听到交战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响亮。 没看到交战之地的场面也知道,唐军已经在陆续抵达了。 他心中反复告诉自己,他应该在此时以主帅的身份调动士卒,重新建立防线,可在这清晨到来的当头打击面前,这位二十七岁的主将已经彻底慌了神。 他虽是渊盖苏文的长子,若是父亲去世他必定会是下一代高丽莫离支,可他所经历的战事相比起他的父亲真是少得可怜,在父亲的强权政治之下他也显得过于温吞了一些。 以至于当众人都希冀于他给出一个解决之法的时候,却只看到他一把抓过了身边的小卒,怒道:“河面结冰,唐军渡河,你们就无人发现吗?” 他们为什么没将人拦住? 原本凭借着天险优势,还有随同他一并前来的三万精兵,他或许还能将唐军拦截在境外,可当战事发生在这仓促之间的时候,他便实在有些惊慌了。 他本以为,唐军迟迟不渡河是因为缺少和高丽正式交手的胆魄,又或者是被西域战事牵绊住了手脚。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对面说出兵就出兵,丝毫没有一点被北地寒冬困住的架势。 还已到了意图直接破营的地步。 他要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面前那小卒一面发抖一面答道:“昨夜刚刚开始结冰的时候我们问过的,说是让我们小心提防唐军趁夜过河,结果一晚上都没出现问题。到了凌晨的时候……” 渊男生懒得多问了,将人推开到了一边。 他随后要说的,必然是他们还是降低了戒备,却不想唐军营地能有这样的纪律,在安静的夜晚即将谢幕的时候,对着对岸亮出了屠刀。 “取我剑来。” 青年人的热血让他在听到远处的高丽兵马惨呼之时,还是咬牙选择了应战。 可这些满心只想洗刷掉数月等待屈辱的唐军,正处在士气正盛之时。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就算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高耸的山城,说不定都能够将其攻破,更何况,那只是一座沿江展开的大营而已。 都没能等到渊男生临阵对敌,给这三万人以一点振奋人心的榜样效果,在远处就已经再度传来了一阵异响。 那是——投石机的呼啸之声。 渊男生的脸色变了又变。 辽河的结冰不仅是让唐军的骑兵有了快速渡河的保障,还让唐军的攻城器械也得以顺利地运送过河。 正因为前方骑兵吸引去的注意力,后头的投石车便并未遭到有效的拦截,以至于在此时带给了高丽军营已越发毁灭性的打击。 从天而降的滚石刚刚在军营屏障处砸开了一条路径,黑甲长槊的将军就已纵马而入,在守营的士卒来得及对他做出抵抗之前,一抹横槊劈砍的血口就已经出现在了脖颈上。 苏定方的压阵,让契苾何力有了足够的底气冲锋在前。 而他当先撕开的这一个小口,也在顷刻间为唐军所占据。 这蛮横异常的大唐将领,径直率领着精骑往营地深处杀去,后头的人马也没落后几步地追了上去。 以至于好像那投石机的轰鸣都还没响起多久,渊男生就已经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压过了营地之中的所有刀兵相接。 那是一句又一句的—— “敌将何在?” 唐军到了! 这些唐军的甲胄和武器本就是当世一等一的精良,让渊男生本就没有底气在正面交战中战胜他们,只想着将人拖垮在对岸。 现在营地之中一团混乱,只差没成为一砧板的鱼肉,至多做着垂死挣扎,那么他先前还鼓起一点的勇气,都已在无能为力中烟消云散。 但比他还要快做决定的,是同行的白山部首领。 他一把拽过了渊男生:“将军速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先行杀入营中的契苾何力显然很清楚军营的布置,知道主将的居所该当在何处,才能最有效地统帅全营。 在引发了高丽军营中营啸后便直奔此地而来。 在渊男生的视线中,已隐约看到了那个黑甲将军的身影,甚至正看到对方一槊刀砍翻了一名将士。 还隔着一段距离,他却觉得那将士倒地之时的鲜血也溅到了他的身上。 他再顾不上什么当逃兵的颜面问题,出于本能地挤出了一个字,“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与其连他的小命都被折损在了 此地,还不如尽快逃过鸭绿江,在后头继续建立防线,或许还能有反击的余地。 三万人若能四散奔逃,以唐军不熟悉地形的情况,也未必能将人都给抓获。 ⑤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16 章 116(二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可虽是这样安慰的自己,当抵达鸭绿江畔的时候,渊男生回头看向后头的残兵败将,清点了一番已不到千人,还是只觉一阵悲从中来。 他还发现了一个更加令人绝望的消息—— 鸭绿江,也结冰了。 唐军的追兵根本不需要经由拦截,就能够越过这一道天险! ------ 与此同时,李清月也抵达了北汉山城。 在辽河有结冰迹象的时候,苏定方就已将他们大致会出兵的时间,委托了一艘快船送到了泗沘城。 李清月毫不犹豫地先行引骑兵北上,越过汉江来到了这座驻扎前线。 北地的落雪倒是还没有影响到此地。 当她乘船渡过汉江之时,也仅仅是秋风微冷,让人不得不披上了一件大氅御寒而已。 李清月站在城头,遥遥朝着远处其实还看不到的七重城的方向看去,就听到有人来报,新罗大将军金庾信也到了。 金庾信? 想到北汉山城的转让,李清月的脸上不免闪过了一缕微妙的笑意,“来得正好,我去欢迎他一下,顺便感谢一下新罗王的好意。” 可她是从容惬意得很,在她对面的人就未必了。 领着万人兵马和五万粮草的金庾信,望着李清月携人而出的身影,脚步直接顿在了城门口。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他险些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偏偏汉江就在他的身后,他是绝不可能走错的。 但为什么,出现在他面前的,居然是个最多不过十岁的…… 将军? 在这一刻他的脑中闪过了无数个猜测,甚至在想,大王不惜以送出北汉山城和这么多兵马助力以挽回和唐军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做了个相当错误的决定。 然而在看到李清月后头如同铁塔一般站定的黑齿常之后,金庾信又不得不从对方的恭敬表现中确认,这位熊津大都督是当真有这样年少。 他只能极力平定下了心神,在和李清月自报家门又表达了金法敏的致意后,他便朝着李清月问道:“不知大都督打算如何进攻高丽?新罗虽只是小国,也愿意助上使一臂之力。” 他这话说得还怪有诚意的。 但李清月却没忘记刘仁轨说的提防新罗之事,一边留意着金庾信的表现一边答道:“先不急着发兵。我得先看看,平壤以南的整体防线会交到谁的手中。” 她这话说的也是个事实。 一步一城的打法,显然不是趁着辽河结冰才一口气出击的苏定方准备采用的,而南面的李清月,也同样不想这么打。 毕竟,百济和新罗的存粮也不支持她打消耗战。 金庾信讶然追问:“大都督这是何意?” 李清月笑了笑:“金将军不必那么着急,你我还要等一场高丽布防的大调整再做决定。”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我等将好戏端上台面的时候,免得在杀鸡之时动了牛刀,又在临到敌营之前遇到了大麻烦。” 她气定神闲地调侃道:“还是说,金将军打算带着你这万人兵马,先去把七重河给填上?这我倒是也不太介意,起码也是一种行军策略的选择。” 金庾信:“……” 不,这就大可不必了。 在这短短的交谈中他已可以确定,这位年轻,甚至该当说年幼的公主能当上主帅,确实有其道理!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要忘记金法敏在临行前对他的叮嘱,忘记他到底是出于何种立场才来到的此地。 他一边追上了李清月转身回城的脚步,一边应道:“都按大都督所说来办就是。” 就是不知道,李清月所说高丽布防的大调整到底是什么了。 说起来,北面也确实已经有许久没有动静了……!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17 章 117(一更) 但又何止是这位新罗大将军觉得北面在暂缓动作,高丽也没想到,大唐的兵马能以这样快的速度接连越过辽河与鸭绿江,直接破境而入。 “什么叫做将士全部阵亡?我让你守着的何止是这辽河,还有我高丽的千里长城!” 渊盖苏文死死地盯着下方的长子渊男生,难以置信自己方才听到的种种说辞都是真的。 辽河宽广,周遭时常有泥泞之地,当年唐太宗发动征讨高丽之战时,也被困在此地不短的时间。 所以那千里长城的建成,固然是引发大唐进攻高丽的其中一个缘由,却也何尝不是高丽的屏障。 但看看他这个好儿子带回来的到底是什么消息! 三万固守于辽河的精兵几乎都被唐军斩首,在他自己侥幸逃过了鸭绿江后,又遭到了一路追击的契苾何力的围剿,若非士卒拼死相护,他自己也未必能够成功回返。 他怎么就会有这样的一个儿子! “唐军渡过鸭绿江,直接将兵进平壤的路程缩小了整整一半。”渊盖苏文一想到这一点就只觉眼前阵阵发晕。“而你原本是可以有机会阻拦的!” “从辽河到鸭绿江这一带,有着数个山城坞堡分布,唐军不可能直接绕过山城直击平壤,必须一处处据点拔除,只要你能带上数千人坐镇其中一处,再让人报信,我就有可能对你发兵支援,但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他选择只带着极少的一部分仓皇逃窜,在惊惧之中根本没管那白山部首领到底是如何带路的,只想着尽快赶回平壤。 “白山部首领……” “你少跟我提白山靺鞨。”渊盖苏文愤怒地打断了长子的说辞,“他怕这一次来袭的唐军效仿那位唐太宗,对他们北部靺鞨俘虏坑杀处置,你怕什么!高丽若亡,他们还能往北逃逸,遁入草原之地,而你我只能与国共存亡罢了。不抓住反击的机会,现在能活有什么用?” 这位气势雄浑的高丽莫离支有好一瞬的心中苦闷,不知道为何儿子就是没能继承自己的应变能力。 高丽宝藏王即位到如今也有将近二十年了。 当年他为何能上位?还不是因为上一任荣留王意图铲除国中的实权将领,渊盖苏文当即发动政变弑君,而后将高宝藏给推了上去。 这足以见得渊盖苏文是何种雷厉风行且无所畏惧的脾性,在要事面前的应变也从无犹豫。 偏偏他的三个儿子,好像没有一个继承他的本事。 现在年纪最大的这个,还给他带回来了一个被唐军打到全军覆没的结果,真是让他不知道该当如何说了。 “先把他给我押下去!” 唐军兵进平壤在即,他没时间教育儿子。 他必须尽快调集起一批足够的兵卒前往前线。 “我儿的战败退兵虽然给了唐军以长驱直入的机会,却也容易让他们的兵马首尾不继,只要出兵够快,就还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渊盖苏文 向着朝上众臣目光凛冽地看去,让原本还想问罪于渊男生的人,都先暂时将想说的话给吞咽了回去。 毕竟,一个胆敢弑君的人,可不会介意在这个时候先处死一些跟他唱反调的人。 他冷然抬眸,朝着高宝藏看去,“大王以为如何?” 高宝藏讪讪答道:“莫离支自行决断就好。” “那好!”渊盖苏文朝着高宝藏拱了拱手,“请大王在王都稳定民心,臣会亲自领兵截击唐军。” “此外,南路还需几名将领坐镇。” 见居然有人因南路二字而露出迷茫之色,渊盖苏文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们眼中的唐军只有苏定方这一路吗?” 自宝藏王在位期间,新罗就没少和他们发生冲突,去年的百济亡国也都让他们格外警戒。 但去年从百济撤兵的是苏定方不错,又不代表着唐军只有一个苏定方可用,在让他征战北线之后,就会出现南路无人可用的情况。 渊盖苏文手持战报,沉声开口,“若你们有心去看百济那头情况的话就会发现,百济反叛军已有多时不曾给我们来信了!”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那么恒定。 当年高丽强势意图扩张的时候,将国都改在平壤就是为了进一步掠夺百济和新罗的土地,两国之间的敌对在所难免。 可当百济亡国之时,百济境内的反叛势力就可以是高丽人的盟友。 鬼室福信就曾经给渊盖苏文写过联合的文书。 但近来的安静让渊盖苏文倍感不安,当即令人南下查探。 这一查还真查出了问题。 百济境内的具体情况,因不敢贸然深入的缘故犹未可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在百济最北部的城镇之中,鬼室福信的头颅也已经被到处展示了一番,昭告了这位百济反叛军首领的身亡。 若说这不是唐军重新发兵扫荡百济,渊盖苏文绝不相信。 而今日到来的另一条消息,更是证明了他的判断。 从七重城传来战报,北汉山城处进驻了起码三万兵马,随后更是迎来了新罗方向的兵马,领兵之人,正是屡次和高丽交手的新罗大将军金庾信。 能号令得动此人,那么唐军的这一路指挥,也绝不可能是庸才。 渊盖苏文一把将战报掷在了地上,声色激昂,“诸位,北路告急,正在存亡之间,我必须亲自前往,但南路敌人也不可小视,谁人肯为我军出战?” 南路没有苏定方,也没有河水结冰。 南路还有虎飞岭,七重河,以及一处处前线山城驻地。 远比北路容易得多。 所以在渊盖苏文发出了这句问询后,在堂上当即响起了不少应和之声。 渊盖苏文最终做出了决定,选出了四人。 在他看来,此前就负责过攻伐北汉山城的将领恼音信只是输在天时之上,并不代表他在这一带的作战有何失误之处,由他负责坐镇七重城,尽 力将唐军阻拦在七重河以南。 另外三人则负责坐镇七重城后的冬比忽城与长池城等地,这其中包括了渊盖苏文的次子渊男建,高丽的佛教将领信诚,以及一名年轻将领剑牟岑。 他们的任务是,若不慎让唐军攻破了七重河,务必将其拦截在虎飞岭以南。 在离开之前,为防他们做出冒进举动,渊盖苏文又提醒了一句,“你们要做的只是死守,北路战线一旦局势好转,我即刻转道南路。” 渊男建当即应下了父亲的这条命令。 他也自信,自己必定不会像大哥一般打出这等丢盔卸甲的战事! 眼见父亲又随即将一批将领派遣到了平壤以西的沿海戍防,其中包括了他的弟弟渊男产,他越发觉得—— 自己必须趁机在南路战事之中立一场保卫国家的大功! ------ 而在渊盖苏文做出这一条条发兵指令应付南北两路合击的时候,唐军也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 渊盖苏文的有一个猜测其实没错,唐军的进军速度,稍微有些过快了。 将士们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尽快杀奔到平壤城下。 在斩杀了高丽将士将近三万人后,士气更是攀升到了顶峰。 可战事推进,也不能全凭着一腔孤勇,后勤和粮草总得接续上才行。 但参与此战的将领又都很清楚,渊盖苏文此人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若不能趁着他那个废物儿子的失败直接杀穿高丽的防线,让他凭借着高丽山城继续阻挡,拖延到最后难保不会被迫撤军。 让他们再拖延上个数年的苟活。 所以他们的出兵只能快! 同时,用最为精准的记录功勋,让参战的将领士卒都能保持充沛的作战信心,直到兵临平壤城下! 那些缺漏的物资就从途经的高丽城池之中夺取,不足的人手则通过减少战事中的消耗来弥补。 但即便是如此,任雅相坐在营帐之中,一边记录着军中的伤亡与战功,一边核对着上缴上来的物资之时,还是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长驱直入的潇洒背后,终究还是藏着不少隐患。 好在……好在最多三日,他们就能兵进平壤一带! 胜利就在眼前的信号,让他校对数据到半夜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疲累,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他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作为苏定方副将征讨西突厥时候的情况。 可突然之间,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竟看到自己面前的亲兵在朝着他看来的目光中染上了一层惊恐之色。 “任相!” 任雅相呆呆地看着面前突然多出的一滩血色,挣扎着想要握住手中的笔,却只觉全身的力气一松,直接倒了下去。 肺腑之间的压抑,好像在迅疾赶路后停下的一瞬间爆发了出来,直接夺走了他的意识。 “任相——” “快!快去禀报苏将军!” 当苏定方赶到的时候, 营中的军医已经先一步被喊来了。在回头朝着这位老将军看来后,只对他摇了摇头◇_[(,做出了个回天无力的表情。 “其实前几日任相的情况就不太对,当时还专门找我来取过药,我告诉过他,他这可能是被北地寒冬激化了早年间的伤势。我本想向苏将军禀报的,但任相说先……先瞒着您。” 苏定方已疾步到了任雅相的病床边上,看似寻常的语气里已带上了几分颤抖,“他是武将起家,怎么可能没有旧伤!” 他能猜到任雅相为何非要阻拦住军医向他奏报,因为在这等长驱直入中,一路大总管兼宰相病故,势必会影响到兵力推进。 可若是错过了这个最好的抢攻时机,也就意味着更多人的伤亡。 他也能猜到任雅相为何非要让自己劳心劳力不敢懈怠。 他位居高官却是行伍出身,知道府兵多有不易,此前的青州征兵之事也传递到了他的耳中,让他必须严格记录下这些将士的功勋,以免在这出高丽行军中出现哗变。 可……可他为何不想想自己啊! 苏定方的眼前已经有了几分模糊,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上多出了一道发力。 低头看去,就见那张苍白失色的面容上,那双眼睛还带着回光返照一般的清醒,正在朝着他看过来。 他费力地挤出了一句话,“将军,我能看到顺利渡河进攻,已经……不后悔了!” 先后渡过辽河以及鸭绿江的顺利,让他看到了这一次灭国高丽的巨大可能。比起死在发兵之前,他好像更愿意带着这样的一份希望死去。 “你们……能成功的是吗?” 苏定方回握住了他的手,异常坚定地答道:“你放心,我们当然能!再过几日,就是南北两路齐聚于平壤城下的时候。高丽反复无常,再不会给他们以轻言投降的机会!” 他会带着任雅相的这份期待,拿下平壤的! 任雅相扯了扯嘴角,几乎是无声地发出了“那就好”三字,在半是希望半是遗憾之中离开了人世。 为防营中生乱,被高丽找到机会,苏定方当即下令,暂时隐瞒任雅相的死讯。浿江道兵马则因任相病倒,暂时由他这位主将统领,继续进军! 契苾何力排查前方山城守军。 沃沮道行军总管庞孝泰组织水军尽快转为先锋军,在平壤守军抵达前,尽快渡过蛇水。 这道军令的下达,让庞孝泰当即振奋起了精神。要知道,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许久了。 他是岭南白州人士,在早年间唐朝平定天下期间负责扫平岭南,只是在武德年间一度反叛,又重新归降大唐。大唐并未计较于他的这出反叛行为,反而屡屡对他委以重任,甚至让他得以带着这一路岭南水师参与到征讨高丽之战中。所以他和契苾何力一样,需要一份战功来证明自己的立场。 如果说孙仁师的队伍更长于海战,那么他们岭南人就更擅长于这等渡河战事! 北地的寒冷让不少岭南士卒的手脚 生了冻疮,但这并不影响,当他们要作为前线突破口的时候,依然能发挥出岭南人的悍勇之力。 他甚至毅然拒绝了儿子意图统兵,让他这个六十老将待在后军的想法。 因为任雅相的病逝,已让他愈发清楚地看到了,何为时不我待。 这场渡河之战交手的那一刻,庞孝泰也一点没让苏定方失望。 哪怕高丽反击的兵马好像要比此前遇到的更为精锐,但在自有一番特殊作战方式的岭南水师面前,依然像是前仆后继来送死的。 这份反击力量的增强,也好像只是高丽人做出的垂死挣扎。 船只如梭,冲破了敌军的锁链横江。 接连有高丽人摔进了冰冷的江水之中,而后再也没能浮起来。 庞孝泰紧握手中长刀,明明身在河上,却好像在双眸之中倒映着烈火,直接跳到了对方的船上,一把将刀砍在了那守河将领的脖子上。 若以这刹那间的发力,谁又能看得出他其实是个老将。 与此同时,和他一并参战的几个儿子,就像是他最称职的副手,相继下达了弓兵齐射的号令。 当唐军的第一艘船只抵达对岸的那一刻,众多岭南水师发出了一声惊天的呐喊,齐齐朝着溃败的高丽兵马继续发起进攻。 但庞孝泰未曾发现,在这批相对精锐的高丽水师抵达蛇水与他相抗的时候,远处的山城之中并非兵力空虚,而是早已到了另外一支足有三万多人的兵马。 那统兵之人,正是高丽国中的头号人物。 渊盖苏文冷冷地看着这一路锋芒过盛的唐军,眼看这对方之中的前军千人在渡河之后依然不曾停下,继续奋勇杀敌,意图深入前线夺取蛇水之南的这座坞堡,终于抬手,下达了进攻的信号。 …… 当苏定方抵达蛇水北岸的时候,看到的已是大军齐整的高丽兵马和其主将渊盖苏文。 以及——被渡河送回的数具尸体。 那是沃沮道行军总管庞孝泰,以及他的儿子们。 “苏将军,我们莫离支还有一句话要带给您。”负责送还尸体的那位小将站在船头,朝着苏定方喊道,“就算蛇水也像辽河一般结冰,他照样不会给您以越界的机会!” 苏定方死死地握紧了拳头。 但他很清楚,此刻谁都能露怯,唯独他不能。 他坐于马上,提剑朝着河对岸的渊盖苏文指去,“那就替我告诉他,征战到如今,高丽损兵将近四万,唐军不过三千,到底谁能取胜,我等随后便见分晓!” 可纵然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当他回返到营地,想到在这短短数日间,唐军竟先后损失了两位行军大总管,他还是扶着营帐,只觉眼前一阵发黑。 此前的迅如雷霆,都在此刻被中断在了这条河流面前,更让他不能不意识到,他终究也已经到了体力不支的年纪。 “天不在我……天不在我啊!”! 第 118 章 118(二更) 苏定方的这一声悲叹没能向着士卒说出,只能在这军帐之中让自己听到。 因为他很清楚,在任雅相病故,庞孝泰战死后,哪怕有此前的长驱直入,对士气的打击也毋庸置疑。 所以一旦他走出军帐,他就只能是一个合格的统帅,不能为这战线过长而造成的战败长吁短叹。 可一想到任雅相和庞孝泰都该当算是与他同历贞观朝的老将,他便很难不在此时又多叹了一口气。 “将军!”营帐外传来了契苾何力的声音。 苏定方努力平复下了心绪,掀帘而出。 “营中士卒已都安顿下来了,剩余的水师已在蛇水沿岸建立好了岗哨,防止对岸偷袭。”契苾何力端详了一番苏定方的脸色,见他已不如方才所见的悲怆,方才继续说道,“庞将军的遗容已整理妥当了,您是否……” “带我过去吧。”苏定方没有犹豫。 以契苾何力看来,这位老将军的身形依然笔挺,宛然一株长于岩壁之上的青松。 只是在看到并列躺在那里的同袍时,他眼中终究不免有了泪光闪动,也有些失态。 此前的追击作战中,庞孝泰的一个儿子误中流矢而亡,这份丧子之痛,在渡过蛇水的交战中,从庞孝泰的神情中根本看不出一点异样来。 可这一出深入敌后的追击,却让他自己也撞进了渊盖苏文的埋伏,导致他和剩余的儿子全部罹难。 虽说马革裹尸乃是每一位将领上战场之时的觉悟,可若是十三个儿子也全部随同一起战死,谁能不为之心痛呢? 苏定方哽咽了一瞬,方才问道:“庞将军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他刚问出这个问题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魔怔了。 庞孝泰死前还满心觉得,这是再越过了一道抵达平壤之前的屏障,只要再拿下那座山城,便是胜利在望,又怎么会像是任雅相一般,还有机会交托遗言。 何况,他的亲卫也几乎都死在了此战之中,哪来的机会留下遗言。 但就在此时,从这营帐的边角冒出来了个声音。 负责守灵的卫兵抬起了头,眼眶还有些发红,说出的话却并不含糊,甚至有着一份异乎寻常的执拗:“庞将军早年间和我们说过的,他生在白州,一度为白州而叛大唐,又得蒙大唐厚爱,担任白州刺史,与此地百姓之间的情分非同寻常。倘若有朝一日他战死沙场,请务必将他埋骨于白州云飞嶂之上……” “苏将军。”那小兵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您……您会将庞将军和小将军们的遗体都送回岭南的对吗?” 对于同属岭南的士卒来说,身死辽东,恐怕是他们在早年间绝不会去想的事情。 以大唐的财政,也显然不可能将他们所有人都送回家乡。 但起码,庞将军父子得回去! 苏定方几乎没有犹豫地给出了这个答案,他扶剑立于灵前的姿态也让人无端相信,他必定会做到 这一点,“会的。” 像是生怕这位站在边角的小兵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又像是怕庞孝泰和他的儿子们没听到这句话,苏定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也说得更为斩钉截铁:“会的!” 他甚至在随后下达了一条,在契苾何力看来有些没必要的指令。 以全营为两位行军大总管举哀! “苏将军,我知道您痛失爱将的心情,同僚过世,我也很是难过,但此举会否让对面的渊盖苏文以为,我们是想以哀兵必胜之心趁机渡河,进而做出针对性的拦截。” 契苾何力望着营中数处缟素之色,心中沉痛不已,却还是出于一个将领的直觉提出了这句想法。 此前追杀高丽兵卒三万人的军队,确实是由他统领,可他也不得不承认,高丽人以山城为核心发展出来的防守体系,确实和中原有别,也自有其精妙之处。 而渊盖苏文作为高丽权臣之冠,若在意识到他们有发动士卒举哀而渡河的想法后,竭力将更多的士卒调拨到前线,甚至大肆征发民兵,就算他们有倾天之力,也难以瓦解敌方的防守。 “我听人说,自从渊盖苏文弑君而后扶立新君之后,所行种种政令,均为强权之道。”契苾何力见苏定方示意他跟来,还是在半路上又多补充了一句,“他是绝对干得出来以庶民为墙之事的。” 见苏定方在停住脚步后有些出神地看着面前的行军图,他低声问道:“苏将军,您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苏定方回道:“既然连你都这样觉得,那我更能确定我的决定没有错。” 契苾何力讶然,“这是何意?” “因为,我要的就是渊盖苏文将目光都放在我的身上。” 苏定方说话间看着面前的地图,在平壤以南的位置看了许久,这才转头朝着契苾何力解释道:“你一定在奇怪我为什么这样说,哪有人平白要给自己增加麻烦的,是不是?” 契苾何力老实地点头。 苏定方摇了摇头:“可我是远征高丽的主将。我看的并不是我们这一路,而是全局。” 在先后遭到两次打击的时候,苏定方的脑海中真有一瞬在想,若当真天时不在我方,他是不是该当选择退兵。 凛冬运粮的消耗太过庞大,极有可能会导致更多的士卒饿死冻死,与其如此,他还不如选择自己去面对陛下的责罚。 可他又忽然想到,当任雅相在北路呕心沥血直到旧疾发作病故,当庞孝泰舍身杀敌父子同归的时候,在南路其实还有人在努力! 百济的反叛军原本可能和北面的高丽在必要时候联手,给唐军造成麻烦,可现在已经变成了安定公主的部下。 而现在,安定公主持有那熊津大都督的名号,手握水军八千,确实是一路北上的助力。 契苾何力沉思了片刻,“您是说,安定公主那一路?可他们……” 他们的作战经验还是太少了。就连能否击溃高丽在南部布置下的防守,都是一个未知数, 如何能指望他们能一路打到平壤去。 那么苏老将军所做的,就等同于是将自己置于险境,而为对方创造出来一个更好的机会。 他也未免太过大胆了! “不,我不是随便做出这个判断的,”苏定方摆手,“我相信的也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还有右威卫将军。” 他轻呼了一口气,“孙仁师这个人,有些爱重形象、为人高傲的小毛病,甚至容易意气用事,但我并不怀疑他统领水军的能力。你觉得,像他这样的人,若是认为安定公主这边没有办实事的能力,他会怎么办?” 契苾何力目光一亮,“要么,他会将此事汇报到您这里,请您给他指派相关的任务,要么,他会选择直接领兵回返,协助我等在北路用兵。” 可孙仁师根本没有做出这两个选择中的任何一个! 这就意味着,在他的想法里,安定公主,或者说,是那位熊津大都督,完全是一个值得信赖之人! 对方也有着将他和他麾下水师用好的本事! 那么南路的情况,绝不像是大多数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苏定方拍了拍契苾何力的肩膀,“或许再等上一天,你能得到一个更为确切的答案。” 他派去给安定公主送信的士卒已经出发七八日之久了,该到回来的时候了。 不过苏定方猜的还稍微有点错,直到契苾何力尝试了两次渡河,虽然士气正盛,还是被渊盖苏文给打退了回来,对面增兵的人数也越来越多,那前去送信的使者才终于赶赴了军营。 比起苏定方所预料的晚了将近两天。 送信之人也很难办,在抵达军营后连忙解释道:“我先到的辽河一带,听闻将军已率众前行,匆匆赶来的这里。” 他虽然已经知道了在他前去报信期间,苏定方会率领大军突进,却也没想到能到这么远。 只是眼见营中举哀之景,他又不免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好在,苏老将军依然健硕,不像是因为这份打击要倒下去的样子。 苏定方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请罪,“直接将南路那边的情况说来吧。” 信使答道:“在收到您的消息之后,熊津大都督即刻北上,与新罗所支援的人马和军粮一并进驻了北汉山城,其余的事情都写在这封信中了。” 当听到北汉山城和新罗兵马的时候,苏定方已和契苾何力对视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喜。 百济亡国出自苏定方之手,所以他很清楚,新罗人是何种能不出力就不出力、却还要贪图好处的人,可现在他们却北上得如此及时,若说这其中没有安定公主的出力,绝不可能。 当信拆开之时,苏定方的目光更是越来越亮,甚至忍不住一拍桌案,叫了一个“好”字! “好一个安定公主!” 她在信上说,她已自苏定方交给孙仁师带来的信中确认,北路意欲等到辽河结冰出击,既然如此,当时的她还有多余的时间,干 脆一面收割粮食一面向新罗施压。 这个施压的方式,便是直接以水师直取新罗都城,向其索要水师军粮,在索要无果的情况下直接发兵震慑。 当然,最后的效果稍微好了一点。他们不仅从新罗的粮仓中压榨出了二十多万石的粮草,新罗王金法敏还为此举所震慑,干脆派遣了金庾信北上相助,甚至将北汉山城的指挥权都给让了出来。 此外,百济降卒也已完全学会了听从唐军号令,可以作为一方助力。 只等南路战将确定,她便展开行动直取平壤。最好能在一两场战事之中奠定南路胜局,以图尽快来援。 但无论怎么因为人员的问题进行调整,她的这个方案归根到底就只有两句话。 这最后的八个字被她写出了字字刀锋之感。 水陆策应,攻其薄弱。 …… 苏定方一边将信递交给了一旁的契苾何力,一边在营帐之中来回踱步了一轮,重新开口之时的声音里再多了几分落在实处的信心,“何力,你现在应该更明白我为何要为南路争取机会了!” 安定公主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比苏定方所希望的还要更好。 何止是百济,就连新罗那一路的隐患也已经在他们这边按兵不出的时候,被她给悄无声息地消除了。 这让南边一路能够取胜的机会大大增加。 所以当这封信就在面前的时候,不需要苏定方再做出多少解释,就已经足够让契苾何力答道:“我会让渊盖苏文再吃一个教训,必须继续增兵的!” 南路一个八岁的公主,都为这场战事劳心费神到了这个地步,他契苾何力只是个李唐的将军,有什么资格对此做出抱怨。 他当然还得再努力一点才好。 ------ “唐军这是疯了吗?” 渊盖苏文惊疑不定地朝着防线之中混乱的方向看去,就见那地方的混战之中唐军人人在铠甲之内身着孝服。 因此前交手的缘故,渊盖苏文并不难认出,这一路成功渡河的人马,分明就是那死去的庞孝泰的手下。 那些岭南水师! 可在此刻统领着那些人的,却是契苾何力这个让他头疼万分的回纥将领。 白山部靺鞨向来在机动性上少有能匹敌之人,偏偏契苾何力也出自游牧民族,让他总能以最为精准的方式躲开这些人的围剿。 更让人头疼的是,他来得快走得也快。 这一次,他在发觉依然无法在对岸站定之后,便施施然撤离了此地。 可高丽这头就并不只是没拦截到人的问题了。 在整兵清点的时候,一具尸体被送到了渊盖苏文的面前。 那是一个被他极为看好的军中小将。 就是在契苾何力几乎不要命的杀敌方式,和一支哀兵的辅助之下,在契苾何力撤退的同时,也将这小将的命给收割在了当场。 渊盖苏文当即意识到,对面或许 因为水师折损的缘故没法大规模地渡河,但他们可以用这种方式一次次袭扰,直到—— 直到在某一次再不是以这样的小打小闹方式展开进攻,而是将整座大营压在那蛇水之上!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18 章 118(二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可他渊盖苏文偏偏不想给他们这个继续打击高丽军心的机会,也绝不肯让他们再跨越入境半步。 “传我命令,增兵!” “可是——” 可是他们这边的兵马已经相当多了,甚至周遭的民众都有不少被抓来充数的,若是还要征兵的话,那就只能将王都的守兵也给征调过来了。 “可是什么可是,我说增兵那就增兵。”渊盖苏文凝望着对岸冷声说道。 别看当时是以他击杀了庞孝泰截断了唐军的渡河大计,可在苏定方说出那个四万比三千的伤亡数据之时,渊盖苏文心中有多少憋闷,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也让他越发坚定了对敌的决心。 他相信苏定方打不了持久战,那么,不如以更为铜墙铁壁的方式将他拦截住。 南北两路都有守军的情况下,平壤的士卒稍稍调走一些,绝不会是问题。 他此时也顾不上去想南边的情况了。不让苏定方退兵,他寝食难安。 那就增兵吧! 当然,此时对于南路的防线来说,其实也可以叫做增兵。怎么说也多出了不少将领驻扎呢。 所以作为哨探的赵文振一身靺鞨部的打扮回到北汉山城的时候,就差点被当成敌人给拿下。 “该说不说,有些人当探子那是真敬业啊。”黑齿常之上下打量了一番赵文振的打扮,尤其是在他那把前额发给剃掉,剩余的头发以彩丝编发,又以野猪牙齿装饰的发型上停留了许久,终于吐出了这句夸奖。 但大概不是在场之人的错觉,他这句夸奖里还带着一点咬牙切齿。 阿史那卓云在旁,当即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 “行了行了,说正事呢。”李清月抬手示意赵文振说说他打探到的情况。 赵文振接过了李清月递过去的笔,在前方的地图上画道,“七重城的驻兵守将和新罗打过交道,就是运气不好被流星砸营的那个。” 他在地图上代表着七重城的位置写了个名字。 “后头的冬比忽城,是一位高丽的佛教将领浮屠信诚。” 他话音刚落,李清月便朝着周遭笑骂了一句,“都看着我做什么!” 接到她的目光示意,赵文振连忙轻咳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相比起前面两位,镇守长池城,或者说镇守海州的那位将领在身份上要特殊一些,那是渊盖苏文的次子渊男建。” “因为这人一到长池就开始大肆招募兵员,让我有机会打听到了点其他的消息。说是平壤以西沿海镇守之人,是这位守将的同胞弟弟。” “要这么说的话,渊盖苏文这个人还挺能揽权的。”李清月感慨道。 同样是权臣,长孙无忌、金庾信之流比起这位真是差多了。 这位不仅能杀了前任国君,还能给自己的三个儿子派遣到不同的战线去。 看看吧,堪称是兵权集于一家。 这么一想,现如今在位的高丽国主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可大都督不觉得,这样一来,您若要北上就需要越过三道界限,其实很麻烦?”金庾信端详了一番李清月的神情,发觉这其中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喜怒来,还是开口问道。 在刚获知大都督还没有十岁只有八岁的时候,金庾信差点以为这是在说一个笑话,但如今他又不免觉得,大王给他委派的那个探寻熊津大都督是何种脾性的任务,真是难得要命。 也只能看看她要先如何对敌了,或许能从中看出一点端倪来。 这一次他也没猜中李清月的反应,只听她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恰恰相反,这比我预料的情况还要更好。” 她的目光从挂在墙上的那副地图,落回到了面前那个搭起的模型之上,在被她放于海湾位置的船只模型处停留。 “传讯孙仁师,明日的傍晚,我要看到他船队之中的艨艟斗舰出现在七重河口!至于我们——” “我们也同时出兵!” 她并不知道,在北路已是这等孤注一掷为她争取时间的情况,但她很清楚,在这万事俱备之时,她必须赢下这一仗!! 第 119 章 119(一更) 七重城位处于北汉山城的北部,七重河以南。 在此地建城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防止南边的敌人渡过七重河,也是为了防止汉江之上有未知的船只入海。 所以七重城不像是高丽的大多数城市一般修建在山中,顺山势来修筑防御工事。 但此城并不容易攻破,只因此城两面临水,真正能够铺开攻城局面的只剩下了两面。 “一面临七重河,一面临汉江,死守入海口,另外两面屏障林立,号为七重,确实是一座坚城。若是由金将军来攻伐此城,继续北上,你会如何做?” 李清月朝着金庾信发问。 说来也是有意思,金庾信此人为了从她这边套话,居然先以自己的名字由来,作为了谈话的话题。 他说他是母亲在庚辰夜做了个吉祥的梦才生下的,因为庚同庾字相似,辰在新罗语言中与信相似,加上中原又有个叫做庾信的名人,这才取了这个名字。 李清月对此不置可否,只说了句“那你还挺热爱中原文化的,不如直接跳槽过来,我必定和陛下举荐一下”,成功把人给哽死了。 现在听到问的只是个军事问题,金庾信都不由松了口气。 金庾信想了想,答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放弃七重城。” “七重城中只需要有少量兵将驻扎,凭借着此城坚固就能阻挡住千军万马,与其如此,还不如先往东走,往七重河狭窄处渡河。” 李清月问:“若是士卒不敢以此法跳过此地,担心在渡河之举被七重城发现,遭到此地兵马的拦截,该当怎么办?” 金庾信毫不犹豫地答道:“那就由我先渡河,激励士卒一并拼死过境,怕死的话,还做什么将军,打什么仗。” 李清月拍了拍手,赞许道:“将军好胆魄!想来七重城的守军也知道你是何种脾性,那我就更不担心我的计划了。” “不过既然将军有此一言,我想请你发起第一轮攻城可好?” 金庾信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接话接得那么快了。 攻城的消耗和守城,完全不可相比。那将会是对新罗兵马的莫大损失。 但他又听到李清月紧跟着说道:“别那么担心,没让你竭尽全力去攻。只是……要让他们看一个响而已。” 金庾信的目光随着李清月的手落在了他们所坐的马车桌案上。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这桌案上多了一张纸折的奇怪东西。 “你见过青蛙吗?” 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清月伸手,在那张纸的后半截按了一下,这仔细看去还真有点形似青蛙的折纸,忽然往前—— 蹦跶了一下。 金庾信拧着眉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好像隐约猜到,这位熊津大都督到底要做什么了。 ------ 从北汉山城往那北面的七重城而去,仅仅需要一日有余的时间。 七十里路程而已。 这个行军时间,足够让七重城派遣出来的斥候发觉到南面动兵的消息。 驻扎在此地的恼音信闻讯大惊:“北汉山城中驻扎的,何来这么多人?” 饶是在此前的朝堂议会之中,渊盖苏文已经说过,从南路来的敌人可能不少,他也未曾想过,这个不少,居然会是三万人之众。 在前来此地的时候,要不是渊盖苏文勒令他不得随便进攻,必须死守城关,他其实是想将去年进攻失败的场子给找回来的。 哪怕他没因为流星入营而被敌方痛打一番,但这狼狈撤离的结果,也早成了高丽王城之中的笑话。 可现在听闻了这个消息后他当即意识到,或许对他来说最合适的选择,确实是守城。 好在渊盖苏文对于自己下属有多少本事没抱太大的期待。 如果说海州长池城是为了监督海上防线,冬比忽城是为了督守虎飞岭,那么七重城就是为了尽最大可能将敌人拦截在七重河以南。 所以给此地增派的兵力也是三城之中最多的。 在骤闻来人数量的惊愕之余,恼音信也很快意识到,他手底下的兵力其实足够做出防守。 不仅能守得住城,也能守得住河! 不过让他没料到的是,当那三万人抵达七重城下,甚至由他的老对手金庾信带领士卒发起进攻的同时,大批艨艟也在同时开赴汉江与七重河的交界。 意图趁着他们在分心于另外两路的进攻之时,朝着临水的两路城墙发起进攻! 要不是他有先见之明,担心南路有猛将带领,想直接奋勇过河,早在河对面扎起了一部分营寨,又在水中浮岛设立了数十架强弩,他毫不怀疑,这些艨艟能直接越过七重河去。 就算这一批人的数量还不足以进攻王都,也起码能在对岸为这头的大军做个策应。 到时候,他这座坚城和临近的水寨所能起到的作用,就要大大削减了。 所幸,现在的优势还在他这边! 这场比起强攻更像是两方试探的交战一直从下午持续到夜幕降临。 夜半之时,大唐、新罗和百济的联军又发起了一次水路突围的尝试,可惜被拦截了回去。 第二日的凌晨,在两方都还在疲惫之时,以金庾信为首的新罗士卒又发起了一次攻城战。 这一番交战,以新罗士卒伤亡了三百余人告终。 很快又退回了两方休战的情况。 到了临近黄昏之时,唐军又发动了一次尝试。 恼音信觉得其中有可乘之机,干脆派出了一队精锐骑兵出城反击,截断唐军退兵的队伍,却反而将人手都给送了出去。 他焦虑得整夜都没敢入睡。 然而第二日的清晨,他获知了个意外至极的消息。 那三万人兵马所组建的大营,在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座空营。 “联军撤兵了?” 这怎么可能 呢? 北面的苏定方还在和渊盖苏文僵持,在他没有得知渊盖苏文做出的反击拦截后,只觉那是唐军占优的局面。 南路若要为之策应,又有着远超他预料的人马,为何要撤兵? 糟了! 恼音信忽然神色一变,意识到唐军很有可能不是要撤兵,而是要选择绕路而走。 若是七重城没那么容易解决掉,那么他们还不如选择直接渡河,大不了就是还需要在随后对上以冬比忽城为代表的虎飞岭拦截队伍,将这场交战转为山中作战。 但随后他收到的消息却让他打消了这个判断。 他留在七重河以北的沿河哨探,没有一个传回来了有唐军发兵渡河的消息,只有前往东面山林之中的哨探队伍被尽数诛杀。 “又不渡河,又不攻城,唐军到底想干什么?”恼音信头疼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唐军没有这么无聊,只是要将他的注意力拖延在这边。尽快北上必定是他们的诉求。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他们还能以什么方式过河呢? 在战场瞬息万变的情况下,他没有这个犹豫的时间。 或许还真是在压力之中带来了灵光一闪,让他忽然想到了前来一并攻城的艨艟队伍。 有没有可能,唐军是想让他以为,他们打算往河流狭窄处渡河,让他不断探查东面,却忘记了,他们还有可能以水师发起攻势。 几乎就是在他有这等想法派遣出人手调查的没一会儿L工夫,他便收到了沿海哨探的信号。 唐军的艨艟斗舰与一批海鹘战船会合,似乎是在等待着主帅的命令。 有水师助力的情况下,哪怕这一路水师的人数没有那么多,也确实可以经由沿海行军,放弃其中的几处重镇,让人在未曾设防时夺取一座沿海小城。 有了这一处特殊的据点,还怕没法继续打开缺口吗? “果然是我想的这样。”恼音信惊喜异常。 没被发现的水师大军,或许会是唐军的特殊武器,可被发现的水师,就没那么麻烦了。 北路的唐军为何不直接发动水师抵达平壤,还不是因为在平壤沿岸驻扎着足够数量的高丽兵马,能够确保他们的登岸行动难以达成,那么如今的这一路水军也是一样的。 只要能确保他们无法找到合适的途径登岸,夺取长池或者冬比忽城,就足以将这份危机扼杀在摇篮之中。 “尽快传讯信诚将军和二将军,就说让他们小心唐军水师登岸。” 但恼音信大概没想到,他还遵守着对渊盖苏文的承诺,绝不轻易发兵,身在海州的渊男建收到了这条快马疾报之时,一面认同了恼音信的判断,也一面生出了其他的想法。 “以你估计,唐军能派遣出来的水师有多少人?”渊男建朝着副将问道。 副将思量了一番,答道:“唐军应该还是优先于北路作战,在进攻大公子得手之后更应该如此。这个趁着辽河 与鸭绿江结冰的计划,也应该是早就已经实施起来的,那么人员的调派不会有太大的变动。” “南路真正要做的是平定百济叛军,而后正如恼音信将军所汇报来的情况一般,将新罗的兵马给联合起来一并作战,确保我们无法从南边得到支援,最多就是伺机而动。若是七重城那头观望无误的话,估计在三四千人。” “当然,在海上,唐军有海鹘战船的助力,能抵得上七八千水师的作战能力。” 这个以一对二的数据丝毫也没让渊男建感到慌张,反而是那副将见到,在这位二公子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缕跃跃欲试:“那你觉得,若是我们将海州一带的所有战船全部派出,将冬比忽城和七重城往沿岸去的海船也调出,能不能将唐军水师给直接歼灭在海上?” 渊男建很难不有这样的猜测。 在方才副将说到“进攻大公子得手”几个字的时候,他就在脸上表现出了几分嘲讽之色,显然是对于父亲将兵权交给大哥,对方却打出了个狼狈而逃的结果大觉可笑。 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废物,到了父亲过世之后,会顺理成章地继承起高丽莫离支的位置,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可他凭什么! 就凭他比自己年长一岁有余吗? 渊男建当然是觉得不甘心的,而这份不甘心随着大哥渊男生的战败而进一步发酵了起来。 他也不甘心只是做出戍防的行为,让唐军水师在这片海湾碰壁之后继续北上,一头撞到他弟弟的沿海守卫之上。 到时候得意的就成他那弟弟了! 可若是他能剿灭这一队水师,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以父亲多年间坐镇高丽的战绩来看,北路的苏定方绝不会是父亲的对手,就算真的是,也一定能被拦截在北面,拖延到退兵之时。到了那个时候,其他人都只有守城的功劳,唯独他有杀敌立功的战绩在手,难道还不足以让他脱颖而出吗? 足够了!说不定还能在大哥被问罪之后,由他来成为父亲的继承人。 越是这样想,他也就越是为之心动。 不等他的副将对他这个问题给出答案,他就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之中,扬声说道:“立刻征发海州水师,就算之前不会水战,先将海船上多放点人也无妨。” 反正等到海船相接的时候他们也能够派上用场。 “再令冬比忽城和七重城也各出动两千水师,我要唐军在这一路的海上损兵折将!” 按说渊男建是没这个资格对另外两城也下达命令的,但他以自己的父亲为名扯大旗的本事确实不差,让需要依托于高丽王权的僧人信诚和对渊氏家族效忠的恼音信相继答应了这个算盘。 唐军在这番高丽备战中的动向,更是让渊男建感到胜利就在眼前。 按照哨探来报,这些海船还在以缓慢的速度前行,只以艨艟沿着海岸逡巡,像是正在搜寻何处能够作为这个登岸的地点。 而高丽的船只,起码是从长池 出发的一路,已经下了水。 目标,正是那些意图登岸的艨艟!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既然他们想另辟蹊径,那就把这条伸错了方向的胳臂给砍了!” 渊男建还亲自出战,坐在了其中的一艘战船上,意图来上一出亲自俘获对方主将的美名,在此时信誓旦旦地说道。 当看到他的对手在发觉大批战船来袭,已是一番慌不择路的表现时,更是毫不留情地放声大笑。 殊不知,当他紧追着那些逃亡入海的船队之时,有一双眼睛正隔着被打磨完毕的白水晶片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来。 “你看够了没,换我玩了吧?”孙仁师朝着刘仁轨伸手,试图讨要这只被叫做望远镜的东西。 这两块白水晶乃是大都督从百济王城的府库之中翻找出来的,而后在他们前往新罗期间做成了这一支稀罕玩意,居然能让他看到更远的地方。 刘仁轨看了他一眼,将望远镜递了过去,提醒道:“我要是你,我现在就应该时刻注意着两方船队之间的距离,确保那位渊二将军能既保持着追击的动力,又不会真将强弩打进我方的船只之中。” “你放心吧。”说到正经事情的时候,孙仁师的表情也立刻严肃了起来,“我知道,另外两方的船队也快到了。” 以海州为挑唆的目标,发动岸上的水师来袭,是安定公主的计划,是冲着渊男建的性格而放下的诱饵。 海军布阵一事,还有着刘仁轨为他做出的规划,确保战船的列阵更为有效。 而当他作为这个执行之人的时候,他既觉压力不小,又觉正是他立功之时! 或许,这个讨要望远镜的举动,也正是他想要在战前缓解压力罢了。 追击在后的海州水师先一步和另外两城的船队会合在了一起,更是看到唐军的艨艟与海鹘会合。可他们没有做出反击。 “你所猜的确实不错,光靠着这一点水师武装,根本没法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渊男建遥遥看着唐军继续逃窜的景象,建功立业的雄心已经让他的脸上出现了越发鲜明的得意。 同在船上之人,起先或许还觉得二公子办了件太过冒险的事情,在如今这个猫抓老鼠的场面中也早将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 以至于他们未曾发现,在他们这一路船队的两侧围拢过来了一个个黑点。 当黑点逐渐朝着他们靠近的时候,船上之人这才发觉,这哪里是什么黑点。 分明……分明是一艘艘制式惊人的楼船! 这些楼船还在朝着他们靠近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拉动了船上的投石机,将一个个黑影给砸了过来。 但当黑影落在船上的那一刻,高丽人却发觉,这根本不是石头,而是一个个装满了油的罐子,陆续在不同的船上碎裂开来。 若是高丽这头没有出动这等规模的水师队伍,孙仁师恐怕还不敢用上这些大都督建议带上的投石机。 因为它的准头实在不怎么样。 可现在就没有这等顾虑了。 只要能将此物砸在船上,谁管到底是哪一艘船遭到了进攻。 轮轴驱动之下的海鹘战船以最快的速度回头,阻挡了高丽海船的去路。 也就是那片船上箭雨发作所拦截的极短时间里,两侧的楼船已到了更近的地方! 渊男建瞪大了眼睛,就见一批巨大的火弩箭从天而降,其中的几支正扎在了方才的油泼之处。 高丽的海船哪里像是唐军一般,讲究到楼船之上都要包裹牛皮。 所以只是一瞬的功夫,便有四艘海船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而当他抬眸朝着两头望去的时候,正见又一批黑影凌空飞落,其中的数只,还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火弩箭也几乎不带一点停歇地紧追而来。 糟了,他们中计了!! 第 120 章 120(二更+11w营养液加更) “散开!赶紧散开!” 渊男建仓皇下令。 可他也不想想,就算是陆上行军,要想将消息尽快通知到所有人,都是一件格外艰难的事情,更何况是此刻。 为了确保唐军水师能被他给一举歼灭,渊男建一次性调拨的三城水师足足有万人。 不,应该说,是登船的士卒有万人,而非都是正经的水师。 若是真如渊男建所设想的那样,他们能够将唐军的船只给围堵在中央,那么这些士卒说不定还真能发挥出以多欺少的本事,可在这突然临头的危机面前,他们又怎么可能和正经的水师抗衡。 渊男建的指令并未能够传递到这些船上,只见得船只为了躲避火油与火箭极力闪躲。 但随着唐军的海船已尽数开赴此地,有序地形成了三道“围墙”,这些所谓的躲避动作,也仅仅是让它们在内部相互碰撞而已! 渊男建的那句“散开”命令的下一刻,就有一艘盲目逃亡的己方战船,以根本来不及阻挡的架势,朝着他所在的这一艘撞了上来。 “该死……” 船只相撞的推力直接将他推了出去。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就是在他翻倒出去的同时,一支满载着油的罐子砸在了他的不远处,木桶在船上顿时四分五裂。 渊男建面色青白地看着流了满地的火油,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形象,连忙手脚并用地往边上爬了出去,努力抓紧了一旁的栏杆,让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 也总算还有几个忠心且反应够快的士卒,在同时手提盾牌守卫到了渊男建的身边。 但只是靠着盾牌,或许能挡得住流矢,难道能够挡得住火焰吗?又挡得住船只之间的碰撞吗? 这些唐军满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南路的一部分有生力量,又怎么可能在乎海船火烧的损伤。 于是此刻在渊男建的视线中看到的,就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早先就已经起火的船只在火油和后续袭来的火箭助力下,远远过了还能被泼水灭火的阶段。 船上的人早已乱成了一团。 要么跳入了海中,希望能够躲避到其他船只上去避难,要么就是希望得到邻船的帮助来灭火。 可这等错误的操作,除了让这些船只试图散开的动作变得越发举步维艰,让唐军的箭矢能笼罩到更多的船只之外,好像没有任何的用处。 何况,此时着火的,又哪里只是四条船呢。 数十艘,甚至过百的海船在组成追击队伍的时候还显得尤其壮观,说是胜券在握也并不为过,可当它们之中有了一处处着火点的情况下,便像是在…… “你说这像不像是在火烧赤壁呢?” 孙仁师此前的紧张情绪,都在唐军一步步将高丽海船困缚在中央的时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鲸吞全军的豪情。 他一边飞快地将船只列队堵住缺口的命令传达下去,一边朝着一旁的 刘仁轨感慨道。 却见这位老者依然面色沉静地望着眼前的海上火起。 “拦截他们的小船。用拍竿。” 孙仁师问:“不用让人走脱去报信?” 刘仁轨毫不犹豫地答道:“不用,人少了,自然能拿下城池。” 比起留下活口去报信,他们现如今更需要的,是拿下一场足以震撼这片海域的战绩。 高丽的反反复复,也必须要以一场铁血手腕的战事,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而当公主年幼的时候,也更需要一场不那么仁慈的战争,添加在她的履历上。 唯有如此,才不会让人对这位军事天赋绝佳的主将有所小觑。 “好,我即刻下令。” 孙仁师抬手,竖起了杀敌的令旗。 楼船之上的号角顿时响了起来。 渊男建惊惧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就见那些被他派遣出去尝试从缝隙中出逃的小型海船,正撞上了调整位置后扬起拍竿的楼船。 大型拍竿非楼船不可承载,起码高丽的水师船只中就并没有配备,甚至在他们所经历过的战事之中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器。 所以他们大概不能理解这种盛行于南北朝的水师利器,在大唐的楼船之上精简成了六座,又被加强了一轮威力。 拍竿的撑杆支座与轮轴在尾端巨石的转动之中发出一阵声响,可最响的大概还是巨石呼啸砸下的那一刻所带来的巨大打击声。 那是一种何其惊人的破坏力。 这艘海船体量虽小,却也是能承载起远航风险的,可在这接连的拍竿面前,就像是纸壳一般被砸了个四分五裂,被彻底断绝了继续逃亡的机会。 而当渊男建的目光落回到近前的时候,他就发觉,他已经被下属强行拉拽到了船尾,因为在船头和船身处,已经不知道在何时燃起了大火。 四周的火光让他将最外围的那层铜墙铁壁看得不太分明,只能看到火烧战船的浓烟正在海上升腾。 唐军的箭矢飞纵其间,透着惊人的杀气。 在这一刻,他听到了战船被砸碎之时垮塌入海中发出的声响,听到了将士挣扎着想要游出去发出的凫水之声,听到了重型箭矢劈开木板所发出的断折声响。 但更多的,还是在火烧声中的士卒哀嚎。 所以他只能极力让自己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再有多少想要争功的想法,在这样一通惨烈的打击面前,都不可能存在了。 在他忽然找回了几分腿上力气的时候,他忽然做出了什么大决定一般咬了咬牙,而后费力地解下了身上的锦半臂,努力朝着他听到号角声的方向挥舞。 那是一件红色的锦半臂,在颜色上足够醒目。 他确信在号角发出的方向,必定有唐军的指挥,说不定就能看到他这个意图投降的信号。 以他看来,那些被他勒令来此的士卒能不能活命并不重要,起码— —他不能死在此地。 但也不知道是因为火焰的遮挡还是浓烟的掩盖,又或者是唐军之中的将领眼神不太好⊕[(,居然并未发现他发出的这个信号。 反而是一艘着火的战船在失控之下,朝着他所在的船尾撞击了过来。 就像是一团烈火,朝着他迎面撞来。 …… 孙仁师慢吞吞地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嘀咕了一句,“那件锦半臂看着还挺名贵的,要是在大唐街头,那是可以露出来穿显摆一下的,可惜……” “可惜没跟对一个好主人。” 他在感慨的或许只是那件锦半臂,也可能是随同着渊男建一并出海的士卒。 但到底是在感慨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那些无法突围的海船已经彻底交织成了一片火海,甚至让他们的船只都不得不稍稍往后退出去一段距离,以防遭到波及。 而在战场的中心,各种声音都已随着战事终结,而渐渐地变弱了下去。 还剩下的只有火焰继续烧灼、直到桅杆也倒塌下去的声音,以及将士们将最后的弩箭装填上去,做出最后一轮齐射的声音。 最后只剩下了一片愈发壮大的火海,在冬日将至的高丽海湾处静静燃烧。 他一边转身跟上了刘仁轨的脚步,一边说道:“我现在越发觉得,自大不是一个好习惯。” 见刘仁轨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看过来,他又补充了一句,“但在乘胜追击的时候可以有。说起来,等火烧完之后,我们是不是该当去下一个地点了?” “当然。”刘仁轨答道,“不过在此之前,先往沿岸绕上一圈吧。” 众多船只一起烧起所造成的黑烟,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上,就算是间隔十几二十里也能看到。就连彻底烧毁,也还需要一段时间。 可惜,距离岸边还是稍微远了一点。 只能由他们多麻烦些了。 毕竟,这批水军的规模也该当在人前做出个展示了。 驻扎在长池的渊男建是已经没了性命,这不是还有另外两座城的把守将领吗? 他们是时候该知道一下,唐军对于南部战线的重视程度了。 ------ “你确定你没看错?!” 驻扎在七重城的恼音信惊得直接跳了起来。 若要他的下属来说,他在此刻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可这若要说起来也实在不能怪他。 谁若是听到了这样的消息,恐怕都难免有这样的表现。 在下属的汇报之中,唐军数十艘战舰在沿岸逡巡经过,其中还有大型楼船这样的重量级存在,明摆着就是来炫耀战力的。 那么问题来了,唐军水师身在此地,他们派遣出去的战船都怎么样了? 唐军不该有这样的闲暇时光才对! 恼音信颤抖着嘴唇问道:“若是唐军避开了我军的方向,来扰乱我方的军心,是否有这个 可能呢?” 但他话刚问出来,便觉得自己在下属面前照镜子。 对方脸上的惊疑、犹豫与恐惧,恐怕在他自己的脸上也能找到对应的迹象。 如此数量的海船,在这一片与其说是海域还不如说是海湾的地方出现,除非是昏了头地追击,否则又怎么可能会错过。 当唐军的战舰规模和他此前探查所得相差甚远的时候,他也越发确定,已经发兵的水师恐怕凶多吉少。 他该怎么办? 这样的一支队伍开赴海州长池之地,在渊男建领兵倾巢而出的时候,要想夺城绝非难事。 他就算还固守在七重城之地,也已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唐军可以深入后方了。 等到那些人在海州站稳了脚跟,还能和这头的唐军来个两面包抄。 但让恼音信没想到的是,变故来得比他所猜测的,还要快得多! 还没等唐军的那批战舰过境多久,他便收到了士卒匆匆来报的消息。 疾奔而来的士卒一口气都还没喘得上来,就已焦急开口:“不好了,唐军在东面意欲渡河了。” “什么?” 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可他又立刻反应过来,这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他都能收到海边有航船经过的消息,唐军的另一路又如何不行! 但偏偏就是这出渡河啊,它赶在了这位七重城守将最为心绪不宁的时候,让他有一瞬的头脑空白,不知道自己该当做出什么反应。 若是没有发生海上的意外,他很清楚自己的决定,那就是拦。 但现在,渊男建生死未卜,水师极有可能全军覆没,而那一路嚣张的水师则已经跳过了他所在的七重城,继续朝着平壤进发。 唐军若要图个稳妥,完全可以让水师多走几趟,可他们偏偏没有那样做,反而是在水师挺进的同时陆路继续进发,这其中的信心,让恼音信只觉不寒而栗。 “将军,我们怎么办?”下属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索。 “我们……出兵。” 这对他来说是个异常艰难的决定。 可他既为南路的镇守之人,他就不能缺席战事。 只不过,当一个将领都不能确定己方还有没有必要全力作战的时候,他手底下的兵卒是很难拿出决然出击姿态的。 在这调兵遣将之中的任何一点犹豫,也都会变成敌军所能找到的破绽。 更不用说,他的对手,还是在山林之中休整了数日,只等着在此时给予城中的守军以致命一击。 他甚至没能留意到,在河流两岸分布的恰恰是唐军之中最为精锐的两队士卒,所以无论城中守军从哪一方发起进攻,这都绝不会是一出半渡而击! 这是唐军有备而来的陷阱。 …… 黑齿常之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自从他投降唐军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以杀 敌的方式作战。 这应该并不是因为他已阔别这样的战场,才让他在策马提刀直奔恼音信而去的时候,只觉部从与他之间有着非比寻常的默契。 而是因为,当令行禁止以另外一种方式变成所有人的习惯之时,好处便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到来了。 这是安定公主带来的改变。 他也由衷相信,公主还会给百济带来更多的变化。 不,不对,应该说,是大唐的熊津大都督府。 他心中种种思绪翻涌,并没有影响他率领着精兵已与敌军正式交手,那把锋利的长刀也已直指恼音信而去。 但比刀更快的还有一支羽箭,抢在他的前面,用异常刁钻的技法直扑敌将面门而去。 在交战的混乱之中,一箭将人给射下了马。 “战场之中也是能分心的地方吗?”阿史那卓云抬了抬手中的弓箭,挑了一下眉头。“当心着点,你们是大唐子民,也是大都督的部将。” “我知道了。”黑齿常之反手挥出了一刀,凭借着自身的蛮力将恼音信的副将给直接斩落马下。 而这显然只是一个开始。 群龙无首的高丽兵马对上战意正盛的唐军,简直是一场一面倒的作战。 他们唯独需要做的,只是将这些逃兵彻底击溃,扫平这七重河以南的地界而已。 李清月身在河岸另一头,朝着这边畏缩不前的高丽兵卒看了一眼,对一旁的金庾信调侃道:“看来是我判断错了,我原本以为,这份战功应该可以让你们新罗士卒来拿的。” 金庾信没有立刻作答。 李清月到底是在高丽兵马拦截过河的细枝末节处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还是出于熊津大都督身份的考虑必须要让百济立功,金庾信觉得自己自有一番判断。 更让他觉得这位公主有些可怕的,是她能耐得住性子等到这个合适的时机,先以水师诱敌,击溃敌方的心理防线,而后将七重城拦截渡河的守兵给击溃。 这种方法,远比直接渡河蒙受的损失要小得多。 或许损失最大的阶段,还是之前的佯装进攻七重城。 这么一看,新罗在遭到了敲打之后选择缓和与唐军之间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做错。否则,谁知道今日的高丽,会不会就是明日的新罗。 不过他怎么说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快速收拾好了情绪,朝着李清月回道:“大都督的目标是攻破平壤,难道还缺我们这一份战功吗?” 李清月这次没出言打击于他,只道:“那便继续前进吧,尽快前往海州与水师会合。” 光靠着水师的人马,要想攻破平壤城还有些麻烦,还是得集齐人手。 好在,当七重城和长池城都已在她手中的时候,堵截在南路上的障碍,已经只剩下了一个两城之间的冬比忽城。 若真有必要的话,还可以通过两方夹击的方式将其拿下。 能拦截住她彻底突破南路防线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但当她行到那冬比忽城下的时候,她却在城外见到了个负荆请罪之人。 此人有着一头光秃秃的头顶,是何种身份好像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正是那守城将领信诚。 从七重城俘虏的口中,她也得到了个确定的答案,那确实不是什么人在乔装他的身份。 “你倒是很明白什么叫做识时务啊?”李清月饶有兴致地朝着此人看去。“把你投降的原因说来听听吧。” 信诚苦着个脸答道:“小僧难道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 他所戍守的位置,原本是三方队伍中最安全的。 可在大势所趋之中,所谓镇守之地的安全,便没有了用处。 和身在七重城的恼音信一样,他也看到了唐军水师过境,朝着海州继续行去。 然而无论是他派遣出去的水师,还是渊男建和其部从,都没有一点消息。 这让他当即意识到,出大问题了! 于是他连忙派人快马前往七重城,可这哨探却在半路上遇见了李清月所率的北上大军,将七重城陷没的消息带到了他的面前。 他当然可以继续守着冬比忽城不放,成为对方前进路上的一枚钉子,可在前方有人接应的情况下,敌方不会介意于先绕过他。 若是他们这头能胜,他这表现还能叫做威武不能屈。 若是他们不能呢? 到时候,唐军以南北合击之法攻破平壤,擒获高丽王在手,宣告高丽灭亡,他这个冬比忽城的守将难道还能活命吗? 与其如此,还不如知情识趣一点,直接将这条前路给让出来! 他朝着李清月将这一番权衡利弊都给老老实实地说了个明白,然后就被丢给道琛和尚一并安排了。 “我的小命是保住了吗?”他朝着道琛问道,目光里透着几分殷切。 他朝着道琛等人最近因为伙食充裕而养胖了一点的脸上看去,完全不知道这些和尚在公主手底下经历了什么,只觉自己起码是找到了组织,还很可能找到了一个好前途。 所以他也理所当然地忽略掉了道琛那个有点微妙的神情。 当然,在继续的战线推进之中,他可能只能算是个识相的小插曲。 李清月率人抵达长池城下的时候,刘仁轨和孙仁师的兵马已经将这座空虚的城池给拿下了。 “渊男建还留了点人手,尤其是那个守城将领挺有本事,可惜他将人带走的太多了,留给这个小将的发挥余地太少。”孙仁师一边迎着李清月入城,一边炫耀一般地说道:“水师嘛,上下攀爬的本事都不错,何况是个区区小城。” “你说的那个将领呢?” 听到李清月发问,孙仁师原本还兴致很高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他听到我们说渊男建丧命火海,唐军大军也即将抵达后,便自杀了。” 李清月也随即叹了一口气。 高丽,或者说是这个用后世更加标准叫法应该叫做高句丽的 国家,在存亡关头,总是不免有想要揽功而越权之人,但也有恪尽职守之人,有开城投降之人,也有为国死难之人。 这些做法到底谁对谁错,当她是站在大唐的利益立场上,也为她本人的求生目标奋斗的时候,其实没有资格做出一个评判。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但无论这其中有多少被迫参战又无辜枉死之人,这场覆灭高丽的战事也必须尽快结束。 或许她唯一能做的,是让此地在被纳入大唐领土之后,得到妥善的治理。 她转头朝着后方的将领吩咐道:“休整一夜,即刻出兵!” 但当将士们入城休息的时候,李清月却还在城中的议事处点着灯火。 渊男建不是个好将军,却有个好身份。 她从刘仁轨的手中接过了从城中找出的那份布防图纸之时,很难不做此感慨。 所以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份平壤城周遭的防守。 李清月端详了其上的信息许久,在那片被渊男建加重了笔画的部分看了许久。 “先将平壤王都的羽翼给尽数剪除吧,老师觉得如何?” 刘仁轨思索了一阵,答道:“水师之前的强弩箭矢消耗有点大,在将长池城的物资充作储备之后,还是无法支持正常的水师作战。可能会蒙受一点损失。” 见李清月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刘仁轨又接着说道:“但接连取胜已让将士们有十足的信心覆灭高丽,达成大唐二十年间未尽之心愿,这份战意,足以弥补掉这部分武器的损失了。” 李清月大喜:“那么老师的意思是——” 刘仁轨坚决地答道:“能打!只是大都督的出兵必须要快,水师和骑兵同时压境,直接给那坐镇平壤以西的渊男产以雷霆一击,确保他绝不可能得到渊盖苏文的回师救援。” 李清月颔首:“我正打算这么做。而且这一次,我也会随队而行。” 刘仁轨刚要拒绝,就见李清月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老师若是真担心我的安危,就将青海骢暂时还我一阵吧。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还能跑得更快一点。” 刘仁轨沉默:“……” 他不仅可以确定,他应该劝不住学生做出这个亲临战场的决定,还忽然觉得,李清月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是了,这是他行将离开洛阳的时候,跟周道务说过的话。 但当时说出这句话的他其实没有在遇到强敌之时退缩的想法,那么安定公主,又真的会如她所说,是用这匹青海骢逃命吗? 他们这些做人下属的,也只能努力让战事结束得更快一点了。 不知道到底是安定公主亲自上前线造成的影响,还是行将攻伐平壤让士卒们热血沸腾,哪怕入了十月之后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也并没有影响到这先头挺进的队伍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平壤。 沿途所遇的巡逻队伍就像是溅落在海浪中的一滴水珠而已。 李清月攥紧了缰绳,夹紧了马腹,在这行路途中,面颊上的冷风还在从 斗篷的缝隙中狂肆钻入,但或许是因为胜利在望,加上那北汉山城的所属权带来的寿命增长,让她丝毫也没觉得有何疲累之处。 二百里奔行的尽头,正是那一处临海大营的灯火! 她所喊出的那一个“杀”字,被淹没在了不曾止歇的马蹄声中,但中军的那座大旗却被她交给了黑齿常之,由他在此时竖立而起—— 那正是进攻的信号! 事实上,刘仁轨对她安全的担忧实在没有任何的必要。 如果说,此前的三处守城兵马还能算是拦路虎的话,那么这处临海的守备,就该当称作……虚张声势的猫? 比起他的两个兄长,渊男产的带兵实力还要差上不少,以至于当骑兵突然杀奔而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任何一点应变,就已经试图放弃这处营地,尽快找到个更加安全的地方将自己给庇护起来。 李清月也当即留意到了那个潜逃的特殊身影。 刚刚降临的夜幕,丝毫不影响她清楚地看到此人的行动轨迹。 或许是为这场冲杀之中的激昂情绪所感染,她毫不犹豫地弯弓搭箭,朝着那人的背影就射了出去。 箭光幽暗,却透着铿然决绝之意。 但凡这位渊氏的三公子真将自己当做个将军,他就不该在此时连甲胄都没穿在身上,以至于这一箭竟是悍然贯穿了他的后心,从他的前胸穿出,让他在滚落下马后当即就没了气息。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李清月旋即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弓,扬声喝道:“贼将已死,还不束手就擒。” 贼将已死—— 这四个字的穿透力,足以让这一块混战区域的人停下手中的动作。 而后是更多的人。 …… 直到这场来得突然的交战,也结束在了很短的时间里。 但李清月顾不上欣赏她第一位正式击杀的“将领”——如果渊男产这种人也能算的话。 谁让这片戍守平壤的士卒愿意投降之时,她便获知了一个尤为重要的消息。 苏定方的大军压境,带给了高丽以莫大的压力,渊盖苏文在情急之下,将平壤城的戍守士卒都给调拨到了前线,也就意味着,现如今的平壤正是一座可以快速攻下的空虚之城! 这是给她最好的机会! 而她要以何种方法入城,也并不难想了。 她伸手一指,“将此人扛上,就说他酒醉生疾,急于入城寻医。一旦城门开启,后面的军队尽数入城。” 在剩下的平壤守兵几乎都是渊盖苏文部从的情况下,再没有比他的儿子更合适的开城门理由。 平壤城中的人也绝不会想到,会有这样一支突如其来的队伍,径直越过了七重河、虎飞岭,越过了渊盖苏文布置下来的层层阻隔,在黎明将至的时候杀入了王城之中。 高丽王高宝藏被士卒拖拽出来的时候,满脸的惊恐之色,而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高丽朝堂正殿之中的那位小将军。 接连的赶路,乃至于亲自上战场,让她的脸上多出了几分疲惫之色,但这分毫无损于对方挎剑朝他走来之时的意气风发,让人几乎忘记了她还如此的年轻。 李清月端详了一番他的神情,笑道:“您何必惊慌呢。高丽,或者说高句丽,早在汉朝的时候便是乐浪、玄菟郡所在,如今不过是将其重新归入汉家领土,也让你成为大唐子民,又不是要你的命?” 高宝藏的牙齿打了个哆嗦。 在李清月的那句话说出的时候,他便意识到了,来人是唐军使者。 他也已被迫成为了亡国之人。 他此前还无比恼怒于渊盖苏文此人权势滔天,让高丽境内只知有他这个莫离支,却不知有个高丽宝藏王。但在此刻,他却无比希望于渊盖苏文能够领兵折返,从天而降,将这些外敌给驱逐出去,重新还高丽以安定。 在他被暂时关押起来的时候,都还在这般不抱希望地想着。 可事到如今,真正能做到从天而降的,绝不是渊盖苏文,而是李清月所率领的这一路奇兵! ------ “你说,苏将军到底要做什么?”周道务看着营地之中的气势从原先的哀兵必胜到如今的日渐低沉,仅仅用了几日的时间,不觉在心中焦躁不已。 可他归根到底也只是一名都尉,无法干涉到行军大总管的决定,也不像是契苾何力一般,能从苏定方这里提前获知消息。 他也只能按部就班地参与战斗,而后在安顿好了士卒后,与同在此地的崔知温交谈一二心中的疑虑。 崔知温摇了摇头,显然对于苏定方的决定也有些不大明白。 只是还没等他答话,二人就忽然听到了一阵全军召集的紧急号令。 顾不上多想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将麾下的士卒给尽数调拨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等待的极短时间里,周道务敏锐地以余光看到,在河对岸的渊盖苏文营地后方扬起了一阵雪尘。 这景象好生特殊,也显然不是渊盖苏文的兵力又一次得到了补充。 在对面隐约传来的喊杀声中,周道务忽然有了一个大胆至极,却又有些不敢相信的猜测。 而这个猜测,竟是很快在苏定方的口中得到了证实。 接连失去两位老友,又死死拖住了渊盖苏文在此地,让这位老将在举剑高呼之时,看起来越发衰老。 甚至当长风过境之时,便见那一缕缕白发飘荡在风雪之中,几乎变成了透明。 但当他一字一顿地说出随后那几个字的时候,一路上涌的气血又让他的脸上多出了几分血色。也让他的那一句话喊得好生中气十足,清晰可闻。 “将士们!南路兵马——不负众望攻破平壤,奇袭渊盖苏文后军。我等该当如何?” 他们该当如何? 事实就在眼前,不需要有人从中带领,便有一个相同的答案在此时从所有人的口中涌出。 “我们渡河!” 发兵!渡河!击败渊盖苏文!而后覆灭高丽! 今日,正是南北会师之时!! 第 121 章 121(一更) 苏定方并不确定,李清月是否在进攻渊盖苏文的后军之时就已经攻破了平壤,但当他看到唐军旗帜和渊盖苏文军势大乱的时候,他还是毅然以这样的一句话鼓动军心,而后以最快的速度集结起了队伍。 李清月其实也不确定,在渊盖苏文重兵压在蛇水之上的时候,当她发兵而来时,苏定方能否尽快促成唐军的渡河,但她依然兵分四路发起了进攻—— 刘仁轨与孙仁师率领水师兵马留守平壤,以防后方生乱。 金庾信率领新罗兵马,突袭蛇水之后的高丽山城营寨。 黑齿常之、阿史那卓云等将领,领兵直取渊盖苏文的后军与侧翼。 李清月则和刘仁愿一并缓缓殿后。 “我还以为公主会再一次选择身先士卒。”刘仁愿说道。 他赶上队伍要晚一些。 沿途不断攻城赶路造成的疲惫,让绝大多数唐军很难再以完全充沛的精力对阵强敌,偏偏渊盖苏文还不是一个寻常的将领,所以必须要有一路后军稳住局势。 在百济境内基本处于平定的情况下,刘仁愿的大军调拨也出不了问题。 李清月望着前方已经展开的激战,答道:“身先士卒也是要看场合的,之前是要让我军的强弩之末,仍能克敌制胜,现在却是要活到胜利的终点。高丽宝藏王都已在我们手中了,我也相信,我们的大军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达成善始善终的结局。” 他们已不需要再有什么激励的言行,便会奋力达成这最后一战。 苏定方那一头也当如此! 在抵达平壤之时她就已经从城中获知,渊盖苏文大肆调度兵马,是因唐军在北路先后折损了两位行军大总管,以至于苏定方及其麾下兵马奋力鏖战,在意图强行渡河中,给渊盖苏文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她也完全可以猜到,苏定方那一路如此疯狂的举动,还是为了缓解南路的压力。 这样的一方战友! 这样的一位将军啊! 那么当机会到来之时,就算北路将士疲惫,他们同样不会延缓渡河的脚步。 想必,这份胜利也是苏将军希望能让他的老友看到的。 虽然还相隔甚远,她好像也能隐约听到在风雪之中传来了“渡河”的高呼。 这些战场上沸腾的声音充斥着她的耳朵,让她只觉握紧缰绳的那一只手上都有着一阵潮湿的汗意。 唯独她的头脑还在尽力保持着冷静,让她牢牢记得—— 她所要做的,就是作为南路主将调拨兵马,全力促成这场南北会师! 当她将目光朝着渊盖苏文的侧翼看去的时候,就见卓云已未曾辜负她期待的那样,率领着此前一起进攻任存山的队伍突破了那一线的防守。 “拦住他们!” 渊盖苏文的神情凝重,心中更是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半个时辰之前,他所担心的还是对岸的唐军会拿出强势进攻。 大唐将士的韧性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就好像他的不断增兵,在对面唐军的眼中,也仅仅是多出了几根柴火棍一样。 远征的疲惫和严寒困苦丝毫没让他们有退兵之意。 以至于他们极有可能要死咬着拉锯局势不放,直到他这边露出破绽来。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敌人会从自己的后方袭来。 还是这样规模的兵马! 平壤以南在他的安排下建立起了三道防线,其中最为要紧的一路更是交到了他的次子手中。 同时负责海岸线巡防的还有他安排在平壤以西的三儿子。 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两人起码不会在高丽处在劣势的情况下投降敌方! 所以当唐军到来的那一刻,渊盖苏文很难让自己相信,他并没有经历丧子之痛。 然而他现在更需要应变的还是眼前。 为了拦截意图渡河的北路唐军,避免再出现被契苾何力杀入营中带走将领性命的情况,沿河的戍守军队本就是最为精锐的。 后军要么是必要的轮换,要么是他的军资后勤人员。 在这仓促之间,他们如何能够做出及时的应变? 更何况,这一个从后方打来,一个从侧面杀入的将领,还都有着少见的悍勇。 后军顿时大乱! 在渊盖苏文来得及转头作战之前,那些意图避开唐军锋芒的高丽士卒刚被聚拢在一起,就已经开始了无序的逃亡,让后方的队型变得混乱异常。 也让渊盖苏文陡然意识到,其中不少原本隶属于平壤守卫军的成员其实甚少经历战事。 大难临头,他们也要更容易陷入恐慌情绪的影响之中。 “回头迎敌!”渊盖苏文一把拉住了副将吩咐道。 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了远处山城坞堡之上同样发生的交战,这让他被迫明白,这出意外来客的进攻堪称面面俱到。 在此刻,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所以他也毫不犹豫地朝着副将下达了另外一条指令,“再有后退之人,力斩不赦!” 可也就是在这条指令下达的同时,对岸的战鼓敲出了越发急促的声音,唐军的渡河攻势以越发凌厉的方式袭来。 在河上的渡船之中还有数十艘格外简陋的,好像是在这几日间才临时伐木打造的。 但当这些船只被混在其余渡船之中的时候,谁也不会觉得它们的存在有多可笑。 渊盖苏文三步登上巢车,就见契苾何力依然像是他此前所做的那样,身被盾甲抢先一步登岸。 他拧眉怒道:“怎么又是他!” 一度追杀高丽兵马三万人的战绩,早在他近来的反复进攻中传入了高丽的营地,也让他这一次率领更多人来袭的时候,让正面对他做出抗衡的高丽人不由为之胆寒。 也就是这少许退让,便叫他抓住了进攻的机会。 与此同时,黑齿常之也留意到了这方的突围 之势,当即调拨马头朝着这个方向统兵而来。 卓云与唐军士卒在侧翼快速挺进所造成的破坏力,大大减弱了黑齿常之从后方杀入的压力。 他彼时是以何等悍不畏死的方式冲击泗沘山城,如今也是以何种方式意图杀穿高丽的队伍。 这位身量极高的将领在臂展之上也格外有优势,让与之短兵相接的高丽士卒感到苦不堪言。 他要去接应契苾何力! 协助这两面会合的,也并不只是在侧翼拼杀的卓云。 李清月朝着刘仁愿吩咐道:“让营中的神射手出列。” 她伸手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指去,“朝那个方向射。” 这些士卒策马出列,挽弓而射,在面对敌方箭矢打击的危险之中,也将这一轮箭矢砸进了既定之地。 箭矢如雨,还有着惊人的精准。 渊盖苏文本还要派遣的拦截队伍,当即被这些凌空砸下的箭矢给拦截在了当场。 而在高丽人来得及射杀这些骑兵弓手之前,他们早已退回了队伍,只等着下一次的进攻机会和来自主帅的号令。 “你们怕什么!冲过去就是。”渊盖苏文扬声下令。 可这样的话,若是放在他们和唐军隔河对峙的时候或许好用,放在唐军直接从三面袭来的时候,却很难让人还能有这样的奋勇。 就算这些人没将话说出口,渊盖苏文也完全可以猜到他们到底有着何种担忧。 他们担心的只是那些箭矢造成的杀伤吗?不是的。 他们是怕后方袭来的唐军已经将平壤城给夺取,将他们的家人都拿捏成了人质。 怕他们在此地的殊死一搏,也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之事。 以至于那“后退者死”四个字,变成了一出不够分量的威胁。 反而是此刻,当阿史那卓云一把掀开了战马之前的盖布,将前头挂着的头颅显露出来的那一刻,在侧翼造成的动乱更为显著得多。 那是——渊男产的头颅! 这消息被快速传到渊盖苏文耳中的那一刻,他甚至想要亲自提剑冲到侧翼去与此人交战。 只是身为主帅的本能压制住了他的这个冲动,让他仅仅再多分派出了一路兵马拦截住此人的攻势。 可卓云又不是只靠着这个大都督给她的人头“贺礼”才能突破敌营的。 如果说早前的任存山之战是让她真正意识到,她已有了正面应战、评判战局的能力,沿途的交战是让她以骑兵作战的手感日益娴熟,那么此刻,便无疑是她建功立业之心攀升到顶峰! 牵制住高丽偏师不难,只需要比他们的气势更强、杀敌更多就行了! 在后方骑兵的箭术呼应之中,卓云像是有着一种本能,径直从高丽兵马的拦阻薄弱处杀奔入内。 她能看得清楚对敌的每一张面孔,看得清其上的战意几何。 她也能看得清敌方试图阻拦住她的动作,看到它们被招架在她多年间未曾忽 视的武技之下。 像是有一种作战的本能,让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长刀掼出,将前方的骑兵给击下马去,又继续毫无停滞地从马背侧面抓起了长弓,三箭上弓扣弦发出,直穿三人夺命。 “将军接刀!”后方的士卒一边欢呼,一边不忘朝着她所在的位置抛出了另外一把武器。 让她得以在这近距离交手中重新抢回主动权。 她一把将其接了过去。 …… “让一匹马出来!” 战场之上的另一方也在同时进行了一出交接。 不过这时黑齿常之和契苾何力的两方兵马,终于交汇在了一起。 这两路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像是从泥潭之中艰难地跋涉而过,却终于还是凭借着一腔热血杀出了一条路。 黑齿常之一眼便看出,契苾何力此人必定出自马上民族,虽是步战不差,但应当更长于骑乘厮杀。 可惜在第一批渡河之中没能有这个机会将战马给一并运送过来。 那就由他这边来给好了! 契苾何力并不认识黑齿常之,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看到了对方给出的好意之后,全不犹豫地接了过来,也径直将人马并入了这边的队伍。 “谢了兄弟!” 马上的视野何止是让他更适合作战,也让他更为清楚地看到了此刻的局势,尤其是援兵给高丽守军带来的麻烦。 他看到了后方压阵的兵马已在此时被推进到了更近的位置,成为了接替黑齿常之袭扰后营的力量。 当转回头去的时候,他还看到了下一批渡河的人员之中,有着一个令他绝不会认错的身影。 那是苏老将军不打算留在后方压阵,在周道务的保护之下意图站稳在对岸。 他目光之中的战意愈发炽烈,当即将手一指,朝着黑齿常之说道:“往那边去,与我方主帅会合。现在可以在河岸边开辟落脚点了。” “好!”黑齿常之朗声应道,“我等护卫在你左右。” 大都督说过,驻扎在蛇水沿岸的唐军对于渊盖苏文的了解必然比她更多。 在必要的时候,直接遵照对方的指令办事。 现如今便是这样的情况。 “多谢你!” 契苾何力憋屈了许久,终于感到了在敌营中冲杀的来去自如。 他一槊刀劈开了前方的阻碍,只以余光朝着黑齿常之和其部从看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并非唐军府兵,而更像是被临时训练出来的百济兵卒。 可这份配合,在他们一路杀奔回到河岸边上的时候,都没让人感到任何一点滞涩。 他也理所当然地在这一段路程中,对于真能达成南北会师局面的安定公主再多一份敬佩之心。 好像只是须臾的时间而已,他便已到了苏定方的面前。 在他站定的时候,倘若有人能自更高的上空看去,就会发觉,高丽兵马已经被切割成了四块。 他和黑齿常之南北相会,将西面的队伍驱逐了出去。 东边的侧翼意图拦截住阿史那卓云??[,却被她和部将的几轮冲杀,单独划分在外。 后军在“后退者死”的强行勒令下与唐军中军交手,奈何一方是疲敝之师,一方却是精力充沛—— 就算是完全不懂军事的人都能看出,这出交手,已经让高丽一方处在了异常紧绷的状态,随时都会出现崩盘的情况。 而唯独剩下的一块,就是渊盖苏文和其中军。 这些人对上的,便是渡河而来的唐军! 渡河之前的誓师雄心还未在真跨过了蛇水之时消散,当契苾何力和黑齿常之也与之会合的时候,便成了指向那渊盖苏文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更别说,随着高丽兵马的逐渐倒下,唐军的两面中军大旗也已越发鲜明地在一南一北呼应飘荡。 纵然两方统帅都没有发出能够让所有人听到的呐喊之声,却以这种方式让人感到了迎面而来的威势。 那应该不是因为风的缘故,让两面旗帜在这一刻都有刹那的前倾,而是他们在以一种谁都能看得到的方式做出了同一个方向的指示,作为全军推进的信号。 那正是—— 渊盖苏文的所在。 数万高丽士卒没能成为这位高丽莫离支身侧的铜墙铁壁,反而成为了他难以在此时脱逃的一座特殊“囚笼”。 而那些进攻呼喝的声音以及随即抵达的刀兵,就是这囚笼之外扎进来的武器。 谁能抗衡住这样的攻势呢? 渊盖苏文是人而不是神,也便理所当然的没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莫离支,我等逃吧。”戍卫在渊盖苏文身边的一名靺鞨将领说道。 不错,他们现在确实还有不少士卒在侧,但当颓败之势已现的时候,这些人是没什么用的! 唐军一步步朝前而来的脚步,已让越来越多的高丽士卒被推向了崩溃的临界点,随时都会造成队伍的崩盘。 没有任何一支队伍能够吃得消这样的损失。 可他话都还没说完,他的脑袋便被渊盖苏文给砍了下去。 渊盖苏文的双目中已带上了一层偏执之色,“逃什么逃!此战若胜,我等才有机会。若是败了,便再没有国了。” 他难道不想逃吗? 凭借他的本事,就算逃去了那白山黑水靺鞨之地也能混得很好,在契丹、突厥等地也能够受到礼遇。 他当然可以逃! 但他只要后退,也就意味着平壤再无一支队伍能够阻拦住唐军的汹汹来袭。 他们绝不会接受一个不诚心的投降,所以高丽唯有灭国而已。 他又怎么甘心呢? 即便他曾经被高丽的国王针对,试图夺取他的性命,他所想的也只是杀国王另立,而不是直接叛逃往大唐去,这本就意味着,在他的心中,绝不愿意接受被吞并的结局。 “可将士们不想打了……”另 一名亲兵的声音随即传来。 渊盖苏文心中一震,就看到对方的目光不是在看他那染血的长刀,而是在看向他的眼睛。 当他重新将目光转向周遭的时候,他也必须承认,现在确实到了穷途末路之时。 苏定方在河的这一头站稳脚跟的时候,哪怕他领兵先行有意气用事的成分,现在的收尾之战里,他也只会让理智主导他的头脑。 一条条令旗颁布的军事诏令,让渡河而来的士卒以最为标准的两军对垒之法聚集在一起,而后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稳健地袭来,和早已慌乱的高丽兵马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他也看到了唐军的南路队伍。 那冲杀入侧翼啃掉了他偏师的队伍,已在不知道何时回到了她原本的队伍之中,然后,随同南路中军一起,用更为势不可挡的方式朝着他所在的位置推进。 无论是哪一路,都没有留给他以突围的破绽。 只是在用一种胜券在握的姿态将他彻底蚕食。 在眼见这样场景的时候,就连他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悬吊在了半空中,甚至闪过了一缕恐慌,何况是他的部下! 倘若他并未看错的话,他还在其中看到了想要通过将他拿下以换取生存的目光。 这些人或许还在畏缩于他执掌高丽二十年的强权手腕,畏缩于他说一不二的脾性,却已再无力对唐军动刀了。 …… 他明明只是差了一点点而已啊。 明明他可以将唐军拦截在蛇水之北,一直坚持到他们退兵的时候,可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的结果,还是他满盘皆输。 就好像在一夕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在他被一支弩箭洞穿咽喉倒下去的时候,他还在这样想着。 但他听到的余音,却已是唐军大胜的山呼海啸。 他也无缘见到此地的残兵被扣押起来,让这里恢复平静的样子了。 …… 还看不到,这两路中军的旗帜慢慢地交汇在了一处。 直到两方的主帅各自策马向前,碰面在了一处。 …… 战争突发,持续的时间却不短,因今日细雪漫天的缘故,在两人的铠甲上都落了一层雪花。 一想到这场战事固然尘埃落定,却也让唐军付出了极大的损耗,苏定方便还觉心头还有几分沉重。 但在这两方会面的时候,他又忽然看到安定公主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当先说道:“苏将军,幸会了。” 这好像本不该是一句在此时说出的话。 事实上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碰面。 在此前献俘于则天门的时候,苏定方就曾经见过这位小公主。当时的她站在距离陛下和皇后不远的地方,用一种或许该当叫做跃跃欲试的眼光朝着他看过来,让人很难忽略掉这种打量,也让苏定方下意识地朝着她做出过颔首致意。 这也算是一场在正式场合之下的见面。 可又或许,她的这句幸会并没有说错。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以将领的身份跟他碰面。 这一句幸会,也可以说是两个彼此陌生的将领在配合默契地完成一场灭国之战后,做出的第一句问候。 这很难不让人感到庆幸,在大唐的地界上,已经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将领如同旭日冉冉升起。 升起在这一片高丽的雪原之上。 苏定方不由随之展颜,朗声回道:“李将军,幸会了!”!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22 章 122(二更) 那实在是一幅令人动容的场面。 虽然称呼一个才只有这样小年纪的孩子叫做李将军,怎么看都有些好笑,但当这样一句话,从一个年过六旬的白发老将口中严肃说出之时,在场能听到这段对话的人便绝无哪个觉得,这会是一出玩笑话。 唯独剩下的,也只有那风雪相会的宿命感。 “你说这像不像是一出新老传承呢?”契苾何力下意识地感慨道。 他转头朝着一旁看去,就见边上的黑齿常之已先露出了一副大概可以叫做与有荣焉的表情。 他不由小声问道:你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黑齿常之一点不带羞赧地答道:“我此前跟大都督一起向刘长史学习战略战术,你夸大都督,那我这个同堂上课的自然也一起被夸进去了。不过……” 他将答话的声音放轻了一些,“我其实没那么喜欢苏将军,还是更敬重大都督一些。” 哪怕大都督在谋划南路作战之中,其实有一些投机取巧的成分,若要算起对于数万人的指挥,苏定方这位老将的经验远胜过李清月—— 在黑齿常之的心中也自有另外的一番评判标准。 听到黑齿常之的后半句,契苾何力当即意识到了对方的潜台词。 想想这百济叛军因何而起,他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权当对他方才支援的感谢。 而后他便转头去清点战场损失去了。 那也是一项大工程。 渊盖苏文丧命于此战之中,给他权倾一时的代行执政时代画上了一个句号,也可以算是给高丽的国运画上了一个句号。 所以紧随而来的,不仅有对战场的收尾,还有对高丽这个国家,以及对百济的更进一步安排。 …… “我起先还并不确定你有没有在北上期间拿下王都,觉得说不定我们还有一场王都攻城战要打,最多就是因为渊盖苏文已死,高丽王都内的抵抗力量大减罢了。但高丽将其都城叫做平壤长安城,依山傍水而建,也没那么容易突围而入。” 在重新踏入平壤都城的时候,苏定方仰头朝着未被破坏的唐风城楼看去,和李清月说道。 李清月笑了笑:“既要发兵支援,自然不能给自己的后方留下后患,虽说王都之内的精锐兵马已经不多,那位高丽宝藏王也是个软骨头,但既然会变成战场的变数,总是不能留的。” 苏定方往后看了一眼,见方才还被李清月带到他面前来过一趟的金庾信,已因新罗此前的“非暴力不合作”行为再度退避到了后面,很有见到他像是老鼠见到猫的感觉,并未有所顾忌地出言调侃道:“这就是为何你要先解决掉新罗这个后顾之忧?” 李清月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那么,您觉得这个算是解决了吗?” 恐怕不算。 但无论是苏定方还是李清月都很清楚,起码在这一趟出征中,不适合再多添加“战绩”了。 金庾信全程随同参与征讨高丽之战,在渡过七重河之时,虽然凑巧地没能参与到作战之中,但总算也给唐军增添了一路助力。 在进攻渊盖苏文大军之时,他也成功完成了李清月布置的拔除山中据点任务,避免了渊盖苏文还能得到兵马策应。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金法敏丢了二十二万石粮草,也已经吃了个哑巴亏,还在明面上多提供五万粮草。 所以,就算二人都很清楚,金法敏此人不是个简单角色,也不会满足于只做大唐附庸,目前也只能停留在敲打这个状态。 否则,不占理的就成了大唐了。 新罗可不像高丽一般,还能追根溯源到中原的领土。 苏定方已从李清月的态度中看出了她的答案,便答道:“留着新罗,还能从旁监督倭国的动向,也算有获利之处。” “再者,”他转头朝着李清月看来,“你这位熊津大都督总不会坐看邻居气焰嚣张。” 李清月好奇:“那么您是觉得,在非战时,我阿耶也还能保留我这个熊津大都督的名号?” 苏定方答道:“或许吧。让一位公主长居域外,应当不会得到陛下的同意,但我想,若是陛下还看重这份土地,也看重你的能力,便不该将这份委任收回。” “起码,也该让你还能对此地做出管控。” 他其实不太清楚为何陛下会破格对公主做出战时的委任。 但从他的角度,以这场高丽之战中李清月所做出的贡献来看,这份官职敕封固然破格,却也真让公主成为了其中的力挽狂澜之人,简直是一出恰如其分的提拔。 甚至可以说是临危受命了。 若是陛下听到了此地的战况,合该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感到骄傲才对,或许还要为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而觉心中快意。 只是苏定方大概不知道,这个官职与其说是陛下给的,还不如说是皇后为女儿争取来的。 但李清月当然不会将其说破,礼貌地朝着他拱了拱手,“那我就承苏将军吉言了。” 从后方之人的角度看去,因小公主已将行军之时的头盔给摘了下来,这动作便有点像在给老人祝寿,看着还怪可爱的。 只不过在听到她的下一句话时,苏定方又将神情重新归于严肃。 “苏将军,高丽的王宫到了。” 若是行在这座平壤长安城中的时候,真让人觉得有点像是回到了中原。 谁让这座都城之中,也参考的是中原的里坊,不过到了王宫之中,又还是扶余的风格为主。 李清月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去,说道:“渊盖苏文的次子渊男建,在我军北上夺取长池城之前,被烧死在了海上战船之中。三子渊男产,在我军抵达平壤之时被我射杀在了岸边军营里,倒是剩下了他的长子渊男生,因为此前的领军战败之事,还被关押在王都的囚牢之中。苏将军觉得,此人该当如何安排?” 苏定方的脚步停顿了一瞬。 因他想着先 将高丽境内的隐患全部清算完毕再来确认整个平定过程,所以在蛇水河边的战事结束后,还并未问及李清月是如何成功北上的,现在便被她这一句话里的两个大消息又给吓了一跳。 这又是海上火烧,又是岸边袭营的…… 他怎么觉得南路的战事比他想象得还要精彩得多? 还有那个渊男产。 虽然早在见到他的头颅被挂在阿史那卓云的马头之前,就已经大略能猜出他们有过遭遇战,但听到此人居然死于李清月之手,苏定方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妙心情。 他就姑且不问,当时李清月的那些个部从都在干什么了,他只是在想—— 说起来,他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来着? 他很努力地回忆了一番,最后还是只想起来,自己在十五岁开始跟着父亲四处征讨州郡贼寇。 八岁的时候大概还在玩泥巴。 但想想李唐毕竟是从关陇六镇起家,在军事上有过人的天赋总也说得通。 他一边思忖着,自己一会儿就得将具体的情况过问清楚,一边则将思绪切回了李清月方才抛出的那个问题,“将他和高丽王室一起作为俘虏交给陛下处理吧。” “高丽民众一边控诉渊盖苏文执政独/裁,又一边为其歌功颂德。眼下他已为高丽血战而死,或许会有人说,是因他的决断失误才导致的高丽灭国,但也一定会有人说——” 李清月接道:“我明白了,会有人说,他是为国殉难的英雄。所以若是我等贸然将其灭族处置,不利于对高丽百姓的招抚。” 苏定方颔首:“正是如此。” 这样的人是有其政治意义的,就该当如同那百济国王扶余义慈一般,被送到长安去。 连带着的还有高丽王室子弟。 算起来要送回长安去的人还不少,就比如说,高丽宝藏王的女儿嫁给了渊盖苏文的弟弟渊净土,若是有人想要重新扶持人在高丽境内兴起复国运动的话,他或许就是一个选择。 更凑巧的是,他此时并不在王都境内。 于是苏定方直接找高宝藏要来了高丽王室的族谱,从中一个个排查。 眼见这样的一幕,李清月心中腹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前百济复国运动中有鬼室福信这样的人从中主持,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才让他在此时吸取了教训。 不过怎么说呢,这显然很好地避免了遗漏问题。 除了花的时间长了一点。 所以等到这一番排查和抓人完毕,就已经又过去了四五日之久。 当然,在此期间,以契苾何力为首的唐军将领,也已将阵亡士卒的名单和战功给统计完毕了。 但当契苾何力手捧这份名单前来寻苏定方的时候,他还是能很清楚地感觉到,此前作战的疲累其实还没彻底从苏定方的脸上消退。 这或许正是将领至于暮年的表现。 苏定方不曾留意到契苾何力眼中闪过的沉重,将名单接了过来, 顺口问道:“熊津大都督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阵亡名录和功劳虽说是分开统计的,但苏定方还是觉得,如有必要的话,他这边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契苾何力答道:“她找我们这边借用了个人。说是她之前从洛阳离开前往青州大营,随同刘长史一并前来百济,是受到了崔元综的影响,但没想到因此而连累到他被分配到了西州,多少有点对不起清河崔氏。所以想借崔知温一用,让他帮忙一并统计战功,也算是缓和关系。” “算起来,她和崔都尉也有一份早年间的缘分。几l年前她在筹办洛阳水陆法会的时候,一度面临过资金不足的问题,多亏崔氏有心捐款,这才将河桥建成,也让法会顺利举办。合该趁着这个机会再续前缘。” “……再续前缘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苏定方狐疑抬头,就见契苾何力转头憋笑了一瞬。 他也不由摇头失笑。 崔知温恐怕未必想和李清月“再续前缘”。 不过,以崔知温的聪明,他必定能够猜到,所谓的“崔元综建议小公主出来历练”,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么现在公主要看的,就是清河崔氏在她已手握战功之后对她的态度。 “罢了,这算私人的事情,只是借人也不算什么,后续的情况呢?” 契苾何力答道:“有崔都尉还有刘长史办理此事,已将名单基本完成了。但大都督的意思是,这还不够。” “她说她在带着河南道府兵自青州起行之前,曾经让他们一个个将名字都留在那里的府兵军营校场之上。那么她也要把这份名单在他们来时的地方重新校对一遍,绝不让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被遗漏。” 契苾何力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由想到了他去安定公主营中时候所见的场景。 那位小公主一改和苏定方交谈之时的运筹帷幄,直接活蹦乱跳地蹿上了台子,朝着下方说起这份承诺。 彼时的营地之中安静得只能听到人的呼吸声和公主的朗声陈词。 他将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看到了许多张比起此前鲜活的面容。 这些参战的士卒原本还只顾着因存活而庆幸,觉得以公主和其大都督的身份,该当关心些更为重要的东西,却没想到先被她提起的,竟会是当时的那个许诺。 就如同她说要让赵文振来做她的斥候,也对他赋予了足够的信任。 所以在这样的一番表现面前,没有人会在意,以她的年纪说出这样的话,到底会不会有儿戏的嫌疑,也大概不会有人介意,没能通过劫掠已被攻占的高丽发一笔横财。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苏定方问道:“那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契苾何力想了想,答道:“其他的东西我不好评价,但她大概会是一名深受士卒爱戴的将领。” 将领……吗? 苏定方将这两个字在口中默念了一遍,还是认真纠正道:“不,我倒觉得,应该说是主帅。” 他有 些感慨地说道:“你看,经历了百济和高丽的战事,刘仁轨、孙仁师、刘仁愿、黑齿常之还有阿史那卓云等人都算是成长起来了,而这些人若是接到了陛下的敕令再度出征,你觉得他们会更愿意听从谁的命令呢?” “为将之人需要知道如何调配自己麾下的士卒,为帅之人却更需要知道,自己该当以何种方式统筹全局。这么一看,安定公主虽然年幼,却已能看出为帅天资了。” 契苾何力思量了一番,觉得或许还真是苏定方所说的这么回事。 起码,若是换了他在安定公主的那个位置上,就算真有这样的兵力支援,要想在只经历了少许折损的情况下就完成会师,恐怕也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 那确实是作为主帅的风采! “对了,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吗?”苏定方又朝着短暂愣神的契苾何力发问。 “您请说。” 苏定方问:“此战之后,若是将来有一日,需要让你听从于她的指令作战,你会愿意托付信任吗,就如同……我相信她能从南路前来一样?” 契苾何力迟疑了一瞬,还是选择答道:“或许会的。” 若非安定公主及时来援,大唐很有可能要被迫从高丽撤兵。到了那个时候,他要如何与阵亡士卒交代呢? 以他从一个将领的眼光来看,如今的这份覆灭高丽战功,起码有一半要算在她的身上。 再看黑齿常之对她的态度,契苾何力便更觉自己不难给出一个答案了。 如今边境动辄生乱,就连他所属的回纥也多有叛逆大唐之举,纵然昔年太宗皇帝对他留下了一句“心如铁石,必不背我”的评价,也难保不会在哪一日再受到牵连。 若是上头有一位,或者是在同行之人中有一位这样的将帅主持,会让人安心得多。 只是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您为何忽然有此一问?虽然此番安定公主督辖南路军事,但距离她下一次需要担任主帅的位置,还不知道要有多久呢。到那时候,我也未必在当打之年了。” 苏定方没有立刻作答。 契苾何力留意到,他望向前方的目光中有短暂的失神和怅惘。 “世间总是有很多让人意想不到之事的,比如说下一次我也未必还能再做这个主帅,又或者是如同任……” “将军!”契苾何力严肃地打断了苏定方的这句话。“战事虽已结束,还请您千万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虽然他因世袭回纥部落首领的位置,九岁就成为了可汗,加上屡屡为大唐立下战功,早在四年前就被敕封为郕国公,算起来和苏定方的邢国公乃是平级,但他始终将比他大上十几l岁的苏定方当做自己的长辈看待,又怎会希望他说出这等话来。 他也忽然留意到,在苏定方面前的桌案上铺着的,正是即将写往长安的奏表。 在契苾何力进来之前,他正好写到了…… 任雅相和庞孝泰的死讯。 “我都不避讳提及生老 病死之事,反而是你比我着急。”苏定方好笑地将已大略查看完毕的名单和奏表都搁置在了一边。“罢了,不说便不说吧。就只看眼前这场战事的收获倒也不错。” 倘若忽略掉白山部靺鞨的叛贼还需要北上征讨的话,平壤城被攻破后,覆灭高丽—— 便已真如陛下为他送行之时所希望的那样,毕其功于一役了。 也不知道当这份战报抵达长安的时候,陛下能为参战的各方将领和士卒给出何种奖励。 但让苏定方都没想到的是,在他即将把战报送出的时候,或许又得往上面多加一句了。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倭国那头送来了一份“厚礼”。 李清月面不改色地听着下方从百济方向送来的奏报。 刘仁愿的副将以及沙叱相如等人留守熊津大都督府,先一步收到了倭国那头发出的消息。 他们在意识到这条消息格外特殊后,连忙将其北上送来。 信中提到,倭国的中大兄皇子,也就是那位摄政太子获知了唐军与高丽海战的消息,惊闻高丽水师全军覆没之事,为表对唐军的祝贺,愿意将前百济王子扶余丰作为贺礼送来。 同时他还提到,此前如有何种倭国意图协助百济复国的传闻,均为不实之谈。 “不实之谈?”李清月冷笑了一声,心中暗道,这和此地无银三百两,可没什么区别。 但怎么说呢……这条消息又来得恰到好处。 能让百济故地再少一个隐患,终归是一件好事。 她忽然和缓了几l分语气,“其实这也算透露了一个消息吧,大唐与高丽交战期间,这位中大兄皇子一直在旁观望。” 若非如此,高丽的百来艘海船被烧毁在了自己的沿海港湾,倭国是怎么知道的? 还知道的如此之快! 李清月毫不怀疑,倘若唐军这边在战事之中有任何一点露怯或者失败的表现,倭国都会从中插手,诠释一番何为渔翁得利。 好在,刘仁轨和孙仁师的配合让唐军海船之中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也留给了这片海域以足够有震慑力的威名! “那么你觉得我们是否要接下这个好意呢?”苏定方朝着李清月问道。 “接!为何不接!”李清月毫不犹豫地答道,“他们愿意在此时伏低做小,为我大唐覆灭高丽之战再添一个传说,我们何必要怕他们图谋不轨!” 她迎着苏定方的目光答道:“战功这东西,是不怕多的。” 尤其是对她这种才在征途中起步的人来说。 倭国不怕她能借助此事为自己谋求更多的利益,进一步站稳脚跟,她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 若将扶余丰夹带在高丽俘虏之中一并送到阿耶面前,在场面上必定更为好看。 只是有些可惜,帝后二人如今都在长安越冬,恐怕没有这个机会让她献俘于则天门,最多也只能是献俘于长安。 但想想看吧,长安如今才是帝都所在,那么这一出献俘,便势必能让更多人注意到,她并不是个寻常的公主。 “那好!”苏定方当即拍板,“我在写往长安的奏表中加上这一项。” ------ 这份刊载着赫赫战功的奏表,在加上了这一笔后,终于不等过夜,便踏上了回返长安的旅途。 李清月目送着船只离去后仰头看去,正瞧见了一片无月的浩瀚夜空。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澄心,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赶路作战太多,让她都有点快过糊涂了,偏偏这年头又没个手机能让她随时查询时间。 一直随从她一起赶路,从未叫过一声苦的澄心,好像没有太多的存在感。 但若要李清月自己说的话,她没了谁也不能没了澄心这个小管家。 下一刻她便听到澄心作答:“今日是龙朔元年十一月初一。” “十一月初一啊……”李清月一边背着手往回走,一边嘀咕道:“居然已经快到年底了。” 也不知道新年之前她来不来得及赶回去,毕竟她还得先将战功都给尽数落实的,可不能一个人任性地偷跑回去。 不过没关系。 就算她人来不及回去,好歹战报已先回去了!!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23 章 123(一更) 军情如火。 哪怕是海外军情,要抵达长安的时间也绝不会太久! …… 当长安落下冬雪的时候,修缮大明宫的计划已经从阎立本这里分拨到了其他各处,比如说,此刻在李治手中的就是一份司稼少卿梁脩仁递交上来的宫中园林修建计划。 殿外落雪簌簌,反而显得宫中安静了许多。 而眼下,东西两路的战况近来都少有消息传来,朝堂之上在被他敲打过一番后也少有人再为皇后插手政务而有流言议论,大约在这几个月间都不会有什么大消息传来,影响这冬日清净。 只是不知道转入来年春日,高丽之战与镇压铁勒九姓的交战能否有其中一方彻底落下帷幕。 还有阿菟的情况…… 自九月中下旬北地开始落雪的消息传到长安之后,媚娘就很为女儿的情况担心。哪怕她身在更为安全的南路,百济境内的叛军威胁也已经被尽数解除了,也没影响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表示关切忧虑之心。 李治甚至怀疑,若是能让媚娘前去犒军,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往海外走一趟。 母女连心大概也莫过于如此了。 不过也不能说她就少了对几个儿子的关怀。 就在上个月,她便放出了考校的风声,预备在僧侣之中择选品德与才学兼优之人成为西明寺的主持,为太子诵经布施以祈福,希望能让素来体弱的太子不再受到疾病烦扰。这出筛选,定在了明年二月。 同时,她还为次子李贤选定了许圉师为老师,希望参与修编国史的这位许相能让雍王多长点见识。 而对于最小的儿子李旭轮,则为他请了太宗朝徐贤妃的弟弟徐齐聃作为启蒙导师。 这一番安排下来,便是谁也挑不出错误。 又因孙思邈不便从洛阳那东都尚药局转入长安来,武媚娘特意向李治要了一份圣旨,准许在药膳上格外有天赋的孟诜成为长安尚药奉御的另一人,可以随时往来与洛阳与长安之间,将李治的医案带去给孙思邈研讨,不断调整宫中饮食。 对于这个破格待遇,另一位尚药奉御蒋孝璋倒是没觉得什么羡慕。因为早在永徽六年,他就被赐予了员外同正的待遇,也便是以编外官的身份获得远超他应有的待遇。 现在能多出一个尚药奉御帮忙一起分担医治天子的压力,他真是求之不得。 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皆大欢喜了。 皇后表达了对陛下的关心,孙思邈能继续为洛阳民众越冬防寒出力,孟诜可以把爱好变成官职,蒋孝璋可以喘口气…… 李治想到这里,闻着屋中安神香的味道,揉了揉额角,在往后枕靠过去后,便觉自己的精神舒坦了不少。 今冬落雪,也意味着明年大约不会出现旱情,若是大明宫也能修缮顺利,那么在明年六月之间他就能顺利地搬入其中了。 然而就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朝着他 所在的立政殿而来,也让他忽然紧绷起了心神。 便是在他听到动静的下一刻,他就看到皇后领着两名信使踏入了殿中。 “陛下,东面军情急报!” 急报二字一出,李治更是直接坐直了身子,唯恐从中听到个噩耗。 他一问之下才知道,皇后恰好在宫门处撞上了前来传递军情的信使,虽然挂记着女儿的情况,还是立刻先将人带到了陛下的面前,等其将军情奏报陛下后再行询问。 眼见皇后望见那份呈递上来的军报露出了几分牵挂,李治还是冲着她招了招手,“皇后一起来看吧,不过有苏将军从中主持,应当出不了大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拆开了军报之外的保护,就见其中露出的颜色代表着捷报,当即精神一振。 是喜讯,不是噩耗! 与此同时,他也以余光朝着两名信使看了一眼,发觉其中一人有那么点眼熟。 “你……” 来人连忙回道:“苏将军怕陛下对于战事情况还有什么想要了解之处,特命我折返,一并前来报信。” 李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觉得苏定方在这方面还挺能小题大做的。 崔知温好歹是个都尉,不在此时留守高丽境内,统筹他麾下的兵卒,反而跑回到长安来,真是听着就有点不太像话。 可要崔知温看来,在苏定方于营中问询,哪位校尉以上的官员有此能力将此地战况具体讲解给陛下听的时候,他的这出毛遂自荐,实在是有其必要。 也不知道,若是他能让陛下因东部战事而展颜,能否让崔元综从西州调回来。 算起来,还是因为崔元综的“功劳”,才能让大唐多出一位冉冉升起的将星呢…… 但此刻大概没人在意他的这些小心思。 李治已和武媚娘将目光重新转回了面前的战报之上。 苏定方并未直接报喜,而是完全按照着时间顺序记载战事情况。 所以他当先说起的,便是他整兵等待时机,直到辽河结冰之时再一举渡河。 在此渡河战中,契苾何力领兵大破高丽兵马,斩首三万人,渊盖苏文长子渊男生仅以身免,逃回平壤,李唐大军推进渡过鸭绿江。 看到这里,李治下意识地拍案叫了一声“好”。 要他自己说来的话,他既是在夸奖苏定方与契苾何力的战功,也是在“夸奖”渊盖苏文此人识人不明,居然将自己那没什么统兵经验的长子给派遣到了前线,被打出了这样一出结果。 然而他紧接着就看到了后面的几句。 好景不长。 唐军行军之中,浿江道行军大总管任雅相因严寒激发旧疾在营中病故。 渊盖苏文闻听高丽败仗讯息后匆匆带兵北上,在蛇水拦截住了唐军的攻势,沃沮道行军大总管庞孝泰与其子尽数战殁。 “陛下?” 武媚娘敏锐地注意到,在看到这里的时候,李治拿着那封战报 的手都有一瞬的颤抖。 苏定方对于这两人身死的惋惜不吝言辞,以图让陛下能看在这两人过往的功绩上多为其追封,也就让这几行字中有了更强的感染力。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可越是如此,也就越是清晰地让人感到,北路唐军在彼时处在了何种危急的状态。 李治平复了呼吸,这才摆了摆手,“无事。” 所幸在开始之前他便知道这是一封捷报,在崔知温等人的脸上也没让他瞧见什么如丧考妣之色,那么中间的败绩便是可以被接受的东西。 ……没什么问题。 但饶是李治已做好了这样的预期往下看去,他也不曾料到居然能看到这样的一出逆转。 在苏定方这头发兵渡过辽河之前,李清月就已用派遣到她麾下的八千水师转道新罗,进攻对方在王都以北的粮仓,夺取了其中的二十二万石粮后扬长而去。 这一战,促使新罗王为此前不尽心相助的行为反思,派遣大将军金庾信与一万新罗精兵和五万粮草北上,并让出了北汉山城作为唐军进攻高丽的前线据点。 这让她与苏定方最终制定的计划是,由北路唐军尝试渡河,牵制住渊盖苏文的注意力,由南路兵马北上,尝试突破平壤以南防线。 而后便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战绩。 十月初,南路水陆并进,陆军静候七重河以南,水师先行北上,诱骗坐镇海州的渊盖苏文次子渊男建发动水军过万,船只一百余艘出征。 于是海上激战之后,高丽水师全军覆没,船只尽数被烧毁。 唐军则趁势夺取长池。 陆军随即渡河,在七重河迎击守军,高丽大将恼音信阵亡,七重城易主,城中剩余守军投降。 冬比忽城中浮屠将军信诚因获知水师覆灭、七重城被破消息,直接开城投降,水陆唐军再次会合。 留守于百济境内的刘仁愿在此时发兵作为后援,同时由熊津大都督领兵自长池城北上,于平壤以西攻破高丽军营。渊盖苏文第三子渊男产在此战中为大都督所发箭矢射杀。 唐军随即攻破平壤城,擒拿高丽国主宝藏王。 在与刘仁愿所属部从会合后,安定公主兵进蛇水,以金庾信进攻蛇水山城截断渊盖苏文助力,与北路唐军达成南北夹击之势。 再便是那场必当铭记于史册的战事了。 李治喃喃念出了声:“渊盖苏文在此战中战殁,高丽灭国……” 高丽竟真的灭国了! 就算他自己说话的声音已经被传入了他的耳中,手中的军报也是实打实可以被接触到的东西,他依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 苏定方到此地甚至还没写完。 他罗列了一串高丽王室的名单,说是一旦得到陛下给出的班师许可,便即刻将他们给带回长安向陛下献俘,也好向四方宣告,李唐已再无高丽叛逆在侧。 此外还有另外一条好消息,因唐军火焚高丽战船讯息传到倭国,一度打算发兵百济支持扶余丰复 国的中大兄皇子决意将扶余丰送来,以示求和。 如此说来??[,不仅高丽被成功灭国,实现了他父亲在世之时未能达成的目标,甚至还彻底清除了百济境内的隐患。 在苏定方上奏的情况之中,百济将领沙叱相如在安定发兵北上期间,始终尽职尽责地戍守泗沘城,并未再有反叛之举。 同为百济将领的道琛和黑齿常之都协助于公主北上讨贼。尤其是那黑齿常之,在蛇水一战中表现得格外悍勇,完成了对契苾何力的接应支援。 这些人,都已尽数在战前便被安定公主所折服。 当扶余丰也将被押解入境的时候,百济确实不可能再掀起任何的风浪了。 以至于李治甚至在想,他当年在给女儿选定了安定公主这个名号的时候,是不是也已有了一种对于命运的暗示。 这个名号从未有哪一刻,让皇帝皇后两人都觉得如此适合于女儿。 李治又忍不住发出了另外一句感慨:“……这是将星转世吗?” 他怎能不发出这样的慨叹! 他很清楚,苏定方虽然时常表现出对年轻将领的赏识提拔,就如同他会因为惜才而教导裴行俭一般,希望后头能有将领接替上他的位置,但他绝不可能在军报上弄出什么作假夸大之言。 那么阿菟所拿出的种种战绩便应当都是真的。 战局瞬息万变,以南北传讯之间的不易,她在做出种种选择的时候也不可能全部向苏定方询问。 所以那是她自己做出的发兵决定!也正是这些调兵遣将的谋划,成功挽回了唐军北路所遭到的损失,完成了这场灭国之战! 这也很有可能是一份,若换了旁人来便未必能够达成的战绩。 六十多岁的刘仁轨放在长安城里,只是个对上位者来说可有可无的谏官,让他能多说几句直言劝谏的话,都还算是做天子的有容人之量。 留守于泗沘城的刘仁愿虽然颇有勇武统兵之力,但他若是真能有对战局的统筹观察能力,也不会在负责留守泗沘城的时候,得到不要擅动的指令。 统辖水师的孙仁师或许有着能力,算起来在水师之中也能排得上号,但偏偏水师这种东西运载能力有限,也没法直接将人给运送到平壤直捣敌营,总是要被少关注一些。 黑齿常之一度为百济叛将,更是从来都没在李治这里留下名号,至多就是百济方面发来的战报中所提及的叛军贼党之一。若被大唐派遣兵马清剿,他极有可能无法留下性命。 至于阿史那卓云那就更不必说了! 她本就是因公主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护卫才能有被选中的机会,要不然,在阿史那社尔这位辅国大将军过世之后,在朝中留名的只有可能是卓云的兄长道真。 可就是这样一批单独放出来都不起眼的人,在安定公主居中调配之时,竟有若五根手指汇聚成了手掌一般,有了翻云覆雨、把控战局的能力,这怎能不让李治感到震惊不已。 尤其是,安定的年纪还这样 小啊…… 正当他有此感慨之时,他忽然听到一旁的皇后以惊喜的语气说道:“这难道不是因为陛下对女儿慧眼识珠吗?” 李治朝着武媚娘看去,便看她以微不可见的动作朝着两名信使的方向做出了示意。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此刻并不像是之前要给安定以熊津大都督官职时候一样的场合。 身在此地的还有外人。 他再怎么在听到这样的消息时感到不可置信,甚至隐约有种愈发脱离掌控的恐慌,都该当在外人面前拿出合适的气度风范。 别忘了,女儿的这个熊津大都督的官职,起码在朝堂官员看来,是李治非要给女儿封赏的。 意图驳回这个想法的上官仪还遭到了陛下的严厉斥责,让他不惜奔走游说,以打消更多人的疑虑。 而高丽被灭国,百济的复国运动被平息,新罗和倭国相继做出了示好的表现,都是在太宗一朝就希望能够看到的场面。李治作为继任者达成了这样的目的,便该当更多地将此功劳往自己的身上揽。 当奠定功勋之人乃是他的女儿时,这份功劳的联系也就越是紧密! “是啊,”他也随即露出了一抹松快的笑容,“我只是真没想到,安定能够做成这样的大事。” 他朝着崔知温问道:“苏将军让你为战报之中的情况答疑,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参与在北路战事之中的,对于南路那边的情况应该知之甚少。怎么会选择让你来,而不是让刘长史往长安跑一趟?” 眼见陛下似乎是急于知道女儿的战绩到底有何种反响,崔知温连忙答道:“战事结束之后,因公主麾下的属官人数太少,为了尽快完成士卒伤亡的统计,我被调往南路军中办事。南北两方的情况我都知道一些,这才让我前来。” 他并未留意到,当他说到属官人数太少六个字的时候,在皇后微微垂落的眸光之中闪过了一缕深思,就已听陛下问道:“公主行军匆匆,除却这战功卓著之外,她的身体可好?” 崔知温应声:“这一点陛下大可放心。” 这个问题,他也格外有发言权。 正因为他协助南路的伤亡统计,见到了不少在战后发生的事情。 比如,在听闻渊男产是丧命于公主之手后,契苾何力还专门来观摩过公主箭术如何。 见她虽然开弓的力量不够大,就连学习射箭的时间也还不是很久,但她观察动态物体的眼力和射箭的精准度都要远胜过旁人时,契苾何力这位回纥猛将也不免露出了赞许的表现。 而且,比起射箭的本事,更为出众的显然是她的身体素质。 按照苏定方所说,统筹战事的主帅需要有着高度的注意力和抗压能力,以及在连日行军中的体力。 而这一些,起码以崔知温在营中所见,安定公主是一项不缺! 在高丽战事结束后,她还能逐一过问受伤士卒的伤情,以及战功战殁名单的登记。 “何况,相比于北路的损失 ,南路的兵卒阵亡情况最多的,其实还是进攻七重城和蛇水山城的新罗兵马,那些跟随大都督出兵百济的河南道府兵,则伤亡情况并不严重,大都督便更少了些忧心牵挂之事。” 她如今所想的,恐怕只有两件事了。 陛下会对百济和高丽做出何种安排,又会对她和她麾下立功的将领有何安排。 但这种事,显然不会由天子跟信使商榷。 在崔知温回答完了那一番对李清月的夸赞后,李治让他和另一位信使先下去休息,拿着手中的战报又端详了许久。 这份战功在明日的朝堂上宣读之时,必然会在顷刻间成为长安城中的热议话题。 到时候需要商讨的,就是对有功之臣的封赏。 但有些人的封赏是容易的。 比如说,苏定方虽有调度庞孝泰不力之过,但前有进攻辽河得手,后有覆灭渊盖苏文的战功,整体而言必然是有功。这份奖赏无外乎就是以追加食邑、赏赐财物、提拔族中子弟的方式来兑现。 再比如说,刘仁轨居然在文官的素养之外已越发体现出了武将指挥的风范,若按照苏定方在军报中所说,高丽海上之战中刘仁轨还做出了几次至关重要的决定,也正是因为他有这等除恶务尽的想法,才让倭国有了放低身段的打算,那么只让他做个寻常的长史可能有些浪费了。 黑齿常之、契苾何力以及阿史那卓云虽然都是番邦武将,但如今对大唐的忠诚都可自其表现中看出,那么自然是在武将官职和散官品秩上做出提拔。 唯独有一个人的情况,真是让人为难。 “媚娘,你说,对于阿菟该当如何封赏呢?” 这等赫赫战功,但凡阿菟是太子,李治现在做梦都能笑醒。 当他身体不佳,随时有可能失去执政能力的时候,若太子有这等识人之明、决断之能,统兵之才,李治都不用犹豫,大可以直接放心地将这李唐江山交托到她的手中。 或许他也难免会生出几分忌惮之心,但更多的应当还是后继有人的满足,所以这份忌惮绝不会闹到祖父和父亲这样的地步。 为何偏偏,是个公主呢。 此前的熊津大都督官职就已是在并无前例的情况下给出的封赏,但就算是这个官职,在灭国战功面前也完全不够看…… 可是,让一位公主执掌兵权,声威推动到这个地步,当真是一件好事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头疼病再度有了发作的迹象。 明明当高丽战事的结果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合该因为这天大的喜事而精神焕发才对。 更让他头疼的是,他随即就听武媚娘以轻快又骄傲的语气说道:“若我是陛下的话,我都该给阿菟封王了。” 李治:“……” 他端详了武媚娘的神情有一会儿,缓缓开口:“媚娘是在说一句玩笑话吗?” 事实上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刻,他的心中就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她此刻这副神采飞扬,将喜悦溢于言表的样子,所说的话大约不是开玩笑。 可这又如何能够……!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武媚娘转头对上了他探寻的目光:“陛下被吓到了?” “我只是说从我的考量来决断此事,或许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既然您才是天子,便该当有自己的判断才对。熊津大都督的官职已算不低,再要往上升,我看您得问问英国公、邢国公的建议了。不过——” 她方才有一瞬正经起来的神情,又回到了笑意盈盈:“阿菟的生辰只剩不到两个月了,又立下了此等功劳,您可别怪我狮子大开口,向您要一份给女儿的重礼!”! 第 124 章 124(二更) 生辰重礼? 再如何重礼,那归根到底也只是在赏赐层面上的东西,至多不过是譬如加食邑户数而已。 比起此前等同于在谈论朝政要务的情况,可说是大为不同。 李治的神情中不免少了几分压力,答道:“就算媚娘不说,此事我也记得。” 不过,随同那份军情而来的还有阿菟的一封信。 在信中除了照例问候父母双亲之外,还说道:若是阿耶准允他们班师,在途经河南道的时候希望能给她几日的时间,对这些同行士卒的军功进行一番确认。 李治看到这句就道:“不知道经过这样的一番耽搁,她还能不能赶上过年。” 武媚娘接道:“但对阿菟来说,有始有终才更重要,我也希望她有这样的品性。” 在她自立政殿折返回到延嘉殿后,她看着另外单独的一封信又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她何止是因为女儿才华纵横却又胸襟广阔而觉骄傲,更因为她这一份常人难以企及的战功! 陛下会因不知该当如何封赏这样的功劳而觉头疼,她却不必。 没人要求皇后不能为女儿征战立功而高兴。 她一面觉得女儿总以这样的方式涉险而觉忧虑,一面又何尝不感到荣幸,她有一个何其出色的孩子! 上一次的熊津大都督之事,她便已经意识到,女儿能拿出这样的成绩是在昭告世人,有些事情不过是此前没有这样的机会去做,而非女子做不到。 那么这一次,她也合该为女儿再多争取到一点利益! 她也绝不愿意看到,这场灭国之战会是女儿表现她能力的昙花一现机会。 更希望,这仅仅是一个开端而已。 她展开了那封阿菟直接写给她和李治两个人的信。 显然女儿很清楚,反正她将要回返长安了,没必要还在信中对于母亲的那番情绪剖白做出回应,真有体己话也可以等到回来再说,所以在这封信里,她的表现更像是个寻常的女儿。 她说,在高丽和百济故地找到了不少有意思的纪念品,到时候一定带回给阿耶阿娘做个纪念。 那里面不仅仅是本地的工艺品,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比如说,百济的库房里还有不少来自南梁和隋朝的物件。 高丽那就更有意思了。 别看他们还在和大唐僵持,地方也小,居然一度经由突厥商路,自域外抵达西域昭武各国,向此地出使后得到了国王的接见,里面有几件藏品便是纪念这出会面的。 她觉得有些意思,决定将其带回。 可要武媚娘看来,这与其说是有意思,还不如说是要保留一个敲打西域各国的“罪证”。 奈何她将话说出来的语气实在可爱,这才让人暂时忽略掉了其中的政治含义。 仿佛可以想象出一个身着盔甲的小姑娘,隔着大海远远举着战利品展示给爹娘看,显摆自 己这趟“离家出走”的重要收获。 “还是欠打……” 武媚娘好笑地将这封信折好,放进了妆匣的底层,和她之前送回来的信放在了一起。 明明按照数量来说也没有几封,可不知道为何她就是有种直觉,这种东西恐怕迟早要将这里塞满。 她刚想到这里,就见桑宁疾步走了进来。 武媚娘抬眸问道:“陛下是不是请人进宫了?” 桑宁行到她身边,低声回道:“正是,负责备车备马的那边说,英国公被召请入宫见驾。” “果然。”武媚娘笑了笑,一点都不意外会听到这个消息。 李治这位陛下啊…… 他聪明就聪明在,一来记性很好,一来会分辨对自己有利的消息。 所以当她有意在陛下面前提到英国公与邢国公的时候,自然不只是在说,自己那句给女儿封王的戏言并不具备给陛下的参考价值,也是在怂恿陛下向英国公请教。 在李治早已确定了英国公李勣不是第一个长孙无忌,也对他绝无一心后,他应当并不会介意于将他自己拿捏不定的问题抛给英国公来回答。 就比如说,要如何给女儿封赏这样的问题。 但李治的突然召请游园,却真是吓了英国公一跳。 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哪里是适合游园的! 何况李勣又不是不知道,李治的身体自打显庆五年的十月开始就相当糟糕,根本不能随便这么造作。 要不是李治似乎执意想要在园中走走,以这种更为散漫的方式闲谈,李勣自觉自己的手劲还是不差的,应该能把陛下拽进屋去避风。 但还没等他将这个想法给付诸行动,就听到李治在走出了一段路后说道:“算起来,也许久没和英国公以这种方式谈天了。” 李勣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试探性地开口,“陛下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若非如此的话,其实可以换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再散步。 那起码还能赏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的是满园大半的秃枝。 更冷了…… “烦心事?”李治笑了一声,“我要是现在跟人说我有烦心事,别人怕是要觉得我有病!高丽灭国,李唐东征功臣即将回返,我何事可忧!”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李勣还险些没反应过来。 可在意识到李治话中说了什么的时候,他当即惊喜不已地开口:“邢国公赢了?” 要不是李勣的年纪比起苏定方还大,这两年间的身体又大不如前,这征讨高丽一战,他也是想参与的。 贞观十八年太宗皇帝亲征高丽之时,他担任的就是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的位置,攻破了高丽所占据的盖牟、白崖等城,又在驻跸山大战中立下了功劳,为他的其中一个儿子争到了郡公的封号。 他当然想去完成那场没能达成最终目标的战争。 他也很难不为旁人达成了此战的胜利而觉欣喜。 若说陛下此前用七年的时间平定西突厥之乱,更像是在抹消太宗皇帝过世之后的种种动乱影响,那么先后攻伐百济、高丽得手,便是在实现当年太宗皇帝也没能做到的大业。 当然,这并不仅仅是夙愿而已。 能攻占辽东黑土,避免更北面的靺鞨部与高丽结盟,一步步成长到威胁中原的地步,也同样是一出收获。 可是,陛下为何是这样的反应呢? 李勣的头脑快速地转动了起来。 这个消息还没在朝堂上传开,也就代表着,这可能是一条刚刚抵达长安的军报。 若是陛下的情绪外放一些,要么就是直接传讯于百官这份喜讯,要么,都可以去金甲告捷于太庙了! 而不该是找到他来吹冷风。 他的心中忽然一沉,“陛下,难道邢国公……?” “你别想那么多,邢国公身体还很康健,没有一点问题。”李治连忙纠正道,“出事的是任雅相和庞孝泰,唉,这两位将军也算是为国捐躯了。” 李勣闻言,心中也生出了同僚过世的悲痛。 但既然不是苏定方出事,那不至于到陛下为难的地步。 他便又问道:“陛下也应该不会为难于如何封赏邢国公,如何对待高丽的俘虏?” “这是自然。” 李勣苦恼,“那我可真是不明白,陛下到底在担心些什么了。” 李治不打算让他继续猜下去了,而是将袖中的那封战报抽出,交到了李勣的手中。 此前便已飘飞的落雪,已变得和缓不少。当一人恰好行过宫中常绿树下的时候,又被遮挡住了不少。 只在英国公打开战报的时候,有一片细小的雪花落在了战报的第一行。 李勣恍了恍神,觉得这竟像是与这辽东战局相互映照了,便没将这片雪花拂去,而是继续往下看去。 一封战报从头看到尾,本也不需要多长的时间。 当李勣重新抬头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闪过了几分了然。 他好像知道陛下到底在忧虑何事了。 只是他总觉得,这种事情和之前长孙无忌限制陛下权柄又不是一回事,好像没必要让他被单独找谈话啊…… 李治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去,顺口问道:“不知道英国公对此是何想法?” 李勣其实还有小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让他险些脱口而出,他只恨自己没这个缘分,见到那海上的百艘高丽海船一并燃烧的场面,更痛心于自己居然没能见到蛇水会师的一幕。 不过这话好像不适合在陛下面前说出。 他想了想自己这多年来的求全策略,答道:“我想问陛下几件事。” 李治:“你说吧。” “其一就是,辽东高丽之地虽已被攻克,但高丽地域辽阔,此地的百姓也早已习惯了由渊盖苏文统治,往后的动乱或许不会少,陛下要由谁来管理此地?” 没等李治 开口作答,李勣已继续问道:“其一,百济故地被暂时平息下了动乱,但距离大唐太远,磨合适应大唐法令期间,难保不会再生事端,同样不是一块好管辖的地方。陛下是否要变更熊津大都督府的所属权?” “其三,新罗的金法敏以及倭国的那位中大兄皇子,都是因为大唐水师的震慑才被迫屈服的,但孙仁师的水师应该不会常驻百济,谁能把握好这其中的实时制衡?” “其四……” “行了行了,你先别说这一一三四了,也别觉得将话说直白了不妥。”李治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天,“我都将谈话的环境放在这里了,自然是不会介意于你直言相告。” 当年李勣一度被打压得想要告老还乡,李治很清楚他在被逼问麻烦问题时候的想法。 所以此刻李勣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陛下的脸上透露出的,是一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神情。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直言答道:“若是陛下要问安定公主的情况,我只能说,这等战功,放在将领之中该封国公了,放在皇室子弟中更是要取贵字来封亲王,但我猜陛下不打算这样做。” 以公主身份封侯,或许还有前例。封王便是实在没有。 “但我觉得,陛下不能对其有所克扣,起码可以给安定公主一个更为实在的战功奖励。” 李勣顿了顿,继续说道:“此前她被敕封为熊津大都督的时候,朝臣反对的声音能很快被压制了下去,陛下是应该知道原因的。归根到底,那是因为不仅长史出自陛下的委任,就连参军都由陛下下旨敕封了,也就意味着,这个大都督并没有那么名副其实。” 他字字笃定:“可如今这份赫赫战功摆在面前,公主应当堪配开府了。” 李治扶了扶额头。 也不知道他这一瞬间的动作,到底是在阻挡本要落在脸上的雪花,还是因英国公的这句结论不合心意,所以避让开他的目光。 但在最后他还是转头问道:“英国公就如此看好安定公主?” 自打李唐建立以来,“开府仪同三司”就已经极其罕见了,也失去了其本来的意义,变成了对于有功大臣的文散官头衔重赐。 可很显然,从英国公口中说出的这个“开府”,绝不是一个虚名! 按照李勣方才的那番话往下推论,他分明是在说,当熊津大都督府本就位于海外的时候,在必要的情况下采取官员自行委任的方式,反而容易控制住局面。 而这个开府的权柄,非安定公主莫属。 不过这样一来,虽未封王,在实际意义上却已差不多了。 要不是李勣提建议向来委婉,就按照他所问的第一条问题,李治都怀疑他还想说—— 要不然把高丽也给划进熊津大都督府算了吧。 但奇怪的是,李治下一刻听到的却是英国公有些果断的回答:“陛下这话说的有些不对。” 李治投回了一个诧异的目光。 英国公他都支持公主开府 了,还叫不看好安定公主? 李勣显然看明白了陛下的疑惑,“我的意思是,与其说是我看好于安定公主,还不如说是邢国公更看好于她。” 他一边将那份军情战报给还了回去,一边说道:“我也算跟邢国公在早年间就有交情,对他的有些想法也能勉强揣度出个一一来。那么不如我们做个设想,如果他这封战报换一个写法,会是什么效果。” 李勣并没有让李治来猜,已自己缓缓往下说了下去,“这战报的开头他就该写,他已如同陛下所期待的那样,和安定公主这位熊津大都督南北合击,覆灭高丽权臣渊盖苏文于蛇水。高丽随之亡国。” “只可惜在此战之中,任雅相和庞孝泰不幸身故,但唐军还取得了以下战果,加上兵员消耗不多,不至于造成过大的财政压力。” 再后面,才是那一串由苏定方和李清月两路打出的战绩。 李勣念完后转头朝着李治问道:“如果您收到的是这样的一封战报,您觉得这其中有谎报打压之处吗?” 李治摇了摇头。 或许有,但也可以说没有。 因为这才是常规军报的书写格式——先将收到战报之人最想知道的战事结果摆在最前面,不让人去猜测,而后才是战场上交战的具体情况。 相比之下,苏定方写的那封…… 更像是故事的描写手法了。 “陛下是不是觉得,当邢国公写到他们被渊盖苏文拦截在蛇水以北,又恰逢两位行军大总管病故的时候,心都先被揪起来了?”李勣叹了口气,“不瞒您说,我方才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若要我说的话,这可能不全是因为邢国公有惜才之心,也是因为……他在任雅相和庞孝泰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李治:“他……” “陛下先不忙着说什么他不会到这个地步。”李勣认真说道,“对于武将而言,就算是倒在胜利之前也绝不会是遗憾,甚至若是陛下需要有人负责统领兵马的话,老夫如今也敢亲自上阵!” 他缓缓出声,似乎生怕李治听漏了半个字,“将领怕的,是后继无人啊。” 随着地域的扩张,边境与外族衔接的地盘也就越来越大,可此前一起打天下的那些人,都已经或是战死或是老死。 到了往后,到底要由何人来坐镇边陲,保护大唐平安呢? 这份有感而发的唏嘘过于沉重,竟让李治在一时之间没敢去接。 他又已听到英国公继续说道:“您没有发现,您麾下的番邦将领也越来越多了吗?” 李治的脚步微微一顿。 “能用番邦将领不是坏事,甚至是君王有容人之量的表现,但若是番将太多,又成取祸之道了。反倒是安定公主,哪怕再出一个天生将才,她也不会走上天策上将的最后一步,而是陛下安定八方的支柱。” 英国公不带一点停歇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我和苏将军的看法一致,您与其纠结于到底要不要给予 重赏,还不如真将她栽培成大唐的一方主帅,作为我与邢国公等人陆续退场后的接力之人。若是一场战事不够的话,不如给她更多的机会。” 大唐正在用人之时,又怎能因为一些并无前例的理由,就错过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呢?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24 章 124(二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这句万分恳切的话,让李治都不由陷入了沉思。 是啊,他的番邦将领已经越来越多了。 这一点,其实早在他答复阿菟问题的时候就想到过,只是没想到,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比如说西面的突厥部落中,一度参与过平定阿史那贺鲁之战的兴昔亡可汗与继往绝可汗这两个家伙,在今年屡屡产生摩擦。 因为他们从本质上来说还是没以大唐将领自居,而是还在以“部落首领”的身份,希望从对方的手中攥取更多权柄!② 而这一次攻伐高丽与百济完毕,高丽境内的降将姑且不论,百济将领黑齿常之与沙叱相如等人,都应该要得到大唐的委任。 这显然是又一次壮大了异族将领的队伍。 …… 又有一朵落雪掉在了李治的脸上,用冰冷的温度将他的神思给拉扯了回来。 他伸手往前指了指,说道:“英国公随我走完后头的那段路吧。” 他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李勣可以确信,自己冒险做出的这番推断,并没有让陛下失望。 他原本其实还想多说一句的。 当年陛下问他能否立武昭仪为皇后,他说这是陛下的家事不必过问旁人。 如今只是要给公主重赏,论起分量来还不如封后一事大,怎么陛下倒是变得更犹豫了。 可想想看,这说不定是因为风疾让陛下少了一些选择,李勣又将话给吞了回去。 总之,当他离开皇宫的时候,传递到皇后这里的消息便是—— 陛下和英国公执手相送,陛下的脸色也比之前看起来好些。 “这对于皇后殿下会有坏影响吗?”桑宁问道。 武媚娘答道:“不会,不仅不会,还应当对我有利。” 对阿菟也有利! 就像苏定方能写出这样一份送回朝中的战报一般,武将在想法上往往要比文官开明得多。 所以阿菟手握这份无可挑剔的战功,武媚娘敢赌,英国公就算不将安定往上抬一抬,也起码不会对她做出什么打压。 这就给随后她要做的事情先打了个基础了。 然后…… 在第一日的朝会之后,当那个高丽灭国的消息已被李治告知于朝中后,一个让李治有些没想到的人找到了他面前。 李治抬眼朝着来人看去。 大约是因为太子李弘自小就有的畏寒毛病,哪怕是在屋中他穿得还是有点过于厚实,倒是让他稍显瘦弱的身体看起来强壮了几分。 李治温声问道:“怎么突然想到在这个时候向阿耶问安?” 李弘恭敬地朝着他行了个礼,在得到准允 坐下后问道:“此次献俘还朝典礼,阿耶还是属意于阿娘来办吗?” “这是当然。”李治没有犹豫。“你阿娘上次在洛阳则天门的典礼就办得很好。”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难道你想试试?” 李治说到这句的时候,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调侃。 虽然此次迎接的将领之中有他的女儿,他也没觉得有必要让皇后避嫌于此事。 皇后似乎也对举办这等活动、举办亲蚕礼等事乐在其中,他又何必非要将其交给旁人来办,破坏他与皇后的关系。 不过若是太子想要上手的话,倒也不是不能尝试一下。 李弘却摆了摆手,“儿并无此意,只是想说,若是可以的话,能否请阿耶准允我协助阿娘办理。” “那我倒要听听你的理由了。” 李弘连忙摆出了更加正襟危坐的样子,朝着李治说道:“此前阿耶告诉过我,我既为太子,又在阿耶的安排下有了这样多的内外属官,其中不乏现在或者未来的朝堂重臣,便必须令他们能够对我心悦诚服。” “我的本事未必要样样都强过他们,但最起码我要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 见李治颔首示意他接着往下说,李弘将话说得更顺了一些,“阿耶给我选定的武将陪读契苾明,乃是郕国公契苾何力的儿子。此番还朝述职的将领之中,若论战功,郕国公必在前列,若我能协办此献俘大会,令契苾明也能参与其中,观摩其父凯旋景象,也算是一出美谈了。再过数年,契苾明或许也能为阿耶征讨贼寇,立下功勋。” 听到这样一个答案,李治没有直接回答。 他定定地朝着李弘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出来,“太子,你知道我现在最不满意你的一点是什么吗?” “啊?”李弘听到不满意三个字,愣在了当场。 却见李治离席而起,行到了他的身边,用更像是父子交谈一般的方式坐了下来。 坐在了距离他更近的地方。 这才继续朝他说道:“你是真的不擅长说谎。或者说,你一点也不擅长在我的面前说谎。”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要知道那些朝臣之中未必人人都是一副坦荡心肠,那么做太子做皇帝的人,便得先学会自己骗过其他人,然后才能知道什么人在跟自己阳奉阴违。 但很显然,太子在这方面的火候还不太够。 李治一把将儿子放在桌案下的手给抓了出来。 在这只手摊开在面前的时候,还能看到上头因为抓着衣袍一角紧张而带上的褶皱。 他又笑了一声,“你老实说吧,别拿你的属官当做幌子,这个想要一起协办献俘典礼的想法,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阿娘让你干的?” 李弘低着脑袋,小声答道:“阿娘教的。” 都已经被发现了,显然是不能有什么隐瞒君父的行为,否则便是欺君。 李弘老老实实地交代:“她说,妹妹出外征讨,一走 就是半年,加上之前她也总往外跑,跟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太亲近,让我借着这个机会修补一下错过的关系。” “妹妹为大唐荡平边境叛逆,立下大功,我身为太子也合该对她持以礼遇相迎的态度。” “……”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眼李治的表情,见他并没有露出什么对此生气的表情,这才松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是阿娘说,我若这样把话说出来,也显得太功利了一点,就让我换个理由。” 李治真是要拿这个儿子没辙了。 媚娘说让他换个理由,结果他愣是换了个更功利的,还学不会让自己把话说得理直气壮一点。 他和媚娘到底是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儿子! 但他听得出来,皇后给太子找这个差事恐怕是真心的,太子想要借此和妹妹之间拉近关系,也应当是真心的。 当他对上李弘的目光时,他也忽然想到了自己此前让皇后所出子女单独排序的想法。 那原本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守望相助的。 太子这样的性情也未必就是坏事,若是天下安定,四方威服,居中掌权之人可以是仁善待民的君主。 只是,他还需要很多个不会背叛于他,也不会试图夺走他权力的帮手。 皇后对于太子来说显然是一个。 当安定已手握灭国战绩的时候,是不是也该算一个呢? 他沉吟了一霎,朝着李弘问道:“你觉得,你妹妹打出了这样的战绩,该当如何奖励封赏于她?” 李弘几乎不加考虑地便答道:“妹妹既比两位弟弟年长,又比他们对大唐做出的贡献卓著,总不该比他们的官职低!” 李治摸了摸李弘的脑袋,“那你就不怕,你妹妹来跟你抢属官?” 李弘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答话:“阿耶之前同我说过的,除了做陛下的臣子之外,就属太子府的官员地位最高了,为何您会觉得,妹妹会抢到我的头上?” 这话说的语气里其实少了几分王道霸气,但要李治看来,答案是没错的。 东宫官员之中,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和太子太保都是从一品的官职,而开府仪同三司,也仅仅是与之齐平的文散官从一品而已。 就算东宫之中的这三个官员位置大多虚设,可瞧瞧吧,太子属官之中,就连太子宾客都是正三品的官职,足可见其地位斐然。 又哪怕,李唐已先后有两任太子没能成功坐上天子的宝座,也并不影响众人依然觉得,李弘的太子府是个好去处。 李治被李弘这句“童言无忌”说得有些哑然,当即应道:“你说得不错!你阿娘说的也没错,此次典礼就由你协助皇后办理。” 李弘一声欢呼,又在意识到了父亲的注视后,轻咳了一声,重新端正了神色。 在他告辞离去的时候,望见他这个小大人一般的背影,李治好笑地摇了摇头。 别看太子的名头响亮,弘儿还只是个孩子啊。 等等! 比他还小一岁半的阿菟,又如何不是一个孩子呢? 那他何必非要用那些大人的规则去揣度她的想法,竟先让自己作茧自缚了。 “开府……吗?” 李治将这两个字在嘴边低声念叨了几遍,伸手取来了誊写诏书的绢帛摆在面前。 “那就开府吧!” 他倒要看看,这座真正拿到开府权柄的熊津大都督府,在女儿的手中到底能否稳镇边陲!! 第 125 章 125(捉虫) 做出这个决定,将其付诸笔尖的那一刻,李治发现,这个决定好像并没有那么难下达。 就像是英国公和李弘所说所表现出的那样,就算他当真因风疾不能自主,对于女儿L插手军权感到局势不受控制的恐慌,在其余的种种威胁面前,这都只能是被摆在后面的东西。 阿菟怎么说也是他和媚娘的女儿L,是他亲眼看着长到这个年纪的女儿。在她身上流着的,是李唐王室的血! 在天子病弱,朝政不安,边境有变,番将实多的情况下,他怎么能不相信皇后母女对他的忠诚,对太子的忠诚? 他甚至该当如同英国公所说,给阿菟以更多的成长空间。 大唐边境的局势复杂程度让人头疼到了什么地步? 高丽、新罗、百济这三方拥挤在这片半岛上的情况,可能还算是其中没那么糟糕的。 当吐蕃和吐谷浑的矛盾被摆在台面上的时候,原本地处荒僻的吐蕃已在悄无声息间长成了一个巨大威胁。 安西都护府以西的一片也始终处在领地争端之中。 若是阿菟在这一片交战中表现出的天赋能被用到西部、南部的边境上,让李弘这位继任者能稳坐中央,李治不仅该当奖赏,还应当对她有着更为破格的奖赏。 唯有如此,才能让她不必因为性别和年龄的影响,遭到番将的小看。 …… “陛下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 当第一日李治找上武媚娘的时候,她端详了一番李治的神色,开口说道。 “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李治不打算将自己之前的纠结继续搬到台面上来,朝着武媚娘说道:“你说阿菟的生辰之时,我若将她的封地食邑加到千户如何?” 武媚娘凝眸对上了李治的目光。 在这份稍纵即逝的打量之中她可以确信,李治说出的这句话绝非试探,或者是什么被迫做出的决定。 而更像是为了应和此前的那句“重礼”之说。 想来也对,对于李治来说,给出千户的实封并非难事,毕竟自贞观末期开始,诸子弟亲王实封千户以上其实就已经成为了定例,逾越这个规矩的也不在少数。 他如今所做的,仅仅是符合了李弘所说的那样—— 阿菟的立功远比她的两个弟弟多,也该当能有比他们更高的官职和待遇才对。 这是一种再公平不过的评判标准。 武媚娘问道:“陛下不怕朝臣觉得此种封赏有逾越之嫌?” 哪怕是长公主,领到的实封也不过三百五十户,而从公主的三百户到阿菟如今的这个一千户,算是翻了三倍还多。 李治却坚定地答道:“若他们觉得此举有所逾越,那就烦请他们亲自往昭陵、往太庙走一趟,让他们告知于先帝,他所希望收复的高丽土地,已由他的孙女给拿回来了,现在他的儿L子想给他的孙女多赐予一些奖励,就问这算不算是不合规矩。” 他不仅要赏安定,还要赏赐苏定方和刘仁轨,也要给任雅相与庞孝泰举办风光的葬礼,看看这些朝臣之中,到底能否因此重赏而被逼迫出几个有武将之才的人! “那我看陛下得头疼了。” 李治回问:“这是为何?” 武媚娘:“起先只有三百户的时候,阿菟虽然犹豫于要将这实封选在何处,左不过就这么点人,在眼皮子底下框定一块地也就是了。现在有了一千户……” 她没继续说下去,但言外之意已经在打趣的话中了。 一个连偷跑上战场这种事情都敢去做的小公主,在选封地这件事情上,她必定更“敢作敢为”。 李治又觉得自己有点头疼了,忍不住回道:“这件事容后再说吧。” 他今日已让人将圣旨送往高丽了,除却熊津大都督府和高丽的安排之外,其他的各种事宜以及官职委任都等到献俘典礼上再行宣读,不需要耽搁太多的时间。 估计还得要个半月一月的工夫人才能回来。 起码他还可以再晚一点再为难此事。 不错,就是如此。 “此外便是,我已应允了弘儿L,让他随同你一起筹办迎接之事。”李治的话音微微一顿,又道:“他也确实该当多接触些正事来历练了。” 若是参与到那巡视府兵之事对他来说还过于劳累,那就先在京城脚下多接触些人吧。 总得让太子立得更稳一些才好。 武媚娘答道:“此事我会适当放手的。” 但在送李治离开后,她望着面前的卷宗,在目光中闪过了一丝锐利。 陛下只觉这是母亲带着儿L子历练实务,武媚娘自己却很清楚,当太子也一并参与到此事之中的时候,作为太子生母的皇后可就有两面好用的大旗了。 更妙的是,她所迎接的人里,还有她的亲生女儿L。 陛下啊,您可知道,与其寄希望于您赏赐下来的恩德,还不如用足够的能力和权势摆在外头,由自己来争取! ------ 皇后是这样想的,远在辽东的李清月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这封诏令在半月后送到了高丽的境内,但真正在苏定方和李清月面前宣读,又距离诏书到达过去了三日。 李清月解下了斗篷,抖落了上头厚厚的堆雪,快步冲进了点有暖炉的屋中,这才觉得自己像是活了过来。 “真冷啊。”她搓了搓手感慨道。 十一月之初的东北,那可真是太冷了。 高丽境内的高丽王族抓捕早就结束了,但与高丽勾结的靺鞨人可还没解决。 距离高丽最近的三支靺鞨部的名字分别叫白山、栗末以及黑水。 光是从其名字上都能听出其所在的位置。 最南边的白山部和高丽相邻,就驻扎在长白山一带,居中的是栗末靺鞨,在三部之中的实力相对最强,而再往北,就是居住在黑龙江下游的黑水部。 那也是后来的女真部落。 “小将军是不是感觉到自己的本事有点没有用武之地了?” 对于苏定方的这句发问,李清月一点没带否认地点了点头。 高丽和百济之人,或多或少都接受到了中原文化的影响,也已经有了各自独立的政权,在其国家存在期间的几百年间,对于城镇和防守体系的建设,和中原是有相似性的。 正因为如此,她才可以用中原的兵法,甚至是打心理战的方式,将他们给逐一击破。 但靺鞨部不是这么回事。 除却能够在天寒地冻的环境之中往来,这些东北少数民族还处在一种相对蒙昧未开化的状态,就连和唐军打游击战,都透露着一种随心所欲的感觉。 偏偏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野性和直觉作战,让人很难将他们一网打尽。 相比之下,反而是黑齿常之这样的将领,还能在和他们在山中绕弯子的时候顺手逮出几个部落来,然后由唐军压上将人擒获。 但即便如此,经由这大半个月的行动,被擒获的也只有寥寥数千人而已。 好在,在将人押送回返的时候,李清月就已经和苏定方达成了一致想法。 他们不打算将这些人能按照旧例杀死,而是将他们迁移到附近的营州境内,与营州人杂居同化,而后从中募招人手,再讨论北上收服其余靺鞨部的问题。 事实上,这种迁移在隋朝时期就有过,也让大唐将领里有几位拥有靺鞨血统的将领。 比如大唐名将之中的李谨行,就是这样的存在,还是由大唐给其赐姓为李的。 而这一出迁移里,虽然能让李清月发挥的余地不多,也让她意识到了自己此前所学终究有局限性,或许在面对西域复杂局面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无力,得提前做好准备。 同时,也让她收获了个人才。 在一支靺鞨部的部落中,她逮住了个敢用弓杀敌的五岁小孩,在听到此人名为祚荣?”之后,没将人放在迁居入营州的队伍里,而是直接将人丢给了卓云,让她先把人给一并带走。 在听闻其父名为乞乞仲象,乃是栗末靺鞨其中一支部落的首领后,李清月越发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若是她没猜错的话,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于营州之乱后建立渤海政权最终称王的大祚荣。 但不管是不是吧,能有此等胆魄,总不会是个庸才。 所以当李清月重回高丽王都平壤的时候,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当听到诏令宣读之时,她更是忍不住又在心中欢呼了一声。 虽然已猜到,覆灭高丽的战绩面前,应当不会得到太吝啬的赏赐,但她原本猜的也只是在回到长安后可能会得到将军号或者加户的封赏,而不是在此时就已先收到了其中的一项。 她将诏书重新接过来小心地审视了一番,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 那确实是开府之权! 这无疑意味着,她已和寻常将领不在 同一个起跑线上,若是想要给自己收服的将领、官员安排官职,她也完全可以直接将人招收到她的大都督府中。 譬如说,卢照邻被招募为邓王李元裕府中典签,就不需要将其上奏朝廷,所以在熊津大都督府中遇到这种情况也是一样。 而相比于只有闲职的李元裕,李清月还能算是个实权长官。 熊津大都督府总摄百济故地政务,可能到如今才算是真正落实了! 除此之外在这封诏书中提到的是,大唐意图在原高丽故地成立安东都护府,因第一任安东都护由谁出任暂未决定,在官员上任之前,先由周道务留守高丽,确保此地不会再兴动乱之事。 当然,为了更进一步防止高丽境内有反叛发生,在征讨高丽将士回返后,除却渊男生、宝藏王等高丽贵族与王族之外,由青州、莱州、登州水师将部分高丽百姓迁往中原。 为令其远离家乡,不能随意渡海逃回,将其陆续从沿海迁移入汉中、蜀中、江淮等地,用于充实各州人口。 李清月看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再度一亮。 若是如此的话,她是不是能想办法多调一些人到梁州境内? 梁州目前最缺的是什么?就算李清月已离开中原将近半年,不知道梁州今年的秋收情况如何,也多少能够猜得出来,缺的就是人手! 这恰恰是用来补足的人口。 不过这些事情都先不急吧。 当这封从长安发来的诏书已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能留在此地的时间就已经不多了。 所以她先将金庾信给送出了平壤。 “还得劳烦金将军替我向新罗国主告别,顺带向他致谢。” 她朝着随同金庾信一并启程的士卒看去,见这其中依然有不少伤员,此番北上作战中也确实损兵折将不少,便朝着一旁做出了示意。 金庾信随即见到,有一批粮车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开了过来。“这是?” 李清月答道:“我想着此前那五万石军粮有不少被分出给北路唐军了,你们剩下的那些放在撤兵途中,恐怕还得节省着用,便从营中调拨出了两万石粮草。里面还有些伤病之药,劳驾金将军自行分派。” 金庾信沉默了一瞬,方才恭敬答道:“那就多谢大都督了。” 按说李清月此举,确实是上国主帅对他们这批参战属国臣民所表现出的优待,但一想到这重新被拿出来的两万石粮草中,其实都来自他们自己的粮仓,是被唐军提前抢走的,他就有种说不出的如鲠在喉。 可他又很清楚,自己在此时最应该做出的是什么表现。 唐军攻破高丽的速度太快,起码比起新罗君臣在早前预料到的要快得多,这就让他们原本希望能够渔翁得利的想法化为了泡影。 又哪怕他没有亲自见到那个场面,可当倭国甚至因此将扶余丰作为礼物献上的时候,金庾信完全可以想象到,那出火烧海船的结果到底有多么震撼。 而那唐军南北合击,则 是他亲眼看到的。 彼时他从山城之上往下看去,正看到风雪之中,两方势不可挡的浪潮终于交汇到了一起,将高丽国中最为炽烈的一道火苗给扑灭在了当场。 在这样的赫赫威势面前,他最应该做的就是让新罗好好地呆在“发兵支援”的立场上,在唐军行将回返中原的时候也礼貌地告辞离去。 他可不觉得,若是让他处在渊盖苏文的位置上会比他做得更好。 金法敏也不能。 …… “老师觉得,新罗的野心能被压制住多久?”眼见金庾信等人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李清月朝着一旁的刘仁轨问道。 刘仁轨想了想,回答道:“亲身参与过此战的或许会记住很久,但没参与过的就不好说了。” 比如说当金庾信需要从目前这个大将军位置上告老之后,又或者是金法敏积蓄实力到了一定程度之后,谁知道新罗还愿不愿意当一个安分守己的邻居。 李清月应道,“那也够了,反正,熊津大都督府如今在我掌握之中,安东都护府应当也会有将领常驻,新罗不能向北或者向西扩张,只凭借着他们国中山地占多的情况……粮食是不够的。” 粮食不足,也就养不起更多的人口,那么能发展达到的程度也就有限。 除非,他们愿意试试发展航海事业,和倭国去对碰一下。 但他们若是当真这么去做了,还得算是李清月喜闻乐见之事呢。 “对了,安东都护府在苏将军启程后由周道务留守,同时留八千兵卒在此,按照阿耶的意思,我这熊津大都督府也需要留人坐镇。”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左骁卫将军肯定是要随同一起归国的,孙将军的水师还需要负责运送高丽人口进入中原,黑齿常之等人本是百济将领,留守此地我肯定不放心,这样一来,这件事情就只能劳烦于老师了。” 刘仁轨其实猜得到自己会面对这个安排。 但看着学生这番讨巧的表情,他又忍不住在想一个严肃的问题。“您不会又打算打着担心老师的旗号前来吧?” “那哪儿L能啊!”李清月理直气壮,“熊津大都督海航而来,巡视其大都督府,根本不用打你的招牌了。” 她将手一揣,格外无辜地朝着刘仁轨问道:“老师你说是吧?” 刘仁轨:“……” 忘了,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大都督了。 在陛下和皇后都明显对她做出了放任之后,她的自由活动权限也更大了。 她甚至已相当熟练地给沙叱相如也给套上了熊津大都督府的官职,将卓云原本那个录事参军的位置给了他,而后,将卓云升到了大都督府司马的位置上。 再便是做出了指令,让黑齿常之和那道琛和尚随同她一起回返长安。 当苏定方登上航船主舰,打算再同她聊聊的时候,正好听到李清月在跟道琛和尚画饼,“我猜我阿娘,也就是我们大唐的皇后殿下正要为那间西明寺选取住 持。” “你知道西明寺吗?那是为我李唐的太子祈福所设。若是你能拿下这个位置,到时候熊津大都督府境内,甚至是安东都护府境内的僧侣都会知道你的本事,一旦他们前来大唐,必定会投到你的门下来。” “更别说,若是你有了这个位置,不仅能够得到大唐官方的支持,还能够自由出入长安洛阳的寺院,将经文问题向玄奘法师请教。” 道琛:“……您不是说,我们之中的有些人走上邪路了吗?” “走上邪路的是那些人,关你什么事!”李清月瞪大了眼睛。 道琛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摆在了火上,又问道:“可若这职位如您所说,有这样重要,凭什么能被交托给我呢?” “你不懂,你有自己的优势啊。”李清月认真帮他分析,“和尚里会讲经的没你会打仗,会打仗的没你会讲经,而且你还是个归降之人,陛下本就要对你有些特殊优待。就算不给你这个西明寺住持的身份,也得给个别的。” “总之,你得先为你的同乡僧侣申请出一片落脚地来,往后才好……” 才好办事。 李清月算盘打得格外响亮,却忽听苏定方笑道:“哪家僧侣是非要会打仗的,若如此的话,此前玄奘法师遭辩驳因明之说的邀请之时,为何不直接和人比一比谁能往返于印度安然无损?” 她一点不带被揭穿的脸红,“要争这种有利位置却还要讲究脸皮,那是圣人所为,但我又不是圣人。” 苏定方扶着船边栏杆,朝着一并出行的船只上看去,回道:“小将军倒也不必这么妄自菲薄,我看你在这些河南道府兵的心中,和圣人并无什么区别。” 如果说在此前渡海而来的时候,他们只是因为安定公主同行,以及她所给出的允诺,对她有着一份归属感和信赖。 那么在出征回返的时候,因他们曾经见到过公主在泗沘城以身犯险坐镇中央,见到过公主收服百济、威服新罗,见到过她以一番筹划让士卒顺利攻破高丽又未陷入死战,也见到过她跳上军营高台,说要带他们重新核对名单…… 他们恐怕很难再接受另外的一位将军了。 这次李清月将他们带回河南道,是为了印证离开前的许诺。 但下一次熊津大都督府要征募府兵,他们必定会积极响应的。 李清月摇头,“这是他们的要求低,而不是我的能力够高。真正的圣人,起码……也得让更多人吃饱饭吧。” 她目前所能做到的,也仅仅是让这一万人府兵拿到自己应得的东西,可是,大唐各州府兵的数量是个数十倍于它的数字,在她还没有资格去从根本上改变一些东西的时候,她也没法将其福泽于更多人。 “您还年轻呢。”苏定方从旁安慰道。 甚至说年轻可能都不太恰当,她那个得叫做年幼。 而她也已经有了一座都督府,一批元从下属,还有万人的人心。 这已是相当可怕的成绩了。 “也对,”李清月转头笑道,“下次说不定就能翻个倍了。” 这份宏图大志,若是从一个徒有皇室门荫之人口中说出,可能还有说空话之感,从李清月的嘴里说出来,却只让人听来,有种正见到少年英才茁壮成长的心潮澎湃。 苏定方朗声应道:“那我就等着看小……不,李将军的好消息了!” 想来在这次长安献俘之后,她能大展拳脚的机会也更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正好,李清月觉得这次海船航行回返的速度也比来时更快。 再加上高丽距离青州本就要比百济距离青州更近,这段行程仅仅持续了三天而已。 脚踏实地的时候,她也终于感觉到了点回到“家乡”的熟悉感。 更让她感到熟悉的,是她一下船就看到了两个熟人。 那是卢照邻和王勃早已等在港口了! 但下一刻,李清月又清楚地瞧见,正当卢照邻意图上前来的时候,却又忽然顿住了脚步,似乎有那么一点迟疑。 可是,真不能怪卢照邻有这等反应啊。 看看公主身边现在簇拥着的人都是谁。 因澄心还在后头收拾行李没下船,公主身边同行的是老当益壮的苏定方,正和契苾何力攀谈的黑齿常之,还保留着靺鞨打扮的赵文振,拎着个靺鞨小孩、自己也劲装打扮的阿史那卓云,还有个身形壮硕的和尚…… 最多就是后面还有个花孔雀一样的水师将领孙仁师,可怎么说呢,这位好歹也是个称职的将军。 卢照邻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胳膊,然后看了眼一旁的王勃,陷入了沉思。 完了,他是不是更掉队了?! 第 126 章 126(二更+庆祝凯旋的加更) 其实非要算起来的话,卢照邻在这几个月里也没闲着。 自打安定公主出海作战之后,他和王勃都被派遣海州,一面督办着白水晶矿的挖掘,一边与太史局中被派遣到此地的人一起修正航海罗盘的形态。 在本就已从李淳风手里倒腾出个大致形态,又随时可以出海测算精准度的情况下,航海罗盘从重心调整、指针稳定到额外制作出一批小型陆用罗盘,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说起来,太史局的工匠还有尝试制作旱罗盘,直接将指针托举在轴上。” “你们成功了吗?”李清月问道。 卢照邻摇了摇头,“海州一带的工匠技艺都不差,尤其是负责打磨白水晶的那一批,但是用这种方式做旱罗盘,精准度还是不够高。” “这批工匠中有些还是早年的宫廷匠人后裔,在扬州政变后往北逃难驻扎到此地,但也还缺了些打磨的精准度。按照太史令在寄来的信中说,匠人技艺和术算技法若能结合一下就好了,要是还不行的话,他打算过阵子来试试。” 李清月有一瞬间在想,卢照邻一个好好的文化人没在宫中书局内好好进修,反而被丢到此地来,是不是多少有那么一点屈才,结果下一刻她就听到他说道,“不过在太史令来前,我也在此地打听了点其他的门路。” “我跟那些匠人往来数月,用教他们算经十书为由混熟了关系,就听他们说起,在海州有户人家姓马,能以铁、木之物为材,制作机关奇巧之物,可惜您也是知道的,这年头的匠人地位不高,自然难以显露名声在外。再加上比较特殊的一点是,这家是个女户。” 听到前半段的时候,李清月还真有点意外了。这么说的话,卢照邻这人还挺有交友本事。 他虽出身范阳卢氏,但显然在和这些社会底层百姓打交道的时候确实没架子,反倒像是来民间采风悠然自得。 但听到后半段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在目光里显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 唐代的女户虽然是有,但大多日子过得很窘迫。 她在早年间随同刘仁轨一起走访的时候,就专门看过长安和洛阳的户籍。 在为数不多登记的女户之中,因为衡量标准里的劳动力和田产不足,基本都被归在下下等户中,而且除非是丁寡,其余情况按照均田令是分不到田地种植的。 没有田地,在古代的环境中简直是一件致命的事情。 “几岁的女户主?” 卢照邻答道:“十六七岁。我听相识的匠人都对这家的手艺推崇备至,原本也没想有什么顾忌,只先登门问询一下,可紧接着便是听闻公主自海外折返,唯恐您还有其他事情吩咐,就先来青州了。” “十六七岁的女户主是不能被授田。工匠之家存有余财的情况也不多见。”李清月若有所思,“如此条件之下,她并未出嫁,而且传扬在外的说法还是马家有机械造物之才?” 她歪着脑袋朝着卢照邻看去, 就见对方的脸上顿时闪过了一缕恍然。 要这么说的话,这很难不让人猜测,这位马氏女有手艺傍身。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卢照邻当即答道:“等我回到海州即刻登门!若此人真有这样的本事,我马上将她延请到工坊之中,为公主效力。” “该叫大都督,不是叫公主。”黑齿常之在后面忽然蹦出来了一句纠正。 李清月好笑地回头看去,“你是非要在别人身上把场子找回来是吧?” 之前赵文振诓骗了他一次,他便在赵文振剃掉了头发去当探子的时候阴阳怪气了一句对方敬业。 现在总算被他逮住了个称呼出错的,他直接把李清月的那句纠正话给套用了上去。 但这等较真脾气李清月也懒得跟他计较,倒是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脾性鲜活,不是个木头降将。 黑齿常之显然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一脸正经地低头朝着两个人看来。 卢照邻和他整整差了一个头还多,在这种身高压力之下,险些脱口而出一句“知道了”。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等等,公主是不是还没给我一个熊津大都督府中的官职?” 官都没给,凭什么让他改称呼? 身为公主伴读的王勃扭头捂住了额头。 卢照邻刚才没走过来的时候还在说,他一个文弱书生混在这样的队伍中,是不是过于不合群了一点。 现在再看,就靠着这身硬骨头,绝没有什么不合群之说! 他明明就很合拍! ------ “所以作为主簿,多干一点活也是很合理的对吧?” 王勃看着卢照邻面前多出来的一叠名册,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该当同情他还是该当羡慕他。 安定公主并未计较于卢照邻的那句失礼之言,反而当场给出了熊津大都督府主簿的位置,足可见对卢照邻的器重。 可公主麾下文官的稀缺,也意味着一个天大的麻烦。 按照公主的说法就是,等卢照邻回到了海州再去继续帮她找那位马氏女,将那航海罗盘之事尽快收尾,但现在他既然人在青州,又恰好遇上了公主有事要忙,需要尽快办理完毕后启程长安,“主簿卢照邻”当然要能者多劳。 卢照邻朝着他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大都督想让你在三四年后先考科举出身,给自己积攒点名声,说得好像你逃得过去一样。” 但当他将目光转向这些名册上的一个个名字时,又忽然觉得,自己确实该当尽快将其整理妥当。 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份战功名录。 也是一份—— 熊津大都督与河南道府兵之间的联系。 “你也别歇着了,帮着一起吧。我看我们还得想想办法,怎么让大都督手底下的文官多来几个。” 李清月往外走这一趟,乍看起来得了不少可用之才。 但再一细看,新投到麾下的几乎 都是武将。 虽然也没指望公主能从新罗百济高丽这些地方拉个谋士回来,但也不能文武不均衡到这个地步。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26 章 126(二更+庆祝凯旋的加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王勃一边接过了卢照邻递过来的文书,一边问道:“你觉得正常的情况下,像是我们这样的人,是更愿意去亲王府中做个典签、修撰之类的职务,同时在国子学太学之中进修,还是成为熊津大都督的刀笔吏?” 卢照邻迟疑了一瞬,“……若不知道公主是何种脾性,又有多少本事,恐怕还是前者。好在如今她有这份战功在手,足可让人知道,若要以功业起家,也能自熊津大都督府开始。” 王勃:“所以你着急有什么用呢,以你我二人的本事,最应当做的其实是等到一个属于公主的扬名场面,将其以诗文传颂。比如说——长安的献俘大会。” “不过有些可惜了,”他将笔一转,按在指尖,顺手朝着砚台上蘸了蘸,朝着卢照邻挑衅道,“你卢主簿还要去海州继续找人呢,这个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 卢照邻一愣。 ……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李清月往营帐外头指了指,朝着澄心问道。 澄心侧耳听去,只听到了一声被拉长的“王子安——”。 “好像是,卢主簿的声音。”澄心答道。 是卢照邻在喊王勃的声音。 只是在说到卢主簿三个字的时候,澄心语气里还是稍有几分微妙。 在李清月得到开府权限的时候,作为公主的近侍女官,澄心也同样得到了一个官职,叫做记室参军。 而这个官职,和主簿同品同阶,就连所属的部门也有些相似。 最特殊的例子,大约就是东晋时候,大司马桓温因赏识王珣、郗超二人,就是给王珣主簿的位置,郗超记室参军的官职,足可见这个平起平坐。 可澄心总觉得,早先就被邓王李元裕称为“我之相如”的卢照邻,在公主面前的地位也该当在自己之上,然而公主好像自有一番自己的评判标准。 李清月显然也没给她这个多想的机会。 她又听了一会儿,忽然吩咐道:“这两人既然如此有精神,可见还是要办的事情不够多。你去再给他们分一点事情干。” 于是当第二日,青州刺史元神霁抵达军营之时,就见到在熊津大都督府的队伍里,那几个武将是一个赛一个的精神,反而是一高一矮两个文官看起来有些疲累,耷拉着脑袋。 这场面看起来还怪有意思的。 可想到自己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元神霁又连忙端正了面色,朝着安定公主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而后停在了距离她数步的位置,权当在此地做个见证。 此前大理寺卿元恪奉命持节河南道,巡查府兵功勋未曾落实之事。 别看他们出自同宗,也还是让元神霁吃了好大一个官司。 就算因为这是府兵制度执行中的普遍情况,青州只是其中一地,元神霁并未被撤职查办,也还是被扣 了半年的俸禄。 又被勒令在高丽战事结束前,务必将青州境内的府兵现状尽数核查清楚,此前的渡海战死之人也都必须明确阵亡牺牲情况。 但元神霁并不敢因此迁怒于安定公主。 纵然陛下还未将那个实封食邑与亲王同阶的诏令下达,给朝臣再带来一番震撼,光是这个准许熊津大都督开府,在百济故地募兵,就已经足够惊人了。 更不用说,在数月之前,元神霁还收到了一封从洛阳元氏族地送来的信件。 在信中,族长提到了些与皇后殿下合作之事。 所以他不仅不能有任何一点对此的埋怨之心,还应当恭恭敬敬地替公主办完这收尾之事。 只不过,他就算真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说得出来。 当元神霁踏入这座军营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阔别半年,让他比起其他人更能清楚地感觉到此地的变化。 原先的府兵报道更像是一种按部就班的行动,但现在便不同了。 当先被召集起来的一批士卒,就如同当日他们站在写有名字的木板前面一样,还是那样多的人数。 可就算这只是一个能让李清月能将话传入众人耳中的数量,元神霁依然可以感觉到,这些真正经历过战事的士卒只要站定在那里,便自有一种铿然的杀气迎面而来。 当安定公主踏足高台上的时候,这种杀气和战意,便凝结成了仿佛随时要喷涌而出的呼喝声。 这些站在台下的士兵没有人留意到元神霁这位青州府官。 他们的目光都已聚焦在了他们那位大都督的脸上。 身着公主亲卫甲胄的张继就站在其中。 在今日的这出记功之中,他们这些本已被挑选出来的士卒也先暂时回到了原本的行列,就好像回到了他们刚刚离开此地时候的样子。 但他很清楚,经历了海外征战的半年,他们每一个人站在此地都已是不同的模样了。 当时的他们在以一种困惑的神情寻找着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这样的一种新花样到底有着什么意义,甚至还有不少在盘算着做个逃兵的可能性。 而现在,他们在期待于自己的名字被喊到。 …… “张继!” 他想都不想地答了一声“到”。 前头的那一串名字和战功因为他回忆着在百济、高丽战场上的奔走,变成了一些模糊的声音在耳边滚动。 直到听到了这两个熟悉的字,才让他忽然从那些思绪中抽离出来。 就连目光都已经直接锁定在了他名字的位置。 那是在第一块木板的第五行最末一个。 他也还记得,他侄子的名字在第七行第四个,而他那个不幸战死的同乡在第八行第二个。 “你得先往前面走一步再喊的。”那负责通报战功的将士提醒道。 但反正前头和张继一般犯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他便继续念了下去。 “豫州崖川折冲府张家村张继——” “七月泗沘城守卫战杀敌三人。十月渡七重河,获生三人,杀敌一人。十月平壤城西战事,杀敌二人。蛇水战事,获生一人,杀敌三人。合计获绢八十五匹。” “另有探查敌情,诓骗敌方密探之功,可记功第二等功劳,获绢七十匹。” “……” “可有异议?” 张继原本还想说,他忽悠那两个百济反叛军中僧侣的事情,就实在不需要在此地说出来,听起来还怪埋汰人的。 可听到那后头的“获绢七十匹”的奖励之后,他只恨不得挺直了胸膛,让人瞧清楚,他就是这个立下了二等功劳的人。 而让在场众人羡慕的,又何止是他这个获得战功奖励的数额。 还有一件更让人羡慕的事情。 那就是他可以在随后,继续以熊津大都督亲卫的身份,随同公主一起前往长安参与到那献俘大会之中。 想想张继为何能得到大都督赏识,被提拔到那亲卫队伍之中? 竟只是因为他此前有过参战的经验,能协助她办成更多的事情。 而非是他有什么特殊的出身。 “没关系,”张继拍了拍侄子张忠的肩膀,“下一次你就也有这样的机会了。只是这次,得劳烦你帮我将绢布奖励先带回去了。” “我知道。”张忠遗憾归遗憾,那张年轻的脸上还是洋溢着几分喜色。 论起杀敌和俘获敌人,他的功劳都远不能和他叔叔相比,但起码他活着从战场上回来了! 又因为大都督对他们这些士卒的重视,在这一个个战功校对过去后,把早已运送到此地的战功嘉奖物资都给分发到了他们的手中。 起码这一次,他以府兵身份出征所带的物资钱都给补回来了,还有所结余。 他也看到了那些阵亡将士的名字是如何被一个个框上,而后将抚恤之物交给了他们的火长。 这场兑现“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的校对足足持续了三日,比起当日李清月不厌其烦的誓师还要长了三倍的时间。 而后,张忠这样没有特殊任务的府兵便先踏上了返乡之路,往后会以崖川折冲府府兵的身份继续定期参与演兵训练,直到下一次征发诏令的到来。 李清月则快速乘船,踏上了前往长安的路。 苏定方已带着高丽俘虏先行了。 好在,他们的速度难免要慢些,她在青州耽搁的时间倒是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甚至差不多就是在洛阳的位置,她已追上了苏定方那头的脚步,而后登上了那艘主船。 “明明也没走多久,再度经过洛阳还是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李清月趴在换乘的河船船头,望着孟津关的方向感慨道。 苏定方闻声回道:“以公主的年纪,好像真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清月摇头:“但您看,我年纪虽小,做的事情就一点不少。” “您知道那个方向吗?”她伸手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指去。 因为邙山的遮挡,从此地大河上经过,其实并看不见洛阳城。 但苏定方曾经来过洛阳,也能凭借着她的指示,猜出她想说的是洛阳以东的地方。 “在那里修建的东都尚药局和悲田坊就是我建议的,坐镇其中的神医孙思邈还是我从蜀中请来的。” 她又往西指了指,“那头有我曾经负责修建的河桥,不过我阿娘来信说,近来在找人再度加固,连带着河岸两旁的堤坝一起,防止洛水泛滥成灾。” “那里那里。” 李清月又朝着邙山脚下指去,本想说那里还有她折腾的炸药研发部门,但想想这东西不适合跟苏定方说,而且刘神威都因为她的“离家出走”而避祸蜀中了,好像更不适合说。 苏定方听出了这个卡壳,“那里怎么了?” “呃……我在那边买了个房子。” 在旁围观的孙仁师直接被一口酒给呛住了。“大都督啊,就您这个身家,您买个房子是能跟前面两个相提并论的吗?” 李清月把头一转,权当这种掉价行为没在她身上发生过。 恰好也在此时,她所乘坐的这艘船经过了孟津这一段稍变窄些的河道,进入了前方的宽流之中。 她眼尖地看到有一艘空置的运粮船从河上经过,连忙扯开了话题:“看,这闲时也运载粮食,往返于三门峡粮库与长安洛阳之间的建议,也是我提出来的。这总能算数了吧。” 李清月抬了抬下巴,对着孙仁师露出了个“这又如何”的表情。 孙仁师朝着她拱了拱手,“那您果然厉害。” 他这话说得相当真诚,而非一句玩笑话。 设立医药局与悲田坊,防治河流水患,还有这促成运粮,都绝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该当做出的举动。 可在李清月娓娓道来的时候,又真实得让人信服。 陛下能有这样一个奇招频出,却又心怀社稷民生的女儿,真可谓是大唐的福气。 若是此前因为种种缘故,让她的这些贡献,都没能以一种更加为人所知的方式展现出来。 那么现在的这出献俘,就势必要让安定公主真正扬名于天下了! ------ 船停在潼关之前,在陆续下船过关后,李清月便在此地遇到了等候在这里的太子李弘。 眼见妹妹下船,李弘也顾不上身为太子的稳重,直接冲到了李清月的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可真是有够吓人的,一声不吭地就往边境跑,也不怕让家里人担心。” 她脑袋一低,后知后觉地再度感觉到了点负罪感,却只嘟囔了一句,“我留了书信的。” 李弘:“……” 他很想说,这留了书信还不是叫做不告而别,但想想这是阿菟凯旋的好时候,他总不能搞出一副兄长指责妹妹的样子,让她面子上过不去,便只说道:“你跟我 来。” 既是献俘,总不能是步行走去,还是要拿出行军之人的样子。 所以在皇后所策划的献俘典礼中,走水路来到长安只是为了让他们来得更快,过了潼关后还是要换上马匹的。 李弘指了指被他带来此地的青海骢,“当年弘化姑母送的两匹马长得差不多,你那匹既然送给你老师还留在熊津,那我这匹先暂时借你一用。” 李清月目光微动,似乎是没想到兄长能这般慷慨。 “你之后一定要还我的。”李弘默念了一句阿娘说的要跟妹妹亲近关系,但看着李清月这个才从战场上下来的威风样子,总觉得自己像是在交代公务,想了想还是多补上了一句。 “我才不会贪墨你这匹马呢。”李清月答道:“不过——还是谢谢啦。” “那你还得再多谢我一件事。” 李弘拍了拍手,就见他后头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抱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上头盛放的是一件崭新的盔甲。 “这是阿娘让我帮忙找人赶制出来的盔甲,按照你之前的衣服放大了一点做的,应该还是合身的。阿娘说,将军配好马好衣,这才叫在长安风光过境。” “那我没有吗?”一个声音忽然横空插了一句。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契苾明托着托盘的手顿时一抖,转头回道:“阿耶,都说了,这是皇后和太子给安定公主准备的,您跟着掺和什么乱子啊。” 契苾何力朗声一笑,“我还以为你小子没看见你爹呢?我都盯着你看了半天了,结果你就盯着这盔甲了。怎么,上面是镶了金子?” 李清月将盔甲抖开,端详了一番后答道:“您还别说,这上面真镶金子了。” 比起她在百济临时改造出的盔甲,这一件确实要更为适合她。 她所说的镶了金子,是因为在盔甲的两肩处与后方披风相接的位置,正是两抹赤金之色的纹样,为这份威武之中增添了几分贵气。 好俊的一身铠甲! 当李清月换上新盔甲、翻身上马的那一刻,哪怕盔甲之下的面容稚气,也依然能让人窥见,她在海外战场上,到底是何种挥斥方遒姿态。 李弘望着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的妹妹,不知道为何有一瞬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母亲指点政务之时的样子。 但这种感觉仅像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大约……只是因为妹妹和母亲长得确实相似。 李清月却并未留意到他的恍神,已朝着同样披挂上马的苏定方看去,“苏将军,我等起行?” 苏定方应道:“起行!” 他们出发! 这场献俘大会,仿佛正是要给龙朔元年画上一个完美的尾声。 比起彼时在洛阳为覆灭百济而举办的典礼,长安的这一出也显然要更为隆重。 而比起洛阳的天街,当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成为这条将士凯旋的道路之时,簇拥在两侧的百姓也要多上不少。 冬日的寒风并 未阻挡住他们围观于此地的热切心情。 军乐齐鸣和六铺街鼓齐作的声音中,他们用憧憬而敬重的目光看向了这些大胜而回的将士,更是意外地看到,在其中还有那样一个年轻的小将军。 在这条贯穿长安南北的宽广街道上,她和那位威名八方的邢国公并驾齐驱,并无前后之分。 而在后头,正跟着那些精神抖擞的将士们,簇拥成了一支尽显大国风范的兵马。 谁也不会怀疑,她没有资格统帅这样的一路兵马班师而回。 当她盔甲之下那双英气而沉稳的目光望向前方的时候,自有一番令人见之忘俗的风采。 不过,李清月大概也很难还有这个多余的心情去揣度,当长安百姓看到她,看到她身后的女将之时,到底会是什么想法。 她所有的心神都已经集中在了眼前。 这其实不是李清月第一次走上朱雀大街,却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行在其上。 她只觉马蹄踢踏间,周遭的一道道目光好像在将她托举着向上,向前,甚至让这条长长的朱雀大街都变短了好多。 又或者那仅仅是因为她在踏入长安城的那一刻,感受到了何为归心似箭。 只是一个呼吸,还是两个呼吸的时间,她好像就听到了一声越发接近的鼓声。 那正是朱雀门上的大鼓震天。 她当即下意识地抬头,在策马穿过朱雀门的那一刻,又朝着顺天门的方向遥遥望去。 那里,正是李弘所告知的献俘终点,天子与皇后的所在。 也就是在这一眼眺望之间,她已快速地捕捉到了母亲的身影。 哪怕因为间隔太远还看不清楚对方的样子,只能看到皇后正装的那一抹颜色,与天子的明黄色并肩而立,但李清月就是有一种直觉,城楼上的母亲也正在看向她。 看着她身披金甲,策马而来。 即将行到她的面前。! 第 127 章 127(一更) 在意识到这份注视的下一刻,李清月原本还有些漂浮的心,忽然就沉静了下来。 她确实还有一点没适应,自己居然成为了今日长安城的中心。 但想到自己此刻端正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在为她自己、为阿娘和为更多人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路,她便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她还可以表现得更好。 既已有功勋在手,那也不必因盛名而感到恐惧。 她不怕承载不住这样的威望,只怕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 在这份觉悟之中,她又微不可见地将自己坐在马上的身形挺直了几分。 或许是因为和李清月那匹战马出自同源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提前进行了训练,这匹被李弘借给她的青海骢也同样没有因为鼓声乐声表现出任何一点躁动不安,而是当真对得起它这马中“龙种”之名,继续迈开稳健的脚步朝着顺天门而去。 真是好一番战马矫健,将军英武的景象! 映入武媚娘眼帘之中的便是这样的一幅画面。 今日恰是个雪停日出的好天气。 她的女儿在画面的中央。 日光被照射在那件缀以金饰的铠甲之上,竟像是将那些金边金饰尽数消融成了流动的颜色,随同她策马而行的动作铺开在整件铠甲之上。 金影重重之上,她又正在仰头看来,仿佛能够让人直接越过这些影响视线的东西,清楚地看到她那双朝气蓬勃的眼睛。 “出门在外晒黑了点。”李治忽然听到身边的皇后说道,但又听到她不无骄傲之意的下一句感慨,“但也……更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了。” 是啊,一个得胜归来,正当盛时的小将军! 在皇后的这句感慨之间,这支朝见天子的队伍已行到了更近的地方。 顺天门与朱雀门之间外朝大道上的官员注视,并未让这支队伍有任何一点仿佛忽然被置身朝堂的无措。 他们确实不必有任何的胆怯! 前头一老一小的两位将军都还在稳健往前迈进的时候,后方的将领亲卫便只觉自己仿佛还身在战场之上。 此前在蛇水河畔,他们是以何种方式脚步不停地朝着前方推进,不将对手消灭殆尽便绝不罢休,此刻好像也自会有这样一番势不可挡的气场。 仿佛一把随时可以斩向敌人的利刃。 以至于就算是对于公主坐上熊津大都督位置颇有微词的朝臣,在这含而不发的刀锋面前,也绝不敢多发出任何一点不适时宜的话。 后方垂头丧气的高丽君臣和前方意气风发的大唐将士,更是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这一层层攀升的气场,好像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规则,让这尽显大唐国威的场面里,无人胆敢有所僭越。 不对,好像还真的有人敢。 因为就在此刻,在场的所有人忽然看到,在这行进的队伍中出现了一个跳脱的举动。 那金甲在身的小将军举起手来,朝着城楼之上奋力地挥动了两下,以张扬异常的姿态,昭告着自己的归来。 但谁能在此时指责她的失仪呢?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站在城楼上的另外两位主人公是她的父母,她好像只是在以一个孩子的身份表达自己凯旋的喜悦。 而破阵乐也恰好在她挥手的那一刻,乐曲之中的激昂情绪攀升到了顶峰,像是在响应着这个天才将领的出师连捷。 李清月勒住了缰绳。 大道两侧站着的已是当朝最高官员,前方就是顺天门城楼前的广场,这意味着马匹行到此地该当停下脚步了。 所以她方才的一瞬抢眼已重新收了回来,遵照着典礼流程翻身下马,站稳了身形,恰好和站在一边的英国公四目相对。 不知道为何,她明明和英国公很少来往,最多就是因为他之前对李治在意图废王立武的时候说出了一句“此陛下家事”,对他颇有几分好感,但英国公此刻向她看来的神情却温和得不像只是点头之交。 但朝堂之上,总还是朋友比敌人多更好。 她也当即对着英国公颔首致意。 而后才将目光重新转向了前方。 行到此地的时候,此前城楼上还有些看不太清楚的身影,已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凭借着她绝佳的目力,并不难看到,阿娘确实是正在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看着她因为那句“邢国公、熊津大都督率俘馘觐见——”的口令而大步向前,朝着更近的位置走来。 城楼之上的帝后、太子以及宫人,城楼之下的百官、将士以及俘虏,在这顺天门里外恰好形成了内外朝的划分。 当将军登楼往陛下面前走去的时候,正是外朝盛遇达到顶峰的标志。 而最是特殊的大概就是李清月了。 她明明该当站在内朝宫人的前头,和其他的公主皇子站在一处,甚至就在去年的洛阳献俘之中她还是这样的,此刻却已而成为了被敕封的一员。 她拂动了一下身上的披风,登上了城楼的最后一步。 身在人群之中的王勃目光一亮。 虽然早前还在青州的时候他就已经同卢照邻说,他一定要在看到公主献俘场面之时,将其写在笔下,以自己的文辞功夫,换一种方式为公主扬名,然而方才的乐声屡屡打断他的思绪,也让他一度怀疑,自己六岁就已对外传出的神童之名,是不是也有名不副实的成分。 但在公主此前为与城楼上呼应的伸手一挥之间,在她方才拂动披风带起的一抹玄色翻动之间,他原本还有些不知自何处起笔的文章,好像已知道该如何去写了。 明明他自己并未参与到那场海外的征战之中,但他就是能从这军容之中看到“天旗夜立,日驭晨飞”“星墟列将,辉玉节而长驱;天策神兵,下金坛而决胜”的场面。 而如今,正是携功而回的乐奏钧天。 黄麾紫盖相迎,李清月已站定在了帝后面前。 到了这样近的距离,武媚娘可以越发清楚地看到,除却她远远就能看到的被风吹日晒折腾得黑了一点,女儿也要比之前长高了不少。 以至于在合身的铠甲着身时,显示出一种小树茁生的模样。 她更能看到的,是女儿那双眼睛里流转着的星火,在身处宫闱之时或许还只能以一种更为隐晦的方式表现出来,到了如今战甲在身,却再不需有任何一点拘束姿态。 这也无端让她想到了当年阿菟问她的那个问题。她说,如果是阿娘掌权的时候会怎么做呢? 那时候她回答的是科举的改进,现在倒也未尝不能套用到眼前。 她绝不会限制女儿的这出表现,而是给她一个扶摇九天的机会! 直到女儿又往前走了一步,甚至在目光中露出了几分示意的意思,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居然走神了一会儿。 好在,在这一刻愣神的并不只有她,反而还是她比李治先一步从这种微微怔愣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出声提醒道:“陛下,该当上前了。” 好像已经习惯了在这样大场合下由皇后一起出席,李治在武媚娘和他一起携手上前的时候方才转回了思绪。 明明今日他的身体情况尚好,也还是和去年一样,与皇后同举祝酒之爵,行到功臣的面前。 这也真不能怪他。固然有此前被苏定方写在战报里的战功,当其被具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偏偏下一刻,他又对上了女儿朝着他和皇后露出的灿烂笑容,仿佛是在问他,大唐现在还缺将领吗? 罢了,就当这杯一起举起的酒,是因为父母一起对女儿的迎接好了。 现在他只需要知道,这覆灭高丽的战绩是在他李治在位期间达成的,便足以留给史官记载了。 背景的声音里也已响起了礼官的诵读。 “高丽为大唐所克,天子有诏,令于其旧地成立安东都护府,分其境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一百县。” “敕封高丽王高宝藏为朝鲜王,遥领安东都护,由安东都护府长史处决各州事务。” “……” “百济王子扶余丰叛逆大唐,勾结外邦,配流邛州……” 这些作为战功组成部分的高丽百济俘虏或是被配以高位,却显然是要被困在长安,或是直接被流放到边缘地界,一个个煎熬地听着自己的待遇。 而后,便是真正的重头戏到来,要宣读这些将领们的封赏了。 “去年她跟我说想要献俘则天门的时候我还在想,就算这真的能以公主身份实现,也得是很多很多年之后才能办到的事情了。” 李下玉听到身边的李素筠低声说道。 在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她直直地朝着李清月看去,像是既有点不认得自己的小伙伴,又由衷地对她所拿出的表现感到惊喜。 “但她真的办到了!” 所以李素筠听到随后的封赏之时甚至一点都没觉得有 何不妥之处,只觉这样的待遇方才配得上安定为李唐开疆拓土的功劳。 “安定公主统御用兵有度,灭国定边有功,领右武卫将军号,诏以熊津大都督开府,制与亲王同,封户一千,赏绢两万匹,上等战马十匹……” 听到这一句的时候,李清月目光之中的惊喜,正被距离她最近的帝后两人看得分明。 不过两人心中所想大概还是有些分别。 武媚娘想的是,她为女儿极力争取的权力,果然是对她最好的欢迎。 而李治想的是,自阿菟的神情里足以看到,这确实是他们大唐最为忠诚的将领。 她/他的决定并没有错! 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李治甚至没去计较,在这出献俘大会里还被皇后增加了一个额外的环节。 那就是让这些刚刚得到封赏的将领士卒在自顺天门退下之后再于长安城中绕行游街一圈。 但这一次,并不只是走的那条朱雀大街,而是在城中兜了个方圈,而后重新出城,将随行的亲兵暂时归入南衙府兵之中。 按照皇后的说法就是,这象征着这些才打了胜仗回来的士卒可以随时再度整装备战,为我大唐边境的安定再立一功。 不过若要李清月说的话——阿娘懂我! 这分明是来给她刷脸的。 若是方才站在朱雀大街两侧还没瞧见她这个特别年轻的小将军,现在在其他地方也能看个清楚。 天子的敕封诏令也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向外传播。 右武卫将军号,熊津大都督开府,等同亲王制度的食邑一千,都在昭告于长安城中的众人,当今天子对于这个能打胜仗的小女儿到底有多少优待,若是有些贤才自觉在其他地方混不出个名堂来,是不是能够直接往她这里找个前途。 毕竟,她已不再只是用公主二字来定义身份的存在! 再看看跟在她后头的那些亲卫,显然是武功之臣初具规模,该当扩展一下幕僚队伍了。 “我猜若是还有哪家女郎能有我这等习武的癖好,又真练出了些身手,也应当会想来公主这里谋个前程。” 李清月听到后头的阿史那卓云说道。 “那多好啊,这等人才在我这里自然是越多越好。” 她朝着人群之中看去,还真在此刻对上了一双漂亮而果敢的眼睛,像是对着她们所在的方向投来了一道羡慕的目光。 但再看去的时候,她看到的已是一位妇人随同她身边高大的男子转头离开,很快消失在了李清月的视线之中。 惊鸿一瞥间,只够李清月辨认出,那男子所穿应当是隶属于左右武卫的官服。 她不免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但想到反正在长安城的官员体系中找人,对如今的她来说已不算什么难事,她又先将目光收了回来。 毕竟,她现在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在重新策马回返皇城后,李清月脚步飞快地朝着延嘉殿奔去。 甚至不等后头的侍从跟上她的脚步,她就已经快速穿过了各方宫室,越过了金水河桥,站在了延嘉殿的面前。 守在殿外的皇后宫人当然不可能阻拦她的脚步。 武媚娘才听到外头传来的响动,就已看到了一道还闪着金光银光的身影直接冲到了面前。 她忍不住嗔笑:“你看看你,哪里还有个皇室贵胄的样子,头盔是摘了,但是连铠甲都不脱就直接冲过来。别人看了还当……” 当你这个做将军做大都督的不够稳重。 可要李清月说的话,她都还没到十岁,又是在自己家里,那还要什么稳重嘛。 眼见熟悉的脸就在面前,这又已不是那顺天门上需要她正儿八经做样子的地方,她一点不带犹豫地扑进了武媚娘的怀里,“阿娘,我想死你啦!” 她又仰起了脑袋,卖乖发问:“您想不想我呀?”! 第 128 章 128(二更) 之前还在策马游街之中锋芒毕露的小将军,现在忽然露出了这样的表现,甚至连身上的铠甲都还未脱,真是在反差之中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但是—— 这要让人怎么回答呢? 自家的女儿往外一跑就是半年,但凡这个母亲没有心大得过分,必定是要想的。 更别说,这还是个贴心的好女儿兼好同盟。 一想到她在外头可能会面临战场的瞬息万变,需要经历不如都城之中的生活环境,还要随时与人斗智斗勇,她就忍不住担心。 放在面前真出了什么事,她总还有办法插手,便是如同李弘这样的体弱情况,也能请神医问诊,甚至是寄希望于神灵佛陀庇佑,图个安心。 可这小东西直接跑到这样千里之遥的地方,还是个大唐兵力都支援不及的地方,让人只能等着消息传回,也未免难熬了些。 这些担忧,本是作为一个母亲想在女儿回返后说给她听的。 但武媚娘又难免觉得,自己要是一个“想”字开头,以这孩子顺杆子往上爬的本事,恐怕当即就要将之前的不告而别给糊弄过去。 何况,她若是没有理解错误的话,阿菟这个穿着铠甲就跑进来的情况,好像不一定是因为她归家心切,这才给忘了! 毕竟,她还记得把盔甲摘了,让自己把那张讨喜的脸全露出来呢。 武媚娘当即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似笑非笑:“那你觉得我想不想你呢?” 李清月想都不想地嘴角往上一抬:“阿娘肯定想我,要不然也不会把熊津大都督的位置还有开府权限给我争取下来。” 她满眼的信任和喜悦,以及此前那副恣意纵横的小将军模样,都让人很难不软下心肠来。 可要是让她这么轻易地就过关,那也太便宜她了。 武媚娘问道:“你怎么知道开府的权限也是我给你争取的?说不定是英国公说的呢?算起来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今日看到英国公的神情其实有点猜测,此前苏老将军的态度跟他挺像的,不过……光是他们两人还不足以左右阿耶的想法。” 她看得很明白,随着李治的发病,他对外朝是有避讳之心的。 所以在此时能够真正左右他情绪的,还该是阿娘才对。 也只有她能以这等高明的手腕,既为征战在外的女儿争取到了应得的利益,又能在今日以这样光明正大的方式与天子并行,进一步站稳自己的位置。 仿佛她天生就该有这样翻手为云的能力。 “而且,我知道阿娘必定全力支持于我!”李清月一点不带遮遮掩掩地便补充道。 “阿娘那封信中不是已经说了嘛,那些声音想要让您退回到安分的地方去,那总也有人,想要让我这个刚打了胜仗的公主退回去,去做个普通公主。您说,若我失败了能给我挡下责问,现在我成功了,也一定会将我往上推一把 !” 这世间还有她与阿娘这样紧密的联系吗? 恐怕没有了。 何况阿娘也一定相信,当她这个早慧的女儿正式攥紧兵权在手后,也能做到更多更多更多的事情。 这便是摆在面前的事实。 武媚娘目光一闪。 她这话说得…… 何止是让人心软,就连面色也愈发和暖。 结果她刚脱口而出了一个想?_[(”字,就瞧见女儿趁着她手上的力道松开,小心地用脚踢向了桌案边上的戒尺,在戒尺弹起的一瞬间,伸手将其抓在了手里,而后藏在了身后。 武媚娘都要被她给气笑了。“阿菟!” 看看她这算是个什么表现。 她在战场上玩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回来之后还将其玩得炉火纯青,还玩到这种时候来了。 “我这叫防患于未然。”李清月将那只手又往后缩了缩,理直气壮地答道,“这一说那封信我不就想起来了么,您还说等我回来要揍我一顿呢。” 她还有凭据在手上。 所以不能怪她顶着盔甲进的延嘉殿。 虽说她也知道,阿娘就算要打也不会真打,但万一脱手了,出现误伤情况怎么办呢?她可不能和当时的贺兰敏之一样顶着个滑稽的脸,那实在有损她这个大都督的威名。 她还直接上了二手准备—— 先把武器抢走,总不会有问题了。 “我还能揍得了你?!”武媚娘声音一抬。 眼见女儿虽然抢了戒尺却没后退,直愣愣地站在前面,她那种无奈的感觉更是明显,原本就搁在她脸颊边上的那只手直接点向了她的额头,“你现在都敢去斩将夺旗了,我看谁能打得了你。” 天知道她当时瞧见战报里说女儿亲自带兵袭营,将渊盖苏文的第三子斩杀,是一种何等微妙且恍惚的心情。 明明在夏天她离开家的时候,还只是学习箭术的时间不长,虽有天赋但也仅仅是精准度不低而已,哪知道她竟然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阿娘,这只能说明我是个神童。”李清月脸皮厚得很,“要不然我怎么压得住手底下的神童。而且……” “总得冒险去试一试,才能让人知道真的可以办到吧。” 母女俩对视了一瞬。 想到阿菟此番拿下的战果确实让人无可置喙,倒也真如她所说的那么回事。 事急从权,总是最优解。 想想苏定方的那封军报,也总不免让人想到一种可能性。倘若……倘若阿菟并未如同她所做的那样,从南面进攻高丽,在任雅相和庞孝泰过世之后,谁知道苏定方会不会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退兵呢。 往后再想要对高丽出兵,便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她逃家出走虽是鲁莽之举,但论起意义来,却当真是利国利民之事。 武媚娘又怎么忍心再对她做出苛责,“行了,戒尺拿过来吧。” 李清 月端详了一番阿娘的神色,顿时笑逐颜开地将其恭敬递了回去。 武媚娘握着戒尺,认真地将女儿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伸手,不轻不重地往她那还穿着甲胄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漫不经心地将其往边上一丢。 “喏!打已经打过了,用不着继续穿着你现在这身了吧。”武媚娘挑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皇后殿中供暖不足,竟需要让我们凯旋的小将军身着铠甲防寒。” 李清月讪笑了一声,连忙冲去了后堂。 等武媚娘再瞧见她的时候,已是穿着里面的劲装走了出来。 今日在长安游街之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有一番衣锦还乡的快意,李清月都没怎么感觉出寒冷。 也说不定是因为她还往长白山一带跑了一趟去逮靺鞨人,对寒冷的适应性提高了不少,毕竟,相比之下关中真的还算气候温暖的。 她甚至觉得这种暖和的温度都有点让人昏昏欲睡了。 那就一点都不奇怪,武媚娘眼看着李清月直接一歪就靠在了她的旁边,还干脆赖到了她的腿上。 “都说了不计较你跑出去的情况,怎么还在这里耍无赖?” “这不叫耍无赖,”李清月慢吞吞地竖起了手指,在面前摇了摇,“这叫在阿娘的身边有安全感。” 在外面奔波了半年的时间,就算她有系统金手指,体力要比正常的八岁小孩儿强上许多,也总会觉得,只要是在陌生地界上,便得随时做好局势有变的准备,哪里敢睡得太过踏实。 可现在趴在母亲的身边,就可以暂时把这些防备给卸下了。 武媚娘端详着她的侧脸,并不难猜出她此刻所想,神情温柔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原本还想听听你在外头的见闻,但现在你既然困了,就先歇着吧。” 李清月打了个哈欠,她现在确实有点懒得说话,顶着盔甲巡街也怪消耗体力的,但才把这个回来的惩罚给混过去了就睡,她又觉得有点怪对不住阿娘的。 嗯,不行,都出门半年了怎么能不联络感情。 她干脆仰头答道:“现在睡不着,我想听阿娘说话。” “就……”她想了想,接道:“就说些京畿之地的趣闻吧。” “真拿你没办法。” 眼见女儿这一副要听睡前故事的样子,又懒得挪窝,武媚娘也没拒绝她,若有所思地开口:“京畿之地的趣闻啊……” 贺兰敏之被陛下指派和亲的事情当然得算是一桩趣闻。 要不是他本就不是个在长安城中的讨喜之人,加上也无权势可言,陛下为其封官后下诏令其滞留大食境内,以男子身份和亲,恐怕要在长安城中掀起一番波澜。 又正好有高丽这头战事的尘埃落定,将这一点风闻都给压了下去。 但武媚娘觉得,在这等场合提到贺兰敏之这种糟心玩意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提一点对阿菟来说的好消息。 “你方才说到神童,倒是让我想到一件事了。” 武媚娘缓缓说道,“去年五月里举办的童子举中,又出了个各项卓越的神童,还刚好出自弘农杨氏的旁支,叫做杨炯。大约是因为此前弘农杨氏找上你祖母又被我近来明言谢绝,让他们忐忑了一阵,便在上个月问及,能否将此人派遣到太子身边做个伴读。” 杨炯? 李清月目光一亮,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如今所知道的初唐四杰之中确实是只差了这一位。 不过她也没先将自己集邮的想法直接暴露出来,而是回道:“我还以为他们能按照我给祖母建议的那样,把杨思俭的女儿送我这里当伴读呢。” 武媚娘答道:“就算这真是个好建议,也得过上几年。又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同你这么早担大任的。若是你还要东奔西跑,岂不是要把人家才只有七八岁的姑娘拖到边境去?”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没敢揭穿一个事实。 阿娘好像对于她要继续往外跑越来越有数了。 只问道:“那杨炯您打算怎么安排?” 武媚娘答道:“我看过他的答卷,他确实是个人才,九经之中他选的是《春秋》的谷梁传,再加上考校的孝经以及论语,抽选出的十篇文章他尽数通过了。按照童子科的规则,他甚至可以直接当官。若以这样的出身被送到太子府中为官,也完全合格。” 起码比起之前,居然想将从六品官员之女许作太子妃为陛下“冲喜”,那可真是有自知之明得太多了。 “不过……”武媚娘有另外的想法:“我不打算让他去太子府。弘农杨氏今日能送一人,明日难保不会得寸进尺,太子目前也不需要这一方作为后援。” 甚至可能还起不到什么作用。 “可此人确实有才,将其放到别人手里又未免可惜……你那熊津大都督府中尚缺人才,不如放你那里去?” “我记得前来奏报军情的崔都尉还说,你的属官不太够,这才在之前抓他做了个协助之人。已入仕途的或许暂时还不好调拨,这位却应当正好。” 李清月没有犹豫,当即点头,“那就劳烦阿娘从旁牵线了。” 武媚娘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但我帮忙牵线是一回事,你自己的属官要自己发放俸禄了,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朝廷给熊津都督府的拨款应当不会太多,能养得起多少属官,就要看当地的税收结余,还有你那食邑的进项了。” “说起来,前几日蜀中还有一封信送来,是那益州都督府长史写来的,他说让你将那吞金兽给接回去。” 她说到吞金兽三个字的时候,忽然没忍住笑了出来。“阿菟啊,你说你这跑路之前还让他去益州避祸,怎么就没让他多带点去那儿的盘缠呢?” 李清月:“……?” 可恶!她之前还觉得,段宝元在上呈吉兆的奏表中得到的嘉奖,养个炸炉团队压力不大的。 刘神威这个炸药天才又搞出什么新东西来了? 但没关系,她的生日快到了,很快就能有地盘,也有稳定的 财政收入搞爆炸美学了! 按照阿娘随后所说,李治同意了让她在食邑加到千户之后还是能够自选位置,这同样不是寻常公主所能拿到的待遇。 光从这点上来说,李清月就觉得,他可能不太乐意自己得到正式官职敕封这件事,可以先抛到一边,晚点再说。 就现在的情况下,自己不能光靠着自己刚刚得胜的脸面和过生日的优待,还得给阿耶顺顺毛,再来为了她的目的拔毛! “你又在想什么古怪的主意?”武媚娘看着她那沉思后目光发亮的表现,猜也能猜得出来,那不会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招数。 李清月神神秘秘地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等到元月初一您就知道啦。” 现在提前透露可就没意思了。 都没等武媚娘继续发问呢,李清月已一骨碌翻了起来,“我去沐浴,晚上我要睡阿娘这里。” 看看,这就是回家的快乐! 这份愉悦的心情在第二日见到王勃的时候还在延续。 “你说,你已开始着手写了?” 李清月朝着王勃看去,见对方那张尚是年轻的脸上,提到文章辞赋便自有一番认真之色。 “我已写出一半了。” 李清月忙道:“拿来我看看。” 她朝着王勃伸手,就见对方快速从桌案上拿过来了一份文稿,在当先的一行上果然写着《顺天门班师颂》六个字。 而在其后竟已有了洋洋洒洒千余字。 李清月:“……!” 她错了,她不应该用自己写古文的速度去跟王勃这种神童相比,果然专业的事情就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看看人家将这凯旋献俘场景和高丽之战描述得有多大气磅礴! 那抢夺新罗粮草,是“戈船泛月,剑骑横霜。风驱海石,电扫辰阳。” 那火烧高丽战船,是“舳舻万里,旌旗四合。火照甘泉,云惊上路。”② 那两军合围,更是“肃牙璋而按律,耀旄节而分麾。”③ …… 至于凯旋之时,则是“望帝都而献捷,仰灵社以书功。”④ 王勃甚至将她朝着城楼上挥手都给写成了“鹗视千群”“龙骧万计”的豪情。⑤ 李清月的表情都差点看得凝固了。 王勃却还觉得这是不是自己在何处写得不妥,让她觉得不太满意,开口问询了两句。 “不不不,我不是觉得你写的内容有问题。”李清月听他这么说连忙回道。“我就是觉得……这虽是要宣扬覆灭高丽一战,但对大唐基调的夸赞不能只有这么少,也不能一味地将言辞都聚焦在出征的将士身上。” “来,你在这里,”她朝着文章的其中一段说道,“在这前面加上四段话,把高祖、太宗、当今天子,还有皇后,全部各夸一遍。能夸多少夸多少,别像你之前一样写得这么笼统。” “啊?”王勃迷茫了一瞬。“这有必要吗?” 才只有十二三岁的王勃显然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文章的政治意义,毕竟他的政治素养实在很感人。 但没关系,他听话就行。 大都督说要加,那他就加。 ------ 龙朔二年在安定公主的生辰之中到来。 但李治刚被皇后一起请到延嘉殿,就见今日过生辰的主角先捧着个书卷朝着他走了过来,一把将其塞到了他的怀里。 他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旁人送你的礼物需要请我先过目一番?” 李清月摇头,不是,这是我送给阿耶的新年礼物。⒅⒅[” 新年礼物? 李治怎么听都觉得怪稀奇的。 哪有过生日的人给前来庆祝的人先送上一份新年礼物的。 可在李清月不断以眼神示意他将其展开的时候,李治还是先伸手,解开了上头花里胡哨的绳结。 而后,他便看到了那篇被王勃再经过了一番修改的《顺天门班师颂》。 那可真是好一篇文辞华美又荡气回肠的辞赋! 尤为醒目的,大概就是开篇对大唐的极力赞美,以诸如“我大唐鸡浑指极,树神宰而制山河;鹤谶裁仪,辟太虚而有天地”之类的话,用来表现,在此大国气度之中,覆灭高丽正是时势必然,又正逢圣明天子,良才将帅配合,方有这一出献俘。⑥ 而后便是对两位先帝的赞颂,所谓“太武皇帝虹星湛色,开宝胄于金壶”,“太宗皇帝十乱恢基,临鹤州拥黄钺”等等,均是在平定天下之中起家的,继承给了后辈以优良的传统。⑦ 至于方今帝后,更有着数百字紧随其后的赞誉。 李治的眼神近来还算不差,能将其中言辞看得清楚,在读到“群臣列陛,奏萧相之遗模;天子临轩,采荀卿之故事”的时候,还觉得这话夸得着实脸热。⑧ 只能装作从容地朝着一旁的皇后说道:“这其中还夸你有远清和凤之仪、竞峻当熊之节,你看看这些话说的。” 见皇后一脸了然,李治轻咳了一声,转头岔开了话题:“这是谁写的?这文采着实不凡啊。” 别管这些话是不是有点浮夸吧,但大过年的,人人都想看到点开心的东西,这种褒奖之词就很不错。 此人的文风既有飘逸神灵之感,又似有几分浓墨重彩,着实让人见之心喜。 当赏! 李清月仰头答道:“是我的伴读王子安写的,我还提供了一点点的支持。” 李治闻言揉了揉眉心。 他很想说,阿菟在学史书兵书上的本事要是能稍微挪一些在文学创作上,他可能还会相信后半句,但现在嘛,可能还是前半句的真实性稍微高一点。 不过,王勃是吧,他记住了。 他将手中的这份书卷抬了抬,“那你总不会无缘无故地给我送这个,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收到这样一份新年礼物他当然开心,本着对这篇文章的喜爱,等到回去之后他说不定 还会让人将其誊抄记录下来,但他也得听听,阿菟这古怪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个什么药。 李清月凑近了些,问道:“阿耶你说,王勃王子安他——是不是个奇才?” 见她这个问询正事的样子,李治下意识地点头。 王勃他当然是知道的,那还是他给选的人呢。夸他是个奇才,还得算是夸他当年有慧眼识才的本事。 然而就在他点头的瞬间,他就听见女儿接道:既然阿耶也这么觉得,那您赶紧让我趁着生辰选个好地方作食邑吧!?” 李治:“……?” 等等,这个话题跳跃的是不是稍微有点太快了一点。 而且别以为他没听见,她在说到“好地方”的“好”字的时候还加重了一下音调。 却见李清月一点没觉得这其中有任何的问题,一本正经地说道:“要不然我要养不起人啦!” 李治卡壳了一瞬,从这个人与财的等号之间反应过来,方才问道:“那你打算选择何处来做食邑?” 李清月早有准备,直接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地图,指向了其中一处,“就在这里!” 李治定睛一看,见李清月指向的地方,正在安东都护府的辖地之内,名为泊汋城,位处于鸭绿江的中下段,河流以东的位置。 他皱了皱眉,“为何选择此地?” 这可不是一个寻常的地方。 一来,它距离中原王都太远,并不利于管理。 二来,此地早年间被掌控在高丽手中,又因毗邻鸭绿江的缘故,屡屡出现唐军和高丽兵马的交手,让此地有些…… 地广人稀。 李清月却显然不在意这个,她当即答道:“因为我听苏将军说,那附近有煤矿!就算不考虑煤矿的话,那里的土地也很适合种植。” “而且,顺着鸭绿江北上,就是我之前领兵去过的靺鞨之地,还能多抓点人来充数。” “还有还有……” 李治沉默地朝着滔滔不绝的女儿看去,只觉她满脸都写着一个“穷”字。 以至于当他再低头看向王勃的那份颂文时,觉得那其上写着的可能不是给他的祝词,而是写满了五个大字——“给我钱和人”。 “算起来这地方还和我有缘呢。”李清月见李治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反对,连忙又见缝插针地补充了一句。 李治无奈问道:“这怎么就跟你有缘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征伐高丽的北路士卒走的方向。” 李清月一点不带犹豫地答道,“可这地方在汉朝属于玄菟郡!” 而她的小名叫阿菟。 这当然是一份天大的缘分!! 第 129 章 129(一更) 此地跟她更有缘分的是,除却煤矿这种在明面上由亲王也能开采的矿产外,还有各种金属矿脉,比如说…… 金矿。 所以别看此地现在看起来不太发达,也并不影响这里在李清月评估的标准里是个宝地。 不过是因为,在方今这个时代,虽然黑土地上在春夏适合种植,但最适合于本土发展起来的还是渔猎文化。 在人口不多的情况下,尤其如此。 但对李清月来说,经营千户万户之地,和经营一大片地盘是不同的。 只有一块千户之地,等同于就只是她所提到的泊汋城和其周边。 人少,她便可以如同她向李治报备的那样,直接往靺鞨部所在之处“聘请”人手。 钱少,她就可以将此地的其他优势给一一发挥出来。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唯一需要与她打交道的大概就是安东都护府长史。 而就算是此人,在北部有靺鞨残部南下劫掠威逼边境的情况下,大概率还需要和她进行一番通力合作。 李治反正是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管到这里的。 此地又恰好和她担任熊津大都督的都督府隔海而望,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征发百济遗民来此,又或者是将开采出的矿产放到熊津去发展营生…… 总之,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于她的地方了! 李治倒不知道她还有这样多的歪心思,他只是转头朝着武媚娘说道:“我看是有必要把这孩子按着读几年书了。” 又转回来对着李清月问道:“玄菟的菟是什么意思?” 李清月一点没迟疑,“草木茂盛。” “原来你知道啊……” 李治差点以为她觉得玄菟是黑老虎的意思,那真是有必要立刻把她送去弘文馆好好学习一阵了。 “草木幽深黢黑,边荒无人之境,我当然知道啦。但这地方最适合我。” 李清月将话说得不是一般的理直气壮,“阿耶,您不觉得把我的封地放在这里,既能震慑高丽,又能用于警示靺鞨吗?对您想要控制东北边境来说,这是最容易办成的一项手段吧?” 比起驻扎更多的兵马,比起冒险让高丽王族回返安东都护府任职,李治肯定更愿意用一种成本更为低廉的方式达成目标。 他需要做的,只是在赐予女儿封地的时候再大胆那么一点。 李治还真因为这一句话陷入了沉思。 对于边境来说,名人效应是有用的,比如说苏定方这位老将就是放在东面西面都能有效达成威慑。 放在阿菟这里呢? 她上战场的时间不久,但打出的战绩却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企及的。 灭国之战中她所做出的贡献着实不小,对高丽民众所带来的影响力更是少有人能比。 因此,就算她自己不在那里常驻,而是对外宣称此为安定公主封地,也无疑能如她所说,对于安 东都护府的稳定做出贡献。 他刚想到这里,还没等出声,就见李清月伸手将他往外推。 李治忙问:“你这又是干什么?” 阿耶太过分了,拿了新年礼物,却不肯交换生日礼物,我把您请出去。??[” 李治:“……” 他这女儿打了个胜仗之后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偏偏在一旁的皇后根本不管这个,反而露出了一派看好戏的表情。 想想再过一会儿,太子和雍王、殷王也快到了,这脸总不能丢到孩子面前,他当即应道:“行了行了,你若真要这块地就给你。但我可得先说好——” 李治眼看着李清月顿时停下了推搡的动作,在他面前笔直站好,又是一派小将军领命的样子,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当说,她是没规矩还是少年老成。 但想想今日这出生辰得算是家宴,李治又觉得,她这个力争封地所在的样子,总比循规蹈矩有意思得多。 也总比留了封信就离家出走正常。 “阿耶您说。” 李治郑重其事地说道:“既然定了此地,之后可就不能随便更改了。” 亲王的封号其实有动辄更改的情况,但李治觉得,要是让阿菟可以随便更换封地,那真是要翻了天了,还是让她找到个地方随便折腾也就算了。 这对他来说也确实没什么损失。 毕竟,若高丽未曾被攻克,这地方也还不是大唐的疆土。 “这么算的话……阿菟还算是自己打下的封地?” 李治在落座后忽然有感而发,更觉这一点有违常规的自行择选,都不算是个事儿。 反倒是让他觉得有点郁闷的是,从他此刻所坐的位置看去,上到太子,下到今年开始得算五岁的李旭轮,全部簇拥在女儿身边,听她像是说书一般说起自己打仗的经过。 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是来当个镇场子吉祥物的。 只有皇后体恤他,在此时说了一句:“陛下有慈父之心,是要让阿菟过个好生辰呢。” 李治当即找回了几分自信。 又听武媚娘接着说道:“说起来,既然阿菟已有封地,熊津都督府又缺人手,我想为她选些从属官员,不知陛下觉得如何?” 李治朝着那四个孩子的方向又看了眼,正见女儿眉目神飞地说到自己领兵袭营之事,在李弘、李贤和李旭轮的脸上分别表现出的是羡慕、憧憬和崇拜的神情。 他忽然越发觉得,以一位对皇位并无威胁的公主在前头作为标杆,未必是一件坏事。 便问道:“媚娘可有想法?” 武媚娘答:“我倒是有几个属意的人选,却基本年纪不大。” 李治沉吟,接道:“先说来听听吧。” 武媚娘答道:“弘农杨氏此前希望将通过了童子科的杨炯送到太子面前,可我觉得此人还有些不够稳重,倒不如跟着阿菟在外历练一阵。” 李治点头:“此人可以。 ” “另外两位……便算是忠臣之后了。” 武媚娘叹了口气,方才继续:“前几日不是才从嶲州传来消息吗,得到陛下派遣前往嶲州平定邛部蛮族酋长作乱的忠武将军病逝。” “这位老将军到任后与益州都督长史联络南诏为盟,整备军队,训诫官吏,妥善安顿邛部民众,竟是兵不血刃地解决了叛乱,真可谓是我大唐将领之中文武兼具的典范。” “只可惜,老将军终究是年事已高,因路途颠簸、气候不合,还是没能撑过来。” “我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的长子姚元景如今已参与了科举进入仕途,但他的次子居然才只有十二岁,据说姚懿老将军对这个次子姚元崇很是头疼,说他总不喜读书,只想勤练武艺作战,如今老将军病故,生怕长歪的大概也就是这个孩子了,倒不如也先跟着阿菟这头。” 李治想了想这情况,脸色微露几分怅然,点了点头。 忠武将军姚懿病逝在七十二岁高龄,乃是为大唐尽心竭力、死而后已,他作为天子自然要对其给出表示。 既然他对幼子的教育有所牵挂,那便由他们来办。 就像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是因为他父亲去世才被养在宫中,姚元崇的教育也可以由他来办。 他不是喜欢习武吗? 那跟着一个才打了胜仗的小将军必定符合他的意思。 但想想阿菟自己的兵法谋略之道并没有少研究,她身边的王勃、卢照邻等人均是文采翩然,让姚元崇处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之下熏陶成长,就算不能成大器,也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还有一位便是庞老将军之女了。”武媚娘颇有几分唏嘘地说道:“老将军为国征伐高丽却不幸战殁,连亲生儿子也随之亡故,以我看,除却满足老将军那死当归白州的心愿,将他安葬于白州云飞嶂上之外,也该再有些表示。” “不知陛下可否从他的女儿中选出一人在阿菟的身边,也算是给朝中一个范本。就说,哪怕父子均为国捐躯,陛下也愿意给他们一个延续门荫的希望。” 庞孝泰之女? 李治并未犹豫太久,便答道:“确实该当如此。等为任相与庞老将军送灵后,便顺便往白州择选合适的庞氏女北上。” “只是还有个问题。”武媚娘微微蹙起了眉头,说道:“这三人不仅年轻,还没担任过官职,就算过上几年能成长为阿菟所需的助力,甚至是成为李唐的栋梁,也没法直接成为熊津大都督府的属官。但是,以熊津、安东这等偏僻之地,若是贸然自科举进士中选人,也难保不会让人心怀不满。” 李治:“那媚娘的意思是?” “我想劳烦陛下往几个边地都督府发出公文,问询是否有官员,或者是流外官愿意进行此番调度。反正战事刚刚结束,不至于在顷刻间就出现动乱,还有遴选的时间。” 流外官其实都根本不能算是正式的大唐官员。 但要武媚娘看来,这些人之中有本事的恐怕并不在少数 。 让人才滞留在了流外官的行列,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大唐官员进出不平衡。 ╳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旁人或许会小瞧这样一些没手段入流的人,武媚娘既然能将宫中人心笼络在手,便绝不会! 更何况,这一次岗位调度乃是以熊津大都督需要招募官员为名目。 这些流外官中若是有人有眼力、有能力,便应该看出来,跟着熊津大都督办事的收获,不会比他们留在原本的岗位上差。 能把握住机会的人遇到了合适的上司,总该大展身手的! 像那唐璿唐休璟,现在不就在梁州干得风生水起吗? “陛下以为如何?” 李治多问了一句:“为何只是边地都督府?” 武媚娘笑道:“难道陛下要往天下各州发出诏令,让人人都觉得你这是为阿菟另办了一场选官不成?再说了,熟悉边地事务的官吏官员在前往安东都护府和熊津大都督府后,更容易适应事务吧。” 要这么说的话,李治确实没有问题了。 “就按媚娘说的去办吧。” 他话音刚落,就忽然瞧见前头出现了个挡光的,抬头一看,就见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办什么?”李清月左右朝着两人看了看,板起了脸说道:“这是我的生辰还是新年第一天哎,怎么您两位又是唉声叹气又是商量选官的。” 所以不等李治回答,他就已经被李清月给拽了起来。 “阿耶阿娘快来,我们想比投壶射箭,分作两组,三局两胜。” “阿兄和贤儿一队,我同旭轮一队。” 李治:“啊,那我……” 那他算哪一队? 李治话没问完,就被李清月推到了李弘的面前。 “您去阿兄那边。” 李治无语:这都没给他选择的机会是不是过分了! 但想想今日过生辰的是阿菟,她觉得如此分配更合适那也……行吧。 “你这算是在照顾你阿耶是个病号吗?”武媚娘往自己两头看看,见李旭轮已乖觉地学上了姐姐的动作抓住了她的手,更觉得对面的三个站在一处像三个木桩,当真有点滑稽。 “不不不,我是在给阿耶以一拖二的领袖体验。”李清月踮着脚,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李弘其实很少玩这类项目,李贤虽然比他擅长一点,但也更喜欢音律之道,相比之下,李治的身体固然不好,也大概不影响,他作为贵族子弟对于投壶之道还是很擅长的。 就是有点可惜,他的游戏体验有点糟糕。 在他当先“出战”,给李弘和李贤做个示范的时候,却见和他同时站出来的,是拿着投壶箭都有点局促的小儿子。 而皇后却在此时冲着他促狭地招了招手。 仿佛是在说,田忌赛马了解一下? 李治:“……?” 等等,他会先上场这件事,居然这么容易猜吗? 可惜无论是李清月还是武媚娘大概都不会给他一个明确的解释。 对于李弘、李贤和李旭轮来说,他们大概也不会留意到父亲此刻稍有憋屈的心情,只觉得这实在是一场可以抛开身份和平日里言行体面的亲子活动。 李治一边弯下腰教导李贤如何投掷,一边朝着那头的妻子女儿看去,又无奈地笑了笑。 只听得接连的几声“当啷”声响。 那头就传来了阿菟的声音,阿娘,我又投中啦!?” “那你要不要继续试试那龙跃隼飞的背后投壶?” 武媚娘旋即将新的一支箭递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李清月朝着李治和李贤的这边看去,见他们手中仅剩了一支箭,壶中却只有一支,这样一来,自己这头的最后一支箭,显然中与不中都没关系了。 “当然!” 李治将视线从这母女二人身上挪开,转头就见李贤扁了扁嘴,满脸写着郁闷:“阿耶,我也想要阿娘来教。” 不,这个跟谁在教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反正李治绝不承认这一点。 这应该是投壶之人的问题! …… “明明只是游戏而已,阿耶干嘛这么较真呢?”李清月笑得打跌,挂在武媚娘身上说道。“他居然给贤儿加了习武的课程,噗。” 他美其名曰这是让李贤也要跟着强身健体,实际上这个被提前的习武,还不是因为他觉得需要日后找回场子。 李贤又不笨,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一点。 李清月清楚地看到,这孩子向来行事有点百无禁忌的,这会儿就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在那里腹诽什么东西。 武媚娘搂住了她的肩膀,“别看你阿耶文弱,他的胜负欲可一点都不会比别人少。但他今日赢不了,往后也……” 往后也自然赢不了。 她将人松开,“行了,去找你的小伙伴玩吧。” 将姚元崇和庞家的姑娘连带着杨炯一起放到阿菟手底下办事,晚些再说也不急。 她瞧着阿菟这个去看屋中沙漏的样子就猜到,她必定是想去找李素筠玩了。 果然,在她话音刚落的下一刻,李清月说了句“我一会儿回来”就奔了出去。 不过李清月倒不是直冲李素筠的寝殿去的,而是先往自己的临照殿跑了一趟,从中取出了个盒子,这才走过去。 李素筠正对着窗户发呆呢,就忽然瞧见自己的视线中冒出来了一只红罗金书的箭袋。 她当即探头往外看去,便瞧见了站在窗边的李清月。 李素筠又惊又喜,“你怎么做到没惊动一个人就进来的!” 李清月一边从窗口熟练地跳了进来,一边答道:“你若去战场上走一趟也能这样。” 这话……纯属瞎说。完全是因为她在得到李治的批准获得那千户封地的那一刻,系统寿命再度延长十年的结果出现在了她的面板之上,连带着并未消失的北汉山城六年一起,将她的寿命推到了二十六岁。 也让她的体力在无形中又得到了一次增强。 可李素筠又哪里知道这些。对于李清月所说的话,她也一向深信不疑。 她便立刻目光发亮地朝着李清月问道:“那你觉得,我什么时候能上战场?” 她也想这样! 李清月将这红罗金书的箭袋递到了她的面前,果断答道:“你若真有此心,等你什么时候能将一支箭袋内的所有箭全扎在箭靶上,我就想办法带你到边境去体验一下!” 当然,这句和上一句不同,乃是一句实打实的真话。 李清月很清楚,就算她有了今日的地位,她也需要更多的同路之人。 谁让这是一场——积蓄实力的持久战。! 第 130 章 130(二更+13w营养液加更) “你不骗我?”李素筠接过了箭袋认真发问。 她虽然也会有懒散的时候,但她很确定,在被阿菟的种种表现激励到想要去尝试后,她不是因为那些摆在明面上的风光待遇才有这等想法的,而是因为…… 李素筠也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或许是因为那种功业在手的被认可感? 但大概是已经看到了展现在李清月身上不同的命运路径,让她就算还没有彻底想好自己到底要奋斗到哪一步,也想着要先跟上她的脚步,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她用有些不确定的语气问道:“你觉得陛下会准许我这种情况的出门吗?” 李清月直视着她的眼睛,“你若当真想要出去,我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 李素筠目光一震。 明明给出这份承诺的人比自己的年纪还小,可当她身上有着这样一层层光环和实绩的时候,李素筠怎么看都觉得,她绝没有在糊弄人。 “好,到时候我让你来检验。”李素筠翻开箭袋,估量了一番这其中能装的箭矢数量,在心中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小目标。 她不仅得将这一个箭袋中的二十支尽数扎在箭靶上,还得在骑马之中将它们扎进箭靶,否则她可对不起安定对她的期望。 “咦?”李素筠突然摸索着发现,在箭袋里头居然还有个硬物。 她将其一点点推了出来,就瞧见那是一枚漂亮的玉韘。 “这枚玉韘和我那一只是一起做出来的。”李清月晃了晃自己并未佩戴此物的手,但也能让李素筠看明白她的意思。 “我那一枚能让我在亲自领兵破敌的时候射中敌将,希望这一枚也能给你带来新年好运。” 李素筠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定会的。” 这份厚望让她越发确信,安定说能将她也给带出去的话并非敷衍。 她也旋即一把抓住了李清月的手,“你跟我来,看我和阿姊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她和此前一样,没有掺和到那头“一家”共聚的生辰庆典之中,但这并不代表她没给李清月准备礼物。 李清月随同她走到桌前,就见那上头放着个细长的小盒子。 “你看看里面这个。” 李清月伸手将其接了过去,打开盒盖,就看到里头躺着一支朴素的发簪,就算是在军旅之中简单绾发也能适用。 但她端详了须臾这发簪,发觉这不只是件首饰。 她将其拿了起来,便见簪头的位置有一处暗扣,在她小心将其掰开后,连带着簪头一起往外拉,竟抽出了一把小匕首。 “虽然知道大部分时候你肯定用不上这个,最好也没这个机会用上,但我阿姊说,真要在战场上防患于未然的话,恐怕得武装到牙齿。” 李素筠摇了摇头,很觉感慨:“牙齿就不必了,在不戴头盔的时候多个防身器具吧。” 她看着李清月将这把小匕首抓在手里,尝试了下 挥动的手感,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便知道自己的礼物送对了。 “还真说不定能派上用场的,”李清月朝着李素筠说道,你知道吗,我从洛阳前往青州,刚刚抵达的时候,我老师就才经历了一场危机。虽然当时那士卒夺刀不是要刺杀于他,但换个行事偏激一点的,还真难免会这样做。∨_[(” 她一边小心地将这小匕首重新扣回到了发簪之中,一边说道:“多个武器多条出路,我很喜欢它。” 李素筠已兴致勃勃地打听道:“什么刺杀?我能听故事吗?” 此前宫中流传着的那些风闻,她也想分享给安定听听。 当然,她还是更想做个听众,听听安定在外头到底都经历了哪些有趣的事情! 李清月托腮沉默了片刻,在李素筠险些以为自己的希望要落空的时候,才听到她说道:“要让我讲故事没问题,但你总得把茶点热汤都给拿上来吧!” 李素筠当即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安定给耍了。 但她现在要想逮住人可没那么容易。 李清月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避开了此地的宫人,不经由通传就来到她的面前,现在也自然可以将盒盖一关,将那盒子揣进了袖子里,一个闪身便朝着正殿跑了过去。 “你看,”她转头朝着李素筠调侃道,“你还得真上战场实际演练一番呢。” 李素筠:“……阿菟!” 很好,这种实际的对比,真是很好地调动起了她的积极性。 在听到李清月随后说出的一连串军事行动见闻后,她更是觉得,自己若不能去看看那实地的景象,只怕要成为自己终身的遗憾。 不过,她忍不住在听完了那会师之后,朝着李清月问道:“阿菟,你屡屡以身犯险,难道就不怕会一个不慎出事吗?” 她若是待在长安城中,哪怕她依然去折腾天津桥之类的东西,去监督洛阳的种种设施,也依然能让她享有盛名。以她作为天子和皇后之女的身份,更足以平安富贵地过完一生。 那么,在泗沘城遭到百济叛军围攻,在连夜袭击平壤守军,在蛇水与苏定方围剿渊盖苏文的时候,她不会怕吗? “怕还是会怕的。”李清月很诚实地答道。 她毕竟是从未来的和平年代穿越到这个世界的。 在刚上战场的时候,就算早已从兵书之中看到了交战的残酷,还是会在看到泗沘城攻守双方倒地的时候,感到格外的不适。 “但我更怕——没法将姓名留下来吧。” 也更怕她不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所以,就算真有过恐惧,到了抵达海对面的时候,也不能有半步的退缩。 好在,这条路上她还有一个引领者、同路人,也是关系最为亲密之人。 在从李素筠那里溜达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李清月就从阿娘这里听到了另外一个好消息。 正是武媚娘此前和李治说的,要将姚懿的次子姚元崇和庞孝泰的女儿一起送到她 的麾下。 “算起来姚将军也挺可惜的。段长史在送来的信中还专门提到过他,说是这位老将军抵达益州的时候身体就有些不妥?_[(,为此,他直接请了医官全程随行。又因为此前那出吉兆的缘故,蒙舍诏王配合得很默契,已是大大减少了这位老将军的消耗。” “但人的寿数大概也是自有其定论。”武媚娘叹了口气,“从前朝走过来的老臣也陆续到了寿终天年的时候了。当叛乱被平定,老将军可能也觉得自己的任务达成了。” 见女儿有点走神,武媚娘轻轻推了推她:“你在想什么呢?” “我总觉得姚元崇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武媚娘答道:“他是陕州人士,指不定你就是在洛阳或者长安的哪个地方听过。” 李清月喃喃:“应该不是……” 哎,等等! 李清月忽然想到了个事情。唐玄宗李隆基登基改年号为开元的时候,一部分人的名字为了避讳,将名字里的开和元字都给去掉了。 而姚元崇的“元”字如果也按照这个规则给去掉,那就是姚崇! 若是按照阿娘所说,他今年只有十二岁的情况来看,就更接近了。 这也不能怪李清月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谁没事去记这些名臣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哪怕姚懿的履历听起来还挺厉害的,也不例外。 但姚崇她认得啊。那是武周朝和开元时期的贤相! 在佐理朝政,革故鼎新之余,让李清月还有些印象的是,他不顾方今时代背景下蝗虫乃是天灾的说法,倡导了全国的灭蝗行动。放在一个以蝗虫为神的背景下,真可谓是一出壮举,也给不知多少百姓带来了生机。 李清月原本没想到他能这样快出现在她的面前,只想着姚崇、宋璟这些人才在阿娘掌权之时都能陆续得到赏识,却没想到会是此刻,以这样一种方式被阿娘给精准地选了出来。 这叫什么? 这叫冥冥之中自有缘分! “你又在干什么?”武媚娘扶额,看着女儿话说着说着,又挂在了她的身上。 李清月回答得坦坦荡荡:“我在抱阿娘的大腿,看看还能不能在您的慧眼识珠下再漏点人才给我。”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行了吧,就你嘴甜!” 可要李清月觉得,自己这才不叫嘴甜,明明叫做实话实说。 她又接道:“不过说起来,我也可以反过来给阿娘提供人才的。比如说这次作为降将被带来此地的道琛和尚与信诚和尚,要我看,阿娘就可以试着用用。” “阿娘早年间和我说起过,阿耶对佛教也是抱着既要用他们又要压制他们的想法,但这些人中,能真正意识到必须看清楚皇权风向的聪明人,终究还是少数。” “反而是这些此前归属于高丽、百济的人,在其国家都被灭亡了的情况下,身处大唐境内的不安全感必然让他们清楚,他们必须找到 一个依靠,才有可能站稳脚跟。” 武媚娘思索了片刻,问道:我记得他们是你在击败百济叛军和北上进攻高丽的时候俘获的,在叛军和高丽抵抗队伍中他们都得算是将领,现在将可堪为将之人送到我这里来打下手,你不觉得可惜?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之前和道琛说,他是僧人之中最会打仗的,会打仗的人里最会讲经的,但真正的话是,要比作战勇武,他比不过黑齿常之、沙叱相如,比起战略,他也远不如我和老师,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在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发挥作用。” 武媚娘:“比如说……” 李清月答道:“比如说武僧!” 当然,这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只会是百济降将仰慕中原僧侣的佛学造诣,想要长住于长安洛阳等地钻研佛理。 甚至能将百济故地的佛教信众给逐渐度化,而后将中原文化在学成之后带回到熊津地界。 但实际上,他们也可以是一路特殊的军队,谁知道会不会在什么必要的时候就能发挥出效用。 就算不会真在某一天有此一用,也起码能作为一批特殊的眼线。 “让他们打仗,能发挥出这样独一无二的效果吗?” 好像还真不行。 武媚娘思索了一番,笑道:“你现在越来越知道什么样的人,该当放在什么位置了。” 这句夸奖,和默许她的建议没什么区别。 但这个将道琛安排在某间寺庙里的决定,当然不能由皇后来做,而应当由道琛自己上呈奏表,或者直接参与到西明寺的住持选拔之中。 所以要让此事落成,还需李清月让道琛先开这个头。 见女儿还真就顺着她的话思考了下去,武媚娘提醒道:“行啦,也别什么事情都集中在一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大唐已到了濒临危难的时候,需要你这个九岁小孩来救国图存。再这么操心劳神下去,小心未老先衰还长不高。” “阿娘瞎说,”李清月说到这里,直接站了起来,“我早上起来的时候还量过身高的,我马上就到五尺了!” 就差一点点了。 她的身量明显要比同龄人高,等再过几年,虽然不可能长到黑齿常之这种离谱身高,长成个身姿挺拔傲立的样子总是没问题的。 “行行行,你肯定能长。”武媚娘连忙招呼她坐回来,语气柔和了不少:“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一点。” 好像在阿菟当年说出那个“雨”字开始,她就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童年。 武媚娘既觉女儿贴心,像是她的一只臂膀,又总觉得对她有几分亏欠。 但看着她窝在自己身边一如幼时,又将这份情绪很快抛在了脑后。 母女之间谈何亏欠,不过是相互扶持而已。 “不辛苦,阿娘才辛苦。”李清月闷声答道。 旁人看到的只是她如此好运,被陛下选作对抗王皇后和长孙无忌的皇后人选,又接连生下数位皇子,备受 陛下宠爱信任。还在陛下的风疾加重之后获得了更大的权力。 但这其中一路走来的步步为营,让她必须将自己的一些手腕脾性都收束在最合适的尺度之中,又何尝能够松懈半步。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当她看到更为广阔的天地继续往上攀登的时候,还偏偏没有多少可供参考的典范,只能自己一点点摸索。 李清月一边见证着这些历史,又如此庆幸,在自己的命已被保住的同时,也有了更多改变历史的可能,能和阿娘一起走出一条更加光明的前路。 在这样的脚踏实地兑现愿景面前,她怎么会觉得辛苦呢? 看看现在吧。 她还可以又无视掉李治的郁闷,仗着自己今日过生日的缘故再霸占一下阿娘的床呢! 反正她过段时间还要往自己的封地跑一趟的,阿耶就算吃醋也吃不了多久。 回家的安心加上生辰贺礼收了一箩筐,再加上新年新气象,让李清月这一觉睡得格外的好,当她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人却已很是清醒。 她转头一看,发觉阿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早就已起身了。在外头的隔间点着一盏烛灯,点灯的桌案后头,正是阿娘在翻阅批复面前的卷宗。 听到动静,她朝着李清月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醒了?要让宫人把洗漱之物和早膳端上来吗?” “先不急先不急。”李清月答道。 现在其实还早呢,因为今日不举办朝会,说不定百官之中起来的都没几个。 倒是阿娘仗着身体好,当真勤奋得可怕。 李清月看着眼前的画面,忽然灵光一闪,直接就着母亲那条长案后的空位坐了下来,将面前已经被审批过的卷宗挪到了一边,又从边上翻出来了几张信纸摊在了面前。 “你这是……?” 李清月从笔架上取了一支顺手的,答道:“我陪阿娘一起办事。阿娘继续看公文,我写信。” 这多有母女合作的氛围。 她也确实有几封信要写,正好趁着早起头脑清醒的时候完成。 一封是写给唐璿的。 去年年底的大唐政绩考核结果,已由阿娘告知了她,唐璿在其中的表现绝对能算中上。 这还是在梁州曾经遭到过数年甚至数十年荒废,民众大多外流的情况下拿到的评价。 不对,按照大唐的官职考评体系,他在去年拿到的评价应该叫做“上下等”,也就是九档之中的第二档,只要他别在随后的二年中搞出什么偷奸耍滑的举动,稳定在中中等以上,一个升迁是跑不了的。 不过唐璿现在肯定还没想着这么远。他现在忙着在一二月里伺候那些冬小麦,同时借着去年秋收收获的那一批,开始操持酿酒之事。 算起来李清月也没有太多要吩咐他的事情,差不多就是告知一下,虽然说其他人现在都是在熊津大都督府的官职体系下,就他这个“自己人”的情况最是特殊,但梁州在她和阿娘的心中都还是很重要的。 嗯, 所以一定要继续搞好他的发展产业稳固民生的大业。 若是他能连年拿到上等评价,能一口气升二阶,到时候是个什么位置他自己心里有数。 事实上他还要比其他人容易拿到好评。 因为大唐有规定,辖区内的户口提升十分之一,考评等级提升一级,农业收成增加五分之一,考评等级提升一级。 这意味着,李清月为梁州量身定做的发展方向,其实也是最有利于唐璿刷评分的。 至于那位负责酒水采办的西域胡商,他既然已经在洛阳拿到了阿娘给出的优待,在梁州就不许给他以插足过多的机会,一定要把握好这个尺度。 “这是我新添置的笔……” 李清月的后脑上忽然多出了一只手,很是无奈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边斟酌着这封给唐璿的信应该怎么写,一边直接啃起了笔,连忙转头用无辜的眼神朝着母亲看去。 算了,这支笔归你了。还有什么问题??_[(” 李清月答道:“我在想,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吩咐他去做的。” 武媚娘朝着信纸上看了眼,说道:“去岁的政绩考核之中,洋州官员得了中下等,原因是梁州和洋州之间的南山处有一伙贼寇流窜。而梁州地贫,贼寇优先去抢夺洋州。” “你再加一句话吧。就说让他在今年五月的冬小麦收获后,尝试将这伙南山贼攻克,若不成,就不必多管,若事能成,二年后的升迁我再推他一把!” 唐璿在出任梁州官员之前没少旁听刘仁轨给阿菟上课,听阿菟说他的领会能力不差,或许在现在这个发展梁州的事业之余还能干点别的。 他的前上司都已一口气凭借战功坐到熊津大都督的位置上了,他得多努力一点才好。 他也确实是有这个机会的。 按照梁州早年间的耕作规律,是不种冬小麦的,所以他们的麦田收获就是在秋收之时。 现在不同。提前了二个月结束的农耕队伍,应当也恰好在此时通过酿酒赚到了第一桶金,对唐璿更有几分归心。只要别指挥失误,要想擒贼不难,还正能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在武媚娘给出了这句提醒后,李清月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个时间差。 “好,就按阿娘说的写!”她当即在收尾写上了这一条。 而后,她便换上了要给段宝元送去的信。 这封信倒是好写得多了。 其一便是告知于他,他可以不必继续养着刘神威这个吞金兽了。 虽然川蜀的深山里适合爆炸,但现在有了个偏僻封地的李清月,有了个更合适于炸药专家发挥的地方。 其二便是希望他帮忙,在蜀中雇佣几支挖矿团队,最好是能全家一起搬迁到大东北的。去协助她一起开采金……不是,开采煤矿。 “金矿?”武媚娘眯了眯眼睛,看见阿菟把这张废弃稿给丢在了一边。 “我听信诚和尚说的, ”跟李治要封地的时候肯定不能一股脑都说了,跟阿娘却可以交代?[(,“他说那片地域,有些河流之中偶尔会淘到沙金,可能确实是金矿分布。但因为此地毗邻和大唐对峙的边境,高丽人一直没去尝试挖掘。” “能不能挖到我也不确定,但若真能的话,那就赚大了!当然,阿娘不用提醒我我也知道,大唐是不让私采金矿的嘛,我会小心行事的。” 像是生怕武媚娘再多过问,她连忙重新写好了信,将其塞在了信封之中,而后转头露出了个笑容,“阿娘我饿了,让宫人们上早膳吧。” 窗外照进殿中的光线已渐渐明亮了起来,这龙朔二年正月初二,已是正式进入了白日。 武媚娘也不打算为难女儿,“行吧,让她们进来。” ------ 而在另一头,卢照邻也匆匆用过了早膳,踏上了寻人的道路。 其实早在前日,他就问到了那位马氏匠人的住处,但他寻思着,正月初一登门去找人,怎么看都有点奇怪,还是往后推迟一天为好。 但在找上这处村落,听到此地还没什么动静的时候,卢照邻又忽然有点后悔了。 正月初二……和正月初一,其实听起来也没什么区别的样子。 冬天又不用耕地,起得早的真是屈指可数。 他果然是被公主的战功给刺激到了,才会如此着急于找到这个可能的工匠人才。 卢照邻哈了一口白气,将外头披着的斗篷又给裹严实了一点。 海州几乎没有山,倒不是山里的那种冷。但冬日的风呼啸自平原上吹过,在吹入东海之前先拍打着村落前头的高树,以及他这个倒霉的早起行人,也让人有点后悔,为什么不先在点着暖炉的屋子里多待一会儿。 但想归这样想,他还是快速朝着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按照他最近探访的那个匠人所说,马氏女就住在这个村子的村尾。 不过,哪怕女户隶属于户籍下等,这位倒是在临近的工匠中得了个尊称,说是登门向她请教的时候,大多称她为马师。 就是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那最后一位给他指路的匠人在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衣着之后,说了一句“幸好你不是个工匠”。 “好像……就是这里了?” 卢照邻远远望见了村尾的另一道栏杆界限,顿时大喜,快步朝着那最尾端的一间院子走去。 还没等他走到门前,他就听到了木工敲打的声响,在这尚且寂静的村落中显得格外清楚,更让他确定自己并没有找错地方。 但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听到了一道格外中气十足的女声:“我说了多少次了,打造上等家具最忌讳用铁钉,钉销钉销,那是竹钉和木销,做到管而不死。我看你脑子丢在路上,还不如割圆术画出来的圆合体转得快!” “马师,我……” “我什么我,还有这个位置,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没几个钱就少给我玩这些费工费料的东西,老老实实用大 进小出楔。这榫卯定的不是这两片材料,是你自己多掏钱的心是吧。” 卢照邻顿住了脚步。 从他所在的位置已经能够看到,在那头有一个指指点点的人和一个满头大汗的人,就是这场面简直滑稽得惊人,因为那个提出建议之人年纪正轻,反倒是那个手握工具的约莫有个二十来岁。 前后那连珠炮一般的斥责让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上的汗,也连忙说道:“我,我这就改。” 可回给他的却是这样的一句:“别改了!木工嵌合这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你做下一件的时候重头再来好了。” 也就是在这话说出的同时,那年轻的姑娘忽然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一道注视。她当即转头朝着门外看来,正好见到了在寒风中哆嗦、目露惊愕之色的卢照邻。 然而下一刻,在卢照邻的视线中,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一般。 那年轻姑娘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一改方才的泼辣,配合上她那秀丽的五官,竟像是个寻常的文静女子。 不,倒也没那么温和,或许在她的眉眼之中还能看出些生意人的爽快气度。 她打量了一番卢照邻这张完全没有印象的脸,从容问道:“请问您找谁?来打家具物件的?” 但真是奇怪了,怎么会有陌生的客人在这么早就找上门来。 她看了眼天色,太阳到此时才升起在了村头,照在接了一层薄霜的地面上。 大概也照在了,卢照邻有一瞬间往后挪的脚步上。! 第 131 章 131(一更) 但卢照邻又立刻意识到了个问题,他有什么好后退的! 他一个自负游侠脾性的北方人,除了屡屡被公主这个天才儿童打击之外,跟谁都很聊得开,也因他知识广博而很受人尊重。 他也并不是那个做错了木工活遭到这位马匠师训斥之人。 在对方眼里,他说不定还是个需要被妥善对待的客人。 再说了,他来此地正代表了熊津大都督府的形象,作为其中的主簿,卢照邻总不能丢了大都督的脸。 所以这后退的动作仅是稍纵即逝而已,他已重新走上前了两步:“敢问,你是马匠人吗?” 对面的年轻女子并未犹豫地答道:“若你问的,是这附近最擅长打奇巧器物和修复大宗家具的马匠人,那应该是我没错。” 她话刚说完,就听那在院中的另外一人接道:“什么擅长奇巧和修复,您明明也很擅长别的。” 她转头一瞪,那人顿时又没了声音。 卢照邻努力让自己别因为这一出发笑,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有一桩生意想要找你来谈。” 这位马匠人,或者说这个名叫马长曦的姑娘,早已将卢照邻的衣着配饰都看了个明白。 以她很小就开始和外头各色人物接触的眼力并不难看出,此人来头不小。 他若不是有心上门来骗人的,所说的生意也不会是什么寻常的东西。 不过想想也知道,哪有人骗人会选择这种时候。不仅能骗到的东西有限,还要自己遭罪,简直没有比这更划不来的了! 她随即将院门推开,应道:“那您进来说话吧。” 在她进屋去拿东西的时候,卢照邻快速地将这院子又扫视了一圈。 院中摆放着几个大件,从下头看应该是重工制品,但上头蒙着油布,根本看不出来下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也只能状似无意地朝着那留在院中的木工问道:“你刚刚说,她很擅长别的,指的是什么?” 因卢照邻还不算真正说清楚了他的来意,那木工在朝着他看来的时候,目光中还带着几分审视和警惕,便只低声快速说了一句,“有些生意马师不碰。” 这听起来就有些意思了。 卢照邻心中暗忖,思量着这个不碰的生意是不是就是她教授给这些木工的那些,但无论是不是这样一个缘故,才让她能尽显脾气地对着这些人做出斥责,起码有一点应当没错。 正如公主所猜测的那样,这位匠人的本事不可能小。 卢照邻刚想到这里,就见马匠师已从屋中重新走了出来,在手中提着个稍高一点的马扎,摆在了他的面前。 和院子里原本就放着的两个显然是一套, “乡舍简陋,屋里又没什么落脚地,劳驾客人在外头坐一坐了。” 但要说,简陋倒也没这么简陋。 这间小院的地面被收拾得很干净,在卢照邻坐下的同时,他又见这位马 匠师从一旁拖拽过来了一个木疙瘩,好像只是转眼的工夫,在他的面前就已经展开了一架桌案。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拨动了哪个位置,在卢照邻的面前已显露出了一个杯子。 桌案上的山水转动,山泉流动,正将这杯中浇入了热汤。 卢照邻迟疑着伸手去抓,发觉升腾起来的雾气并不是他的错觉,而是真在下头有个点起的炭火盆,将水给加热过了。 他正愣神之间,马匠师说道:“客人现在可以说说自己的来意了。” 虽然只是有水无茶,但放在乡野之间已算是正儿八经的待客,更何况是这样的一座茶桌。她说自己擅长于奇巧,真是一点也没说错。 卢照邻越发确信自己并没有来错。 越是这等精巧非常的东西,越是需要对结构衔接和零件打磨把控巧妙。 “我是为……为太史局而来的。” 卢照邻原本想直接说安定公主,又觉得以对方的消息门路,说不定都还不知道安定公主到底是什么人。 再说了,万一招揽不成功,影响的是公主的名声。 还不如直接说太史局! 李淳风总是有名声在外的。他那三重浑天仪更是巧夺天工之物,对于等闲匠人必定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马长曦显然听过这个名字,“太史局?” “马匠师可知道,太史局在海州建立了一个临时做工之地,专为研制航海罗盘与旱罗盘所设,同时招募海州匠人在其中效力,为求尽快将所需物件制造完毕。” 卢照邻这话说得其实也是事实,还越说越顺了起来,“有匠人推举马匠师有真才实学,故而让我前来一问。” 马长曦没忍住又打量了卢照邻一番。 也不怪她有这样的表现。 往日登门的客人大多是周遭相熟的木工,就算真是来找她做生意定制的,也大多因为她的年龄性别有些疑虑。 这才是为何她选择把自己的生意做到同行头上。 别人是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她不一样,她是“骂完徒弟,稳领钱财”。 以至于在听到卢照邻如此顺口地说出“真才实学”四个字的时候,她还有一瞬的走神。 但她还是定了定心神,问道:“何为航海罗盘,什么又是旱罗盘?” 罗盘的名称她听过,便如日晷、司南的底盘都可以叫做罗盘,但当其前头带上了所谓“航海”“旱地”这样的定位之时,必定和她所猜测的内容出现了偏差。 可惜卢照邻似乎并不打算直接给她解惑,答道:“等你抵达了太史局办事处你就知道了。” 马长曦垂眸沉吟了一瞬,忽然问道:“可我又如何确信你不是在诓骗于我?” 那正向她请教木工学问的男人显然没因为老师的疾言厉色而心中有所不满,反而在此时当起了个合格的捧哏,“不错,谁知道你是不是来此地干坏事的。” 卢照邻对上了这两人对他充满 怀疑的目光,突然觉得有点头疼。 早知道他该当带上两个太史局官员一并前来,还能更有说服力一点。 更倒霉的是,安定公主虽然给了他那个熊津都督府主簿的官职,但他的官服和鱼袋却还没到正式下发的时候,让他想证明自己乃是朝廷中人都有点困难。 若在他面前的只是个等闲匠人,说不定确实不用那么麻烦,反正先跟着他走一趟,也好随时回来。 偏偏,这位马匠师的情况特殊了些。 卢照邻快速思索了一阵,说道:“若你有所怀疑,可以请人随你一同前来。海州地界上交通便捷,几个时辰就能到达太史局所设办事处。往返都不用一日的时间。” 他旋即又将自己的佩囊摆在了桌案上,“这其中的通宝数额虽不多,但我想,往来一天的误工费用也足够了。” 马长曦不是个喜欢纠结的人,见卢照邻都已这样说了,当即应道:“那好,我带上几个人,跟你一起走一趟。” 卢照邻客套说道:“你便是多带一些人也无妨。” 反正他有这个底气自己并不是来干坏事的,不怕多几个监督的。 但等到半个时辰后即将起行,卢照邻又不免陷入了沉默。 他朝着马长曦看去,见她的后头直接跟着十数个人,有一瞬间像极了带着那一堆将领下海船的安定公主。 更让这画面看起来眼熟的,是这些在她后面的人,都是些看起来手脚力气不小的壮汉。 以其虎口以及手指的老茧看,恐怕都是些木匠。 更过分的是,还没等他们起行呢,就又从村子的前头来了一群扛着农具的汉子。 这两方队伍直接将卢照邻给夹在了中间! 从周遭几乎没停过的言语里,卢照邻麻木着表情,将情形给猜测出来了大半。 这位马匠师在四邻八乡的名声真不是一般的响亮,哪怕她年龄很小,但凭借着一手几乎无痕的榫卯衔接,让周遭不少木匠都愿意向她请教。 为了能学到真本事,没人怕在正经问题上多挨几句骂。 而与她同乡之人,更是能以极低的价格在她这里打造器物,换来在她有麻烦的时候都来帮上一把。 现在卢照邻用这样一个理由要将人给请走,在他们看来,可不就是个有麻烦的时候吗? 卢照邻:“……” 他现在忽然理解了,为何对方的消息会被隐藏得这样严实。 因为这对于当地来说,显然是个需要被妥帖保护的重要人物! 得亏他看起来形象不差,在经由了一番解释后才只让这位马匠师带上了三个随从出行。 现在只希望,在正式检验过对方的本事之后,他能顺利地将人给带到公主面前了…… 只是找个人而已,便如此的麻烦,也不知道公主在带着这样多人出征的时候,到底面临了多少问题。 ------ 但何止是出征麻烦呢,平日里的管理 也很麻烦。 在卢照邻带着马长曦一起前往罗盘制作基地的时候,长安城里已有了新的议题。 ?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此前的献俘大会上陛下已宣告了这样的消息,要在高丽故地成立安东都护府,在由高丽宝藏王遥领安东都护的同时,另寻一人来担任长史位置,决断安东都护府境内的军政要务。 这个安东都护府长史的位置,对于坐镇之人的要求可能比熊津都督府长史还要更高。 到底由谁来出任这个官职,就成了个大麻烦。 在姚懿被派遣到西南地界病逝,任雅相督军东北病逝之后,李治是完全不敢考虑五十岁以上的老臣了。 万一再死一个,还恰逢当地动乱,真是要出大事的。 “你阿耶原本说,要不要对周道务破格提拔,让他从留守此地暂时督管,变成正式担任此地长史。但临川同我说,周道务或许有领兵之才,却并无在边地动乱中决断之能,要是由他直接出任安东都护长史,恐怕迟早要出乱子。” “若是真想用他在边地作战的经验,倒不如给他营州刺史的官职,也好过去当那安东都护府的一把手。” “我想来也确实是这么回事,而且也不怪临川有此等担忧,他在边境折冲府中的历练还是太少了。原先是上头有邢国公压阵,若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真不好说。” 李清月问道:“那最后决定由谁来担任这个位置?” 因为十六卫中人员复杂,目前哪些人是处在能被调度的状态,李清月还真不太确定。 但她现在得问明白这个问题,谁让她的封地就在这安东都护府的境内。 出任安东都护长史的人若是没有犯大问题,也能承担得起这个重任,是要跟她长期打交道的! 武媚娘答道:“这个人选我和你阿耶其实都有想法,只是还有一些犹豫。” 李清月听出了这个话中的犹豫显然不作假,忽然想到了她一度北上靺鞨所在之地回来时候所想的事情。 她和苏定方能想到将靺鞨部俘虏迁移进营州地界同化,以靺鞨内部相互/收服、攻讦之法来管控此地,李治和武媚娘肯定也想得到。 “那个将领是不是靺鞨部的人?”她当即开口问道。 “不错。”武媚娘点头,“这个人选,是左武卫将军李谨行。” “事实上,与其说他是靺鞨人,还不如说他是大唐人。他还没出生,他父亲就已经归入了中原政权的统治之下,他三岁的时候,他父亲就已经跟从太宗皇帝征讨刘黑闼,甚至得到李唐赐予姓氏。” “自他二十岁起家翊卫校尉开始到如今,他也已经历任各地军府的果毅都尉、折冲都尉,到如今官至左武卫将军。虽然在军事履历上不如薛仁贵特殊,但战功可着实不少。” “最多就是……他那靺鞨部的身份终究有些敏感。” 武媚娘顿了顿,这才接着说道:“虽说他所属的靺鞨部汉化已久,他父亲还被册封为耆国公,可归根到底,安东都护此前不在大唐掌 控之中,高丽人也与靺鞨部多有往来。那么谁也不敢确定,李谨行此人到底是能凭借着靺鞨身份压制动乱,还是趁机回归部落进而自立。” 李清月趴在桌案上一边听着阿娘用和缓而有力的语调陈述,眼中闪过了一丝异彩。 若是真有中原大将可用,她想借着百济和高丽的战功在此地继续发展反而麻烦。 现在一番挑选完毕,最合适的居然是个靺鞨出身将领,那可真是…… 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要我说倒是不需要那么担心。”李清月回道,“倘若大唐去年在辽东战事中的损耗极其可怕,说不定还要担心,将领会如同阿史那贺鲁一般怀有异心。但一来,李谨行在辽东的势力已随着他升迁中各地辗转,有所消解,二来,大唐对高丽的速战速决战绩,总是摆在眼前的。” “再说了,这不是还有我吗!” 当她在李治面前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泊汋城既是我的封地,我自然会留人在此地发展,也权当是一个对安东都护府的从旁监督部门了,对吧?” 她哪里是想发展自己的小金库,发展自己的领地,明明就是为了让安东都护府保持局势安稳啊。 这世上哪来她这么体贴的女儿! 李治思量了一番,发觉还真是李清月所说的这么回事。 寻常的封地确实不会驻扎多少兵力,但当李清月还同时是熊津大都督的时候,她便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将熊津兵马在泊汋城所在位置登陆,直指安东都护府动乱之处。 再一想到自己近来明明又有头疼脑热复发的症状,皇后却天天要将大半注意力分在离家半年的女儿身上,就连晚上都被霸占了—— 李治几乎是下意识地接出了一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门,去顺带视察你的食邑?” 李清月都惊呆在了当场:“……啊?” 等等!有这么着急的吗? 她狐疑地看向了李治:“阿耶,我要等的建设封地人手还没到齐呢……” 别说封地的人手了,连她的陪读都没到齐呢!! 第 132 章 132(二更) 不过,李治大概不会想到,他这一句“无心之失”,是会被有些人借题发挥的。 李清月才不跟李治讲什么“争宠”的基本法呢,直接上来就和武媚娘告状。 “阿娘,阿耶他嫌弃我!” “他怎么嫌弃你了?”武媚娘忍着嘴角上扬的趋势,朝着冲进门来的女儿看去。 李清月仰头答道:“我从高丽回来长安,满打满算都还没有半个月的时间,他就问我什么时候要往封地去,您说这是不是嫌弃我?” 她才九岁啊,怎么就提前享受到寒暑假在家的待遇了! 反正她绝不承认,是因为自己抢了李治的待遇所造成的影响。 嗯,肯定是这个做爹的不靠谱。 武媚娘看着女儿这个趁机耍赖的表现,摸了摸她的脑袋,偏袒得明目张胆:“对,确实是你阿耶过分!就算是领了封地,也不急着这样快过去。要知道,那头都还在寒冻之时呢。” 北方的冬日过去得没那么快,现在的辽河与鸭绿江都还没化冰,辽东黑土也在结冻之时。 因此,哪怕是李清月自己自告奋勇地要去领地,为她的煤……不对,为她的金矿去做开采准备,顺便去做好监督安东都护府的工作,武媚娘都不会答应的。 结果李治倒挺会耍脾气的,直接问女儿走不走。 他没事吧? 武媚娘:“你真在长安城里坐不住,也得等到三四月里再启程吧。” “我就是这么想的。”李清月掰着手指盘算,“您看,唐休璟那边收到我送去的消息后,能否在五六月里小麦收获,而后武装除贼,在三月里总能给个大致的准信了。” 在这个时间前后,从高丽迁移进内陆的百姓中,也应该有一批被引入关中汉中了。 到时候,三四月间的回信里,唐璿那里的初步安排也能告知于她,让她确定,到底要不要在她重新前往边地后,再给他多搬迁一点人口过去。 “蜀中那头,我已让人将一部分赏赐的绢帛换成了金条,随同信件一并送去。虽说是我这位公主要招募挖矿之人,又经由益州都督府长史搜寻人手,但该给的迁居费用还是要给的,要不要全家一起走也得给人一个商榷时间。” 所以说这个迁居怎么也得到二三月之后才能动身。 李清月兴致勃勃地说道:“我还让人在采购良种,都不知道三四月前能不能收工。” 官田的良种中能供给她使用的,她都已经筹办完毕了,让她想起来去找的当然是另外的东西。 她不打算只种北方常见的粟米和小麦。 对于汉中来说,从原本的良田荒废到两年三熟,已经是迈进脚步了,再过激的话,难免会引发当地民众的不满。 可泊汋城是她的封地,当地的百姓又是刚被大唐纳入境内的高丽百姓,那么给她发挥的余地就大得多了。 唐代相对温暖的气候,和在渔猎文化之下几乎没得到开 发的黑土地,让她在封地到手的那一刻当即意识到—— 她可以种东北大米了! 所以在从年初从李治这里得到了准信后,她便即刻让人往江南道去采购水稻良种。 李清月继续盘算道:“再说了,姚元崇还有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庞家姑娘虽是被征为伴读,但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总得先让他们将父亲的丧仪和家中其他事务都给处理完毕。就姑且也给他们算上三个月。” 所以怎么算下来,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下一次出门,肯定要等到三四月了,也正好赶上东北的四月播种,简直完美。 人手,良种,以及后备的人才统统就位! 对了,还有还有……” “海州那边,我让卢升之帮我寻访人才,若那人真是可用之才,也得要一点用来说服的时间。” “此外,我在离开熊津大都督府的时候也跟老师交代过,如果可以的话,在当地慢慢开始打造海船,数量不需要多,只需要能往返于熊津和中原沿海就行了。估计在三四月里也能完工。” 因为这部分船只不是军队所用,而更像是商船,李清月没法向沿海水军借调,还是得自己来折腾。 好在数量不多,以熊津大都督府的银钱存货能负担得起。 看,这些准备工作都要时间。 武媚娘看着女儿在这里逐一盘点,只觉她那张尚显稚气的面容都因为这些条理井然的南北东西调度,像是在发光一般,一点也不比她此前在策马凯旋之时的气势逊色。 她在不知觉中神情又柔和了几分。 阿菟是如此珍惜于自己拿到手的每一个机会,要将手中的全盘资源都给整合成一个整体,以图在有限的助力中实现个人事业的飞跃。 她又如何不是这样。 这份相互映照的成长,真是让人心中安定。 但更好玩的大概还是,李清月唠叨完了这些,又将方才运筹帷幄的神情一收,鼓着腮帮子露出了小孩子耍赖的特有表情,“阿娘,您一定要帮我把场子找回来。” 武媚娘轻咳了一声,“好啊,见到你阿耶的时候我就帮你谴责他。” 反正这也算是另类的亲子互动是吧。 阿菟本已不是在循规蹈矩的路线上走了,便没必要遵循什么过分父慈女孝的模式。 说不定来点这种“惊喜”,还能在某个时候发挥出一点妙用来。 于是李治就很是委屈地听到了皇后对他的一句打趣加责备:“您说说看,您作为天子,和一个孩子生什么闷气。” “您是不知道,阿菟觉得您不喜欢她了,这两天没少挑您的刺。”武媚娘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李治的表情,“我看你们两个折腾起来,加起来的年龄也没超过十岁。” 李治无奈,“她还说什么了?” 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除了之前的那一句失言,其实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却听武媚娘说道:“她说您给百官 预备改的名字里,有些还算能听,有些就好生奇怪。” 李治:……???[” 他原本预订在二月更改百官之名,其中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分别改名为东台、西台和中台。 当然,这三个名字是李清月觉得还勉强能听的。 至于侍中成为左相,中书令成为右相,听起来也好记得多。 尚书仆射被叫做匡政,大抵取的是匡扶政治的意思,姑且也可以理解吧。 但有些就很烦人了。 什么户部叫司元、兵部叫司戎,吏部叫司列,工部叫司平…… 李清月人都要炸了。 她好不容易才记住了三省六部的各个官职,结果现在直接来了个大洗牌。 要是跟阿娘将来改官职名字一样改出凤阁、鸾台、麟台这种好听的也就算了吧,但显然李治的改名还能告诉大家,他的取名有多么任性。 “她说,尚书左右丞那个肃机,听起来像是她让尚食局做的素鸡。”武媚娘掩唇笑了出来,“还有侍郎、尚书的少常伯、太常伯也挺难听的,万一有人年轻即登高位,还得被称呼一声伯字。” 李治眉头一挑,就听武媚娘又说道:“但她倒没觉得这名字不该改,只是觉得着实难记,说那秘书省改名兰台监,正是兰台雅致,还算是遵循了汉时旧例,还有那左右千牛府改为左右奉宸卫,乃是尊奉北宸号令,着实是个好名。”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今日李治往尚食局送去的菜单里,还真有一道素鸡。 他沉默了一瞬,问道:“那前头几个再斟酌一下名字?” 武媚娘从容答道:“陛下想要以改名为革新之始,其实并无问题,但左右丞、侍郎、尚书之名沿袭已久,贸然更改,一时之间难免让人忘记该当如何寻人,如何操持上下事务。” “以我看来,就算真要变更,也还是循序渐进些为好。您看,连阿菟这种已算是聪明孩童之中典范的,尚且难以将其记住,更何况是大多数朝臣。” 不过,与其说是革新,倒不如说,这是李治想趁着今年的好身体加上接连的战事大捷,再进行数次由上而下的发号施令,以图让朝臣与百姓知道,他这位天子依然权柄在握,统御中央! 所以今年,他不止要进行大明宫的修建,也要做出这等百官官名改革,更要尝试几道在前两年间他就试图推行的政令。 对于一度体虚到难以维系国事的李治来说,这无疑是在重振威风,大展拳脚。 武媚娘自然没必要对其做出拦阻,甚至该当通过助力于陛下,以继续维持她如今已经拿到手中的权力。 但对其中的一些决策做出合理建议,却显然可行。 何况,当陛下的这些政令被颁布下达之时,他也必定越发庆幸,他的好女儿在去年的年末为他打了一场灭国胜仗,让他能在今年凭借着连年大胜未有败绩的盛况挺直腰板。 当然,这对于一位甚至希望僧侣也要拜见行礼的陛下来说,还远远不够 ! 她就一点都不奇怪,会随后从李治的口中听到另外的话题,正是西域的战事。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很显然,在这场彰显天子威仪的“改革”中,若是有一场胜仗恰逢其会,更是应和了天命所归,能起到正面的推动作用。 “算起来,自薛卿以三箭威慑铁勒诸部到如今,唐军继续追逐推进直逼天山,也该当有新消息传来了。” 李治起身朝着窗外望去,虽看的不是西面,但他心中所想,却必定是西面战事。 “媚娘,新年之中的新气象该到了。” 武媚娘想了想,还是没将那句“铁勒道行军大总管会给您带回好消息”给说出来。 这位大总管郑仁泰跟她又没什么关系,反而打从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的时候就算是太宗嫡系,又在李治登基后得到重用。 他打胜仗与否,对她这个皇后所能掌握的实权也没有影响。 她便只是接道:“是啊,新年新气象。也愿今岁仍是风调雨顺之年吧。” ------ 但也就是在这两句感慨发出去后不久的二月里,征讨西域铁勒叛乱的兵马之中发生了一起争执。 相争的两方,正是铁勒道行军大总管郑仁泰和其副总管薛仁贵。 薛仁贵三箭破敌的震慑开场,让唐军在平定铁勒九姓叛乱之中完全抢占了先机。 所以哪怕冬日限制了行军的速度,令他们不得不暂时停下了脚步,却并不影响他们依然有着威慑铁勒诸部的优势。 当二月行军计划重新发动之时,当先要面对唐军威慑的铁勒思结部以及多览葛部落就陷入了恐慌。 他们很确信,哪怕拥有天山作为屏障,他们也绝不可能从唐军的围剿之中逃出生天。 那么他们该怎么办? 请降? 可这封送来的降书刚抵达郑仁泰的案头就被他给抛在了一边,权当没看到此事。 薛仁贵看到了这个动作,眉头不由一皱:“大总管,我倒是觉得,对这一出投降可以接受,否则我们在随后遇到的抵抗将会越来越难缠。要尽快扫平漠北,还是该当有所取舍。” 郑仁泰抬了抬眼皮,语带肃杀:“这不是陛下此前的指令吗?铁勒九姓之中先行投降之人,直接格杀处置。” “这已是第二批了!”薛仁贵辩驳道,“去年唐军要以铁血手腕强势攻破铁勒联合,当先迎战的必定是其中最为悖逆之人,故而留之无用,不如杀鸡儆猴。” 所以直接强势杀人是合理的。 翻过了年来却不能完全套用这条法令。 他据理力争:“可如今经过了一个冬天,无论是我们还是他们,都应该已经冷静下来了,在这个时候最适合做的是拉拢和镇抚并具,而非继续贯彻这杀降的法令。” “薛礼。”郑仁泰忽然以严肃的语气说道。 在薛仁贵遵照军礼站定的那一刻,郑仁泰继续开口,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我是这一路的主将,陛下的 圣旨要如何执行,也是我的事情。是胜是败我会一力承担!” 薛仁贵的眸光一震。 郑老将军的资历太过深厚,让他想要做出拦阻都没这个资格。 他若真要一意孤行,全军只能听从他的号令。 可薛仁贵心中那种不妙的预感,随着郑仁泰甚至伸手撕毁了那两张降书而攀升到了顶峰。 不错,对他们麾下的将士来说,经冬的待命已让他们的心中憋着一股气,只等着一场大胜来将其平定。 这些连年周转在西域战事之中的士卒,精神上遭到的压力远比任何人都要大得多。 以至于早在去年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些不听号令的征兆,只能放纵其劫掠,到了今年…… 更是躁动不安。 但薛仁贵思量之下还觉不妥,在郑仁泰这位主将起身往营帐外走的时候,依然急切地说道:“大将军,若您当真要选择拒绝对面的请降,一力破之,请起码将其推迟到四月!” 郑仁泰掀开了帘帐,烦闷地听到薛仁贵还在耳边劝道:“北地的气候在三月里都还不够稳定,时常出现气象大变的危机,将军若非要进军,也一定考量气候之变,更不要孤军深入……” “够了!”郑仁泰愤然打断了薛仁贵的话。 他指了指薛仁贵的铠甲,提醒道:“我比你在西域作战的时间多,有些话不需要你提醒我。” “怎么,你薛仁贵可以战功在手,斩杀战俘,坐等此战收关,我这个没用的老将军就只能坐在后方,等着铁勒投降就够了?” 薛仁贵愕然地顿住了脚步:“您怎么会这么想?我没有这个意思。” 郑仁泰一把推开了他,“那就别在这里阻拦我。” “我……唉!” 眼见郑仁泰丝毫不听劝阻地同另外一位副将杨志商讨进军方略,薛仁贵跺脚长叹了一声。 他有什么必要通过阻挡郑仁泰出兵天山这种方式,来试图剥夺对方所能获得的战功啊! 郑仁泰才是此战的总指挥,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就像那高丽之战,难道有人会觉得,契苾何力统兵渡过辽河,一举歼灭高丽三万兵马,是在掩盖苏定方的风头吗? 显然不会。 但他大概不能理解一位老将在此刻的心思。 李治在元月之时,曾经将一封问候的信件送到了郑仁泰的手中。 在信中提及了对郑仁泰的关切,并请他千万别走上任雅相、庞孝泰和姚懿等人的旧路,在边地出现什么意外。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将指挥权交到薛仁贵的手中。 可这些话,在李治看来是对老臣的用心良苦,在郑仁泰看来,却无疑是在暗指他已年迈。 也让他心中的情绪日趋焦躁。 现在算怎么个情况? 连陛下年仅八岁的女儿都已在高丽战场上建功立业,他又为何不能杀穿敌营,将铁勒各部起势的苗头全部掐灭! 怀抱着这样的 想法,哪怕他的副将在天山遭到了铁勒人的狙击落败,也没能熄灭他在三月内终结此战的决心。 随即展开的第二场交锋更是以唐军取胜告终。 在他战意激昂的注视之中,意图投降的思结部与多览葛部都被迫放弃了天山据点,尽数北逃。 不顾薛仁贵做出的最后一次拦阻,郑仁泰毅然决然地领着麾下的一万四千多名骑兵追入了大漠之中。 留下了薛仁贵在此地守营。 “将军……其实您也没必要那么担心。”薛仁贵的副将安慰道,“老将军征战西疆的经验确实丰厚,在如今乃是乘胜追击的情况下出不了问题。您屡屡劝阻,将自己和他的关系闹僵,对您哪有什么好处。” 薛仁贵叹了口气,“可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做穷寇莫追吗?” 在这等苦寒之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而这罕见的意外,还真不幸地降临了。 就在郑仁泰和其所统帅的骑兵杀入大漠后的数日,在边境出现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 也正是这场拦截在天山军营和大漠战场之间的暴风雪,让郑仁泰能否成功回返,变成了一场未知数。 在大漠之中要想识别方向本就艰难,更何况是在风雪之中。 当消息传来的那一刻,薛仁贵只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但他根本顾不上怪责自己此前的乌鸦嘴,而是匆匆吩咐士卒以最快的速度发兵去寻人。 “你们找人的时候也务必小心。”在安排士卒离开军营的时候,薛仁贵又叮嘱了一句,“一旦情况有异,你等即刻退回!” 他望着帐外在三月之初也是寒风吹雪的场面,此前的担忧终于变成了脸上越来越深的凝重。 这场风雪整整持续了七日有余,就好像是老天都要为逃亡的铁勒人做出掩护。 当晴光重新笼罩在这片西域大地上的时候,薛仁贵一边强装镇定地安排士卒接收周遭的铁勒残部,一边已在盘算,他是否要亲自深入大漠,去寻找郑仁泰的下落。 到了此刻,他心中的希望其实已经很是渺茫了。 作为一个领兵打仗的将领,他很清楚一个事实,以一万四千人的队伍和其急切追击中所带的粮草辎重,绝不够他们七日所用…… 相比于存活的可能,显然是全军覆没的几率更大。 这对于唐军来说,必定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然而也就是在他意图领兵起行的时候,他竟忽然听到在营帐之外传来了士卒的欢呼之声。 在那些混乱的呼喊声中,他辨认出了一句话:“大将军回来了!” 郑仁泰平安回来了? 薛仁贵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就疾步冲了出去,直奔声音发出的方向而去。 无论大将军到底是战败而回还是得胜,当他能成功回来的那一刻,这些就可以姑且不予讨论。 可当他拨开了那些陆续分开的守营士卒,朝着天山隘口看去的时候, 薛仁贵看到了一副对他而言永生难忘的画面。 这一路徐徐穿行而来的队伍,从去时的浩浩荡荡,已经变成了归来之时的人马寥寥。 他好像是能在一瞬间数清楚人数的。因为那恐怕只有数百人而已。 更让人感到触目惊心又悲哀的是,在搀扶着郑仁泰回来的士兵脸上,他看到了一种近乎苍白而麻木的神情,拖拽着满路的疲惫重新走到他的面前。 这样的一种表情,他曾经在一种情况下见过。 岁大饥,人相食。 ------ “啪——” 李治一把将这封快马加急送到他面前的战报甩在了地上。 “一万四千骑兵追进大漠,只有八百人回来,这就是郑仁泰这个铁勒道行军大总管给我的回应?” 只有八百人不到活了下来。 盛怒之中,李治的胸口气得不住起伏,当即痛斥出声:“我看他还不如不回来了!” “万人困于风雪之中不辨方向,吃马肉充饥,甚至到了人各相食的地步。他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二月里推行的官职改革,是为四月的另一出议政铺路,可郑仁泰倒好,枉他对于此人寄予厚望,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一万多骑兵的损失,在任何一个时期都是一笔莫大损失。 要知道,这是骑兵! “陛下!” 李治忽然觉得一阵气血上涌的眼前发黑,所幸扶住了面前的桌案才稳住了身形,而后便对上了皇后关切的面容。 “我没事……” 他还能挺住。 西域战事虽然发生了变故,但总体来说还是一场胜局。 急需解决的,是突然少了这么多骑兵震慑西域的影响。 李治重重地喘了口气,这才接出了后半句话,“替我拟旨!速令邢国公、英国公、郕国公入宫见驾。” 武媚娘刚要起身,又忽然听到李治说道:“让……让安定也来。”! 第 133 章 133(一更) 让安定也来参与议事! 这话自李治的口中说出的时候,武媚娘都在脸上露出了几分意外之色。 陛下甚至没在此时考虑其余几位驻扎在长安的将领,而是当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这无疑是意味着,女儿在东边战线上达成的几场大胜,获得的并不仅仅是官职与物质上的封赏,也不仅是她自己在军伍与百姓之中的声名,还让李治在心中潜移默化地将她在战事上的重要性一升再升。 这种重要性,或许没顷刻间就在他的话中表现出来,甚至在给出官职的时候犹犹豫豫。 可当西部战事有变,大唐面对这等巨大损失,极有可能带来其他的负面影响的那一刻,李清月便从其他“将领”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李治心中的参政人选。 或许当他说出这句话,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的时候,阿菟随后的路就要好走得多了! 不过在正事面前,这份改变不适合再多加讨论了。 武媚娘应道:“我即刻替陛下拟旨。” 她又低声说道:“再令御医来替陛下看看?” 李治揉了揉额角:“动静小一些。” 当今天子才收到了西部的战报,就突然表现出了这样的病情复发征兆,对于李治的形象绝无一点好处。 他朝着自己面前的桌案看去,还能看到在上头摆着的一份草案,写着《命有司议沙门等致拜君亲敕》。 这原本是明日就要对着他才经过了一番改名、整饬之后的朝堂下达的一个议题—— 讨论是否有这个可能,让僧人自此必须参拜父母以及天子。 这不像是当年那封《道僧犯罪同俗法推勘敕》一般,可以直接向天下宣告,他要让僧人道士都可以跳过道僧格的规定定罪,而必须经由朝堂议事市商榷。 以李治看来,若他先后解决掉西突厥叛将,覆灭百济、高丽,以天朝上国之尊做出此等规定,或许得到的支持会更多,所以如今正是时候。 而现在,他不得不将这份诏令暂缓颁布了。 起码,也得先解决掉西域这出伤亡的隐患再说。 这足以见得,郑仁泰这孤注一掷的举动,造成的麻烦可不止在边境! 他此前真是怎么也没想到,老将晚节不保造成的麻烦,居然会比老将作战身亡还要大得多。 他心中的愤慨情绪,直到见到李清月以及另外三位被请来的将军陆续抵达后,也仅仅是平息了少许而已。 所幸,坐在下方的除了老臣,还有正值当打之年的忠诚将领,以及一个真正归属于大唐的新秀。 因为紧急传诏的缘故,李清月是被直接从御用马场上抓回来的,在她身上还穿着一套玄赤双色的骑装。 哪怕年纪是小了点,这份英姿飒爽的神态却是绝不会逊色于任何人。 更让李治看来欣慰的是,在她朝着英国公等人相继见礼后,其余三人也并未觉得,这位皇室 公主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太子参与议事,有任何的问题。 英国公也随即切入了正题,朝着李治问道:“不知陛下此番将我等召来,是有何要事相询?” 李治面上的神情看似还能维系住沉稳,桌案之下的手却是早已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的目光再度在下方四人的脸上扫过,这才徐徐开口:“铁勒叛军已成功被我大唐兵马驱逐出天山地界。” 这显然是一件好事。 可李治的神情不难让众人看出,事情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他语气也沉重了起来:“但一月底,铁勒道行军大总管郑仁泰不顾副总管薛仁贵劝谏,贸然发一万四千骑兵追击,深入大漠,行军抵达仙萼河位置,也没追到逃亡的铁勒两部残兵,反而在返程途中遇到了暴风雪天气,进而迷失了方向。” “在被困于大漠之中七八日后,才成功折返回营地。” 说到这里的时候,其余众人的面色也都已经严肃了起来。 只是,他们纵然想过会蒙受损失,也没想到从李治这里说出的,会是这样一句可怕的消息,“一万四千骑兵中回返天山以南的,只有八百多人。其余众人,要么死于风雪天气,要么死于相互残杀求活。” “这就是最新发回来的战报。” 李清月神情陡变。 什么相互残杀求活?那不过是李治为了让这出军报说给在场诸人听的时候,还能给那头的情况留有几分颜面。 在缺少粮食的情况下,士卒要如何穿过被风雪覆盖的瀚海? 除了马匹之外,自然是只能人各相食。 那么与其说是一万四千多人出征,最后回来了八百人,还不如说,是他们统统都没有回来。 西域那头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变故! 在唐军明明从去年就已经占据上风的局面下,按理来说,今年他们只需要做好扫尾工作就足够了。 在高丽之战前就已出现的“将军三箭定天山”,甚至让李清月觉得,自己说不定能在起行辽东之前,就在长安城里和凯旋的薛仁贵相会。 到时候她还能在长安为薛仁贵摆个庆功宴,然后告知于他,他当年那句“公主也能上战场”的话在今日也变成了现实。 可现在的情况却急转直下了。 那封战报被先后传递在几位将军手中,然后落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在这封军报上所写的情况,和李治所说分毫不差。 这甚至不是由薛仁贵代笔的军报,而是出自郑仁泰之手。 以至于当颤抖的笔锋和些微有些错乱的言辞出现在战报上的时候,仿佛也能让人看到彼时身处风雪之中,那些无粮可食的将士们到底有多绝望。 然而他们在彼时所能做的,竟只是从同伴的身上得到求生的希望……最后变成了在这封战报上苍白无力的数字。 李治敲了敲桌案,将下头几人的思绪从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中拉了回来。 “对 郑仁泰的惩处先姑且不论,以各位所见??[,眼下该当如何?” 李治可以清楚地看到,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下方直接分成了两个阵营。 英国公李勣、邢国公苏定方和被他喊来一并参与议事的安定公主,都默契十足地看向了郕国公契苾何力。 唯独契苾何力的表现不同。 他没有保持着原本看向天子的方向,而是转向了…… “郕国公看着安定作甚?”李治真没忍住,先发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在场之人几乎全部看向契苾何力的情况,让李治确信,自己在众人来前做出的判断没有任何一点问题。 在薛仁贵和郑仁泰对铁勒进行杀戮镇压之后,李治原本也有意向让契苾何力前往,从威服改为怀柔。 高丽战事的顺利,更是让这出接班不至于过分仓促。 出身回纥契苾部落的契苾何力,必定能够理解,大唐为何要在铁勒思结部屡次降而后叛的情况下,做出铁血应对手腕。 要是没有郑仁泰的提前发兵,在大漠埋葬了一万多骑兵,等到契苾何力以“效忠大唐的铁勒人依然能够得到重用”的姿态出现时,所谓杀降的诟病也都将不复存在。 奈何,天意与人心,在间隔千里之遥的地方,都已不能随意为人所操纵,也让其中出现了偌大的一个变数。 但契苾何力看着安定是几个意思? 总不能是他居然觉得,李治应该派遣安定公主出发,去收拾西部的乱局。 那就完全是在瞎搞! 要是郕国公的脑子已经因为之前的高丽战事被带偏到了这个地步,李治还真不放心让他出征天山了。 好在契苾何力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转头朝着李治答道:“陛下,我是在想,此前安定公主为往返于临海与熊津之间的海船增加了一尊航海罗盘,在返程途中我还就此物问询过。当时安定公主说,磁针指向的原理,在陆地与海上都是一致的,此物不仅能用在海航中,还能精简后用于陆上行军。若是陆上的罗盘也能制作成功,比起指南车之物更适合于骑兵携带,在草原和大漠环境中作战。” “我方才惊闻噩耗乃是因为暴风雪拦阻,郑仁泰大军在风雪中迷失方向,我便难免想到了此物。”他起身朝着李治行了一礼,“倘若此事当真能成,可否恳请陛下,多在此事上投入人力制作。” 没有哪个将领在听到这样可怕的骑兵损失后,还能保持平静的心情。 起码契苾何力就不能。 他需要担心的事情甚至还要比李勣和苏定方更多! 那两位到底已不算年轻了,陛下在对他们有所委任的时候必定会小心斟酌一番,可他契苾何力却还大有可能要深入大漠以及草原作战。 这意味着,他也需要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一天犯下和郑仁泰一样的过错! 所以并不奇怪,其他三人优先想到的是,契苾何力该当即刻领兵出征,他想到的,却是安定公主带来的求生之物。 李治还真没想到这一点,甚至李清月都没在第一时间想到这一茬。 但当这话被契苾何力说出的那一刻,她当即意识到,这是她从国库中获得一笔资金补助,将罗盘和小型指南针以最快速度落实完毕的机会。 李治果然旋即朝她问道:“我记得卢升之在负责此事,在你们回返之时还来见过你,那头怎么说?” 李清月答道:“此前在有一处机关磨合上还存在问题,所以我让他在海州探访一位大才。元月初一的时候,他就已将人给请回了海州置办罗盘的办事处。” 想到卢照邻在上个月的来信中对于马长曦的吐槽,李清月都觉得有点好笑。 但在此时的场合之下,她只能沉稳地继续说道:“那位马匠人已不负众望地解决了水浮罗盘的气密性问题,还将旱罗盘的指针与轴承衔接问题给解决了。只是现在遇到了个麻烦,这种衔接方法在将罗盘整体缩小后又失效了,只能再尝试另一种方案。” “阿耶大可放心,这位马匠人的术算水平奇高,更有出众的眼力和动手能力,找到破局关键应当不会太久。” 李治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也看到契苾何力在听到这个答复后神色缓和不少,越发确信,自己将安定给喊上,果然是个格外正确的决定。 就比如现在,她这句言之有物的回答,竟成了将领的定心丸。 他重新切回到了正题,“英国公和邢国公说说看想法吧。” 见英国公示意他开口,苏定方接道:“陛下曾经与我说过,有意让何力担任铁勒道安抚使,平定铁勒余患。如今唐军忽蒙此损失,也需要一位战功在手、名声在外的将领从事招抚,让铁勒诸姓既愿归顺,也不敢小觑于大唐。正是时候了。” “不错,我是有此意。”李治点了点头,“但我更想问的是,这场错误的追击所造成的负面影响,是否需要让唐军额外增兵,以防不测。” 苏定方没有即刻答话,而是朝着李清月问道:“小将军是怎么想的?” 李清月虽然没料到苏定方会突然将这个问题抛给她,但因李治发问之时她也在考虑此事,并未有所停顿便开口回道:“要增兵,但不能是太有针对性的增兵。” 见因他在此时颔首,李清月朝他看来,像是要将发话的机会转移过来,英国公李勣也没推辞,直接接了下去:“公主所说不错。一万多骑兵阵亡,西域驻扎势力大减,除却郕国公发兵入铁勒劝降之外,还应该有一支兵马入驻。” “但这支兵马应当不是明确地用于防备大食,防备安西都护各国,防备吐蕃再度侵入等等原因,而只是一路作为增补的兵力。” “对,我正是这个意思。”李清月说道:“越是在此时表现出过分的警惕,也就越会让人觉得,唐军的这路损失乃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但阿耶莫要忘了,上一场战事胜利的影响余波仍在,唐军也仅仅是在追击铁勒残部中,因为气象缘故导致的损失,而不是被正面击败。事实上,对于西域各国 来说,唐军依然有着绝对的威慑力,因为我们无需分心东面,随时可以腾出手来收拾西面!” 底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法,让李治心中镇定了不少。 让他尤为满意的,便是李清月所说的最后一句。 不错,唐军不是两路作战的状态,损失也还不到真正伤筋动骨的时候! 他追问道:“那以诸位看来,该当派遣何人增兵前往?” 苏定方当先答道:“既然是一出正常的增兵,陛下就近调度就是了。大可令早前就驻扎在凉州的独孤卿云在临近折冲府募兵,而后推进西疆。” 独孤卿云出自陇西李氏,但因他的祖父乃是独孤信的家臣,所以从祖辈开始便改姓为独孤,自永徽五年被授予上柱国后便一直坐镇在西域地界。 虽没有极大的战功,但胜在一个稳字,起码在兵权在手的情况下,绝不会做出什么冒进的举动。 李治当即应道:“好!就按邢国公所说安排。” 但他刚说出这话,又忽然听见下头传来了李清月的声音,“我能再多举荐一个人吗?此人目前做不成主将,但是我觉得她有必要做个副将一同前往。” 因铁勒道安抚和西域增兵的将领都已敲定,李治的偏头痛比起方才缓解了许多,这让他甚至还能朝着李清月调侃道:“你总不会是说,这个副将是你自己吧?” “那怎么可能?”李清月摆了摆手,表示别开这等玩笑,“我说的,是我这熊津大都督府中的司马,也是阿耶钦封的右武卫翊卫校尉阿史那卓云。” 卓云的后头那个官名,确实是李治在其得胜归来之后加封的,正好能在李清月增加的右武卫将军官职之下作为助手。 对她在高丽征战期间的战功,李治也心中有数。 所以他没直接拒绝李清月的这个建议,而是垂眸沉思了一瞬,再度开口:“将你的理由说说看。” “不需要有针对性地设防,不代表不要面面俱到。忽然折损一万多骑兵在天山之地,西突厥两位可汗是何想法,也必须考虑在内。” “阿耶给这两人起了兴昔亡、继往绝的头衔,但怎知他们真的愿意自此臣服、再无异心呢?毕竟,这两人终究不像是郕国公一般入朝为官,而是继续统辖着弩失毕五部和咄陆五部。” 李清月迎着李治的目光,果断地说道:“比起阿史那弥射和阿史那布真,我想阿耶也应该更相信道真与卓云这对兄妹在辅国大将军教导之下的忠诚。所以让卓云担任独孤将军的副将,监督两位西突厥可汗的动向,确实有这个必要。” 阿史那卓云的履历太少,年龄不大,还是个女子,更容易让两位西突厥可汗忽略掉她的威胁。 但别忘了,卓云是敢杀入渊盖苏文侧翼,杀出一番动乱的将领! 倘若西突厥真有异动,李清月相信,她必定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李治朝着另外几人看去,见他们都没提出什么异议,当即拍板了此事。 不过,这显然不能挂着熊津大都督府属官的名头了。而是暂时令阿史那卓云以右武卫翊卫左郎将的身份,作为独孤将军的副将出征。 …… “首次参与军事议会的感觉如何?” 当李清月走出议会之地的时候,就听到等在外头的武媚娘问道。 她转头朝着母亲看去,眼睛里有一瞬好像有星光在闪动。 “感觉啊……我感觉改变已经到来了。”! 第 134 章 134(二更) 阿娘能有过问政务的权力,是改变之始。 公主有参知军事的资格,是大势必然。 现在,便已到了女将可以单独为官,不必托庇在公主的名下。 等同于是又往外迈出了一步。 在这已彻底进入春日的长安城中,除却扑面而来的春风,还是这样的一条诏令被通过,更能让人感到心中快慰,只觉希望油然而生。 武媚娘就算还没有问及方才议事之中的具体情况,也能对这句改变隐约有了些猜测——在方才的那出议事中,阿菟必定又把握住了时机再进一步。 那么,她也不能太落后了。 她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说道:“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我去找你阿耶。” 西域战事的变故,让陛下又多了几l分有心无力。 在英国公、邢国公抵达之前完成问诊的太医,也是这样说的:要让陛下尽量减少心绪的波动,要不然旧疾复发,很有可能会比显庆五年的情况还要糟糕。 那么大有可能,李治要将有司商议僧侣叩拜天子和亲人之事往后推迟。 可武媚娘觉得,倒也不必推延。 这是陛下希望达成的事情,也已令上官仪起草了集议诏书的雏形,为何要因为他身体欠佳而有所止步呢? 反正她这位皇后已协助打理政务将近一年半了,到如今也自然可以帮忙汇总各方意见。 千万莫要小看这个机会啊。 如果说在一二月间的流外官考核,筛选出能前往熊津大都督府任职的人,是让她的手边掌握了一些朝堂之外的人才资料,那么—— 针对这出僧侣拜君王的议论,就是让她更进一步掌握朝堂中人的态度与能力! 李唐的集议制度本就很理性自由,在还有佛门弟子参与票决、干扰舆论的情况下,这场票决中必然存在反对的声音。 甚至这些人也不怕会因为提出反对意见而影响仕途。 可他们显然不会是懂得揣摩上意的聪明人,也当然是一群过于奉行传统之人。 这些人就可以从她心中的名单上划掉了。 还有,若是同一部门中还出现意见相左的情况,做上司的那个大约也缺了些本事。 不抛出一个问题在朝中,哪能更清楚,何人可堪提拔呢? 最有意思的是,这出集议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还是会被交给礼部,也就是如今的司礼来办理。 那司礼部门已协助她办理了两次献俘大会,彼此之间的关系也算融洽,不妨在此事上再合作一次。 武媚娘反正是很喜欢这个部门的。 许敬宗自礼部尚书的位置升任中书令,也就是如今的右相之后,接任礼部尚书位置的,是陇西王李博乂。 他是太宗皇帝的堂兄弟,不仅年事已高,还是个沉迷吃喝享乐的角色,只负责给出个诏令,让礼部其他官员听从皇后的指挥,而很少过问具体事务,最多出来走 个过场。 这一次大约也不会有例外。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所以,这次集议若能运作得当,便能让她更进一步地走向台前。 该当一试! 在前几l日才成为西明寺主持的百济高僧道琛,或许还能在必要的时候帮她一把。 见女儿向她比划了个奇怪的动作,像是在为她助威,武媚娘会心一笑,走入了内堂。 要如何说服陛下,她心中有数。 反正,揣摩陛下心思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 是吧? ------ 而另一头,李清月也已在离开此地后来到了卓云的面前。 “您说——出任右武卫翊卫左郎将、伊丽道行军副总管出征?” 她没听错吧? 在听到李清月带来的消息时,阿史那卓云都呆住了好一瞬,才突然目光发亮地朝着李清月看来。 这几l句话,真是让人既惊又喜。 此前给她多添的那个右武卫翊卫校尉,算是在公主的建议之下,以兼官方式加重职权,让她出任实权武官更有保障。 好像是在告知于世人,她并不仅仅是因为公主侍从的缘故,才能得到熊津大都督府的任职。 但相比于这出突如其来的行军委任,又完全不够看了! 右武卫翊卫左郎将乃是中央官职体系下的正五品上阶,再加上了伊丽道行军副总管的官职,更是显示出了再往上升迁一步的征兆。 横向去看吧,即将同时出兵的契苾何力,其麾下副将是由左卫将军担任的,而左卫将军,乃是从三品的官职。 对比之下,她这个品阶竟能拿到副将的位置,绝对是破格了。 饶是她已有过参与作战的经验,也下意识地问道:“这么安排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李清月言之凿凿。 “伊丽道增兵,是为了预防在李唐边境兵力折损后,会有哪方势力蠢蠢欲动。既然是预防,就不是直接开战,有足够的时间让你和麾下士卒熟悉起来。” “边境的条件虽然艰苦,但你已参加过更苦寒环境下的战争,绝不会出现不适应的情况。” “陛下有意监督兴昔亡可汗与继往绝可汗的动向,由你这位同属突厥部的将领出行,也再合适不过。” “所以,你敢不敢担下这个重任?” 卓云本就是个直来直往的脾气,李清月便没同她绕弯子,直接将她的优势都给说了个明白。 当然,劣势也是有的。 没等卓云对上一个问题做出应答,李清月已接着说了下去:“我能猜到你的顾虑。” “独孤将军算是一位老将,虽然因为历来求稳,相对来说在将领里易于相处,但能否和你这位特殊的将领处好关系,谁也不敢确定。” “你麾下的兵卒可能会因你是个女子而对你有所小觑,需要你花费更多的精力来和他们相处。” “此外,在西域行军 ,不可能有我在旁制定方略,在必要的时候你需要自行斟酌上级的建议,考量自己这一路兵马的动向。若出现了问题,可能就会像郑仁泰的情况一般,几l乎全军覆没。” 那么,你有面对这些困难的勇气吗?” 这三条不利之处被放在了优势的后头说出,不是寻常的劝说之法。 可也就是这样的步步紧逼,非但没让卓云因此而打退堂鼓,反而吐字坚定地给出了一个答案:“有!” 她当然有这个勇气,也敢接下这个任务! 在旁人都觉得她仅仅是公主护卫的时候,她能把握住机会斩杀鬼室福信,为自己争取到了第一批敬重于她的士卒。 她也能在公主的谋划之中做那个执行任务的先驱,在领取到将领权柄的时候身先士卒、舍身忘死。 百济、高丽的辗转作战中,她也学会了很多做侍卫的时候不需要知道,做将领的时候却必须要知道的东西。 此前跟随公主一起学到的东西,都在这样的实践之中一步步变成了本能反应。 如果说她此前答应了公主的护卫募招,仅仅是想要让自己的一身武艺找到一个发挥的去处,那么如今,她也想试试能不能做一个更好的将领,统御更多的下属,打出下一场为人所铭记的战事。 被叫做“阿史那将军”的感觉,真是让人感到—— 或许应该叫做着迷吧。 李清月笑道:“那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她都说自己有这个信心了,自然是该当走马上任去,好好体会这出委任所赋予她的权力。 在卓云下意识摇头的下一刻,李清月当即吩咐道:“来人,帮我们的阿史那将军,伊丽道行军副总管收拾行装!” 卓云顿时一脸黑线:“大都督,您这是不是太过积极了一点!” 哪有前脚还在探讨这个官职委任合理性,后脚就要打包将人送走,活像是在赶鸭子上架的! 知道李清月脾气的,还能说这是公主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就像她此前偷跑也是说走就走,一点不带犹豫。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主对她这个侍从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呢。 李清月伸手将她推向了住处的方向:“哎呀,你早点升迁,去边地干一番大事,留下来的亲卫位置呢,正好也有人顶上。” 在旁听着这一出对话的澄心差点笑场。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是喜新厌旧啊! 可想想阿史那卓云的任职西域,该当说是走上了正儿八经的仕途,算是升迁之喜,她又止不住地为卓云高兴。 算起来,安定公主的侍从都有一番好官运呢。 前头有被“贬”去梁州的唐璿,因为检举废太子李忠有功,得到了梁州刺史的位置。 后头又有协助公主一起离宫的卓云,不仅没有遭到惩处,反而因为战场上的历练而得到了独立作战的机会。 而公主的两位伴读,一位贴身侍女,还有老师,都随着公主崭 露头角而有所收获。 也不知道随后到来的姚元崇,以及那位快要抵达长安的庞氏女?,又会有着什么样的经历。 庞孝泰的儿子不少,女儿同样很多,但哪怕他出身岭南,学习了武艺的也只有两人,其中一人还已出嫁,剩下的便是个名叫庞飞鸢的十七岁姑娘。 比起擅长骑射的卓云,听说这位庞娘子更擅长于灵巧的身法和近身格斗。 或许,在公主这里,她也能有些特殊的用处。 澄心正想到这里,又听到那头公主在和卓云唠叨:“若我猜的不错的话,你的机会应该不在提防吐蕃趁机向西域动兵。上次他们干过一次手伸出来太长的事情,被苏老将军给胖揍了一顿,现在还盘算着吞并吐谷浑呢。” “所以你的机会还是在盯着那两个西突厥可汗上。我帮你撑腰,你不用因为他们两个和你一样都姓阿史那就对他们留手,要是发觉他们真有什么不轨之心,踩着他们的脑袋当你的战功便是……” “大都督,”卓云无奈地答道:“突厥部落林立,我跟那两位没交情。真要用他们来换战功,我不会留手的。” 所以不用在这个时候再提醒一句这个。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若说她先前还有几l分即将离开公主的心神不定,在这种絮絮叨叨的关切面前,又已渐渐烟消云散了。 就是…… 对比一下她和公主之间的年龄,两个人的关系好像有那么一点颠倒。 等等,说到年纪小,倒是让她想到了一件事。 卓云连忙问道:“对了,我这一走,祚荣怎么办?” 之前公主北上征讨靺鞨部的时候,俘虏来的那个靺鞨小孩,打从公主折返长安到如今,一直都是她在管。 都已来到此地三个多月了,这小孩再怎么是个敢对敌人动武的硬骨头,到了此刻也已知道,就他这点三脚猫功夫,目前谁都打不过。 公主也只是将他的族人给迁移到了内地,而非尽数剿灭,他就更没什么好扑腾的了。 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他反正是没继续在口头上喊打喊杀。 但他好像有些认人,因为是被卓云给打服的,便时常跟在她的后头。 卓云也觉得这个小徒弟挺有意思的。 奈何她这次出征西域兹事体大,对她来说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能带上祚荣,让自己分心。 可直接将他丢在公主身边,也不知道会不会变成个麻烦。 李清月却只思考了一瞬,就答道:“没事,到时候让姚元崇来带吧。” 卓云:“……啊?” 这真的没有问题吗? 李清月一本正经:“这不是很合适吗?我让人去探访了一番姚元崇的过往履历,都说他每日以习武为功课,经常和同乡的少年人一起到山中围猎比武,因为是其中的佼佼者,所以也算是那些人中的孩子王,对上一个五六岁大的靺鞨孩童还不是易如反掌。” “再说了, 在我麾下任职之人,怎么能够只会武艺!姚元崇此前如何我不管,反正来了我这里就得好好上学,正好把他和祚荣安排在一起,让他先跟着杨炯学一遍,再教授给祚荣的时候温习一遍,如此一来,既可以学到知识,又可以学到耐性。” 李清月说到这里的时候摊了摊手,仿佛是在说,这天下怎么会有她这种考虑周到的上司。 阿史那卓云虽然总觉得这其中还有哪里怪怪的,但还是很配合地点了点头,“有人接手就好。” 她想了想,又多补充了一句,“但我还是想再多提醒您一句,我离开之后,虽然您身边还有侍从保卫,在非必要的时候,还是莫要冲杀在最前线。就算真要这么干的话,也得等您的身量长成了再说。” 交战之中素来有一寸短一寸险的说法,以公主目前的情况,或许在弯弓射箭上的劣势不明显,到了近战之中却是很显著的。 卓云的目光在李清月的手臂上扫过,努力让自己的潜台词能被公主听明白。 李清月把腰板又挺直了些:“知道了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她接下来要干的大事是经营好自己的封地,才不会随便以身犯险呢。 要不然阿娘也该担心了。 “行了,别说我了,你赶紧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遗漏的,要是没有的话,我给你批个假,让你回家一趟,见见家里人。” 然后,可能就要出兵了。 西域的战报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来的长安,李治召集众人议事也很快,所以这出兵绝不可能耽搁。 果然,当正式的敕封旨意到来的时候,留给卓云准备的时间只剩下了两日。 两日之后,她就和契苾何力以及其副将一并直奔西域而去。 李清月在城楼上望着这一行人的背影,轻舒了一口气。 这一次为其请命,堪称是恰逢其会,能否把握住这个机会,就要看卓云自己了。 在相隔千里之地,李清月又不会什么锦囊妙计,她除了效仿阿娘一般,在卓云拿到战功的时候为其请官之外,大概是没什么其他可以做的了。 “我们回去吧。”李清月朝着澄心说道。“明日还得见见那几l个伴读呢。” 到时候,人又多起来了。 可得劳烦澄心帮她算明白给各人的薪酬,免得苛待了下属。 这新人到来之事,也算是冲淡了几l分卓云起行后的担忧。 她是实在很想看看,和王勃、卢照邻同属初唐四杰的杨炯到底是个什么“神童”水平。 看看未来能成为宰相的姚元崇在还没好好读书的时候又是个什么风采。 还有那位从岭南来的庞娘子会是何种脾性。 …… 对于新下属持有好奇心,怎么说都是一个合格上司的素养。 所以李清月觉得这个肯定不是她的问题。 在看到庞飞鸢打扮不似中原姑娘,而是以琼枝布缠出了椎髻和发辫,身着紫白二色 古贝布所制春衫时,便忍不住先问道:“岭南有蛊毒这种东西吗?” 那模样俏丽非常的姑娘原本就看起来有点迷茫,像是还没适应忽然被从白州(广西)征调到了长安来,做公主的伴读和侍从,现在听到这样一句话,更是愣在了当场。 等等,她们岭南人在外面到底是什么风评? 这个情况不对啊! 但当她坐在了自己的居所里,听着澄心说起她的薪酬待遇之时,她又忍不住暂时忽略掉了那位小公主的特殊。 别看庞孝泰官拜沃沮道行军总管,但随同他一并北上的岭南水师在出征前,几l乎都是由庞孝泰安顿的家眷,以至于家中并未留有多少余财。 这也是庞飞鸢早就习惯的生活。 以至于,她看着澄心手中的账簿,听着对方的声音,只觉对方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不免在心中喃喃道:“真有钱啊……” 她跟着那位安定公主办事几l年,是不是就能在白州买地了? ------ 而在数日之后,远在海州的另外一人也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真有钱啊……” 卢照邻看着手中收到的财政拨款,顿时将脸上的疲累一扫而空。 真是没想到,西域战事的变动,居然让公主能有机会为这个罗盘项目争取到更多的关注,甚至直接向陛下请旨,为此增拨钱财,以图尽快达成结果。 这份财政拨款的诏令,在李清月于军事议会的次日从李治这里请来,随后便以水路加急送到了海州。 一年拨款:三千贯钱! 换个容易听明白的数字吧。 若是将这三千贯钱统统用来买米,能买到六万石! 可这又不是行军,哪里需要那么多。在此地务工的木匠也只有那么几l十个而已。 再怎么有材料损耗和海航消耗,这也是一笔对工匠来说的绝对高薪了! 但在李清月和李治的说法中,能快速将此物研制出来而后推行到各地军中,能够减少的损失何止六万石。 尤其是骑兵的折损,每一笔都在往李治的身上割肉。 这么一对比,李治并未犹豫地便通过了这个申请。 毕竟,任凭是谁刚遭到了一万多骑兵的损失,都觉得这六万石只是个小数额。 不过,这对卢照邻来说,就是他与那位马匠师对话的底气了。 卢照邻连忙朝着那头的作坊走,一见到马长曦便朝着她问道:“若是还需要加快陆地所用的小罗盘的研制进度,你能将时间缩短到多少?” 一听这话,马长曦当即挑眉:“你催命啊!慢工出细活的道理你懂不懂,而且现在还在做结构对比,万一能够突然灵光一闪,想出更好的……” 卢照邻手中的诏令挡在了她的面前。 上头的白纸黑字跳进了眼中,也打断了她的话。 卢照邻将其轻轻地晃了晃,“新消息,一年拨款三千贯钱。” 马长曦话锋随即一转:“那我可能有新想法了!” 有没有新想法不要紧,她可以现在就开始加班加点地去想。她甚至在应声的同时,已朝着摆放器材的桌案走了过去。 但忽然之间,她又顿住了脚步,转头朝着卢照邻看来,犹豫着问道:“那什么……你上头那位安定公主需要重弩之类的东西吗?” 不怪她有此一问啊。 这个指南罗盘都能拨款那么多了,要是军事器械—— 是不是还能拨款更多一点? 这哪里是什么没事找事的安定公主,这是个财神!!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35 章 135(一更) “你连这个也会吗?” 卢照邻原本觉得,是他来给马长曦一点安定公主的财力震撼,结果在听到重弩二字之时,他自己先傻眼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这位马匠师指导下头诸人的语气向来不留情面,再加上随着她加入这个改良罗盘的团队,进度确实大有提升,卢照邻下意识地就觉得,马长曦所说的重弩,应该也不会是寻常重弩。 那这就不是他能够直接答复的问题了。 “机关这种东西是一通百通的。”马长曦答道。 不过,她是说得简单,也已足够让卢照邻听明白了:她会的东西还多着呢。 至于之前为何不说,那完全就是没看明白安定公主到底有多少实力。 简而言之,钱没给够! “你等我去信长安问问,在此之前……” “不急,你先等我想想解决之法,一并送回去吧。”马长曦目光微动,直接摆了摆手,示意卢照邻别在此时打扰到她。 “等等!”卢照邻刚要退出去,又忽然听到马长曦开口。 “现在有钱了对吧,你再帮我找一件东西,我想做个实验。” ------ 半月之后的长安,李清月就收到了一份新改造完成的小型罗盘。 她抓着手中的指针表盘朝着窗口方向看去,外头的日光便将白水晶之中的结构照得清清楚楚。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在表盘背面中心的一点彩色闪光。 “厉害啊……” 李清月的这句惊叹说得真心实意。 她是真的没料到,这位马匠师居然能想到用宝石轴承来减小指南针受到的阻力,真是头脑灵活至极了! 李清月自己都是在看到这东西摆在面前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一点。 现代的昂贵手表和一部分精密仪器就是依靠宝石轴承来提高精度和稳定性的! 在手工打磨的情况下,也确实要比金属构件更能满足精准定向的需求。 此外,因为这次送来的是用于展示的最终成品,她也没有一味地非要按照旱罗盘的“无水”要求。 在表盘内部被她灌注了一层清油,在将表盘盖回之后,又用鱼鳔提炼的胶水封口。 按照马长曦在信中所说,灌注了油之后的表针能在转动之后快速定位,不会晃动得太厉害,应当能延长转轴的使用时间。 至于为何用鱼鳔胶而不是常用的石蜡胶封口,则是因为里面的油会将后者给溶掉,不如前者耐用。 这样一来,交到李清月手中的指南针就很像现代的一些版本了! 马长曦虽然说不出宝石轴承、阻尼液之类的名词,但在制作之中,她却依靠着自己在实验之中得到的对比结果,将这些应用在了实际当中! 李清月可真是太喜欢这种靠谱的技术人才了。 最有意思的是,她一点都没避讳地就在来信中写道,就 是因为此次经费充裕,这才让她敢放手大胆一试。 正好海州除了产出白水晶之外还产出蓝宝石…… 好嘛,达成的结果远超预期。 “果然还是得赚钱。”李清月感慨道。 实际案例摆在面前,让她越发清楚地意识到,光靠着从阿耶这里薅官职和钱财,是不够的,她自己的赚钱渠道也得提上日程了。 西域胡商那头负责的酒水生意如今还在酝酿阶段,李清月不打算干什么竭泽而渔的事情,前期也得给此人一点好处,所以暂时不会去动。 在卓云于西域站稳脚跟之前,李清月也不打算插手边地的马匹生意。 葛萨这个回纥胡商手里原本是有一部分这个买卖的,结果随着铁勒九姓的屡屡反叛,让他暂时对其敬而远之。 他更是无比庆幸,在战事启动之前,他就已经有了一个格外有身份的后台。 所以最合适的赚钱手段,还是依靠自己的封地。 无论是马长曦已经让她看到的“钱是第一生产力”,还是她让卢照邻提到的诸如重弩、手/弩之类的武器工程,都让她需要通过领地谋求财富的动力攀升到了顶峰。 “……以前都是我给别人画大饼,这次居然是别人给我画。” 李清月怎么想都觉得又是微妙又是有趣。 “公主您在说什么?”澄心听到李清月在这里嘀嘀咕咕,不免有些奇怪地问道。 李清月的脸上还有几分纠结之色,让人险些以为,是卢照邻在办事上出了什么岔子。 却见李清月下一刻就站了起来,“去将我的铠甲取来,我去再敲……去给阿耶看看海州那头的成果。” 澄心有点迷茫。 取铠甲和看成果,听起来像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情。 但看公主说得如此笃定,她还是连忙将那件在献俘典礼上用过的铠甲取了过来。 于是,当半个时辰后李治收到安定公主到访的消息、准许她入内时,就看到她一身铠甲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脖子上还挂着个小圆盘。 还没等李治开口发问她这算是个什么情况,李清月雀跃的声音已传到了他的耳中,“阿耶,我刚去骑马尝试了,经过了颠簸还有和铠甲的撞击,这个小罗盘的方向指示都没出问题!” 她说话间快步行到了李治的面前,将那枚指南针放到了李治的面前。 虽然填充在表盘之中的油不够澄澈无色,以现在的手段很难做到这一点,但在马长曦的一双巧手之下,已是兼顾了功能和美观做到极致。 更不知道她在鱼鳔胶之中还额外添加了些什么东西,才让这个胶的黏性又得到了提升。 总之,在她往北衙校场上策马跑了几圈后,这个东西送到她手中是什么样子,现在到了李治的手里还是什么样子。 而以如今的加工精度,能做到像是目前这样的半个手掌大小,也算是到顶了。 李治一边将其拿起一边说道:“难怪你要穿 着铠甲。” 她这个较真的检测方式真是有意思极了。 但更让李治觉得欣喜的,无疑是李清月拿出来的这个成品。 他将其拎在手中就不难判断出?[(,要将此物在军旅之中携带,可远比什么指南车之类的东西便捷得多!尤其是在骑兵出行的时候! 只需要这小小的一枚指向罗盘,大唐士卒的出征都将变得更加容易。 “就是现在还有些问题,”李清月指了指被李治转了好几圈以观摩指针变动的罗盘,说道:“虽然小罗盘对白水晶的尺寸要求会下降很多,但纯净度的要求依然不低,再加上这次新增的宝石轴承和填油、密闭,会让一枚罗盘的成本增加不少。” “这不是问题。”李治回道:“这些钱都能省得出来。” 他的脸上在说到下一句的时候闪过了一丝笑意:“你阿娘前几日还在同我说,打算趁着春夏裁衣之时,将宫中的衣料奢靡之风改上一改,比如将十二破间色裙改作七破。所谓上行下效,长安今年的开支应当能减少些。” 李清月忍住了吐槽的冲动,没在这时候说,那你怎么不停了大明宫的修建,只点了点头。 “也对,而且行伍之中也不可能人人配备此物,一校兵马之中有上一只罗盘也已足够了,至多便是再为主帅准备三两个替换品。我也会再去信海州,让他们试试怎么将成本给降低下来。” 供给军队所用的数量,再怎么削减,也得按照流水线作业了,总会有办法节省出来的。 李治问道:“你觉得大约能减掉多少?” 李清月答道:“我也不敢做出这个保证,但这些打磨工艺娴熟之后,少个五分之一的成本还是不成问题的。不过……” “不过什么?” 李清月道:“不过我觉得有个办法能让成本再省略一点。” 李治狐疑地朝她看来:“你总不会是说,给海州那头拨款,就能让他们早早将东西给做出来,现在再给他们加点钱,还能让他们继续开动脑筋降低成本吧?” “不是不是,”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答道:“给钱这种事情,偶尔为之,才更能让人感到惊喜。” 这个尺度还是要拿捏得当的。 她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比起给赏钱,不如在缮工监下给这位主事人一个官职。我敢担保,她必定能给出个更满意的答案。” 由将作大匠负责的将作监,在今年的官名改革里得了个土得要死的名字,叫做缮工监。 李清月对此很有吐槽的冲动,但想想自己是来为人请官的,在脸上并未显露出任何的异常来。 好听不好听的不要紧,实际利益最重要。 在李清月腹诽之时,李治已将目光在手中的这枚罗盘上再度扫过。 从航海罗盘现世到如今这个相对成熟的形态,还没超过一年的时间,其中的突飞猛进又基本是在今年达成的,确实该当重赏。 而比起赏赐钱物,又确实是封官更为合适。 他问道:“那你觉得他应当被封个什么官职?” 李清月早在看到宝石轴承的时候,就已在心中将马长曦的重要性提高了一个层次,为她盘算好了发展方向。 在听到李治有此一问,显然认同她的判断后,当即不假思索地答道:“缮工监下辖的部门之中,中校署掌管舟军、兵械、杂器之物,和此人的本事正好相仿。” “不如给个中校署丞的身份,勉强算个流内官,阿耶觉得如何?” 李治:“中校署丞啊……” 这好像还真是个恰当的官职归属。 阿菟若是直接给人请个缮工监丞或者缮工监主簿之类的官职,李治或许还要犹豫一二。 可她要的,竟然只是个中校署丞,那便是区区一个正九品下的位置而已。 正如李清月所说,这种品阶的官员只能算是流内官的底层,要不是因为修缮大明宫之事,李治近来和缮工监接触得多,可能都分不清这玩意的品阶在哪里。 要是连这个小要求他都不能满足,那他还当什么天子! 何况对方凭借着这个指向罗盘的功劳,确实能够被放到这个位置上。 “可以,我随后给缮工监一条旨意,你将那个要封官之人的籍贯和身份都汇报上去就是了。但我丑话也得说在前头。” 李治将那枚罗盘重新递交到了李清月的手中,郑重其事地说道:“此为军备之物,绝不可偷工减料,甚至是从中克扣钱财,也务必在今年之内将其分派入各地驻军之中。” “若能办好,我再给此人升官也不在话下,可若不能……” 李清月信誓旦旦:“那我亲自提刀,去把此人的脑袋给砍了。” 李治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哪有这么说话的!” 还有没有一点公主的自觉了! 李清月一脸无辜:“那您要我怎么保证?这个说法更直白。” 李治:“……” 算了。 想想女儿如今都已参与到军事会议之中了,他最后还是选择放弃和她掰扯这些东西。 “去办你的事情吧,还有,别穿着铠甲在宫中乱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禁卫军……” “我知道啦!阿耶您继续休养身体吧。” 李治很是无语地看到,他话都还没说完,李清月就已在丢下了这句话后跑出了门。 在她出门之时,还正好和守门的阿史那道真打了个照面。 但因她跑得快了些,便没留意到对方脸上的欲言又止。 自薛仁贵于显庆年间开始参与到正面战事之中后,阿史那道真还得算是得到了一番提拔,成了如今的北衙新成立的羽林军长官。 按说,在官职上他的品阶还是比他妹妹高出不少,但一想到妹妹已有了出战的机会,他就觉得好生羡慕。 战功这种东西谁不想要啊…… 尤其是对他们这勋贵子弟来说,更是希望,他们能不仅仅承蒙祖辈父辈的余 荫,而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立足朝堂。 结果他这个混在天子亲卫之中的还在守大门,卓云倒是凭借着公主随从的身份在边境立功,现在还成了那伊丽道的行军副总管。 也不知道他要是当时也毛遂自荐一下,现在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可惜,现在才来说这个,大概是已经晚了。 …… 李清月可不知道卓云她兄长还能有这么多心理活动呢,她反正是已经到了阿娘的面前。 在抵达此地的时候她就发觉,摆在她面前的卷宗文书比起之前何止是多了一倍。 “这是……” 武媚娘抬头答道:“我要做些提前的准备。” 她虽已说服了李治继续颁布那僧侣拜君的集议诏书,但按照李治所说,还是将其延缓到四月之末,等到契苾何力将铁勒各部安抚下来的消息传回去再说。 这对她来说也不无好处。 正好乘机再将此前记录的朝堂官员资料温故一遍,也能在临场应变之时不至有缺。 但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发觉女儿的表情像是有事相求,连忙问道:“你又怎么了?” 李清月小声:“我刚刚……可能搞出了点问题。” 武媚娘讶然。 她随即就见女儿对了对手指:“我刚给改进罗盘的马匠师请了个官职。看在她将骑兵也可使用的罗盘给研制出来的份上,给个缮工监中校署丞的官职也没什么问题。但是我忘记跟阿耶说,她是个女子了。” “您说,若是我现在回去说,是不是有点奇怪啊?” 她也是走出了李治那里,才忽然想到,她之前和李治说的都是诸如“大才”“匠人”“匠师”之类的词,是真的一次都没提到马长曦的性别。 李治大概率是直接默认了匠人乃是男子,也理所当然地没做出问询。 可是,在武官之中出现女将,已经是因为卓云确实在东面战场上有斩将杀敌的功劳,加上她父亲毕竟是辅国大将军,陪葬昭陵,又正逢战情局势如此,故而有所破例。 在文官之中也突然来上这一出,马长曦又是没甚背景的女户,谁知道李治会不会撤回决定。 但她拉拢马长曦之心日增,可绝不愿意看到这一点。 李清月凑到了武媚娘的身边,“阿娘,我先斩后奏如何?” 等封官的旨意都下发下去了,总不会再撤回了。 “那你就不怕,你阿耶对一个九品官没什么处理的兴趣,却生你的气?” 武媚娘刚问出这话,就发觉自己的手臂被女儿给抱住了。 然后便听到了李清月近乎耍无赖的话,“所以啊,我打算明日就出发往封地去,到时候就劳烦阿娘和阿耶说,我怕他揍我,我畏罪潜逃了。” 武媚娘:“……?” 这分散注意力的办法,也亏她想的出来! 李治但凡是对这个女儿重视一点,就绝不会在这种理由摆在面前的情况下,还能撤回马长曦的官职! ------ 果然,当第二日皇后拿着那封“畏罪潜逃说明”的书信匆匆赶到李治的面前,将其递交到这位大唐天子的面前时,李治看着上头的留言,表情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他都要被女儿的操作给气笑了。 以至于在看完了写在最后的一通道歉后,他只是缓缓地将头转过来,无奈地朝着武媚娘问道:“媚娘,你说阿菟这脾气到底是像谁啊?” 李弘李贤还有李旭轮,明明和她有着同样的父母—— 怎么就她这么秀呢!! 第 136 章 136(二更) 但细想之下,李治又不得不承认,安定的这出表现,其实还挺像他们二人的。 人是今日走的,锅也已扣到了别人的头上。 若是换了旁人来看此事,恐怕还得说—— 安定公主只是个孩子啊,没能做到讯息上的面面俱到怎么会是她的问题!她甚至还为大唐解决了个行军之中的天大难题。陛下心胸宽广,当然不能对公主有所苛责,将人给直接吓跑了。 谁看了不得说一句公主可怜。 毕竟,她逃去的可是一块位处于边境的封地。 “所以陛下打算如何?” 迎着李治的目光,武媚娘出声问道,也打断了李治那番好生郁闷的思量。 打算如何? 是要将人给直接找回来,还是要撤回给马长曦的九品官职敕封,又或者是要因为阿菟没能将该告知的消息尽数告知于陛下而降罪? 李治望着面前之人看似温和实则异常坚定的面色,心中已有了个猜测。 今日的这出偷跑离家,可不仅仅是阿菟自己的鬼主意,必定还有人在背后给她撑腰,才让她最终做出了这个选择。 若是他对此持以否定意见,皇后这里总会有一套让他能够接受的说辞来将他说服的。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他便是真有什么反对想法,也还是别说了。 李治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总归给出去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官职。” 虽然女官跻身前朝,一如给阿菟封熊津大都督、对阿史那卓云给出这个伊丽道行军副总管的位置,都是前所未有之事。 但除却阿菟的情况特殊,还有走上朝堂议会的资格外,其他的也还只能算是地方官员。 区区一个正九品的缮工监小官,放在大唐万余名官员之中,连一点风浪都掀不起来,至多就是在海州地界上会稍有几句传言。可在指南罗盘行将被配备于军伍之中的时候,若有人真为此而发起弹劾,反而是他没脑子。 李治他又何必因为这些事情,惹得皇后不快呢? “不过,还是让人赶紧追上阿菟的队伍吧。”李治又接了一句。 他眉头一拧:“你看看她就带了几个人?好好一个公主,就算仗着自己箭术不差,又有那么几个护卫,沿途之中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李治说到这里,越发觉得女儿聪明得过头,很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底线到底在何处。 在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他现在不仅不会对她做出处罚,反而会给她再多准备一层保障,让眼下已发生的这一出,起码在外人看来,绝非是什么父女不睦的表现。 最多就是:公主为下属请求封官的小手段。 李治又将那封“请罪书”给看了一遍,见上头被女儿单独用红色的笔洋洋洒洒地写着,她必定将封地妥善经营,成为大唐在边境的一处据点,以便将功折罪,忍不住摇头笑了一声。 行吧,起码面子上过得去 了。 “让人去追,追到了就告诉她,即刻给我停下,等后面上任的安东都护府长史的队伍。” 在两个月前,李治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将高丽王高宝藏扣押在长安,遥领安东都护之余,令左武卫将军李谨行出任安东都护府长史。 但他并没有当场走马上任,而是滞留了一段时间。 或许是因为百济王扶余义慈在百济灭国后一直处在忧虑之中,高宝藏唯恐自己不听话会被大唐“除掉”,一边向李治申请和大唐联姻,一边将高丽境内的种种情况陆续告知了李谨行。 就是因为这出交代,才让李谨行的启程甚至要比李清月更晚一些。 现在倒是正好让阿菟在路上等等后面的人。 “还有,让人转告她,想去封地看看情况就直说,少找这种怕被我揍的理由。” 李治真是服了。 他这个病号到底能打得了谁。 “可这难道不是阿菟在尊重您的天子威严吗?”武媚娘轻声说道。 李治苦笑:“……媚娘,睁着眼睛说瞎话就不太好了啊。” 武媚娘含笑劝慰道:“陛下莫要担心,等再过两年,她这跳脱的脾性总会稍微收敛一点的。” 但话是这样说不错,李治还是很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可想想看,到时候她确实是没法用童言无忌的理由了,又觉得自己好像还能看到希望的曙光。 “算了,往后如何就先不讨论了,先将人拦停再说。” ------ 但大概,要将人拦住的话,并不需要花费多少工夫。 李清月都偷跑过好几次了,上一次还是直接去的跨海战场,怎么会不知道这一次的偷跑到底会引发什么反应。 她都有经验了,阿耶肯定也已经适应了嘛! 更何况,在她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于阿娘后,阿娘也早协助她做出了个判断。 所以当她的这支队伍抵达洛阳地界后,她就自觉主动地停了下来。 “我们不继续跑了吗?”姚元崇好奇问道。 李清月朝着这个少年人看去,便瞧见了这张脸上的跃跃欲试。 他显然没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感到惧怕,甚至觉得这种有违常理的出行很是有趣。 起码比起他早年间和同乡围猎有趣得多。 因父亲病逝于西南边疆,姚元崇也格外希望自己能尽快成长起来,成为家庭的支柱。 所以在他看来,既然他兄长已走了文官路线,想来他是可以做个武将的。 跟着安定公主这个手握战功开府的上司,又行将前往边境,便是一种新奇而必要的行动了。 除了需要接受杨炯、王勃的文化教导,还要去教那个靺鞨小孩让人有点心烦之外,姚元崇觉得,自己已走上了一个旁人想都不敢想的起点。 公主这个有些叛逆的性情,和不吝给下属封赏请官的大方,更是让人对她的 好感油然而生。 起码以姚元崇到公主门下报道到如今所见种种,都让他觉得公主会是个好上司。 以至于当船在穿过了三门峡段水道继续东行??[,停留在了洛阳之时,姚元崇还觉有几分失落,生怕这是公主又暂时打消了出行计划,又要重新打道回府呢。 李清月看穿了他的想法,心中有一瞬的好笑,还是稳住了心神,开口作答:“还有些东西要在洛阳取,暂时停一阵。” 站在她面前的姚元崇,要不是因为此前守孝的缘故,偶尔会有些因伤怀而出现的走神,简直活脱脱一个中一的活泼少年。 真是很难想象,在历史上他会秉持着“法行自近”这样的克己奉公原则,从字里行间都透露出端正严肃之气。 但没关系,反正李清月也权当他就是个伴读来安排差事。 她朝着姚元崇说道:“你和澄心一起去办件事,往我在洛阳的别院走一趟,去将那里的人和东西都给带过来。” 早在一月末,李清月让人送往蜀中的信就已得到了回音。 段宝元说,他其实没有真的嫌弃公主那个炸药团队,所以没必要让公主破费,在把军功奖励的绢布换成银钱之后,还要分出一部分来,作为给他的补偿。 这些钱财也都被他用在了招募矿工的相关事宜上。 合计约有个一百多人愿意离开蜀中,随同公主一起前往辽东。 别看人数不多,按照段宝元所说,这些都是当地挖矿的熟练工,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是能带出学徒来一起办事的。 只要公主没打算将整块封地都用挖矿的铲子翻腾一遍,那这个人数应该是够了。 这些人和刘神威一起,在三月初抵达了洛阳,随时等着公主的召唤。 至于为何是来洛阳而非长安—— 长安物价更贵好不好! 住宿此地的钱还是李清月出的。 再说了,这样一批人出现在天子脚下,其中的某些人还带着一批危险物品,也过于明目张胆了一点。 她可不想被人发现彼时龙朔吉兆的真相,自然还是谨慎小心一点为好。 相比之下,洛阳就更像是她和阿娘的地盘了,也让她安心一些。 她接着安排道:“常之,你带着祚荣留守船上,帮我照看好此地的东西。” 黑齿常之旋即应了声好。 在长安的数月之间,若说谁的收获最大,很可能就是他了。 他一如此前随同李清月一起学习时候的态度,在获封折冲都尉,又被准允进入弘文馆借阅藏书后,便将自己的时间全放在了读书上。 当然,更准确一点说,是在习武之外的其他时间。 以至于在经历了三个月的长安生活后,他虽然从表面上看还是那个身量过高的傻大个形象,在气质上却已比之前沉稳得多。 祚荣除了听卓云的话外,倒也对黑齿常之有些发憷,能被他管住。 李清月招了招手:“飞 鸢,你陪我去个地方。” 庞飞鸢还在看着船只停泊进码头,忽然听到这一句,连忙回头朝着李清月看来,应了声好。 在她老实交代了她确实不会,或者说她们白州之地确实没有那等奇幻的蛊毒之物后,安定公主也没再问那等难为人的问题,而是向她学起了格斗术的技巧,让庞飞鸢已日渐习惯于做这个亲随了。 但在她随同公主下船后,又忽听船头冒出来了个声音,“公主,那我一人做什么?” 李清月循声朝着说话之人看去,正见那里站着杨炯和王勃。 她扬声调侃道:“你们俩继续针尖对麦芒吧,等分出个高低再来办事也不迟。” 李清月是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现在还没有初唐四杰之说,没有那个“王杨卢骆”的排名,那也该当理所当然地没有杨炯那句“耻居王后”之说,可这两个人就是谁都看谁不顺眼。 王勃因那篇《顺天门班师颂》而得到了当今天子的赞誉,杨炯却觉得他文辞浮躁,华美过甚,并非由心而发。 而对于杨炯这个就为了“神童”之名故意卡在整十岁参加考核的行为,王勃也觉得实在是沽名钓誉。 总之,这可能就是两个天才少年的初次较量了。 但李清月才不惯着他们两个的恃才傲物, 喜欢吵就先吵出个高下来,别等到为她办事的时候再来折腾事情。 总得弄明白什么是良性竞争,什么是互扯后腿,才能在官场上混。 她也没管后头那两人在面面相觑之中到底得出了何种结论,直接跨上了从船上牵下来的马,领着庞飞鸢直奔东都尚药局而去。 她此行所携带的物资被分作了三份。 一份在长安,包括了日常吃穿所用之物,送往封地的兵器,良种,以及积攒在手的金银。 一份在青州,包括了她让人在南方收集的稻米种子,还有部分采办的农具。 最后一份就在洛阳。 除却刘神威所带的炸药研发物资以及矿工的家私与工具之外,剩下的东西就在孙思邈这边了。 东都尚药局这地方她向来可以刷脸入内,今日也不例外。 但在孙思邈将她迎进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道:“你来这一趟,我看是要把尚药局的积攒都给搬空了。” 李清月揣着手跟在他后头,笑道:“您说归这么说,脸上也没点心疼的意思,明摆着最近是不缺药的,显然我买走的这些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东都尚药局在洛阳经营日久,洛阳的百姓中不乏将多余采摘得到的药材送来此地,甚至专门成立了个采药队,为您收集当地药材,就为了能让您定期为洛州百姓看诊。” 要说这“贿赂”举动其实没必要。 孙思邈的医者仁心,洛州百姓早已该当看明白。 所以这更像是用一种能被孙思邈接受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感谢。 李清月继续说道:“而且,除了 益州送来的药材外,此地栽培出的医者定期在外巡游问诊,也能从各地州府采购吧。” 孙思邈佯装将脸一板:那分拣药材不要人啊??[(” 李清月从容应答:“您这儿最不缺的恐怕就是人了吧,我看都快赶上长安的太医署了!还单独开设了妇科与儿科,招到了不少女医。上次我收到您来信的时候,您还夸女学徒大多更加细心,也珍惜这个学习医术的机会,今天我来拿东西,您又开始胡扯人数不够了。” 她轻啧了一声:“再说了,这两年间悲田坊也步入了正轨,加上洛阳佛寺也加入后,收容的孤老不在少数。这些老者又大多不愿真只在悲田坊中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人,不少人都在帮着处理药材。” 她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去,“人不是都在那儿吗?” 在李清月伸手指去的方向,确实有不少老者正在晾晒药材。 这些人大多腿脚不灵便,若是放在外头,大约找不到太合适的活,但帮着翻捡药材却并不难做到。 再者说来,悲田坊和疠人坊不同,其中所住的孤老并无传染疾病。 正因为如此,洛阳民众也乐得看到在老有所养之余,这些老者花着各家缴纳上去的赋税,在为百姓的安泰做出一份贡献。 都被揭穿了,孙思邈也没法装下去了,他低声嘀咕道:“还不是因为你次次都从我这里借医术高超的弟子,又不将人还回来。” 孙思邈自己也很清楚,若非李清月的邀请,加上皇后的鼎力支持,他在此地著书立说、教授弟子、救治百姓的事业绝无可能像今日这般蒸蒸日上。 但也正因为他跟安定公主时常往来,姑且可以算是混熟了,在将人当做晚辈的情况下,有些话也说得更不拘束一些。 他这句吐槽也该算有理有据。 他的嫡传弟子轮换着在益州坐镇看诊,这个也就算了。 他原本很是看好的弟子刘神威已从学医彻底转向搞炸药,这个算是发挥他的天分,勉强也能忍。 上次熊津大都督府成立,皇后找他这里要了一批人渡海前往,至今也就因为军队撤退回来了一半,剩下的都被分散到大都督府境内各州了。 这个……姑且算是给皇后殿下的报酬。 然后就是两个月前,李清月居然说希望他派出数名弟子协助回纥商人酿酒,参与到酒水提纯的项目之中。 这怎么看都是又走歪了一批人。 结果现在李清月意图前往封地,不仅要从他这里采买走一批药材,还打算再带几个医者与采药人走! 他都担心哪天他睡过去,一觉醒来,人就已经不在洛阳而在辽东了。 以李清月当年来益州坑蒙拐骗的表现,这是很有可能的! 他这么想的,也下意识地说了出来。 “那哪儿能啊!我还指望您长留洛阳,帮忙多看着点玄奘法师的,好让他继续管束着下头的那些弟子。”李清月一脸坦荡地答道:“再说了,我阿耶的头风病又没法根 治,万一突发变故,还是得劳烦您尽快赶往长安。若我将您带走却耽误了陛下的病情,岂不是不孝至极?” “您多分我点人手也不是坏事。”她朝着孙思邈解释道,“您别看这些人留在洛州或者是中原能够医治到更多的人,但您得考虑到将来。如今的辽东已是大唐国土,陛下必定不会让此地继续是这等地广人稀的样子,等到来日人口增多,总是需要有看医问诊之地的。” “我记得您老说过,您还没去过那么往北的地方,那么也应该少有收集到那头的药物信息和病例,比如说,原本为白山部靺鞨所占据的地方,就盛产不少珍稀药物……” 那可是长白山啊! 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还有,您也知道的,高丽、百济和新罗这些地方的人虽然说话用的是扶余体系,但书写的文字却大多是中原文字,所以大唐的《新编本草》和您所编纂的《千金要方》,我这次都是要一并带上的。如今正是镇抚边境的必要时候,大唐该当给他们示以生存之道,我也总得让人能配合这些医书讲解。” “非要说的话还有个理由嘛,我多带点人走,正好在此地多空出点位置,让民间隐藏的医学天才能够被顺利挖掘出来,岂不是正好?” 孙思邈:“……” 如果说李清月前面说的还都是正经理由,最后那句就是纯属胡扯! 洛州但凡是有点学医天分,自己又对此有兴趣的,应该都已经在他这里了。 偏偏前面的几条理由已经足够安抚住他郁闷的情绪了。 孙思邈无奈答道:“那你按各项专科去挑人,别一口气把我的人全给挑完了。” 虽然知道李清月那边的需求也不少,但也不能影响到东都尚药局的运转。 “还有,之前皇后殿下还有意让我这边派遣出弟子,去上州开医学培训,并且协助当地办理悲田坊呢……” “知道啦知道啦!”李清月答应得很痛快。 反正熊津那边还有部分可以调拨的,这次就算带过去的是学徒也无妨。 “对了,这样一来,您在药材上可得多让着我点。” 李清月转头就跟孙思邈卖起了惨,“我那封地又偏远,又刚经历过战事,土地未开垦,百姓没驯化,听说就连那泊汋城中都是府库空空——” 孙思邈都活到这个年纪了,之前能被李清月骗,那是真没想到这个年纪的小孩能如此有套路,现在又怎么会看不明白。 他给出了一句灵魂发问:“要真有这么惨的话,你选那儿干嘛?” 做慈善吗? 李清月眉头一挑:“我这叫看中了这里的发展潜力。” …… 这话吧,孙思邈是真不信。 但是在洛阳和李清月会合的李谨行,却信了这个说法。 他要前往安东都护府上任,安定公主的封地在安东都护境内,又看好此地的发展,显然是对他有利的。 当他眼看着他们一行人在抵达青州后,会合到此地的物资越来越多,越发肯定,安定公主所说的话并非作伪,而是当真要在自己的封地大展拳脚。 三四月间的海面少有风暴,于是当各方物资都校验完毕后,数艘大船便并未有所停顿地朝着辽东行去。 “我还以为公主会想先见一见那位马匠师。”澄心为站在船头眺望的李清月披上了一件风氅,顺口说道。 能被公主专门向天子请官,足可见这位马姑娘在她心中的分量。 青州与海州虽然相隔着有一点距离,但要在出海之前往海州往返一趟,应当也并不会耽搁多少时间。 说不定还能将人给带到辽东一并参与到此地的建设。 李清月却摇了摇头,“她现在是看在工钱的份上,而不是看在我这个人的份上,所以还是先给彼此一点想象的空间吧。” “等她适应了那个缮工监的官职,她才会知道,上头有人是多么必要。” 她唇角微扬,任凭海风掠过她的面颊,“再说了,泊汋城的初步建设,还犯不着这样的大才动手。” 她得先让此地,被打上她的记号! ------ 四日之后,这一行船只停在了鸭绿江的入海口。 李清月望着面前越发清晰的海边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的领地,终于到了!! 第 137 章 137(一更) 三月与四月之交,鸭绿江上的冬日寒冰早已消融。 此刻呈现在李清月面前的,就是一派春日江河与大海交汇的景象。 江口湿地像是自河流之中蔓延长出,还有一半浸润在鸭绿江中,另一半则向着两岸远处延伸而去。 已能在天光反照的湿润之色上,看到一层新长出来的绿意。 更让人清晰看到这份北地春色的,是此地的飞鸟。 也不知道到底是何处能养出这样多的飞鸟,竟像是一夕之间尽数蜂拥而来,落在远处的湿地草木,以及更远处的低矮丘陵之中。 在船只停泊的声响中,停留在靠岸地方的那一批忽然遭到了惊动,当即腾空而起,朝着北方飞去。 这便成了视线之中成片的鸟群,汇聚成了形同乌云一般黑压压的一片。 这样的一出景象,起码在身处宫中的时候是绝不可能看到的。 饶是澄心这几年间都随同李清月东奔西跑,也在看到群鸟振翅景象的那一刻,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真是好生野性又壮观的场面。 江流入海的涛涛水声,飞鸟云集的振翅如雷,以及船只划破海浪的声响,都交汇在了这一片海湾湿地。 或许唯独欠缺的,也只是因没到草木盛极之时,让众人面前的画面显得留白过多。 “就是人少了些,和青州海州这些地方的港口大不相同。”王勃目光微动,出声感慨道。 这里的特殊地理条件,注定了这里是有沿海港口的。 但因高丽的王都在更偏东南方向的平壤,就算是在迁居平壤之前,都城也在更东面的地方,就让这些港口处在了一派被废弃的状态。 别说是其他的航船了,就连待在沿岸的人都没有,也难怪会有这么多候鸟暂时停歇在沿岸,根本不必着急于进入湿地深处和山中。 因为本就没有人会去抓捕他们。 要不是王勃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太吉利,他都差点想说,他们看起来是来扶贫开荒的。 但李清月倒是心态不错,望着这片天生天养的河口湿地,回答道:“确实和青州海州的港口不同,这里之前也算是个军事港口嘛,但高丽兵马都被唐军在越过辽河与鸭绿江的途中给击败斩杀了,自然不如往日热闹。” “算起来,大唐第一次进攻高丽的时候,除了卑沙城外,在沿岸抢占的据点,也就是那头的大行城了。” 她伸手朝着西面指去,在她们所在的位置,能隐约看到那头的轮廓。 确然有一座坚城耸立在这河口附近。 见她所在的船只已彻底停稳,下船的舷梯也已搭建稳固,李清月可没有需要旁人帮她开路的意思,自行朝着船下攀了下去,踩在了从停船之地到岸边铺设的木板桥梁之上。 她的几个部下也都随即下船,跟了上去。 李清月往前走出了几步,便感觉脚下的土地已坚固了不少,这才继续说道:“再说 了,现在不热闹是现在的事情,如今高丽已归入大唐国土,与国中往来必定日趋密切,以此地的条件,我看大行城所在港口迟早能发展起来,以便将辽东物资送往中原,那又何必只看一时呢。” “说不定再过上三年五年,此地就能成为一大港口了。” 若是李清月的地理学的不错的话,再往西去一点的地方,便是后世的丹东港。 也说不定是因为,只要看到此地,她就会想到她被延续出的寿命,所以看向这片土地的时候完全就是自带滤镜。 她又怎么会嫌弃这里地广人稀,荒凉废弃呢? 她只会觉得,这实在是一处未经开发的宝地。 刚想到这里,李清月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斜侧方传来。“那么既然公主属意于这一带,为何不将封地选在大行城呢?” 李清月回头看去,就见说话之人正从另外一艘船上走下来。 瞧见那人模样的时候,李清月顿觉眼前一亮。 这位三十出头的妇人举止大气端方,并未身着裙装,而是骑装出行。稍显温婉的五官轮廓,也因这番打扮做派而显出一番英姿飒爽来。 但也或许,是因为她那双眼睛里的果敢之色,正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李清月无端觉得,这位夫人好像有那么几分眼熟。 在她说话之间,仆从已将她所用的马匹也给一并牵了下来,她便顺手拉过了缰绳,一人一马走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她是何人并不难猜。 安东都护府长史李谨行此次上任,是将自己的妻子也给一并带来的。 虽然在洛阳船队相遇的时候,因这位刘夫人偶发风寒,始终在船舱之中,李清月并未正面接触过她,但在她开口的时候,从年龄到说话的口气,都自然能让人知晓身份。 果然,李清月下一刻就瞧见她朝这头行了个礼,自报了家门,和李清月所猜测的并无差别。 “此前刚刚出门,欣赏船只夜航景象稍不留意了些,被夜风吹出了早年间的咳疾,没能早早与公主会面,实在有失礼数,还请公主见谅。” 李清月抿唇一笑:“夫人若是注重礼数的话,大概不会有前半句了。” 听听这话说的,什么叫做因为好不容易逮住出门的机会,直接在航船之上欣赏夜景,到了吹风受寒的地步?这大概不会是个循规蹈矩之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刘夫人回道:“可若我说,此事和公主还有些关系呢?” 李清月脸上闪过了一丝诧异。 等等,这怎么还能将关系扯到她身上? 对方已接着说了下去,“此前见公主,不,或许应该说是将军策马游街,宣告覆灭高丽的战功,我心中羡慕公主活得精彩恣意,便不觉在夜航船头待得久了些。只可惜我早年间的习武习惯,近年来是已丢得差不多了,一时之间竟有些忘形。” 说到策马游街四字的时候,在这位刘夫人的脸上一如她话中所说,分毫也不掩饰这份艳羡。 也让李清月忽然想到了在看到对方之时的熟悉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她确实见过这位刘夫人!就在她献俘于长安的那一天。 只是那会儿不过是在人群之中的惊鸿一瞥,并未让她彻底看清楚对方的容貌,也因彼时的李清月只想着在这出展示战功结束后回到阿娘的面前,便未曾深究,以至于在重新见面的第一眼中,她竟没发现这一点。 她开口应道:“我看夫人如今的样子应该是恢复得大好了。” “这是自然。”刘夫人颔首,又道:“说起来,我方才所问的问题,公主好像还没有回答呢。” 李清月:“为何不将封地选在大行城啊……” 要说这大行城也是个好地方。 姑且不说这份更临近河流入海口的港口资源,就说它的周边田地也要比泊汋城更多,有着大片沿海展开的平旷土地,在后世,于此地发展出了东港大米、丹东草莓之类的农业特产。 但她一共就只有千户之地,若是涵盖了大行城的位置后,合适的增补方式是继续在鸭绿江以西延伸,至多就是完全把握住这片海港而已。可若是选择了泊汋城,却能顺势往附近的丘陵山地以及被包裹在其中的沿河平原延伸,将田地与山地两手抓。 再加上,唐军对此地的管控力量薄弱,就算成立了安东都护府,也很难在泊汋城到岸边的这一片尽数驻军,到时候……这里大概也只能是她的地方。 不过这些话,好像不太适合跟安东都护的夫人去说。 李清月便一本正经地答道:“我这人没什么安全感,岸边海风也吹得人头疼,还不如往里去一些。此外,我虽不太明白农事,但也知道,太靠近海边的地方,水土都被冲入海中了,总是不如内陆河流两岸肥沃的。” “而且,若我没猜错的话,在李将军接收安东都护府后,也应当要在大行城港口驻军的,我就不在这里干越俎代庖之事了。” 刘夫人垂眸一笑,“公主说自己没有安全感这话,真是让人没法相信。” 否则她根本就不会选择此地作为自己的封地,也必然不会有此前先后平定百济、高丽的战果。 但既然她不愿意明言来说,刘夫人也不打算过多追问。 反正,坐镇于泊汋之地的安定公主和安东都护府的州府互为犄角之援,她和丈夫李谨行即将前去和周道务进行兵马的交接,往后还多得是和公主相处的机会。 到时候看看公主打算在此地做什么,应当也能看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她朝着李清月再度行了个礼告辞,便朝着李谨行所在的方向而去。 李清月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的邻居比起之前所想,还要有趣得多。 “一个出自栗末靺鞨的将军,还有一位……” 见李清月说到这里的时候语音一顿,还朝着她看了过来,澄心连忙答道,“雕鹰刘氏出身。” 李清月刚想夸澄心果然是做足了准备,又忽然意识到什么,追问道:“和刘 仁愿有点关系?” “刘将军应该算是这位刘夫人的……堂叔。”澄心低声解释道:“这位李将军虽说是幼年时期长于中原,又得到皇族赐姓,但靺鞨出身摆在那里,按照世家权贵的联姻方式必定不会考虑他,倒是雕鹰刘氏同样算是汉化的外族,和对方的地位相当。以刘氏女配耆国公之子,也算是门当户对。” “哦……难怪她说早年间她也会骑射本事。”李清月若有所思,又忽然在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喜色,“好事啊!那我之后若要寻这位刘夫人,还能用和刘将军一度并肩作战的理由。” 若要谈公事,可能还得先找李谨行。 能攀关系来聊,便可以直入正题了。 不过眼下,比起关心这位刘夫人,大约还是抵达她的封地所在更为要紧。 渊盖苏文的长子渊男生在驻守辽河之时打出来的那场败仗,让高丽人在这一带的损失何止是惨重二字所能形容的。 在朝廷兵马溃败的影响下,原本生活在泊汋城和其周遭的百姓不知有多少人往北逃逸。在战事平息后的短短半年内,哪怕王都沦陷、高丽国破已通传境内,唐军也在周道务的指挥下做出了善待高丽遗民的指令,也没能让这些人回来。 “大概还因为唐军在陆续将高丽百姓往内陆迁移吧。知道内情的人应该能看出来,这是要将平壤等城市中更忠心于高丽的人从这里迁走,以防此地出现动乱的情况,不知道的便只觉得,这是要让他们这些可怜人背井离乡。既然如此,还不如再多躲藏一阵。” 李清月一边指挥着人将泊汋城的府衙给清理清理灰尘,一边朝着澄心说道。 “那公主现在是要将这些躲藏起来的人给找出来,还是要尽快将这里的人手投入到今年的耕作之中?” “嗯……”李清月停顿了一瞬,答道:“都不是吧。” 她跟刘夫人说什么她没有安全感,其实也不算是一句瞎说的话,比如说,在她抵达青州行将出海的时候,就还让另外一艘船前往熊津大都督府,为她送一封信。 所以在这泊汋城被攻破的城墙经历了草草的修缮,城中供给同行之人所用的住处以及她办事所用的府衙也都完成了清理和修补的时候,刘仁轨带着从熊津大都督府调拨来的一部分兵卒终于来到了此地。 要李清月看来,无论接下来得做些什么,光靠着那些矿工、医者和征募来的农人,肯定是不够的,距离泊汋城足足有百多里的安东都护府驻兵也派不上用场,还是得先自己手中有足够分量的兵力。 更妙的是,刘仁轨自去年李清月返程长安后到如今,也正好在冬日将百济降卒和驻守的唐军重新完成了编队与冬训。 所以当这支队伍抵达的时候,李清月便格外欣喜地看到,除却她那位老师仍旧是老当益壮之外,这些士卒,也同样是一派精神抖擞的模样。 大概也是因为自高丽得胜后调拨过去了一批肉食,让他们看起来更有了士卒英武之态。 李清月上来便是一句:“老师果然不 能仅以文官自居,在海上战事中果断取舍,在演兵统领之时也有学生所不能及的本事。” 刘仁轨被夸得有点头疼,好在李清月已快速转开了话题,将她和苏定方折返回到长安的见闻也都一一说了出来。 从那长安的献俘大会,说到她自陛下手中如何得到这块封地,从为前来此地的准备,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军事议会。 比起她在信中提及的部分,在这出当面交谈中,她所说的便要详尽得多。 ……?” “可惜西域战事有变,我举荐卓云前往监督西突厥两位可汗,无法随同我一起前往,倒是少了个趁手合用的人才。” “不过还有老师在旁相助,我也安心不少。这些新到麾下的伴读,再有上一段时日,也该能陆续担负起责任了。” “现在却得先劳烦老师协助我办一件事——” 她伸手指去:“让这批抵达泊汋的士卒以最快的速度将户籍登记造册完毕,把封地的疆土重新划定,而后上呈于中央。” 那些逃难而走的高丽人完全不必在现在回来。 人口越少,也就越有利于她划出更有利于她的边界。 相比之下,之前的封地区域,其实是根据高丽的人口统计来的,必定和现在有些不同。 反正她上呈到中央的奏报是毫无隐瞒的详尽,哪里有什么扩张封地的小心思嘛。 她只是……想给自己争取到应有的待遇罢了! 见刘仁轨有些愣神,李清月像是生怕他有听漏,又喊了一句:“老师?” 刘仁轨匆忙回过神来,转到了面前学生的脸上,还有她身后这片百废待兴的领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吧…… 当李清月此前说到军事议会权力的时候,他本该感到庆幸,他刚收下这个学生的时候所希望她达成的目标,好像已经在此时有了大半的进程。 毕竟,方今太子仁善,也已并不仅仅表现在他刚接触学问之时。起码在刘仁轨看来,太子左右春坊的官员在朝政上的进取之心,就有些压制住辅佐太子成才的意思。 所以哪怕太子依然年少,甚至以其十一岁的年纪,还该当算是年幼,但对比公主的雷厉风行作风,还是过于温和了。 他需要一位足够强势的亲人成为他的助力,以防再度出现臣子权柄压过君王的情况。 可当李清月娓娓道来随后的种种,将朝堂博弈、边境风云以及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都以一种统筹万象的语气说出的那一刻—— 谁能只将她当做一个臣子呢?! 第 138 章 138(二更) 刘仁轨很难不在眼见学生“指点江山”之时,生出一个悖逆的想法。 倘若她是太子,那么如今的很多问题也就不复存在了。 四方将领固然还是外族之人占据多数,在上头有一位更为强势的李唐将领,甚至是继承人之时,必定无法掀起什么风浪。 就算陛下当真因体弱而出事,有朝堂重臣意图效仿当年长孙无忌旧事,以公主这等能从三岁问出“长安之所需”的脾性,显然不可能让旁人从她手中抢占到便宜。 野心与责任心,在公主平定百济、高丽的途中也都能令人看个分明。 而这些,恰恰是身居上位者所必需的东西。 但很可惜,她并不是。 只能说,好在她并非皇子,总不至于闹到玄武门之变的地步。 见李清月目光疑惑地朝着他看过来,刘仁轨连忙收回了种种不当的想法,“你方才最后说什么?” 李清月关切问道:“老师是不是沿途赶路过于劳累了,此前流外官入驻熊津大都督府,也该当从中择选出几个能用的帮手为您分忧才是。” 虽说知道刘仁轨的寿命不短,但他怎么说也已年过六旬,李清月不免有些担心,若是让老师这里担负的责任太多,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命数。 嗯,她还是不要竭泽而渔为好。 至于孙思邈那边,她下次也得注意点分寸。 刘仁轨对于公主这个突如其来的关切哑然失笑。 他倒是没有脆弱到这个地步,只是稍微走神了一下而已。 还不是要怪安定公主太能给人带来惊喜。 “我并没有什么事情,你继续说吧。” 他脸上的无事之意表露得已很明显,李清月便没纠结于前一个问题,而是回道: “我刚才说,需要老师尽快让这些人手协助一起完成户籍登记之事,将领地的边界重新框定,到时候才好确认,到底哪些地方是可以让我用来种地的。” 李清月说话间,只差没将摩拳擦掌之意表露在脸上,“之前让唐休璟在汉中种地,算起来也有三年了,我来自己的领地实践,总不能干得比他差对吧?” 刘仁轨沉默了一瞬,觉得这个刚才还被他构想做权力巅峰之人,又忽然回到了接地气的状态。 能将“种地”二字说得如此顺口,倒是让人差点没想起来,这片领地能归于大唐,还有她的一份功劳。 但他还是平复了神思答道:“我即刻让人去办。” “等一下。”李清月打断了刘仁轨的举动,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沉思,“老师在让人去查验户籍的时候,每户发放两斗米。” 两斗米? 刘仁轨的思绪转圜了一瞬,答道:“我明白了。” 教导学生多年,对于李清月此刻的突发奇想,他比大多数人都更能领会其中的意思。 她的这条附加指令也并非无迹可寻。 但这大 概不是一条人人都能理解的举措。 姚元崇就不太明白。 这批从熊津大都督府中调拨过来的人手,因百济和高丽语言体系相似,不存在语言障碍,其中的各个小队统领,则是此前就参与进边境工作的流外官。彼此配合起来,让李清月这出“下乡扶贫”变得比想象中还要容易得多。 他一边跟着王勃、杨炯一起参与进了登记造册之中,只觉诸事开展顺遂,一边还是有些不解:“为何公主要给每户发放两斗米呢。” 他读过的书还不算多,但或许是因为他天生有着一番敏锐的政治眼光,让他在听闻这个先进行的户籍调查计划后便猜测,这是公主要扩张领地的边界。 这几日间的屋舍修缮,让他难免和此地的百姓打过交道,也意识到了这其中外流的情况,确实让公主有了达成这个目的的条件。 要不是他们之前的几日都并未做出扰民举动,现在突然间的增兵,已经足够再让一部分人逃走了。 总之,就算他们没走,现在还在泊汋城中的住户人数也远远少于户籍账册所载。 说不定,在这出统计工作展开的时候,还会再走一部分,以防在册之民被大唐强制征兵。 “但我恰恰不希望有人继续走。”听到姚崇的发问,李清月放下了手中的农书,开口回答道。 “我问你个问题吧,假若你是已经逃亡北上,往楚山、五女山方向逃窜的高丽百姓,在听闻此地登记户籍可以领取两斗米的情况下,你会返回吗?” 姚元崇很果断地摇头:“不会。” 两斗米若是给一个成年男子去吃,也只够六七天的分量。 分到一户人家之中,能顶用的时间就更少了。 这一笔米粮不足以让人冒险,从其他地方跋涉而来。 说不定都不够涵盖搬迁之中路费的。 没有人会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李清月又问:“那你觉得,在登记户籍期间有这样一笔米粮,已经身在此地的人会走吗?” 姚元崇想了想这几日间见到的情况,答道:“目前……好像还没有看到离开的。” “那我的用意应该已经很明显了吧,”她从容答道:“让人继续因为外来情况的干扰而逃走,确实有利于我拓张领地的范围,但凡事过犹不及,我想,陛下也不会希望收到一封一味谋求利益的奏表。” “奏表中只会说,这些安东都护府境内的百姓是因为此前的战事和对大唐的不信任而逃亡,让我在原本划定的辖区之内无法凑够千户,为了维护我的封地利益,我才希望能将周边的民户也给纳入范围。事实上,我还拿出了原本供给士卒的口粮来进行安抚,但所能起到的效果,也仅仅是让原本还在此地的百姓继续留下来。” “如此一来会是何种结果呢?我付出的是一笔不到二百石的粮食,但收获的,却是名正言顺的上千亩土地。” 见姚元崇垂眸沉吟,李清月又道:“这两斗米也算是一块敲门砖了 。” 要知道,这片食邑境内百姓的税收是归我所有的,可他们要是还不听号令,渔猎刀耕为生,那我要这千户之民有什么用处。现在人手已到齐了,我们接下来可不能只顾着自己办事了。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她要和此地的百姓打更多的交道了。 总得先有收入,才能有税收吧。 “我明白了!”姚元崇恍然大悟。 公主的第一出行动,若要将其用更为精简的语言概括出来,那就是在与朝廷争利的同时,既保留自己在行动上的体面,又要给封地之内的百姓让利。 现如今的国公、亲王虽有千户之食邑,却并无管辖权,安定公主的情况是因陛下准允、加上领地位置特殊,当地州府无力将此地全盘接管,这才有了特殊,并无可以参考的案例。 她也只能摸索着去试探出一个更有利于她的规则。 姚元崇隐约觉得,这种和朝廷做出拉锯、谋夺利益的表现,和他早年间在父亲面前听到的忠君爱国教导,有那么一点背道而驰。 但想到,公主此番为这片领地带来了众多能改变他们生存方式的物资,刚刚走马上任的安东都护府长史要管到此地也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他又觉得—— 公主此举并无不可。 总归在边境之地,还是一个能者居之! “去吧,在发放米粮的时候多留心多学学。”李清月吩咐道。 她又转头喊道:“飞鸢,你去找我老师,跟他说,除了守城以及驻军之外,我还需要专门成立一支在城中巡逻治安的队伍,由你担任其中的队长,让他分派出一批格斗技术好些的士卒,归到你手底下管理。” 庞飞鸢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快地得到委任。 但想到她所接替的是阿史那卓云的位置,而对方在公主麾下甚至能做到斩将夺旗的地步,她便快速定下了心神,应了声“好”朝外走去。 李清月刚想再补充一句让她注意安全,就只能见到从门边一闪而过的辫子了。 她不由好笑地摇了摇头,“真是的……那么着急干什么。” 她又将目光转向了作为公主亲卫的赵文振。 “让你手底下的斥候朝着周遭查探,提前将目前不在我封地范围内的地界查探一番,把已经落户安家在此地的矿工和采药工也给一并带上,将此地的土壤条件、矿产资源、药材资源以及分布的户数全给罗列出来。” “我给你七日的时间,到时候我要一份详细的结果。” 将斥候分配在这样的工作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该叫做专业对口了。 此外…… “常之,你跟我来。” 李清月朝着黑齿常之招了招手,在避开了其他人的耳目之后,她低声说道:“我有一件事,需要你领着一部分心腹手下去做。最好能在十日之内往返。” 这份单独叮嘱的任务,让黑齿常之顿时感到了几分不同寻常。 李清月目光中 一闪而过的幽光,和她的下一句安排,无疑是证明了黑齿常之的判断。 “我要你以出外剿匪为由带上的一批军粮,但这批粮食不是当真用来行军的,而是用来雇人的。” 李清月伸手朝着面前的舆图上指去,“你应该还记得这里?” 黑齿常之点头,“这里是靺鞨在半年前被迁移去营州的所在。” “不错,你接下来的任务,是佯装北上鸭绿江上游剿匪,实则转道营州,去此地选一批靺鞨族人来此。但这一批人你要进行一番筛选。” “我要的,是在迁入营州之后不适应当地混居生活,也愿意接受我雇佣的。” “至于他们会不会选择半道逃走,重新回到白山黑水之地……” 李清月凝视着黑齿常之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那就要看你此前对他们的领兵打击,到底有没有留下足够的影响了。” 黑齿常之思量了片刻,答道:“那我知道该当找些什么人了。” 他要找的,是之前被他击败的靺鞨部落所属之人,并以雇佣的方式将他们带来此地。 但在随后公主的安排中,他又意识到,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加复杂得多。 而安定公主愿意将这样的一件要务交托到他的手中,足以证明,他现在已可以算是公主不折不扣的心腹。 ------ “您说,这位新到此地的长官到底要做些什么呢?”一名高丽遗民少年朝着母亲问道。 他小心地朝着外头张望着,却没能从外头走动的人群中看出个所以然来。 在他将目光转回来的时候,就见母亲麻木而苍白的脸上并不像他一般还有着对外头的打探想法。 她只是慢吞吞地将家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又往前头的石头上磨了几下,而后开始娴熟地砍削树枝,制作打猎所用的陷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应道:“你管外头那么多做什么?那位长官要做什么不做什么,我们还是一样的过活。” 在高丽未曾被灭国的时候,他们隶属于高丽五部里的灌奴部,只有为人所使唤的命。 去年唐军渡过鸭绿江时,要不是高丽兵马败退太快,又要掩护渊男生后撤,像是他们这样的下等人恐怕要被用来当做守城的工具。 现在只是换了一批军队驻扎在此地而已,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过多的好奇心,只会如同渊盖苏文掌权之时那样,贱民只配“行人畏窜,至投坑谷”而已。 “他们不太一样,还给粮呢。”少年嘀咕道。 虽然不太多吧,但起码像是态度友善的。 这少年人还未曾被生活打磨干净的好奇心,让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将自己常用的一把短匕揣在了怀中,趁着母亲不注意,悄悄地遛出了门。 他心中默念道,他只要小心着一点,不要和此地的贵人起冲突,应该不会出事。 昨日他上街的时候,就看到新组建的巡逻卫 队,将因为旧仇欺压高丽人的百济士卒给押了下去。 而那好像本不应该是在这里看到的场面。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瞧见自己平日里的玩伴在街口朝着他招了招手。 那身形比他健硕些的少年一见他走到面前,就将他给拽了过去:“快,跟我一起去看个热闹!” “什么热闹?” “哎呀,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跟我来就是了。” 两人一个领路一个尾随地朝着城门方向跑去,在抵达城门之外不远的地方后,他们就看到了那所谓的热闹。 “阿左你看,那些人是不是白山部靺鞨?”高个儿少年问道。 在他说话间伸手指去的方向,正有一行人马正在朝着泊汋城北面而来,却并未穿城而过,而是继续朝着南边行去。 少年阿左一眼就看到,此刻为大唐士卒所看守押解着的,确实是一批靺鞨族人。 能远远认出他们,实在是因为这些人的打扮过于特殊了些。 他们剃掉的前额发,更是让那一个个脑门在日光下看起来格外醒目。 只是此刻,这些白山部靺鞨一改与渊盖苏文合作之时的恣意高傲,来去如风,一个个安分地跟在唐军身边,活像是一群被驯服的仆从。 其中倒是有一个还有些高傲的家伙,像是想要为己方的利益争取两句,却在下一刻就遭到了镇压。 唐军之中站着一个身量极高的将领,在阿左这种少年人看来,简直像是个巨人。 现在这个巨人的手已经按在了那个刺头的脑袋上,一把将人从队伍之中拖拽了出来,比他们从陷阱之中抓猎物还容易。 也不知道他和那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在几个呼吸之后,就见那人被重新推回了队伍之中。 但相比于之前,他的脸色已变得苍白了许多。 阿左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黑齿常之的动作,只觉对方当真是一派骁勇非凡的样子。 若是唐军之中有许多这样的将领,也难怪渊盖苏文会不敌他们,让高丽成为了大唐的安东都护府。 “别愣着了,赶紧跟上。”伙伴拉了他一把,才让阿左没再继续方才的遐想。 这些不知为何被唐军俘虏的靺鞨族人在城南被驱赶上了船,阿左那伙伴也不甘示弱地从附近的草垛中取出了一只小船,招呼着少年阿左一并上船。 “咱们跟上去真的没问题吗?”想到离家之前母亲的脸色,阿左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担忧。 “怕什么!你我的户籍都已登记完毕了,唐军也从未约束过我们说是鱼都不能钓吧。”高大些的少年一把将船尾套着的渔网丢到了阿左的手上。“接着!” 阿左下意识地将其握在了手中,就听伙伴又接着说道:“再说了,你没瞧见吗?前来围观的可并不只有我们。” 在这鸭绿江上,小船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在春水消融之时本就很常见。 唐军似乎也并不介意有这样的一群围观者。 他们将这批白山部靺鞨押解着顺水而下,一直抵达了距离泊汋城足有三十里外的地方。 阿左正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跟出来的距离太远,到时候来不及在日落前回去,就见前方的画面出现了变化。 在他们的西面,原本和缓的丘陵转为大片的平原土地。 这里原本是被高丽守军充当草场的地方。 但现在在他们的视线之中,这里已被划分成了一块块的方形。 在这片平原和附近的丘陵之间,还被挖掘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将其划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 而当阿左将视线挪移到草场上的时候,他就看到,其上虽然还蔓延着横生的杂草,新草与荒草交错在一处,却已能从穿梭其间的其他横纵线条里看出,这分明是要在沿河之地开辟田地! 阿左不由发出了一句惊呼。 因为就在那些靺鞨部的族人被唐军推到岸边,和早已抵达此地的众人会合之时,岸边站着的一道身影倏尔举手示意。 下一刻,一把火从田地的一角烧了起来。! 第 139 章 139(一更) 去年九月里,唐军就已经突破了鸭绿江的防线,让此地的草场少了一次高丽放牧的啃食。 现在,这批经冬的荒草还未彻底死而复生,只有一层蜕变的绿色,又被有意抱来了一垛垛的助燃枯草,以至于这把火烧得尤其之快。 若非早已横断在平原草场与周边山陵之间的大段沟壑,只怕这些火能直接往山上烧过去! 而现在,这一把火便是在农耕工具匮乏的古代,最适合用来快速除草的工具。 李清月听着熊熊烈火中的枯草哔啵烧灼之声,又回头朝着鸭绿江的方向看了眼。 调侃道:“这世上果然还是看热闹的人多。” 黑齿常之接道:“当大都督让人押解过来的还是靺鞨部人的时候,看热闹的人也就更多了。” 姚元崇接道:“谁说不是呢?昔日颐指气使的骑兵外援,在此时变成了唐军的俘虏,反而是他们这些无处可逃的高丽遗民,暂时得到了一个安全的环境,在领取了二斗米,登记了户籍之后便暂时没什么麻烦了。总会想来看看唐军要如何处理这些敌人的,也好知道他们下一步该当怎么办。” 但他们大概没想到的是,在他们为好奇心和保命的想法驱策抵达此地的时候,看到的并不是唐军要处决战俘,而是他们要在此地开垦耕田。 这些靺鞨部的人竟像是要来此地参与耕作的。 “那你说说看,除了这个看热闹以便将人引来之外,将已经转移到营州的靺鞨部调度到此地来,还有什么用处?”李清月朝着姚元崇问道。 见她的目光扫了过来,姚元崇连忙板正了面色。 明明发问之人比他的年纪还要小上三岁,姚元崇总觉得在李清月发问的时候活像是老师在考校学生。 他迟疑了一瞬,小声答道:“还为了和营州之间结好关系?” 正如临川公主所建议的那样,原本留守于平壤坐镇高丽的驸马周道务,在李谨行抵达后领了营州都督的官职。 黑齿常之此次往营州去,不仅是和那些被他击败过的靺鞨人打交道,也和周道务有过一次短暂的会面。 姚元崇觉得,公主此刻安稳的发展环境,其实和她周遭的三处军事力量分别归属于周道务、李谨行以及她自己,是分不开关系的。 所以,利用调人之事和周道务结好关系,完全说得通!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公主的追问:“还有呢?” “……还有……”姚元崇慢吞吞地吐出了两个字,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从这种考校问答的方式里,察觉出了一种继续读书学习的紧迫性。 但要让他忽然之间就从一个游侠少年,变成一个通晓人性的官员,显然不可能办到。 李清月也没有要从中为难于他的意思,说道:“你再接着往下看吧。这大概叫做,以力迫之,不如以利诱之。” “只要能在今年让一二百户的当地民众为我等所用,我今年的目 的就算达成了。” 她说话之间,目光像是能够越过这片还在燃烧的大火,看到已经被规划出来的平旷土地。 距离鸭绿江最近的这片土地不动,在这片丘陵合围而成的平原上,能开辟出八万多亩的优良田地,若是继续往南北扩张的话,这个数量还能更多。 对这一带的江心洲做个规划,起码还能再多上三万亩田地。 这些田地供给此地驻兵以及那二百户人种植,堪称绰绰有余。 现在就看,这个开辟荒地的过程,能不能让这些高丽人有想法了。 …… 坐在河中小舟上的少年阿左跟同伴都觉得肚腹有些饿了。 “我看这把火要烧完的时间还不短,我们干点别的怎么样。” 别看阿左在前来此地的主动性上不如自己的同伴,在确认了他们的围观并没有引起唐军的反感,甚至看到有人找上了那头的长官搭话,阿左的头脑当即活络了起来。 “能干点什么?” 阿左低声说道:“我们回城,再找些看热闹的人。” 同伴疑惑:“这算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这一来一回,对我们来说又没有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了。”阿左朝着他小声说道:“多喊点人,然后你我再喊上几个同伴,把家里囤积的饼子、肉干全给带出来。” “三十里的距离,总会有人既想看看此地要发生何事,又不想往返跑一趟的。到时候……” 到时候他们还能趁着这个特殊的场合做点生意! 附近已经被纳入大唐户籍之中的,起码有三千多人,只要这其中有个三五百人愿意来这里,他们就亏不了。 “那咱们的东西卖出去了,自己吃什么?”他的同伴抓了抓头发。 阿左一拍他的脑袋:“你傻呀,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春天的河流和山林对他们来说,可都是获取生存物资的宝地,他们又怎么会担心,在这些库存被卖出去后会影响生存。 他的同伴这下不怀疑阿左的计划了,当即应道:“走!我们回去。” 这一把燃烧的大火一点点侵吞掉这片草木,直到天色熹微之时,才彻底平息下来。 负责监督火势的士卒都有些犯困了,回头朝着河上看去,倒见这些围观的高丽人已在对面的河滩上睡了一觉,居然还有贩卖肉干大饼的。 “嘿,这些人!还挺惬意的——” 但他刚想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就被同伴拉住了,“大都督说不让我们过去打扰,你别忘了这个规矩。之前在城中动手的,现在都不知道被送去哪里了。” 那人脚步当即一顿,打消了这个走上前去的想法。 若是他没看错的话,那头真将此地当做好戏来看的,终究还是其中的少数。更多的还是抱着忐忑的心情,迫切想知道,唐军对于这片土地,到底想要如何对待。 对他们这些只能扎根在原地的高丽人,又要如何处置。 也是一群可怜人…… “算了,反正也快到我们轮岗的时候了,看了大半夜的火烧,火没烧干净的地方还要增补点火,真是比作战守夜还累。” 好在,总算是到换岗之时了。 外头的这一点动静,分毫也没影响到接班之人在夜间的入眠。 李清月精神抖擞地自军帐中走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日光投在鸭绿江上的景象。 而在这距离江边不远的平旷之地,能在地平上看到的草木,已被从傍晚烧到凌晨的火,给清除得差不多了。 但这距离她想要的田地还差得很远。 在土地之下还有用火没法直接烧掉的根系,以及一些播撒在土中的草籽。 若是直接在这样的田上种植,恐怕要出大问题。 “让那些百济士卒和靺鞨俘虏动工吧。把工具都分发下去。” 这批分发下去的工具里有对人来说眼熟的,比如说锄头与铁耙,但也有老农也觉得不太眼熟的。 那是李清月让人在江南采购粮种的同时让人在当地打造的特殊农具。 “比起农具,这个好像更像是兵器?”刘仁轨拿过了其中一只,端详着此物的头部,问道。 “但老师不觉得,这个造型更容易铲断留在土中的根系吗?” 在此物的头部,有着双面延展的铁刃,其中一面平一面尖。 它有个名字,叫做镐。 摆在面前的这只十字镐在现代也有个俗名叫做洋镐,和古兵杖之中顶端一大拳的镐可不是一个东西,刘仁轨觉得此物不眼熟也是正常的。 李清月将其让人打造出来,看重的就是此物在刨断根系、开荒土地上的作用。 更别说,这东西除了是农具,还可以是挖矿工具。 它两用啊! 这些被黑齿常之押送来此地的靺鞨族人少有接触耕作,就算有,所用的方法也比较原始,根本不知道他们现在所用的耕作之法,其实和大唐所用也稍有不同。 想到黑齿常之找上他们之时允诺的钱粮,以及他们已经预先得到的这一批,再想到这些唐军彼时是如何攻入他们的营地,将他们给抓出来送到他乡—— 哪怕是有这样的“武器”在手,他们也还是先老老实实地从事起了耕地事业。 落在附近围观的高丽人眼中,就是他们已经认命了一般成了唐军的打手,开始锄铲这些地里的荒草。 先上镐,再上犁耙耒耜之物。 在太阳彻底跃升而出,照耀在这片正在开拓的土地上时,那些白山部靺鞨已经将耕地之事进行得有条理多了。 “要不是靺鞨人的打扮特殊,我都要以为那是另外的一批人了。” 阿左说话间摸了摸自己的钱囊,盘算着自己今日得回家一趟,让母亲帮忙看好这笔进项。 身旁的同伴也都各有收获,这会儿L船舱空空,稍微休息下来些,有几个已是累得睡着了。 最早带他来此的高 个子倒是还醒着,朝着阿左问道:“你说,我们现在已算是那位什么安定公主的封地属民,为何她还宁可让人劫掠靺鞨人到此,而不是让我等为她效力呢?” 阿左答道,我若知道的话,也就不会身在这里了。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你这话说的也对。” 他们要是能看清楚那些大官的想法,也就不会是这种身不由己的状态了。 此刻他们视线之中的画面又有了一番变化,让他连忙转移了话题,伸手一拍阿左:“你快看那里!” 正在行动的,并不只是那些被指挥着翻土除草的靺鞨人,还有另外的一队士卒。 此前用来防止大火烧上山岭的沟壑又开始被他们挖掘、连接,甚至是将其一直延伸到田地中央,贯穿出一条新的路径。 与此同时,又有另外的一批人,将数架水车搬运到了此地。 在这些高丽人的目光中,水车被架设在了江边和田中的支流之上。 唐军这是要…… 要转旱地为水田! 事实上,此地确实有这样的条件。 辽河、鸭绿江一带的地面向来不那么坚实。 辽东最早的时候还是一片大湖,辽西走廊也浸泡在海中。是因为三百多年前发生的一场可怕旱灾,才让这一带的湖泽变成了陆地,但即便如此,在西北方向的大辽泽区域,依然是一片水泽泥泞。 此地的土地要比那头坚固些,却因毗邻鸭绿江,堆积着从上游冲击到此地的淤泥,并不难开拓出一片湿田。 还是一片在李清月看来,很适合于种植水稻的湿田。 她所需要做的,只是清除掉土地中的草根,在翻地开垦之后,将鸭绿江和附近支流的水引进这片新开垦出的田地,而后通过数次的大灌大排,将其中的草籽给排出去。 而后在四月之末,将已经放进育秧田中生发的稻苗给移栽过来。 当然,细枝末节的东西,是那些请来的老农负责的事情。 需要她管的只是引进铁镐和选择发展的农业种类而已。 然后便是……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看到一艘快船自鸭绿江的上游开来,船上之人甚至不等船只停稳,就已经匆匆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奔来。 对方的脑袋上顶着个帽子,为的是遮掩住他之前当哨探时候剃掉的头发,也让他的特征变得尤其鲜明。 哪怕人还没到她的面前,她已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了。 那不是赵文振又是谁。 他一路奔到了李清月的面前,喘着粗气将一只布包放到了李清月伸出的手中。 李清月当即面色一变,直接将人带进了附近的军帐之中。 那布包放到她手中的时候,她就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其中的重量不对。 果然,当她打开布包的时候,便看到了一枚嵌合着金沙的石头,在边上还散落着几粒很是细小的金沙。 她朝着赵文振看去,就见对方朝着她慎重地点了点头。 六日之前,赵文振所带的斥候队伍在泰川湖朝着泊汋城方向延伸出来一条支流中,捡拾到了一枚蚕豆大小的沙金。 出于执行窥探地形任务的谨慎想法,他当即连人带金一起带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而比起赵文振,李清月对于此地的大致情况知道得更多些,也比他更为确定,这里确实存在金矿。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下达了一条秘密指令,让他带着一队心腹顺着这条支流继续淘洗河沙,看看能否找到第二枚沙金。 而现在…… 现在出现在她手中的这几粒东西,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意味着,之前捡到的那一枚沙金,绝非偶然。 中原境内自古以来寻找金矿的方式都是相同的,从河滩之中的沙金、狗头金,到山脚下的砂石之中淘到金沙,再一步步朝着山腹之中寻找。 现在河流之中的沙金已经出现了,距离寻找到金矿…… 恐怕不会太远了!! 第 140 章 140(二更) “老师——!” 刘仁轨奇怪地看到,自家学生才带着赵文振进去商量事情不久,就又匆匆赶了出来。 甚至是难得的有点失态,快步跑到了他的面前。 “劳烦老师帮我看着此地,我有另外一件要事不得不去做。” 她说话的语气少见的急促,但不难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要做的,分明是一件对她来说有利的事情,让刘仁轨刚有一瞬升起的担心又重新放了下来。 他颔首应道:“你尽管放心去做,我盯着此地就是。” 反正接下来的事情,公主都早已和他,也跟黑齿常之交代过了,无非就是按部就班地将水田改造之事进行下去。 倘若有泊汋城中的高丽人终于忍不住要对此做出问询,就在必要的时候放出点风声来。 公主既已把握住了全局,只是暂时离开,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劳烦老师了。” 李清月拱了拱手,即刻领着赵文振等人便踏上了那条北上返回的船。 但在离开之前,看着这头围观此地动静的高丽人里竟还有做起买卖的聪明人,她又转头叮嘱着姚元崇多留心一下,看看这其中是否有可用之才。 姚元崇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倒不觉得这是公主对他有什么意见,以至于给他安排了这样多杂七杂八的工作。 也更没留意到,原本针锋相对的两个“神童”,在这会儿已将竞争的目标换了一换。 他已将心神都转到了公主新安排的任务之上。 想到他还没从公主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到底要如何利用这些靺鞨俘虏来诱导高丽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公主所驱策,达成双赢的目的—— 他再多做一点事情总是应该的。 不错,就是如此。 于是那少年阿左就在回家一趟,又再度折返回到此地的时候,见到一个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大唐“官员”朝着他走了过来。 他的记忆力不差,还隐约记得,在此前户籍造册的时候,他曾经见过对方。 只是彼时的姚元崇闷头记录,也大概没留意过这个快速被他完成登记的家庭。 但现在,他在一番逡巡扫视后判断出,在这些围观的高丽人中,到底谁才是他上前搭讪的最优选。 他自岸边一阵助跑,轻巧地落在了阿左的船上,站在船尾朝着船中看来,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你这里都卖些什么?” 见阿左紧绷着面容,露出了几分警戒的表现,姚元崇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早年间和同行捕猎的伙伴是如何相处的,朗然一笑:“放轻松点,若是要限制你们在此地的行动,或者要将你带来的东西取走,他们也不会让我来了。” “对了,”姚元崇干脆直接坐了下来,“我的方言学的还不错吧?” “方……方言?”阿左傻眼。 “方言怎么了?高丽已入大唐地界,高丽的官话自 然就是大唐的方言。”姚元崇答道,“你学过大唐的律令吗?就算没有的话,你也应该知道,劫掠他人财货乃是犯法之事,我为公主伴读,自然不会自毁前途。” 姚元崇抬了抬下巴,“喂,别愣着了,给我介绍一下你的货物吧。” 也不知道是姚元崇那句“高丽已入大唐地界”,还是那句“劫掠他人财货乃是犯法”戳中了这少年人,他连忙定了定心神走上前来,答道:“这里有……” 无论姚元崇到底有什么目的,他都得先将对方当做客人来看待。 ------ “看,就在此地了。” 李清月先后换乘了船只和坐骑,这才在日头偏西的时候,抵达了赵文振等人寻找到河中沙金的位置。 这一片的山中谷地相对平旷,甚至该当说是另外一处种地的好地方,但对于住在此地的高丽百姓来说,这大概不会是什么宜居之地。 高丽的人口分布得很不均匀。 如国内城、平壤城这些城池中的人口自然不少,但到了零星小城之中又变得相当磕碜。 渊盖苏文的弟弟渊净土所统辖的十二座城池中,仅仅只有736户,3543人而已。 这样的小城在战事来袭之时几乎完全没有抵御能力,所以在大唐与高丽的交战之后,其中的逃亡比例远远超过了泊汋这样的关隘城市。 这一处山中谷地里的小城也是这样的。 按照赵文振所说,这里就只剩下了十多户人。 在发觉此地河流之中存在沙金后,这些人都已先被他们控制了起来,以防消息外泄。 “办得不错。”李清月翻身下马,朝着河边走去。 赵文振得了这句赞许精神一振,继续说道:“在我回去向大都督禀报的时候,矿工已在陆续朝着此地赶来准备扎营,而后,我们打算朝着北面和东面继续搜索。毕竟,能注入这条河流的只有这两个方向。” 李清月朝着东面望去,背后的夕阳正将这条从东面流来的河流映照成了一片灿金色,让人愈发难以分辨,到底是真有金砾被冲进了河流之中,还是被残阳映照起来的颜色。 她接话:“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你们往这个方向走是因为在附近发现了温泉,所以在找临近的矿脉。” “对,”赵文振答道,“这是我们在这一片发现的第三处温泉。” 赵文振不得不佩服李清月选择封地的位置。 除了此地沿河地区的优越种植条件之外,那些从蜀中请来的矿工已不止一次地感慨,这里的矿产条件着实出众。 但无论是何种矿脉,在疑似发现了金矿的惊人事实面前,都远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铁矿还需要经过冶炼锻造才能变成用来作战的武器和其他用品。 可金矿所出产的黄金,却是直接就能让人一夜暴富的东西。 “可惜温泉没法作为金矿评估的标准,东面和北面两路都有山峰较高,附近的丘陵也起伏不小, 要一点点查验起来,恐怕还需要不短的时间,只能调拨过来更多的人手,尽量缩短这个搜寻的过程。” 李清月点了点头,对于赵文振的这番安排她还是满意的。 ㈦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她倒是不怕花费时间。 反正金矿的影子已经看到了,她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它被翻找出来。 她朝着北面和东面各自投去了一眼,倏尔吩咐道:“还是集中人力,让人优先往北找吧。” 赵文振有些惊奇,不知道李清月是为何忽然做出了这个判断:“这是大都督的直觉吗?” “嗯……或许吧。”在这一抬眼的打量之间,说不上是哪里来的灵光一闪,她总觉得在这个方向更有可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何况,我也只能希望是在北面找到吧。”李清月叹了口气,遥遥朝着东面一指,“你算算看,那里距离鸭绿江畔的泊汋城到底有多远!” “若是在北面,大概正好是一百里,我还有机会将其纳入到管辖的范围内,若是继续往东面去,那就实在是太远了!” 听李清月这样说,赵文振先是下意识地点头,却又忽然迷惑了起来。 按说金矿这种东西,就算在安定公主自己的封地内找到,其所属权也是在朝廷手里。 至多就是稍微截留下来少许,能让矿洞所在之地的长官和矿工分到一点油水。 那么到底是由公主来管,还是由安东都护府来管,其实都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他看公主的意思,又分明是想要在找到矿脉后,将其牢牢地把持在自己的手中! 那就并不仅仅是要让这处矿脉落在她的封地这么简单了。 在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赵文振的脸上闪过了一缕难以遏制的慌乱。 他也无法不生出这样的恐惧情绪。 在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的同时,他陡然惊觉,他所做的“不声张”和公主的用意相比,在大胆程度上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哪怕在他面前,公主已从容地顺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山道往上行去,在背影中透着一股天塌下来也有她顶着的自信,赵文振也险些脚下一个踉跄,没能直接跟上去。 李清月却在此时提醒道:“愣着干什么,招呼矿工和斥候往这片山溪里找找。” 赵文振咬了咬牙,忽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这才重新迈开了脚步。 在穿过前方的林荫,眼见李清月伸手掰开了横亘在山道上的一截断木之时,他看到后方的矿工还未跟上来,在这山林之中正是个合适的交谈空间,连忙低声问道:“大都督若真有隐瞒之心,那在当真找到金矿之后的开矿就要千万小心了。” “此地确实地广人稀,却也毕竟有戍守边军在侧,又有行将正式纳入大都督治下的五千多高丽人。人多眼杂,若不慎被状告到陛下面前,哪怕大都督先有战功在手,也难保不会遭到问责惩处。” 李清月停下了脚步,回头朝着赵文振看来。 黄昏将至,这张到现在也 不算肌肉丰盈的脸,更是显得要比寻常士卒壮士消瘦,但在他脸上的决绝之色,却让那双眼睛里闪动着一片灼然生辉之色。 在他出口的寥寥数句之中,李清月也已听出了他的态度。 她同样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可你不觉得我此举乃是对大唐、对陛下的叛逆?” 赵文振沉默了良久,直到听到后头已陆续传来窸窣作响之声,像是公主的亲随与那些工匠都要走过来了,这才快速地答道:“若是五年前的我,或许会这样觉得。” “若是一年前的我,则会觉得大都督与那些贵胄豪强均为一丘之貉。但如今的话,这可能只会觉得——” “这笔黄金落在大都督的手中,起码是用来造福于民,造福于士卒的,总不至于出现我刚遇到大都督之时所遭逢的窘境。” 李清月的目光有一瞬的闪动。 赵文振的未尽之言,在他字字坚决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他看重的是公主对于府兵,或者说是公主对于平民的态度,更因为安定公主给他的这份知遇之恩,愿意效死以报。 所以公主到底是要将这黄金矿脉据为己有,还是要将其敬献给天子,在他这里其实都没有任何的分别。 她没有看错人。 她想,赵文振也没有看错人。 这批黄金若是真能拿到手,她能做到的事情也就更多了。而这其中的绝大部分都不是她自己用来享受的,最多…… 嗯,最多就是让她在洛阳再多买两块地。 其他的她也没什么需要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李清月轻叹了口气说道。“对这些参与勘探和挖掘的工匠,你都先暂时不要告知他们实情。这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个保护。” “若是真能顺利找到矿脉,我会对此地另行安排管理。不过你大可放心,此次协助我寻找矿脉之人均是功臣,我不会对他们有所亏待的。” 她会选择一批合适的人,作为此地的看守,确保金矿的消息不会外泄。 这个看守的人选她也已经有过考虑了。 比如说,沙叱相如就很合适。 那位一度和黑齿常之一起,参与到百济复国运动之中的降将。 在高丽之战已落幕半年之后,他应该已能够意识到,大唐对于他们这些曾经跻身百济高层的将领并没有那么多的看重。 他们要的,只是百济不会继续陷入动乱而已。 可对一位颇有几分抱负的将领来说,这种被忽视的状态只怕并不太美妙。 而相比之下,曾经败在李清月手中的黑齿常之却先后得到了征讨高丽之中的战功,又在熊津大都督府下得到了体面的官职,与他有了境遇上的天壤之别。 无需怀疑,一旦还有作战的机会,黑齿常之必定还能得到委任,甚至是如同阿史那卓云一般独领一军、青云直上。 沙叱相如的前路,其实也在这样的一出对比中 变得清晰了。 他若是想要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将领待遇,在他并无合适之人为他举荐的情况下,他所能依靠的,只有安定公主而已。 那么想必他不会介意,先来做一阵子的矿工督军。 李清月归根到底还是大唐的公主,又是被李治付与信任的熊津大都督。 旁人或许还有举报的想法,沙叱相如却不可能冒着被安定公主憎恶,甚至是失去前途的风险,干出这样的事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先不说了,将金矿给找出来吧。” 但李清月刚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的视线里闪过了一点金光。 她本以为那是透过林荫的日光恰好照在了溪石流水之上,但当她继续往前走出数步之后却发觉,那一点金光并未黯淡下去。 反而……愈发清晰了起来。 她忽然目光一凝,而后在赵文振尚未来得及做出拦阻之时,便朝着一旁的山涧跳了下去,在水中快走了两步,伸手捡起了一枚金沙。 她旋即抬手,朝着目瞪口呆站在原地的赵文振笑道:“看来,我的直觉果然没错。” 她的运气也很不错。 在三日之后,她手底下的矿工就发现了一片问荆。 虽说金矿基本都被把握在大唐官府管制之下,前来此地的矿工中并没有真正参与过黄金矿脉挖掘的,但并不妨碍他们有着从同行那里听说过的经验。 成片的问荆覆盖之地,往往都会有黄金在下头。 这当然不是说,只要有这种植物生长就一定会有黄金,而是在他们已经确定了这座山中有黄金的情况下,这里能出矿脉的可能性最大。 “打井吧。” 一想到这下方很可能是一座金矿,李清月就有一阵难以遏制的心绪沸腾。 更让她感到自己近来好运频频的,是这片问荆恰好生长在一处不太容易发现的位置。 若是此地能打出开采金矿的矿洞,要守卫其安全,便要比她所预料的,还要容易得多! ------ 七日之后,李清月方才回返到了泊汋城中。 她顾不上此行的风尘仆仆与劳累,径直前往了书房。 她先是从随身带着的包裹中取出了几件东西,而后将一副地图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地图,是赵文振带着他麾下的斥候一边勘探周围的地形一边画的,所以在其上不仅标注了周遭的山川地形,还带上了其中的矿产、药草以及周边零星户口的记载。 而摆在她面前的其他东西,则是在周遭查探得到的矿产资源模本。 打眼看去,便有石墨矿、铁矿、硫磺矿、煤矿……还有,金矿。 李清月看着面前的几件东西,不免发了一小会儿的呆,这才快速提笔,将她最看重的这些矿产资源,连带着那片已经在进行第三次灌排的田地都给尽数圈了出来。 可这不圈不要紧,一圈她就有点郁闷了。 她 那选定的水稻种植之地,距离泊汋城约莫三十多里,因其乃是呈现出狭长的形状,最远的地方,距离泊汋城甚至多达百里。 这是在泊汋的西南面。 而她最为看重的金矿,距离泊汋城大概也是百里,在东南方向。 还有那煤矿,在东北面。 相距不远的那一片水域,对她来说也很有吸引力。 铁矿,在南面。 石墨矿倒是近在眼前了,但对古代的各种技术来说,开采石墨矿显然不会是个刚需。 …… 饶是这一带的地广人稀程度能和梁州叫板,按照五千多人的人数,李清月所能圈出的封地大概会到两千平方公里,也绝不可能让她能以一个规整的形状,同时将所有的地方都给圈进去。 若是她非要严格按照户数人口的标准,再将地图上的资源点全部包进去,那大概只能,在形状上稍微怪异一点了。 但在李清月真将这个形状给兜出来之后,接过这份地图的刘仁轨却傻眼了。 “公主,你这……” 刘仁轨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可很显然,问题并不在他的眼睛,而是他当真看到了一个如此猎奇的图案! 他有一瞬间很想说,这形状若是送到长安,别看有皇后在后头帮忙兜底,也别管公主是不是已经在表面上给了每户人家二斗米,陛下大概都只有一个想法了。 这是司马昭之心啊! 哪个亲王或者公主的食邑居然是个海星一般的形状按在地图上的! 原谅刘仁轨只能用海星来形容这种延伸出去到很远的不规则形状吧…… 因为他真的没见过类似的玩意。 李清月却是一脸无辜地从桌前抬头,“所以我这不是在跟老师商量吗……总得改出个合适的样子才好往上交差。” 刘仁轨甚至都没顾得上先对那醒目的金矿发表自己的建议,已被这一句理直气壮的托付给哽住了一瞬。 在好不容易找回了几分理智后,他这才缓缓开口:“那我只能问问,您愿不愿意做个取舍了。”! 第 141 章 141(一更) 这样的封地形状上呈中央,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在其中有所图谋,这对于安定公主才在朝野之间树立起来的威望和名声无疑大为不利。 李清月自己显然也知道,这等形同攥取的封地,像是在说自己什么都想要。 可天下之间,真能做到将什么都执掌在手的,唯有天子而已。 哪怕她以自己年少为由,也绝不可能蒙混过关! 所以当刘仁轨说出取舍二字的时候,她感觉到的也不过是一种“不出所料”和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多年师徒关系,让老师对于她这种上来就开天窗的操作很熟悉了呢。 李清月点头,“老师觉得该当如何取舍?” 刘仁轨仔细地将这份地图重新审视了一番,不得不感慨,学生手底下的办事之人在行动力上已越发出众,居然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将该收集到的讯息整合完毕。 斥候、矿工、采药工,以及负责户籍登记的官吏都堪称各司其职。 而这一切,好像就是在她选择离开中原前往边境后开始的陡变。 他也很难不将目光在那金矿的备注之上停留了有一阵子,这才转回到了面前。 “公主所写种种,在您心中总是有个主次之分的。您最想要的是什么?” 李清月一点没带犹豫地答道:“粮、金、铁、煤,我都想要。” 能全部拿到手的情况下,肯定是都要的。 这话说得着实发自肺腑,却还是不免让刘仁轨的额角青筋一跳。 但他又在心中告诉自己,在看到那张歪七扭八的封地轮廓之时,他就应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粮……” 李清月抢答道:“民以食为天的道理我想不需要多说。无论是要让戍守边境的士卒能吃饱饭,能有余力北上扫平靺鞨以及奚人作乱,还是要让高丽人逐渐归心,粮食都必不可少。” 刘仁轨颔首:“我知道,我原本也是想说,大都督将此事排在第一位,确实没错。” 自打李清月和赵文振一起离开到如今,唐军的种植干得有条不紊。 高丽百姓对于唐军开辟水田之事,也已是越发感兴趣。 甚至,已不仅仅是泊汋城中的高丽百姓。 鸭绿江上的渔业随着春水消融而重归兴盛的时候,就时常有上下游的渔民也停留在这一带,观望唐军的举动。 农事果然是对百姓来说最为熟悉,也最是重要的东西。 所以这些已经开辟,和在规划之中需要开辟出来的农田,是绝不可能拱手让人的。 更何况,李清月的计划也和如今执掌安东都护府的李谨行截然不同。 她要做自己的事,就得有足够的田地。 在这一点上,刘仁轨是绝对和她站在同路的。 “但金的情况和粮不同,”刘仁轨面色忽然严肃了起来,“我并非刚入官场的愣头青,不是大都督麾下那几 个伴读,也不是那些不知上层利害的矿工,我必须要问您,这个金矿打算如何处置?” 李清月眼神之中没有任何一点躲闪,暂时据为己有。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41 章 141(一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据为己有…… 刘仁轨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果然是据为己有! 但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个纨绔恣意的皇室贵胄,而是他看着做出种种利民贡献的熊津大都督。 以至于在明确听到这句话的下一刻,他并不是因此而动怒,只是沉声说道:“那么就请大都督给我一个据为己有的理由。” 他是熊津大都督的长史,也是公主的老师。 无论是因为上下级的关系,还是师生之间的教导,对于公主这等有违常理的举动,他必然要知晓内情,也得在必要的时候做出规劝。 李清月显然就是知道这一点,这才没在此事上对刘仁轨有所隐瞒。 她迎着刘仁轨探寻的目光,给出了回复:“边地比中原更需要这片金矿,道理其实就只是这么简单。” 当然,光是这一句还不足以让刘仁轨接受这样的僭越举动。 李清月继续说道:“我在见到老师的时候已经告诉过您,西域战事有变,唐军损失了一万多匹战马和精心栽培出来的骑兵,今年的国库支出必然朝着那方倾斜。此时在东边发现了金矿,我用我这边的人力将其开采,送到中央,最后会用在何处呢?” 刘仁轨刚要回答,就被李清月抢先一步答道:“我知道的。大概不会在采买、繁育优良战马上,也大概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能回馈在东边的军备上。” “金矿的开采缓慢,不是一笔快速到来的进项,对于长安那头来说,或者说对于大唐偌大一个天下来说,这甚至只能算是家中的意外之财。既然西域的稳定,依靠着国库的拨款能维系得住,那么当意外之财到来的时候,它大概只会被投入大明宫的建造之中。” 她这话说的好似有些荒诞,可在刘仁轨一度见到府兵现状的时候,他又可以确定,这并不是一句妄言的推断。 李清月扶住桌案的手有一刹的用力,“但老师觉得,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就不需要这笔钱财了吗?” 当然需要! 可是…… “我连争取到这样一个等同于亲王的待遇,都需要在出生入死和里应外合之中得到,要得到军事议会的权力,也需要时局有变。所以别人也未必会在看到这片金矿的时候,觉得我能将其用好。” 她一字一顿地强调:“但我可以。” “我知道要如何让这些高丽百姓逐渐归心,知道这片土地要从百废待兴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还需要花费不小的一笔投入。而当我有老师和众多担任过流外官的属吏协助的时候,这条兴复之路我不会走错。” “我知道要给这些戍防的士卒以足够的优待,让他们在坐镇边地的同时不必担心军功旁落、补助有缺,不用担心自己的亲人因为他们不在身边而遭到苛待。我也知道,只有用金钱武装起 来这支驻扎的队伍,才能让这片被打下来的地盘不会易主。” 我手底下的医者同样需要钱,我甚至想在此地再成立一个东都尚药局的分部,让这苦寒之地的百姓在越冬之时也能存活。唯有如此,才能让此地的人口发展起来,不再是这等一城之地寥寥数百户的情况。⒗_[(” “我也不怕告诉老师,在我手底下其实还有些特殊的东西需要不断地给出金钱投入。他们在其他朝代可能只是所谓的炼丹旁道,但我相信,他们迟早能拿出用于威慑四夷的武器。” 李清月的语气从容,但谁都能听得出这其中的斩钉截铁,“就如同那才研制成功的指南罗盘一般,我知道钱该花往何处去,才能得到最大的收获。” 刘仁轨面色一震。 就听李清月问出了最后的一句:“那么老师觉得,我这到底是私心还是公心呢?” 刘仁轨不是赵文振,他所顾虑的东西更多。 他甚至曾经直言上谏,阻止先帝在秋收之前狩猎,那么他也本该秉持着这番做派,劝谏公主不要将金矿据为己有。 可在这句公心私心之论,以及公主对意外之财去向的评说之中,他本应该固守着的底线竟有一瞬的晃动。 以至于当他在一番长久的对望或者可以说是对峙之后,说出的话却是:“大都督将煤矿去掉吧。” 李清月闻言,在唇角浮现出了一缕笑意。 别看这是刘仁轨要让她少拿点东西,但归结到实质上,却是他已经打算对她侵占金矿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刘仁轨心中终究还是大唐的律法,很清楚地知道,这本不该是被随便做出来的事情,随之而来的也必然有一堆问题,故而他不便再在此事上表达支持,以免公主直接拿着鸡毛当令箭,变得越发嚣张。 “为何去除的是煤矿?”李清月一本正经地发问,“虽然如今已是四月,不像是之前一般寒冷,但谁会觉得自己不缺煤?” 刘仁轨答道:“因为安东都护府境内煤矿最多的地方并不在您这里。” 这里充其量也就只能算是一个小矿产而已。 用在说服陛下将此地作为她的封地时候,或许还能算是个理由,但这一片真要自己来开采,却并不划算。 刘仁轨接道:“高丽国业仍在之时,就是由平壤周边的煤矿统一开采,供给境内大多数人口所用。在李将军接手安东都护事务之后,我相信他不会在此事上有所松懈。” “大都督完全可以和他做一笔交易。由您的部下协助他完成北部的戍防,并通过您此前的威名让新罗与安东都护交界之地保持太平,而作为回馈,安东都护府必须供给泊汋城足够的煤炭。” 这完全是一笔双赢的买卖,起码刘仁轨就想不出,李谨行有任何一点拒绝此事的必要。 将煤矿资源划去,也无疑会让封地的形状少了个延伸出去的端口。 李清月点了点头,“我会在近期拜访一次李将军。” 和他的夫人。 在将营州靺鞨调拨过来种田的时候,她和自己西边的邻居重新建立起来了友好关系,东边更不能忘。 刘仁轨思量了一番,接着说道:铁矿也去掉一部分吧。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41 章 141(一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对于李清月提出的粮、金、铁、煤之说,他又毫不犹豫地做出了一条削减建议。 “我能猜到公主的想法,无论是兵器的打造还是农具数量的扩张都需要足够的铁矿资源,但要我看来,公主的封地之内可以有铁矿,但是数量不必多。” “您所能掌握的人口是有限的。此地的铁矿条件到底如何,您心中其实也有数。” 这里的铁矿…… 李清月心中有个答案,虽然有,但质量确实不高。 她在起步之时,也需要先将农业给全力发展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矿工队伍其实是很难进行大规模扩招的。 “我这几日和这些被送到此地参与耕作的靺鞨人聊过,他们说,在更往北的靺鞨部落之地,有着一片更好的矿脉,可惜为黑水靺鞨所掌控。” 他们明明在冶炼铁矿上的水平不高,却硬是凭借着地形之利霸占着这片土地。 那头的铁矿甚至有部分裸露在了岩层之外,形成了大片未经开采的矿场。 “那么您应该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李清月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既然没有那么多的人口,就先不必想着好高骛远,将所有的资源都盘活在自己的地方。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 煤矿之类的东西,可以和安东都护府联手来将其拿到手。 铁矿资源,则可以等到她和李谨行联合往来更多,合力北上扫平黑水靺鞨之地,将更优质的铁矿吞下来。 现在领地内的矿产,只需要大略达成自给自足,也就足够了。 “硫磺矿、石墨矿之类的东西我就不管你了。” 李清月笑道:“事实上在有金矿的情况下,这些东西我也没那么看重,无非就是少了一个采购过程而已。” 她自刘仁轨的手中将之前的那张地图给重新接了回去,在图上圈出了四片种植之地—— 已经开辟出的泊汋城西南水田。 泊汋城东北的一片湖泽周遭平原。 泊汋城以南满丰湖周遭。 以及,金矿所在的山前平原。 而后,她将这四块田地给圈在了一起。 在这四处地方所覆盖的地界内,约莫正是千户人口,还将金矿、石墨矿、硫磺矿,以及一处小铁矿给圈在了当中。 这个形状虽然还是不那么规则,但更像是因为鸭绿江走向,连带着丘陵地带的阻遏才形成的边缘线。 和此前刘仁轨看到的样子相比,可以说是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起码,对于一个不知内情的人来说,看到这样的一张图也只会觉得,这是要在此地大力兴办农业了。 李清月满意地拍了拍 地图,“到时候我就在写回给阿耶的奏报中说,我要让当地人知道,我李清月并不仅仅是个会打仗的将军,还是个和老师学习了理政能力的官员。” 谁看了都得觉得,这是要刷一个文武兼备的名声。 刘仁轨无奈:“……你少往我脸上贴金。” 什么叫做跟老师学习了理政能力,别到时候变成她的种种计划都是老师教出来的。 “老师不必自谦嘛。”敲定了这件对她来说尤为重要之事,李清月脸上的神情都轻松了不少,“一会儿我就亲自将这份地图重新抄录。” 最重要的,是要将金矿的消息从这张图上消隐下去。 “然后将最终敲定的边界呈递长安。” 刘仁轨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等到明确的章程下来,你也能放开限制去办事了。” 但他话虽是这样说的不错,在从李清月的府衙书房走出去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朝着天边看了一眼。 这份封地的扩张请求和户口详载,在章程和形态上都没有任何一点问题,势必会被快速审阅通过。甚至还能让人清楚地看到公主办事效率之高,真是世所罕见。 可当其中还藏匿着一个不能为外人说道的金矿之时,便等同于是在欺君! 而他今日既然知道内情,还做出了建议,便形同是安定公主的帮凶。 他很难在此刻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一个相当错误的决定。 只有一缕北地的春风吹过了他的面前,将廊下不知道何时被公主挂上的风铃吹响了一声。 “对了老师,”李清月忽然从书房的窗口探出了脑袋,朗声喊道:“可以开始骗……啊不是,可以开始说服那些高丽人加入进农耕了。” 制造悬念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到收网的时候了!! 第 142 章 142(二更) 收网…… 是啊,确实是该将人引进来了! 刘仁轨很清楚,他不可能一直待在泊汋这头。 为了防止新罗与倭国生乱,最迟在五月,他就要回返到熊津那头去。 最好再趁着安定公主回返东部战线,敲打敲打金法敏,让对方别因为高丽这方强敌已被铲除,大唐的大部队兵马和水师也先暂时撤回去,就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想要伺机朝着北部扩张。 当然,在离开之前,自然要让泊汋地界上的事务步入正轨。 他回身答道:“你不是早已对人有所安排了吗?我会再帮忙看着一点的。” “有老师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李清月放心的,何止是刘仁轨对于引高丽人入局这件事上的表现,还有他在对于金矿这件事上的态度。 事实证明,她也赌对了。 赌这六年的时间,她足够让刘仁轨看清楚,她是一个什么人! 让他们处在这个边境动乱的局势下,权宜之计的结果,就是让她亲自据有这个金矿。 无论日后如何,起码现在,刘仁轨是愿意接受这个僭越结果的。 这就足够了。 这么说的话,其实应该感谢一下阿耶的头风病,以及他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进行的大明宫修缮和宫殿搬迁。 相比之下,她在封地的花钱可就实在得多啦! 对老师这种硬骨头来说,大概也更能接受这种惠泽于民的开销。 眼见刘仁轨即将走出院外,她又忽然想到了点什么,扬声喊道:“老师,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 刘仁轨好生无语地再次转回来:“你就不能一次性将话说完吗?” 李清月托着脑袋答道:“可方才之事最为要紧,其余的事情都先暂时被我从脑海中驱赶出去了,一个不小心被忘记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话简直像个歪理邪说。 然而在刘仁轨的视线之中,隔着庭院对望的安定公主目光澄明,神态如旧,让刘仁轨很难不想到,当年他最开始带这个学生的时候,她才仅仅只有三岁大。 都说三岁看到老,那么彼时能放下身段、随同他一起在长安西市叫卖的小公主,八岁能为府兵请愿的公主,总不会让人失望的。 “不知排在你那兹事体大的要务后头的,又是什么事情?”刘仁轨拢了拢衣袖,也在将心中担忧暂时放下的同时,将衣上落着的一片叶子振落了下去。 “我会以熊津大都督的名义,将沙叱相如调度北上,在名义上,是协助安东都护府戍防北部,实际上,是让他负责看守金矿,老师觉得如何?” 刘仁轨:“……” 她都已经决定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在心中急转间,他又必须承认,安定已做出了一个最正确的选择。 他抬眸答道:“可这样一来,百济内部的稳定就存在问题了, 坐镇此地的将领会不够的。” 李清月遥遥拱了拱手,话中带着十足的信任:“这不是还有老师吗?” “如今的百济需要的是治理,而不是武力镇压。要的是永服大唐,而不是潜中谋划生乱。若只是沙叱相如调走就要引发当地动乱,反而是将此地根基之中的病灶趁机祓除了。” “而且……”李清月唯恐天下不乱地说道:“我也想看看,金法敏和那个倭国的摄政太子,会不会趁机有点小动作。” 若是还需要对外去打的话,总得师出有名对吧? 但恐怕要让她失望了。 在金庾信将蛇水之战告知于金法敏后,对方彻底不打算在这几年中重提给先王追封之事。 而倭国的中大兄皇子,则在四月里颁布了倭国的第一部成文法《近江令》,以明文规定的方式将大化改新的成果保留下来。 高丽水师在大唐战舰面前的惨败,也让他选择继续积蓄国内的实力,直到大唐松懈的时候。 不过那两方如何姑且不论。 刘仁轨此刻显然看出了李清月的这番算盘,并顺着这个想法思考了下去。 从平壤或者泊汋发兵往熊津不会太慢,他也自忖有这个信心拦截住外敌。 所以,有没有一个沙叱相如在旁协助,也确实无关大局。 反倒是公主这边,金矿开采之事务必慎之又慎。 如果说赵文振已形同公主的死士,能交付信任的话,她手底下的那些伴读,大概还不够这个资格。 刘仁轨答道:“那就按照你所想的去做吧。” 反正他这把老骨头,大概还能为了大唐再多做出几年的贡献。 这一番交谈结束之后,李清月没再对刘仁轨做出任何的拦阻,而是看着这个矍铄的身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见人已没在她面前盯着,她一声欢呼,从窗边蹦跶回了桌前,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心情激动。 现在,领地的轮廓,老师的许可,把守秘密的保镖都已经就位了—— 万事俱备,只差一道长安来的许可了! 她这就给阿娘和阿耶写信,把此地的情况给交代个“明白”! ------ 但大概谁都没想到,两人都觉得王勃杨炯这些文化人伴读,现在还不到商量这等政治事务,协助保守秘密的程度,他们却成为了某些人眼中的香饽饽。 “你确定要找此人打听消息?”阿左朝着同伴问道。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其实你真想知道唐军的计划,我想办法向姚二郎打听也是一样的。” 同伴摇头:“不妥不妥。我虽然相信,你不会因为近来打理上了和唐人之间的交易,就会反过来欺骗我们,但我不相信那个姚二郎。” “别看这人看起来与人相交大方,脾性豪爽,但我总觉得我们玩不过他。” 要是让姚元崇听到这话,他非得给自己叫个冤枉! 他明明就是抱 着交朋友的想法来结交阿左的,顺便看看对方的商业头脑能否为公主所用。 在接触到高丽人的生活之时他自己也有不少领会收获。 哪知道?_[(,当他学东西太快,也太容易从高丽人的生活状态中看出其上层统治弊病之时,竟是让人出于直觉地对他有些害怕。 可按理来说,王勃和杨炯才是参与了童子科考核的“神童”啊。 怎么就让人觉得“亲切”了? 阿左低声发问:“我听那些巡营的唐人说,那个是公主的伴读,不是寻常身份的人,会不会……” “但他看起来特别像个清闲公子……要不然也不会在登记完了户籍就是个无事可做的样子。”同伴嘀咕道,“哎呀你别担心了,我又不是只打算找他一个打听情况。” “你现在是有了发财的门路,也拉了我们这些玩伴一把,但城中这么多户人呢,都想知道唐人那边还有没有其他出路。我们这些人单独想,或许想不出个好主意,凑在一起总该不差了。” 他一把揽过了阿左的肩膀,说道:“我这次来呢,是代表其他人再向你打听打听的,你觉得我们选的另外两人如何。” 阿左问:“哪两个啊?” 他虽然还是有几分挥之不去的忐忑,但近来带回家中的钱财,明显让母亲脸上的麻木之色消退了几分。 就冲着这一点,他也要咬紧牙关,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一个是那个跑腿的,脸上有条刀疤的那个。”同伴答道,“我看他总是在四周负责消息传递,都没个休息的时间,估计在唐军之中混得不怎么样。” 按照他们的评判标准,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反正在高丽人中,到了这个年纪还混在跑腿行当的兵卒,必定是没什么前途可言的,估计也是被军中其他人欺压的对象。 “另一个你应该有印象,就是当日被押解来此地的时候,还和那位唐军武将起过冲突的靺鞨族人。” “不过,后面那个,可能只有你有接触到的机会了。” 同时找到三个人来问询情况,总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就算唐军想要对他们有所欺瞒,也不会想到,别看他们这些人处在异常被动的处境中,在真面对这种与前途相关之事的时候,总还是能集聚起来一些力量的。 只是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左还是看到了同伴眼中潜藏的焦虑。 这片草场已在他们的面前,基本被改造成了水田。 接下来应当就是插秧了。 可到了此时,还是不见唐军有任何一点需要他们效力的动静,就好像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多一个采购物资的渠道…… 这让人很难沉下心来。 何况,就算是这个采购,也因为唐军自备军粮,只是一笔福泽了小部分人的交易。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被人奴役惯了,这才有了这样的恐慌。 他用只有自己和同伴能听得到的声音,回 道:“我知道了,我去试试看。” 对了,你们去打探消息的时候,也千万小心一些。?_[(” 同伴一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这你就放心好了,总要想个套近乎方法的。” 当王勃被人以“远方亲戚投奔,何时可以刊载户籍”为由请走,张继路遇搭讪之人的时候,少年阿左也选了个合适的时候为唐军送货,恰好遇到了收队之后在江边闲坐的靺鞨男子。 算起来他也只是比黑齿常之身量要矮一些,和尚且年少的阿左相比,还是看起来好生孔武有力。 见阿左朝着他递过来了一包银鱼干,他转头之间的神色里,还带着几分阴鸷狠厉。 阿左杀过猎物,所以只是这一个照面之间他就陡然意识到,面前这人的身上有着相当浓厚的血气。 或许还不一定是动物的血。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就往后退出了一步。 “你怕我?”这靺鞨部的男子将眉头一拧,却已是坦然地将那包银鱼从阿左的手中接了过去。“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总不会是看我在江边坐着却没个渔网,所以来将你们捕到的鱼送给我?”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似乎是吸引到了附近唐军的注意力,让阿左连忙壮起胆子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看在此前我们与靺鞨部为友的份上,想关照你一点罢了。” 靺鞨男人嗤笑了一声,“我看没这个必要。靺鞨部体格健壮,能征善战,那位大都督还想驯服我等图谋北上呢,可你们有什么用?” “我们被带来此地务工,是给了工钱的,也许诺过,若是唐军能攻占黑水靺鞨之地,就让我们这些率先臣服的栗末部重归故土。” 相比起这些高丽人中被奴役的一部,他当然有几分倨傲的底气。 可下一刻他便听到阿左好奇发问:“那你之前……为什么要惹那位黑齿将军不快?” 靺鞨男人的脸色顿时一僵,“什么惹不惹人不快的,试试他的本事罢了。” 他总不能说,他生气的是,他昔日还是靺鞨人中的勇士,可在此次被唐军征募过来的时候,和他的同伴待遇并无差别,这才在行将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和黑齿常之起了冲突,却遭到了又一次的无情镇压。 本着充脸面的想法,他接着说道:“唐军觉得此地种水田大有收获,这才宁可冒着我等反抗的风险,也要一批身强力壮之人开垦荒田,关你等何事!” 他甚至一把抓起了河边的土,扬声说道:“此地乃是何其肥沃温暖之地,自然是要妥善经营的。” 阿左再度往后退了一步。 这靺鞨人脸上的神情足以证明,这话应当是出自他的本心。 就算是他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这才说出了这样的话,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叫做本心。 从他这里大概是问不出更多的了,也只能看看他的同伴那里,能得到些什么结果。 …… 当阿左将靺鞨人说出的消息带到其他人面前后,另外的两 人也将打探到的消息告知了众人。 那位伴读说,等到大唐朝廷再往这边发一道诏令,就差不多可以接受外头的迁居来此了。到时候还会有些挖矿和修造水渠之类的劳工岗位,可以不必急于一时。 ⑿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另一人道:“那位跑腿的说,安定公主乃是因战功才得到的此地作为封地,想着的是积蓄军粮更进一步,尽快扫平北面的靺鞨外患。所以一面要用这等高产稻米播种,一面也要让已被俘虏来的靺鞨人接受规训,成为她的前锋。像我们这些人,此前是如何生活的,之后也如何做就是了。” 听到这样的几段话,这些高丽人面面相觑,陷入了沉默。 若只是一个人这样说,他们或许还会有所怀疑,但当消息来自于三种不同身份的人时,他们觉得自己已能从中拼凑出真相了。 靺鞨人应当对他们的待遇有所夸大,但唐军确实出于行军目的没有亏待于他们,也充分利用了他们在更为严寒之地打熬出的体格,用在高强度的农事开荒之上。 因他们不想在其他事情上分心,所以干脆先管好自己的要事,只将高丽人放在一边,姑且让他们继续此前的生活就是了。 于是留给此地高丽百姓的,就只剩下了挖矿和修建水渠之类的辅助工作。 “但这都是靺鞨没被打下来时候的情况吧,打下来之后呢……”不知道是谁在此时发问。 他们没人会觉得唐军无法解决靺鞨! 白山部靺鞨为高丽所雇佣之时,在渊盖苏文面前依然是一派俯首帖耳的乖顺,而纵然是这两方势力的联合,却还是没能阻拦住唐军讨伐的攻势,这足以证明其中的实力强弱。 而他们这片封地的主人,更是给予渊盖苏文以致命一击的“元凶”。 那么靺鞨部被平定,或许也仅仅是时间问题而已。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这些可有可无的高丽遗民,还能像是此刻这般自在吗? 要知道,哪怕是在高丽之中,他们所属的,也是灌奴部啊。高丽之中的下等人何敢有这样的奢求。 “你们说,如果我们请求也协助到开荒插秧之中,有这个机会吗?” “或者,我们也可以向他们购置那些稻米良种,请唐人教导我们参与到种植行当中,而后将种植所得按照比税收高一些的数额缴纳给那位安定公主,还能让他们更快凑齐军粮。” 他们怎么想都觉得,这其中既是危机,又是机遇所在。 唐军筹备军粮,应该是事实。 那水稻乃是高产粮种,也应该是事实。 他们如今已归唐人管辖,既然不选择逃奔而走,本就应该适应对方的生活方式。 或许前期付出的代价会高一些,但也总比成为弃子,要好上无数倍! 而且,万一……万一唐军在他们的示好亲近中,拿出了登记户籍也给米粮的友善态度,让他们所付出的代价还要更少一些,他们便算是在这场改换门庭行动之中的受益者了! 向来都是撑死 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他们也得向着这位执掌一方的大都督展示出本事,说明他们并不比那些靺鞨部人差到哪里去。 ㈢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还有人正在犹豫之中,就见阿左那高个儿同伴跳了起来,“不管了,明日我先去试试吧,你们等我的消息。” 在众人忐忑地熬过了这个夜晚后,这个少年人在阿左的协助下先被引荐到了姚元崇的面前,而后见到了正在督办农桑事务的一名官员。 “你是说你们也想参与进种地之中?” 那人问话之时还扫了一眼手中的田亩统计,这才正经地转向了对方,“那边其实还能开辟出千亩水田,只是因为缺人才没种,你若是真有这个想法,我让人把工具借你,秧苗你从我们这里领,但种出来的稻米需要上缴入库三成。” 少年因为紧张,攥在身后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汗。 没想到从这里得到答复如此简单,但他还是极力稳住了心神,问道:“不知道水稻的亩产大约是多少?” “一石半有余吧,在南方是这样的,不过此地的种植条件要更好些,”那人答道,“或许会到接近两石的数额。可惜老农也说,这里的种植时间会更长,今年要到十月底才能收获了。” 他将手中的账簿一合,问道:“你种不种?” 这高丽少年抿唇思量了一瞬,见对方的脸上已露出了几分不耐,连忙出声:“种!我种二十亩!” 他显然不会是高丽人中的特例。当负责记录的官员将消息汇报到李清月面前的时候,这千亩地都已经被全部认领走了。 “接下来就要改改规则了,让他们自己去开垦土地吧,然后按照大唐收税的方式,不过我猜……接下来就没有那么多人了。” 就连这些胆大的,也都只敢先来稍稍尝试一下,更何况是后头那些没动静的。 不过没关系,今年是要先给此地的百姓打个样,再让其他人先以雇佣和定期劳役的方式把水渠挖出来,这样一来,明年的事情就方便了。 算起来,她的那封信也该到长安了吧…… ------ 武媚娘在拆开这封从泊汋城送来的信时,虽已早料到阿菟在那里是一派天高任鸟飞的境遇,也还是没忍住在看到这封家书的下一刻笑了出来。 只见上面有一张单独的纸片,根本没写着文字,而是画着一个坐在金条上面的叉腰小人。 哪怕多年间她的画技提升也就那么回事,但武媚娘仿佛还是能从这画上看出女儿兴高采烈的神色。 最好笑的便是旁边的几道短线,仿佛是要给这金条加上发光的效果。 再配上那金条之上画着的两根麦穗,就差没直接写出“有钱,在种地”五个大字。 想想阿菟此前在跟她提及那封地之时所说的话,她完全可以猜到,这金条或许正是实打实的金矿。 “这孩子……” 这一番亲疏之别,在给她和给陛下的奏表中展露无疑。 因为在方才那张被她看到过的奏表上,可完全没提到这一茬。 阿菟此举,分明就是一边藏起了自己的小金库,一边又吃准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在获知此事后,绝不会将这种事情汇报到陛下那里啊。 但要说阿菟的判断也没错。 她确实不会说的。 谁让她比谁都相信,这样的一笔财富落到女儿的掌控中,必定能让她干出一番大事。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宫人来报许敬宗到访,便快速将手中的信搁置在了一边。 许敬宗迈步入内,朝着她行礼后说道:“皇后殿下,集议的准备已差不多了。” 武媚娘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收,取而代之的,是目光中的锐利。 阿菟在辽东谋划发展,她也要接受这一头的挑战了!! 第 143 章 143(一更) 群臣集议将至啊…… 这僧侣拜君,绝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起码在有记载以来的历史上都不是。 东晋的中书监庾冰希望以此事振奋朝堂,但还没等将其扩大战局到僧侣之中,就已先遭到了同僚何充的反对,两方一番辩驳,让这个计划被迫搁置。 到了东晋末年,桓玄发起沙门礼敬王者之事,却因其在一年之后成功篡位,建立桓楚,重新下诏将僧侣敬拜礼节废除。显然在其中做出了交易与妥协。 南朝刘宋也曾经试图做成这件事,但在废帝刘子业即位后,就将其重新撤回,因为无法压制住僧侣抗衡之心。 隋炀帝在此事上的尝试直接遭到了佛教的一致抵抗,并未能够推行。 到了唐太宗之时,敕令僧侣致敬父母而非君王,甚至也只是维系了两年。 但太宗昔年远征高丽未能得手的情况,在方今天子在位期间终于得到了改变,百济、高丽相继灭国,归入大唐统辖之地—— 李治也迫切地希望能在另一件未成之事上有所改变! 正因为前朝天子没能办成,当他能打破僧侣传统,扭转这一规定的时候,在某种意义上,他以帝王身份所得到的赞誉也能超过在他之前的几位。 而要许敬宗看来,皇后也意图推进这件事情,并不只是因为打从废王立武、扳倒长孙无忌以来,她就始终和陛下站在同一利益立场上。 也或许并不只是因为陛下病弱体虚,亟需以此法彰显威仪,借此让筹办此事的皇后在前朝有更多的话语权。 还因为……这个僧侣致拜君亲之中的“君”,并不只是指代的李治这位天子,也包括了皇后以及皇太子。 这是在礼法与宗教双重层面上的地位抬升。 一步步看着皇后从武昭仪到今日的地位,真是让人不知道该当说是唏嘘,还是该当说是敬佩。 但想想当年还是陛下借着武后之口告知他该当如何去做,等同于他还欠着皇后一份人情,他也该当知道自己当下应如何办事。 不,这应该不仅仅是因为人情的缘故。 陛下病弱,太子年少,皇后不得不先走上前台来,本就是时局必然。而相比于已被流放的李忠,被丢到许地的李素节,完全没有存在感的李孝与李上金,大唐的未来到底由谁继承,本就是很明显的事情。 他这位“太子宾客”该当有什么表现,本就不必多说。 “按照皇后殿下所倡议的那样,集议之事会在中台都堂举办。与会之人的名单以及相应的票决之物都已尽数就位。” “劳烦右相了。”武媚娘朝着许敬宗颔首致意。 确实是挺劳烦他的。 按说许敬宗的年龄也不算小了,实在不应该像是近日这般筹备文稿和与会官员名录,接连有阵子没能好好休息。 可惜眼下能担起重责的人不多,能得到她信任的人更不多,官位最高的也就是一个 许敬宗了。 诸位宰相之中,任雅相病逝于辽东,去年十一月里,还未改名的门下省侍中辛茂将病逝。 剩下的人里倒是还有个能算关系亲近些的,就是那左相许圉师。 他在去年九月里就得到过皇后亲登府邸的问候,又在今年被选为次子李贤的老师。 但相比于早年间有过“患难交情”的许敬宗,若真有要事去办,皇后大概还是更属意于交托给后者。 更何况,明显对于她掌权持有反对意见的上官仪,此时是以西台侍郎的身份担任同东西台三品,也就是宰相之一,正好上面压着个上司许敬宗。 这道最开始由上官仪起草的诏令,自然是由许敬宗再过一遍手更好。 在要事当头的时候,陛下显然是不会介意于这一点的。 他现在还在为另外一件事情头疼呢。 就在阿菟从辽东送回来的封地边界框定奏表送回来不久,郑仁泰和薛仁贵也从西域战场被调回。 虽然铁勒九姓的叛乱已成功平息,抵达西域坐镇伊丽道的几位将军也已经将损兵折将的余波给镇压了下去,唐军在西部战线上依然是整体占优的状态,但朝中御史的一封弹劾奏表,还是一点不出意外地被送到了李治的面前。 这位司宪大夫杨德裔不知道陛下今年还有那等大事安排,所以在这封弹劾奏表中,不是一般地敢说。 他控诉郑仁泰为主帅,先是诛杀已经降服的士卒,又在追逐逃亡俘虏之时,不知道抚恤士卒、计算军资军粮,以至于骸骨遍野,甲兵滞留于荒原,资助了随后清理战场的敌寇。 这一段话,最后以一句万分沉痛的“自圣朝开创以来,未有如今之丧败者”收尾。 而后,他又控诉薛仁贵不仅没能劝阻主帅出兵,还不遵军纪劫掠铁勒各部,哪怕有先破铁勒之功,也绝不能对他有何种封赏,反而应当将他和郑仁泰全部交付有司,严格论罪。 薛仁贵的情况其实好说,在铁勒部落已被平定的事实面前,将军功过相抵,无损于大唐的声名和李治这位天子的威严。 但郑仁泰就不一样了。那毕竟是先帝在玄武门之变时候的旧臣! 这封弹劾被陛下暂时扣押了下来,与有司商讨如何将此事的影响再降低些。 这让本就身体不适的陛下越发没了心情管皇后这头。 他所做的,只是在皇后告知筹办事宜已尽数达成后,先后颁布了两条圣旨,其余的事情便交给皇后来推动了。 ------ 龙朔二年的四月尾声,两道圣旨砸在了本已平静下来的长安城中。 一条是面向天下人的,一条则是面向朝堂官员的。 这两条圣旨的内容并不相同。 前者中写道:现在民间经常有父母刚刚亡故就直接继续嫁娶之事的行为,时间久了就大家都觉得习以为常了。还有些送葬的仪式上,比起悲痛,更多的还是一并欢饮,个个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去,根本不像是个葬礼。寒 食节也是如此,寒食扫墓原本应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却只见到众人对坐举办欢庆之事,一点为先祖悲伤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这种种言行根本不该当在大唐这个礼仪之邦出现,有损唐人风气,应当予以禁止。② 这一段话,乍看起来和僧侣没什么关系,因为这诉求端正的其实是世俗的风气,是在向民间重申孝道。 但仔细看去,又分明是对随后之事的铺垫。 若是百姓该当尽孝,也是世俗伦常之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僧侣是不是也该当遵守呢? 若是僧侣也需要遵守的话,在天子大过父母的君臣之义面前,叩拜天子好像也是一条应该被推行到僧侣之中的法令。 但圣旨下达得相当体面,只提到了对民间风气的规范,并未强行让僧侣改变自己的做事之法,而是以随后面向朝堂官员的千人集议诏令,隐约透露出了天子的意图。 【君亲之义,在三之训为重;爱敬之道,凡百之行攸先。】 【朕禀天经以扬孝,资地义而宣礼。】③ 正是因为这样的缘由,出于宣扬孝道和礼法的需求,希望能够变更习俗,让道士、僧尼都对陛下、皇后、皇太子以及道僧各自的父母叩拜。 但陛下也担心此举是破坏了惯例以来的规矩,故而将其交托给有司商榷研讨,以朝臣集议的方式举办。 这一次朝臣集议,甚至并不仅仅是让当朝官员参与。 除却关中的九品以上文武官员,就连周边郡县长官也被一并邀请到来,与会之人竟是涵盖了能在五月十五之前准时赶到的所有入流官员。 足足有千人之数! 可很显然,对于多年间得到优厚且特殊待遇的僧侣来说,哪怕此事也仅仅是要以集议的形式举办商讨,也等同于是天子又要对僧人的特权进行限制。 是对他们的打压。 一时之间僧侣之中炸开了锅。 “陛下下达这样的诏令,甚至不打算让身在洛阳翻译经文的玄奘法师还朝一并参与商讨,明摆着是打算如同当年的跳过道僧格一般,继续遏制我佛宗发展!我等绝不能对此坐视不管!” 道琛抬了抬眼皮,发觉说话之人乃是大慈恩寺的沙门灵会。 听说自从玄奘法师移居洛阳后,大慈恩寺基本就由他来主持。 比起窥基这些沉浸于佛道经义,跟随玄奘法师进学之人,灵会显然要对提升佛宗在大唐的地位更感兴趣,这才在那份下令百官集议的圣旨到来之时,快速召集起了一批卓有名望的僧人。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这个刚刚当上西明寺住持的百济高僧。 还有大庄严寺的威秀、弘福寺会隐等人,也都在席间。 灵会随后的一番慷慨陈词,更是让在场的三百多名僧人仿佛已见到了李唐尊道灭佛的未来,各自群情激愤地想要合力上书,参与到这次集议之中,利用佛门舆论将这条诏令给逼退回去。 道琛想了想在他前来此地之前皇后 对他做出的叮嘱,在众人稍稍平息情绪的空当中忽然开口:“诸位,可否听我一言啊。” 他的大唐官话说得不差,只是还有些境外口音,也让这些人当即意识到了他的身份,在朝着他看来之时的目光难免有些微妙。 西明寺住持选拔,他们没败给相熟的同僚,反而败在了这个外来者的手中,总还是让人有些不甘心的。 何况道琛能够上位,与大唐对百济的安抚不无关系,明显是有陛下授意的意思。 以至于道琛这一开头,灵会法师都有些神情僵硬。 要不是因为道琛地位不低,他是当真不想邀请对方前来与会,生怕他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哪知道,道琛却是问出了一个很实在的问题,“倘若举办此事之人说,此事乃是陛下诏令俗官详谈商议,并未涉及我等,等到商谈结束再让我等发表言论,该当如何?” 这些僧人已抱着先入为主的观念看待此事,便只觉陛下召集百官议会或许也只是走个过场,若是他们缺席于此事,纵然各自都有些交好的朝臣,在集议结果已下的情况下,他们恐怕没法反击了。 那么只许俗官参与的与会限制,对他们来说确实要命。 道琛环顾了一周,说道:“我等意图参会之事,还是由我来提吧。” 他虽然没将理由说出,但在场众人里大多都是佛教高层,怎么会听不出他的意思。 他因百济的缘故拿到了西明寺住持的位置,也同样是因出身百济的缘故,在身上还有着一番特殊的政治影响力。 哪怕此次集议是由皇后、中书省以及礼部一并举办,以道琛为首发表诉求,总是要让朝廷顾忌一二的。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当道琛一番据理力争后,与他交涉此事的陇西王李博乂虽然没同意僧侣也能当庭发表意见,却也准许了这三百多名僧人旁听。 “多谢你了。”灵会深觉自己此前对于道琛有所误解,在踏入这中台都堂之时,便走到了道琛的身边朝着他道了一声谢。 却见道琛还是紧绷着面色,看起来一番威严之态,“你别高兴得太早了,现在只是能听此地的进展如何,还不到我们放松的时候。” 他当先在后方的听众席位中落座,口颂了一声佛号。 灵会连忙朝着他投来了敬佩一眼,收起了脸上的喜色,也随即坐了下来。 但刚刚坐下,他就发觉在这场地之中的布置有些怪异。 在这中台都堂的前方,展开着一张偌大的李唐疆域图,将那永徽元年到龙朔二年的疆土拓展呈现在其上。 虽说此物摆在中书省的地方,也只像是在表现唐人自信,也与公务相关,可放在这样一个场合,便像是天然有一件威慑之物摆放在面前,让人心神下意识地紧绷了起来。 而在最前方的桌案之上,摆放着一个正面为白水晶片组成的箱子。 此物和佛寺之中投注香火钱的功德箱有些相似,但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物事,都能让人清楚地看到。 灵会当即将视线放到了前排参会官员的桌案上,见他们的面前都有一张白纸。 “可否去借阅一张过来看看?”道琛皱着眉头朝灵会发问。 不错,是该看看情况!灵会当即起身,向着前头做出了示意。 见是大慈恩寺的负责人有此要求,落座后排的小官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其递交到了灵会的手中。 他惊奇地发现,在这张白纸上仅有书写拜、不拜、两可的选择,并无其他多余言论书写之地。 倒是在边角可以写上官名和人名。 但此处有一片封胶之物,可以让人随时将其盖上,粘合之后除非用力撕扯,无法看到投票之人的身份。 灵会顿时恍然。 这分明是一出——不记名的投票!! 第 144 章 144(二更+14w营养液加更) “我其实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为何皇后要选择这种不记名的方式。” 还未走到台前的许敬宗看向了厅中的场面,见官员已陆续到场,便低声朝着皇后问道。 可不要以为用这种方式,是为了让结果朝着更有利于陛下的方向发展啊。 事实上,这种不记名的方式,反而对僧侣更有利! 不错,各官员家中或多或少有些信奉佛教的亲人,也有些往来的僧人,若是以这等不记名的方式来投票,纵然选择了支持僧侣叩拜君王,也并不会被外人知晓,就让人可以少几分顾虑。 可持有这样想法的,其实才是少数。 佛教轮回之说,早于战乱年间就成了百姓的心神寄托,官员之中笃信此道的也不在少数。 别看陛下有意以此番集议试探皇权与宗教的高下,那些上层官员应当能揣摩出几分陛下的心思,对其有所偏向—— 但对大半的官员来说,他们可能更愿意保持原本的状态。 在记名的情况下将其呈递上去,甚至是以朝堂部门为单位提交结果,还能由其中的主事者牵头,将一部分人的想法给带偏过来。 若是匿名投递,或者说只要是单独投递,其中的情况就不好把控了。 听到皇后问及他觉得该当用什么方法,许敬宗答道:“若是我来主持的话,便让单个部门的想法列出在一张纸上,由其中的上官提出立场,同意便署名,不同意就继续往后传递。” 他在协助皇后筹办这场集议期间,对于与会官员多少有过了解,皇后应当也是同样的。 是不是他这样的想法更能达成目标,两人应该都在心中有数。 但他却听到皇后气定神闲地答道:“只是这样一来,当有人怀疑这种投票方式的公平性的时候,你就要落入被动了。比如说,再建议换一种方式来进行票选。你敢说不会有这种可能吗?” 许敬宗沉默。 武媚娘继续说道:“所以还不如在一开始,就用一个足够公平的办法。” 可话是如同皇后所说的那样没错,足够公平的办法带来的,也可能是一个让人并不想看到的结果啊…… 偏偏武媚娘此刻神态间的自信无需多言,让许敬宗原本还有几分担忧的想法,都先暂时压制了下去。 皇后一步步走到如今,不像是会做没有把握之事的人。 他为何要杞人忧天呢。 见时间已差不多了,他抬手示意道:“请皇后登台吧。” 虽说筹办此事的是他和司礼部门的人,但今日代表陛下到此参与集议的却是皇后,这其中的主次他分得清楚。 底下的官员也早在抵达会场之时,就得到过专门告诫。 于是当他们看到那身着皇后礼服的女子登台的那一刻,这中台都堂之内,都已尽数安静了下来。 说起来,这并不是皇后第一次出现在这样多的官员之前。 此前 的校阅兵马、献俘大会,出席的官员只多不少。 但今日的情况依然很特殊,因为这是皇后第一次以这等正面参知政事的方式,出现在一千多位官员的面前。 哪怕是上官仪这等诟病于皇后出身和其揽权逾越之人,也不得不在此刻承认,在这样的场合下,这位经历传奇的皇后非但没有露出任何一点怯场的表现,反而因那双神采激荡的凤目,而在环视四周间让人为之一震。 没有人会怀疑,她到底能否担当得起这样的局面。 她沉稳端方的声音,也在下一刻传入了前列众人的耳中:“陛下有诏,交付有司议论沙门参拜君亲之事,诏令下达距离今日已有十余日,我想诸位应当已在心中对这个问题有所考量。” “佛道二门,不行跪拜之礼已久,俨然与陛下所宣扬的孝礼有悖,应当尽早革绝此风。但此次集议,意在集思广益,诸位仍可各抒己见,不必有所顾虑。” 她伸手朝着那前方透明的箱子指去,“也为求此次集议结果公正,诸位可以将是否认同沙门参拜君王的结果,各自填写后掩去姓名,将其投注于箱中。” “随后,会由陇西王率领司礼众人完成统计。” 皇后又随即说道,在正式开始投票之前,他们还有半个时辰的相互交流时间。 但为防彼此之间的交流造成争端,严禁离开座位太远。 事实上这后半句话大概也不必说。 这次的座位安排颇有意思,一个部门的人以纵向排列而坐,这就让谁人离席,又归属于哪个部门变得很是清楚。 大概没有人会愿意在这个时候当个不分轻重的刺头。 何况,左右同行的官员在品阶上大致相当,也能在相互交流之间不至于因谁官大一级,就占据话题的主导权,给他们一个自由讨论的空间。 …… 当然,因为僧侣只是被准允旁听,这样的交流自然是不能让他们参与进去的。 所以在这片突然响起的议论声中,他们只能在后方,听到有人为他们转述了皇后说的那一段话,而后在目视耳闻着前方的交流时互相看了又看。 “道琛师兄觉得,这样的票决当真公正吗?”灵会遥遥望着那个当下还是空空如也的箱子,眼中闪过了一丝疑虑。 他一面觉得这种糊名投票很是新奇,听起来也有利于他们,一面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慌。 “按照规则来说,应该是公正的。”道琛低声答道,“但万一他们在上头偷偷把其中的一些选票给更换了,那就不好说了。” “他们……” 他们会如此无耻? 灵会险些这样发问,又忽然意识到,这样的话并不应该当庭说出,连忙将其吞咽了回去。 他转念又想,沙门不敬王者,本是传承了数百年的规则,却要在一夕之间被打破,这么一看的话,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言,还真保不准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他附耳在道琛边上,与他商议:“那 我们该当怎么办?” 道琛的眼中闪过了一缕深思。 自灵会的视线中所见,这个来自百济的僧人虽然平日里总说仰慕中土佛学,还是与他们有些隔阂,可他在当下表现出的同仇敌忾,却和他们并无两样,也让人不由对他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 只听道琛语带决绝地说道:“待会儿我试试能不能上台参与读票。哪怕会因为此举开罪皇后,也不能让大唐天子如此为所欲为。” “可你……” 可你的西明寺本就是为皇太子祈福才设立的,也本该和皇后站在同一战线上啊。 然而还没等灵会将话说完,就听道琛说道:“你不必多说了。你能发起召集将我等聚集在一起,我也能冒险一次!” 灵会心中动容不已,最后也只能说道:“那你千万小心了。” 他不能不为道琛的决定捏了一把冷汗。 尤其是,当道琛甚至抢在了官员投票开始之前就朝着台前走去,正面对上了那位皇后的那一刻,不只是他,与他同行之人也都为道琛的胆魄深感担忧。 所幸,这位百济将领出身的法师,好像是因其经历了战场的缘故,才能在此刻的对峙中始终挺直腰板、据理力争,最终为他在台上争取到了一席之地。 也在半刻钟后,成功站定在了那投票箱的后头。 “干得漂亮!”灵会当即大喜,拊掌一拍便出口了这句夸赞。 但他又旋即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显得他过于急功近利,连忙重新摆手坐正,安静地目视着一个个官员陆续将投票朝着台上送去,直到投票箱被逐渐装满。 随后,这个投票箱被道琛与陇西王一起打开,将其中一张张折叠妥当的票纸给堆在了桌上。 在这一步,前排似乎又展开了一番争论。 传过来的消息中说,是为由谁来唱票一事。 在经历了一炷香的争论之后,才终于决定由许敬宗和道琛一并将选票展开,而后将上头的结果念出,由司礼人员登记。 得到这样的结果,灵会法师更觉心中踏实了几分。 他转头就朝着弟子说道:“往后谁若是说道琛此人是凭借着外邦关系才上位的,我非要去找他的麻烦。” 弟子也觉再没有人能在这一刻比道琛更像是个英雄,连忙应道:“谁说不是呢?” 有始有终四个字,从道琛的口中说出,竟有着这样的感染力,让人实在庆幸于,自己竟有着这样一个可靠的队友。 然而此刻,在两人都看不到的角度,道琛打开了手中的第一张投票。 许敬宗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这张投票纸上写着“不致拜”三个字。 但也就是在他看到这个表态答案的下一瞬,他听到了一个稍显粗狂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第一票,致拜!” 许敬宗:“……?!” 若非他已经历过了四朝风雨,除了在朝堂风云将他都给牵扯在其中的时候才会稍有失态外,平日里都还算 沉得住气,他险些想要侧过头去打量一番这个法号道琛的和尚?[(,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奇人。 也看看他到底为何能在方才以僧侣代表、百济人代表的方式冲上前台,以其嚣张的表现将皇后都给气得不轻,现在却是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说瞎话。 可也就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许敬宗忽然明白了,皇后此前的信心到底从何而来。 原来如此! 在这个最公平的选举方式中,出现了一个最公平却也最不公平的裁判,那么他此前对于不记名票选结果的担心,其实也就不复存在了。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第二张选票,打开后念道:“第二票,致拜!” 道琛接道:“第三票,不致拜!” “……” “第一千又五十九票,不致拜!” “唱念完毕!计票!” 道琛接过了一旁之人递送过来的水杯,大口灌下去了一杯,方才觉得自己有点冒烟的嗓子从中恢复了过来。 在做完这一切的下一刻,他像是一点都没干过弄虚作假的举动一般,连忙朝着李博乂问道:“敢问太常伯,结果几何?” 统计结果出来得很快。 李博乂指了指下属,那人当即念道:“今日集会到场官员合计一千零六十一人,二人不参票决,一千零五十九人中,支持沙门参拜君王者,凡五百七十三人,支持不致拜者四百八十三人,二者均可者,三人,致拜者占据多数。” 道琛目光微动,为自己的控制本事暗中得意。 这个数字可真是太妙了。 支持的人,573。 不支持的人,483。 致拜者占据多数! 也就意味着……陛下的诏令得到了半数以上官员的认可,可以推行下去? 李博乂当即将目光投向了皇后,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是否要即刻宣读这个结果。 但让李博乂没想到的是,还没等皇后对此给出一个答复,已有一个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还是一声高声呼和:“我不相信!” 众人朝着发声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灵会法师有些失态的面容。 他原本以为,在一个不记名的投票环境中,他应该能看到一个更倾向于保持原状的结果。 当道琛也在台上的时候,这个结果更能得到保证。 可事与愿违,他听到的却是573和483的对比,昭告着他们这一方的失败。 仅仅九十票的差别。 那他怎么能够甘心! 他也必须前来发出这句质疑之声! 武媚娘冷然地朝着灵会看去。 早在唱票之中“致拜”与“不致拜”的两种声音此起彼伏之时,灵会就已在朝着前头慢慢走来,所以她真是一点也不奇怪对方会出言打扰。 她甚至能猜到这些人额外的想法。 显庆五年陛下将释迦佛佛骨迎接供奉在洛 阳宫中的举动,本是对玄奘法师的回馈,却显然变成了这些僧人气焰嚣张的底气。 以至于这日渐壮大的胆子,让他竟然敢在这等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一句来。 要不是因为此次集议召开的目的,正是减少诏令下达中佛教团体的反对,武媚娘恐怕当场就要将这个灵会从她的面前丢出去。 好在,她对于这样的情况早有估计。 她豁然抬眸朝着灵会看去,“你不相信什么?不相信这清楚明白的投票,不相信大唐官员有着自己对政务以及宗教的理解,不相信你们这位胆大的道琛法师正确地念出了票选的结果,还是不相信——” “我在这场票选中确实是个公正的见证人?” 这接连的四句质问,在这位皇后殿下勃然神色的映衬下,仿佛字字带刀,让灵会险些往后退出一步。 可他当然不能应和其中的任何一句。 否则他难免要被扣上一个言行失当的罪名。 饶是皇后的语气里并没有那等剑拔弩张的意思,灵会依然感到了一种泰山压顶的困境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口诵了一声佛号,像是要为自己找回一点说话的勇气,这才缓缓说道:“我非疑心于皇后殿下,只是这支持参拜之人仅仅比不支持的多出不足百人,这等结果难以令人信服。” 这样小的差距,实在是太容易被人从中做手脚了! 而他们这些作为旁观者的僧侣,可能根本都来不及跟这些政客玩手段。 “我此前也不曾见过这等糊名投票之法,故而像我这等愚昧之人并不能确定,这到底会利好于哪一方的立场。” 这话也是个实话。他之前觉得这是有利于他们,但万一呢?万一就是他推测失误,也是大有可能的。 一想到自己召集起这些僧侣,本就是背负着他们的期望,乃至于天下数十万僧人的希望,他就觉得自己不能轻易让步。 他朝着皇后殿下深深地行了个礼,用尽了自己走上前来的力气,沉声说道:“我想请皇后殿下重新做一次投票。这一次,公开票选。” 武媚娘没有立刻作答。 灵会能够感觉到,这位皇后殿下的威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可这种无声的打量里,又还带着几分权衡利弊。 那么他所面对的局面,就应该没有那么糟糕。 仿佛过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他才听到皇后说道:“好啊,我也不想落人口舌,那就如你所愿,重新票选。” “但……”她语气忽然一顿,让灵会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从中听到了什么让他难以接受的结果。 好在她说的只是:“今日的与会时间将近,我没那么多时间给你在这里折腾,只是顾念陛下对你等心存优待,这才尊重你们的建议。为求尽快结束,只发三十张纸。” 她伸手一指,吩咐道:“从第一行的每一个人依次填写传递下去,直到最后一人,速度快一些。将你们方才的投票结果全部写在上头。让这 位法师看看,到底是有人在从中作祟,还是结果就是如此!” 听到这样的一番话,灵会哪里还顾得上皇后语气里的夹枪带棍,心中已是满腔惊喜。 这一次的票选能更加清楚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必定没有弄虚作假的成分! 可是,他不是在场的官员,又怎么会知道这其中一些微妙的想法呢。 比如说…… 明明今日才只是五月中旬,并未入夏,在这中台都堂之地也尚且凉爽,接到那张票选纸张的时候,右春坊主事谢寿的头上却冒出了一滴冷汗。 在方才的不记名投票之中,因他家学缘故,他只稍一犹豫便选择了不致拜。 在他看来,反正陛下令皇后殿下与右相筹办此次集议,本就是允许有不同意见的。 当听到宣读的结果时,他也觉得自己并没有猜错,因为支持僧侣致拜君王的人数仅仅只比不支持的多出少许而已。 很显然,有不少人和他有着相同的想法。 要他说嘛,自几百年前就开始的尝试既然屡屡以失败告终,实在不必再做冒险之事。 如今信奉佛教之人愈多,谁知道会不会在朝野之间掀起什么风浪。 就算陛下真有心要做出改变,那也只可能是短暂地将其实现而已,恐怕还是要改回来的。 现在姑且顺着这个结果也成。 可现在,他必须以另外一种方式表态了。 “嗒——” 这滴从额角滑落下来的汗珠从侧脸跌到了纸上,将他即将提笔书写的这一行给浸染上了一点痕迹。 而就是在这一点痕迹的上方,太子右春坊中护郝处俊和右春坊赞善杨思正的名字,就这么整整齐齐地写在那里。 他们给出的答案相当统一,那就是致拜! 而这两人,正是太子右春坊的正副长官,也就是他谢寿的直属上级。 倘若他还按照之前不记名投票时候所做的那样继续填写“不致拜”,在被那两人获知他的选择之后,会不会在平日行事之中对他有所刁难呢? “不是已经填写过了吗?你还在这里犹豫什么?皇后殿下都说了,动作快一点。”后面的人出声提醒道。 这人什么毛病啊?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听到这样的一番催促,谢寿不敢再多耽搁,以免让人发觉他在行动之中的异样,连忙快速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然后往后传去。 在将纸张传递到下一个人手中的那一刻,他这有如擂鼓的心跳才稍有平复,仿佛经历了什么人生的艰难抉择。 “不就是致拜两个字,也需要你写那么久,你真是……” 后头那人的嘀咕声再度传入了谢寿的耳中,让他下意识地将头垂得低了一点。 是的,没错。 在从不记名到记名的过程中,他将自己的投票结果从“不致拜”改成了“致拜”。 他心中暗忖,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墙头草摇摆会不会被人发 现。 可想来,反正原本就是认同致拜的人占据上风,有了这一点变更,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在场的可是有千人之多呢,总会有人做出摇摆的。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但想归如此想,他还是将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站在前方的皇后和许敬宗,眼看着一张张用于登记结果的纸张在完成了传递后,陆续回到他们的手中,然后被移交到了陇西王李博乂的手中。 皇后坦然地朝着灵会法师说道:“既然法师对此统计存有疑问,如今我已给你一次公开的票选,也给法师一个更公平的机会,请你派人来将此结果和陇西王一起统计完毕吧。” “还是说,法师也想让弟子将此前的那出票选也重新统计?” 武媚娘伸手指了指那装满了投票的箱子,又像是意有所指一般扫过了道琛。 “那就不必了!多谢皇后殿下的美意。”灵会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并未看错,当皇后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在道琛的脸上闪过了一瞬遭人怀疑的薄怒。 他也当然不能怀疑道琛。 若非此人,他们可能都没有进来围观的机会。 也没有参与到上一个环节唱票中的机会。 若是如此的话,或许在当时就会有一个异常悬殊的对比,让他失去质问的资格。 而就算他真有一瞬的疑问,觉得道琛在之前表现得过于热心,在方今这个皇权势大的情况下,他也绝不适合与“战友”闹崩,反而让外人看了笑话! 那还不如顺着皇后的意思,只将这公开投票的结果重新查阅清楚。 可当他将一张张纸上的票决信息,在李博乂的指导下登记在那三个选项下头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一点点惨白了下去。 他抬头朝着这些与会的官员看去,试图从他们的脸上看出被人胁迫而篡改决定的身不由己,却好像只看到了一张张端正的面容。 这些脸交错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压力,甚至让他握着纸张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灵会法师,是不是该当宣读结果了?”皇后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这第二次的票选和随之而来的统计,又已消耗了不短的时间。 但这位端正站定于台前主持大局的皇后,好像依然是一派平静到胜券在握的样子,根本没有因为他们这些僧侣的参会、打扰而折损风仪,也根本没有显示出任何一点疲累的征兆。 “是……该当宣读结果了。”灵会强行让自己振作起来精神。 但看着他面前这些经由他自己统计出的数字,他却只觉自己的喉头一阵哽咽,难以说出话来。 奈何结果就摆在面前,他终究还是要说的,更不能让佛教的脸面在他这里丢个彻底,仿佛他们尽是些不愿意承认事实之人。 “两可,3人。”这与之前的不记名情况是相同的。 武媚娘在心中想道,等之后她就去看看,到底是哪三个白痴 居然在这种时候投个“两可”的选项。 在这等朝政大事上没有一个自己的立场判断,比起迫于上官压力而转投的那些人,显然还要无用得多! 不过这种两可的投票结果,并不影响到最后的结论。 灵会已接着宣读了下去,“致拜,681人,不致拜,375人。” 那么结果显而易见了。 这一次,支持僧侣致拜君主之人,要比支持僧侣遵循原本规章的人,要多出了三百多人。 在记名投票的情况下,这个两方的差距甚至还被放大了! 灵会怔怔地看着这张纸在他的手中被抽了出去。 接过这张结果的皇后明明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像是要再度审视一番这场集议的结果,却像是有一句无声的话,在这个动作中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之前的不记名投票,已经给他们这些与会僧人留够了脸面,他们又为何非要自取其辱呢? 这还只是在这场集议之中。 当上层官员之中的大多数对于天子诏令都愿意奉行,支持于拥戴皇权、让僧人减少特权的时候,一旦诏令下达的范围更广,这个正反双方之间的人数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因为越是下层之人,也就越能体会到僧侣免税所带来的巨大便利。 在寄希望于佛教轮回救赎的同时,他们也未尝不想将他们的特权给剥除。 当年的玄奘法师尚且要向皇权屈服,为传教争取到天子的支持,今时——其实也是如此。 “太常伯,”灵会犹在发愣之中,皇后倒是已先向李博乂开口发问,“现在可以宣读结果了吗?” 这一次,以灵会法师为代表的僧人,是没法做出什么阻拦了。 李博乂连忙起身答道:“自然可以。” 在灵会法师有些绝望的注视中,武媚娘将那张纸重新递交到了李博乂的手中。 这位平日里玩世不恭,甚至不太过问世事的老亲王,知道在这等场合下他是该当端正起来做派的,在转向下方之时,便还自有一番体面威严,朗声念道: “今日集会到场官员合计一千零六十一人,二人不参票决,一千零五十九人中,支持沙门参拜君王者,凡六百八十一人,二者均可者三人,已占多数。” “有司详议票决所得,君亲之义,爱敬之道,当为我大唐奉行典范,沙门等当行礼敬君亲之举。” “司礼将于不日内将此结果上奏天子,以待圣谕。” “……” 灵会费力地平复着心情,才让自己的面色维系住了平和,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了僧侣旁听的席位上,被弟子搀扶了一把,这才坐稳了下来。 他本以为,自己上台去是要做出一件力挽狂澜之事,却实则是丢了脸也没能挽回局面。 沙门拜君! 这就是这出集议的结果。 哪怕皇后殿下又在随后多问了一句,是否还有人持有反对意见,也再无人予以多言。 中台左丞崔余庆倒是隐约察觉到了,这后面的票决方法其实是有些不妥的。 毕竟在这样的投票方式和座位安排下,总有些人会被他人所裹挟。 可在方今这样一个结果下,确实不适合再有第三次尝试了。 否则,不只是这些僧人丢脸,他们这些与会官员也要因动辄改变自己的想法,而成为天下的笑柄。 大唐这等规模的集议本不常见,这两年间甚至也只有这一次而已,怎能……怎能让流外官,甚至是平民百姓看笑话呢? 那还是让并未在此地的陛下如愿吧! 至于这道沙门拜君的诏书正式从陛下这里下发后,会否于民间掀起风浪,那就是陛下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可或许,对于更多的百姓来说,当大唐对外征战取得一次次胜果的时候,皇权的威严远远凌驾于宗教之上,他们也就绝无这个必要听从僧侣的煽动,去向那位高居明堂的天子做出质疑,觉得他不当受到僧人道士的叩拜。 就让这个结果停留在这里吧。 这应当也是陛下最满意的结果了! ------ 李治又怎会不满意呢? 他自午后的小睡中醒来,朝着身边桌案上的沙漏看了一眼,发觉自己睡过去的时间可能要比他所预计得更长一些。 难怪在他醒转后,还觉得头疼得厉害,甚至在看向周边的时候觉得微有几分残影。 但也就是在这份仿佛梦境还未结束的昏沉之中,他惊见一抹鲜亮的颜色自外间行来。 来人的金钗摇晃,衣袂飞扬,在日光与残影的簇拥之中,仿佛有种灼目的光芒。 直到他揉了揉额角,方才觉得那一霎的刺眼,被殿内的明暗中和掉了几分。 也就是在这一抬眼间,他对上了皇后笑意张扬的面容。 四目相对,让他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前往洛阳的路上,再次见到了皇后与安定飞马而来的那一幕。 而他随即听到的六个字,更是在一瞬间,便将春风盛景带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幸不辱命。”! 第 145 章 145(一更) 幸不辱命这四个字一出,李治再有多少睡意朦胧,头疼脑热,也得在此刻完全清醒过来。 面前的皇后眉目神飞,那双炯然生光的眼睛里还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之色,又或者是那目标达成的胜果,彰显在了她的眉眼之间。 哪怕她还未曾开口提及集议的场面与结果,李治也完全可以猜到,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风云盛况。 可即便如此,当李治听到皇后提及,她选择将这些持有反对意见的僧人引入中台都堂旁听,让他们看明白大唐上层官员的倾向,选择用先糊名后公开的方式,使得结果朝着更有利于帝后的方向发展,还是不由为这份谋划而叫了一声好。 好厉害的一出谋划! “媚娘……”李治握住了身旁落坐的皇后的手,不由感慨道:“我真应该庆幸。” 真应该庆幸他选择的身边人是这样一位聪慧绝伦的女子,也唯有这样的天生政客,才能在天子体弱之时,支撑起李唐的门庭。 他更应该庆幸,在皇后自荐来督办此事的时候,他并未因为种种顾虑而将其推辞。若如此的话,他恐怕根本无法成功下达那条沙门拜君的诏令。 这出皇权与宗教的博弈里,若用寻常的手段,怎能拿出足够令人信服的结果呢? 起码许敬宗等人筹划的流程就应当不行! 而现在,这份胜利是由皇后带到了他的面前,让他一时之间忘记了身上的疾病负累。 哪怕随后的诏令正式下达中,可能还会有一番考验被摆到面前,起码现在,他有一番说辞用来堵住那些僧人的嘴了。 大唐议政之中,集议制度向来公道,所以最后这份写有一个个名字与结果的公案,就是官方态度的一锤定音。 这让他比他的父亲在此事上走出了更远的一步。 或许他也能不必像是先帝一般,在推行僧侣致拜父母诏令的两年后又将其废止。 毕竟,在当下的大唐内外政/治局势下,他应当还能不用担心到这里。 他已快速地将思绪转回到了眼前,朝着皇后问道:“媚娘想要何种奖励?” 皇后作为他的代表,强势地压下了这些僧人的嚣张气焰,当然要赏! 不仅要赏,还得要重赏。 只可惜她的那些个亲戚着实不够争气,里面竟然选不出个可用之才,让人总觉得武家的钟灵毓秀之气是不是都生在了皇后这里。 好在她虽没有卫霍这样的外戚,却有个在行军作战中表现卓越的女儿,还有几个聪慧的儿子…… 可因为皇后的缘故,又在此时奖励太子皇子还有公主总是有点奇怪,李治觉得,还是将这个选择权交给皇后为好。 武媚娘也一点不带含糊地答道:“既然陛下要赏,那我自然该当接着,若非要说的话,我还真有三件事想要得到陛下的准允。” 见李治颔首,她接着说了下去。 “其一,便是嘉奖一番筹办此事的 司礼众官员和右相等人。若非他们通力合作配合,此次集议也无法如此顺利举办。当然,也多亏陛下对我的委任,才让他们之中没出现什么阳奉阴违之人。” 李治轻咳了一声。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啊,在皇后的话中分明有对一些人的内涵。 但在她刚为李治带来的重大政治收获面前,这种方式的告状既然只是要个奖励的结果,他也没必要非要让皇后与对方和解,更没必要让皇后受委屈。 他也必须承认,这种方式的闹脾气,还怪有意思的。 何况,比起当年一朝得势之后就快速忘本的李义府,许敬宗此人在做事的风格上也确实要更合乎他的心意。 该上手攀咬政敌的时候绝不松口,该安分守己的时候低调办事,这才是为人作刀的优秀表现。 奖励奖励他也是应该的。 至于礼部那边的陇西王李博乂,别管他到底是当真才干只到这里了,还是为了避开皇室争斗而有了这样的表现,起码在他直到暮年之时的履历,都还是让李治满意的,那也确实可以一赏。 “我会斟酌一番封赏内容的,皇后大可放心。既然是用此次的功劳来赏,这份赏赐是皇后为他们争取的,我也会告知下去。” 武媚娘笑道:“那我就提前谢过陛下了。” 这句“由皇后争取得来”的定位,对她来说有不小的好处。 不过说起来,此次集议之中有正面角色,也就理所当然地还有些人,在李治这里上了黑名单。 那些投票不当的就姑且不论了,毕竟在官场上还讲究一个法不责众。可像是大慈恩寺的灵会法师,就真是让李治感到咬牙切齿了。 要不是皇后处理得当,他完全可以想到最后会是何种结果。 可惜,因为要保住那个配合演戏的道琛,对于灵会应该也暂时不能施加惩处。起码也得等到沙门拜君正式施行过了一段时间再说。 但李治想了想,说不定能借着此前玄奘法师也愿意支持的僧人考核,给灵会找点麻烦,又顿时心绪平和了不少。 他便转而问道:“第二条呢?” 武媚娘答道:“实在是人到用时方觉少,虽然往后未必会有主持这类集议的机会,但……陛下可否准允我在长安城中看看再招募几个可用之人作为助手?我看,像是临川这样的情况便很好。” 李治还真没想到,皇后提出的第二条会是这个。 临川是什么情况很明显了,自然是丈夫出征办事在外,自己留在长安这边教养子女。 怎么,皇后是想再从这样情况的人中找几个可用的,吸纳为宫中女官? “陛下不许吗?”武媚娘抬眼朝着李治看来的目光中带着三分疑惑,仿佛在奇怪为什么这等小事他都做不了主。 李治哪愿意接到这样的质疑,下意识便应道:“可以是可以。” 反正也不像是阿菟干得那么过分,还把女工匠塞进入流官员之中,皇后只是想要多一条选拔助 手的途经当然可以。 “但这人选上……” 武媚娘道:“陛下放心吧,在人选上我会多加斟酌的。我是何种脾性,难道陛下还不知道吗?” 李治点了点头。 是了,皇后又不是他那个仗着年纪小就莽莽撞撞的女儿。桩桩件件交托给她的事,都在她过人的脑力和体力下被妥帖落定。 比起那些多存私心的大臣,也只有皇后最能让他感到一种可堪托付的安全感。 “那就依皇后所言吧。最后一件事呢?” 武媚娘脸上的笑意更盛,“其三,劳驾陛下在那六七月里便能修缮完毕的大明宫中,为我和阿菟都挑选个临近又景致赏心悦目的院落吧。” 这更是一条李治绝不可能拒绝的请求。 相比其前两者,他甚至都要觉得,这都不能算是个奖励。 至于为何只为安定有此一请,而没带上那三个儿子,武媚娘是这么说的,“他们三个天天在陛下眼前晃,难道您这个做父亲的还会亏待他们不成?” 李治对此很觉无奈。 这话说的,好像安定不在面前他就会薄待她一样。 他前阵子明明才批复过安定那出封地的边界调整。 虽然想到此前差点想要打压女儿战功,李治还是有点心虚,又虽然,以阿菟提交上来的详尽户籍,她这个边界的调整也算有理有据,但李治觉得,自己还能算是个慈父的! 行吧,等安定在年末自封地回来,他再送她一份大礼好了。 至于这大明宫中的宫室安排,阎立本和其协作的司稼少卿,该当能给他提交上来一个满意的答案。 可惜李治并不知道,他那主意很多的女儿,甚至还在辽东那头,用大明宫修缮一事,给自己找了个霸占金矿的理由。在干出这种事情的时候,还一点没给他留脸面。 但李清月大概暂时是顾不上他这头的。 在收到中央批复的封地边界后,她当即让下属投入了工作之中,头一件事就是,将那些位于边界的民户彻底纳入泊汋城为核心的封地管控下。 更让她感到雀跃的是,在此基础上,她可以进行扩张人口,募招流民的工作了! 想到今年可能会陆续出现的流民来投,李清月心情大好地打开了阿娘送来的回信。 看到其上的言语,她的心情更契合了这北地回暖的舒适天气。 阿娘在信上写道,对女儿这个发财和种地的炫耀,她已收到了。但她也得时刻记住,就算有老师和伴读在身边,财帛动人心的道理总也得牢记在心。 尤其是那个在给陛下的奏报中都不曾提到的金矿,在处理上更要慎之又慎。 相隔太远,她能做的也只是提醒女儿而已。 此外,她有点想法,看看能不能寻找到机会,用将功折罪的方式将薛仁贵给派遣到东北战线来。 到时候还能让女儿多出一个在旁的助力。 “薛仁贵……嗯,又多一个 仁字。”李清月很觉这其中有缘。 但更妙的显然不是这个字,而是这出安排! 从薛仁贵的征战历程来看,在大军突进的过程中,他宛然是一员最适合充当前锋的虎将。可惜要达到主帅之才,还差了不少火候。 这样的人物若能来到东北边境,对上山地作战的靺鞨部或许不好说,对上北部的契丹与突厥,却一定好用! 阿娘说出这样的想法,或许可以说是爱女情深,却又何尝不是出于对军事人才的合理评估,这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再看阿娘在信中提到的集议大会想法,李清月更觉得,在人尽其才这方面,阿娘简直有着非比寻常的本事。 道琛这家伙还能这么用啊? 她已经完全可以想象到,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场面了。 这么一比较,在心理战术上她还有的向阿娘学习。 但没事,反正她又不是站在阿娘的对立面被她算计的那些倒霉蛋,慢慢来就是了。 现在,她便由衷地为阿娘即将获得的收获而觉欣喜。 倘若这场沙门拜君的诏令被成功推行,阿娘得到的何止是因为被列在“君”中的政治地位抬升,还有在一千多名核心官员面前露脸办成大事的战绩,以及一份糊名与实名变化之间关于官员性格的推断。 这是一份单靠着协办献俘大会,靠着举办亲蚕礼,绝不足以取得的收获! 阿娘的脚步迈得不疾不徐,却已在阿耶都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走出了很远了。 李清月顺手拿过了一旁的杯子,将其中的凉茶一饮而尽,仿佛这样才能压制住因为这寥寥几笔而升起的沸腾热血,而后继续往下看去。 “咳——”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她直接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大都督?”在另一头的澄心连忙赶了过来,对她发出了一句关切询问。 “我,我没事……”李清月摆了摆手。 她就是被一个有点幽默的消息给惊到了。 高丽宝藏王这个人吧,要说求生欲也真是不小。 但换个人有他这样的经历,可能也得有这样的表现。 作为一个被渊盖苏文扶持上台的傀儡国王,他原本以为,自己要么就是被渊盖苏文取而代之,要么就是熬到渊盖苏文先老死,让他得到反击的机会,哪知道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渊盖苏文都没能阻挡住唐军的脚步,高丽自此亡国。 时局竟直接将他给推到了亡国之君的位置上,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在他看来,若要保命,可能不是向大唐天子低头就够了,还得再多一层关系,来给自己增添保障。 比如说,和李唐联姻。 当然,高宝藏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也不敢将目光放在什么皇室公主、长公主的身上。 他只是向陛下申请,能否将某位宗室之女嫁给他做夫人。 李治没同意他的这个请求,但看在他 身份特殊,此前的政令也大多出自渊盖苏文之手⑷[(,就给他在朝中安排了个不低的官职——司平太常伯(工部尚书)。 按说,这已经是十足的厚待了,哪知道他还没打消这个联姻保命的想法,甚至觉得自己的这份盘算确实有必要。 不过这一次,他盯上的不是李唐宗室之女了,而是皇后的亲眷。 想想看吧,这高丽被攻破,有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一份功劳,太子又是皇后生下的第一个儿子,皇后本人更是在陛下患病之时有着代行政务的资格。 那么向皇后示好,和向陛下示好,其实完全是一样的。 因为考虑到皇后和武家人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高宝藏在一番思虑之下,选择了—— 皇后的外甥女! 今年十七岁的小贺兰。 李清月都要笑死了。 怎么回事啊,贺兰家这对兄妹是有一种专门吸引外邦人的技巧是吗? 但想想阿耶为了稳固高丽这片土地,必定不会对高丽王族有所苛待。只要他别生出什么不必要的想法,应该能留在长安自此做个富贵闲人,那么贺兰表姐的前途也不算差。 比起还身在大食地界上的贺兰敏之,表姐起码还能时常见到母亲呢。 这样一来,她大概也没机会给阿娘添堵了。 不错,好得很,这可真是两全其美了! “大都督当真没事?”澄心看着她那嘴角有点上扬到过分的模样,还是有那么几分不确定地发问。 “真没事,我就是看到了点开心的消息。”李清月没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了,你若真现在闲着的话,帮我去办一件事吧。” 澄心连忙应了声好。 李清月:“替我准备一套合适的衣服,我明日要往平壤走一趟,去拜访安东都护府的李将军,去跟他商议一下煤炭供应之事。” 这也算得上是她自打来到辽东以来,第一次正式的登门拜访了,再正式一些也不为过。 何况——她又不仅仅是要拜访李谨行对吧?! 第 146 章 146(二更) “上一次途经此地的时候,还是北地最严寒的季节,和今日真是两个样子。” 李清月策马而行,朝着四周的原野打量。 辽东的春日来得自然要比中原晚,但如今已是五月,山林旷野之中早已是青翠一片。 甚至比起关中风貌,更显出几分着色上的厚重。 “大都督您看,这里好像有过唐军和高丽兵马交战的痕迹。” 澄心朝着道路旁边的树木摧折痕迹看去,出声回道。 李清月循声望去,判断出来,这应该就是之前契苾何力追击渊男生残部时候留下的了。 越过鸭绿江的唐军和彼时撤退仓皇的高丽兵马发生了数次遭遇战,将这些类似的骑兵交锋痕迹留在了从辽河到鸭绿江再到蛇水的这一路上。 不过,经过冬雪覆盖、浸润土地,原本还残留在道路边上的血色早已不见了踪影。 尸骸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唐军深知尸体残留道边容易引发大疫,已经将我方敌方的阵亡将士都给掩埋入土。 留下的,就只是这些交战的证据。 “大概等到草木再生得茂密些,这些痕迹也会很快消失不见吧。”李清月扯了扯缰绳,将策马行路的脚步放慢了几分。 澄心好奇问道:“那大都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没将飞鸢给一并带上?” 庞孝泰父子阵亡于蛇水,对于庞飞鸢来说,来到父兄殒命之处或许确实容易令人触景伤情。 要澄心说来,还挺合理的。 但李清月却讶异地看了过来,“你怎么会这么想?要是连亲自目睹蛇水都没这个胆量,那她也实在不必来我这里做个伴读了,更别说去当个将军,还不如一直留在白州呢。” “那……” “我是觉得,随着泊汋城可以对外扩招人口,城中的治安或许会出现问题。比起我这边如此安全的一路,她还是留在那头能多干点实在事,积累些经验。” 李清月说到“如此安全”四个字的时候,澄心看到她将目光在己方所骑乘的马匹和后方卫队上都逡巡了一圈。 高丽亡国之后,各方城池陆续为大唐所接掌,但毕竟留守边地的驻军有限,让这份接管的速度没有那么快。 也就势必会让一部分外逃的同时,让另一部分人因为当地的疏于管制,变成拦路的盗匪。 但这些盗匪大概很清楚,什么人是他们可以劫掠的,什么人又不可以。 成为此地统治者的唐人,就是头号不能惹的存在! 用脚想想都知道,这个时候分散在各处的唐军,必定还担负着剿匪的任务。 他们若真打劫到了唐人的头上,也就等同于是将一份政绩送到了对方手中。 更何况,是李清月的这一队人马。 她此刻所骑乘的战马并不是在攻破平壤之战中所用的那匹,而是在她从高丽得胜归来后,由天子奖励的十匹战马中的一匹。 其中有一头仅有两岁年龄的战马同属青海骢之列,因其乃是白马黑鬃,被取名为翻羽,成为了安定公主的备用战马。 前一匹的年纪和她相同,在战场上的黄金时期已持续不了多少年,所以这匹备用的战马也需要尽快和她熟悉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反正前往安东都护府衙之地又不用顺路打个仗,李清月干脆将小马骑上路了。 但哪怕是小马,比起高丽、新罗等地的马匹,那也是不常见的高头大马了。 还是仅有贵人才有资格骑乘的那种。 在她还带着一支五十精骑卫队随行的情况下,沿途之间只能见到有人避让,哪能见到劫道匪寇。 确实是如她所说,将庞飞鸢留在泊汋城更好。 只是在越过蛇水的时候,澄心还是听到了公主以只有近身之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之后我会给她批个假来这边看看的。人总得知道在哪里摔倒过,才能往前看。” 但这份自言自语仅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澄心旋即就见公主已是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朝着前方看去,开口吩咐道:“过河之后扎营,明日再抵达平壤。” 自泊汋城往平壤,足足有三百里路程。 李清月本就抱着考察安东都护府风物的想法踏春而行,可没必要拿出什么日行八百里的速度。 更何况,她是来跟李谨行谈买卖与合作的,搞出个风尘仆仆冲过来的情况算怎么回事。 所以直到第二日的清晨自蛇水边的山城之下醒来,李清月这才换上了澄心为她带来的那件衣服,拢上了披风后继续赶路。 只是还没等行到平壤城,她便已先听到了一阵骑兵马嘶之声。 更是远远听到了一声不太清晰的“将军留步”。 李清月连忙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一列策马疾驰的队伍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虽是被马蹄掀起的烟尘给稍稍阻挡了视线,但李清月的目力不差,依然在第一时间便认出了那队人中为首者的身份。 或许也并不需要她多加辨认了。 只因对方的行进速度不慢,又在调拨马头之间冲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好像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就已抵达了她的面前。 见那当先数人已勒马止步,李清月定了定神,朝着对方扬声赞道:“刘夫人好风采,刚自北面打猎而来吗?” 来人不是李谨行的夫人刘氏又是谁。 但她今日的装扮倒是和当日的更显不同了些。 如果说当日的骑装像是为了行动便捷,今日的这一身就是正儿八经的打猎装束。 方才的纵马之间,她已将手边的长弓收起到了马侧,剩在手边的武器,正是一把长柄刀。 像是为了响应李清月的这句问候,她抬起了一只还戴着皮质手套的手,将遮风的胡帽给摘了下来。 当那张脸彻底露出来的时候,她身上比起卓云这样的将领更显温和的气质,方才落 后半拍地展露出来。 但她的这出行猎,可不是去玩的。 李清月略微一打量,便看到这位刘夫人手边的箭筒中几乎已经空了,而在后方的骑队里还挂着不少猎物。 除却山鸡野兔之类的小玩意,竟还有两头獐子和一头鹿。 在并未遇到虎狼熊罴之类的猛兽之时,能拿到这样的收获,已算是狩猎之中的佼佼者了。 刘夫人并未介意于她的这番打量,笑着答道:“正是,为了找回点骑术的手感,干脆出门狩猎去了。怎么,小将军是要往都护府治所去?我看您今日的这身——才该当叫做好风采!” 她脱口而出的这句夸赞说得真心实意,并不作伪。 李清月年纪太小,若是身着铠甲的时候尚好,穿着官服便难免有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嫌疑。 但她今日所穿的这身玄色劲装,倒是既有正装的模样,又合乎她的气质。 金纹玄衣之上绘制着雁衔瑞草的图案,而腰间金带之上,则是春水秋山十三玉片,正成玉带十三銙,昭示着她在三品之上的身份。 虽还未到及笄之年,但她将长发以金冠束顶,配上那眉眼间的锐利明艳之色,倒是一番好生标志的将军王侯模样! 刘夫人很难不在这一刻想到她此前金甲巡街的样子,和眼前这一身竟是不相伯仲。 果然——不愧是安定公主! 那我们俩这就算是相互用夸赞打过招呼了!⑹⑹[”李清月扬眉,顺手指了指刘夫人后方的猎物,“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夫人满载而归,我来府上蹭一顿饭如何?” “这自然好。”刘夫人答道:“此地虽没什么好酒备下,但菜肉管够,只要公主别嫌弃我们这边招待不周就好。” “怎么会!”李清月朝着她眨了眨眼:“我本就是忽然到访的,能在半路遇上夫人就是缘分,只有客随主便的道理,没有鸠占鹊巢的。” “那就请公主与我等同行吧。”刘夫人抬手,做出了邀请的动作。 李清月当即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在这样的一出并辔同行间,她不免又将目光有一瞬落在了刘夫人的皮手套和长刀上,便顺口说道:“初来辽东之时夫人还说,自己早年间的习武习惯,近年来已丢得差不多了,但我看夫人这话说得真像是在自谦。” 刘夫人回眸朝着这俊俏的小公主看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公主对她的态度颇为友善。 但大家同在这边境之地,有这样的一层交情总是好事,便也用闲谈一般的语气答道:“和我早年间相比,自然是差得远了。也不怕说出来让公主笑话,我十岁上下的时候还曾经缠着我堂叔,说他上战场的时候一定记得将我给带上,结果他都当到左骁卫将军的位置上了,也不见他来跟我兑现一下当年的承诺。” “可夫人如今,不也算是另类地上战场了吗?”李清月目光朝着周边一转,打趣道。 非要算起来,安东都护府这种边境之地,当然也能叫做“战场 ”,不过?_[(,是一个正在收拾局面的战场。 “那不一样。”刘夫人接道,“眼下这个最多叫做随军,我说自己想参与剿匪,我夫君就让我先将本事学好。这不……” 她瞥了瞥身后的一串猎物,虽然没将话直接说出来,想表达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她也只能用实战来恢复恢复手感了。 “这阵子其实也确实没什么作战的机会。自我们来到此地,其实也有一月之久了,就连安东都护境内的平乱都没见到几出,更何况是交战。” “当然了,”刘夫人语气里多出了几分和煦,“这是一件好事。” 她扬鞭朝着远处指去,示意李清月朝着那里看。 “现在,总得先将士卒们都给安顿下来吧。” 渡过蛇水后,本就距离平壤不算太远了,所以并不奇怪,在刘夫人指去的地方,已是大片被标示出来的驻军田地。 李清月判断得出来,那应当正是边境屯田之地所在。 她略一思索,问道:“我记得随同李将军一并出行的,有屯田司的人手?” 大唐律令之中是有规定的,凡是边境镇守之地,若是处在军资转运来不及补给的地方,就要设立屯田,用来充实军备。 临时的调兵可以不考虑这一点,但像是李谨行这样的情况,当然需要。 所以泊汋城这边在种地的时候,李谨行执掌的平壤城这边也是同样的。 而且他需要种植的田地数量还不少。毕竟,陆续抵达高丽驻扎的唐军兵马约有两万人,按照人均一年十二石的消耗,也得要二十四万石的军粮了。 “屯田司?”刘夫人愣了一瞬,“公主想说的是司田司吧?我在和将军问起此名的时候他还说,也不知道为何要在今年改出了这么个拗口的叫法。” 李清月无声地对远在长安的阿耶发出了一句问候,只是没在脸上将这份嫌弃的情绪给表现出来,应道:“对,我说的就是司田司。” 刘夫人道:“不错,他们是来了些人手,帮将军把此地的军屯给划分妥当。” “您看,朝廷划定的单地军屯不可超过一百五十个,而这两万人的军粮支出摆在这里,若单靠着自给自足的产量,需要田地二十四万亩,也就是四千八百顷,所以,按照大屯五十顷,小屯二十顷为计,最后划出了六十个大屯,九十个小屯。” “这样的组合要易于统筹一些。小屯便是为前往各处城池驻扎的守军所设,大屯则全部集中在此地。” 刘夫人将这一番话说得几乎不带一点停顿,让李清月都差点没从这一连串的数字中回过神来。 好在她近来接触到的种植情况不少,当即反应了过来,“一顷是五十亩……也就是说,平壤周遭应该要有十五万亩的农田。” 但李清月又很快意识到,两人策马自官道上经行,沿途所见的田地应该没有那么多。 她也旋即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是啊,将军近来正是在为难于此 事呢。高丽的贵族被陆续迁居进中原内陆,但曾经为他们所掌握的田地却还在他们的佃农手中。对这些人来说,这些田地也算是赖以谋生的资本了,可他们希望于将粮食按照此前那样上交六成,唐军的屯田,却是需要将粮食全部汇聚在一起充当军用的,跟他们所想要达成的租赁关系还是大不相同。” 刘夫人摊了摊手,“唉,我们总不能对他们强行征兵吧。但是这样一来,要如何将这部分田地重新划分,就变成一件需要缓步推进的麻烦事了。” 李清月表示理解,“这也是没办法的情况,平壤周遭的人口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这里的耕作发展也要远比泊汋城好得多。 但这,也恰恰给唐军打造粮食基地开设屯田制造了麻烦。 好在,平壤城内的粮食库存还没因为高丽调兵全力迎战大唐而变得空虚,起码撑过这阵磨合的时期还是没问题的。 各种事务都可以慢慢来。 可说归这样说,当抵达都护府治所后,李谨行还是不免对着李清月露出了个羡慕的神情。 谁让他听到李清月说起,她已额外开辟出了数万亩的水田,甚至已让高丽人都主动参与到这种与此前有别的种植之中,还将人口账册都已先行往长安送去过一份,争取到了边界的拓宽。 泊汋境内有用矿脉也已经过了一轮的勘探,而她此次前来,是想要和他这边,对于煤炭的瓜分做个商量。 “反正平壤一带的煤矿不在少数,倒不如将我那头所需要的一并开采了,要么按照通宝结算,要么就由我这边的兵力协助戍防,李将军觉得如何?” 这话被李清月问得漫不经心,李谨行甚至还看到,这位小公主大约是因为和他夫人相谈甚欢,在此地也不拿自己当个外人,一边说,一边从面前的暖锅中捞出了两块鹿肉。 随后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他所在的位置,仿佛是在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但李谨行的表情还是不免在听到这句发问的时候,就卡壳在了当场。 倒是他夫人忽然一声轻笑,打破了此刻的尴尬,“公主,您这是在为难他呢。泊汋那头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相比之下平壤这边就慢了太多了。” “您之前不是都已知道了,我们这儿光是田地划分的事情都还在和当地百姓拉扯,更别说是其他事务了。所以,那几座煤矿目前还都处在暂停生产的状态,实在是苦于没有多余的人手。” 李谨行这才接上了话,“是啊,总得先将吃饭的问题解决了,再来考虑其他的东西吧。” 他原本觉得自己被委派到都护府长官的位置上,和他此前辗转作战于各地折冲府的情况应该差不多。更何况,他虽然出身于靺鞨部,却并不是个纯粹的莽夫,无论是兵书还是政论之书都看的不少,也姑且可以叫做一个“文武兼备”。 但真到了实践的时候,就有种种不可预知的困难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名字叫做谨行,倒不代表他真是个谨慎迂腐之人。 要不是还因为公务限制,他险些想要在李清月说出煤矿一事的时候发问,泊汋城那边还有没有多余的人手能够协助他这边恢复矿业。 然而下一刻,却是安定公主抢在了他的前面开了口,“没有多余的人手……不对吧,你夫人不算个有管理天赋的人手吗?” 在前来治所的路上,刘夫人对军屯田地之事真可谓是侃侃而谈,让李清月对她更添了几分兴趣。 当她问起刘夫人为何会对此事如此了解的时候,刘夫人竟说,这并不是她专程去了解过,而是负责主持中馈磨炼出来的本事。 李谨行所在的靺鞨部突地稽家族人数不少,作为耆国公继承人的李谨行乃是其中当之无愧的族长,而与之相对的,便是刘夫人需要掌管的事务相当繁多。 所以,多年间的习惯,让她只需要从李谨行和屯田官员交谈的短短几句话中,便已足够将大致情况判断个明白了。 李清月不由咋舌。姑且不论她的武艺骑射,这种本事……光用来管家可惜了吧? 这是个多好的人才啊!倘若人在她的手底下,她都敢效仿之前的情况一般,给她争取个官职来。 相比之下,李谨行虽对他夫人给了不少行事的自由,却当真是在暴殄天物! 李谨行刚一愣神,就听面前的安定公主用更为认真的语气说道:“开采煤矿铁矿乃是此地的一项要务,总不能等到几个月之后再慢慢恢复,九月末可就又到结冰之时了,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给你浪费。” “我要是你,我就让你夫人用那管家的本事,先把煤矿管起来!”! 第 147 章 147(一更) 李清月年纪虽小,气势却丝毫不小。 自从见到这位安定公主以来,李谨行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以这等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话,更是以这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这样的一段话来。 李谨行恍惚间反应过来,这毕竟是一位经历过战场拼杀的小将军,而并不仅仅是一位前来此地掌管封地的公主。 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回问:“公主是在说笑吗?我夫人毕竟没有秉办此事的权力,怎能……” 怎能去负责管辖煤矿之事。 “可事急从权的道理,既然你我都是在战场上混过的,总不会不知道。”李清月一点没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与其说我是在跟你说笑,还不如说,我是在给你谋划一条出路。毕竟,我那头种的是水田,你这里却是旱田,泊汋周遭千户之民,和你所面对的压力也大不相同。起码在治理地方上,我是没有什么可供你参考之处的。” “与其说问题出在你的夫人没有这个中央赋予的权柄,还不如说,问题在你敢不敢去冒这个风险。” 刘夫人在旁出声:“公主……” “夫人放心,我不是来找麻烦的,若你不愿意管理此事我也不会强求,只是想先听听看李将军的想法而已。”李清月说话之间,朝着刘夫人温和地笑了笑,示意自己确实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随后,她便又将目光转回到了李谨行的脸上。 或许正是因为那句事急从权,也或许还因为提出建议之人乃是个战功在手的公主,在李谨行的脸上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忽然遭到此等冒犯一问的愤慨,而是拧着眉头的深思。 李谨行不是愚蠢之人。 若非如此,他一个靺鞨人不可能在此前的数年间,看似低调却也稳固地升迁上来,直到出任封疆大吏,甚至没因为出身的缘故遭到打压。 凭借着他的判断力,他也必须承认,方才公主最开始说的那段话,起码在前半句上,乃是个不折不扣的事实。 现在已经是五月了,距离九月底的辽河结冰,只有不到五个月的时间。 在九月之后,辽东不比关中,以其寒冬腊月的天气不可能再进行太多的室外劳作。 若是再因为这些田地争端之事耽误时间,延缓煤、铁两矿的重启,这个时间就只能往后拖延到明年去。 但若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就算李谨行身在此地的头号目标其实是确保高丽稳定,他在官员考校上的评分也不会太高! 因为他只做到了一个官员最为基本的任务,放在边关显然是不够的。 这对他这个此地的新官来说,也绝不是个好消息。 毕竟,煤矿这东西在如今,比起供给上层御寒,更像是个战备资源。 以至于在这出权衡对比中,李谨行其实并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到底是让夫人插手此事引发的问题更大,还是延迟开矿的问题更大。 夫妻十余年 ,他也很清楚一个事实——自己的夫人确实本事不小。 又因他们身处边地的缘故,这种临时的越权也完全可以被理解,其实并不需要他有着多大的胆子。 只是他所顾虑的,还有另外的事情。 屋中因为安定公主的这一番话有着刹那的安静。 好像最是清晰的,便是三人面前的暖炉之中水声沸腾。 在又一个气泡破裂开来的刹那,李谨行这才从他被那一句意想不到建议打岔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缓缓开口:“公主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要我看来,实际操作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煤矿开采,不是蹲下来就能从地上捡到黑金,也不是将那些早年间效力此地的高丽矿工聚集在一起就行。” 更何况,这些矿工中有相当的一部分,在平壤最后的交战中都被调拨到了蛇水前线。 哪怕渊盖苏文因为这出两路合击败退的速度不慢,这一批人依然损失了不少。 所以当李谨行开口的时候,李清月也不难看出,他说的同样是几句大实话。“公主,就算是让夫人协助于我,先将煤矿给统筹开辟起来,开采人员和监工也是不够的。” “眼下这一百五十个军屯的田地开辟,合计二十四万亩之多,在确保士卒能够定期参与演兵训练的情况下,需要四千多人参与到耕作之中。” “高丽境内合计城池一百七十六座,就算其中的部分城池已被废置,只按照小屯布置巡逻兵马,也需要万余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余下两千人在平壤随时待命,三千人守边,再没有多余的兵力了。” 这还是在百济这边是自己人,营州能作为策应的情况下,都已人手紧张到了这个地步! 若是高丽人各个心向大唐、听从安排,李谨行或许还敢从那最后的五千人中抽调出一部分用于矿脉督军,甚至让其中一部分和高丽矿工一起完成今年的开矿目标。 但就连李清月都在选择用徐徐图之和利益诱惑的方式,与这些亡国之民接触,李谨行又怎么会不明白强逼容易逆反的道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才是方今的情况。 “我看这不是光有主事之人就能实现的事情。”李谨行轻叹了一口气。 “李将军读过《水经注》吗?”李清月看了他一会儿,竟忽然问出了个奇怪的问题。 这个问题和方才所谈论的话题真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 “自然读过。”李谨行答道。 水经注又不仅仅是一本自然地理的作品,在其中也不乏军事资料。他既然矢志要做个对大唐来说有用的将领,又怎么会忽略掉这一本书。 “那么李将军应该对其中一段关于龟兹的记载有些印象。” 龟兹? 李清月没给李谨行以回忆的时间,继续说了下去,“在其中写道,龟兹的北面有一座山,山上的夜晚能见到火光,白天生烟,当地的人采集山中的煤炭,冶炼山中出产的铁矿,制作出来的铁器能够供给西域三十 六国所用。” “李将军觉得,高丽比之龟兹如何?” 李谨行只沉默了一瞬,便出口答道:“高丽之地的地产丰饶,远比龟兹要强得多。” 他有过驻扎西域的经历,更容易给出这个结论。 自他抵达高丽以来,也陆续为府库之中的记载感到惊愕。 也正是这些记载让他明白,唐军此前无法一鼓作气消灭掉高丽,很可能并不仅仅是天寒地冻不适合进军的缘故。 煤炭和铁矿凑在一起的威力是当真不小。 如果说早年间的煤炭冶铁还会因为冶铁设备鼓风能力的匮乏而被排斥,让人优先选择木炭,随着冶铁规模的扩大和技术的长进,木炭成本却还是居高不下,煤炭已经渐渐变成了主流。 西北边境尚且因为中原的变化而受到这样的影响,东北这头也是如此。 而平壤周遭的优质煤炭,和北部铁矿的结合,更是为高丽全境带来了充裕的铁器储备。 “龟兹一国的煤铁,可供给三十六国,安东都护的煤铁,又可供给多少国呢?” 要不是李清月接受了刘仁轨的建议,觉得在封地就只有那么大的情况下,还是优先保证金矿出产为好,她都想当这个“龟兹”供货商。 相比之下,李谨行的反应还是慢了一点。 直到听到李清月的话,他才品味出了一点意思。 可忽然之间,他的神情又紧绷了起来:“公主,大唐律令严禁边关互市!” 这是铁律! “您可以用已经被迁居到营州的靺鞨族人开垦田地,因为这依然是大唐境内的流动,为法令所准允,我却绝不能将煤炭铁器兜售到境外,助长他国的本事。此地和龟兹终究还是有些不同。” 李清月扶额笑了一声,“李将军啊,你没听明白我说的三十六国的意思。就拿我和你的交易来说,我希望你能重启煤矿与我交易,这不能算是边关内外的贸易对吧?” 李谨行回道:“这是自然。” “周将军所在的营州呢?”李清月追问。“营州有边防驻军,府兵更换兵器的需求不小,与其经由长途运输耗费资材,还不如就近来取。只是这笔贸易中,从出钱换成了出人。” 李谨行目光微动,隐约明白了李清月的意思。 只听她继续问道:“周遭各部里,熊津都督府、松漠都督府、饶乐都督府也都不能算外人吧?” 李谨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熊津都督府的大都督就坐在他的面前,在立场上无需多说。 另外的两方里—— 松漠都督府的一支内附契丹,有些许作乱的苗头,姑且不予评估,但此地有唐军驻兵把控,也是可以团结往来、稳固北部战线的伙伴。 饶乐都督府境内的这部奚人对大唐的忠诚有目共睹,也是同样被赐予了“李”字国姓的一方。 而松漠、饶乐两都督府,实际上是受到营州都督府管辖的,并没有独立于李唐境 外。 若是经由营州都督府的渠道和安东都护府往来,依然是州郡之间的贸易。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47 章 147(一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这些联合开采矿脉的需求,在你将安东都护境内的矿产资源进一步探测、详尽统计,而后奏报朝廷的时候,我不认为陛下会不予以批复。反而是你恢复采矿缓慢——”李清月眉头一挑,调侃道:“才真要被人以为,你是在其中有意拖延,想要在这里干出点不得了的事情了。” 李谨行愕然,连忙出声争辩:“我并无这个意思!” 这种罪名可不能随便往他的身上扣! 李清月抬手安抚道:“我知道,因为我看到了你这边屯田的进度,但——不是我知道就够了的。” 他总得拿出能让朝廷满意的边地治理进度,才不会因为靺鞨族的出身遭到诟病。 李谨行被这句话震在了原地有好一会儿。 这才慢慢地说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了。” “您是说,可以让边地各方边军轮流前来此地把守,督办煤矿铁矿的开采。因为这部分人手轮转对于各方来说都不算多,加上能置换回去合适数量的武器,他们没道理不接受这样的条件。这也无疑缓解了安东都护府目前人手匮乏、资源利用不足的问题。” “在有了足够人手的情况下,哪怕我暂时无暇脱身,也大可以请夫人代劳把握局面。” 他的眉心又慢慢打了结:“可这样一来——陛下不会怀疑我有联结各方守边将领,图谋不轨的想法吗?” 这也同样是个大问题。 若是提出这个构想的人是苏定方、李勣这样的老臣,李谨行可以确定,绝不会引发任何的问题。 那不过是在必要的时候统筹边境力量而已。 可这句话由他来说,却有些不妥。 李谨行很明白他差在哪里:他一直缺一份独当一面的战功,让大唐看到他的态度! 但要让帮他出了这个主意的安定公主来担负起这个责任,李谨行也同样觉得有些不妥。 李清月看出了他的这份顾虑,也正是因为他没说出什么请公主为他担保这样的话,才让她越发确定,这位安东都护府长史有跟她合作的资本。 正是这份判断,让她接着说了下去:“那就要看,有没有一个合适的对比出现在前头了。” 李谨行有些茫然,却听到李清月问道:“若是我能让新罗先向大唐发出请求,想要参与到高丽的煤矿开采之中,你觉得如何?” 李谨行目光顿时一变。 别看新罗对于大唐的态度亲近,但他们一日没有归附过来,成为羁縻州这样的存在,李唐就绝不可能对他们给出真正的信任。 就像新罗协助大唐夺取百济,就没有得到土地奖励。因为在唐军一方看来,他们除掉了新罗的邻居,清除了他们一度受到的威胁,其实就是给对方的回馈。 新罗出兵相助进取高丽,也是他们应当拿出的表现,所以除了在言语上的赏赐之外,根本没有得到实质性的东西。 那么这样的一个外邦国家若是想要参与到煤矿的开采中,大唐或许不会因此而降罪,却一定会觉得,相比于新罗,还是让熊津都督府,营州都督府等边境府兵协助,更符合疆土稳固的诉求。 “公主若是当真能办到这一点……” 我当然能。?[(”李清月说道:“李将军别忘了,我之前就能让新罗拿出一万兵马和二十万粮草相助大唐。” 现在,她也能让他们再吃一次哑巴亏。 李谨行不是喜欢说大话的人,也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说大话,却很难不在李清月这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一种强烈的信心。 以至于他有一瞬觉得,他若是稍有一点对公主的怀疑,甚至该当有些负罪感了。 也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举起了手边的烧酒,“那就有劳公主代行此事了,在下敬公主一杯!” 李清月没动弹,“我还年纪小,不能饮酒。” 李谨行:“……” 糟了,高兴过头了,忘记在他面前的人,才只有九岁而已。 但听她将这桩桩件件的利益与军事筹谋说得信手拈来,李谨行实在很容易忘记这一点。 “无妨,”在李谨行的无措中,她又主动含笑举杯,“我以茶代酒,希望此番进展顺利。” “好!”李谨行豪迈回道:“那我就恭祝公主得手了!若此事能成,公主这千户之地的煤炭,便不必同我说什么报酬了,我双手奉上便是。” …… 当李清月踏出李谨行的会客厅时,这位安东都护府长史大概已是有些醉了。 所以也只能由刘夫人将李清月给送出门。 这本不过是一场寻常的送客而已。 不过,当李清月行将告辞的时候,刘夫人还是没忍住,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我与公主算起来只见过三面而已,其中一次还是我看到您,您却并未看到我,但为何您要帮我这一把呢?” 若是换了旁人,面对这一出可能在不日间到来的挑战,会感到有些忐忑,对于刘夫人来说,却绝不是。 在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因为这个特殊的任务,从台后走到台前的时候,她竟只觉一阵说不出的踌躇满志。就算前路上还有阻碍,她也未必能得到士卒的服从,需要她筹划如何管理这一片片矿区……但李谨行这个为首之人都有了倾向,就无疑是一个最好的开端! 就如同她今日射中那些猎物的时候,自有一阵沸腾的热力在血脉中窜行。 她看到面前的公主微微抬眸朝着她看来,目光之中说不上来是何种情绪。 但刘夫人直觉,那不是一种鼓励,而更像是一种朋友之间的闲谈自在,也让她原本还有少许的心情紧绷,都在这一刻沉没了下去。 李清月伸手,指了指刘夫人腰侧的那把长柄刀:“我总觉得,夫人的表现告诉我,您并不只能做一个当家主母。” “你说我是在帮你,这话说得有些不对。我大概……只是在帮一种可能性。”!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48 章 148(二更) “一种可能性啊……”刘夫人口中喃喃。 明明是这样重的一句话,却在她的口中如此轻易地说了出来。 但想到在她麾下已有女将正式踏上了和其他将领一起竞争上岗之路,有女官出任熊津大都督府属吏,更有她本人随同皇后殿下一起,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里走向台前—— 又好像她今日所做,确实只是一件寻常之事。 她心中情绪翻涌,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李清月的背影喊了一句,“公主。” 李清月转头,含笑地朝着她看去,“你怎么一会儿叫我公主,一会儿叫我将军的?” 刘夫人并未避开她的打量,答道:“您今日来商量的,是泊汋封地与安东都护府之间的关系,既是封地之事,自然该当称为公主。但若是您更喜欢被称为大都督或者将军,我也可以改口。”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已越发平复了下来,望着面前这个掀起未知改变的人时,轻声开口道:“我只是想说,路上当心。” 李清月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句话出口的那一刻,在对方的脸上已露出了几分更显亲近的笑意。 她置身朝堂争斗之中,比起绝大多数人都要更能体会到他人的情绪。 所以她很确定,在刘夫人的身上,比起此前因为艳羡和敬重而产生的友善,现在的这份情绪明显更拉近了几分关系。 但要李清月来说这还有些不够。 要等她正式把金法敏给坑骗下水,将平壤周遭的联合采矿事宜上奏天听,给刘夫人争取到从中掌事的权力,再干出些事业来,她才会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手里掌握有权力,到底是一种何等美妙的体验。 不过现在,还不急。 嗯,不急! 只是当她策马往泊汋赶回去的路上,澄心忽然瞧见李清月懊恼地一拽缰绳,拍腿感慨道:“糟了!我光顾着尽快达成目的,走得太快,忘记了一件事情。” “您忘记了什么?” 李清月不无遗憾地说道:“我忘记说,反正咱们这次登门也算是宾主尽欢,要不就将那两只没下锅的獐子送给我吧,毕竟我都没吃过那是什么味道。” “……”澄心无语,“大都督,您只要将这个诉求说出去,有的是人将东西给您送来。” “那就算了……”李清月说话间腹诽,她觉得自己除了跟着阿娘阿耶学到了点政斗本事,在这方面不太有脸皮之外,还能算是个遵纪守法好少年。 既然正好碰上的死獐子没赶上趟,那就算了吧。 毕竟搁现代也算是保护动物呢。 澄心端详了一番她的脸色,发觉她所说的算了确实是没有继续坚持的意思,便道:“其实我本来以为您会说,您是忘记了问刘夫人的名字。” 李清月摇了摇头,“这确实是我想知道的东西,但我更希望在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由她主动告知于我。” 刘夫人若要协助掌管采矿事宜,虽然 必定要借助李谨行的名目,但一个办正事的人,是不该只被以某人的夫人这样称呼的。 她想,到了那个时候,刘夫人就会自己将名字说出来了。 还省得她拉拢的表现太过图穷匕见了……是吧? 李清月重新一夹马腹,让翻羽快跑了起来,朗声说道:“这次便尽量不在路上多休息了,我等尽快赶回泊汋城去!” 这北地的春风,可当真适合跑马! 轻骑疾奔的速度,甚至让她在重新回返封地治所的时候,距离她从此地离开,满打满算才不过三日的时间。 刘仁轨都有点奇怪于她居然回来得这么快,没让他在这头再多代理几天监督的职责。 但眼看着李清月自打一回来就钻进了书房,像是有要事要忙,他又连忙将自己本想要说出口的问询给吞了回去。 &ld;神神秘秘的……卍[]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往平壤走的这一趟,恐怕又让她生出了什么奇思妙想。 以刘仁轨对李清月的了解,觉得这八成就是建立在那出煤矿合作上。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自己的后背有点发凉。 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但第二日他就知道了,那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也就是需要他再往那新罗走一趟而已。 这对刘仁轨来说不算是个苦差事。 反正他之前就已从李清月那里知道,她想要通过撤走沙叱相如,看看新罗会不会有什么小动作,他自己原本也想要借着公主抵达辽东敲打敲打金法敏,所以算起来,还能叫做殊途同归了。 只是听到李清月提及信中的内容,又听到他所需要担负起来的责任,刘仁轨很快意识到,此事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挖矿这件事情是不用急于今年的。 公主就算不立刻推进平壤的煤矿挖掘,凭借着库存度过今年,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损失。 但她非要通过这样的一番谋划,将煤矿开采提前到今年启用,显然并不只是为了给安东都护府长史积累官威而已。 “我能问问公主的想法吗?”刘仁轨一边接过信,一边盘算起了这次出使。 和之前那个奇形怪状的领地情况不同,这次就算李清月真只是出于拉拢李谨行的目的想要做出此事,刘仁轨也乐意走这一趟。 但他想听听,到底是什么促成了公主的这个想法。 “有三点吧。”李清月认真答道。 “其一,辽东局势复杂,各方胡人异族杂居聚居,以我先后两次抵达此地所见,都不难看出一个问题,胡人势力比之边境驻防唐军的势力更强。” “名义上来说,营州都督府能统领松漠都督府和饶乐都督府,可实际上,一旦此地发生变故,又倘若叛乱的势力能聪明些拉上突厥、靺鞨这样的盟友,光靠着营州都督府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事实上,现在能够保持稳定,是因为李治早已过了刚刚登基的那段不稳定时期。 李唐的对外战绩也让这些东北民族看到,若是他们也效仿叛逆,得到的只会是大军压境的讨伐。 可这些游牧民族的胆量,是最不好估计的东西。 她朝着刘仁轨解释道:“还不如……先以其中一个理由将这条东北戍防线上的势力都抢先联合起来。” 不错,她确实为刘夫人的本事不能在“正事”上施展而觉得可惜! 但她更清楚,促成这件事,对于她和阿娘来说也有着天大的好处。 这个联合若能达成,便会随着煤、铁以及锻造成型的武器在各方都督府间运输,而被不断加固到紧密。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率先提出此举的李清月,自然能在其中占据到一个尤其特殊的位置。 这个位置或许还不够让她掌握此地的风吹草动,却一定能在边境有变的时候,让她拿到一点主动权。 在战局之中,这个“一点”尤为重要。 李清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其二,我想看看,李谨行的夫人到底是不是一个可造之材。” 看看,在面对这样更加复杂局面的情况下,刘夫人潜藏的事业心、胜负欲到底能不能让她站稳脚跟。 方今的朝堂还不是阿娘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方。所以她所拉来的每一个助力,都必须有着顶住风浪的能力。 也唯有走出这样的一条路来,才能让后头的突破有法可依。 当然,刘仁轨倒是没觉得李清月已想到了那么遥远且叛逆的地方。 他只当李清月是在看刘夫人能否成为第二个阿史那卓云,或者是第二个澄心,第二个临川公主,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公主的想法。 “第三嘛……” 李清月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我总觉得,能早一点开始挖煤,让这项工程一步步长进,是一件好事。” 她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有些悠远,让刘仁轨觉得,她比起平日里的模样还要显得早熟。 也让她随后说出的话变得更加严肃了些:“就像我当年在知道长安也有百姓逐食的情况一般,在来到辽东之前我其实很难想象,哪怕冬日天寒到这个地步,绝大多数百姓也只能以燃烧秸秆、荒草度日,就连烧木柴都是相对奢侈的行为,更何况是煤炭或者木炭。” “老师,”她郑重其事地看向了刘仁轨:“早一年开始恢复采矿,尝试将此地更深处的煤炭挖掘出来,有没有可能早一日……让辽东能在越冬之时少冻死一点人呢?” 刘仁轨没有立刻接话。 这真是一句又天真,又让人难以回答的话。 他当然可以说,哪怕煤炭的开采在这数年间逐渐增多,其实也远不到推广进百姓之中的地步。 但他很清楚,李清月自己是知道这个事实的。 在如今的大唐,大多数的百姓甚至都没有将水随意烧开的条件。 所以她的这一句展望到底能否实现,她自己心中也有数。 孙思 邈在洛阳的东都尚药局都没法救济到所有人,更何况只是平壤的煤矿。 但就如同那悲田坊的建立,是洛阳医疗中格外重要的一步那样,总得先往前走,才能知道,到底能不能在某一天从量变转化到质变。 他低头朝着那封已经封口的信上看去,忽然觉得这封信的分量变得比他刚拿到此物的时候又重了几分。 他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了。尽快让安东都护府走上正轨,而不是在今年只被困在田地琐事之间,确实有其必要!” “我会即刻启程前往新罗的,也一定为公主促成此事。” 金法敏那家伙确实既有野心,又有审时度势的眼力,可惜他的运气不太好,遇上了一个将他牢牢盯住的对手。 大唐的辽东边境战果在她的影响之下得以巩固,没给金法敏以插手的机会。 她甚至不打算让金法敏能在李唐天子的面前维系住伏低做小的形象,要拿他来当个对照组。 谁看了不得说一声金法敏倒霉。 但相比之下,自然是稳定疆土、为大唐百姓谋利更为重要! 李清月喜道:“那就劳烦老师了!” 刘仁轨很是无语地看到他这个学生凭借着优秀的心理疏导能力,已从那令人怅然的展望中抽离了出来,一脸期待的表情看向了他,只差没直接将“老师你快走”五个字给写在脸上。 然而等他刚要走出去,又听到李清月说道:“对了,既然老师要出行,该当会往港口走一趟,也劳烦老师将这封信带过去吧,让人往中原走一趟,帮我将信给送到海州去。” 刘仁轨转头,稍一沉思就猜出了原因,“跟你那个有些失败的发明有关?” 大约在半个月前,李清月召集起来了几个木匠,说是希望他们能尝试制作出一种耕作的农具。 但和那个用来开垦土地的十字镐相比的话,这个新的农具研究进展其实一直不太顺利。 刘仁轨没具体去问,只知道按照公主的描述,这是个曲柄的犁,能够在水田中便于转向,但再多的东西,就只能让这些木匠自己去瞎蒙乱猜了。 大略形状的东西倒是很快被做了出来,却跟李清月想要达成的效果相距甚远。 而其中最大的问题是,此物在犁地上的效率很是堪忧。 不好用,就是一件农具最大的过错。 这不能不让李清月猜测,要么就是她在描述的时候少了什么功能组件,要么就是这辽东的土地太久没有得到妥善的耕作,不能和寻常的水田一概而论。 “对,就是那个。”李清月很是郁闷地回道,“果然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我还是继续负责敲定大方向吧。” 顺便继续学习骑射、打磨体力和学习兵法。 哪怕曲辕犁这种东西是在唐末就已经被研制出来了,按说在方今这个时候,也应该展现出了转变的征兆。 又哪怕李清月自觉自己不是那种画抽象示意图的甲 方…… 但很显然,该折腾不出来的东西就是折腾不出来。 她的系统金手指也仅仅能用于维持她的寿命,没本事给她送来什么后世的基建神器。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有了个能制作出陆用指南针的匠师人才,想必也能在制作出曲辕犁这事情上给她提供点帮助。 只要钱给够就行了! “好,”刘仁轨点了点头,“我让人将信送走。” “此外,”他提起了另一件让李清月颇为关注的事情,“在前往新罗途中我会停在熊津一趟,让沙叱相如尽快赶来此地与你会合。” 李清月应道:“那就有劳老师了。” 其实这件事倒是没有那么着急。 开采金矿可不比开采平壤的露天煤矿容易,更何况是她的人手所找到的这一座。 金矿的第一处产出地方虽已被敲定,但周遭的分布如何,又要选择哪几个位置作为落脚地来开采,还都是需要时间解决的问题。 要李清月看来,慢慢来也确实无妨。 她盘算了一番自己目前需要大量投入金钱的地方,一个便是军备武装,另一个则是炸药研发。 其中,前者还可以通过熊津都督府获得朝廷的支持,她也没这个必要一口气养出一堆甲兵精锐的私军。 后者,凭借着早前用那两万匹绢兑换出来的钱财,其实还能再支撑上一阵子。 更何况,自从抵达泊汋之后,刘神威就已经相当积极主动地去寻找合适的研究基地了,在目前还在挑选之中,一时半刻间产生不了巨额消耗。 那么,摆在面前的第一件事,就还是这出诓骗新罗金法敏入局的要务。 也不知道他看到刘仁轨再度出使,也收到她送去的那封信后,到底会是什么想法了。 …… 在六日后,沙叱相如率领着一百多百济亲兵抵达了此地。 没人知道这位百济贵族出身的将领到底和安定公主商议了一些什么,众人只知道,他在随后的几日还偶尔在泊汋城中走动,却很快以布置边防为由暂时失去了踪影。 但这出来而又走,好像并没有在此地掀起什么风波。 对泊汋城中的高丽人来说,这位好像只是来给庞校尉顶班的。 沙叱相如到的那两日,李清月就如同她给澄心所说的那样,给庞飞鸢放了两天假,准许她亲自往蛇水走一趟。 是要缅怀父兄也好,是要在亲自见到了此地的交战遗迹后更加振奋精神也罢,总之这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必经的体验。 在沙叱相如转去监督金矿后,庞飞鸢已重新回到了她的岗位上。 从不熟悉她的人看来,她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对李清月这个和她已相处了一两个月的人看来,她却比之前沉稳了不少。 这显然是一件好事。 李清月目送着她脚步稳健地朝外走去,执行今日的城中巡逻工作,不由在唇角泛起了一缕笑意。 当然,这份喜悦并不只是因为麾下的部从都在朝着各司其职的方向发展,还因为—— 算算时间,老师应该快要抵达新罗了! ------ 五月的中下旬,对于更加偏南方的新罗来说,都已能算是接近夏日了。 消息送抵新罗王都的时候,金法敏刚在国中巡视归来。 前年百济覆灭、去年高丽灭国,对于金法敏来说既是危机解除的好消息,却又何尝不是大唐做出的一番敲打。 他完全可以从那些并无实质性好处的奖励与问候中看出,若是他将自己的不臣之心表露在台面上,只怕在顷刻之间就会遭到来自大唐的打击。 到了那个时候,比起对上新罗处处占据上风的高丽,新罗当然要更加不堪一击。 正是出于这样的恐慌,此前他将北汉山城送给了安定公主作为前线据点,如今也没打算将这个地方给收回去,权当是用来和这位调兵有方的小将军攀好关系。 可光是安稳做大唐的附属国,对于金法敏这等有抱负也有能力的人来说,也简直与酷刑无异。 所以金法敏还是盘算起了自己的破局之法。 现在他和大唐的关系,应当还算和睦。 李唐一口气吞下了高丽和百济的大片土地,其实还处在无法尽数管辖过来的状态。说不定他就还能从中谋划出一点好处来。 也不怪他想要钻这个空子。 新罗境内多山,可用于耕作的田地却很少,还稀缺煤铁资源。 若是始终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在别人不断发展的时候他所能掌握的军备就只有那么一点。 偏偏他还因为继位交接之中的态度,让大唐发起了一场杀到王都脚下的进攻,劫走了他二十万石的粮食…… 所以除了继续稳定民心之外,他必须要向外谋求机遇! 金法敏一边向着王宫的方向走,一边轻声叹了口气。 他只是想让新罗更上一层楼,怎么就这么难呢。 然而还没等他回到寝宫,将沿途之中的疲惫都给尽数清除下去,他就看到自己的近侍顶着一脸的惊惶之色,朝着他急奔而来。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金法敏斥道。 那近侍停在了他的面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答道:&ld;大王,大唐的使者到了。?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大唐的使者到了就到了,你又不是没见过……” 侍从补充道:“就是……就是粮仓被袭那次到访的大唐使者到了!” 听到这样的一句话,金法敏方才还挂在脸上的思量盘算甚至是展望,都一股脑地凝结在了当场。“你说什么?来人是熊津都督府的刘长史?” 侍从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生怕金法敏觉得他来报的是个假消息。 但金法敏怎么会觉得下属敢拿这种事情和他开玩笑。 他当即朝着身边人吩咐:“替我更衣,传旨下去,说我会立刻在议政殿接见大唐的使者。” 一想到刘仁轨,他就觉得自己胃疼。 彼时粮仓火起之时刘仁轨那张从容淡定得过分的脸,有一段时间真是给金法敏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他就算不用脑子去想都觉得,当刘仁轨再度到访新罗的时候,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可他琢磨了一番自己近来的表现,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情况,需要大唐再来一次水师突进、王都示威。 再说了,现在也还远不到新罗的秋收之时,他们就算来了也抢不到东西。 一想到这里,金法敏顿时就心中平静了不少,以一种在刘仁轨看来仿佛破罐子破摔的状态踏入了大殿。 只在接触到刘仁轨的目光之时,还能看出他的心情并不像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不知天.朝来使忽然造访,有何贵干?” 刘仁轨将信举起在了面前,开口答道:“我来,是为熊津大都督给您送一封信。” 当他抬起手的那一刻,金法敏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端详了一番刘仁轨的装束,也在这一刹的打量过后,轻轻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他这回没带一把刀过来! 那也当然不会再有什么“一观头颅”之事!!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 :, :, :, :,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49 章 149(一更) 在这份大概还能算是“安全感”的心态下,金法敏徐徐展开了手中的那封信。 信中当先便写道,因去岁战功的缘故,李清月这位熊津大都督受封于辽东泊汋之地,在近日里已于此地完成了封地边界的测量,也将所封之地的千户百姓尽数纳入治下。 虽说她本人不在熊津大都督府,但她近来身在泊汋,距离熊津不远,随时可以前来此地,那么算起来,她和金法敏也算是更加名副其实的邻居。 正因为如此,她决定在各方事务走上正轨的时候,让刘仁轨前来新罗,代表她表达一番问候。也顺便问候一下彼时领兵北上的金庾信,感谢这位老将军对于大唐覆灭高丽的帮助。 金法敏:“……”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这开头从理由到措辞都没有任何一点问题,偏偏就是让他有点后背发毛的感觉。 恐怕还是因为那位熊津大都督在金庾信的口中被描述得过于厉害了些,让他哪怕明知对方年幼,也不得不对其有些发憷。 更让他觉得有些古怪的是,惯例以来,大唐安排的大都督均为遥领,少有正式上岗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为了防止亲王在边地聚集起一股威慑中央的势力。 金法敏自己的新罗不会存在类似的问题,但他一度在长安滞留求学、做官,对于李唐的情况知道的不少。 这位安定公主或许是因为确实本事了得,加上在家中备受宠爱的缘故,在战时能被委派到此地来,可战后她还在这里,就让金法敏觉得有点头疼了。 这可是一位在金庾信描述之中尤其可怕的主帅! 他以眼角的余光,从手中的信纸挪到了下方刘仁轨的脸上,见此人一如上次到访之时所表现出的岿然不动。 再想到传闻中高丽海军为火所焚与他的指挥调度有关,金法敏就更觉得,他果然还是不能对这个消息掉以轻心。 他状似无意地问道:“熊津大都督在辽东泊汋可还好?” 刘仁轨从容作答:“辽东正处寒冬之时,大都督也能在攻伐高丽得手后,北上讨伐靺鞨部,足可见她虽是年幼,在身体上却已康健到少有人能与之相比。眼下辽东已然入春,便更不必说了。不过还是有劳新罗王记挂。” 谁记挂这个了? 金法敏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到底是想知道李清月在辽东封地上干的其他事情,还是想知道她在此地的身体情况,他不相信以刘仁轨的本事看不出来。 归根到底还是这个老滑头不想回答,所以给出了个也能糊弄过去的答案。 他也只能继续顺着那封信看了下去。 只见李清月旋即写道,因她已自陛下处得到千户封赏,她也忽然想起了之前新罗王借出的那座北汉山城,觉得该当对其有所处置。 虽然北汉山城乃是熊津大都督府与安东都护府的中转之地,但这毕竟是大唐的盟友新罗的地盘,总是放在她的手里其实也有些不妥。 还是该当归还给金法敏的。 金法敏眼皮一跳。 李唐目前还将安东都护府叫做都护府而非都督府,无非就是想要让高丽在被统治同化期间,民众的接受程度高一些。 可高丽国主高宝藏都已经身在长安了,本就和都督府没有区别。 这么一看,作为两方“都督府”之间的北汉山城,在地位上确实很是敏感。 可李清月又在信中旁敲侧击地提及,她只是个公主而已,并非李唐天子,金法敏千万不能说什么此城往后就由她来掌握。 这话说出来,是有逾越之嫌的,无疑是在给她惹麻烦。 大家往后都是好邻居,金法敏可千万不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李清月到底有没有这么好心,金法敏不太确定。 但他总觉得这一番话若是无利可图,那真是跟金庾信告知于他的安定公主形象大不相符。 以至于在看到这句的时候,他又下意识地握住了一旁的座椅把手,将心给提了起来。 好在,他已紧接着看到了下头的几行字。 李清月也不全是来将城送还给金法敏,以示两方维系邦交之好的。 她说,因为自从掌管北汉山城到如今,也有半年多的时间了,刘仁轨身在熊津大都督府,统筹今年的农事民生安排,也将北汉山城给纳入了考虑之中,应该也已习惯了大唐这边的律令管制。 所以—— 城可以还给金法敏,人,她就不打算还了。 反正她如今确实也挺缺人的。 相比于关中,无论是熊津大都督府还是安东都护府,都堪称人口稀缺。 熊津大都督府要进行今年的耕种,继续消弭两年前的战乱影响,也需要继续募兵戍守。 安东都护府那边就更麻烦了,不仅要种地,供给此地的百姓和驻扎士卒所需,还要开采当地的各种煤矿、铁矿等军备物资。 那原本隶属于高丽的安东都护府,在资源上真可谓是充裕。 奈何早前那渊盖苏文手握宝山而不能尽取,坐拥数十万户人口却在交战中折损数万精锐,以至于要让大唐来慢慢兴复此地的情况。 好在,现在等到人口充实之后,应该就没那么多麻烦可言了。 北汉山城原本的人口不算多,但能有多少是多少! …… “大将军你说,她这是来向我炫耀的,还是来同我等结盟的?” 在结束了和刘仁轨的会面后,金法敏便即刻让人将金庾信给宣入了宫中,希望能和他一起,对于这封突如其来的信件做出些讨论。 别看李清月年幼,他一点也不敢小觑于这封信的分量,生怕在解读中出现了一点错漏,让他再被人抓到错处。 “北汉山城这地方,别说只是将人口送给她了,我就算是将整座城都送给她也无妨。”金法敏一边说,一边面沉如水地看着面前的舆图,“甚至她若是不提的话,我都可以权当 自己没有这个地方。” 这个位置确实是有点敏感。 汉江自此城的南面流过,阻断了熊津大都督府北上高丽之路。 偏偏又是新罗先从高丽的手中将此城给夺取了下来。 李清月忽然提到这里要干什么?为了显示自己“要人不要城”的大国风范吗? 不好意思,金法敏是一点都没看出她在信中有什么谦虚的意思,只觉得自己看出了对他的无声威胁。 金庾信倒是因为见识过李清月是什么说话习惯,在将这封信从头看到尾后,脸上的表情还算沉稳,“我看她提及此事是出于职权,大王不必过分忧虑,充其量李唐不愿因此而落人话柄罢了。” 金法敏抬头,就听金庾信继续说道:“但她提醒的也没错,要如何处理这座城池,确是您该当做的事情。我想问大王一句话,当时兵力推过汉江,我方士卒驻扎入北汉山城的时候,我们所遭到的损失其实不小,大王舍不舍得这个地方?” 他想都不想地答道:“我留着那座城做什么!” 不错,彼时为了北上侵占高丽之地,在抢夺北汉山城上,他这边付出了不少代价。 但早在他遭到了大唐的水师打击,愿意将此地让出给那位熊津大都督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了取舍。 所以,这里当然是可要可不要的。 “那就将其献给大唐!”金庾信笃定开口。 “可……”金法敏指了指那封信。 在李清月的措辞中分明是说,她不想要,也不能要盟友的东西。 “我没有说是将其交给熊津大都督,而是将其献给大唐。直接送给长安的那位陛下。”金庾信解释道。“您难道真的觉得安定公主是什么慷慨的人吗?” 别看她在新罗士卒返程的时候又拿出了一笔军粮,那也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新罗兵马随同她作战,她也很清楚要如何使用这一批人,才能让他们既做出贡献,又不会抢占到她的军功。 这家伙小小年纪,在利益权衡上就已有一番独到本事了。 金法敏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在听到这句问话的时候摇了摇头。 他也很快做出了个决定—— 既然要送出这座城,那就要在动作上快一点,尽快让人将这消息送到长安去,以防大唐天子当真以为他要凭借着这一座城池的归属权干出点什么事情来。 也算是他顺着李清月那番威胁和友好商量的话,给出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反馈。 但事情还没结束。 金法敏朝着金庾信继续问道:“那你觉得,她的后半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这封送到他面前的信上,除掉关于李清月在辽东的封地,以及关于北汉山城的安排之外,她还提到了一件事。 她说,新罗自两位女王执政时期便开始与大唐缔结盟好,到如今也有十年有余了。 时间是最能考验邦交的东西,在这方面新罗显然做得很好。 多余的夸奖以她的身份不适合多说,但她可以为新罗指示一条明路。 看到那个隔海相对的倭国了吗?请新罗一定要多留神于对方的动向。 百济被大唐所攻灭的时候,倭国与其说是因为和百济之间的姻亲关系才悍然发兵,倒不如说,他们是出于日渐膨胀的野心才想要借机扩张。 只不过是因为彼时他们的女大君病逝于途中,又有唐军快速攻破高丽给他们带来了震慑效果,才让他们被迫屈服,放弃了这个计划。 可唐军是不会被其蒙蔽过去的。 一旦倭国在行事上有所不妥,让唐军找到瓦解对方军事势力的机会,必定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只是,此地并不与中原大地相连,不便管理,说不定就是新罗能从中牟利的机会了。 这话说得不是一般的体面而威严。 但对于已经在双方往来中吃了个大亏的金法敏看来,那与其说是个给新罗勾勒的美好愿景,还不如说,这是在给他画一个不可能得到的大饼。 果然,他也听到金庾信反问:“您信她的话吗?” 君臣两个旋即沉默地对视了一阵。 信她这种鬼话,还不如相信倭国会安分守己,甚至主动将一部分领土割让给新罗,请求缔结两方的盟好。 金法敏揉了揉眉心,“大将军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我是这样想的,”金庾信沉吟了一番,答道:“大唐先后吞掉了百济和高丽,正如熊津大都督在信中所写的那样,已经是他们所能占据的东北边境极限了。最多就是再将松漠都督府等地往北扩张,将更多的契丹、奚族、靺鞨部落纳入掌控之中。” “此外……”他迟疑着说道:“恕我说一句难听的话,新罗的资源,他们可能也看不上眼。” 金法敏唇角紧绷。 哪怕他明知道金庾信说的这句话其实是个事实,但当这样的话直接传入他耳中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好一阵憋闷。 这话谁也不乐意听到!更别说他还是新罗的国主。 但他又听到金庾信说道:“但这对您来说是个好消息。就像她在信中隐晦表达出来的那样,当下新罗必然是大唐的盟友,或许还能从中获取到一些来自友方的馈赠……” “可只有切实拿到手里的利益,才是有可能被新罗真正掌握的!”金法敏沉声,打断了金庾信的话。 这也向来是他行事的宗旨。 “您先别着急,我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吗,不必相信大唐会将倭国之地赐予新罗的说法。”金庾信和金法敏配合多年,在此刻的对视中并不难猜到对方所想。“我的意思还是,既然要争馈赠,自然要落到实处。” 他们有机会趁着大唐这番表态和随后收拾安东与熊津的行动中获利,但这个获利,必须是他们能谨慎争取到手的。 当然只能是这样! 金法敏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了起来。 他现在可以不必非要从大 唐这里索求到什么显著的利益,甚至可以在本已亏损的情况下再多付出一点东西,但他必须要找到一个能让他发展起来,等待时机的保障。 让他借着这个缝隙一点点拓宽前路。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信上,有一瞬停留在了那就差没有直言的“缺人”二字上。 他朝着金庾信指了指此处,“你觉得,我们能利用这一点吗?” 他手底下没有多余的粮,也没有多余的资源,但他并非一无所有,比如说,他还有一批能投入到交战之中的人手。 而在没有战事可参与的情况下,这些人与其空耗军粮,还不如给他争取点发展己方的资源回来。 安东都护府不是缺人吗?有些工作,完全可以交给他们新罗来做! 他都已将态度摆得这么低了,大唐应该……不会拒绝的吧。 但金法敏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该当在行事上更为谨慎一些,便让金庾信前去和刘仁轨交流交流,看看还能不能从他这里得到些其他的有用消息。 该说不说,刘仁轨除了脾气耿直,态度强硬之外,倒没真摆出个臭脸来,展现什么上国来使的傲慢。 就是在这样的交谈中,金庾信获知了一个对金法敏来说好生重要的消息。 刘仁轨提到,若说近日在大唐有什么好事的话,长安的大明宫修缮完成,将更名为蓬莱宫,成为天子居所,便算是一个了。 这好像正是他们送上北汉山城,也“送”上人手的最好机会! “大明宫,蓬莱宫……天子乔迁之喜……” 金法敏喃喃自语,目光越来越明亮。 帝王宫殿的修缮,必定是一件大事,更何况,那大明宫还就建在唐京正宫以东的贴邻之地,在那龙首原龙头之地! 他又不知道,这完全是李治为了减少潮热之气对他的影响而干出来的操作。 他只觉得—— 这恐怕正是李治为彰显自己麾下将领南征北战胜果所为! 大明宫修缮落成之时,若能有外邦趁机朝见送地送城,甚至表示自己愿意为大唐送来人手,也必定能让李唐天子被新罗的忠心所打动。 在这样的盛况之中,他又怎能不准允小小一个新罗提出的请求!! 第 150 章 150(二更) 倒也不能怪金法敏和金庾信一番推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果。 毕竟,大唐在进攻百济和高丽的时候就都接受了他们的帮助,那么当安东都护府苦于人手不足,无法将资源发掘到位的时候,为何不能由他们再提供一场支援呢? 可金法敏忘记了一点,对于绝大多数雄踞中原的帝王来说,有一条准则是不会错的。 它叫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更别说,这个蠢蠢欲动想要伸出手来的,还是个小国! 哪怕金法敏想要搅和的只是安东都护府的煤矿采集一事,给己方在敬献了北汉山城地盘后谋求到一点应得的盟友福利,又哪怕他可以一点好处都先不从中索取,恐怕都要因为这条越界的请求而遭到怀疑。 他也不知道,当他在确认自己眼前就有一个最好的“交易”时机,派遣出了一支前往中原朝贺的队伍之时,为了确保这出给新罗的挖坑必定奏效,李清月还干了另一件事。 有一个人,正在从东边沿海往长安方向赶去。 “公主的送信方式可真是有够独具一格的。” 卢照邻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侧过头来就看到了月光横流的江水,又听了听所乘船只的船夫吆喝,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为何公主不直接从泊汋城派遣一个信使直接往长安去。 或许,是因为这条消息不适合让更多人知道是由公主送出给皇后殿下的,这才换了一种更不容易为人所知的方法……吧。 在李清月那封送到海州的信打开的那一刻,马长曦便惊讶地发现,在那封让她改良曲辕犁、确保此物能用于辽东水田耕作的信中,居然还有着另外一封夹带的信件。 如果说,安定公主不仅给她足够的“科研经费”,还为她请来了一个本不该由女子担任的官职,已经让她虽未亲眼见到过公主,就已将她当做了自己的伯乐。 那么这出特殊的送信,便像是真拿她当做自己人对待了。 卢照邻也因这封信的内容,即刻朝着长安赶回去。 突如其来的奔波任务确实打了卢照邻一个措手不及,但想到这大概也算是公主对他信任的表现,卢照邻又顿时心情舒畅了起来。 不过,如果他知道这是因为更有死士作风的人都守在了金矿边上,也不知道会是何种想法。 总之,在他搭乘商船抵达长安后,他直接前去拜访了荣国夫人。 “这是一条不方便直接由人传递进宫的消息?”杨夫人接过信,朝着卢照邻看去。 连日的赶路让卢照邻的身上颇有几分疲惫。 想到此人不仅文采卓著,在阿菟身边也已跟了七年之久,杨夫人看向这年轻人的目光便不免温和了几分。 媚娘在长安城中是有往来于宫中内外的眼线的,在陛下病弱,将一部分政务委托给她后,便有了更多的门路,要想避开陛下的耳目将消息递送入宫也不难。 在这样的情 况下还偏偏要由她来送,显然有些特殊。 卢照邻点头应道:“公主说,此事她更相信由您来办。” “我知道了。”杨夫人听到这话,便不免想到阿菟当年将她请去洛阳的那一出,今日的这份委托也显然是同样的道理。 她在这几日间,原本也有一个进宫的场合。 确实是由她去转告,最能确保没有半分差池。 既然能有这样的万全之法,又何必非要干点冒险的事情呢。 她朝着卢照邻叮嘱:“你先在府中住下吧,若是有什么消息是皇后想要带去给安定的,也好不必让人多跑一趟。” 在两日之后,杨夫人便入了宫。 她是被皇后邀请入宫参观的。 大明宫的修缮与新建,从去年开始筹办,到如今,这座位居于龙首原之上的宫殿,竟已有了一番崭新的面貌。 所以刘仁轨告知于金法敏的理由并不算错。 但大概,早在去年就已开始长驻熊津都督府的刘仁轨,仅从传递到他手边的消息,还无法判断出这是怎样的一座浩大工程。 已于三四月出行的李清月也并未看到此地的样子,只能有些猜测。 而今,这副实景便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哪怕明知道此地的宫殿地基和数座园林都是从二十八年前就开始动工的,从去年开始翻修扩建的种种都有章法可依照,宫殿重修的建材也有不少是从万年宫那头运来的,这个进度还是……” “还是好生惊人啊。” 杨夫人穿过丹凤门北望之时,就难以避免地发出了这样的一句感慨。 这座为阙楼所拱卫的含元殿,乃是天子朝会所用的正殿,在当年太宗皇帝为太上皇修建此地的时候,当然是不可能修建的。 所以这是一座完完全全新修的大殿。 日光映照在这座异常宏伟的大殿之上,仿佛将这座俯瞰南山的宫阙裹挟在一团金光之中,也让人恍惚想起,这大明宫的“大明”二字,本就有“如日之升”的意思。 当再往前走去的时候,就能看到那宛如龙盘之势的三层高台,连带着有如龙尾垂落的坡道,将这座旭日之殿抬升而上。 有一瞬间,这用于官员上朝的巨大广场与行道都好像没那么空旷了。 她过了许久才从这种初见此地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忍不住朝着身旁的女儿问道:“近来长安城中没有对这大兴土木之事有所非议吗?” 这座宫殿的规模已超过了她此前所见过的任何一座。 也因她毕竟经历过前朝,不得不担心一番这等浩大工程在匆匆完工间造成的影响。 这显然修建得太快了。从去年年末的地基到今年的忽起高台殿堂,好像只是在一转瞬间就完成的事情。 完全可以让人猜到,若不是为了让今年的夏日湿热不会影响到陛下,这几座宫殿应该不用修建得如此之快。 武媚娘答道:“其实从去年开始真正要建的就是这 座含元殿,陛下的寝宫紫宸殿,还有后头太液池南岸的含凉殿,其余各处还是以整修为主,有些宫室还会在随后增补。在全力征发各地劳工的情况下,倒也能完成。” 现在的大明宫,不,应该说是被李治改名为蓬莱宫的新宫殿群,还远远不到其正式完工的时候。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在外朝部分已是一派雄浑壮阔景象,在后头还有大片的缺漏。 但要说杨夫人的担心倒也不无道理。 这瑶房玉室、金屋银台是否当真如她所说的那么轻巧,不必多加言语。 洛阳粮仓之中的存粮以及长安常平仓的粮食,几乎已随着这次大兴土木而消耗殆尽。 所幸,今年显然是个丰收之年,再有两三个月这笔亏空也就能填满了。边境的战事也已是基本平息的状态,足够让蓬莱宫的修建集合大唐的财力。 也算是……天时都在帮助于陛下了。 武媚娘低声,又多补充了一句:“西北铁勒平定,突厥臣服,西南蛮夷归顺,东北百济、高丽覆亡,陛下要做这盛世之君,自然也要有盛景来配。” 李治也想着能依靠搬入蓬莱宫中让他的疾病好转,有些扫兴的话就不必多说。 武媚娘随即朝着周遭的侍从看去,立刻有乖觉的,将步辇给抬了过来,将皇后与荣国夫人各自邀请上轿,以便朝着后头的内朝行去。 正如她方才所说,顺着含元殿所在的这条中轴线继续往北去,一直行到将近的太液池边,就是那新起的含凉殿。 过蓬莱殿后的长街,就已是后妃居所,这座含凉殿自然也包括其中。 杨夫人端详了一番殿中的布置,便发觉已有不少媚娘常用的物件从西面的禁宫之中搬到了此地,显然是已将此地充作了常用住所。 但也不得不承认,当暑热之气已自地底升腾而起的时候,这座宫殿之中不是一般的凉快。 太液池上的清风带着一层水汽被吹拂入殿内,当她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就见那开阔的太液池水上,三座岛屿之上亭台耸立。 虽不是什么日出日落之时,也自能感觉到一派海中仙山美景。 她不由喃喃,“难怪陛下将大明宫改作蓬莱宫啊……” 武媚娘忍住了没说,陛下将其改名的缘故,大概率是觉得大明宫这名字是在他祖父去世之后才改的,多少有点不太吉利,这才改出了个蓬莱宫的名字。 她伸手挥退了此地的宫人,开口问道:“我见阿娘在见到我时便有些欲言又止,不知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杨夫人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武媚娘笑了笑:“您别担心,没那么明显,旁人也只当是您欣赏这蓬莱宫入了神罢了。可你我之间乃是母女关系,哪里有什么隐瞒得住的。” 听到这一句,杨夫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自临水的窗扇处走了回来,坐到了女儿的身边。 因宫人并不在此地,她在神情间也少了些包袱 ,“不是我有话要同你说,是阿菟有事要跟你说,让卢照邻往长安跑了一趟。” 武媚娘问:她又干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_[(” 杨夫人掩唇轻咳了一声。她可以确定,媚娘方才的那句母女关系藏不住事,是将上下两方都给包含进去了。 她轻声将卢照邻让她转述的内容都告知了女儿。“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武媚娘的眉头有一瞬的收紧,又渐渐舒展了开来,“将新罗拿来做个比较,让辽东这边的情况有可能顺着她想要的方向发展,这事情也亏她做得出来。” 但想到女儿到底还是记得往长安这边通报一声,免得她在突然看到新罗来使的情况下需要临场应变,她刚生出的几分无奈,又很快被她给压制了下去。 再想到,安东都护府那边的变化,正如阿菟所说的那样,无论是对她们二人还是对当地来说都是个好消息,她又很快确信,倘若这其中真出现了什么变故,她也必须想办法将其拨回正轨! 何况,在陛下如今的状态下,金法敏若真如阿菟所预料的那样掉入坑中,来上了一出别有目的的示好,绝不可能讨到什么好处。 陛下兴建大明宫,是为展现大唐虎踞天下的风华气度,而不是想看到—— 有宵小故作姿态前来示好。 ------ 金法敏为了让自己的这出示好更显诚意,甚至让金庾信亲自走了这一趟。 在他看来,有这位见多识广的大将军分析形势,拿出更正确的表现,恐怕更能达成他想要的目的。 可在这朝日金殿的恢弘景象面前,那位新罗的大将军也难以避免地在长阶前愣神了许久,直到传召的礼官对着他做出了催促,他这才如梦初醒地往前走去。 这就是大唐长安吗? 帝都气象的威慑在前,他甚至没敢抬头朝着那位天子看去,便已匆匆伏地行礼,而后赶忙提及了将北汉山城献给大唐作为帝王迁居礼物之事。 当然,他说的是庆祝大唐掌握了高丽之地,而后顺口提及了这出蓬莱宫兴建之事,深表这出恰逢其会里的有缘。 “新罗王当真是有心了。”李治听到此地的时候,本就因新宫殿落成之快而大觉快慰的心情,被往高处又推了一把。 可紧跟着,他就听到金庾信以谦恭的语气说道:“此外还有一事,我王想请求天/朝皇帝准允。” 李治脸上的笑容收起了几分,“你且说来听听吧。” 金庾信将说辞在心中又快速地过了一遍,说道:“新罗蕞尔小国,国力不丰,田地不足,唯独人口数目尚可,只是如今战况平定,驻兵无甚大用,不过空耗军粮而已。可否乞请天/朝皇帝准允,令我方士卒协助于安东都护府闲杂事务。” 李治目光一闪,漫不经心地问道:“此前你方士卒支援唐军讨伐百济,是为国之存亡,如今又是为何?” 金庾信努力自李治的话中辨认出他的情绪,却发觉这位大唐天子的情绪好像被隐藏在雾 气之中,令人捉摸不透。 可他如今已身在此地,再没有机会往后退去,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也为生存。” 要说金庾信的这个答案也并没有错。 他也随即做出了解释。 数年前高丽尚在之时,以高价向新罗售卖煤、铁之物,遏制住他们发展的过往; 新罗得到戍防兵器可为大唐提防倭国敌寇的展望; 还有新罗愿为大唐马前卒态度的再一次陈述…… 都在金庾信随后的话中逐一道出。 但让他有些紧张的是,在他停下了自己的陈词后,他并未听到上头那位帝王给出一个回答。 这座新修建而成的宫殿内还带着一股原木的气味,弥漫在鼻腔之间,原本并不难闻,可在等待的这一刻,他只觉自己全身的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了,以至于随着李治的沉默,一种浓烈的窒息感慢慢爬上了他的身体。 可忽然之间,他又听到那位大唐天子发出了一声轻叩指尖的响动。 李治随后便道:“此事……朕会和东西台商议的。新罗心向大唐,朕自然不能薄待。金将军远道而来,舟车劳累,先下去在驿馆中休息两日吧。” 金庾信一愣,连忙再度行礼。 按照章程来说,大唐天子的这句话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奇怪的是,金庾信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感到轻松,反而将心悬在了半空。 他也忽然有些怀疑,他前来做出这次“协助”大唐的请求到底是对是错。 但很显然,将话说出的时候,他已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他自含元殿中走出,顺着殿前铺地往外走去的时候,心中默默宽慰道,李唐陛下的态度以今日表现看来起码还是温和的,就看随后的官员商议会有何种结果了。 可惜他在这长安城中并无相识之人,也无处问询。 但在这垂头疾行中,他倏尔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投在他的身上,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转头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就见一座鸾辇正自宫道的另一头慢慢行过。 而在这鸾辇之上所坐之人的身份,光是看着紧随对方的仪仗都能确认出来。 那是大唐的皇后殿下! 一想到这里,他连忙躬身朝着对方行了个礼。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和皇后殿下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竟觉得那道投向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微妙之色。 可惜他并不知道对方此刻在想些什么。 他也更不会知道,当这对帝后碰到一处的时候,方才还算言辞温和的李唐天子便对这新罗到访一事冷下了脸色。 武媚娘瞧着他这个神色,开口问道:“陛下何故生气啊?” 李治将金庾信的那番说辞说给了皇后听闻,随即冷声说道:“他们口口声声自己是蕞尔小国,我看他们的野心倒是不小!” 什么给安东都护府帮忙,那分明还是对高丽之地心存觊觎,只是换 了一种更为温吞的方式表达出来! “真是好一个新罗!仗着还有个献城的亲近大唐之举,背地里已算计上旁的东西了。 李治自己便是权术高手?,又怎会看不出这一点,更让他深恶痛绝的,是新罗居然选在了这样一个战事刚刚平息不久的时候,就将这番谋划说出在了他的面前。 他们是当他死了不成!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平复下了神色,转头问道:“媚娘为何对此一言不发?” 他都习惯于听到皇后发表自己的想法了,这次的安静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 “我不是觉得陛下的分析有误而沉默,”武媚娘端详了一番新罗送上来的国书,答道:“我是在想,安东都护府的物资是否当真有这般充裕,也缺人开采到了新罗都知道的份上。” 她指了指殿内,“陛下如今,正是缺钱的时候吧。” 这话可真是直接扎在了李治的要害之上,“那媚娘的意思是?” “这份机遇既然陛下不想给新罗,免得纵容对方的狼子野心——” 武媚娘笃定接道:“那就让我们的自己人尽快到位吧。” ------ 这份联合开采的诏令甚至先于金庾信回返新罗,就已抵达了安东都护府。 李清月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在视察水田呢,当即打算往平壤再跑一趟。 但还没等她动身,她就先被一个人给拦了下来。 “你先喘口气慢慢说,我又不会突然消失在你面前。”李清月赶紧示意一旁的人将水给刘神威递了过去。 一看他这副紧急的样子,李清月险些以为他的炸药研究搞出什么大新闻了。 但看他的衣服上又没有什么烟熏火燎的迹象,她还是先放下了几分担心。 刘神威再喘了口气,摆了摆手:“不是炸药的事情,是一个新东西。” “这次运送到我这边的矿石里面有一些,是之前没见过的。您应该知道我之前对这些矿石都是怎么处理的。” 就像硫磺的矿石需要先经过高温煅烧提纯一样,刘神威一般是先将他们烧一遍。 “可这次烧出来的东西有些特别。” 刘神威神情复杂:“这个煅烧出来的玩意,我也还是按照惯例,往绿矾油里泡上一轮。” 李清月点头,用绿矾油操作,也就是用硫酸浸泡一轮。 要不怎么说,这人被她觉得在炸药上有着匪夷所思的天赋呢,看看他总能瞎蒙出化学家的套路,就……就很离谱。 她问:“泡出来了什么?” 刘神威答道:“泡出了一种我还没命名的晶体,然后我把它重新化在了水里,一不小心将手给浸下去后,第二天就发现,我被这边毒虫叮咬出来的肿胀居然消除了。” “……”李清月沉默。 怎么回事啊,他又要往医学方向拐回去了是吗? 但她总不能打击对方的科研积极性,便道:“那你将这东西说给此地的医官就行,让他们再好生研究一二。” 刘神威摇头:“要只是这样的话我就不来和您说了,事实上这东西我也早交给他们了。” 有他的老师孙思邈在前,刘神威根本没觉得找到了个新药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汇报到公主面前。 刘神威往后一看,与他一并赶来此地的药童抱来了两个花盆,在其中装着的是…… 李清月凭借着印象辨认出,这好像是刘神威选定的“炸药基地”主屋门前的野花。 但这一看之下她就发现,这被分在两个花盆中的野花,好像有着不同的茂盛程度。 李清月眼皮一跳,心中顿时有了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 下一刻她就听到刘神威说道,“之前多余的药物被我倒在屋外了,反正我原本想着,这些东西是被炸没了还是被毒死了也没区别……” “结果它们居然越长越好了,而且我可以保证,除了倒出去的这一杯药水之外,真的没有其他区别了。” 他嘀咕:“说真的,我倒出去的那一杯真的很少,按理来说不该有这样大的效果……” 李清月听到这里,连忙伸手止住了他的话茬,转头吩咐道:“你先别说了,赶紧找几个老农来跟我一起去看看!” 她直觉,这可能是一种肥料!! 第 151 章 151(一更) 种地这个头等大事在前,李清月自然要将前往平壤、与其余各方都督府来人一会的事情往后拖一拖。 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好处…… 她正好可以看看,在这提前到来的煤矿重启面前,等同于临危受命的刘夫人到底能拿出何种表现。 而李清月这头,在安定公主的紧急诏令之下,被请来充当指导的老农都已聚集在了刘神威那片地方的外头。 此地的空气中若是仔细去闻的话,其实还能闻到一点硝石硫磺的味道,但这些老农大概也没这个多余的心思去留心此事。 他们的目光都被面前的景象给吸引住了。 “这一丛还真是要比其他的长势要好啊……” 其中一人绕着这团……按照李清月的眼力判断应该得算野生月季的花走了一圈,不由啧啧称奇,朝着刘神威问道:“刘博士,您当真是只倒了那一点新药水?” 这个长势好很多,甚至不是因为刘神威将最有对比效果的两株送到了李清月的面前,而是有着肉眼可见的差异。 在实地看起来还更加明显了:不只是在茎秆的健壮程度上有所区别,就连花叶的大小也稍有不同。 但很显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两方对比并没有到生长畸变的程度,至多就是其中一方看起来像是经过了精心的养护。 可人人都知道的,刘神威虽然是神医孙思邈的弟子,但他只负责对一些疑难病症做个解答,并不负责草药种植之事,他手底下的那些“药童”也没有一个是正经从事医药行当的,并没有哪个有此多余的闲暇,专程来侍弄一丛野月季。 “真的只加了一点那东西。”刘神威信誓旦旦地答道。 他才不会拿这种玩笑话来糊弄公主。 这话一出,其他人便更加仔细地盘查起了这些植株的其他细节。 对于靠天地吃饭的种地老农来说,发现了一种可能能让植株长势更好的药物,简直和找到了一种救命良药没什么区别。 李清月都还想再看个清楚,结果就已经被挤出去到了外面。 澄心好笑地看着自家大都督郁闷地叹了口气。 她打趣道:“您若是想看也不急于一时吧?” “我不是在叹气这个,他们能这么有干劲,我求之不得呢。” 有这种表现,可见这些老农在辽东已成功安家落户,现在都开始谋求上进了,这没什么不好。 李清月摊了摊手,“我是在叹气,我怎么就偏偏是个键盘学家呢。” “……什么?”澄心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叫做键盘学家? 李清月觉得这话没法和澄心解释,大概就是她自己学的专业和这些能在唐代混饭吃的,根本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她能依靠的还是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学习到的知识,以及少量从现代带来的常识。 比如现在她就不知道,这个被 刘神威弄出来的玩意,到底属于氮磷钾肥中的哪一个。 用绿矾油浸出来的,应该有硫吧,然后前面那个呢? 李清月纠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说道:“把矿石拿来给我看看。” 刘神威原本还将注意力放在那些老农那头,听到李清月的这句话,连忙将那几块剩下的原料拿到了李清月的面前,开口介绍道:“要不是这矿石的长相也奇特,我可能就不费这么大的工夫了。” 呈现在李清月面前的这块矿石,确实和那些铁矿铜矿硫磺矿都不同。 这块矿石是一种灰白,但更偏向于白色的颜色,不仅如此,在上面还泛着一层玻璃光泽。 对于刘神威这种比起医师更像是方士的家伙来说,第一反应当然是将其炼一炼。 刘神威继续说道:“这东西还特别不容易被烧出变化,我都借了冶铁的风箱炉具,才折腾出来后面的动静,偏偏在老师的千金要方中还没提到过它,也只能自己摸索。” “你说耐火……”李清月喃喃自语。 这倒是缩小了一点范围,再加上能对植物有用,让她总觉得有点耳熟,好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可惜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想起来。“算了,不想了,实际作用比起名字更重要。” 她扬声朝着那几位老农问道:“你们觉得这变化如何?” 其中一人作为代表往前几步,答道:“回禀公主,我们虽不侍弄花草之物,但多年种植的经验还是在的,此花的生长没有任何问题,刘博士制作出的药物,有可能真能用于追肥。” 听到“药物”这个称呼,李清月的嘴角扯了扯,一时之间心情很觉微妙。 但听到农人问及是否要将其用在地里做个试验,她又连忙收回了思绪,答道:“先不忙着下稻田之中,用在……用在韭菜地里吧。” 先在韭菜上试试。 那韭菜的生长周期才二十多天,显然能更快反馈出结果。 正好前几日她的餐桌上才多出了一批韭菜,是要等下一批长成的时候,不如在这期间试验试验那新肥料的效果! 韭菜若是种坏了,她也没那么心疼。 辨认矿石和肥料她不在行,但控制变量测试效果这种事情,她还是会做的! 那块被收拾出来的韭菜田,很快被她指挥着分作了十块。前五块地里,就跟刘神威在不慎操作之时干出来的情况一样,直接将这“新药”喷洒在叶片上,后五块地里,则是将其埋在土中。 两头的五块地里,“新药”浓度各不相同。 刘神威一边惊奇于这等有意思的操作,一边问道:“若是按照这样测试的话,大都督得到的应该是最适合韭菜生长的新药剂量?”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只是要知道,会不会出现剂量过大反而让植物烧死的情况罢了,若是真能用在田中,总归先按照宁少勿多的原则就是了。今年原本就是开辟稻田的第一年,又不可能一口气来上一堆颠覆性的举动。” “说起来——”李清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刘神威,叮嘱道:“你那炸药的工作同样不必那么着急。前人炸炉都炸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着你那两年,若是偶尔能搞出点这种副产品也不错。” 刘神威若有所思:“副产品吗……” 见李清月已在老农那头的招呼之下打算先往韭菜地走一趟,他连忙快步跟了上去,“等一下,关于此物还有一件事需要和大都督商量。” 李清月停住了脚步,狐疑问道:“你不会是想说,在这东西上你居然还有其他的发明创造吧?” “那倒不是。”刘神威抓了抓头发,自觉安定公主实在是对他太过高看了,居然能想出这等话来。“我是说,农肥这个东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是要以成本低廉为先,但是目前这个新药是达不到的。” “姑且不说矿脉开采的难度吧……” 这个还算是次要的问题,更何况听那些矿工说,这种特殊矿石的储备量相当惊人,若是真要开采的话还能算是个富矿。 “煅烧的成本太高了。” 李清月抬眸,“你刚才就跟我说,它需要被烧到冶铁的温度?” 刘神威答道:“虽然还不到那个程度,但是也确实相差不多了。” 这么一听还真是个问题。 总不能肥料比起田中种子的价格还高昂出数倍,却不能真起到增产那么多的效果,到时候肥料起不起作用还在其次,恐怕要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了。 若如刘神威这么说的话,要么就是降低木炭的成本,要么就是降低煤炭的成本。 她问:“如果平壤那边的煤炭开采顺利,也能大批量运送到此地,你觉得最大的问题会是什么?” 刘神威想了想,答道:“大概是煤饼经常只烧到表层,受热还容易碎裂,反而会堵塞炉子内部吧。” 李清月点头,“行,我知道了,这件事由我来想办法,你继续管这边的对照实验。” 煤炭能充分煅烧节约成本的前提,就是既要保证煤饼的完整,方便运输和增补燃料,又要有足够的对外接触面积。 李清月目光一闪。 那不就是……制作蜂窝煤? 煤这东西吧,早在西汉年间就有以黄土作为粘合剂的煤饼,到如今已又有了一番改动,摸索出了些更容易用于糅合的成分。在达官贵人的暖炉中,煤饼连香料都加上了,显然没有太大的技术难题。 李清月怎么想都觉得,这东西在她指示了方向之后,应该要比曲辕犁的改进容易实现一些。 而且,要用到此物的地方,恐怕也并不仅仅是刘神威这边。 无论是泊汋城还是熊津大都督府,都日渐有开辟冶铁行当的需求,确实要在这方面节省下成本。 这原本就是摆在她面前的需求。 固然那白山部靺鞨所在之地确实林木茂盛,泊汋周遭也有不少山岭,让她若是想要获取到足够的木炭,并没有那么艰难。 但 既然煤炭便宜于木炭,还是优先考虑煤炭的发展吧。 她并未犹豫,便将研制蜂窝煤的计划和其雏形样子交代给了此地的匠人,而后蹲守起了这出韭菜生长的对照实验。 泊汋城的百姓便很觉奇怪地看到,在城外一块原本还算寻常的韭菜地周遭,竟然被拉上了一层层的防护网和隔绝开视线的布帘,就连那位身份特殊的封地主人也动辄往此地去跑。 可见那东西好像很不寻常。 奈何那一批还算大胆且懂得投机倒把的高丽人还没等到这一季水稻收获呢,总不至于在此时又冒着风险,去打探一下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他们只能先忍耐着自己的好奇心,等到这变化被上头的人自己说出来。 李清月可顾不上他们是怎么想的。 只是十多天的工夫而已,她就尤为惊喜地看到,这种大概率是“硫酸x”的肥料,并没有只是将其促进生长的作用发挥在野花野草上,在那韭菜的长势上同样有着极为显著的效果,已经能让人从韭菜的长度中比较出个长短来。 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韭菜的生长周期原本就短,这种作用还更加明显了。 除了最后两块地的药物剂量太大,反而有点蔫之外,其余的六块地都比两块没用这东西的地里长势更好! 这是摆在她面前的事实。 随同她一起来到辽东的医者也在同时做好了准备,将要在这批韭菜收割后,开始对其是否有毒害作用进测试。 至于怎么测试嘛…… 韭菜这东西,是可以用来喂猪的,反正自李清月抵达泊汋开始便让人养起来的猪,怎么也要等到明年才能宰杀,正好看看喂养这新东西有无害处。 或者种些别的喂给兔子老鼠,明年播种前必定能测试出来结果。 而既然在韭菜田中有了效果,也可以试试扩大推广的范围了。 “把水稻田也隔绝出几块来,选在浇灌水流的下游地带,”李清月指挥道,“不过今年就先只先管这几块田吧,余下的等看到结果了再说。” “大都督要给这东西起个名字吗?”澄心问道。 李清月纠结了一瞬,答道:“直白一点好了,就叫人造肥料一号。” 澄心沉默:“……” 她很想说,大都督的取名能力和她那个把“屯田司”改名叫“司田司”的阿耶,真可谓是不分高下,要这样说的话,公主真没必要对陛下有什么吐槽的话,但她最终还是将话给吞咽了回去。 安定公主的年纪毕竟还小呢。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公主在寄希望于她们还能折腾出二号、三号。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瞧见有人朝着这头走来,连忙出声提醒了公主一句。 李清月转头看去,就见那头的来人竟是庞飞鸢手底下的巡城士卒。 “城中出什么事了?”来人一到面前,李清月便开口发问。 “不,不是出事,是有人到访,说是缮工监的人,另 外一位则自称是大都督的主簿。让我等尽快来给您报个信。” 李清月讶然。 奇怪,卢照邻和马长曦居然在这个时候到了! 按理来,马长曦作为李唐敕封的外朝官员,在行动上并没有那么大的自主权力。 所以李清月原本是打算过上一阵,借着将人调来改进挖矿工具的理由,让其从海州北上的,但现在她却提前到来了。 这很难不让她怀疑,是阿娘在其中起到了什么推动的作用。 又或者……是她让马长曦研制的曲辕犁有了结果,她申请来辽东做个试验? 盘算着这其中的种种可能性,李清月快步赶回了泊汋城中,也在府衙厅堂之中见到了那位马匠师。 李清月惊喜地看到,立于堂上的女匠人并未身着官服,而是依然穿着一身便于工匠办事的短衫,看起来好生利落爽快。 除了她看过来的目光中有些过分的热切,当真有点像后世的职场精英了。 以至于李清月原本想要在言语间对她表现出欢迎的,出口之时,说出的话又变成了—— “曲辕犁研究出来了?” 马长曦一愣,又旋即笑了出来,答道:“那恐怕要让公主失望了,此物我还没开始着手去办。” 她迎着李清月疑惑的目光,答道:“但公主不必觉得我是拿了钱不办事。我只是在想,稻田都已插秧种下了,这个时候再去研究犁地之物,也只能赶上明年。反而比起犁田,最重要的应该还是灌排水之事。” 说到对她来说熟悉的工作,李清月可以清楚地看到,马长曦何止是语气轻快了不少,就连目光都像是在一瞬间点亮了起来。 “沿途之间的水田我看到了,应该正好到新一次排灌除草的时候了。此地的水车翻车和竹节沟都还有改进的余地,我来先做这个!” “公主放心,启程之前我已先将指南罗盘的制作全安排下去了,绝不会影响到各方军队配备此物的进度。” “……” “……公主?” 马长曦说到此地的时候,方才意识到,自己这一串滔滔不绝的话虽然是取得过卢照邻的同意,却终究是有点自作主张的迹象,也不知道会不会让公主感到不快。 看李清月好像还有点愣神,连忙轻声提醒了一句。 但她的担心好像是完全多余的,这位小公主旋即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走,我们去地里看看,你说怎么改更有效,若确实在理,我让他们立刻动工。” “啊?”这一次愣住的换成马长曦了,只能踉跄地跟上了李清月的脚步。 这…… 这是不是也太过雷厉风行,也太过信任了她了一点? 饶是马长曦对于自己的本事很有自信,也免不了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腹诽—— 公主您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她还是个外人啊!! 第 152 章 152(二更) 但若李清月能听到她的这段心里话,必定会说,马长曦的官位都是她帮忙申请下来的,又何来什么内外之说。 她既看重的是对方这手在机关器械上卓绝的天赋,更是她这颗会主动思考的头脑,就不会让这个人才从她的手里漏出去。 毕竟,若是换一个人处在马长曦的位置上,因官职都得来特殊,收到公主的来信之时,必定要想着尽快完成那曲辕犁的改进。 又怎会如她所做的那样,当先考虑到了农事的环节,决定将自己的本事用在更为急需的事情上。 她也无比果断地将制作罗盘的工作落实到了海州各方工匠的手中。 真是好一个让人觉得安心的人才! 在前往泊汋以南稻田的路上,李清月便听到马长曦有条不紊地交代起了她在那头的分工。 对于匠人来说,能学到本事的情况下就算是挨点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别说现在还有了参与到要务之中的机会。 “卢主簿之前选人的时候还是有些本事的,”马长曦评价道,“这些人之前虽然没接触过宝石轴承,但工匠这一行,只要手稳,就只是差时间而已。”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有些疑惑地问道:“公主为何以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李清月缓缓开口:“我原本以为,在某项技艺上臻于化境的人,容易有些怪癖,比如不通人情世故之类的,但现在看来,我的这些担心是不必的。” “公主说的这种不通人情世故……”马长曦想了想,接道:“若是放在不需为温饱担忧的人身上,或许还有这个可能。放在尚需求生之人的身上,便有些不妥了。” 她洒脱一笑,“倘若我真是这样的人,恐怕我连将名字传到卢主簿耳朵里的机会都不会有吧,又如何有机会得到公主的赏识!” 她说话之间,眉眼间一片坦然,仿佛并未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说出的话。 “你说得对。”李清月还以一笑,自这寥寥数句之中越发确认,这位马匠师当真是对极了她的胃口! “先得讲究生存,才有资格傲慢。”她伸手朝着远处的田地指去,“所以我们得先将这里的农具、水车全给捯饬完毕了,再来讨论其他的东西。” “对了,”李清月忽然压低了声音,“你真的还会做武器啊?” 马长曦看着李清月那双在此刻异常明亮的眼睛,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自西南方向投来的日光刚好倒映在了她的眼中,还是这鸭绿江上的水波横荡,又或者—— 这就是这位小将军的勃勃野心在这一句轻声发问中展露无疑。 但她连上司的计划都敢提出变更的意见,也敢接下这个本不应该属于女子的官职,对于李清月这位大唐将领的发问,可没什么不敢回应的。 “会。但公主得告诉我你最需要的是什么。武器不比农具:农具做错了可能只是除草除不干净,武器做错了,却可能会让持有此物的将士丢了性命。所以我需要更多 的时间。” 李清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心中有数了。?_[(” 时间是她目前既缺又不缺的东西。 就像她愿意给刘神威更多的时间,确保从他手中做出来的炸药能以一种更加具有打击能力的形态出现,对马长曦也是同样。 一步步来吧。 当先要解决的,就是这水稻田的灌溉问题。 马长曦虽然意外于李清月对她的判断给出了十足的信任,但在船只抵达稻田靠岸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直接进入了工作的状态。 李清月还没来得及拦住她的脚步,就看到这姑娘以一种不管不顾的方式跳到了临岸的河水之中,朝着那个附近的水车走了过去。 “……” 这也太敬业了! 李清月更是看到,她在拨弄了几下水车后,继续朝着后方的水渠走了过去。 但还没等走出多远,又先行回到了船边,将她随船带来的木箱给挎到了身上。 “公主请稍等,我需要将附近的几架水车和水渠都给全部检查一遍。” “需要我跟着吗?”李清月问道。 “那倒是不用。”马长曦朝着周遭的稻田看去,又在离开前多问了一个问题:“可否容我多问公主一句,这片田地还需要向山中扩展吗?”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用,明年开发的田地和这里的情况相似,但不在此地。” “那就是不需要用上翻车了。”马长曦轻声嘀咕了一句,又转而用回到正常的音量说道:“我明白了,只是还得劳烦公主将制作水车的工匠也给请来此地。” 李清月刚要回头找人。 结果这一回头,就看到卢照邻这家伙以一种近乎于条件反射的举动,往后退了一步。 “……你这算是个怎么回事?”李清月很是无语地发问。“你出身幽州哎,你来这里,不是应该算回到距离老家不算远的地方,混个如鱼得水吗?” 卢照邻低声答道:“您可能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就是明知道她骂的也不是你,但是很难不觉得……好像自己也要遭到波及了。” “有那么夸张吗?”李清月嘀咕。 但很快她就长了见识。 在从她这里得到许可后,她眼睁睁地看到马长曦将这些工匠从水车取水效率,到灌排竹节沟溢水,到这条回路搭建的可持续性批驳了个遍,直接从这些人的手里拿到了主办此事的权力。 即便她还没向着这些工匠宣布自己出自缮工监的身份,也并不影响这些人已在这一番连珠炮后,接受了一个年纪比他们小的姑娘重新检修水田器械。 “……她之前,也是这样的?”李清月紧绷着面色,开口发问。 卢照邻又不知道,李清月此刻的神情不过是想要让自己别当场因为这出好戏而笑出来,有损自己作为上司的威严,还以为她是被马长曦的嚣张做派给震撼在了当场。 他连忙说道:“您千万忍住啊!这是您自己请回来的 官员!” 卢照邻可没忘记,公主说,自己往边境封地跑来的理由,还是在给这位马匠师请封的时候忘记了告知陛下性别。要是现在又一言不合地将人给卸职查办了,公主自己的脸面估计也挂不住。 然而下一刻,他就瞧见公主朝着他翻了个白眼,“你想什么呢?”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她不满意了,我只是在想,这里面有没有我能借鉴的东西。” “啊?”卢照邻傻眼在了当场。 李清月却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没什么问题。 虽然说她现在走的是战场立功和以德服人路线,但天知道往后随着她和阿娘的权力抬升,会不会遇到更多人的反对。 到了那种时候,就算有着实打实的政绩、军功在手,也总会有迂腐之人能拿着他们的那一套逻辑来发出控诉之言。 既然如此,在有些不适合直接拔刀的场合,嘴皮子利索一点显然不是坏事……是吧? 卢照邻正在思索自己是不是捅了个天大的篓子,让本就有些不遵管教的安定公主干出更加出格的表现,忽然又听李清月说道:“你也多学着点啊,万一你以后得帮我写檄文,总不能骂不过对面吧。” 李清月抬了抬下巴,朝着卢照邻解释道:“你看马匠师的指点思路就挺清晰的,抓着个己方明确的专业知识碾压一顿输出,搞出个先声夺人的排场。再说了,她这个算是严于律己,严于待人了。” 在拿到主动权的同时,她自己的本事也得过硬,更得对于此地的情况有着绝对的了解,不漏过任何一点细节。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唇角浮起了一缕笑意,“起码我现在也相信了,若是真将制造武器的工作交到她的手中,她是能为我办好的。” 而且,能坦率直言的人,总是要比遮遮掩掩的人相处起来愉快的。 李清月甚至在想,一边是在化学上走出了各种奇异分支的刘神威,一边是口才出众性格直率还声称能制作强弩等武器的马长曦…… 也不知道将这两人凑到一起头脑风暴,能不能给她带来点其他惊喜。 “对了,既然你已经到了,不必继续留在海州,我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办。” 一听李清月这样说,卢照邻先前都快到嗓子眼的“他可能学不来那一套”,又先被他吞咽了回去,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大都督但说无妨。” 现在他都已经到泊汋这边来了,公主总不至于又让他往长安去送信吧? 算起来,他这个熊津大都督府的主簿,截止到目前为止,可能就没干过正儿八经的主簿工作。 他这么想的,也将话给说了出来。 “那吕布也不干主簿的活吧?” 卢照邻:“……?” “跟你开个玩笑罢了,方才那个学不学的也都由着你。”李清月摆手笑了笑,“我要你带着王子安和杨令明他们在泊汋城中开一门课程,专门教学那些高丽人学会中原的官话。” “要如何 教他们,我不多加过问??[,你们几个才子凑在一起,总不能还想不出个合适的方法。若是你们想的办法类似让人来参与到为期一月的学习,每日打卡后在月尾能领取到鸡蛋若干,需要向我对此事上给出资金补给,只要利弊分析摆在我面前,我都能通过。” “但我只有一个要求,第一,不能在城中生乱,第二,不能耽误在城中进行的其他事项。” 要李清月看来,现在无疑是教导这些高丽人学习大唐官话的最好时间。 稻田的种植随着两个月过去,已显露出欣欣向荣之态,谁都可以看得出,只要其中别出现什么问题,到了水稻丰收之时,那些尝试着和唐军打交道的高丽人,应当能从中谋取到一些好处。 被李清月带来的大唐医官在城中新开了医馆,以相对低廉的价格为城中的百姓看诊,更进一步地说明了这片土地的新主人,在行事方略上和渊盖苏文有着天壤之别。 或许他们当真可以对她多付出一点信任,继续融入到大唐治下,而不是让其中的大多数人除了登记户籍之外,依然和唐军保持着泾渭分明的界限。 更重要的是,现在封地内的人口数量还少,还能有这个安稳教学的环境,等到人多起来之后,大概也只能依靠高丽人之间的自发传播了。 先将此地的官方语言明确规定,总是没错的。 至于为何要将此事交给卢照邻来办—— 难道还让他去种地或者搞科研吗? 总得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吧! 但李清月说得轻巧,卢照邻却顿觉自己身上的压力不小,他也还不曾教过这样规模的人。 可再仔细一想,其实大都督已经在方才给他指出了一种可能方向了,又有王勃和杨炯从旁协助,他若就此打退堂鼓,那才是对不住公主的信任。 当年一并行游于嘉陵江上的众人里,段宝元虽还是那益州都督府长史,却已累积了数年的政绩在手,恐怕再有一两年就能升迁了,唐璿已成了梁州刺史坐镇一方,阿史那卓云凭借着战功混成了伊丽道行军副总管,公主和澄心同样参与了百济和高丽的战事,唯独他…… 现在稍微有一点功劳的,可能就是挖掘出了马长曦这个奇才。 这么一看,他果然还是得更努力一点才好。 “我现在觉得,我可能对卢升之没那么了解。”李清月望着他这个好似突然打了鸡血的背影,着实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东西,只能和身旁的澄心感慨了一句。 “说起来,公主为何不将姚元崇也给一起安排到这份差事之中?”澄心好奇问道。 她看得出来,公主对姚元崇有重用之心,但还想让他多看多做,所以在让姚元崇和那几个高丽少年人接触后,让他与对方的联系不断加深。 按说,若是想要让此地的高丽人更清楚地意识到学习大唐官话的好处,还能从姚元崇接触的那几人这边做出些示范。 但很显然,在李清月方才向卢照邻布置的任务中,并未将其考虑进去。 李清月一边顺着稻田边的小路缓步而行,打量着田中整齐的稻苗,一边答道:“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他帮我主管。” 算起来,也真是一点不给人以休整的时间,若要筹备的话,现在也差不多是时间了。⑾_[(” 澄心好奇:“那是什么事情?” 李清月叹了口气,“还不是那越冬御寒之事!” 别看李谨行那边答应了,若是能促成各方都督府合力开采煤矿之事,无论李清月这边的封地需要多少煤矿,他都可以做主将其赠予过来。 李清月很清楚,这个煤矿数额不可能让她狮子大开口。 否则,要么是长安那边要怀疑她在封地不干好事,要么,就是她以煤炭御寒的消息传出,让泊汋的人口以超过她计划的方式陡增,到负担不过来的地步。 这批煤矿只能用于泊汋城府衙、冶铁以及刘神威那头的科研所用。 可这些高丽的百姓要依靠什么方式来御寒呢? 据说这辽东越冬之时,冻死几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泊汋城和其周遭目前登记在册的户口就只有这么一千户,少了任何一个人,对她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损失。 对于有着后世经验的李清月来说,她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棉衣。 可想法很美好,事实很残酷。 不错,棉花已经在南亚能找得到,无论是王玄策这种出使印度的使者,还是玄奘法师这种前往印度取经的人,应当都在域外见到过,甚至随着丝绸之路的开辟,传入到了西域以及陇西之地,此物在中原却还暂时没有开辟种植市场的机会。 百姓的耕地上连种粮食都不够,又怎么会用来种棉花呢? 辽东这种无霜期短的地方,原本也不适合种这东西。 另一个反应大概就是火炕。但姑且不说此物的垒砌成本,就说其中的木柴、木炭、煤炭消耗,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过于奢侈。 李清月有心将此事丢给姚元崇来负责。 当然,在此之前,她得先想办法考虑个大致的方向。 “总不能给每户发点毛皮吧……”李清月沉思。 这也太为难她了! 真要达成这样的目的,恐怕得往北边草原上去找个不听话的部落打一顿,劫掠一批牛羊回来。 “公主,您是不是忘了个东西?”澄心指了指面前的这片稻田,说道:“稻草本身,就是御寒之物啊!” 李清月目光一顿。 是了,她怎么忘记了这一点! 在没有鸭绒、棉花填塞衣物被褥的时候,在无法如同达官贵人一般身着裘袄大氅的情况下,寻常百姓最为廉价也最为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用稻草、茅草来铺床,塞进衣物之中,堵塞窗户屋顶的漏风之处。 那么这一片会在十月里收获的水稻,就能尝试着晒干,分入此地的各家之中。 但光是如此,可能还有些不够。 她迟疑着问道:“在本地,有更好的草吗?” 当澄心说出稻草二字的时候,李清月的思路顿时被打开了不少。她有理由相信,这些本地人应该也会考虑到用动植物来御寒遮风。 或许就能从中得到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 被姚元崇找来的少年阿左听到李清月的再度发问后,笃定地答道:“有,但是需要公主给我一点时间,我回家去将其取来。” 等他再度来到府衙的时候,手中已多出了一双皮靴。 李清月伸手接了过来,就见这皮靴的内部,有一层植物捶打而成的草垫子。 “我阿娘往北走去打猎的时候见到的这种草,”阿左解释道,“我们给它起了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叫做红根子草。这种草不容易折断,很是坚韧,虽然叶片细长,但是捶打柔软后编织在一处,便能御风防寒了。” “可惜……我们这一片的野草大多不长成这个样子。” 李清月追问道:“那它长在北边的什么地方?” 阿左指了指李清月面前的地图,答道:“在白山靺鞨居住的山上,或者……再往北去的黑水平原。” 它们长在……那更为遥远的草甸之上。! 第 153 章 153(一更) “公主的意思是,要趁着我方秋收之前的空档,再次出兵靺鞨部?” 黑齿常之看向了李清月面前的行军地图,出声问道。 被阿左称为红根子草??[”的防寒草,明显是长在白山靺鞨以及黑水靺鞨的地盘上。 也被李清月按照阿左所描绘的那样,将其圈了出来。 所以当黑齿常之抵达府衙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李清月面前标红的地图。 在从公主的手中接过了那只草编内絮的鞋子后,他更是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现在还只在六月里,也是这辽东地界上和暖舒适的季节。但想想去年的唐军是在何时杀奔渡河的,便不难想到,这气候转变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 而采草防寒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 若只是需要少量采摘,或许可以只派遣出一小队人来将其带回。 可若要将其用在五千多人,甚至是更多人的过冬之中,那就不太一样了。 起码也得有一支割草的队伍北上,越过那片太白山,抵达北部草甸,在将草给割下来后,还得将其用车马拉回来。这样一来,沿途之间与靺鞨部的人免不了要打交道。 言语不通的问题,注定了当他们的车马过境之时,极有可能要被怀疑是从北方带回了什么金银之物。必须要防止有人拦路劫掠。 为了确保意外不会发生,这恐怕就是……发兵的架势了。 “不是出兵,是秋游。”李清月认真地纠正了黑齿常之的说法。 黑齿常之:“秋……秋游?” “对。”李清月回答得很果断:“目前安东都护府的长史就出身靺鞨部,白山部靺鞨里的刺头也已经被我们所擒获,一部分押送到营州落户生根,一部分送到我们这里耕作,算起来我们和靺鞨部应该叫做:不那么亲密的邻居,甚至还能算半个朋友。” “若是他们还想如同此前几l年之中一样,在草原上的粮食不足以供给生存的情况下,便想要来大唐边境劫掠谋生,那么我们就必须将他们击退,但起码我们不适合在当下表现出过分的敌意。” 说割草就割草,她都不打算多动草原上的一头牛。 秋游期间,为满足封地内的过冬需求,带点纪念品回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这话说得过于坦荡,让黑齿常之有一瞬间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将安定公主给想得过分心思深沉了。 她所策划的这出行动并不像是对靺鞨部的针对。 反正等到草甸入冬,这些红根子草也会随之枯黄,不适合充当牛羊饲料,还不如作为辽东人口安然度过寒冷季节的工具……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李清月一改方才调侃“秋游”的语气,用更为正式的口吻说道: “这趟北上,我会告知于李谨行李将军,他要不要让人与我们同行,看他的安排,但我们这边必须拿到需要的东西。没有发生交战最好,如果有人非要来触大唐的霉 头,抢掠我们手中的东西,那我也不介意让他们每年体会一次唐军的本事!” 当然,在此之前,我会先让人去采摘一批红根子草回来,确定此物的作用真如阿左所说的那样,和其他草相比在保暖性能上格外出众。 ?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今日先将你叫过来,只是想要告诉你,先做好在秋日出行的准备,此外——在训练此地驻军这件事上,我需要你费一点心思。” 不能因为目前在封地内有着种种挖矿、种地的需求,就将战斗的本事给落下了。毕竟,在这种靠拳头吃饭的地方,再没有什么能比军事武装实力更能威慑对手。 黑齿常之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他当然不会忘记。 因他麾下的人手中,还有不少是从熊津大都督府调拨过来的百济部从,公主也放心地交托到他的手中,黑齿常之愈发确信,自己得到的乃是大都督绝对的信任,绝不能对其有所辜负。 降将做到他这个地步,真可以说是条件优渥了,随着公主的地位水涨船高,他说不定还能有更多的机会,绝不能在当下干出偷奸耍滑的举动。 这份信念在他的脸上写得好生明白,让李清月都觉得有些好笑。 她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等有了具体的秋游消息,我会再让人通知你的。” 等黑齿常之退下后,她又将姚元崇给喊到了面前。 “你的高丽语言是不是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李清月问道。 姚元崇承认道:“和他们寻常交流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不过我听说公主已让卢主簿他们教习高丽人学习大唐语言,算起来这才是正道。” 李清月轻笑了一声:“你何必自谦呢?你这语言天赋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和陌生人快速打成一片的本事,当然也不是一般人能比。 虽然很有意思的是,和姚元崇相处的那些高丽少年一方面和他往来甚密,一方面又对他有种遇到天敌的惶恐,打探消息还要专门打探到王勃的头上。 当然,除此之外,姚元崇还保持了之前李清月安排下去的课业学习。 足以见得,他此前觉得自己只能当个武将,属实是对自己最大的误解。 “我有两件事情需要你办。” “第一,尽快带领一批人手北上,前往黑水平原草甸之地,给我带回来五十套衣服以及鞋垫所需的红根子草,只许有多,不许太少。需要多少人,你去找常之商量。” 姚元崇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自来到此地后,活动范围便一直被框定在泊汋城周遭,虽然经略领地,看着这些高丽人在缓缓展开的改变中归心,也是一件格外有意思的事情,但还是少了点刺激。 可北上黑水靺鞨部的领地,便大为不同了! 这无疑是对他的一出正经考验。 “第二件事,等你回来之后做。我要你通过交好的那几l人,在城中选拔出一部分人手,用于之后的草编行当,这些人最好是城中已不适 合外出狩猎耕田之人,具体如何组织,你和卢主簿那边商量着办。” 姚元崇心中思量,觉得公主可能是想将此民生行当与高丽人归并入大唐的进度给结合起来。 那么,以他此前参与到户籍登记之中所见,可能有些想法了。 李清月想了想,又在随后将庞飞鸢给叫到了面前。 之前飞鸢在城中担任起了巡查的工作,确保抵达泊汋的百济士卒和当地的高丽百姓若是发生了冲突,都能按照大唐律法来解决,而不是按照边境的拳头道理。 所以李清月看得很清楚,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她在城中已逐渐积累起来了一点威望。 更重要的是,她也已经日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在父兄阵亡于蛇水之后,她确实有了一个替代他们在朝野立功,让庞氏重新占据一席之地的机会! 我需要你做的事情听起来也容易,就是在城中巡防的队伍中招募第一批高丽人。这些人是从打猎好手之中招收,还是从头开始培养,都按照你觉得能掌控住的方式来做。_[(” “我不会过问太多,但我希望到明年的开春,这支队伍已经初具规模和实力,你明白吗?” 庞飞鸢点头,而后领命而去。 “公主这是,要开始收网了啊……”澄心看着庞飞鸢的背影,说道。 这个收网说的可不是对这些新到身边的伴读收心,而是——对这泊汋地界上的高丽人收网。 之前的少有过问,不过是因为强扭的瓜不甜,但近来李清月的举动,基本都是在将这第一批封地户口彻底纳入她的掌控之中。 农事上,先让一部分人品尝到甜头,最迟在明年开春,自然会有一批人为了能吃饱饭,加入到她的麾下,改变自己原本的渔猎模式。 语言上,有卢照邻、王勃、杨炯等人开办课程,让更多的高丽人从扶余语系转入大唐官话,下一步紧接着的,应该就是诏令的下达和传播。 医官看诊和协助高丽百姓过冬,应当是这其中的民生让利。而民心显然是最为要紧的东西。 接下来就是另外两项加强联系的行当了—— 手工业草编,和参军协防。 前者针对的是体弱年迈之人,后者则是遴选出其中的身强力壮之辈。 而居中的那些,恐怕就是耕作的主力军了。 “这不是还应该感谢你提到的稻草吗?” 李清月托腮望向了窗外,对于这出越来越清晰的前景,更多了几l分掌控局面的把握。 算起来这还是跟阿娘学的温水煮青蛙呢。用在高丽这头的收拢人心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对了,”她又忽然将目光给转了回来,“让人替我备马,趁着姚元崇他们北上寻找第一批红根子草,这边的水田改造也有马匠师主持,我去平壤走一趟。” 正好她要跟李谨行交代那出秋游,也要将之前搁置的观摩煤矿之事重新提上日程! “那么李将军大概要头疼了。”澄心调 侃道。 又是一出新的计划摆在李谨行的面前,又是他的夫人得到公主的全力支持,李谨行估计很难不觉得,自己在辽东的生活当真是精彩得过头。 而且很显然,这一次李清月预计的登门造访时间绝不会太短。 “李将军为什么要头疼?”李清月一脸无辜地发问。 澄心失笑。 是了,李谨行是李将军,她们的安定公主也是李将军。 这个李将军……正在春风得意、诸事顺遂之时呢。 ------ 当李清月从平壤回来的时候,姚元崇已将第一批红根子草带回了泊汋城。 虽然此地的高丽人大多不会离开自己所住之地太远,否则在唐军攻克高丽的时候,他们就可能已经跑了,但这其中显然会有几l个特例。 比如说,打猎为生之人就偶尔会走得远些,偶尔因为在山中走了岔路险些迷失方向,也是难免的事情。 “阿左的母亲给出的消息并没有错,我们这一路所带的东西不多,也正好避开了沿途靺鞨部的交手。”姚元崇仿佛还未彻底从这出外出的兴奋劲里恢复过来,在李清月回返后汇报道。 “您需要我找的其他品类的草,也都在这里了。” 在李清月面前堆放着五大摞的草。 红根子草,茅草,还有几l种草原上能找到但很难一时之间称呼出其名字的长草。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测试用哪种草来充当饲料呢。 大概只有知道内情的才知道,公主要做的事情,对于辽东百姓的意义何在。 “做个对比实验吧。”李清月吩咐道。 之前在那农肥上,对比的是剂量对韭菜的影响,现在则是对比,在辽东百姓常用的皮革之内,到底垫上哪一种草最有效果,能起到保暖越冬的效果。 该说不说,此地要想检测此事还挺方便的,毕竟往北去,就有那终年不化的太白山积雪之地。 为了做到控制变量,李清月自己都还在平壤观摩煤矿开采的时候,就已先让人将一批豢养条件相似的羊给采购了过来,把羊肉风干充当冬季备用粮的同时,将其皮毛给单独留下,选出了其中厚薄程度相似的一批,用于此次实验。 在那些长草被加工、捶打、编制的同时,这些羊皮的处理也已经过了水洗、脱毛、脱灰、脱脂和晾晒,即将进行鞣制处理,方便下一步制作衣服和鞋子。 李清月之前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干脆在将编草工作丢给姚元崇后,便跑去围观皮料加工了。 但等澄心晚一步抵达的时候,却看到公主一副表情恍惚的样子,仿佛已经走神了有一阵了。 “说好的李将军不头疼呢?”她说话间,将祛味的薄荷丸递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李清月顿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有气无力地答道:“我以为他们是用植物鞣制皮革的。” 植鞣革植鞣革,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但在这个鞣制现 场,情况和她所想象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们用的是在外面放了一段时间的羊脑!换句话说,这是乳化脂肪。 “可这样做出来的皮革才能防水,而不像是一般的毛皮还会吸水。公主之前说要让这些鞋子能在雪地里走,自然得这样做。”澄心耐心地给她解释道。 李清月看了眼自己的羊皮靴,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么说也对,按照如今的条件要想保暖又防水,最原始的方法,也恰恰是最有用的办法。 “那么……那一缸又是什么东西?” 澄心顺着李清月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正有个工匠从一个大缸中舀出了一勺“水”,随同着那些鞣制皮革之物,一起浇淋在了羊皮之上。 以这个小心翼翼的样子和用量,这明显不是水。 澄心原本觉得自己的生活经验不少,竟然还真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出这东西的来路,也只能扬声朝着那工匠发问,试图解答公主的问题。 “这个?”那工匠答道,“这是个新花样,就是刘博士之前弄出来的农肥。” “……啊?”李清月茫然地朝着说话之人看去,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什么问题。 但面前之人这个一本正经回答的样子,完全看不出这其中有弄虚作假的成分。 “刘博士说您让他可以休息休息,看看能不能弄出点其他名堂的东西来,干脆尝试看看这农肥除了能用在消肿和当肥料之外,能不能有点其他用处,这一试还真让他试出了个好用处。” “您也看见了,我们在鞣制皮革的时候加一点这东西,能让它变得更加柔软,但也更加厚实……” 李清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东西能消肿作用于皮肤,被刘神威直接延伸到毛皮上,还能算是个有理有据的联想呢—— 才怪! 他脑子是怎么长的! “我看刘神威要是哪一天忽然跟我说,他还把这个肥料用在了制作炸药上,我估计我都不会觉得有多惊讶了。”李清月从这处理毛皮的地方离开之时便忍不住说道。 “可这对公主来说也是个好消息吧。”澄心应和道。 李清月沉默了一瞬,老实答道:“不错,我原本还觉得有些遗憾,必须在自己的地盘上先将煤矿铁矿给放弃掉,哪知道这个意外发现的无名矿产,居然能有这样多的用处。” 更重要的是,随着矿脉的发掘,李清月也已知道了,这东西的规模不小! 她一边觉得刘神威真能开辟新赛道,一边又为自己将他引上了化学之路而觉骄傲。 “只是这样一来,无论是刘神威那边的研究经费,还是开采这个矿产的人手,都还得再加一加。” 光靠着她的小金矿,还真不一定养得起这样的团队。有了刘神威这个创造奇迹的先例在,李清月觉得,自己可能有必要让他的队伍也进行一下扩张,谁知道能不能诞生第二个如此有天分的人物。 在方今这个年代,很多时候,不是他们不能做,只是不敢往这个方向随便折腾,也没人给他们这样的鼎力支持。 但这也真是个甜蜜的烦恼啊。 就像现在,谁也不敢保证,第二天会不会有新的惊喜。 李清月她都还没找到一条合适的销赃渠道呢…… 不行,这种问题绝不能出现!苦了谁也不能苦了科学家。 她当即掰着手指盘算道:“辽东的新米,新的肥料,引入新材料制皮做出的皮衣……” 这都是她在年底能带回去的东西。 但要用来作为礼物的话,可能还差了些分量。 她得想个办法再将它们包装包装,然后正好能从阿耶这里敲……不,拿到一笔支援的资金!!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54 章 154(二更+15w营养液加更) 要李清月看来,这当然不能叫敲诈。 宫殿什么时候都能建,像是刘神威这等本事的化学天才,却当真少见。 李清月毫不怀疑,虽然他没能顺着原本那条作为孙思邈弟子的路继续走下去,但若是让孙思邈知道自己弟子今日的成就,估计也只会觉得欣慰的。 一种既能用于消肿,又能用于农肥,还能用于鞣制皮革的“神药”,在弟子的手中开创出来,简直是一件普天同庆之事。 若非如今没有化学这门学科,李清月都能直接将“化学家”的名头冠在他的头上。 也不知道当研发资金充裕的时候,他能不能带出一批同样对此道有兴趣的弟子,把化学实验所用的器具给研究出来。 尤其是用于制作实验器皿的……玻璃。 那才是有着垄断价值的商业产品啊。 但李清月也只是将这些想法在心中过了一遍,并不打算就此给刘神威带来什么心理负担。 在她和阿娘还没能真正掌权的时候,将这种东西给折腾出来,也没有推广的底气。 还不如先将今年在泊汋地界上的成果保住,在年末拿到一笔支撑此地发展的资金,同时寻求将金矿合理变成各种材料的方法。 既然是要让这份礼物能换回足够的效益,李清月觉得自己也不妨再努力一点! 下属都这么努力了,她这个当人上司的怎能有所懈怠呢? …… “只是测试红根子草的防寒效果,您怎么也亲自来了……”姚元崇看着出现在队伍之中的安定公主,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痛。 最让他头疼的无疑是,当他朝着公主的脚上看去的时候,就看见她和周边的将士一样,穿着的是那新制成的皮靴。 这羊皮靴为了节省用料只用了一层皮,在里面也没有厚实鞋履里衬的一层保暖绒毛,只有一层草编的内絮,和一层用于隔绝开草编的麻布。 仅此而已。 在这七月的天气里,身在泊汋城中还能算是热了点,穿着这样的鞋子无妨,可在寒冬腊月里,这样的一双鞋子依然只能算是简陋。 而他们行将前往的太白山积雪地带,便同寒冬处境下没什么区别! 此刻队伍合计三百余人,分作了五队,每队都穿着不同内衬的羊皮靴,正要如同李清月所计划的那样启程入山,赶在来得及为冬日做出准备之前,将那红根子草的效果给测试出来。 可姚元崇怎么都没想到,这出行的队伍里居然还能混入一个意外来客。 堂堂一位公主,怎能穿着此物啊。 “公主,山上挺冷的。”姚元崇提醒道。 按照计划,这三百人原本的身体条件和抗寒能力基本相仿。 那么他们走到觉得脚冷的程度就直接后退折返,在山道温度正常的位置等待其他人返程,就能看出到底是哪一双内衬的靴子最能让人坚持到最后。 可这也意味着,这不会是 一场太舒服的出行。 所以公主大可以直接在山下等个结果,没必要自己亲自来,还换上了用于测试的靴子。 李清月却拍了拍自己的背包,“我带了更换的靴子和衣服,万一觉得有不妥,我即刻就能换上,权当在旁做个见证。这关乎到泊汋境内五千民众,乃至于安东都护府境内数十万之众的越冬之事,我哪能坐得住。” 水稻种植都是我一点点看着长进的,这边自然也该如此。没事,我不抢你的功劳,你按你计划的路线走就行。” 姚元崇:“……” 谁在担心公主弄这一出会不会抢功劳了! 他担心的明明是公主的安全。 他接着说道:“太白山中还有靺鞨残部,万一出现交战的情况,公主身在此地,实在很危险。” 李清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一石弓和箭囊,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向了姚元崇。 这一眼和一指仿佛是在说,她在外面打仗的时候,姚元崇还在家里打猎玩闹呢。 这些士卒都知道,她身上背着的这把弓不仅在抵达泊汋的数月间从未间断训练,箭术日益精进,还曾经在高丽之战中被用来射杀了渊盖苏文的儿子。 若是当真遇到了靺鞨部的人,到底是她还是姚元崇拖后腿,可能还不好说呢。 何况,她也不是没带着扈从精锐。 她还多说了一句:“去年白山部靺鞨因高丽灭亡遭到了不小的打击,迁离此地的不在少数,若是我等入山的这一遭还能遇到他们,那就是你的路线规划有误了。我想,你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吧?” 面对这样的一句问话,姚元崇除了点头,恐怕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也确实有这个自信,他此次入山,并没有拿这三百士卒的性命开玩笑。 他虽然没有实地的作战经验,但他有着细致入微的洞察力,足以确定自己的这出任务不会被人力意外所打断。 “你还有问题?”见姚元崇还挡在她的前面,李清月问道。 “公主为何要带上这些人?”姚元崇朝着李清月的身后指了指。 除了她为保安全而带上的精锐外,竟还带着数位采药人。 别人或许觉得那些人和寻常兵卒没有太大的区别,姚元崇却认得出对方的身份。 为了筹备进山之物,他们还各自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裹,显然是工具齐备。 但也……和这支出行的队伍略显不搭就是了。 李清月却是一本正经地答道:“上一次进山,光顾着剿匪、捉拿谋逆了,这次亲自前来,实在该当趁机看看这山中珍宝。听闻山高三百丈的位置,最容易出野山参。若是有幸得见,自然要采摘几株回去,送予我阿耶阿娘。” “这白山之地还不属于我李唐境内,自然是空有宝山,却不能将宝物敬献于长安。也只能我趁着身在封地,前来代行收纳了。” “不过你可以放心,他们不会耽误你们的进程,等到回程之时给他们一 点时间就行了。” “而且,我觉得我还是有一番皇室气运在身的,说不定在返程之时就能寻到重宝,给你这出测试一个更加完美的收尾。” 当然,最后那句话纯属画大饼瞎说,也就是前头的几句还有些道理。 若是按照现代的高度来算的话,在这七月进山之时,要还想行走在白雪皑皑之地,起码也得攀登到海拔两千米以上的位置。 而李清月问过那些种田的靺鞨人,他们此前遇到的山参几乎都长在千米左右的高度。 夏秋季节,这一带的积雪都处在消融的状态,正好令其中的山参开花结果能够为人所见。 不趁机上山找一找,那可真是太浪费了! 李清月又问了一句:“这有何不妥吗?” 姚元崇哑然。 不,这没什么不妥的。 他虽然直觉公主这个亲自进山还带上了采药人的举动,和进山实验草编防寒效果放在一起,稍有几分微妙,但她已将自己的行事动机解释了个明白,又确实对他要担负的任务没什么影响……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若还是固执己见地拒绝公主参与,反而是他这个做下属的没点眼力见了。 他便只是说道:“公主请千万当心便是。” 一行人等策马顺着鸭绿江上游而去,在抵达了临近白山之地的都护府戍守小城时,便将所骑乘的马匹都给寄放在了此地,而后朝着山中继续走去。 姚元崇留意到,到了这时,公主有意退到了后方,仿佛是不想对这些士卒造成干扰。 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说道:“你跟他们说,该觉得冷就是冷,不必因为我在这里就要逞能。到时候测试的结果出了问题,我让他们跟着一起穿这鞋子衣服过冬。谁若敢在外面多套一件铠甲,谁就是个孬种。” 姚元崇轻咳了一声,虽然觉得这话说得过于直白了些,但既然这是公主的指令,他还是好好遵从为好。 所幸,除了公主加入到了这个队伍之外,其他的情况都如同他所计划的那样,并没有任何的问题。 这支三百多人的队伍顺利地穿过了并无靺鞨人经行的小路,进入了太白山脉之中,而后通过他选定的方向,朝着山中高处行进。 在山中扎营了一夜后,一行人继续朝着山头雪白之地进发。 到了此地,已几乎没有道路可走了,更没有什么前人所留阶梯可言。 姚元崇这才不得不承认,别看公主的年纪小,她的体力真是要比大多数人都出众得多。 在继续朝上攀登的路上,姚元崇这个擅长骑射与捕猎的都能感觉到,随着山势愈高,空气中也泛着一层冷意,令人只觉一阵肺腑发凉,也不自觉地将脚步放慢了不少。 好像连呼吸都要比之前困难一些。 可安定公主的脚步依然稳健,在他偶尔回头后望的时候,还能看到她抬眼看来的催促目光。 他连忙收回了担心公主的目光,继续将注意力放在这些士 卒的表现上。 是该好好观望他们的表现了。 当众人走到白雪不化之地的时候,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哪怕有经过鞣制的皮革阻挡了雪水的渗入,寒气依然在止不住地往鞋子里钻,仿佛要将他们刚通过登山走热的脚,又给重新冻结上。 到了这里,鞋子到底能不能防寒,可以说是一览无余。 姚元崇都不由倒抽了一口寒气。 他毕竟家世不差,在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居然要身着此等衣着鞋履,行走在宛如冬季的寒风之中。 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色是不是已经苍白了起来,或者被冻得通红,但他能够感觉到,明明方才还能忍受的爬高,好像都因为这份脚上的寒冷,而开始迈不开脚步。 当他觉得自己的脚上已开始冷得发麻的时候,回头一看,在雪地上走出的足迹,居然才只有三十多丈。 “支撑不住了?” 安定公主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让姚元崇原本还想再憋着一口气往前走几步。 可想到若是真要穿着这样的玩意度过整个冬天,简直更像个噩梦,连忙止住了脚步,用行动表达了他的答案。 李清月问:“你鞋子里垫的是什么?” 姚元崇答道:“白茅。” 李清月点了点头,示意他先往后退回到未被积雪覆盖的地方。 事实上,姚元崇绝非第一个往后退的人。 积雪覆盖的高山之上,气温早已掉到了零下,而在入冬季节,光要靠着一层羊皮来御寒,显然远远不够。 另外的几种草编内絮或许确实能稍稍阻挡住一点严寒渗透的温度,可相比于被高丽猎人按照生存经验遴选出来的红根子草,又当真是差了不少。 于是当其余几只队伍都已退回到姚元崇所在之地的时候,穿着红根子草所做鞋子的人倒是还剩下了三十多个。 “回去吧,”李清月招呼道,“我心里有数了。”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或许这红根子草编成的内絮还不足以起到足够颠覆性的作用,让辽东百姓彻底在温暖的条件下度过冬日。 但这一点“不同”,已经足够让条件艰苦的百姓多一份温暖,在必要的时候,这就是多出来的一点求生机会! 站到最后的三十多个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在九月底之前,她必须让黑齿常之将足够数量的红根子草带到泊汋城中! 有了这一条实地观测出的结论,李清月往回头去的脚步都显得轻松了不少。 当逐渐下攀到山高千米的这片林木中时,她便将思绪从“冬季是不是还要让医馆分发驱寒的药汤”转移到了采药之事上。 被她带上山来的这些采药人,早已在登山前就得到了她的叮嘱,便在士卒放缓前行脚步、暂时驻扎下来休息的时候,朝着远处分散开来。 “你看,我们这趟登山的时间选得就很不错。”李清月的目光追随着采药人的索探棍移动,顺 便和姚元崇说道。“五月里的人参刚开过花,现在到了开花结果之间的过渡阶段▄,若是有些果子生得早呢,便已在此时结出来了。” 人参果实是红色的,在这一片绿色中便很醒目,比起寻常时候要更容易发现。 若是他们走过的这条路是前人开辟出来的,她或许还需要担心一下,这里的药材是不是都已经被旁人给挖走了。 可当这条登山路还是他们这一行三百人刚刚践踏出来的时候,这种担心就显然是多余的。所以这种易于发现反而是好事。 她也只需要让采药人找到最合适于人参生长的环境也就够了。 这对于一度被选拔到东都尚药局的他们来说,应该一点都不难。 比如说,他们停下来的这个位置就是个被观测出来的好地方。 这边的士卒甚至只休息了小半个时辰,李清月就听见,远处传来了一声采药人的高呼:“公主,这边有个大家伙!” 李清月当即朝着姚元崇摆了摆手,示意他在原地驻扎,自己则背着弓箭,拎着一根木棍拨开了道路,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这显然不是寻常的人参。 若是等闲的年份,那些采药人早已开始问询这是几叶的,而现在,在李清月走到近前的时候,他们只是相互看了看,却都没敢将自己的猜测给说出来。 “怎么了?”李清月开口问道。 说话之间,她的目光也顺带扫过了那一点被从乱草中拨出来的红果。 当其周遭的草木被镰刀清理掉一些后,这株人参的地上部分就被彻底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比起李清月在东都尚药局看到过的人参全株,这一株明显过于粗壮了。 人,或许未必是越壮实的越能打,但植物这种能将年份表现在外形上的东西,却有着相对明确的比较规律。 起码,这不可能是一株简单的人参。 “公主……这可能是一株百年人参。”采药人之中为首的那个艰难地将这句猜测给说出了口。 饶是他们已经猜到结果可能会比他们想象中更好,在上来就找到这样一个大家伙的事实面前,他们也忍不住面面相觑了一阵。 但想想也对,放在中原容易被人抵达的地方,这样的一株人参或许不可能保存这么久。可在辽东苦寒之地,就连白山靺鞨都少有抵达的地方,便成了可能! 在做出这个猜测的下一刻,他也立刻蹲了下来,借着已经被清理出来了一部分的周边环境,将手中的棒槌针小心地扎了下去。 人参这种东西采摘起来当真要小心,若是不小心切断了其中的某条根须,价值便要大打折扣了,更何况还是为公主挖掘此物。 所幸,在又半个时辰的努力后,他和同伴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将这株人参的上部给清理了出来。 到了此刻,他们已不难凭借着人参裸/露出来的部分推断出其完整的大小。 那确实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是一株百年人参! 可能还不止百年,或许有……有将近二百年! “公主,真是百年人参!”他惊喜异常地将这个结果朝着李清月汇报了过去。 “继续挖,千万当心,别功亏一篑了。” 明明在挖掘人参的并不是李清月自己,她都觉得有点紧张了。 站在此地看着那几根棒槌针一点点挑开上头的土,却难保下一刻不会直接伤在人参上,更是让人心神紧绷。 可在听到这个结果确定地从采药人口中说出时,她又忽然松了一口气。 别看她在登山之前和姚元崇说什么她“有幸得见”人参,将其带回,在没什么规律的自然生长中,她也没法做出个保证。 但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事情的演变和她所计划的相差无几。 到时候她就可以说,许是因为她亲自入山测试草编防寒能力的诚心,才让她在返程途中寻到了人参,正好作为礼物献给天子。 在这龙朔二年,泊汋一城之地,也有田地肥沃、水稻高产并且意外得到一种新肥,还有越冬保民之举,故而有人参神药赐予安定公主,以示嘉奖。 当这株人参还有百年年龄的时候,她能在李治面前说的话可就更多了。 这样的一份吉兆与孝心摆在面前,作为天下掌权者的李治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李清月一边盯着这几名采药人的动作,一边谋划起了自己讨要启动资金的说辞,觉得自己能够得手的机会不小。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远处的姚元崇忽然面色愕然地朝着其中一个方向看去。 眼尾余光中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匆匆将目光从那几人的身上挪开,转向了距离那株百年山参不远处的地方。 在那里躺着一块巨石,巨石之上有着一点冒出头来的黑影。 那黑影未动的时候,看起来便像极了一层黑土覆盖在巨石之上。 当它还距离那些士卒休憩之地有着二三百步之远,在并未有什么特殊情况的时候,也根本没人会留心于那一处的动静。 可忽然之间,它竟像是被风摇落,而后在落地的瞬间,以两倍于人类跑动的速度,直奔那围拢在人参旁边的几人而去。 也就是它行动又露面的瞬间,姚元崇这才辨认出来,那分明是—— 是一只黑熊! “公主!” 不知道它是否因为并未遭到过靺鞨部的捕杀,这才对于这样一支人类的队伍并无惧怕之心,又或者是它笃定于自己能在士卒发出狩猎之举前,成功将其中一个猎物给带走饱餐,以至于它竟是直接选择了在这样一个时间出手。 野兽的习性,恐怕注定了它在看到这一群猎物的时候,会将那个最为显眼的当做捕猎的对象。 而此刻除了那几个蹲着的采药人之外,站着的就只有安定公主了。 姚元崇当即惊呼出声,“公主当心——” 他也在这一声呼喊发出的同时,当即朝着士卒 招呼,意图穿过前方充当阻挡的这片林木,选择合适的角度对着那头黑熊做出射击。 但有一个人的动作远比他快得多。 甚至在他来得及迈开脚步之前,李清月就已弯弓搭箭在手,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喜得人参的快意并没有让她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也没让她忘记,在这等并未经历过开发的野生山林中,除了聚居的靺鞨部族人之外,本就还有野兽会随时出没。 所以当她听到那一点不太对劲的声音时,早将手给搭在了箭羽之上。 转身之间看到黑熊的那一刹,她的心思更是出奇的冷静,和她此前在战场上的情况别无二致。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心神合一。 或许是因为她很清楚,与其寄希望于那些远处的士卒能够将黑熊给齐射而倒,还不如寄希望于自己的本事。 也或许是因为,她还知道一个事实,人若是想要靠着自己的腿跑赢熊,也未免痴心妄想。 既然如此,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将其射杀在当场! 她手中的一石弓,折算到现代的弓箭,杀伤力比八十磅复合弓还要强上一些,这是个足够用来猎杀野猪与黑熊的利器。 只要她能射得准一些,足够了! 哪怕她从开始接触弓箭到如今,满打满算都没有两年,但她每日拉弓练习的次数却远比寻常士卒多得多。 远胜过她这个年纪该当有的体力和眼力,也赋予了她射出这一箭的底气! 第一支箭有如疾驰的电光飞掠而出,却并没有射中那只黑熊,而是落在了那黑熊疾冲的前方。 那黑熊的脚步有一瞬的迟缓。仿佛是一种规避危险的本能,让它免于遭到箭矢的打击。 然而李清月要的,本就不是那一箭的命中,而是这一下停顿中让她看清楚的狩猎目标。 电光石火之间,和第一支箭几乎是同时搭上弓弦的箭矢,伴随着弓弦松开的“砰”声猛地飞出。 而这一箭,才当真是分毫都没给这黑熊以躲避的机会,正中了它的右眼! 更是以蛮横异常的力道,仅仅留了半支箭矢在外。 另外的半支已是彻底贯入了黑熊的脑中。 箭矢入脑的瞬间,剧烈的疼痛让这黑熊发出了一声异常愤怒的咆哮。 凭借着方才行进的惯性,它仿佛还要继续着往前的脚步,直到用利爪将这可恶的弓箭手给拍扁在面前。 然而还没等它走出两步,又一支利箭自它的左眼穿入。 先后两箭的命中,以一种鲜明异常的态度昭示着,根本没有任何一点东西能够影响到这箭矢的主人,对着威胁到她生命的目标,做出一道强有力的打击。 又哪怕黑熊皮糙肉厚,这两支贯穿头颅的利箭还是太过要命了。 在众人的视线中,那黑熊忽然失去了平衡,直接仰天摔倒了下去。它一度试图重新爬起,却最终还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把控。 经历了一番徒劳无功的挣 扎后,这只突然发起攻击的黑熊不仅没能成功狩猎到自己的晚餐,还在此地停止了动作,重新变成了一团坍塌下来的阴影。 ……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危机解除了。 “没踩坏人参吧。”因为黑熊突然出现而脚下一软的采药人,听见头顶传来了这样的一句。 他抬头就对上了李清月冷静如昔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没……没压到。” 作为采药人,他绝不会犯这样的过错,他也下意识地让开了这个方向。 只是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但凡安定公主出箭的速度慢上了几分,他就很可能要被冲到面前的黑熊拍上一巴掌。 一想到这里,他那握住棒槌针的手便开始不住颤抖。 然而安定公主却好像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有余悸。 他们都还没能重新站起来,她就丢下了一句“那你们继续吧”,而后朝着那已然倒地的黑熊逼近了过去。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是一派审视已死猎物的状态,而是弯弓搭箭的警惕。 在它依然没有动弹的状态下,李清月端详了一番角度,毫不犹豫地发出了第四支箭。 这一箭迅如雷霆,贯穿了黑熊的咽喉而过,甚至直从头顶方向穿出。 她耳朵很尖地听到,在这穿过阔叶针叶林的风声之中,赫然还夹杂着一声熊罴从咽喉中发出的哀鸣。 而在这一声后,它方才彻底没有了声息,变成了一只真正的死物。 李清月心中大定,这才转头朝着姚元崇看去。 这少年人再如何淡定从容,也难以避免地没能在这一连串的惊变中反应过来,还像是一尊石像一般站在原地。 不,或许说是石像有些不妥。他还是往前迈出了一只脚的。 在惊见李清月先行出箭的动作中,他竟然忘记将那只脚给落下,定格在了空中。 直到她收弓的动作跳入眼帘,他才意识到—— 啊,原来这个时候是可以呼吸的。 “愣着做什么?”李清月将手在衣摆上微不可见地蹭了蹭,蹭去了掌心的汗水。 可从姚元崇和远处其他士卒的角度看来,这位刚刚两箭杀熊的公主分明是一派将军引弓、好生从容的风姿。 只不过,她杀的不是猛虎,而是不弱于虎狼的黑熊。 她抬了抬下巴,“来几个人,把这黑熊抬下山。我要将这块熊皮,做成献给我阿耶的礼物。” 和那百年人参一起!! 第 155 章 155(一更) 当这头黑熊被抬入泊汋城府衙的时候,身在此地的人看着面前这头野兽尸体都陷入了沉默。 负责制作羊皮靴的工匠倒是先被推到了那黑熊的面前。 “能将熊皮完整取下来吗?”李清月开口问道。 “能,当然能!”那工匠端详了一番熊身上的伤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这个判断。 只有三支箭而已,还几乎都在黑熊的头部贯穿而过。 对于工匠来说,这就是一张再完整不过的料子! 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不能将其好生取下来,那就是他们这些工匠没本事! “真是厉害的箭术。”工匠又绕着这黑熊尸体走了两圈,啧啧称奇。“我听当地人说,太白山脉之中的黑熊不仅狡猾还力大,以往都需要十几个青壮才能将其拿下,就算是这样,还动辄出现伤亡,又或者是因为黑熊的临死反扑,在皮上弄出不少痕迹,还从没见过能以这等干净利落的手法杀熊的。” 能开一石弓的,在军伍之中并不少见。像是黑齿常之就能拉到两石之高。 但箭术精准,还能以这等方式射杀熊罴的,却当真是少之又少。 更别说,安定公主今年才九岁! 也难怪在去年,公主能亲自参与到那场覆灭高丽的会师之战中,还在其中拿下了头功。 “行了,少夸两句吧,把皮给我好好弄下来就行。”李清月想了想,又提醒道:“对了,把皮鞣制得软一些,也别留下血腥味在上头,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好好打理它。” “公主放心,这点不用您提醒,我们也有数的。” 这个时间足够了。 听到公主打算趁着这个吉兆,将黑熊皮好好剥离下来,而后敬献给天子,这些工匠哪里有敢懈怠的。 若能将此事办好,就算不能在天子面前露脸,也能在公主这里博取到一个好印象,简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或许那些采药人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此前山中的惊变随着公主的开弓射箭而落幕,哪怕他们的心绪其实还没从中平复下来,在公主让他们继续将人参挖出的命令中,他们也还是让自己强行稳定住手上的动作。 他们当然得好好地将那株罕见的百年人参完整出土,否则怎么对得起公主这番卓绝表现! 那人参的上半部分花了他们半个时辰的时间,下半部分则用了整整一个时辰。 但这份用心显然没有白费。 这株根须完整的百年人参,现在已被放置在了盒中,而后放进了府衙的凌阴之内暂时保存。 这样一来,现在的这份黑熊皮也不能太差才对。 李清月交代完了这些,转头就见姚元崇已在跟围拢上来的卢照邻、王勃等人说着当时的情况,就连向来稳重的澄心都在旁边听得入神。 李清月走过去的时候,正听到姚元崇在说: “我们从山上下来的途中,士卒在半山腰位置稍事 休息,公主让随行的采药人碰碰运气,看能否寻到太白山中的人参。要说运气还真是不错,居然真叫那些采药人发现了一株百年人参……” ……危险就是降临在猝不及防之间。” “我看到那只黑熊出现的时候,是真没反应过来。” “对,我早年间是有点捕猎经验,但我打的是山鸡野兔,又不是黑熊。我要是有这本事,我早就从军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公主弯弓搭箭,一箭射了出去。” “然后射中了黑熊的眼睛?”姚元崇低头,就见说话之人居然是祚荣这个靺鞨部的小不点。 这家伙平时在跟着学中原文化的时候喜欢摆着个臭脸,也不知道这么大的脾气是跟谁学的,今天倒是因为这份摆在脸上的求知欲,看起来可爱多了。 “没有,射在了黑熊前方的地上。” 祚荣撇了撇嘴,结果下一刻就被姚元崇蹲下来捏住了脸蛋。 “你这小孩懂什么啊,就是这一箭才干得漂亮。要不是因为这一箭先逼退了黑熊的动作,公主后头的两箭哪能射得如此之准。再说了,若是从黑熊胸膛上穿过了,这皮毛也就没有现在完整了。” “换了你,你能一箭射左眼,一箭射右眼吗?” 祚荣摇头。 他虽然觉得,自己迟早是个部落中武力卓绝的奇才,这才在唐军北上靺鞨部作战之时,完全不顾自己尚且年幼,也要让自己和这些叔伯长辈站在一处,绝不苟且偷生。 但他也知道,这样的箭术怎么也得等到他成年才有可能施展出来。 姚元崇松开手,转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还差得远呢,哪里能领会到公主的厉害。” “而且你们知道吗,那黑熊着实狡猾。明明身中两箭还都在要害之处,居然在倒地后并没有当场死亡,而是想要等着有人上前来,让它在死前再行反扑。说不定就能趁着这个机会反败为胜,或者趁乱脱逃。” “哪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见公主安抚了那些采药人,持弓上前,一箭射入了那倒地黑熊的咽喉。然后就成了你们看到的这样了。” 这一记补刀可真是让姚元崇开了眼界。 也让他越发觉得,自己被选作公主的伴读跟在她身边办事简直是莫大的幸事。 身处公主麾下,他不仅不会参与到什么皇室继承人的争斗之中,还能学到真本事! 虽然下一刻他就听到自己背后传来了公主的声音,“元之,你不去讲说书,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啊。” 连“说时迟那时快”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看来姚元崇现在只是和那些高丽少年人打交道,实在是有点浪费他的本事。 姚元崇后背一凉,连忙在转身间努力端正了神态,朝着李清月行了个礼,“公主,我这不过是在陈述事实而已。而且我敢说,今日随行的那些士卒说出来的描述必定比我精彩得多。” “不过,要我看来……”他正儿八经地分析道:“虽然难免会 有以谣传谣之嫌,但这九岁猎杀熊罴之事若能在此地传开,对于公主吸纳更多人前来泊汋,有着莫大的好处。” 反正,这份奇异的山中经历是公主自己达成的。若无她要亲自见证红根子草的防寒效果、若无她想令采药人采摘人参献于长安,也不会有那只横空杀出的黑熊,和公主应对的三四箭。 这出令人拍案叫绝的反应,与这辽东过冬要事联系在一起,在姚元崇看来,简直是最适合用来与此地百姓拉近关系的话题。 夸张? 民间传说夸张得多了! …… “这或许也是养成厚脸皮的大好机会吧。”李清月努力如此说服自己。 她今日戴上了斗笠,穿着寻常的衣物,往泊汋城的街道上逛了一圈,就发现,在姚元崇口中还算是在写实、只多了点抑扬顿挫语气的描述,到了那些同行的士卒口中,就成了她自己都认不出来的样子。 泊汋城中的百姓早就因近来府衙频频做出的举动,对李清月有着十足的好奇,所以当今日有这样的大消息传到面前,便各自都抱着好奇心来看听一番。 可众人口口相传,简直是最容易发生事实扭曲的途经。 最开始还只是公主力大无穷,能一箭射穿黑熊的头颅,随后就变成了“公主三箭同发,一箭封锁了黑熊的退路,两箭穿过了黑熊的双目”,再后面就变成了,“那黑熊乃是山中精怪妖灵,守卫百年人参而来,公主要以神药献给李唐天子,当即以弓箭守卫……” 李清月望天。 她真是谢谢这些人没来个什么天赐神箭,公主射日的说法。 然后她途经了城中的医馆,听到参与到此行的士卒来取冻伤药,顺口就跟路人说起了此事。 李清月到的时候,就听到这家伙扯着嗓子嚷嚷: “我骗你干什么,这是我亲眼所见好不好?我要有这样的箭术,我今天就只背着弓箭上街,其他都不穿了。谁敢质疑我的行为,我就用弓箭让他看看,是不是真有如此准头。” “……” 那倒也大可不必。 为了防止自己再听到什么奇怪的发展,导致她这个英明神武的形象在众人面前维系不住,李清月果断选择,还是安分留在府衙中,先把其他事情给商榷完毕。 比如说,那株人参到底要如何处理。 “公主是想用干参敬献还是鲜参?”医官问道。 李清月托腮看着这株圆润饱满的人参,答道:“能让参中营养减少流失,自然是鲜参。但我阿耶的情况你们也是知道的……” 像李治这样的情况,无论是孙思邈还是长安御医给出的建议都是,过分增补益气的东西,千万不能过度使用,否则反而会引发反面的效果。 人参,可以用,适量的情况下还能补气活血,多了就不行。 就算真送上了鲜参,哪怕是不等她从辽东回返,直接就让人将其快马加鞭送到长安去,这东西大概率还是要进行晒干炮制的。 因为在鲜参败坏之前,陛下用不完,除非他愿意将其分担给旁人一起用。 但此物既然是安定公主为了陛下的健康而敬献上来的,他大概也不会将其分出去,只能将其浪费掉。 “那就还是只能用干参?”医官思忖,“可这样一来,在品相上就不如鲜参好了,用来送礼的话可能不够好看。” 李清月摇了摇头。 不错,正如医官所说,这样在品相上不够好看。 作为一个“礼物”,还是要表现出“亲自采集得来”的礼物,就有点不够看了。 她缓缓说道:“那只能既保留鲜参的形态,又选择一种能延长其存放时间的方式。” 有这种方法吗?放在现代当然有,那就是用酒!用高度的白酒! 但在唐代人的想法里是没有这一条的,因为酒水的度数不够,不足以将人参之中的药性给浸入酒中。 就连被定性为“烈酒”的,放在现代来看可能也就一十多度。 相比于浸泡人参药性所需的四十度以上,还差了不少。 可现在已经有了这个机会。 三四月间李清月从长安启程途经洛阳的时候,孙思邈就向她抱怨过,说她怎么还将他这边的从医弟子派到那回纥商人的地方去,让他们帮忙研究什么酒水提纯的工作。 李清月反正是觉得这事情很有必要的。 唐璿所在的梁州供给葛萨的第一批小麦,在年初已经酿造完毕,可这样的一批酒虽然因为酒方酒曲不差,不会让葛萨亏本,甚至还大有得赚,但要用于占领洛阳长安等地的市场份额,却还远远不够看。 李清月只能再次提供场外指导,让他们尝试着以蒸馏之法造酒。 在她前来封地之前,这些人就已经用前朝的蒸馏器摸索出了规律。 五月里梁州收获的冬小麦应该已经被葛萨再度收购走,正是要按照这种新法酿酒的。 口味如何姑且不论,那酿造出来的蒸馏酒估计也要静置一段时日才能送到市场上去供人品尝—— 在其只是要用作药酒底料的时候,却显然没有那么多要求。那么这正是一种合适的保存手法。 等等! 李清月忽然目光一亮,离席而起。 在想到这个方式储存人参的同时,她可能也找到了另一条更为恰当且安全的赛道,将酒给兜售出去。 对于喝得起好酒的人来说,能将药性更多地保留在其中,就是一句最了不得的广告词。 光是看在这一点的份上,也没人胆敢砸了葛萨的饭碗,让大家都少了延寿的机会! 她连忙先对着眼前之人说道:“你先将人参妥善阴干,放在合适的地方,保存上半个月到一个月,然后我会给它找个妥善去处的。” 得到公主这条指令的医官虽然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她到底要用什么办法来处理人参,但反正到时候没办法了再做成干参也不迟,还是先接下了指令。 而后 ,卢照邻又被她叫到了面前。 “公主,我还在负责那个语言班的事情……” 卢照邻很是无奈地听到李清月说,让他先往海州去一趟,让那里的工匠选一块足够通透干净而且体积大一些的白水晶雕刻成瓶罐,然后往洛阳去找商人葛萨,从他这里拿到几坛新出的烈酒,然后再折返回到泊汋来。 很好,他又要去当跑腿的了。 “你给他们布置这大半个月里需要做的事情不就行了。”李清月理直气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又要和海州打交道,又要和葛萨来往,还得办事利落得我信任,舍你其谁啊!” “你看,留下来的人说不定还要被我出个命题作文,写写这泊汋的治理现状,写写我那射杀黑熊之事,相比之下,是不是跑腿这个事情更好办一点?” 卢照邻:“……倒也未必。” 文章诗赋这个东西,明明就是他的老本行。 结果他刚不小心将这话说了出来,就见公主笑逐颜开:“那行,你在回去的船上多写几句吧。” “……啊?” 卢照邻抗议无效,又踏上了返程之路。 但想想他要去的两地又确实是由他来沟通最不影响事情,便觉公主所说不仅没错,还显然是对他的重视。 而且,公主都亲自杀熊为礼了,他这个做下属的怎能落后太多。 公主此举,分明是要将手下能动用的产业都在这出送礼中联动,达成利益的最大化,那在任何一环都不能掉链子! 或许不仅是卢照邻这样想,黑齿常之也是这样想的。 公主亲自测试出的防寒结果已经摆在面前,红根子草就是对于当地百姓来说的最优解。既然这些草生长在距离泊汋城有一段距离的白山黑水之地,那就由他去将其带回来好了! “都说了是秋游不是作战,不要拿出这种请战的气势落人话柄……”李清月嘀咕了一句,却没将这话直接说出来。 黑齿常之所表现出的战意与自信,也未必就是坏事。 在日渐于辽东站稳脚跟的事实面前,有些避让也确实没这个必要。 李清月下达了指令:“八月你就出发!”! 第 156 章 156(二更) 八月的这场北上“秋游”,随同黑齿常之一起出行的还有两方人马。 一个是营州都督周道务的部从,一个是安东都护府长史李谨行的手下。 虽然安定公主没将自己亲上太白山射杀熊罴、测验越冬防寒之物的事情奏报长安,但此事终究要在年末上达天听,那么无需多想就能知道,陛下到底会对此持以何种反应。 谁能不为之振奋! 也别看李清月自己在名义上统辖的熊津大都督府位于原本的百济之地,若要抵达这辽东边界还有些麻烦,在算起这东北戍守战线势力的时候,绝没有人胆敢将她给跳过去。 既然这黑水草甸之上的红根子草真能有此等卓越的抗冻效果,他们也不妨从中参与一二。 就算不能将其用在所有人身上,总要拿出一个态度来。 反正,在挖掘煤矿这件事上,也算是陛下亲自下达联合指令了,如今也不过是将联合的内容继续扩展到其他领域而已。 “羡慕吗?” 李清月站在城头,朝着黑齿常之领兵而去的背影,朝着庞飞鸢问道。 没等庞飞鸢答话,她就已经自己先说了下去,“几年前我曾经和卓云也说过相似的话,不过我们当时是送别薛仁贵薛将军,后来我们也真做到了在辽东战场上打出毫不逊色于他的战绩。” 庞飞鸢心中感慨,那何止是不逊色啊。灭国与寻常的胜利之间,其实有着天壤之别。 所以这分明是公主和阿史那将军这边做得更好了。 她忽然又听李清月问道:“我听澄心说,你之前只是想在白州买一块地?” 庞飞鸢的表情僵硬在了当场,“我开玩笑的……” 怎么这个也跟公主汇报啊! 哪怕这个真的是她的目标,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其说出来,还是在公主的面前说出来,她是真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羞耻。 比起公主希望能稳定边陲,从泊汋城开始让此地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目标,她的这个买地买房期望好像显得有点幼稚了。 李清月看着她的脸色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笑道:“这怎么能叫开玩笑,置办实业这种事情又不丢脸,你看我就想努力把封地扩大一点。” 谁让这东西还和她能活的寿命挂钩。 “我只是在想……”李清月转头,眼神认真地朝着庞飞鸢问道,“你为什么不将目标放得大一点呢,比如说封侯拜相,加官进爵,领取大唐的食邑俸禄,那比买地可风光多了。” “我……”庞飞鸢哑然。 饶是在蛇水行游、祭拜父兄之后,她确已将自己的目标放高了许多,但和公主此刻所说相比,又还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行了,不逗你了。先把你手底下的那些新加入的高丽人训练出来,明年制定个小目标。”说话间,李清月伸手指了指北部。 从这个位置其实看不见她真正要指向的地方,但庞飞鸢就是能看出,安定公主指 着的是那片太白山脉。 “帮我拿下一个不听话的靺鞨部落,试一试你们的身手。” 她对庞飞鸢还是很看重的。 如果说阿史那卓云是偏向骑兵将领方向发展,黑齿常之算是步骑两用、兼并山地作战的话,庞飞鸢新招揽起来的这一批就会是她计划中的近身格斗队伍。 再算上赵文振的斥候团队,她缺的大概只是一位能在中路指挥的步兵将领了。 但若是不能得到合适下属的话,她也可以将自己往这个方向培养。 当然,还可以再多一路水师,不过在这方面刘仁轨做得就不错。并不一定非要有新人。 反正,老师还正在老当益壮之时。 所以,总得给庞飞鸢把目标,再趁着送别出征的当口,制定得高一点才行! 但这句话忽然砸在庞飞鸢的面前,还是让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站在城头呆呆地望着那头的队伍已经只剩远处的一线,转回到近前才发觉,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下了城楼。 她不免将目光往自己的手上转去了一瞬,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问道:“我真的行吗?” 但行不行的,好像总得试试才知道。 而且,公主都说她行哎。 李清月才没走出几步,就忽然听到后头朝着她发出的喊声。 她一回头,便看到那岭南姑娘手脚灵活地从城楼阶梯蹦了下来,疾冲到了她的面前,口中还喊着,“您等等我——” “我等你做什么?”李清月好笑地发问,“我要去那头的水稻田中再看看,免得一个多月后的河水陆续结冰出现问题,你要负责的是城防,可不能擅离职守啊。” “不不不,我想请个假。”庞飞鸢小声说道:“我听说那位马匠师很有管教手下的本事,也很有……自信,但她在城中的时候看不太出来,能让我去实地看看吗?” “……”李清月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当说,庞飞鸢真是很有上进心,这么快就先找好了一个效仿的目标,还是应该说,按照这样的学法,她这边的队伍最后好像会变成奇怪的样子。 但想想看,学习马长曦的语言艺术这话,还是她先跟卢照邻说出来的…… 啊,那没事了。 偏巧又在这时,李清月听到有个从城门下走过的小孩儿,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玩意一样,向着她身边的长辈,用有些磕磕巴巴的大唐官话问道:“这就是那个徒手杀黑熊的将军吗?” 李清月果断朝着庞飞鸢发话:“走吧,我们出城!” 再不走,她怕自己一会儿还能听到更离谱的东西。 但在抵达那片草木青葱到令人愉悦的田地边上的时候,她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 不对啊,那小孩明摆着是之前不会说大唐话的,大约是因为近来开办的语言班才有了这样的机会,那么,“徒手杀黑熊”这个说法,又是谁教给她的? 王勃,还是杨炯? 可恶,这群下属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 但若要说不省心,在她面前的几个,又哪里比得上不在她面前的那些呢?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大概是被她的下属玩明白了。 黑齿常之所统帅的骑兵借道绕行过太白山脉,直入黑水平原,也就是那后世所称的三江平原之时,就跟当地的黑水靺鞨部发生了一场交锋。 这倒也不能怪黑齿常之没遵循那什么秋游态度,实在要怪这隶属于黑水靺鞨部的一支自视甚高。 此前姚元崇领着人来此地采摘红根子草的时候,大概是因为人数太少的缘故并未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可黑齿常之的情况就不同了。 谁让他要带回来的,是足以供给上万人过冬过用的分量。 更何况,在这支黑水靺鞨的部落中,收容着几位从南边逃来的白山部靺鞨,能认得出黑齿常之的身份,而对方这副人高马大的形象连带着在他后头跟随的精兵,都很难不让人觉得—— 当他抵达草原的时候,只有四个字能用来形容他的状态。 来者不善! 与其相信他只是来草原上取用一批红根子草的,还不如相信,他是为了迷惑草原上的众人,打出了一个明面上的幌子,而后,要凭借着骑兵的机动性找准时机袭营。 既然如此,为了防止落入被动的局面,不如率先出击。 但这方靺鞨部落出击,却当真是撞上了一块钢板。 就连将此行说成是秋游的李清月都没将此行真当成是踏青,否则她也没必要让黑齿常之留神于训练兵卒,更何况是主动请战的黑齿常之! 这一路黑水靺鞨自认掌控着地形之利,却在出兵之时就先被斥候发现了行踪。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黑水之地与那大辽泽的情形相仿,在这偌大一片平原上沟壑纵横,湖泊众多。 当他们不能在合适的位置阻断对手去路的时候,便会反过来…… 成为对手的猎物! 就算黑齿常之更擅长山城攻防战,也并不影响他很明白何为半渡而击。 满怀信心的黑水靺鞨部尚未能够整军而动,便撞上了那蓄势待发的泊汋兵马。 而当一场已经失去了先手的交战,还遇上的是一支有强无弱的队伍之时,最后的结果已经注定了。 “别杀光!” 狭路相逢之间,黑齿常之悍然策马而上,一槊刀斩落了那领兵之人的头颅,看着这一路逃窜而走的队伍,快速下达了指令。 比起将这些人斩尽杀绝,而后寻找到他们的部落所在继续吞下收获,还不如看看这些人能不能再拉来些援助,让他们再多一次小规模演兵的机会。 毕竟公主也说了,眼下不是和黑水靺鞨全力开战的时候,而是要先一步步在他们心中建立起唐军的威严。 他扬声喝道:“先将这些败军的战马收拢起来,然后尽快完成割草任务。 ” 多了这批战马,还正好能让他们这边运载物资方便一些! 随后,再来收拾那些试图还击之人! ------ 与此同时,远在西域的阿史那卓云也没闲着。 她虽然不知道,安定公主还将她当做正面案例说给了庞飞鸢听,希望能再栽培出一个独当一面的女将,但当她身处大唐西域边境的时候,她听到了很多对她发出的质疑之声,也很清楚,她必须真正坐稳这个位置。 这份让她立足的机遇不会在铁勒九姓之中。 作为铁勒道安抚大使的契苾何力能将所有的事情都应对自如。 而无论是他的铁勒出身,还是他多年间的作战经验积累,都是卓云无法去跟他相比的东西。 但阿史那卓云也有她自己的发挥之处。 那就是西突厥。 八月初,在她终于凭借着小规模战事收拢起自己的第一批直系下属后,她给昆陵都护、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送了一封信,请他来看一个热闹。 这份热闹很不凑巧,还和阿史那弥射本人有关。 被邀请来的阿史那弥射原本还觉得,卓云不过是仰仗着公主的支持才能身在此地,在他的判断之中乃是无足轻重之辈,然而当他看到了这封从蒙池都护府送往安西都护的信时,他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我此前以为,兴昔亡可汗与继往绝可汗既然代表着西突厥汗国灭亡后的两部都护势力领袖,该当各自统领昆陵与蒙池二地,在尊奉大唐号令的同时,牢记守望相助之道,但没想到……” 卓云指了指阿史那弥射手中的那封信,用突厥话说道:“他要你死。” 这个他,自然是指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 信中乃是步真向着安西都护苏海政示好之言。 昆陵、蒙池二地都隶属于安西都护治下,所以这两位可汗都能算是安西都护苏海政的下属。 若按照这个情况来看,步真给苏海政写信,攀附关系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这个举动,放在他阿史那步真的身上却很不寻常。 将时间往前推二十多年,也就是在贞观八年的时候,阿史那步真就一度串通他人,将阿史那弥射推翻。 就在那一年,即便他是弥射的族兄,也异常心狠手辣地杀掉了弥射的二十多名子侄。 阿史那弥射因此被迫投降于大唐,但可笑的是,阿史那步真并不得人心,在西域无法立足,很快也不得不投奔大唐。 这两方在后来多次并肩作战,到如今也是地位相当,但弥射从没有哪一天减少对于步真的提防,唯恐他再有不轨之举。 作为敌人,他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阿史那步真到底是个什么脾气。 要说他会全无一点目的地向苏海政示好——绝无可能! 这种明显是心存鬼胎的往来,就连卓云这个局外人都看得很清楚。 卓云问道:“你觉得这两方有所联系,或 者,没有联系,但是安西都护更偏向于你那位族兄,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显然没有! 阿史那弥射不怕和阿史那步真正面较量,但他怕这个惯来喜欢用借力打伎俩的族兄,现在是扛上了大唐这面大旗,想要将他给铲除。 卓云留意着对方的神情,见他的表现一如自己所料,继续说道:“不过你其实可以放心,朝廷让你两位既算盟友又算仇家的人待在一起,就是让你们彼此制衡,怎么会突然出兵将你所在的一支铲除。” “这是大唐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同样出自突厥,血缘关系更为亲近的阿史那步真都能对着弥射举起屠刀,卓云又何必对弥射存有什么怜悯之心。 她之所以选择站在弥射这一边不过是因为,此人从身份到名望上都要比另一头高。 阿史那步真可以死,阿史那弥射一死,这西突厥残部就要乱了。 “那你觉得他打算怎么做?”弥射沉声问道。 “没记错的话,龟兹因铁勒不安而有所异动,原本该当由我们这边的驻军出动平叛,但安西都护以事情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为由主动请缨,并且让你二位发兵协助。这场发兵会在一个月后。” 阿史那弥射答道:“不错。” 卓云又问:“举兵途中还会经过你的属地,完成最后的人员聚集?” “正是。” 卓云笑了笑,将信纸从阿史那弥射的手中扯了回来,“那我看你得当心了,万一当他身在你的地盘上时忽然状告你一句谋反,出于保命的想法,难保安西都护不会在未能进行查证的时候,就先将你处死。” “反正信上也说了,他阿史那步真手腕了得,在西突厥内部的权势日盛,但依然心向安西都护、心向大唐。没了你,他也能确保西突厥不会生乱,而且依然是大唐臣民。” 卓云说得轻巧,可这样的一番话听在阿史那弥射的耳中,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弥射死死地咬着后槽牙,从嘴里憋出了几个字,“他怎么敢!” 但在说出这四个字的一瞬间,他的心中其实又因为过往的杀子之仇,有着一个和他出口之言截然不同的答案。 阿史那步真怎么不敢!他敢得很! 此次随同苏海政出兵临时平乱,因出兵规模不大的缘故,两方最适合的表现,就是各自都对那位安西都护敬而远之,帮他完成了这项公务就行。 可阿史那步真的表现,却分明是另有所图。 他何必在这等微妙的时候表忠心! 阿史那卓云语气从容:“当然,我没有和你联手的意思,这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但是我很清楚,你活着,更有利于边境安定,所以我不会让阿史那步真加害于你。” “你要什么?”阿史那弥射终于用愈发慎重的目光,打量起了面前这个才只有二十几岁的姑娘。 现在看来,她能成为行军副总管并非只靠着背景关系,也并不是因为她是已故的辅国大将 军之女。 阿史那步真和苏海政的往来必定不会过于明目张胆,却还是被她所截获,从某种意义上也能从侧面证明她的本事了。 卓云答道:“我要拿下阿史那步真的战功!” 她并不是只当个告密之人的,若她仅仅满足于此的话,根本不用对自己麾下的士卒狠抓训练。 她要的,是在阿史那弥射和阿史那步真之间的矛盾被后者引爆的时候,从中充当一个力挽狂澜的重要角色。 她不能辜负公主对她的期待,浪费这个力争得来的机会。 所以只有战功,才是立身之本! ------ 身在梁州的唐璿也是这样想的。 皇后殿下与安定公主给他规划的升官之路当真很适合他。 先在梁州种地,自己弄明白这两年三熟的耕作之道。 而后趁着梁王李忠下台直接上位。 凭借农耕和酿酒暴利将原本外流的百姓逐渐招回本地。 在这三条规划上他都做得很好。 那么现在就是紧随其后的第四条—— 趁着冬小麦种植不在寻常秋收季节,在五月之后逐渐招募州中人手,将梁州和洋州之间的南山贼攻克! 他也想要一份战功! 正如皇后殿下授意公主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作为一州长官,只有民生相关的政绩是绝对不够的。 更何况还是梁州这种相对偏僻的地方。 唐璿没有亲历过战事,甚至还很羡慕公主在百济、高丽取得的战功,但他并非对战事一无所知,也跟着公主一起上过不少课程。 从他收到消息的那一日到五月小麦收获之间,他就屡屡让人入山,小心探访那些南山匪寇的驻扎之地。 到了如今,他已经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交战的场面。 倘若有人能看到此刻的唐璿,必定会发现,他的眼神远比平日里教习耕作的时候明亮得多,就像……他当年答应下公主敢来梁州做官的果断。 虽不是十年磨一剑,但他不想庸碌而活,自然要拼一把! 旁人立功还需要担心会不会被克扣政绩,他却不用。正是这份安心,让他在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完全可以再大胆一些。 五月的时候,被收割下来的冬小麦陆续进仓,成为新一批酿酒的原料。 哪怕当地的农人需要按照葛萨和那些孙神医弟子所说的那样,搞点新的酿酒花样,也并不影响到唐璿的计划。 反正在六月之前,唐璿已经确定,那些跟随他学习种田、养猪、酿酒模式的梁州百姓,都已经从葛萨那里拿到了一笔可观的报酬。 也在冬小麦收获后不久,将用于巩固田地养分的大豆给种了下去。 但随后,平日里经常跟着唐璿请教的梁州百姓很是奇怪地看到,他们这位刺史非但没有对着眼前一片大好的局面感到欣慰,也没因为又一批流入梁州的人口展露笑脸,反而在途经大豆田地的时候, 做出了一副长吁短叹的样子。 “唐刺史这是怎么了?”有人忍不住向着州府衙役打听。 也不怪他们挂心于此事。 唐璿还在梁州做户曹的时候,就和这些百姓往来不少。 彼时的他长得没什么攻击性,又勤恳踏实地种地,很难不让人对他有好印象。 那个醉心鬼神之事的梁王下台,换了他上位,还让更多人有了吃饱饭的机会,便更让人喜欢这位长官了。 那总得问问,他又在忧心什么事情吧? 衙役犹豫了一瞬,方才答道:“府君在想,咱们今年各家都有余钱了,那伙麻烦的南山贼会不会不选择洋州劫掠,而跑到咱们这边来。” “去年洋州就没抓住这伙人,让洋州刺史的政绩挨了个难看的评价,府君好不容易让梁州农事与人口各有长进,却可能要坏事在这里,还要眼看着各家遭受损失,怎能不心中烦闷呢?” 众人恍然,原来是为了这事! 这既关系到唐刺史的前途,还关系到他们每一个人的财产安全,那是要担心担心的! 可他们左等右等,也没等来唐璿从各县城中募兵防贼,只等到了他征调起各县守军,连带着披挂上阵的唐刺史本人一起,朝着南山方向而去。 众人不由议论纷纷。 “他自己去了?可唐刺史打过仗吗?” “据说没有,只种过地,但听说他的身手还行,在什么屯营当过兵呢。” “屯营听起来和屯田不是差不多吗?”当即有人反驳道,“说不定他在那群当兵的里面负责的就是种田呢?” 说话的几人面面相觑。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啊! 那完了啊,一个不会打仗的刺史带着一群不太顶用的衙役去剿匪,恐怕没什么好结果。 能狼狈逃回来都算是好的了,万一…… “万一他不幸讨贼身亡了怎么办?” 怎么办?他们梁州就麻烦大了! 多少年了啊,就遇上了唐璿这一个真在勤恳带着当地发家脱贫的刺史长官,还没想到组织百姓一起防卫贼寇,却很有可能要身死此地。到时候,万一再来个李忠那样的货色,他们估计又有大批得外出挖矿打工去了。 “我们去协助唐刺史剿匪!”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这样的一句号召。 而后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多喊一点人,人多势众总是没错的。” 唐璿都还没走到城固县呢,就被群情激愤的梁州百姓给围拢了起来,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一道剿匪的请求。 “各位……各位可否先听我一言!”唐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从人群中发了出来,顺带把自己的袖子从众人的手中扯回来。 距离他最近的那个嗓门大得惊人,“若是刺史想要让我等回去,就不必说了。” “不错!” “……” 唐璿抬了抬手,“不,我的意思是,我想请 诸位中确实有兵器的留下,也好让此行少些伤亡。此外,若诸位执意同行的话,也得先编排一番进军南山的队伍,才好和匪寇作战。” 这支临时组建起来的队伍和正规军远不能比。 但好在,不仅他们的对手也不正规,他们作战的意念,也远比他们的对手要坚定得多。 在他们看来,他们守护的是一个为民办事的好官,也是自己来之不易的财富。 八月之初,在南山贼还在等着山下各州收获耕田的时候,这梁州的戍卫队却已结束了操练,先一步直奔南山而来。 当唐璿率军踏足南山、与那山中匪寇交战之时,“除贼”之声不绝于耳,竟是喊出了一种势如破竹的气势。 一时之间,山道上只见得南山贼节节败退。 唐璿更是一剑挑开了一把将要砍到部下身上的长刀,带头急追那奔逃的南山贼首而去。 后头的梁州百姓愣了一瞬,“唐刺史说自己武艺不错……” 原来不是骗他们的啊? 但那好像已不太重要了,反正,这场除贼的胜利必然是他们这边的! ------ 这可能是大唐最平静的一个秋季。 比起显庆五年的秋季李治风疾再度病发,比起龙朔元年的秋季大唐东西两路大军列阵,这龙朔二年的秋季当真能算平静。 当天子身居蓬莱宫中,遥望太液池中仙山楼阁的时候,他所想到的必然是各方疆土的拓展。 也是他近日巡幸于骊山之时,伴驾僧侣都需对他这位帝王执礼敬服的场面。 但这也可能—— 是大唐风起云涌的一个秋季!! 第 157 章 157(一更) 如何不是风起云涌呢? 黑水靺鞨部尝试将这支深入北部草甸的队伍给拦截下来,却没能成功,反而被黑齿常之玩了一手逐个击破。 在其中最为强盛的几个部落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黑齿常之已经深谙见好就收的原则,在下属将那些红根子草收集完毕后,就带着队伍快速南撤。 连带着还有那些败军的马匹、家产和几个小部落的人口。 在途经白山、栗末等部之时,难免有眼红脑热想要从中分一杯羹的。 但打从他们北上以来,周道务和李谨行的部从就被黑齿常之勒令养精蓄锐,到返程之时还保持着充沛的体力,等的就是这些试图劫道的家伙。 现在正好给他们多添一批进项! 这些收获除了红根子草之外都先被李清月交给了李谨行。 这位安东都护府长史要如何跟周道务瓜分进项她不管,反正给她的这部分全部折算成煤炭,连带着免费供给的那些,一起送到泊汋这边来。 要李谨行看来,安定公主当真是个厚道人。 她不仅让他得到了足够的人手,将煤矿铁矿赶在今年重启,又在刘夫人的协助下完成一批冬日前的开采,也将这震慑靺鞨部的战功送到了他的头上。 或许,她还对于免费接收煤矿感到不好意思,便用这些牛羊马匹来换。 可若是要李清月说的话,李谨行或许在统帅军队的本事上不错,但在这等社交情商和政治敏锐上,就真是差了一点火候。 他怎么不想想,这样一来,他和泊汋这边的关系就变得更为密切,往后黑齿常之和庞飞鸢若要再尊奉公主之令出征靺鞨,李谨行必然不能从旁围观,得从旁做出支援。 他还应该想的另一件事是,小小一个泊汋,到了年末也只有一千二百户的人口,到底为什么需要用这么多的煤炭。 总不能是家家户户都能用上煤炭烤火吧? 若真是如此的话,李清月也不必费上这样的心思,让人将红根子草带回来编成鞋、衣内絮了。 但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两方都对此很满意,那也不必再对这些细枝末节做出计较了。 而另一面,八月末的李唐出兵龟兹,除了顺利完成了对这西域小国的镇压外,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在大军途经兴昔亡可汗辖地的时候,忽然向安西都护苏海政诬告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谋反。 在步真向苏海政的奏报中,他以一种异常笃定的口吻声称弥射确有异心,甚至早在唐军征讨西突厥、灭亡阿史那贺鲁之时就已经能够表现出端倪来。 现在正是到了他反唐时机来临的时候。 若是裴行俭这样的人物还在安西都护府,或许还能从旁给苏海政提出一些建议,偏偏他已经被调拨到了吐谷浑之地,协助建立防卫吐蕃的防线,留下这个并没有太多主见的苏海政身在此地。 步真此前对苏海政的示好,也确实在 无形中让他从两位西突厥可汗里分出个亲疏远近。 而当苏海政还恰好身在昆陵都护府境内,也就是弥射的地盘上时,他更觉自己必须为那同行的数千将士性命负责,谨防阿史那弥射先后擒获他们,一举夺取西州! 但这种“宁可信其有”,显然是不应该出现在对自己人的判断中的。 偏偏在阿史那步真的挑唆之下,苏海政甚至打算直接将弥射给骗入帐中,先将其给擒获击杀,再来讨论随后的收尾。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阿史那弥射非但没有直接往这个圈套里跳,反而因为提前预判到了阿史那步真的举动,联合伊丽道行军大总管独孤卿云,先一步控制住了步真和苏海政的队伍。 与此同时,阿史那卓云出兵蒙池都护府,直取步真嫡系部从所在,抢先一步遏制住了这头可能因步真被擒而出现的叛乱。 这番诬告惊变发生得快,结束得也快。 阿史那弥射和阿史那步真随后的当面对峙,更是证明了弥射确实没有反唐之心。 苏海政只觉一阵后怕。 倘若他当真相信了这诬告,将阿史那弥射斩杀于鸿门宴◆◆[”,谁知道这些西突厥旧部中到底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但不管怎么说,哪怕他随后还是正常领兵结束了这场作战,中间的变故处理不当,还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必须奏报到长安去,让陛下对其做出个决断。 至于阿史那步真这家伙……他那至今不死的谋权之心,更是李治绝不能容忍的,自然也要被连带着押解往长安。 此外,相比阿史那步真的身陷囹圄,卓云这边就该算是青云直上了。 伊丽道驻军原本是为了作为一路支援的偏师,对于西域的稳定再上一层保险,哪知道,这位没有得到太多重视的副总管,竟然先发现了继往绝可汗的阴谋,又以一种损伤最小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麻烦。 这份战功是必然要写在奏报中告知于天子的。 想来,距离她再行升迁也不会太远了。 而唐璿那边的南山贼剿匪,也在那些梁州百姓的倾情相助中落下了帷幕。 除掉被诛杀的首恶外,在南山贼中还有约莫千户百姓,在他和洋州刺史的合作中引入了两州落户。 这些人大多来自于更南边的地方,却在此前没能寻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地,不得不为了生计从贼劫掠。 现在既然贼首已除,这些在山中从事采集和小规模耕作的百姓,也该趁机下山了。 经此一事,洋州长史看唐璿的眼光,大概跟看到救命恩人没什么区别。 他去年因为南山贼的缘故拿到了一个中下等的评价,表现在近况中,就是他一年只能领取到三个季度的工资,硬生生少了四分之一。 表现在长远来看,他若是到了后面两年还拿南山贼没办法,再领一个中下等的评价,他就不只是升迁无望了,还可能要被贬官了。 现在好了,首功自然是唐璿的没跑,他也能从中挽回一点政绩考评 的形象! 这抱大腿的感觉还真挺爽的。 他也顺带在唐璿的引导下抵达了梁州地界,看到了此地聚拢民心所做出的种种准备。 他小声问道:要不??[,明年开始,我也让人跟你这边学习种地?” 这梁州的大豆也到了收获之时了,这些在田间奔走的农人组成了好一番忙碌的景象。 洋州刺史既觉自己好像又虚度了一年的治理时间,又不免在这样的场面前,感觉自己看到了一点曙光。 秋收当前,他实在很难不为这份喜悦所感染啊…… ------ 当然,辽东那边也同样是丰收的景象。 入了九月的辽东就已经很冷了,到了十月更是已经有落雪的迹象。 好在,原本有些结冰迹象的鸭绿江,被这一段水道中增设的水车不断搅打水流,还依然保持着流动的状态,顺着竹节沟与水渠流入到两岸的农田之中。 只到这几日接近收割的时候,才将水不断排走,借着日头晒干田中的水分。 所以当李清月坐在船上从鸭绿江上往岸边看去的时候,看到的就不是寒霜一片,而是稻田成熟时候的黄绿交错。 明明在她面前的田地也不过才十万亩出头,在这其中抢收的士卒与百姓也不过是那两三千人,她也很难不在这严寒天气里感到一阵心头滚烫。 这是她亲自盯梢出来的一年收成! 田地之中的灌排有马长曦安排,几乎没给任何一块地以断水的机会。 施肥种植有老农从旁看护。 这辽东的天时在今年也给人以惊喜,哪怕到了九月转冷的时候也没少了日照。 现在的收获也绝不会差! 在她目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田中每隔一段就树立一个的方斗看得很清楚,那些被割下来的水稻便在其中拍打,将上头的稻米汇入方斗之中,剩下光秃秃的水稻杆叶。 李清月转头朝着姚元崇吩咐道:“这些稻草晒干后也记得分给城中的百姓。” 姚元崇点头应下。 被黑齿常之从黑水平原带回来的红根子草,早已经经过了晾晒、编织,送入了户籍在册的每一户家中。 在此之外还有些多余的,被卢照邻给要走了。 他将烈酒带回辽东后,一点没休息地重新将那语言班给接管了过去,然后往完成打卡任务的奖励里加入了那防寒内絮。 九月的降温足以让泊汋城中的百姓意识到这种草编的好处,一时之间竟是让语言班的规模扩张了不少。 李清月干脆将一小部分多余的煤炭也给送了过去,作为冬日学大唐官话的奖励。 在御寒求生面前,肉蛋之物都得往后靠一靠。 现在再加上这稻草垫床,应该就差不多了。 毕竟,城墙和屋舍的墙壁,或多或少还能再起到一点效果。 虽然不可能让家家户户都能用上炭火,但李清月觉得,她已尽到自己最大的 努力了。 除了这御寒之事,田地里的也是好消息。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在她的视线之中,那些原本隶属于高丽的百姓正在奔走相告着此地的收成。 正是那些提前“吃螃蟹”的人。 “靠岸吧,去问问收成多少。” 在还没正式收获的时候,田中的老农就已经估计过收成,在七八月里增补了新肥料的那一批,应该能达到亩产两石之多。 剩下的田里就算稍微差了一点,也相差不太多。 亩产二百多斤,已经是一个相当了不得的数值了! 事实上的收获也跟此前所预估的相差不大,当李清月下船之时,就看到远处一位主持农事的官员朝着她疾奔而来。 “怎么样?”她问道。 “两斛整!”那官吏朗声答道。他是从西北边境自请前往熊津大都督府的流外官,拿到了入流的官职,又被调派到了泊汋这边帮工。 他本还觉得公主没必要对这块封地投入这么多的心思,却在看到这片水稻田收成的时候意识到,这块土地的潜力,绝对要比他所想象的高出很多! 他喜色溢于言表:“侍弄得最好的那几块田,也都有两斛的亩产,比起亩产一斛半的寻常稻田高产不少。” 斛与石通用,这么一看,确实跟之前估计的不差,甚至还要稍微高一些。 她一边以一句“种植时间也比南方长”让对方稍微沉稳一点,一边自己也没忍住,在心中比划了个胜利的手势。 这差不多十一万亩的田地,恐怕能收出十七八万斛的稻米来。 去掉那些由高丽百姓负责耕作的田地,再去掉泊汋守军的军粮消耗,这笔结余依然很可观,还有十几万斛! 她看着田中有条不紊进行的抢收工作,朝着官员吩咐道:“尽快将明年播种所需的良种挑选出来,务必做到明年的品相强过今年。” “等马匠师把那新的犁地工具做出来后,这田中务必尽快翻犁一遍,确保少有根系残留,给明年省点事情。” “那几片规划出来的新耕地也得尽快开垦出来……” 以那位官员所见,他们的这位大都督分明在语气里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喜悦。 高兴于这份开垦的收成,也高兴于此地百姓的投诚归心恐怕能在明年进入一个新阶段。 他也旋即听到李清月说道:“再将一部分晒干、脱谷的稻米尽快送到州府来。” 哪怕这个现在被称为辽东新米的品种和后世的东北大米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但李清月毫不怀疑,今年的这份收成依然有其特殊之处。 几日后的州府聚餐上,这新米就被摆了上来。 连带着的还有几种在其他地方也能采购得到的普通稻米。 “公主!今日只吃米啊?”卢照邻也算是混熟了,毫不犹豫地发问。 然后就对上了李清月扫过来的目光,“先吃饭后吃菜不行吗?免得被其他东西干扰到味觉。” 卢照邻 哑然。要这么说的话倒是也……也没什么问题。 何况,将这两碗稻米放在一起,除了眼瞎之人都能看出,这两者确实有着很大的不同。 那先来试试这个收成能否达到预期,也是应该的。 “和南方稻米相比如何?” 杨炯认真地将口中的米饭咀嚼吞咽了下去,当先答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清月朝着另外几人看去,就见众人相继点了点头。 澄心曾经在司膳底下做事,对于食物的品鉴要更为专业,这个时候也毫不吝啬地对其给出了绝高的评价。 或许种植天数的延长,让最后的这种口感不会被所有人接受,但对关中那头的贵族来说,这等饱满、油亮、糯香的状态,无疑更适合出现在他们的餐桌上! “我听公主话中的意思,是想……将剩余的部分送往关中?”姚元崇听到这句评价,很快反应过来了李清月的想法。 这种米毕竟没法做到两年三、一年两熟,目前种植的区域也不大,就算随后拓展了种植的土地,能进一步满足当地百姓生活所需,也很难成为严格意义上的军粮储备。 相比之下,今年收获更多的还是熊津大都督府地界上的麦子。 按照一个多月前刘仁轨让人送来的消息,大都督府辖区内的五府府库都已尽数填满,甚至又赶在秋收之后多开辟出了新田。 或许也是因为粮食的丰收,哪怕黑齿常之、道琛和沙叱相如都并未驻扎在此地,也并未再有什么叛乱的情况发生。 这才更像是储备粮的架势。 但若是这种在辽东肥沃土地上精心养护出的水稻,能凭借着特殊的气候与水土资源成为和中原稻米不同的品类,也从中脱颖而出—— 数量少就完全不是问题了! “你们来看。”李清月带人转道来了书房,指着上头挂着的那幅地图说道:“泊汋临近大行城,此地的海港终年不冻,可随时出行,抵达青州附近的莱州湾。” “青州为大河入海口,在此地可以将稻米运上商船,自后汉王景治河以来,这一段再未改道,水运出事的情况罕有发生。” “也就是说,只要手握一支海上往来商队,再寻到一支合作的黄河水运商队,我们要将这辽东新米送到长安,就能全程都是水路。” “不,”李清月顿了顿,“倒是有那么一段陆路。” 就是三门峡的这一段山路。 “可这条路,早在六年前就因为朝廷的粮食转运仓设置而开辟出来了,到如今,已随着各方商队的借道被越发拓宽了。” 说起来也算缘分,提出这项改变的人还是她自己。 “这一段陆路的行走难度大不如前,成本支出也不高。” 这意味着什么,好像不必多说了。 只要她能让这辽东新米在关中打开市场,运输成本反而是这其中最不重要的东西。 李清月轻声说道:“现在,只需要一个招牌了。”! 第 158 章 158(二更) 这个代言人,除了身在皇城之中的那一位,好像也没有其他人选了。 她这次回去可得算是个满载而归了,怎么都要拿到最具有官方权威的嘉奖才行……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去吃饭了吗?”李清月正琢磨着,她在回去之后该当怎么开口,就听到一句有气无力的声音。 她低头就看到,唯一一个需要她俯视的家伙,正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她。 不是祚荣那个从靺鞨部拐带来的孩子又是谁。 祚荣其实偶尔也想不通,他到底是为什么会被安定公主盯上充当潜力股。但既然已经身在此地了,又有着远胜过从前的学习环境,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可……虽然凭借着他微末的知识能够听出,公主的规划应该很不错,从卢照邻、姚元崇等人的表现里也能看出点端倪—— 吃饭吃到一半被叫到书房集体开会,就连他这个今年六岁的也没放过,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别以为安定公主又在他们靺鞨部的地方完成了三箭杀熊的壮举,他就不敢反抗了啊! “行,继续开饭。”李清月一把按住了他的脑袋,“让人把菜也给送上来,别影响这位小将军的长高。” “什……什么小将军?”祚荣的声音直接低了下去。 李清月笑道:“你要想当文官也行啊,元之!” 姚元崇苦恼地听到了这句点名,随即就听到公主说道:“给他每天再多加一点识字课业。” 按说这也不算是什么麻烦,但是……如果他没记错这个教学闭环的话,当祚荣的课业被增加的同时,他姚元崇也得加课。 姚元崇有点头疼,他的武将梦想不会也要破灭了吧…… 只能说好在,祚荣虽然要比寻常的孩童聪慧,但还没有妖孽到安定公主的那个程度,他应该还能远远走在对方的前头。 不过,这个辽东新米的滋味,确实不错啊。 姚元崇重新坐回到就餐位置的时候,又忍不住让自己的思绪跑偏了一瞬。 看来,公主是要在这龙朔二年的年底,给长安带来一番变化了。 …… 而在此之前,还需在此地收个尾。 在确认了种植于此地的稻米不仅在产量上很可观,更是别具风味后,泊汋一带明年的计划也便基本敲定了。 “那些加了新料的韭菜、还有后面种的葵菜,都已用来喂食过动物,没出现什么问题。关于新农肥的药理,医官也摸索出来了不少,总之对于人体确实没有毒害作用。” “也就是说,此物虽然是提炼于金石之物中,但是不像是炼丹术……”李清月停顿了一瞬,但与她交谈的刘神威也足以听出她的潜在意思。 安定公主对于流传更广的炼丹术到底是报以什么想法,刘神威心中有数,连忙答道:“对,不像公主想的那般有累积的危害。若是真有的话,那些兔子老鼠上已表现得很明显了。这批用于试验的稻米,也可以 继续用来投喂家禽,从十月观察到明年的四月,足有大半年的时间,足够了。” “好,那就劳烦你继续留在此地了。”李清月回道。 刘神威倒不觉得这是麻烦。 或许公主不说这一句,他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正因为那新农肥的研究制作,公主能以更为明目张胆的方式往他这边拨款。 安东都护府境内丰富的矿产资源,更是让他的实验多出了许多可供尝试的原料。 而他偶尔迁居去研究炸药的山中,还有着公主的私兵把守,完全不必担心泄密问题—— 这样有钱、有材料、还没有人来随便打扰的环境,对于任何一个想要潜心钻研的人来说,简直舒适得要命。 他当然是宁可待在此地,也不要去那长安的富贵乡里。 刚想到这里,就听李清月问道:“若是明年插秧之前能确认这肥料确实无碍,可能就需要你这边提前准备好足量的农肥了。没问题吧?” “没问题。”刘神威答应得很爽快。 这个准备时间足够了。 公主放弃了在自己的封地内开采煤矿铁矿,等同于节省下来了大批人力,可以用在他折腾的这些原材料上。 在数日前,几座新的冶炼炉也已经在此地建立了起来,正是为农肥的大量制作做准备。 反正,就算到时候情况有变,不能将其应用在肥料中,用于鞣制皮革、制作药物也行。 总不会将东西浪费了。 而且,就在近日,他的学徒提出了个很有意思的想法:既然这东西都能用在皮革的制作中,有没有可能用在造纸、印染这样的行当中呢? 所谓上行下效,在李清月这里表现出来是争夺战功的绝不让步,在刘神威这里大概就是大胆假设。 只是他近来在炸药上又有了新的想法,没什么时间去测试这个东西,只能将其交给自己的学徒来办了。 说不定等到明年,还能给公主一点惊喜。 李清月浑然不知刘神威这头的种种“危险”想法,在离开此地后又去见了马长曦一面。 都说术业有专攻,真是一点不错。 在不必继续关照稻田的排水灌溉事宜后,马长曦就如同李清月之前所希望的那样,转道投入了曲辕犁的改进。 按照她所说就是,公主的大方向想法很有灵性,但是其他的指导意见都有点奇怪。好在歪出去的方向还不多,来得及将其掰回来。 在秋收完毕后的三日,这崭新的犁地工具就已经在马长曦的手中被制作了出来。 她指着这曲辕犁模型,说道:“可以先赶工出几把,在入冬前的翻犁中测试一下效果,如果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就尽快将其调整完毕,在明年二三月投入制作。” “对了,还有新开田地的水车与田中水渠之事,也需要我在这边指挥。我听公主有意问询谁要同您一起回返长安,这么一算,我就不去了。” “但十二 月末,我应该要回海州一趟,需要提前和您告个假。” 李清月问:“是要回乡祭祖、看望友人吗?我给你多批些假期也无妨。” 比起还在缓慢摸索擅长方向的几人,马长曦在办事上的主观性强得惊人,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李清月总觉得自己都没怎么看到她休息。 过冬时节放个寒假也没什么问题。 谁知道下一刻就听到她说:“那倒不是,只是配备给军队的罗盘应当能在年末收尾了,在发放出去之前,我这个缮工监中校署丞的职务总得尽到,若是丢了工作,也是丢了公主的脸面。” “……” 马长曦奇怪地看到,公主看向她的目光很有几分微妙,便问道:“公主怎么了?” 怎么说呢,李清月觉得自己遭到了下属的暴击。 她以为自己已经算是个事业脑了,结果一山更有一山高。 看来这次回去长安还得想想办法,给马长曦争取个再高一点的官职,否则当真对不起她的这番贡献。 而且,这一次不能如同上一次那样,打个性别的信息差了。 在应允了马长曦的计划,也将此地一部分人手的指挥权交给她后,李清月坐在桌前,盘算起了给下属谋求升职的计划。 可惜现如今独立在熊津大都督府外的还是少了些,能争取到的利益有限,倒是阿娘那边,应当已经通过参政的资格找到更多可用的外朝盟友了。 一想到很快能回到长安见到阿娘,李清月提笔的力道都多出了几分。 她也随即写起了打算送出去的两封信。 一封信送往安东都护府治所,正是要给李谨行的。 在信中她提到,将会把辽东新米随信附来,请李将军尝尝此物的滋味。并且感谢了一番李谨行今年送来泊汋的煤炭。 以李将军今年政绩,朝廷大概不会在短时间内将他给撤换,那么既然要多做两年的邻居,就当她提前拜年了。 “我还以为公主会将此物推荐给他一并种植,然后两方瓜分利益的。”澄心听着李清月念叨信中的内容,忍不住出声道。 按照她在安东都护府期间的种种行事并不难看出,公主虽有地位与实绩在手,却始终奉行的是多方共赢、她占大头的原则。 以泊汋境内的耕田面积,若要谋求更大的利益,自然该当往外扩张。 可这一扩张,就等同于踏入了李谨行的地盘,该跟对方有所商量。 李清月摇了摇头,“这安东都护府境内合计六十大屯,九十小屯,并没有种植水稻的,短时间内应该也改不了,我也没必要破坏边境戍防的规则。何况,若我能凭借此番回京自己拿到招募邻近百姓种植的机会,其实也用不上他帮忙了。” “再说了,我若真扩张了耕田范围,就要——不以军屯为名,却有军屯之实,不适合在信中言明,倒不如真像是与朋友相交一般,在年前给那头送一份礼物。” “不对,”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 又从一旁取过了信纸,“既然是交朋友,那就得送两份。” 刘夫人那头也得送。 在她走到台前协助李将军打理煤矿一事后,李清月也总算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叫刘旋,不是美玉的璇,而是周旋的旋。 与敌周旋,与人周旋,和她那做派当真吻合。 只是此前她周旋把控的是后宅事务,如今却是几方联军的矿脉开采事宜。 李清月提笔写下几句问候之语的时候,唇边也多了几分笑意。 而写到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澄心可以确定,她这份笑意还加重了几分。 “也不知道这位收到我的来信是什么表情。” 澄心疑惑:“这信……” 李清月没跟澄心卖关子,“这信,我是要送给新罗王金法敏的。” “……”澄心沉默地想,金法敏可能根本就不想收到公主的这份问候。 他让金庾信入朝恭贺蓬莱宫建成,以北汉山城作为送上的贺礼,按理来说是要得到大唐天子的嘉奖才对。 但正因为他提出了那个僭越的“协助”请求,只得到了一封看似言辞华美实则并无实际好处的国书。 字字句句间,还能看出大唐对于他的警告。 这不能不让金法敏感到未知的惶恐。 偏偏刘仁轨在熊津大都督府境内募兵耕田,安东都护府那边边境联合的局势已成,他除了继续盯梢倭国的动向外,竟然没有什么合适的事情可做。 在这样的一个时机下,安定公主送来的信件算什么意思? “给他介绍一下辽东这边的新进展而已,顺便给他推荐一下这边的增产农肥。”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答道,“兵器煤炭之物,我是不可能给他的,但大唐既然要新罗作为打手,总得让他们吃饱才行。当然,这笔买卖得等到我明年回到此地再说。” 澄心抿唇一笑,“那么这样一来,他在今年就绝不可能给您找麻烦了。” 在他刚刚蒙受了一笔损失又被冷遇的情况下,公主在前面画出来的大饼,大概就是……雪中送炭了吧。 李清月托着下巴,往窗外看去,感慨道:“我可真是一个好邻居。” 这还真是货真价实的雪中送炭啊…… 在她开始写信的时候,窗外就已在下雨了。 这场雨下得若是早一些,就要影响到稻谷的抢收和晾晒。 而到了现在落下,哪怕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已从普通的落雨变成了冰雨,甚至在其中夹杂着飞雪,却至多算是一个天气继续往严寒方向转变的信号。 而在外间的冷风吹进室内之前,澄心就已经将窗给合上,也将炭火盆给取了进来,留下了并未直吹到这头的窗扇透风。 只是当澄心走回来到书桌前的时候,脸上隐约划过了一道黑线。 她效忠的这位小公主已将那些预备寄送出去的信件给放在了一边,取而代之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尊箱子。 在箱 子中放着的东西则被她一点点取出,摆放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批金条。 打从四五月间金矿被发现开始到如今∨_[(,在沙叱相如从旁戍守看管、又有赵文振在此地主持的情况下,已产出了不少金子。 可惜因为李清月还没想好销赃采购的门路,便只先提纯冶炼出来这一批,预备先随同此次返航一起,带回去给阿娘看看。 要说这检阅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可谁让公主方才还在运筹帷幄地安排着这片辽东边境上的事务,算计那新罗国君,现在就在手握金条目光炯炯,怎么看都有一种过于强烈的反差。 然而还没等澄心对此提出什么想法,她就先见到公主侧过头来看向了她,在微微眨了一下眼睛的神态中,显示出几分俏皮的模样。 “你不觉得,在外面雨雪交加、风浪大作的时候,数着手头的余财是一件很有幸福感的事情吗?” 澄心:“……或许吧。” 原谅她没有那么多真金白银可数,所以体会不到这种幸福感。 但下一刻她又听见公主说道:“或者,你想给我讲故事听也可以。” 澄心怔愣了一瞬。 窗外的寒风与冻雨交错,拍打着窗棂,让她有短暂的恍神,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嘉陵江上的雨夜。 但她又很快意识到,比起当年的境况,今日其实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彼时的公主还只能打着为母亲求医的旗号前往他地,如今却……已能在这一片土地上变更风云、执掌生死了。 而她何其有幸还能与公主同舟,见证她在今日的清点收获后,又要继续踏上新一段旅程。 她轻声反问:“可我的故事都已说给公主听完了怎么办?” 李清月一点没犹豫地答道:“没关系,以后会有新的故事的。” …… 在这雨雪之夜细数手中财富的,又何止是此地的主人呢。 泊汋城中一间寻常的屋舍中,坐在桌前的少年人也在数着自己手中的余财。 之前兜售吃食给围观唐军行动的高丽人,赚了一笔。 充当中介,将城中的狩猎所得贩售给唐军,赚了一笔。 包下一小块稻田,按照唐军所指示的那样耕作,也算赚了一笔。 协助姚元崇组织城中的草编队伍,拿到了一笔佣金。 将零散的唐军任务“承包”给城中有闲散时间的熟人,还有一点中介费收入。 再有…… 平时不算还不要紧,这一算之下,明明安定公主才来了此地半年多,他竟然比之前多了这么多钱,这还是他又将家中房屋给重新修整了一番后的结余。 阿左不由咋舌,顿觉自己的生活好像当真是在无形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娘,姚典签给我布置了一个很特别的任务,你说我要不要接?” 背景音里,混杂在风声雨声里的磨刀声微微一顿,“什么任务?” “他让我将其中一部分种出的稻米以小袋分装,在公主的封地内卖出去,不多卖,也不能卖得便宜了,只需要让人知道这稻米的好处。” “您说奇不奇怪,虽说此次请求种地的城中人大多与我相熟,要从他们手中再收来一部分也不难,转卖出去还能再得到一点进项。但要讲明白这新米的好处,完全可以由州府亲自出面,何必让我们来做呢?” 阿左的母亲有一会儿没答话,而后才重新出声,“或许是为了借着你告诉其他人,这种地之事,并没有什么遴选资格的说法,只需要敢做出一次尝试,敢付出一点钱币,就能得到一顿好米好饭吧。” 至于要不要做出这个选择,唐军没那么在乎,是他们这些曾经隶属于高丽的百姓,需要在乎自己的命运。 “对了,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她将手中磨完的那把刀插进了靴子侧面的皮套内,“我打算接受庞校尉的招揽,加入到她的近卫队中。” 阿左数钱的动作停住了一瞬。 他有些模糊地想起,唐军刚来到此地闹出些动静的时候,母亲还用一种漠不关心的语气说,让他不要去管外头发生的事情。 但现在,就连磨刀声中都少了一点麻木的节奏。 这变化……应当是一件好事对吧? 可有个问题出现了—— “那我吃什么?” 他不会做饭啊!阿娘跟着庞飞鸢去训练了,绝对是跟着唐军一起就餐的,但他算什么? 他算个编外人员,可没有这个待遇。 然而当母亲将目光扫到他身上来的时候,阿左的抗议又凝固在了脸上。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那个……”阿左快速转动着头脑,忽然朗声问道:“我说过几日天晴送别大都督的时候,您要一起去吗?” 阿左看到,在母亲那张依然有些苍白瘦削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了一点笑容,“要去的。” 这位安定公主在此地带来这样多的改变,又怎能不去为她送别呢! ------ 有着相似对话的,或许并不仅有阿左一家而已。 当李清月抵达渡口,带着满船的货物即将登上回返长安之路的时候,她从船头往下看去,就看到了不少对她而言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说熟悉,是因为她在泊汋城中走过,跟其中的大多数人都有擦肩而过的相遇。 以她还算出众的记忆力,并不难留下一些印象。 而说陌生,是因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还只是城中户籍账册上的一个名字,而不是真正意义上听从她调配的下属。 但或许,很快就是了。 …… 他们上的大唐官话课里,当先学的就是那些最简单的用语。 所以当安定公主站在船头,朝着这些送行之人挥手之时,他们都能听懂这一句话。 她在用那满是朝气的声音朝着他们说:“各位,明年见啊!”! 第 159 章 159(一更) “明明才只在此地半年的时间,离开的时候居然还怪舍不得的。” 李清月趴在船头,将自己朝着下方挥手的动作收了回来。 来时此地是春色渐起,草木复苏,离开的时候却是冬雪半盖,举目凋敝。 但在送行诸人的身影还未从李清月的视线中消失之时,她并不难从那一张张脸上,看到一种隐含希望的神色。 和这凛冬将至的背景有着足以让人察觉的反差。 “就像洛阳是因为皇后殿下与公主的缘故才能成为东都,在这几年间日益昌盛起来,所以公主比起长安更喜欢洛阳,此地是在公主的一条条诏令安排中有今日的,也更让公主有留恋之感,也是应该的吧。” 从无到有的过程,总是最令人感到满足。 李清月回头,就听到澄心又提醒了一句,“船上风大,您还是先回船舱里为好。” 她佯装叹了口气,嘀咕道:“我就应该把你这个小管家也留在这里。” 但说是这么说,她返回船舱的脚步还是很果断,也没真打算将澄心留在此地。 毕竟,被她留在这边,在过冬之时还要负责此地庶务的,已经够多了。 负责开办语言班的初唐四杰之三,她就只带了王勃回来。 她原本一个都没打算带,但想想这次是要从阿耶手中再谋划一点封地发展基金,那恐怕还需要再写点祝词之类的东西,总得再带个笔杆子。 歌功颂德的话反正不要钱,多凑点字数也没什么。 上次王勃写的那长安献俘辞赋,就将阿耶吹得很开心,那还是先继续带他吧。到时候还是她指哪儿,王勃写哪儿就行! 另外两人则继续留在原地开办教授大唐官话的课程。 大概等到她明年回返的时候,此地众人对这门外语的掌握已经更上一层楼了。 姚元崇还需要继续和那高丽少年一起折腾稻米的推广,又得了李清月的指令,在越冬之时多往来于熊津和泊汋之间,听从刘仁轨的安排统筹两方人手,所以也回不来。 赵文振那种就更不用说了。领地之内私采金矿可是大罪,必须留下心腹来将其看管妥当。 刘神威和马长曦则已各自交代过安排,虽然后者要在冬日回海州一趟,起码现在还是不必一起离开的。 武将那边能动的也不多。 庞飞鸢还在为了明年的演兵做准备,全心投入到了对高丽新兵的训练中。沙叱相如充当着金矿的戍守。年纪最小的祚荣虽然被李清月冠以小将军之名,却显然还是个需要好好学习的小学生,得跟着姚元崇等人继续进学…… 这样一来,李清月最终也就只带回了一个黑齿常之。 北部靺鞨若有异动,有李谨行和周道务等人居中统辖,泊汋这边也能令庞飞鸢和沙叱相如协助作战,差不多够了。 带上黑齿常之,李清月这边也能在必要的时候有一个趁手之人。 大唐的冬猎 已成习惯,若是在年节前后有此等活动,她一个战功在手的大都督总不能无人随行协同。 不过,若真是有这等活动的话,宣城应该也能参与进来了,她也不算全无帮手。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59 章 159(一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的箭术骑术也该当有所长进了才对…… ------ 李清月所猜的也一点不错,早在刚入十月的时候,天子就已诏令司礼与司兵二部筹办十二月的田猎事宜。 之所以连礼部都要参与进来,是因为这田猎比起怡情,更像是彰显天子武德威仪的手段。 这消息一经传出,京中的贵族子弟纷纷摩拳擦掌,准备在此田猎中有所表现。 田猎那架鹰携犬的阵仗既然不小,也就并不只看天子那象征性的“三驱”之礼,还看随后的狩猎于野,比拼各自的收获。 田猎的猎场更是远超禁苑范围,山林之中不乏猛兽出没,那么众人便不难想到,若是能在其中狩猎到虎狼熊罴,敬献于陛下,保不齐就能在得蒙父兄余荫之外,得到陛下的青眼。 这又怎能不让人为之激动! 看看今日的李唐将领吧。英国公、邢国公日渐年迈,边防之地外族将领日多,靺鞨出身的李谨行拿下了安东都护府长史的位置,朝廷军务甚至需要安定这样的年幼公主参与。 倘若他们能在田猎之中力争上游,说不定便能在陛下面前留下印象,到了时局有需,要让年轻将领出头的时候,或许就能从中谋得一席之地! 朝中众臣的升迁履历也都已经证明了,这方今这时局之下,文臣的升迁需要熬资历,还需要在合适的时候把握时机,武将的升迁却更有机会达成年少封侯、平步青云! 结果便是,这田猎还没开始,长安周遭就多出了不少先行练手狩猎之人。 …… “郎君,您慢一点——” 提醒的声音嘹亮,那骑乘快马的年轻人却好似并未听见后方仆从的呼喊,反而将自己所乘的马匹驾驭得更快了些。 在他的视线之中只有前头跑动的那只山鸡,可没有后头的人。 眼见它即将钻入前方的枯草之间,不见踪影,这年轻人手持弓箭的动作都不由一紧,目光不断地逡巡于原野之上。见前方还有一条近路可走,他当即策马转道,唯恐追丢了猎物。 可他这一动,却让后方跟随的侍从大惊。 他抄的近路,是别人的农田! 别看此刻田亩之中是一派刚完成收成不久的光秃模样,这些侍从却很清楚,以长安这边的气候,冬小麦应当已经下地播种了,哪里是能随便策马践踏的。 若这田是他们自家的土地也就算了,偏偏这不是啊。 但在他们的小主人已经置身其上的时候,他们的劝阻显然已经晚了! 更何况,就算他们现在去劝,对方也未必愿意听。 谁让这年轻人的身份确实非同一般。 他的祖父,与高祖皇帝曾经是同窗,在归顺李唐 后屡立战功,而他的父亲,现如今正是朝堂之中的左相! 作为许圉师的幼子,许自然打小就处境优渥,虽不能算是朝堂中一等一的出身,等闲人士也绝不敢招惹于他。在老父的偏袒优待中,他更是养成了一派无所顾忌的性子。 哪怕在抄近路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了他踩踏的是别人的地方,他也并未勒马止步,反正,就算是这田地的主人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也最多就是给人一点补偿罢了。 何况,人还不在此地呢。 于是当那就在附近巡视的田主绕过麦秆垛子、转入这片田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横冲直撞的身影。 他当即脸色一变。 “站住!” 田主疾跑两步上前,一边避让开了许自然那策马奔行的路线,一边高声喝道:“你给我停下!” 许自然非富即贵,在他这出行阵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这田主也没带一点胆怯地拦了上去。 损坏田苗乃是犯法,也是在损害他的利益,他哪顾得上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只想着赶紧让人停下。 可对于许自然来说,被人将踩踏田苗之事抓了个正着,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在那劝阻之声里,他的目光还是一瞬不眨地盯着那即将遁逃的猎物,紧夹马腹催促快行。 一看那山鸡竟因为田地主人的出现受到了惊吓,直接跑向了另一个方向,扑楞着翅膀消失在了田边灌木之间,许自然不由一拍大腿,懊丧至极。 “哎呀,追不上了。” 山鸡跑了。 除非他也能飞跃入那头的灌木之后,他才有可能逮住那猎物。 他格外后悔自己怎么就没能早一点弯弓搭箭,将那猎物给射杀当场,非要等到追击距离更近一点,让自己命中得更有把握。 现在好了,猎物没了,他还得重新去追另一只。 都怪这没眼色的田主,非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挡道。 “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谁给你的胆子触犯律法、践踏民田,我是可以上报官府的——” 尚在遗憾之中的许自然哪里想听到这种唠叨,只想着让对方赶紧收到他给出的警告,尽快闭嘴。 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地转身、弯弓、发箭,将那支本要用来射向山鸡的长箭直接朝着对方射了过去。 可这一箭,不是扎在田中,让对方感到恐惧而止步,反而发出了一声扎入身体的闷响。 那田主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了当场。 “你……”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贯穿的长箭,不能理解为何对方能有这样的胆量,在这京畿之地逞凶。 也不能理解,为何明明做了错事的是那年少公子,却不是选择和解,而是直接出箭杀人。 可他已经无法将这个问题问出来了。 他仰天倒了下去,倒在了这才种下麦种不久的田地之中。 “郎……郎君!”后方的随从 终于在此时赶了上来,也看到了这同样超出了他们理解的一幕。“你……你杀人了!” 这四字惊呼,简直像是一盆冷水忽然浇在了许自然的头上。 他方才逐猎于野的快意热血,和悍然杀人的头脑发昏,都在此刻凝固成了凛冬郊野的森寒。 他望着已经躺在地上气绝的田主,牙齿不自觉地叩击,打了个哆嗦,仿佛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做出了一个什么举动。 “我……我杀人了?” 他确实杀人了! 杀害良民乃是重罪,比起踩踏田亩还要重得多。 若是此事被上报官府,他是要被判处斩的。 可他明明,只是想要为十二月的天子行猎做准备而已啊……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的? 在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件什么蠢事的瞬间,他方才的无所畏惧,都已是荡然无存。 他惨白着一张脸喃喃,“怎么办,怎么办……” 在扫过了后方随从身上的左相府标志的那一刻,他又像是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厉声喝道:“你们,将人给我带上,我们赶紧回府!” 当左相许圉师自朝中回返的时候,就见他那个被宠坏了的小儿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朝着他扑了过来。 还在口中高喊:“阿耶救我!” 救他?什么救他? 当许圉师看到长子许自牧在后头异常严肃的神情时,他顿时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他就听到许自牧说道:“四郎杀人了。” 还是在田猎之中踩踏良田被人发现,被田主劝阻的情况下,将田主给杀了。 骤然听到这样的一句话,许圉师只觉眼前一黑。 可看着面前这个一副悔恨难当模样的小儿子,想着若是按照律法他必定要被判处死刑,许圉师朝着他愤怒指去的手指,却怎么都落不下来。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 “底下送来的消息说,许相家中的家法打了大半夜,那许自然被打了一百棍。” 武媚娘听到这句奏报,脸上闪过了一丝冷然,“这态度做给谁看呢?若真是实打实的一百棍,早就将人给打死了,哪来什么已经对儿子先行加以严惩之说。” “故意杀人者斩,斗殴杀人者绞,那个许自然按照任何一条罪名来判都只有一死而已,怎么听起来他像是想要将其隐瞒下去?” 她原本还觉得,许圉师能坐在左相的位置上,和许敬宗算是朝中宰相最具分量之人,在她亲自登门礼遇之时表现得也算不差,还能成为她的可用之人。 结果从他对儿子的袒护态度上便知道,这人是个拎不清事理的。 桑宁答道:“他确实有这个意思。” “那田主的家人没因为此事发起控诉?”武媚娘疑惑发问。 “有。只是,这桩案件没告到详刑寺那边,而是先被告到宪台了。” 武媚娘心中暗忖,看起来这田主家中还有些门路,居然走的是监察弹劾这边的门路。 大约是因李义府当年的那桩公案,让这等涉及权贵的法案能否由大理寺秉公执法,有了些不确定的情况。 “结果……司宪大夫先将事情给拦下了。”桑宁低声,将这个惊人的结果汇报到了皇后的面前。 比起临川公主在皇后身边执掌文书工作,桑宁乃是皇后亲自选拔到身边培养的,便负责的是各方眼线门路之事。各方消息随着皇后的掌权而日益灵通,也在第一时间汇总到了她的面前。 她也当即意识到,这件事发展到随后的情况,已经不能只当这是左相在包庇儿子看待。 “哪一位司宪大夫?”武媚娘的表情也顿时严肃了起来。 “杨德裔。” 就是弹劾郑仁泰行军不力,薛仁贵统兵无方,好一派清正严明模样的司宪大夫杨德裔,也是安定公主那位伴读杨炯的伯父。 早年间历任棣、曹、桓、常四州刺史的杨德裔回归朝堂,担任御史台要职,本是陛下对其履历满意,有所亲厚的表现。 哪知道此人竟先在陛下不知如何处置先帝旧臣之时上奏,来上了一出火上浇油,又与左相勾结,为其隐瞒子嗣杀人之事。 他好大的胆子! 许圉师也好大的胆子! 若是她未曾记错的话,早年间杨德裔就和许圉师有些交情,加上杨德裔此人虽出自弘农杨氏,却一直对她的参政不假辞色,更不喜欢许敬宗这等在他看来以谄媚方式上位的小人,反而对许圉师追捧有加,会做出此事倒也不奇怪…… 不,不能以此事是否合乎人情世故来说。 无论如何,宰相与御史台勾结,就是天大的要事。 她刚想到这儿,就听宫人来报,次子李贤到访。 “让他进来吧。” 在这句话说出后不久,李贤便走了进来。 武媚娘抬眼就见,这个和阿菟生在同一年的儿子已又长高了不少,眉眼间也越发有了一番俊秀模样,看得人不觉心情舒缓。 然而他刚一开口,武媚娘便沉下了脸色。 “阿娘,今日左相授课之时跟儿说,若是他遇上了麻烦,可否请我这位雍王帮忙说两句话。” “我不太明白,”李贤嘀咕道,“您说,一个宰相能遇到什么麻烦?” 武媚娘心中冷笑,自然是他许圉师扛不住的大案子。 她给贤儿找这个老师真是找错了,不仅自己先干出了个官官相护的扫尾举动,现在竟还想将她也给拉下水了!!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60 章 160(二更+加更) “阿娘?” 李贤有些困惑地朝着母亲的脸上看去,尚且不明白她有一瞬发作的怒火从何而来,唯恐是自己说错了话。 今年年初阿姊的生辰上,因为投壶比赛输了,他和李弘各自输给了李清月一个条件。 赛后,阿姊对他提出的要求是,如果他的属官和老师中有什么言行奇怪的,一定要尽快告知于母亲。 按照李清月的想法就是,她需要确保在她离开长安期间,李贤不会被什么人给带坏了,影响她起码在当下还要团结兄弟的目标。 当然,这话她肯定没同李贤说,她说的是,这能让李贤有机会跟弟弟抢夺阿娘的注意力。 要这么说的话,李贤觉得这不仅不难办,还很有好处,当即一口答应了下来。 不过,此前的几次单纯是学业指导上的困惑,正好让阿娘知道他的就学进度如何,今日这次,则是李贤自己都觉得有点反常了。 老师的这句话,其实不应该说给他听。 以李贤看来—— 这句话说给太子阿兄没问题。因为今年阿耶巡幸骊山汤泉行宫的时候,便由年仅十一岁的太子监国,而且这一次,并未出现太子年少、记挂父母,在监国期间失仪的情况,俨然是日渐有了储君风范。 说给阿娘也没问题。阿耶有病在身,阿娘协助打理政务,已让李贤不止一次见到朝臣对着皇后行礼恭敬,好像连宰相也不敢在阿娘面前造次。 说给阿姐听可能也成。长安城中人人均知,虽然雍王李贤与安定公主一个生在年末一个生在年初,年岁相仿,出身相同,但,前者的尊荣来源于他皇子的身份,后者的地位却来自她灭国的战功,绝不可放在一处比较。在陛下面前,安定公主的话语权也远比雍王高得多。 这么一对比,若是要让他给左相说两句话,他能说什么? 说左相的乐理造诣不错,很得他的喜欢吗? 武媚娘往次子的脸上一看,便将他此刻所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由摇头失笑。 原本因为许圉师隐藏其子杀人还勾结宪台的怒火,都被儿子这个慢半拍的脑子给逗乐了。 但想想李贤也确实没她那么灵通的消息渠道,更因为上面有一个兄长和姐姐顶着,被默许了当个富贵闲人,武媚娘又觉得,不必对他有那么高的要求。 “没事,你来告知我此事告诉得对。”要不然她还不知道,许圉师险些扩大了战场。 她又转而问道:“贤儿,我能问你一句话吗?” 李贤直视着母亲的眼睛。 她眼神中的温和与关切让李贤顿觉,自己做出的选择应当确实没错,当即心中一定,“阿娘但说便是。” 武媚娘问:“若是我要给你换一个老师,你会觉得难过吗?” 李贤茫然地摇了摇头。 许圉师才做了他不到一年的老师,也不像是阿姐的老师一般还能带着她出去打仗,他自然没觉得对方有什么 特殊之处。 那么再换一个老师,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为什么阿娘会突然说,要给他换一个老师呢? 在蓬莱宫含凉殿内陪同阿娘用过了一顿午膳后,李贤又顿时将这个问题给抛到了脑后。 确实没什么舍不得的。 他前阵子旁听过弟弟李旭轮的启蒙课程,还觉得那徐齐聃的讲解还比许圉师更容易理解一点呢。 可他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觉这不过是个寻常的换老师情况而已,皇后却不敢将其简单对待。 许自然杀人的这桩案件,或许能在官威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她不打算这么做! 此事既然已经到了她的面前,便是她的机会。 将其在这个本显平静的龙朔二年年末闹大,既可以去除掉一个容易惹麻烦的宰相和一个既没眼色又没立场的司宪大夫,又能在这空出来的两个关键位置上,将合适的人顶替上去。 更何况,将这两人给一并拉下马,对于弹劾之人,也是一份履历功勋啊。 这份功劳,当然是要给“自己人”的。 …… “你说,皇后让我来上奏弹劾左相?” 西台舍人袁公瑜听着许敬宗说完这桩安排后,神情有一瞬的困惑,不知为何会将这一桩职务交托到了他的手中。 但在他心中思绪转圜,想通此事对他有利无害后,他又顿时觉得,自己去做此事确实无妨! 废王立武之时,他不过是小小一个御史中丞,起到的作用只是将裴行俭的微词上报给杨夫人,又由杨夫人上达天听,促成裴行俭的贬官西州,达成杀鸡儆猴的目的。 负责牵头的许敬宗和负责打开局面的李义府从中获利高升,他却仅仅是平调入中书省,担任了中书舍人而已。 这个位置甚至没因为他执行陛下之命、逼杀长孙无忌而发生变动,唯一的变化,就是在陛下发起了官名改制后,从中书舍人改名叫做西台舍人。 堪称是坏事做了,该得的名利却没到手! 但武皇后在此时忽然借着右相之口给他下达了这样的一条密令,无疑是在向他授意,倘若他真能办成这件事,在陛下已经将部分政务移交于她的情况下,他要想升迁可不难。 或许陛下本身就会对他给出嘉奖! 前提是,他得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在为谁而办,也得将其漂漂亮亮地给办好。 见袁公瑜的脸上已有几分恍然,许敬宗便知道,方才他问出的那个问题,自己应该是不需要回答了。 袁公瑜不是个傻子,他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你放手去做就是。上一个西台舍人若不是行事恣意到了陛下都看不过去的地步,本可以保有更久的富贵,现在你也在这个起点上,做的还是弹劾枉法之事……” 许敬宗拍了拍袁公瑜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就像是两人只在半道上寻常相遇,顺便打了个招呼。在此期间,许敬宗以西台长官的方 式,对袁公瑜这个西台舍人做出了鼓励。 但袁公瑜却在往家中走的时候,心中既觉沉重,又不免有几分振奋。 他怎么想都觉得,比起始终停留在这个正五品上的官职上,只能在必要的时候为人作刀,还不如通过此事,向更为慷慨的皇后表现自己的得用之处! 起码让自己得到实质上的官职升迁。 他便随即思考了下去:“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弹劾起到更好的效果呢?” 依然是通过夫人走荣国夫人的门路显然是不行的,不然皇后也不必让右相来提点,恐怕是她自己不想直接涉足此事,以免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也对,谁让许圉师是雍王的老师。若是由皇后来直接办这事,可能看起来不像是大义灭亲,而是断尾求生。 寻常的上奏,又很有可能因为陛下不想处理左相引发朝堂动荡,而起不到效果。 袁公瑜冥思苦想良久,忽然灵光一闪,来了主意! 第二日,李治就收到了一封有些奇怪的奏折。 这封奏折不仅是密封粘上的,还写着的是个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官名与人名。 但当他拆开奏折后又发觉,这其中的字迹分明有些眼熟。 中书省是为李治起草诏令、协助决断公务的,这其中每个人的字迹,李治都清清楚楚。 他又怎么会认不出来,这是袁公瑜的笔迹! “他搞什么名堂,要用这种方式上奏?”李治拧着眉头,往下看了下去。惊见其中写道,左相许圉师纵容亲子田猎杀人,田主家人状告无门,被司宪大夫杨德裔压下了案件。 左相结党、包庇凶案,已在长安民间有些议论之声,为防止此事影响到陛下的形象,他不得不冒险将其上奏,恭请陛下圣裁。 如果陛下对此事心存疑虑,可至某处调查取证,将此事勘探明白。 …… 李治面色骤变,一把将奏折拍在了桌案之上。 “这两个混账东西!” 如果说许圉师和杨德裔敢弄出这等欺瞒君主、枉顾律法之事,已是让他愤怒不已,那么袁公瑜的这出匿名上奏,就是让李治的怒火往上攀升了一个层次。 哪怕袁公瑜没将自己为何要用改名换姓、密封奏折的方式上奏在其中说明,但李治自己难道就不会去猜吗? 比起司宪大夫这个宪台高官,比起左相许圉师,从永徽六年到如今官职并未升迁的袁公瑜,显然是相对弱势的一方。所以他在并无“靠山”的情况下只敢向陛下告知情况,而不敢做出实名检举之事。 相比之下,司宪大夫杨德裔之前弹劾郑仁泰与薛仁贵,就很敢指着鼻子将他这个当皇帝的也骂进去! 新仇旧怨搅和在一起,很难不让李治在情绪上有失偏颇。 但看看他们做的都是个什么事!他有些情绪上头又有何妨! 贞观年间,吴王李恪在安州以狩猎为名践踏田苗,尚且没闹到杀人的地步,就被御史台给 弹劾上奏,遭到了处罚。 难道这个左相的儿子是比皇帝的儿子还要更享有特权是吗? 有那么一个瞬间,袁公瑜这封摆在李治面前的信,仿佛变成了长孙无忌在他面前说出的“政化流行,固无遗阙”之言,但好在,李治又很快意识到,许圉师终究没这个变成长孙无忌的本事。 现在的他也不是刚刚掌权的天子。 更不用说,许圉师这个包庇子嗣的行为,已是将明晃晃的把柄交到了他的手里。 那么当许圉师没能将这消息给真正压制下去的时候,便该当承受犯下此案的结果。 来人!㈥_[(”李治当即召集了近侍,“去查查左相府近来发生的事情。” 这个结果反馈到李治的面前,并没有花费多久的时间。 许自然田猎杀人之事确实没闹到长安街头来,但并非毫无风闻。 他匆匆赶回左相府的时候就已是六神无主,根本没能做出妥帖的扫尾,而那田地主人的家中既然能想到先将消息奏报御史台,也确实如武媚娘所猜测的那样,还有些抗衡强权的资本。 在听到天子近侍与北衙士卒解围后做出的问询时,那田主的家人喜出望外,一股脑便将事情给吐露了个干净,连带着他们在上奏失败后险些遭到驱逐之事,都给说了个明白。 李治闻讯勃然大怒,“把许圉师给我带过来。” 这个身为大唐开国功臣之后、自己又担任要务的重臣,就这么站到了盛怒的帝王面前。 两厢对望之间,李治都不免有些痛心。 “你知道的,我本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之下传召你。”他看着许圉师徐徐开口。 这几日间的怒火上涌,加上气象骤变,让李治甚至觉得自己的头脑又昏沉了起来。像是这新修的蓬莱宫,都没法让他那病症凭借着风水地势之利有所好转。 在眼看许圉师人都已到他面前却还没有认罪之态的时候,李治更是比任何一刻都要确信,这朝堂局势自古以来都是主弱臣强,主强臣弱。他只是稍稍一有松懈,便又有人意图卷土重来。 他也终于收回了那一点对许圉师子孙不孝的同情,沉声发问:“有人弹劾你欺负百姓,隐瞒不报,滥用权势,横行霸道,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他要听听看,许圉师能说出些什么鬼话来。 这句发问袭来,许圉师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李治打量的目光,显然在这乍看起来未改的神情中,他心中已有些慌神了。 在选择了为儿子做出欺瞒举动的时候,许圉师已猜到有可能会遭到责罚。 但他其实不觉得自己会这样快地遭到陛下的亲自问罪,还是以这等咄咄逼人的方式。 在挡下此事的时候他有过考量,觉得相比于西突厥内部的再一次分裂内讧,和十二月陛下将要为彰显天子威仪而举办的田猎,只是死了一个田主,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事情。 司宪大夫选择为他隐瞒的举动,更是让他感到了几分安心。 甚至让他觉得,只要他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将儿子给送远一些,再过上一阵,也就更不会有人计较此事了。 可偏偏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不知道是谁将此事给检举到了陛下的面前,还像是在其中进行了一番添油加醋的陈说,让他上来就面对的是陛下最为严厉的问责。 或许比起慌乱,许圉师心中更为激烈的情绪还是——委屈。 郑仁泰将一万多名骑兵折损在了边境之地,只有自己和八百骑兵回返,这些回来的人还大多处在了情绪崩溃的状态,再无法上战场,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因为对方的过往功劳,陛下对他轻拿轻放,也没闹到这等形同三庭会审的地步! 可为什么轮到他,便是这样的情况。 以至于当他开口之时,却不是在坦言自己的错误,而是据理力争一般说道:“滥用权势?我能滥用什么权势,所谓横行霸道,要么得手握强兵,要么就要坐镇军事重镇,可我只是一名文官,只知道上朝之时侍奉君主,下朝之时闭门自守罢了。若是因为我身居门下省首位,不能合乎所有人的心意,便遭到了他人的弹劾,那么陛下觉得我是在滥用权势也无妨。” 这话一出,李治都要被他给气笑了。 听听他这话说的!他还觉得自己怪有理的。 李治在桌案之下的手都攥紧在了一处,险些想离席而起,上前去看看,这许圉师到底是何来的脸面说出这样的话,又是何来的执念,非要在包庇儿子的这条路上一门心思走到黑。 还是皇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才让他的情绪稍有和缓。 但许圉师这话说得实在不像话了一些,以至于饶是愤怒的情绪有所回落,李治还是怒道:“怎么,你还因为自己没能得到领兵的资格而感到委屈吗?!” “微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李治骂道,“你给你那没本事的幼子请来了个奉辇直长的正七品官职,算是祖辈蒙荫,姑且不提,但他践踏田苗在先,杀人灭口在后,你还为他买通司宪大夫掩盖罪名,我看这长安城里,就没人有你许圉师的胆子!” 许圉师缄默不语。 武媚娘开口接道:“许相实在不必在这里装哑巴。你完全可以在你儿子向你请求援助的时候装聋作哑,让他该得到何种惩处就是何种。你也可以在和宪台的来往中少说两句,免得有些人觉得能通过帮你儿子洗脱罪名攀附上你这座大山。你更可以在刚才就闭嘴,而不是觉得自己没在其中滥用权势。” 但是他都没有。 像是为了应和皇后所说,几本文书被李治从上首丢在了许圉师的面前。 “你儿子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和田主起了冲突,这田地之间的痕迹清清楚楚。人到底是不是他杀的,应该也很清楚,反正大理寺已经上门抓人了,很快就能有一个更确切的结果。” 李治一字一顿地说道:“许圉师,你真是让我失望。” 能被选作皇子公主的老师,本就在其品格 上有着过硬的要求。早年间的许圉师可不是这个样子。显庆三年之前,他还被派遣去修撰太宗实录,更是李唐文臣中接近于顶峰的待遇。 正是因为如此,这句“失望”,在被李治说出口的时候,谁都能听得出,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实意。 也包括了许圉师。 所以他更不知道该当如何作答了。 在他苍白下来的面色中其实不难让人看出,与其说他是到了此刻依然嘴硬到不肯认错,不如说,是在天子凌厉异常的目光中,他不知道自己该当对这句“失望”如何应对。 他也终于意识到,他觉得可以冒险一试的包庇,在陛下这里,显然是一条绝不容许触碰的底线。 而且,他不想将这句承认自己晚节不保的话说出口,有的是人愿意帮他说出这个结果。 “诸位对此有什么看法?”李治已转向了此地旁听的各位宰相发问。 接到皇后眼神示意的许敬宗当先一步扬声说道:“人臣如此,罪不容诛。我看陛下还是对此事从严处理才好,以免将来有人效仿,同样选择包庇族中子弟。需要严刑峻法处置的还有那杨德裔,毕竟,宪台、大理寺等部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若是还和朝堂要员有所勾结,又怎能替陛下肃清天下冤案,监察朝堂百官。” “罪不容诛”四个字一出,许圉师便已遽然侧头,朝着许敬宗看去。 这位地位尤在他之上的右相,将这句意图将他置于死地的话说得好生斩钉截铁,也令人唇齿生寒。 人人都道许敬宗是个擅长见风使舵的老狐狸,在与许敬宗一并修编史书的时候他还未曾这样觉得,但在今日……他咬字清晰的“人臣”二字,以及随后的那番说辞里,却当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而在局势已经被推动到这个地步的时候,他还能说什么来自救呢? 许圉师自诩满腹经纶,却发觉,打从他走错了那第一步开始,他既然没有当即认罪,也就没有可说之言了。 其余几人的响应,几乎是在许敬宗开口的下一刻便接连出口,那深谙陛下心意的上官仪更是发出了一段批驳的重话。 而随后,就是陛下顺着这些表态下达的指令:“传朕旨意,将许圉师……和杨德裔一并锁拿,褫夺官职,关入大牢,等朝堂议事之后定罪!” 卫兵当即上前,将许圉师拖出了殿外,狼狈得再看不出一点左相的体面。 许圉师也确实不是长孙无忌。 在被拿下送往大理寺监狱的这个结果面前,他没法抬出诸如先帝这样的理由,也没法再依靠着官官相护、为自己找到敢于求情的同僚。 他和其他利益联结的官员,根本达不到当年长孙无忌一手操纵朝臣起落的地步,所以当杨德裔这个司宪大夫也跟着被下狱,面对着不是处死就是流放结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足够有分量的警告了。 也如他为自己辩解时候所说的那样,既然他都没有一个领兵的权柄,他所能做到的横行霸道确实有限。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当此事被上奏的时候选对了方式▓_[(,一举点燃了李治的怒火后—— 它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起码从天子的角度,拿下这个有叛逆之心的臣子,好像只是动了动嘴皮子的事情而已。 但在那几位宰相陆续从此地撤去的时候,武媚娘还是看到李治揉了揉额角,在神色中闪过了一缕倦怠之色。 她提醒道:“陛下若是头疼的话,还是早些休息吧。” 李治叹了口气,“我头疼的又何止是眼前呢?今日能有一个许自然,上头有许圉师为其掩护,明天就还能有一个崔某某,找到某个姓崔的上司为其担保,后天可能就是杨、李、郑、裴……” “这些人总想着在天子权威之上还能有自己作威作福的机会,恐怕到我死的那一刻他们都不会消停。” 这简直是一场仿佛不会停息的争斗。 偏偏要想将这些世家大族给一鼓作气打压下去,光靠着科举制的选贤举能,好像已经不能满足要求了。 他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缓解他的头晕脑胀病症,但他那抓握住桌案的指尖,却能被清楚地看到因为过分用力而绷起的泛白之色。 “我倒是觉得,陛下不必如此悲观,就像今日的许圉师能在尚未成气候的情况下就遭到弹劾,明日真有人想要从中效仿,也必然有忠臣良将愿意为陛下分忧。” “比起担心更有后来者……我从中学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李治听着皇后劝慰的语气,问道:“学到了什么?” 武媚娘答道:“当然是这教子之事。旁人要争取到一个入流的官职尚且需要拼尽全力,许自然却能从七品官起步,再有许圉师平日里对其疏于管教,放任自流,宠爱过甚,这才有了他胆敢田猎杀人一事,还敢去求他父亲为其脱罪。陛下,我们的几个孩子,可绝不能养成这样的毛病。” “太子这孩子,我是不担心的,毕竟他身边有陛下指定的良师益友,更有朝臣从旁监督他的一举一动,但贤儿与旭轮,却不能放任太过了,否则要是养出个滕王的性格,我看陛下的头疼病还没好,我也要被气出毛病来。” 提到李贤,李治稍稍将那被许圉师败坏的心情恢复了一些,“你说得对,等过几日,对许圉师的处置完毕了,我就给贤儿重新选个老师吧。” 李治也不免觉得有些庆幸,许圉师只想到让宪台为其脱罪,没让皇后也帮着他一起说话,让李治在眼下的交谈中,不必面对什么人心背离的窘境,便又接着说道:“既然媚娘觉得,溺爱容易养出纨绔脾性,那就给贤儿的课业也多加一点吧。” “此外……”李治将那只原本搁置在额角的手改为扶住了前额,继续说道:“今冬十二月的田猎,就取消了吧。” 闹出了许圉师和许自然的这桩案子,他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田猎。 何况,与其说是因为他希望通过取消此事,让京师百官与百姓看到他的态度,不如说,在这几日的心情 起落中,他对于自己本就不太好的身体有了一种更为不妙的感觉。 许自然一案的出现,到底是不是对他这种病症恶化的呼应,李治不敢确定。 他甚至不敢去问他的枕边人,在今年入冬之后他的脸色是不是越来越憔悴,已经到了更加容易被人看出来的地步。 当他不能办成、而他的皇后能够办成的事情越来越多后,哪怕他依然对皇后有着一种远胜过朝臣的信任,有一些话他也心存顾虑,不敢说出来。 所以他才如此快速地将许圉师下狱,希望以此来彰显自己的生死裁决权柄。 对了,随后,他还会给那匿名报信的袁公瑜以升官嘉奖,让更多人在察觉到局势不妥的情况下,能将消息送到他的面前! 谁让上官仪、薛元超这些人的反应还是太慢了…… 还有……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听到皇后说道:“陛下的田猎不举办也好,安定之前还来信说想要在田猎上大显身手,我都怕她又闹出点什么动静来。只是,她若是因此跟您闹腾,我是不管拦的。” 李治:“……?” 他抬头,努力从皇后脸上辨认了一番,只觉那上头写满了一个意思—— 女儿每次跑路都是他这个做阿耶的导致的,那么她回来也得由他来留人吧? 但是这事吧,怎么听起来就那么令人犯愁呢,甚至有短暂的一瞬压过了思虑许圉师之事。 可当李清月当真抵达长安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这个尤为肖似她母亲的孩子虽未甲胄在身,却已越发显出一派上位者风度,一时之间,李治心中只剩了“有女如此”的欣慰。 甚至有种,“可算回来了”的满足。 比起许圉师竟然有个将他坑进了监狱大牢里的儿子,他李治至多就是有个沉迷鬼神之道的废太子儿子,剩下的几个,尤其是皇后所出的,个顶个的聪慧孝顺! 除了容易给人带来的惊喜过大之外,真是挑不出毛病来。 “阿耶见到我这么惊喜啊!”李清月伸手,在有些走神的李治面前晃了晃,想到自己在抵达长安之时就听到的消息,对于李治所想有了几分猜测,对于自己随后要做的事情,也有了更大的信心。 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可否劳烦阿耶移驾,来看看我给您准备的礼物?” 李治回过神来,含笑开口:“你就去了封地这么短的时间,能弄出什么花招?可别是又出兵什么地方了……” “那您可就太小看我了。”李清月昂着脑袋骄傲答道,“我今日还非要给您和阿娘一个惊喜不可!” “但有一句话可得说在前头啊,”她刚领路走出了两步,又忽然停住了脚步,歪过头来笑道:“阿耶,距离我的生辰可不远了。” 她今日给出的惊喜,是要在明年元月初一连本带利收回来的,绝不会给李治以反悔的余地!! 第 161 章 161(一更) “你个小财迷,少不了你的生辰礼物。” 李治被许圉师气得头疼,总算在这子女对比中找到了点安慰,又哪会在此刻计较女儿的诸般说辞。 他想想,近来似乎也并未从安东都护府方向再多传来什么消息,反而是那前来恭贺蓬莱宫建成的金法敏,已算是这其中最为特别的一件事了,便也只当她是从辽东带回了什么土特产吃用之物。 可若是那辽东之地能有什么格外特殊的东西,那头又如何还会保持着这样贫穷的状态? 不过她送礼物能想到他这个做父亲的,而且是当先说出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有长进了。 还是先看看她到底要送些什么再说。 …… 蓬莱宫中给安定划定的居所距离皇后的含凉殿不远,同样毗邻太液池而建。 当然,李治其实不太喜欢这一带的水汽旺盛。 好在如今已是入冬,北面的窗扇又大多关闭,少有池上冷风吹入殿中,倒是没那么重的霜露寒冻之气。 更不用说,当他迈步踏入那殿门的时候,里头就已点好了炭火驱寒。 随即而来的还有一件黑色的毛皮大氅。 “都已在屋内了,哪有这么冷。”李治有些无语地看到,自己这边才将风氅给脱了下来,那头李清月就已将一件新的送到了他的身上。 虽说这件新衣的毛皮颇为完整,品相绝佳,在那漆黑的颜色上还流转着一层油润发亮的质感,显然在制作手艺上下了些工夫,但也实在犯不着在这个时候上身。 “可这是我给您送的第一件礼物啊。”李清月伸手,阻止了李治想要将其脱掉的意图。“我刚入长安就听说您打算将今年的冬季田猎给取消了。那敢情好!” 李治疑惑地看向了她,想到此前媚娘说过的话,不免有些奇怪,为何女儿l对田猎的态度和皇后所说的有些不同。 却紧接着听到她说:“我原本是想在田猎之上再来一次大显身手。但现在这情况也不错,京郊能狩猎到熊罴猛兽的地方只有秦岭和禁苑,可入冬之后山中难行,原本就没那么多人肯入山,更别说是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弟。这样一来,我送上的熊皮大氅便是独一份的了。” 她一脸得意,“阿耶不知道吧!这可是我在太白山中亲自狩猎得来的。” “你自己打的?”李治震惊发问。 这熊皮分量不轻,足以让人猜到这不会是出自一头小熊。 可谁家不满十岁的孩子自己去打成年黑熊的! 但想想她此前的战功中本就已有斩杀敌将之事,又好像并没有那么奇怪……才怪。 这还是太过吓人了一些。 李清月却是当即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那是当然,我骗您这个做什么!” “彼时我带人入山测试辽东防寒之物,也顺便看看山中能不能找到几株人参,带回来给阿耶阿娘补气,哪知道半路杀出了一只黑熊,还想趁着我 在那里取人参来袭击于我。” “但它也未免太小看我的本事了。”说话间,她比划了个弯弓搭箭的动作,眉峰轻挑,“我二箭取了它的性命,还都在咽喉、双目,那黑熊抢食不成,就成了这件毫无破损修补的熊皮大衣!” “此事辽东地界上都传遍了,说我这位安定公主果然是凭真本事当上那大都督位置、领到这封地的。可惜没法将那么多人全带到阿耶的面前,讲讲我当时的表现。” 她说到此地,眉目间好一派少年意气。 这一份傲然的光采,更是让李治都不由觉得自己为之所牵动,只觉这熊皮大氅上,好像也在这一刻流动着一层烈焰。 在这样的语气面前,没有人会怀疑她所说的话有什么弄虚作假的成分。 李治甚至觉得有点后悔,为何自己已提前将取消田猎的话给说了出去。要不然,让女儿l再来一次当场献宝,只怕当即就能变成长安城中的美谈。 不过,如今这样倒是也不错。 二箭射杀黑熊啊…… 他与皇后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对安定此举的担心、意外与骄傲。 这真是好一个武德充沛的小将军! 在收回目光的同时,他伸手摩挲了两下这毛皮内里,又凭借着自己的经验觉察出了几分不同。“这皮质好像要比寻常的柔软一些?” “阿耶好眼力,不过这一点我要先留个悬念,之后再说。”李清月一边说一边朝着李治伸了伸手,示意他落座之后再谈。 “好啊,你还学会玩神秘了……”李治笑道。 这头一件礼物便因出自安定之手而尽显心意,李治原本的期待顿时往上被拉高了几分。 在他与皇后相继落座后,就见李清月拍了拍手,当即有宫人将一个蒙着红布的托盘给带了上来。 在这托盘之上,蒙布之下,赫然有着一块不小的凸起,若是观其形态,似乎是一个……罐子? 当红布被揭开的那一刻,李治便发现,他并没有猜错,在下头藏着的确实是个罐子,还是个在形态上有些特殊的罐子。 那罐子由打磨到只剩薄薄一层的白水晶组成,虽然因为体积不小的缘故稍有几分杂质,但若整体去看,便宛然一大块寒冰放在了他的面前。 在这其中,一支根须完整的人参就躺在透明微黄的液体之中。 珍稀的药品,李治这样的身份见得不少,在他患病在身后也就更是如此,但他可以确定,在他所经手过的人参中,能达到面前这一支品相与年份的绝不多。 更不用说,大多的人参为了避免超过其保存的时间还没派上用场,还会被晾晒炮制成干参,哪像是在他面前的这一根,除了上头并没有残存的泥土外,几乎还保留着它刚刚被挖掘出来的状态。 李清月说道:“我先前不是说了吗?我进太白山脉本就是想要去找人参的。碰上那黑熊的时候就是在挖掘这一支。” “幸好啊,那黑熊还没来得及扑上来 ,采参人也没因为这出意外就将根须给截断了,正好用来给阿耶阿娘泡酒喝。()” 这人参珍品倒没让李治有太多的意外,但李清月的后半句话却当真是让他有些奇怪了。 泡酒喝又是什么特殊的服用方式??” “自然是因为市面上一种新酒的出产,让孙神医有了新的想法。”李清月解释道,“人参虽然是大补之物,对于阿耶来说却是药力太猛了一些,像阿娘这种身体康健的,也没必要将其当菜去吃,所以他冥思苦想之下,想出了个居中过渡的方案。” 这个人参泡酒泡出的结果,在她途经洛阳的时候拿给孙思邈看过,所以套用上孙思邈的名头,李清月是一点没觉得有什么心虚,更没觉得是在给自己下头的酒业打广告。 这些话在从洛阳到长安的路上,或者说是在她决定了要以人参配酒后就已经历了一番深思熟虑,讲得不是一般顺口。 “这个方案,就是用烈酒将人参之中的药性给浸润出来,然后以少量饮酒的方式将药性混合在酒力之中下肚。对了,这种酒是越放口味越柔和,而人参的药性也需要时间才能被取用出来,所以最好再放上二四个月,到了开春之后再行饮用。” “不过现在嘛,倒是可以先让阿耶阿娘品尝看看。” 在那放酒的托盘上还有两个和“酒坛”同一材质的小酒杯,李治随即便看着女儿l将这装满的酒坛给小心打开,用酒勺将里头的酒水舀出到了杯中。 “酒性偏烈,人参又补,按照孙神医的意思就是,等到酒水再次启坛的时候,阿耶每日最多只能喝这么多。” 别看李治抱病,他气性还不小呢,“光这一口能喝出个什么味道来。” “那您也不能把药当汤水喝。”李清月一边示意宫人往酒坛里重新补了点酒,这才将其重新封口,一边朝着李治提醒道。 “行,我记住了。”遵医嘱这种事情他做得一向不错。 见武媚娘朝着他做出示意,李治也随即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将其一口饮了下去。 当酒水入口的那一刻,他顿时意识到了为何安定会说此酒有些特殊。因为这果然是一口“烈酒”! 比起长安城中能被称为烈酒的酒水,此酒入喉之时的烧灼之感还要更强,但在继续淌过之时,又有一种别具一格的醇香滋味泛了上来,混合着人参的药香,以及酒味辛辣过后的回甘,一并交错在了唇齿之间。 “好酒啊!”李治都不由感慨了一句。 他非好酒之人,他的身体也不支持他大量饮酒,可这并不妨碍他从这一口烈酒中品尝出它的前景。 但刚才阿菟说的什么来着? 这酒竟还要再封上二四个月才能更显醇香? 哪有吊胃口吊成这样的! 李清月却像是没瞧见李治脸上一闪而过的郁卒,已邀功一般朝着李治问道:“阿耶,我这第二件礼物也不错吧?” 李治朝着她投来了赞许的一眼。 这何止是不错!若 () 是那酒水能够实现大量产出的话,恐怕都能来当御酒了。就是不知道阿菟所说的这个新酒到底是个什么来路。他又不便在此时将其问出,还显得他这个当皇帝的耽于享乐,不如随后再问。 他便只答道:“确实令人惊喜,不过我看你那后头还藏着东西?” “那是当然!”李清月回他,“别人送礼,可能讲究的是个什么好事成双,那我得给它翻个倍,就叫……辽东四宝吧。” 武媚娘扶案笑道,“阿菟,你这名字是现想的吧?” “您不要戳穿我。”李清月转头卖了个乖,又转了回来,正经地介绍起了自己的东西,“阿耶你看第二件。” 有点意思的是,这第二件和第一件还得算是成套的,仿佛是有了衣服就该有鞋子。 但如果说熊皮大氅在这长安城中还算贵族家中常见,这鞋子就有些特殊了。 李治接过鞋子自己穿上,就发觉这鞋中的内絮居然是以草编而成的。“这是?” “这是黑水平原上生长的一种草。” 李清月介绍道:“将此物捶打柔软垫在鞋中衣服中,能起到远比寻常草类更强的保暖防寒效果。那些辽东百姓在过冬之时没有条件用上炭火,只能凭借着寻常手段御寒,但今年,在我离开泊汋之前,此地的百姓已是每人都有一双这样的鞋子,有一件用此草填充内里的衣服。” “也要多亏安东都护府的李将军和营州的周将军愿意协助帮忙,让我们能自黑水平原上采摘来一批红根子草。虽然此次拿到的数目不能让二处地界上的百姓全都用上,起码,今年那里应该能少冻死一些人了。”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李治隐约看到,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孩子眼中有一点闪光,又很快湮没了下去,让她重新变成了能担负责任的稳重模样。 可这一瞬的变化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虽然风疾影响到了他的视力,但并不影响他在这个距离下的判断。 相比于漠视人命的王公贵胄子弟,女儿l的品行真是让李治都有种恍惚的感觉,不知她到底是如何在转眼之间就已长成了这个出众模样。 不,拿那样的人去跟安定对比,实在是对她的侮辱了。 当她问起这算不算是第二件礼物的时候,大概也没人会觉得这样的一双鞋子过于简陋,不像是该当送给天子的礼物。 李治又将脚下的鞋子往地上多踩了两下,很是给面子地准备将其多穿两天,体会体会辽东百姓的新鞋。 当然,这还有另一个理由:这东西拿出去,还能去和那些武将商讨一番,黑水靺鞨部所在的黑水平原,到底有没有希望在这几年间收入到李唐治下……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闻到室内传来了一阵饭香。 当他抬头之时就见宫人已在李清月的指挥之下,将一碗米饭放在了他的面前。 迎着李治有些疑惑的目光,李清月朗声说道:“这就是我给阿耶准备的第四件礼物了。” “稻米?” 在上一个草垫靴子之后,这最后一件礼物看起来更加不正常了些。 但李治打量了一番这碗米饭,又旋即意识到,情况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关中和江南各有一批进贡到宫中的稻米,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和面前的这一碗稍有不同。 李治接过了筷箸将其夹了起来,就发觉这卖相确实是比他之前见过的好上不少,入口之后,这种差别不但没有削减,反而变得更加明显了。 稻米饭入口颇有韧性,还有一种特殊的米香,对于他这尝遍了珍馐的老饕来说,此物与平日所用饭食的优劣之别,真是好生明显。 “这米……()”李治脸上的惊讶之色越发浓重。 他此前还说安定往辽东封地去的时间太短,应该折腾不出个什么东西。 哪知道这四件东西却是一个比一个惊人。 李清月:我在去年出征高丽的时候就在想,从大辽泽到鸭绿江沿岸,都是这等湿润的土地,又有河网在周边分布,若是要用来种地的话,是不是能种稻米?卐()” “虽说此地的气温确实不高,但要让稻米长成也不难,我甚至觉得,若是让它长得慢一些,也还能算是……嗯,欲速则不达。” 李治都还没来得及调侃她这俗语乱用,就见她将手一拍,“事实证明,我猜得真是一点没错!” “这辽东新米是我带人开垦出的田地,开水渠、建水车、施肥除草长出来的第一批,种植的时间比起江南和关中长了一两个月,但长出来的稻米却个个饱满。” 武媚娘看得分明,女儿l说到这开田种地之事,眼睛里方才对辽东百姓闪过的垂怜,都已在此时变成了大展拳脚的闪光。 那是她若今年留在长安,绝不可能会有的满足。 真好啊…… 李清月则已接着说了下去:“阿耶阿娘若是喜欢这个米,此次我带了几百石新米回来,就算是我这辽东四宝中的最后一件了。” 李治笑赞:“我看啊,不是辽东四宝,是五福,也得把你给算进去。对了——” 他伸手指了指一旁,问道:“边上那是什么?” 怎么将没煮熟的米和另外一个陶罐也给放上了。 李清月拍了拍罐盖,答道:“这就是我之前和阿耶说的留有悬念之事。” “今年四五月间,在泊汋周边的山岭里我们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矿物,在孙思邈弟子的帮助下,最后制作出来了此物,这东西目前找到了二个用处,一个便是药理上的消肿,因为能取代这作用的药物不少,我就不多说了。” “一个是用于鞣制皮革,能让皮革更为柔软厚实,这才有了阿耶身上的这件衣服和这双靴子。” 李治心中暗道,这还真是个好用处。 但饶是他已在心中有了几分预期,也万万没想到,会从李清月的口中说出随后的那一句来。“第二个功能就是增产。” 增产? 李治的面色遽然一变。 () 听得李清月继续说道:“今年我选了几块地将其实践了一番,最后确认,有此物的帮助,田地之中能增产约莫两成,这碗没煮熟的米就是从那块增产的地中取来的。您没发现吗?若是将它煮熟,可能要比您刚品尝过的那一份还要颗粒饱满、品相的情况。 可这发现真是过于吓人了,让他在端起那米碗的时候,手都有一瞬的颤抖。 李清月叹了口气,“但可惜……” “可惜什么?”他追问。 “可惜眼下还不能确定,通过这种方式增产出来的粮食到底有无危害,所以正在尝试将其长期投喂给牛羊猪狗兔鼠这些畜类去吃,辽东那边的医官都还在追踪观测呢。不过阿耶您放心,最迟两年,我一定给您一个结果。” 她说得信誓旦旦,李治也相信她真能做到。 但在粮食增产这样的大事面前,没有哪个做皇帝的是能坐得住的! 有更多的粮食,也就代表着有了人口扩增的可能啊! 就算李清月还随即跟他解释,这农肥的生产成本也不低,寻常百姓肯定是用不起的,最多就是用在一些品种特殊,价值不太低的东西上,也没能打消掉李治对此物的热情。 新农肥的研发,无疑是已远远超过了送礼之事,更是远比那辽东四宝还要重要得多。 “不,不必按照你那边的计划推进,你手底下的人还是太少了。” 李治之前总觉得,安定作为一个公主,无论是其权柄还是封地户数又或者是她的下属,都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公主该有的规模,现在却几乎是下意识地接出了这样一句话。 在他来得及收回这话前,他又已经下达了指令,“速召仓部和太医署官员前来。” “是司庾。”武媚娘提醒道。 李治连忙改口,“对,我糊涂了,速召司庾与太医署众人前来。” 安定这边的人手可能不足以快速判断出此物的效果,那就由他这边多增派一些,来看看这东西! 倘若真有她所说的那般神奇,此物的意义必定非同小可! 得令的奉宸卫当即前去请人。 可等到那些司庾和太医署的官员被紧急征调来此地的时候,他们却有点傻眼了。 请问,这是什么新晋流行起来的风尚吗? 只见他们的这位陛下在本就已有炭火加热的殿中身披熊皮大氅,脚上穿着一双奇怪且质朴的皮靴。 而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罐人参酒,一碗吃了两口的稻米饭,还有一碗刚刚脱谷的稻米,以及一个装着不明物体的药罐。 看起来……同样有些朴素。 这样的一身打扮,若是放在辽东的军营中可能还算正常,放在金碧辉煌的蓬莱宫中,却怎么看都很是违和。 偏偏李治自己浑然未觉,自己已在无形之中当了一回安定公主的活招牌,一见被喊来的官员停在了进殿后的不远处,当即开口,“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过来看看此物!”! 第 162 章 162(二更) 陛下都这么说了,他们就算再怎么好奇李治的装束,思索着自己在回去后需不需要效仿一二,还是该当先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 在看到李治面前的这份辽东新米之时,那司庾郎中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 “一方水土养一方作物,确实没错。这辽东土地若是当真多年不曾开发,只偶尔用于放牧,还满足了水泽灌溉条件,确实要比关中更适合于种植稻米。不过恕我多问一句,安定公主当真没怎么接触过农事?” 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啊。 但他转念又想,其实这完全能解释得通。 北地到了九月末,就很有可能因飞雪天气冻坏庄稼,若是稻米再成熟得晚一些,很可能就会面临颗粒无收的结局,所以,原本身居辽东的那些人并不敢做出这样的一番冒险。 在已经习惯了渔猎为主的生活模式后,他们也很难做出改变。 反而是安定公主初来封地,想要在此地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还敢于去做这样的尝试。 李清月答道:“确实没有。” ——上辈子看过的一点又不适配于此地,远程指导唐璿干的,也当然不算是她自己在做。那么辽东土地上的水稻种植尝试,就是她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行动。 “但我请来了不少老农,在区田、插秧、沤肥之事上遵循往年经验,也令长于器械制作的缮工监官员分配好了田间水道,确保稻米都能得到足够的灌溉。临近江水结冰之时,还让江边水车保持田中水流,防止结冰之后损毁稻田。这样一来,要想将田种好也不难。” 司庾郎中赞许地点了点头。 若如安定公主这么说,她其实没干出什么胡乱指挥的事情,反而将专业人士都用得恰到好处,能成功将稻米种植出来是应得的。 他便以笃定的语气接道:“我看这日晒时间和土地水文都促成了稻米长出的状态,让其不定再多经过几年的筛选良种,还能发展成更加优越的品类,公主不妨一试。” “这几年间的天象表现得很明显,比起二十年前,冬日要更为温暖,太史局也有类似的判断。若是今年辽东那边能让水稻安全生长到收获之时,明年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我就是这么想的,”李清月回道:“毕竟,我还盘算着将其再多种植优选几年,将它培养成贡米的,是吧阿耶?” “……啊?”李治原本还饶有兴致地听着李清月和仓部官员的交流,忽然被喊到还微微一愣。 贡米? 他转头就对上了女儿l认真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仿佛是在说,她都亲自负责耕作了,种出来的稻米从品相到口味也都已经让李治体验过了,给她个在辽东种地的体面名目,对他来说应该不难吧? “哦,贡米啊……”李治心中快速思索,答道:“此事确有可行之处,过几日再具体商议吧,到时候我让外府寺的人来找你。” 以 李治看来,安定估计是想要这个贡米的名号,给辽东多个对外可说的物产,也用来吸引当地的百姓参与到耕作之中。 这个名目,对她掌握封地颇有好处。 再便是,当这品相确实卓越的贡米出现在关中时,也能身价翻上几倍,让她将封地的进项往上提一提,不枉费她亲自参与的谋划。 反正李治自己也不太在意这小小一笔收获,给她无妨。 何况,如今的大唐财政虽不需要依靠土贡制度来从旁补缺,但岁贡的存在,其实也代表了当地被划归在大唐境内,对于岭南、西域等地就有宣誓所有权的意思。那么,安东都护府也确实是需要有一样拿得出手的“贡品”的。 可惜这安东都护府长史李谨行却光顾着为他戍边,忘记了此事,反而是阿菟在这上头更有几分敏锐,提前将其说了出来。 李清月可不知道,李治这会儿l还无声地对李谨行做出了一番埋怨,在收到了那句答复后当即笑逐颜开:“那我就先多谢阿耶了。” 李治好生无奈:“你这算是个什么表现?我看你在听到能赚钱的差事时,比见到我和你阿娘还高兴得多。” “您这话就说得没道理了,”李清月据理力争,“您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我都已选了这么一片贫瘠的封地了,只是想带领此地百姓发家致富而已,哪里有什么问题。我那分明是在为民生有望而笑。” “再说了,他们吃饱了才能让更多高丽出身的百姓归心,真将自己当个大唐人啊。” 李治抬手,“行了行了,算你说得对,但你要将其充作辽东贡品,外府寺那边的质量、重量标准都先得商定出来,要是有滥竽充数的行为,别怪我让他们给你退回去。” “当然不会,”李清月答应得很是果断。“您刚才不是听到司庾郎中说了嘛,这东西说不定还能一年比一年好呢。” 只要有了这个名头,她能操作的余地就大得多了。何况,别看这大唐境内有这样多的贡品,由公主送上来的贡品,和为了凑够当地份额的贡品可大不相同。 这辽东新米,她也自有一番仰仗水运的兜售方式! 而且,退回去又不是她吃亏。 李治发誓,他还没有耳聋到这个程度。他听到安定在此时还小声嘀咕了一句,“到时候不要我这米当贡品,我还正好昧下来呢。” 他连忙掩唇咳嗽了一声,也顺势转移开了话题,“行了,说说那农肥吧。” 别提这辽东新米了,他都有点担心再说下去,这米可能就不止是当贡品这么简单了。 李治话音刚落,那头就有人出声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早在司庾郎中在和安定公主讨论那一碗已经煮熟的辽东稻米时,司庾部门下头的员外郎和同来此地的太医署官员就已经将注意力放在了肥料上。 现在听到谈论到了这里,那位司庾员外郎当即说道:“若只从粮种的表现来看,这份用了农肥的,确实要比已经煮熟的这一份更为饱满,想来公主也不会拿粮 食产量开玩笑。但我有一个问题,陛下同我们说,此物是从矿石之中提炼出来的?” 李清月答道,“更为确切的说,是一种在当地的矿石经过煅烧,和绿矾油混合在一处,经过一系列处理后变成了这个样子。” 听到此地,那司庾员外郎的眉头已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石头如何能用来当肥料?” 这听起来未免过于儿l戏了一些。何况还是在安定公主口中所说的增产两成。 若说这是因为当地的气候与地理条件特殊才有了这样的飞跃,或许还能解释得通,可现在用的是石头…… 李清月却没因为这一句质疑露出一点异样的神色,反而向那司庾员外郎问道:“敢问你一句,庄稼种植在何处?” “自然是土中。” 李清月追问,“土下有什么?” “自然是岩石。” “那么你怎么知道土不是从岩石演变过来的,或者你怎么知道,当庄稼种植于土中的时候没有从岩石之中汲取到养分?” 司庾员外郎卡壳了一瞬,发觉这个问题他还当真回答不上来。 今时之人对于土壤的认知还只停留在郑注版本的《周礼》里那一句万物自生为土,人耕树艺为壤。安定公主所说的土壤会不会由岩石演变而来,他还真不知道。 更别说是庄稼到底能不能从岩石中汲取养分了。 他至多就是知道,山石缝隙中还真能长出草木。 要这么说的话…… 李清月已信誓旦旦地说了下去,“所以你又怎么知道,这两种特殊的岩石产物混合在一起,不是作物生长所必需的东西,只是恰好在辽东土壤上没有呢?现在,不过是通过人力的手段将其补全了而已。” “人尚且会觉得,山泉水比起寻常的河水更为清冽甘甜,作物又怎么不能觉得这种石头更好吃呢?” 司庾员外郎:“……” 这,这听起来很有道理啊! 在安定公主那一串连珠炮一般的问题面前,他甚至觉得自己问出那句肥料为何能来自于岩石之中,过于迂腐愚蠢了。 但也就是在此时,他又听见李清月和缓了几分语气,像是退让一步说道:“不过说句实话,在我刚得知孙神医弟子将其用在了种植之道上的时候,我也觉得很是惊讶。要不是看到了实际的效果,我也不敢做出这个猜测。” 李清月将目光转向了李治。 意识到李清月先将司庾官吏先后说服,已是给他下达指令节省了不少事情,当即接了下去,“诸位存有疑问也是应当的,朕也对公主所说的肥料效果格外好奇,更想知道此物的催生到底有无害处、能否用在其他作物之上。” “辽东乃是苦寒之地,更苦于人手不足,既然东西是在那头研究出来的,我想派遣诸位往那边走上一趟,将此事给探寻个明白。不知道诸位还有什么想法可说?” 还有什么想法? 众人彼此看了看,都从对方脸上大略看出了 态度。 那司庾郎中对于公主在辽东的田地规划有些兴趣,更好奇她已确定了计划的连年选种,最后会种出什么样的贡品来。 司庾员外郎则被公主这番土从岩石中来的说法给说懵了,在既觉其有理的情况下还觉得此事有些荒诞,打定了主意非要去实地看看。 至于那些前来的太医署医官就不必说了。 听到此物居然是由孙思邈弟子折腾出来的,他们是真想去看看,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能从救人往救植物上完成了一出匪夷所思的飞跃。这新肥料,或者说是新药水到底是否对人有害,他们也想参与一测。 司庾郎中当先一步朝着李治行礼答道:“我等愿往。只是不知道要在什么时候启程?” “听安定公主的安排吧。”李治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给出了这个答案。 倒不是他真对这农肥之事不够上心,实在是他有点怕,万一说什么明年二月出发,当场就要听到女儿l给媚娘控诉,说他这个当爹的又嫌弃女儿l在宫中。 这话吧,在私底下说说也就算了,放在朝臣面前说—— 成何体统啊! 看看有些人蹬鼻子上脸的技术,李治就觉得自己可以预计到,这话她是真的敢说出来的。 只听李清月紧接着便问道:“那阿耶打算调拨给我多少人?” 今日被传召来到御前的,可只有司庾和太医署的代表,但只带着这六七人前往辽东,那也未免太过磕碜了一点,李清月更要觉得自己的礼物送得不大值得。 在人数上,她可得多索要一点! ------ “我看你阿耶今日头风病都要被你给重新气出来。” 武媚娘眼看着女儿l将她拽着留在此地,声称今晚要和她睡,又将陛下给推了出去,着实没忍住,在殿门一关后便笑了出来。 “怎么会呢!”李清月无辜地说道,“他身上还穿着我亲自给他狩猎的熊皮大氅,脚上还穿着我那辽东四宝之中的草絮长靴,必定能时时刻刻感受到我对他的孝心。那人参酒也是我亲自安排泡上的,正是为他的病症考虑才采用了这等和缓进补的方式。等到新农肥被验证可行,我还要送他一份政绩上的大礼呢。” 她只是想要一点医学人才、农业人才、挖矿人才来尽快完成那出验证而已,那李治说需要调拨统筹考虑,她就让他去安静考虑呗。真是再贴心不过了。 天下哪有她这么孝顺的女儿l! 当然,其实她也看出来了,阿耶那纯粹就是想将具体安排人手之事交付有司来清点计算一番,以防被李清月将人带走太多,影响到关中这边的事务运转。 但这并不妨碍她趁机将人给推出去,来达成自己和阿娘的二人世界。 武媚娘刚想开口,就见女儿l已直接冲到了她的怀中。 虽然阿菟没有如同去年凯旋之时一般,问及有没有想她,但在她的这个动作中,武媚娘并不难看出她的意思。这里应当有一句和 去年一样的问题。 “又长高了。”她伸手摸了摸女儿l的后脑,有些欣慰地想,这孩子在外头显然只会委屈别人,不会委屈自己。这一点,在她的身量、面色上就表现得很是明显。 而且,她连在陛下面前都能给自己争取足够的权力,在封地应当更是如此。 “那是当然,”李清月仰头答道,“迟早能长得比阿娘高,然后为您排忧解难的。” “你现在就已在为我排忧解难了。”武媚娘认真地回道。 起码在如今,当朝堂上的官员权衡她这位皇后殿下的势力时,绝不会将安定公主给忽略过去。 这份尊重,阿菟她身在边地的时候或许感受不到,武媚娘却看得明白,更能借此再分辨出一批可用之人。 若有人觉得,这实打实的战功也不过是巧合,那这人真应该去看看眼睛,而不是在朝堂上大放厥词! “还不够呢……”李清月在心中嘀咕道。 当她想做之事还遭到着重重限制,当她想要更多人活在盛世之中的夙愿,也还有着那样漫长的路要走的时候,她就比任何人都希望,阿娘能继续往前走一点。 再往前走一点吧。 在方今的时局之下,只有她们两人都再多往前走一点,才有可能将自己的声音诉诸天下,带来更大的改变。 所以今日的这一点排忧解难,又怎么足够呢! 不过现在是好不容易的母女相处,就不要提这种“还差太远”的丧气话啦! 李清月拽了拽武媚娘的衣袖,目光发亮,“阿娘来看看我给您带的礼物。” 武媚娘跟上了她的脚步:“我还以为你光顾着给你阿耶准备礼物,没顾得上我呢?” “才不会!”李清月一边答道,一边从一旁抽出了一个箱子,将其推到了武媚娘的面前。 她伸手将其打开,就见其中金光夺目,赫然垒着一层层的金条。 武媚娘扶额,“阿菟,你这礼物……好实在啊。” 原谅她只能用实在两个字来形容。 李治收到的礼物,看似将他从头武装到脚,可与其说是在为他分忧,不如说是阿菟在拿他当个展示架子。这金条送礼就不同了,那更像是在说,她想要买什么东西那就自己去买,合乎心意最是要紧。 武媚娘觉得自己也可以确定,比起送给李治的那些,若是让阿菟自己选的话,她肯定不要什么熊皮大氅,更愿意要这一箱金子。 能将自己都喜欢的东西送人,那是真能看出对谁更为用心了。 她神情柔和地听着女儿l继续絮絮叨叨:“今年从那边金矿里开采冶炼出来的金条,有一半都在此地了。虽然阿娘贵为皇后,需要什么都有人来添置,但钱这种东西,还是不走国库记录的钱,总是多多益善的!。” 武媚娘佯装严肃地问道:“那这样一来,就全都偷偷地用吗?” 李清月仰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所以……就得劳烦阿娘费点心,顺便想个销赃的门路了?” 听听这话说的!武媚娘闻言失笑,伸手就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l额头上弹了一下,“你啊!” 这孩子哪里是来给她送礼的,根本就是来贿赂她的。 但怎么说呢,有本事的人做出这举动或许也不能叫贿赂,而叫双赢。 她也偏偏就吃这一套! “行,我帮你想这个办法。”! 第 163 章 163(一更)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问你几个问题。” 见阿娘拿出了正经谈事的架势,李清月也连忙端正了神态,“阿娘你问。” “你阿耶身上的东西里,熊皮大氅是很难重复获得的,该当有其独一无一的地位,我猜你也不打算花大量的心思在狩猎辽东黑熊之上。” 李清月点了点头。 三箭杀黑熊的事情,有这一次就足够了。 阿娘没去过她那封地不知道,在那头已传成了她自己都不认得的样子,若是再来几l次,姑且不说会不会贬值吧,在她封地上的人可能都要觉得熊跟她有仇了。 至于这种有仇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不想了,感觉会让人比现在头疼的。 “他脚上的草垫皮靴,最为适用的还是辽东严寒之地,以就近取材之法制作,不会兜售到长安来。若非要说的话,那东西还有个作用,就是让安东都护府能有个保境安民的旗号出兵黑水靺鞨。” 李清月继续点头。这东西确实能量产,但是经过黑齿常之出兵后,李清月也确定了这东西的限制。红根子草在草甸上的生长范围有限,还有不少牧草和红根子草的样子相仿。若要供给几l万人还算不难,但若要供给几l十万人,就压力很大。 光是辽东境内要做到人手一衣一鞋过冬,可能都还需要三两年的时间,自然不可能将其作为商品售卖。 她将此物凑成礼物送到李治的面前,是要为她定期往北部巡猎打好一个提前的汇报。 她相信李治也不会对白山、栗末、黑水靺鞨之地全无兴趣。 有她先将一个近似于“请战”的信号递交到他的面前,李治在派遣将领的时候也该当先想起她才对! “那么能用来售卖的,一个是可以浸泡出人参药力的酒,一个是你打算套上贡品名号的米。” 短短半年的时间,在女儿l的手底下又多出了两种能发展成支柱产业的东西,真是让人既觉意外,又不免为她骄傲。 虽然这酿酒之事,早在女儿l为唐璿归化梁州百姓的时候就已经提出,但直到今日方才有了一个和市场上其他酒水同台竞技的最大底气。 方才被传唤到御前的太医署官员,已大略将那人参酒查验了一番,又带走了一部分回去研究,想必很快就能拿出一个更加明确的功效判断。武媚娘猜测,以阿菟办事的踏实完备,这些人的反馈应当不会成为对她的阻碍,反而能让她再得到一份酒水名头上的助力。 至于那辽东新米,不仅有帝后亲自品尝确认的好滋味,更是行将拿到一个贡米的名头,只要能将其产量日益扩增,送到中原境内,怎么想都不会缺了销量。 见她的三条判断都得到了女儿l的点头同意,武媚娘问道;“这个酒,你打算怎么卖?” 李清月答道:“有阿耶的人参酒在前,肯定是要借助于养生之名的。以此为噱头,不怕人不买账,天子同款的名号也能先打开上层贵族的门户。在此之 后,才好根据不同的酒水烈度以及酿酒所用的材质、酒水存放的年头,分出不同的阶层,将其销售往千家万户之中。” “至于要如何经营得到足够的钱财,这一点上葛萨比我有本事,我还是准备交给他来办。但是……” 李清月话锋一转:“这桩生意从酒水的酿造技法改变开始,就没之前那么简单了。我虽然相信自己在大唐境内能压制得住那回纥商人,却不能保证他能始终处在听话的状态,尤其是当我身在边地的时候。而在洛阳、长安这样的地方和上流人士打交道,以葛萨的回纥出身,显然也不够资格。” 武媚娘总结道:“所以,你需要给葛萨找一个合作之人。而这个人最好是能在明面上扩展酒水的销售门路,又能对于葛萨做出制衡。” “对,就是这样。阿娘有什么建议吗?”李清月发问。 武媚娘沉吟片刻,回问道:“我记得你在将酒敬献给陛下的时候说,这个酒是越放越香醇的?” “不错,现在虽然能入口,但是放上半年一年的话,口味会远胜过如今。” “那么,你让那个回纥商人在半年后做一件事。”武媚娘说道,“今年五月,洛阳元氏家主元义端的同胞兄弟喜得麟儿l,在满月宴上就已为其取名,取大音希声之中的后一字,显然对其很是重视。到了明年五月,应当会在洛阳筹办一场周岁宴。就让葛萨将这批能用于药酒的烈酒,放到此次周岁宴上正式问世吧。” 李清月心中一转,顿时明白了阿娘话中的意思,“洛阳元氏子弟的周岁宴,到访的达官贵人必然不少,也让品酒变得顺理成章。元氏早先就对阿娘的示好态度明确,也不妨给他们一点分出的利益!” 葛萨的生意中心原本就已经从长安搬迁到了洛阳,孙思邈的东都尚药局也在洛阳,那么和洛阳世家合作,才是最合适的。 而这份世家助力还不能太强,否则就是将一个极为暴利的行当变成了给予世家的利刃。 出自北魏拓跋氏的洛阳元氏缺了几l分中原的认可,又有早早向阿娘示好的眼力,无疑就是最为合适的。 在官场之上他们还需要依托于皇后的帮扶,也就意味着,在这出合作中他们还是处在相对被动的一方,正好和葛萨相互制衡。 武媚娘颔首,“正是如此。” 李清月大喜,“好!就按阿娘说的这么做。” “那么,你的稻米又该怎么卖?”武媚娘旋即问道。 “这个倒是不需要阿娘帮我出主意了。”李清月笃定答道:“我有意在辽东选出几l个在商业上颇有头脑之人,在泊汋到青州,青州到洛阳,洛阳到长安的这几l段水路上相继建立转运储藏的仓库,发展出一条单独握在我手中的上贡、贸易渠道。” 这条路线最开始可以只是上贡,但不需要两年就可以买下合适的商船,招募到合用的人手,变成一条新的贸易路线。 “既然澄心为我管着手底下的账目,这一条商业路线我就打算由她主管,将辽东的那些人手 分拨到她的手下,作为负责各方枢纽的头目。” 比如说那高丽少年阿左,就可以是一个合适的负责人。 她补充道:“沿途招募的人手里,也可以优先考虑被从高丽迁居到中原境内的人。这样一来,我也算是帮阿耶解决掉一些迁居人口的就业问题了。” 万一这些被迁入中原内部的高丽人不适应当地生活,可能还会引发矛盾,可现在,她要用此法充当一个缓冲的媒介,说不定还能发挥出一点奇效呢。 “行,那就由着你。”武媚娘并未对其做出反驳。 阿菟说是说的什么她对商业一窍不通,但起码,在什么人可用这件事情上,她的头脑清楚得很。 不过也对,若非如此的话,她又怎么可能在半年的时间里,给辽东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现在阿娘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到底要用什么法子来销赃了?”李清月目光发亮地朝着母亲看去。 结果她这话刚刚问出,额头上又重新挨了一下,“好好说话,不要老用销赃这个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土匪呢。” 李清月嘟囔了一句,“没有土匪的气势,怎么去从天子手里抢人嘛。” 武媚娘无奈,“可抢人又不是只有你那一种法子!” 天天这么豪横的,像个什么样。总得有收有放的吧。 见女儿l摆出了一副乖乖听讲的样子,武媚娘又不由轻笑了一声,“行啦,我又没觉得你今日的表现不妥,只是你带人去辽东已用这等强硬手段了,另外的就得顺着你阿耶一些来办。但非要说的话,这个黄金收益过明路的法子,其实还是在跟你阿耶抢人。” 跟李治抢人? 李清月听到这个可就不困了,也毫无负罪感地答道:“阿娘怎么说,我就怎么办吧。” “你可不要先答应得这么爽快,我这个法子还有些成事的风险,到时候是要由你来担的。”武媚娘抬手,拦住了李清月打算直接答应下来的举动。 这才继续说道:“你应当知道……宫女被遣放出宫的事情。为了彰显天子仁德、节省宫中开支,往往会将宫中已过成婚年龄、甚至是已经年迈的宫人放出。每次放归,不下千人之数。” 她目光有一瞬变得悠远,像是短暂地陷入了回忆:“上一次宫人放归,还是我刚刚成为皇后不久的显庆元年,距离如今,已经有快七年的时间了……” 七年的时间转瞬即逝。一转眼,经过各种渠道入宫的宫人又已超过了当年的人数。再加上,这两年间蓬莱宫的修建占据了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倘若陛下真有缩减用度之心,大有可能要再放归一部分宫人。 可这些宫人放出去,当真是躲开了宫闱倾轧,在和家人团聚之后享受清福吗? 起码在李清月所知道的情况里,不是的! 这些宫人,有一部分是因为父兄获罪才被充入内廷,就算她本人能因为宫人放归的“优待”而得以出宫,她的家人却未必在历年大赦的名单之中,甚至大有可能因为 流放的缘故已然过世。 还有一部分因时过境迁、天灾人祸影响,同样在离开宫闱之后无人可依。 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都会因为女子立户持家不易,被收容进了长安周遭的寺庙之中。 但难道她们真的已到了手脚不便,“颐养天年”的年纪吗? 恐怕同样……不是的。 李清月想到这里的时候,脑中灵光一闪,当即意识到阿娘到底为何要提及宫女放归,又为何要提到这是在和天子抢人。这个猜测,让她的脸上顿时闪过了一抹惊喜。 “我看你已经有些想法了。”武媚娘心中暗道,跟聪明孩子交流就是让人舒坦,继续解释:“我方才问你如何卖米,你的售卖方式我觉得可行,但这个收益进项的去路,我却觉得可以再改改。” “你的封地情况特殊,你自己是应该知道的。哪怕是亲王,其实也没有对封地治理这么大的权力,除非是如同当年的李忠一般,在领梁王名号的同时还有梁州都督的官职,所以当你的封地收益以这种方式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你就需要担心会不会出现一个情况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李清月眼皮一跳,发觉阿娘所说的情况当真是有可能会发生的,她也确实需要为其做好准备。 只听武媚娘继续说道:“我会在一两年内建议陛下,以奉行节俭之名将一部分宫人放归,届时你便提出,要将自己售卖米粮所得的一部分钱财,用于资助其中无家可归的放归宫人,令她们能有经营谋生的门路。” “挖矿所得的黄金就混在这部分资助中给出,到时候,你是要为她们兴办纺织行当也好,是要购置田产让她们能参与农桑也罢,要让她们汇聚在一处居住、防止有宵小之徒觊觎也好,是要让她们各自自由、前往别处也罢,总之投入多少都是在缓解国库支出,你阿耶管不着,要在账目上动手脚也容易。” “这些有了谋生手段的宫人在每年依照律法上缴税赋之后,还愿意偿还给你这位恩人多少钱财,你阿耶同样管不着。” 武媚娘问:“你觉得,这算不算是一条可行的销……过账手段?” 算!怎么不算! 这可不仅仅是在销赃了,而是在给她准备了一条光明正大的门路,再开拓出一条产业! 李清月由衷地赞道:“阿娘好生厉害,这样一来,就是化整为零,又化零为整了。” 这种做法中,她确实需要承担一点风险,那就是这些宫人出宫后投入的产业会不会亏损。 但要知道,她们曾经任职于阿娘主持的六宫一十四局,都各有其培养的方向。正因唐宫之中的宫人也可参与到识字进学的课业之中,就让她们比起寻常百姓的文化程度高出了不止一点。 这是一批原本被废置,却有真本事的人才! 或许她前期投入的黄金还不能立刻见到回报,但最迟三年,那就可能是一笔稳定而高额的收入,用于回馈她的其他产业。 也 能让她和阿娘的手底下,培养出一批与民间接轨的女性团队。而这一点,尤为重要。 这样的一件事,唯有皇后能办得妥帖,又在她这位资产充裕的公主手底下,发挥出其惊人的效果。 “干嘛那么看着我?”武媚娘好笑地看着女儿l目光灼灼的模样。 下一刻就见女儿l又解除了那端正的坐姿,靠在了她的身边,“我在想,幸好我有阿娘。” 有这样一个不仅有本事,还对她报以万分支持的阿娘。 武媚娘拍了拍她揽住自己的那只手,“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爱跟我撒娇卖乖……” 李清月听得出来,阿娘这话是这么说的,但口是心非的意思,那可不要太明显。 她分明也是对女儿l的偏心、敬仰和亲昵很受用的嘛。 李清月便顺口接道:“撒娇卖乖怎么了?阿兄阿弟他们能天天往您这里跑,您肯定没嫌弃他们烦,我都出去半年了,当然要把这个时间给补回来。” 武媚娘笑道,“那你这次在长安待着的时间里,我陪你比陪他们多,总行了吧?” “不不不,不只是时间多。”现在又不是在谈论大事,李清月一点不要脸皮地顺杆子往上爬。 在洗漱完毕重新坐回来后,她便将自己在回来路上就已想好的种种盘算全摆了出来。 “我还想要阿娘陪我去田猎,给您看看我在近来的箭术骑术长进。” “想要您陪我去置办新衣服……您看,我又长高了不少,好多衣服都不能穿了。” “明年生辰的时候,我还想阿娘陪我一起去长安城里闲逛一趟,看看民间的新年风味。” 这么一算,她想趁着这个“冬日休假”做的事情,有好多呢。 “还有还有……” “……” 武媚娘听着这些一条条掰着手指说出来的话,唇角轻快的笑意不由越发分明。 这孩子啊,又怎能不让人对她偏心呢? 但听着听着,她又发觉李清月说话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阿菟?” 李清月含糊应声:“……嗯?” 这个慢了半拍的回应让武媚娘下意识转头看去,就见这个白日里还言辞老练的孩子,这会儿l已经端不住那小大人的形象了,靠在她的身边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在她这里还有点催眠安神的作用。 但在眼见这样一幕的时候,她又不觉在神情中更柔和了些。 她轻轻推了推女儿l,“上床去睡吧,冬日容易着凉。” 李清月原本就没彻底睡着,听到这一句后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凭借着回来两天在这新宫殿里走出来的印象,摔在了床上。 可做完了这一步后,她是真的很困了。 虽然脑子还在想着这样那样的事情,想着得到了那样一批人手后该当如何去用,本能却已经在驱使着她赶紧入睡,免得耽误她的长高,便陷入了更趋近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在她倒下去后,好像有阿娘帮她扶得正了一点,然后将被子盖了过来。 还有屋外,好像又开始落雪了,落在窗棂上一阵阵的窸窣声响。 这些动静没有让她清醒过来,而只是朦胧地睁开了点眼睛,朝着一旁的身影喊了句“阿娘晚安”,而后彻底睡死了过去。 她便没能看到,在听到这一句后,母亲脸上的愣神。 晚安? 武媚娘疑惑地看着已经安分睡着的女儿l,不知道这又是哪里来的词。 但……从这语境和语气里,好像并不难猜测出它的意思吧。 要这么说的话,有女儿l在身边,她确实感觉安心了许多。 在掖上被子躺下去的时候,她也对着身边回了一句。“嗯,晚安。”!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64 章 164(二更) 可能是因为被阿娘解决了自己的心头大患,让她在明年回返辽东之时能够放手去开采金矿,不需要担心这些金子会因为来路不明,无法换到足够的物资,李清月竟然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转过来。 见阿娘早已经出门办事去了,殿中的宫人也没有前来打扰她,她干脆在床上打了个滚,继续保持着摊平的状态,趁着此刻头脑清醒,盘算起了接下来的计划。 按照阿娘给她提出的建议,有一些事情她都可以不必急于去做。 比如说,酒水的营生不用急于在冬日就进行推广,反正葛萨那头经营普通版本的酒水也还能维持在梁州的采购,在资金上没有那么欠缺。现在若是步子迈得太大,成全的不是她,而有可能是别人。 不如等到陛下皇后饮用人参酒的传闻传开,再在洛阳元氏元希声的周岁宴上一鸣惊人,而后正式登台。 总归是能在几年内达成横扫酿酒业的结局。 而辽东新米的经营收入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和挖掘金矿所得一起投入到放归宫人的培养中。既然这项说辞要等到阿娘促成宫女出宫,才会被搬出来,那么也没有那么着急。 这么说的话,她今年年末和明年年初需要做的,就只有四件事了。 第一就是如同阿耶所说的那样,去找外府寺将辽东新米作为贡品的标准给敲定下来。 外府寺在龙朔二年之前的名字,是太府寺,专门负责各地的上贡之事。但别管是叫哪个名字了,反正有陛下的那句口谕在,应当不会有哪个想不开的在这件事上为难她。 同时,还需要将预备带往辽东的人手给谋划到手,再从阿耶这里申请来一笔研究新型农肥的资金,以填补她的小金矿没法当即变现的亏空。 如果她没能在生辰的时候从阿耶这里收到足够的“厚礼”,她会让阿耶体验一下什么叫做头疼的。 第二就是趁着她人还在长安,找机会给那几个下属申请一下官职。 唐璿和阿史那卓云的情况好说。 地方官员的考核资料已经在十月前递交到了朝集使的手中,而后由朝集使将这些述职材料带入京中。 唐璿成功剿匪、阿史那卓云平定继往绝可汗之乱的表现,也都作为政绩被算在此次“考解”之中,已经随同朝集使的奏报呈递到了中台(尚书省)。 有皇后在上头盯着,不会有人能对这两人的材料动手脚,那么可想而知,今年的上等评价是没跑了。 只要到了大考,唐璿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到升迁。而相对的,只要出现了作战的需求,现在只是伊丽道行军副总管的卓云也有机会升官。 所以她需要帮忙请官的,是黑齿常之和马长曦。 前者,最好能在辽东的军事体系拿到一个足够有分量的官职。方便李清月在与周道务、李谨行等人配合作战的时候,能拥有更多的主动权。 后者,则是能力和地位完全不匹配。 就算惯例以来并 没有女子担任外朝官员,最开始李清月为她请官的时候也打了一手信息差,在她做出的贡献面前,也该当以实绩来评判官职。 如果改良那指向罗盘还不够的话,在她的建议下制作出曲辕犁总该够了。 要知道,农事在民生之中的地位本就是重中之重,否则阿耶何必对农肥有这样大的兴趣。 没错,就是这样! 她得找个机会去争取,总得对得起马长曦做出的贡献,也对得起她在年节前后还要回返海州去收尾罗盘之事的尽职尽责。 第三,便是提前寻人考察好放归宫女有可能从事的业务,做好接洽的准备。 倘若真如阿娘说的那样要从纺织业入手,也得选好纺织的品类和安置的地点。 这件事不能交给自己的小管家去做,毕竟李清月还得带她回辽东呢,那就得麻烦阿娘帮她从六宫二十四局内找到一个合用的下属。 好在,无论是选人还是考察,都还有足够充裕的时间。 而第四,就是享受冬日里难得的悠闲时光啦! 起床! ------ “等等,这东西不是应该先送到皇后那边吗?” 李治看着由内侍送来的一沓朝集使考解资料,稍微翻了两页,又看了看这厚度,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心闷。 但更让他心闷的显然是内侍给出的回答,“安定公主说她好不容易回到长安,觉得这里都有点陌生了,想让皇后殿下陪同她在长安城中闲逛一阵。” “皇后殿下原本是想拒绝的,但拗不过公主想要出行,便将这些东西都先送到陛下这边来。” 李治哽塞了一瞬,不知道该当从何处吐槽起。 这半年时间里,在长安发生的最大变化可不是街巷有何处出现了扩建,而是蓬莱宫完成了修缮。 安定想要往外跑也没关系,但她能不能稍微找个正常一点的理由? 还有皇后所谓的“本想拒绝”,让李治很怀疑,那也是说来糊弄他的。 但…… “罢了,皇后与公主都在这两年间为我大唐殚精竭虑,也是时候该休息一阵。”李治回忆了一番,“算起来,上一次皇后随同安定一起出宫,便装行游,还是在洛阳的水陆法会之时了。” 这么一看,确实已经有了些时间,想要一起出去走走,体察一下民间风物,也是理所应当的。 将人重新找回来,说这等方式的出宫不合上位者体统,反而是他这个做人丈夫当人父亲的过于不近人情了。 只是,看着摆在面前的这一沓文书,他又忍不住问道:“皇后是不是答应了回复中台的时间?” 内侍点头,“说是明日正午之前给出校阅反馈。” 李治郁闷地将求救的目光看向了上官仪,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真是生动地诠释了何为“由奢入俭难”。 上官仪却不免在接到这道目光的时候心中一跳。 他此前就反对陛下因为疾病的缘 故将过多的权力挪交到皇后的手中,也反对陛下对安定公主给出逾越的官职敕封,就算一度因为带头发表这样的言论遭到了陛下的斥责,他也没改变自己的想法。 所以他也比谁都敏锐地意识到:习惯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啊。 当皇后与公主出行,将这份权力重新交回给陛下的时候,陛下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觉得自己该当尽快将其处理完毕,而是觉得,对他已经适应了慢节奏公务的身体来说,突然增加的工作量实在很麻烦。 也就意味着,他已经适应了自己的权力为外人所分割。 那么想要劝阻陛下改变这个授权于皇后的决定,可能会变得越来越难。 偏偏另一面的皇后也根本没有还权于天子的想法,反而正在凭借着这个特殊的位置给自己身上层层加码。 比如说,在那场商讨沙门是否需要致拜君主的集议之后,皇后的威望就往上攀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然而上官仪看在眼里,却苦于没有这个办法能对其做出阻拦。 他很清楚,起码在安定公主刚刚为陛下带回来了不少喜讯的龙朔二年年末,在这个对陛下来说乃是一家团圆的大好时候,他绝不适合旧事重提,再问陛下为何不担心大权旁落。 便是当真要劝,也得选择一个更加合适的时机。 不是现在! 他只是一边从李治的面前将其中一部分朝集使公文接过来,摆到了自己的面前,一边说道:“陛下若是觉得此事处理起来麻烦,不如多让太子往外走走,先行参与到京官的考察之中,往后地方官员的考解奏报,他也就能在东宫官员的辅佐之下处理起来了。” “皇后若是有事外出,这部分的公务直接送到东宫就是。虽说陛下近来身体有所好转,但还是以静养为上。” “你以为我不想吗?”李治瞥了他一眼,回问道。 上官仪说的是分权于太子,没说什么扫兴的话,让李治舒坦了不少。但也没舒坦一会儿就已意识到了个让人苦恼的事实—— 说得好像这个“太子参与到京官考察中”,是什么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一样! 李弘的身体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 比起李治是因为头风而苦夏,李弘就是因为体虚而在天寒时节常常抱恙。 京官考察在十月,外地官员的考解评等在十一月,都是李治直接放弃让李弘办事的月份。 李治时常在想,让李弘这个由皇后所出的长子作为继承人,到底是对长子的恩宠还是盘剥。 但李弘做太子到如今,早年间过分仁厚的脾性其实已稍稍改过来了一些,无论是在修编文书还是协助监国上都未曾出错,还有着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优良品行—— 李治又何必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让自己陷入烦恼之中。 “算了,也就是偶尔忙一些而已。”有安定送他的熊皮大衣和人参泡酒,他总不能连这点政务都需要皇后协助,甚至就因为皇后和女儿出宫游玩,便要推迟将回 复递交中台的时间。 但他看着自己桌案上的另一份文书,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皇后协助打理的政务里,可不包括这等决断三品以上朝臣生死去向的东西,还是由他自己来批复诏令的。 而摆在他面前的,就是许圉师的那桩案子。 一度想要将此事压下的司宪大夫杨德裔被革职查办后,许自然的田猎杀人案被转入详刑寺审断,在近日已对各方人证物证做出了详细的罗列。 因其中还涉及了许圉师对许自然的包庇,在核录口供的时候花费的时间就要多一些,以防这位左相的下台引来非议。 可再怎么需要罪证清晰,口供完备,在陛下已明确表达了对许圉师勾结宪台、包庇子嗣之事的憎恶后,详刑寺诸人的办事效率不是一般的高,直接先将其他的事务都给推在了后头,就为了确保这出案件能以最快的速度结案。 该当尘埃落定了。 李治再怎么珍惜许圉师这个人才,也绝不允许这等官官相护之事直接在他的面前上演,所以如今,也必须对他予以重判。 杀人的许自然,按律判以处斩。 如今正是十一月,还不是一个处斩刑罚需要往后推迟的时候,完全可以当即执行。 这就意味着,许自然没有这个好运等到天子大赦,只能在近日领死。 至于许圉师…… 这份官员勾结、包庇案犯的罪名成立,念在他终究年事已高,李治的笔尖有一瞬的停顿,最终还是写下了流放虔州(江西)的决定。 但对于杨德裔,李治就不必给他留什么面子了! 他之前弹劾郑仁泰、薛仁贵的时候不是说,他们纵容士兵劫掠是有损李唐军纪,冒险出兵追逐铁勒叛军是让李唐遭遇了自建国以来的最大战败? 好得很,那他自己就流放庭州,去西域戍边吧。 看看那西域的风沙到底能不能吹醒他的脑子,让他知道一下结党营私到底是多愚蠢的事情。 冬日上路艰难不错,但这两人都让他这个当天子的不痛快了,又何必享有什么优待。 不日之内启程上路便是。 不过,在正式将天子玺印盖在诏令上的那一刻,李治望向许圉师的名字,还是不免有几分心绪起伏。 彼时的龙朔改元,有四方州郡官吏上呈见龙吉兆,这其中也包括了从梁州宣旨回返的许圉师。按说,作为见证之人的他身上,也该当有一份龙神的福泽庇佑,他顺利升任左相,好像就是这个福运到来的证明。 但谁又能想到呢?他最光辉荣耀的时候居然会这样快过去。 龙朔年号都还没结束呢,许圉师就已经从原本的朝堂支柱,变成了贬官流放的刑徒。 …… 李清月邀请武媚娘随同她再一次出宫,行猎归来的时候,就正好在长安的东郊遇上了踏上流放之路的许圉师。 她此前和这位左相有过几面之缘,约莫就是在年初的时候还见过他一次。 但相比于年初,他在此时简直不像是李清月记忆之中的那个人了。 丧子之痛,和从宰相高位上跌落,再加上天子对他信任的崩塌,其中的每一条对他的打击都极其致命,以至于他看上去已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64 章 164(二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真是很难不让人心生感慨。 “仕途的不顺真是很容易磋磨人啊……”在二人与同行的随从一起回返到宫中后,行在太液池边漫步之时,李清月便忍不住感慨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年被流放出去的李义府因为连大赦都没有他的份,就在激愤之下病死于嶲州了。” 武媚娘没有接话。 李清月转头朝着阿娘的脸上看去,就见她好像有点走神,还有几分愁绪。 “阿娘你怎么了?” 被李清月凑到面前的脑袋打断了思绪,武媚娘轻叹了口气,答道:“我在想许圉师给人的警示。” “这教子之事,自古以来便是需要谨慎的大事。许圉师放纵宠溺儿子,造成了今日结果,既要怪那杀人的许自然,也要怪他自己。” “但这跟阿娘也没什么关系啊?”李清月嘀咕道。 武媚娘慨叹:“或许吧。” 今日狩猎归来本应该是兴致尚高,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看到了许圉师的结局,又或者是因为这稍显寂寥的冬日景象确实容易让人滋生愁绪,武媚娘便将自己的思绪往外飞散了一些。 见女儿没被她那几个字的答案给糊弄过去,她摇了摇头,“没事,我没有在担心你的问题。” 三岁看到老这句俗话在阿菟这里估计是能成立的。 这个女儿已经完全可以当做成年人来评判心性,就算有时行事鲁莽,但种种表现还是让人安心的。 反而是现在脾性还没有完全定格的几个儿子…… “我时常在想,会不会有一日,我的儿子也会如同许自然一般,成为给我带来麻烦的元凶。” 这种奇怪的想法其实本不应该产生,但大概是李唐皇室已连续两代不太健康的亲子关系,让她在子女年岁渐长中,也不免有了一些烦恼。 毕竟,按照身体素质来看的话,她大概不会像是窦皇后和长孙皇后一样,能死在皇帝的前头。 那么这份困扰说不定就是要由她来经受的。 然而还没等她再继续想下去说下去,她就听到李清月快速打断了她的话,“那这简单呀。” “怎么就简单了?”武媚娘好笑地看向了女儿,不知道她这语气里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李清月语气跳脱地答道:“怎么不简单了,若是我加上阿娘只有两个人,管不住三个的话,那阿娘就再生个妹妹,三对三,保管将人给压得死死的,休想给您带来麻烦。” 武媚娘:“……” 这算是个什么建议!而且,这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刚冒出头的教子担忧,就被女儿这一句不正经的话给扫去了大半。 阿菟却仿佛没瞧见她脸上凝固的神情,继续说道:“那您要是觉得上面那个建议不可行的话,我倒是还有个建议,就是您但凡发现一点他们表现不对的苗头,就把人送到辽东来。” “到时候,没有长安城里的阿耶给他们撑腰,事情就好办啦。我让他们去狩猎黑熊,打不到完整的熊皮不让回来,再让他们亲自下地去种辽东新米,种不出媲美老农的不许回来。还可以让他们去跟着辽东的高丽人一起住,只能靠稻草铺床来让自己更暖和一点。” “说白了就是,总有些人没吃过足够的苦,却觉得自己能担负起远超能力的重任……” 那多简单啊,直接让人去劳动改造就好了! 但她刚说到这里,忽然被母亲扯了扯衣袖。 “怎么了?”李清月止住了话茬,顺着母亲拉拽的方向看去,就见年幼的李旭轮一脸呆滞地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显然是将她们这边的对话给听了个全。 下一刻,他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还一边朝着紫宸殿的方向跑。 “阿耶!阿姊欺负人了!” 李清月:“……?” 干什么啊!她只是做个假设,也没有要直接付诸实践吧。怎么就给吓哭了还去告状了? 李清月无语地看着那个还有点肉墩墩的身影已朝着林荫道间穿了过去,很快消失了踪影,转回头就对上了母亲戏谑打趣的神情。 “你自己去跟旭轮解释吧。”武媚娘拍了拍李清月的肩膀,“没事的,姐弟之间哪里有什么隔夜仇啊。” 见平日里稳重非常的女儿僵直在了原地,她方才的那点担心是彻底消失不见了。 嗯……今日天气也挺不错的。 说不定,这几日还能看到点有趣的戏码。 但她倒是没想到,女儿居然选择先往宫外躲了一阵,免得听到魔音贯耳。 这番表现让李治都笑了半晌,直呼总算是找到了克制阿菟的妙招。 可若让李清月自己来说的话,她这可不叫做退避三舍,而叫—— 蛰伏之后一击即中。 因为并未过多久,就到了年末李贤的生日。 …… 才用过早膳,李贤就惊喜地看到,常年在外的阿姊指挥着宫人将一尊大木箱给扛进了他的寝殿。 光从这木箱的体积和重量上来说,这箱中的东西应该就不寻常。 他连忙发问:“阿姊,这是……” 李清月见东西已平稳,拍了拍木箱,答道:“给你的生辰礼物。我找工匠专门定制的。” 该说不说,这件事还要感谢一下马长曦。 要不是李清月听卢照邻说起,马长曦有一张很有意思的待客茶桌,她也不会想到结合现代的巧思和当今的文化背景,给李贤弄出一个这样的东西。 当这张茶桌被从木箱中取出的时候,李贤便发现,这显然不是一张普通的茶桌。 不仅仅是因为在这茶桌之上有山水人物雕刻于上 ,细节相当丰富。 还因为,当李清月让人将水当真装入这茶桌之上的时候,那凹陷的水道就真的成了流动的山溪。 “你看这个。”李清月取过了一只竹杯,倒了点水将其放于水上的时候,因水流在一旁机关的带动下流动,那竹杯便也飘动了起来。 “这是……曲水流觞!”李贤目光当即亮了起来。 他前几日还学到过兰亭集序,对于古人风雅格外向往。 他原本还觉得,以他的年龄不方便出宫去折腾此事,哪知道姐姐直接给他换了个方式实现。 “还不止呢,你看这里。”李清月伸手指向了其中的一处木雕。 李贤这才发觉,这一处木雕乍看起来是个人,实际上却不是,而是一只人首鸟身的迦陵频伽,乃是北朝壁画中时常出现的佛教元素。 他又凑近了些再继续细看,就见水流途经此地的时候,竟不是直接从这雕像的前头经过,而是穿雕像而过,以细小的水流喷出。 李清月指着此处解释道:“传闻中,迦陵频伽的嘴上有七个音孔,通过不同的音孔能发出不同的单音,这才得到了一个别名叫做妙音鸟,成为音乐的象征。” “可惜这雕像小了些,没法将这些音孔给全做在脸上,所以我让工匠在其全身开出了七处孔洞,一旦下方踩踏的水车速度变化,让水流从不同位置经过的时候,就会发出不同的乐音。” 她朝着李贤说道:“怎么样?你有办法让其演奏出乐曲吗?” 李贤侧耳听去,果然听到这流水发声随着速度有变而出现了音调的转变,当即大喜:“能不能让其演奏出乐曲还不确定,但阿姊的这份生辰礼物,我很是喜欢!” 他可太喜欢这东西了! 李贤如获至宝地看着面前的这份礼物,随即便听李清月说道:“我听阿娘说了,你在听到左相有异后就告知于她了,虽然她发觉左相那事还是要比那个……那个叫袁公瑜的家伙晚了一点,但总算你好好执行那个赌约了。你就当这礼物里,还有给你的奖励吧。” 李贤高呼了一声“多谢阿姊”,便直接钻到了那脚踏水车机关的前头。 一想到那赌约还有这好处,他便盘算起了在阿姊生日的时候要不要再输一次。 不过在今日,他先继续研究这个礼物! 当李旭轮在宫人的陪同下来到此地的时候,李贤还沉浸于调试流水发声,根本没顾上接待他。徒留看出礼物特殊而眼馋的李旭轮站在了一边。 在从李贤的下属那里得知这礼物是李清月送的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挪移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李清月抱臂而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表情,调侃道:“你现在不怕我了?” 怕,还是怕的,李旭轮才不想去住冷屋子,还要干苦力活,但听闻姐姐能拿出好玩的东西送礼物,他就又把恐惧给压下去了。 “阿姊,我的生辰礼物……” 李清月佯装惊讶,“生辰礼物?可是,我回来长安的时候,你的生辰已经过了啊?一个人,一年不能过两次生辰吧。” 李旭轮嘴巴一扁。 …… 李治陪同武媚娘踏入殿中的时候,只见一个还在抹眼泪的身影迅疾地冲了过来,挂在了皇后的身上。 李旭轮抽抽搭搭地仰头发问:“阿娘,我为什么不能在您的肚子里多待两个月?” 要是往后两个月,他就是十一月的生辰。 这样他就能等到阿姐回长安的时候过生,能得到她的送礼了。 “可生辰已经不能改了呀。”李治在旁给出了一个权威答案。 然而他这话一出,李旭轮顿时哭得更厉害了,“那我……那我想跟阿姊去辽东!” 武媚娘抬眼,就看到不远处的女儿朝着她摊了摊手,摆出了一副无辜的模样,顺带比划了个口型:“您看,他不怕我了。” 阿娘说的没错嘛,姐弟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 现在不就没了? 他都愿意主动去辽东了。! 第 165 章 165(一更) 虽说好像确实是不怕了吧,但…… “这个姐弟相处的方式当真没什么问题吗?” 李治眼看着李旭轮在三两句间就被李清月重新给哄了过去,又止住了眼泪,有点怀疑自己的这个幼子若是将来被人卖了,是不是还要帮别人数钱。 贤儿好歹还得是当真见到了好处,才会将自己的亲近给表现得很明显呢。旭轮却真是太容易被说动了。 相比之下,果然还是安定最像他与皇后,在将人耍得团团转这方面,简直像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 “能有什么问题?弟弟不怕姐姐了,总归是件好事吧。”武媚娘答道。 李治:“……” 他努力将自己想控诉皇后过于偏心的话给吞咽了回去,转而说道:“我不是在说弟弟怕姐姐的问题,我是在担心,旭轮会不会当真想着往辽东跑。” 李治想想方才小儿子那一句哭嚎,就觉得有点头大。 李旭轮虽然不算是个过于莽撞的性格,但他毕竟年纪还小,很容易想一出就是一出。 他思虑道:“就他这么点的身高,想要把自己偷偷藏进阿菟的行李里,应该也不是一件难事。” 这猜测,让人更觉忧虑了。 万一李旭轮真凭借着这份优势,登上了前往辽东的航船,要想再追回来,大概就跟安定当年往青州跑的情况一般,有些艰难了。 结果转头一看,皇后对此显然没有太多的危机意识。 李治扶额,“媚娘是否也过于心宽了些。” “可我看,这是陛下能想得出来的办法,不是旭轮能想得出来的。”武媚娘轻笑了一声,点评道。 别看旭轮嚷嚷着想要去辽东,但他到底能有多少行动力,她这个做母亲的很清楚。 所以眼下闹腾归闹腾,武媚娘是一点都不担心真的闹出“公主拐带皇子远赴边地”的大事。 李旭轮他就没这个胆子! “……我也做不出来这事。”李治努力给自己辩解了一句,再想想儿子平日里的表现,好像当真是如皇后所说的情况。 “当然,”武媚娘抿唇一笑,“陛下是个稳重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李治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稳重二字听起来有些奇怪。 可还没等他从中品出点什么意思,就见武媚娘又朝着那姐弟互动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说道:“您就当,这是阿菟先在两个弟弟面前树立威严,往后给他们两个做个榜样好了。” “榜样吗……”李治低声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品味了一番,姑且认可了这句说法。 若将来李贤和李旭轮能学学阿菟为他排忧解难的本事,倒也未尝不可。 此前李清月说什么让他将人参泡酒再多放置一段时间,让酒味变得更加甘醇一些再行饮用,但李治记挂着那一口特殊的烈酒滋味,在太医署那边确定了人参药力和酒水品质均为上品后,便已按照每晚睡前小酌一杯的方式将酒喝起来了 。 或许真是这等温和进补的方式起到了效果,在这龙朔二年的尾声,李治觉得自己的身体比此前舒坦了不少。 以至于近日在御前见驾的官员大多知道,陛下对于安定公主所送的熊皮大衣、人参酒都格外满意。参与常参的官员还曾经在廊下食中尝到了辽东新米。 哪怕李治没将其直接说出来,但自认擅长揣摩陛下心意的官员都不难做出个判断,陛下这是要将安定公主树立为李唐的孝道典范啊。 公主已能耐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太子与其余皇子又该当如何呢? 李治刚想到这里,忽然见李旭轮朝着他跑了过来,将思绪转回到了眼前。 “你又怎么了?” 在李旭轮脸上,哭闹的痕迹其实还没有彻底消除,只是现在已被新鲜玩意引发的求知欲给遮掩了下去,看得不太分明。 李治起先还有点担心,是不是阿菟又想出了要来上一出分边组队比赛的花招,让李旭轮来负责请人,但当李旭轮开口的时候他便发觉,情况比他想的还要麻烦一点。 只因李旭轮上来就问:“阿耶,阿姊说,那流水茶桌之类的东西将作监也能做,那能做出直接帮我完成课业的机关吗?还有还有,能做出那种和我一起玩蹴鞠、斗鸡的人吗?” 李治:“……” 这小子的想法是怎么跳跃到这里来的? 他朝着女儿看去,就见对方也朝着他投来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显然是对此问题不知道该当如何回复更为恰当。 她便干脆不说了,以免引发李旭轮的情绪波动,到时候好不容易转为“正常”的姐弟关系又要谈崩了。 遇到小孩子天马行空脑回路下整出来的难题怎么办,丢给阿耶就好了。 然而这等问题迎头,李治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他想了想,干脆答道:“术业有专攻,将作监更擅长的,是将蓬莱宫中剩余的宫殿给规划建造完毕,你想要的东西恐怕有些麻烦。” “而且,你若想走捷径,将人力所能办到的事情推给机关,你自己应该做什么呢?” “我……”李旭轮咬着下唇沉思,忽然蹦出来个答案,“我负责跟着阿姊去辽东增长见识!” 见识个鬼! 李治觉得自己的额角更疼了。这个问题居然又绕到了原本的地方。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你与其想跟着你阿姊去辽东,还不如问问,她举荐的那位工匠有没有点奇思巧构,能解决你的问题。” 李旭轮仰着脑袋安静了一会儿,又发出了一句直击要害的问题:“可阿耶手底下的将作大匠,不是应该比阿姊的工匠更厉害吗?” 李治语塞了一瞬。 在直接铁拳教育告诉他收起那点妄想、将难题抛给阎立本、和将麻烦从哪儿来整回哪里去之间,李治为了自己往后的清静考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三种,“因为你阿姊找来的那个工匠才当官不久,没到升迁的时候呢。” “真的吗?”李旭轮转头又看向了李清月。 “真不真的不重要。”李清月弯下腰来,一本正经地同他解释道,“重要的是,你知道马匠师眼下在做的都是什么事吗?她负责的都是军械农具的改造,要造福的是士卒与寻常百姓。你想要个木人玩伴之类的东西没关系,但你凭什么让她先放下那些东西,让她先为你制作此物呢?” 李旭轮鼓了鼓腮帮子,似懂非懂地答道:“所以,我得先比很多很多人加起来都重要。” 对于成年人来说,必然能在第一时间判断出,要做到这一点,可远比制作出机关木人还要艰难得多! 但对李旭轮来说,他却觉得自己达成这个条件之后就能和阿姊去谈条件了,起码也算是有了一条门路,当即心满意足地跑了开来。 留下李清月和李治在这里安静对视了一瞬。 还是李清月率先出口打破了平静。“阿耶,你这劝人的本事怎么还没我强?” 李治能说什么?说他不像是阿菟一样是个小孩子,所以更明白孩童的想法吗? 他干咳了一声,转移开了话题,“你刚说的农具是什么?” “我之前没跟阿耶说吗?”李清月一脸诧异,“因为辽东那边的耕地是水田,但土地又要比江南那边的结实一些,为了方便在那边犁地精耕,我让马匠师帮我改良出了一种短曲辕犁。” “今年辽东秋收之后,我已让人将制作出来的几只投入到了的土地翻耕中,发觉确实能大大节省人力。和《齐民要术》中提到过的长曲辕犁相比,也在回转上要更容易得多。” “所以,我离开辽东的时候,已让人在冬日农闲时多打造上一批,等到明年一二月间,就用它们将农田全部再精耕一遍,也好让明年的辽东大米品质更高。若是在那头使用情况没什么问题,我便将其送到阿耶面前来。” 她一拍脑袋,“哎呀,我想起来了。我之前是想说的,但反正阿耶要让司庾官吏随我一起往辽东去的,到时候还能让他们帮忙斟酌一二,也不急着现在说。” 李治:“……” 这种事情到底是不是应该当即奏报的,李治相信以安定的判断力不会认不出来。 哪里有必要非要留到明年再给他个惊喜。 农肥重要,农具也同样重要啊! 李治心中急转,当即下令:“司庾那边的官员我会多派几个跟你一起往辽东去,无论是农肥还是农具都尽快给我一个答复。至于你举荐的那个工匠,我会向缮工监传旨,以罗盘完工之功,将其升迁到中校署令的位置。” 对方既然确实有这个惊人的本事,若是还让她处在正九品下的官职,确实是有些低了。比起他这个天子的名声能凭借着农事上的变化得到提升,这小小官职根本不算什么事! 李治停顿了一瞬,又补充道:“若是她在农具改良上另立功劳,自有其他奖赏。” “对了。” 见李清月几乎是在听到这话的下一刻,就对此安排露出了 个格外轻快的笑容,想想今日怎么都是个庆贺生辰的好时候——哪怕不是阿菟的生日而是李贤的生日,也不如将阿菟生日前的好消息都给一并宣读出来算了。 正日的大朝会,你也参与吧。 ⒄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李清月目光一亮。 阿耶所说的元月正日大朝会,其实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帝后接见百官,一部分是内外命妇参拜皇后。 可现在能被他单独提出来,显然不是在说后者,而是破例让公主参与到前朝的正日大朝会之中! 虽然在参与到军事议会的时候,李清月已经猜测到了这种可能性,但在这句话被正式说出的那一刻,她依然不免感到一阵心绪沸腾。 这比之敕封大都督、邀请军事议会还要清楚地代表着,在正式场合下她这位公主已走向了前朝。 哪怕那“天颜入曙千官拜,元日迎春万物知”的外朝大朝会,汇聚了高低品阶的京官、留守长安的武将、各地朝集使、他国使臣等等,而在这与会的数千人中,能在功绩上跟她相提并论的并无多少,甚至早在今年元日她就该当有此机会,但有资格和得到许可,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这算是阿耶送我的第一份生辰礼物吗?”李清月问道。 李治转头往皇后那头看了一眼,笑道:“你看看这绝不吃亏的鬼灵精!” 这问题一出,李治若是想要将给她的其他生辰礼物都给吞了,那可就没道理了。 武媚娘朝着李治挑了挑眉头,仿佛是为了回应李治对她的偏心且心宽评价,接下了话茬,“阿菟放心吧,你阿耶还没吝啬到给不出生辰礼物的地步。” 光是个大朝会参与的许可算什么生辰礼物,那也不过就是天子的一句话而已。 所以,这也只能算是个开始……对吧? ------ 但李清月倒是挺重视此事的。 在生辰到来的当天,她直接起了个大早,将代表熊津大都督的官服往自己身上套。 更让她觉得自己去年一年没白干的是,在她还在梳理鬓发的时候,李治的第二份礼物已让人带到了她的面前。 为核验农肥与农具的效用,陛下特许,将安定公主的封地人口临时新增千户。 这不意味着她当真已经有了两千户的实封,而是在需要扩增田地的情况下做出的破格特许。 可在李清月看来,人都已经批给她了,想要她把吞下去的田和人吐出来,那也太小看她的胃口了吧。 反正这龙朔三年,算是有个极好的开端了。 当李清月踏上那含元殿前的四百步广场等候大朝会举办之时,恰好与她一并到达的英国公李勣就清楚地看到了这位小公主脸上的意气激扬、踌躇满志之态。 在这雄浑壮美的蓬莱宫正殿面前,人与大殿相比总难免显得有些渺小。然而初来此地参与集会的安定公主,却好像自有一番卓然醒目的气势。 “小将军不感到紧张吗?”英国公上前打了个招呼后发问。 “那些前来朝贺的他国使臣都没感到紧张,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李清月从容答道。 她朝着李勣后方看去,见他后面还跟着个亦步亦趋的二十多岁青年,“这位是?” “忘了介绍了,”李勣答道,“这是我的长孙李敬业。在司驭寺任职,所以此前应该并未和小将军打过交道。” 李清月眸光一闪。 李勣的长孙李敬业? 那么,这位现在看起来还有些傲气的青年,便是历史上扬州起兵反叛,让骆宾王写下《讨武氏檄》的李敬业啊…… 英国公在废王立武之时站对的立场,和其随后的稳健表现,都险些让李清月将这个家伙给忘记了。 现在可算是让她逮住真人了! 耳闻英国公说到“此子擅长骑射,可惜距离武能安邦的公主相差太远”的时候,李清月端着一派商谈正事的面容建议道:“既然如此,何不让他来辽东磨砺一二?” “……啊?” 英国公李勣正讶异于安定公主居然会回出这样一句,就听她格外有理有据地说道: “不经历一番实战始终还是纸上谈兵,以英国公本事,想必也更希望子嗣成长为朝廷栋梁。” “这是自然。”李勣自己是跟随先帝打天下走到的如今这一步,打心眼里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只能靠着祖辈名望度日,起码也得有着立足于朝堂的真本事。 所以也难怪他的长子李震年已四十五岁,也才做到泽州刺史的位置,又因为外放做官的缘故并不在此地。 李清月笑了笑,继续分析道:“西域那头有吐蕃蠢蠢欲动,与吐谷浑屡屡交战,甚至将手伸到了西域都护境内,今年的龟兹反叛还是出自他们的挑唆,那么谁知道之后会不会做出什么其他举动。这足以见得,吐蕃兵马犹如狡狼,不是易于相与之辈。” “若只如此也便罢了,偏偏那头的各方势力林立还当真复杂,就连被阿耶外放到西域的那位清河崔氏子弟,到如今还有些水土不服。” “若我未曾记错的话,铁勒九姓在郕国公的努力下重归于大唐,但还有残部外逃。西突厥内部继往绝可汗的叛乱虽已被平定,但阿史那弥射的威严不足以震慑诸部,各处动乱不少,还大多执掌有地势之利。这么一算的话,确实是更适合由老将带兵清查弊病。” “相比之下,辽东就更适合新人得多了。至多就是倭国有从旁觊觎之心,北边的靺鞨为图生存时而南下。可相比我方戍防,这两方的实力都还远不够看,只需定期袭扰,剪除祸患而已。” “您看,我方的出兵演武,就像……”李清月指了指道旁的灌木,“就像是修剪新芽一般。” “好一个修剪新芽!”英国公朗声一笑,“我喜欢小将军的这个比喻!” 他又看了眼自己的长孙,越发觉得他和公主的气势也差了太多,当即接道:“那么倘若小将军不觉得多带个人往边地麻烦的话,元月旬假结束,我便向陛下提请此事!” 李清月答道:“英国公说笑了。这有什么麻烦的。” 把脑子不好使的纨绔子弟送去辽东改造,在李清月看来大有可为。 奈何李旭轮的年纪太小,不适合这么早就参与进来。 但,今年二十七岁的李敬业可不能算是个孩子了,肯定是能扛住这等磨砺的! 总得先拿出个改造的标杆,往后才好继续扩展队伍啊…… 李勣浑然不觉李清月背后的算盘,只觉安定公主果然是个可靠之人:“好,就这么说定了!” …… 不知为何,李敬业忽然感觉后背一凉。! 第 166 章 166(二更) 明明祖父是抱着让他成才的想法,才接受了安定公主的建议,又明明安定公主也是因为和祖父交好、理性分析了一番东西局势,才有了这样的一条建议—— 李敬业就是觉得,他现在的处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 但说句实话,若能在辽东立下战功,谁愿意在祖上有军功荫蔽子孙的情况下,只在那司驭寺,也就是太仆寺任职呢? 要这样算的话,暂时只有小规模作战的辽东,确实是他上手军务的最好地方。 可他这种心头打鼓的直觉示警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李敬业还没从中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忽听一阵礼乐齐鸣,打断了他的思绪。 安定公主也已快速将探寻的目光从他的身上收了回去,将视线转向了那晨光笼罩的含元殿。 朝会要开始了。 再有多少闲话,都得等到之后再说。 含元殿在前,一时之间各处的嘈杂声响都消失在了乐声中。 此地刚刚建成不久的时候,荣国夫人看到的还是沉寂之中的朝会正殿,尚且已觉此地浩然威严至极。 那么今日李清月所见,便是为朝臣所簇拥的金鳞殿阙,在愈发齐整嘹亮的太和之音中,显示出其正处王朝鼎盛之地的辉煌。 李敬业早已闭嘴垂眸,老实地跟在了英国公李勣的后方。 李清月则是与苏定方打了个招呼,站定在了翔鸾、栖凤一阙之间的候场之地。 “众臣入殿——” 礼官高呼声中,李清月深吸了一口气,跟上了前方诸人的脚步。 在顺着台壁之下龙尾道登临而上的时候,她的目光有一瞬落在了殿上屋檐的瓦当上。 晨晖镀在瓦当边缘的金光,连带着屋顶上特制绿釉琉璃瓦的反光,混合成了一种金绿红交汇的绚丽色彩,让人有些看不太清楚瓦当之上的图样。 反倒是近前,陆续入殿的朝臣身上所穿朝服颜色,在视线中很是清晰。 倘若有人能自两方子母阙楼之上朝着龙尾道上看去,便应当能瞧见一片紫朱绿青之色,像是一串流动的色彩有秩序地踏入含元殿中,而后一个个在殿中归属到自己应该站定的位置上。 帝后与礼官早已到了。 礼乐队伍之中的一部分也已身在殿中。 或许是因为含元殿面积庞大的缘故,当这上千人陆续入殿后,提前摆有仪仗与宝器的大殿都还并未让人感到有多拥挤。 但即便如此,这人头攒动的景象在前,也已将殿中仅剩的冬日清寒之气都给驱逐了出去。 在乐声鼓声行将结束的响动里,列席之人甚至能感觉到一阵有幸置身此间的沸腾热血。 也包括李清月。 不过说不定更让她生出这等心绪的,是她抬眸朝着李治和武媚娘所在的方向望去,正见阿娘也正在朝着她的位置看来,越过这众多的人群,清楚地锁定住了她的位置。 在看到女儿的一 瞬间,她甚至在唇角多了几分笑意。 身着帝王十一旒冠冕与衮服的李治,和身着皇后朝服的武媚娘,显然是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 可若要武媚娘说,阿菟又何尝不是今日列席之人中最为特别的一个。 外朝的大朝会,除却皇后被准允出席之外,哪怕是一品国夫人、长公主,也都像是与此地存有一份难以逾越的隔阂,并不被允许前来此地。 但在今日,终于出现了一个破例。 在李清月仰头看来的时候谁都能看得出,无论是身形还是容貌她都还是一团孩气,但以武媚娘所见,她站在这里,并没有让人感觉到什么违和感。 在她前列的苏定方、李勣,在她后方的薛仁贵等将领,绝无一个觉得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当她并不是以皇亲国戚之中的特例,而是以一位成功将领的身份来此的时候,战功就是她最好的准入门票,也和她周围的将领形成了气质相合的一个整体。 武媚娘甚至看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画面。 礼部尚书李博乂奏表诸番贡献,又由各方使臣继续朝着陛下道贺的时候,身在长安的高丽王高宝藏和新罗王的使者,在途经安定公主身边的时候,脚步都有一瞬可疑的停顿。 在走回到自己原本位置的时候,高宝藏甚至轻轻松了一口气。 但要高宝藏说的话,这也不能怪他胆子小。 安定公主提剑闯入高丽王宫的画面,大概已成了他的梦魇,哪怕知道大唐天子对他有所优待,给出了三品尚书的官职,也准允了他迎娶皇后的外甥女作为自保的底气—— 再看到这位协助苏定方灭国的煞星,他还是不免有些心有余悸。 好在,只要他别犯傻想要复国,皇后与安定公主站得越高,他的夫人地位也就必然会水涨船高,他在朝中的地位也应当很稳固。 虽然他的夫人似乎心气有点高,对于嫁给他这个亡国之君稍有几分不满,但总还是没到安定公主这等能与外朝群臣并肩的地步。 这是个好消息……他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 比起死在蛇水河畔以身殉国的渊盖苏文,他的情况已是再好不过的了。 “右相上奏地方贺表——” 听到这一句,高宝藏终于确认,自己已经平安度过了今日的这一关。 至于接下来如何,那就往后再说吧。 难道还寄希望于他这个身居李唐腹心之地的人能翻腾出什么风浪吗? 看看这位右相许敬宗在念着的东西吧。 李唐境内三百多个州,各州长官中能出席于今日大朝会的,才只有五分之一。余下的各方都在以礼到人不到㊣[(”的方式向陛下献上致辞。 比如许敬宗现在所念的那一份,就来自于距离长安很远的福州:“臣等守土,列在东隅。空怀捧日之心,望云何及……” 奏表中的意思很是明确。 人来不了,但心意得到。 既是新年伊 始,那便表达一番对陛下的拥戴之心,以及为陛下守护疆土的忠诚。 不错,这各方官员的上奏,哪怕经过了许敬宗的一番遴选,最后念诵在御前的说辞依然有些大同小异。但对李治来说,这一方方州郡稳定、长官效忠的奏表,当着这些与会官员念出,正是他这位天子最合适的彰显权柄之法。 他也当然不会觉得这些上奏官员的文采有缺。 毕竟,谁会指望一句“新年快乐”,说得不够花里胡哨呢。 黄门侍郎献上的祥瑞吉兆奏报、司元尚书呈递上贡名目、皇太子与各位宗亲也相继献上贺表,也都在一步步地将这场大朝会推向顶峰。 当休和之乐在殿中响起的时候,礼官也陆续将天子赐酒送到了与会官员的面前。 这场含元殿内的大朝会典礼,终于接近了尾声。 天子与百官还要在随后移驾举办大陈设之地,皇后则要去接见内外命妇。 也不知道是因为殿中过于人员密集的缘故,还是因为确实是头一次参加此会,不知道这持续的时间居然会这么长,李清月在走出含元殿的时候,感觉后背都有几分微汗了。 好在,她马上就有机会蹭上了阿娘的鸾辇,免得被冬日冷风吹出风寒病症来。 “第一次参加大朝会,是个什么感觉?”见方才还站得笔直的女儿现在又恢复到了一副活跃跳脱的样子,仿佛是从桎梏中解脱了出来,武媚娘不由好笑地给她擦了擦脸。 李清月顺势接过了武媚娘手中的那块绢帕,歪头答道:“阿娘这语气真像是去年那会儿问我,参加军事议会是什么感觉。” “那答案一样吗?” 李清月思量了一瞬,答道:“上次我跟阿娘说,改变已经到来了,但我今日又觉得,这个改变还不够。” 这偌大一场大朝会中,除了皇后之外,竟只有她这一桩特例。 而她能站在此地,还是靠着不容质疑的战功,和天子所给的“生辰礼物”。 当她置身其间的时候,一面觉得自己终于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真是该当为自己欢呼的重大进步,一面又觉得…… 她们的人还是太少了。 这与会的千人甚至不是大唐官员的全部,而仅仅是一万五千多个入流官员之中的部分。然而就算她让卓云和马长曦都成为了外朝官员的一份子,那也依然是可怕的五千比一。 或许,从零到一,是很难迈出的一步,当她已成为这个先驱之人的时候,后面的路会更好走一些,但她也再没有比此刻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她和阿娘想要对抗的,是方今时代怎样的一种洪流。 她也不免想到,在她为得到了大都督封官、开府权力而雀跃的时候,阿娘付出的努力也可能要比她所想象的更多。 而这些想法,虽然没有直接说出,但和她近在咫尺的武媚娘已经能读懂了。因为在方才,她脑海中生出的想法可能也是一样的。 她握住了女儿的手,答道:“那么,就从用好身边的每 一个人开始吧。也从……从你这个榜样开始。” 在随后的这场内外命妇大朝会中,安定公主显然又成了其中最为醒目的一个。 旁人穿着的都是命妇朝服,唯独她身上还穿着官员的衣服。 当她站定在席间的时候,能够感觉得到,哪怕各位与会之人都在尽可能地遵守规则,让自己表现出更为得体的一面,还是有着一道道的目光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投注过来。 那是一道道或是探寻,或是钦佩,或是惊疑的目光。 也不知道这其中到底会不会有人如同刘夫人一般,生出一些想要做出改变的想法。 可惜,大概是因为身处宫闱的缘故,敢上来跟她搭话的人并不多,再加上她的年龄实在是太小了,会找上来的,也就只剩了一个…… “我说你也太不够义气了,之前躲出宫的时候居然不带上我。你都回来几个月了,我见到你的机会屈指可数。” 李清月一转头就看到了李素筠那张佯装嗔怒的脸。 一年不见,她的身高长了不少,李素筠也是如此。今日公主朝服在身,居然看起来还多了几分稳重。 不过到底是不是真的稳重,听她说出来的那番话就能猜出来了。 李清月原本还有些紧绷的神情也忽然一松,“那我还有更不够义气的事情。我刚才在参加大朝会之前答应了英国公,要将他的长孙带到辽东去磨砺一番……” “好哇你——” 李素筠刚出口了三个字,就被李清月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茬,“小声一点。” 虽然现在仪式结束了,但也没到私底下的聊天环境。 李素筠连忙将音量一收:“那我什么时候能去?” 见问话之时,周围的人好像并没有留意到她们这边,她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李清月反问:“你的箭术练得如何了?” 她盲猜还差着一点火候。若非如此的话,早在她从辽东折返回长安的时候,李素筠就应该来她的面前炫耀了。 而不是现在忽然低沉下来了一点声音说道:“差一点。” 但李素筠又忽然目光明亮地直视着面前之人,“你放心,一年,最迟一年!我一定达成你去年的要求。” 李清月的目光隐晦地在她的手上扫过,并不意外地见到在她的左手虎口和右手食指中指处,都有着相当明显的老茧。这足以见得,在李清月前往辽东的大半年中,她从来没有在此事上偷懒。 那么这所谓的“差一点”,以她的天赋来说,可能还是高要求之下的结果。 李清月眼底闪过了一缕笑意,当即接道:“那一年的话正好啊。你是不知道,我阿耶给我布置了不少在辽东种田的要求,若是你今年要跟我一起去,我可能还要抓着你陪我一起给水田施肥。” 李素筠瞪大了眼睛:“施……施肥?” “对啊,就是施肥,还要去选取合适的木材和铁片,将阿耶需要的农具给制作出来。不过如果是 明年的话,你来辽东我便能陪你去塞上狩猎了。” “而且吧,”李清月言之凿凿:“先有李敬业去那边开荒,有了精神面貌上的改变,我明年若是要将你带去,才更为顺理成章了。”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中默默做出了个决定。等李敬业正式落在她手上之后,她必须要让对方体验一把什么叫做人间疾苦。 总得让他先经历过打击,才会知道到底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但李素筠可不知道李清月这会儿在脑子里闪过的魔鬼计划,她只是在听着李清月的这番说辞后,忽然平添了几分信心:“我信你,那我今年只需要继续努力就行了。” “对了,”她忽然又压低了一点声音,顺带朝着周边扫视了一圈,这才开口道:“我……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 “这么扭捏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李清月脸上的笑意一收。 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李素筠脸上说正事的神色并不作伪。这个“求”字,也几乎不曾在她和李素筠的相处中从她这里听到。但今日她却说了出来。 她道:“你说来听听吧,若是我能帮得上忙我一定帮。” 收到李清月鼓励的目光,李素筠心中的紧张情绪缓解了几分,“我听说皇后殿下近来在过问,宫人之中是否有因为年龄缘故,需要出宫养老的。我阿姊猜测,这可能是皇后殿下想要发起一次宫女放归的举动。是不是这样?” “不错。”李清月点了点头。 她和李下玉接触得不多,但看来对方能得李淳风看重果然不是全无道理的。她也并不是在以一种与世隔绝的方式做学问,而是依然保持着对于宫中的观察,还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那个……”李素筠又犹豫了一瞬,方才咬了咬牙,说了下去,“我阿姊想托我告诉你,能否求你帮忙带个话给皇后殿下,就说,她……她还不想出嫁。” 李清月疑惑:“宫女放归跟你阿姊出嫁有什么关系?” 但忽然之间,她又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等等,你阿姊是担心,我阿娘是想要展现皇后的仁德,所以有了放归宫人的举动,在此之外,还有可能会想要将适龄的公主出嫁?” 嘶……要说这个推论,虽然想得有点多,但对并没有父母庇佑的公主来说,这还真是说得通啊! 李素筠也当即用力地点了点头,“不瞒你说,我想说的不仅是我阿姊,还有我呢。” 李素筠今年也已经十四五岁了,她阿姊比她还大个三岁,放在如今这个朝代确实是接近出嫁的年龄了。 可李素筠都还没在李清月这里兑现一起前往边地的梦想,根本不想考虑此事,李下玉更是觉得,在太史令手底下进学,比起去和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缔结婚姻有意思得多。 偏偏皇后殿下让她既敬又怕,直接去说什么不想出嫁也很是奇怪。万一皇后殿下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就要尴尬死了。 还不如委托安定来帮忙转达。 她目光灼灼地 盯着李清月,眼中的期许之意不容错认。 然而下一刻,她就看见安定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笃定且让人信服的语气说道:“你这心操得真是没必要。我阿娘不是这个想法。别的事情我不敢保证,这一点,我却可以明确地告诉你。” “那放归宫人是出于节俭宫中开支的需求,加上阿娘觉得我有一笔进项放在手中不太安全,想让我找个用处。” 李素筠眨了眨眼睛,“啊……是这样吗?” 那她之前多做那么多心理准备到底是在做什么! 她完全可以直接向安定打听宫女放归的事情。 可惜她话都已经说出来了,显然是没法撤回的。 在她想要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之前,安定还凭借着这几年间越来越大的力气,直接揽住了她的胳膊,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凑到她耳边说道;“我再多说一句难听的,蓬莱宫还在继续修建呢,哪来多余的府库钱财给公主当嫁妆啊?” “……?” 李素筠一寸一寸地将脑袋转过来,对上了李清月的目光,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话。 可这话听起来好生大逆不道! 哪怕她李素筠平日里对那个皇帝父亲没抱什么希望,也决计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反而是李清月将这话说得和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说好的——阿菟去年年末给陛下送上了辽东四宝,是个头号大孝女呢?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不能为外人所知的话一出,她方才的担忧在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了,一颗心也重新落回到了原处。 好像……她和阿姊真的安全了呢。 “行啦,”李清月劝慰道:“你只要知道你阿姊的心愿能达成就好,我也挺希望看到太史令能后继有人的。至于你……你可休想逃掉答应我的训练。” 李素筠的意外之色并未逃过她的目光,但李清月没打算跟她说太多的东西。 她也不会在大庭广众的场合,将李治对她既寄予厚望又限制发展的心态说出来,更不会在时局转变之前,将自己在父母之中的偏向宣之于口。 阿娘如今在前朝走出的每一步都还需要小心谨慎,不能被别有用心之人抓到痛脚,她既要做这个助力,便同样不能授人以柄。 嗯…… 怎么说呢,这种不那么尊敬的态度,在当下最多就是—— 这大朝会后的生辰宴上,李清月回返到了给她庆生的宫殿内,朝着李治控诉道:“阿耶这个两千户给得好不诚心。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食邑还有临时新增的!”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这新增的一千户到目前为止还不算她的占有领地。 要不是她现在对领地转化的寿命值没有那么急缺,她高低得跟李治表演一下,什么叫做小小年纪的百无禁忌。 李治落座发问:“临时的怎么了?等闲亲王都没有两千户的食邑呢,更别说是和你一般还有管辖权的。” 李清月痛心疾首:“可它不吉利啊!大唐 攻占了地方,便要尽力将其永留治下,只以羁縻州、都护府方式管辖的,就容易有后顾之忧。您这个做天子的,怎么能在新年头一天下个临时增封的诏令呢?” 李治哑然。 这……这话竟然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还是让他都觉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什么错事。 谶纬、预兆这种东西,可算是被安定给玩会了。 然而还不等他答话,便见李清月已将那几分郁卒给收了回去,郑重其事地说道:“不过没事,我会尽快让农肥和曲辕犁研究出成果的。今年之内,我一定从阿耶手里将这个食邑真正争取到手。” 李治可以确信,当女儿在他面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中一如今日朝阳之下的含元殿,有着一种迫人的明丽。 而她今日一度感到无力的逆流而上,都在此刻变成了身为将帅的一往无前,呈现在李治的面前。 让他几乎下意识地举杯说道:“好啊,那我就以酒恭祝我们的小将军了。” 结果让他和皇后都倍感好笑的是,他这话非但没成为敦促阿菟前进的鼓励,反而是让她的表情顿时垮塌了下去。 “真是够了,今天的两次朝会赐酒,外加上现在这次,我举了三杯牛奶了!” 李治一愣,忽然放声笑了出来。 李清月郁闷地翻了个白眼,深觉自己的气势全都因此砸在了半道上。 只能说,好在她已经又长了一岁了。 …… 宫中未尽的烧竹声还在从窗外传来。 在这龙朔三年的元月,她总算是已经十岁了。! 第 167 章 167 十岁的年纪…… 换成旁人可能还在家中就读,最多也就是跟随在外做官的长辈游历,但安定公主,却好像已走完旁人三十年的路了。 也不知道因为今日的这两出朝会,到底有多少人要因为这个意外列席之人而睡不安寝。 但姑且不论长安城中的种种,就说眼前好了,太子李弘便对妹妹这份异常精彩的人生深觉羡慕。 旁人都道他小小年纪就已日渐稳重,有储君合格的表现,但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他无法随性外出…… “阿兄的身体好些了吗?”李清月从李治面前离开,在他这里多留下了一句意欲建功之言后,就走到了李弘的面前,正对上了这道不难猜测意思的目光。 李弘摇了摇头:“今年风寒稍重些罢了,现在已经无碍了。” 他说是说的无碍,但李清月看得出来,哪怕殿中温暖,他的脸上依然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惨淡颜色,对比座中的其余几人,大概也只有李治的情况和他相仿。 李清月想了想,还是建议道:“我听孙神医说,风寒大多是肺气不畅,阿兄平日里的饮食,还是要以润肺通气为主。听说尚药奉御长于食补,不如让他来帮忙看看。” 李弘温和一笑,“东宫有药藏局随时问诊,妹妹不必担心。” 李清月无声地叹了口气。 东宫的药藏局有什么用。 在古代的医疗条件下,先天不足就是最大的麻烦。 就算是孙思邈这样的神医,也没法给李弘搞出什么更换器官的手术,那么他的病症就几乎是无解的。 更不知道,他将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沾染上的痨瘵之疾…… 这么一想,仁善温和的脾性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了。起码不会走上上一代废太子李承乾的路子。 李清月刚想到这里,就忽听李旭轮在另一头问道:“那阿姊对我有什么建议?” “我对你的建议……” 李清月闻声转头,就看到了李旭轮面前的杯盘残状,额角一跳:“你到底吃了我这边多少蛋糕!” 为了给生日增加点仪式感,李清月让御厨用中式糕点的做法愣是拼出了个蛋糕的形状。 里面是白糖万寿糕夹着一层酥酪,点缀着些许果干,外头则是一层搅打出的奶皮,变成了类似奶油的状态,又混上了酥山中的“酥”,乍看起来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李清月自觉自己是个领朝廷俸禄的大人了,加上要去李治面前争取权力,只象征性地先吃了几口就将其放到了一边,结果这么一看,这东西竟已大半都进了李旭轮的肚子。 眼看着这个弟弟此刻投来的眼神,和彼时看到李贤领到了流水茶桌时候差不多,俨然一派景仰又期待的样子,像是希望她真有什么良言要说,李清月沉默了一瞬,直接转头朝着武媚娘告状:“阿娘,他吃太胖了有害健康!” 鬼知道这个弟弟的出生日期介于历史上的李显和李旦之间,体重会 不会也变成双倍啊! 那真是没眼看了。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武媚娘一边从李治的手中将酒杯给夺了下来,投去了一道警告的目光,一边顺着女儿的声音看向了那头,因眼前这派打打闹闹的活跃场面而眉眼含笑。 眼见李旭轮没被这句控告给吓到,反而抱着剩下的蛋糕开始到处跑,她也懒得在今日这种场合做出什么阻拦的行动。 反倒是转头朝着李治说道:“前几日阿菟还给我提出了一个建议,说让我再给她生个妹妹,到时候多一个人帮她一起教导贤儿和旭轮他们。” “那媚娘是怎么想的?”李治托腮,用微醺的目光看向眼前。 蓬莱宫恢弘,大朝会鼎盛,边境安泰,群臣服膺,帝后相携,子女成才…… 这些都是李治在还是皇子的时候不曾想象,又在刚登基为天子之时极力想要达成的场面。 而在这龙朔三年的开端,除了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有些麻烦之外,其他的种种好像都已经实现并且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让他很难不在此刻庆幸,他当年选择了身边之人,作为自己执掌权柄的助力。 今日何止是阿菟的生辰,也是一个正当庆贺之时! 武媚娘答道:“我怎么想?我想万一来个捣蛋鬼,岂不是阿菟要一个人管着三个……” 李治笑道:“但也说不定,是一个安定四方,一个国境太平呢。” 这两个愿望在这位当今天子的口中说得格外顺口。 武媚娘也奇怪地在听到这八个字的时候,心中闪过了一缕说不出的波澜。 安定……与太平吗? ------ 但在长安因元月翻新而酒宴欢腾之时,在西面的边境却并不那么太平。 吐谷浑与白兰羌交界边地上的一簇篝火旁,身形魁梧的男子身着吐谷浑贵族服饰,慢吞吞地抽出了手边的短刀,从篝火上炙烤着的一只肥羊上割下了一扇肉。 肉刚在手,他便拧着眉头,朝着身旁的侍从发问:“酒呢,还没烫好吗!” 吐谷浑的夜晚,远比中原长安要冷得多。 饶是有面前的篝火取暖,还是有一层寒霜凝结在距离他们所在位置的不远处。 掠过荒原的寒风吹得篝火摇晃,也让人有一阵没一阵的遍体生寒。 “好了好了,这就来了。” 眼见主人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侍从连忙将酒壶从另外一个小架子上取了下来,将温热的酒水递到了对方的面前。 那吐谷浑贵族吐掉了嘴里的半口羊肉,将这酒直接灌入了肚子里。 但他又马上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这什么没点酒味的东西!” 侍从垂着脑袋听着这句话,有点庆幸自己没被一记皮鞭直接打到身上来。 要说这酒没点酒味,那绝对是假的! 他在加热酒水的时候闻到了,这酒已是吐谷浑境内上好的那种,是能拿出来款待其他贵族的上品。 与其说他这主人,或者说是吐谷浑其中一支部落的首领是在嫌弃酒水,还不如说,他是在嫌弃自己眼下的处境。 果然,在一阵吞咽酒水的声音之后,侍从就听到了刀子扎入烤羊之中的声音,而后便是一句不减暴躁烦闷的怒骂:“该死的裴行俭!见鬼的弘化公主!” “还有那该当滚边儿去的大唐!” 听到最后那一句,侍从连忙抬起头来朝着周边看去,目露仓皇之色。 好在举目四望间看到的,都是深沉的夜色和属于自己人的营帐剪影,并没有什么外人能听到这样的一句,给他们打上个不敬天/朝的罪名。 但他刚收回目光,就见主人愈发压低了眉峰,在脸上显出一派风雨欲来之态,“你看什么看呢!他裴行俭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能看到我们在这里编排他,听到我对大唐的叛逆之言?” “我……我就是为您放个风。”侍从紧绷着音调说出了这样的一句。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到新年不适合见血,还是今日的酒肉总算还对胃口,坐在篝火边上的吐谷浑贵族并没有走过来拿他开刀的意思,只是将那把扎入了羊肉中的刀往下一拽,又切下了一大片的肉。 侍从吞咽了一口唾沫,有些怀疑,他这位主人是将眼前的那只烤羊当成了被他痛骂的裴行俭、弘化公主等人。 但也难怪他会有这样的憋闷之气。 自打龙朔元年弘化公主向大唐求援,希望朝廷能发兵支援吐谷浑对抗吐蕃以来,面前的这位吐谷浑重臣素和贵的日子就不太好过。 弘化公主虽然没能直接请来大唐的驻军,用正面对敌的方式请来援兵,却请回来了一个“军事顾问”,指点吐谷浑建立迎战吐蕃的防线。 原本这也不算是什么问题。 一度在西州任职的裴行俭在军事上得到过苏定方的指点,自己也有作战天赋,便在抵达吐谷浑了解了此地的局势之后,快速制定出了一套缓解白兰羌被夺的防御策略。 也在吐蕃兵马未曾料到的情况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吐蕃在这一次进攻中遭到了不少损失。 此举一出,当即逆转了吐谷浑过于被动的局势。 若非调兵遣将的钦陵赞卓确实是当世少有的顶尖将才,恐怕真能被裴行俭在这次防守反击中啃下一块肉来。 可大唐用这种省力方式介入的,何止是正面战局! 弘化公主对于吐谷浑贵族的担心不无道理。 在这小小一片吐谷浑的地盘上,有不少人并不看好慕容诺曷钵能带领着族群,在吐蕃和大唐的夹缝之间求生,带领着他们走上富强。 在弘化公主刚刚嫁来吐谷浑的时候,就有大臣想要将其劫掠到吐蕃境内,破坏大唐与吐谷浑的联姻,以向吐蕃示好,希望对方尽快前来接手此地,而如今…… 如今也有不少人,觉得比起大唐,吐谷浑和吐蕃的生活习性更为相似,若是促成了两方联合,他们不仅不用继续面临战事的威胁,还能够继续在此 地享有富贵! 与其继续和吐蕃打对抗,还不如早早投降,让自己成为吐蕃的臣民。 坐在此地的素和贵就是其中一个。 所以让他格外痛恨裴行俭的一点就是,当他到来后,他便和弘化公主联手,打着大唐的旗号,清理掉了不少怀有异心的吐谷浑人。 当然,这种清理不是杀人,而是一种更为温和的手段,在宣读罪证之后将人褫夺官职、剔除党羽,而后给一片水草不丰的地方生活,并没有直接将人弄死了事。 但就算只是这样,对于素和贵来说依然有若晴天霹雳。 这一批贵族的换血,让吐谷浑的边境戍防局势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对素和贵来说就是,他已没有办法涉及到核心机密,得到布防的具体情况了! 从近的说,这是吐谷浑的大王可能已对他失去了信任,谁知道下一次的动刀会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从远的说,倘若他还是想要投靠吐蕃的话,他就没有了足够在对方面前挣来表现的筹码。 若他是个吐谷浑的忠臣,素和贵对于裴行俭的埋怨简直没有一点道理。 可在他的逻辑里,影响到他这“进可攻退可守”处境的裴行俭,便当然是头号的坏事之人。 “裴行俭这小子越来越狡诈了,”素和贵又呸了一声,仿佛这样还能将口水直接吐到裴行俭的脸上去,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勃然怒火。 “他把我的两个老朋友革职也就算了,还在发觉有人控诉他越权太多的情况下玩什么怀柔政策,竟把自己的夫人都给派上了用场。” 侍从抬了抬眼帘,觉得自己倘若没有看错的话,在自家主人对裴行俭的痛骂之中,其实也有几分敬重和畏惧。 那确实是一位能人。 裴行俭在吐谷浑将近两年的时间,并不只是在协助慕容诺曷钵夺权,让这个对部落中贵族存有幻想的大王醒醒脑子。 他还在协同弘化公主一并,将大唐的技艺和治理手段带入吐谷浑境内。 好巧不巧,他那位续弦迎娶的继室还是鲜卑出身。 虽然库狄氏经由北齐、北周、隋唐的发展已可算是一支汉化的名门,要不然也不能与河东裴氏门当户对,但这位外柔内刚的库狄夫人的特殊背景,在此地依然是一块好用的敲门砖,也成为了裴行俭与这些吐谷浑人打交道、传递信息的媒介。 别看库狄氏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当她自有一番渊博见识,后面还有弘化公主撑腰的时候,她便并不难在这吐谷浑部落中争取到一席之地。 但素和贵一点也不喜欢眼下的局面。 吐谷浑在这两年间的经营情况喜人,可他们的对手还要更胜一筹! 吐蕃大相禄东赞在这两年间,一度被芒松芒赞以年迈为由罢免下台。 可在他下台期间,他的儿子还依然手握军权。 以至于那位新上台的吐蕃大相仅仅出任官职一年的时间,都没来得及拔除掉多少禄东赞留下的影 响,就被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诛杀。 权臣禄东赞重新登台执政。 芒松芒赞再次沦为前台傀儡。 最可怕的是,他的大儿子赞悉若协助执掌内政,小儿子钦陵赞卓在对抗吐谷浑期间飞快地成长了起来,摆明了是要接下军事大任。 这一对闪耀的文武双星,在父亲重掌风云后,有了更加方便他们发挥才干的主动权。 素和贵怎么想都觉得,除非大唐能够像是覆灭高丽一般,一口气对吐谷浑带来足够的支援,让他们彻底击败吐蕃,否则—— 与其继续维系着这种不知道何时会结束的拉锯战,放纵着吐蕃的兵马日益强盛,还不如直接投降。 “但凡没有裴行俭,但凡我手中有边境布防图,我今天就去对面投敌去!” 为什么非要做这种无谓的抗争,在这里受这个窝囊气? 弱国本就没甚尊严可言,何必苟延残喘! 偏偏他现在陷入了两难的麻烦处境:要击败吐蕃困难,要取得边境布防也困难。 在弘化公主的影响和裴行俭的指挥体系下,他手中的兵权一削再削。 除非…… 他那张粗犷的脸上闪过了一抹厉色。 慕容诺曷钵不是个统领吐谷浑走上坡路的料子,这是个坏事。但他对于吐谷浑“自己人”的信心,对他这种怀有异心的人来说,却是个莫大的好消息。 两年间的种种变化,还不足以影响到诺曷钵的本性,也就意味着他还有一点重新被起复的机会。 今日的酒兴当头,他当即下了决定,将自己的亲信叫到了面前。 “你……去找那钦陵赞卓,问问他敢不敢冒这个风险,先送我一份战功!” ------ “先送他一份战功,然后他将吐谷浑的兵力布防拿到手送给我?” 听到消息的年轻人嗤笑了一声,“什么年头了,还有人相信这种花招。” 他斜靠在军帐之中,漫不经心地支着腿,眉眼间带着一份绝不容错认的凌厉。 翻领皮袄之上的虎皮项巾与狼牙挂坠,更是将其眉目间映照出了几分凶性。 那实在是个相当俊秀的青年。 高原之上的日光将这张轮廓鲜明的面容染得肤色发深,也无损于这第一印象。 但若让前来寻他报信的素和贵下属来看,这位接过了吐蕃军事权柄的小将军身上,更为夺目的还是他身上的上位者气势。 这份气势甚至让他的声音都放轻了几分:“我家将军确实是心向吐蕃大相,希望……” “行了吧,你也用不着跟我说这个。我记得他曾经给我们提供过消息,可惜裴行俭的哨探厉害,调兵速度也快,没让我等占到什么便宜。但你也别以为,我会因为之前的旧事就随便相信,他真能好心好意地再次引我入内。” “何况,我就当他真愿意成为卫藏四茹的一部分吧……”钦陵赞卓转了转手中的弯刀,“裴行俭是什么人 物,我这个做他对手的人更清楚,他又凭什么觉得,光靠着一份我送出去的战功,就能让他拿到转圜的机会?” 这蠢蛋到底是在看不起裴行俭,还是在看不起他钦陵赞卓呢! 可他说话之间端详了一番这来使的表现,又觉得对方脸上的憋闷和讨好并具的模样,好像不是在装模作样。 吐谷浑内部的政见分裂,他也确实不是第一次见了。 那么来人的立场,好像并不难做出一个判断。 但他既然担负着统领三军的责任,便绝不会贸然选择这种不由己方操纵的办法,更不会在对手本事不小的情况下,贸然蒙受不必要的损失。 “我们……” “别我们我们的,”钦陵赞卓一点没带犹豫地又打断了对方的话,“我知道,素和贵那家伙早年间是为吐谷浑打过几次胜仗,在慕容顺做大王的时候还有过一段位高权重的履历,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他想在我面前证明自己有用,与其是让我送给他一份战果,让他能从慕容诺曷钵的手底下谋求权柄,还不如换一种方式。” 在来使的视线中,这位年轻将军抬了抬唇角,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其中有着一种鹰隼捕猎之时的狠辣,还有一种野狼的狡诈之气,让他有一瞬间在想,主人想要投靠吐蕃以谋求前途,是不是做出了一个比现在更坏的选择。 可他不过是在其中起到了一个传话的作用,又怎能提出什么违逆的建议! 他讷讷发问:“什么叫换一种方式?” “若我没记错的话,素和贵和慕容诺曷钵都是白鲜卑出身,他们才应该是同盟之人啊,怎么会让弘化公主一个大唐嫁过来的王后,执掌大权到了这个程度?” “而且,裴行俭没来之前,慕容诺曷钵决断事务的权柄,也没旁落到这个地步吧?” 钦陵赞卓发问之间,牢牢地盯着那来使的眼睛。 见对方几乎是下意识地答了个“因为大唐有其天威”,不由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更显嘲讽的笑容。 大唐天威? 或许早年间确实是如此。 但当吐蕃一步步成长起来的时候,在父亲栽培下长成的钦陵赞卓,清楚地看到了大唐早期过快扩张带来的种种弊病,便再没将这份威严放在心上! 在看到父亲向着大唐送上的奏表确实迷惑了那头朝廷,让其对西部的重视程度大打折扣后,他也越发确定,这是个让吐蕃走出藏原的最好时机。 天威到底在谁的身上,要看那最后的结果! “吐谷浑大王或许不是李唐天子,但也应当不想做个为图生存便得事事不由人的傀儡。我看素和贵倒不如在这方面努努力。” “让我输一场,给他立功跻身的机会,还不如让我赢一场,给他分化结盟的机会!” 钦陵赞卓话音从容,但在他说出那最后一句话的瞬间,使者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握刀的手臂正有着一番蓄势待发的力量。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回道:“可我们这头,目前拿到的防守情报并不多。” “我可没要你帮忙,我有自己的盘算!”钦陵赞卓摆了摆手,“你就按照我说的告诉素和贵就行了。” 他望向了面前以卫藏四茹为中心的舆图。在舆图之外的广阔土地,是他不曾亲自去过,也不曾绘制在他行军图上的地方。当吐蕃有鲸吞四方的野心,也想将这些现在还隶属于大唐的土地拿到自己的手中。 “新年了,我也该给大唐送两份礼物了。至于这场胜仗——”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会自己打出来!” 那双眼睛里的势在必得,正映在了他手中雪亮的刀锋之上。! 第 168 章 168 钦陵赞卓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在行动上也尤为果断。 他在对素和贵的来使说出了这一番话后,直接将驻军留在了柏海一带,自己则转道,快马折返了吐蕃逻些城。 这出暂时折返,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起码从吐谷浑这边所见的情况来看,那也不过是因为隆冬天气不便进军,钦陵赞卓暂时遏制了攻伐吐谷浑的进度而已。 柏海,又确实是一个适合驻军之地。 昔年松赞干布迎文成公主入藏,便是在这里。 吐蕃辖境内,若论水草丰美,此地也是数一数二。 固然此时仍是寒冬,也不妨碍军队在此获取补给。 更不用说,就算不靠着此地的屯粮,柏海毗邻与吐蕃亲善的党项羌,以及才被吐蕃征伐夺取的白兰羌,从这两处也能获取物资,免于让大军往返徒增消耗。 但钦陵赞卓本人,却是已在一番快马赶路之后,回返了吐蕃王城的所在,站在了他父亲的面前。 …… 若只从外表来看的话,禄东赞此刻阖目半靠着,就像是个在窗边晒着午后太阳的闲散长者。 就连鬓边被风吹动的头发,也已显出了愈发斑白的模样,也难怪此前,芒松芒赞敢用他年事已高为由意图将其撤职。 可在钦陵赞卓结束了汇报后,他忽然抬了抬眼帘。 那其中闪过的锐利,顿时让整张脸都颜色鲜明了起来,像是一只刚从瞌睡里醒来的狮子。 “你应该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他沉声开口。 “我当然不是。”钦陵赞卓回答道。 禄东赞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儿子,唇角缓缓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两年多的在外征战,在钦陵赞卓的身上留下了不少改变的迹象。起码今日看来,他已敢更为笃定,自己确实后继有人。 当钦陵应声之时,分明是他禄东赞早年间的风姿。 但该分析清楚的情况还是要说的,总不能因为钦陵赞卓的一句“我可以”,就随便他做出种种安排。 事实上,在禄东赞的计划里,等到今年他将吐蕃内政再进行一番整饬,免得有人会在他的背后搞出小动作后,他就要再次亲征吐谷浑,让钦陵赞卓给他当个副手。 不过今日看来,他家这个长成不久的雄鹰,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了。 甫一出战就遇上了一个强悍的对手,果然不是一件坏事! 他问:“那你应该知道,你被裴行俭拒于吐谷浑门外已有将近两年,对方在防守的本事上堪称惊人。当你的对手并非庸才的时候,他在吐谷浑的时间越长,给你带来的麻烦只会越多。” “你又凭什么觉得,你能如你所料的那样,在这一次拿到足以威慑对方的战果,还能,如你所应允的那样……给大唐送上两份礼物呢?” 素和贵那个内应,已经明摆着被剪除了羽翼,派不上用场了!此人还自视甚高,最多当个 推手,而不是个靠谱的盟友。 那么,钦陵凭什么做出这个判断? “就凭我很清楚,这一场仗若是想要得手,就必然不能按照寻常的路子。” 禄东赞的这句质疑,并没有让这位年轻的将军心生退意,反而更加坚定了他之前的猜测。 禄东赞:“说来听听。” 钦陵赞卓回道:“我们要想一鼓作气剿灭吐谷浑,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一个是吐谷浑在大唐指导下的严防死守,还有一个,就是大唐可能从北面与东面做出的支援。” “若是没有裴行俭与那弘化公主,我们甚至并不需要担心后者,因为我们有足够的兵力戍守各方隘口。” 他们甚至还有余力,去跟东南方向的南诏争一争资源。还有另外一路兵马继续侵吞象雄残部。 但就是因为这两年间的进攻战消耗不小,哪怕钦陵赞卓以极快的速度成长了起来,从整个吐蕃内部来说,他们也还是不得不做出了一些兵力的调度与紧缩。 禄东赞点了点头,“继续说。” “我猜,我们这边在消耗战后的处境,裴行俭那边也是很清楚的。这既是我们的劣势,也是我们的优势。” 钦陵赞卓直视着父亲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声东击西是个老办法,但是,若它能起到作用,就是个好办法。” “你要如何声东击西?” 钦陵赞卓答道:“我想去给大唐的安西都护那边找点麻烦,让他们以为我们想趁机出兵北部。但实际上的目标不变。” 禄东赞的指尖在榻边的扶手上轻叩了两声,反问:“我们之前不是这么做的吗?去年我在象雄故地发起大料集,出兵控制了护密,给我们进入南疆打开了一条新路。” “可惜我们联合龟兹发起的叛乱被唐军平定得太快,原本能被利用起来的西突厥可汗内斗,也被唐军快速镇压。” “此外,大食与大唐之间忽然联姻,让我不敢贸然相信,这个盟友真能对我们给出足够的支持……” “换了你,你能做什么?” 他顿了顿,随后慢条斯理地发问:“或者说,你要达成何种战果,才能让裴行俭相信,我们真有打算,暂时放弃去啃他们那块硬骨头,转向另一面的扩张?” “你知道的——”他将目光往窗外投去了一瞬,才重新转了回来。 “我年纪大了,经不起一场太大的失败。那会……让人找到可趁之机的。” 他说是说的自己年纪大了,但被他所审视的钦陵赞卓,依然能从眼前这双清明冷冽的眼睛里,感觉到一种深重的压力。 父亲的分析也一点没错! 他们两次谋划安西都护,都被大唐快速击退,让这个“声东”变得不太容易。 第一次是达延将军趁着都曼作乱出兵西域,被苏定方斩杀。 第二次就是那失败的龟兹作乱。 现在,他有什么办法笃定于,自己的佯装进攻西域,真 能把吐谷浑和大唐骗过去? 不从儿子这里听到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答案,禄东赞只会选择继续按照他的计划来行事,那便是亲征吐谷浑,投入更多的兵力,也去会一会这个裴行俭。 让这场战事,结束在吐蕃将士更多的牺牲投入之中。 然而面对着父亲这句看似温吞实则咄咄逼人的话,钦陵赞卓依然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我已在这几年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比如,我们之前小看了大唐的一些将领,也忘记了我们身在藏巴之地,不可能随时对安西的种种动向了如指掌。就像此次的龟兹之事……我们就小看了伊丽道那边的驻军。” 阿史那卓云对阿史那弥射的突然拉拢,确实是远在藏原的吐蕃大相来不及应变的。 这位将领突然因为安定公主缘故被提拔上任,也让人并未在一开始生出足够的重视。 但也恰恰是这个人,带来了变数。 同样的忽视,他不会犯第二次。 钦陵赞卓继续说道:“我们还总因为地缘问题,将目光只放在距离吐蕃最近的南疆之地,可实际上,整个安西都护境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上一次龟兹的行动,其实就已经只差一步了,明显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供参考的范本。” 禄东赞眸光一动,“你的意思是?” 钦陵赞卓答道:“我想亲自往西域走一趟,不过这一次,我要去北疆。” “铁勒人经过了大唐那位郕国公的安抚,或许大部分都已重新归顺,但就像阿史那贺鲁身亡后,还会有其旧日部将得到疏勒等国的支持再度反叛,也有阿史那步真这样的野心勃勃之人想要再次尝试自立……铁勒之中,也总能找到些不想听从上国号令之人。” “阿史那步真的旧部,也应该没能被尽数清除,其中或许有可堪一用之人。” “此外……”他目光中的杀机顿现,“我会在西域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 在钦陵赞卓看来,大唐的天子真是个奇怪的人。 边地明明就是最应当被重视的地方,因为这决定了这个国家是否还能继续往外扩张,起码在吐蕃就是这样。 但在大唐朝堂上犯错的官员,却总会被以施加惩处的方式丢弃到边地来。 可这样的人,在贬官流放后,真的能够守好城池吗? 不是人人都能做裴行俭的! “父亲觉得——这样的理由够吗?” 禄东赞没有直接答话,而是重新恢复到了微阖双目晒太阳的状态。 在钦陵赞卓险些以为父亲睡着的时候,忽然听他开了口:“我说了,我已经老了。” 近年来他确实日益感觉到力不从心,也正是因此,他果断将内政和军事权力分别托付给了两个儿子,希望在吐蕃官员“父死子代”的规则之下,让噶尔家族的辉煌能够继续延续。 今日的情况也是他的一出考验。 钦陵给出的分析足够理智,也自有 一个成功的将军该有的大胆,他又何必做出阻拦呢? 他道:你去就是了。不过??[,诸事小心。” 钦陵瞄准的挑动风云之地不是南疆而是北疆,也就意味着,他不可能带去太多的人手。 可这样一来,若是不能尽快拿捏住合适的人,钦陵赞卓自己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 别看禄东赞有五个儿子,但最合他心意的还是这个二儿子。 他不希望这孩子折损在西域。 得到父亲的这句准许,钦陵赞卓当即大喜,“父亲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我也会将柏海那边的守军安排妥当的!” 有了这样的一份准允,他能负责调度的兵马会更多,执掌的局面也更大。 倘若他真能在其中立下一份不世之功,那他钦陵赞卓的前途便稳当了。 在他尚未掌兵的时候,目睹父亲的风光,他就曾经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 总有一天,他也要坐到吐蕃大相的位置上! 不过在达成这个目标之前,他还需要成功走出这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刚想到这里,视线中便扫到了个熟悉的身影,随即脚步一顿,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他便发觉,自己方才的惊鸿一瞥还当真没看错,恭敬地朝着对方行了个礼。 “拜见赞普。” 但他是自觉自己的礼数周到,在看到眼前之人模样的时候,被称为“赞普”的芒松芒赞还是不由面色一僵。 身为吐蕃的赞普,也是吐蕃的君王,他本该是最为尊贵之人,可他的地位,却显然无法和他祖父松赞干布相比。 他祖父是吐蕃的兴国之君,他的父亲是年少病逝的遗憾,可他却是少年上位、为权臣所挟制的傀儡。 主弱臣强,莫过于如此。 这个没比他大几岁的钦陵赞卓,明明是在恭敬地向他行礼,可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敬重,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想到他收到过的种种叮嘱,他压下了心中的憋闷,以如常的语气问道:“将军此时……不是应当在吐谷浑前线吗?” 钦陵赞卓笑了笑,答道:“我年纪尚轻,有些行军计划中拿不定主意,需要向父亲询问,所以回来一趟。” “说起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依然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君主,眼中闪过了一抹微不可见的讥诮。 “我父亲经验老到,如今坐镇逻些城,赞普也应当多向他学习才是,以便早日长成个文武兼备的样子。” 一听这话,芒松芒赞的脸色更为难看。 钦陵赞卓的这份蔑视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而更为直白的,其实还是钦陵赞卓说出来的那句话。 他说自己年纪尚轻,可芒松芒赞的年龄还要比钦陵赞卓更小,那么按照钦陵赞卓的逻辑,芒松芒赞又怎能想着违逆吐蕃大相,就应该做个安分守己的吉祥物才好。 可在有那样一位建立伟业的祖父在前,他又如 何…… 如何甘心啊! 心念急转中,芒松芒赞已将袖中的拳头牢牢握紧,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砸在钦陵赞卓的脸上。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难,就见已有另外一个人先挡在了他的面前,直面上了钦陵赞卓。 “都护怎敢以这等语气和赞普说话!” “那么不知道没庐氏妃有何指教呢?”钦陵赞卓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说话之人。 挡在他面前的这红衣姑娘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方才正陪同在芒松芒赞身边漫步。 在这一句质问发出的同时,她果断地朝前走出了一步,将那个无能的赞普给庇护在了她的身后,仿佛是个看护自家鸡仔的母亲。 可她年龄如此之小,饶是已经一身华贵衣衫在身,也不难看出面貌的稚气来,便让钦陵怎么看都觉得,眼前场面有些好笑。 但要说她的气势,还当真不小。 因为出身“三尚四论”没庐氏的缘故,这位王妃也确实有这个说话的资本。 更有意思的是,她正是在禄东赞被迫卸任的一年中,由吐蕃各族商议出来为芒松芒赞迎娶的本族王妃。 毫无疑问,这位王妃的存在,就是为了牵制住他们噶尔家族威逼王权的脚步。 “指教?”没庐·赤玛伦冷声反问,“我有没有什么指教不要紧,但钦陵将军既然还没坐到如本、大论的位置上,也就没这个资格对赞普做出指教!” 金银与玛瑙编制而成的首饰没有压制住她本身的贵气,反而让她在此刻的仰头质问之间多出了几分威势。 “君是君,臣是臣,我等已非蛮夷之人,难道连这样的规则都不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 钦陵赞卓不由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但这吐蕃赞普还没有个赞普的样子,哪来的国君之象,倒是王妃先拿出大后做派了。 “是吗——”钦陵挑了挑眉头,“我还以为这只是臣子对于赞普的直言相劝而已,怎么你倒是觉得,这是我对赞普不够尊重了?” “我一个正在为国征战的将军,总不能还不如你这个王妃忠君吧!” 赤玛伦大怒:“你这……” 钦陵赞卓毫不退让:“我父子到底是不是乱臣贼子,由不得你来说。毕竟,先因叛国而被处死的,是意图取代我父亲的那个蠢货!” 他一把推开了挡在赞普面前的赤玛伦,凭借着身高的优势挡在了二人之间。 芒松芒赞没来得及避开,就见钦陵赞卓握住了他的胳膊,附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我劝赞普还是行事谨慎一些的好。” 芒松芒赞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钦陵赞卓声音愈冷:“您也最好别忘了,两年前我父亲为何要为你迎娶西突厥可教妃和党项芒邦妃,眼下的藏巴大业乃是向外扩张,身为赞普,您可别做出什么拖后腿的事情!” 芒松芒赞在三位王妃之中偏袒于谁显而易见,要不然也不会让赤玛伦有这个站 出来的底气。 可如今禄东赞重新上台,固然对于他离职卸任期间的种种变化,尤其是吐蕃王室与没庐家族的联姻无法做出变更,但也不会放任对方真长成一个钉子! 正是知道父亲的这个态度,钦陵赞卓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才没有任何一点犹豫。 何况,他说的建议也并不算有错……对吧? 吐蕃既然还需要依靠党项势力从旁协助攻克吐谷浑,芒松芒赞总得拿出个亲近党项的态度来,怎么能让一个没庐氏独大呢? 芒松芒赞闻言咬紧了牙关。 钦陵的这句警告,看似俯身在耳边说出,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让外人听到,却无疑是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 偏偏,面对着他含怒欲发的目光,钦陵赞卓的面色没有半点的变化,仿佛看到的不过是个稚童的反抗。 “赞普的年纪已不算小了,该成熟——” “将军既是直言劝谏,便不妨将话说明白响亮一些,让史官都记录个明白,何必要以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让赞普都觉得不自在!” 钦陵的“忠告”尚未尽数出口,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在了当场。 芒松芒赞如闻天籁,当即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钦陵赞卓也不免在这个熟悉的声音中后退了两步,松开了对他的钳制。 回头就见,一名衣着朴素却气势端庄的女子,在侍从的簇拥之下由远及近走来。 她的声音也随之传来:“何况,如你所说,此来是要以军情要务问询于大相,如今既然得到了答案,也该当奉行军情紧急、当即执行裁断的原则,先将外头的事情了结,而非在这里讨论如何教导赞普。” 来人在行到面前,伸手拍了拍没庐氏王妃的肩膀,仿佛在那上面沾染了什么尘灰,这才转头朝他看来,对上了他的目光。 纵然已是年近四旬,高原的烈风还让她多了几分沧桑,当她站在此地的时候,自有一种卓尔不凡的气质,将她和周边之人区分开来。 面对着眼前这一番臣子威逼君王的场面,她依然以不疾不徐的语气,说出了第三句话:“将军觉得自己领取都护职务,有权教导赞普,但我想,你应该无权过问赞普的王妃如何行事。是也不是?” 钦陵赞卓的神情有片刻的僵硬,但想到对方的身份,还是先行行礼答道:“太妃教育的是。恕臣方才失礼了,这就告退。” 她抬了抬手,并未阻拦,“将军请便。” 钦陵赞卓最后凝视了这三人一眼,这才大步离开。 来人的面子他不得不给。 这位被他称为太妃的女子,或许论起与吐蕃本地的联系,不如刚才意图对他施加拦阻的没庐氏紧密,但她的身份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因对方正是大唐和亲于吐蕃,下嫁于松赞干布的文成公主! 吐蕃进攻吐谷浑,只能算是大唐境外的资源争夺,在安西都护挑动的风云,也都还不算与大唐的正面为敌。 那么在对待文成公主的态度上,他也应当拿出足够的尊敬来。 有她的这几句话,他也显然不能再在这里逞威风了。 …… “还是王太妃有本事,直接就将人给说走了!” 眼见钦陵赞卓朝着远处走去,很快消失了踪影,赤玛伦的脸色终于轻快了不少。 在她嫁给芒松芒赞后,便和文成公主往来不少,此刻便顺势挽住了她的胳膊,发出了一句亲昵的称赞。 别管按辈分来说,文成公主是不是该当算作她的祖母,起码赤玛伦就很喜欢这位远嫁来此的大唐公主。 可文成公主摇了摇头,并未接下这句话。 她心中很清楚,她今日固然能凭借着辈分和身份,将那钦陵赞卓给暂时说走,并不意味着在和对方的交锋中,她真是占据了上风。 对方对于周边疆土的觊觎,噶尔家族意图凌驾于王权之上的野心,也绝没有任何一点消退。 早年间她和弘化公主的来往信件中就提到过: 吐蕃一旦得到吐谷浑,从鄯州进入吐蕃的那条唐蕃官道,就会随之落入吐蕃的手中。 他们便再不需要像是贞观年间一般,尝试着从剑南道松州之地,翻过那边的苍茫雪山,进入大唐的境内。 到了那个时候,达成这份战功的钦陵赞卓,还有他的父亲禄东赞,恐怕连她这位大唐公主都不会放在眼里了! 想到两年前发起的夺权之举失败,想到拉拢来的没庐氏盟友也还需要看噶尔家族的脸色行事,文成公主的心中更觉忧虑。 今日的境况下,她要如何才能帮到大唐呢? 又要如何,才能让吐蕃不会在禄东赞父子的手中,变成一支被战争拖垮的势力。 贸然探听钦陵赞卓的动向,应当是不行的。 就像他刚才和芒松芒赞所说的那样,他是在为吐蕃征战,那么在任何一位藏巴子民的心中,他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忠臣。 反而是文成公主,在方今这等吐蕃意欲更进一步的时候,才是一位外人呐! 这亲疏之分,显然不会因为芒松芒赞这个赞普的态度而有所改变…… ------ 可惜,对于吐蕃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种种,李清月身在长安还收不到消息。 西域那边实在是距离长安太远了。 卓云在到了那边后都有些送信不易,更何况是其他。 对于西域那边,她至多也就是……又听到了个熟人的笑话。 原本被贬官去台州的来济,也就是在废王立武期间站在长孙无忌那头的其中一位宰相,在过年的时候和绝大多数不出席大朝会的官员不同,来了个反其道而行。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在上书中再一次反对皇后代行政务一事,仿佛能凭借着此举显示出自己的特立独行。 这或许是因为他自觉自己已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又或许是他觉得,正如陛下 已忘记了有萧淑妃这个曾经的宠妃一般,武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也是会发生变化的。 但也不看看,上官仪都不敢继续在此事上触及李治的意思,他这个时候拿出这样的表现,非但不能让陛下觉得他是个直臣,还觉他是个想要扰乱朝政的混账。 李治勃然大怒,也当即下达了一条诏令。 既然台州这样的地方来济都待着不舒服,那干脆去庭州好了。 正好还能去西域,跟同样被流放到那里的杨德裔做个伴。 既然他们两个都是喜欢站队宰相、“灵活”办事的人,想必会很有共同语言的。 ……要这么说的话,好像还真的没错。 至于李清月—— 她已经在准备启程辽东的各种物品了。 她并没有打算和去年一般,到了临近四月的时候再动身,而是打算提前两个月。 毕竟,她今年的负担不小。 既要继续推进农肥和农具的研究,从李治那里将千户百姓由临时变成永久,又要确保那辽东能在今年开垦出更多耕地,以满足高丽流民?_[(”入驻的需求。 她也始终记得,自己前往辽东,并不只是要稳定住她灭国高丽的战果,而是要凭借着在这片广阔天地中建立的功业,换来自己在朝堂地位上的逐渐抬升。 大朝会上能否在短时间内出现更多的女官姑且不论,当务之急,是要让她能更有话语权,对大唐整体的军事布局提出自己的意见。 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吗? 吐谷浑这边不能永远是被动防守的状态! 裴行俭是个人才,但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裴行俭又怎能依靠着吐谷浑这片弹丸之地,和后备资源不断积蓄的吐蕃打持久战。 他去那里,原本就是为了争取时间而已。 哪怕协助吐谷浑击退吐蕃,其实得算是个吃力但收获不多的行动,在李治看来没有太多的必要,出于长远战略的考虑,李清月也必须促成这件事! 粮食不够,那就种出更多的粮食。府兵不愿作战,那就将军功落实。藏原之人认路不易,没关系,现在已经有指南罗盘了! 至于作战的将领,她不是已经在陆续发掘了吗? 而在此之外,她自己还要继续往前走一步。 就从—— 今年辽东的扩地留人开始!! 第 169 章 169 不过,如果说李清月即将起行的时候是踌躇满志、满腔抱负,对于未来还有个格外明确的规划,被“建议”同行的李敬业就是随波逐流了。 甚至,越是到了临近出行的时间,他越是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答应下随同安定公主出行。 像是他这样出身的人,完全可以再吃几年祖辈的福泽,譬如在这司驭寺中再过上两年安生日子,直到得到外放的机会。 外州的折冲府也好,外州的寻常官吏也好,都算是个合格的起步。 去辽东打拼确实是在名头上要更好听得多,但李敬业就是觉得,安定公主小小年纪便很有笑里藏刀的感觉。 偏偏事到如今,他想反悔也没这个机会了。 他在长安城中的玩伴都已知道了他的出行决定,若是在这个时候反悔,可想而知会得到何种嘲笑。 他祖父更不会准许他做出这样的退缩。 不仅如此,也不知道是出于对他这个孙子的关照,还是出于对安定公主的喜爱,在他的行囊之中居然还有数车捐赠给辽东的药材和钱粮…… 英国公李勣掏的钱。 “我觉得我像是个自己送上门被讹钱的。”李敬业低声嘀咕。 前来送别的友人跟他之间得算个损友,当即回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别人想求这个在公主麾下任职的机会都还没有呢。你到底知不知道,投效在一位有资格参加外朝大朝会的公主手底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李敬业满不在乎:“能有什么意思?” 友人低声分析道:“太子体弱,不宜领兵出征,陛下不欲重蹈先时旧事,加之公主确有天授将才,便顺理成章地给她领兵开府之权。所以,公主麾下之人依然等同于是在为陛下效力,我想这一点,没什么疑问吧。” 见李敬业的脸上还有犹豫之色,友人语气里不由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你也不想想,那百济降将眼下是个什么官职,等闲情况下哪有这么升迁的!” 虽说黑齿常之的战功不算小,但既为降将,本就很难在临阵作战中直接领到足够分量的官职,从而建功立业。 相比黑齿常之,自然是李谨行这等已经经过了一代父辈过渡的,更容易从朝廷这里得到委任。 可黑齿常之不仅因为安定公主的缘故,先后得到了覆灭高丽、进击白山部靺鞨、清扫黑水部落的战功,在李清月的生日之后,差不多一月中旬的时候,他还在安定公主的举荐下,于陛下面前得到了一次展示武艺与统兵能力的机会。 这对于任何一个将领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东西! 有多少人穷其一生也难以见到陛下的面,可黑齿常之做到了。 此人也确实是有真本事,在李治面前的一番实际表现以及对答,都让李治大赞安定公主有识人之明,随即便给黑齿常之升了官。 “加右武威卫将军,兼领安东都护府录事参军职位,继续任职于公主麾下。这样的一出任命……” “你我都算是有长辈教导的人,应该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李敬业没有当即开口,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友人一眼。 他的这位好友,算起来和他的家世背景还有点相似,因为对方的祖父就是前几年过世的老将军尉迟敬德。 身为尉迟敬德的长孙,尉迟循毓的官职不高,但在尉迟敬德闭门修道期间,没少接受到来自祖父的教导,以李敬业看来,他的分析确实是有参考价值的。 尉迟循毓继续说道:“录事参军这个官职,如果是都护府、都督府内部委任,和寻常的参军也没多大的区别,但如果是外部安插的话就不同了,它和监察御史一样,同样也有监督资格。” “这意味着……” 李敬业接下了尉迟循毓的话,“这意味着在陛下的心中,辽东这一片上,安定公主的地位是比安东都护府长史李谨行高出很多的,还能对他做出节制!” 只不过,公主先有了那个熊津大都督的位置,不可能兼领安东都护府的官职,这才以这种方式,既对公主麾下的将领予以重任,又给了公主以协理安东都护要务的资格。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觉得自己做的是个苦差事吗?”尉迟循毓沉声发问。 “你可知道,有想法将子女送到公主手下的,可并不仅仅是你的祖父。那位在西域那头三箭定天山的薛将军,就因为早年间和公主交好的缘故,不等公主提出,就主动拿出了这样的请托。毕竟,他的长子薛讷也有十五岁了。但不知道为何,公主将其委婉拒绝了。” “说是——既然答应了英国公要好好栽培他的孙儿,麾下又还有姚将军之子姚元崇、庞将军之女庞飞鸢等人,总得先让他们各有长进,才有脸面多招收几个协同戍边之人。” “……这话你是怎么知道的?”李敬业疑惑。 尉迟循毓对于好友关注的重点很觉无奈。 但还是认真答道:“我这人当下只做着个雍王麾下仓曹参军,闲得要命,又怕雍王会被卷入权斗,让我往后日子过不安生。我不得多打听点消息?” 他也很是庆幸地发现,虽然太子体弱,但陛下这个人还是很明白区分主次的。 不仅对皇后所生与妃嫔所生的子嗣差别对待,对于太子和其他皇子的态度差别也颇为明显。俨然不打算效仿先帝对魏王李泰的优待,对如今的雍王李贤给出超过太子的待遇。 那么作为仓曹参军的尉迟循毓,处境就要安全多了。 心中的负担一轻,他也没收回这个打探消息的爱好,权当多听些八卦,用来打发时间。 这不就将薛仁贵和李清月的交谈风声给听到了耳中? 当然,若要李清月自己说的话,她回应薛仁贵的这个理由,纯属是个对外应付的借口。 之前阿娘就答应过她了,如果有机会的话就会想办法将薛仁贵调到她的手底下办事,到时候什么薛仁贵的儿子薛讷—— 他全家都得是她的! 何必搞 个先后顺序呢。 可李敬业和尉迟循毓显然不清楚李清月的一肚子算盘。 李敬业反而是在此时觉得,有些位置吧,一旦有人争抢,顿时就变得很诱人了。 在听到薛仁贵也像李勣一般寄希望于安定公主帮忙教子,却没能达成这个心愿后,他起先的那一点犹豫,当场就被抛在了脑后。 他还听尉迟循毓说道:“所以我觉得英国公送出这些东西,你是真不必觉得心疼。一来,以你们英国公府的财力,不缺这一点钱,二来吧……学生上学还要给老师提交束脩呢,你这个难道不算进学吗?” 有了这份厚礼在,万一你在边境莽莽撞撞地闯出了什么祸端,安定公主也必定不能对你的处境束手旁观吧?⒐_[(” 不需要这个最后一句,李敬业都已经被说服了。因为那“束脩”二字当真有理! 是啊,一个格外有前途、还需要被人争夺的位置,要交一点学费,难道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恰恰相反,这更像是个契约保障! “我说真的,”李敬业心中决断落定,还是不免面色复杂看向好友,“虽然理智上知道你这话说的都对,也是为了打消我出行的顾虑,但我还是觉得——” “你这人不去当说客,真是可惜了。” 这份口才,一点都不像是将门世家出身。 结果他这话刚刚出口,就见尉迟循毓的脸上居然还多出了一抹笑容:“你怎么知道我以王朝散为目标?” 李敬业脚步一个踉跄,没想到自己还误打误撞猜对了答案。 他刚才说……朝散大夫王玄策? 那好像还真是口才和统兵本事都不能低,才能达成这等一人灭一国的战绩。 但转头又见尉迟循毓将笑容一收,脸上略有郁卒,“可惜我这个目标短期内应该是实现不了的。” 李敬业问:“这是为何?” “我刚告诉我阿耶,我想要跟从王朝散在外走动历练、不想做这个仓曹参军,他就把我痛骂了一顿。说我莫非想要步上贺兰敏之的后尘?虽说这个与外邦联姻的待遇也不差,他还多被敕封了个官职,但这种事情落到自家头上,和落在别人家头上肯定是不一样的。” 尉迟循毓翻了个白眼,“我说我阿耶真是太看得起我了,说得好像我能和贺兰敏之在相貌上一较高下一样。” “……”李敬业沉默了许久,竟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此事。 想想尉迟老将军在过世之前的十几年中基本都在闭门修道,免涉争端,家里的风气和亲子关系变得有点奇怪也是应该的。 而在尉迟循毓的前途对比下,李敬业更觉得,自己往辽东去,乃是领了个一等一的美差。 说不定在今年年底,他就能建立一份战功,在年节之时成为往来好友里备受瞩目的一位。 那他这就出发,去辽东干一番大事! …… “阿娘还有什么额外的话要叮嘱我吗?” 李清月看了眼潼关之外停泊在河边的航船,见预备带上出行的东西都已被陆续运载上船,李敬业和王勃等人也已上船,转回头朝着前来送别的武媚娘发问。 武媚娘随同她朝着航船方向走去:“你已在辽东有了根基,还有刘仁轨在旁随时发起协助,和周道务以及李谨行的关系都相处得不差,安全问题我是不需要担心的。” 李清月此次出发得早,关中其实还未入春。 以至于虽说今日暖阳正好,在沿河的草地上还能看见些许白霜的反光。 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一抹闪光,才让人更为清楚地意识到,安定公主此次的冬日假期结束得有多快。 她便忍不住说道:“阿菟,这一次去辽东,别给自己太大的负担。” 哪怕她知道女儿并没有觉得她是在一个人单打独斗,在该培养下属的时候会放手让他们去做,在该向人寻求帮助的时候不会吝啬开口,有时候也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想要从母亲这里寻求安慰—— 她还是想有这样的一句提醒,将其作为临别时候的叮嘱。 “我会注意的,”李清月转头朝着武媚娘的眼睛里看去,就见那其中正是一份显而易见的牵挂,不由心中一暖,“阿娘在长安也是。” 虽然说是说的什么,希望在她们二人的带领之下,能看到更多的同路人出头,在那元月大朝会上占据一席之地,但李清月也绝不希望这是用身体健康换来的。 阿娘不像是她,还有个能看到寿命倒计时,也能在寿命倒计时没停的时候始终保持在体力巅峰的状态。 既然想要阿娘长命百岁,自然不能干出提前透支的行为。 她们可以将脚步走得慢一点,也稳一点。 可这话一出,武媚娘又不由觉得这段往来的对话有些好笑:“你这语气也太老成持重了一点。” “瞎说,我这明明该当叫做真情流露。”李清月挽着她的胳膊答道,“反正吧,我不在阿娘面前的时候,您也要照顾好自己。虽然说您如今麾下有六宫二十四局那么多人帮忙打下手,但有些事情又不是她们能插手的。” “比如说,万一弟弟惹您不高兴了,这些宫女就肯定没法过问皇子的教养问题,再比如说,虽说您已是皇后了,但上面还有阿耶这个天子呢。若是阿耶跟您吵起来了,这些宫人也没个办法。” 武媚娘饶有兴致地看着女儿在这里假设,问道:“那若是真遇到了这种情况该当怎么办呢?” “自然是先让自己满意了再说!”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答道,“我知道阿娘擅长解析旁人的想法,就比如因沙门拜君发起的朝臣集议上那一出,但人总有想要休息、不想去揣摩的时候。” 很难说阿娘的这种习惯,到底是因为她那天生的政治家敏锐,还是因为她在重入宫闱直抵巅峰的路上遇到了许多磨砺,又或者是受到了阿耶的影响。 这等算无遗策自然是有其好处的,可李清月还是觉得:“虽说不能行差踏错,但在规则允许的 范围内,偶尔也可以放肆一下。实在不行——” “阿娘直接就说是我想打,我想提的。大不了就让阿耶来辽东找我的麻烦。” 武媚娘欲言又止,只差没直接说出来一句“你听听这话像样吗!” 难不成还让她往李治的脸上甩一巴掌,然后说,这是你女儿想打你,不是我想打你? 这借口,听起来也未免拙劣了一些。 但在对上女儿目光的那一刻,她又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能读懂女儿潜藏的意思。 她不是在说真要以这种方式来充当理由,而是在说,母亲如今已经是皇后了,不仅在宫中早已站稳了脚跟,在朝堂上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哪怕是在面对天子的时候,也不必顾忌良多,非要让自己的每一步都猜准陛下的心思。 就像……就像在为女儿争取官职的时候,她所说出的每一句话,虽然有时情绪激烈,却又何尝不是踩在陛下的心坎上去说话。 可实际上,这份帝后之间的结盟、情谊和纠葛,随着陛下的病弱趋于劣势,本就不能严格按照前朝的任何一对来参考。 何况,不知不觉间,她的身边还已有了一个坚定站在她这头的助力。 还是一个,兵权在手的助力! 那么,她好像确实可以在有些时候,更加任性也更加主动一点了。 她便只是感慨道:“要是让你阿耶听到这番话,他可得被气死。” “我说什么了吗?”李清月一脸无辜,“我这是在给阿耶的生活增添一点趣味,良药苦口还利于病呢。” 说不定李治自己还觉得这等偶尔的吵架算是往来情趣。 “再说了,阿娘如今得算是阿耶的半个依靠,他吃点亏不算大问题。” 虽然李清月觉得,在阿耶阿娘的关系上,有些改变早已在潜移默化间发生了,但为了避免阿娘将她这样还没成年的孩子当做限制住手脚的牵绊,还是将其说明白点得好。 不过想想看,今年还没到麟德年号,应该发生不了什么大事,她这最多也就是防患于未然罢了。 随着左相许圉师倒台,宰相的权力更进一步地集中在了右相许敬宗的手中,而许敬宗又是皇后的拥趸者,在朝堂上应该也发生不了什么麻烦。 她这趟辽东之行,可说是后顾无忧了! 不仅没有后顾之忧,她还又听阿娘说道:“对了,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份出行的礼物。” “礼物?”李清月奇怪,“阿娘不是已经给我送过生辰礼物的吗?” 再送一份出行礼物,是不是多少有些没必要? “就当是给你多加一份教材了。”武媚娘含笑答道。 李清月战术性后退了一步:“……给我的教材,还是给我那些下属的教材?” 如果是前者的话,当真没那个必要! 别看她已经是熊津大都督了,刘仁轨还得算是她的属官,但做老师的那位办事严谨,既没忘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也没忘了给学 生继续安排课业。 这么一算,她的课业?[(,再加上那些实战实践,真是不少了。 可在看到船下的那些箱子中放置的东西时,李清月的目光又顿时一亮,当即将自己问出来的那句话给吞了回去,快步走上前去。 只因在这箱中装着的一整套书,名叫《括地志》! 比起水经注,成书于贞观年间的括地志在对山川城镇的记载上还要更为详尽一些。 谁让编纂此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彼时备受圣宠的魏王李泰。 这也很可能,得算是李泰留在世间最重要的一笔财富。 编纂此书的时候,天下间数得上名号的资料他若想要拿到手都非难事,加上他和同样参与到此书编纂之中的人都堪称才华横溢,便让这套地理著作汇集精粹,资料详实,堪称是唐初地理的定鼎之作。 但因为此书足足有五百五十卷,又珍藏在弘文馆中,李清月身在长安的时候,也大多是将自己需要的部分借阅出来看看,按照刘仁轨建议的那样,增补些与地理风物相关的常识,确保在用兵打仗之时不会闹出什么常识问题。 而现在,这套书显然是经过了抄录以及更符合李清月习惯的装帧,被送到了她的面前,作为她再度起航出行的礼物。 “往后就不必还要借阅了,直接充当你自己的藏书就好。我原本在想,要不要将其直接放在你的寝殿里,只带上辽东相关的上路就好,后来又觉得——” 武媚娘伸手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你心怀天下战局,四方难事,又何必拘泥于辽东一角呢?” 见女儿朝着她看来的目光里像是在发光,武媚娘可以确信,自己的这份出行礼物确实没有送错。 “行了,去登船吧,今年若是有空,也不一定非要等到十月里再回来。” 这不着家的本事,真是和外派的官员也差不多了。 “嗯……” 李清月含糊地答应了一声,生怕再聊下去她都不想走了,当即转头,喊人帮忙一起将那箱书给扛上了船。 只是,刚要登船,她又忽然蹬蹬蹬地跑回到了武媚娘的面前,钻到她怀中又混了个拥抱,这才摆出了一副稳重非常的样子,走出四平八稳的脚步回到了船上。 当船只距离岸边越来越远,已看不到送行之人身影的时候,李清月才终于放下了这份送别的离愁,将注意力转回到了眼前。 …… 该办正事了。 她现在是大都督,是将军,两千户辽东子民的统领者,而不只是阿娘的乖女儿。 她吩咐道:“途径洛阳的时候稍停一日。” 其中一件要事便是,她需要再见一见葛萨那个回纥商人,确保今年的酒水登台不会出现任何的问题。 当然,这份担心可能有点多余。 给葛萨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件事上有任何一点偷奸耍滑。 毫无疑问,对于他们这些商人来说,拳头就是个硬道理。 所以哪怕安定公主本人没有亲自参与到那几次平定铁勒叛乱的行动中,但一想到她身上还有一份灭国战功,葛萨便觉得,若是让她去参与西域的战事,也必然是能取胜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一个在大唐境内办事的回纥人,又怎敢不遵公主指令。 何况,他是个有能力有眼光的商人,不会看不出来,在这特殊手法酿造出来的酒水上到底能产生多少利益。 就算分出一部分给旁人,也不影响他能凭借着这份收获跻身豪富之流,成为改变命运的契机。 以至于此次的会面中,李清月差点想问问他,他是不是在过冬的时候感冒了,要不然为何会在说话间如此轻声细语,活像是在嗓子里卡了个什么东西。 不过她急着继续起行,也没在此事上多加过问。 另一桩差事,则是照例从东都尚药局这边拿一批药材。 但让李清月都有点奇怪的是,这次孙思邈慷慨了不是一星半点。 “您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李清月问道,“我那边目前又没有开战的需求,用不上那么多药材。” 孙思邈摸了摸胡须:“你再仔细看看?” 李清月翻翻这些被送上船来的药材,当即发觉了异样,“我怎么感觉,有几种药材的数量特别的多?” “这也算是公主的功劳吧。”孙思邈答道,“公主应该还记得,早年间你将我诓……引领到洛阳来的时候,还给益州都督府长史提出了一项仁政建议。” 李清月点了点头,“对。我让他以你的弟子为核心,在当地组建医疗队伍,以便通过州府义诊对当地施以怀柔政策。其中的一应支出若是超过了州府可动用的数额,就用为东都尚药局供给药材作为理由,获取财政拨给。” 算起来,这一出也持续了许多年了。 若不是因为益州地处剑南道,恐怕那头的诊治名声早已传得很开了,不比东都尚药局对于洛阳的意义小。 孙思邈继续解释:“应该是前两年的事情吧,那边的医馆救治了几个雅州的羌人,所以去年对方再到益州之时,说什么也要将一批当地的药材以低价售卖给益州州府。就是你眼前看到的这一批了。” “不过,段长史等着今年年底的结算升迁呢,便没给他们压价,想继续保一保在当地的名声。” 李清月了然,又道:“那您留着自己用,或者送往长安也行啊,突然塞给我我还挺……受宠若惊的。” 孙思邈当即笑道:“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公主这么说话。但您可知道——” “雅州盛产的药材都已在您面前,其中最多的,就是羌活、大黄、天麻、川贝,以及虫草。但很巧的是,除了最后一个,其他基本都是用来治疗头风脑热,活血清毒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东都尚药局就等着陛下疾病加重,好在囤积药材这件事上立个大功呢。” “……那不至于!”李清月扶额。 “行了,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孙思邈摇了摇 头,正经了几分语气,“我那是觉得,既然这份药材论起由来,该当归功于你,还是由你使用最好。” 李清月瞥了他一眼,很怀疑洛阳这个很适合他钻研医术、栽培弟子的环境,让他生出了几分和亲近之人往来时候的老顽童脾气。也说不定,他这是为了将去年的场子给找回来。 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但这好像不是一件坏事。心情舒畅还有利于延寿呢。 而对于孙思邈这样怀有仁心的医者,李清月巴不得他再多活个五十年,还不知道能多解决掉多少当代的疑难病症。 孙思邈已继续说了下去,“以羌活为例,羌活膏可治小儿吐利不止,手足抽搐,羌活与天麻所做的羌活丸可治小儿脾胃虚弱,小儿惊风、胎痫也需此药,你那辽东需不需要这东西?” 需要!当然需要。 李清月当即意识到了其中的重要性。 要让安东都护府快速从此前的交战影响中恢复过来,一方面便是她所做的恢复民生,另一方面就是确保幼童的顺利成长,以填补亏空人口。 这一批多出来的药材,若是能投入到不少孩童病症中,恰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那我就不跟孙神医客气了!若是辽东那边今年能有山中采摘回来的药材多余,我也给您带一份伴手礼。” 李清月带着这份意外之喜从洛阳继续前行,又在回返泊汋的时候收到了下一个好消息。 马长曦往海州短暂回返的那一趟可没耽误她的正事。 曲辕犁在去年年末的翻腾土地中已是表现极好,但马长曦仍不满足,在年末又给它改良了一版,让它在犁地深耕和灵活转向上的表现更有了一番长进。 原本以为公主会回来得再晚一点,卢照邻当即做主拍板,将这些曲辕犁再扩大生产,以满足春耕的需求。 公主回来之后若有其他意见,那就由他来解释。 可惜还没等完工,公主就已先到了。 “所以现在还差些什么?”李清月当然不会怪责于这种先斩后奏,一边接过了姚元崇那边递交过来的政务文书,一边朝着卢照邻发问。 卢照邻答道:“冬日开炉冶铁还成,上山伐木就有些不便了,所以进了二月才开始陆续动工,导致现在还差了不少木材。” “那就先继续干吧。”李清月赞许地点了点头,“对了——” 她伸手一指,“把他也带上。” 还有一个壮劳力,也可以帮着一起干活了。 …… 李敬业看了看自己手。 那里握着一把打磨到锃亮的斧头,也是一把他此前从来没用过的武器。 他又侧过头来看了看自己的肩膀。 在那里,挂着属于背篓的肩带,连接着他要用来盛放柴火的器物。 他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 尉迟循毓不是说,他是来建功立业的吗? 为什么反而是先来当砍柴工了!! 第 170 章 170 “别傻站着了,上山之前还得把你现在的这身给换掉。” 李敬业正在发愣,就被人拍了拍肩膀,转头间,只见黑齿常之对着他露出了个……应该能算和蔼的笑容。 再一看黑齿常之的装备,“你也去吗?” “当然。”黑齿常之露出了个理所应当的神情,“大都督说要尽快将辽东这边的农事给筹办妥当,所以让我等戍守泊汋的将士也先参与进来。加上你刚来此地,应该也还有些不太适应,正好由我带着,总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这话传入耳中,李敬业方才的憋闷情绪顿时少了大半。 听听他说的! 被尉迟循毓深为羡慕的黑齿常之,在回返辽东之后除了督辖安东都护境内异常之外,还不是也要先上山砍柴。那么这务工之事,恐怕既能算作是对士卒在寒冷环境下的训练,又能算作是在筹措军粮。 这一说,便能说通对他的安排了。安定公主也显然不是在将人带回来后就开始随意使唤。 只是在望向黑齿常之递过来的衣衫鞋袜之时,李敬业还是忍不住用了好一阵子,才将自己拧成一团的眉毛重新捋平。 真冷啊…… 换上之后走出室外的那一刻,李敬业更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别看公主敬献给陛下的辽东草鞋,确实有着远比寻常稻草等物扛寒的效果,但辽东的环境和关中实在是大不相同。 二月的辽东甚至还没到寒冰化冻之时,比起十二月与元月的关中还要冷上太多。更何况,在这抵达辽东的第二日,他便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被喊了起来。 朝露未晞,寒气犹在。 呼啸的冷风几乎是在他走出房门的一瞬间,就拍打在了他的身上。 要不是他已看到了等在外头的黑齿常之,只觉对方像是个监督他有无逃走的瞭望塔,李敬业险些就想要重新退回到屋中,将他那件狐皮大氅给重新套在身上,或者钻回到那尚算温暖的被窝之中。 “我们就这么进山?”李敬业跺了跺脚,感觉还是有股冷意从脚底钻进来。 却听黑齿常之安慰道:“别担心,等到砍柴热起来之后就好了。” 有经验的人都这么说,李敬业只好暂时压下了心中的忧虑。 官邸附近驻扎的兵卒与他们会合后,李敬业先跟着黑齿常之一起,往城中的一个方向走了过去,而后停在了一处房屋的外头。 他抬头往铺子的招牌看去,发觉这是一间城中的医馆。 没等李敬业发问,他就看到从屋中端出了一大锅的热汤。随同摆放在门口的,还有摞成一叠的小碗。 见黑齿常之安静地站在队首,他也只能老老实实跟在队伍之中,领了个小碗,而后盛到了一碗热汤,又效仿着其他人的样子将其一饮而尽。 “好东西!”李敬业赞道。 饶是在他出门前就已经用过早膳了,在这碗热汤下肚的时候,他才终于有点被人彻底唤醒 的感觉。 “这汤是预防风寒的,每日只有在这个时辰内可以在此地领到。”黑齿常之总算开口解释道,“若是你在此地生病了,也记得来这儿。” 李敬业:“……” 哪有还没开始干活,就指望他生病的! 但他又随即发觉,此地的医馆在样式上确实堪称完备,显然不是个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姑且可以算是边地的医疗保障。 有这样的一处地方在,对他来说也算是个好事。 跟随队伍领了汤药又离开的过程里,他还看见这泊汋城中的高丽人也来到此地领了汤水,在向着医官道了声谢后往外走去,显然也是要在这个天光初亮的时候出外办事。 这么一看,他也不算是起得太早,只是遵照着此地的作息而已。 “走吧,去东城门跟其他人会合,然后进山!” 李敬业连忙将自己心中的种种猜测给放了下来,也结束了这些找补理由的自我安慰,当即抄着斧头和背篓,跟上了黑齿常之的脚步。 要李敬业看来,泊汋城这地方的守军还当真不少。 听黑齿常之说,这是因为在去年,安定公主没有选择直接将那些高丽人强行征调来种田,而是先用熊津守军来充当开垦荒地的帮手。 恰逢今年还有更进一步扩宽土地的需求,便没让他们回去。 眼下黑齿常之还领了个安东都护府录事参军的官职,需要一支兵力在手中,干脆就不撤回到熊津那头了。 “那如果辽东这边有征战需求的话,这些人是不是也能直接投入战斗?” “这是当然。”黑齿常之答道,“去年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你衣服中所用的红根子草,就是我领着他们一起从黑水草甸带回来的。” 李敬业听得目光发亮,仿佛自己也成了征战草原上的一员。 也不知道是不是同行之人变多的缘故,他竟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随同他们登上山坡之后,茂密的林木也起到了抵御寒风的作用,将他庇护在了中间。以至于再往前走出两步后,李敬业觉得自己的面颊也慢慢有了温度。 这手脚逐渐回暖的状态可能也蔓延到了他的舌头,让他在登山之中有了力气朝着黑齿常之问道:“说起来,我们是砍檀木、红椿还是黄柳木?” 但他话刚出口,就看到黑齿常之用一种异常微妙的表情看向了他。 “……柞木。” 李敬业:“啊?” “我说……”黑齿常之忽然对大都督为何要让人盯着李敬业,有了几分明悟,努力用平和的语气答道:“我们砍柞木。” 要做农具,尤其是犁地的工具,首要任务就是木材必须紧实,能够扛得住土地中根茎与土块的拉拽力。 在辽东这片的树木中,最合乎要求的,就是柞木。 至于李敬业所说的那些东西,都是长安城中清贵门庭内打造家私所用的,不是农具所用! 辽东苦寒的环 境也不适合这些树木大肆生长,更让柞木脱颖而出。 这种树木在泊汋的规定里是严禁用来砍伐充当柴火的,甚至还被公主在另外一个山头专门让人进行播种栽培。 当然,他们面前的这片柞木林还经得起此次的消耗。 约莫离开山脚六七十丈路程的地方,便已陆续出现了未曾经过砍伐的柞木。 原本占据辽东的高丽人大多不以耕作为生,没有太多制作农具的需求,加上这种树木又比之小灌木难砍伐得多,以至于当黑齿常之带着李敬业站定在一棵柞木前头的时候,李敬业握着手中的斧头,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 这树还挺粗的。凭借着他的本事真能将其砍断吗? “你的力气如何?”黑齿常之朝着李敬业问道。 他听公主说,李敬业的祖父乃是大唐开国将领之一,在李唐雄踞中原的路上立下了不少功劳。那么遵照祖孙传承的原则,李敬业也应该不会太差才对。 李敬业可不愿意在这方面丢脸,当即拍着胸脯答道:“在长安算是首屈一指的。” 这话吧,还真不能算是他瞎说。 和他混在一处的人里,他在骑射工夫上确实是最好的。加上长安的贵族子弟不必担心食不果腹的问题,肉食吃得不少,这么一来,横看竖看他都是个筋骨结实的青年。 “那你去吧。” 黑齿常之和李敬业的交谈间,士卒已先观望了树木的走势,将绳索给栓系在了树上,又为他把砍伐位置标示了明白。 李敬业眼看着这阵仗,只觉自己拎着斧头走上前去的时候,活像是要去表演开天裂地的。 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又怎么会有失手的可能。 但有一身尚算不错的肌肉,和真能将这份力量用出来,显然是两回事! 他挥斧而下,奋力砍在了树上。 霎时间,树干上呈现出了个明显的豁口,可李敬业也骤然变了脸色。 砍中的那一刻,不是得手的成就感,而是一阵手心与斧柄贴合位置的闷痛,险些让他想要不顾形象地跳起来,也直接将斧子给甩出去。 但就算他勉力站稳了身形,在这可怕的反震力道面前,他还是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要不是周遭还有人在看他的表现,李敬业恐怕还能有更为失态的表现。 可饶是如此,他也没法掩饰自己这一斧头下去的生疏了。 “原来你没砍过树啊……” 黑齿常之走上前来看了看那树上的豁口,又看了看李敬业还在不自觉颤抖的手,目光中闪过了一缕了然。 “不过别灰心,”他瞧见李敬业的脸上闪过了一缕尴尬,还是出声安慰道:“我现在相信你说的自己力气不差了。只是砍树这种差事嘛,不能全靠着蛮力的,你得把自己的下盘再放低一点,用一点卸力的巧劲,把反震给化解到地下去。” 李敬业干笑了两声:“……原来是这样啊。” “当然是这样!你想啊,砍树和作战的发力是很像的⒆⒆[,步兵交战的时候其实也是这样。你不能想着时时刻刻都用自己的全力去跟敌人拼杀,尤其是当步兵队伍需要拦截骑兵的时候。” 黑齿常之面色认真地解释:“连卸掉反震力的技巧都不会,你能杀得了一个人,却杀不了二十人。若是骑兵的马蹄朝着你踏过来,你也没有硬抗的本事。” 李敬业沉思间,就听黑齿常之接道:“你先别砍这里了,跟我过来。” 大概是被黑齿常之一连串类比作战给说晕了,李敬业下意识地便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在穿过了这片已经被其余士卒开始砍伐的柞木林后,他们抵达了另外的一片树林。 这边的树林中,树木要明显细上一些,和之前的柞木不是同一品种。 此地也已有伐木之人抵达了。 但李敬业敏锐地察觉,此地的士卒看起来明显要比前头的那些瘦弱不少。 黑齿常之伸手一指:“这种木头叫色木槭,是槭树的一种。这树干也结实,用来做细木料正好。一会儿我给你找个老师带着,你先从学习砍伐这种树开始吧。没问题吧?” 李敬业垂着脑袋,有些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好”。 槭树他怎么会不认识呢?五角枫嘛。 长安入了秋日后,附近山林中便有不少变红的槭树,得算是个观赏用的植物。他与友人游猎回返途中,倘若有人诗兴大发,还能指着这红枫吟诵两句。 眼下红枫落尽,新叶未生,看起来一片光秃的模样,多少有些陌生。 黑齿常之板着脸叮嘱:“你这话答应得一点也不像是没问题。别怪我将话说得难听,你不先用槭树练手,而是继续砍柞木,总要惹出麻烦的。” 这话说得有理,可李敬业还是免不了低声嘟囔了一句:“若是让我那些京城里的朋友知道,我居然来辽东砍红枫了,非得笑我一阵。” 但转念一想,他要是继续坚持砍伐柞木,说不定等到晚上的时候他就得把手给震坏了。到时候这泊汋的医馆没法将他治好,让他不得不被遣返回去,在名头上更加不好听。 那还是按照现在这样算了。 可他刚刚做完了心理建设重新抄起斧头,就看到在这片槭树林前方的林中小径上走过了一队人,又重新放下了斧子。 这一队中的领头女子认出了黑齿常之,停下脚步朝着这头打了个招呼。 黑齿常之应下了这句问候,转而问道:“今日也是以登山和狩猎作为城防队伍的训练?” 庞飞鸢指了指背后的弓箭,“冬季野兽大多不出门,溜出来的那些精明得很,权当考验眼力的同时锻炼体力。放心,城中我留了人了。” “你这何止是锻炼眼力、体力,我看还能锻炼锻炼耐心。” “那是当然!还有——相互配合的本事。”庞飞鸢顺口接道,“你知道的,公主对我们还有些其他的安排。你那边怎么样了?” 黑齿常 之答道:“不就砍树的事嘛,能有多少难的。早日将此地的农耕器械准备妥当,让新加入公主封地的百姓能吃上饭,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 李敬业听着这段对话,本没觉得有什么,却在听到“狩猎”二字的时候,当即选择性地忽视了前面的“登山”两字,望着这支队伍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更是被后面的“其他安排”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他也随即在心中想到,他好像并不一定非要拘泥于听从安定公主的安排! 比起砍柴的士卒,自然是城防队伍距离他想要加入到的边地作战更近。 他也清楚地看到,统领这支队伍的庞飞鸢竟没超过二十岁。 更特别的是,在她身后带着的人中,竟然还有几个看起来稍显干瘦的高丽妇人,足可见这支队伍眼下是多么缺人。 不错,他李敬业确实不会伐木,尤其砍不来柞木,但他的骑射本事却是在祖父的监督之下练出来的,绝不是许自然这种田猎都能搞出人命的废物。那么与其浪费时间在砍树上,会不会直接加入到城防队伍中,更有出头的机会?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眼见庞飞鸢即将带队离开,李敬业连忙扬声高呼:“且慢!” 庞飞鸢顿住了脚步,回头看来:“你有什么事?” “我……我想加入你们这边的队伍,不知可否?” 他说话间,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同行的“上司”,又将这个问题换了种表述,问出在了黑齿常之的面前。 或许是因为英国公府给他带来的底气,让他哪怕身处于旁人的地盘上,也自有一番说不出的傲气。又或许,那是因为他自觉自己骑射狩猎技术不错才生出的底气。 “你确定?”黑齿常之说话间和庞飞鸢交换了个眼神,确认公主对李敬业的猜测和对他们的安排果然没错。 偏偏李敬业已经被自己想象出来的前景给打动了,根本没有发现这个特殊的交流。“这是当然!” “可我们的打猎训练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庞飞鸢抱臂而立,面色冷淡地朝着李敬业看来。 李敬业傲然反问:“你都不曾见过我的表现,如何能笃定我不能适应这份职务?辽东人口不多,本就该当将所有人都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我若是更适应城防的事务,本就该换一换的。” 庞飞鸢心中冷笑了一声,很难不觉得,李敬业此刻只怕是真将她这一路队伍当成老弱妇孺了。 但他又怎么会知道,庞飞鸢既然想在安定公主的麾下混出个名头,奔着明年能与白山部靺鞨一战的目标去努力,在筛选手下兵卒的时候自然多花了一些心力。 她手下的这些人,可没那么简单。还有不少是她一个个请过来的。 这样的一群人……也就只有李敬业这种愣头青,才会小觑于她们。 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能知道了。 她也没必要拦着这个想要逞英雄的家伙。 反正按照公主的说法,让 他多见识见识社会的险恶,他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与其告诉他“他做不到”,还不如用事实说话。 庞飞鸢朝着队伍之中一人授意:“你将自己的刀与弓都借给他,让他跟我们走。” 她转回头来:“既然你有这个信心,那就试试看吧!看看你今日能否跟上我们的训练。” 这人好好的砍树不砍,顺便打熬力气、磨炼下盘,非要直接进入困难模式。 所以—— …… 现实是会教做人的。 当到了日暮时分,砍柴和狩猎的队伍相继归来,城中的百姓就看到了这其中最为醒目的一个身影。 他不是走回来的,而是被用木头支起的架子扛回来的。 “你们遇到野兽杀人了?” 目送着架子被送入了医馆之中,围观的高丽人忍不住拽过了个参与城防的熟人问道,稍有几分紧张地发问。 若是他没看错的话,那躺在架子上的人一动也不动,甚至还用布把脸给盖了起来。 天呐,那不就是个死人表现吗? “不不不,不是野兽杀人,只是有人受伤了而已。”被问之人憋笑答道,“要真是人死了还送医馆干什么,直接送去安葬就是了。” 至于为什么要将脸都蒙起来? 那就得问问李敬业本人了。 还不是他在换了岗位后不久就发觉,他凭借着玩闹练出来的本事,和为了获得食物而形成的狩猎本能,简直是有天壤之别。 庞飞鸢和黑齿常之的交谈中提到的东西,也是确有其事。 这并不仅仅是一场狩猎,更是一场山地训练! 他还没跑出多久,就感觉到自己在这种山林障碍跑中很容易掉队。 不仅如此,当前头的众人发觉猎物追逐而上的时候,他并未来得及看清楚自己脚下的路,竟是一个不慎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然后,非常倒霉地……卡在了一处狩猎者制作的陷阱之中。 他还该当感到庆幸。毕竟被夹进去的只是脚,而不是他的脑袋。 “还行,没将骨头折了。”医官摸着李敬业的伤处,见对方还没有将脸露出来的意思,干脆转头跟庞飞鸢交代道,“但腿上还是扭伤和划伤,我看还是得让人休息几日。起码半个月后再重新狩猎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个闷闷的声音从挡住脑袋的麻布下面响起,“若是要砍树呢?砍槭树那种。” 医官疑惑地看了庞飞鸢一眼,见她颔首示意他可以回答,接道:“若只是要砍槭树的话,再休息个四五日就差不多了。” 李敬业的脸色在麻布下面精彩纷呈地闪过了一阵,一字一顿地答道:“我知道了。” 他去砍树。 在没砍出个所以然之前,他绝不再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决定了! ------ “所以英国公的长孙就这么安分了?”刘夫人在两日后到访 泊汋,从李清月的口中听到了这个新鲜事。 她还真没想到,都已身在辽东了,还能听到长安贵族子弟的笑话。 “是不是真的安分了不好说,起码现在他知道何为自知之明了。”李清月噗嗤一笑,对于李敬业将脸蒙住的掩耳盗铃行为很觉好笑。 他也不看看,当日参与狩猎的人中,除了他之外哪有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随便一推就知道,被送去医馆的人到底是谁了。 算了,给他留点面子吧。 李敬业的辽东改造也算开了个好头了,剩下的事情一步一步来吧。 她将目光转回到了眼前,落在了刘旋身上,不难自对方的面色中看出来,她近日的心情应该不差。 起码在这冬日天气里仍能看出面色红润、气度从容来。 李清月道:“还是先不说李敬业此人了,说说你到访之事吧。” “朋友之间的拜访还需要理由吗?”刘旋爽朗一笑。 去岁安定公主离开辽东之前给她送的信与礼物,并未和李谨行的放在一处,而是单独以送予好友的名目送来,让刘旋越发确定,自己对于安定公主的敬仰欣赏果然没错。 她并不只是为自己带来转变之人,或许也能做个知己。 若非安定公主回长安去了,刘旋真想早一点告诉她—— 到了年节将近之时,因她今年督办矿业开采,肩负着百千人性命的缘故,平壤的百姓中就有不少人,不再只将她当做李谨行的夫人刘氏看待,而是辽东的铁官要员。 这让她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成就感。 这份喜悦,可能李谨行还不太能够体会得到,安定公主却一定明白。 所以在听闻李清月回返辽东,李谨行又正好有一封公务文书要呈递到那头的时候,刘旋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差事,亲自前来了泊汋。 “不过你若非说有事的话,我还真有件事要登门相询。” “农肥一事?”李清月问道。 “不错,”刘旋答道,“陛下的旨意已抵安东都护,其中提及,公主在泊汋研制出了新的农肥,此物对于辽东新米还有促进繁育的作用。如若在测验农肥期间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安东都护府官员务必全力配合。所以,公主若有事务委托但说无妨。” “当下还不用,”李清月回她,“司庾官员刚刚抵达辽东不久,还在对施加了农肥的作物进行勘验,太医署的人也在对投喂了这等高产作物的猪、兔等家畜做个检查,起码再有个两三月才能给出确切的成果。在此之前,我们在旁等着就好。” 这些负责农事的官员,在李清月看来,和武将一样自有其可爱之处。 武将,是谁的本事大听谁的,而这些农官,则是谁种出的粮食多听谁的。 自他们抵达辽东之后,都不需要李清月给他们安排公务,就已全力投入到了农肥研制和粮食选种的事务之中。 唯独能算得上是“指手画脚”的,居然只是对于李清月还没对 农田进行轮作说道了两句。 但在听到了她的计划之后,又都先闭嘴了。 这片用来种植水稻的农田,好就好在之前被牧草占据,被高丽人用作放牧之地。 其中数量最多的,便是苜蓿。 但苜蓿这种植物,可不能只将其当做牧草来看待。因为好巧不巧,这玩意是豆科的。按照现代的说法,它们和大豆一样也有固氮根瘤菌。 换句话说,关中汉中这些地方需要用大豆来进行土地轮作,辽东直接种苜蓿就行了! 而这片土地上早年间的肥力积存,还足够她多消耗一年。 那么她今年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开垦更多的田地,收获更多的水稻罢了。 轮作的事情,是下一年的任务。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刘旋若有所思地开口:“光是等着也有些不妥,我有个建议你要不要听听看?” 李清月讶异地朝着她看去。你且说来。?_[(” 刘旋说道:“你去年用那新农肥种植出来的稻米,可否分我一点用于投喂鸟雀。” 李清月:“鸟雀?” “是这样的。”她解释道,“我开始负责煤矿开采后才发现,比起煤矿塌方的问题,在当地人的记载中提到的另一桩麻烦事,是在煤矿内部有可能会出现一种毒气,直接将人毒倒在地。若是不能及时将人搬出,便要死不少矿工在里面。” “好在,这毒气有一个蔓延的过程,不是直接就能让人头晕目眩的。” “于是我想到,冬日家中燃炭的时候,若是炭火过盛,屋中憋闷,往往是鸟雀先比人察觉到异常,而后停止鸣叫,提醒人尽快开窗断火。” “所以,我让矿工每隔一段距离放上一只鸟笼,由里面的鸟雀充当示警的作用。还真叫我发觉,矿井之中如有异常,鸟雀能比人早发现一刻钟……” 用这种手段,她当真阻止了几次矿脉开采事故。这才是为何平壤的百姓对她更为尊重。 “你用寻常的饲养家畜手段,未必能确定这些肥料会不会影响到这里。”刘旋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头侧,“但如果投喂了稻米的鸟雀和寻常鸟雀被放在同一个位置,发觉异常的速度是后者更快的话……” 李清月恍然,“若是如此,这肥料便用不得!” 好厉害的测试手段! 是了!自两晋五石散盛行以来,这等金石之物是否会祸及神思,确实已变成了世人关注之事。 但用人来做这个测试多有不妥,这煤矿之中报信的鸟雀却可以。 若是这些食用了新稻米的鸟报讯不如以往及时,很有可能是新米中残存的东西,影响到了它们的头脑。 不过说起来,提到鸟雀协助工作…… 李清月目光一闪。 她此前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一件事情,在刘夫人提及用鸟雀辅助矿工的时候,她却忽然想起了这个被她遗漏掉的东西! 鸟…… 官府传讯之中,只听有快马八百里加急,却还不闻信鸽送信。 这手段,如今能派上用场了没?! 第 171 章 171 在送别了刘夫人后,李清月便朝着澄心提及了自己的想法。 澄心:“以飞鸽送信?” 李清月答道:“对,我隐约记得听人说起过,豢养的鸽子能够识别归途,故而用来送信,方今有这样的手段吗?” 对上小公主这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澄心总有种自己又被当作了临时书库的感觉。 但想想公主还有诸般事务要忙,未必有充足的时间让自己精通杂学,这问询也挺合理。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在帮忙管账管事的同时,还总得想办法敦促自己切莫松懈。公主无暇往来的人,她便得想办法和她们交谈,从中获取到零碎却有用的信息。 这么一想,信鸽……她好像还真的听说过。 澄心努力从自己的记忆中搜寻了一番,缓缓答道:“虽然前朝就有这样的风闻,说是汉朝皇帝有用过信鸽报信脱逃,但终究没有信史记载,反倒是从西域来的波斯商人,将更为行之有效的信鸽豢养手段传入了中原。但因中原境内以快马送信更能确保信件平安抵达,最后将此法用于实际的,反而是南方的海路商人。” 李清月沉思,很觉有理,“也对,中原若是这么用的话,以关中眼下这么多的人口,那信鸽没送到人的手里,刚一飞低,可能就被射下来炖汤了。” 澄心:“……?” 倒也不用说得那么真实。 李清月却仿佛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令人哽住的东西,继续说了下去:“但熊津和泊汋之间,是不是就如同安南、广州、崖州等地的海路情况一般,也能用信鸽快速送信,节省船只往来消耗?” 这一点对她来说其实很重要。 她人在辽东,却没忘记,自己真正的职务还是在熊津。 更没忘记,在熊津的旁边,除了一个被她屡次想办法敲打,基本已经安分下来的新罗王金法敏,还有一个野心勃勃、正在巩固改新成果的倭国太子! 当年高丽海上的一把火,或许能够吓退他们一时,却无法吓退他们一辈子。一旦熊津这边的戍防稍有疏漏,他们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她必须对此提前做好准备。 毕竟,战争这种事情讲究的就是一个兵贵神速,若是讯息的及时性无法得到满足,很有可能会让安东都护这边发起的支援不足以对症下药,让倭国找到登临半岛的机会。 水路其实已经算快的了,但比起空中的飞鸟,还是差了许多。 既然如此,不如试试建立一条空中的信鸽消息渠道! 也说不定,此法固然用在边地往中原内陆有些不妥,用在其他地方却可行。 比如,从青州海州等地往辽东、从鄯州兰州等地往吐谷浑,从益州梁州往更南边的南诏! 总之,她得先试试才知道,是否能将其用在更多的地方。 “唉,真怀念有手机的时代啊……”李清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句。 澄心能 看到的,只是她在自言自语了什么后,在面前的地图上画出了若干条连线,脸上则露出了几分筹谋之色。 而后搁下笔,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打算让人往南边走一趟。把信鸽驯养的方法弄到手!” ------ 姚元崇有些奇怪地从卷宗后面抬起头来,听着澄心前来告知的消息。 从十月持续到二月的中原汉话教学,在打卡奖励的影响下成果卓著,所以,以卢照邻为首的开班授业人员都可以暂时将这份工作交到寻常小吏的手中,重新投入到了户籍登记造册的工作里。 不过说实话,就算教习官话进度缓慢,也得先有个轻重缓急之分,先将人转入到正事里。 毕竟,泊汋从原本的千户之民扩增到两千户,无论是封地范围的界定还是对百姓的归化安顿,都是个大工程。 饶是有去年的经验,在还有其余各项工作都在展开的情况下,人手总是有些捉襟见肘的。 姚元崇感觉自己的武将美梦距离自己更加遥远了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光是手头的卷宗就能让他忙得焦头烂额。 结果公主竟然在此时还有些新的想法? “向封地内征聘有养鸟经验的人,优先养过鸽子的,这还算可以理解。” 这项工作有明确的薪酬月俸,对那些依然对种地怀有戒备之心的人来说,还能算是个好差事。 “调动一部分长于狩猎之人,在北地捕获优质的鸽子,预备取其后代作为将来的信鸽,这也是应当的。” 能够在北地活动的信鸽和南方的信鸽确实不同,无论是飞行还是抗寒能力应该都有差异。直接在本地选种能避免很多麻烦。 反正原本就有一批长于狩猎之人定期在为驻军提供肉食,再多打一份工也不麻烦。 “可为何要让人往南方去?”姚元崇问道,“若如你所说,这信鸽豢养之法,其实最早是从波斯传入中原的,我估计关中应该也有记载。达官贵人之中爱好独特的可不在少数,大有可能会包含这个。” 直接去长安问就是了。 这比起南下到广州的海航路线,要安全得多吧。 澄心摇了摇头,“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一来,这信鸽饲养之法,尤其是令其通行海上的法子,应当还是南方更为完备,免于我们这边走弯路。” “此外,公主的意思是,她想让人去广州贸易口岸一观,看看有没有能用于和我们这边往来交易的物品。” “往来交易啊……” 卢照邻闻言,从另一边探出了头,“早年间,应该是北魏时候吧,有个叫郭义恭的人写了一本书,叫做《广志》,写的就是南方地区的风土特产,被邓王收在书库之中。其中有提到个东西,说是广州一带特有的白桐木,其上的白毛能够编制成布,也不知道此物数量如何,能否引入北地。” “交趾等地还有种名为槟榔的果实,听孙神医说有抗毒驱虫之效,只是不能多用。再便是此地与印度等国有 海上贸易往来,应该还有些新奇物品。不过现在就往那边去,是不是有些过早了?” 卢照邻话刚说到这里,又忽然卡壳在了当场。 他脸上的凝重之色并未逃过一旁王勃的眼睛,“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麻烦事?” “不……不是麻烦事。”卢照邻努力让自己语气如常地答道。 他是怕自己说多了,就像是之前的送信一般,被公主盯上,作为这个南下考察之人。 虽说这也得算是个为公主立功的项目,但他怎么想都觉得,贵精不贵多的道理在任何事情上应该都是适用的。 他往公主麾下的人里看了一圈,发觉只有自己干的事情最杂。 眼下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但将来如何就不好说了。 不妥不妥。 总不能真如公主所说,主簿大多不干主簿的活。 再说了,他这人虽然和人往来的本事尚可,因为出任邓王府典签的缘故,翻阅过的书籍也比寻常人多,但真要说去从事商贸之事,那也过于难为他了。 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在此地继续从事教化。 不过他的担心显然是有些多余,下一刻,他就听见澄心说道:“公主的意思和卢主簿所说的差不多,所以需要寻几个擅长做生意的人和我一起,往南边走一趟。” 她朝着姚元崇看去,目光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公主的意思是,让阿左这些人去试试?” 姚元崇思量了一瞬,发觉这可能对阿左来说确实是个好差事。 在泊汋这地方充当中间商能赚取到的钱财有限,冬日的兜售新米也只是个临时工作,随着此地的人口兴盛,阿左的作用也会被其他人陆续取代。 反倒是这新出的海航贸易,还几乎是一片空白的状态,不如从中挖掘出些发展的前景来。 作为头一批选择和安定公主合作的高丽人,又有母亲加入到了庞飞鸢的守城队伍中,阿左的忠诚性也要比其他人高得多。 可以一用! 最重要的是,阿左还年轻,也就更能依照于公主所需要的方向对他做出培养。 “等等,”姚元崇又后知后觉地想到了澄心话中的另外一条讯息,“你怎么也要去?” 这就听起来有点奇怪了。 公主怎么会舍得让自己身边的头号心腹也一并离开的? 澄心点了点头,“对,这次我也去。” 在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澄心也觉得有些震惊。要知道,打从小公主出生到现在的九年多里,她几乎从来没有和对方分开过。 就连公主偷偷跑去蜀中邀请孙思邈前往洛阳,偷偷离宫前往青州和刘仁轨会合、抵达熊津参与到战事之中,都不曾有过分离。 在绝大多数安定公主的下属心中,澄心就像是公主的影子。 澄心也敢说,在睡前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以及早起睁开眼睛的下一瞬,她想到的都是公主的事情。 而公主的信任也足以证明,这份职务确实被她做得相当出色。 然而公主竟突然说,她觉得澄心可以试试看独当一面了。 “公主说,这是她从刘夫人那里得来的灵感。” 她想,刘旋能从家中炭火燃烧不当时的鸟雀反应,想到用鸟类在矿洞之中做出示警,那同样在做类似于管家这样工作的澄心,如果也继续往外走去,能不能有类似的联想奇思,走出一条新路呢? “光是跟着她行动,也没法真正将视野放得更为开阔,倒不如趁着方今没什么麻烦事的时候出去看看,以便在回来之后继续给她分忧解难。” “还有……”澄心想到那后半句话,唇角不由浮现出了几分笑意。“她说,我比其他人都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服饰配色,比其他人都清楚她的口味,在前去南方后给她带回来的特产也必定最符合她的心意。” 但这后半句,显然只是个让她能够安心出行的借口。 不仅深知李清月心思的澄心能明白这一点,听到澄心说起此事的姚元崇、卢照邻等人也能意识到这句话的深层意思。 屋中有一瞬的安静,又好像有很多话已经被寄托在了不言之中。 有这样的一位年少有为、又给下属以成长资源的主君,实在是他们的幸运了。 姚元崇便忍不住在带着澄心前去寻找阿左的时候,心中暗想了一阵,要是这么说来的话,公主对他到底持有何种寄托与希望? 她用祚荣这个对照来督促他进学,用辽东的户口登记让他看到一地民生教化从无到有的过程,又让他多与百姓打交道,摸清楚官吏与庶民之间的相处模式…… 好像都是在希望他能成为—— 一方刺史? “你看,他是不是在那儿?”澄心突如其来的出声,打断了姚元崇对于未来的构想。 他当即收回了自己过分发散的神思转回到眼前,就见到前方的街巷口果然坐着那个高丽少年。 只是有些奇怪的是,在他身边同坐的,并不是经常和他一道出没的小伙伴,而是…… “杨令明怎么也在那里?” 姚元崇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不觉露出了几分诧异的神色来。 按说杨炯今日应该是出外记录人口的,不知道为何居然会出现在此地。 他和澄心走近了些就瞧见,杨炯的那份公文卷宗被他放在了一边,以其整理妥当的样子,应当是已经办完了,眼下正在帮着阿左一并整理收上来的物资名录。 看这两人之间的谈话,居然交情还不浅的样子。 “我记得之前,杨令明还有点……傲慢,过了这个冬天,看起来改变不小?”澄心低声发问。 姚元崇叹了口气,很有几分感触:“他之前那个,应该算是刚通过了神童科的倨傲吧。结果先是被指派给公主做伴读而非太子,又是遇上个棋逢对手的王子安,公主还对王子安更为器重,再便是前阵子长安那边传过来的消息了,说是他伯父杨德裔干了些 违背法令的事情被处以流放。” “他自己应该也很清楚了,要是再不收敛起一点脾气做人,他此前的功名以及家世,可能都没法成为他的助力。” 这份不合适的恃才傲物,迟早要给他惹来麻烦的。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也或许是因为他从之前的华阴前来这辽东之地,深受这些政务的影响,觉得自己应该再放低一点身段来办事。” 反正,这也不算是个坏事是吧? “但好像,你的猜测还有些不太确切。”澄心伸手指了指前方,示意姚元崇留神于杨炯和阿左的交流。 姚元崇的理由无法说明白为何这两人会凑到一处去,但在这句风中传来的声音里,好像是有一个答案了。 街头正好有一队城防的队伍走过,那两人如出一辙地露出了个异常羡慕的神情,仿佛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杨炯仰天叹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啊!” 百夫长多好!公主不仅不克扣战功,还会主动给士卒补偿,还不需要面对什么官场猜忌,也不需要考虑什么向左相右相示好。 一想到家人来信中提到的种种授意,杨炯就觉得自己真是小小年纪承载了太多。 面对公主这样一位励精图治的长官,他更是觉得弘农杨氏的有些花招玩得不上台面。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申请到去当个寻常士卒的机会,让自己清静一点。 但当下的现实是,他这个百夫长的梦想还没摸到个门路,一转头,就对上了姚元崇和澄心的脸。 “……”发表投笔从戎观点被同僚抓包总是有点尴尬的,杨炯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坐直了身体,“你们是来找我的?” 他公务已经办完了,一会儿就回去,算起来也没耽误事啊? 姚元崇答:“不是来找你的,是来找他的。” 阿左闻言,疑惑地指了指自己,“找我?” “对。”澄心答道:“公主有令,让你跟着走一趟。” 不过当澄心将阿左连带着另外几个高丽商人请到泊汋府衙后,也将杨炯的那句话汇报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李清月低声诵念了一遍,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深思。 她背过这首诗。 但倘若她没记错的话,这首诗写出的背景该当是后来的吐蕃、突厥强势寇边之时,而不是现在。 这句阴差阳错下提早从杨炯口中诞生的诗句,应当也与彼时有着不太一样的意思。 她思量了一番她在长安因为许自然一案听到的些许风声,觉得自己大概能猜到杨炯到底在为何事烦忧,便转头朝着澄心说道:“那些商人的选拔我交给你安排,至于杨令明……你问问他愿不愿意一同出发。” 是去长见识也好,是去避风头也罢,她作为上司,总得关心一下年轻伴读的心理健康。 杨炯也不出所料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在半 月后,这支船队的人员终于议定完毕,带着采购和采风的目标预备起航。 而当阿左在和母亲道别的同时,他也从她口中,听到了个很是令他羡慕的好消息。 她要正式参与到作战之中了! 往前推个一年,她可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过上这等奇妙的人生。 因为出身高丽灌奴部的缘故,很小的时候她就被卖进了主人的家中,跟着主家姓了高,取了个叫做阿平的名字。 但这样一段平静的日子并未过上多久。 渊盖苏文上台执政之后,以强权手段打压了不少反对他决议的贵族,其中就包括她的主家。 好在,她们这些奴仆的性命和去向,对于那些大人物来说是最无所谓的东西,所以她找到了机会逃了出来。最后来到了这里,和阿左的父亲成了婚。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选择开始磨炼狩猎技术,确保再有这等需要逃亡的时候,她不会再面临这等千钧一发的窘迫处境。 然而当她真成了个老练猎手、也能凭借着这份本领谋求生存时,面对着高丽王朝覆灭于大唐的骤变,她最后选择做的竟然还是留在原地。 离开这片遮风挡雨之地,属于她的又还有什么东西呢? 但在她心中也做好了一个准备。若是唐军选择冲进来,在她本就拮据的家中劫掠,那她必然会将自己一直在打磨的利刃扎入对方的心口,然后带着儿子一起远遁。 不过,她并没有机会做出这个抗争之举。 反而是眼看着唐军在此地将种植、采矿弄得风生水起,她的儿子也从中找到了一项挣钱的门路,让她们家中的环境大有改变。唐军还在冬日之前,借着她的发现,从北部草甸上搜罗到了一批红根子草,让这个冬日死于严寒的人数大大减少。 还有,庞飞鸢的那一出招揽,让她在答应下来后,彻底走上了一条与此前有别的道路。 现在更是要亲自参与到作战之中。 阿左问她,如果在交战中她会负伤甚至身亡,她会后悔这样的决定吗?但她只是回问道,那么阿左就不怕在海上遭遇到风暴,落个船毁人亡的下场吗? 母子两个相对无言了一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答案。 就算真遇到了这样的不幸,起码,都已各自为自己的人生——活过一次了! …… “那一路白山部的靺鞨,明知道辽东已经是大唐的疆土,还在冬日将近的时候袭击了其中一处安东都护境内的县城,将此地大屯积攒的余粮都给抢走了。” “而这,就是我们的目标。”庞飞鸢指着面前的行军舆图,朝着下方诸人说道。 阿平的目光定定地看向了她。 “目标”这两个字听起来,真是让人热血沸腾。 庞飞鸢语气坚决:“我们也必须给他们以迎头痛击!” 白山部靺鞨里本事最大的那一批,已经因为支援高丽反抗大唐而遭到了惩办。李清月和苏定方联手的 北上进击,以及后来的陆续扫荡,又将这些居住于山中的靺鞨打散了不少。 但山地地形的限制,注定了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要想躲避起来,会给搜寻之人带来不小的麻烦。 而且,部落之间的各自独立,让他们很是记吃不记打。 一旦让其中一支在劫掠成功后安然脱身,完全可以想象到,之后会迎来何种发展。 大概便是——他们一边变本加厉地寻找山下能够搜罗到的资源,一边以己方的优势将山中的其他靺鞨人聚集在一起,成为自己的助力。 而后成为新的北部威胁。 李清月要的,就是趁着他们刚有冒头的迹象,便直接将其拿下。顺便,将他们作为自己演兵的工具。 毫无疑问,比起有着成体系选拔出来的府兵,这些从高丽招募来的城防兵卒还远远不能被称作一支正规军队。 但当她们和那一支白山靺鞨交手的时候,谁也不能否认她们的作战能力。 狩猎经验培养出的利落身手,和庞飞鸢所教授的格斗技巧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按照李清月在旁观的时候所说,就是在其中发生了一点很神奇的化学反应,让她们的进攻,有一种很难化解的野性与高效。 饶是习惯了山地作战的靺鞨人,在这怪异的进攻队伍面前,也觉得格外头疼。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选择了放弃反抗。 在发觉这些进攻之人在体格上的优势并不明显后,他们直接仰仗着自己所拥有的地形优势,进行了一出反击。 可他们的对手显然并不想错过这样的一场胜利,也绝不希望以一场惨胜,作为靺鞨人劫掠的后续。 当阿平看到自己的同伴被一名靺鞨人扼倒在地,眼看就要被人挥刀斩杀的那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冲劲。 明明自己的刀已经被方才砍杀的敌人裹带去了山坡之下,明明她的箭囊中也已经空空如也,她依然跳步上前,悍然将自己手中的弓套上了敌方的脖颈,硬是将弓弦当做了利刃与绳索,阻断了对方的攻势。 这瞬息间的转机,让她的同伴得以一把抽出了匕首,捅进了这靺鞨人的胸膛。 更有一支利箭须臾而至,洞穿了另外一名意图上前的敌人。 阿平朝着那支利箭射出的方向看去,就见已然解决了敌方首领的庞飞鸢正在做出收弓的动作,不难看出那一道箭矢出自何人之手。 两边的对视间,没有去给战友提供什么安慰,或者回以一个微笑,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投入到了下一处交战的收尾之中。 但这稍纵即逝的目光相接,已经足够她们从彼此的反应中看出那其中潜在的意思—— 这场跨越寒冬训练后的战事,不会失手在她们这里! …… 刀兵止歇了。 就连风声,好像也在这些声音结束的时候暂停了一会儿。 阿平有些脱力地躺倒在山坡之上,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也不知道那上头到底是汗 水多一些,还是血水更多一些。 她只知道,在她将这些挡在她面前的东西抹去的时候,头顶的日光从高树缝隙之间穿透下来,肆意地照在了她的脸上。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她仰头朝着上方看去,正看到了逆光中在枝梢长出的新芽,被日光照成了近乎透明的颜色。 也便是在此时,她听到了一阵踩踏在落叶上的脚步声,随后就是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还能站起来吗?” 她侧过头来,就对上了庞飞鸢的脸。 这个比她小了足足二十岁的姑娘,在脸上写着三分疲惫,却是七分的锋芒毕露。 好像很难不让人本能地答道:“当然站得起来!” 快开春了,哪里是能休息的时候呢? ------ 不止是白山之中的激烈交战,泊汋城周遭也是一番热火朝天的奋斗场面。 随着人力投入到伐木之中,农耕器械被快速地生产了出来,而后交到了那些今年报名参与种植水稻的高丽人手中。 冬日由阿左做出的兜售新稻米行动,既让这些人确认了这水稻的品质,又让他们确定了李清月这位封地主人的态度。 眼下,便到了看他们表现的时候。 新的田地在山中谷地以及鸭绿江的两岸陆续展开,仿佛随着鸭绿江水的陆续化冻,两岸的土地也在流水蔓延中,被浸染上一层新的风貌。 李清月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由露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 有着去年成功的经验,这些对于高丽人来说陌生的农具,也不过是他们需要按部就班掌握的东西。在田垄上分田、掘地、修渠的人手,都知道听从这位安定公主的决定,才能让他们过上更为舒心的日子。 “经验之谈”是掌握在她这一边。 更让她这笑容加深的,是她听到黑齿常之领着李敬业将木材送达的时候,李敬业用颇为骄傲的语气发问:“我现在能轻松砍伐槭树了,是不是可以换去柞木那边?” “老话果然没说错,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学会打开一个开口,后头的就好办了。” “……” 李清月扶额憋笑了一阵,朝着卢照邻说道:“把他也给我逮去上课!免得这人砍树砍傻了,回去之后我没法跟英国公交代。” 真是见鬼,哪能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来形容这个! 只是还没等卢照邻答话,李清月又忽然瞧见姚元崇朝着她快步跑来,神情中带着几分夹杂着喜悦的着急,将她的注意力又给转移到了那头。 姚元崇人还未到近前,声音就已先到了。 “公主!又有一批流民来投!”! 第 172 章 172(含17w营养液加更) 这些忽然到来的高丽百姓,非要算起来的话,有不少原本就是泊汋城中的人。 只是?_[(,当唐军跨过鸭绿江之时、当高丽灭国之时,他们便往北边逃亡而走了。 “现在他们听说这边对于高丽人并没有那么苛待,甚至还能算得上是优待,他们又聚集在一处回来了。”在领着李清月往城中回返的路上,姚元崇说道。 “安东都护的州府位置太靠东南方向,对于毗邻辽水、鸭绿江一带的管控不够,也难怪他们先想到的不是安东都护的其他县城。”李清月心中暗忖。 又转而对着姚元崇发问:“他们闹起来了吗?” “有那么一三十个。”姚元崇没有隐瞒她的意思,老实答道,“他们说自己原本就是泊汋城里的人,为何回到自己的地方居然还需要重新登记入户,不能住回到他们原本的住处。还问,为何他们的住处会被我们入驻泊汋的驻军给占据了。” 人一多,就不能指望人人都讲道理。辽东固然土地肥沃,但对当下来说依然该当叫做穷山恶水出刁民。 见李清月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姚元崇接着说道:“然后我按照公主所说,告知于他们。若是他们要拿回他们觉得是自己的房子,请给出那三样东西,他们便不说话了。” 同行的卢照邻好奇发问:“公主让他们给出哪三样东西?” 李清月答道:“此地的地契房契,离开泊汋一年半期间聘请唐军维护房屋的雇佣金,第三个倒不是实物了,只是需要他们证明,自己会说大唐官话,并未拿到户籍也只是因为意外远游而已。很难吗?” 卢照邻:“……” 这三条也未免过于刁钻了! 姑且不说,他们在逃难离开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这个条件将地契之类的东西带上,就说那支付给唐军的房屋维护费用,卢照邻按照自己对公主的了解就不难猜到,数额绝不可能太少。 而最后的那条大唐官话,其实同样是一条灵活标准。 以他此前开办教习官话课程的经验来看,或许是因为毗邻营州的缘故,有些人确实会上那么三两句,可再多便没有了。 要被评判为“会说”,显然一点都不容易。 但想想这些敢直接说自己房子在这里的,大概也不是什么讲礼之人…… 这也算是以毒攻毒了吧。 不对,他是公主的下属,不能说上司是“毒”。 李清月语气中毫无转圜余地:“军备武装在我们的手上,道理自然是在我们这边的。他们若是去年就回来,我说不定直接就将房舍原样奉还了,现在便只能听我的规矩办事。” 可在她已经从阿耶那里求来了两千户的封地人口后,主动权就已经完全在她的手中了。 那么对于这些后续抵达的人口,她的头号目标是让其不能生乱,而不是继续用优待手段,让他们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吸引来更多人。 “当然,”李清月从容负手,在沿河而行之时 朝着远处看去,目光中透着几分展望之色,“古语之中对于方今的情况不是已经有一句话了吗?” 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 去年给泊汋城中百姓的种种看诊、防寒、雇佣、授田、教习举动,便是那“修文德”的表现,现在就到下一个环节了。 “既来之,则安之。” 这些回来或者只是前来投靠的人,在镇压下去了那些不想遵守规则的刺头之后,还是需要妥善安顿的。 而安顿的第一步,就是吃住。 吃什么好说。 去岁熊津都督府在上缴朝廷税赋以及留够府邸所用后,多余的部分都已在李清月回返辽东之前运送到了此地。 她那位老师真是靠谱得让人好生安心。 而这一批粮食,除了供给泊汋守军外,还有结余的部分,李清月打算低价兜售给这些前来投靠之人。 但这个低价销售只能对每个人持续一个月。 ——以泊汋如今各处都需要人的情况,一个月还没赚到继续在此地生活的钱财,那也不必留在此地了。 至于住…… “那些排屋建造得如何了?”她又问。 姚元崇答道:“最迟还有两三日,应该就可以入住了。” 新增千户的扩张需求,让李清月早就考虑过人住哪里的问题。 田地距离泊汋城这个中心地太过遥远的问题,也本就是需要解决的。 所以在开垦北部沿江农田的同时,她也让人在那一片的山下修建起了排屋,作为参与耕作之人的住处。 田地开垦之中多余的土方,都直接就近搬运,混合沙土石块,夯实成了排屋的墙壁。 因为背靠于山的缘故,这些屋子的防风抗寒效果不会逊色于城中。 虽然少了城市的围墙作为拦阻进攻的屏障,但想想看吧,此地已是大唐境内,又不是安东都护与北地靺鞨、契丹的接壤之地,本就没有那么大的构筑城墙需求。 住在这样的地方,起码要比他们逃难在山中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当李清月抵达的时候,这些因为越冬折损而神容惨淡的高丽人已到了。 起先那些意图直接入驻城中的声音,甚至没等唐军出手,就先被当地百姓之中的自己人压了下去。剩下的,便安分地跟了过来。 他们选择冒着风险抵达这儿,本就是不想再过那等藏匿山岭、幕天席地的生活,若是继续躲藏下去,说不定还会被唐军当做靺鞨人给处决了…… 能有一个地方可住,本就是他们前来此地的诉求。 “这些夯土屋都是中校署令盯着下头的匠人完工的,上头的顶蓬用的打造曲辕犁剩下的木板和去岁用于御寒的茅草,虽是看起来简陋了一些,但里头的床榻被褥都是足够的。这一片上约莫能住下千人。” “再便是矿脉附近的山中谷地,那边的几座小城还有空置的房屋,可以将剩下的人给暂时安顿下来。” “等 到四月再往北的那些土地也被开垦出来,建造剩下的夯土屋,就不必让他们以两户挤在一间内了。” 姚元崇翻了翻手中的账册,不过公主确定要按照之前的计划,等到一个月后再给他们登记户籍吗?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李清月点头,“给他们一点反悔的余地,之后才能少点麻烦。” 她又转向了卢照邻:“之后这些人的教化问题,就劳烦升之看着些了。” 少了澄心之后,姚元崇、卢照邻等人,可得再多干点活才行! 但好在,今年已不必处处都要摸索,也已能用上老住户带新住户的法子了。 比如,当李清月朝着远处田垄上看去的时候,就瞧见个面色稍显青白的孩子跟在父母的身边,和另外一户衣着体面些的走在一起。 远远看去,前者像是在朝着后者问询着些什么。 她就算没靠近也大略能猜出交谈的内容。 无外乎便是问,这等新的生活方式是否真有对外传言所说的那么好?这水稻种植下去后,是不是真能拿到这样多的收获? 若要李清月自己来回答的话,她还能说得更加果断一些。 会的,还会变得更多! 在田地开垦、农具制作的同时,那些被从长安城中带过来的官吏也已对着刘神威折腾出的农肥研究了一两个月了,迄今为止还没发现这其中有任何一点不妥之处。 而她交给刘夫人一批稻米用来投喂示警鸟雀,目前也并未有什么不良的反馈,只说表现如常。 若是如此的话,她此次投入新农肥的范围还可以更大一些。 而另外的一些田中,此次为了育种,还预备采用更加精细的操作,甚至准备好了烧制的骨肥,也不知道等到今年收获的时候,她能够从中收获到何种惊喜。 或许等到四月播种之时,对于矿物中提炼的新肥料是否要投入到应用之中,她就能先给长安送去一个答复了。 哪怕此刻,朝着那片夯土民居走去的一个个身影还看起来有些单薄,在她面前的这片田地也还只是经过了犁地翻整,看起来光秃秃的一片,当逐渐清明和暖的日光投照在田间与水渠之上的时候,她依然不难有这样的一种想法—— 这可真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场面! ------ 西域之地的五咄陆部,朱邪叶护看着自己面前的场景,也是如此想的。 …… 西突厥沙钵罗可汗在位之时,将西突厥分作了十部。 阿史那贺鲁叛逆大唐被处决后,位于西边的五部被交由阿史那步真管控,而东边的五部则为阿史那弥射统辖。 去年,阿史那步真因诬告弥射事败被杀。 于是到了今年,阿史那弥射尊奉皇命,与大唐诸将前往蒙池都护府,正式接管那五部,意图从中选出一个合适的统率之人。在离开前,阿史那弥射留下了他手下的将领继续坐镇昆陵都护府,也即五咄陆部所在之地。 很可惜,朱邪叶护不 是阿史那弥射的心腹将领,只是这其中的五姓之一。 他所统领的西突厥分支也并未驻扎在昆陵都护府的中心,而是在最靠东北的偏狭之地。 对于阿史那弥射和阿史那步真这对堂兄弟的争端,他不仅没有涉足,甚至还对其全无所谓。 一月初,当一支阿史那步真的旧部,经过了长途跋涉投奔到他这里的时候,他便欣然将其接纳到了麾下。 在他看来,阿史那步真已死,这些人就等同于是“无主之物”,他作为一方叶护将他们收容下来,乃是分属应当之事。 他也很是惊喜地发现—— 在这一批投奔而来的人中,有一位自称名叫哥舒钦陵的青年人,尤为聪慧勇武。 他不仅长于作战,能替他解决境内的争端,还极为精通中原的种植、养殖之道,为他扫清了不少麻烦。 朱邪叶护大喜。 要知道,他可不是按照正规途经上位的。 他的堂叔朱邪孤注在阿史那贺鲁反叛之时做出响应,杀了大唐的招慰使,在与贺鲁联手后盘踞在了牢山一带。可还没等阿史那贺鲁败亡,李唐就已先派遣了将领将他击杀。 这一战中,朱邪部损失了将近九千人。 他匆匆上位担任叶护,带领一部分部落成员重新站稳脚跟,聚集于此地,在明面上先做出了归顺大唐、不敢叛乱的表现,甚至对于随后的西域争端几乎没有做出任何一点涉足。 但可想而知,因为早年间部落的权柄都在朱邪孤注和其父亲的手中,不顺从于他的声音依然占据了多数。 现在他才终于体会到了麾下有人可用、各方归顺于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五月的北疆已入春,举目四望之间便是绿草如茵的景象。 朱邪叶护朝着远处望去,就见那哥舒钦陵领着一队人马自北边的玄池饮马回返,后头跟着属于他的浩荡马群。 钦陵,这边!?” 群马快速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在抵达近前之时,为首马背上的青年翻身而下,快步行到了面前,朝着他行了个大礼。 这番行云流水的风姿对于慕强的游牧民族来说,真是望之心喜。 朱邪叶护便忍不住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有些得意地想到:阿史那步真的败亡真是一点也不奇怪,连这样一个人才都在他那里没能得到重用,反而是在他的手里熠熠生光。 发掘人才这种事情,哪里是能按照纯正血统来算的。 就算钦陵看起来稍像南边的吐蕃,估计是吐蕃人流入西域后与突厥人所生的后裔,只要他的本事足够,又何必在意出身! “我怎么看你带回来的马匹比起之前还更多了?”朱邪叶护拍了拍他肩膀上的沙尘,大笑发问。 比起钦陵的归来,他更在意的还是自己财货的增长。 只是今日的答案好像与前几日有些不同。 哥舒钦陵,不,应该说就是吐蕃大相禄东赞的次子钦陵赞卓随即答道:“ 我们此次放牧遇上了北面葛逻禄的一支,说是将其中的一部分马匹,作为庆贺叶护近来捷报频频的贺礼。” “此外就是……他们的首领想见叶护一面。” 钦陵赞卓说到这里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有些困惑,“葛逻禄为回纥大部,忽然在此时向您示好,我恐怕其中有诈。” 他随即的一番欲言又止没逃过朱邪叶护的眼睛。 朱邪叶护喃喃:“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沙陀部落的另外一支姓氏朱邪的,要比这位朱邪叶护还要亲近于大唐。 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之时,那一片的首领朱邪金山就在大唐军中,还在随后得到了墨离军讨击使的位置。 换句话说,回纥此次战败,葛逻禄三姓损失惨重,跟另一部朱邪分不开关系! 而他这位朱邪叶护起码在明面上也是站在大唐这头的,是不是也该算做出了几分贡献? 回纥人接受了由郕国公契苾何力发起的招抚,却未必代表,他们就已甘心彻底做唐人的打手。 尤其是作为此次叛乱罪魁祸首之一的葛逻禄! 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难道真是来交流牛羊繁育经验的不成? 但转念之间,朱邪叶护却并未接下钦陵的提醒,而是漫不经心地答道:“他若想来,那便来吧。他都敢到我的地盘上来,我若是还畏畏缩缩的,岂不是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钦陵笑道:“也对,叶护是连我们这些本该被处死之人都敢接纳的英雄人物,又怎么会惧怕北边的葛逻禄!” 只是当钦陵赞卓向他告辞,回身走去的时候,低垂的目光中已不见了方才说出那话的敬佩尊重,只剩下了一抹暗沉的轻嘲。 朱邪叶护敢去见那位葛逻禄部的首领,恐怕不是因为他不怕对方的阴谋诡计,而是他觉得,对方若是真想和他联手,以图谋求更大的利益,他也不介意让近来膨胀的势力更上一层楼。 他钦陵赞卓精挑细选,最后选定了这位朱邪叶护作为战局的切入点,果然不曾选错。 曾经背叛过大唐的前科,特殊的地理位置,北边贴邻的盟友,还有……一个近在咫尺的目标,都是最容易促成反叛的要素。 但凡这位朱邪叶护还有一份雄踞于此的野心,他就不会拒绝这次结盟。 更何况,这位到访的三姓葛逻禄之一,号为炽俟叶护的回纥首领,在商谈合盟之时,给出了个让朱邪叶护难以拒绝的理由。 当下正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他们真有异动,唐军很难快速集结兵力,对他们发起打击! 龟兹的叛乱虽定,唐军在蒙池都护府的拨乱反正却还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吐蕃和吐谷浑之间的战事,大有可能随着禄东赞的重新出山被快速解决,就算不能,吐蕃也可能会转而进攻南疆,成为他们在南边的呼应。 此前的唐军与回纥铁勒一战中,唐军足足损失了一万多的骑兵,在如今还未彻底补足这部分的损失。 有此 三者,他们若要夺回西域的主动权,就绝不能让唐军能逐一击破,慢慢恢复过来元气,而必须趁着此时,发起致命一击。 阿史那贺鲁敢做,朱邪孤注敢做,为什么朱邪叶护和炽俟叶护不敢做呢? “可他们都失败了。”朱邪叶护听着有些意动,却还是说道。 炽俟叶护目光不退不避,“他们的失败,是因为他们在将大唐当做敌人的同时,也将其他族群当做了对手,可我们两方的结盟,却是将回纥与西突厥绑定在一处。” “而且这一次,我也想换一种方式。” 他的目光有短暂的一瞬和朱邪叶护后方的钦陵赞卓交汇,又在朱邪叶护发现之前,转回到了他的脸上,“我们用唐军自己擅长的方式打败他们。” 他伸手指向了地图上的一处,“往年进攻庭州,就如同阿史那贺鲁当年所做的那样,都是劫掠完毕就走,仿佛不这样,就不能体现出我等逐水草而居的本质,可这庭州与西州的城池,真的不能变成我们阻拦唐军的屏障吗?” 他往前走出了两步,话语之中的煽动意味更重:“只要我们夺取庭州与西州,吐蕃出兵沙州,唐军将再无法将兵马送入安西都护之地。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需要做的,仅仅是守好关口,不断侵吞蚕食而已。” 朱邪叶护凝眸问道:“可你又如何保证,吐蕃会出兵沙州,与我们一起完成这一道关口的封锁?” 炽俟叶护语气坚决:“吐蕃的大相曾经在此事上失手过,只要我们这边闹出的动静足够大,他难道会对此等天赐良机坐视不理吗?” “别忘了,要不是因为苏定方杀了那么多吐蕃进犯南疆的士卒,那禄东赞还未必会被以年老体衰为由驱赶下台。” “你若是他,你要不要抓住这个反攻的机会?” 朱邪叶护当即陷入了沉思。 是啊,吐蕃是大有机会入局的。 若真如炽俟叶护所说,这将会是回纥、吐蕃与西突厥的三方联合。 或者,没有吐蕃入场,那也会是少见的回纥与突厥联手。在之前失败的西域叛乱中,确实没有任何一次能有这样的阵仗! 在想通了这一点的一瞬间,他心中权衡的天平因为近来的各方恭维,以及炽俟叶护为他勾勒出的前景,已经彻底发生了偏转。 于是在炽俟叶护凝视的目光之中,他忽然长出了一口气,问道:“你说,我们这边闹出的动静足够大。什么样的才叫够大的动静。” 炽俟叶护轻轻抬起了唇角,“杀了李唐的庭州刺史。” 此前的西域边地交手,遭殃的大多是各方都督府境内的百姓。 或许是残存着对于那位天可汗的敬服,在对方过世了十多年后也有余威在此,也或许是想给自己在叛变后寻求一个转圜的机会,又或者是真的不容易办到,并没有李唐的边地高官被杀之事。 可这一次,他们得干点不一样的! 因为提前得到了“吐蕃的出兵支援许诺”,炽俟叶护将这话说得 尤为斩钉截铁。 他也尤为确信,此前薛仁贵、郑仁泰坑杀他们葛逻禄部回纥降卒的大仇,他正可以在此次出兵中回报回去! …… 但他是杀意凛然,朱邪叶护却毕竟比他少知道了些东西。 于是在送走炽俟叶护之时,虽然已确定了和对方的合作,朱邪叶护还是不免在望向庭州地图的时候,面上闪过了一丝迟疑。 “您好像还有点犹豫?”钦陵问道。 朱邪叶护抿了抿唇,没有当即开口。 他总不能说,他是想要打退堂鼓,结束这个听起来很有前途的合作。 便忽然朝着钦陵问道:“你觉得,我们这边若是担负起这个进攻庭州的责任,真能将那位庭州刺史给斩杀吗?作为一方刺史,我方进犯之时,他完全可以退兵而走才对。” 要是这样的话,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钦陵赞卓沉吟了一瞬,方才说道:“您若是需要我为您征战,我自然不会说敌人能跑得掉。但您是问,那位庭州刺史会不会有脱逃的机会,我还是想再多了解些东西,才能给您明确的答复。” 他这个沉稳的表现,让朱邪叶护原本还有些焦虑的心情顿时安定了不少。“好,那你去吧!” 在两日之后,钦陵赞卓重新站在了朱邪叶护的面前,用早已在和炽俟叶护结盟之时就已想好的说辞,向着朱邪叶护说道:“他跑不了的!” 这句异常肯定的判断让朱邪叶护目光一亮,连忙追问:“何出此言?” 钦陵赞卓答道:“我去打听了一番这位庭州刺史的来历——” “他幼年时遭逢宇文化及作乱,身为隋炀帝近臣的父亲被杀,全家只剩下了他和一位兄长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得以幸免。有人传闻,说他当年为了活下来,向着杀父仇人跪地求饶,这才有了苟活下来的机会。” 朱邪叶护咬了咬牙,“那不就是说明,他在必要的时候会选择用自己的方法保命?” “不,恰恰相反。您看他后面的表现。” 钦陵赞卓从容答道:“他在李唐建国以来不断升迁,又傍上了前太尉长孙无忌的关系,甚至一度坐到了宰相的位置上,可这样的顺从,虽然给他带来了一时的显赫荣耀,却没让他永葆富贵,反而随着李唐皇帝的废后另立,将他给贬谪去了边地。” “自天子另立皇后太子后,李唐数年间战绩政绩斐然,于是他这个长孙无忌同党,反而变成了阻遏朝政的小人。到了这一步,我猜,他能做的已经不是重新打一场翻身仗了,而是……保住家族的身后名。” 朱邪叶护目光微动,隐约意识到了钦陵赞卓话中的意思。 又听对方继续说道:“您看,他不能再重新改换立场,而要咬死自己的判断,让旁人都看到,他绝不是在强权面前低头之人,纵然被再度贬谪,也要坚持自己的态度。那么往后旁人讨论起他来,还能夸他一句直言之臣。” 最多,就是判断错了方今时代的主流而已。 “这就是为何他还敢在旁人恭贺新年之时继续发表反对的建议,结果让自己落到了今日的田地! 钦陵赞卓徐徐说出了他的判断:一个不打算后退的人?_[(,是不会投降第一次,也不会弃城而走的。” 他不会投降第一次的…… 朱邪叶护有一瞬间被这句话定住在了当场,只觉钦陵赞卓的这番判断让人无端后背发凉,不知道对方的本事到底已到了什么地步,却又难免因为这一句显然对他有利的判断而心潮澎湃。 因为他又听到了钦陵赞卓的下一句:“对您来说还有个好消息。来济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统兵的本领,但他来到庭州的时间太短了,不足以尽快掌控城防军。” 李唐出兵西域过于依赖各“道”驻军,反而对于各州的兵马单独分派不足。 这一点在边地表现得尤为明显。 这当然是军粮军械支出所带来的限制,可在西突厥意图与回纥联手破城的时候,这就是一个最好的消息! 在蒙池都护府的阿史那卓云与阿史那弥射来得及调兵回返之前,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拿下庭州,而后斩断安西都护与中原之间的联系! 朱邪叶护的目光越来越明亮,拍板应道:“好!我们进攻庭州。” ------ 当五月末的风自西北方向吹到庭州的时候,也将一支铁骑带来了此地。 正是这一支突然兴起的叛军! …… 来济望着远处的沙尘目光凝重。 哪怕在他的视线中,这些沙尘还没被吹到眼前,但先一步抵达城中的战报,已经将危机说得很明白了。 “别愣着了,赶紧走吧!”杨德裔站在城头都觉得有些腿软,连忙试图去拉动来济的袖子。 可对方却像是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他的动作,先一步避让了开来。 “您还在等什么呢?”杨德裔简直不能理解来济的行为。 哨骑的探报在经过了来济的手后也给他看过,上头写着—— 阿史那弥射暂离五咄陆部的这短短时间内,这一头竟再度起火。 朱邪沙陀部与回纥葛逻禄联手,忽然进攻庭州,猝不及防间,庭州境内清海镇与轮台已接连失守,叛军直扑金满城而来。 伊丽道兵马在独孤凌云与两位阿史那将军的带领下还在千里之外,根本来不及做出回援。 而凭借着庭州境内的守军,也不可能对那头的叛军做出阻拦。 “这群该死的贼子!”杨德裔愤愤不平。 降而复叛,叛而复降,难道此前大唐打出的战绩还不足以让他们清醒吗? 凭借着他们的本事,一旦大唐铁了心要对付他们,他们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可杨德裔又哪里会想到,等闲的情况下,无论是薛仁贵对回纥叛军的雷霆手腕,还是阿史那卓云对步真野心的快速瓦解,都足以让他们安分一阵子,直到被陆续分化。却因为吐蕃的横插一脚,让他们以一种特殊的 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随后的利益瓜分会不会出现问题姑且不论,起码在现在,他们要先夺取到被大唐羁縻统治的土地,再来谈论其他。 “走吧!”杨德裔继续劝道,“我知道您自从上任以来便对庭州各镇的城墙进行了一番修缮,以图在必要的时候派上用场,也想要消弭掉早年间贺鲁攻伐此地造成的影响,可时间太短了。” 庭州驻兵的不足,让来济没有这个时间这么快达成目的。 反倒是西突厥与回纥的联军先到了! 杨德裔极想给自己一个巴掌,为何非要掺和到左相许圉师和他儿子许自然的案件之中。 结果他非但没有在其中讨得了好,还被流放到了西域,甚至…… 甚至要面对这样的生死险境!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庭州,前往西州、伊州甚至是玉门关内的兰州、鄯州等地搬运救兵,或者是找个足够安全的地方,等到蒙池都护府境内的兵马察觉到此地的异常尽快回返。 然而杨德裔听到的却是来济一句斩钉截铁的回复:“你走吧。” “我……你不走?”杨德裔当即抬高了音调厉声发问。 大敌当前,这句变调听起来还有些尖锐。 他在想什么呢!再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能走。”来济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弃城而走,再多添一个笑柄,给父兄蒙羞。” 他没管杨德裔做出何种表现,高声朝着下属吩咐:“取我战甲来!” 在说五个字说出的那一刻,杨德裔可以清楚地从来济的脸上看出,这个留守庭州,比起守城更像是送死的决定,并不是来济随随便便做出的。 这是他审慎考虑后的选择。 在过往的数月中,杨德裔总觉得对方在已经被流放台州的时候还要上奏惹怒天子,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现在……现在他选择与城共存亡,同样是个傻子。 偏偏就是这个还有几分怯懦名声的傻子,让杨德裔在此时不知道该当用什么话去劝谏。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来济的父亲,曾经也是做大将军的。 可惜…… “好,你不走我走!”杨德裔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希望我把救兵搬来之后,你还能活着!” 西突厥与回纥的联军随时都会到,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给他纠结! 他弘农杨氏总算还有那么一点名声,说不定就能说动哪一路援兵在未得上方号令的时候发动支援。 当他随同一列骑兵策马行出金满城的时候,回头再看城楼之上,来济的身影已变得坚实了几分,俨然已是将铠甲披在了身上。 杨德裔咬了咬牙,没敢再往那个方向去看,“我们走!” 希望贼寇能来得更慢一点吧。 可当他行出数里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隐约听见,后方已传来了攻城的喊杀之声。 但无论是真实存在还是恐惧之下的幻觉, 他都不能回头,必须尽快将消息送到合适的人手中! 事实上这也不是他的错觉。 在这金满城上下,交战已经发生了。 朱邪沙陀部的兵马本就不能算是远道而来。先后从清海、轮台一地获得的补给,更是让他们的将士还保持着充沛的体力。 所以当抵达城下的那一刻,他们几乎没有做出停歇,便已发动了攻城。 阿史那贺鲁反叛大唐的时候,曾经攻破过一次庭州,李唐反击期间,在最后对贺鲁围剿的军事议会上,也便是万年宫的那次议会,建立起来的金满洲正在此地。 这里曾经是大唐反击西突厥叛乱的根据地,现在却重新变成了西突厥进攻的突破口。 恐怕谁都不曾想到这一点。 而当如狼似虎的西突厥部将再次从那些被打开豁口的城墙中杀奔入内的时候,竟仿佛是当年李治登基之时的贺鲁叛乱再来。 这些城中守军除了本能迎敌之外,根本不知道该当以何种手段才能真正将其拒之门外。 城不是坚城,兵不是强兵。 孰强孰弱,已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好像只是很短的一瞬,来济就已听到了第一声刀断落地的声音,但他并未犹豫,而是径直披甲,朝着交战正酣的方向走去,像是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堵住那摇摇欲坠的城门。 但在势如破竹的西突厥悍将面前,这样的努力,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的刀也断了。 …… 庭州的夜色降临之时,城中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了下去。 那是战事彻底结束的标志。 朱邪叶护满面得胜的红光,穿过了战后休息的西突厥士卒,终于找到了钦陵赞卓的身影,一把揽上了对方的肩膀。 “你分析得果然不错,这庭州刺史就是个死脑筋,我已让人把他的脑袋挂上城墙了,这场面可真是好看。” “对了,”他大笑了一声,“我在这庭州府库内找到了不少好酒,你我该当为庭州之胜痛饮三杯才是!” 但比起他的喜形于色,钦陵的脸上却未见多少喜色,依然用沉稳的语气说道:“我看叶护还是先等等回纥那一路的消息吧。” 自夺取轮台后,考虑到庭州境内的守军情况,钦陵赞卓当即建议,由他和朱邪叶护直取金满城,由回纥兵马分兵前往蒲类,阻止庭州守军有机会向西州等地求援。 倘若金满城攻伐不利,他们还能有斡旋的余地。 钦陵赞卓亲自来此本就冒了不小的风险,绝不甘心会在时间差上被人抢回了先机。 好在,两日后领兵到来的炽俟叶护带来了个好消息。 “还真被你说对了,报信之人的身份不小,说不定真能抢在长安诏令到来之前先将兵马调度过来。” 炽俟叶护朝着钦陵赞卓看去,目光中半是忌惮,半是敬重。“不过现在,他可以和那位庭州刺史去做个伴了。” 杨德裔 的头颅被这位回纥叶护漫不经心地丢弃在了地上,那张脸已被沙土覆盖在了血色之上,一时之间看不太清楚神情。 炽俟叶护也对其没多少在意,而是继续朝着钦陵赞卓问道:“都护现在可以告诉我下一步的行动了吧——” “你们吐蕃,打算什么时候动兵?” “吐蕃?” 朱邪叶护本还在上首惬意地听着这好消息,冷不丁被这样的几个字砸在了头上,当场便跳了起来,震惊地看向了钦陵赞卓的方向。 对方的脸上一点也没有身份被人揭穿的不自在,而是面色如常地迎上了他打量的目光。 在城中议事厅的灯火之中,钦陵赞卓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抹锐利逼人的锋芒,也让朱邪叶护终于意识到,为何此前他时常觉得,阿史那步真再怎么愚蠢也不会放着这样一个人才不用。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个突厥人! “我是个吐蕃人不是更好吗?不,按照我们自己的叫法,应该叫做藏巴人。”钦陵赞卓的语气,仿佛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这份欺瞒,会让面前之人对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朱邪叶护也确实不会。 轮台、金满以及蒲类三地的易主,意味着庭州已经彻底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大唐委派到庭州的刺史身亡,也代表,这已不是一场寻常的劫掠,而是正式与大唐撕破脸皮。 他不可能在做出了这些举动之后还选择退回去,只能按照之前的计划,与回纥、吐蕃联手,继续截断唐军支援安西都护的可能,然后回师,将西突厥的另外一路兵马以及驻扎在此的唐军给剿灭! 他没有回头路可走。 那么钦陵赞卓出自吐蕃,看起来在其中的身份还不低,便反而变成了眼下的好消息。 有他在这里,来济之死便仅仅是将朱邪叶护彻底捆绑在这出反叛战车上的凭证,而不是用于将消息传递到吐蕃的标志,朱邪叶护将不需要犯愁,地域之间的隔断会不会让战报延后送达。 因为——钦陵赞卓不会花费这么多的心思,只想做个无用之功。 朱邪叶护努力平复了心绪,将自己从惨遭欺骗的憋闷中恢复过来,劝说自己在达成胜果之前还不能与钦陵赞卓翻脸,这才开口回道:“不错,你是吐蕃人反而更好。” “那么现在,我们该当如何做?” 钦陵赞卓答道:“两件事,一件,在蒙池唐军回师之前进取西州。” 裴行俭,曾经就是西州的官员,听说他在此地的名望还不低。 所以这里很有可能不太好打。 但他此刻调度的是回纥与西突厥的兵马,只要达成胜利,不需要那么在意损失。 所以他也相信,他不会在此地落败。 “另一件事,我会即刻传讯吐蕃,告知此地的好消息,让他们发兵!” “对了,”钦陵赞卓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朝着朱邪叶护说道:“我猜叶护会好奇,我到底是凭什么先说服回纥叶护与我联手 的。” 他没有给朱邪叶护卖关子的意思,继续说道:因为我告诉他,比起西域的利益,吐蕃更想要趁机拿下吐谷浑。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然后凭借着这块跳板进军陇右,而不是在西域和各国瓜分利益。 换句话说,对于西域境内,吐蕃这次索要的利益最多就是财货而不是地皮。 他钦陵赞卓和面前的两方都没有利益冲突。 所以,这两人最好能对他提供足够的保护,这样才能确保此次反叛真能做到三方会战。 “我还要去给我父亲写信,暂时不多陪了。”钦陵赞卓朝着两人行了礼,迈着从容的脚步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中。 “这小子……” “算了。”朱邪叶护阻拦住了下属想要去找钦陵赞卓的举动,“他说的没错,他的身份暴露之前是我的军师,身份暴露之后是我的座上宾客。我们现在的头号目标也是攻下西州。” 然后用西州的财货征召更多的西突厥部将参战,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之中! 但他们并未料到的是,在这封被钦陵赞卓送出的信中所写的内容,与这两人所预估的有些区别。 ------ “庭州已克,可取吐谷浑……” 禄东赞看着信上的讯息,在这张稍显年迈的面容上闪过了一缕笑意。 他起先对儿子前往北疆还有些担心,但在他送回来的上一封信抵达吐蕃后,他就已放下了不少紧张情绪。 钦陵赞卓在信中说起,他已成功得到了回纥人的信任,又在朱邪叶护手底下混到了个位置。最迟给他三个月,他一定想办法达成这次结盟。 为此,禄东赞在回信中重新制定了作战方略。 他决定,由他尽快解决吐蕃王城内的种种杂事,而后启程前往吐谷浑边境,以掩饰钦陵赞卓不在吐蕃的事实。而不是由钦陵赞卓尽快赶回接手战局,面对奔波劳苦。 现在儿子送来的又一封信,则是在告诉他—— 狩猎开始了! 比起协助西突厥与回纥彻底夺取西域,吐蕃也真正牵涉到战局之中,他们最佳的选择,依然还是攻伐吐谷浑。 如此一来,杀害庭州朝廷命官的罪责不应当被担负在吐蕃的头上,而他们也能拿到一块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地方。 只是可惜,钦陵还需要继续与回纥、突厥两方虚与委蛇一阵。 这进攻吐谷浑之事,还是得由他来做! 从多年前图谋白兰羌,从向李唐不断伏低做小示好开始,禄东赞就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而今日的时机来临,何尝不是一种有始有终。 “来人,传我军令——” ------ “你说,吐蕃撤兵了?”裴行俭拧眉朝着哨探看去,见对方颔首,确认这出消息确实没错。 但这份撤兵丝毫也不能让裴行俭有任何一点心情上的轻松。 就在两日之前,他从鄯州方向收到了紧急军报。 西突厥与回纥联军进攻庭州,庭州刺史来济战殁,同样被流放庭州的杨德裔也身死于此地。 联军随后南下跨越天山、进犯西州,已先后攻克了高昌、柳中与蒲昌。 随后,一路屯兵于交河,随时准备迎战从西面折返的唐军,一路屯兵蒲昌,拦截东面的唐军支援。 这出消息抵达鄯州后,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发往长安,同时也被送到了裴行俭的手中,作为西域全局战况的相互知会。 该说不说,鄯州刺史是个脑子清醒的人,才有了这样的一出通报。 裴行俭也当即在收到军报的时候发觉,这一出布置有条理到……不像是西域胡人的手笔。 以至于当此刻吐蕃兵力有变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更是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又显然大有可能的猜测—— 西域之变,不是西突厥与回纥两方的行动,更是吐蕃和他们的配合! 倘若真是如此的话,吐蕃也应该将兵力投入到战场之中了。 在吐谷浑暂时是一块啃不下来的硬骨头时,他们便打算换一种方式为己方谋求利益。 他也很快将自己的猜测说给了弘化公主与慕容诺曷钵听。 “那我们现在该当怎么办?”这两年间的协同作战,已经让慕容诺曷钵对裴行俭的信心增加了不少,直接便做出了这句发问。 裴行俭面色沉沉,“倘若吐蕃和西突厥、回纥当真联手,也瓜分掉了西域的战果……” 想到西州可能因为突厥入侵而遭受的损失,哪怕裴行俭已不在此地任职,他也依然觉得自己的胸腔肺腑之中烧着一把焦灼的火。 但他还是努力平复了心情,继续分析:“到时候大唐优先增兵西域扫平祸患,可吐蕃却可以凭借着这一出劫掠来的军备武装己身,再度回师进攻吐谷浑。这对我们来说,将是更难应付的情况。” “也就是说,”弘化公主开口,“我们需要拦截住吐蕃支援安西的兵马,不能让他们撤兵得如此顺利。这不仅是在帮大唐,也是在帮吐谷浑自己。” 弘化并未留意到,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慕容诺曷钵微垂的目光中隐约有几分不快。 只是因为裴行俭先接上了话,才没能让人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那头。 “不,光是如此不够。”裴行俭答道,“因为我们没法确定,这出发兵拦截会不会正中吐蕃下怀,为他们先夺取吐谷浑创造条件,所以边境兵马就算要减,也不能减太多。” “那就由裴将军领兵追击吧。”慕容诺曷钵有好一阵的沉默,最后还是给出了这样的一句回复。 “你通晓应变之道,在何处发起进攻,又是否要及时将人撤回,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至于吐谷浑的戍防,反正有你此前规划的种种方略,就由我与弘化继续把持便是。” 裴行俭朝着这位吐谷浑国主行了个礼,“我也正是此意。” 只是不知为何,当裴行俭率兵朝着吐蕃撤兵方向追出,确认对方并没在玩一 个虚晃一招戏码的时候,他的心中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仿佛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他绝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 六月的吐谷浑,夜风中也终于有了几分和暖的温度。 但又或许,那是一点点在边境上亮起来的星火连缀成一片形成的火海,助力于那温度的升高。 吐蕃大相禄东赞难得领兵在前,此前的身体抱恙,都好像在今日行将发起进攻的那一刻,变成了进取的雄心壮志。 很显然,他并没有出现在那一支撤兵的队伍中,而是出现在了这里。 在他的身后,则是他在这几日间重新聚拢起来的另外一支队伍,由白兰羌和党项羌组成。 前者是臣服于他吐蕃两年的吐谷浑故交。后者则是他们吐谷浑用两代联姻拉拢的盟友。 这样的一支队伍,确实不如吐蕃本部的兵马指挥起来灵活,但作为一支用来奇袭的队伍却已经足够了。 何况,他选择进攻的突破口,本就不难打。 他儿子说,要在吐谷浑打出一场有显著进展的胜仗,让意图投靠吐蕃的素和贵去挑拨裴行俭、弘化公主等人与吐谷浑国主慕容诺曷钵之间的关系。 但要禄东赞看来,还不如直接将素和贵作为这个进攻的目标。 一个大有可能会被识别的挑拨,又哪里比得上群情激愤的兔死狐悲,也更有可能对吐谷浑的政局造成更大的动摇。 在这方面,钦陵还是嫩了些! 他望着前方还不见影子的营帐,又朝着后方手举火把的众人看去,抬手往前轻轻一挥。 这是个进攻的信号。 在这个信号下达的那一刻,夜色里的流火顿时朝着那方吐谷浑营地烧了过去。 党项羌杀奔在前。 他们在一支支火把被投入前方屏障之内的刹那,也将乱箭朝着那头砸了过去。 “杀——” 喊杀声顿时响起在了这片天穹之下。 素和贵被混乱动静惊醒之时,险些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可巨大的障壁坍塌之声已经从交战的起始点传来,让他一个激灵,彻底脱离开了困倦。 吐蕃怎么会选择先向我发起进攻的!?_[(”素和贵心中大乱。 若是他不曾听错的话,这毫不保留的砍杀声里,可没有因为他的示好而放水的意思。 很显然,钦陵赞卓骗了他。 但偏偏他不仅不能将这句话喊出来,还在此刻遇到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就在今日,大王忽然到访,说要加固此地边防,现在还在营中! 若是吐蕃当真要同他翻脸取他素和贵的性命,大王就绝不能出事。 因为他还得继续做个吐谷浑的忠臣! 素和贵不敢再有多想,连忙拔腿朝着中心营帐看去,可他看到的却是—— 火光之中,慕容诺曷钵捂紧了咽喉,忽然从马匹上摔了下去。 在那要害之地,扎着一支仿佛也在燃烧的利箭。 “大王——!” …… 禄东赞惊疑不定地朝着混乱发生的方向看去,确认自己的耳朵好像没听错声音。 那边——谁出事了?!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73 章 173 这些忽然到来的高丽百姓,非要算起来的话(),有不少原本就是泊汋城中的人。 只是?()_[((),当唐军跨过鸭绿江之时、当高丽灭国之时,他们便往北边逃亡而走了。 “现在他们听说这边对于高丽人并没有那么苛待,甚至还能算得上是优待,他们又聚集在一处回来了。”在领着李清月往城中回返的路上,姚元崇说道。 “安东都护的州府位置太靠东南方向,对于毗邻辽水、鸭绿江一带的管控不够,也难怪他们先想到的不是安东都护的其他县城。”李清月心中暗忖。 又转而对着姚元崇发问:“他们闹起来了吗?” “有那么一三十个。”姚元崇没有隐瞒她的意思,老实答道,“他们说自己原本就是泊汋城里的人,为何回到自己的地方居然还需要重新登记入户,不能住回到他们原本的住处。还问,为何他们的住处会被我们入驻泊汋的驻军给占据了。” 人一多,就不能指望人人都讲道理。辽东固然土地肥沃,但对当下来说依然该当叫做穷山恶水出刁民。 见李清月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姚元崇接着说道:“然后我按照公主所说,告知于他们。若是他们要拿回他们觉得是自己的房子,请给出那三样东西,他们便不说话了。” 同行的卢照邻好奇发问:“公主让他们给出哪三样东西?” 李清月答道:“此地的地契房契,离开泊汋一年半期间聘请唐军维护房屋的雇佣金,第三个倒不是实物了,只是需要他们证明,自己会说大唐官话,并未拿到户籍也只是因为意外远游而已。很难吗?” 卢照邻:“……” 这三条也未免过于刁钻了! 姑且不说,他们在逃难离开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这个条件将地契之类的东西带上,就说那支付给唐军的房屋维护费用,卢照邻按照自己对公主的了解就不难猜到,数额绝不可能太少。 而最后的那条大唐官话,其实同样是一条灵活标准。 以他此前开办教习官话课程的经验来看,或许是因为毗邻营州的缘故,有些人确实会上那么三两句,可再多便没有了。 要被评判为“会说”,显然一点都不容易。 但想想这些敢直接说自己房子在这里的,大概也不是什么讲礼之人…… 这也算是以毒攻毒了吧。 不对,他是公主的下属,不能说上司是“毒”。 李清月语气中毫无转圜余地:“军备武装在我们的手上,道理自然是在我们这边的。他们若是去年就回来,我说不定直接就将房舍原样奉还了,现在便只能听我的规矩办事。” 可在她已经从阿耶那里求来了两千户的封地人口后,主动权就已经完全在她的手中了。 那么对于这些后续抵达的人口,她的头号目标是让其不能生乱,而不是继续用优待手段,让他们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吸引来更多人。 “当然,”李清月从容负手,在沿河而行之时 () 朝着远处看去,目光中透着几分展望之色,“古语之中对于方今的情况不是已经有一句话了吗?” 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 去年给泊汋城中百姓的种种看诊、防寒、雇佣、授田、教习举动,便是那“修文德”的表现,现在就到下一个环节了。 “既来之,则安之。” 这些回来或者只是前来投靠的人,在镇压下去了那些不想遵守规则的刺头之后,还是需要妥善安顿的。 而安顿的第一步,就是吃住。 吃什么好说。 去岁熊津都督府在上缴朝廷税赋以及留够府邸所用后,多余的部分都已在李清月回返辽东之前运送到了此地。 她那位老师真是靠谱得让人好生安心。 而这一批粮食,除了供给泊汋守军外,还有结余的部分,李清月打算低价兜售给这些前来投靠之人。 但这个低价销售只能对每个人持续一个月。 ——以泊汋如今各处都需要人的情况,一个月还没赚到继续在此地生活的钱财,那也不必留在此地了。 至于住…… “那些排屋建造得如何了?”她又问。 姚元崇答道:“最迟还有两三日,应该就可以入住了。” 新增千户的扩张需求,让李清月早就考虑过人住哪里的问题。 田地距离泊汋城这个中心地太过遥远的问题,也本就是需要解决的。 所以在开垦北部沿江农田的同时,她也让人在那一片的山下修建起了排屋,作为参与耕作之人的住处。 田地开垦之中多余的土方,都直接就近搬运,混合沙土石块,夯实成了排屋的墙壁。 因为背靠于山的缘故,这些屋子的防风抗寒效果不会逊色于城中。 虽然少了城市的围墙作为拦阻进攻的屏障,但想想看吧,此地已是大唐境内,又不是安东都护与北地靺鞨、契丹的接壤之地,本就没有那么大的构筑城墙需求。 住在这样的地方,起码要比他们逃难在山中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当李清月抵达的时候,这些因为越冬折损而神容惨淡的高丽人已到了。 起先那些意图直接入驻城中的声音,甚至没等唐军出手,就先被当地百姓之中的自己人压了下去。剩下的,便安分地跟了过来。 他们选择冒着风险抵达这儿,本就是不想再过那等藏匿山岭、幕天席地的生活,若是继续躲藏下去,说不定还会被唐军当做靺鞨人给处决了…… 能有一个地方可住,本就是他们前来此地的诉求。 “这些夯土屋都是中校署令盯着下头的匠人完工的,上头的顶蓬用的打造曲辕犁剩下的木板和去岁用于御寒的茅草,虽是看起来简陋了一些,但里头的床榻被褥都是足够的。这一片上约莫能住下千人。” “再便是矿脉附近的山中谷地,那边的几座小城还有空置的房屋,可以将剩下的人给暂时安顿下来。” “等 到四月再往北的那些土地也被开垦出来,建造剩下的夯土屋,就不必让他们以两户挤在一间内了。”() 姚元崇翻了翻手中的账册,不过公主确定要按照之前的计划,等到一个月后再给他们登记户籍吗?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李清月点头,“给他们一点反悔的余地,之后才能少点麻烦。” 她又转向了卢照邻:“之后这些人的教化问题,就劳烦升之看着些了。” 少了澄心之后,姚元崇、卢照邻等人,可得再多干点活才行! 但好在,今年已不必处处都要摸索,也已能用上老住户带新住户的法子了。 比如,当李清月朝着远处田垄上看去的时候,就瞧见个面色稍显青白的孩子跟在父母的身边,和另外一户衣着体面些的走在一起。 远远看去,前者像是在朝着后者问询着些什么。 她就算没靠近也大略能猜出交谈的内容。 无外乎便是问,这等新的生活方式是否真有对外传言所说的那么好?这水稻种植下去后,是不是真能拿到这样多的收获? 若要李清月自己来回答的话,她还能说得更加果断一些。 会的,还会变得更多! 在田地开垦、农具制作的同时,那些被从长安城中带过来的官吏也已对着刘神威折腾出的农肥研究了一两个月了,迄今为止还没发现这其中有任何一点不妥之处。 而她交给刘夫人一批稻米用来投喂示警鸟雀,目前也并未有什么不良的反馈,只说表现如常。 若是如此的话,她此次投入新农肥的范围还可以更大一些。 而另外的一些田中,此次为了育种,还预备采用更加精细的操作,甚至准备好了烧制的骨肥,也不知道等到今年收获的时候,她能够从中收获到何种惊喜。 或许等到四月播种之时,对于矿物中提炼的新肥料是否要投入到应用之中,她就能先给长安送去一个答复了。 哪怕此刻,朝着那片夯土民居走去的一个个身影还看起来有些单薄,在她面前的这片田地也还只是经过了犁地翻整,看起来光秃秃的一片,当逐渐清明和暖的日光投照在田间与水渠之上的时候,她依然不难有这样的一种想法—— 这可真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场面! ------ 西域之地的五咄陆部,朱邪叶护看着自己面前的场景,也是如此想的。 …… 西突厥沙钵罗可汗在位之时,将西突厥分作了十部。 阿史那贺鲁叛逆大唐被处决后,位于西边的五部被交由阿史那步真管控,而东边的五部则为阿史那弥射统辖。 去年,阿史那步真因诬告弥射事败被杀。 于是到了今年,阿史那弥射尊奉皇命,与大唐诸将前往蒙池都护府,正式接管那五部,意图从中选出一个合适的统率之人。在离开前,阿史那弥射留下了他手下的将领继续坐镇昆陵都护府,也即五咄陆部所在之地。 很可惜,朱邪叶护不 () 是阿史那弥射的心腹将领,只是这其中的五姓之一。 他所统领的西突厥分支也并未驻扎在昆陵都护府的中心,而是在最靠东北的偏狭之地。 对于阿史那弥射和阿史那步真这对堂兄弟的争端,他不仅没有涉足,甚至还对其全无所谓。 一月初,当一支阿史那步真的旧部,经过了长途跋涉投奔到他这里的时候,他便欣然将其接纳到了麾下。 在他看来,阿史那步真已死,这些人就等同于是“无主之物()”,他作为一方叶护将他们收容下来,乃是分属应当之事。 他也很是惊喜地发现—— 在这一批投奔而来的人中,有一位自称名叫哥舒钦陵的青年人,尤为聪慧勇武。 他不仅长于作战,能替他解决境内的争端,还极为精通中原的种植、养殖之道,为他扫清了不少麻烦。 朱邪叶护大喜。 要知道,他可不是按照正规途经上位的。 他的堂叔朱邪孤注在阿史那贺鲁反叛之时做出响应,杀了大唐的招慰使,在与贺鲁联手后盘踞在了牢山一带。可还没等阿史那贺鲁败亡,李唐就已先派遣了将领将他击杀。 这一战中,朱邪部损失了将近九千人。 他匆匆上位担任叶护,带领一部分部落成员重新站稳脚跟,聚集于此地,在明面上先做出了归顺大唐、不敢叛乱的表现,甚至对于随后的西域争端几乎没有做出任何一点涉足。 但可想而知,因为早年间部落的权柄都在朱邪孤注和其父亲的手中,不顺从于他的声音依然占据了多数。 现在他才终于体会到了麾下有人可用、各方归顺于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五月的北疆已入春,举目四望之间便是绿草如茵的景象。 朱邪叶护朝着远处望去,就见那哥舒钦陵领着一队人马自北边的玄池饮马回返,后头跟着属于他的浩荡马群。 钦陵,这边!?()” 群马快速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在抵达近前之时,为首马背上的青年翻身而下,快步行到了面前,朝着他行了个大礼。 这番行云流水的风姿对于慕强的游牧民族来说,真是望之心喜。 朱邪叶护便忍不住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有些得意地想到:阿史那步真的败亡真是一点也不奇怪,连这样一个人才都在他那里没能得到重用,反而是在他的手里熠熠生光。 发掘人才这种事情,哪里是能按照纯正血统来算的。 就算钦陵看起来稍像南边的吐蕃,估计是吐蕃人流入西域后与突厥人所生的后裔,只要他的本事足够,又何必在意出身! “我怎么看你带回来的马匹比起之前还更多了?”朱邪叶护拍了拍他肩膀上的沙尘,大笑发问。 比起钦陵的归来,他更在意的还是自己财货的增长。 只是今日的答案好像与前几日有些不同。 哥舒钦陵,不,应该说就是吐蕃大相禄东赞的次子钦陵赞卓随即答道:“ () 我们此次放牧遇上了北面葛逻禄的一支,说是将其中的一部分马匹,作为庆贺叶护近来捷报频频的贺礼。” “此外就是……他们的首领想见叶护一面。” 钦陵赞卓说到这里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有些困惑,“葛逻禄为回纥大部,忽然在此时向您示好,我恐怕其中有诈。” 他随即的一番欲言又止没逃过朱邪叶护的眼睛。 朱邪叶护喃喃:“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沙陀部落的另外一支姓氏朱邪的,要比这位朱邪叶护还要亲近于大唐。 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之时,那一片的首领朱邪金山就在大唐军中,还在随后得到了墨离军讨击使的位置。 换句话说,回纥此次战败,葛逻禄三姓损失惨重,跟另一部朱邪分不开关系! 而他这位朱邪叶护起码在明面上也是站在大唐这头的,是不是也该算做出了几分贡献? 回纥人接受了由郕国公契苾何力发起的招抚,却未必代表,他们就已甘心彻底做唐人的打手。 尤其是作为此次叛乱罪魁祸首之一的葛逻禄! 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难道真是来交流牛羊繁育经验的不成? 但转念之间,朱邪叶护却并未接下钦陵的提醒,而是漫不经心地答道:“他若想来,那便来吧。他都敢到我的地盘上来,我若是还畏畏缩缩的,岂不是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钦陵笑道:“也对,叶护是连我们这些本该被处死之人都敢接纳的英雄人物,又怎么会惧怕北边的葛逻禄!” 只是当钦陵赞卓向他告辞,回身走去的时候,低垂的目光中已不见了方才说出那话的敬佩尊重,只剩下了一抹暗沉的轻嘲。 朱邪叶护敢去见那位葛逻禄部的首领,恐怕不是因为他不怕对方的阴谋诡计,而是他觉得,对方若是真想和他联手,以图谋求更大的利益,他也不介意让近来膨胀的势力更上一层楼。 他钦陵赞卓精挑细选,最后选定了这位朱邪叶护作为战局的切入点,果然不曾选错。 曾经背叛过大唐的前科,特殊的地理位置,北边贴邻的盟友,还有……一个近在咫尺的目标,都是最容易促成反叛的要素。 但凡这位朱邪叶护还有一份雄踞于此的野心,他就不会拒绝这次结盟。 更何况,这位到访的三姓葛逻禄之一,号为炽俟叶护的回纥首领,在商谈合盟之时,给出了个让朱邪叶护难以拒绝的理由。 当下正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他们真有异动,唐军很难快速集结兵力,对他们发起打击! 龟兹的叛乱虽定,唐军在蒙池都护府的拨乱反正却还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吐蕃和吐谷浑之间的战事,大有可能随着禄东赞的重新出山被快速解决,就算不能,吐蕃也可能会转而进攻南疆,成为他们在南边的呼应。 此前的唐军与回纥铁勒一战中,唐军足足损失了一万多的骑兵,在如今还未彻底补足这部分的损失。 有此 三者,他们若要夺回西域的主动权,就绝不能让唐军能逐一击破,慢慢恢复过来元气,而必须趁着此时,发起致命一击。 阿史那贺鲁敢做,朱邪孤注敢做,为什么朱邪叶护和炽俟叶护不敢做呢? “可他们都失败了。”朱邪叶护听着有些意动,却还是说道。 炽俟叶护目光不退不避,“他们的失败,是因为他们在将大唐当做敌人的同时,也将其他族群当做了对手,可我们两方的结盟,却是将回纥与西突厥绑定在一处。” “而且这一次,我也想换一种方式。” 他的目光有短暂的一瞬和朱邪叶护后方的钦陵赞卓交汇,又在朱邪叶护发现之前,转回到了他的脸上,“我们用唐军自己擅长的方式打败他们。” 他伸手指向了地图上的一处,“往年进攻庭州,就如同阿史那贺鲁当年所做的那样,都是劫掠完毕就走,仿佛不这样,就不能体现出我等逐水草而居的本质,可这庭州与西州的城池,真的不能变成我们阻拦唐军的屏障吗?” 他往前走出了两步,话语之中的煽动意味更重:“只要我们夺取庭州与西州,吐蕃出兵沙州,唐军将再无法将兵马送入安西都护之地。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需要做的,仅仅是守好关口,不断侵吞蚕食而已。” 朱邪叶护凝眸问道:“可你又如何保证,吐蕃会出兵沙州,与我们一起完成这一道关口的封锁?” 炽俟叶护语气坚决:“吐蕃的大相曾经在此事上失手过,只要我们这边闹出的动静足够大,他难道会对此等天赐良机坐视不理吗?” “别忘了,要不是因为苏定方杀了那么多吐蕃进犯南疆的士卒,那禄东赞还未必会被以年老体衰为由驱赶下台。” “你若是他,你要不要抓住这个反攻的机会?” 朱邪叶护当即陷入了沉思。 是啊,吐蕃是大有机会入局的。 若真如炽俟叶护所说,这将会是回纥、吐蕃与西突厥的三方联合。 或者,没有吐蕃入场,那也会是少见的回纥与突厥联手。在之前失败的西域叛乱中,确实没有任何一次能有这样的阵仗! 在想通了这一点的一瞬间,他心中权衡的天平因为近来的各方恭维,以及炽俟叶护为他勾勒出的前景,已经彻底发生了偏转。 于是在炽俟叶护凝视的目光之中,他忽然长出了一口气,问道:“你说,我们这边闹出的动静足够大。什么样的才叫够大的动静。” 炽俟叶护轻轻抬起了唇角,“杀了李唐的庭州刺史。” 此前的西域边地交手,遭殃的大多是各方都督府境内的百姓。 或许是残存着对于那位天可汗的敬服,在对方过世了十多年后也有余威在此,也或许是想给自己在叛变后寻求一个转圜的机会,又或者是真的不容易办到,并没有李唐的边地高官被杀之事。 可这一次,他们得干点不一样的! 因为提前得到了“吐蕃的出兵支援许诺”,炽俟叶护将这话说得 尤为斩钉截铁。 他也尤为确信,此前薛仁贵、郑仁泰坑杀他们葛逻禄部回纥降卒的大仇,他正可以在此次出兵中回报回去! …… 但他是杀意凛然,朱邪叶护却毕竟比他少知道了些东西。 于是在送走炽俟叶护之时,虽然已确定了和对方的合作,朱邪叶护还是不免在望向庭州地图的时候,面上闪过了一丝迟疑。 “您好像还有点犹豫?”钦陵问道。 朱邪叶护抿了抿唇,没有当即开口。 他总不能说,他是想要打退堂鼓,结束这个听起来很有前途的合作。 便忽然朝着钦陵问道:“你觉得,我们这边若是担负起这个进攻庭州的责任,真能将那位庭州刺史给斩杀吗?作为一方刺史,我方进犯之时,他完全可以退兵而走才对。” 要是这样的话,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钦陵赞卓沉吟了一瞬,方才说道:“您若是需要我为您征战,我自然不会说敌人能跑得掉。但您是问,那位庭州刺史会不会有脱逃的机会,我还是想再多了解些东西,才能给您明确的答复。” 他这个沉稳的表现,让朱邪叶护原本还有些焦虑的心情顿时安定了不少。“好,那你去吧!” 在两日之后,钦陵赞卓重新站在了朱邪叶护的面前,用早已在和炽俟叶护结盟之时就已想好的说辞,向着朱邪叶护说道:“他跑不了的!” 这句异常肯定的判断让朱邪叶护目光一亮,连忙追问:“何出此言?” 钦陵赞卓答道:“我去打听了一番这位庭州刺史的来历——” “他幼年时遭逢宇文化及作乱,身为隋炀帝近臣的父亲被杀,全家只剩下了他和一位兄长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得以幸免。有人传闻,说他当年为了活下来,向着杀父仇人跪地求饶,这才有了苟活下来的机会。” 朱邪叶护咬了咬牙,“那不就是说明,他在必要的时候会选择用自己的方法保命?” “不,恰恰相反。您看他后面的表现。” 钦陵赞卓从容答道:“他在李唐建国以来不断升迁,又傍上了前太尉长孙无忌的关系,甚至一度坐到了宰相的位置上,可这样的顺从,虽然给他带来了一时的显赫荣耀,却没让他永葆富贵,反而随着李唐皇帝的废后另立,将他给贬谪去了边地。” “自天子另立皇后太子后,李唐数年间战绩政绩斐然,于是他这个长孙无忌同党,反而变成了阻遏朝政的小人。到了这一步,我猜,他能做的已经不是重新打一场翻身仗了,而是……保住家族的身后名。” 朱邪叶护目光微动,隐约意识到了钦陵赞卓话中的意思。 又听对方继续说道:“您看,他不能再重新改换立场,而要咬死自己的判断,让旁人都看到,他绝不是在强权面前低头之人,纵然被再度贬谪,也要坚持自己的态度。那么往后旁人讨论起他来,还能夸他一句直言之臣。” 最多,就是判断错了方今时代的主流而已。 “这就是为何他还敢在旁人恭贺新年之时继续发表反对的建议(),结果让自己落到了今日的田地! 钦陵赞卓徐徐说出了他的判断:一个不打算后退的人?()_[((),是不会投降第一次,也不会弃城而走的。” 他不会投降第一次的…… 朱邪叶护有一瞬间被这句话定住在了当场,只觉钦陵赞卓的这番判断让人无端后背发凉,不知道对方的本事到底已到了什么地步,却又难免因为这一句显然对他有利的判断而心潮澎湃。 因为他又听到了钦陵赞卓的下一句:“对您来说还有个好消息。来济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统兵的本领,但他来到庭州的时间太短了,不足以尽快掌控城防军。” 李唐出兵西域过于依赖各“道”驻军,反而对于各州的兵马单独分派不足。 这一点在边地表现得尤为明显。 这当然是军粮军械支出所带来的限制,可在西突厥意图与回纥联手破城的时候,这就是一个最好的消息! 在蒙池都护府的阿史那卓云与阿史那弥射来得及调兵回返之前,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拿下庭州,而后斩断安西都护与中原之间的联系! 朱邪叶护的目光越来越明亮,拍板应道:“好!我们进攻庭州。” ------ 当五月末的风自西北方向吹到庭州的时候,也将一支铁骑带来了此地。 正是这一支突然兴起的叛军! …… 来济望着远处的沙尘目光凝重。 哪怕在他的视线中,这些沙尘还没被吹到眼前,但先一步抵达城中的战报,已经将危机说得很明白了。 “别愣着了,赶紧走吧!”杨德裔站在城头都觉得有些腿软,连忙试图去拉动来济的袖子。 可对方却像是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他的动作,先一步避让了开来。 “您还在等什么呢?”杨德裔简直不能理解来济的行为。 哨骑的探报在经过了来济的手后也给他看过,上头写着—— 阿史那弥射暂离五咄陆部的这短短时间内,这一头竟再度起火。 朱邪沙陀部与回纥葛逻禄联手,忽然进攻庭州,猝不及防间,庭州境内清海镇与轮台已接连失守,叛军直扑金满城而来。 伊丽道兵马在独孤凌云与两位阿史那将军的带领下还在千里之外,根本来不及做出回援。 而凭借着庭州境内的守军,也不可能对那头的叛军做出阻拦。 “这群该死的贼子!”杨德裔愤愤不平。 降而复叛,叛而复降,难道此前大唐打出的战绩还不足以让他们清醒吗? 凭借着他们的本事,一旦大唐铁了心要对付他们,他们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可杨德裔又哪里会想到,等闲的情况下,无论是薛仁贵对回纥叛军的雷霆手腕,还是阿史那卓云对步真野心的快速瓦解,都足以让他们安分一阵子,直到被陆续分化。却因为吐蕃的横插一脚,让他们以一种特殊的 () 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随后的利益瓜分会不会出现问题姑且不论,起码在现在,他们要先夺取到被大唐羁縻统治的土地,再来谈论其他。 “走吧!”杨德裔继续劝道,“我知道您自从上任以来便对庭州各镇的城墙进行了一番修缮,以图在必要的时候派上用场,也想要消弭掉早年间贺鲁攻伐此地造成的影响,可时间太短了。” 庭州驻兵的不足,让来济没有这个时间这么快达成目的。 反倒是西突厥与回纥的联军先到了! 杨德裔极想给自己一个巴掌,为何非要掺和到左相许圉师和他儿子许自然的案件之中。 结果他非但没有在其中讨得了好,还被流放到了西域,甚至…… 甚至要面对这样的生死险境!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庭州,前往西州、伊州甚至是玉门关内的兰州、鄯州等地搬运救兵,或者是找个足够安全的地方,等到蒙池都护府境内的兵马察觉到此地的异常尽快回返。 然而杨德裔听到的却是来济一句斩钉截铁的回复:“你走吧。” “我……你不走?”杨德裔当即抬高了音调厉声发问。 大敌当前,这句变调听起来还有些尖锐。 他在想什么呢!再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能走。”来济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弃城而走,再多添一个笑柄,给父兄蒙羞。” 他没管杨德裔做出何种表现,高声朝着下属吩咐:“取我战甲来!” 在说五个字说出的那一刻,杨德裔可以清楚地从来济的脸上看出,这个留守庭州,比起守城更像是送死的决定,并不是来济随随便便做出的。 这是他审慎考虑后的选择。 在过往的数月中,杨德裔总觉得对方在已经被流放台州的时候还要上奏惹怒天子,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现在……现在他选择与城共存亡,同样是个傻子。 偏偏就是这个还有几分怯懦名声的傻子,让杨德裔在此时不知道该当用什么话去劝谏。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来济的父亲,曾经也是做大将军的。 可惜…… “好,你不走我走!”杨德裔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希望我把救兵搬来之后,你还能活着!” 西突厥与回纥的联军随时都会到,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给他纠结! 他弘农杨氏总算还有那么一点名声,说不定就能说动哪一路援兵在未得上方号令的时候发动支援。 当他随同一列骑兵策马行出金满城的时候,回头再看城楼之上,来济的身影已变得坚实了几分,俨然已是将铠甲披在了身上。 杨德裔咬了咬牙,没敢再往那个方向去看,“我们走!” 希望贼寇能来得更慢一点吧。 可当他行出数里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隐约听见,后方已传来了攻城的喊杀之声。 但无论是真实存在还是恐惧之下的幻觉, 他都不能回头,必须尽快将消息送到合适的人手中! 事实上这也不是他的错觉。 在这金满城上下,交战已经发生了。 朱邪沙陀部的兵马本就不能算是远道而来。先后从清海、轮台一地获得的补给,更是让他们的将士还保持着充沛的体力。 所以当抵达城下的那一刻,他们几乎没有做出停歇,便已发动了攻城。 阿史那贺鲁反叛大唐的时候,曾经攻破过一次庭州,李唐反击期间,在最后对贺鲁围剿的军事议会上,也便是万年宫的那次议会,建立起来的金满洲正在此地。 这里曾经是大唐反击西突厥叛乱的根据地,现在却重新变成了西突厥进攻的突破口。 恐怕谁都不曾想到这一点。 而当如狼似虎的西突厥部将再次从那些被打开豁口的城墙中杀奔入内的时候,竟仿佛是当年李治登基之时的贺鲁叛乱再来。 这些城中守军除了本能迎敌之外,根本不知道该当以何种手段才能真正将其拒之门外。 城不是坚城,兵不是强兵。 孰强孰弱,已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好像只是很短的一瞬,来济就已听到了第一声刀断落地的声音,但他并未犹豫,而是径直披甲,朝着交战正酣的方向走去,像是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堵住那摇摇欲坠的城门。 但在势如破竹的西突厥悍将面前,这样的努力,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的刀也断了。 …… 庭州的夜色降临之时,城中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了下去。 那是战事彻底结束的标志。 朱邪叶护满面得胜的红光,穿过了战后休息的西突厥士卒,终于找到了钦陵赞卓的身影,一把揽上了对方的肩膀。 “你分析得果然不错,这庭州刺史就是个死脑筋,我已让人把他的脑袋挂上城墙了,这场面可真是好看。” “对了,”他大笑了一声,“我在这庭州府库内找到了不少好酒,你我该当为庭州之胜痛饮三杯才是!” 但比起他的喜形于色,钦陵的脸上却未见多少喜色,依然用沉稳的语气说道:“我看叶护还是先等等回纥那一路的消息吧。” 自夺取轮台后,考虑到庭州境内的守军情况,钦陵赞卓当即建议,由他和朱邪叶护直取金满城,由回纥兵马分兵前往蒲类,阻止庭州守军有机会向西州等地求援。 倘若金满城攻伐不利,他们还能有斡旋的余地。 钦陵赞卓亲自来此本就冒了不小的风险,绝不甘心会在时间差上被人抢回了先机。 好在,两日后领兵到来的炽俟叶护带来了个好消息。 “还真被你说对了,报信之人的身份不小,说不定真能抢在长安诏令到来之前先将兵马调度过来。” 炽俟叶护朝着钦陵赞卓看去,目光中半是忌惮,半是敬重。“不过现在,他可以和那位庭州刺史去做个伴了。” 杨德裔 的头颅被这位回纥叶护漫不经心地丢弃在了地上,那张脸已被沙土覆盖在了血色之上,一时之间看不太清楚神情。 炽俟叶护也对其没多少在意,而是继续朝着钦陵赞卓问道:“都护现在可以告诉我下一步的行动了吧——” “你们吐蕃,打算什么时候动兵?” “吐蕃?” 朱邪叶护本还在上首惬意地听着这好消息,冷不丁被这样的几个字砸在了头上,当场便跳了起来,震惊地看向了钦陵赞卓的方向。 对方的脸上一点也没有身份被人揭穿的不自在,而是面色如常地迎上了他打量的目光。 在城中议事厅的灯火之中,钦陵赞卓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抹锐利逼人的锋芒,也让朱邪叶护终于意识到,为何此前他时常觉得,阿史那步真再怎么愚蠢也不会放着这样一个人才不用。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个突厥人! “我是个吐蕃人不是更好吗?不,按照我们自己的叫法,应该叫做藏巴人。”钦陵赞卓的语气,仿佛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这份欺瞒,会让面前之人对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朱邪叶护也确实不会。 轮台、金满以及蒲类三地的易主,意味着庭州已经彻底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大唐委派到庭州的刺史身亡,也代表,这已不是一场寻常的劫掠,而是正式与大唐撕破脸皮。 他不可能在做出了这些举动之后还选择退回去,只能按照之前的计划,与回纥、吐蕃联手,继续截断唐军支援安西都护的可能,然后回师,将西突厥的另外一路兵马以及驻扎在此的唐军给剿灭! 他没有回头路可走。 那么钦陵赞卓出自吐蕃,看起来在其中的身份还不低,便反而变成了眼下的好消息。 有他在这里,来济之死便仅仅是将朱邪叶护彻底捆绑在这出反叛战车上的凭证,而不是用于将消息传递到吐蕃的标志,朱邪叶护将不需要犯愁,地域之间的隔断会不会让战报延后送达。 因为——钦陵赞卓不会花费这么多的心思,只想做个无用之功。 朱邪叶护努力平复了心绪,将自己从惨遭欺骗的憋闷中恢复过来,劝说自己在达成胜果之前还不能与钦陵赞卓翻脸,这才开口回道:“不错,你是吐蕃人反而更好。” “那么现在,我们该当如何做?” 钦陵赞卓答道:“两件事,一件,在蒙池唐军回师之前进取西州。” 裴行俭,曾经就是西州的官员,听说他在此地的名望还不低。 所以这里很有可能不太好打。 但他此刻调度的是回纥与西突厥的兵马,只要达成胜利,不需要那么在意损失。 所以他也相信,他不会在此地落败。 “另一件事,我会即刻传讯吐蕃,告知此地的好消息,让他们发兵!” “对了,”钦陵赞卓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朝着朱邪叶护说道:“我猜叶护会好奇,我到底是凭什么先说服回纥叶护与我联手 的。”() 他没有给朱邪叶护卖关子的意思,继续说道:因为我告诉他,比起西域的利益,吐蕃更想要趁机拿下吐谷浑。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然后凭借着这块跳板进军陇右,而不是在西域和各国瓜分利益。 换句话说,对于西域境内,吐蕃这次索要的利益最多就是财货而不是地皮。 他钦陵赞卓和面前的两方都没有利益冲突。 所以,这两人最好能对他提供足够的保护,这样才能确保此次反叛真能做到三方会战。 “我还要去给我父亲写信,暂时不多陪了。”钦陵赞卓朝着两人行了礼,迈着从容的脚步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中。 “这小子……” “算了。”朱邪叶护阻拦住了下属想要去找钦陵赞卓的举动,“他说的没错,他的身份暴露之前是我的军师,身份暴露之后是我的座上宾客。我们现在的头号目标也是攻下西州。” 然后用西州的财货征召更多的西突厥部将参战,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之中! 但他们并未料到的是,在这封被钦陵赞卓送出的信中所写的内容,与这两人所预估的有些区别。 ------ “庭州已克,可取吐谷浑……” 禄东赞看着信上的讯息,在这张稍显年迈的面容上闪过了一缕笑意。 他起先对儿子前往北疆还有些担心,但在他送回来的上一封信抵达吐蕃后,他就已放下了不少紧张情绪。 钦陵赞卓在信中说起,他已成功得到了回纥人的信任,又在朱邪叶护手底下混到了个位置。最迟给他三个月,他一定想办法达成这次结盟。 为此,禄东赞在回信中重新制定了作战方略。 他决定,由他尽快解决吐蕃王城内的种种杂事,而后启程前往吐谷浑边境,以掩饰钦陵赞卓不在吐蕃的事实。而不是由钦陵赞卓尽快赶回接手战局,面对奔波劳苦。 现在儿子送来的又一封信,则是在告诉他—— 狩猎开始了! 比起协助西突厥与回纥彻底夺取西域,吐蕃也真正牵涉到战局之中,他们最佳的选择,依然还是攻伐吐谷浑。 如此一来,杀害庭州朝廷命官的罪责不应当被担负在吐蕃的头上,而他们也能拿到一块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地方。 只是可惜,钦陵还需要继续与回纥、突厥两方虚与委蛇一阵。 这进攻吐谷浑之事,还是得由他来做! 从多年前图谋白兰羌,从向李唐不断伏低做小示好开始,禄东赞就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而今日的时机来临,何尝不是一种有始有终。 “来人,传我军令——” ------ “你说,吐蕃撤兵了?”裴行俭拧眉朝着哨探看去,见对方颔首,确认这出消息确实没错。 但这份撤兵丝毫也不能让裴行俭有任何一点心情上的轻松。 就在两日之前,他从鄯州方向收到了紧急军报。 () 西突厥与回纥联军进攻庭州,庭州刺史来济战殁,同样被流放庭州的杨德裔也身死于此地。 联军随后南下跨越天山、进犯西州,已先后攻克了高昌、柳中与蒲昌。 随后,一路屯兵于交河,随时准备迎战从西面折返的唐军,一路屯兵蒲昌,拦截东面的唐军支援。 这出消息抵达鄯州后,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发往长安,同时也被送到了裴行俭的手中,作为西域全局战况的相互知会。 该说不说,鄯州刺史是个脑子清醒的人,才有了这样的一出通报。 裴行俭也当即在收到军报的时候发觉,这一出布置有条理到……不像是西域胡人的手笔。 以至于当此刻吐蕃兵力有变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更是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又显然大有可能的猜测—— 西域之变,不是西突厥与回纥两方的行动,更是吐蕃和他们的配合! 倘若真是如此的话,吐蕃也应该将兵力投入到战场之中了。 在吐谷浑暂时是一块啃不下来的硬骨头时,他们便打算换一种方式为己方谋求利益。 他也很快将自己的猜测说给了弘化公主与慕容诺曷钵听。 “那我们现在该当怎么办?”这两年间的协同作战,已经让慕容诺曷钵对裴行俭的信心增加了不少,直接便做出了这句发问。 裴行俭面色沉沉,“倘若吐蕃和西突厥、回纥当真联手,也瓜分掉了西域的战果……” 想到西州可能因为突厥入侵而遭受的损失,哪怕裴行俭已不在此地任职,他也依然觉得自己的胸腔肺腑之中烧着一把焦灼的火。 但他还是努力平复了心情,继续分析:“到时候大唐优先增兵西域扫平祸患,可吐蕃却可以凭借着这一出劫掠来的军备武装己身,再度回师进攻吐谷浑。这对我们来说,将是更难应付的情况。” “也就是说,”弘化公主开口,“我们需要拦截住吐蕃支援安西的兵马,不能让他们撤兵得如此顺利。这不仅是在帮大唐,也是在帮吐谷浑自己。” 弘化并未留意到,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慕容诺曷钵微垂的目光中隐约有几分不快。 只是因为裴行俭先接上了话,才没能让人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那头。 “不,光是如此不够。”裴行俭答道,“因为我们没法确定,这出发兵拦截会不会正中吐蕃下怀,为他们先夺取吐谷浑创造条件,所以边境兵马就算要减,也不能减太多。” “那就由裴将军领兵追击吧。”慕容诺曷钵有好一阵的沉默,最后还是给出了这样的一句回复。 “你通晓应变之道,在何处发起进攻,又是否要及时将人撤回,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至于吐谷浑的戍防,反正有你此前规划的种种方略,就由我与弘化继续把持便是。” 裴行俭朝着这位吐谷浑国主行了个礼,“我也正是此意。” 只是不知为何,当裴行俭率兵朝着吐蕃撤兵方向追出,确认对方并没在玩一 个虚晃一招戏码的时候,他的心中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仿佛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他绝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 六月的吐谷浑,夜风中也终于有了几分和暖的温度。 但又或许,那是一点点在边境上亮起来的星火连缀成一片形成的火海,助力于那温度的升高。 吐蕃大相禄东赞难得领兵在前,此前的身体抱恙,都好像在今日行将发起进攻的那一刻,变成了进取的雄心壮志。 很显然,他并没有出现在那一支撤兵的队伍中,而是出现在了这里。 在他的身后,则是他在这几日间重新聚拢起来的另外一支队伍,由白兰羌和党项羌组成。 前者是臣服于他吐蕃两年的吐谷浑故交。后者则是他们吐谷浑用两代联姻拉拢的盟友。 这样的一支队伍,确实不如吐蕃本部的兵马指挥起来灵活,但作为一支用来奇袭的队伍却已经足够了。 何况,他选择进攻的突破口,本就不难打。 他儿子说,要在吐谷浑打出一场有显著进展的胜仗,让意图投靠吐蕃的素和贵去挑拨裴行俭、弘化公主等人与吐谷浑国主慕容诺曷钵之间的关系。 但要禄东赞看来,还不如直接将素和贵作为这个进攻的目标。 一个大有可能会被识别的挑拨,又哪里比得上群情激愤的兔死狐悲,也更有可能对吐谷浑的政局造成更大的动摇。 在这方面,钦陵还是嫩了些! 他望着前方还不见影子的营帐,又朝着后方手举火把的众人看去,抬手往前轻轻一挥。 这是个进攻的信号。 在这个信号下达的那一刻,夜色里的流火顿时朝着那方吐谷浑营地烧了过去。 党项羌杀奔在前。 他们在一支支火把被投入前方屏障之内的刹那,也将乱箭朝着那头砸了过去。 “杀——()” 喊杀声顿时响起在了这片天穹之下。 素和贵被混乱动静惊醒之时,险些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可巨大的障壁坍塌之声已经从交战的起始点传来,让他一个激灵,彻底脱离开了困倦。 吐蕃怎么会选择先向我发起进攻的!?()_[(()”素和贵心中大乱。 若是他不曾听错的话,这毫不保留的砍杀声里,可没有因为他的示好而放水的意思。 很显然,钦陵赞卓骗了他。 但偏偏他不仅不能将这句话喊出来,还在此刻遇到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就在今日,大王忽然到访,说要加固此地边防,现在还在营中! 若是吐蕃当真要同他翻脸取他素和贵的性命,大王就绝不能出事。 因为他还得继续做个吐谷浑的忠臣! 素和贵不敢再有多想,连忙拔腿朝着中心营帐看去,可他看到的却是—— 火光之中,慕容诺曷钵捂紧了咽喉,忽然从马匹上摔了下去。 在那要害之地,扎着一支仿佛也在燃烧的利箭。 “大王——!” …… 禄东赞惊疑不定地朝着混乱发生的方向看去,确认自己的耳朵好像没听错声音。 那边——谁出事了?! ()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74 章 174 李治闻声抬眸:“紧急军情?” 这话,若是在他病重卧榻之时于皇后口中说出来,还算正常⑤[(,如今却有些奇怪。 他近日头风稍缓,还对左右奉宸卫进行了一番校验。所以倘若真有军报抵达长安,就算是因特殊的缘故并未按照军情渠道来走,也应当先送到他这里,而非皇后面前。 可他眼见媚娘少见的面色沉沉,分明不像是在同他开玩笑。 “阿菟来信了?”他隐约想到了个猜测。 若是辽东有变,倒是也有可能先以家书的方式出现在皇后的面前,被她从信中察觉到细枝末节处的不妥,于是汇报到了他的面前。 然而李治听到的,却是武媚娘开口答道:“不是辽东,是西域。” 李治眉峰微动,似乎有些不太理解为何会是西域的消息。 但武媚娘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暂时将有些多余的想法给抛在脑后,“陛下应该知道谎报军情是什么后果,我身为皇后更不可能在此事上弄虚作假。您也姑且不必管我,到底是从何处知道的消息。总之——” “西突厥朱邪沙陀部,与回纥葛逻禄三姓之一的炽俟部,已联手发兵攻占了庭州。至今军报还未抵长安,驻扎西域的兵马也不一定能及时回援,情况紧急,请陛下尽快决断。” 李治还有短暂的一瞬没从这话中的意思里反应过来,只是目光定定地看向了皇后所在的方向。 在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手中并没有一份平日里和他商讨政务之时持有的文书,但好像在她的手里,已经握有了一份更重要的东西。 武媚娘提醒:“陛下?” 李治猝然回过神来,当即应道:“速召邢国公等人前来议事!” 他相信皇后确实不会做出伪造军情的事情,那么这庭州之变就应当是真的! 可是真见了鬼了,西突厥和回纥怎么会突然联手的? 但倘若他们当真这么做了,这就俨然是大唐西域的又一次危机。 一想到每次西域战事的巨大支出,李治就觉得自己又要开始头疼了。 于是在那军事集议中众人到齐后,苏定方连位置都没坐热,就听到李治已快速地将情况说了出来,随后便将问题抛向了他: “邢国公怎么看待此事的?” 怎么看待此事? 苏定方沉吟一瞬,答道:“说实话,刚从陛下这里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有点意外。” “朱邪部确实有过叛逆大唐的经历,还一度响应贺鲁的号召,但首恶已除,部落中的重要人物还参与过讨伐铁勒回纥之战,效力于薛将军手下。” “回纥葛逻禄近年来与大唐交手中损失惨重,要想恢复过来元气没那么容易,以炽俟叶护的行事作风,也不像是谋定而后动之人,凭借着庭州的戍防队伍应当能察觉到异常……” 可现在传来的消息,却是这两方忽然联手,还已经在西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那邢国公的意思是,觉得这消息并不属实?” “不,恰恰相反,若让我来说的话——宁可信其有。” 苏定方起身朝着李治行了个礼,“陛下应当记得,当年我为都曼求饶言论所惑,向陛下乞请放他一条生路,然而仅仅是次年,回纥各部就已因唐军撤离而再度反叛。” “这回纥铁勒九姓逐水草而居,不似中原农耕有明确的领地与固定财富,让他们的劫掠天性可与山中匪寇相比。这么说来,他们的大多数决定都是利益使然,那就不能按照常理来形容。” 苏定方征战多年,却并不是个只知道兵事之人,在做人、为官的道理上也自有自己的判断。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平安活到这六十多岁。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陛下说起庭州战事结果的时候皇后脸上潜藏的忧虑,分明是对此地随后的发展有些不太确定,却又心存关切。 若无切实的消息来源,以皇后近年来行事中的态度,不该急切促成陛下召集将领来会。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是先相信此事确有发生才好。 苏定方已亲自见识过安定公主在战场上的判断力,本着有其母必有其女的原则,对于皇后的本事也天然有了几分信心。 他继续说道:“至于陛下当下的疑虑,我猜是因为——军报未曾明确情况,贸然调兵可能引发疑议?” “这点容易,”英国公李勣忽然接话道,“陛下大可以夏日校阅兵马或者巡幸万年宫为由,调度岐雍各州府兵集会。兵力调度、粮草筹措、将领安排都需时间,在做好这一番准备后,想来正式的军报也该到了,到时候再行发兵也不迟。” 他和苏定方的想法一致。 西域诸国、诸部降而复叛的行动不在少数,比起深究他们之前遭到的重创,会否让他们完全放弃与大唐为敌的想法,还不如直接按照叛乱处理。 提前准备起来总是更好的。 他那句“正式的军报也该到了”,不是一句随便做出的判断。 要是这样的一出接近需要半个月的征调府兵准备后,西域的军情还没能够送到他们的面前,那陛下可能都有必要怀疑一下,他这数年间在西域的努力到底还有没有用了! 毕竟,西突厥与回纥在第一步抵达长安的消息里都已达成了这样的战果,又怎么会只满足于如此。 而一旦他们越过了天山界限,战事消息就很难再被他们所阻拦。 “……以阅兵为由吗?”李治低声喃喃。 他在此时将面前众人的神情都看在了眼中。 皇后协理政事数年间的稳重可靠表现,和西域屡次生乱的事实,让今日的这出军事集议中,并没有出现什么行动上的争议。 英国公给他提出的这个建议也显然既保全了他的天子威仪,也能为可能到来的西域战事做好准备,确实是个良策。 既然如此,他不必有所疑虑了。 “那就先这么办吧。” 他想了想,又多补充了一句,“再让人前往鄯州方向去一趟,一旦有西域那边的军报送达,务必以八百里加急速度送抵长安。” 庭州,庭州…… 在皇后口中简直像是无声无息间就已经被胡人联军给攻破的庭州,难道是纸糊的不成! 为何竟没能在祸端初发之时就将奏报送往长安,同时拖住这反叛的兵马。 甚至…… 到了邢国公筹备调兵事宜的五日之后,边地的正式军报,才姗姗来迟地抵达了他的面前。 可在真将这封军报展开在面前的时候,李治又觉得,自己对于庭州官员的连日腹诽都先被暂时堵在了喉咙口。 军报中写道: 庭州刺史来济死守城关,以身殉国。 杨德裔意图报信他处,却在半道上遭到了拦截。 这两人的首级都被回纥与突厥叛军割了下来,悬挂在了庭州金满城的城头。 哨探趁着联军南下才敢行到近前观察,却也没敢顶着庭州叛军的威慑将这两尊首级给取下来,只希望能尽快收复失地,让这两人入土为安。 庭州易主后的数日,回纥与突厥联军进犯西州,以势如破竹之力连攻数城。 当消息送出之时,西州也已尽数沦陷。 更可怕的是,这封战报哪怕经过了加急,信使跑死了好几匹马,也因西域路途遥远,在由沙州刺史写出后的半个月,才送到长安。 李治很清楚,固然沙州地域还算辽阔,有地形之利,能支撑住的时间可能会长一些,可如今到底是何情况,谁也不敢确定。 而庭州确实是如皇后所说,已成回纥突厥联军的大本营了。 “生遭刑网,死当填塞……来刺史,他终究还是个忠臣。”李治合上军报,颇为唏嘘地感慨了一句。 人死之前,他觉得对方更亲近于长孙无忌,无视他这位天子的存在,简直是个混账玩意。他在今年大朝会的各方献礼上还不忘对他进行谏言,更是没眼色至极。 人死之后,他却想起对方早年间的种种表现了。 当年李承乾谋反,是来济从中劝说,让太宗皇帝不要做出杀死自己亲生儿子的行为,也算是给他们李唐皇室保全了脸面。 在他李治还未登基的时候,来济曾经担任过太子东宫的司议郎,将他平日里的种种表现记录在案,方便后面的史官对其进行整理。 彼时的李治也和来济没有那样多的矛盾,还觉得对方出自将门世家却是走的科举选拔路子,有着一身深厚的文学功底,当真是个能人,这才有了他即位后令来济也一并参与修编史书的诏令。 而现在,他又留下了一个死守大唐边塞,绝不因天子对其苛待而投降于贼寇的美名。 这样的人…… 后世会以何种笔墨来记载呢? 罢了,在此时多想无益。 西域的战报已到长安,情况比他所想象得还要严重得多,那这出兵便再不能耽搁! 之前以他即将巡幸九成宫,在岐州阅兵为由,确实征调起了不少府兵,但正因为那其中没有明确的备战信号,各地的折冲府官员难免觉得时间还有宽裕,以寻常手续办事。尤其是在粮草的筹备上,他们只按照阅兵演武的规模。现在却要尽快改一改。 李治也当即下令,由苏定方为主帅,契苾何力为其副将,尽快完成兵力的调配,在十日内发兵西域! 阿史那道真,也便是卓云的兄长,以自己出自突厥、或许能找到机会联合蒙池都护府的那一路唐军为由请战,得到了李治的许可。 薛仁贵请求弥补此前征讨西域战失利,随同出战,也得到了李治的批准。 朝野上下一时之间进入了高效紧绷的运转。 不只是关中有了大动作。 因为去年才修缮了蓬莱宫的缘故,长安地界上的粮食库存没有那么充裕。 天子急令,调度雍州、许州等地的粮草送往长安,作为此次发兵西域的后备粮草。 关内道府兵随时待命征召。 还有…… 李治对于叛军的怒火在这一连串的下令之中展露无疑。 哪怕没有明确的诏令下达,苏定方也不难做出一个猜测,这次前往西域的平乱,恐怕都不是杀鸡儆猴这么简单的了。 陛下要的,是永绝后患。 这一点到底能不能达成不重要,起码这一次,唐军对这两路联合叛军所做出的,必定是疾风骤雨的打击。 在军报抵达长安的七日后,先行发兵的队伍就已经在各方的高效运转中完成了筹备。 只等着陛下下达最后的进军号令,便能即刻出发。 也就是在此时,库狄氏,或者说,库狄真如,来到了长安。 吐谷浑青海骢能被称为龙种,在脚力上远非寻常马匹可比,吐谷浑所在还毗邻李唐的河湟之地,但即便如此,她到的时候,也已是陈兵将发之时。 夏风里已笼罩着一层热力,让这份整兵备战中多出了一份焦灼。 沿路的奔波劳累与心神焦虑并没有影响到库狄真如的判断力,她也很快在这样的气氛中察觉到关中有异。 然而在敏锐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在她沿途所听到的消息里,这些人说起的好像都是安西都护境内的地名。 “我们的情况可能不太妙。”她低声朝着随行的侍从说道。 她曾经从弘化公主的口中,听到过她当年前往关中的求援。 虽然因为不可妄议天子的缘故,公主并未将对陛下的埋怨宣之于口,但并不妨碍库狄氏听出她在话中的潜藏意思—— 在大唐那位天子的心中,安西都护、高丽等地,都是排在吐谷浑前头的地方。 她也从裴行俭的分析中听到类似的言论,对于陛下的想法大概有几分猜测。 在身居吐谷浑期间,眼见吐蕃的进攻愈发不带掩饰,大唐却毫无动静,她也越发可以确定,弘化公主与裴行俭的判断都不曾出错 。 若是现在,唐军又已为出兵安西都护做好了准备,那么吐谷浑那边真的有机会得到足够的援助吗? “那我们怎么办?”侍从忙问。 “不管了,先进宫请见。” 她人都已经在这里了,弘化公主派遣她前来送信,也本就是想要通过她来转达清楚吐谷浑的现状,就算可能得到的是一句拒绝或者延缓出兵的决定,她也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 在关中守军的带领下,她转而跟上了宫中禁军的脚步,而后出现在了天子接见来使的地方。 在听闻了库狄氏的身份后,李治在上首自言自语:“吐谷浑那边怎么也出事了?” 但说是自言自语,以他的身份本不需要在意旁人是如何想的,所以这话还是清楚地传入了在场众人的耳中。 库狄真如当即心中一沉。 陛下的这句回复中,分明有将吐谷浑视为累赘的意思。 但她还是努力维系住了面上的沉稳,垂首答道:“回禀陛下,吐谷浑急报,国主慕容诺曷钵战死。” 这句最有冲击力的结果一出,饶是李治对于吐谷浑本没有报以多少认真的态度,都脸色骤变,“你把具体情况说来。” 慕容诺曷钵怎会突然死了! 库狄真如答道:“吐谷浑与吐蕃近年间大小摩擦不断,吐蕃大相禄东赞之子钦陵赞卓长驻吐谷浑边境,动辄发起进攻,但因王后等人的布置,并未让其得逞。但此次……” 此次的情况不同了。 “庭州与西州的战况在送到鄯州的时候,还被送往了吐谷浑一份,与此同时,吐蕃竟意外做出了撤兵之举。裴将军怀疑,这是吐蕃与回纥、突厥等部有所联系,意图趁机兵进西域,立刻发兵对其拦截。” “但想到这也有可能是吐蕃做出的疑兵之计,试图调虎离山,裴将军也令人继续戍守关隘,谨防吐蕃分兵来袭。” 库狄真如顿了顿,语气沉痛:“哪知道,慕容国主忽然离开吐谷浑王帐,前往南部边境,而此地的吐谷浑贵族戍守不力,竟让禄东赞以白兰羌、党项羌部众突围而入。交战之中,吐谷浑国主不幸遇难。” 李治扶额。 他都不知道该当说诺曷钵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了。 但凡慕容诺曷钵有统兵之才,这出南面的边地巡视,在裴行俭带兵对上吐蕃大部队的时候,其实该当是他的机会才对。 他应当能趁机发现吐蕃分兵南路的阴谋,在禄东赞身边守卫最为薄弱的时候将人给擒获下来。 李治想想他阿耶和他女儿的种种战绩,都觉得这听起来很有操作空间。 然而事实却是,慕容诺曷钵在此战中罹难,让那位吐蕃大相达成了袭杀吐谷浑国主的战功。 偏偏李治自己都没有亲自上战场,在这几年间更是连政务上都需要皇后做出协助,再加上这死者为大的道理,他就算是想要对诺曷钵责备两句,都并不太合适。 他也只能问道:“眼下吐谷 浑情况如何了?” 前来报信的库狄氏一派风尘仆仆的焦虑之色,若非她还没到神情失措的地步,李治真是担心她直接说出一句吐谷浑已被吐蕃灭国的话来。 好在,局面似乎还没到如此失控的地步。 库狄真如答道:“所幸吐蕃兵力分散,白兰、党项二部又没那么听从号令,禄东赞暂时只取了南部,并未继续推进。” “但慕容国主新丧,国中有些非议之声,王后不得已之下,当廷亲自斩杀了意图归罪于裴将军的素和贵,用来威服群臣,并推举慕容国主之子慕容忠继位,以便集合国力与吐蕃周旋。” “王后遣我速抵长安转达,吐谷浑内部分歧已有多年,慕容国主的送命与吐蕃大军的压境,已是加快了这出分裂,所以恳请陛下尽快发兵支援,否则吐谷浑迟早要落入吐蕃手中。” 这绝非库狄真如在此危言耸听。 纵然弘化公主在从王后变成王太后的时候,因为慕容忠听话的缘故,在调兵遣将的自主性上比之前强出了太多,但吐谷浑与吐蕃之间的实力差别还是个既成的事实! 吐谷浑贵族向吐蕃投降的念想,也只能说是暂时被压制下去。 所以—— 裴行俭在吐谷浑境内所做的,是集合吐谷浑的现有力量,赌一个吐蕃退兵,而不是真能带领吐谷浑以弱胜强。 弘化公主杀得了一个素和贵,却不能在慕容诺曷钵过世之后,直接对着那些尸位素餐的吐谷浑贵族统统大开杀戒。 这,便是吐谷浑的困境。 此地固然不像是庭州西州一般,已经直接出现了城池易主的大规模交手,但在局势的危急程度上,又相差多少呢? 库狄真如说到这里的时候,不免下意识地抬头向着上首的天子看去,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到几分对此地的重视。 但她看到的景象里,对方那张稍显苍白的面容上,好像更重的还是一抹犯难之色,而不是在听到这出惊变后快速做出应对。 反倒是坐在他身边的皇后殿下,在对上她这稍显大胆的窥探后,回给她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库狄真如重新垂下了头,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深重,只好郑重其事地补充:“王后还有一事请我转达,裴将军的判断应当确实没错,吐蕃此次调兵动作恰好与回纥、突厥叛乱一并发动,大有可能有所联系。倘若这出叛乱的目的不在西域而在吐谷浑,吐谷浑的局势将会更为危急。” “大唐有吐谷浑为盟友,吐蕃若想对外扩张,便能少一条最为便捷的道路,但吐谷浑若灭,吐蕃可径走日月山口进军陇右,上临关中。以今日吐蕃所为,以禄东赞挟持吐蕃赞普总揽朝政的野心,他难道不敢吗?” 他当然敢! 长孙无忌终究还有几分顾念亲情,禄东赞却没有,所以非要将二者相比的话,禄东赞比长孙无忌敢得多! 在库狄真如说到“总揽朝政”四字的时候,也不知道李治是不是想到了他那个已死去的舅舅,面色上闪过了几 分微妙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往日种种,在让人先将库狄氏带下去休息后,他看着面前这封由弘化公主送来的信件,还有片刻的思虑沉吟。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朝着武媚娘问道:“皇后怎么看此事?” 武媚娘的答案很简短,“慕容忠的这个忠字取得不错。” 李治却听得明白她的意思,这显然是希望他对吐谷浑做出支援。 投降大唐的外邦将领里用“忠”字为名的不少,其中有个典型代表,就是阿史那忠。 慕容忠的这个“忠”是什么意思,无需多说。 这是对大唐的效忠。 如果说慕容诺曷钵作为吐谷浑国主,还有可能受到吐谷浑境内贵族的影响,那么当弘化公主作为他的母亲从旁辅佐的时候,吐谷浑的立场几乎不需要受到质疑。 而相比之下,一边朝着大唐上贡,一边图谋吐谷浑这处要塞的禄东赞,才当真是个祸害。 正如库狄氏所说,他都敢挟持吐蕃赞普作为自己掌权的傀儡了,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恐怕区区叛逆大唐,也不过如此! 李治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既然如此,就让邢国公等人在平定了西域动乱之后转道吐谷浑吧。” “……?”武媚娘缓缓将视线挪到了李治的脸上,不加掩饰地带上了几分不可置信。 平定了西域之后,再行前往吐谷浑? 陛下在说笑不成! 调兵遣将之中,哪有这等缓缓再说的法子。就算武媚娘自己没上过战场,在眼看女儿进学的时候,她也是看过几本兵书的。 这显然是个荒唐的决定。 她有一瞬间在想,陛下是不是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当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作为十多年相伴的枕边人,她又猛然意识到—— 不是的。 他不是没想到这个决定需要寄托太多在天命之上,需要寄希望于吐谷浑那边发挥出来的战斗力,但他依然这样说出了口。 而这不过是因为,他以凉薄的心态听着吐谷浑的王位更替,也从其中听出了一个对他来说尤为关键的信息。 慕容诺曷钵新丧,弘化公主扶持儿子慕容忠上位,用雷霆手段完成了对吐谷浑贵族的第一出震慑。 这足以让吐谷浑达成同仇敌忾的哀兵状态。 吐蕃要想顺利拿下这块跳板,必须要投入更多的兵力,偏偏调兵这种事情,在吐蕃的疆域之内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当所有的信息摆在眼前的时候,为了避免李唐这边的分兵作战拖累到中央,对李治来说最划算的办法,就是一如龙朔元年他做出的决定那样,先让吐谷浑自己支撑,等到唐军在兵力上还有转圜空余的时候做出支援。 说不定他还得觉得,在让苏定方回师之时对吐蕃敲打敲打,就能算是他的恩赐了。 “可陛下不曾留意到库狄氏话中所说吗?”武媚娘抬高了几分音调,打断了李治这过于平静的答复。 “吐蕃发兵的时间过于巧合,西域的两方又本不该联合到一起,都说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其中便极有可能有所关联。西域已失庭州西州,必须尽快平叛,以防诸国林立之地牵扯出更多的麻烦,可吐蕃与吐谷浑的交手同样是国事利害,怎能来上一出等等再出兵!” 这简直是将天赐良机送到禄东赞的手中。 大唐慢一步,他就可以更快一步。 对于向来喜欢去抓住主动权的武媚娘来说,这样的情况简直让人如鲠在喉。 李治当然听得出来皇后话中的劝谏意思,但在对方话中似有对他的指责之时,他又不免目光一凝,媚娘这话,是否有些出自私心了??_[(” 当年让裴行俭前往吐谷浑的决定就是由皇后倡议的,如今也是她更为坚持要对吐谷浑增兵。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出于局势斟酌,又有几分是因为弘化公主这位故人呢? 可转念之间,李治又有些后悔这么说了。 吐蕃确实已日益展现出了其野心勃勃的一面,若说他们真能联合西突厥与回纥一并发难,只为了在此次两路开战中达成他们的目的,也不无这个可能。 如此说来,皇后为国事操劳,有此言辞过激也是应当的。 只是还没等他收回那话,他便已听到武媚娘冷笑了一声:“私心?莫非陛下觉得,我与弘化交好,所以提议给吐谷浑解围就叫做私心?” 她若真有私心,在从葛萨那里收到战事消息的时候,就应该秘而不发,等到陛下自己去获取边境战报,还能免去了陛下对她下意识的猜忌。 这提前五日的筹备,到底能为他节省多少事,李治怎会不知道。 然而他还是将这样的一句话给说了出来,真是让人……好生心寒! 李治完全没想到,对他方才的那一句,皇后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下一刻,她竟是一改平日里的端庄风仪,忽然离席而起,在眉目间盛着一派清晰可见的怒火,以居高临下的视角看向了他。 “非要说的话,难道陛下就没有私心吗?先打西域后支援吐谷浑,不过是因为您很清楚,吐谷浑维系国祚的信念,随着诺曷钵之死还被加重了,他们自会主动做到一些陛下想要他们去做的事情。” “什么私心公心的。”她扯了扯嘴角。 “陛下您想要先让世人知道,来济、杨德裔等人不是您想让他们送死,反而还能在舍身殉国后得到您的发兵,是为私心。您舍不得再多分出兵力承担这场交战之中的损失,是为私心。您想要先保住那些已打上大唐名号的土地——” “又何尝不是一种私心!” 李治额角青筋一跳,怒道:“皇后,你僭越了!”!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75 章 175 李治斥责,并未让武媚娘有半步的退让,“僭越?我到底是在僭越,还是在向陛下谏言,您自己分得清楚。何况——” “私心这种荒唐话不是您先说出来吗?怎么倒是您自己先放在心上了?” 他生么气呢,不就是把话还回来罢了。 李治:“我……” 他分明是不想变更自己的行军策略,也不想给今年计划横生枝节! 藏巴高原之上疆土有多大他心中有数。 吐蕃逻些城到吐谷浑之距离,比来济一度遭贬台州到长安都还要遥远。纵然这其中有不少乃是平旷草原,吐蕃也有白兰羌等各势力助阵,吐蕃调兵仍旧不易。 这才让李治确信,他所做出吐谷浑犹能支持判断并没有错。 只要今年年末之前西域叛乱能被瓦解,吐蕃兵进西疆道路被成功打断,免于让大食伺机内寇,完全来得及再插手吐谷浑与吐蕃之战。 但站在他面前皇后,却仿佛已从他那一“我”字中听出了他潜台词,语气淡淡地说道:“我觉得,陛下还是过得太顺遂了。” 不是说长孙太尉意图摄权这种情叫顺遂,是在对外战中,李治一直以来都过得太顺了! 他父亲在世时候,他听到都是周边各国向着天可汗俯首消息。 太宗皇帝、李靖、李勣、侯君集、李孝恭、尉迟敬德等人,在从中原争天下战中杀过来后,直接投入到了威服四战之中,让大唐疆域以一种日新月异速度扩张。 到了李治接手时候,虽然这份过度扩张带来了反噬结果,时常出现边境乱之,但这些起火地都被快速扑灭了下去。 连百济、高丽等地,都在东征队伍面前相继被灭国,实现了太宗皇帝在世之时也没能达成目标,让他有了一在祭拜昭陵之时向先帝炫耀理由。 他,过得太顺了。 唯独不顺好像仅仅是他头风,让他没法像是一将领一般亲自上战场去。 那么一点也不奇怪,明明吐蕃袭掠吐谷浑表现已到了今日这地步,连吐谷浑国主都已丧命在了两军交战之中,陛下依然觉得,还可以再等等。 武媚娘问:“陛下在对外征伐之中顺利,让您觉得,或许只要给新上任吐谷浑国主慕容忠以一合适敕封,给死去慕容诺曷钵以一体面追封,能让他死守吐谷浑,拦截住吐蕃攻势——” “我应该没说错吧?” 李治目光一震,很难描述皇后此刻更剖析分明一番话,到底是不是在直戳他心窝子,也将他潜藏更深想法都给掏出在了面前。 但当他确实无法出口辩驳那一刻,他心中其实有答案了。 才愤然离席女子已重新坐了下来,一种比之前和缓语气继续说道:“这番话,今日朝堂之上臣子不可能直接顶着僭越罪名说出来,但倘若陛下将吐谷浑这番惊变说给邢国公等人听,您觉得,他会给出一么答复?” 她看似以这样语气和作退让了一步,但李治却觉得,她其实 没退,还站在那质问立场上,带着那一串令人哑口无言发问。 以至于在这样压力面前,李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换了苏定在此,也会觉得延迟支援吐谷浑是正确略。 换了英国公,也大概不会觉得,这是么可以随由陛下单独裁决“家”。 前阵子他和英国公闲聊之时还听对说起,他格外遗憾于自己没能参与到高丽之战中,好在如今将自己孙儿送去了辽东磨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实现了他梦想。 那么在吐谷浑与吐蕃冲突面前,李勣怕是会想要直接请战,让自己以一将领份职业生涯画上一终结。 皇后说得没错。 倘若他将今日这出帝后争论摆在朝堂上,触犯天颜、似有僭越之嫌皇后,也不过是想要针对国提出更加合乎局势建议,哪里是非要往李治脸上踩上一脚,去意图谋夺天子决策之权。 在望向对眼睛那一刻,李治觉得,自己看到只是其中秉天下之公道已。 一时之,仿佛才说出“僭越”二字他,是还没长大孩子,在发出一句耍脾气吵闹。 李治:“……” 他揉了揉额角,觉得在看到庭州战报之时头疼再一次浮了上来,偏偏皇后才听过今早太医对他例问诊,让他想要在此时这作借口来躲避也不成。 他最后也只能败下阵来一般低声回道:“媚娘,你让我再想想吧。” 别这么逼迫于他了…… 武媚娘轻叹了口气,伸手他按了按那被头风所影响地,让李治恍惚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刚才剑拔弩张和对战局意见对立都是他错觉。 然皇后下一句话却将他给打回了现实:“陛下仔细思量一番也好,只是关中府兵将进军,您于斟酌时可不多了。” “不过您放心吧,吐谷浑来使那边我会帮着陛下去交涉,在您做出决定之前,我不会让吐谷浑有变消息传到外面去。” 李治怎么看都觉得,在武媚娘说出这句话时候,才过于严肃郑重面容上都闪过了隐约意。 仿佛这其中还有点暗藏意思,是将才一切此翻篇,将他这位天子不体面都给封存于此。 他缓缓说道:“你给我两日时吧,最迟后日正午之前,我一定给你一答案。” “陛下这话说错了。”武媚娘认地看向他,纠正道,“您不是要给我一答案,是要给天下、给吐谷浑一答案。” 说完了这句话,她再没给李治以继续开口机会,重新起站了起来,往外走去,大约是要如她所说那样先去安抚住吐谷浑来使。 只是在到殿外时候,李治听到她吩咐了一句“让太医再来陛下看看”,顿时觉一阵无奈。 这时候让太医来看么? 看他是如何因皇后关系被气得心绪不畅吗! 今日这出对峙里,皇后变化好像已经越发明显了。 可眼下他最需要关心确实不是皇后如何,是在大军正式出征之前,先将是否要出兵吐谷浑决定给考虑清楚。 但李治没想到,在他与皇后商定做出决定截止时前,他竟已先迎来了一特殊拜访者。 你说——安定公主回来了?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75 章 175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李治对着面前军舆图发愣,听到了这样一消息,朝着通报侍从投来了一讶然眼神。 阿菟不是还在辽东吗? 但人都已经回来了,再怎么奇怪于她折返,总不能避不见。 “先让她进来吧。” 不知道何,在李清月踏入殿中,后头并未跟着一皇后时候,李治心中压力稍微小了几分。 在看到她依然是一派容光焕发表现,非是匆匆赶路疲惫时,李治更觉得自己心中轻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忽然从辽东回来了?” 李清月向他了礼,“自然是前来向阿耶报喜。” 李治奇道:“我何喜之有?” 李清月答道:“辽东地界上农肥测验结果喜人。自年初我抵达辽东以来,听从李将军夫人刘氏建议,将新肥栽培出稻米投喂给于矿洞示警鸟雀,以确认此等产于金石肥料会否对头脑造成影响。” “这法子测试出来结果应当错不了,这三月来,鸟雀报信也从未有异常之处。自去年年中开始接受投喂家畜也经由太医署官员查验,各自健康。这足以证明,此种农肥既有增产之效,也无后顾之忧。” 李治闻言目光一亮。 这还是好消息。 在初听到矿洞之中鸟雀时候,因他并未听闻此物,还颇有些新奇,加上讨论是于关中民生建设可能也大有裨益之处农肥,他原本紧绷心情更显松弛。 听李清月继续说道:“我此次回返,是想将多余农肥送来此地,在秋收之前,让司庾官员选择几片关中官田进试验,看看此等增产效果,究竟能否适应于关中气候和作物。倘若确有效果,预备将此农肥制作之法上呈中央。” 李治颔首:“该当如此,相关项你寻专人去办是。” “此外,”李清月顿了顿,“还有一件喜需要向阿耶汇报。” 见她愈发认起来神色,李治不由眼皮一跳。 李清月道:“去岁我自辽东折返长安之前,给新罗王金法敏送去了一封信,随同这封问候信件一并送上,还有辽东生产稻米。听闻长安蓬莱宫建成之时,金法敏还曾经派遣国中大将金庾信前来朝贺,将熊津与安东都护府之北汉山城拱手送上。我给他送上一份回礼,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对果然也很是知情识趣,在听闻今年辽东开垦土地、扫击靺鞨残部尚需人手之后,派遣出了一支队伍做出援助,甚至没敢接受李将军意图给他回馈,更不敢对煤矿铁矿再有半分提及,只说是来协助于天/朝上国。” “阿耶,”李清月一拱手,脸上写着不加掩饰喜色,“新罗王此人虽有野心,甚至一度在朝廷进攻高丽期玩忽职守,但他近来表现已是越发有臣服安分之态了。可见,多敲打敲打,防患于未然,果然是与他国相处之正道。所以——我在此恭贺于您了。” 恭贺? 李清月得出来,李治却没法毫无所觉地接下这句恭贺。 他面前站着这孩子确实还属年少,但她都已够资格参与到元日大朝会之上,该当将其当做正式官员来看。 那么当她说出新罗近来表现之时,李治显然不能将其只当做在交代东面局势来看。 她回来时也太巧了,巧到让人不得不去想到,她与其说是在讲新罗,还不如说是在讲吐蕃。 新罗不过区区弹丸小国之地,说句难听,这样一山多地少缺煤铁资源国家,除非李唐对其完全疏于防守,才能让其有成长起来机会。 可在李清月略中,在李治自己也做出表现里,他只要稍有一点叛逆迹象,会遭到毫不留情警告打压。 那吐蕃呢? 吐蕃在象雄古国根基上飞速发展,在松赞干布在世之时已展现出了其惊人战斗力与野心,论其疆土面积更是远胜西域—— 它怎么能被这般放任忽略? 李治抬眸发问:“你是怎么回来?” 这听起来像是在岔开话题。 但他带着几分深究意味目光足以让人看明白,他现在要不是一遵循着恭贺之言说下去答案,是让她将自己正想说话给说明白。 李清月看懂了这意思,一点没有隐瞒地答道:“我坐船回来。” 她随即补充道:“全程船只急奔,舵手摇桨加速,哪怕是这段黄河水道逆流上,也仅仅花费了六日时。” 这才让她赶在今日抵达了李治面前。 “我原本是担心,我所举荐阿那卓云在西域战中没能阿耶尽心,让西域出现了乱,若是如此话,我该当往那边走一趟。反正如今辽东已属太平,各项都已步入正轨,我是暂时离开,随同西征大军一并出发,也没么太大影响。” “但我在抵达长安后才知道,我不必往西域去了,我应该向阿耶求另一件。” 在收到葛萨向她通报消息之时,李清月是被惊了一跳。 她原本觉得,西域那边在今年应该不会出么问题才对。 吐谷浑那边有裴俭和弘化公主配合,只要吐蕃没有发全面进攻,应该能将其给拦截下来。 可倘若吐蕃这么做了,那么大唐也有了更加名正言顺理由对其做出还击。 到了那种时候,想要说服李治增兵西域应该不难。 安西都护那边,兴昔亡可汗与继往绝可汗之矛盾被卓云提前发现,并未因安西都护苏海政判断眼力不佳引发问题,算有祸乱,也应该只是在局部发生部落争端已。 然这庭州陷落战况,却让人当即悬起了心。 李清月相信,这出延迟抵达长安军报背后,必然还有其他问题,于是立刻做出了返程决定。 她一面让人送信熊津大都督府,告知于刘仁轨她要暂离消息,请他帮忙看好此地,一面则对手下人做出了一番安排。 以卢照邻、姚元崇代表文官继续负责此地百姓归化、耕作之。 庞飞鸢、沙叱相如等武将负责督办当地戍防与练兵。 她自己,则带着黑齿常之快速赶回了长安。 倒也不能怪她总要带着黑齿常之跑来跑去?_[(,谁让她自己还不能在所有场合下都上场杀敌,总得带趁手将领,才好去跟上头请战。 但没想到是,她才到长安,从阿娘这里获知了一更加惊人消息。 在西域战有变同时,吐谷浑也发生了一出惊变,甚至连国主位置都发生了更替。 然,在战报送到长安时候,陛下做出决定居然是先打完西域那边平乱之战,再援助吐谷浑! 李清月一边听着阿娘陈述一边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阿娘对阿耶做出那番斥责可是对极了。 倘若两日思虑之后他还要固执己见话,阿娘应该将这出决定给摊牌在众人面前,让他看看,这位顺境中李唐陛下到底是何种脾性! 李清月更是比当世任何人都知道,若是放任着吐蕃发展下去,对到底能给李唐带来多大麻烦。 薛仁贵最人所诟病大非川惨败,十几万唐军损失惨重,不正是输在吐蕃手里吗? 哪怕距离历上大非川之战还有七年,但既然从阿娘到裴俭都怀疑,西域那一出叛军联手与吐蕃有关,李清月怎么会忽略掉这种可能性。 她此前话语权不够,不能平白无故地去劝说李治提高对吐蕃警惕,可如今,吐谷浑战况已是摆在面前实,她怎么还能有所犹豫,合该在与阿娘对过了口风之后,再补上这最后一推。 新罗、倭国这两潜藏危险,都因唐灭高丽之战暂时安分了下去,可吐蕃却还过得好生自在,更已嚣张地意图更进一步。 此种情形,该应战! 她在折返这一路上确实没遭么罪,反正全程都是水路,比较操劳是不断换班划船船夫,正可让她在今日拿出全部精力,来应对面前这位最后拍板之人。 多亏有阿娘,先以一番凌厉至极话将阿耶给驳倒在了当场,让他远比此前容易说服得多,要不然—— 李清月都要考虑一下,要不要再次尝试偷偷去打仗了。 反正是一回生二回熟情对吧。 “你也觉得应该对吐谷浑发起支援?”李治问道。 他没察觉到,女儿此时居然怀揣着如此危险想法,在听到她这出匆匆赶路陈词时候,有一瞬想到了皇后那提前获知情报,心中闪过了一缕疑惑,但还是催着自己先将注意力转到了眼前。 他倒要听听,这匆匆赶回来女儿还能拿出么样话来说服他。 “当然应该!”李清月语气坚决,“阿耶觉得应当先定西域,是因这安西都护境内足足有几十小国与部落,往西有昭武九姓与吐火罗,还有那崛起大食。倘若不能对西突厥与回纥做出快速镇压,会让其他各部看到,大唐羁縻统治尚有疏漏之处,他也能效仿尝试,到时候会是整片西域丢失。” 李治点头:“没错。” 李清月接道:“但以我看来,局势复杂与否,连锁影响多少,并 不是仅有评判标准。阿耶何不看看,吐蕃与大唐接邻边境有多长?一旦养虎患,不是羁縻州丢失,是大唐腹心随时能被插入一尖刀。” “今日吐谷浑一时疏漏,让禄东赞趁机袭入,夺走了慕容诺曷钵性命,固然有弘化姑母与裴将军戍守,像是一道堤坝拦截在前,让那洪流不可自此通。可别忘了,它还可以四处掘口,寻找其他径流作奔肆虐之地。这些径流所在之地,能对其做出阻拦吗?” 吐蕃盘踞之地是后世青藏高原,接邻四省份,在大唐划分天下三百多州情况下,这数目更是可观。 不是每一州都能做到严防死守。 倘若她没记错话,吐蕃强盛之时,还和南诏有疆土纠纷,直接打到云南境内…… “一阿那贺鲁,尚且因兵力粮草周转不易,需要大唐七年时才能将其平定,阿耶如何能够笃定,当我兵马从西域班师之时,回来帮着吐谷浑揍一顿吐蕃,能打灭对野心!” 这甚至还是最理想化情况了。他都没有考虑到,吐谷浑可能根本撑不到这时候。 李清月一点没停地说了下去,或许也是因她话中理直气壮,让这一番话,一如昨日皇后训斥,有着一种排山倒海气势。“阿耶,谁没打过败仗呢?” “到了那时候,吐蕃不会在意这样一出大唐发兵,输了也输了。他只会觉得,大唐没有中原天可汗威严,居然拖延了这么久才做出一象征性警告,那么他大可以再寻找机会做出尝试,直到谋夺到他想要利益!那么您绝不能在此上给他以可乘之机!” 在这番话面前,李治沉默了有好一会儿。 别看皇后是从反面说,安定是从正面说,这两人先后陈词,可谓是一套让人招架不住组合拳。 李治喃喃:“……你一还没打过败仗在这里说么,谁没打过败仗,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阿耶,我是跟您说认!”李清月急道,“但凡今日情况没那么要命,我只当自己是回来送农肥好了,既免于和您发生争执,还免得本能顺利拿到手那额外千户食邑被您给收回去。” 她是吃饱了撑没干吗! 李治抬眼看到,这张与他和媚娘都有些相似脸上,写满了藏不住忧虑,和一种大概算是年轻人特有烈性。 一时之,他那此前已被皇后疾言厉色所拧过来思绪,仿佛在这一刻遭到了一记撞击,意图让他回到正轨上。 但要让他直接承认自己之前决策失误,总有些在面子上抹不开地。 “可此次调兵员前后合计十四天,发兵力只够先开赴西域,将西州与庭州夺回。算要发兵支援吐谷浑,也得重新遴选将领,调集兵力。再说了,大多数士卒也不适应在河湟以西地作战,总得给我一点时才能……” 才能将其安排妥当。 尤其是在将领选拔上,更需要慎之慎。可别支援吐谷浑不成,反在禄东赞面前打了败仗,将大唐脸面都给丢出去了。 然还没等他将话说完,李清月已经出声打断了他话。“您说这些都 并不是问题。” “西域那边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将领同时出。去年战绩在前,此刻位处蒙池都护府两位阿那将军和独孤老将军绝不会坐以待毙。那么有邢国公与郕国公出策应,一代表大唐,一平定回纥,已经足够了!” 这次发兵速度不慢,不至于让局势变到无可挽回地步,需要将领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李治:“那你意思是?” 李清月答道:“薛将军骑术精湛,箭术超群,东征高丽、西定天山无有不可,更阿耶坐镇北营多年,堪称忠臣良将,如今正需一戴罪立功机会,不如分往吐谷浑战之中。” “此外,我也请求随军出战!” 李治脸色骤变,连忙抬手阻止道:“等等,你出么战,也不看看你才几岁!” 辽东百济与高丽虽然都是山城戍防,但整体来说还得算是一马平川之地。对一年纪不大孩子来说,也不能算是负累太重。 加上彼时还有刘仁轨在旁策应,李治姑且能对她安全放心一些。 但吐蕃和吐谷浑那地是么情况,曾经弘化公主、文成公主送嫁宗室亲王都曾经跟他说起过。 要是皇后之前说么请求让阿菟领兵作战,帮助大唐平定吐蕃之乱,李治当场能借机找回说话主权,将其给驳斥回去。 结果这话还是来了。 ——来在他已有打算让大军出击吐蕃时候。 让他是骂也不是,同意也不是。 “我几岁不影响结果,”李清月混不在乎这阻拦,据理力争道:“我看得清楚吐蕃潜在危害,也比其他将领有这来向阿耶请战勇气,此其一。” 李治很想说,那是因其他将领还不知道吐谷浑吐蕃那边情况。 但想想觉得,这话像是在打他自己脸,干脆先将话给吞咽了回去。 他这一犹豫,给了李清月以继续说下去机会:“我有过作战取胜经验,并不是贸然来跟阿耶请战。何况,自前年年末高丽灭国之战后,我也未曾停下继续学习兵法脚步。” 她很清楚,自己当时成功里有多少是下属配合结果,有多少是敌人对她小觑下场,有多少是因,苏定彼时已成功将渊盖苏文拖延在了蛇水之畔。 所以当她在辽东之时,李谨和刘仁轨是她获取兵法知识来源,庞飞鸢和黑齿常之作战汇报是她经验补充。 当她在长安之时,太宗皇帝与李靖等人留下兵书是她课外读物,苏定、李勣等人是她采访对象。 这是一何其惊人教育环境。 比起两年之前刚刚前往青州那时候,李清月敢很笃定地说,她长进了太多。 只是很可惜,还没有一场正战斗,来让她证明自己这份进步。 “阿耶,我也不是直接来见您,这还击吐蕃一战从何处展开,我已有了几分想法。” 见李治有些慢半拍地点了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李清月当即疾步上前,指向了他面前舆图其中一向。 李治凝眸看去,见她指向位置,乃是川蜀剑南道北部。 蜀地? 李清月振振有词:“我不要阿耶从关中、关内道调兵,只要阿耶给我一道敕令,让我能在剑南道益州大都督府征兵。” 想到今年途经洛阳之时孙思邈跟她提及羌人归附益州之,李清月出口话中越发有了底气。 她目光也越发锐利逼人,仿佛已自李治这里得到了出兵许可,有了一份将帅筹谋表现。 “贞观十二年,吐蕃击败党项,随后入侵剑南道松州,与唐军会战于甘松岭。如今,吐蕃再度联络党项北击吐谷浑,我大唐何不能效仿对,自剑南道发兵,给吐蕃一惊喜。” 只是这一次,何处交战、何时交战,都必须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李清月指尖点了点地图:“阿耶若是准允,我即刻前往蜀中备战!”! 第 176 章 176 蜀中啊…… 李治的目光顺着李清月伸手指去的方向去,流露了几分沉思之色。 这里确实与吐蕃接壤,却也是一条并不那么容易走的入藏之路。起码,比起陇右河湟一带的路难走得多。 但诚如阿菟所说,若唐军能从益州大督府调兵,能大大减少对于关中、关内府兵的征调,防止影响安西都护的战局。 若将这样的一路兵马自此地驱直入吐蕃、党项境内,也正能给他们一个“惊喜”。 ——喜不喜的姑且不论,惊是一定惊的。 这或许还真是对他说能接受的一条解决之法。 “可真打算亲自去走这条翻越大雪山之路?”李治郑重事地朝着李清月问。 这句话,不仅是父亲对女儿的发问,也是君王对臣子的发问。 别这段从松州入吐蕃的路程不远,不过区区二三百里,但中有大雪山横断中央,哪怕是习惯了高原苦寒的吐蕃人,当年在自松州突入之时也宛然强弩之末,何况是要如阿菟所说,将中原兵马以此种方式带入吐蕃! 并不像是她话中所说的那么容易。 更别说,这一战不打还,一旦真正战又打输了,后果将会比之走河湟线唐蕃官战败的影响还大。 因为这意味着,吐蕃能更有底气朝着大唐的西南面展自己的行动,不必继续尝试集中精力在吐谷浑这一点上。 “我确定。”李清月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李治脸上已经隐约能到的意动之色让她确定,这正是她继续争取这个机会落定的时候。 “我能猜到阿耶的顾虑,但自古以的将领,有一个敢说,自己打的每一场仗是在万全准备之下的必胜之战。重要的是作战之中的信念与方略。在已经手握几个优势的情况下,我已足够有胆子去拼一把,就阿耶敢不敢给我这个机会!” “何况,您别忘了,我不是一个人在打这一场仗!” 她已在方才说了,西域那边不需要那么多人。 在薛仁贵等人自西域撤兵回返多久的时里,回纥就与西突厥联合发动进攻,这中必然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缘由。 若真如此的话,光靠着薛仁贵此前三箭定天山的威名,未必能对他们发起震慑,还不如试试让他协助于吐蕃之战。 黑齿常之作为李清月的亲卫部将随行,正能确保她的安全。 而这两人,实是适合于为人所策御的猛将,不会从她的手中分去指挥权。 这会是个足够合适的将帅组合。 而兵马自益州大督府遴选,中有一部分曾经往于蜀中与吐蕃之的山岭中,若要适应于吐蕃的气候,也远比关中兵马合适得多。 李清月是想打一场剑走偏锋的破局之战,却不是要打一场无准备之仗。 当李治对上她的眼睛之时,便不难从中到这一点。 这中过分炽烈的生命之火,更是让他仿佛被烫着了一般,有意避了视线。 以至于他原本想说的,是要再将此事在军事议会上商榷一番,连带着吐蕃那头的正式进军一起敲定,却变成了这样的一句:“那,吐蕃这一路战事我就交给了。希望不要拖到邢国公回返支援的时候。” 李清月当即大喜:“阿耶英!” 又改口:“不对,应该说,陛下英!” 李治是无语地到,安定在说这话的同时,便已手脚麻利地将一旁用于书写圣旨的绫锦推到了他的面前,仿佛是唯恐他会干什么收回成命的事情。 但他也确实有什么理由还能用于撤回方才的决定了。 李治又往面前这张尚显稚嫩的脸上了一眼,是不白为何他会养这么个女儿。 可想想,她此次回返安还是先带回了个莫大的消息,对于他稳定关中基业大有裨益,他又将本想口的他话给吞咽了回去。 罢了罢了,让她去吧。 见李清月给他将墨给研磨了,他摇了摇头,落笔将这请战决定的批复给写了下去。 不知为何,在真将付诸笔尖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心中少了几分压力。 或许是因为,如此一,他也不必担心因为战略上的分歧遭到皇后的责问?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李清月又:“阿耶连这个从蜀中发兵批准了,要不就再同意我个事吧。” 李治眉头一竖,“还得寸进尺上了?” “不是不是,”李清月摆手答,“我是想说,这一路既然要胜不要败,总得确保中的任何一环不纰漏。若是我在山南西、剑南等地遇到合适趁手的官员,能在参与作战、督办粮草之事上为我提供助力,不如准许我能将他们暂时请离岗位,加入到行军队伍中?” 她总不能跟李治说,她选益州进军,除了作战上确实有利于她之外,也有在亲疏远近上的考虑,谨防后路支援现问题。 只能在这里给自己找补一二。 李治想想,是要紧的那个决定已下达了,这一点答应她也无妨。权当是让这一路越境吐蕃的兵马能有更大的破敌把握。 “,准!” ------ 但当这份圣旨被李清月交到武媚娘的手中过目之时,她却是当即察觉到了女儿此举之中的用意。 “唐休璟领兵攻破南山贼,手底下应当有几人可用,甚至他自己的武艺也不差,若是临时协助作战,还能让他多得一份战功,为他本就能在年末拿到的升迁再添一笔功绩。” 李治估计已不太在意这个检举告发废太子之人了。 毕竟,他这几年光是和头风缠斗已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哪还能顾得上去一一查官员的政绩,将中表现尤优秀的挑选。 可武媚娘是对此记得清楚的。 她还记得:“益州大督府的属官中,在段史提到的人里有个名叫张柬之的,说是在处理庶务、整合人手上自有一番本事,正能如所说,用在督办军粮之上。” “再便是……” “了了,阿娘 不要揭穿我了。”李清月努力板着一张脸劝阻。 什么提前扩大结交边境官员的范围,什么给自己的下属谋求晋升的功劳,她不知啊。 她只是秉承圣意,为瓦解吐蕃攻势筹备人手而已,哪里有什么坏心眼。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发觉在女儿站在她面前、还已拿上了那封准战的旨意之时,她原本还因与陛下争执而生的愤懑情绪,已暂时被抛在了脑后。 “不说就不说吧,反正,就算有陛下的这圣旨,我也不会让直接以此等简陋条件战的。” 不多找几个熟悉边地情况的官员随行,她怎么敢让阿菟就这样翻越大雪山。 “现在可不能叫简陋条件了,”李清月掰着手指给她算,“您,益州当地的医官对于雪岭药材和效用更为清楚,中驻扎时的,已在那边待了四五年之久。比起孙神医对当地的了解也不会相差多少。” “自年初,海州工匠将所有的指向罗盘全部完工分发前往各处,中也有一批送到了蜀中,起码不会让我在雪山之中轻易迷失方向。” “还有啊,益州、梁州等地的粮仓库存因段史和唐休璟在任的缘故算充裕。又有川蜀矿产极多,为提防南蛮冶炼了不少兵器。那便是兵戈充足,粮草丰厚。” “对了,还有!现如今还在六七月之交,就算是川西雪山,也到白雪漫盖的时候,我又才经历过辽东的严寒,对中的情况有数。” 别她是急速回返,因她想着可能要因西域叛乱在天山作战,还从辽东带回了一批草絮皮靴,如今倒是正在这里派上用场。 只是有些可惜,刘神威近将大半的注意力放在了研究新农肥和用处上,以及继续研究辽东的种种矿藏,在炸药的进度上稍有耽搁,加上在方今也不适合将这种跨越时代的武器正式派遣上场,让她还得按照传统的手段进攻。 唉,不能给吐蕃以一个更大的惊喜了! 但关系,此次的目的是为困厄之中的吐谷浑解围,而不是一鼓作气打到吐蕃的逻些城去,再多保留一点底牌也无妨。 “阿娘,我不会拿自己的小命玩笑的。”李清月以这样的一句话做了总结。 在她前去面见阿耶之前,她已经从阿娘的反应里听了几分对为君者的不满。这份随着权力的偏移而势必现的争执,正在被不断地放大,阿娘恐怕也越越不想退回到那个寻常的皇后位置上,更不想因为有些人的面子和利己遭到限制。 近的兵纷争就像是打了这个匣子的口,也迟早让这份裂隙被不断放大。 李清月又怎么舍得让自己在这样的一场战事之中事,而错过见证这样的景象呢。 她也更不舍得自己已经站稳的位置,舍不得辽东的子民,舍不得……那些因为她的缘故才有机会一展抱负的人。 不过这话说,又未免过于沉重了一些。 武媚娘旋即就听到李清月岔了话题,跟她说起了今年的见闻。 在她匆匆从辽东折返的时候,满心是那西域的变故,在获知 了吐谷浑情况后,更是即刻陷入了请战的情绪之中,现在有了批准,才总算在心态上放松了几分。 “所以将澄心也给放去了?”武媚娘听她说到那豢养鸟雀之法,也颇觉有趣,但在听到她的安排后,又不由笑了,“算算当年的进队伍,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卓云在西域的蒙池护府,唐璿在梁州,卢照邻在辽东,刘仁轨这个做老师的在熊津大督府。 武媚娘原本还觉得,幸有个澄心能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对她照顾一二,结果现在倒,这位还被派遣海到广州去了。 在阿菟折返安的时候,对方还从广州回呢。 别太子的东宫属官人数多上了数倍,也有阿菟的下属这般散落各方的情况。 “这不是挺的吗,这样我往哪里去,总能有人可用。”李清月仰头卖乖,“还是说,阿娘我人可用,打算再给我送几个人才?” “去去去,打劫阿耶也就算了,”武媚娘佯装嗔怒,“我这里人手本就不多,多就是给在今年促成宫女遣放宫之事。” “不过……今年回得吗?”她又忽然放缓了几分语调温声问。 吐蕃的往返远比辽东麻烦得多,有这样一条通达的水路,再若加上战事上的波折,中增加的时就会更多。 李清月也不敢在此时打这个包票,只能答:“我尽量速战速决吧,不然我怕阿耶把我的生辰礼物给贪墨掉了。” 她能理直气壮地索要礼物的年头,可不多了啊。 武媚娘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啊……” 她还真是懂得什么叫做现现卖。刚还在说只“打劫”她阿耶的事情,现在就用上了。 一时之,她就算再有什么行将因为女儿又要征生的离愁别绪,也只能先给放下了。 只能转而为她再做些准备,让她能顺利回返。 当先,便是送别了前安求援的库狄真如。 抵达安后休息了数,已让库狄氏此前报信赶路的疲惫从面容上消退了下去,更了几分神态从容。虽然仔细去,在她的眼底依然有几分焦虑之色。 在,她旋即就听到皇后说起,后的决定乃是由安定公主自川蜀秘密发兵,请她尽快回返吐谷浑告知弘化公主。 有陛下彼时的表现在前,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库狄真如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从那条不太走的路进军,会否无法对吐蕃做足够的打击,成功援助吐谷浑,而是…… “若公主自巴蜀方向入藏,我等该当如何对她做策应呢?” 李唐境内,巴蜀本就像是独立在外的地方,更因南蛮、瘴气的存在,变成了流放罪人的常去之处。 这样的地方,消息是不容易往外送的。 就算安定公主真能在抵达蜀中、募招完毕府兵后,令人卖力绕路送信前往吐谷浑,她们这边也法估计,公主翻越那段拦截东西的雪岭到底需要多久。 更法估计,在安定公主的队伍正式抵达藏原之上后,还能保留多少兵马的作战能力。 因藏原东南之地分布着东女国等西山八国,又有党项羌、白兰羌等部落居中阻断,安定公主必然不可能有机会轻易经过这一片地带,派遣信使跨越这中的领地,将消息送到她们的手中,从而对禄东赞所统领部众进行有预谋的包抄夹击。 甚至当公主抵达藏原的时候,吐蕃与吐谷浑之的局势也可能发生了转变。 这份支援的之不易,库狄真如能猜得到,但这等兵方式到底该当如何呼应,却成了大的问题。 武媚娘闻言,朝着库狄真如投去了赞许的一眼。 如果说,这位库狄夫人在陛下面前的陈词,就已让武媚娘对她另眼相,深觉弘化公主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人前报信,那么这句无关安定是否过于年少、只关乎大局的发问,就是让武媚娘对她更多了几分感。 这倒真是个办事苗子。 可惜眼下,她还只是因裴行俭坐镇吐谷浑,协助着一并处理公事。 不过当下不是发掘人才的时候,武媚娘便只顺着那个问题答:“这件事,我也向安定问过。她说,这个问题现在去谈,就是将战场视为儿戏,也将所有人作棋盘上的棋子了。益州大军的甘松岭之路走后抵达何处,会否先行与当地羌人发生战事交锋,还是未知之数。” 库狄真如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因数年的吐谷浑生活,她确定,安定公主做的这个猜测是错的。 武媚娘:所以安定的意思是,她要因势利导。吐蕃夺权扩张速度过快,内部又有君臣矛盾,地处唐蕃之的小国与部落实在立场上有所摇摆,是敌是友不能按照此时的经验判断。等她抵达藏原之后会小心行事做抉择的,在必要也合适的时候再联系吐谷浑。?_[(” “当下,吐谷浑需要做的只有两件事,”武媚娘顿了顿,继续说:“一是在知晓唐军已派遣援兵的情况下,阻挡住吐蕃的攻势。如若局势当真已到了不可控的地步,也可先自月山口撤离去,但务必确保河湟不失。” 后头的半句不是李治的意思,而是武媚娘自己加的。 但库狄真如并未分辨这个特殊的信号,只当这是陛下对于吐谷浑落败之后的包容。 有了这一句兜底之话,她在前汇报战况之时的莫大压力,终于比之先前缓和了几分。 武媚娘继续说:“另一件,便是在有臂系红绸之人抵达吐谷浑边境的时候,千万不要将人给当做是入侵的敌人给杀了。那会是安定公主与方交流的信使。” “我记住了。”库狄真如慎重地答应了下。 有这两句话在,哪怕摆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一筹谋殆尽、算无遗策的行军计划,她也有了回到吐谷浑继续协助戍防的勇气。 她朝着武媚娘行礼:“皇后殿下不必多送了,我这就赶回吐谷浑去。” 她本还想见一见那位敢于在此时向陛下请战的安定公主,可惜在皇后告知于她消息的时候,这位公主去向英国公请教,为战做准备去了,库狄真如也不打算耽搁,干脆直接起行。 反正等到两军会合之时,她们总能找到见面的机会! 在武媚娘的视线之中,那年轻的女子有任何一点犹豫,径直翻身上马往西而去,在已经愈发鼎盛的暑气里,快变成了光中不太分的身影。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但当她望向近前的时候,又分还能到,库狄氏所骑乘的马匹留下了一串脚印,充当着她过此地又从此地起行的证。 武媚娘的嘴角像有些不由自主地上扬了几分。 库狄真如是如此,安定公主的行,又何尝不是再迈了一步。 固然那自蜀中悄然动兵的策略,注定了李清月的兵不可能闹得大张旗鼓、满城风雨。 就算天子也未曾亲自相送,只是在大军拔西域的同时,由她率领着一支精兵扈从,连带着薛仁贵与黑齿常之一并发。 武媚娘却可以清楚地到,此次征已有了一番格外鲜的变化。 当英国公领人前践行之时,他向李清月的目光,分不是在一个晚辈,也不是因暂时托付了孙在她的手底下,要做个操心的家,而是确实在将她当做一员可靠的将领。 还是一个,敢于在临危之际挑起大梁的将领。 “我昨跟说的话应该忘吧?”李勣问。 “忘。”李清月答。 英国公这个人真是有意思得。 她本是去请教些尽快统御部将之法的,结果英国公说,临到战前了,这种东西必要临时去。 公主当年有办法收拢那些河南、河北的府兵,也能在抵达辽东封地后不久就让那些高丽人臣服,在统御人心这件事上实是有天赋的,他必要指手画脚地乱教。 还不如聊聊当年的松州战事呢。 参与松州之战的将领已故去了。 侯君集随同李承乾谋反被杀。身东突厥的将领执思失力受房遗爱谋反案被株连流放,于前两年病逝,副将刘兰在贞观末年以谋反罪被腰斩。唯一得到善终的副将牛进达也在永徽年病逝。 这么一,剩下的知情者多是些小兵,已不在朝中了。 反倒是英国公彼时就已封国公,对于各地战况知不少。 他说,当年的松州之战,吐蕃同样是在存有内患的情况下发动的对唐战争,也是自诩拿到了发兵的主动权,但唐军不断以奇袭、夜袭之法打乱吐蕃的阵脚,直到吐蕃大臣为了劝谏松赞干布撤兵平叛甚至搞了自杀的操作,终促成了吐蕃退兵、遣使谢罪。 这可见什么呢? “我记得的,”李清月朝着他举起了送别的酒杯,“我李唐虽是上国,但交战之中不必顾及体面。既然前人典范在先,又是吐蕃先不讲信义杀我大唐驸马,我大可以为求取胜——不择手段一点。” 当然,不择手段这个词说得有点自贬,总之,对面不讲武德了,她们这边也可以只管武不管德。 “啊。”李勣着这位公主愈发神采不凡的模样,同样回以举杯,“那么我就在此恭祝公主得胜了!” 武媚娘的判断并有错,当吐蕃与吐谷浑的战结 果被告知于英国公与邢国公等人的时候,他们表露的是支持应战的态度。 这也让李治更不可能撤回对女儿的委任。 但大概李治想到,向在朝中表现有点温吞的英国公,给安定公主的叮嘱里还能再多夹带一点私货,更是以这等异常鲜的态度表露了对此战的支持。 在接下了英国公的这份送行后,李清月又已重新站在了武媚娘的面前,将一件赤红的披风交到了她的手中。 “这是什么?” 李清月答:“这行路时候所穿的披风,还是阿娘给我系上吧。翻越大雪山的时候,我这个主将总得起显一点的。也算……阿娘再给我一点征的运了。” 武媚娘本还想说,她又有亲自作战过,如何能够给她什么运,但对上女儿此刻异常亮的眼神,她又将那句打趣的话给收了回去。 薛仁贵自远处到这样的一幕,不知为何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 皇后殿下接过的红披为夏风吹,展在她的手中,以至于在被披于安定公主身上的时候,宛然一团烈火将两人簇拥于中。 就像……就像是高居堂的天子为自己器重的爱将送行,于是给亲自披挂。 可要这么说的话,像多少有点对李治不敬的意思。 他便只与同行的黑齿常之说:“数年前公主还曾经为我送行,如今却是公主做主帅,我做她麾下的将领,命运果真有些奇妙。” 黑齿常之答:“谁说不是呢,我之前还是公主的对手呢。”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难说在这一眼中,是不是有点攀比的意思。 然而等到这支离了安的队伍抵达梁州之时,薛仁贵就发觉,他们两个别比了。 这里还有个公主三岁时候就亲自挑选的“元从”呢。 一听公主有权调度山南西官员为征吐蕃的同行之人,唐璿当即申请一并战。 他这一请战也绝非渎职。 去岁年中剿灭南山贼后,梁州地界上的百姓不仅免于遭到劫掠的危害,得到了邻近的洋州百姓的敬重,还大大增强了境内的凝聚力。 两年三熟的耕作也已渐步入正轨,不再需要唐璿以刺史身份亲自吆喝,就能陆续再有百姓加入中。 由他亲自统领梁州府兵加入到征讨吐蕃之战中,再由史代行处理后半年的政务,确实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故而当这一队人马行过梁州州府后,唐璿便已在队伍之中了。 薛仁贵曾经亲眼见到公主如何将他从那一堆屯营百骑中挑选的,却真想到对方能在七年后一跃成了一方能臣,还又在这样的一个契机面前,重新回到了公主面前办事。 李清月察觉到,自己麾下的将领居然还能有空考虑这种谁更得器重的问题。 她的目光扫过了视线之中的山川城镇,不由感慨:“梁州这地方的变化真是大……” 当年为请孙思邈,她途经过此地,虽说彼时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这并不妨碍她还记得那大略是一种 何等地广人稀又局势混乱的景象。 如今却是阡陌纵横,田地齐整。 今年正轮到的春小麦?_[(,在七月里正是一片葱茏茂盛之态。 唐璿向此地的时候,脸上也不免闪过了栽培有成的骄傲,答:“这才是为何我放心跟着公主暂时离此地。” 李清月纠正:“是大总管。” 甘松行军大总管! “也对,是该当按照行军上的职务称呼,不过……” “甘松?”唐璿皱了皱眉头,流露了几分迟疑。 在初听安定公主要在益州大督府境内调兵,自松州进击吐蕃的时候,他便觉得有什么地方像被漏掉了考虑,再听到甘松这个名字,他更觉得如此。 李清月:“有什么问题吗?” 唐璿沉思了许久,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了,今年四月,梁州这边有过一批从松州迁居过的人。他们说,松州以西在二月里有过山崩,连带着发生了雪崩,压死了不少人,汶江一度因此被阻遏了水势。若要走这条路,恐怕那么容易。” 换句话说,此路不通! 在方今的条件下,要想将这条路重新清理打通,需要花费的心力恐怕不少。而对于松州这种本就贫瘠的州郡说,有专程去做此事的必要。 随后见到的益州史段宝元,也对这条消息做了肯定的答复:“对,不只是松州,维州那一条路也走不通了。” 李清月面色沉沉。 想到她还正式抵达藏原,和那位吐蕃大相交手,就已先遇到了这样的一麻烦! 至于此事为何不曾上报到中央…… 天下各地的麻烦事多了去了,能在州郡内部解决的便不必多说了,何况山崩又不是什么吉利征兆,谁知会不会给自己惹什么不必要的祸端。 可这两条消息,却真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把舆图拿过。”李清月顾不上与段宝元叙旧,问问这多年未见,对方在益州还有什么未曾在信中交代的有趣见闻,匆匆下令。 这幅巴蜀舆图快展在了她的面前。 安定公主严肃的神情下,周遭众人也一并屏气凝神,唯恐打断了她的思绪。 落针可闻的安静持续了一瞬后,李清月忽然伸手指向了中一处,问:“段史,若是先再往南走一点,从这条沫水入藏可行吗?” 她隐约记得,这里是有一条入藏之路的。 因为后世在这条河流上有一座桥,叫做泸定桥。 而这条河后的名字,叫做大渡河! 大渡河的上游支流,别名金川,正是位处于大小金川之地。 这是一片对她说不可能陌生的名字,甚至比起松州的甘松岭还要听熟悉。 也难不让她在路受阻的第一时就想到了这里。 能不能换着去走这边呢? 段宝元皱着眉头了一阵,答:“像能走,但我记得……这条河的对面有路,河这头却有,蜀中若要借此路入藏,早年需要先自下游平缓处渡河,绕一个大圈。这对于公主的行军,是不是耽误太多了?” 这需要时的。 话虽如此,李清月在阖目沉思了片刻后,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不多,反而正!这一路动兵行路,正将益州大督府征调的府兵磨合一番,同时,再为我去送一封信。” 段宝元疑惑:“送信?” 李清月:“送信给南诏的蒙舍诏王,问问他愿不愿意一并进攻吐蕃!” 既要延后进攻,不如……趁机再拉一路盟友!! 第 177 章 177(含18w营养液加更) 唐璿快马加鞭赶到蒙舍城下的时候,距离李清月做出这个转道的决定,仅仅过去了七日而已。 在此期间,沫水之路确有走通可能的消息已抵达益州州府,而州府向大都督府统辖全境内征兵的消息也已尽数传达出去。 益州大都督府下辖毗邻南诏的嶲州,唐璿在半路上也顺带将这个敕令送了过去。 而后,自己继续南下,往蒙舍诏所在之地行去。 在安定公主最开始的计划里,是由向来和蒙舍诏王交好的段宝元来写信,向南诏征兵,但最后的商定下,他们还是一致觉得,征兵入吐蕃和征兵往嶲州终究还是不同的,必须有一个足够有分量也有口才之人前去南诏与之会谈,才能将这出结盟真正达成。 这个人选,最后落在了唐璿身上。 离开之前,他和安定公主就着段宝元提供的消息,将那位蒙舍诏王细逻奴的性格做出了一番分析,最终敲定了用来说服其出兵的说辞。 也正是这份底气,让唐璿望见这暮色中的邪龙川时,并无多少因见异域景象而产生的困扰。 哪怕,这蒙舍诏的实力,看起来远比段宝元所知道的要强盛得多。 在他的视线之中,邪龙川一带的水田里,耕民仍未转道归家,而是在翻犁田地。 这不是一种寻常的犁地方式,而是由两头牛横抬着杠杆与辕犁。 它们不像是安定公主说起的辽东水田曲辕犁一般运转自如,而是一人拉牛,一人坐于辕犁之上脚踏驱动,一人在后扶持犁把的时候,形成了一组“两牛三人”的特殊配合方式。 暮光斜照出的剪影,随着辕犁的向前推进,活像是一尊尊巨大的野兽在水田之中快速推行。 若是唐璿不曾看错的话,如今正是南诏的水田种植晚稻的时候。 此地的气候比之益州梁州还要和暖太多,足够做到一年两熟,再配合上这高效运转的种植之法,最终为南诏提供了充足的作战粮草。 “你是什么人?”他刚在田垄上站定的时间久了些,就见其中的一尊辕犁停了下来,坐在杠上的农人高声朝着他发问。 不对,与其说这是个农人,还不如说他是个士卒。 以参与过战事的唐璿看来,面前这人从体格到气势上,都绝不可能只是个农夫,还明显见过血。 想想南诏境内的百姓都是闲时耕作、战时为兵,到了全民皆兵的地步,以缓解国中人口不足带来的兵力匮乏,又觉得这并不奇怪。 唐璿挺直了腰杆,朗声答道:“大唐来使,速报蒙舍诏王。” 那农人将信将疑地朝着他打量了一眼,见对方身上所穿衣衫确实不是等闲之人能有,这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也不似寻常人等,连忙从辕车上跳了下来,朝着远处的蒙舍城奔去。 唐璿心中慨然,也不知道应该说,多亏了蒙舍诏王此人居然在南诏境内开办学堂,教授高层子弟学习汉话,让他得以在此时遇上了个听得懂话的,没让他的出使 以被扣押起来开始,还是应该说—— 大唐边境之地的各方势力果然各有其不凡之处,哪怕是看起来谦恭虔诚,礼敬大唐,还因那出龙朔吉兆亲自上表的蒙舍诏王,也自有一番心怀宏图大志的表现。 也难怪公主会说,让蒙舍诏一并参战,也是为了在抽调益州守军后给边境减少压力。 甚至不过一两刻钟的光景,蒙舍城中就已来了使者,接应唐璿的到访,起码在礼数上没有留下给人问责的机会。 就连蒙舍诏王都亲自端着笑容迎了出来。“大唐使者来的时间当真是巧,正好赶上晚膳,让我能给您趁机接风洗尘。” 在听闻来使乃是大唐的一方刺史,官位不低时,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唐使请吧。” 唐璿打量了一番周围,礼貌回道:“都说蒙舍诏王在龙于图山上修建的第一座都城为您抵抗住了其他各方诏王的进攻,乃是深谋远虑的创举,但我看这邪龙川的蒙舍城,才更有王都气象啊。” 这话蒙舍诏王爱听,但从大唐使者的口中说出来,他却有些不太敢接。 别看对方看起来易于相处,在神态间也没什么盛气凌人的表现,但以蒙舍诏王看来,一方刺史忽然前来南诏,总不可能真只是为了来夸奖他的城池建造不错的。 大唐官员应该没有空闲到这个地步。 可近来正是蒙舍诏的高速扩张时期,洱海各诏王中就数他从益州那头得到的支持最多,在嶲州府兵的支持下稳占上风。 姚懿老将军出兵平定邛部蛮族之乱后,对方也还不曾恢复过来元气,还有兴风作浪的机会。 那为何会突然找上他呢? 在酒过三巡后,蒙舍诏王便朝着唐璿问出了这个问题。 而他随即就听到,这位大唐来使用着仿佛在谈论加餐一般的口吻答道:“大唐意欲出兵平定吐蕃之乱,走沫水入藏,故而打算邀请您的部下一并前往,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细逻奴的面色微变。 若非他在与各方诏王的往来与争斗之间早已养成了一番沉稳脾性,也便是那等神龙现世的离奇之事才让他不由自控地失态,他险些要因唐璿的这句话跳起来。 他脑中快速飘过了若干个想法,努力按捺住了有些紧绷的心绪,开口发问:“大唐……怎么突然想打吐蕃了?” 还突然想到让他这边一并参与发兵援助。 这和早年间协助大唐一起平定大小勃、平定入侵嶲州的一方诏王、平定邛部蛮族这些事情,一点都不一样。 大小勃战事之后,蒙舍诏得到了大唐的许可,吞并了古建宁国所统辖的白崖,拥有了一片富庶的领地。 对其他诏王的军事行动进行打击,让他作为六大诏王之一的地位快速抬升,直到能压制住其余五方。 邛部叛乱被平定后,细逻奴趁机收取了不少邛部族人到自己的麾下,壮大他的国中戍守队伍。 在发兵支援的同时,他都能从这样近距离的配合作战里拿到足 够的好处。 但发兵吐蕃,却显然不是这样…… 唐璿:“邻敌在侧,又有进犯中原的想法,难道不应该打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细逻奴顶着唐璿忽然严厉起来的质疑目光答道,“我只是觉得,从这个方向进攻吐蕃,是否与唐军往日的调兵方略多有不同啊。” 细逻奴从没将自己的眼睛只集中在面前的一亩三分地上,也就自然对吐蕃和大唐的接壤地界多有了解。 无论是从河湟谷地出日月山口发兵,还是从剑南松州出兵,都距离南诏还有很远的距离,根本不应该出现让南诏配合用兵之事。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唐璿的一声冷笑,“我本以为,蒙舍诏王先立足在龙于图城,后起家于邪龙川,应当对于地势之利有着深刻的了解,怎么倒是先问出了个愚蠢的问题。连你尚且不能想到大唐欲自西南动兵进军吐蕃,吐蕃那头又如何能做出有效的防卫,显然要比其余各路更为合适。” “还是说——你确实想到了,但你不想投入人力物力做出声援?” 蒙舍诏王连忙答道:“这倒不是。” 可他心中却不由苦笑。声援只需要表明态度,如今却是真正意义上的支援,哪里是能相提并论的。 偏偏这位来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官位不低的缘故,在语气里很有一番咄咄逼人的态度。“若是如此就好。我方的行军大总管说,南诏向来表现聪明,很懂中原的一套国事往来的原则,应该不会做出个错误的判断。” 蒙舍诏王问道:“什么原则?” “远交近攻咯。”唐璿答道,在语气里浑然不觉,这话到底带给了蒙舍诏王多大的压力。 他还旋即又在请人继续斟酒的动作后,漫不经心地朝着蒙舍诏王看来,“您觉得,大唐是远,还是吐蕃是远?” 蒙舍诏王:“……” 他该当庆幸,在此时的蒙舍城中,在外耕作的百姓恰好到了归家之时,遵照着洱海的风俗唱起了山歌。那嘹亮悠远的声音一直飘进了他的王城之中,变成了今日宴席之间的伴奏。 也让他在此时稍稍有些紧张的吞咽唾沫之声被藏匿在了下头,应当并未被外人发觉他的异常。 可饶是如此,对于唐璿提出的这个问题,他依然觉得有些难以回答。 远交近攻这个方略,和他近年间在洱海地界上所做的确实相符,但当它被套用在吐蕃、大唐和他南诏之间,让他从中选出个远近来的时候,却真像是个送命题! 吐蕃和大唐都与南诏接壤,按说谁跟南诏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若是他说大唐是远,相应对于吐蕃采取的就是交战态度,正符合大唐的诉求,却也容易带来另外一个问题。 距离大唐远?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他是不是真想做出什么不法之举。 大约是局势紧急之时更容易诞生出妙招,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脸上的神情舒缓了几分,答道:“远交近攻、尊王攘夷之道,用在春秋 战国这样的诸侯国林立之时,才真能以此等言论评说,如今南诏所在的洱海,不过是大唐一隅,我这位蒙舍诏王名为国主,实为大唐的巍州刺史,合该与大唐同心杀敌,哪里是按照什么远近关系来区分进攻与否的。” 见唐璿的脸上既有几分对他这个答复的意外,又流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细逻奴当即心中一定,意识到自己的这一关算是过了。 他连忙趁机岔开了话题,“不知道唐军此次需要我方出动多少兵马?” 唐璿答道:“天子特许,此次战事的大总管可自益州与山南西道调拨府兵两万有余,同时可征发沿途官员参战,确保粮道通畅,后勤无虞,至于南诏这边……” 他顿了顿,接道:“再行调拨三千人随同出征便已足够了。” 三千人? 细逻奴心中暗骂了一声。 这位唐刺史说得好生轻巧! 对于大唐来说,三千人着实不算多,可对于本就范围不大的南诏来说,这三千人就是他的精锐了。 就算还有邪龙川境内的其余各部兵马,但用来支援大唐,总不能用那些次一等的货色。 偏偏对方先说出的那几句话简直像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威胁。 以细逻奴看来,在唐璿话中所提到的这位大总管,在调兵权柄上明显要比之前的姚将军高出不少,尤其是那句“可征发沿途官员参战”的话,仿佛就是在顺着他提到的“巍州刺史”身份来说的。 倘若他拒绝的话,谁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对方征讨吐蕃不成,转道来平南诏的事情。 邛部蛮族撑不住唐军的进攻,他这位洱海诏王之一也同样撑不住啊…… 唐璿一边饮酒下肚,一边端详着细逻奴的神情,确定此时的火候也已差不多了,继续开口说道:“蒙舍诏王也不必觉得派遣出三千人是什么麻烦事。唐军出征吐蕃期间自会向嶲州征兵,留心于南部动静,谨防南诏兵马北上后,邪龙川境内局势有变。” “此外,我还听闻,蒙舍诏境内是以食盐和绢布作为交易的货币?” 蒙舍诏王点了点头,“不知唐刺史为何忽然提及此事?” 唐璿的脸上挂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此次作战吐蕃,乃是为了阻断其进攻吐谷浑。您应该知道的,藏巴高原之上最大的盐池就在吐谷浑境内,若战事得胜,自然不会让蒙舍诏王空手而归的。” “你派出去的人多些,能搬回来的盐卤,不就也要比人少的情况下多些吗?比起你近来为盐井的开采权又与其余各诏王开战,哪个更划算,你自己心中有数。” 云南洱海地界上的盐卤产量其实足够自给自足。 但要知道,当地的食盐是以盐井的形式存在的,而盐井的分布和开采,对于正处扩张时期的蒙舍诏王来说既是宝藏,又是负累。 此前与益州大都督府的交好,只是让他能从蜀中获得绢布的低价购买权利,可像是食盐这样的东西,还是由大唐官方严格控制的。 现在 这位唐刺史所说的话无疑是扎入了他的心坎要害之中。 以至于对方先前对他野心的精准剖析与国势威逼,都像是他在为大唐做出应有的试探,也让这最后一句“利诱”听来好生顺耳。 盐池啊…… 是了,倘若蒙舍诏王没有记错的话,在吐谷浑地界上的盐,来自于盐湖。那是记载之中食盐可以直接从湖里打捞的地方。 若是每个出征的将士都能带上一石食盐回来,他这南诏便能凭借着这份资源吸引到更多的得力人才,将其余各方诏王全部吞并下去。 只是这份饱含觊觎的展望,显然不适合在大唐来使的面前呈现出来。 他便仅仅是朝着唐璿问道:“那么不知道,需要我这边在何时起兵?” “自然是越快越好!”唐璿起身答道,“若是蒙舍诏王赶不上唐军的速度,在自唐军横跨雪山之前还未抵达,那便不劳你们随军远征了,靠着益州大都督府的府兵也足够完成这出作战。” “不过若当真如此的话……” 唐璿拍了拍蒙舍诏王的肩膀,像是以梁州刺史对巍州刺史做出了一句同僚之间的叮嘱,将后半句话说在了不言之间。 若当真如此的话,到底是损失更多还是收益更多,希望蒙舍诏王能有个清楚的考量。 在经由了这样的一番“劝说”后,蒙舍诏王既觉有一盆冷水浇在了他的头上,让他从此前顺利的远交近攻扩张中清醒了过来,又觉得,分明有另外的一把火点燃在了他的面前,让他看到了继续崛起的希望,也让他…… 势必要答应唐军的这次合作出战! 当第二日他将唐璿送出蒙舍城的时候,他的问题只剩下了一个,“说起来,昨日款待来使匆忙,竟忘记问一个问题。不知道此次进攻吐蕃的大总管,是大唐的哪位大将?”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参与到战事之中,蒙舍诏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还是该当将利益最大化才好。 那便该当知道,他派遣出去的士卒要跟随的是什么人。 他纠结自己的选择恰当与否纠结了一夜,唐璿这位来使倒是一夜好眠,看起来越发精神抖擞,让蒙舍诏王在发问的同时很是心梗。 但他随即就听到了一个更让他心梗的答案。 “正是我李唐陛下的女儿安定公主。蒙舍诏王莫要看她年幼,算起领兵的时间,她也已有两年了,更是为我大唐覆灭百济和高丽,立下了不世之战功。” 细逻奴:“……” 不,他没有怀疑安定公主能力的意思。 能让唐璿这等人物前来出使南诏,在话中还对其推崇备至,绝不可能是个前来混个战功的庸才,而应当真是这一路的指挥。 可在辞别了唐璿回到王城之中的时候,他还是越想越生气,把儿子逻盛炎叫到面前,直接抄起竹棍就把人打了一顿。 逻盛炎觉得自己简直冤枉透顶!明明前几日跟蒙嶲诏之间发生争端的时候,还是他负责前去平乱的,更是成功得胜 归来,还被父亲向着其他人夸赞自己是后继有人,怎么现在又忽然对他生起气来了! 他一边躲一边问道:“阿耶,我做错什么了啊!” “永徽六年,我让你和你妻子去长安朝贺,你妻子在路途中给你生下了个儿子,你也成功在那次出使中为我请封来了那个刺史的位置。” 逻盛炎:“对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问题大了去了!”细逻奴提着竹棍发问,“你回来还说,皇后生在永徽五年的那位小公主也在那封后大典上见到过,算起来也就比你儿子大上一岁多。” 逻盛炎:“……?然后呢?” 细逻奴怒道:“人家都开始领兵打仗,统领到我们蒙舍诏的头上来了,你儿子还在田地里玩泥巴呢!” 这差别也未免太大了。 大到蒙舍诏王忍不住去想,自己想要继续在洱海扩张的愿景,是不是也没有那么容易实现。毕竟,光是在教子之事上,他就差了那大唐王朝太多。 别说他的孙子了,他这个今年刚满二十九岁的儿子,也差了这位坐到行军大总管位置上的大唐公主良多。 细逻奴将手中的竹棍一丢,说道:“这次发兵三千支援大唐,就由你领兵,别丢了我的脸。” “还有……”见逻盛炎要转头去办事,细逻奴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多带点装食盐的筐子。” 去的时候装军粮,回来的时候都换成盐! 若真能如此的话,这趟出兵不仅能打击吐蕃,防止对方还有余力从洱海入侵,还能给他们蒙舍诏争取来足够的利益。 他亏不了! …… 当然,李清月也亏不了! 吐谷浑地界上的盐湖开采也是需要人力的。 南诏愿意主动去当这个挖盐工,又带着满腔的热情前来协助她作战,对她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而对方挪走了这三千精兵,确实是让留守益州大都督府的段宝元心中一松。 当南诏精兵与益州府兵会合在黎州的沫水之畔时,耳闻惊涛拍岸之声,眼见自己面前陆续聚拢起来的兵卒,李清月不由顺着江水上游看去,脸上闪过了一缕更为坚决的神色。 现在对她而言的难题,便只剩下了——顺着沫水北上,进入到那高原之上。 希望她不会有什么高原反应……吧? 这份担心并未让她在神情上有任何的变化。 自逻盛炎为首的南诏士卒和这些益州府兵的视角看去,这位过分年轻的主帅坐定于战马之上,在侧过头来之时分明是一派沉稳端方之态。 而后,她在随队的军旗之下举起了手。 “出兵!” 进军的军号随着这一句口令被吹响。 仿佛是为了响应这场出兵,河对岸的廓清城也发出了一声擂鼓助战之声。 这擂鼓与军号混合在沫水在此地拐弯的拍岸之声里,形成了一种好生特殊的激昂信号。 在 这样的响动面前,他们或许会怀疑对方到底有无领军之能,也或许会怀疑从这条路进入藏原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更会怀疑,在这场前往异乡的进军中他们会不会丢掉自己的性命,但这位主帅既已当先迈开这逆流而上的脚步,他们所做出的本能反应便是随同她的脚步一起,朝着远方的雪山而去。 青白之色的山岭间,这一行军队逐渐展开成黑压压的一线。 不,或许还是有一点亮色的,正是那位主帅身上的赤红色披风。 在段宝元自廓清城城头朝着对岸望去的时候,隐约还能看到那一点亮色,在风中闪动了一瞬,仿佛是一点提前点起的引路灯。 他过了有会儿才将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朝着下属说道,“有时候真觉得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长史何出此言?” 段宝元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他总不能和对方说,在望见这一行出征的队伍进发的时候,他便想到了当年李清月将那一沓计划书递交到他面前的场景。 当时的他觉得,那所谓的“落实益州都督府医疗制度为怀柔政策”不过是个暂时性的过渡方案,却没想到会一实施就用了那么多年。 彼时还需要用蹭马车来前往蜀中的小公主已在今日有了亲自领兵的权柄,踏上这一条危险与机遇并存的行军之路。 而在那支队伍之中的领路人里,就有不少正是深受那医疗救治制度福泽的羌人! 这如何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命呢? 数年前种下的因,总是要结出成果的! 只希望公主此战顺遂吧。 算起来,这一出绕路虽然让她多走了不少路程,多耽搁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但拉上了南诏的精兵作为辅佐,加上这一条入藏道路其实要比松州好走一些,最后算起来的时间应该不会差太多。 而此时,距离李清月起行离开长安,正好满了一个月。 …… 刚刚秣马厉兵踏上征途的安定公主大概也想不到,仅仅是一个月的时间,长安城里还能再闹出点事端来。 还可能——不是一件小事。 …… “刚才是谁过去了?” 长安的鹤林寺内,身着素色僧尼衣衫的女子朝着前方的林荫看去,觉得自己但凡没有眼瞎的话,就应当并未瞧错,方才确有一道深绯色的身影疾步穿过了林中小道,朝着鹤林寺深处而去。 虽说此地不禁外人造访,但这等脚步匆匆到仿佛要避开人的情况,真是少见。 深绯色官服乃是当朝四品官员所穿,也本不该有这等失态的表现才对。 她的贴身宫人答道:“回禀昭容,我方才瞧见,应当是门下侍郎薛元超,他是去拜访河东郡夫人的吧?” 原本该当被称作萧淑妃,如今被称为萧昭容的女子听到这个答复,依然没有挪开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的目光,面上犹有几分疑虑之色。 河东郡夫人乃是高祖李渊的妃嫔薛婕 妤,和她萧氏如今跟从的周国夫人同为陛下的乳母。 但相比于周国夫人的不问世事,秉性持正,薛婕妤显然不是个安分的性格。 她脾性激烈、有心把持庶务在早年间就是出了名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和被陛下扶持上位的武媚娘多生争端,在她成为皇后的同年,被从宫中迁出改居鹤林寺出家。 哪怕陛下专门请了玄奘法师为其落发剃度,也无法改变,她同样已沦为一个失败者的事实。 萧昭容凝眸:“我记得陛下前几日头风病又加重了,除了周国夫人外,河东郡夫人也被请入蓬莱宫去了一趟?” 宫人想了想,“好像是的。” 她忽然面色一变,一把拉上了宫人的手,“走!” 她总觉得此时薛元超的到访不太对劲,在将近日的种种风闻结合在一起后,便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 虽说萧昭容人已不在后宫之中,经由这八年变迁,早已被人当作了个几乎不存在的角色,但她兰陵萧氏在朝堂之中依然存有不小的影响力,宋国公萧瑀的侄子萧钧就在太子东宫之中任职,时常将消息送到她的面前。 她毕竟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和两个年龄同样不小的女儿,谁知道会不会忽然被卷入到政治风云之中,让她们和自己一并丢了性命。 就算已打定了主意继续赖在周国夫人的庇护之下求生,萧昭容也不敢完全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的手中。 “我们去听听消息。” 这事没那么难办。 河东郡夫人本就因此前的立场纠葛,没能和陛下的另外几个乳母一般被敕封为一品夫人,只维系那个三品的品阶,和她做婕妤之时并无区别,在随侍的宫人数目上也少了一截。 她虽因薛元超的应约拜访小心让人看顾了周围,却不曾想到会横空杀出一个萧昭容萧妤。 她也更没想到,萧妤平日里只陪同周国夫人前来清修的时候会住在寺中,却因时常到处走动,对于此地的布局很是清楚,在悄无声息之间就已为自己寻到了个窥听的好位置。 也得多亏她虽是多年茹素礼佛,总算没将自己苛待到生病,还能凭借着本能用出点早年间学过的防身之术。 那随同她在寺中行走的宫人在院外放风,她自己则很是没形象地躲在了窗下的灌木丛中。 要不是此事说不定会牵连到她的身上,她才不给自己没事找事。 若是让旁人看到了她此刻的表现,谁还能想得到,她还是当年一度得到陛下盛宠的萧淑妃。现在却来“做贼”了。 她刚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就忽然听到屋中传来了动静。 “姑母当真确定,陛下是有了废后的想法?” 萧妤目光一凛,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在惊闻这样的消息之时会直接发出什么声响。 她也随即就听到屋中传来了个女声,“我不是方才都跟你说了吗?陛下忽然病势又急,我看着心疼,偏生有些人连他病都不让他病个安稳!” “陛下还是我亲自看护着长大的,长孙皇后过世得早,对他来说,我等做保傅的,和半个母亲有什么分别。他眼下处处受制,向我诉苦,我又怎能置之不理呢?” 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还曾经拿政务向我询问,可这一转眼之间,我已幽居鹤林寺多年。倘若陛下自此神武扬威,震慑寰宇也便罢了,然而如今……如今竟是皇后在主持六宫之余将手伸到了陛下的面前。◥” “元超,这难道不是你应当为陛下尽忠的时候吗?” 薛元超没有即刻回话。 他这位姑母的话,他很确信,他只能相信一半。 比如说,若要说她真对陛下有此等忠心与无私的关切,恐怕是不可能的。比起是真为了让陛下能从武后的手中脱离控制,还不如说,她是想重新回到能对陛下施加影响力的时候。 陛下也未必真已将废后之想直言于话中,但能被薛夫人称为“哭诉”,显然已非等闲情况。 但这些隐瞒无关大局,与河东薛氏希望能在朝堂上更进一步的诉求,显然是吻合的。 他便不妨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姑母觉得我能做到什么?” 薛夫人答道:“陛下的同胞妹妹城阳公主嫁给了你的同宗兄长薛伯玉,此人如今任职左奉宸卫将军,乃是陛下面前的近臣,执掌御前军权,倘若真要有废后之举,你必须要去接触一下此人。” “倘若你那边不行……城阳公主有礼佛之好,便由我来向她陈说利害,告诉她陛下的处境。她总不会偏帮于外人。” “此外,便是由你来联络朝堂之中对武后存有反对之意的人。你此前不是就与我提到过上官仪吗?若你将陛下心思有所动摇之事告知于他,我不相信他会全无所动。” 见薛元超脸上还有犹豫之色,甚至有往后退出一步的征兆,薛夫人连忙往前抓住了他的手。 “朝局有变的机会就在面前,你还在担心什么?倘若薛伯玉、上官仪均能参与到此事之中,那便是在御前兵马、朝堂宰相、皇室宗亲之中均有支持之人,再有陛下的态度支持,扶持一位并非武后所出的皇子重归太子之位,当有莫大的功业啊。” 不得不说,薛夫人带来的消息确实对薛元超至关重要。此前上官仪就说,陛下态度不改,他将始终对臣子的提防大过那位皇后,可如今…… 如今虽只显露出了转变的一角,却已足够让人感到振奋。 他咬了咬牙,应道:“好!我去联系人手。只是需要姑母近来多往蓬莱宫中走动一二。” 这鹤林寺修建在靠近旧宫的位置,还是有些往来不便。 好在陛下如今疾病骤发,又到了念旧情的时候,打着探病的旗号总是能多接触到他的,也能及时顺着陛下的想法往下挖掘。 薛元超心中揣着一件要紧事,自鹤林寺离开的时候也不免左右张望,生怕被人发现他的不妥。 却未曾留意到,在他走后有一阵子,萧妤才从隐匿之处慢慢走了出来,在和宫人会合 后,快速地回返到了自己的住处。 图谋废后?就因为陛下在病中向自己的乳母诉苦,他们就能想到继续图谋将武皇后给拉下去?” 萧妤绷着脸在屋中走了个来回,思忖着此事,深觉对方的大胆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这群人真是这么多年了也没改变想法,现在终于窥见了一个可能达成愿景的机会,便像是苍蝇看到生了缝的鸡蛋一般扑了上去。 该说不说,倘若萧妤没那么了解李治的话,她可能还真觉得,他们的谋划颇有可行之处。 曾经受到权臣制约的天子,竟是在身体渐弱后转而遭到了皇后的挟制,总该要想个破局之法的。 既要夺权,以图压制住这股“不正之风”,又已隐约向着外人透露出了自己的处境,做臣子的只要做好这个策应之事就好。 看看吧,这些支持废后的,又有兵权又有朝堂之权,都是为陛下的前途殚精竭虑,合该在这个恰当的时候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宫人好奇问道:“昭容为何要如此担心,这对您来说不是个机会吗?” “机会?”萧妤冷笑了一声,“我哪来的机会!” 陛下薄情寡恩,还很有些权衡利弊的帝王之念,要是真将他的这出诉苦完全当成真的来听,甚至对他怀有什么同情的想法,那才叫愚蠢。 而这数年间传到她耳中的消息里,武皇后此人也当真对得起陛下对她的倚重,不仅协助陛下铲除了长孙无忌这些绊脚石,更是做得远比一个皇后能做到的事情更多。 若说她会对此一无所觉,落到河东郡夫人以及薛元超等人的废后陷阱之中,萧妤也绝不相信。 当真如此的话,那真是对不起她和王皇后都输在对方的手里。 “说句冠冕堂皇一些的话,方今的局势下也不是他们这些意图投机之人该当上位的时候。” 那河东薛氏的二人说什么为陛下着想,还不是因为方今的局面不能为他们所控制,让他们不能平步青云,想要成为新的权臣,哪里是真要解救陛下于困境。 “说句自私一些的话,李忠已因巫蛊之事遭到了陛下的厌弃,就算真有机会废后,他也很难重回太子之位。我怕他们……” 怕这群争权夺利的小人算计上她的儿子! 做母亲的,总是要为孩子谋求出一条生路的不是吗? 无论是为了偿还皇后当年的恩情也好,是为了给她自己和子女谋划前程也罢,她都不能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 她转头朝着宫人吩咐,“速去将宣城公主请来。”! 第 178 章 178 李素筠忽然得到母亲的邀约,还让她隐藏踪迹前来鹤林寺秘会,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谁让这出女儿探视母亲,竟被活生生搞出了一种做贼的感觉。 “阿娘若是想念女儿了,怎么不喊上阿姊一起?”李素筠小心合上了房门,转头问道,“若真是有事吩咐,要么让心腹下属送信给我,要么……也不该放在鹤林寺中。” “您虽是陪同周国夫人时常到此地清修,在此地也辟有单独的院落,却不是真以鹤林寺僧尼自居,这么一看,这里也不能完全算是你的地方。” 萧妤:“……” 不知道为什么,在女儿絮絮叨叨着这番话的时候,她竟恍惚觉得,自己和女儿的身份,好像有一瞬发生了对调。 但她又觉得,此时去夸女儿比之前沉稳了不少有些不太合时宜,更不能说,她是在迫切情绪的影响下,直接做出了这个尽快秘会女儿的想法,一时之间忘记了这一点。 罢了! “我有件急事要跟你说。”萧妤将李素筠拽到了面前。 确认这谈话只能被她们二人听到,不会如同薛夫人和薛元超的“密谋”被人听了墙角后,萧妤这才的继续说道:“我记得你与安定公主交好,近来关系也还不错,此前你便与我说及,你和下玉不想出嫁,还是她那边给了你准信,说起皇后不会苛待其余公主。如此说来,你能否顺势再联系上她……” 萧妤又忽然眉头一皱,“不妥,她不在长安,联络不易,还是直接拜见皇后为好。” 李素筠眨了眨眼睛,对于阿娘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愈发好奇。 但还是开口答道:“安定何止是不在长安,她都可能领兵出征去了,短时间内肯定是见不到人的。不过,您到底有什么事情要我去见皇后殿下?” 这话从母亲的口中说出来真有些蹊跷。 哪想到,一听这话,萧妤当即变了音调:“出征去了?为何朝中没有消息?” 李素筠抿唇答道:“……只是猜测的。她此次忽然因为农具农肥还朝,本应该再多在长安待上几l日的,起码也得等到她亲自监督着司庾的农事官员将农肥用到实处,确保这桩事的功劳落在了她的头上,却只来得及将东西转交,留下两个人在此地,自己就走了。” “所以阿姊和我都猜测,要么是辽东/突发变故,让她必须尽快回返,要么就是,其他地方需要她前去平乱。” 但是前者显然是不可能的。 若是辽东封地还有异动,李清月大可以先留在那边将事情给解决了再说,而不是非要专程往返一趟。 这来回之间,最快也要半个月的工夫,天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局势的突变。 若是在她回来后才从辽东传来的消息,也不该有那么快才对。 所以相比于前者,还是后者更能说得通。 除了不知道——安定公主到底去了何处。 萧妤沉吟一番,也觉得女儿说的有理 ,更因心绪平复了几l分,对这个二选一的猜测有了自己的判断。 “倘若真是平叛倒是稀奇了……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事情需要以这等隐瞒消息的方式行动?” 不对! 萧妤忽然目光一凛。 若是这种猜测成立,也就更进一步地证明了她此前的想法。 李治不会不知道,在方今局势之下,皇后总归是要比朝臣更加明确站在他这一边的,太子东宫的势力也早已在陛下的许可中组成,除非太子谋逆,否则根本不会突然被瓦解。 若是安定公主还正在领兵出征,那么皇后的位置在此时更是稳如泰山,否则陛下真是在自己找死,想要步上高祖的后尘。 所以这所谓的废后之说,恐怕当真只是薛夫人话中所说的病中哭诉而已,绝非出自李治的真心! 偏偏这一出,在陛下看来,是希望用曾经参与过政事的河东郡夫人与周国夫人等外命妇来节制皇后的权柄,在有心之人看来,却是陛下与皇后之间牢不可破的联盟终于出现了一道裂隙,让他们有了从中作祟的机会。 “幸好……我没因此也昏了头脑。”萧妤越发笃定,自己必须通过女儿给皇后报信,以防李素节被牵连进去。 这等明显办不成的事情,现在还更多了一个事败的理由,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素节曾为雍王,宛然是陛下一度钟爱、想要用来和李忠分庭抗礼的皇子,难道不正是薛元超等人扶持的首选吗? 她连忙附在李素筠耳边说道:“速报皇后,河东郡夫人似从陛下那里听到了点消息,有意怂恿薛元超联络左奉宸卫将军和其余朝臣密谋促成废后,请皇后速做准备。” “阿娘?”李素筠惊疑不定,不能理解为何才平静了这么几l年的宫中又要发生这样的大事。 萧妤已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别耽搁事情。顺便告知皇后,倘若河东郡夫人要借城阳公主礼佛之好从中作梗,让公主参与到此事之中,我会从中阻拦的。” 陛下同母所出的兄弟李承乾与李泰都已过世,同母姐妹中,晋阳公主早夭,长乐公主短寿,新城公主在今年二三月间忽然病逝,陛下一怒之下信了驸马与公主不合的传闻,将驸马处死,如今,竟只剩下了一个城阳公主。 这位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既要向皇后示好,那不如将事情做得更彻底一点,起码再帮着解决掉一路麻烦吧。 又交代了一番话后,李素筠便被萧妤不带一点犹豫地推出了门,催促着她尽快前去报信。 李素筠张了张口,有点想说,阿娘若是真想要这出告密变得再隐蔽一点,就应该在她离开的时候给她准备个装有衣服、吃食的包裹,让旁人怎么看都只以为,她确实是被叫来慰藉相思的。 但想想,若情况真如阿娘所说,那位河东郡夫人此刻应当还没将目光聚焦到阿娘的身上,不会留意到这通风报信的举动才对。 她也没必要非要再纠正一下阿娘的行为,还 是先将注意力放在了当下的大事上要紧。 李素筠不敢耽搁,脚步匆匆地自鹤林寺折返回到蓬莱宫,而后便未曾停歇地朝着含凉殿而去。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虽然提到皇后她还是有点发憷,但如今大事在前,安定又不在京中,她自然还是要尽快去见皇后的。 何况,阿菟都答应过她,等到她的箭术有成,就带着她一起上战场的,做将军的人怎么能怕这个! 想到这里,李素筠顿时有了底气,疾步走到了皇后随侍的宫人面前,请求通报入内。 随后,便被得到了准允的宫人领了进去。 在这蓬莱宫中,夏日的暑气本就因其建于龙首原高处而削减了几l分,含凉殿则更显清凉。 只因在安定公主的建议下,今年还在此地多做了个变化。 太液池中的流水被机关之物推引至含凉殿的高处,泼洒在屋顶上,将屋顶的热浪隔绝开来,自北面的观水台处,则能看见流水自上方流回池中。 以至于这殿中未曾安放冰鉴,竟也像是尤在春日。又有轻微的凉风还自湖上吹来,当真是让人为之心静。 置身其中,李素筠来时因怀揣秘密而生出的几l分焦躁,好像也忽然平复了下来,让她得以从容地朝着皇后行了个礼。 “宣城怎么忽然想到前来见我?”武媚娘转头朝她问道。 在她身旁端坐的女医正在将看诊所用的器物收回箱笼之中,见皇后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去,她便匆匆起身告辞。 李素筠顺势发问:“皇后殿下是身体不适吗?” “那倒不是,不过是例行问诊罢了。”武媚娘答道,“还是说说你的事吧。” 自李素筠的神情之中来看,她显然是信了这句答复,也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已因另外想要提及的事情,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 她有些紧张地将手在身侧攥紧,又咬了咬后槽牙,这才说道:“可否劳烦皇后先让其他人退出去,我有要事要说。” 武媚娘目光一闪,吩咐道:“桑宁留下吧,其他人先退出去。” 见面前只剩了皇后的心腹宫女,对方脸上也依然挂着略显温和的笑容,李素筠总算觉得更自在了些,出声答道:“皇后殿下容禀,我此次是代替我阿娘前来传话的……” 顶着武媚娘探寻的视线,李素筠沉声,将萧昭容居于鹤林寺中的所见所闻都给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面前的皇后并未因为这消息的到来而勃然变色,而是依旧容色沉稳,李素筠也觉得自己在做出陈说之时的心情,比来时所估计的冷静得多,直到咬字清晰地说完最后一句。 “差不多便是如此了。” 武媚娘沉默了一瞬,这才开口道:“替我多谢你阿娘,也多谢你了,此事我知道了,随后的事情你们就先不必过问了。至于城阳公主那边,我会让人留心的。” “我看此事关系甚大,既然萧昭容打定主意不希望许王和兰陵萧氏被牵扯入内,不如随同周国夫人离开鹤 林寺,回府清修好了。” 李素筠当即应了声好。 她其实也觉得,阿娘越少插手此事越好,可此前光顾着传讯没能将这个建议说出口,如今有了皇后的这句表态,她便安心多了。 只是她此刻还置身在皇后殿中,总不能当庭松一口气。 “别那么紧张,”眼见她此等表现,武媚娘摇了摇头笑了出来,“你将这句话告知你阿娘就行,她应当知道我的态度。至于薛夫人那边——” “我会尽快解决的。” 在被桑宁送出含凉殿的时候,李素筠其实还有小一会儿并未从皇后的表现中回过神来。 那最后所说的“尽快解决”四个字里,分明有一番不容错认的杀气。就连她这个与此事关系不大的人,都因这一句判决还觉脊背发寒。 皇后殿下明明并未亲自上过战场,却已有了此等惊人的气场,也难怪阿姊会说—— 官场如战场啊。 就是不知道,皇后殿下打算如何化解此次的危机。 起码对于李素筠来说,她和阿姊阿娘如今的生活,已是公主宫妃之中少有的太平,若能少有变动自然是最好。 但要武媚娘说的话,这份变动,或许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却势必不会以平静商谈的方式化解。 在李素筠的身影消失在她面前后,武媚娘的面色就已彻底沉了下来,甚至一掌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河东郡夫人薛氏,薛元超…… 这两个人居然会在此时忽然联络在一起,意图有此图谋,真是滑稽可笑,又可恨得很。 但比之这试图从中谋求好处的河东薛氏二人,更可恨的,显然是在病中情绪摇摆的陛下! 武媚娘原本以为,她与女儿的前后配合能让李治意识到,他在朝廷要务的有些判断上确有不妥,该当更有向皇后、公主以及朝臣征询的想法,做到广开言路,以防边境动荡。 安定的亲自请战,也能让李治有所愧疚,将此前的种种限制都给放开,不必再顾忌所谓的有无前例。 想不到这权力之争,果然还是不进则退。 而对于一位帝王来说,他的首选便是让自己稳坐高阁,大权尽揽,而不是将权力交到更合适于执掌的人手中。 数日前陛下的头风病发,更是让他心中的危机感在一瞬间攀升到了顶峰。 谁让这一次急病,确实如同孙思邈所说,已不是例行的疾病发作,而是更为加重了病势。 他甚至在她前去探病的时候,旁敲侧击地提起了一件事,正是与周国夫人有关的。 说起她早年间曾经带着太宗妃嫔一起前往前线远觐天子,也曾经协助彼时为太子的李治监国,在处事上自有自己的一番手腕。 那么他想做点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弱势,好像已经很明显了。 纵然明知道这应当不会是废后,武媚娘还是不由在唇边挂起了一抹冷笑。 “眼下的情形……皇后殿下打算怎么做?” 桑宁朝着武媚娘发问,将她的思绪拉拽了回来。 许是因为这数年间皇后殿下经手的各项事务便没有办不成的,从宣城公主的口中听到这样的一件大事,桑宁的语气固然沉重,却还不到紧张失措的地步。 武媚娘显然也听出了这一点,转头笑道:“别着急,这种事情若是忽然被他们给折腾到最激烈的时候,说不定我还要头疼一下,但他们才开始密谋,就已被人告到了我的面前,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麻烦。” 她一把握住了桑宁的手,让人更朝着她靠近了几l分,叮嘱道:让人看着陛下那边的动静,再让人去盯着薛元超的行动。?_[(” 她不打算立刻就行动。与其现在就将薛夫人和薛元超的行动披露出来,将他们给拿下,不仅做不到捉贼拿赃,还只能将少数的几l个麻烦人物给清理出来。 那还不如看看,他们的这出“废后大计”到底能够牵扯出多少人来,让她凭借着沙门拜君集议做过一次筛选的朝堂,再来一次敌我之辨! 也让陛下看看,他觉得已经因长孙无忌伏诛而安分起来的臣子们,又可以给他带来多少惊喜! 他只是想让皇后后退两步,给彼此留个体面,他的臣子们,却俨然是想要更多的东西了。 那么这所谓的促成废后,或许会是她的危机,又何尝不是她进一步揽权的机遇。 萧昭容的报信,更是让她确定,哪怕她最为可靠的盟友此时不在长安,也不影响她才是那“得道者多助”的一方。 或许,这兰陵萧氏还有这位宣城公主,也都能在未来成为她的可用之人。 而既然,连曾经的敌人都觉得她更合适于这个位置,那些服膺于她统辖的六宫二十四局宫人,在已于近日获知了遣放出宫安排的计划后,恐怕更会因为一些对皇后不利的消息而向她奔走以告。 这样的局势对比下…… 阿菟有心要给吐蕃一个惊喜,打赢这场营救吐谷浑之战,她在长安又怎能输掉这场后位,乃至于君权之争! 不过说起来,明日右相汇总朝政要务到她这里的时候,还得让他也留心一下上官仪那边的举动才好。 薛元超能拉拢到的分量最重的朝臣,恐怕就是贼心不死的此人了。 她拍了拍桑宁的手:“去吧,将人手安排下去。” 窥探天子动向听来又有僭越之嫌。 可陛下正值病中,皇后让宫人小心伺候,将可能会影响到天子康健的事情都给尽数奏报上来,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河东郡夫人前脚入宫探视,人都还没走到天子的居所,后脚这消息就已传递到了皇后的面前。 …… 李治却还对此一无所知。 上一次周国夫人、河东郡夫人还有燕国夫人入宫之时,李治就已特许了她们再度前来探视不必提前递交拜贴文书,在听闻河东郡夫人再度到访之时,李治非但没觉得这其中有何异常,反而觉得她来得当真恰是时候。 周国夫人姬揔持礼佛多年,谦让太过,让李治总有种过于公事公办的隔阂。 燕国夫人卢从璧因试图为卷入李孝常谋反案的丈夫杜才干平反,遭到了李治的反对,在态度上稍显冷淡。 反倒是河东郡夫人本就与他是亦母亦师的关系,让身在病中的天子难得感到了温情与支持。 “陛下还是难以视物吗?” 对方关切的声音在近前响起,让李治原本还觉有些头疼欲裂的煎熬都舒缓了几l分。 可此次头风之症,饶是因身居蓬莱宫少有湿热之气作祟,也还是来得太急了。 比起显庆五年骤然发作的那一次还要来势汹汹得多。 距离他发病到如今已有数日,就连孙思邈都被紧急从洛阳调来了长安为他诊治,连带着玄奘法师也被一并带了过来,以求助于玄学手段的方式为他缓解病症,可这一次头脑胀痛中的压迫感更甚,让他更加难以看清面前的东西。 有很短的一阵,他觉得自己可能连黑夜白天都无法区分了,只能仰仗于能造成麻醉眩晕的药物让自己先昏睡过去,才能让自己从中熬过去,偏偏他又深知自己不能依赖于这样的手段,太医也坚决反对用这等方式让他暂得安眠。 以至于此时,他只能听到薛夫人走近的脚步声和那句关切的问话,却完全看不到对方的衣着与神情。 而在这少许的缓和过后,那等钝钝的割肉之痛又已重新浮现了上来。 “或许再过些时日就会好吧。”李治只能以这等方式安慰自己。 因为头风大作的缘故,他不得不将原本已重归于他自己处理的政务又重新挪交到了皇后的手中。 病情最重的这几l日,他的精力尚且无法集中,就连皇后将随后整理妥当的结果送到他的面前逐一念出,都有些没法让他听全,只能姑且暂停了这样的奏报。 在这样的处境下,目不视物,事托他人,李治便很难不在病体煎熬中去回忆此前。 想到,皇后虽已和他和解,却也确实曾经指着他痛骂他的私心,想到皇后已在他毫无所觉中,成长到了让他不由惊叹的地步。 想到,他在那出一唱一和间将长孙无忌定罪拿下的意气风发,而这本应该是他继续上升的开端,却不料只是他的巅峰。 还想到…… 薛夫人上前为李治按了按太阳穴,“伤筋动骨尚且需要百日,陛下的疾病也不必急于在三五天内。眼下四方虽有小乱却不殃及中央,才有许自然一案的秉公处理,群臣也不敢再效仿许圉师,对陛下有所隐瞒,您何必那么着急呢?” 这话听来没错,但李治还是不免回道:“做天子的,哪能随意落到这步田地,甚至已因病症的缘故罢朝数日了。” “不过你这番话……”李治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真是让我想起早年间教导于我的旧事了。” 薛夫人乃是隋朝著名诗人薛道衡之女,自幼便饱读诗书,更因父亲曾任司隶大夫的缘故在政事上也很有见地。 李治的启蒙之中,从她这里学到了不少的东西,现在听她提起朝堂以示宽慰,确实有种回到幼年的安全感。 便不由感慨道:我真有些后悔当年听从皇后的话将你遣送出去了……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可他这话还未说完,就被薛夫人给出声打断在了当场:“陛下这话还是尽量别说了。” “怎么?” 薛夫人回道:“木已成舟便不必回返,否则只会对时局不利。这个道理,陛下自己应该是明白的。” 但他眼睛瞧不见,便无法看到,在说出这句阻拦的时候,薛夫人脸上闪过的,分明是几l分得意之色。 要说薛夫人对皇后可真算是积怨已久了。 当年,陛下明明只是想要立武昭仪为宸妃,却忽然之间由宸妃为皇后,又在英国公李勣的支持、李义府许敬宗的投效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推进。 她都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应对之策,就已因武皇后要完全收回权力而遭到了“迫害”。 如今,总算是被她看到了重回早年间地位的契机。 她也果然没有猜错陛下的想法! 如果说上一次来见之时,陛下只是在病痛难忍中向她们这些保傅哭诉,很觉自己处境不佳,那么今日陛下重提永徽六年旧事,则像是更进一步表明了对皇后的不满,以一种近乎明言的方式在告知于她—— 他要分皇后的权,甚至是换个更听话的人坐在皇后的位置上。 一如他对长孙无忌的反抗,也是先以一种温吞的信号渗透于朝野之中,今日该当也是如此,先要借着这样的话看看朝臣的态度。 那么,便等着她与元超给陛下一个臣子忠心的惊喜好了。 她继续说道:“陛下还是先将身体养好再说,不要说这些胡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李治唏嘘,“希望如此吧。” 希望邢国公与郕国公能尽快平定安西都护境内的动乱,也希望安定能尽快自蜀中攻入吐蕃,遏制住对方扩张的野心。 说不定在这样的好消息面前,他的疾病就能够不药而愈了。 或许他的病症,也是因为这些野心勃勃的蛮夷所导致的。 …… 但这些战事的成果大概没那么快。 并未从西域折返吐蕃的钦陵赞卓,凭借着和裴行俭斡旋中获得的经验,将一度为裴行俭所用的戍防经验,用在了西域这头。 这两个月间,他对西突厥与回纥的联兵做出了一连串的安排,愣是将居中斩断安西都护左右的西州打造成了铁板一块,将匆匆回援的独孤卿云拦截在了西州之外。 这还不算完。 那些西域的胡人多的是见风使舵的角色,见大唐自中原发出的兵卒还未出玉门关,反倒是那西突厥与回纥的联兵已占据了两州,还行将朝着下一州进发,前来投奔的不在少数。 一时之间,就连去岁已被大唐出兵镇压的龟兹都又多了些异动。 而被李治同 样寄予厚望的另一路兵马,还在雪山之间跋涉。 李清月朝着掌心哈了一口热气?,望向前方的目光愈发凝重。 千丈之高的山岭路途,纵然因为还在七月的缘故,并未彻底被白雪覆盖,但“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绝不是一句随便说出来的话。 昨日上午还有高照的日头驱散了山中浓雾,到了下午便下起了冰雹。 更麻烦的是,往前方探路的士卒方才来报,再往前走,地面愈发湿滑。 马有革履蹄铁,能在这样的山道上缓步而前,人却来不及在仓促之间获得用于这么多人的脚马子,只能尽量以征调来的铁片与步片,在那辽东草絮鞋的鞋底捆绑出防滑的形态。 饶是李清月的体力不能按照寻常人的情况来估量,在又走出了一个时辰后,都已觉得脚底像是有着逾越千斤的力道,正在拉拽住她的脚步。 可算算原本预计的路程,今日又还远不到停下的时候。 “让走不动的将分发下去的肉干和饴糖都吃了。”李清月低声朝着随行的黑齿常之说道,就见对方当即迈着大步往回走去。 这两种物资在军粮中确实奢侈,可对于要面对高原反应的兵马来说又确为必需之物。 该当庆幸,在益州筹备军粮的段宝元和她往来甚多,也知道她绝不会无端提出这样的需求,宁可暂时搬空州府也将东西都先给供应了上来。 可即便如此…… “西域黄沙之中的作战和藏区冰原之上的情况是一样的,一旦开始走了就不能停下来。” 李清月朝着发声之人看去,就对上了薛仁贵的脸。 他继续提醒道:“大总管已将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既为将领,便不能再对余下的事情耿耿于怀。” “何况,这些士卒看着大总管行于队伍之中的表现,各个都比平时憋着一口气,反倒是您若对他们个个嘘寒问暖,让他们在稍显疲态的时候就暂歇脚步,才是真要让他们永远留在此地了。” 李清月将自己的袄子又扯紧了些,但依然没忘记将那件仿佛是为领路而生的披风拉扯端正,闷闷地应了声“嗯”。 她当然明白薛仁贵话中的意思,可这出自大渡河进军藏区的决定乃是她的谏言,她便总觉得,自己对于参战的每一个都需要负责。 但好像她能做到的,也只是让人将队伍之中倒下的士卒就地掩埋,再将他们的名字都给一一记录下来,作为回返后发放抚恤的文书凭据。 再便是…… 当临近入夜的安营扎寨中,在士卒上奏周边的木柴已不够供给取暖烧水之时,李清月朝着周遭临近雪线的寸草不生看了一会儿,忽然指了指后方的粮车中覆盖了油布的那一批。 “去将木炭分发下去,节省着点。” 木炭?薛仁贵闻言朝着动静发出的方向去看,发觉那数目还当真不少。 “大总管哪来的那么多木炭?”他惊奇发问。 李清月指了指唐璿,“他给我 建议的,说蜀中冶铁业发达,木炭库存必定奇多。只要此战能打赢,陛下不会计较我从铁官抢木炭。若是打不赢——” “以吐蕃那等条件,打不赢我们也回不去,还不如赌一把。” 薛仁贵看了唐休璟那张乍看起来温吞老实的面容有好一瞬,没从这等激进的决定中缓过神来,可偏偏也就是这个决定,让这支仿佛已因今日赶路冻僵的队伍里,骤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之声。 薛仁贵听得出来,那分明是对今日还能吃上一口热饭的喜悦。 李清月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罗盘校准舆图方位,一边继续说道:“我选择这条路就已经是在冒险了,难道还怕再多冒险一点吗?” 唐璿敢赌,她作为对方的上司,当然也敢赌。 可这句在她自己看来轻描淡写的话,听在薛仁贵的耳中,却很难不让人心头一震。 在她面前随后点起的炭火和那些士卒小队中升起的一样微弱,就连所用的饭食也和士卒的并无区别,薛仁贵却觉得,自己仿佛已能从这簇微弱的火光中,看到一道被投照到放大的身影,让人不由为之心折。 “薛将军,算起来我们的运气也已不错了。都说甘松岭因山崩的缘故道路不通,乃是个行军之中的变故,但走这片大雪山也就不必穿过甘松岭上潜藏水泽毒气的草地。” “比起一脚陷落到泥坑里,我可能还是更想一步步脚踏实地一点走。你说是吧?” “……” 炭火不足以燃烧整夜。 队伍中的声音很快在这片避风的营地中慢慢消失,仿佛通过这样的方式便能让自己节省掉一点消耗。 而后在晨光重新投照于营地之上的时候,将四处细碎的动静从合用的被褥之下唤醒,变成营地之中整军的一声声口令。 然而当李清月也已重新整装待发的时候,却看到还有人坐在炭火堆的旁边。 薛仁贵迟疑了一瞬,还是奏报道:“昨夜火还没灭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有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跟他相熟的人上前去推了推,便发觉他早已死了。” 这让剩下的人再不敢对这些人有所动作,生怕是自己的这一碰才让人丧命此地。 可在高原与寒冻的气候中,这确实是再常见不过的情况。这些人也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了。 薛仁贵道:“等队伍开拔之后,我会让人去按照常例收敛尸体的。” 李清月站定了有一瞬,目光短暂地掠过了他们来时的那条路,这才回道:“我知道了。” 这一个个还未起身的身影,像是一尊尊形态各异的墓碑被安插在这条道路之上。 却也在同时,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他们即将起行的动静所惊,有一列飞鸟从白山之间飞掠而起,朝着更深的雪原方向而去。 在这样一片令人五味杂陈的景象面前,李清月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最终并没有说出口。 理智告诉她,她必须牢记薛仁贵昨日说的那句话,不要将时间浪费在这些还会继续发生的死亡上。 理智也告诉她,吐蕃一旦夺取吐谷浑威逼中原,死的人远比现在更多,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停下脚步的机会。 感性,却让她很难不觉得心中压着一块巨石,将悲悯与无奈变成了一股无法宣泄出口的东西。 但在最后,李清月心中的百般思绪回转,都只变成了口中有些变调,却也依旧掷地有声的一个字。 “走!” 继续往前走! 只是在大军开拔之中,唐璿又看到李清月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抹了把脸,口中嘟囔:“休璟,你说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不是比之前更高了?” 要不然,怎么大早上的,就有雪花飘落到了她的脸上。 而后,变成了一片被风吹化的凉意。 …… 当他们终于走出这片沿河高耸的山岭,前方出现的不是再起一座的山峰,而是绵延往北的草场之时—— 已是龙朔三年的八月。! 第 179 章 179(含19w营养液加更) 八月的藏原,在山高之地犹有白雪皑皑,在那平旷的原野之上也恍若早已入秋近冬,八月的长安却还仍是暑热未尽。 薛元超小心自后门踏入司虞大夫魏玄同的宅邸之时,便忍不住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但这汗到底是因暑气正盛,还是因为今日所商议之事要紧,那便当真不好说了。 眼见魏玄同亲自来后门相迎,薛元超连忙快步走去,低声喊了句“和初”。 魏玄同向他回了个礼,“你可算是来了,我已用内子喜好佛理,又近来行动不便,只能请故交上门的理由,将河东郡夫人给请来了。你的顾虑也对,鹤林寺确实不是适合商谈于此事的地方。” 此前只是薛夫人向薛元超传递讯息,还勉强能放在那头,今日却是要先同薛夫人敲定这个计划,以确保能让她明了眼下的情况,还是将人请出来安全些的好。 魏玄同又道:“我先没同她多说,还是由你这个做侄儿的来解释最好。” 薛元超谢道:“这是自然。已是多有劳你了。” “你说的这是哪里话,”魏玄同摆了摆手,“姑且不论我与游韶(上官仪)之间的交情,就说武后挟制陛下之事,做臣子的闻之便觉痛心,怎能不为之尽心竭力!” “这半月间陛下的头风病症也不知道好了几分,司虞这头收到的批复还是尽数出自武后之手。这……”魏玄同痛心疾首,“这成何体统啊!” 两人说话之间,已行到了薛夫人的落脚之地。 薛元超连忙又朝着对方拱了拱手,“先不说了,我先去同姑母禀报。和初乃是忠义之人,有你相助,我等必能成事!” 魏玄同在此止步,薛元超则快步踏入了屋中。 薛夫人一见他入内,连忙问道:“你们如今已联络到几人了?” 也不怪她如此心急。 从七月到八月,陛下虽因她入宫请见而多有追忆往昔之事,将往日的师生情谊已捡起了不少,却也好像对皇后的态度多有和缓。 这不是个好征兆。 薛夫人无法长居宫中,根本无从确认皇后平日里都跟陛下说了些什么。 这样一来,倘若他们再有耽搁,谁知道还能不能抓住陛下有废后意愿的当口,一举达成他们的目的! 她心中忧虑,在天子近前却不敢将其表现出来,只能在面对侄儿的时候匆匆发问。 还有另外一个坏消息摆在她的面前。“城阳公主被临川公主邀请入秦岭清修避暑,我本想与她往来,却也没能办成。” “姑母大可安心,左奉宸卫将军那边,我们已单独去会晤商谈了。”薛元超朝着薛夫人比划了个得手的信号,让薛夫人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果然,同为河东薛氏子弟,在这等大事面前还是站在一起的。 薛元超接道:“只是有一件事,恐怕和姑母所说的大不相同。有心参与此事之人,均意在扶持前太子,而非姑母曾跟我说到的许王。” “这是为何?”薛夫人惊问,你要知道,昔日的太子李忠早已被废为庶人,流放去了黔州,近年来几乎没有消息传入长安,谁知他是否已然缠绵病榻。??[” 黔州可不是个好地方,李承乾和长孙无忌就是死在那里的,谁知道李忠会不会也早已在当地染上了疾病。 选他做什么! “何况他所代表的,正是先太尉长孙无忌等人的势力,当年陛下不喜欢这个被迫立为太子的儿子,已是人所共知之事。他又是因为谋行巫蛊才被废的,又怎能再将他迎立回来。” 薛元超摇了摇头,“姑母说错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扶持于他。许王背后还有兰陵萧氏,一旦许王为太子,萧昭容即刻便能自宫外清修之中解脱入主中宫。您想想看,陛下最为爱重她之时,她既不为陛下谋划,也不愿向彼时的王皇后低头,绝非好相与之辈。在这一点上,前太子虽已成庶人,没有母族却成了他最好的优势。” “此外,陛下厌憎他,是因为长孙太尉,如今长孙太尉人都已经死了,坟头青草更已生数年,就算迎立李忠,也绝不会再回到当年的情况,陛下心中自有权衡,不会因私废公。” 薛夫人收回了几分惊疑的神色,不得不承认,薛元超所说不错。 李忠没有背景,也就更有了让他们从中操作的余地。 对方曾经流落到险些流放至死的田地,更应当对他们这些出手相助之人感激涕零。 这是好事。 薛元超继续说了下去,“此外,自长孙太尉过世后,朝野曾受长孙氏恩德的门生偶有闲谈,也都对其早年功业多有赞誉,当年攀咬太尉谋反的李义府更是德行有亏之人,若要打着拨乱反正的名号,自然是用他的名头最好。陛下也不会介意于用死人之名清理掉自己的掣肘。” 反正,当年的那一出完全可以推诿到臣子身上。 而为长孙无忌平反,因他和族中子弟大多罹难的缘故,既不会给陛下带来朝堂上的一座大山,反而能显示出他能及时自省、感念旧情。 还有了一个,名正言顺扳倒皇后的理由。 将锅全部推到她身上去就是了! “……你说得有理。”薛夫人喃喃。 不错,他们意图帮助陛下摆脱武后的控制,总是得有一个合适名头的。“拨乱反正”就很好。 “再便是与我们能拉拢到的人有关了。”薛元超解释。“您是否忘了,西台侍郎,也便是上官仪,虽然如今也在太子东宫兼任了一份职务,但他早年间也曾为先太子咨议,与对方的交情远比和许王深厚得多。” “西台舍人高正业愿意随同我等发起此次行动,但要求同样是迎立前太子,并为长孙太尉平反。” 薛夫人:“……他?” 薛元超道:“您忘了吗?长孙太尉与文德皇后的母亲就出自渤海高氏。” 何止是母亲出自渤海高氏,长孙太尉与长孙皇后这对兄妹早年丧父,就是被舅舅高士廉抚养长大的。 长孙无忌倒台之后,高士廉之子高履行也受到牵连,从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的位置上被打压了下去,贬官到江南一带,这才有了段宝元接任之事。 渤海高氏自此开始受到的打击便不小。 此次终于有机会能将武皇后给扳倒下去,自然是要尽力一搏! 而为长孙无忌平反,又何尝不是在给他们自己的脸上增光添彩,以图重振仕途荣光。 高正业所做的西台舍人位置固然不低,但他所想的,可是凭借着这份功劳混到宰相的位置上。 薛夫人颔首:“若真如此的话,当真是扶立前太子为好。” 听到这样一个个名字从薛元超的口中说出,她起先对于废后这等大事的担忧,也渐渐被压下去了几分。 再想想他们此刻所在的府邸主人也并非等闲官员,薛夫人愈发确信,皇后近年间的行事果然是因倒反天罡,遭到了太多人的痛恨! 薛元超甚至随即就给她又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我听姑母此前说,您担心陛下尚在病中,皇后被逼迫到极点后,能调度长安守军,对我等的府邸当先进行围剿,给我们扣上谋逆的罪名,但如今却不必担心此事了。” “这是为何?” 薛元超脸上露出了几分志在必得的笑容:“我想着,光靠着左奉宸卫将军的兵力必然不够,所以,我们去接触了长安尉。” 长安的兵力分作北衙、南衙以及长安尉、大理寺卿等人各自掌握的治安捕盗队伍。 北衙守军中,有薛伯玉所在的这一路做出拦阻,应当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南衙守军基本由朝臣调派,除非英国公这样的皇室拥趸也完全倒戈向了皇后,否则等闲情况下绝不可能随意调度。 这样一来,长安城中最为方便发起行动的,就是长安尉。 他手底下的人手虽然杂,且不能同南北衙禁军去比较武力,却也足够在必要的时候拦截住皇后的举动,争取将事态扩大的时间。 可惜薛夫人多年间身居鹤林寺,对于各方官员的情况不大清楚,薛元超便多解释了两句:“长安尉崔道默出自清河崔氏。” “显庆四年,陛下下达了严禁七姓十家之中互相通婚,其中清河崔氏就占据了两家,王氏为后的时候可从没有这样的禁令。再有,出自清河崔氏旁支的崔元综因安定公主前往熊津战场的缘故被贬谪西域,至今生死未卜,曾经参与覆灭高丽之战的崔知温甚至在升迁上还不如周道务那个临川公主驸马……” 若只是一件两件的事情也就罢了,但很显然,清河崔氏自从武氏成为皇后,便从未有任何一点讨到好处。 哪怕陛下曾经一度因为打压关陇氏族的缘故,对着关东各家抛出了示好的意思,但真正拿到好处的却少之又少。 还不如,将那位家世颇低的皇后给拉下台去,给他们一个更为舒坦的发展空间! 反正没有长孙无忌那位中流砥柱在了,关陇与关东贵族完全可以联手一次。 何况非要算起来的话,发起此事的薛氏身在河东,高家位居渤海,魏玄同所在的魏氏乃是河北巨鹿大户。 他们这充其量也就叫做,打着长孙无忌的名号,给关东世家谋个前途! “姑母您看,不仅仅是我上头提到的那些人,还有这些人,也愿意参与到此次大事之中。”薛元超说话间,快速自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了一张名单,递到了薛夫人的手中。 薛夫人将其展开扫了一眼。 她虽未必认得人名,却看得出来这些人的官职和出身。 曾经侍奉过前太子的王伏胜便是宦官的代表,在宫中有变之时乃是最好的耳目。 中台左丞郑钦泰出自荥阳郑氏,在长安名声不小。 和魏玄同同为司虞大夫的张希乘也愿意参与此事。 还有…… 薛夫人看着这份名单,目光越来越亮。 名录之中,东西中三台的高官不在少数。 那么当这样的一批人联络在一起,发出支持废后的声援时,对于受困于皇后的陛下来说,应当是一笔足够有力的支持。 陛下此前不敢直言废后,不过是因为皇后对外营造的形象极佳,又有太子与安定公主傍身从旁支持,但她终究只是个皇后而已,也抵不过那么多的声音联合在一起。 在薛元超等人的计划之中,来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之死,还能在士林名望中再对她做出一番打击。 如此一来,陛下只需要坐享结果便好了,或者说,在必要的时候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随后,便是他们能从中各得收益的时候了。 “姑母觉得如何?”薛元超问道。 “元超办事果然得力。”薛夫人赞道,“方今的事情也就明朗了。让长安尉与奉宸将军防备不测,由上官侍郎以皇后拦截诏书为名,向陛下联名请愿废后。” 这个请愿,还得选择一个好时候,就在她入宫对陛下探视的时候! “此事不能耽搁。”薛夫人急道:“要越快越好!” 薛元超一口答应了下来。 筹备阶段的顺利,仿佛已经让他们看到了一出政变风云从发起到落定后的盛景。 而那各方拥趸之人的相继登场留名,便是薛元超此刻脚步匆匆的推动力。 只是他并不知道的是,当他从魏玄同的府邸中小心离开的时候,一直盯梢他行动的人手当即将这个消息汇报到了皇后的面前。 “难怪他当年能当陛下的伴读呢,”武媚娘拨弄了两下面前的花草,漫不经心地说道,“陛下近日少走的路,全让他走去了。” 桑宁真是有点没忍住,被这句打趣的话给逗笑了。 见皇后转头朝着她看过来,她又连忙捂住了嘴,做出了一番闭嘴端方的表现。 “别笑了,看他们的表现,要发起行动恐怕就在这几日了。”武媚娘朝着近日被她断了流水的屋檐外看去,目光幽深而决绝,“这长安城中的天,又要变了。” 也不知道上一次,死的是长孙无忌,这一次又要死多少人。 可既然有些人学不会这个教训,总要将这出杀鸡儆猴表演个明白! ------ 但在这夏日的尾声,风云骤变的又何止是长安。 禄东赞望着天边已再度浮现起的暮色苍茫,面色沉沉。 一想到方才下属奏报上来的军情,他心中便不觉一阵憋闷。 他一边转头往营帐方向走,一边朝着亲随说道:“若早知如此,我便直接趁着慕容诺曷钵新丧,直接对着吐谷浑发起进攻了!” 他本以为,慕容诺曷钵之死和吐蕃的缓缓推进,正好是他们能诱发吐谷浑内乱的大好契机。 哪知道,弘化公主扫平内乱的速度远比他想象得要快,吐谷浑那边更是在裴行俭的戍守下,打出了负隅顽抗之势。 两个月中,虽然吐蕃的进攻是胜多败少,但推进蚕食的速度也远远低于他的预期。 就算吐谷浑内部会因为这些损失而生出闲言碎语来,让投降吐蕃的言论重新兴起,给弘化公主带来不小的压力,禄东赞这边的情况也并不好过。 他所调度的党项羌与白兰羌人,在他看来,都是些胃口不小且养不熟的白眼狼。 战事稍有受阻,他们便想要从他这里获取到更多的东西。 筹码给得少了,他们就开始消极怠战。 裴行俭没少利用这些人的办事不力来谋求机会,给吐谷浑争取到转圜之机,可把禄东赞气得够呛。 下属连忙安抚道:“大相不必忧虑,裴行俭再如何能耐,又不能凭空给吐谷浑多调拨出来一路兵马,总还是要落败的。咱们如今收到的消息里不是也说了吗?唐军先行支援西域,恐怕是想在扫平安西境内的叛乱之后再行支援吐谷浑。” 禄东赞听到这里,总算上扬了几分嘴角:“是啊,大唐可真是做了个……最错的决定。” 他们傲慢惯了,竟然忘记,若不能趁着夏秋之时发兵,等到藏原上的冬日到来,唐军将会对此地更不适应。 他们吐蕃的猛将,却不会因此而消磨掉战斗的天性。 到时候,绝不会是从西域归来的唐军发起乘胜追击的下一战,而是他们吐蕃在此守株待兔,将吐谷浑唯独还能等来的援军给拿下。 不仅能够趁机剿灭吐谷浑,还能重重地打击到大唐的威严。 禄东赞已完全能够想象到彼时的景象了。 昔年松赞干布没能做到的事情,将会在他禄东赞的手中达成,他这权倾吐蕃的地位也将更为稳固。 可他也不免再度露出了几分忧心之色:“但我如今的身体……” 和裴行俭之间的过招,让他罕见地生出了一种重回年轻之时需要步步博弈的错觉。 奈何心理上的年轻,不代表他在身体上也能够超越自然规律回到年轻的时候。 前两年的疾病突发,让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面临对一个政客来说最为残酷的 事情,那便是老之将至。 现在既然行将面对的是更为严峻的挑战▆▆[,那么对他来说的最佳选择,恐怕不是自己硬撑着,而是—— 将钦陵赞卓从西域调度回返。 “去传信给钦陵吧,他知道应该如何从那边脱身。”禄东赞思量了一阵后朝着下属吩咐道,“西州庭州那边起到的作用已经足够了,剩下的影响还能持续多久,要看那西突厥与回纥联军自己的本事,让他尽快前来吐谷浑边境接替我的位置。” 然后,他们父子联手,抗衡住来自唐军的反击,直到将胜利的果实成功吞下去! 他倒要看看,当吐蕃的勇士在一位年轻英武的将领统率下发起总攻的时候,这吐谷浑到底还能不能做到这样的百折不挠。 他刚做完这件事,就听到营地中传来了一阵骚动,连忙披衣走出了营帐,顶着夜间已然降下来的温度朝着制造出动静的方向走去。 这一瞧,就看到闹出动静的,还是之前颇遭他嫌恶的党项羌。 禄东赞当即厉声发问:“你们又在做什么?” 随着他这句话的开口,人群顿时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来,让他能够看清吵闹中心的几人。 就连禄东赞都不得不承认,在看到中心露出来的人是谁后,他也有些诧异。 只因那不是别人,正是党项羌中芒邦氏的酋长。 也就是,芒松芒赞的那位党项王妃的父亲。 对方显然很清楚自己该当对吐蕃摆出何种态度,才能让党项在这出进攻吐谷浑的行动中拿到更多的好处,平日里看到党项羌其他部落的随军之人闹事,还会从旁劝阻。 可这一次…… 禄东赞一眼就看到了对方面红耳赤的争执之态,顿觉情况可能要比他想象得麻烦很多。 那党项酋长一见他到来,也当即迎了上来,“大相,我是要来向您告辞的,但这些人非要拦着我。” 不等禄东赞发问那党项酋长为何有此举动,他就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也别怪我将话说得如此直白,我们跟着您征战若能从中受益,自然是拼死往前,绝不后撤,但若是这头抢占的地盘还不如我们后头丢掉的土地多,那我是决计不能接受的!” “不错!”他身后的党项族人当即发声响应道。 禄东赞眉头一挑:“什么丢地?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得了吧,您少听他在这里说他的一面之词。”另一头的拓跋氏党项羌人连忙插话道,“还不是他想要在此次征讨吐谷浑当中在您面前长脸,也多分到一点好处,结果将自己的部从带出来的太多了。然后啊……” “因为营垒空虚的缘故,被西羌女国那帮娘们趁机抄掠了家底,得到部落守军的匆匆报信,慌得不行。” 他这话一出,周围顿时笑成了一片。 “说不得说不得,谁知道他是不是想去见见那位汤滂氏女王的风采。” “哎,不是这么说的,也说不准他是换种方式给对方送礼,希望 能让两部盟好,合并成一支呢。 …… 芒邦氏族长绷着个脸⑧[(,怒骂道:“闭嘴吧!你们光想着我遭了灾,正好给你们看个笑话,怎么不想想,她们今日得了好处,明日会不会往你们那头去!” 当即有人接道:“那不至于,那西羌女国合计便是这么数千精兵的战力,打劫了一家之后便已被我方严防,徘徊数日不能得手后,也便只能撤走了。再说了,这难道还不够她们填饱胃口吗?” “若还不够的话,那便是你们的余粮太少了,难怪要拼命冲在前头呢……” 又是好一阵应和的笑声。 芒邦氏族长听到这里,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勃然怒火,转头看向了禄东赞的方向,“大相,您是否该当给我们评个理!” 禄东赞:“……” 他现在只想着尽快攻破吐谷浑,不想管这些个无聊的事情。 从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中,禄东赞已能将眼前的情况给拼凑出个大概。 无外乎便是与党项羌毗邻的那支西羌部落,忽然对芒邦氏来了一出趁火打劫。 那一路西羌就在党项以西的布琼神山之下,借着此地乃是水泽发源之地适宜耕作放牧,自此驻扎,久而久之便在象雄古国的支援下长成了个小国。 吐蕃覆灭象雄崛起之后,当先吞并的基本都是王城一带的小国部落,再便是如此地一般,为夺取进入中原的枢纽,与党项羌、白兰羌以及吐谷浑或是结盟或是交战,倒是让这一支小国得以苟活下来。 因为此国中以母系宗族为根基,国中女子为王,便被俗称为女国。 似芒邦这等和其毗邻的部落,叫其西羌女国。 而对于大唐这等已将西域女国称为“女国”的,就叫其东女国,以示区分。 算起来东女国的实力并不算强,此次忽然对党项羌的一支发起袭掠,大概正是如他们所说—— 都怪芒邦氏带出了太多的兵力。 自己作的。 偏偏,这支羌人兵马没能在进攻吐谷浑中起到势如破竹的效果,却先自己吃了个闷亏。 “行了,”毕竟是自己的支持者,禄东赞也不能让他的面子上过不去,还是开口打了个圆场,“等此间战况事了,我便灭了那女国,替你将这次的损失给抢夺回来还不成吗?” 禄东赞面上神情不变,从那些党项羌人的角度看来,还得算是个温和商榷的姿态,却不知他在心中已将这些羌人又骂了许多声。 幸亏他在发觉裴行俭戍守严密的情况下,选择再从吐蕃王城调度兵马前来,到时候他这边的兵力到齐,就算是靠着硬推,也要将吐谷浑彻底拿下! 这些人果然是靠不住的东西! 这么一点风吹草动就让他们想要撤兵,也真是废物得很。 然而那芒邦氏的酋长可看不出禄东赞的嫌恶。 见他示意众人散去,自己也要转身往营帐方向走,那芒邦氏的酋长也三步并作两步地跟 了上去,讨好道: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还是大相对我等有结盟之好??[,若早有您的这番表态,我也不跟他们这么闹腾了。” 禄东赞忽然停住了脚步,语气严肃地说道:“那你最好在之后的大举进攻中,别给我做出什么偷奸耍滑的举动来。要不然,我藏巴勇士能灭了那女国,也能灭了你们党项。” 等到吐谷浑到手,党项的作用也就没了,他们最好能够摆正自己的态度。 芒邦氏被禄东赞的这句话震在了当场,连忙埋头应道:“我知道了。” 他还要依靠着禄东赞来击败西羌女国这个邻居,可不能跟对方翻脸。 ……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这个被禄东赞在话中说得仿佛弹指可灭的东女国兵马,却不仅活跃在女国与党项的接邻之地,还在往北推进,迫近了吐谷浑和吐蕃的交战范围。 青衣赭面的年轻女子带着一队巡逻骑兵在夜色中的辨识着火光的方向,快速折返回到了营地之中,朝着篝火最为旺盛的地方走去,也不跟人客套,直接拎着刀一起坐在了李清月的身边。 而后皱着眉头,用一口蹩脚的汉话说道:“我们今天又损失了四十多个人。” 李清月转头,就对上了她那双也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委屈的眼睛。 女子继续说道:“我按你说的,继续假装想要对党项劫掠,被其他各部联合抵抗回来,最近一点没拿到收获。” 李清月闻言,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眼前这个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语言跟她不在一个体系。 虽说东女国早在武德年间就和大唐有了联系,在太宗时期还曾经有过不少往来,所以国主是会一点大唐官话的,还将其教给了她的女儿,奈何对方生活在印度语和藏语杂糅的环境中,一到了词汇跟不上的时候,就开始用平时习惯的话来代替。 刚才的那两段话,她就听懂了一半。 “来个能翻译的人!” 作为李清月领路向导的羌人直接被抓到了面前。 地理条件的影响,让羌人之中水源上下游的村落都有可能因为长期互不往来而语言不通,但对于他们这种文字不发达的族群,用肢体语言比划的能力总还是要强一点的。 然而李清月很快发现,这法子可能也行不通,因为这位王女对着这个帮忙传话的羌人露出了很是不喜的神情。 李清月:“……” 哦,忘了,东女国只有女人能当官。 在王女看来,那个想要在她面前比比划划的羌人就是个下等人,没这个资格跟她交谈。 现在不在东女国境内,没了那位女王居中传递意思,真是让人头疼,也只能将就着一点了。 李清月干脆摆手让翻译走开,努力放慢了语速,又在面前摆出了一堆石头,代表着各方势力,向她解释道:“你看,这里是党项,这里是你们女国。北面就是吐蕃和吐谷浑最近交战的地方。” “而我们,大唐,现在要去 从吐蕃手里把吐谷浑给解救出来,在穿过了雪岭之后就需要穿过你们和党项占据的这一片原野。” 这样的讲法能让这位汤滂氏王女听得懂。 在听李清月说到“解救”二字的时候,敛臂王女就不免想到了她来到女国的那一日。 仿佛是天神指路,竟让这一队将近两万人的兵马安然翻越了雪岭而来,突然出现在了沫水上游的女国所属之地。 这位大唐的公主,则比之她们女国中任何一位将军都统御了更多的兵马,像是从神山上飞下来的矫健鹏鸟,请求与她母亲,也就是女王会面。 而这一次会面的结果,便是女国在吐蕃与大唐之中做出一个抉择,帮助大唐完成这一次救援,同时也让她们从中得到足够的利益。 敛臂王女不太明白,母亲为何如此果断地答应了他们。 虽然这位李唐皇室的公主已在年幼之时展现出了惊人的本领,在她们的评判标准中乃是个不折不扣的风云人物,与对方合作总比跟那些想要变更她们习俗的人好得多,但她们这一参与到战事之中,便势必无法太平度日了。 此前对党项羌芒邦氏的劫掠得手,姑且能算是一点收获,但芒邦氏的不少物资都用于供给吐蕃作战了,留在部落之内的本就有限。 随后的几次试探交锋,更是让女国将士不仅毫无所得,反而在与党项交战中有了不少的损失。 按照中原话说,这个时候让她们去和党项起冲突,岂不是应该叫做—— 打草惊蛇? 哦,这个词语她还是会的。 “事情不能这么看,”在她用同样缓慢的语速将问题抛出在李清月面前后,她就听到对方答复道,“你没发现吗,唐军已经往北继续前行了很长一段了。” “诶?” 李清月举起了那块代表东女国的石子,朝着附近代表党项的那块碰了碰。敛臂王女这才发觉,就在她有这样的一出动作的同时,她的另一只手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代表唐军的那一块丢到了北面。 到了迫近于吐蕃的附近。 “人的眼睛在同一时间大多只能关注到一件事情。当你们和党项因为资源起了冲突的时候,谁又会想到,这一出争端其实仅仅是为了让唐军能混在其中迁移向北呢?” 在这藏原之上,像是女国和党项之间发生的碰撞,简直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因为上有吐蕃的镇压,参战的党项羌人无法回返,就让已经尝到了劫掠甜头的女国继续做出袭击尝试,也是顺理成章的发展。 而唐军,又怎么会恰好在此时来到这里,还趁着这个混战的当口,跨过了部落林立的地带,距离吐蕃联军,仿佛只剩下了一步之遥。 敛臂王女问道:“然后呢?我们现在是不是不用这么打了?” 每天看到那些损失,她很心疼的! 要不是唐军之中也有不少效仿她们,以赭色颜料涂抹了面部,加入到了队伍之中,她们所遭到的损失还会更 大。 “对,不必了!”李清月笑道:今日我已让人将最后一路兵马运送过境了,明日你便做出撤兵之态,但实际上——?[(” “我带你去柏海抢一顿大的!” 柏海? 敛臂王女的目光微动,回问:“我们不直接打到吐蕃的军营之中吗?” 那样的收益应该会更大吧。 “不!”李清月摇了摇头,并没有被这种作战的可能性冲昏头脑。 吐蕃有白兰羌、党项羌为伍,本就是气焰盛极,如今为了进攻吐谷浑得手,更是展开了围拢打击的战线。 她若是贸然杀奔对方的中军而去,或许能仰仗着偷袭的优势先打出一个突破口,但禄东赞不是慕容诺曷钵,不会这样轻易被她打出一个斩将夺旗的效果。 李清月不会忘记,他们这一行人能够抵达此地,在那片艰难前行的山岭中留下了多少尸体,便绝不能以这等草率的方式葬送掉他们的努力。 她沉声说道:“我要先截断禄东赞的后路,截断他的一条粮道,也为我们拿到一个合适的根据地。” 柏海,就是她做出的选择。 然后,才有机会联络吐谷浑,看看禄东赞在这样的局势面前,能拿出何种应对之法。 这不是给对方以出招的机会,而是让这场已算旷日持久的博弈,随着唐军的入场转换主动权的所属! 但还没等她们抵达柏海的吐蕃驻军之地,当先前去四周探查的哨骑就已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有人到了。 “是吐蕃的援兵,”敛臂王女笃定地说道,“我们的人不会看错,是吐蕃的援兵从吐蕃王城进发,即将抵达柏海,然后去同那位吐蕃大相会合。” “援兵……”李清月努力从对方的话中辨认出了其中的讯息。 她也当即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援军对她来说不是坏消息。 恰恰相反,这正是她的机会所在! “先不去柏海了,”她的目光在东女国主与弘化公主各自给出的舆图上扫过了一眼,快速拍板做出了决定:“我们去……去积石山。” …… 那些在柏海根据地吃饱喝足的吐蕃援军,浑然不知有人已将目光投注在了他们的身上,而是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上路。 在大相的传讯之中,他们将顺着这片发源起步的大河而行,直到与禄东赞会合。 可惜大河在撞上积石山之时无法从这座山脉中穿行,便从山下绕行而过,让他们也必须顺着这条河谷之路继续前行,也让这段路途拉长了些。 好在,这条路并不难走。 或许是因为大河在发源地的曲折环流,恰好将积石山几乎完全兜在当中,又或许是因为黄河九曲第一湾正在此地,传闻大禹治水便是自此开始,这座积石山也被称为神山,以至于等闲情况下绝无人随意自山中穿梭。 有着神山与大河的庇护,这些吐蕃兵马便一点也不担心吐谷浑人能察觉到他们这一路援 军的行踪,更不担心他们会忽然翻越山岭而来,朝着他们发起进攻。 他们就这样安全地在河谷中行进了两天一夜。 其中驻扎的那个晚上,还是在沿河之地最为平旷的一片草场上,让随行的牛羊马匹也吃了个饱。 一时之间,这些行军之中的将士甚至还有闲暇看着积雪如玉的神山,看着这条因距离发源地不远而清澈水浅的大河,看着再一个夜晚到来的时候,头顶的月色泼洒,将眼前的场景变成了银带绕玉山,在夜半的雾气中显得静谧而不真实。 这份全然不加防备的松懈,让他们甚至完全忘记了他们是劳师远征的将士,还是即将对着吐谷浑、对着大唐发起入侵之人,各自沉浸在了美梦之中。 可也就是在此时,他们在睡梦中听到了一阵闷雷一般的声响。 这声音非但没有很快消失,还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朝着他们逼近,犹如就在耳边炸裂开来。 “要下雨了吗?”一名吐蕃士卒迷迷糊糊地朝着身边之人发问。 他收到的却不是同伴的回答,而是被人匆匆拉拽起身,朝着放置皮甲武器的地方冲去。 但先一步到来的,还是一支支淬了火的箭,伴随着袭营的铁骑一并,砸在了营地之中。 他也猛地惊醒了过来。 可夜色蒙昧之间,他们根本看不清来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竟恍惚觉得,那是背景里的神山忽然张开了巨口,将山中的精怪以这等方式放纵而出,朝着他们这些休憩在山脚下的人袭来。 与此同时,勒马在河边的李清月看到的,则是那些经由数月跋涉的唐军,终于能将这翻山越岭的煎熬,随着黄河奔行而去的声音,在这一战中发泄出来。 “杀——” 他们不需要擂鼓助兴,因为早已震动大地的马蹄声在山谷中回响,就是最为合适的鼓声与号角。 他们也不需要什么夺取对方物资的许诺,因为那一尊尊遗留在来时路上的丰碑,仿佛都在见证着今日的这一战。 愈燃愈盛的火光之中,一支长箭忽然自薛仁贵的弓上发出,径直穿透了吐蕃援兵主将的身躯。 饶是对方带甲入眠,也根本难以阻挡这两石有余的弓力带来的贯穿之威,当即自马上栽倒了下去。 下一刻,几乎不必李清月做出号令,身经百战的薛仁贵与黑齿常之就已发出了全力进攻的信号,更是将“敌将已死”喊成了这营地之中的口号。 那声音伴随着杀伐进攻的呐喊,一时之间响彻了整片河谷。 敛臂王女能清楚地看到,当两方的兵马已彻底交融在一处的时候,在这位大唐公主的眼睛里,月光与火光被混合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颜色。 “传我号令,除了给禄东赞传讯之人——” “不留活口!” ------ “你说什么?!” 禄东赞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这个仓皇而来的下属。 不,与其说是下属,还不如说是逃兵更加合适。 在他那一身被划破的皮甲之上,沾满了泥水与血水,仿佛是先掉入过河中又匆忙爬上了岸,而后寻到了机会与战马会合逃离了战场。 那匹将他一路疾行送到此地的战马,也早已到了气虚力衰的时候,仿佛随时都能呼出最后一口气,直接倒地身亡。 这本不该是禄东赞想要看到的景象。 他该看到的应该是…… 是从逻些城驱赶着牛羊而来的士卒,抵达他的面前,成为他攻破吐谷浑的最大助力。 而后跟他一起迎接大胜的结果。 怎么会,怎么会…… “我说,”那士卒无力地答道:“我们在积石山下遭到了伏击,万余精兵全军覆没。” “可大相——不是我们不想打赢啊!实在是对方的实力太强了。” 禄东赞觉得自己随后的那句话简直是从牙齿缝里钻出来的:“你觉得他们是什么人?” 士卒努力回想了一番对方的面貌和兵甲,毫不犹豫地答道:“唐军!只有可能是唐军!”! 第 180 章 180 唐军? 不错,藏原之上能对他的吐蕃精兵造成打击的,确实只有唐军。 可是,钦陵赞卓还拦截在西域,吐谷浑那边又没有出现增兵的迹象,唐军是如何绕过了他的耳目,径直抵达积石山下,对着他的援兵发动了致命一击? 难道他们长了翅膀,直接飞到的这边不成! 禄东赞可以确认,这名参与了那场积石山之战的士卒,是他亲自选拔出来的精兵,在发兵前也应该接受过他那大儿子赞悉若的核验,那就绝不可能在这等事情上做出错误的判断。 或许是在这等危机临门的关头,禄东赞的头脑转动得要比平日里更快,他便忽然想到了一个此前被他忽略掉的事情。 对了,之前的党项羌与东女国之争! 这争端其实发生得并不寻常。 不过是因为彼时他的心思都不在南面的情况上,也被那些插科打诨的话混淆了视听,这才将其忽略了过去。 禄东赞倒也不愧是作战经历良多的老将,当即意识到,这很有可能便是唐军隐藏北上行踪的手段。 偏偏那些各自争利的羌人只顾着守卫自己的财货,根本不曾让人探查,在那东女国之后到底是什么人。 如今对方既然先在河谷完成了一出堪称奇迹的拦截,他便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已是无济于事。 而他现在该做的,是在援军被唐军阻截、还要跟吐谷浑联手的情况下,稳住己方的战线,而后平稳撤离出此地。 倘若还有机会能从吐谷浑身上咬下一块肉最好。 若是不能,那便果断收手! 他朝着那报信的士卒问道:“这个消息,你告诉过几个人?” 这条唐军到来、吐蕃援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有几个人知道? 那士卒不太明白大相为何忽然有此一问,连忙答道:“我绝非要做逃兵,只是想将这军情汇报到您的面前,一路赶来不敢有半点耽误,所以只同您说起了这——” 他说不下去了。 在他说到那个“只”字的刹那,禄东赞就已对着后方的亲卫做出了示意。 那亲卫多年跟从于禄东赞,对他的种种暗示都了然于心,骤然出刀贯穿了那士卒的后心。 士卒难以置信地朝着禄东赞看去,完全不能理解,为何他向禄东赞卖力报信,居然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结果。 他能听到的,只是这位吐蕃大相朝着亲卫说道:“他伤势过重晕厥过去了,去找医官看诊,明白吗?” 亲卫回了个“明白”,娴熟地把本就是个血人的士卒给架了起来,随后朝外走去。 至于此人到底是在禄东赞的下令中被杀,还是因为伤势过重不治身亡,那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问题。 “这是怎么了?” 禄东赞刚走出营帐,就看到那匹已是奄奄一息的战马同样被人拖下去处置,后脚便有闻讯赶来的芒邦氏酋长朝着他打探消息。 好在人已被灭了口,他便能气定神闲地答道:“无事,不过是唐军有自河湟方向增兵的计划而已。好在人数不多,才让我的哨探有机会察觉,又逃亡出来报信。总归我吐蕃的援兵将至,令白兰羌那头再增兵一些即可。” 刚听到增兵消息的时候,芒邦氏酋长还有一瞬的紧张,但在听到禄东赞随后的话后,他又顿时轻松了下来。“我们党项诸部这边……不用动?” “不必。”禄东赞回答得很果断。 此前佯装进攻西域的吐蕃兵马,都已随着入侵吐谷浑一角得手,尽数聚集在了南路。有这些人保护在侧,他倒是不担心这些白兰羌、党项羌的兵马在获知今时情况后,会选择杀了他以倒向唐军。 他们没这个机会。 可他也同样很清楚,这些夹杂在川藏之间的部落里多的是愿意当墙头草的人,就算只是为了军心稳固,他也不得不防。 白兰羌在数年前才为吐蕃攻破,成为他手底下的马前卒,在当前局势下不得不防,不如多调度些兵卒在他面前,在必要的时候作为前驱铺路。 至于党项…… 倘若他做出的猜测当真没错,那么党项诸部就不能再动。 他不敢确定,东女国到底和大唐达成了何种联合的条件,又有多少士卒追随唐军行动。 若是党项再遭东女国的进攻,他就真是陷入了三面合围的窘境之中了! 这是他绝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只是在送走了那安心离开的党项酋长,又将白兰羌的调兵决定下达后,禄东赞的神情便彻底冷了下去。 “派三队人出去。一队往西北走,探查唐军的动向,我要知道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一队往安西都护方向去,务必想办法在我儿钦陵赞卓折返此地之前将他拦住,让他即刻统帅吐蕃北部兵马伺机而动,千万莫要随便踏入唐军的陷阱。” 也不知道这一路突然杀出的唐军到底是由何人统帅,甚至能让那些素来以女为贵的东女国在无声无息间倒戈,恐怕绝非好相与之辈。 一个裴行俭就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现在还要多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将领…… 说不定还能让钦陵赞卓成为他的支援,一定要谨慎行动。 他补充道:“再派一队人,往南打探情况。” 这既是用于验证他的猜测,又何尝不是在不信党项诸羌的情况下,为自己留出一条退路。 虽然情势危急,但他禄东赞是老了,不是死了! 他还不到被这些人逼迫到绝路的地步。 但就是在他获知唐军到来消息的同时,李清月也并没停下自己的脚步。 她已快速让人收拢起了此次半道伏击的收获,随后带着人继续北上,抵达了早前就已计划拿下的柏海。 留守于柏海这个物资中转地的吐蕃士卒虽然不少,但在浩浩荡荡的大唐与东女国联军面前,却与瓮中之鳖没有区别。 在两三个时辰的厮杀与清剿 过后,这块吐蕃的战事前哨已彻底归于大唐所有。 传令各部就地扎营休息ㄨㄨ[,将此地的戍防之物都给修葺妥当,暂时驻扎在这里。” 李清月下令之间,目光在面前将士的脸上扫过。 饶是有此前的河谷大胜,作为抵达藏原众人的定心丸,更将他们经行雪岭、不停赶路的麻木情绪给重新振奋起来,也无法掩饰住他们在神情之中的疲惫。 这样的一支队伍,已无法再对吐蕃发起突袭强攻,必须经过一番妥帖的休整。 否则,只会让禄东赞找到可趁之机。 “将收缴上来的羊分发下去,让士卒吃一顿好的。但若让我知道谁敢在此时喝酒——” “那我便立刻将其斩首示众。”薛仁贵当即接道。 但对这些经历了长途跋涉与一场激战的士卒来说,有一顿终于不必顾虑燃料充足与否的热饭,其中还满是征战所得的肉食,已足够让人心中快慰了! 自蜀中艰难翻山而来的决定,也随着那场大胜被证明了决策的正确。 既然安定公主觉得这一仗还能继续赢下去,那便应当错不了! 而当营地内的篝火燃烧到最旺,烤炙的羊肉开始散发出香味的时候,数名骑乘快马的骑兵也离开营地往西而去。 在经过了两天一夜的赶路后,他们终于抵达了吐谷浑的戍防边境。 这几个突如其来的到访之人让守军各自惊疑了一阵,可很快就有眼尖之人发觉了异常。 “快看!他们的手上绑着红布。” 在风中飘动的红布。 两个月前,裴行俭的夫人库狄真如折返吐谷浑的时候给他们带来过消息,说是唐军若能抵达战事前线,寻找到给吐谷浑送信的机会,便会让送信之人在身上绑上这样的一个记号。 可这一段对他们来说好生漫长的戍防里,却始终只有他们吐谷浑和那些联军在斗智斗勇,没有大唐兵马的消息。 若非上面的几位都坚信唐军确会来援,给战事带来转机,他们早都要将这事给忘记了。 但就是在他们已几乎失去对唐军来援的信心之时,他们突然到了! 带领着一队精兵前来吐谷浑的唐璿,很快被迎到了吐谷浑的王帐所在,也在此地见到了坐镇中央的弘化公主。 或者说,那是吐谷浑的王太后。 自慕容诺曷钵丧命到如今的几个月里,她已彻底和吐谷浑内部的诸多反对势力撕破脸皮,以强行镇压的方式将他们看管起来,便在眉眼之间多出了一股锋利之气。 一见唐璿已在营帐中站定,她匆匆发问:“眼下的情况如何了?” 唐璿交代道:“回禀王太后,安定公主秘密自蜀中调度益州大都督府府兵与南诏的三千精兵,经由沫水进军藏原,又联合东女国进军党项诸羌,在混乱中将唐军运送过境。” “大总管原本的计划是先夺柏海,切断吐蕃后路的同时为我方寻一个根据地,但因探查到吐蕃有援兵到来,临时变 更了计划,已在积石山下河谷之中将吐蕃援军尽数剿灭?[(,随后才转道柏海,正式入驻于此。” 这便是如今的情况了。 可唐璿在这三言两语中说得简单,听在弘化公主的耳中却不亚于惊涛骇浪迎面袭来。 好快! 别看这距离她向长安发起求援已过去了两三个月,放在军事行动之中却绝不能算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李清月的动作真的可以用“快”来形容。 无论是自沫水进藏,还是与南诏、东女国达成结盟,又或者是在积石山重创吐蕃,都绝非轻而易举所能做到的事情。 可她偏偏做到了。 往前追溯,距离当年她亲自往长安去求援才仅仅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想不到当年还只能提出让裴行俭来吐谷浑协助作战的小公主,居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这份对比,对长安城中的官员或者是跟随着安定公主行动的将士来说,恐怕还没有那么明显。 对于亟待援军到来,更已有两年多不见她的弘化公主来说,却当真是字句震撼。 不过眼下的要务,自然不是多问她究竟如何做到的这一出,而是尽快凭借着这出形势的转变,调整吐谷浑作战的方略。 “来人,速召裴将军前来议事!”李清月的到来,让弘化公主眉目之间的颓丧之气一扫而空。 现在—— 总算到了让他们反击的时候了! ------ 脚步匆匆朝着天子寝宫而去的上官仪恐怕也是这样想的。 打从显庆五年天子头风病发,甚至是更早时候由皇后提议设立洛阳为东都开始,上官仪就始终觉得,皇后总该退回到她该当在的位置上,而非一步一步地从陛下的手中争取到更多的权力。 偏偏前有长孙无忌的影响力犹在朝中,陛下需要皇后这个标杆,后有陛下的头风病发,在太子尚且年幼的情况下需要皇后来协助政务。 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 但若让李清月知道这两头情况的话必然会说,弘化公主这边,是确然有所凭据之后的优势倾斜,上官仪这边……则更像是过了这村没那店的尽快动手。 上官仪却大概不知道这个区别。 在越过这宫闱之中层层门户的时候,他垂落的目光扫过朱阁殿宇投落的阴影,在心中暗道—— 今日之事,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薛夫人觉得他们该当以两位手握兵权的同盟作为后援,尽快将其余参与此事之人陈书上奏,联名请愿废后。 上官仪却觉得,他们还应当再稳妥一点,由他先来做这个在陛下面前的牵头之人。 他所要做的,是尽快促成西台(中书省)跳过皇后的审阅,将这个废后一事,从陛下的愿景变为正式起草的文书。 一旦让其进入群臣集议的环节,便即刻利用那些同盟之人掀起声援。 唯有如此,才能既让这些愿意支持 废后的各方官员发挥出他们的作用,又让陛下不至于直接面临被胁迫的处境。 废后之后立谁为皇太子,以何种名目将皇后撂下台去,固然都已在他们的商议之中尘埃落定,就连防备皇后反扑的后手都已备好,但总不能一股脑地摊牌在陛下面前。 否则,固然废后能成,陛下对他们也势必要发起一轮清算。 只是这样一来,对他的负担便重得多了。 希望薛夫人作为昔日陛下的授业老师,能比其他人更清楚陛下的想法,也并未做出一个错误的判断……吧。 上官仪心中思量,好像只在转眼之间,就已行到了紫宸殿外。 闻到在风中不散的药味,上官仪的心神顿时一收,在令人通传之后拾级而上。 即将行到大殿门口的时候,上官仪恰好与踏出殿外的薛夫人擦肩而过,正听到对方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陛下方才在怪责皇后只知公事,不知前来探视……” 他极快地和薛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唇角微不可见地闪过了一抹笑意,觉得这当真是个大事可成的好征兆。 任是谁也不该觉得,薛夫人是为了给他们这些人探查消息才来到此地,与他打了一出配合,而该当觉得,这不过是臣子的请愿与陛下的心意凑在了一处而已。 又与其说,薛夫人的探病有在帝后之间挑唆的成分,还不如说,是皇后本就不该坐在那个位置上行僭越之道! 上官仪怀着这平静中蕴藏着激流的情绪站定在了李治的面前,朝着他躬身行礼,告知了自己的到来。 “我此前不是说过,在我病愈之前,由三省长官将要务汇总到我这里就行了吗,你怎么突然请见?”李治揉了揉额角,语气有些不太痛快地朝他看来。 面前的人影晃动虽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却也还是让人看着头晕,只能隐约看出上官仪此人举止恭敬,倒是没因这私下的拜访而失去作为臣子的礼数。 可上官仪恭敬不恭敬的不要紧,李治今日的心情是真的不太好。 上一次病症加剧的时候,孙思邈给他开出了以药浴洗头的药方,用来缓解上升的风疾之气。 就是这样的温和疗愈之法,在如今居然已完全起不到功效。 按照孙神医的话,他这是对那些常用的药物日渐生出了抗性,以至于那些太医署的官员再度提出了以针刺耳后的放血疗法。 但如今西域动乱,吐蕃蠢蠢欲动,太子又身体不佳、年岁尚小,倘若这等冒险的治疗方式出了什么问题,这大唐江山岂非要陷入动乱之中。 结果在这样的郁闷之中,在他面前的还不是个他能说出心中顾虑之人,而是个臣子。 上官仪并未察觉到李治嫌弃的,其实是他在此时的到访,还只当他是被疾病困扰,一听这句问话,当即往前走了几步,跪倒在了李治的面前,“臣正是为此事而来啊!” 李治的手上动作一停,“什么意思?” 别以为他看不太清楚上官 仪的神情就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那其中分明有一番状告的意味。 上官仪答道:“三省长官之中,尚书令向来空缺,由中台左右丞处理政务,直接奏报到皇后面前,左相乃是接替罪人许圉师之位,重启陛下当年的精简入流官员之事,甚少过问其他。右相……” 李治:右相如何??” 现如今坐在左相位置上的刘祥道,此前就负责督办过这精简入流官员的差事,但彼时遭到的阻力太大,加上“杂色入流”的官员为己方利益发起抗议,让李治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叫停了这个计划。 许圉师被流放后,李治想了想其他人的资历都不足以坐上这个左相之位,就将刘祥道给重新提拔了上来。 但刘祥道此人性情谨慎,总觉得坐这个位置不是个好事,今年才上的位,却已经跟李治请辞了好几次,气得李治很想知道他们两个之中到底谁才是病号。 见他重新去整理那些关于铨选与入流的官员擢拔制度,李治都松了口气。 相比之下,确实还是右相许敬宗在他面前的时间更多。 要李治看来,做官便该当和许敬宗一般圆滑一点。事情能办成,话说得也好听,会看眼色行事,还能写一手好文书,样样都让人心中舒坦。 怎么听着上官仪的意思,倒是许敬宗有行差踏错之事了? 上官仪痛心疾首:“陛下为何语气如此轻松?还不知今日的右相,到底是陛下的右相还是皇后的右相!我与他同处西台,只见诏令批复往来于右相与皇后之间,更是多将奏疏扣押,不令其上达天听。” 李治的面色一变。 就听上官仪已继续说了下去:“显庆四年陛下颁布氏族志时,正是右相提出其中并未刊录武氏之功,想要从中增补。这件事是陛下应允的,也是陛下特许皇后家族位列第一等,臣不敢多言。但如今右相仍有修编国史之权,臣近日观之,其中多有不实之言,恐怕是出自皇后授意,臣便看不下去了。” “身为天子重臣,本就该当尽心于陛下,处事留心分寸,岂能滥用权柄,进而徇私!” 这数年间许敬宗官运亨通,既是他自己手腕了得,但也确实不无皇后的提拔。 上官仪以皇后与右相说起,还真让李治心中生出了几分戒备之心。 他拧了拧眉头:“继续说。” 上官仪接道:“右相拜太子少师,在陛下有恙之时本应扶持太子协助陛下操持政务,而非助力于皇后,此事早在朝野之中多有微词,说是……” “说是什么?” 上官仪答道:“说是皇后深知许相有贪财的毛病,故而投其所好。洛阳为东都后,有数名回纥商人得到特许,前来洛阳市肆经营,获利甚多,恐怕钱财正是自此而来!” 许敬宗贪财这件事情,还真不算是上官仪在瞎说。 他早年间就曾经为了图谋钱财,在将女儿嫁给冯宝与冼夫人曾孙时,收受了大量不属于礼聘范围的金银财宝,被有司揭发后贬官,过了几年 才重新被提拔回来。 要说他与皇后之间可能有财货关系往来,还真是听起来都很合理。 上官仪更不知道,他只是误打误撞地提及了皇后与洛阳商贩之间的关系,却还真是他上述所说的话中最真实的一条,也正是皇后的其中一路消息来源。 他只是端详着李治隐现怒气的面容,继续说道:“臣早同陛下建议过,政务之事就算真要交付于皇后手中,也不能全权相托,否则迟早要滋生事端。皇后也果如当年群臣所说,门庭不显,终究难当国母大任!” “上官仪!这话不是你该说的。”李治冷声打断了上官仪的话。 他那一句“当年群臣”,勾起的可不是那些对于武皇后出身的贬损之言,而是那段对李治来说不太美妙的回忆。 也让他想到,他到底是如何突破了那些困难,方才知道,在朝堂之上竟然还有那样多支持他的人手,愿意站在长孙无忌的对立面。 上官仪该当知道这是对他而言的禁区,何敢再度提起此事。 但回应他的却是一声闷响,正是上官仪在他的面前来上了一出以头抢地之举。 “臣如何不知道此话不该说?臣还知道,在陛下当年已亲自训斥于我后,值此陛下养病、皇后摄政之时,臣该当对诸事诸人尽数闭口不言,好令社稷安泰不生动荡。至多便是以下属的身份出言提醒许相,该当行事端方,以求保全声名。” “可臣饱读诗书,通晓经义,在朝为官数十年,深谙一个道理——没有天子,何来皇后,没有君,哪有臣。再如何感念皇后与右相为大唐所做种种,也都不能让他们逾越到陛下的前面去。” “自皇后协理政事以来,多有官员调度出自皇后之手,也都得到了陛下的默许,臣不知道这话问出之后,下一个遭到贬谪的会不会就是我,更难将言论上达天听,便只能在今日冒险一试!” 李治面色僵硬了一瞬。 在沉默了一阵后方才缓缓问道:“你所言的改易史书、扣押奏表等事均为当真?” 当上官仪说到“不能令皇后与右相逾越到陛下前面去”的时候,这话中的义愤填膺之色溢于言表,其中激烈的情绪似乎也真无作伪之处。 这份逾越,或者说是僭越,也确实是随着皇后的实力越来越强,成了李治倍感担心之事。 更让李治不免觉得方今局势微妙的,是他那个尚且年幼的女儿手中,已然掌握了不小的兵权! 当她的权力随着此次吐谷浑之战进一步攀升的时候,倘若她真能得胜归来,恐怕便不只是在那元月大朝会上大出风头而已。 再若是加上,右相不是天子的右相,而是皇后的右相…… 这一刻,难言的脊背发凉竟然超过了他的头风病症,让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惊慌。 可惜他看不清上官仪的面容,也便无法按照他与对方相处的经验来判断他有无说谎。 他只能听到上官仪的声音,继续在面前响起。 “臣——不敢 妄言。”上官仪答道,“中台左丞郑钦泰在近日曾经就许相行事不公之事发起弹劾,敢问,奏章可曾抵达陛下的面前?” 李治摇头:“不曾。” 自上官仪所在的位置不难看见,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李治的手攥紧了被褥的一角,仿佛怒火已到了临界之时。 他连忙趁热打铁说道:“陛下,臣明知此话说出不合时宜,但还是要将其说出来。皇后专权、权臣勾结,若要欺瞒于陛下,简直易如反掌!此事也绝不能开了先河,令陛下哪怕病体痊愈,也再难将影响消弭下去。” 李治的目光有些失神地看向前方,低声问道:“那你眼下是什么意思?” 上官仪毫不犹豫地厉声答道:“臣恳请陛下彻查皇后与许相近来行事,如若确有不妥之处,敢请陛下,以国事朝纲为重!” 何为以国事朝纲为重? 自然是,倘若皇后有错,便行废后之举,右相有错,就将其贬官流放。 上官仪所说的话也并非胡诌。 那中台左丞就是被他们拉拢到手的人之一,他也确实在数日前上交过一份弹劾右相的奏表。 只是这份奏表,在还没抵达东西台长官手中的时候,就已先被人想办法给弄丢了。 可在如今,它到底是被许敬宗和皇后为了粉饰太平而弄丢的,还是他们自己人从中作祟给折腾消失的,在随后的彻查中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他要的,只是一个彻查的理由而已。 皇后揽权,乃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许敬宗德行有缺,也是朝堂上下人所共知之事,总能查出点问题的。 不过是此前陛下对这二人都付诸了太多的信任,才让人无从弹劾,无从谏言。 但如今不同。 皇后已超出她所该处的位置太多了,多到……陛下都已屡次抱怨不能容忍了。 要上官仪看来,寻常的夫妻尚且有纲常伦理的限制,更何况是帝王与皇后! 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他已从李治的脸上看到了几分犹豫与意动之色,却又忽然听到他说道:“不成,起码眼下不成。” 当然不成!安定公主还领兵征讨在外,这个时候彻查皇后在协办政务的时候有没有不妥之处—— 李治得是有多想不开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但他的这份犹豫,在上官仪这里显然有不同的解读。 一见陛下有退缩之意,他连忙探身而前,朗声劝道:“陛下是担心在此期间您的身体还未康复,难以处理这样多的政务?可正如我方才所说,此事本就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越是拖延越容易引发更多的问题。” “又或者,您是担心皇后真有不妥之举后因储君易位而让陛下根基不稳?若如此的话,大可以先让其他皇子顶上!您毕竟还有已经成年的儿子,不必担心这正本清源之事惹来宫闱内乱。” 李治目光一凛。 上官仪不说这句话还好,这句“成年的儿子”一出,便仿 佛是一盆冷水直接浇在了李治的头上。 无论上官仪到底是不是为陛下的前程忧虑,这才口不择言地说出了这一句,当“成年的儿子”有且仅有李忠一个的时候,李治再有多少从上官仪话中生出的共鸣,都必然在此时烟消云散。 但更让李治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这紫宸殿的大门便已先被人给踹了开来。 下一刻,他便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上官侍郎真是忠心报国之人啊,不如我再替你为陛下解释两句吧。” 李治讶然朝着正门的方向转头:“皇后?” 来人不是武媚娘又是谁。 比起缠绵病榻的李治,这通身流金彩凤之色的宫装丽人仿佛才是这紫宸殿中的主人。 她甚至并未接下李治的这句话,而是一边踏足殿中一边继续说道:“所谓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朝堂要务也不会到无人处置的地步,就是说,他上官仪可以在届时顶替掉被他拉下马的许敬宗,并与其他交好之人在这朝堂上形成一支处断政务的队伍,替陛下做到这件事。” “所谓的太子因皇后失势也不必担心,陛下还有其他人可堪依靠,便是要让那早因巫蛊诅咒天子而被废的太子重回宝座,和你上官仪再叙君臣之情!” 武媚娘的目光扫过了两人,“陛下,上官侍郎,敢问,我的这个解释对是不对?” 这个问题的抛出,让上官仪面色早不复方才的激昂进取。 皇后在最关键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也完全超出了上官仪的预料。 她这一来,打断的何止是陛下即将做出的决定,也是他这一番孤注一掷的说辞。 当他看向那帝后两人的时候,更是让他直觉不妙地看到,在这场双方会面的当口,陛下与皇后之间其实并没有他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反而是,皇后在明明听到了那样的控诉之后,竟还有着一番凌然桀骜之态,以至于让陛下的气势被压制在了当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陛下身患疾病的缘故,才显出这样的弱势。 不,这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势,陛下本不该如此的! 他都还没来得及对皇后的这两句“解读”做出回应,就已听到陛下当先问道:“皇后何故在外偷听?” 上官仪心中顿时一沉。 这个问题……它问得不对。 倘若陛下真有整治皇后作风之心,在此时问的,就不该是皇后为何偷听,而是皇后是否真有举止僭越之处,甚至被人抓住了把柄,告状到了御前。 相比之下,偷听这个罪名简直太轻了。 轻到,皇后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反驳。 “这也能叫偷听?我替陛下打理六宫二十四局,宫中如有动乱发生,我便该当即知道,我看今日这出便得算是个祸事!” 武媚娘扬起了声调,伸手朝着上官仪一指,“若非我今日听到了这一出,我还不知道,当我为陛下的国事操劳,当太子顶着病体进学,当 我的安定冒险为陛下渡江攀山前往吐蕃作战的时候,竟有小人在此意图挑拨帝后关系,栽赃朝廷命官!” “还是说——”她目光沉沉之中暗藏的锐利,便是李治看不太清楚眼前景象,也能清楚地辨认出来,“还是说陛下确实觉得我这个皇后做的不太称职,想要再次换一个人上来?” 李治:“我……” 这显然是一句质问,却也是一句饱含情绪的控诉,当其扑面而来的时候,便让李治难以快速回答上来。 他是很清楚的,这种怀疑皇后存有私心的话,若是在私底下说说也便罢了,真放到台面上来说,他自己也知道会引发多少问题。 何况,皇后从感业寺入宫至今十余年,从未有过祸乱朝纲之时。她不仅遵照他的意思推崇节俭,更是将自家的那些个废柴亲戚打压殆尽,免除了外戚弄权之事。 这天下间的皇后再没有比她更称职的了。 再想到上官仪话中已有几分展露的小心思,李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怎么会有想要废后的想法呢,这不是……这不是上官仪在这里说你的坏话吗?” 武媚娘扬眉,神情中闪过了一缕玩味:“但我看陛下可未必没有这个意思,否则上官仪出口编造我与右相图谋篡权一事,陛下大可对他训斥一番,让其莫要听风就是雨,而不是所谓的暂时不查。怎么,这朝堂之上难道还有人敢违背天子意愿不成?” 紫宸殿内有一瞬安静到落针可闻。 在皇后咄咄逼人的质问面前,李治本就因当前的局势少了三分底气,这下更是软了语气,“暂时不查,只是想将他给糊弄过去的说辞……” 李治说话间不免在心中悒郁不快。 皇后此前还只是在单独的议事之中不给他的面子,现在便是在朝臣面前也没给他的面子了。 可若是他的眼睛能看清眼前的场景,便势必能看到,上官仪对于李治的这句回应露出了何种不可置信的神色。 说好的陛下确有废后想法呢? 明明在方才的劝说之中,他也还笃定于这个判断。 但在面前的这出帝后交流里,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竟像是个跳梁小丑,成了这其中无关紧要的一个东西。 偏偏不仅陛下没有恩准他在此时退下,就连皇后也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糊弄?好,就当是糊弄吧。但陛下可以糊弄于他,他却不能愚弄陛下和我这位皇后!” 武媚娘话中气势不减,掷地有声地问道:“陛下何不想想,上官仪若真有此等胆魄,早在永徽年间,他就该当庭对长孙无忌做出斥责,维护陛下的尊严,而非在今日打出什么冒死劝谏的名号,请求陛下对皇后与右相做出彻查。更不是在明知陛下有所顾虑的时候,重提废太子的存在。天下何有这等此一时彼一时的忠君!” 李治:“这……” 武媚娘接道:“我看这其中蹊跷得很。若无人为上官仪出谋划策,他为何会觉得我与陛下之间存有嫌隙,想要 在此时图谋不轨。若无人在背后支援,为何他敢说什么中台奏折被扣押之事。若无预谋——” 上官仪不敢确定皇后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情,但起码在陛下面前,既然他才是当先发起问责之人,便不能有所退让。“臣何敢有此悖逆之举!” 回应他的却是皇后的轻蔑一笑,“呵,你敢与不敢,用事实说话,用不着你在这里多加辩驳!” 说话之间,她已又朝着李治走近了两步,伸手将人拉了起来,以一种看似邀约实则强求的方式将人朝外带去。“我请陛下看一场好戏吧。” 对了,在此之前—— 武媚娘忽然转头,朝着殿外戍守的侍从喝道:“还不先将上官仪给我拿下!” 李治惊道:“皇后,你这……” 如此号令,是不是太不将他这个天子当回事了。 武媚娘却只是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陛下多虑了,我并无要对您的臣子做什么的意思。既是要看一场好戏,观众总不能还有机会给登台唱戏之人通风报信,甚至擅自入场,您说是吗?” 李治顿时语塞。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在皇后话中所传递出来的自信,远远强过方才还声色俱厉的上官仪。 她的下一句话,更是将李治此刻的疑心都给暂时打消了下去,“若是陛下不介意的话,便将英国公也请来做个观众吧。” 让他们一起看看,李治的那些个好臣子,为了扳倒她这个强据君权的皇后,到底预备了多么精彩的戏码!! 第 181 章 181(含20w营养液加更) 只希望,陛下的身体能在这样的好戏面前撑得住吧。 想到这里,她又转头吩咐了一句:“去把太医也请来。” 当英国公在宫中守卫的秘密接应下抵达蓬莱宫时,看到的便已是这样一出微妙的场景。 陛下坐在紫宸殿外堂的卧榻上,被皇后半扶着,面上犹有病容,上官仪被人按在一旁,仿佛是个要被问罪的模样,太医则守卫在侧,一派眼观鼻鼻观口的旁观神情。 英国公:“……?” 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他年纪大了,经受不起太多的惊吓啊。 眼前这出,怎么看都不是个寻常的景象。 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又有何事需要托付,竟需要他避开耳目,不经由外朝入宫,而是经由夹道与银台门而来。 这藏踪匿迹的表现,对英国公来说好生新鲜。 然而陛下好似没有直接跟他解释的意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站在一边。 倒是皇后在看到他抵达后,出口说道:“请陛下下令吧,派兵悄然包围右相许敬宗的宅邸。” 李治:“这是为何?”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皇后在“悄然”二字上还专门做出了重读。 武媚娘气定神闲地答道:“好戏,也得先来一出抛砖引玉吧。” 抛砖引玉? 想到上官仪方才向他控告之事,正是右相许敬宗与皇后勾结、把持朝政,那么这包围右相宅邸,就在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了。 只是他刚要下令,又被皇后给拦截了下来。“陛下,这个包围之事,闹出来的动静务必要小一些,所以还是让左奉宸卫将军去吧。薛伯玉素来办事得力,知晓轻重,该当能领会到陛下的意思。” “也劳烦陛下切勿让人告知于他,此事与我的建议有关,且此次动兵,必要做到只围不动,非三司会审的其余官员到场,不可擅自入府一步,也不得将消息外泄。” 李治颔首,同意了皇后的这个建议。 城阳公主与他同母所生,正因为这份关系,薛瓘和他的私交不差,李治也因他才学武艺俱佳,对他器重有加,这才在御前担任了要职。 要他看来,这随后的不得擅自入府以及不得将消息外泄的叮嘱,着实有些没必要。 “他知道轻重的。” 然而接到此命令的薛瓘,却大概要辜负李治对他的这份希望了。 接到这样一个命令的时候,他并不像是随同他一并出宫的其余奉宸卫一般心中惊疑,反而有几分暗自心喜。 于是,在为随同出宫的侍从配备了武器出宫后不久,他便做出了个隐晦的手势,让其中一名奉宸卫脱离了队伍。 “将军,这是?” 薛瓘一句话打消了其余众人的好奇:“我有点事要让他去办。” 说话间,这一行人继续朝着许敬宗的宅邸所在方向而去,脚步匆匆不带一点停顿。 任是谁看到了这样一支天子近卫,恐怕都该夸一句风采不凡、训练有素。 为首之人更是生了一张在世家子弟中也堪称翘楚的面容,至多因为那稍显公事公办的态度而深沉了些。 不过这份深沉,大概是因为他此刻的沉思。 薛瓘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 城阳公主是先嫁给的杜如晦之子杜荷,后嫁给的他。 太宗皇帝在杜荷参与李承乾谋反案被诛杀后,将城阳公主指婚于他,就是希望凭借着他们河东薛氏的沉稳家风,保住公主后半生的幸福。 可世家的野心,终究还是一个难以被压制住的东西。 当薛元超将再图废后的前景勾勒在他面前的时候,薛瓘也不得不承认这其中的吸引力。 比起天子近前的奉宸卫将军,充当一群高门子弟中选拔出的侍从里的头目,薛瓘想要的自然是更具实权的位置。 所幸,目前走出的第一步不曾出错。 他接到的命令是包围许敬宗的宅邸。也就意味着—— 陛下真要在上官仪的谏言之下决定彻查许敬宗! 他薛瓘当然不会做出什么越矩之事,比如说,说让他只包围,不得入内,坐等三司官员前来,他就绝不会干出点多余的举动落人口舌。 但听监门卫说上官仪还不曾出宫,薛瓘觉得,他还是有必要将这消息尽快告知于参与此事的人。 这既是给他们一个安定心神的好消息,又可以让他们尽快随着局势的变化变更出相应的对策。 政务上的事情薛瓘有些玩不明白,但没事,与他站在一边的人能看明白就好。 那得了他指令行事的奉宸卫深知,这身打扮在长安城中行走有些醒目,在走出不远后,就将过于显眼的配饰衣着给换了下来,而后消失在了长安的里坊之间。 可他并未留意到,他的这出举动竟是被后头盯梢的监门卫所属看了个清楚,也一直没将他给跟丢。 直到眼看着对方进入了一处里坊,那监门卫方才没有继续跟下去,快速折返回到了蓬莱宫中,将消息汇报到了李治这头。 “你说他停在了……崇德坊?”李治眉峰微动,忽然意识到,皇后提议让薛瓘来执行这个包围许敬宗府邸的决定绝非巧合。 薛瓘他不将人全部带到该去的地方,专门分出个人算怎么回事! 这等表现,除了通风报信,竟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的可能,也是分明将李治说的守秘行事给完全抛在了脑后。 好一个阳奉阴违的薛瓘! 他话音刚落,就听武媚娘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若是陛下记不得崇德坊中都住了些什么人,我也不介意帮陛下介绍一二,司虞大夫魏玄同就住在此地,听闻近来他以夫人喜好佛理为由,将河东郡夫人自鹤林寺接出前往过府,今日,不知道河东郡夫人离宫之后是否又去了此地?” 饶是武媚娘没将河东郡夫人以“薛夫人”相称,但李治又怎么会忘记,薛 瓘和薛夫人之间多少存在一点血缘关系。 这样一来,此时的报信也就显得格外可疑! 但并未给他以多少思量的时间,武媚娘的下一句话已随即而来。“既然那头的消息已到了,那就再劳烦陛下做一件事吧,请速让我宫中宫人前往弘文馆与崇文馆,将太子与雍王尽数接入内廷,随后关闭宫城门。” 李治有些犹豫:“这……” 李旭轮的年龄尚小,启蒙读书之事都是在内宫之中完成的,但李弘与李贤不同。 李弘的东宫属官已成规模,李贤也已十岁,都该当在外朝参与进学之事。 今日天色尚早,故而都不在内廷之中,正在皇后所说的弘文馆、崇文馆内。 忽然将他们二人接入宫中,又闭锁宫门……比起包围许敬宗的宅邸还要不寻常。 “陛下在担心什么呢?” 武媚娘望着李治的脸,心中暗忖,他与其说是在惧怕这个宫门提前落锁的情况引发某种恐慌,还不如说,他是觉得眼下这听凭皇后指挥走出的一步一步,让他越发有种局势失控的无措。 可他既然已经应允,她就绝不允许李治往后退缩。 “这蓬莱宫是陛下的蓬莱宫,陛下说这宫门要在何时开启关闭,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李治的指尖稍稍回温了几分,应道:“那便如皇后所说吧。” 也对,闭锁的乃是宫城而非皇城,又不是将那些还在外朝走动的官员都给一并关在了城墙之内,只是暂时切断了皇城与宫城的门户而已。 若是随后真有人问起的话,他起码能拿出十个八个理由来搪塞,确实不算大事。 可当李贤被召回内宫,又随即传来宫中九门闭锁的消息之时,上官庭芝却忽然心中一慌。 这份心神失守,让他手中的墨笔一歪,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颇重的痕迹。 对于精通文墨的上官庭芝来说,这本是不该出现的错误。 但也实在不能怪他有此举动。 父亲上官仪入宫面见陛下至今还无消息。 一想到今日父亲要向天子上奏的到底是什么事,上官庭芝就不由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偏偏现在好消息还没到他的耳中,倒是先出了个意外。 “你愣着做什么呢?”同僚朝着他问道,“雍王今日提早结束课业,对我等也算是一件好事,还能赶早回去。” 对方语气轻快:“说起来,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前几日还跟我们提及,你夫人身怀有孕了,这可是喜事,早点回去正好陪陪夫人。” 上官庭芝心中还记挂着其他事情,以至于这件喜事忽然被同僚再度提起,也没能让他多出几分回应的兴致,只干笑道:“说的是啊,待明年夫人生子,我必定请诸位上门喝一杯满月酒。” 想着留在此地确实问不出其他的消息,他拱手告辞,连忙往蓬莱宫外走去。 同僚看了眼他的背影,朝着其余众人调侃道:“你们看看他,也用不着 急切成这样吧。” 但要上官庭芝说的话,当然有必要如此着急。 他眼下的当务之急,正是确定宫中的情况。 只可惜,他也不能将这个打探消息的行动表现得过于明显,只能先转道魏玄同府上,看看和他父亲有过会面的薛夫人有何讯息。 旁人还道他是急着回去看有孕的妻子,这才在皇城之外翻身上马,快行驰骋而去,殊不知他这一去,便是直奔了崇德坊。 倒是省了他叩门求见的工夫,上官庭芝刚抵魏玄同宅邸就被薛元超给拉了进去。 薛元超问:“伯玉也给你传讯了?” 完全不在状态的上官庭芝:“什么传讯?” 薛元超答道:“自然是陛下秘令奉宸卫包围了右相府邸之事!我看令尊果然是能办大事之人,不仅文采绝佳,在说服陛下彻查权相上也卓有口舌,眼下的情况,真可谓是……尽在我等谋划之中。” 上官庭芝却没能因为薛元超此刻的褒奖而笑出来,反而喃喃开口:“那为何,皇后忽然让人接走了两位皇子,随后还传来了宫门闭锁的消息?” 薛元超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嘴角:“你说什么?!” 右相府邸被奉宸卫秘密合围,本应当代表着,他们的计划已然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以他看来,陛下之所以没将其大肆宣扬,不过是因为许敬宗在朝堂上的地位斐然,在其被定罪之前,不打算让其闹得满城风雨。 可随后的发展却好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什么叫做……皇后接走了两位皇子,又让宫门落锁? “不好!”薛元超惊呼一声,当即拽上了上官庭芝就往外走去。 上官庭芝踉跄了一步,忙问:“如何不好?” 薛元超低声回道:“你怎知,今日不是皇后在察觉陛下有废后举动之时,来上一出玄武门之变呢?” “你想想,自陛下搬迁入蓬莱宫到如今才不过一年的时间,在此之前便已将政务交托于皇后处理,谁知武后在统领六宫二十四局期间,有无将蓬莱宫中亲卫也给收买过去。” “宫门落锁,内廷之中所发生的事情便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倘若陛下忽然殡天,由太子继位,对于不知内情之人只会说,那是陛下头风加重,终究没能医治得过来。” 上官庭芝:“可如你所说,薛将军已去包围许敬宗府邸了……” 这总不好交代吧。 薛元超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厉声答道:“若真能扶持太子上位,免除今日之祸,难道还怕牺牲一个许敬宗吗?武后大可以说,这是陛下在疾病突发之时下令,要先为朝中清除掉一个祸患!” 上官庭芝:“……!” 这听起来当真有理啊。 若是他处在皇后这个位置上,面对眼前好不容易才拿到手的利益,和陛下意图翻脸的杀招,最好的应变之道,就是把握住自己手中的资源,用最快的速度翻盘,哪怕要因此背弃君王也在所不惜。 那毒妇连自己的亲人都多有苛待,放任他们在流放后相继死去,又怎么会在意陛下的生死。 只要陛下一日没有废后,太子也就一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正可以力破局。 ?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但若情况真如薛元超所说的那般,还在内廷之中的上官仪,就很危险了! 他一边跟上了薛元超一边问道:“那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薛元超答道:“先去见薛伯玉,让他试试能否进入内宫之中查探情况!” 两人各自心中怀揣着不少心事,便没再交谈什么,直到抵达了薛瓘所在之地。 眼见薛元超和上官庭芝如此大张旗鼓地找上门来,饶是薛瓘自恃稳重,都不免当场变了脸色。可在听闻薛元超说出了自己猜测的下一刻,他又面色凝重了起来,意识到这两人找上来确实有其道理。 他沉吟了片刻,“我以许敬宗负隅顽抗为由,去试试叫开宫门。” 薛瓘说做就做,当即领着三五奉宸卫亲随抵达了宫门前。 然而在他的面前,宫门依然紧锁。 只有右奉宸卫将军在城头探出了个脑袋,朝着他喊道:“陛下有令,没有他的许可,谁也不能开启宫门,还希望薛将军能不要让我为难。” “陛下既然说让你把守好右相府,只要你不曾做出逾矩之事,就算他因抗命拒捕而死,也不是你的问题。先回去吧。” 回去? 薛瓘死死地盯着城头。 对方的这种强硬口吻,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出自陛下的诏令,反而更像是皇后的手笔。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在那一墙之隔的宫城之内还有巡防士卒走动的声响。 虽说这在士卒换班之时并不少见,但当薛元超已将那个猜测摆在他面前,他现在又被拦截在宫门之外的时候,有些猜测,便可能不是个猜测了! 他折返出了皇城,却并没有直接回到许敬宗的府外,而是出现在了薛元超和上官庭芝的面前。 “陛下恐怕当真出事了。”薛瓘语气沉沉,“我看要尽快想办法打开宫城确保陛下的安危。” 陛下近前的守卫力量其实没有那么强。 除了“千牛备身”与“备身左右”这几十人可以手执御刀之外,其余掌管宿卫的二百人以及负责仪仗的三百人,都是不能配备武器的,为的就是防止出现不可控的内乱。 这才是为何他带人去包围许敬宗的宅邸时,还需要单独给手下分发御刀。 可这样一来,倘若皇后真有不轨之心,陛下的安全就很成问题了。 而若是真让皇后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迎立太子取代陛下,他们这些陛下的旧臣决计讨不了好,尤其是率先向陛下提出废后建议的上官仪,只有死路一条。 更不知道皇后会不会在随后发起其余清算。 薛元超当即接道:“等不得了,速调长安令下辖兵卒,尝试自蓬莱宫以东的银台门入宫!” 参与此事的长安尉崔道默没 想到,作为后备手段的他居然会这样快地被迫出场。 但想到今日一旦事成,他们拿到的便是一份救驾之功,就算陛下已然出事,他们也能尽快将皇后谋害陛下之事披露在外,扶持废太子李忠回京,便不觉得有多紧张了。 在他身后,这批听从于长安尉的士卒不知道为何他们要来到此地,只知道听从上司的号令,快速穿过了在修缮之中的东内苑,抵达了那银台门之下。 这里已是蓬莱宫最东面的地方,等闲之人绝不会来到此地,也便让戍守此地的力量变得格外薄弱。 更别说,毗邻于这一座银台门的,还是一座未曾完工的佛教内道场,并无多少人住在此地。 在崔道默的指挥之下,这些部从勉强相信了他们不是前来行谋逆之事的,几乎是轻易地拿下了这座银台门,又将其余部从接应入内。 可饶是此处的进展已属顺利,心中估量了一番此地距离紫宸殿的距离,混在队列最后的上官庭芝还是一阵心急如焚。 太慢了,他们调兵已花费了不少的时间,让人来到此地,也因长安城庞大而同样耗费甚久。 倘若蓬莱宫宫城之内生出变故,怕是要结束了。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发觉在他前方的队伍停住了脚步。 要不是他止步及时,便要撞在前一人的身上。 随即而来的,却是一阵刀兵落地发出的声响,也将他的思绪拉扯回到了眼前。 上官庭芝匆匆抬头,便看到了他大概此生都不愿看到,也绝不会忘记的一幕。 好像只是在很短的一刹,银台门前方的甬道两侧就多出了大批的弓弩手,还将锋利的箭矢尽数指向了他们所在的方向。 若只是如此还好说。 就在他们的前方,天子仪仗以一种绝不容错认的形式跳入了他的眼帘。 今日的这一番波折变故,让此时已近黄昏。 那些随同仪仗而来的北衙精兵便在暮色幽暗之中点起了一支支明火,将陛下、同行的皇后、英国公李勣,还有他那个已沦为阶下囚的父亲,全给照了个清清楚楚。 也随后,照在了他们这些擅闯宫门的人身上。 一阵临近夜晚的热风刮过,没能让这出打破宫墙隔阂的父子相会,变成什么感人至深的场面,只让上官庭芝刹那间面白如纸。 仪仗停在面前数丈之外,两方对望于沉默之间。 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一般炸响。 怎么会这样的? 明明他们是在情况不妙之时选择护驾入宫,可在他们的面前,虽然陛下仍是一副体弱不堪的样子,但分明是与皇后相携而立,起码在明面上看不出任何一点矛盾之处! 反倒是他们,在此时赫然成了落入圈套之中的乱臣贼子! 甚至还有一位年高德劭的英国公在旁做了个见证。 完了…… 什么都完了。 但这句“怎么会这样”,又何尝不是李治 想在此时问出的。 他先是获知了薛瓘、上官仪、薛元超、薛夫人还有魏玄同可能都对这出谏言废后之事有所涉足,又知道了上官庭芝显然知晓他父亲的计划,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甚至胆敢在察觉到局势不妙的时候,联合长安府兵一道打入宫中来! 倘若他真是被皇后挟制的一方,这千钧一发之际的救兵驾到,可能还真能让他忽略掉这其中的勾结。 偏偏他不是。 皇后在获知了他并无废后意愿之后,已是从容地站在他的身边,用一种当真如她所说“抛砖引玉”的方式,带出了这样的一幕好戏。 那么李治便绝不可能觉得,这是他的忠臣良将都很有办事的主动性,更不惜冒着风险也要探查个究竟,拱卫陛下的安全。 他心中喷薄欲发的怒火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他们反了天了! 他们这些人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这个天子,又有没有这大唐! 在被皇后搀扶到跪地的一众人等面前之时,李治哪怕看不太清这一张张脸,也不难从中看到事败的战战兢兢。 他努力扯了扯唇角,冷笑着挤出了一句话:“谁能给朕一个解释?” “比如说,薛将军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从让你在宫城之外待命的诏令,想到需要卖力入宫的!” 若非意图废后已不仅仅是上官仪自己的冒险劝谏,而是这些臣子之中心照不宣的计划,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该有此刻的表现。 所以哪怕在面前的人里还有李治从年少之时便扶持走来的伴读,有他父亲精心为妹妹挑选的夫婿,有他早已划定在可用之臣或者说“自己人”里的官员,他也浑然不觉这其中还有什么交情与君臣之谊可谈。 正是这些人,仰仗着他交付给他们的信任,要朝着这李唐皇室的根基挥出要命的一刀。 他不得不去想—— 若非皇后先行撞破了上官仪的计划,又若非他本就没有废后的想法,这些人会不会总有一天,会因为一个另外的理由聚集在一起,制造出大唐的又一次政变? 见上官庭芝等人哑然不语,李治愤怒地往回走去,一脚将上官仪踹在了地上,“方才谏言的时候倒是很能说,现在轮到给个正经解释的时候,却一个个都在这里装哑巴了!” “陛下,你注意着点身体。”武媚娘快走两步,扶住了李治险些踏空的脚步。 “有这些人在,我还如何注意身体。”李治伸手一指,怒道:“将肇事之人尽数下狱,连带着其余参与之人的身份全给我盘问清楚,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是有多大的胆子!” 一想到这些人的身家背景,李治的愤怒便呈现出翻倍趋势地上涨。 河东薛氏,巨鹿魏氏,清河崔氏—— 这些本都是他用于压制长孙无忌朋党而陆续提拔上来的助力之人啊…… 他们的“倒戈”和“僭越”,也要远比寻常臣子做出这样的举动,还要让他痛心疾首得多。 不对, 若是寻常的臣子,恐怕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心念急转之间,李治只觉一阵悲愤难当,仿佛再度陷入了群狼环伺的处境中。 别看他在下令将上官仪等人入狱之时是何等的决断分明,在回返到紫宸殿中,每往前走出一步,便觉得自己胸口的大石被压得更沉了几分。 忽然之间,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让他摔倒在了这内殿之中。 “陛下!” 武媚娘连忙上前试图将人搀扶起身,却被李治叫停了她想要再度喊来太医的打算。 “别喊他们了。”李治干脆也不站起身来,坐在了这殿中。 明明距离前方的坐榻只剩半步的距离,他自己也有余力在身,他也并没有再多挪步的意思。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姿态下,自地底上涌的一点凉意还能让他的心绪平静下来几分。 自这个俯视的角度,武媚娘看得清楚李治的神情。 无奈、悲愤、内疚、暴怒甚至是有几分无助的情绪,宛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脸上闪过,让人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对这样一位突然被臣子背刺的天子生出同情来。 可她又很快将这份情绪压制了下去,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了下来,正好能让陛下将头枕靠在她的腿边。 同情或许之后可以有,却不是在现在。 因为她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 她本可以在驳斥掉上官仪的彻查皇后与右相之事后,便挑动起陛下的念旧之情,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利益。 但她越是接触到权力这东西,也便越能清楚地看到,当她这边的筹码一步步堆高的时候,风浪是不会减小的,只会越来越大。 就像此次阿菟西征吐蕃,若能得胜归来,安定公主的名号势必要在朝野之间更为响亮,也将迎来更多的质疑。 可她已不想再重复一次向陛下索求官职之时的层层算计,更不想看到那些只知清谈的文人与不曾上过战场的武将,对着真正的有功之人指指点点! 那还不如,以一种更为干脆利落的方式,将他们统统打压下去,让自己抢先一步站到更高,也更难被人扳倒的位置上。 所以她一定要陛下看这出好戏,看看他的这些臣子口口声声的以陛下为先,却早已形成了何种盘根错节的关系。 哪怕这种撕开事实的方式过于残酷,随后带来的可能是一片腥风血雨,她也必须这么办。 见李治的情绪已比先前平静了些,武媚娘缓缓开口:“陛下现在该当知道,上官仪为何会如此有底气了吧?” 她说光凭着上官仪一人,绝不可能忽然有此谏言,确实不是一句假话。 在李治本就因这出戏码而气急的情况下,这句话中流露出的几分炫耀之意,真像是一把尖刀,又往李治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扎了一道。 他不由皱起了眉头,“媚娘,别说了。” “逃避是无用的,陛下。”武媚娘伸手,将李治的脸掰向了她的方向。 哪怕明知对方此刻还因风疾妨碍目力,看不清她面上的深沉之色,也不妨碍她在此时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了今日之变,陛下总应该明白,您到底是要选择相信那些居心叵测的臣子,还是要相信我这位皇后了吧?” 李治的唇角有一瞬的颤抖,让他并未在即刻间说出话来。 但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在他的心中给出来。 就像在太宗皇帝的心中,他只有李承乾、李泰和李治三个儿子一样,在李治的心中,其实也只有李弘、李贤和李旭轮,在如今还能算是他的儿子。 就算皇后真有越权之举,他在向薛夫人的话中还透露出了对皇后的谴责,他也绝不可能考虑除了那三人之外的任何一个儿子继承大统。 可对于那些臣子来说不是这样的。 当上官仪提到他那个成年的儿子之时,李治便已警觉地意识到,对这些世家名门出身的臣子来说,他们其实没有那么在意到底是谁坐在那个天子的位置上。 或许,此前的长孙无忌还给他们做出了一个示范,让他们意识到,只要操作得宜,便能让相权凌驾于君权之上。 他们甚至胆敢因为一份废后的策划遭到了拦阻,做出擅闯宫闱的荒唐举动! 恰恰相反,和他们站在对立面的皇后才有着和他完全统一的政治立场,也正因为这份太过密切的结盟,对皇权太过强势的拥趸,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 是信臣子还是信皇后,应当不言而喻了。 但李治能敏锐地从武媚娘的话中听出,她所要的很可能不是一句二选一抉择的答案,而是更多的东西,以证明天子的信任。 李治垂眸接话,“我自然是信你,可信任归信任,你以皇后身份的越权,已经让臣子多有非议了。” 事实上,难道皇后真无僭越之处吗?恐怕不是的! 这些与上官仪合谋之人确实可恶,但皇后又何尝不是早早察觉,将他们的行动看在眼里,以至于被蒙骗到一无所知的,只有他这个天子。 最多再加一个来当人证的英国公。 所以他无法确定,当皇后获知这些消息的时候,到底是报着何种心态等到了上官仪等人终于发起行动。更无法确定,当她今日下令封锁宫门,静观时局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 今日的问题固然可控,却也未尝不是由皇后往前走出一步引发的连锁反应。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皇后斩钉截铁的答复:“那是因为陛下给的支持还不够多,立场还不够坚定!陛下敢说,我这话有错吗?” “倘若陛下不吝惜于告诉所有人,我便是您在病中唯独可以全心信赖之人,任何一点挑拨都无法让您怀疑这份同经风雨的情谊,也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与您并肩,我就不信上官仪还有这个胆子,在您的面前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倘若皇后与太子的位置均是稳如泰山,谁敢再在陛下面前提起那个妄言巫蛊之道的废太子,有扶持他人上位的想法。” “陛下到底明不明白,您的摇摆对于方今这样的情况绝非好处,除非陛下也如上官仪那等迂腐愚昧之人觉得,我确非门阀贵胄出身,担不起这皇后重任。” “我没有!”李治想都不想地反驳。 他若当真介意于此,当年就不该行废王立武之事。有了今日那些世家交构往来,他也越发确定,自己选择的皇后才是最为合适的。 而当这一句反驳出口的那一刻,他也不得不去答复皇后的上一个问题。 今日之变,到底是因皇后越权,还是因为他这个天子摇摆呢? “说来,这也不能全怪陛下的,只是当陛下处在这个位置的时候,就必然有前仆后继的人想要来揣测您的心意。” 先帝在位之时对于魏王李泰的优待,就显然引发了一出不当的揣测,也带来了接踵而来的麻烦。 固然李治是其中的受益之人,他也难免在听到武媚娘说到这一句的时候想起了这一茬,深知自己绝不能重蹈覆辙。 可彻底向外表露态度,必然要以皇后再进一步的事实作为宣告。 皇后已能在他身处病中的时候代行政务,再若往前的话,恐怕与垂帘听政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自古以来,只见太后如此,从未见皇后如此啊! 到底要不要走出这一步以绝后患,避免再出现上官仪等人这般的情况,李治依然心存疑虑。 他更不敢确定的是,真让皇后走出了这一步,会不会引发什么其他的麻烦。 也正在他的犹豫之间,他忽然听见皇后低声抽了口气,连忙问道:“怎么了。” “无事,”武媚娘的语气如常,李治却觉得这其中比起跟他说话的时候还多出了几分柔和,“大概是今日的这几出好戏让我又是上脚踹门,又是陪同陛下迎接叛军破门,有点动了胎气了。” 李治:“你……” 他这一个“你”字刚刚出口,便已被武媚娘抓住了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陛下,我们快要有下一个孩子了。我想,她总不希望在来到人世的时候还看到父母吵闹、家宅不宁吧。” 李治全身都因为这一句僵硬在了当场。 他必须承认,这一句“家宅不宁”真可谓是直击他的软肋而来。 倘若这个孩子能够顺利诞生的话,她就将会是他和皇后的第五个孩子。 在这样强大的纽带联系面前,到底是要让下一波谋划的臣子蠢蠢欲动登上舞台,还是给这个大唐江山再加一根主心骨,好像已不需多说了。 他此前便已隐约有些倾向的抉择,在这一刻终究尘埃落定。 武媚娘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治的面容,便清楚地看见,他倏尔长出一口气的刹那,像是经历了心路的漫长跋涉。 而后,徐徐说出了一句话:“我想将处置此次叛乱的权力……交给皇后。” 他将此事定性为叛乱,而不是一场误会引发的越权,便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 但武媚娘觉得,既是转变的起步,这个表态还应当再清晰一些才好。 她调侃道:“莫非陛下希望我以皇后的身份出面彰显宽容大度,对上官仪等人网开一面?” “不!”李治咬牙,“我要皇后杀了他!” 上官仪话中何其冠冕堂皇,却在背地里谋划甚多,怎能轻饶! 若他只是有说皇后与右相坏话的意思,或许李治还能用一句妄言挑唆来定罪,可当左奉宸卫将军、长安尉等军方势力也一并牵扯在内的时候,这句诛杀上官仪的定论,甚至不需要由皇后引导,便已能由李治坚决下达。 他稍显苍白的面颊依然紧绷着,又吐出了下一句话,“还有……庶人李忠,也一并杀了。作为皇后走上台前的——” “平乱功绩。”! 第 182 章 182 夏日的惊雷急雨说来便到。 好像只是转眼之间,一场泼墨一般的暴雨就降临在了这长安地界上。 院落之中半池荷叶,顿时被滚珠落雨拍打得七零八落。 李勣往窗外看了一眼,微不可闻地呼出了一口气:“果真是要变天了,把窗关上吧。” 同在此地的李勣次子李思文听得出来,父亲所感慨的,可不仅仅是今日的天色,也是这长安城中的时局。 他一边伸手拉回了窗扇,一边转头问道:“那么,父亲觉得,这个变天到底是好是坏呢?” 李勣有一阵子并未答话。 在他半边隐没于烛光中的面容里,还能看到一种深沉锐利的将领风姿,但在他微微叩击着面前长案的那只手上,则已尽显风霜之色。 李思文本以为,父亲这等并不答话的表现,是觉得此事乃是妄言朝政,即便是在家中谈及也需小心谨慎,却已忽然听他说:“我总不会觉得,另外一条路就是对的吧。” 李勣不喜欢让自己走进死胡同里。 在正面无法思量出个结果的时候,就从反面来看好了。 比起那个可能未知前路的变天,起码另一头要危害更大。 眼见长安尉与左奉宸卫联手冲入皇宫的那一刻,李勣真是既惊且怒。 别管对方是否真因护驾缘由才有此冒犯之举,在他们做出此事的时候,便已将天家尊严置之度外了。 这长安城中明明还有重臣坐镇,亲王在侧,他们有不知多少种办法,让自己以更为体面且遵循臣子之道的方式获知宫中情况,却偏偏选择了一旦事成最能保住他们利益的一条。 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先帝开了个好头,却也开了个不太好的先河,也终究没能在他在位期间将此前数百年里“君主迭代而世家长存”的局势扭转过来,让这其中的野心勃勃之辈只要看到了一个潜在的机会,便会奋不顾身地朝着这个可能性上扑过去。 但李唐若想绵延国祚,却显然需要打压这等不正之风。 在这样的情形下,行将在朝政上出现的转变,可能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吧。 “罢了,多想无益,看看明日朝会的情况吧。” 此事涉案人员甚多,又大多身居要职,李勣相信陛下不会拖延时间,让其影响力发酵下去,只有可能快刀斩乱麻。 恐怕真要有转变的话,明日就能见个分晓了。 但在第二日这个暴雨停歇的早上,恭候在蓬莱宫外预备参与常朝的诸位大臣却先收到了个消息—— 今日的早朝取消了。 “这是怎么了?”李勣见众人各自摸不着头脑,唯独昨日被包围了宅邸又被请进宫中详谈的许敬宗面色不变,便走过去低声发问了一句。 见问起此事的不是旁人乃是英国公,大抵是得到过告知,许敬宗示意他走到一边,避开了其余朝臣的耳目,这才说道:“昨夜宫中出了件大事,估计也就只 能瞒得住一时,闹出来的动静有点大,英国公若要知道的话,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本也想请您一道做个从中说和之人。” 李勣眉头一挑,不知道这怎么就牵扯到了说和之事上。 就听许敬宗抖落出来的,果然是个大消息。“若是不那么赶巧也就好了,可偏偏城阳公主因为记挂年仅三岁的幼子,匆匆结束了与临川公主一并前往秦岭小居的避暑,就在昨日赶回了长安,结果才到府门口就听到了驸马谋逆下狱之事,直接就往宫中来了。” “昨夜的暴雨都没能拦住她的脚步,甚至不顾侍卫的阻拦,带着佩剑闯了进去。陛下原本不想见她,一来因为病体欠佳,二来也是怕城阳公主为罪臣求情,哪知道公主直接抽了剑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说是陛下若不见她,她也只能先行一步。” 这么一搞,谁还敢阻拦呢?他们也只能将人给带到御前去。 李勣问:“后来呢?” 许敬宗无奈答道:“到了御前,城阳公主也不说什么她要给驸马求情,只问陛下,他已经逼死了一个妹妹了,难道还要再逼死第二个吗?若是先帝还活着的话,必定不会让她们姐妹如此。” 李勣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 知道李唐公主大胆,但没想到能如此大胆。 城阳公主这是当真敢说啊。 陛下的另一个妹妹新城公主才亡故不久,陛下显然已是认定了驸马苛待于公主,直接杀了驸马为公主陪葬,太医倒觉得是新城公主本身体弱的缘故。结果城阳公主还更敢猜,直接怪罪到了陛下自己的头上。 想想倒也是能说通的。 新城公主的上一位驸马乃是长孙无忌的从父之子长孙诠。长孙无忌谋逆罪成立后,长孙诠便被流放,刚到嶲州流所就被杖杀了,这才有了新城公主随后的改嫁。 或许在城阳公主看来,小妹新城公主的忧郁心病便是自此而来。 但其中到底如何,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也难保这其中,不是城阳公主在以己度人了。 李勣遥想了一番当年的李承乾谋反案,算到如今……竟已将近二十年了,也就是说,城阳公主与薛瓘已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夫妻,还是在长安城中有口皆碑的感情和睦,那便不能怪公主在听到驸马下狱的消息后有如此表现。 何况,谋逆之罪虽然牵连不到城阳公主身上,但从来都是父子连坐的,以年龄十四岁为分界线,大于十四岁的全被处以绞刑。 若是李勣不曾记错的话,城阳公主与薛瓘的长子薛顗今年十七岁,恰好在这个范围内。 如此说来,她要保住的,何止是丈夫的性命,也是她孩子的命。 李勣迟疑了一瞬,这才继续问道:“那么陛下是怎么回的?” 许敬宗答道:“陛下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岂能因为人情徇私,就像同涉此案之中的河东郡夫人与薛元超,难道他就不想保吗?” 李治自己都在忍痛下令。 河东郡夫 人在身份上乃是他祖父的嫔妃,又是天子昔日的老师,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长辈,与李治之间的情分也非比寻常。 薛元超的父亲薛收深得先帝爱重,可惜天不假年,过世之时才只有三十三岁,先帝痛心不已,将年仅两三岁的薛元超接入内廷抚养了一阵,以致李治和他之间的伴读情分远比其他人深得多。 可既然牵扯进了这桩大案,陛下又绝不想再看到此等事情发生,这两人自然也是非死不可。 但凡他们此次没越过那道银台门,李治都有办法将人给摘出来,偏偏这道界限,被他们给不带一点犹豫地跨了过去。 就算当年李世民对李治说过“我令元超事汝,汝宜重之”这话,在今日的局势下,李治也决计不能保他。 他身为天子尚且不能徇私,城阳公主只是个公主又如何能够! “城阳公主仍不甘心,便问,当真不能准她效仿当年文德皇后与九江公主旧事吗?” 李勣一怔。 城阳公主这求情听起来倒是颇为有备而来。 长孙皇后旧事,说的是长孙皇后的异母兄长长孙安业参与进了贞观年间李孝常的谋反案中,被长孙皇后求情,改死刑为流放。 九江公主旧事,说的是九江公主的驸马执失思力牵扯进了房遗爱谋反案中,九江公主选择自削封邑,随同驸马一起流放嶲州。 许敬宗摇了摇头:“唉,这求情固然像是有前例可循,但若先开了城阳公主的这个先河,明日恐怕还能有其他人来求情,所以陛下说,太宗皇帝不杀长孙安业,是要顾虑名声,他不杀执失思力,是因为他被牵连其中本就可疑,正要设法翻案,薛瓘他到底占了哪一点?” 他哪个都不占! “倘若谋逆已到了带兵擅闯宫城的这一步,都能以人情世故免于一死,将来还能在天下大赦的时候回到朝中,那么恐怕明日后日便还有人敢这么干,终有一日就变成天子的头颅被放在含元殿中。” “陛下说的没错啊,”李勣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想到受到昨日那一出刺激的陛下对于向来宠爱的妹妹,也难得说了重话。“城阳公主能接受这个解释吗?” 陛下并未弄出什么厚此薄彼之事,按说这已是很公道的结局了。可…… 许敬宗叹气:“城阳公主能不能接受不重要,陛下说完那几句便吐血了,宫中昨夜闹成了一团,好在陛下并无大事。” 孙思邈忙了一晚上,才算是将李治的病情给稳定了下来。 但这样一来,朝会是肯定无法举办了。 倒是皇后已将城阳公主暂时安顿在了宫中,又调派兵马搜查了薛元超、上官仪等人的府邸,将相关涉事人员的宅邸都先控制了起来。 但光是皇后一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许敬宗便分担了不少,眼下跟着朝臣退去,还得再往几处地方走一趟。 他都多大岁数的人了…… 下次搞出这种钓鱼上钩戏份的时候,到底能不能先跟他这个鱼饵知会一声 。要不是他没李义府那种犯事的案宗,说不定便不等陛下问责,自己先来个火烧宅邸以求销毁证据了。 到时候君臣见面多难看。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结果一个惊吓才过去,后续的委任就又已到了,压根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 一想到左相刘祥道还在那里折腾精简官员的事情,许敬宗就一个头两个大。 精简点没事,那也得先把能办实在事的人给他提拔上来啊…… “先不多说了,我还有要事要忙,宫中那边,我既已按照皇后殿下所说的告知于英国公,就劳烦您多担待着点了。”许敬宗话毕,朝着李勣拱了拱手,当即迈步朝着蓬莱宫外走去。 李勣:“……” 他多担待? 这种家务事他早跟陛下说了,让他自行决断的。 可想想先帝的嘱托,他还是在离开了朝会之地后,先找上了韩王李元嘉,而后随同他一起入宫请见陛下。 …… 紫宸殿内的药味比起昨日,又更重了些。 李勣昨日还见过李治,便比韩王更能清楚地看到,陛下遭逢了昨日之变后,病情又恶化了多少。 他虽是斜靠在榻边,因刚用了药饮的缘故面上稍有几分血色,但也掩盖不住眉眼间愈加深重的疲惫之态。 李治问道:“怎么是你们两个一起来了?” 李勣没有答话,而是用眼神示意投向了韩王。 李元嘉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前,颇为关切地问候了一番李治的病情。 作为对李治最没有威胁的宗室长辈之一,李元嘉的到访无疑要比朝中其他臣子合适得多。 何况今日前来本就不只是要探病。 有些话,由英国公说出来有些不妥,由宗室长辈说出来,却要合适得多。 李元嘉叹道:“陛下与城阳公主兄妹之间,何至于此啊!倘若先帝与文德皇后仍在,也必定不想看到陛下与长公主兄妹反目。” 李治呛咳了一声,急问:“难道他们就愿意看到我轻易开脱叛逆之人,导致皇权旁落,李唐衰微?” 李元嘉答道:“不,我不是来劝谏陛下放过首恶的,只是想请陛下与城阳公主各退一步。若遵照律法,城阳公主的另外几个孩子将被流放两千里外,其中最小的儿子薛绍年仅三岁,必然活不了。” “……那你的意思是?” 李元嘉建议道:“倘若陛下垂怜,不如令她其余二子免于流刑,往后从母所姓,托庇于宗族之内。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想来也已将此公道告知于长公主,长公主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如此也算各自有了交代。” 这算是在唐律刑罚之中的法外开恩,但确实不算是有损天子威仪。 改姓保命吗? 李治垂眸沉思了片刻,说道:“可否劳烦韩王从中做个说客?” 李元嘉其实不太乐意被赶鸭子上架掺和进这等事情里,就怕城阳公主出了什么岔子,让他也跟着遭殃,但他既然人已亲 自到了这里,总想着躲开麻烦也是无济于事。 好在,当他抵达皇后所在的含凉殿时,就见这位擅自闯宫的公主虽还面带泪痕,脖颈上也有一道残留的血色,情绪却已比之李勣告知于他的情况里平复了许多。 在听完了李元嘉的转述后,城阳公主朝着外头的太液池又看了许久,也不知在心中想了些什么,方才答话:“陛下不想逼死自己的妹妹,我又何尝想逼死自己的兄长呢?” 昨夜她满腔激愤而来,深知自己若什么都不做,便必然要面临一无所有的结局,甚至在眼见皇后做出拦阻的时候,一度觉得此事均为皇后引发,可在眼见兄长吐血倒下的时候,昨夜的暴雨才真正浇淋到了她的身上,让她稍稍冷静了几分。 或许,从薛瓘选择涉足此事的时候,他就没将自己当做李唐的驸马,而是当做他们河东薛氏的人。 她又怎能…… 李元嘉随即听到城阳公主哑着嗓子开口:劳驾韩王再为我兄妹转达一番,就说我还有两个条件希望陛下能够应允。?[(” “请公主说来。” 城阳公主:“其一便是,我此次入宫见驾,必然惹出了不小的风波,我余下儿女也是因陛下特许才能得以保全,不便多见外人,恳请陛下在长安城郊为我修一道观,往后我便居于观中清修。” 见一旁的皇后似有阻拦劝说之意,城阳终于对她露出了几分和缓的脸色,摆手拦住了她的开口,“其二,在陛下处决薛伯玉之前,我想去再见他一面。” 她抬眸看向了李元嘉,“这两个要求,应当不算为难吧?” 李元嘉答道:“若只是以我看来,确实不难。” 城阳公主说:“那就有劳韩王了。” 见李元嘉向皇后与她相继拜别,转回陛下所在之处,想到自己本觉幸福的生活忽然间分崩离析到了这个地步,城阳公主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是疲惫还是惆怅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太子。” 她这忽然一开口,让同在此地的李弘吓了一跳,没想到会被姑姑点名。 但自昨日到如今,眼见母亲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方事宜,李弘心中原本还有的几分惊惧都已消失不见,此刻起身回礼恭听间,还能看出点翩翩君子的风度。 当城阳公主看向他的时候,便觉对方很像李治年轻之时。 也或许正因为这份相似,才让她朝着李弘说道:“倘若将来你做了皇帝,千万别同你的妹妹闹到这个地步。” 这本是一句长辈的美好寄托,只是在听到这话的时候,李弘的神情顿时有些古怪。 什么叫做他和李清月不要闹到李治与城阳今日这个地步? 他不由低声:“若是我妹妹……她大概能直接带兵打进宫来。” 城阳公主:“……” 李弘觉得自己嘀咕的声音还挺小,可这殿中就只有这几人在,周遭又清静得很,在场诸人都听得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这句既真实又荒唐的答 案,让本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城阳公主都哽塞了一瞬,恍惚想起,若按照安定公主的战功和其统御兵卒的能力,好像真能做到李弘所说的情况。 这话确实不适用于他们两人。 算了,后辈的情况就由着他们自己吧,她管不住自己丈夫响应于这出联合,也管不了其余更多的事情。 相比于其他人,她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就因为她这大唐公主的身份,薛瓘谋逆的大罪并没有波及到她的身上。可对于上官仪等人却不是这样。 谋逆重罪不仅牵连父兄以及家中十四岁以上的男丁,余下的女眷也要罚没入宫,自此成为掖庭宫人。 薛元超的妻子乃是巢王李元吉的女儿,或许不必罚没入宫,但也要自此幽居于长乐门内。 而诸如上官庭芝的妻子郑氏,哪怕其如今还怀有身孕,也即将随着陛下对各方叛臣的清算被押入掖庭。 到时候等待着她们的,又会是什么命运呢? 不,或许不只是陛下对他们的清算。 城阳公主的目光有短暂地停留在武皇后手握的朱笔之上。 她本以为这位皇后,会在确定了陛下病情无虞转来此地后温和劝解,为他们兄妹说和,然而对方好像更愿意用这样一个让她自己冷静的方式相处,以至于昨夜她听了一夜的雨声与朱笔在文书上批复的声响,却也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在李元嘉到访说和的时候,她面上也不曾有何种意外之色,仿佛这大唐突生的波谲云诡,也不过如同昨夜骤雨一般,是随时都会过去的东西。 城阳公主终于恍惚想起,自己早年间也曾经见过对方的。 但彼时的她年岁尚小,又因年少丧母而有些内向敏感,与弘化公主以及这位武皇后完全不是一路人。 她也更不曾料到对方能有这样手握风云的一日,甚至在昨夜她坐于此地的时候,竟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但那时候,坐在主座上的人……还是她的阿耶。 不对,城阳公主心中暗道,她怎么能觉得武皇后有这等天子气度! 也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朱笔搁置在案台上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随后便是武媚娘抬头问道:“长公主可要传膳?等待陛下的回复期间,总不能还饿着肚子吧。” 城阳公主闷声:“……传膳吧。” 她若是将自己饿死在宫里了,那可比薛瓘谋逆还要像个笑话。 但此刻与皇后对坐的城阳公主无法想到,今日因陛下抱病而从含元殿前散去的朝臣也想不到,皇后这等处变不惊的态度,并不是因为朝堂上的风雨还是先冲着陛下而来,而是她已然做好了迎接下一次挑战的准备! 次日的含元殿上,到会的群臣便见天子御座之旁,赫然还有一个座位,只是此座隐于帘幕之后,与天子御座犹有主次之分。 “这是……?”群臣之中顿时响起了一阵交头接耳之声。 并没有给他们以太多的时间对此加以 揣测,事实就已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当天子驾临大殿的仪仗到来之前,同行的鸾辇之上还有另外一人,更是随同陛下一步步走上台前,而后,端坐在了那另外一个座位之上。 皇后临朝! 若非天子已高居上首,恐怕在皇后坐定于此的下一刻,朝臣之中便要有一番沸腾的商议交谈。 饶是如此,能稳定住神情,保持岿然不动的,终究还是少数。 向来只有天子年幼,太后从旁垂帘听政,防止皇权旁落,陛下怎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让皇后临朝! 李治更是一点都不像是在玩闹一般,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为皇后的临朝做出了解释。 “朕风疾多发,病势最重之时难当国事,太子尚且年幼,不足以支撑社稷,前日更有废太子逆党图谋不轨,入侵内宫,幸得皇后有识将其抓捕。” “乱臣贼子当诛,然今日有上官仪等人同流,试图僭越君权,明日安知不会有旁人!” “朕意已决,以帝后同体,委国事于皇后临朝听政。军国大事,必要之时,可由皇后裁决。” “诸卿可有异议?” 异议? 在场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哪个敢在此时跳出来,痛斥陛下此举不合规章礼数,将朝政要务以此等名正言顺的方式委任于皇后之手,乃是放任妇人行事的取祸之道。 谁都看得到,当李治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在他苍白的面容之上,是一双清明且冷冽的眼睛,足以见得,这绝非他在昏聩中做出的决定。 上官仪、薛元超、魏玄同等人的相继下狱,被陛下亲口以谋逆之名断绝了生路,更是让众人不敢贸然谏言。 南北禁军这两日在长安城中走动频频,虽然并未有胡乱抓人的举动,却也不免让敬重上官仪与薛元超才华、时常与他们走动之人感到危机临门。 若是他们现在跳出来说话,谁知道会不会被怒火中烧的陛下将他们也给打为叛贼。 何况,正如陛下所说,陛下自己体弱,太子又还年幼,朝臣里刚出了叛贼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宗室中又没有能当大任的“周公”,能被陛下所依靠的,唯独只有一个皇后而已。 他们更必须承认,在陛下风疾发作的数年间,皇后在协助处断政务之中的表现都并未出错,反而颇有果决辛辣手腕,随着一次次官员的升降,也早已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朝堂上的局势做出了调整。 这些人,不会反对僧侣向天子行礼,也不会反对皇后在此时以一种逾越的方式走上前台。 “看来诸位是没有意见了?”李治不太意外会得到这样一个无声的答复。 也对,就连他自己也只能接受这样一个帝后同朝的结果罢了。 “那么,便依序启奏政务吧。” …… 第一位朝臣走出了行列,起身禀奏。 武媚娘的目光看向了他,也在同时穿过前方的帘幕看向了在场的众多大臣。 这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位置。 哪怕大朝会上她与陛下并肩同立,在此前的献俘大会上她同陛下同行,也绝难和今日相提并论。 她此刻的心境,大概也和彼时都不相同。 武媚娘很确信,自己已走出了任何一位皇后都不曾往前走出的一步。 只因从今日开始,对于朝野的大唐官员百姓来说,她都将从“皇后殿下”变成“皇后陛下”,以响应这临朝称制的地位。 甚至,这阻挡在她面前的帘幕,还有被去除的可能,以便她将这些朝臣或是惊愕或是沉思的神情都给尽收眼底。 一如她掀开了幂篱的纱帘,挣脱束缚朝前一步。! 第 183 章 183 这场特殊的朝会注定要被载入史册,作为皇后正式临朝的开端。 而这场朝会之上的内容,应当也是如此。 武媚娘重新坐上回返内宫的鸾辇之时,总算从那等遍览朝堂的心潮澎湃中逐渐回落,恍惚又想起了当年她刚被选入宫闱之时她对母亲说的那句话—— 见天子焉知非福。 如今这朝堂风云中才算是从名到实,都有了她的一席之地,终究还是将此前的种种波折都变成了今日的俯瞰群臣。 “媚娘在想什么?” 李治自坐上鸾辇后,方才在众人面前还需要维系着的精神顿时又松了下来,以致原本就不算太好看的脸色里又添了几分病态,在枕靠于软垫上平复了一阵目眩头晕后,方才低声问道。 武媚娘转身拭去了他额角的冷汗,答道:“我在想,若是阿菟出征得胜归来之后看到宫中的变化,会不会也被吓一跳。” 李治想都不想:“她的胆子向来大得很,哪里会受到惊吓。” 要是李治猜得不错的话,安定估计还得为她阿娘的有本事拍手叫好。 但听到皇后提及“得胜归来”四字,李治的脸上又隐约露出了些笑容。 以阿菟想做什么就做又武德充沛的表现,恐怕在上官庭芝等人领兵冲入宫中的时候,她就敢直接带人迎上去对敌,挡在他和皇后的前头。 他便又多加了一句:“倒是让阿菟失望了,她那辽东四宝也没能让她阿耶的身体有所好转。” “可司庾那边这两月传来的都是好消息。”武媚娘接道,“阿菟在六月带回的农肥虽只是粗浅交代了一番效用,但也在那头实践出了些成果了。这农事有成,又何尝不是陛下的良药呢?” 李治对上了身旁之人的眼睛,并未错看其中对自己的真切关照。 想到许敬宗与李勣所说,皇后在他和城阳的关系修补上出了不少旁敲侧击的力,他便愈发觉得,自己此前的摇摆不定确实有错。 “是啊……”李治慨叹了一声,“不过这新增的粮食,便不必用来养些无用的闲人了。李忠谋逆一事,就劳烦皇后亲自操办了。” “至于保傅那边——” 说到这里,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皇后现在还是怀有身孕之人,是不是不应该将那么多事情都委托到皇后身上。 却不料他刚开了个头,武媚娘已将话给接了下去,“陛下若是不想见她了,便由我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李治怔然须臾,还是答道:“也好。”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当以何种方式去见薛夫人。 在听闻薛瓘报信于魏玄同宅邸,而薛夫人又恰好身在此地的时候,李治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些叛党挑拨他与皇后的“底气”,到底是从何而来。 只有可能是河东郡夫人。 薛夫人也显然不是对于这些人的策划一无所知,就更让李治感到为人所背叛。 不错,参与谋 逆之人的女眷能够得到赦免,但薛夫人的举动却已能被算作是真正参与进谋逆之中了,又如何能够免罪! 只能说相比于上官仪等人,李治对于薛夫人终究还有几分亦师亦母的情分,只选择削去她的三品河东郡夫人之名,再将人送去高祖别庙静安宫,让其在月内“病死”。 “说起来,”武媚娘想了想,干脆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陛下是否需要往河洛之地增兵?” “这……”李治刚想问及这是为何,又忽然将随后的几个字给吞了回去,“增兵吧。” 防患于未然这件事确实有些必要。 河东薛氏经此一事,接连丧命三位在陛下面前很得看重之人,荥阳郑氏既有涉案官员郑钦泰,又有诸如上官庭芝这样的联姻对象。 这么一折腾,河洛以及关东更远之地的各方世家若是自此安分还好,若是他们还有异动,总不能再闹出一遭打到城里的祸事。 李治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心,“此事就交由皇后与英国公商定吧。” 总归这也不是长安的官员调度,他精力不济,实在不想多加过问。 但一想到长安李治就又有点头疼了。 他的奉宸卫乃是距离他最近之人,已由朝中权贵子弟担任了大半官职,以图个平衡,居然还能出现薛瓘这样的情况。 长安尉督办长安缉捕治安事宜,在人选上也是他精挑细选的,却也有崔道默这等心怀不轨之徒。 这两个位置他又该当选择什么人呢? 莫非他当真如此比不上他阿耶,竟少有能被他亲自选拔出的将才,成长为独当一面之人吗? 李治恍神之中,下意识地也将这个问题在皇后面前问了出来。 武媚娘握住了他的手,“陛下还是不要劳心伤神思虑太多了,光是对战吐蕃的战线上,便有阿菟与裴行俭在为陛下分忧。只能说,太宗皇帝留下的善战之将都还未到解甲归田之时罢了,可这对于边疆安定,难道不是好事吗?” 李治低声应道:“是啊,安定……” 且看看安定的表现吧! ------ 在这长安城中的争端被骤然引爆又快速平息的同时,吐蕃与吐谷浑的战局也从未停下脚步。 李清月说是说的需要让长期远征跋涉的士卒休整几日,自己却并未闲着。 在她派遣唐璿向弘化公主报信的数日后,裴行俭已亲自带着一队近卫精兵抵达了柏海营地。 他翻身下马,便留意起了营地之中的布置。 见其中虽还如唐璿报信之中所说混有南诏以及东女国的队伍,又有不少因身处高原而患病之人,却依然是乱中有序,他不由对安定公主的统兵又提高了几分评价。 能成功完成驰援,绝非运气可言。 安定公主确实不是一位寻常的统帅。 虽说他当年是因废王立武之事获罪,但西州为官与转道吐谷浑的历练,对他而言都有着莫大的意义,以至于再度回想 当年之事,这其中似也有对他的保护,又怎会还有什么怨言。 于是在见到安定公主后,他便当即进入了公事公办的态度,汇报道: “我等如大总管所说,探查禄东赞那方联军之中的动向,发觉对方与我方的交锋往来几乎如前,只是白兰羌方向近来多有异动,似有调兵举动。” 白兰羌? 李清月思忖,白兰羌更近吐谷浑,能为吐谷浑察觉到行动不奇怪。 相反,党项羌更近东女国,至今还未有调兵的迹象…… “白兰羌境内的兵马,吐谷浑与之多年交战有所估量,就算倾巢而出,大约也就再多加五千人。” 李清月挑眉,“也就是说,禄东赞没将吐蕃援军尽数覆灭的事情告知于他的那些盟友。” 对于裴行俭的判断能力,李清月还是很相信的。 对方何止是与吐蕃党项联军往来交手数年,在统兵天赋上也得到过苏定方的高度评价,此事便该当不假。 “但对方必然已对大总管到来做好了准备。”裴行俭提醒道。 “你放心吧,我不会小看于他的。”李清月摆了摆手,看向了裴行俭带来的兵力分布舆图。 若只算当下的兵力,李清月所统率的大唐府兵加上结盟的蒙舍诏与东女国,再算上吐谷浑可参与作战的兵力,其实已略多于吐蕃与党项、白兰羌的联军。 但胜败不是这么算的。 要想凭借着这样的一点优势,就给禄东赞带来足够毁灭性的打击,还远远不够。 吐蕃的作战奖惩制度,培养出的是一群野蛮且善战的将士,以至于当他们想要以点破面冲杀入敌阵的时候,所能发挥出的作用绝非唐军可比。 就算现在他统辖的兵将中只有三分之一左右出自吐蕃本部,也足够他在正面战场上随时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积石山一战,李清月能打出这等几乎歼敌的战绩,完全是玩了一手攻其不备。 可要想擒获甚至斩杀禄东赞,已用不了这一招了。 外围的斥候以及为他所驱策的羌人队伍都能成为奇袭的障碍,混战的调兵更是禄东赞所擅长的东西。 而一旦让这位吐蕃大相逃出生天,他便多的是办法,凭借着唐军无法长期将大量兵马驻扎于吐谷浑,在必要的时候卷土重来! 到时候,恐怕会比现在的情况更为麻烦。 因为吐蕃必然要先解除己方的后顾之忧,杜绝掉唐军能自川蜀入藏的可能。 既要打,就要将吐蕃打痛! 最好还能将这位吐蕃大相永远留在此地! 李清月沉声说道:“我们还需要给己方制造出一点优势。也要将这个包围圈再布置得严密一些。” 兵力,不能算是她们的优势,至多只能算是一个能编织包围圈的前提。 真正的优势是,禄东赞不知道他对面的敌人到底是谁,便对她的指挥作战风格不太了解,难以对症下药,李清月却能从裴行俭告知的消 息中推断禄东赞的行事。 另一条优势是,先达成的积石山一战被禄东赞向着联军隐瞒≧_[(,这意味着,这几方之间的联系绝没有想象之中的紧密,甚至让禄东赞选择不对外示弱。 这便是李清月的可乘之机! 只不过,和这等可以戍守以待后援,也能强攻杀出生天的老将较量,每一处落子,都得小心谨慎着来。 在当下所获得的消息里,对于她先瞒天过海进军蚕食掉吐蕃援军的举动,禄东赞的应对真可谓是少之又少。 但李清月相信,他不可能只在按兵不动,只是他所做出的准备都不在她的斥候能探查到的范围而已,而在他自己的队伍之中。 她一边听着裴行俭剖析禄东赞这几年间的进军方略,一边沉吟思量。 在对方停下话茬的时候,裴行俭忽然听到安定公主问道:“倘若我再往前下一步棋如何?” 他闻声看向了李清月伸手指去的方向,便见对方指着的位置,赫然正是大河回转之地。 此地? 除却南北山势阻挡,自此地往东,便是大片的草甸,距离吐蕃联军的驻扎之地堪称一马平川,不过百余里之遥。 但别看这片草场平旷,乍看起来适合于骑兵冲锋,因白河、黑河、羌水都流经此地,此地的相当一部分草场都为河水浸透,实则还是以沼泽地形居多。 若要在这样的地形下冲锋袭营,几乎不可能做到。 相比之下,禄东赞若要依靠于此地的地势做出有针对性的击破,还要更加容易一些。 这应当也是为何安定公主在击败了吐蕃援军之后没有选择继续强攻偷袭。 裴行俭端详了一番李清月的面色,试探性地问道:“大总管应该不是想让禄东赞与你决战于野吧?”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 禄东赞自夺取白兰羌到如今的数年间,必然已将这一带摸索透彻。 吐蕃兵马对于这等草甸作战更已养成了本能的规避,不是唐军这等外来户可比的。 所以草原决战,就算己方人数略占优势,胜的也一定会是吐蕃。 她唇角旋即露出了一抹危险的笑容,接道:“但我可没说,进驻此地的是唐军啊……” 吐蕃的援军原本就要顺着积石山下的河谷继续前行,一直行到此地,越过这片草甸,与禄东赞统帅部众会合。 所以,若是吐蕃“自己”的兵马出现在那里,也是很合理的,不是吗? 她如今,不过是成全对方本要做成的事情而已。 “积石山一战后,吐蕃将士的尸体都已被尽数掘地掩埋,身上的盔甲兵器被我方收缴了一部分,这几日间已清理出了能用的。”李清月伸手示意裴行俭同她一并来,当先掀帘而出,朝着其中一个方向走去。 见裴行俭已跟上了她的脚步,她继续说道:“若说要将所有人都换成吐蕃装束,这必然做不到,可要让这支队伍看起来像是吐蕃援军,却应该 不难。” 反正她要糊弄过去的,从来就不是知道吐蕃援军现状的禄东赞,而是与他同行的其他各部。 “若此次交战中收缴到的还不够的话,柏海的兵器库存中还有一部分可用的,都能派上用场。” 裴行俭望着面前开启的库房中堆叠有序的皮甲与大旗,对于李清月想做的事情已彻底有数了。 他缓缓开口:“兵者,诡道也,这五个字中的真意,看来是已被大总管明悟不少了。” 听到裴行俭这句认可的表态,李清月当即传令:“让薛将军,黑齿将军,敛臂王女速来大营议会。裴将军——” 她又转回来看向了裴行俭:“劳驾一并参谋此计如何布置吧。” …… 十二日之后,在白河与黄河交汇之处的草原上,便驻扎起了这样一支约莫在两万人左右的队伍。 不过大概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这一行人根本没有两万之多,只是在营地的规模上看起来有此人数而已。 可对于调兵途经此地的白兰羌部众来说,他们看到的便只是吐蕃一路此等规模的军营驻扎在此,甚至对他们做出了友好让路的举动。 那些身着吐蕃士卒衣着的羌人与南诏人远远看来,与吐蕃精兵相差无几,倒是那立于营外的精甲将军身量尤其之高,只怕在身高腿长的吐蕃人当中,也得算是个中翘楚。 这一路白兰羌援兵在抵达吐蕃联军军营之后便将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也给带到了此地。 于是当禄东赞走出营帐的时候,就见那芒邦氏的党项羌人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 “大相果然不曾欺骗于我等,您前几日就说援兵将至,如今便已到了。要不是白兰氏调兵方至,我等还要被大相蒙在鼓里。” 禄东赞的眉峰隐隐一动。 他的援兵?他怎么不知道他有援兵? 他的信使要抵达对应的驻兵之地尚且需要时间,无论是他的其他部署还是钦陵赞卓都没这么快回来。 而本应该在此时会合的援兵,早就被唐军给剿灭在了二百里外的地方! 芒邦氏酋长并未瞧见禄东赞脸上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有我们这边的四万多联军,纵然对面的吐谷浑还有甲士与奴隶七八万之众,又有城池营垒可守,却也分散在各处,绝无法拦住我方的进攻。”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太明白,”芒邦氏疑惑发问:“大相既然已将援军从逻些城调拨到了此地,为何让他们停在百里开外,与我等还相隔草甸,却不让其干脆与我军会合到一处来呢。” “倘若合兵在此,便是直接形成人海压过去好了。” 见禄东赞脸上隐有几分阴沉不快,芒邦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何处不小心说到了禄东赞的痛处,连忙改口,“当然,大相必定有自己的考量,要分兵于何处自有计划,不劳我这个愚钝之人从中指手画脚。” 分兵两路也好。 万一某一处的防守特别强横呢,总还是不能 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 禄东赞经历的战事比他多,他不该多嘴。 好在禄东赞似乎没有朝着他怒斥的意思,只说:“你知道就好。” 芒邦氏赔笑道:“是是是,总归现在优势正在我方,我便放心了,此外便是……” 禄东赞道:“我之前答应你的回兵之后覆灭女国,不会忘的。” 得到了禄东赞的这句回应,芒邦氏大喜,哪里还敢再在这位吐蕃大相的面前惹他不快,连忙转身就走。 却不曾看到,在他离开后,禄东赞的面色霎时间更加阴沉了下去,转头便朝随从问道:“他说的那两万吐蕃援兵是什么情况?” 他们这里哪里有四万多的兵马。 就算白兰羌新到了四千多人,合计也不过在三万之数,其中真正属于吐蕃的精锐还只有一万多人,也是禄东赞自信能随意指挥调度的。 若非这几年间与吐谷浑的拉锯战让吐蕃损失不小,这个人数本该更多才对。 可这三年之间的损耗以万为计,饶是吐蕃这十余年中积累颇丰,也没能改变这个结果。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朝着部从问道:“还有,我让你们留心于唐军动向,为何这消息居然是白兰羌的人先带了过来!” 下属面色有些难看,“往那头去的斥候都没能回来,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什么眼观六路的法子,将我们的人都给拦下来了。” “我不想听到这样的借口。”禄东赞怒道:“现在人都到百里近前了,你才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还不去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倒也不必专程前去打听,随便让人往营地里转一圈就能听到那头的情况了。 在白兰羌援军的口中,那两万人驻军的营地远看便觉军容齐整,旗帜鲜明,还有个身量尤其之高的武将,不知道是吐蕃大相藏了多久的杀手锏…… 但禄东赞却越听,越是眉目紧锁。 他令人以快马往返窥探,还更进一步证明了这个事实。 禄东赞都要被气笑了。 唐军若是直接来袭,他还好应对,甚至他将援军丧命河谷的消息压下去,就是为了见招拆招。 结果对方可倒好,竟然直接打起了他吐蕃的招牌,驻军在了百里之外,只相隔着一片水泽草甸。 这显然不是唐军自信没有走漏一点风声,想要直接顶着他们自己人的名头杀到他的面前来,而是要以另一种方式,将两军对垒的棋子朝前推进一步。 果然在晚间便在军营中出现了不少声音,所问的无外乎便是—— 大相啊,援军已到,我方合兵将近五万,为何还不对吐谷浑进军呢? 禄东赞该怎么回? 他有两个选择。 其一便是对外告知,他的援兵早已命丧峡谷,那两万人并不是他自己的人手,而是唐军乔装而成的。 可两万吐蕃精兵被人无声无息地给偷袭了个正着,必然会是对士气形成要命的打击! 党项羌中的其中一路本就才经历了东女国横插一脚的劫掠,若是获知此事,也势必能察觉到这其中的联系。 也就意味着,东女国的一万多驻兵也是他们的敌人,还就在后路蠢蠢欲动窥伺。 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这方的联军会不会分崩离析,便当真不好说了。 另一个选择便是继续隐瞒,来上一出将错就错。 他这边如今因为“吐蕃”援兵的到来,正值士气大盛,若在此时北上进攻,必然能够事半功倍。 可怕就怕,在他们发动进攻的同时,那一队唐军会突然自侧面发起进攻,让他根本来不及在传讯中告知全军情况,反而被打个措手不及。 到时候他的损失将会更加惨重。 前一种,最多就是他这边带着仅存的一万多吐蕃兵马设法突围,后一种却可能因战场瞬息万变,直接断送掉存活的机会。 除非,他能抢在对方到来之前,以手头的兵马在吐谷浑境内杀出一条血路! 而对面,赫然正是以这种闻所未闻的方式,逼迫他做出一个决定! 一想到这里,禄东赞便忍不住锤了一记桌案,“对面到底是谁?” 哪个正经将领会下出这样的一步棋来! 苏定方肯定干不出这种事情。 唐军千里驰援得手,只怕恨不得上来便打出大唐的旗号,试图震慑那些摇摆的宵小。 禄东赞不怕这个。 这些羌人已经上了他这边的贼船,便没那么容易自此改换立场。他也自信能赶在唐军发兵前,将这些人尽快说服。 偏偏他们先来了一手捧杀,已在他未能拦阻之时将联军之中的士气哄抬到了顶端。 这个时候揭穿,不仅先一步挫伤了他禄东赞的威信,更是让他原本可以用来说服各部羌人继续作战的话术都要少掉一半。 杀人诛心啊…… 更可恨的是,对方还并未给他以多少犹豫的时间。 营地之内战意正盛,他迟迟不出兵便会惹人生疑,到时候局面更加难看,反倒是现在做出抉择,还能给己方挣出一点反击的机会。 可他要怎么选呢? 或者说,大唐的那位将领和统御吐谷浑兵马的王太后与裴行俭,她们希望他怎么选呢? 这出抉择之后必然还有一系列的谋划,对面的后手又在哪里呢? 在禄东赞那张已有老态的脸上,犹豫之色并未持续多久,便在重新抬眸之间化作了一抹坚决之色。 只听他朗声吩咐:“告知全营,明日进军北上!” 这份军令几乎是在宣告于营中的下一刻,便得到了四方的高声响应。 他们此前之所以停滞在这片草甸并未继续进军,乃是因为北面便是横贯东西迂回曲折的西倾山系。 其中既有高原上数十米起伏的草场,也有逾越千米的高峰。在其中数处隘口,有着吐谷浑以山城堡垒形式存在的岗哨防线,以及山后的聚居之地 。 自慕容诺曷钵死后,他们便彻底放弃了在山前草甸上放牧?[(,却也因弘化公主的决断之快,快速将这条防线重新组织了起来。 现在总算要将其越过去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禄东赞的脸上越发没有了迟疑。 他一点都不喜欢将自己的短处暴露在人前,更喜欢凭借着绝对的优势将对手击落。 在一度被吐蕃赞普以年老为由捋下台去之后更是如此。 所以他能选的,只有那个将错就错! 那就看看,到底是他凭借着这份平白送来的士气,先越过这条防线站稳脚跟,巩固住己方的队伍,让其在获知真相后也不会溃败,还是对方先追上他的队伍,将他前后围堵在一处。 唐军敢赌自己有本事跨过雪山,击溃他的援军,他又为何不敢赌上一赌! “再传一条军令下去,只带三日军粮,其余辎重尽数抛下,全速行军!” “大相……”下属当即试图劝阻。 他们距离最近的一处吐谷浑驻地确实只有二百里,但再怎么按照倍道行军的加速,整支队伍的推进也需要两日,也就是只给攻城留下一日的时间,这未免太紧急了! 也太冒险了。 禄东赞匆匆打断了他的话,厉声回道:“若不背水一战,以今日局势,我等如何能胜?” 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这些同行之人确信,他有必胜的把握。 …… 次日的天色未亮,一阵车马与人声的响动便打破了这片水泽草甸的宁静。 正是吐蕃联军迈出了北上进军的脚步。 像是被这绵延数里的行军队伍所慑,白鹳自水泽边惊飞而起,奋力拍动着翅膀上升,直往远处的迭山方向飞去,在空中划过了一道白影。 而在那积雪的迭山主峰之下,距离这草甸最近一处的山岭上,手握望远镜的哨探忽然精神一振。 “快!下山传讯薛将军,他那边可以动了!”!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84 章 184(含加更) 这出传讯甚至不必慢慢从山上爬下去。 迭山山道之上的铜角声,传不到远处赶路的吐蕃联军耳中,却能在沿山的哨探之间传递,将吐蕃已然发兵的消息散播出去。 而后,在数十里外,变成了一路飞奔在草原之上的传讯兵。 这伙传讯兵的目标距离他们并不算太远,不过小半日的路程而已。 因为薛仁贵此时,并不同黑齿常之一般在大河回转之地的营寨之中,而在—— 一支白兰羌支部的驻地之内。 …… 白兰羌的放牧之地与吐谷浑在边界上交错,这才让白兰羌为吐蕃攻伐得手后成为了吐蕃进攻吐谷浑的前线。 这一支部落也不例外。 不过现在,这里的战事已经结束了。 薛仁贵朝着驻地之内染血的营帐看去,又望向了面前这些被尽数搜罗出来的羌人俘虏,很觉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说你图个什么呢?禄东赞忽然向你等募兵,却不动用自己吐蕃的援兵,明摆着其中有诈。你明明可以少拿出点人力的。” 可他不仅没有,还将自己族中最值得称道的战斗力都给贡献了出来,以至于当唐军到来的时候,他已几乎没有什么抵御的能力,不过三下五除二的工夫,就已经变成了阶下之囚。 被他以长枪指着的部落首领战战兢兢,听着薛仁贵身边的吐谷浑人将这番话翻译给他,面色越来越难看。 对方说得轻巧,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本因吐蕃的入侵而改换了立场,眼见此次联军作战,杀害了吐谷浑的国主,他更觉自己立功的机会到了。 要不是他已经过了体力的巅峰时期,他或许并不仅仅是派遣出部落里的精锐,而是亲自一起上了。 但薛仁贵的突然到来,却打破了他这个想要借此升迁的美梦。 在薛仁贵随后的话中更是告诉他,不仅吐蕃没有什么援军,相应的,还有两万多的大唐兵马已经抵达了近前,将吐蕃原本该当抵达的两万援军都给尽数斩落。 不!那岂不是意味着,他投入进去的其他精兵,也要完了? 这位隶属于白兰羌的首领面白如纸,却见薛仁贵手中的枪又点了点他的肩膀,带来了一句对他而言恍若天籁的话:“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将你部落中剩下来会骑马的人选出来,是几百也好,一千也罢,我让人将马匹配备给你们,你们只管带着行军的干粮食水往前跑,朝着禄东赞等人进军的方向追。” “只要在禄东赞派兵越过西倾山防线之前,你能将唐军到来的消息送到,我就不杀你,如何?” 这番话也随即被翻译到了他的面前。 这年长的首领朝着薛仁贵和他后方的唐军看去,正见对方填塞满了他的驻地,一时之间数不清到底是有四五千人还是有上万之众,好像在后方还有兵卒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补充,又见面前这些袭营的唐军个个精 神饱满,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 倘若对方真是要给白兰羌一个悔改转投的机会,对他来说便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他咬了咬牙,抬头发问:“您是想要我等扰乱联军的军心?” 若如此的话,他们的用处便当真不小。 薛仁贵挑眉,一点也没有让他找回主动权,进而讨价还价的意思:“你先追得上人,再来说话吧。” 从此地追击禄东赞的队伍,固然因为消息传达更为便捷,能比黑齿常之那边快上约莫半日出发,但他们本就比禄东赞出发得迟,再加上骑兵行路为了确保战马的续航,一般也不会超过日行二百里,这就意味着,他们依然很难直接挡在禄东赞的前头。 但薛仁贵本也不要他们真能在战前就做出拦截的举动。 那不是安定公主的计划里想看到的,也不是他需要的。 所以无妨。 当这些急于报信的白兰羌人骑着脚力不济的战马朝着西倾山方向奔行的时候,回头就看到,薛仁贵所统的兵卒也在以不慢的速度跟上来。 自唐军的表现中不难看出,他们分明是在等这些白兰羌人开路,以防在急行军中不慎踩踏进了沼泽泥地之中。 更是在做个盯梢之人,让他们别想着能趁着这个机会溜走! “唐军若是想要我们报信,为何不让我们换一匹好马。”往前奔逃的其中一人说道。 他们资助给吐蕃的可不仅有骑兵,还有表现优越的战马,剩下的不是还没长成,就是存有弊病。 用这样的战马赶路,势必会拖慢他们前进的脚步。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他们的问题。 另一人一甩马鞭:“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将消息送到再说!” 唐军能无视掉吐蕃兵马的存在,打到他们的面前,让他们就算没有亲自看到薛仁贵后头话中提及的积石山一战成果,也早已将他的话相信了七分。 那么他们这一路不足千人的残兵,除了抱团在一处,朝着那方奔袭,作为被唐军所驱策的棋子之外,还有什么活命的办法呢? 在夜间他们停下了脚步休息,以防草甸之上的环境在夜色中难以窥探分明,反而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但当天色稍有一点发亮的时候,他们便已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可西倾山东西绵亘数百里,其间高低起伏不同,他们根本无法确定,吐蕃兵马到底要从何处进攻,这便让他们不得不顺着山脉走势继续往东去碰运气。 在此期间,吐蕃联军早已同吐谷浑的山城防线守军,展开了激烈的争斗。 等这些白兰羌人寻到交战之处的时候,他们已是晚到了一步。 被吐蕃选中的进攻之地,正是两山山势转折的平缓之处。 吐谷浑在此地隘口修建了一座座小型的堡垒,约莫便是坞堡的大小,又在山势易攀之地修建了几十座箭塔,组成了一道易守难攻的屏障。 可自恃胜券在握的吐蕃联军,在熊熊战意的驱策 与军粮告罄的压迫之下,根本已非寻常军队可比。 自这些白兰羌人仰头望去的山坡上,联军留下的尸体纵横交错地堆叠在一处,有着一种仿佛还能身临其境感受到的悍不畏死。 而在箭塔与坞堡之上,还有鲜明未干的血迹,宣告着此地曾经发生了一场何其惨烈的交战。 最终却是吐蕃联军凭借着人数的优势,夺下了这一战的胜利。 也成功突破了这一处关隘,继续北上而去。 “他们应该还没离开多久,”白兰羌首领听到族中的一位年轻人喊道,对方已在他没来得及阻拦的时候就爬到了一座箭塔的顶上,现在探出了个脑袋喊道,“有具尸体还是温热的,估计是重伤后撑了一阵,才断气不久。” “知道了,你赶紧下来吧。” 听到这个消息,白兰羌首领并没有感到任何一点喜悦。 在他的后头,薛仁贵已统领着那一路骑兵队伍紧随而来,根本没给他以逃遁的机会。 也就意味着,吐蕃联军的胜利跟他这个阶下囚没有任何一点关系,反而是他跟这位唐军将领的交易赌约,要以他这边没能达成拦截的作用而告终。 然而正在他思量还有什么理由能用来为己方免死的下一刻,他却听到那跟在薛将军身边的吐谷浑人问道:“薛将军问你们为何还不继续赶路,愣着干什么!” 老者抬头:“什么?” “你们不会忘记了吧,西倾山并非只翻过这一座关隘,就算越过了整道防线,整座山系南北纵深还有百余里之多,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你们现在再不走,那才是要来不及了。” 这话一出,白兰羌首领原本已如死灰的目光顿时又亮了起来。 不错,这片被命名为西倾山的山系并分两列,彼此各有交汇之处,以至于虽然山中有平旷的草场与大型驻地,却也均算在此山笼罩范围之中。 眼下,吐蕃联军不过是突破了其中的一线,却还没从另外的一头钻出去,那他们就还有继续追赶的机会。 他小心地朝着薛仁贵的脸上打量,正见对方望向这片吐谷浑败退的战场,也不曾露出任何一点遗憾失落之色,反而将手中的缰绳攥得更紧了一些,像是下一刻便要纵马作战,不由心中一跳。 这位大唐的将领,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担心这道防线被击溃后造成的损失吗?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也是禄东赞想问的。 当吐蕃联军付出了不小的损失翻过了这道隘口,得以继续向北挺进的时候,禄东赞并不像是那些同行的羌人一般欣喜若狂。 他听着那些羌人得胜后的嚎叫宣泄之声,也听着这些有若奔雷一般自隘口涌入的兵马作响,心中却已缓缓浮现出了一个疑问。 这条防线上的吐谷浑守军,是不是太少了? 他原本已做好了需要付出三千人阵亡的代价才能越过这道对吐谷浑来说至关重要的屏障,可实际上的伤亡人数还不足他所预估的一半。 而这 绝不是因为那两万人援军的存在,给他们带来了必胜的信念,更不是因为吐谷浑的兵马实在是太弱了。 那确实是因为防守的强度低于他的预期。 可他已经选择了隐瞒真相往前行进,便绝不能在此时后退。 禄东赞想到这里又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或许,他就算在此时做出了撤退的决定,这些人也不会听从的。 如果说他对这些人下达的急行军进攻号令,是点起了这支行军队伍里的一把火,那么方才的隘口一战,就是在其中泼了几十桶的油,将火势助长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 在临门的胜利面前,那些党项羌人冲锋在前,翻过了这第一片的高山草场,驰骋在了这西倾山系内部的草场平原之上,就连途经的大湖水泽,都没能让他们的头脑冷静下来。 直到另外的一种本能驱使他们减缓了行军的速度。 他们饿了。 骑兵的战马在马速减缓后便已用最方便的方式觅食,那就是低头啃食面前草场上的绿草,可人总不能吃草! 对这些才经历了两日赶路与一场热血交战的士卒来说,必须要有足够的肉食才能让他们恢复体力。 但在这片原本驻扎有众多吐谷浑人的草场上,他们举目四望间看到了一种更是诡异的宁静。 到处都是临时搬迁的痕迹,连带着土石搭建的建筑中也是空空如也。 吐谷浑人早已撤出了这里,也一并带走了他们曾经存放在此地的物资。 要不是这片山中平原上还有牦牛与鸟类活动的痕迹,他们险些要以为,这里是遭到了什么非自然力量的影响,这才在一夕之间,将活动过的痕迹都给尽数抹除了。 “该死!”芒邦氏酋长听着下属的汇报,骂骂咧咧:“算他们运气好跑得快。我们的军粮还够用多久?” 下属答道:“……不足半日。” 这真不是个好消息。 谁让距离他们抵达前方的西倾山系另一面的山岭,还有一日有余的路程。 芒邦氏气道:“罢了,我去问问大相怎么办。” 禄东赞也很头疼。 在看到吐谷浑人夹带着食物搬迁远退百里的抉择后,他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青山,一股沉重的压力涌上了心头。 对方看来已料定了他一定会选择强攻,于是在下出那一步奇招的后手,便空出了这么一片无法让他们劫掠得粮的场地。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中原战术里的一句话——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句话,他相信无论是裴行俭还是那位不知名的将军,都应该很清楚,也正是对方再一次摆在他面前的阳谋。 现在在他面前的又有两个选择了,是进还是退。 进,就要解决食物问题,和士气的衰减。 退,他们同样没有很充裕的粮草,很可能在返程的饥饿中迎来那两万多唐军的正面打击。 他要怎 么选呢? 偏偏这个时候,有个蠢货还要在他面前发问:“我猜大相应当早已考虑过此事了,您那两万援军走得慢,携带的粮草应当还是充裕的?” 禄东赞依然冷着一张脸,心中却已将芒邦氏这个没用的东西骂了千百遍。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只能开口回道:“他们另有用处,你们让骑兵在外围巡猎,步兵减速赶路吧。” 在仓促之间,他迫使自己不得不抉择出了一条路,那便是进,也做出了通过捕猎获取食物的决定。 但捕猎能够得到的猎物又有多少呢? 在并未携带多少捕猎工具的情况下,这些激战过一场的士卒并没能够真正填饱肚子,只能寄希望于能越过另外一面的屏障,在吐谷浑境内大肆抢夺,将今日的这番憋闷情绪宣泄出来。 可这种食物不足的作战动力,已和一日前的情况完全不同了。 伴随着进攻的擂鼓之声,当他们扑向那处选定用于突破的守关之时,这种微妙的变化,并没有逃过禄东赞这等老将的眼睛,也让他心中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更让他意识到今日恐怕有大麻烦的,是他看到,面对着吐蕃联军的强势进攻,密密麻麻的吐谷浑守军自这些背靠洮河,倚仗山势而建的营垒之上探出头来。 在进攻发起后的不久,还有更多的人马自远处快速赶来,继续加入到这片戍守的队伍之中。 以粗略估算,人数远胜过先前的那道隘口守军。 不,不对。 禄东赞眉峰紧锁。 应该说,此地汇集的兵力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想象。 在迎上吐蕃联军的箭矢急雨之中,禄东赞朝着前方的山岗望去,惊见其中赫然还多出了一面面代表吐谷浑王族的旗帜。 数百步之外的壁障之后,更是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惊人的呼和之声,倘若禄东赞不曾听错的话,那是…… 对吐谷浑王太后亲征前线的赞礼。 弘化公主亲自到了! 这意味着,此地已不是一处寻常的壁障,而是被吐谷浑选择的最后防线! …… 弘化公主快步走过了这些簇拥的人群,自堡垒之后朝着山坡下看去,正见那些联军如同闻到了腥味的饿狼一般朝着山岗上扑来。 “果然来了。” 吐谷浑不善于也没这个本事修筑出绵延的长城作为疆土边界,只有这些天生的地势。 但在西倾山北麓的这一段,山势最为和缓的位置,甚至能让敌方的奔马冲上草坡,也正是吐谷浑最需要戍守的一段。 在她们的预算之中,禄东赞可能选择的突破口之一,便是此地。 为了防止他那背水一战的作战方略真有得手的可能,弘化不惜力排众议,将北部边境的部分守军也在这半月间大规模调度到了南面,为的便是在此刻能以足够的人手居高临下拦截住禄东赞的去路。 随着此地战事的展开,另外 两头的守军也在快速调度而来,直到吐谷浑在这一面的守军达到了三万之多。 所以当目睹此等凶悍进攻场面的时候,弘化公主没有半分的变色,反而在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斩尽杀绝的狠意。 她也确信,面对着杀害上一任吐谷浑国主的生死大敌,这些吐谷浑将士所能发挥出的战斗能力,也该当远比之前强得多。 除非他们想去做吐蕃的奴隶! 先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 在裴行俭的指挥之下,迎接着对面骑兵冲击半山阵地的进攻,数十只火油桶随同着大石一并滚了下去。 在油桶破开的瞬间,百来只火箭顿时飞落而下,将半山一线顿时点燃了起来。 九月的吐谷浑已然入秋,这些高山草甸正值干燥之时,火借风势顿时燃得更盛。 就算下方被禄东赞让人快速清理出了一片隔绝地带,也成功让这一片留下了数百具羌人的尸体。 可惜在这短暂的应战筹备之中,能来得及搬运到此地的油桶数量并不算多,他们也得担心一下火烧到自己身上,只能造成这样的效果了。 但就算如此,也已足够了! 对于这些满心想要凭借着勇武侵入吐谷浑之地的联军来说,这无疑是吐谷浑给他们的当头一棒。 吐谷浑的坚壁清野战略,让他们未能在沿路获得充足的补给,更是让他们在这轮受挫后,战意一降再降。 弘化公主的目光略过了这些依然在前线拼杀的士卒,落在了后方的禄东赞身上,隐约能看到对方派出了数名兵卒往外散去,像是在传播着什么消息,这才让他们的作战动力重新恢复了几分。 “你觉得他们在说什么?”弘化公主问道。 敛臂王女指了指自己:“你在问我?” 在这份针对禄东赞的战略制定完毕后,敛臂王女便随同裴行俭一并,从柏海来到了此地,连带着的还有东女国的三千兵卒,也随即赶赴了这条战线。 弘化公主:“不是问你还是问谁?” 敛臂王女想了想,答道:“无外乎便是说,援军即刻便到,或者是说说看,如何瓜分吐谷浑的财货。” 比如说,如果他们能在援军到来之前进攻得手,吐蕃愿意给白兰羌、党项羌多让出一点利益之类的话。 禄东赞此前的强势,让他在此时做出的必要示弱,恐怕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弘化公主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就劳烦王女再给他们一个打击吧。你应该知道选什么对手的。” 敛臂王女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要选,自然是选那芒邦氏党项羌! 这位芒邦氏的酋长此刻正望着山头的交锋好一阵的心痛,不知道是不是该当继续增兵破敌。 就算他比禄东赞的反应要慢,到了此时也已意识到,这里和他们之前攻破的营垒大不相同。 敌方的戍防强度远比他们所想象的要大,投入的人力竟像是完全不管不顾地要将他们留在此地。 在这片被拉开在数片山坡之上的战线中,好像哪一处都不缺吐谷浑的守军。 一想到他此次的精锐倾巢而出,已先遭到过东女国来袭造成的打击,他便觉得此时的损伤更显要命。 但正如禄东赞所说,现在已没有让他们退缩的机会。 在已经有了那么多投入的情况下,他真的舍得自此退走吗? 在吐蕃给出的利益面前,他舍得让自己落于人后吗? 当然不能! “你试试冲上那片高地,然后顺着那片缓坡,将那段壁障城墙给夺取到手。”就在此时,禄东赞给他指示了方向。 “他们合兵在此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只要在此处得胜,自西倾山到吐谷浑王帐都将是坦途一片,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禄东赞伸手将他一推,“我会让人为你掩护的。” 他已察觉到,吐谷浑不可能将宝完全押在这一处关口,那在所有人马齐聚此地之前,箭矢刀剑等军备必然要节省着用。 他给芒邦氏指示的方向,也正是对方防守力量最为薄弱的一环。 可敛臂王女早已留意起了党项羌的图腾,在发觉对方的队伍有所移动时,当即领人做出了反应。 于是,刚刚带兵冲上高地的芒邦氏党项羌看到的不是翻越壁障的希望,而是一支对他们而言有些眼熟的军队。 这支披甲执刃的队伍之中,竟然有男有女,为首的,还是一名身量高挑的女子,还一点不带犹豫地迎上了他们的攻势。 他们两方是做过邻居的! 哪怕在仓促之间已交战到了一处,让人很难看清她的面容,也丝毫不影响他们认出,对面的敌人不是吐谷浑人,而是女国的那群劫匪! 但现在对方赫然成了守城的重要一员,也以一种更加精神饱满的状态,朝着他们发起了还击。 领头的党项羌将领目眦欲裂地看到又一名族人被敛臂王女砍下了山坡,对方却还正是留有余力之时,一把提起了手中的铁盾,将另外一人推向了同伴的刀尖,不由厉声问道:“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敛臂王女朗然一笑,“唐军击败了吐蕃援军,便自然能将我们送来这里。” “说起来,能看你们这群恶邻有今日,我开心得很!” 比起匆匆集结进攻队伍的党项羌,东女国这边的优势无需多言。 在小半个时辰的交战后,党项羌已是节节败退到了边缘。 意识到再打下去只能徒增伤亡的党项羌将领不得不领兵撤退了下去,也将敛臂王女的那番话告知了芒邦氏酋长。 “你确定你不曾听错?”芒邦氏目光一凛。 将领捂着伤口答道:“我不可能听错也不可能看错。这藏巴高原之上,以女为尊的只有她们那一家!” 而现在,这支此前还对党项羌做出劫掠举动的羌人队伍,居然并不只是在趁人之危地小打小闹,而是在唐军的带领之下,一跃来到了他们的前头。 这其中到底意味着什么,好像不需多说了。 吐蕃那边必然还有实情不曾告知于他们! “不行,我要去找大相问问。” 芒邦氏酋长满脸怒容地就要挪动脚步,却又忽然被下属给拉住了衣服,“等等,您看,后面有人来了!” 他连忙循声望去,果然看到,在后方的草原上有一队人正在朝着此地而来。 “那是吐蕃的援军?”他低声问道。 不,好像不是。 他们都已看到,在那一群人出现的同时,禄东赞周遭护持的数千士卒都已对着后方做出了防御的姿态,显然没觉得那会是他们这边的援兵。 这个特殊的表现何止是让芒邦氏生疑,更是让其余各部产生了不小的疑惑。 但那一行人并没有对他们做出进攻的姿态,让他们并不知道是否该当予以还击。 突然之间,从其中一个方向爆发出了一声惊呼,“老族长!” 这是他们的人! 白兰羌的那一路分支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惊喜地朝着那头迎了过去,却在两方的接近中惊愕地看到,他们的族人身上各自带伤,就连骑乘的战马也都有些伤势在身。 而在他们的后方,竟然还有一支将近万人的队伍,正在徐徐朝着这方推进。 “这是……”他顿住了脚步,觉得眼前的情形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而他随即听到的那句话,更是让人如遭雷击。 “不能打了,我们都被禄东赞给骗了!” 这位白兰羌的部落族长一看到这还未结束的战事,只觉自己这几日间受到的惊吓和辛苦总算有了意义,只恨不得让自己的声音能令所有人听到。 起码此刻,他这声嘶力竭的呼喊,就落入了迎接队伍的每一个人耳朵里,“禄东赞骗我等全力出兵,却没说自己的两万援军已被唐军杀了个干净。” “什么?” 老族长伸手往后一指,“你们看到后面的队伍了吗?那是唐军!是唐军啊!” 唐军来了! 这些比禄东赞走得更慢却也更稳的队伍,不是要和吐蕃联军一起攻伐前方防线的盟友,而是大唐的军队。 他们的到来,意味着联军此刻面对的,正是一出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 前方的吐谷浑兵马孤注一掷。 后方的大唐将士蓄势待发。 禄东赞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样的情况? 作为掌控全局的指挥者他一定知道,但他依然选择了冒险进攻,让他们所有人都觉得吐蕃的兵马更多,足以攻破吐谷浑的防守,将这块肥肉完全吞吃下去。 一想到这里,芒邦氏也再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怒火,带着人就冲到了禄东赞的面前,“若真如此的话,我们也想要一个解释,为何东女国的人会在吐谷浑守军的旁边!”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唐军来得太过出其不意,他们又正好慢了一步,没能以更快的 速度杀入吐谷浑的腹地之中,才让局面变成了今日这样。 但好像越是这等异常危急的时刻,禄东赞的头脑也就越是清醒。 透过庇护于他身边的士卒,禄东赞朝着这一张张怒容满面的脸看去,冷笑了一声,“那诸位现在想得到一个什么答案呢?” 他说话之间,已抬手做出了号令,令前方进攻的吐蕃精锐尽数撤了回来。 作为统帅的禄东赞本就站定在距离那方防线数百步之远的位置,除非吐谷浑兵马放弃屏障的保护冲下山来进攻,否则他所在的位置便是安全的。 而对于南面的唐军,他先前做出的戒备显然已变成了他暂时可以倚仗的防守。 就算是亲随也只能看到,当他眼看着东女国与白兰羌留守人员的先后到来消息,已在随行羌人中传开的时候,有一瞬间的面容要比平日里紧绷。 恐怕只有禄东赞自己知道,他当下心中到底有多少憋闷与无力的情绪。 在那一双双朝着他看来的眼睛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事实—— 在他做出第一个选择的时候最害怕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被诓骗出的信任一旦崩塌,造成的反噬会比之事实本身严重数倍。 对于这些腹中空空,头脑也空空的羌人来说,更是如此! 他厉声喝道:“你们现在才来向我要个解释有什么用!诸位已是随我进攻吐谷浑之人,对于千里驰援的唐军来说,你等便是发起叛逆的乱臣贼子。难道你们真以为他们能对你们网开一面不成!” 禄东赞调拨马头,以最快的速度权衡出了自己的逃生之路,面上却犹有冷静从容的神色,直接对着那冲到最前的芒邦氏酋长喝道:“或者你们也可以看看,来取我禄东赞的人头,到底能不能给你们赢来一个将功折罪的结局。” “东女国已然倒戈大唐的时候,她们才是头号的功臣。之前她们可以劫掠你们,现在——她们可以让大唐除掉你们。” 这话……让芒邦氏酋长顿时被镇在了原地。 禄东赞的话或许是他在危机之中的诡辩,却也未必没有道理。 他们和东女国势必不会是和睦共处的关系,而是此消彼长。 要这么说的话…… 在他犹豫之时,禄东赞已最后朝着前方的山岗看了一眼。 哪怕明知道越过前头的那一片山岭,就是吐谷浑的腹心之地,也再无这样的山势阻挡,可以一直抵达青海湖畔,到吐谷浑放牧龙种之地,禄东赞也绝不敢再放任自己的侵略欲望占据上风。 前方的路要上山尚且艰难,更何况是翻越过去,在这前后夹击中,对他来说唯独可行的退路还在后方。 那些先一步抵达的白兰羌,让他麾下的士卒与那些助战的羌人划开了界线,却又何尝不是让他得以有喘息的机会判断出,前来进攻的唐军与他手底下的吐蕃士卒人数不过在伯仲之间。 在这等平地作战之中,他还有得打! 这是他最 后的出路。 我们走! ㈡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军旗随着这声号令当即变向,又有号角在吐蕃的军队之中响起。 在那些深觉自己遭到欺骗的羌人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因为禄东赞决断之快,吐蕃的核心兵马已是转头朝着薛仁贵所统唐军而来。 那些被抛在后方的羌人队伍要如何犹豫,禄东赞管不着,反正他们恰好能在此时成为他拦截吐谷浑方向兵马的一道人潮。 而他要做的,也不是与唐军正面交战。 此前试图越过西倾山防线的不力,和年龄渐长带来的身体衰弱,都没让禄东赞在此时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 两方行将交手的前一刻,这些训练有素的吐蕃士卒就接到了新的一条指令—— 自唐军的右翼,突围! 禄东赞不敢去赌,在他沿着原路回返的时候,那头的隘口有没有新的一路兵马拦截,那就宁可去走一条新路,就算其中依然危险,也更有可能有求生之法。 自右边突围所去的方向,能抵达积石山以东黄河继续绕行所形成的河谷,继续向北延伸,越过乌海,便是他吐蕃的地方了。 在他麾下尚有一万上下的吐蕃士卒,凭借着这些人的庇护,应当足够他逃出生天。 其他人可以被唐军这一步步的明谋暗算给留在此地,他禄东赞乃是噶尔家族的领头人,吐蕃的大相,绝不能! “拦住他!” 这话几乎在同时出自了薛仁贵、裴行俭与弘化公主的口中。 从西倾山岭之上的高处望去,禄东赞与其麾下吐蕃兵马的动作尤为明显。 哪怕处在敌对的双方,弘化公主也不得不为禄东赞断尾求生之快而赞他一声。 在白兰羌残部被薛仁贵驱赶而来的须臾之间,禄东赞断尾舍弃的,何止是那些随时会对他反噬的羌人,还有他自己的部下。 那些已然疲惫不堪的吐蕃士卒撞上整军列阵的唐军之时,吐蕃精锐已有另外的军令调度,跟上了禄东赞直扑平原豁口方向而去的脚步,根本不曾顾及另外众人的生死。 偏偏吐蕃对于懦夫的惩罚已形成了刻印在他们骨子里的记忆,让他们在面对此等长官背叛的第一时间,选择的不是就此溃散,而是拿出了剩下的勇武,朝着大唐的将士凶猛袭来,给禄东赞争取出一条生路。 薛仁贵弯弓搭箭在弦,三箭连发,却因射中的不过是吐蕃的先遣兵卒,并未能够让他们有任何后退的想法。 反倒是在这侧翼骑兵的交手之间,吐蕃精锐的臂展与蛮力发挥出了异常可怕的冲击力。 当他们不图求胜,只图求生的时候,这种冲撞间的杀伤力还要更加惊人得多。 冲下山来的吐谷浑兵马匆匆对上了那些不知该当投降还是该当作战的羌人,倒是东女国的士卒在敛臂王女的带领下,直击吐蕃兵马的后方。 薛仁贵则身先士卒,率领着一队精兵直入吐蕃军中,悍然斩杀了一位地位不低的将军。 然而也便 是在这出各方混战的交手中,禄东赞逃了。 他带着两千多人成功自西倾山夹道,逃入了黄河河谷,而后转道北上而去。 唯独带给他的一处伤势,是薛仁贵横空射来的一箭,扎在了他的后肩。好在被他身着的甲胄缓冲了一阵,在他快速掰断了箭柄后,只有一点隐隐作痛,让他在骑乘的颠簸中不由皱眉。 可无论如何,他还是成功脱离了此处战场。 激烈的长风自他的耳边吹过,将气血上涌的热力给压制下去,也带来了他亲卫说出的话:“大相,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我们……?_[(” 禄东赞很清楚,这些均是由他选拔,由噶尔家族栽培的吐蕃精锐,绝不会因为这等从三万到两千的惊人折损便对禄东赞弃之不顾。 他们对于西倾山境内的折损,恐怕还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但接下来的逃命之路便和他们休戚相关了,也让禄东赞深知,自己不能再做错决定。 这些吐蕃精锐固然都有死士一般的忠诚,可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恐惧,谁知道在伤亡过半的情况下他们会不会也有倒戈的风险。 对他来说最近的一条路,确实是顺着这河谷继续往前奔行。但他不会忘记,在彼时那名战场伤员的口中,他的两万吐蕃援兵,就是在积石山另一侧的河谷中遭到了伏击,导致的全军覆没,谁知道在今日会不会来上一出同样的情况。 何况,吐谷浑与唐军也应该能猜到他的这个逃命选择。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顺着对方的想法去做。 在快马飞驰之间,他斩钉截铁地答道:“自前方山口,我等翻山,进吐谷浑境内。” 弘化公主这位吐谷浑王太后胆敢将重兵压境南线边陲,以这等昭然的姿态必欲为慕容诺曷钵报仇,夺取他禄东赞的性命,也就必须要承担起这个北路空虚的后果。 他的儿子钦陵赞卓此时应当已经从安西都护回返,统辖起了吐蕃北部的兵马,只要他能前去与对方会合,便必然能直接从北面给吐谷浑以致命一击。 而在会合之前,凭借着他身边的两千多兵马,至多损失上三四百人,便足以让他从吐谷浑北部穿境而过。 这远比在河谷之中行动要安全得多。 就算后方的追兵来得及反应过来他的这个选择,要想追上他的脚步也没那么容易。 事实上禄东赞的猜测也一点都没错。 当这一支吐蕃强兵以这等只逃亡不陷战、只防守不进攻的方式穿过吐谷浑境内的时候,确实无人能对他造成致命的打击。 禄东赞都有些想笑了。 慕容忠果然连他的父亲都比不上,更不用说是他那个亲自到南线督战的母亲。 明明在他手中用于转圜调度的吐谷浑兵马还有两万之多,却愣是被禄东赞的几次声东击西给混淆了视线,以至于让他有了逃生的机会。 然而在行将转道西北,穿出吐谷浑境内的时候,禄东赞却又遇上了 个大麻烦。 他看向了前方的关口,在脸上露出了一抹凝重之色。 在他前方出现的那一路人马,为首的那人哪怕坐在马背上,都能看出身量尤其之高,在其后方的骑兵兵卒也绝非等闲之辈。 这不能不让禄东赞想到了那代替他的援军驻扎在黄河湾口的唐军将领! 可对方为何会在此地? 要不是此时并非深究此事的时候,禄东赞非要问个究竟。 但对他而言的当务之急,是尽快从对面约莫三千人的队伍里找到进攻的破绽,让他得以脱身。 只是在这两军对垒之间,自然还是守株待兔的一方更快地来争夺主动权。 黑齿常之已率众策马提刀而来。 在薛仁贵领着白兰羌动身追击的同时,黑齿常之按照李清月所吩咐的那样,在留下了千人的戍守队伍后,就带着余下的士卒顺着黄河河谷一路北上。 倘若禄东赞真要顺着这条路逃窜,他们两方还能更早一点碰面,但此刻,在这个吐谷浑的边界之地,他得到慕容忠报信拦截在前,也为时不晚! 黑齿常之若论箭术不及薛仁贵,可在这等领兵突进之时,他却自有一种极具感染力的勇猛,甚至让他对面的吐蕃骑兵感到了几分恐惧。 不怪他们如此。 自西倾山一败到逃亡至今,已又过去了四五日的时间。 虽说他们沿途之间有在吐谷浑境内掠夺补给,但相比于远途跋涉所需,依然是少了。而每日奔行速度过快,确实是将他们的敌人给甩在了身后,却也让他们的战马完全处在了超负荷的状态。 当禄东赞的多年亲卫举刀扛起黑齿常之的凌空劈斩之时,竟只来得及喊出一句“大相先走”,便已被一阵摧枯拉朽之力迎面而来。 旋即已是身首分离。 只能说,他拦住的这须臾,对于禄东赞来说或许已是够了。 他早年间也是戎马起家,或许也是这身处绝境之时,让他始终不敢松懈半步,更不敢被这疲惫给压倒,让他得以持刀跟上了开路亲卫的脚步,拼着险些丧命的危机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而他身边已没有了那么多的亲随,也就让黑齿常之始终穷追不舍在后。 这样顽固而迅猛的追击拦截,让本想北上的禄东赞不得不选择折向西面而行,试试能否在乌海或者柏海处遇上零散的吐蕃驻兵,再将黑齿常之阻拦上一阵,为自己赢得喘息之机。 然而他的前方出现的,却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吐蕃兵马,而是…… 而是一路在收到了哨骑探报后缓缓压境的—— 李唐兵马。 …… 残阳如血,连草甸上都是一片日暮之色,将这一支军队映照在一轮落日之下。 迫近的骑兵与步兵行列并不庞大,充其量也就只有三千人上下,甚至可能还要更少一点。 但当禄东赞往身边看去时,发觉经过了黑齿常之的这一番围追堵截,他的随从只剩了三四百人,还大多已不剩点滴战意。 他便不得不承认,这三千人已足够要命。 更不用说,在他的后方还有一路虎狼一般的追兵。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该当继续前行,更是在勒马之间,听到了从他所骑乘的马匹喉咙里发出的一声悲鸣,仿佛是一声穷途之哭。 随着前方军队的迫近,那面主旗之上的“李”字,也越发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禄东赞眯了眯眼睛:“李?” 是李唐皇室的李,还是如同英国公李勣一般被赐予姓氏的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后背的箭伤未曾经过妥善的处理,又或者是缺水的奔逃让他已有些恍惚,要不然他为何会看到: 在士卒簇拥之中,主帅将旗之下骑乘于马上的,竟是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人! 还是一名女子! …… 与他相对之地,李清月望向了眼前狼狈逃窜的一行人,朝着同行的唐璿伸出了手。 唐璿会意,将手边的弓箭递到了她的手中。! 第 185 章 185 在这武器交接的瞬间,禄东赞并没有动。 他看得到,大唐的前后合围,已在这狭路相逢中快速落定。 倘若他的身边还有千人之多,哪怕个个腹中饥饿,已接近力竭气虚之时,他也有这个底气与对方周旋,安知不能找到个破局的机会。 但这乌海之地已再无任何一点地形可用,敌我双方的人数差距,也已到了让禄东赞无能为力的地步。 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能做的,好像只是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个年龄不足他四分之一的小将军忽然拨了拨弓弦,而后身手矫健地弯弓搭箭,精准指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被日暮染成血色的箭矢尖端,正对准了他的头颅。 马蹄烦躁的踢踏与喘息声,四方刀兵的摩擦声,都未能压住对方清亮的声音:“我是该当说,有幸一会吐蕃大相,还是该当说,您是当真难杀?” 李清月都要忍不住佩服一下禄东赞的本事。 虽是己方人数占优,也凭借着两次心理博弈迫使他选择了往前进攻,直到踏入合围的陷阱之中,但禄东赞居然硬生生在这样的条件下,还能杀出一条生路,迫使她出动所有的底牌,才将人拦截在此地。 若是没有黑齿常之调兵北上,她自己也挥兵东进,自柏海转道乌海,恐怕他真有机会去与吐蕃北部驻军会合,宁可顶着再丢掉一部分人手的损失,也要换回他这位老谋深算的政客重返吐蕃王城。 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然如此。 好在这天罗地网,终究还是到了收束之时。 他没能走得掉。 但在李清月对禄东赞给予绝高评价的同时,禄东赞又何尝不是对这位大唐的将领敬佩有加。 纵然对方的年龄好像还并不支持她做出正面与敌军抗衡的行动,但当她出现在这里,将他拦截在距离求活机遇一步之遥的地方,这全盘谋划之中她到底出了多少力,好像已不必多言了。 禄东赞慢慢伸手,理顺了鬓边因为逃亡与战斗变得凌乱的头发,也学着李清月的口吻回问:“那我是应该说,有幸一见覆灭高丽的安定公主,还是该问,为何您打定了主意杀我?” 李字军旗与对方特殊的身形样貌,终于解释了禄东赞在沿路逃亡中的疑惑:大唐派遣出的将领到底是什么人。 在获知这个答案的时候,禄东赞心中一瞬间闪过的念头不是“居然是她”,而是“他果然还是输在了小看大唐”。 吐蕃对于邻居的关注其实并不小。 他们有图谋兵进中原的野心,便必须对大唐在四方战事之中的结果格外关注。 此前因为大唐意图先解决东路的隐患而放弃支援吐谷浑,禄东赞还笑话过对方的短视。 可他想不到,正是大唐的这对帝后将谋划人心的手腕对子女言传身教,正是那东路的战事对一位天资纵横的将领起到了磨炼实战的效果,以至于这位确实领有灭国之功、而非有幸沾了苏定方之光的唐军新 秀,在今日变成了对他索命之人! 也好,这样也好。 他如今也算是死了个明白。 只是若能求活求和,总还是要试试的,毕竟在大唐与边境各国的历年表现中往往有宽恕之举,而吐蕃如今所做的,也不过是对吐谷浑发起了进攻而已! 为何他必须死? 在他的对面,李清月手中的弯弓依然紧绷,不曾有片刻的松懈。“大唐不需要一个屡次图谋挑拨西面局势的邻居,这就是我的答案。” “有些人只擅长于反叛,这样的人走不长远,但有些人擅长从别人的反叛中寻找成长获利的机会,这样的人就很可怕了。” 很显然,禄东赞是后者。 “不过若是大相觉得您死在此处过于草率的话,您大可放心,在您死后,李唐天子必定会送交国书于吐蕃赞普、大食国主、吐谷浑国主以及周边诸多小国的国君,问问他们,您是否当杀。” “也问问,他们想不想要吐蕃有这样的一位大相主持朝政。” 禄东赞脸色一黑。 他是没想到,对方不仅战术水准高超,论起嘴皮子的工夫也一点不差。 在大唐打出的战绩面前,这些人绝不会说,唐军擅杀吐蕃大相有所不妥。 否则谁知道唐军会不会选择将下一个进攻目标选为他们。 那位一直为禄东赞所控制的吐蕃赞普,恐怕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撇清对方和吐蕃的关系,以图换来亲自主宰政权的机会。 而吐谷浑的认可,更是足以让此战变得足够正义。 在他略显阴沉死气的目光中,对面的少年人却是越发有种英姿勃发的意气,“我倒是很想将您带往长安献俘,甚至是将您在昭陵面前展示一二,也好让祖父知道,当年和他争锋的松赞干布过世后,吐蕃又出了个野心不减的人物,但也并非我大唐的对手。” 李清月深表遗憾地接道:“可谁叫您太能跑了呢。” 这沿途千里之遥,她不敢冒这个风险,宁可带回去的是禄东赞的死讯,也绝不要吐蕃人有机会前来营救他们的大相。 她指尖又往后勾动了少许:“如今胜负已定,我给你两个选择吧,也算对得起枭雄英豪。” “不,不必选了。”禄东赞没有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请将军放箭。” 李清月的答案他已经听清楚了。 他今日必死无疑。 既然如此,他可以很痛快地告诉对方自己的选择。 比起在此时垂死挣扎鏖战一场,而后在乱军中不算体面地死去,他宁可死在这位安定公主的手中。 往后世人若是记载他这位吐蕃大相的结局,总算还能跟这位小将军联系在一处,也记得他这份从容赴死,记得他不过是棋差一招而已! 在她已然先平百济后破高丽,奇兵抵达前线,先后覆灭吐蕃三万人的战绩面前,禄东赞不会小看对方的年龄,只会觉得,后世必然会给她一个当世名将的称呼。 那么,死在这样的人手里,也不冤枉! 只是有些可惜啊,这样的人必须要交给他那几个儿子来应对了。 赞悉若精通内政,必能令吐蕃国富民强,钦陵赞卓军事天赋绝高,只要再给他们两三年的时间,足以完全取代掉他的地位。 当他还活着的时候,这两人必定能在他的指点下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他若死了,面对芒松芒赞必然发起的夺权,面对以没庐氏王妃所代表的家族势力的打压,他们当真能够做到兄弟同心,力挽狂澜吗? 但他又何其庆幸,他的这两个儿子都不在此地,而以唐军此番到来的兵力,还没这个资格一路打进吐蕃的腹地去。 禄东赞话音坚决:“动手吧!” “大相!”身旁的亲卫扬声劝阻。 可看到禄东赞那双眼睛里斩钉截铁,和他脸上的风霜斑驳之色的时候,这亲卫本想出口的劝阻又下意识地吞咽了回去。 在这一老一少的目光对视中,分明有种英雄相惜之感,也注定了其中一方在今日已到绝路的宿命。 禄东赞不想死在无名之人手中,宁可成全安定公主的英名,他又为何还要劝阻。 他们已经输了,那这败者为寇的结局,他们必须承担下来。 所以他也无法阻止,在禄东赞做出这个选择后,李清月也没有再与敌人谈论天下大事的闲情逸致。 那弓弦最后绷紧的声音发出,而后是那铿然弦动之后的利箭迸发,以一种精准无误的狠辣,贯穿了禄东赞的前额。 在这一刻—— 高原上的落日余光从天边消退了下去。 他们的太阳也陨落了。 陨落在,那位大唐公主的手里。 …… 在这勉强还能算是两军对垒的场合里,有一瞬的沉寂。 不知道血液仿佛逆流之时,是不是也会影响到声音的接收。 对那名亲卫来说,他废了好大的工夫才自喉咙间将那一抹血腥味给吞咽了回去,而后重新听到了队伍之中隐约传来的哭声,让他意识到,他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去做。 他忽然转头,看向了那面依然有金光流转的唐军旗帜,用有些蹩脚的大唐官话朝着李清月问道:“敢问将军,您将如何对待我吐蕃大相的遗体?” 李清月收弓在手,沉声答道:“我会用他的遗体和钦陵赞卓做一个交易,让他得以回到吐蕃安葬。” 在这个答案面前,亲卫没有马上答话。 在他后方还有百余人和他此刻应当都有着相似的疑问,那便是在李清月给出了这句作答后,试图确定这话中的真实性。 在这张即将被夜色模糊的脸上,他们找不出对方有任何一点说谎的必要。 这样的对手反倒让人有些安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将禄东赞摔落下马的遗体摆放齐整在了地上,朝着对方叩了一个头,又回头朝着李清月行了一个重礼,“那就多谢 将军了。” 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那也没有了留在这里的必要。 在这话说完的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了自己的脖颈。 这毫不给自己留情的一刀,让他很快倒了下去。 随后是又一个人效仿了他的举动。 直到……在场剩下的不过百余人而已。 饶是清楚地知道他们面前的众人都是他们的对手,在这等为效力的将领殉葬的场面前,也不免感到震撼。 唐璿:“他们……” “让他们走吧,”李清月摆了摆手,示意唐军让出一条路给这些仅剩的吐蕃兵卒,“也让他们带个消息给钦陵赞卓,就说十日之后,我要在柏海见到他。” 这些并未动弹的吐蕃人怔怔地看向她。 他们不曾想到,居然还能得到唐军馈赠的食水填饱肚子,然后从对方让出了一个豁口的包围圈中得到求生的机会。 又听她补充了一句:“走吧,禄东赞已死,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你们可以走了。” 接下来,就是另外的戏码了。 吐蕃军规之中对于败者的惩罚,让这些人在回去后决计讨不了好,但这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禄东赞临死之时与其下属的慷慨悲歌固然可叹,但也至多只能让她为敌人多一份敬重,便再无其他。 她接下来需要应付的,是禄东赞的儿子钦陵赞卓。 在从裴行俭那边获知,钦陵赞卓近来不在禄东赞军中,也并没有消息听到他回去吐蕃逻些城待命时,她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她们这边的猜测基本没错—— 西域战事确实与吐蕃有关,督办此事的还就是此人。 若真是他从中插手的话,也难怪原本不该合兵在一起的西突厥朱邪部与那回纥铁勒会合兵到一起。 这很符合吐蕃之前就数次尝试踏足西域的方针。 但就算大唐的西域确实被此人搅和得一团乱,就连吐谷浑的战事都险些因此没能得到唐军的及时支援,他如今也已是落败的一方,没能及时对禄东赞做出支援。 “所以大总管打算和他做个什么交易?”唐璿摸出了手边的火折子,点亮了一旁士卒递交过来的火把,为李清月照亮了他们这头的前路。 这会儿不在作战之时,李清月没那么大的压力,便卖起了关子,“等他来了之后,你不就知道了吗?” 将目光转回到眼前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又收敛起来了几分,“带上禄东赞的尸体,然后将其余人等厚葬了吧。” 这场与吐蕃的交战虽然结束在十月之前,算起来不算经历了拉锯,但其中的人员伤亡依然不在少数。 也正如禄东赞此前所想,李清月确实没有挥兵直入吐蕃腹地的机会,意味着这西边的强敌还有得折腾。 那么今日之胜,便还远不到她能自傲骄狂的地步。 所以她也必须达成与钦陵赞卓之间的这个交易。 而他一定会来的。 只要他想继承禄东赞留下的政治财产,他就一定会来! ------ 当钦陵赞卓获知禄东赞死讯的时候,已是两日之后。 这些死里逃生的吐蕃士卒还有未尽之言,但钦陵赞卓已顾不得去听他们如何辩解了。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击之下,他一向自视灵活的脑子,都有一瞬间处在了停滞思考的混沌状态。 ……父亲死了。 对他而言简直像是无所不能的父亲死了! 可为什么啊! 明明他的动作已经不慢了。明明,他们最开始也是优势一片的局面…… 在收到禄东赞上一条抵达他手中的消息之前,他就已经找了个机会从西突厥军中脱身了。 那些刚刚遇上苏定方的西突厥与回纥联军还不曾意识到,这位老将军此次的和缓进攻,仅仅是为了确认是否还有第三方势力的插足影响战局,并不是对他们的剽悍掠夺之举心存畏惧。 那也不是他们中断道路的作战方针,当真取得了成功。 钦陵赞卓却将这个消息看得很清楚,便用前去接手吐蕃援军为由摆脱了这个泥潭,而后一去不回。 此举也因他此前做出的种种贡献,并未遭到朱邪叶护的怀疑。 钦陵赞卓走得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在他看来,安西都护境内的唐军和这些叛军要打成什么样他不管,只要吐蕃能够成功夺取吐谷浑,获得入侵中原的跳板,安西都护暂时重新回到唐军的手中,也并没有关系。 反正,唐军若想要自安西都护进入藏巴境内,就必须穿过当金山口,而此地正是吐蕃兵马小心把持的要塞,很难为人所攻破。 只要此地不丢,唐军无法追根溯源,对吐蕃予以还击。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会先在抵达当金山口驻地的时候,便收到了父亲告知的消息。 父亲在来信中说,唐军疑似自巴蜀方向进军藏原,在积石山覆灭了吐蕃派出支援的两万兵马。 对此,钦陵赞卓的心中满肚子的疑惑。 苏定方进军安西都护,且出兵人数不少,唐军何来这样的本事,在这仓促之间便能另外调拨出这些兵力迎战吐蕃? 但此刻更为要紧的,显然不是唐军如何做到的这一点,而是他们吐蕃要怎么做。 少了这两万的援军,禄东赞的情况必然有些麻烦。 他必须尽快回师支援! 可正如父亲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他也必须小心探查军情,谨防这一路自北部调度而来的援军,也会随后落入唐军的陷阱之中。 事实上这番调兵也并不那么容易。 虽然有禄东赞给出的许可,也有他提前布置在这一面的接应,但吐蕃的北部并不像是逻些城一般兵力集中,而是在盐泽(柴达木盆地)与萨毗泽水域周遭分散布兵,往来调度到两万余人便花费了钦陵赞卓不少的时间。 而一度隶属于吐谷浑的当地羌人, 要么同北部若羌关系紧密,要么就是接受吐蕃的调度不足十年,还远没到能被随意支派的地步。 这就导致在挥兵南下之前,钦陵赞卓也必须在当金山口的营地中留下足够数量的守军防备不测。 当钦陵赞卓终于抵达诺木洪地界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有种说不出的精疲力尽,甚至比起他在西域调兵遣将、指点风云还要艰难得多! 然而被他派遣出去的先头部队带回来的,不是吐谷浑那头的战况,而是那些被唐军放还的吐蕃将士,以及—— 他父亲的死讯。 对于年轻的钦陵赞卓来说,他还从未考虑过这样的一种可能,以至于当他身边有人在问他该当怎么办的时候,他竟恍惚觉得,那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模糊呓语。 怎么办? “……将军可不能相信大唐那边的话,您若在此时送上门去,谁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他们或许就是知道您在近处,才要来上一出斩草除根。” 我等不如尽快赶回王城,与您兄长会合。?[(” 钦陵赞卓喃喃:“……回去?”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手臂上遭到的压力,将目光慢慢聚焦到了眼前,也聚焦到了焦急叮嘱他的亲卫身上。 但在重新将思绪回归现实的刹那,钦陵赞卓又何其清醒地意识到,他没有这个资格过多地沉浸在父亲之死带来的苦痛之中。这个回去的选择,对他来说也过于奢侈了。 他必须以噶尔家族继承人之一的身份,在天已塌陷下来的时候快速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他慢慢地将那只希望阻拦住他行动的手给推开在了一边,“不,我不能回去。这个会面,我必须要去。” 亲卫惊道:“将军……” 钦陵赞卓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用劝我了。吐蕃虽然不像中原一般那么讲究于孝道,但我父亲的情况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死讯,他面容之间的桀骜之色,忽然之间就沉寂了下去,让他比起之前多出了几分成熟。但那份狠意与决绝却是越发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眉眼中。 那亲卫没能来得及阻拦,就见钦陵赞卓一把抽出了惯用的弯刀。 刀锋如电,在抬起又落下的瞬间,便已将他用另一只手拽住的长发斩断在了当场。 “去取青黛来。”钦陵赞卓阖目,微微叹了一口气。“藏巴惯例,丧父者断发,青黛涂面,我按规矩来迎我父亲的尸体。” “我倒要看看,这位大唐的将军会提出什么条件。” 只要不是让吐蕃直接接受大唐的统治,割让土地,他钦陵赞卓应该都有答应下来的资本。 若能换回他父亲的遗体,便是多出一些牛羊财货他也能承担得起。 但他是真没想到,当他被带到李清月面前的时候,会从对方的口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李清月从容开口:“我要吐蕃礼送文成公主回来,作为交换吐蕃大相尸体的条件。” 钦陵赞 卓愣住了一刹,“送回文成公主?” 在他抵达柏海的时候,参与过吐谷浑交战的唐军早已陆续齐聚在此,除却那些南诏士卒按照他们来时得到的许诺那样被带去了西宫盐池打捞盐卤之外,其余人等都已戍守在了此地。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接连参与的两场战事以及在入藏一路上的行军整备,都让这些士卒身上再难看出临时征调的影子,反而自有一番强军劲旅的气势,让钦陵赞卓有些明白父亲为何会落败于此。 但或许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这位李唐的安定公主,也是此次作战的主帅。 虽然,她看起来实在年少得可以,在这等不需身着甲胄见面的场合下更是如此。 钦陵赞卓定定地看向她,似乎是想要将这张属于杀父仇人的脸牢牢地记在心中。 又听她继续说道:“大唐许嫁文成公主于吐蕃的时候,是希望她将中原的文化与友谊带入吐蕃。前者,在吐蕃这二十年间应当有所受益,而后者——” 李清月抬眸,对上了钦陵赞卓那双依然锐利的眼睛,“后者已被吐蕃先后出兵安西都护与吐谷浑所破坏,松赞干布也早已过世,大唐又何必非要留她在此地受苦呢?” “但文成公主和亲于吐蕃,不曾有负于她的责任,更不曾插手于今日一战,令吐蕃利益受损,所以我要吐蕃用恭敬的礼节将她送出来,作为此次战败一方的致歉。” 这,就是她的交换条件。 在大唐先后斩杀吐蕃士卒逾三万人,杀了吐蕃大相禄东赞,破坏了吐蕃与党项羌、白兰羌的关系之后,李清月不敢确定文成公主会否因为这条战报传回吐蕃王城后遭到苛待,也必须做出这个将人迎回的举动。 钦陵赞卓皱了皱眉:“可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文成公主是先赞普的王妃,以王太妃的身份教导现任赞普,就算是我父亲都不能决定于她的去留,何况是我。” 他话音未落,已看到面前的那张脸上隐约露出了几分讥诮之色。 仿佛是在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钦陵赞卓:“……” “你可以。”李清月笃定地给出了这三个字。 “安定公主何以如此信我?”钦陵赞卓心中一沉。 在对方这等不似能够让步分毫的表现中他意识到,要想跟这样一个人去商议价码,当真是一件几乎无法办到的事情。 李清月显然很清楚,虽然她迎回文成公主是必须,但钦陵赞卓迎回禄东赞同样是必须。 相比之下,后者的需求可能还要更大一点。 那也注定了,后者在交易的时候会处在更加弱势的地位当中。 李清月漫不经心地答道:“这不是我信不信你的问题,而是你必须让自己能做成这件事。若是你连这一点都办不到,你要拿什么去继承你父亲的位置。就凭,你如此好运地躲过了唐军与吐蕃的交战保住了性命?” “原谅我将话说得不给面子了一点,毕竟,你在安西都护那边做出的事情也没给大唐的面子。 ” 钦陵赞卓惊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险些要将这句话给脱口而出,可他又忽然意识到?_[(,对于唐军来说,这件事他们是不应该知道的。他的这个下意识反应,反而将他给暴露了。 所幸对面之人好像没有对此追究问责的意思,只是目光凌厉地追问:“所以我现在重新问你一次,令吐蕃礼送文成公主归国,你能否做到?” 这一次,钦陵赞卓回答得毫不犹豫:“我能!” “那么——请吧,”李清月抬了抬手,“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希望我能收到一个好消息。” 一见这送客的举动,确定双方之间的往来以这句话一锤定音,饶是钦陵赞卓此前答应得痛快,心中也不由好一阵苦笑。 一个月的时间。 从柏海前往逻些城,以骑兵赶路的速度往返,就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了,也就是说,对方根本没有给他以一点缓冲商讨的余地。 给他在逻些城周转的时间,最多就只有两天。 但在吐蕃作为战败一方的前提下,他没得选! 自李清月的位置看去,这位吐蕃的少年将军因为切断了头发,又在面容上涂抹了两道黛青之色,看起来愈发像是一只刚刚离群的狼。 他只又深深地朝着在场诸人都看了一眼,仿佛是要将这些人的样貌尽数记在心中,便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去,径直掀帘而出。 …… 唐璿望着他的背影,转头朝着李清月发问:“善于沉潜隐忍,乃是能成大事之人的品质啊,大总管不担心会为自己留下一个劲敌吗?” 这位吐蕃大相的继承人既能在安西都护的局势中挑出个突破口,又能在禄东赞过世之后快速抉择出自己的去留,还敢答应下这样一个对他来说应该也不容易办到的事情,论起处理事务的手腕,确实是个栋梁之才。 就算眼下还有些青涩莽撞,也绝对是个未来的大敌。 公主在杀禄东赞的时候说,她不会将这样一个满腹野心而且本领超群之人留在吐蕃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也不会让禄东赞能在屡次挑衅大唐之后能够全身而退,这话是说得没错的。 不过若是如此的话,钦陵赞卓其实也不该留。 李清月摇了摇头,“那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倘若钦陵赞卓也死了,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独木难支,吐蕃赞普和其他吐蕃的本土势力,比如说没庐氏,就会诚心向大唐敬服吗?” 唐璿思量了片刻,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不会。我们此次进军藏原之艰险,已足够证明,若要劳师远征覆灭吐蕃,在短时间内不可能达成。他们最多像是此前禄东赞所做的那样,对大唐呈递上贡品,做出在名义上称臣的态度。” 但真要说这其中有多少敬畏之心,又多听从大唐的调派,恐怕是没有的。和禄东赞在世的时候应当相差无几。 “这不就得了吗。”李清月将手一拍,“我与其杀了钦陵赞卓,让三尚四论家族再出一个禄东赞一般的人物,还不如将钦陵赞卓这只恶狼赶回去,跟他们斗上一斗!” “禄东赞一死,噶尔家族起码在五年内难以恢复过来元气。就算他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那也起码得是五年之后了。可你觉得——” 李清月自信地问道:“五年之后,我会如何?” 唐璿面色一震。 五年之后啊…… 如今的安定公主已在战场上远不能只用崭露头角四个字来形容,而是在调兵遣将之间,让人忍不住怀疑,李唐上一辈的军事才华,是否尽数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而她如今还更多是以远程筹划的方式参与战事,五年之后,以公主的骑射之术与身体素质,她甚至能做得更多。 李清月离席而起,负手朝着营帐之外走去,“我不怕钦陵赞卓能成长为大唐的劲敌,因为我一定会比他成长得更快。” “行军打仗本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就像他还需要稳定后方,而我有阿娘……和阿耶的支持。” “此外,”李清月目光中泛着几分期待之色,“我相信迎回文成公主,也会是我最正确的一个选择。” “既然如此——我何惧于纵虎归山!”! 第 186 章 186(含21w营养液加更) 这份“纵虎归山”的自信,换一个此等年纪的人说出,或许难免有过于傲慢的嫌疑,从李清月的口中说出,却令唐璿深信其中的每一句话。 她有这个资本,说出“她会比钦陵赞卓成长得更快”,她对于吐蕃局势的评判也显然有其道理。 钦陵赞卓或许是个人才,在其父禄东赞死后也将在重压之下以更快的速度成长起来,但论起天纵奇才,安定公主又输给了他哪一点呢? 今日她可以杀了禄东赞,断绝了吐蕃意图把控吐谷浑的梦想,明日她也可以在钦陵赞卓意图东进的时候覆灭他的梦想,甚至—— 先一步打到吐蕃腹地去! “对了,”李清月忽然止步,而后回头开口,打断了唐璿在此刻的思忖,“既然我们和吐蕃的交易已经说定了,那也不能厚此薄彼了,回去把与白兰羌和党项羌的交易也给谈妥吧。” 唐璿轻咳了一声,“公主倒也不必用不能厚此薄彼来说,他们恐怕巴不得公主愿意跟他们谈交易。” 既是交易,那就意味着大唐还愿意让他们存在,在今时局势之下,这都可以算是恩赐了。 毕竟,他们可不是吐蕃。 吐蕃虽然遭到的打击不小,接连损失了二万多的精兵在此,被擒获俘虏的那些也绝不可能再被放归回国,但吐蕃到底还有十几l万兵力在藏原深处的卫藏四茹地带,这二万的损失,还不到要让其亡国灭种的地步。 白兰羌和党项羌却不同。 他们不曾出现一个如同松赞干布一般的雄主,将他们整片族群所占领的土地完全集中起来,现在又因吐蕃的调度与错误指挥,让他们在进攻吐谷浑防线的时候遭到了近乎致命的损失。 更麻烦的是,禄东赞自西倾山防线撤离的时候,又将他们视为弃子丢在了后方,让他们在认清为人所诓骗事实的同时,也被何其残酷地困在了此地。 对他们来说,大唐与吐谷浑的态度,可以说是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他们已顾不上骂禄东赞了。 此前各方都为追捕禄东赞以及处置吐蕃后续问题操心,顾不上他们这些不重要的小角色,便让他们觉得有一把屠刀始终被架在他们的脖颈之上,可以说是睡不安寝食不知味。 现在终于能有一个结局了,不必再在这里胡乱猜疑,竟还能算是个解脱。 “也不能说他们是不重要的小角色。”李清月随同弘化公主登上那西倾山坞堡朝着远处的山下草场看去,轻声感慨:“一万多的兵力,就是十几l二十万的人口,放在大唐境内都是一笔可怕的人口资源,何况是在边地。” 当这批人口还是彼此之间有部落之分,并不能团结在一处的时候,就更有价值了。 只是眼下看不太出来罢了。在尕海湖前的草场上,他们临时结起了营地,像是一团被驱赶在沼泽边缘的黑点。 “那么大总管打算如何安顿他们?”弘化公主抬手,示意后方的侍从不必跟上她们二人。 一听这个称呼,李清月道:“怎么弘化姑母也按照这个称呼来说了。” 弘化莞尔,自然是因为,我在以吐谷浑王太后的身份,和你这位甘松道行军大总管商议对这些俘虏的处置。吐谷浑如今外患暂除,内忧却不减,此次诱敌深入的兵力投入又不在少数,总得争取到足够的利益,才好让族中的有些人闭嘴。?_[(” 李清月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听错,当弘化公主说到“闭嘴”二字的时候,话中分明有几l分昭然若揭的杀意。 可见这闭嘴一事,在她这里大概迟早有些其他的处理方式。 想想这些吐谷浑贵族在抗击吐蕃期间干出的蠢事,不奇怪弘化克制不住拔剑杀人的念头。 不过如今,自然是先以战利品堵住他们的嘴,让与吐蕃交战数年的吐谷浑先得到些缓和休养的时间。 “还是说,你打算多分点利益给那位知情识趣的东女国女王?”弘化公主佯装苦恼,“唉,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是没办法,毕竟吐谷浑总是被放弃的一方……” 李清月黑线:“……姑母。” “行了行了,同你开个玩笑。”弘化公主端正了几l分面色,“你若是想将党项羌作为壮大东女国的资源,我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前几l日我和那位敛臂王女有过一次交谈,倒是挺有意思的。” 李清月问:“如何有意思?” 弘化公主答道:“这位敛臂王女有些统兵作战的天赋,却在政务上有些天真,大抵也跟东女国地处偏狭,此前又无对外扩张机会有关,但她的母亲早年间能想到与大唐往来,又在安定你抵达藏原后选择派遣部将跟从作战,倒是个聪明人。” “敛臂王女说,她的母亲在她临出发的时候告诉她,女国不可能在这场大唐营救吐谷浑的战争中一鼓作气发展外扩,成为这藏原之上的强国,但她们可以成为第二个吐谷浑,只不过一个守在藏原与陇右的要塞上,一个守在藏原与巴蜀之间。” 李清月目光闪动。 弘化公主继续:“与此同时,她们又注定了不会是吐谷浑。因为吐谷浑如今是大唐的和亲公主主政,也处在更为要紧的关隘上,形同于大唐连缀在外的州郡,东女国却还是一方邻国。所以真到了谈条件的时候,必要的亲疏之分,反而对她们来说是有好处的。” “她说她此前还不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参与了西倾山一战后,却恍惚有些明白了。” 在弘化公主的娓娓道来间,李清月仿佛又想到了她彼时会见这位汤滂氏女王的景象,“是,这位东女国主确实有些门道。” 她的判断并没有错。 在处置俘虏的同时给吐谷浑与东女国让利里,哪怕她不能完全自己做主,还要在随后的还朝中奏报天子,但先吐谷浑后东女国的原则是不会变的。 而像是白兰羌与党项羌,代表的并不仅仅是他们本身,还有这藏原上其余与他们相似的藏原部落,不适合被直接一口气消灭他们的族群印记,强硬地将他们归并到吐谷浑与东女 国的境内。 否则,这等唇亡齿寒的教训,势必会让此地发生新的动乱。 那么要如何安排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这些党项羌人、白兰羌人要想活命,就要给出足够的利益给大唐、吐谷浑以及东女国。 这些利益的输出乍看起来并不要命,甚至还能算是大唐给了他们在叛逆之后求生的机会,但随着大唐对吐谷浑与东女国的支持增多,这份此消彼长,终究会变成一方为另一方所吞吃的导火索。 而在最开始…… “先让这些战俘去盐池挖盐卤吧,同时让他们的族人凑够给他们赎身的马匹钱财,慢慢将人换回去。”李清月说道,“我会向阿耶建议,将兵器钱物分拨于吐谷浑与东女国,马匹则送回大唐。” 李清月的面色凝重了几l分:“姑母不要怪我将马匹全数截下,毕竟前两年大唐四方征战,才损失了不少骑兵,尤其是西域之地……” “若非此前那一万多骑兵的损失,恐怕钦陵赞卓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说动西突厥与回纥再度反叛。此次庭州与西州相继沦陷敌手,苏将军要将其收复需要付出的骑兵,恐怕也不在少数。这部分战马的消耗,只能从白兰羌等地来出。” 弘化公主会意点头。 “至于领地扩张一事上,我的计划,可能也与您此前的想法有些不同。” 弘化公主奇道:“如何不同?” 李清月指了指西北方向:“我希望吐谷浑往青海湖以西的方向继续扩张,而非往南,进而拿到从藏原往安西都护的这一片群山隘口。” 也就是,钦陵赞卓之前调兵的那片区域。 “此地原本也有部分曾是吐谷浑的领地,只是被吐蕃夺去了而已。眼下吐蕃新败,不得不先解决内患,对于此地的布兵必然松懈,正是吐谷浑的机会。至于吐谷浑以南的地方,便留给东女国来蚕食,正好也能让你们两方少些利益争端。” 李清月目光灼灼,“若你两方均能得手,此前是吐蕃野心昭彰,希望能凭借着完全侵占吐谷浑,拿到进取大唐的机会,如今就是我大唐要在这藏原的一角站稳脚跟,随时能够继续扩张,也断了吐蕃北进西域的梦想!” 局势,已经变了啊…… 这番话传入耳中,弘化公主的目光也微微有几l分恍惚。 此刻被安定勾勒在面前的前景宏图,在得到李唐真正意义上的发兵支援之前,她其实从未想过。 以至于这些谋划在被李清月说出口的时候,她还有须臾的走神,而后才意识到,她好像确实不应该只将目光放在吐谷浑与东女国之间过渡的地带,而应该放在……更远的地方。 她忽听李清月继续说道:“如此一来,姑母既是吐谷浑的王太后,又何尝不是我大唐的前线将领呢?” 李清月收回了往西北方向看去的目光,再度转向了面前,目视了两山已渐渐朝下蔓延的积雪之色,又笑了出来,“就是此地的气候,着实不像中原内陆,比之我那封地所在的辽东还要特 殊得多。” “是啊,大唐的将领……”弘化喃喃。 在刚听到文成公主即将因为安定与钦陵赞卓的交易得以归国时,弘化心中总不免对她有些羡慕。哪怕她如今已因慕容诺曷钵之死坐在了王太后的位置上执政,在午夜梦回之时也总有故园之思。 但倘若,她还能在疆域之内呢? 她看得到!陛下选择了放弃吐谷浑,任凭吐蕃扩张,皇后与安定公主却不会! 以匪夷所思速度成长起来的安定公主,用这两场战争,令如日中天的吐蕃大相落下了人生的帷幕,或许也终有机会兵进千里之地,抵达那吐蕃王城所在。 那么吐谷浑便并非被遗落在疆域之外,需要以公主和亲来维系同盟的蕞尔小国,而是唐军进驻于新州郡的中转枢纽。 李清月朝着她眨了眨眼睛:“虽然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但眼下正是我方得胜的大好光景,展望一下总不会有人给我治罪吧?” “而且您看,我还把一个对吐蕃人事、地理、语言都摸索清楚的文成公主请回来帮我一起谋划了呢。” 弘化扶额:“你这么给文成安排新任务,问过她的意思了吗?” 遇到阿菟这种武德昭昭的小公主,也不知道得算是文成的幸运还是不幸了,但想想对方如今在吐蕃所过的生活,在松赞干布过世后的微妙处境,弘化又觉得,能将她给带回来…… 当真是太好了。 “就是不知道,吐蕃愿不愿意放人了。” “姑母别担心,”李清月安慰道,“我这个人看人还是很准的,就像我此次出征所带的人手便各有表现之地,成为撬动战局的关键落子,那个钦陵赞卓,还有他那位身居吐蕃腹地的兄长——” “值此临危受命之时,怎么敢不拼死一搏呢?” ------ 钦陵赞卓甚至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的谋划时间,在安顿好了盐泽的守军后,便带着两千多的骑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逻些城。 比起李清月原本给他估计的十四天时间,还缩短了两日。 钦陵赞卓知道,他不能自己孤身折返。 哪怕噶尔家族在这吐蕃腹地有着两千多口人以及更多不在名册之内的奴隶兵,在真要办事的时候也绝不如这些骑兵顶用。 可在前方已能见到熟悉的景物与建筑的时候,一想到此次归来他已失去了父亲,钦陵赞卓的心中便不觉一阵悲从中来。 偏偏他是一方将领,决计不能有何对外露怯的表现。 只有当他疾步穿过噶尔家族的封地庄园,站在他兄长面前的时候,他才终于流露出了几l分难以遏制的悲怆。 但此事对他来说是晴天霹雳,对他的兄长来说又如何不是呢? “你说……父亲死了?”赞悉若面色紧绷,极力克制住了自己即将大变的容色,转而将目光投在了弟弟解开斗篷与风帽后露出的断发之处,不得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接连十余日,算 上获知父亲死讯之前的赶路与调兵,得有四十多天的赶路,和这几l年间几l乎没有停息的作战与奔波,都让他面前的这张脸满是沧桑憔悴,比起他这位坐镇封地、操持权术的兄长,还要看起来老成得多。 而这张与他相似的面容上的神情,也绝没有任何一点作伪的意思。 有一瞬间,赞悉若觉得自己眼前一阵令人头晕地发黑。 钦陵赞卓艰难地再度开口:“我答应了那位大唐将军的条件,以礼送文成公主归国,换父亲的遗体回来。” 他垂下了头,唯恐会听到兄长说出一句批驳的话,说他的决定荒唐,又或者是听到兄长的决定是,让他想办法再度出兵,将父亲的遗体抢夺回来。 好在,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听到的答案是,“你做得对。” “兄长?” 赞悉若攥紧了自己的拳头,闭眼沉吟了片刻,“我说你做得对!父亲尚且没能摸清对方的底细,在掉入圈套之后战败而亡,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将己方的力量重新团结起来,也阻挡住那些想要蚕食噶尔家族辉煌的势力,而不是将力气用在无用之处。” 只是送走文成公主而已,对他们来说还能接受。 “可我们……真能做到将文成公主礼送出境吗?”钦陵赞卓问道。 见兄长在这强忍悲痛之余,神情中还有一派镇定筹谋之色,钦陵赞卓带兵回来之时的心头焦躁,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了少许。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自己恍惚间,竟从兄长的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赞悉若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反问:“你原本是打算怎么做的?” “我原本想……若是无法劝说赞普同意此事,那便直接将文成公主劫持出来。我们噶尔家族将其礼貌送出,也算藏巴礼送大唐和亲公主而回了。” 眼见兄长的目光随着他的这个答话越发犀利,钦陵赞卓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幼稚!这话传出去像什么样。”赞悉若斥道。“若真干出了这样的事情,父亲死后我们噶尔家族的声望才当真是没法看了。” 他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坚决:“我们不仅要拿到正式的国书,还绝不能在父亲新败,吐蕃勇士丧命的各方斥责中后退一步!” 比起长期参与战事的钦陵,悉若的面貌看起来要柔和些许,但在决策要务的当口,他话中不容转圜的意思,却让这张脸,多出了几l分肃杀之气。 是,这件事当然不容易办到。 禄东赞不是吐蕃赞普,没有那盛行于吐蕃境内的天命传说庇护。 当他身上的强势光环终于随着他的过世而消失,执掌吐蕃政务十多年所带来的家族鼎盛、权势滔天,也势必会迎来可怕的反扑。 赞悉若需要做到的,何止是让赞普承认他们家族能维系下去这份荣耀,要促成换回父亲遗体的这个条件,也必须同时洗脱掉弟弟没能及时救援父亲的罪责,让他们身上政务与军事的权力不至于掉落得太厉害。 钦陵赞卓忙问:“那兄长打算怎么办?” 赞悉若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思量,又倏尔沉了下去,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我们要让出一些东西,但不是对赞普与没庐氏那些人。走!你带着一队人,我们去见韦氏的人。” 钦陵赞卓:“……韦氏?” “对,韦氏。”赞悉若回他,“自韦义策扶持松赞干布成就大业,到如今这么多年,韦氏向来不显山露水,却也从没人胆敢小瞧于他们的积累。但他们最好别忘了,自赞普开创出二尚一论的朝堂格局到如今,他们韦氏这一论能少有被二尚侵吞家业,不过是因为还有我父亲这位大相顶在前头。” 赞悉若目光冷然,“我噶尔家族若是一夕之间倒台,上位的必然是二尚家族,是那些与藏巴王室联姻的贵族。可尚就是尚,论就是论,姻亲世家与功勋名门自有区分,我不信韦氏不明白这一点。” “他们也最好别忘了,与他们有着手捧白石之盟的是松赞干布,不是现在这位痛恨权臣当道的赞普。若是噶尔家族没了,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 韦氏的这种生存之道,对于深谙政坛博弈的赞悉若来说还有些羡慕。或许噶尔家族的这等烈火烹油富贵只能持续四五十年,韦氏的这种积蓄发展、明哲保身却能持续上数百年。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韦氏能再有一二十年的发展时间,让自己在藏巴四茹的地界上扎根更深。 现在,对他们来说最安全的延续家族之法,确实是与噶尔家族联手,顶住禄东赞丧命后的种种风浪,遏制住二尚家族想要重新掌权的反扑。 他们也是赞悉若在获知父亲死讯后的须臾之间,为自己选择出的最合适盟友! 钦陵赞卓跟上了赞悉若往外走去的脚步,一面觉得兄长的这个决定确实没错,一面又忍不住问道:“可如此一来,兄长岂不像是上门示弱给韦氏看的,又能如何保证,我们今日这一去,不是在与虎谋皮呢?” “……与虎谋皮?”赞悉若忽然止住了脚步,转头看向了钦陵赞卓,“那也得他们是虎才行!我们有一个让他们不得不依然以我们为主的理由,也是一个他们接受藏巴继续以噶尔家族为大相的理由,那就是——” 他一字一顿:“他们出不了一个统兵奇才!” 钦陵赞卓面色一震。 在兄长投来的目光中,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里面除却行将立足政坛接受风雨的凌厉之外,还有一份对他的殷切期许。 也让他意识到,在今日的危局面前,除了他在将长兄当做父亲一般信任,他的兄长……又何尝没有在将他当做自己的支柱。 “藏巴的年轻将领里,唯有你有此本事走上前台,打出对外扩张的战绩,而其余的那些,甚至在跟象雄残部的交手中还要落在下风。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能被委以重任,难道就凭他们的姓氏显贵吗!” 赞悉若笃定说道:“所以韦氏会和我们站在一起的,我也会想办法在抗衡住二尚施压后,向赞普建议,令你出征小勃律, 重新将领兵的威严争到手中!” 这是一个充满危险,又充满机遇的决定。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阿弟,你不会输第二次的是不是?” 禄东赞的战败其实和钦陵赞卓没什么关系,但对吐蕃来说,这原本是一场该当由钦陵赞卓去打的仗。所以无论他是否是因前往大唐西域谋划叛逆,才让父亲替他接过的指挥权,积石山之败与西倾山葬军都暂时无法与钦陵赞卓切分开关系。 赞悉若这句“输第二次”的发问并没有说错。 在这样一句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寄托的发话面前,钦陵赞卓眼眶发热,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一个答案:“不会!” 有这样一位兄长站在背后,就算他们要想恢复到当年父亲掌权的巅峰时候,可能还需要付出数年的努力,就算在送走了文成公主之后他们还会面对新一轮的责难,就算那今日他们要去见的韦氏更像是个老练又善于蛰伏的猎人—— 他也敢先做出这个承诺。 只要给他这个领兵的机会,先从西边的那些小国打起,他总有一天能夺回总领兵马的大权,去向大唐再度发起较量。 今日的种种屈辱,也势必会由他亲自讨还回来。 “那就走吧,”赞悉若转回头去,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沉痛,让自己慢慢挺直了脊背,“你不是说,能给你用来促成文成公主被送离的时间不多吗?” 战场之上乃是兵贵神速,在这朝堂博弈之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站稳脚跟,才好让父亲的旧部相信—— 没了禄东赞,噶尔家族也不到覆灭之时! ------ 而此时风云幻变的,又何止是这片藏巴高原。 庭州与西州的战事随着秋日到来,不曾为秋风之中的凉意所冻结,反而展开得愈发如火如荼。 比起大沙海中试探交手稳步推进的苏定方部,更为激烈的竟还是庭州地带。 伊丽道行军总管独孤卿云被截道在西州边缘的同时,作为副总管的阿史那卓云与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弥射北上转道了双河。 这里曾经是大唐与阿史那贺鲁开战之地。而现在,这里变成了两位阿史那将军对阵朱邪叶护等人遗留在庭州后军的突破口。 但在大军推进庭州,夺取清海镇之时,他们却遇上了一件麻烦事。 按照卓云与弥射此前的计划,他们不仅应当快速收复庭州,还应当在切断回纥与西突厥叛部后路的同时,快速自天山南下,在苏定方克复西州的同时,给这些叛军自后方再来一刀,而不是让这些庭州的叛军守将能够南下给对方报信,让他们从容撤回,遁逃北上。 偏偏他们的人数不占优势,虽然凭借着弥射的威望先劝回来了几l方突厥部落,可要想在进取轮台与金满的同时,抢先一步越过天山,还远远不够。 除非…… “除非我们能走一条并未被叛军把守的天山路线,先派遣出一支兵力, 将天山南麓的叛军了结,才能真正截断朱邪叶护和炽俟叶护的归路。”阿史那卓云摸着手边的刀柄,缓缓说道。 今日将叛军全部了结在白杨河以西,阻止其报信,让这把刀纵然经历了清洗,也带着一阵不散的血气,此刻便弥漫在空气之中。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阿史那卓云并未因此而冲昏头脑,她也深知,己方还需再小心一些,才不会让叛军有作乱之后逃之夭夭的机会。 虽然没有安定公主在侧,卓云还是觉得,自己已越来越像是一个合格的将领了。 她问:“可汗手底下的人里,有对此地特别了解的吗?” 阿史那弥射摇了摇头:“我虽然曾经响应于大唐的号召,参与进讨伐贺鲁的战事中,和其部将激战于此,但我所知道的路,和叛军所知道的应当相差无几l。贺鲁被杀之后,我受封于昆陵都护府,与庭州各自为政,少有往来,对天山山道并不熟悉。” 阿史那卓云心中有些发沉。 若如此的话,难道真的只能全力攻城,扩大拦截线,等到那些叛军收到消息自西州折返后想办法追击阻截? 一旦其中稍有不慎,将首恶给放跑了,就算他们成功平定了此地的叛乱,陛下大概也不会觉得满意的。 “那……”卓云忽然想到了公主手底下的回纥商人,试探性地问道:“当地的商人有没有可能对其中道路有所了解?” 庭州西北的盐泊州都督府曾被叛军所攻破,但因其中有不少做马铁食盐生意的回纥人,与炽俟叶护多少能算是同族,并未遭到迫害,只是从中抢夺了一批马匹,还勒令其不得随意走动而已。 或许就能从中寻到可用之人? 但卓云没想到,她刚打算将自己的这个想法付诸实践,就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这走路之间一瘸一拐的落魄男子前来扣营,自称自己乃是大唐官员,清河崔氏出身,名叫—— 崔元综。 这是一个对阿史那卓云来说并不陌生的名字。 安定公主第一次前往前线的时候,就是因为对方的“怂恿”,说什么只有实战才能培养出将才。 身为公主的护卫,卓云当然知道,对方完全是当了个替罪羊,但这种话就不必当着崔元综的面说了。 往人伤口上捅刀多不好…… 毕竟,被迎接入帐后,崔元综脸上那等“终于找到了组织”的欣喜,真可谓是溢于言表。 “庭州轮台城被攻破的时候,我匆匆外逃,希望能为后方传讯,又被叛军追捕,几l乎以为要丧命在此地,哪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被一个马商给救了。对方说什么遇上也是个缘分,不如将我也给一并带上,甚至将我给送到了天山以南,躲过了叛军的眼线。”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他后来才知道,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那马商给扒走了。但看在对方确实救了他的性命的情况下,这事便不必计较了。 在这战乱当前,能保住性命就已是大不易了,谁还管什么钱不钱的。 他叹了口气,“可惜我摔断了腿,来不及报信,天山以南的西州便已迎来了叛军的打击。我想着,庭州以西的昆陵都护府乃是兴昔亡可汗的地方,我若前来应当能有庇护之所,也能图谋救人,哪知道因你们前去蒙池平定阿史那步真留下的烂摊子,昆陵这头也不乏响应叛乱之人,一时之间敌我难辨,我也不敢擅作主张,反而将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小命给丢了。” “听闻兴昔亡可汗与阿史那将军终于回返,又已快速出兵先后平定数镇,以白杨河为界阻截叛军,我才终于敢前来此地。” 当年自关东来洛阳进入弘文馆进学的时候,崔元综还是个何其傲慢之人,凭借着自己的家世背景自以为必当青云直上。 哪知道先因安定公主的缘故被遣派来了西州,又被调往庭州,还遇上了这等突厥回纥反叛的大事,又经历了这样的一出险死还生。 他如今这条只草草接骨的脚还在走动中作痛,也不知道随后能不能痊愈。属于世家子弟的骄矜,却是早已粉碎了一地。 这倒是让他恍惚想起了早年间的一件旧事。 在他幼年之时有个算命的术士途经他家宅邸,说他这人虽然平生多逢坎坷,但命不当绝,就算落入海中都能抱木而活,必能百岁寿终。他当时觉得对方这话可笑,以他的出身何来坎坷之说,哪知道…… 对方所说好像并无差错。 他刚想到这里,就被阿史那卓云快走两步,一手提了起来。那只还未伤愈的脚突然着地,疼得他又脸色一白。 卓云敏锐地抓住了崔元综话中的重点,急切发问:“你刚才说,那马商带你走的那条路能躲过叛军的追兵?” 他下意识答话:“对。” “你还记得那条路吗?” 崔元综点了点头。 阿史那卓云大喜:“那好,你即刻带路,我等发兵横度天山!” 说话之间,崔元综便被她往营外推去。 受伤的那只脚再往前踉跄了一步,让他不由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崔元综心中暗骂了一句,只恨不得质问一句,他们发兵之前,到底能不能给他请个医官,别折腾他这个伤员了! 可惜崔元综的抱怨被他自己先吞进了肚子里,又哪里能被这些意在平叛的将领们获知。 他甚至觉得,他唯一的用处不过在,他是清河名门出身,绝无可能降贼,也就必不会指示一条错误的道路。 而在破敌的要害关头,谁还能留意到其他。 …… 唐军的发兵极其果决。 就在当夜,被月光铺上了一层白霜的河岸边已是黑影涌动。 随着一声轻叱的口令,阿史那卓云一骑当先,崔元综则被裹挟在后方的轻骑之间,直奔天山而去!! 第 187 章 187 当年郑仁泰带兵追击回纥迷失方向的雪原沙州,乃是庭州以北的沙陀碛。 对于回纥人来说,这是个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的地方,对于平日里并不驻扎在此地的唐军,却是个极易迷失方向,也让敌方有机会遁逃的地方。 所以—— 绝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跨越庭州。 最好,连天山都不要让他们有机会翻越过去! 这便是当卓云发兵的那一刻,在她统率的队伍之中士卒的共识。 崔元综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他在脱身之后恰好遇到了那样一个好心的马商,让他获知了这样一条路,还是应该庆幸他天赋异禀,有着天生的好记性,才能让他在遭到近乎流放一般的边地待遇,又险些丧命于叛贼手中后,竟然有了这样的一个立功机会。 十月的边地冷得出奇,尤其是在夜间,凛冽的劲风刮在脸上锐利得像是一把把刀子。 但在这些骑兵的行进之中,意图覆灭叛军的情志早已凝结成了一团炽火,让人在被裹挟其中的时候,也觉好一阵的热血沸腾。 “接下来往哪边走?”阿史那卓云拨马回头,疾行到崔元综的附近。 他连忙收回了那些对于破敌之后的幻想,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去:“那边。” “你应该不会记错?”夜色之中,卓云的目光中好像也被淬了一层寒霜,在这最后一次确定中充满着将领的压迫感。 崔元综笃定回复:“不会!” 他此前觉得他合该进士登科,庙堂显贵,甚至在未到洛阳之时胆敢妄议皇族权臣争斗,但在这屡次遭受的苦难中,一些更深刻的印象正在取代他所读过的经史子集,成为对他而言更有用的东西。 起码现在,他会是个合格的指路人。 卓云颔首,当即下令:“全队下马,将马蹄包裹起来,然后加快行进的速度!” 自她抵达西域到如今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这些被她选拔出来的骑兵,在她识破阿史那步真的阴谋之前便已认可了她这个上司,经由平定蒙池都护府作乱的战事后更是如此,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命令的瞬间便已各自执行了起来。 当这支骑兵再度往前,越过白杨河之前的那道界河之时,交锋与行路都在暗夜中有若鬼魅一般发生。 而后便径直转道南下,消失在了沉沉夜色里。 这条对于西域的马匹商人来说隐蔽的路线,若是用于大军挺进来说或许不易走,对于阿史那卓云所统领的这一路奇兵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马匹商人需要用其来运输北地好马,自然也不会选择一条连马都走不通的道路。 三日后,位居天山以南的龙泉馆,便爆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 自天山南麓发源的两条河流彼此交错,在此地得了个交河的称呼,龙泉馆正位于这河流交汇的中心绿洲之上,也是叛军把守天山隘口的驻军基地。 对留守此地的西突厥兵马来说 ,看管此地的数处隘口本不是个麻烦的职务,若前线战线有变,他们还能以更快的速度撤离。 然而战斗来得何等猝不及防。 在他们来得及涉水而走之前,战事就已经平息了下去。 仅剩下这一路翻山而来的唐军砍下了叛军的头颅,将这一方营地据为己有。 阿史那卓云挎着刀越过了这些守军的尸体,自中军营帐中取出了对方的舆图,盯着其上绘制的天山脚下守军分布,终于露出了个轻快的笑容。 龙泉馆已是这其中最大的一处驻军之地,尚且不曾对天山以北可能有兵马前来报以足够的警惕,更何况是其他地方。 也该当多谢苏将军的。 苏定方日渐扩大的交锋,迫使叛军不得不将目光都尽数集中在了大沙海地带,一度入侵沙州的回纥兵马更是被迫退回到了柳中,根本无暇留意天山防线是否稳固,这就给了卓云以从中发挥的机会。 她朗声吩咐:“休息半日,然后分兵两路,清扫天山南麓据点。” 以龙泉馆为中心,叛军还有两处往来南北的要塞。 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掌握在自己手中。 然后……然后传讯于苏定方! 到时候,那自然是一个—— 反击全线展开的信号! …… 也几乎就是在南麓三营尽数被破,派遣往苏定方军中的信使也将讯息传递到手的同时,天山以北的庭州,阿史那弥射展开了夺回金满城的战事。 而在这十月的尾声,苏定方也一改此前的步步为营,悍然发兵围剿柳中。 六月里的仓促征兵,让这些匆匆赶来西域的府兵应付起正当气焰盛极的叛军还有些吃力。 但在这一场场碰撞磨合与通过胜利积攒下的士气面前,这场围剿作战,打从一开始就展现出了一边倒的趋势。 回纥与西突厥兵马深知己方并不擅长守城,甚至做出了一次夜间袭营,试图对他们觉得已经年迈的苏定方来上一出斩首行动,可这样的一轮行动非但没有制造出唐军营内的恐慌,进而得手,还让他们又折损了一批精兵。 一时之间,柳中防线堪称摇摇欲坠。 在这样的形势面前,濒临破碎的又何止是防线,还有叛军继续作乱的决心。 在收兵而回后不久,西突厥的那位朱邪叶护就疾奔向了回纥的驻军地,径直冲到了炽俟叶护的面前。 “此地我看是不能久待了,苏定方自后方调拨来的攻城器械都已到了,估计不会再给我们守住城关的机会。你怎么想的?” 炽俟叶护眉头紧皱,没有当即答话。 但此时这份束手无策的沉默对于他的盟友来说,无疑是在火上浇油,气得他当即扯住了对方的衣领。 “你现在在这里一句不发算怎么回事!我问你,钦陵赞卓和他那吐蕃的援军到底在何处?难道不是你先知道他的身份,也愿意与他配合,还将我拉下水的吗!” 可为 何现在会变成了这样。 朱邪叶护心中的恼怒与后悔之意,在这数月间兵马大批损失、利益却没得到多少的事实面前,早已攀升到了顶峰。 钦陵赞卓还说什么吐蕃会尽快加入到战事之中。可自他离开西州回返吐蕃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算是只乌龟也应该到了,更何况是吐蕃那支向来行动如风的军队! 在这一刻,朱邪叶护终于从这一直处在下风的合作里清醒了几分,渐渐意识到,或许打从钦陵赞卓选择在他身边隐瞒身份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受到了欺骗! 偏偏另外一个被骗的苦主之前一直做出了睿智洞察的表现,也在叫破钦陵赞卓身份的时候自有一派优势在握表现,让人在彼时觉得,钦陵赞卓也不过是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真正能拿到战事主动权的还是他们本身。 可现在,对方毫不犹豫地抽身而去,甚至没在这西域地界上留下吐蕃插手此次谋逆的证据,只留下了他们两人在此面对苏定方的进攻,简直是…… 简直是个要命的情况!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炽俟叶护终于开了口,“要我说,我们还是尽快退回到天山以北算了。起码此次联合也算是开了个合作的先河,若能自此将庭州掌握在手,凭借着天山这道天然的障壁阻遏住唐军的追击,也总比我们在更远的沙洲草原上吃灰来得好。” 朱邪叶护咬了咬牙,在这句答复面前难以多说什么辩驳的话。 对于必须尽快放弃眼前这片更为富饶的西州,他当然很是遗憾。但也正如炽俟叶护所说,在如今难以守住柳中的情况下,退兵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西州确实更为富饶,可守不住就是守不住! 带上自西州劫掠来的财富直接退守庭州,也总归不算他们白来一趟了! “你让你的那些部将别贪。”炽俟叶护努力压制下了被吐蕃欺骗的郁闷,找回了几分冷静,“明日我们还是佯装继续守城,外围兵马也继续与苏定方周旋,到了夜里,我们就尽快退兵。” 唐军的屡次劳师远征应当也消耗不少,对他们这些降而复叛之人,应当也是气得跳脚,一想到这里,炽俟叶护又觉得心中舒坦了。 若是他们能够安然撤走,对唐军的声望也未尝不是个打击。 炽俟叶护道:“走吧,赶紧将撤兵的计划安排下去。” 可他们想得很有一套,这等小心思在士卒的交锋中还是清楚地呈现在了苏定方的面前。 意图撤军的人再怎么想要尝试做出奋勇守城的样子,在正面对敌的时候还是会留手的。 这种微妙的差别可能连他们自己都并未察觉到,对于苏定方这等饱经战事的老将来说,却等同于写在了脸上。 “到我们追击的时候了。”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他便拍了拍同行的契苾何力的肩膀,其中潜藏的话已尽在不言之中。 “我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的!”契苾何力咬牙切齿。 身为铁勒 人的契苾何力还一度被委任为安抚大使,深入铁勒诸部为大唐招安,结果这些人转头就来了一出反叛,无异于是一巴掌甩在了这位郕国公的脸上。 若非知道唐军近年来在西域的损失不少,府兵之中多少有些厌战的情绪,契苾何力只怕在抵达此地后就想将这群人给强攻了结。 好在如今倒也不迟! 对方的后路已在他们未曾察觉的时候被切断,他们也因唐军的步步紧逼未能再获得更多的援军支持—— 是到了收网合围的时候了。 “等解决了这群叛逆,邢国公便先转道吐蕃吧。”契苾何力抚刀北望,面色沉沉,“收尾之事交给我来办,吐蕃与吐谷浑那头也不能掉以轻心。” 虽然当下还不曾有吐谷浑覆亡的消息传到他们的面前,应该代表没有出现最坏的情况,可想想安定公主此次这条出征之路的难行,契苾何力还是有些操心于对方那头的局势。 这份将领之间的惺惺相惜,让他绝不愿意看到对方折损在藏巴高原之上。只希望等到他们解决了此地的时候,那边还不曾被吐蕃逼迫到绝境…… 想想还有裴行俭与薛仁贵在那头,弘化公主与黑齿常之也绝非庸才,契苾何力又稍微放下了几分担心。 “好。”苏定方点了点头。 他答应得痛快,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安定公主已经在他面前创造过一出奇迹,他对于对方总有一种特殊的信任,觉得局势可能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糟糕,说不定那头将战事结束得比他们还快。 但想想安定公主的年龄摆在那里,被她带往吐蕃的士卒也是蜀中的兵卒,论其精锐程度还无法和他们这边的相比,他又觉得还是该当做好尽快回援的准备。 “传讯全营吧,”他望着即将撤回的攻城队伍,目光如刀:“做好追击的准备!” 回纥与西突厥的叛军并未察觉到,在他们对面的那支军队已因转机的到来而进入了蓄势待发之时,反而还觉得他们的果断撤兵,真可谓是当断则断。 然而就在他们自柳中北上,向着高昌、交河一带退去的时候,却忽听夜色里一阵金鼓齐鸣,而后,便是那比之攻城时候还要凶悍的唐军自后方气势汹汹地朝着他们杀奔而来,在一瞬间打破了他们想要平稳撤离的美梦。 朱邪叶护大惊回头,就看到后方连缀成一片的火光。 火光列队的齐整,让人不得不怀疑,唐军是不是在他们弃城而走之前就已点齐了全军,径直追击而来。 简直像是一出有预谋的作战。 “怎么会这么快!”他仓皇朝着同行的回纥兵马方向看去-,发觉在对方那头的追兵一点都不比他这边少,甚至好像还更多一点。 这很难说是不是因为郕国公对同族反叛的针对性打击。 但朱邪叶护也发觉,他这位盟友进军庭州西州的决定极快,在今日这样的追兵临门关头,反应同样很快! 哪怕在这等昏暗驳杂的光线中难以完全看清各方的动向,朱邪叶护依 然能瞧见,那回纥的兵马在遭到打击的下一刻就已分作了两队,其中一方已快速甩脱了追兵往北而去,徒留下后军对着追兵做出阻拦。 很显然,先走的就是炽俟叶护的队伍。 仿佛只要能比他的各方盟友走得更快,便能抢先一步扼守天山,重新站稳跟脚。 “该死!”朱邪叶护再次后悔自己居然会选择了这样的一个盟友,以至于就在他的愣神之间,他自己便已遭到了苏定方麾下士卒训练有素的合围。 饶是他先行杀出了重围,在后方追兵的穷追不舍之下,他也只能先行撤入高昌城内,而非继续北上。 可比起此前固守柳中的时候,这高昌城中的守城器械与守军数量都差了太多。 那围城的大唐兵马,却已拿出了更为凶悍的攻势,显然不打算再给他以继续斡旋的机会。 在天光大明之际,城门终究还是没能承受住那样的重击被撞了开来。 一时之间,朱邪叶护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字—— 完了。 他在进攻庭州金满城,杀害庭州刺史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在今日被逼入绝境的时候便是何等的落魄。 当被提到苏定方面前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很难说出什么求饶的话语,谁让…… 谁让他们这双方,甚至是三方结盟的叛军在掠夺二州的时候,已经杀了太多人,也表现得太过火了。 唐军若不对他们予以重责,又要如何震慑边陲呢。 只可恨,他的撤军速度终究还是不如他那个狡猾的盟友,以至于给对方做了垫背! “他逃不了的。”像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他此刻所想,苏定方忽然出声说道。 迎着朱邪叶护惊愕的目光,苏定方答道:“你们觉得能凭借天山继续和唐军作战,效仿阿史那贺鲁当年所为,难道我们就没想到吗?” 他说话之中并无多少过于激烈的语气,仿佛随着年岁渐长,他的脾气也沉淀了下来,但这话中的意思,却令朱邪叶护不由一阵胆寒。 是啊,阿史那贺鲁当年的反叛闹得何其轰轰烈烈,让唐军不得不花费了七年的时间一步步进军围剿,他们又怎么会让自己再犯当年的错误,给叛军以据险而守的机会。 那他的那位同盟,确实也没有对于前方拦路做好万全的准备! …… 炽俟叶护还在奔逃的路上。 在他看来,大唐原本在西域的那支兵马还在柳中以西,苏定方等人确实追击得极快,却被他们这盟军之中行动偏慢的一方给拖住了脚步。 那么他带着骑兵先行,便还有挣扎的余地! 姑且不说他在庭州地界上还留有的守兵,就说这天山狭路,靠着他手中的兵力也足以达成有效的拦截。 就算唐军的人数众多,他们也终究没法做到直接将山给移走。 如此也好。 那个没甚本事的朱邪叶护为他阻挡住唐军一阵,反而让他有机会独占庭 州,算起来还赚了! 倘若他能在回返到天山以北后,干脆将群龙无首的朱邪部给吞并下去,那便更有了与唐军对峙的底气。 这并不是做不成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一份前景规划,炽俟叶护更是忍不住一阵心绪激昂,挥鞭朝着自己所骑乘的马匹上甩了一记。“快!我们必须赶在唐军之前抵达南麓营地。” 然而当他渡过了交河之中的其中一条,已能看见前方的积雪山脉以及山下营地的时候,他看到的,还有一路横空杀出的兵马,直扑他所在的方向而来,甚至比他的行进速度更快。 这两方的快与狠截然不同。 他所统领的这一路是为赶路,对方却是为了阻截他的去路。 以至于当他意识到前方并非迎接他的队伍,而是同后方一样的唐军追兵之时,对方早已张弓搭箭在手,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放出了第一批箭雨。 这慢了的一步何其要命! 炽俟叶护很清楚,在后方还有河流拦阻的时候,他最应该做的就是继续前进,让自己冲破这敌方的防守。 可在这支来势汹汹的兵马面前,他要如何才能说服自己,前方的山口中并无唐军的另外一番布置,又要如何说服自己,他所带着的残兵败将在经过了数日的逃奔之后,还能对这路凶悍的敌军做出足够有效的反击! 他甚至忍不住去想,既然对方能在悄无声息间来到此地,没给他的驻军越过天山调兵来援的机会,庭州是否早已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对方甚至根本无惧于与回纥兵马近身交战,在三轮箭射之后便已到短兵相接之时。 彼竭我盈的战意区分,让卓云当即选择了冲阵截杀。 事实证明,她的这个选择也一点都没出错! 回纥人确实能征善战,更是一批天生的骑兵,但在这一刻,挥刀而来的大唐将领与其部从,却俨然变成了阻断于他面前的铜墙铁壁! 卓云更没有任何一点给他整顿心情的机会。 在这位将领的带领下,愈战愈勇的便是唐军,而非是这些求生的回纥骑兵。 也让这场正当正午的对垒,最终被她以挥刀将这位回纥首领砍落马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 倒霉的带路人崔元综终于等到了军医的救治。 那是卓云领兵与苏定方会合之后,军医先将险些被砍断一条臂膀的炽俟叶护吊住了性命,转而来给崔元综治腿。 在听到最多只会有些后遗症,但还不至于到瘸腿的地步,崔元综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也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件事。 朱邪叶护与炽俟叶护这两位叛军首领均被生擒,估计是要被送往长安献俘的。这两人对下属部落的指挥被切断之后,其余随同他们反抗的人应当也无法掀起风浪了。 那么,庭州金满城的殉国之人,是不是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 相比之下,在这场波及二三州,横跨天山南北的动乱里 ,他能侥幸保住性命,还能得到一个“为阿史那将军开路、擒获叛贼炽俟叶护”的功劳,竟已能算是……幸运的了。 这份感慨,或许并不只他在发出。 ⑦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当阿史那弥射站在金满城下的时候,哪怕他并非中原人士,见多了玉门关外西域之地的野蛮杀戮,也觉有几分心头沉沉。 那两尊被悬系在城门之上的首级,经由这西域风沙的侵袭与六七月间烈日的暴晒,早已完全变成了风干之后不辨面貌的样子。 按照被擒获的城中守军所说,这正是大唐戍守于庭州的官员。 他们两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那些城里城外被弃尸的无名之人。 阿史那弥射指挥道:“去来个人将他们的首级取下来装盒盛放吧,再将城中枯骨葬了。”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份秩序崩乱造成的影响,势必会被唐军以平乱后的雷霆手段予以消弭,也势必会让大沙碛以北的突厥、回纥各部遭到打击。 好在他和他的族人并未如阿史那步真和这炽俟叶护、朱邪叶护一般滋生出这样多的野心,如今还站在制定秩序规则的一方。 但真要说阿史那步真完全是诬告的话或许也未必。 只是……在这份平乱的进度面前,他亲眼看到了大唐的将领还未到青黄不接之时,对于西域的重视也一如既往,那他就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让自己的族人遭到灭顶之灾。 不过说起来,阿史那卓云能有今日地位,拿到这样的军功,似乎和她父亲的关系不大。 那么,为了确保西突厥居于昆陵都护府的族人能在他过世后继续得到庇护,他是不是也得考虑从族中选出几个善战的女郎,送到那安定公主身边做个护卫? 毕竟,虽然同姓阿史那,卓云将军跟他可真没多少亲近关系…… 当然眼下说这些还有些遥远,他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的亲随走到近前来,“再带几个人快马加鞭赶去西州,将此地已经平定的消息传过去。回纥各部还有些漏网之鱼正在外逃,就说我已在让人追捕了,但葛逻禄三姓以及朱邪部在北方的驻地,还需等几位将军来做决断。” 下属当即领命而去。 在这一列骑兵自金满城行出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战事停歇的缘故,在阿史那弥射的视线之中,还有一队商人已踏上了经由这河西走廊继续前行的旅程。 渐渐发冷的日光中,那商队的驼铃轻轻作响,就这么取代了半日前此地还大作的兵器交锋之声,仿佛此地并不曾有这样的一出来回易主的变化。 但在黄沙之下,又分明还有并未干透的血色。 …… 文成公主朝着马车的车窗外看去,也正听到了这样的一声声铃铛作响,从拉着她所带行李的牦牛脖颈上发出。 走马灯一般闪过的记忆,终于在这一声声的轻响与车轮滚动声里被定格在了眼前。 这几日间忽然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简直像是只有梦中才能发生的。 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与次子钦陵赞卓忽然联手韦氏向芒松芒赞施压,在宣告了与吐谷浑的交战落败、禄东赞临阵身亡的事实后,依然不减对赞普与尚族的威逼,“请求”遵照大唐提出的条件,将文成公主礼送出境。 钦陵赞卓自前线带回的两千骑兵,就成了他此刻朝着赞普发难的助力之一。 但或许更让芒松芒赞感到棘手的,还是论族的联手。 于是那吐蕃逻些城的风波,最终还是结束在没庐氏王妃怒骂此等悍匪一般的权臣必不得善终的声音里,结束在芒松芒赞有些恐惧又留恋地松开她衣袖的动作,也结束在了她登上车架回望吐蕃王城的那一眼中。 藏原雪域之上的布达拉宫逐渐隐没在了十月的飞雪之中,取而代之的是这车架之外逐渐开阔的草场景象。 文成此前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重归故土的一天。 对于吐蕃来说,她是松赞干布的未亡人,也是鼎盛之时的荣耀证明,而对于大唐来说,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宗室之女,是已经嫁给了吐蕃赞普的外人。 或许对于那高坐明堂的天子来说,要将她自吐蕃带回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但他并没有必要去做这样的无谓之事,也就理所当然地让返回故国变成了文成从不奢求的事情。 但好像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大唐一改此前无视吐蕃进取野心、进攻吐谷浑的表现,甚至一举将吐蕃重臣禄东赞击杀在战场上。也一改对和亲公主不闻不问的表现,在声援了弘化公主的抗敌之举后,又提出了将她送回的条件。 这份转变,将她早已认命的人生又抛进了另外一道江流之中。 车轮轧过高山草场,朝着曾经作为松赞干布迎接公主之地的柏海而去,将她那颗心脏也随着车队的起伏抛起又落下。 她心中惴惴,竟不知这其中到底是近乡情怯,还是两种人生重新交汇的迷茫。 忽然之间,她身边的侍女扯了扯她的袖子,“王太……公主!你快看那儿。” 文成公主循声望去,就见被侍女指向的方向,在这片草原的尽头,已能看到一片列阵的甲士与骑兵,从漆黑的一线,逐渐变成了严阵以待的戍防边界。 随着车队的靠近,那其中的旌旗招展,兵戈林立便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她这才恍惚发觉,原来她已到了边界之地。 那是大唐的兵马已到近前! 这些前来迎接的队伍,或许只是为了防止吐蕃在此时做出不合时宜的反扑,才有着这样庞大的规模。可在看到那队列旗帜之中“李”“唐”二字的时候,一种难以言说的战栗感几乎在一瞬间占据了她的全身,让她明明想要去伸手回握住侍女的手,却发觉自己还僵硬在原地,并未伸出手去。 在这一刻,原本策马在车架不远处的钦陵赞卓慢慢冷下了脸色,朝着那其中一队朝着此地行来的骑兵投去了压抑着仇恨的目光。 随着双方的渐进,潜藏在草场之中的飞鸟也被大地的震颤惊起,朝着自己的巢穴疾飞而去。 而后,就是那越来越近的队伍。 遮挡在文成公主面前的车门与车帘早已随着这方车乘的止步而打开,让她能清楚地看到来人的模样。 为首的那员将领,年轻到用“当打之年”来形容可能都为时过早,但在身后将领与其余骑兵随从的跟随之下,无人会觉得这是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孩子,而只觉得对方真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慷慨。 那双本就明亮璀璨的眼睛,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被高原天光反照,更是显得尤为夺目,让文成公主恍惚觉得,当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她又忽然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只恨不得自己能径直扑入那队伍当中,宣告着自己的回归。 好在,她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依然坐在车中,看着那列接迎的队伍一步步朝前。 直到李清月勒住了缰绳,停在了她的面前,说出了一句她好像在梦里听到过很多次的话。 “我来接你回家了。”! 第 188 章 188(22w营养液加更) 若非此刻还有那样多双眼睛望向这一方,在这“接你回家”四字传入她耳中的那一刻,文成公主险些遏制不住,想要落下泪来。 梦中听到这样的话尚且让人情难自控,何况是真出现在了面前。 这四个字,说得何其之轻,又何其之重。 二十三年了啊。 从贞观十四年议定由她前往吐蕃和亲到如今,整整二十三年了! 去掉沿途所用的时间,她也已经在吐蕃住了二十二年,占据了她人生中过半的时间,让她都快模糊了记忆,忘记到底哪一边才是她的家。 而现在她终于等到了重归故里的这一日,也被这回家一词,揭开了她置身异域王廷之中的所有辛酸与游离。 “……回家?”文成下意识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次,话中有着她自己都能听出的颤抖。 “对,回家。”李清月在马背上朝着她伸出了手,“你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该当荣归故里了。” 说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当算是缘分。 贞观十四年松赞干布派遣使者入中原的时候,这位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彼时深得松赞干布信任的禄东赞。 这个朝见求亲的场面被唐宫之中的知名画师,也就是后来接替了将作大匠位置的阎立本,给勾勒在了画笔之下,名为《步辇图》。 李清月就曾经看到过这幅画,其中站在礼官之后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与她交手的禄东赞。 而今日,却是用换回禄东赞的遗体为交换条件,令文成公主得以还朝。 但这对大唐来说可能算是“缘分与宿命”,对吐蕃来说,这便是实打实的屈辱了。 当年的吐蕃是凭借着松州之战让大唐意识到,这个地处高原之上的邻国,已经在松赞干布的带领下走上了强盛之路,不能当做等闲角色看待,便以文成公主携带中原的工匠、文化、良种,以图与吐蕃盟好。 如今却是他们刚对着大唐边境展露野心,就被悍然斩断了那只最为锋利的爪子,被迫收回觊觎大唐的手脚,仿佛是这雄图霸业的衰败征兆。 他们又怎么会高兴得起来。 至多就是在表面上不失礼数罢了。 李清月的目光自文成公主的身上挪开,转向了这些迎送公主归国的队伍,就发觉钦陵赞卓此人果然并未在仪仗上有所怠慢,反而当真拿出了“礼送”的架势。 打眼望去,就连当年跟随文成入藏的工匠与乐师都有不少随同一并送还的,在队列之中不难看出这些人的中原相貌。 至于出行的人数,也早在他们抵达之前就已由斥候探报送来,足足有数千人之多。 若非如此,李清月也不必拿出这等严阵以待的军容,谨防钦陵赞卓来个趁机进军。 这显然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 可惜无论是唐军的警惕表现还是欢迎的阵仗惊人,都俨然断绝了他的这个翻盘机会,让他只能安分一点行事。 见这位 唐军主将在与文成公主的交谈结束,从扫视跟随队列到转向了他,钦陵赞卓极力压制住了面上的敌意,沉声问道:“文成公主已如你所说被我等礼送而来,我父亲呢?” “着什么急啊。”李清月拨转了马头,朝着钦陵赞卓的方向走了两步,“你是要将他变成大唐的恩赐吗?” “我……”她这话一出,钦陵赞卓当即意识到,他确实不该在此时就讨还他父亲的遗体。 否则,这多少有点像是他们吐蕃送回了文成公主,又从大唐这里得到了一个“赏赐”。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钦陵赞卓却觉得自己又一次在口舌上落在了下风,只能眼看着对方成为这支迎送公主归国的前导,先将人顺利接入唐军在柏海的营地之内。 在双方尽数扎营安顿之后,盛有禄东赞遗体的棺材才送到了他的面前。 钦陵赞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对安定公主表达一下感谢,因为这往返一月之间,高原上的低温加上被人有意放入棺中的寒冰,让尸体还未出现多少腐败的迹象,依稀还能看出生前的枭雄姿态。 以这样的面貌送归王都举办葬礼,总算也不堕了父亲的一世英名。 钦陵赞卓咬着下唇,最终也没能说出话来,只在心中暗道,他必定会在父亲入土为安之后以天神为誓,终有一日要击败大唐,以雪今日之耻。 生怕自己的这份想法在李清月的面前表露得过于明显,他甚至没在这柏海营地做出停留,亲眼看到唐军从吐谷浑撤军,就已带着己方的队伍撤回了吐蕃腹地。 …… “这位吐蕃的小将军倒确实是能屈能伸,我还以为他会想要尝试一下半夜刺杀的戏码呢?”李清月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感慨道。 文成公主觉得,自己但凡没有听错的话,就不难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几分遗憾的意思。 钦陵赞卓要是真的敢这么做的话,他也不必回去了。 “你说别人是小将军……”文成公主轻咳了一声,觉得这场面有些说不出的滑稽。 昨夜她在这柏海营地内见到了弘化公主。 或许是因故人相见,又或许是因为她与弘化公主作为远嫁之人更有一种共鸣,此前因为安定那一句回家而触发的感慨直逼心头,让她终于忍不住与对方抱头而哭。 在这又是哭笑又是叙旧的夜晚,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到醒来的时候便已是这吐蕃兵马撤离了。 想来她此刻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甚至该当说是有几分憔悴。 但一想到她如今已不是吐蕃的王太妃,而是马上要回到故国之人,便觉这点失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必计较于此。 倒是来看安定公主与钦陵赞卓的交锋要更有意思一点。 光从钦陵赞卓在回返吐蕃王城后告知于众人的消息里,文成还对唐军的取胜并无多少实感,更不知道在这藏原之上,唐军到底是如何拿下的这样一场胜利。 然而昨夜,在弘化公主与她 的交谈之中,她听到了更多的细节,方才知晓了这到底是一场怎样的激烈碰撞。 当横渡雪岭、河谷伏击、引君入瓮、猎杀大相等战绩在弘化公主的口中娓娓道来的时候,安定所说的那句“回家”,也就更加令人为之动容。 如何能不动容呢? 安定本可以从吐蕃得到更多的东西,却最终还是选择了将她这位和亲公主置换归国,做了一笔好像赔本的买卖。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李清月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说他是小将军怎么了,成王败寇的道理不过如此。我赢了他的父亲,我就有这个拿他当晚辈的资格!” 文成公主摇头失笑。 她起先还觉安定是少年老成,但今日看来,还是有些桀骜与孩子气。 文成公主回道:“我看钦陵赞卓也并不仅仅是因这场战败之后的能屈能伸走得这样快。吐蕃眼下已明知这一片区域得拱手让人,那便多留无益,这是一方面,另一面,他也需要尽快返回逻些城,相助他的兄长坐上那个吐蕃大相的位置。” 她说到这里,面色严肃了几分:“以我离开吐蕃王城布达拉宫之时的局势看,噶尔家族的这对兄弟文武联手,拉拢外臣后借机上位已成事实,依然不能对其有所小觑。” 赞悉若的动作当真是快。 若是吐蕃赞普以及没庐·赤玛伦的羽翼能再丰满些,在赞悉若获知父亲死讯并拜谒韦氏之前就做出拦截,说不定还能阻止对方的上位。 偏偏他们的消息没有那么灵通。 如今尚、论对峙已成定局,最多就是对噶尔家族的势力做出节制,以没庐氏等后族势力抢占禄东赞死后留下的空缺。 但这大相的位置,一定还在赞悉若的手中。 “我猜赞悉若会选择镇压象雄等地,为噶尔家族重新积攒威望,只可惜在吐蕃腹地之内并无大唐眼线,恐怕之后要想获取到那头的消息要比之前艰难。” “这倒也未必困难。”李清月思量片刻,答道:“若是我不曾记错的话,吐蕃境内除了尚论之争,君主与权臣之斗,其实还有宗教的博弈?当然,最后那个与前面二者有些关联。不如在宗教上做点手脚好了。” 文成公主:“……不错。” 在藏原内部,还有起源于古象雄的雍仲本教与印度传入的佛教之间的争斗,也被称为佛苯之争。 身居吐蕃腹地二十多年,文成公主对于这等教派的斗争再清楚不过,也当即意识到了李清月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了文成公主在藏地,不一定是消息渠道的致命损失。 比起派遣和亲公主深入藏族腹地传讯,或许让人自印度随同那些僧人进入逻些城,要更不容易引起注意一些,也更不容易被拦截。 而自松赞干布在位以来,吐蕃的王族便一直在尝试扶持印度佛教,打压苯教,以图从宗教层面上确立王权的特殊地位,就会让笃信印度佛教的僧侣深得器重。 倘若操作得宜的话,或许真能在对方的地盘上 扎下一个合适的钉子。 算起来,藏原之上的僧侣对于大唐僧人其实也没那么排斥。 早年间有位名叫玄照的法师途经吐蕃,还是由她送往北天的,不过此人走的不是唐蕃道,而是先由丝绸之路抵达小勃律,而后来到吐蕃,经由吐蕃抵达泥婆罗,在吐蕃兜了个圈子。 文成公主喃喃:“大唐以道教佛教之争相互平衡,吐蕃则以佛苯相斗令君权牟利,确实有从中插手的余地……” 说到此地,她看向李清月的目光不免有些复杂。 这话,若是从大唐朝堂之上的政客口中说出,并不奇怪,从一个如此年幼的公主嘴里说出来,便让人只觉惊悚了。 可想想她在军事上的天赋已高到了能将禄东赞斩落的地步,文成又只能觉得,或许有些人真是生而知之的文武全才。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既然文成姑母也赞同我的想法,那便好办了!” 文成公主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李清月握住了手,被朝着营帐的方向拉去。 什……什么好办? “既要利用,就得先了解他们,这总是没错的。” 谁最了解那所谓的佛苯之争,了解藏原上的各方博弈呢? 李清月边走边说:“玄奘法师前往印度追寻佛理求取真经历时将近二十年,沿途所见所闻百余国家,均被他凭借着记忆书写了下来,成书《大唐西域记》,可玄奘法师并未途经吐蕃,加之近年来他的身体已越发不好了,总不能让他再走一次取经之路,直接把他派遣出去。” “更令人头疼的是,这藏原之地幅员辽阔,却甚少为中原人士踏足,便如那早年间成书的《水经注》,在记载大河流域的时候,只将源头追溯到积石山前的第一道河弯,其上数百里流域竟是一字未提。这便是中原对于吐蕃山川河流所知的现状。” “可文成姑母您不同!” 若说李清月在说起《大唐西域记》与《水经注》的时候,将可惜的情绪溢于言表,那么此刻的话锋一转里,便有些殷切期盼的意思了。 她回头间还停住了脚步,“您居处此地二十余年,精通藏文,遍览群书,弘化姑母说,您向北到过小勃律等地,传播大唐礼乐,向南到过卫藏四茹的上下如拉之地,考察带来的粮种里哪些能种于此地冻土之上,若能写出一本藏原风土山川之书,必能弥补唐人对于藏巴的了解。” “若真要介入佛苯之争,将大唐僧侣悄无声息地送到藏原之上,探听此地政斗进展,以防对方卷土重来,也更需要知道这些东西,才能一入此地便如鱼得水。相比之下,藏文都是其次的东西。” 文成公主:“可我……” 自松赞干布过世,她孀居于布达拉宫开始,因为芒松芒赞为权臣所挟持,她这位太妃的行动其实也多有受制。倘若在这须臾之间让她去追忆安定话中提及的种种,竟也觉有些遥远了。 哪怕她下意识地便对这话中所说的前景生出了几分心驰神往,却也觉得—— 她可能做不到。 但还没等她给出这个答案,就已先被李清月打断在了当场,文成姑母若是担心自己的文墨工夫还不够好,那也无妨,我手底下的伴读虽然比不得太子阿兄那里的,但也总有几个可用之人。像是王子安、卢升之等人所写文章,就连我阿耶都夸赞有加,让他们帮忙一并润色就是。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文成:“……” 不!她不是担心这个。 李清月却滔滔不绝:“若是担心能否教好藏文也无事,我征讨高丽与百济之时,从这两国境内都带回了不少僧人,不仅在相貌上和中原人稍有区别,适宜外放,语言天赋还都绝佳,约莫都能派上用场。” 像是道琛与信诚那等很识时务的人,正是执行此道的最佳人选。不过具体要如何操办,还得回去之后再行商议就是了。 文成:“……” 她还没答应呢,怎么连人选都已定好了。 天下哪有这样办事的。 李清月却仿佛浑然未觉她脸上的无奈,“若是担心在记忆上有所疏漏,这就更没什么问题了!这些随同您一并居于藏原二十年的大唐子民便是另外的几百双眼睛,总能将信息补全的。” 说到这儿,她忽然笑了出来:“要这么说的话,还应该感谢吐蕃为了防止唐军发难,没将他们给扣留在那头。” 钦陵赞卓果然是个有本事的人。她没夸奖错人。 文成公主沉默了。 哪怕明知道李清月的话中多少有些胡搅蛮缠的意思,在这等少年人的恣意面前,文成好像也很难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她……或许真的可以试试? 一个救场的声音忽然从远处响了起来:“安定,你是不是说什么让人为难的事情了?” 文成循声看去,就见弘化正在朝着此地走过来。 “我哪有!”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答道,仿佛方才说出那种种安排的人并不是她,而是一个另外的人,“我只是在提一些还朝后向陛下申请经费补贴的好办法而已。是不是呀文成姑母?” 这些作为和亲公主同行之人前往藏原的匠人,忽然之间重新回到中原的土地上,不是这么容易能直接适应的。 当年在随行之时还正当青春年华的宫人,更是早已到了三四十岁的年龄,不可能再在禁宫之内任职,只有可能在宫外谋生。 可她们连口音都可能已经因为这段西藏之行发生了改变,又要如何在仓促之间被遣返归家,过上平静的日子呢? 以阿耶那等抠门的性格,或许会对这些随行之人给出少许奖励,但绝不足以让他们安家立户。 倒不如以撰写西藏图志为由,申请出一笔经费来,也省得全被算进李清月和武媚娘商定的宫女遣散计划里。 自己能少花一点钱是一点! 先有吐谷浑之战的胜利,又有噶尔家族的两兄弟文武协作蠢蠢欲动的事实,这应当并不难办到。 要李清月看来,相比太子东宫成书的《瑶山 玉彩》,这本西藏图志的意义还要更大得多。 所以她确实不曾说谎。 聪慧如文成公主也不会听不出她这话中的潜台词,让她愈发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应该拒绝安定给出的这个建议,也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就回答出了个“是”字。 “对了!”李清月没继续纠结于此事,在看到弘化公主即将行到她面前的时候转换了话题,“既已接到了文成姑母,那唐军的撤兵也快到时候了,劳驾您将吐谷浑境内的将领要员都召来此地吧,我要开个简短的军事集会,再交代一些事情。” 她朝着文成公主行了个礼,“我先去找人将此地的安排尽数办妥,至于这西藏详情成书一事,在回返长安的路上再与您细谈。” 文成公主觉得这个论其辈分确实该当算侄女的小公主,真是有意思的很。 她这说风就是雨,偏偏又都说得头头是道的脾性,真是一点也不像是长在宫闱之内的公主,倒是……倒是有点像她那个很有主见与气性的母亲,也让人并不觉得她冲动,只觉这雷厉风行姿态很令人安心。 眼见对方已快步翻身上马,朝着大营另一头疾奔而去,文成公主不知为何,又对这等意气风发之态有些羡慕了。 “……长安。” 她说,回返长安。 是啊,这藏原东部的战事已经彻底落下帷幕。在吐蕃将她送回的时候,王城议事中便没人胆敢在唐军的大胜面前触碰她的霉头。 也正如赞悉若对钦陵赞卓所说的那样,只要吐蕃一日不能出一个超越他的将领,钦陵赞卓的地位就不会因为禄东赞的进军失败而出现太大的变化。 这是他们的优势所在! 又何尝不是吐蕃的悲哀,大唐的幸运。 所以暂时不会再打了。 那么在送走了急于还朝的钦陵赞卓之后,就是唐军凯旋,带着文成公主一起回到长安的时候了。 “你不像我,还因为永徽五年的还朝朝见,以及龙朔元年的求援回到过长安,现在突然提到这两个字,是不是都觉得有点陌生了。”弘化公主听到文成的低语,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 文成微微摇头,“若是在安定说出那番筹划之前你让我回答这个问题,我或许还有些其他的悲秋伤春之言能跟你说,但现在嘛……” 陌生确实是陌生的。 她或许还会觉得,那个一度让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在这二十年岁月流逝中,可能已经成了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在抵达柏海之前的路上她还在想,自己突然结束了这段和亲的路程,得以回到长安去,会不会感觉到有些恐惧。 结果有人不仅将她给接回来,还已给她安排好了那样一串任务,就差没直接说,将来大唐总归是要跟吐蕃开战的,你熟悉吐蕃的种种,赶紧帮忙多提供点情报吧。 文成公主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一个会被需要的人,为什么要觉得困惑呢。” 仔细想来,安定选择在这个时候将她从 吐蕃索要回来,何尝不是在救她脱离苦海。 随着禄东赞的过世,吐蕃内部的纷争变幻,就算是她也已经看不清了,只怕未亡人的身份也难以保护她的安全。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88 章 188(22w营养液加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反倒是这故土,再如何变,不还是叫做长安吗? 那是她的家啊! …… 当十日之后车架起行顺着唐蕃官道前往鄯州的时候,文成公主再次听到这样的车马与摇铃作响,与从布达拉宫行出之时相比,好像已是另外的一番心绪了。 而李清月的心情和来时相比,又何尝不是另外的模样。 如今已入冬季,那条从川蜀入藏的路,已是完全为大雪所覆盖,走不得了。 所以此行参战的益州府兵与南诏兵马都得先行前往长安,再从关中分批送回蜀中,从而减少些返程的伤亡。 来时,是路上留下了那些士卒尸体的艰难翻越,却还不能保证能否做到击溃吐蕃的进攻,当真做到力挽狂澜,与她同行的其余士卒心中也是没有底气的。 但此时,覆灭吐蕃精锐,攻破吐蕃与党项羌、白兰羌的合盟,都已成了事实,也变成了这些一步步穿过日月山口的士卒在行路中的谈资。 他们更是不免想到:还朝关中后,说不定还能让他们有机会随同安定公主一起受到天子的亲自迎接,得到更进一步的敕封嘉奖呢! 这又怎能不让他们在这已然积雪的官道上行路,也觉脚步轻快、神情振奋。 李清月回头朝着队伍之中看了一眼,也不免被这样的喜悦所感染,露出了一抹笑容。 得胜而归,果然是这世上最为快意的事情之一。 启程之前的军事议会,也让她的心中有了应变局势的底气。 此次兵马撤回后,她会建议阿耶再往兰州、鄯州等地增兵,作为吐谷浑的后备力量。 再有东女国从旁策应,以及白兰、党项赎还族人的利益供给武装发展,在这几年间应当是足够了。 为了确保东女国能继续站在与大唐结盟的立场上,李清月想了想,还是在离开藏原之前,和东女国的女王商议,将敛臂王女一并带去长安,为她求个官职后再将其放还归国,同时也为东女国此次相助大唐的战功要来对应的赏赐。 此外,除了正常的战功嘉奖之外,倒是还有一个她打算为其求个官职的人,正是裴行俭的夫人库狄真如。 吐谷浑抗击吐蕃期间,库狄真如协助于裴行俭安抚吐谷浑民心,本就贡献不小,此前的远赴长安为吐谷浑求索援兵也办事周到,更重要的是—— 往后吐谷浑与东女国的往来必然不少,以东女国的风俗习惯,总还是需要一个女官与其商谈国事的。 那么比起让弘化公主这个执掌吐谷浑实权的王太后亲自奔走,直接给库狄氏一个正经办事的官职,显然更为可行。 若这两个官职到手,再由大唐向着吐谷浑与东女国各自发出国书,作为边境盟好的凭证,李清月便更能暂时放下对这一带的担忧了。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有人在旁说道:“难怪都说早年间生活在藏原之上的羌人,一到过冬之时就会想要往湟水谷地迁移,直到此地建立起了一个个国家,这种搬迁才渐渐停止。” 敛臂王女裹了裹身上的厚氅,发觉穿过山口后好像没有那么严寒了,便加快了点骑马而行的速度,凑到了李清月的身边。 她精神抖擞地观察着这些此前不曾走过的地方,满脸都写着好奇。 李清月瞧见她这表现不由心情更好,但想想还是觉得,得给她提前说些东西,免得她就这么一副没甚心机的模样到了长安,招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趁着还要跟文成公主介绍长安城中如今的情况,见敛臂王女靠近过来,李清月干脆将她也给喊上一并“上课”了。 正好还能让文成公主帮忙充当一下临时的翻译,免得出现沟通不畅的情况。 但这不说还好,一介绍起长安城中哪些人处在权力的顶峰,敛臂王女就忍不住插话了,“我有个问题想问。” 对上敛臂王女这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李清月却忽然有点不太妙的预感。“你说说看。” 敛臂王女用蹩脚的汉话认真发问:“你刚才说,按地位排,皇帝和皇后下面是太子,那为什么是你的兄长而不是你?” 在场之人谁都看得出来,她那眼神里的疑惑一点都不加作伪,应当就是她的困惑。按照东女国的规则,显然也该当是由李清月这样的长女继承国主位置。 敛臂王女追问:“他有你能征善战,对抗外敌吗?” 李清月:“……” 这个问题要她怎么说呢。 总不能说,这只是现在的情况而已。 要知道,她那位英明的阿娘乃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名副其实的女皇帝,在有她的协助推动下更不可能只停留在皇后的位置上。 所以今日的太子,也未必就会是明日的太子…… 李清月捂着脑袋,决定先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太子不需要会打仗。” “那他需要会做什么?”敛臂王女好奇追问。 “……他需要有个做皇后的娘。”李清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无力吐槽道,又转而抬高了音调,“行了行了,你管太子需要做什么,反正跟东女国往来的是我这个当将军的,又不是太子,你只要按照大唐参与朝会与赏功的规矩办事就行了。” 见李清月一副再多啰嗦就要拔刀的表情,敛臂王女终于乖乖地坐回到了文成公主的边上,“那你继续说吧。” 中原的规则太复杂了,她记不住! 好在,她领了官职就能回去,按照安定公主给她们制定的发展路子,慢慢将地盘扩展到党项羌的地盘上去。 到时候,她就把这些早年间还在耀武扬威、瞧不起东女国的家伙,都给一个个地打服过去。 她一边托着腮一边遐想着这些,随着马车的摇晃和李清月的低语,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人打 扰,还因车中暖炉的作用睡得极好?_[(,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竟已到傍晚了。 她掀开车帘走出,就见车马已停在了鄯州的州府缮城所在之地。 看到文成公主就站在不远处,敛臂王女也顾不上这“翘课”的尴尬,连忙快走几步上前问道:“安定公主呢?” “去见鄯州刺史去了,说是正好还有安西都护的军情送到,需要请公主看看是否要再在此地停留几日。” 敛臂王女目光一亮:“意思是,可能还要战事要打?” 别人可能会对战事避之不及,敛臂王女却不会! 她已尝到了跟随安定公主作战的好处,虽然起先的升级争端中有些损失,但相比随后的收益简直不值一提。 倘若还有新的战事,能让她再立点功劳,免得去了长安还有这些个条条框框的规矩,简直再好不过了。 可惜从文成公主口中说出的显然不是个对她来说的好消息,“不,不是还要打仗,是安西都护的战乱也已被平定了,邢国公调兵折返意图支援吐谷浑,先派遣了骑兵快马来报,让鄯州刺史提前筹措一批军粮,以备战时之用。” 结果…… 他这前脚收到了苏定方的消息,后脚就获知了安定公主这边的情况。还是直接接到了从藏原上下来的这支凯旋队伍。 “公主实在是应该早点将作战取胜的消息报于我等的。” 鄯州刺史这位置不太好调度,所以自龙朔元年到如今,还是那张允恭担任着。将安定公主接进州府之内后,他便将人迎到了主座之上。“若是邢国公早知公主有此等平乱的本事,估计也不用如此着急了。”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想提前告知,而是我也没法一口咬定,在禄东赞死后,吐蕃内部的发展能否如我所预料的一般,暂时中断了进攻的念头,正好也借着令其送回文成公主一事做个判断。倘若这其中有所反复,我又已将平定战局的消息送回,才真是影响行军计划。” “我与苏将军在辽东战事上有过合作,知道他是何种脾性的人。若论对大局的掌控,李唐将领之中他是头一份的,不会因为吐蕃这边局势不利就改变进攻西域叛军的节奏。” “如今这出各自为战,反而均有胜果在手,难道不是陛下也当喜闻乐见的事情吗?” 苏定方从西域撤兵,应当是那头的叛贼已基本落网,最多就是还有些后续的安抚差事,需要契苾何力等人深入北部草原处理。 也不知道在这场平乱之战中,卓云取得了多少战功,能否在现有的官职上再行升迁…… 事实上李清月的猜测也并没有错。 对于擅长评估战局的将军来说,吐蕃这边的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如今这已彻底尘埃落定的局面,对谁来说都将会是个惊喜。 “也对。”张允恭当年能同意弘化公主还朝求援,能在西域战局有变的情况下也不忘往吐谷浑方向送出一条消息,本也不是个蠢人,听李清月沉着分析,也不由 随之露出了个赞赏的神情,“苏将军自西域统兵而回,正好随同公主一起凯旋还朝,也是这龙朔三年年末的大惊喜了!” 说起来,我记得这龙朔年号本就是因各地有见龙传闻而来,乃是吉兆,如今两面战事均能得胜,为此年号圆满收束,陛下也该大觉欣慰才是。?” 他们又怎么会因为安定公主要确定局势平稳,并未及时上报军情而觉不快呢? 李清月却并未因张允恭的这出吹捧而飘飘然,而是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一个消息,“你刚才说……此年号圆满收束?” 换年号这种事情,在阿耶和阿娘在位期间不太奇怪。 大家习惯习惯就好了。 但倘若她没记错的话,这龙朔的年号是会持续到今年年末的。 她不太记得从今年的龙朔改为明年的麟德到底是什么缘故了,可按说就算明年要改元的话,至多就是在十二月里进行变更诏令的下达才对。 眼下才只是十一月,诏令却已抵达鄯州这等边地,实在有些奇怪。 莫非……朝中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才有了忽然改元之事? 一想到自己一去边地就是半年,可能会错过什么要事,也不知道朝中是何格局,阿娘是何情况,李清月便不由心中一跳。 亏她还在跟文成公主与敛臂王女介绍长安局势…… 眼见李清月隐有面色急变,张允恭一拍脑袋,连忙说道:“我竟忘了,公主此前一直在吐谷浑吐蕃之地作战,对于朝中要事并不知情。方才除却通报苏将军的行程,我是该当跟您说的。” “八月里陛下处决了谋逆的废太子李忠,以及此人在朝中的一系列同党,以上官仪等人为首的乱臣贼子都已尽数在秋后问斩。因陛下风疾复发,为防止再有此等逆臣有不轨心思,也免于朝政局势紊乱,陛下特许皇后随同一并出席朝会,临朝称制。” 一想到面前之人乃是皇后所出,张允恭便多说了两句,反正多说两句恭维话又不会掉他几块肉,说不定还能有意外之喜。 “我大唐当真有幸能有皇后协助于陛下!听闻皇后还怀有身孕,在处断政务上依然诸事如常,送抵边关的文书之中也多有皇后批复之言。此次公主得胜还朝,只怕更无人对陛下此等安排有闲言碎语了……” “也正因这皇后临朝,才在各地有了说法,说是陛下有改元的意思,以表朝堂上的新气象。想来等到公主回去的时候也能有个答案了。” 李清月没有答话。 她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险些错过张允恭那最后一段话里的信息。 他说——陛下特许皇后一并出席朝会,并有临朝称制之举? 这是二圣临朝!而那本应当是在明年才会发生的事情,却被提前到了今年。 很显然,在她与吐蕃交战得手,在这军事战绩上再添一抹辉煌的同时,阿娘也并不只是在等着她将喜讯传递到她的面前,而是在这走上朝堂的艰难博弈中又走出了一步。 还是何其关键的一步! 二圣临朝的到来,代表着一个皇后已开始真正意义上去瓜分君王的权柄。 张允恭这等不知内情的人只会觉得,这是陛下在面临内忧外患的情况下,为了稳定局势而提出的方略,虽因安定公主的得胜而能推行得更为顺畅,却应当还是会随着陛下的康复而重新回到原点。 李清月却知道,这一步踏出,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也不会再往回后退了! 在获知这个消息的下一刻,她便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看看阿娘坐于朝堂之上议会朝政的时候,到底是何种风采。更想知道,在那场叛逆定罪的波澜起伏中,阿娘到底如何从中拿到这权柄的。 对了,阿娘还怀孕了。她的妹妹是不是也快要出生了? 也不知道长安城中的风云骤变有没有让阿娘的这次怀孕有什么不妥。 糟糕,她想知道的问题还有好多! …… 于是当翌日大军自鄯州往兰州方向去,预备与西北归来的那一路唐军会合时,文成公主便发觉,安定的表现有些不大寻常。 乍一眼看去,安定公主好像……比她还要归心似箭? 等等!阔别长安二十多年的—— 到底是谁啊?! 第 189 章 189 这份意图早归的迫切,就连和她不算相熟的文成公主都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与她会合于兰州的苏定方。 二人毕竟往来次数不少,今年与去岁在长安,李清月也多因请教兵法登门拜谒,苏定方这会儿便并不太需拘泥于公事公办,在彼此告知了军情后出言调侃: “上一次小将军折返的时候尚且有闲情逸致先在青州将士卒战功逐一落定,又在途经洛阳之时谈及在此地的种种创举,今日倒是一门心思直奔还朝了。” 李清月抬头答道:“这自然是因为我已不怕有人胆敢贪墨我麾下士卒的战功,却担心这朝堂忽变中还有意图作乱之人。” 苏定方先是一怔,又忽然展颜:“士卒能跟着你这位将军,倒是不必多想,心中安定,只管埋头奋战便好。” “要不怎么说我这个封号取得好呢。”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自夸了一句。 苏定方不由为之失笑:“是!是你这个封号起得好。” 要说这年轻一辈的将领之中,恐怕真是只有安定公主能有这样的资格说出此话。 在两方兵马交汇之前,苏定方已先得到了鄯州刺史的急报,让他不必全速赶路进军,也大略知晓了李清月已然凯旋班师的消息。 饶是他已猜到,凭借着安定公主在高丽战事之中的表现,和她在进学中展露出的一点就通天赋,在自川蜀秘密进军藏地时,就算不能直接将禄东赞的吐蕃大军给直接打回吐蕃腹地去,也该当能做到为吐谷浑解围,赢得斡旋的机会,他也不曾想到—— 安定公主这一战,能打得这般漂亮! 以禄东赞之死换来吐蕃内部的争权动乱,用交换回文成公主宣扬大唐如今绝不让步的立场,以结盟东女国与吐谷浑在边境建立起一条更为完备的防线,桩桩件件都已有独当一面的主帅之风。 当年在高丽战场上还得算是有其他兵力牵制住了渊盖苏文,如今却是公主亲自破局、布局,拿下了这一战的胜利。 禄东赞也仿佛是合该经由那一连串的逃窜,将自己送到李清月的手中,成就她此战的威名! 这让苏定方胆敢断言,李唐二十年内绝无可能有哪一位将领,能表现出这等剑走偏锋又决断分明的主帅之才,超过安定公主。 偏偏对她来说,二十年后的年纪,才是一名将领真正意义上的当打之年啊…… 当她如今已是锋芒毕露,又有着堪配此等本事的功名官位之时,确实是无人胆敢贪墨她所率部将的战功。 现在她的背后还多了一个临朝称制的皇后,那便更不可能了。 在方才的调侃过后,苏定方也不免顺着李清月的这份迫切归家情绪多想了些。 对于鄯州刺史张允恭这样的人来说,负责把持朝政的到底是皇帝还是皇后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大唐府兵还是在稳定增派于边陲,以“守捉”为名的陇右道屯兵机构能够得到充足的人员补给,不至于让他因边地战乱丢了官职和性命,就已足够了。 可对于苏定方来说,他需要去考虑的事情就要多一些。 做到国公这个位置上的将领,总要想着身后之名,以及子孙的功名传承。 对于年近七旬的苏定方来说,身后事更是要紧。 他已凭借着此前的战功无可再封,将其顺延到了儿子的身上,却实在不敢笃定,在他过世后,长子苏庆节还能维系一家之荣耀。 朝堂之中屡屡发生的人事变动,比起边地贼党作乱还要不可预知。 在不知其中内情的情况下,苏定方也不敢确定,皇后临朝到底是事情已经解决的尘埃落定,还是犹在博弈往来之中的权宜之计,更不知这长安城中突然兴发的叛乱,会否进而波及到军中。 那也难怪安定公主在手握此等大胜的情况下,还要担心长安城中。 再一想,若只从担心亲人的角度来说,这份挂记也不无道理啊。 父亲头风复发,卧病在床;母亲身怀有孕,却还要操心国事;兄长更长于文学之道,体虚多病;两个弟弟都在幼年,没一个顶用的;异母兄长还忽然折腾出了个谋逆的戏码…… 苏定方想到这里,看向身旁这位小将军的眼神就不免有些微妙了。 “安定真是不容易……” “啊?”李清月讶然,不太明白苏定方到底是怎么从封号取得好,跳跃到她不太容易的。 总不能是说她此次只带了胜果,没带上足够有分量的献俘囚徒,所以不太容易吧? 她的目光随即往后,看向了后方随军囚车中押送的炽俟叶护与朱邪叶护,思考若是按照苏定方的这句感慨,她是不是应该跟对方顺势瓜分一下。 但想想在她军中还有不少吐蕃降卒,又有文成公主这个足够有分量的人物,应该没这个对半分的必要。 苏定方收回了发散出去的神思,答道:“我是说,这朝堂之中的情况短时间内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就算真有叛军作乱,英国公与主持南北衙禁军的将领也不会坐视不管,小将军不必担心。” 比起挂心于此事,苏定方倒是更想知道,以安定公主今日的战功,陛下该当以何来赏。 固然大唐与吐蕃的开战并未被摆在台面上来筹划,安定公主能得此等大胜也完全超乎了任何人的预期,这份战功也绝不能过于轻拿轻放了。 要苏定方看来,比起西州庭州有章法可循的平乱,这场倚仗吐谷浑防线痛击吐蕃的诱敌深入,才真叫精彩纷呈! 这更是毋庸置疑的一出扬我国威! 在陛下今时情况下,是真该当以对将领的重赏来稳定边关。 这份涵盖了两路军情的战报,由李清月和苏定方在行军于陇右道时写就,在大军自渭水河谷一路前行,抵达关中陈仓之前,就已被送到了长安。 …… 十一月与十二月之交的长安,正值岁末考核的要紧关头。 朝集使遵照着去年的惯例前往各方州郡考评,将述职材料带入长安。 可惜李治的病症并未因为乱党伏诛而有所好转,反而在听闻庶人李忠被处死之前对他的种种咒骂后加重了几分,便还是由皇后代为处理。 但算起来,皇后有孕都已六个月了,总不能将如此多的重任全交到她的手里。 于是在皇后临朝之后,顺理成章地在六宫二十四局中遴选出了一批办事得力的宫女协助她传递奏书,将其分门别类。 此前这些宫人还只是协助于献俘大会的举办,现在却是在真正的朝堂政务上做出了协办之举。 当然,其中最为要紧的,还是交由宰相以及皇后商定。 比如说—— “山南西道这边,少了一份梁州的述职记录啊。”武媚娘翻阅着这份前往汉中的朝集使奏表,有了片刻的走神。 唐休璟被阿菟以有平乱经验为由调度往吐蕃战事之中,至今还未回来,也就理所当然地赶不上此次述职。 虽说因为梁州气象早因他的上位而焕然一新,在他随同安定公主离开后,当地的官员也没敢做出什么阳奉阴违的举动,但上官不在,有些手续当下属的确实也不便越俎代庖。 好在他这情况特殊,朝集使也不敢随便为其评等,直接将这个空白的评价送到了长安,等着陛下来裁定。 武媚娘一边将其搁置在了旁边,一边低声叹了口气。 唐璿缺席了梁州半年的任职,也便是阿菟又已出征将近半年了。 这半年内发生的事情,竟是比往年全年都要多得多。 或许也正是因为大小变故不断,才让她能多将心思放在眼前,少对女儿的出兵报以担忧。 可身为母亲,又怎能不对其担忧呢? 哪怕说服着自己,对于这等边地战事来说,没有消息传回也就是最好的消息,倘若阿菟没能对吐谷浑做出有效的支援,现在早该传出吐谷浑为吐蕃所攻灭的消息—— 在暂时放下杂事的时候,她也忍不住会想,在这等刀剑无眼又环境陌生的战场上,阿菟会不会遭到什么来不及救援的意外。 现在这份缺了唐璿述职文书的奏报,便将她的牵挂之情给尽数勾了起来。 再看辽东那头李谨行送来的这一份,更是字里行间都有阿菟在泊汋建设民生留下的影子。 泊汋的水稻种植愈发走上正轨。 这份耕作的进项有了对外传播的名声,便让远遁山林的高丽逃民都陆续折返。 因泊汋不足以承担这样多的人口,便还是归在安东都护府境内。 在马长曦的指引下,鸭绿江流域在泊汋以北的地方又多开辟出了几块水田,组建了流民筹建新城的基地,由姚元崇主持建城事宜。 以庞飞鸢与沙叱相如为首的泊汋将领和李谨行合作,在冬日到来之前再度往黑水草甸走了一趟,以获取红根子草过冬为由,对北方的靺鞨部进行了例行的震慑。 辽东矿产的开采进度也同样喜人。 除了早在去年就已在刘旋刘夫人的主持下重启的 煤铁矿外,用于制作新肥的菱石矿以及临近平壤的一处金矿都已在挖掘开采之中。 无论是安东都护还是熊津都督府境内的民众官话教学,也都在陆续推进之中。 …… 唯独缺席的,便只有泊汋的主人,熊津大都督府的真正统领者了。 “往年都在生辰之前给自己盘算福利的,怎么今年就没点消息。”武媚娘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可想想这作战之中实在有不少身不由己的情况,当年那西域战事怎么说也持续了数年之久,若真要在外跨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可能真如阿菟在离开长安时候所计划的那么顺遂。 但都要到年底了,信总得送回来一封吧! 再不送点消息回长安,等她真班师回来了,非得将人打一顿让她长长记性! 她这么想着,也将这句半是威胁半是担心的话给说了出来。 桑宁将这话听在耳中,并未在面上表现出来,却在手捧公文步出此间的时候低声自语:“……这好像已经是皇后陛下这个月说的第二次了。” 人人都道皇后能登临朝堂,与天子同行,乃是这天下间少见的奇才,在自后宫步入前朝的创举之中,非但没有任何一点落人话柄的错误决断,反而在这二个月中越走越稳。 对于唐宫之中窥见一条新路的宫人来说,皇后陛下更已隐隐取代了皇帝陛下在她们心中的遮天形象。 可又有多少人记得,这诸多繁杂的政务本就劳心伤神,她还需在关照陛下之余,操心于子女之事,并不是一个铁人。 也不知道安定公主到底几时回来…… “你也别多想了,咱们又没法改变外头的战局,”一个刚来含凉殿不久的宫人小声插话道,“安定公主能受封行军大总管,向陛下请缨秘密出征,自发兵两月之后才对外宣告,必定是有极大的把握才敢这么做的。” 她搂紧了手中的文书,目光中有一点被廊下日光投落的闪光,“咱们还是先能多学一些是一些吧,再多的……估计就是等公主凯旋的时候帮忙递个戒尺,免得皇后陛下不慎绊倒了。” 桑宁:“……” 她忽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宫中待久了,年纪也慢慢变大了,所以有点和潮流脱节,要不然她为什么会听到这新抵含凉殿办事的宫女比她还敢想得多! 但这话,又何尝不是在希望公主平安归来呢。 她迟疑了一瞬,接道:“要不还是拿个软尺吧。” 安定公主好歹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呢。 她话音刚落,忽听前院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她连忙扭头发问:“那头怎么回事?不知道皇后需要安静吗!” 回应她这句话的,是奉宸卫行动之间甲胄振动的声响,以及对方走动之间踩踏在地面上的疾步震响。 来人跑动的脚步显然不慢,在她问出那话后没多久就已穿过了前庭抵达了此地。 见到桑宁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来,似有阻拦之 意,这手持羽檄竹筒的侍从连忙朗声答道:“西域捷报!监门卫将军令我速送来皇后陛下面前。” 桑宁目光一亮。“跟我进来。” 这份军报本当先送抵陛下的面前,或是送去东台校阅,视情况紧急决定是否要送抵御前。 但因安定公主出征的缘故,皇后另有圣谕,将军情直接送来,便成了今日的这出报信。 当这标示着军情要害的翎羽被武媚娘顺手拨开,抽出了竹筒之中的军报急信之时,她有一瞬间的动作停滞,像是想到,此前的军报最多也只是由她将报信人带到陛下的面前,让两人一并获知,然在身旁众人来得及发觉这片刻停顿前,她就已顺势展开了这封信,将这其中的消息快速浏览了个遍。 她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直接看就是了。 桑宁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皇后的脸上,那双此前还写着担忧记挂之色的眼睛里,随着一行行军报跳入其中,已彻底为喜色所占据,就连她在翻阅各方朝集使文书之时过于不动声色的唇角,也慢慢上扬到了笑意极盛的模样。 “……是,安定公主的战报?” 不是安定公主送回的消息,皇后绝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反应。 显然还不是等闲的喜讯! 饶是桑宁并未看到那信中的字句,也能猜到这一点。 这消息来得可当真及时。送信之人只说西域,她竟险些忘了,非要算起来的话,吐蕃所在之地对于大唐来说当然也能叫做西域。 武媚娘的目光在落款的甘松道行军大总管李清月的那一行上停留了一阵,眼中的欢喜欣慰之色已是彻底溢于言表,“是她的消息。为我备轿,我要去见陛下!” 含凉殿内的宫人因为皇后的这句话快速动了起来。 不过须臾就已在院中备好了车轿。 为了养病清修,李治此时不在更近前朝的紫宸殿内,而在太液池以北的玄武殿中。 当皇后乘坐鸾辇抵达的时候,这封军报之上的内容都已快在她的心中被默背完了,但面上为其中字句倍感骄傲的翻涌情绪,却还不曾在这冬日冷风中被压制下来。 在她抱着手炉坐定在李治的病床跟前的时候,便还能自眉眼间看出不加掩饰的喜色,就连面色也比平日里红润得多。 只可惜对李治来说要看清这一点还是有些艰难。 不过要武媚娘说的话,他这疾病的加重,大概不是外头传言的被儿子气的,而是因为,随着上官仪与薛元超等人的身亡,他又有些想起对方早年间和他的交情了。 他既觉怀念,又觉这其中已满是物是人非、人心不古,更时常想起他父亲早年间对他传授的为君之道,便多少有些心神不定。 但他还未病到此前那等头疼欲裂,连朝会都需要暂缓或者由皇后代行的地步,也便能听得明白这份奏报到他面前的军情。 “是捷报?”李治支撑起了身子,朝着皇后看去。 武媚娘答道:“自然是捷报!你的将军们怎么会 让你失望。” 这份军报被随即塞在了他的手中。 奈何在他此时恢复了少许却还是模糊的视线中,一旁的掌灯照明其实还无法让他看清其上的每一个字。 好在有皇后在旁的娓娓道来,将这其上的消息汇报到他耳中。 唐军自抵西域后便将战线稳步推进,又有伊丽道行军副总管阿史那卓云与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自后路先取庭州,悄渡天山,截断了叛军后路,与苏定方前后夹击,擒获了发起叛乱的朱邪叶护与炽俟叶护。 郕国公契苾何力留守西域,镇压西突厥与回纥其余各部,谨防后患,由苏定方将那两方叛军首领押解到长安来。 他在信中额外提到,据此二人声称,这两方的联手确实有吐蕃从中插手的缘故。吐蕃大相禄东赞的次子钦陵赞卓亲自前来安西都护,谋划了此次的两方联手,然而在西州遭到唐军驰援后不久,此人便用前去联络援军为由,消失在了此地,并未给人留下问责的把柄。 武媚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瞬,也端详了一番李治的面色。 但在这张病容之上很难看出,对于错判吐蕃的野心他到底有没有后悔的想法。 只听他垂眸沉声答道:“苏将军果然是大唐的股肱之臣,安定所举荐的阿史那将军也有荡清叛逆之勇,自还朝之后自当重赏。” 苏定方能平定这出叛乱让李治并不太意外,至多就是因为他此次动兵少有损失便将叛逆拿下,多出了几分宽慰之色。 想想此前郑仁泰能在己方占优的局面下让唐军损失万余骑兵,更显得苏定方办事稳重妥帖。 只不过……若仅有这条消息的话,好像没有这个必要皇后亲自来报? 武媚娘接道:“何止是安定所举荐的将军该当重赏,您更应该赏的是安定本人!” “她……” “她带兵翻越雪山直入藏原,与东女国会盟发兵,在积石山下伏击了吐蕃援军。在放人报信于禄东赞后,以唐军乔装为吐蕃兵马,结营于吐蕃联军百里外,禄东赞不敢承认吐蕃援军覆没,只能孤注一掷进攻吐谷浑。” “然而吐谷浑境内早已被她与裴行俭、弘化公主划定了数道防线,先将禄东赞请君入瓮骗入西倾山深处,又以白兰羌报信瓦解叛军联盟,以薛仁贵统兵于后方发起合围。禄东赞被迫率领残兵逃亡,却最终还是没能逃出生天,被安定射杀在了吐谷浑边界。” 武媚娘说话间握住了李治拿着军报的那只手。 在说到“射杀”二字的时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收紧了自己的手,让人足以在话音的激动之余,在这份紧握的力道中也能察觉到她心中的不平静。 可在骤然听到吐蕃兵马战败,就连其中的大相禄东赞也为安定击败甚至击杀的时候,李治自己心中的惊讶错愕情绪一点也不比皇后少,以至于竟是下意识地忽略了她这个失态的举动。 “不止如此。”在这安静的大殿之内,武媚娘在停顿下语气的一刹,比起平日里稍显急促的呼吸也能 清楚地被李治听到,让他也被感染着心潮澎湃了起来。 若是有人能朝着她的脸上看去的话还能更进一步地瞧见,武媚娘说话间目光愈发明亮,其中盛满了这数月的担忧散尽后愈发真切的喜悦。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安定与吐蕃做了个交易,将禄东赞的尸体交还,但前提是,要对方承认此次的战败,在损失了二万多精锐士卒之余,以礼将文成公主送还大唐。” “她还在信中说道,因禄东赞的败亡,加上这送还文成一事,吐蕃权臣与王室之间的争斗一触即发,尚族与论族之间迟早一战,起码在数年内没有了进犯大唐的机会。就算对方还有此想法的话也无妨,文成公主在吐蕃居处二十二年,对吐蕃知之甚多,必能助她一臂之力。” 李治正因“文成公主”四字而怔然,就听皇后已说了下去,“陛下,大唐乃是鼎盛之国,何必要以和亲公主来维系邦交!何况自松赞干布过世后,文成公主本就再难有从中进言的机会。如今吐蕃因折戟于吐谷浑陷入内乱,与其留文成客居异乡,遭逢危难,将她接回才更能彰显我天.朝上国的赫赫威风。” “您说,这消息若是传至前朝,朝堂之上的百官该当如何赞颂于您呢?” 李治的呼吸也不由收紧了一瞬。 在这一层层递进而来,一条条让人始料未及的战绩面前,他难以直接自军报上看到文字,也让他近乎本能地跟着皇后的语气而走。 在她止住话音的那一刻,他所想的,便是皇后所问的最后一句。 有此战绩在手,宣扬国威已成,百官该当如何赞颂于他呢? 他已能想象那样的画面了。 他尚且不能在听到这战报时保持住心绪的平静,他的那些臣子应当也不能! 如此说来,哪怕病体拖垮了他想要亲征前线的计划,甚至在朝堂之上总有那些心怀叵测想要凌驾于君权之上的臣子,让他不得不依托于皇后帮扶,变成今日的二圣临朝,但在对外的征讨之上,那些降而后叛的行径终究还是少数,最后告知于百官万民的,还是得胜而回的战绩! 不错,接回文成这个举动有些先斩后奏的嫌疑。 可正如阿菟所说,文成对于吐蕃的了解,极有可能会变成反过来制衡吐蕃的利刃,也如皇后所说,一个足够鼎盛强大的王朝并不需要送出和亲公主来维系太平。 击败吐蕃,促成了他们的内乱,又将文成给趁机接回,这一连串的举动下,恐怕百官都将称赞他能有这样一个好女儿好将军,李唐宗室也将因此举而不必担心,自己的女儿会在有朝一日被送出,对他更为归心。 比起苏定方在西域的平乱,阿菟这出本没让他报以太大希望的请战发兵,竟是达成了远超想象的战果! 他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振奋激动之色,旋即回握住了武媚娘的手,“媚娘觉得,我该当如何嘉奖两位将军?” 说是说的两个将军,但李治很清楚,对于已然称制临朝的皇后来说,更要紧的显然是她的女儿要得到何种封赏。 有些逾越常理的敕封,在此前因辽东战事打开了一个口子后,好像早已没那么难说出了。 更何况,给女儿的封赏再如何破格,难道还能越过皇后此时的特殊情况吗? 武媚娘直视着李治的面容,并未犹豫地答道:“我想为安定与苏将军,还有被接回长安的文成公主,向陛下求个恩典。” ------ 当天子车舆与仪仗自皇城之中行出,停在丹凤门前的时候,天光还未彻底大亮。 这本该当是早朝的时间,在十二月晚来的日出中,群臣集会于含元殿中参与朝会。 但在今日有些特殊,云集于大明宫正殿之前的官员行将在宫门外该骑马的骑马,该坐车的坐车,一道出长安城去迎接凯旋的兵马。 “陛下此举是否有些过了?”韩王李元嘉刚整了整衣衫,试图让这冷风别往自己的衣领里钻,就听到后方有人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又听那人继续说道:“往年至多就是筹办献俘大典,在长安宫门之上迎接得胜归来的兵马,就连覆灭百济、高丽也就是此等待遇了,今日竟还要出城相迎。” 天子降阶与天子出城犒军,都是举世稀有的待遇,用来接待苏定方与安定公主,好像有些过了。 若此次战绩乃是统一安西都护,将那些个动不动便反叛的小国全给灭国了事,或者一路打到了吐蕃的王城之地,有此等表现也说得通。 但他们一面震惊于安定公主这出领兵奇袭的表现,简直是在对方本就辉煌至极的战绩上再添一笔,一面又难免觉得,这还不到能够出城相迎的地步。 李元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想问问这些在此嚼舌根的家伙是不是想要重蹈上官仪的覆辙。 比他先开口的却是许敬宗。 这位右相不疾不徐地回道:“陛下今日出城迎的何止是安定公主。” “邢国公为我大唐东征西讨,年高德劭,若论军功官职早已封无可封,再行城门献俘也难以体现陛下对老臣的器重,不如出城以待。” “你觉得他不该得此殊荣?” 那人顿时面色一僵,“我并无此意。” 许敬宗又问:“安定公主为陛下之女,也是皇后陛下所出,为我李唐江山稳固敢于年少出征,以身犯险,将来恐怕真能接过苏老将军的位置统辖兵马。陛下自然要以此相迎之举力排众议。”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才应该去接手这个兵权,为陛下征讨不臣?” 那人连连摆手。他怎敢有此等举动! 当安定公主的战绩被宣扬于朝中的时候,倘若将自己假定在禄东赞的立场上,谁都得被此等阳谋所算计入圈套,只觉一阵后背发凉。 这是一份完全不容质疑的军功,也让人只恨不得去问问两位陛下,到底是如何养出这样一个女儿。 而这接手兵权,更是在场之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话题。谁不知道,以李忠为首的叛逆贼子,正是联络了长安尉与奉宸卫将军,才有入侵宫门之举。 这个时候,陛下必然要将军权放在自己信得过的人手中。而相比邢国公英国公等人,安定公主还要对陛下更安全一些。 他在此时提出反对,难道是想去找薛元超等人喝茶吗? 许敬宗以平静的语气继续逼问:“陛下所迎,还有以身殉国的庭州刺史等人,虽说他们早年间各有触犯律法之处,但在叛贼当头之时未有变节,反而守城殉难,乃是朝廷意图表彰追功的贤臣。若只行献俘之礼,将他们置身于何处?” 那先前提出质疑的官员已不太想说话了。 哪知道,这身为宰相之首的许敬宗显然是要在这出城迎接前,扫清所有的闲言碎语,又发出了一句问话:“文成公主为实现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盟好,奉命和亲于松赞干布,二十二年不辱大唐名望,传播文教于边地,如今吐蕃权臣当道,悖逆大唐,为显大唐君威浩荡,将其自吐蕃接回,以礼相迎,有何不妥?” “还是说,你觉得此举不过尔尔,愿意亲自前往域外,以全两邦友谊?” “我……我并无此意啊!”那人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临川公主随同城阳公主自车架上朝外看去,正听到了这样的一出,不由笑出了声。 许敬宗文辞卓越她们是早知道的,但这犀利四问,却更像是此时不便发言的皇后借着许敬宗的口说出的。 这四种迎接的冠冕堂皇说辞,让人哪怕明知今日确实是为了提升安定公主的地位,宣扬这份战绩的非比寻常,也绝不敢再多说出什么话来。 何况,这四条理由之中,又当真没有哪一条切中了在场之人的要害吗? 就如城阳公主,在听到文成公主那二十二年入藏履历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的丈夫与人合谋所图的东西,在家国大义面前,当真小得可怜。 他咎由自取,已于秋后问斩,固然让她忍不住又为对方哭了一阵,却也确实不该让她将自己困缚于牢笼之中。 当随着这天子百官车架抵达城郊二十里的时候,城阳公主的目光中便只剩了此地的旌旗列阵景象。 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了西面的方向。 早已获知天子出迎待遇的凯旋兵马并未让他们等候多久,就已自那头气势昭昭而来。 起先还只是隐约可见的一线黑影。 很快便成了大地的震响,成了那冬日劲风之中张扬飞舞的军旗,以及—— 在官道之上扬起沙尘的铁甲洪流。 李治早已在武媚娘的搀扶之下走下了鸾辇,站在这接待大军之地临时搭建的华盖之下。 这支得胜班师,不,应该说,这两路得胜而归又会合在一处的兵马,比起近年间校阅州郡所见,还要更有一种亲历沙场的杀伐之气。 他听得到,哪怕兵马未到眼前,出城相迎的百官也骤然间安静了下来。 但忽然之间,在那齐齐踏步列阵而来的兵马之前,竟是出现了一道打破秩序的身影,在本应当领队缓缓逼近的时候,自己当先策马 疾奔而来。 那匹行动如风的宝马在这等两方均是大张旗鼓的对望间,也分明没有任何一点胆怯的表现,而是为它的主人所驱策,直冲那天子华盖而来。 冬季的日光之中,赤金华盖依然闪烁着令人目眩的神光。 那坐在快马之上的小将军又何尝不是金甲在身,仿佛裹挟着日光流虹,让人无法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 这少年飒沓英姿直入眼帘,让人恍惚忘记了她本应当遵从规矩,慢慢抵达御前,而不是像此刻一般,一马当先地离开了队伍,像是一道流星冲到了迎接的队伍面前。 而后忽然刹住了奔马,快速翻身而下,冲向了那御座之上的帝后二人。 迎着众人的视线,她抬眼间眉目里依旧是一派坦荡的璨然生辉,既有班师得胜的快意,又何尝不是在这行动间,将归家的喜悦展现得淋漓尽致。 于是李治与武媚娘都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句话,随同她那风一般的身姿传到了耳中:“阿耶阿娘,我回来了!” 武媚娘心中一酸。 这句归来的宣告不是将领对君主的话,而是女儿对父母的告慰。 武媚娘也何其清楚地看到,阿菟在说出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金辉闪烁,定定地望向了她,也正看向了她和李治同行而前的站位,像是在里面还有一些在此时不便说出的恭贺。 站定的那一刻,她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点跳脱了,便又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末将李清月,拜见皇帝皇后陛下!”! 第 190 章 190 自李唐建国至今,何曾见过这样的将军拜见。 后方归来的队伍还在朝着此地行进,也依然在以齐整的军容彰显着大唐的强军风范,唯有她已身在此地。 但大概在这一出惊变面前,谁也没法将目光从面前这小将军的身上挪开。 她说是说的末将不错,只是今日场景乃是天子亲自出迎,庆贺她大破吐蕃的赫赫战功之时,这句话便当真很难听出多少自谦的意思。 相比那句“末将李清月”,恐怕还是那句“我回来了”,更像是发自本心的说辞。 可她也确有这个资本,做出这等当先而来的举动! 李治本想下意识出口一句“哪有将军跑在下属前面这么多”,却在尚未开口的时候,被皇后在长袖的遮掩之下掐了一把,立时将这句话给收了回来。 武媚娘低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阿菟赤子心性,难道陛下要落她的面子不成。” 李治:“……” 是啊,这是他们的女儿! 比起寻常将军重兵在手,在这等天子出外迎接的场合中手执重兵而来,与天子分庭抗礼,他更乐意看到的,自然还是这样的表现。 这稍有些没规矩的真情流露,何尝不是这最特殊的将领与天子的亲近表现。 或许是因为日光耀目,在方才安定策马疾驰至面前的行动中,他的视线之内也能看到这道雀跃的身影,划开了一道鲜活异常的轨迹,带来一种直击心灵的震撼。 李治也不得不承认,当他自己还抱恙在身的时候,子女的纵意驰骋、英姿矫健便无疑是对他的一种莫大慰藉。 尤其是,面前的安定! 她正如自己的乳名一般来上了一出虎啸山林,也一如她的封号一般带来了边境安定,将这份尤合时宜的军功带到了他的面前。 顺着皇后搀扶的力道,这位李唐的陛下一步步自华盖御座之上走了下来,走到了凯旋的将军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臂膀。 “回来就好!” 顺利回来就好。 这是他的将领! 谁又能想到,这副尚且单薄的身板竟已能支撑起大唐的一隅,也能将他本没报以太大希望的战事以这等方式结束。 随着李治这个天子降阶的举动,担负起仪仗重责的奉宸卫顿时发出了一阵响应的呼和之声。 御驾之后的天子旌旗随之振动,又被这北风吹鼓作响,形成了一片独特的声潮,响彻于这长安一十里外的郊野之地,正与那远道而来的行军成相互应和之势。 而在众人的视线中,被簇拥于中间的帝后与将军迎着这份声潮又往前走出了一步。 那是李清月顺势握住了李治的另一边,“阿耶阿娘,我们去迎接其他的将士们!” 李治应道:“好,我们走!” 此情此景之下,谁能不为之裹挟呢? 李治也不免觉得,自己身上的沉疴,仿佛已随着 这个年轻的声音被暂时摒弃在外,骤然有了迈步相迎的力量。 与此同时的人群之中,李弘朝着这个方向看来,望见这金光翻涌中的一幕,也只觉一阵说不出的羡慕。 旁人对他的尊敬,大多源自于他的太子身份。 在废太子李忠被处死之后,陛下对于非皇后所出子女的漠视已尽数彰显于台面之上。一圣临朝的到来,更是让皇后的地位非比寻常的稳固。 这份政治同盟之下,太子东宫的话语权固然有所削减,但没有人会觉得,当陛下已将那样多的信任交付于皇后的时候,太子还能丢掉这个储君的位置,也就让李弘行走于外朝,得到的尽是对他这位储君的优待。 可去掉这个身份,他还有什么呢? 修编《瑶山玉彩》并不只是他一人之功,甚至换一个稍有学识的文人也能承担起这个责任,更像是一种给皇太子镀金的方式。 他为阿耶数次监国,但这其中真正能算是政令上的创举,真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至多就是安分地端坐在上位,负责意见的批复。 反倒是安定这个妹妹,就算剥离开公主的身份,她也已是名副其实的大都督、行军大总管,以及一个——在今日场合之下能得天子相迎、能得万人敬仰的大将军! 在这帝后与公主相携而行,迎面是随后翻身下马行来的苏定方、薛仁贵、唐休璟等将领的场面里,他这个太子其实完全没有一点从中插足的空间,只能算是这周遭旁观喝彩的看客之一。 甚至,比起在后方讨论起能否效仿安定所为的宣城公主与周王李旭轮,李弘他还要……更不自由一些。 偏偏他绝不能在此时有任何一点煞风景的举动。 他早熟而聪慧,知道父母在与前朝的博弈平衡中做出了何种努力,也知道今日的这出得胜到底有多大的意义。 此刻那方鎏金华盖的移动,昭示着一位陛下以及那当先赶回的小将军身在何处,宛然已与另一方循循而来的兵马交汇在了一处。 在另一方,则有着战功赫赫的邢国公,有戴罪立功的薛仁贵,有入藏归来的文成公主,有前来与大唐盟好的边境小国王女,还有那些为大唐出生入死的将领,正在陆续下马下车,拜谒这大唐的主人。 那是一种无有争议的盛世景象啊…… “安定公主有些反客为主了。”李弘忽然听到身边之人低声开口。 他连忙朝着身旁的郝处俊提醒道:“中护慎言!” 郝处俊作为太子右春坊中护,在李弘的太子东宫中地位不低。左相许圉师包庇于其子许自然的杀人遭到贬官,作为其外甥的郝处俊倒是并未遭到连累,反而因其精通《汉书》的缘故深得李弘器重。 李弘心思敏锐,并不难猜到郝处俊对妹妹的这句敌意从何而来。但为免这贬官风潮又波及这些文人的身上,他也只能权且做出个警告,当做太平无事的样子。 又或许,这份庇护也是因为他没觉得郝处俊说错了话。 安定的先一步 折返,并不仅仅让她在父亲面前先得到了最特别的接待,也让她在搀扶着天子行到阵前的时候,仿佛在无形之间完成了从臣到君的站位转变。 李弘下意识地往前走出了两步,前头的扈从因察觉到太子的靠近,为他让出了一条路来,便正好让他看到了前方的景象。 为显示天子对将士的优待,礼官已在御驾止步中呈递上了酒水。 当苏定方接过这杯御赐酒水的时候,安定依然站在天子的身边,让这两位将领之间的待遇,好像以奉酒托盘划出了一道鲜明的界线。 正如郝处俊所说,这是反客为主。 也是一种,在今日的场合中,并无人会觉得不妥的反客为主! “太子……” “你别说了!”李弘皱着眉头打断了郝处俊的话。 不,他不该这样想的。 阿耶曾经说过,阿菟再如何统兵四方,也会是他的臣子。她的战功,也是他能坐稳太子之位的重要凭证之一。 所以作为回馈,他也该当做一个好兄长,为妹妹的前途多尽一份心力,就如同阿耶当年在犹豫于是否要对妹妹破格敕封的时候,他所做的那样,继续维系这份密切的亲缘关系。 实在不该因为这些别有用心之臣的挑拨离间,便放任自己心中的嫉妒情绪蔓延开来。 他掩唇重重地呛咳了两声,只觉肺腑之间一阵揪心的疼痛。 在缓过这一阵后,他抬头便见妹妹已伸手拿过了那托盘之上的最后一只酒杯,重新站在了臣子的那一边,好像并无什么僭越的表现。 果然,还是他想得太多了。 …… “安定,”李治察觉到这个动作,做出了警告,“你还没到喝酒的年龄。” 李清月理直气壮:“年龄不年龄的姑且另说吧,今日阿耶你这位天子尚且破格出城来迎,我这个做将军的怎么就不能破格饮酒以示回应了。规矩是活的,总也得看看是什么场合吧。” 她一点也没有将酒杯松手的意思,继续辩驳:“再说了,若是我不能喝酒的话,那换个理由好了。伊丽道行军副总管阿史那将军乃是出自我的举荐,可惜她如今为协助郕国公稳定边疆局势并未回来,没能沾上这天子出迎的光,那就由我代劳吧。” 李治刚想阻止,就见李清月已举杯祝道:“我谨以此酒,祝我大唐边境安宁,叛贼宵小不敢来犯!” 她扭过头去,对着苏定方授意:“我猜苏将军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苏定方并未犹豫地接了上来:“臣也恭祝陛下圣体安康,海内清平。” 李治微微一怔,旋即朗声笑道:“好啊!我有一位将军,何愁不能令四方来拜!” 安定要以此酒,表示自己再非连饮酒都要遭到监管的孩童,那他成全对方又有何妨。 李治心中的快意情绪,在眼见强军列阵的景象时早已攀升到了顶峰。 也让他心中暗道,他虽确实不如他的父亲能征善战、调兵有方,但 如今已非李唐开国之时,他能以将领镇压这份早年间过快扩张带来的弊病,也未尝不是明君所为。 这份醺醺然的陶醉,甚至让他忘记了被安定与皇后扶来前方的心绪微妙,也让他暂时忘记了被迫以一圣临朝方式稳固朝局的郁卒,一时之间,他的思绪早已随之飘飞到了金甲告捷于太庙之上。 还有…… 皇后忽然在旁提醒道:“陛下,别忘了文成。” 李治目光一顿,收回了遐思,转向了文成公主的方向,开口道:“回来就好,这长安城始终还是你的家。” 盛景当前,文成虽并未真从这位李唐陛下的口中听出几分真切的欢迎,但也从容不迫地福身作礼,“多谢陛下厚恩。” 她一转头就瞧见李清月借着放回酒杯的举动,朝着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是在说,让她别忘记之前答应的编写《吐蕃图志》一事,可别因为陛下这句迎接的话,回了长安城就真闲下来了。 文成公主抿唇一笑,忽然想到,在行军于渭水河谷的时候,那刚写完了军报的小将军又跳上了车,给她重新讲解长安城中局势,骄傲地宣告一圣临朝到来的景象。 今日一见,皇后陛下与皇帝陛下相携而来,果有日月同辉之象。 这个一圣临朝之下的长安—— 也或许真能让她看到一种别样的人生。 而这位刚出了个大风头的安定公主,便是她的领路之人了! 当车架启程回返长安的时候,文成公主掀帘往外看出去,就见安定公主正策马行在天子鸾辇旁,依然像是为日光所钟,被关中的暖阳将金甲照得灿然生光,正是一派威风凛凛的样子。 这让她不由恍惚想起了在她出生之前两年过世的平阳昭公主。在早年间的长安故事里,她还是皇室贵女学习骑射技艺的榜样,只是后来,渐渐少有为人所提及了。 也不知道当年她还未曾卸下兵权,在关中举兵的时候,是不是也正是安定公主的样子。 只可惜太穆皇后早在大业年间就已过世,无法如武皇后一般走到前台来,与女儿相互成就啊…… 倒是今日的长安,令人何其有幸,能看到这样的一份母女联手。 “你在想什么?”敛臂王女对跟那些大唐臣子打交道没什么兴趣,便凑在了文成公主的车架中,见她望着窗外走神,忍不住开口问道。 文成答道:“我在想,那吐蕃的噶尔家族有赞悉若与钦陵赞卓文武配合,皇后与安定公主又何尝不是文武相成呢?” 还是,远比那两兄弟更为紧密的配合。 那么哪怕钦陵赞卓兄弟一人图谋反击,面对更为稳健强大的对手,恐怕也只能折戟而归了。 虽然,李治大概不会喜欢这个“配合”的。 因为在大军驻扎于城外,天子仪仗回返蓬莱宫后,他就被以吹了不少冷风为由请来了太医问诊,也被单独送回了玄武殿。 再一问,安定公主果然不出意外地去跟皇后说悄悄话去了。至 于皇后也果然放纵了安定的这个抢人行动,让陛下自己安心休养。 李治他安心不了!他觉得自己又有点头疼。 在外人面前安定和皇后都给足了他的面子,好话更是说了不少,但在回来之后,他怎么就觉得自己这么像个外人呢? 但李清月就算知道他此刻所想,大概也不会在回宫之后还要照顾他的情绪。 天大地大阿娘最大。 再说了,阿娘现在还是个孕妇呢,干什么去管另外一个病号。 还是个不太听话的病号…… 武媚娘好笑地看着自己这个方才调兵驻扎之时还尽显挥斥方遒气度的女儿,这会儿在卸掉了身上的甲胄后换了身轻便的服装,围着自己团团转。 仿佛是原本想要直接上手抱过来,以表现她在这数月间出征的思念之情,结果又顾虑着那个没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搞出了几分束手束脚的样子。 她忍着笑意开口:“你现在这样,哪还有个小将军的果决?” “那不一样。”李清月鼓起了腮帮子,“我忘记给她带见面礼了,所以要谨慎一点。” 她说话间指了指母亲的肚子,“我又缺席了半年,到班师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存在,万一到时候她不亲近我怎么办?” “哪有那么玄乎的事情!我怀着旭轮的时候你还不是敢随便往蜀地跑,也没见你担心旭轮不跟你亲近。”武媚娘在软榻上坐了下来,顺势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今日起得早,又因迎接大军远归往来颠簸,还站了不少时候,她也觉得有一点累了。 见女儿顺势坐了下来,还直接靠在了她的身边,这份亲昵的表现,让她原本在这半年内时常说起的“等她回来要给她好看”,倒是被她给直接抛在了脑后。 含凉殿内的宫人更是很有眼力见地在点起了屋中炭火后,便相继退了下去,留下了此地给母女一人单独交谈。 “不不不,我往蜀地是去请孙思邈来为阿娘看诊,算起来跟旭轮也有些关系,他当然得听我这个姐姐的。”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武媚娘无奈:“那按照你这个说法,你去边境作战也是为了弟弟妹妹能安稳度日,不也有理由可说?” “你看看你,”她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又瘦了不少。” 何止是瘦了,因为藏原之上的日头毒辣,李清月的肤色还被晒黑了许多,乍看起来真是吃了不少苦。 在她的手指上也有着翻越雪山之时留下的冻伤痕迹,与习武射箭的茧子混合在一处,看起来哪里还像是个本可以养尊处优的小公主该有的样子。 “我这个不叫瘦,我连吐蕃大相都能杀。”李清月混不在乎,找了个靠起来更舒服的姿势,“这是抽条!阿娘你今日就应该见着了,我出征半年又长高了。” 阿耶阿娘遗传到她身上的基因加上系统的助力,都让她快往一米六的高度长了,要不然今日往御前这一蹦跶,还得看起来再孩子气一点。那多有损她的气场! “行行行,是你长高了。武媚娘应道。 恐怕在安定看来她这不仅是长高了⑴,也是更往成人的世界迈进了一步,让她愈发敢作敢为。 作为母亲,她一面觉得这等胆大令人担心,一面又因自己刚经历了一场不进则退的“战争”,觉得女儿唯有如此才能有大展身手的机会,成为主动掌控局面的一方。这么一想,又不一定是件坏事。 她这一出思忖之间,李清月已顺势接了下去,“那我是不是应该可以知道,在我离开长安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武媚娘侧过头来,就看到了女儿求知欲旺盛的眼睛。 在里面的认真执拗劲儿,好像一直就没怎么变过。 她本也没有瞒着女儿的意思。 不错,对外的宣称之中是废太子李忠谋反,但武媚娘相信,以李清月的聪慧,她绝不会相信这样的一个理由。 算起来,当年给还是梁王的李忠扣上谋反的罪名,都是她建议的,她又怎么会觉得,在如今更处弱势地位的废太子,能有这等谋逆的本事。 这只有可能是一个借口,便也难怪她想要知道其中的真相。 武媚娘答道:“六月里陛下的头风病症又加重了不少,不得不将政务更多地委托于我。陛下这人有点小孩子脾气,将自己早年间的乳母、保傅都给喊到了宫中,权当寻人安慰于他。但他哪里知道,他在那里抱怨我这个皇后独断权柄,没能及时关照于他,能被那些意图废后篡权的臣子理解成时机已到。” “……然后,他们就真的图谋动手了?”李清月一脸黑线,完全没料到这事情的起因能儿戏到这个地步。 但想想随着皇后势力的一步步发展,随着她这个公主执掌的军事权柄日益攀升,他们越晚发起此事,也就越会处在被动的状态之中,还真只有可能趁此机会,挑动李治的情绪来达成他们的目的。 只可惜,他们太小看了李治对权臣的忌惮,更小看了皇后在此等突发情况面前的应对! 不过…… 李清月目光微动,在心中略有几分欣慰地想着,方才阿娘说起阿耶寻人入宫排遣病中愁苦的时候,话中不无讥诮之意,足以见得,她依然在以一种相当清醒的态度审视自己与李治之间的关系,并未因为身怀有孕便感情用事。 这便是顶尖的政治家的素养了,也真是让人放心! “是啊,他们就这么动手了。算起来也该当谢谢你当年给萧昭容留下的那条活路,”武媚娘有些感慨地摸了摸李清月的发顶,想到了女儿当年那个不打自招的岔开话题,唇角泛起了些许弧度,“若非她令人告密,我发现这情况可能还要再晚上几日,现在不仅获知甚早,也得以先排除出去一个敌人。” “至于那些参与谋划此事的人,”她的声音冷了下去,“他们既然有胆子想要将我拽下台来,那也别怪我真给他们这个表现发挥的机会,让他们犯下的错越大越好,直到只能被以谋反之罪处斩!” “废太子李忠确实与 此事没什么关系,随同此事一并遭到流放的郜国公郭广敬也与此事没什么关系,但前者错就错在能作为陛下的儿子被这些心思叵测之人立为名目,后者错就错在与上官仪等人交好,也手握重权!” 郭广敬虽然并未参与到薛瓘等人的清君侧举动之中,但在皇后势必要走上前台的结果面前,也只能作为关系稍远一些的同党被一并从朝堂中心清除出去,这便是在那处清算之中的后续情况。而像是郭广敬这样情况的还有几人。 对于皇后的这些安排,李治看在眼里,却也只是默许了其中的发展,并未做出阻拦。毕竟,连李忠他都能够舍弃,这些有碍于皇后站稳脚跟的朝臣,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阿菟,与其说这皇后临朝是因为陛下病重,废太子联络朝臣谋逆,以至于陛下必须做出这等破天荒的抉择以稳固住朝纲,还不如说,这是我想要这个更有话语权的位置,让这些人将野心展现在陛下的面前,迫使陛下做出了一个决断!” 她顿了顿,认真地问:“你会觉得,我做的这个决定有错吗?” 这个问题,她绝不可能向太子问出。 虽然明知太子孝顺,但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她选择将自己的一部分计划隐瞒于太子面前。 在女儿的面前,她却能顺理成章地问得出来。 李清月也很是果断地摇了摇头:“想要、能做、也能让更多人得到好处的事情,就应该果断去做,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就像我本应该将辽东封地上有金矿的事情告知于阿耶,但还是选择贪墨下来一个样子。当时阿娘都没觉得我这是在暗行叛逆之举,还为我将此事隐瞒下来,我又为什么要觉得阿娘铲除政敌有错。” 不仅没错,还应该说办得漂亮! 若无上官仪等人的送死,将这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摊牌在了明面上,谁知道这一圣临朝的时间会不会还得推后些。 对于确有本事执掌大局的阿娘来说,这其中耽误的时间,便是实打实的浪费。 所以武媚娘自己便显然不会后悔这样的一个决定,更不后悔逼迫着陛下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只是当听到女儿如此斩钉截铁地给出了这样一个答复的时候,她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像是被殿中的灯烛投来了几点星辉。 “不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的朝局之上便是如此。” 换了别人或许还要想到给子女积福,留上一手,在武媚娘这里却绝没有这样的顾忌。 既要权力,便没必要在意于所谓的名声。 何况,在更多不明内情的人眼中,皇后的名声又怎会被此事拖累。 陛下已亲口将上官仪打成了叛逆,有麻烦的就不可能是皇后。 武媚娘轻叹了口气:“或许唯独有些可惜的,便是如城阳公主这般被蒙在鼓里的妻子,忽然要承担丧夫丧子之痛。上官仪的长子上官庭芝的妻子还如我一般身怀有孕,也难以逃脱被充入内廷的命运。”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无辜 之人,然而被卷入了政治斗争中,也只能承担这等命不由己的结果。 李清月宽慰道:“可我看今日前来迎接大军凯旋的队伍中,城阳公主也没因此事而憔悴,至于充入掖庭的罪臣家眷,既在六宫一十四局的规则之内生存,总不会因身份不妥就随意遭到苛待,说不定还能因为饱读诗书的出身,在阿娘这里得到一份委任呢。” 说到上官庭芝的夫人,李清月还真不免走神了一瞬。 若是上官庭芝的孩子没因为她这蝴蝶扇动翅膀而发生改变的话,这个即将诞生在明年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有“称量天下士”之名的上官婉儿。 那她还真得让人对其单独关照两分,若真能早早将她的才干挖掘出来,也能早日让她成为阿娘的得力下属…… “你这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什么东西?”武媚娘一直端详着女儿的表现,自然没错过她在这须臾间的走神。 李清月总不能说,她在想着如何让阿娘肚子里的这个,还有同样没出生的上官婉儿来打工干活,努力做到思想教育从娃娃抓起,连忙收起了自己这些丧心病狂的想法,答道:“我在想,这些罪臣家眷可以姑且先不管,阿娘如今既已临朝称制,乃是真正参政的皇后,总得取个跟之前有别的名号以示区分吧。” 武媚娘奇道:“怎么区分?” 李清月眼珠一转:“皇帝陛下乃是天子,那算起来,皇后陛下就得算天女了呗。但这个名字实在不够气势,我看天后就不错。” “行了吧,你少把聪明劲用在这上面。”武媚娘眉头一挑,打断了她的话茬。 李清月一边做出了个闭嘴的手势,一边嘟囔:“阿娘一点都不老实,我刚才说到天后的时候,您明明也有点意动的,这名字总比阿耶取的那些个记不住的官名好听得多。” 武媚娘笑着摇了摇头:“可就算真觉得此等名号好听,也不是现在就该改的东西,我还觉得我已算是手脚利落、雷厉风行之人,跟你一比居然还保守了些。” 饭要一口口地吃,路要一步步地走,把陛下逼得太急了,她跟那些图谋宫变的臣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比起天后这等更符合实权皇后的名号,她显然要更在意于在朝堂之上再稳固一步自己的地位。 此前,她更多还是以协助陛下打理政务为名,做出奏章的批复,但真要施加自己的影响力,更应该做的不是同意或者否定他人的谏言,而是自己提出可行的倡议,然后将那些早已看好的官员安排到这个位置上去。 “看看这个。”她将手边一份并未彻底完成的文稿放到了女儿的手中。 李清月接过来就看见,在这卷首写着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名为《建言十一事》。 “我猜你在回返长安的路上已经听说了,因皇后临朝的缘故,我与陛下都有意改元为贺,只是比起大赦天下或者是赐大酺,恐怕还是更为实在一些的奖励有用得多。” 李清月顺势翻开了这份文书,就见其上写道—— 劝农桑,薄 赋徭。 南北中尚作为官方的工坊,严禁虚浮奇巧技艺。 广言路,杜谗口。 为母服丧从原本的一年改变为三年。 为八品以上的京官增加薪酬,以防贪墨之事。 百官考校之事光靠朝集使评定,难免会出现有才之人位居于下,需有另外的进阶之法。 …… 这其中还有空余之地,并未将十一条全数填满,但已足够让李清月看出,在武媚娘极其强大的心境控制之下,此前被诛杀的乱党根本不曾扰乱她的计划,也早已成为了被她翻篇的书页。 比起继续追究到底还有多少人想要将她从皇后的位置上掀下去,她更想做的,还是在拿到了这个临朝称制地位后,在这富国强民、善用人才的道路上,留下自己坚实的脚印! “你觉得如何?”武媚娘见她已翻到了最后,出声问道。 李清月沉吟片刻后答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阿娘更在意水,而不是那些已经被打沉的木板,又怎么会在意别人的评价呢。”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就见女儿又已挂到了她的胳膊上,将方才严肃的语气一改:“当然了,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趁着我刚征战回来能在长安久留,阿娘干这些事情要是不带上我,那我就得说您办事不周到了。” 一听这话,武媚娘当即佯装嗔怒,伸手点了点女儿的眉心:“有你这么跟阿娘耍无赖的吗!” 李清月才不管这个呢。她不仅要耍赖等着阿娘的大展拳脚将她带上,还要今晚蹭着含凉殿的大床入睡。 天知道行军打仗期间的那个折叠床睡起来有多难受,行军途中为了防止出现有人袭营的情况,她还从来不敢睡死过去,饶是班师路上已不必有此担忧,她睡得依然不算很踏实。 直到回到家中,才终于有种安心到可以睡死过去的踏实。 …… 这一觉直睡得昏天黑地,甚至没被宫中难免的动静给吵醒。 还是阿娘摇了摇她,才将她从有些恍惚的美梦中拽了回来。 李清月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几时了?” 她还想再赖床一阵呢。 唉,不能怪她偷懒,实在是冬日的被窝让人太有冬眠的冲动了。 “卯时初刻了。”武媚娘指了指外间,李清月凝神听去,这才发觉,在这寂静的早晨,已响起了一些熟悉的声音,正是顺天门那头的晨鼓遥遥传到了这一头。 但因蓬莱宫距离那晨鼓发出之地有些远,让声音听起来不太真切。 她又被子蒙头倒了回去,“那还早嘛。” 才早上五点,还能再多睡一会儿嘛…… 然而她旋即就听武媚娘提醒道:“昨日只是天子出外迎接,今日朝会之上才是敲定你的封赏,你真的不起来吗?” “……!”李清月的睡意顿时因为这句话消失无踪。 下一刻,武媚娘就看到这个身手矫健的小将军直接跳了起来,一边披衣起身,一边朝着外间喊道:“来人!去取我的朝服来!” 什么征战回来之后的赖床?还是封赏最重要!! 第 191 章 191 武媚娘似笑非笑,对上了女儿精神抖擞的脸,“不睡了?” 李清月拼命摇头:“不睡了不睡了。与阿娘第一次在常朝时候同处朝堂之上,怎么能缺席呢!” 算起来,这也是个理由呢。 但在启程自含凉殿往含元殿朝会之地前去的时候,李清月又忍不住在车上嘀咕:“阿娘,你说等到晨鼓响起、宵禁结束的时候官员就需要动身上朝,距离宫城住得更远的那些,还需要紧赶慢赶地前来,才能避免迟到,长此以往,难道不会影响到官员的健康吗?” “一天的公务需要自卯时便开始办理,到了入夜还未必能结束,算不算是办事效率低下呢?” 冬日的日出更晚,当李清月将脑袋靠在车舆的窗口往外看去的时候,天边都还未曾尽数泛白,以至于在这蓬莱宫中的夹道之上还点着引路明灯,谨防皇后陛下与安定公主所乘的车驾出现什么意外。 这幅画面真是容易让人再生出困意。 “要我看还有个缘故,便是那些官员坐到了不必历年接受铨选考核的位置之后,便不肯轻易致仕,这其中有的是真能如英国公、邢国公一般照旧老当益壮的,有些却只在浑水摸鱼过日子了,一到中午能被准许离开外朝的时候就消失无踪。” “年轻的时候被长期的睡眠不足拖垮了身体,年纪大了之后又开始慢吞吞办事,时间一长就成恶性循环了。” 武媚娘轻声发问:“那阿菟觉得该当怎么办呢?” 李清月答道:“阿娘在建言十二事中提及想要提高八品以上官员的薪酬俸禄,早年间也有对官员的四季衣物支出以布料赏赐的方式进行补贴,阿耶也有提出精简官员的想法,让在职官员以活水一般滚动起来,但我看,还得在致仕官员的福利上再多下点功夫。” 不过说到这里,她又有些没精神地垮塌了下去,“但这些一来有着此前朝代数百年遗留下来的习惯,没那么容易改变,二来这国库也不是在一日之内就能充盈到能负担这么多的支出,光靠着我一句话变不出钱来,也没那么容易做到。” 要给退休官员多么丰厚的福利,才有可能让那些已没在认真办事的官员愿意放弃现有的官职,安心退休回家,将官职留给三四十岁的年轻人呢? 这话说起来容易,实践起来却没那么简单,总得先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有发家致富的机会,才能令国库有此余财。 光是她这次带兵进攻吐蕃,苏定方带兵平定西域的叛乱,在结算战功之时需要由国库拿出来的钱财就不少。 她得先将这一笔钱拿到手,将边地士卒的补贴落实到位,才能有多余的精力去过问更多的东西。 何况,提升京官的待遇,或许还是皇后职权内能过问的,也是天子脚下息息相关的,再多篡改,便显然超越了权柄范畴了。不能这么激进。 武媚娘伸手将女儿的衣领收拾了一下,也将她脸上的神情看得很是明白,知道有些话不必她再多说了。 “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东方明矣,朝既昌矣。这便是今时的规矩。在不能改变规则的时候,只能先去适应规则。” 武媚娘并不觉得李清月的这几句抱怨,纯粹是因为她自己不想早起。 越是深入了解朝政情况,她也越是清楚地看到了官员冗杂、关系盘结、办事拖沓的弊病,但这其中的利益纠葛关系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也不是一味地快刀除弊就能一改朝堂风气。 在真要做出改变之前,起码要让自己站得更高更稳,也要让这朝堂之上有更多愿意听从她们话语的人吧。 李清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明白的,我也不会因为自己有战功在手就放肆行事,最多就是……” “最多就是将腰杆挺得再直一点。” 还有——“对了,反正现在朝会还没开始,我先去见个人!” 武媚娘扶额,眼看着女儿真是说一出是一出。 在说完这话的下一刻,她就从即将行到含元殿后头的车舆上跳了下去,直接朝着前朝的方向走去,也不知道她是要去见什么人。 刚进蓬莱宫前广场不久的英国公,倒是很快遇上了这个前来等人的小将军。 也随即接到了她的搭讪:“说来真是有些对不住英国公,我原本还说要将令孙好好带去辽东栽培,结果年中突发意外,让我不得不领兵出征,倒是将他给忘了,不知道这几个月间,他可有写信回来?” 辽东那边在这半年间建设进度喜人,遇到越冬之时,也遵照着去年的模式来办,除却李谨行和刘仁轨的述职报告外,卢照邻也往长安方向送来了一封告知情况的信件。 但在这封信的长度里,也就只够将封地各项事务列入其中,像是李敬业这个被送去改造的家伙,哪里能得到多少笔墨,至多就是说一句他越来越适应当地的生活,已从原本的砍树不易四体不勤,发展成了个搭屋种地都略通一二的泊汋好工人。 想想都到了行将过年的时候,他应该还是要从泊汋回长安来的,为了防止英国公府上接到了个“面目全非”的家伙大惊失色,李清月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先来道个歉。 发展朝堂势力这种事情,一边要将自己亲自带出来的下属依照战绩与贡献合理提拔,一边也不能漏掉英国公这种大鱼嘛。 何况这辽东务工改造,又不只是针对李敬业一个人的计划,这开头也不能搞得太糟糕。 要不是吐蕃战事突来,打乱了李清月的脚步,今年的辽东种种,她都应该亲自盯梢过去的。 但是好像……她的担心有些多余? 李勣旋即摆手笑道:“国事在前,我那孙儿的事情便不必多说了。” 他望着面前这个比之年初朝会又长高了不少的小将军,脸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欣赏之色。 他自己十七岁参军,屡有战功,在合适的时候选择了投效李唐,随后一路凭功升迁,到了如今的地位,已觉自己称得上是年少有为,晚年鼎盛,在功业上少有人能与他相比,但在安定 公主这里,也不知等到十七岁的时候[(,又会是何种风采。 “说到来信,他还真送来了两次,”李勣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借用朝廷传递奏表送了一次,委托朝集使送了一次,看来还是平日里对他多有放纵了。” 许自然田猎杀人一事,无疑是敲响了他们这些身居高位之人的警钟。 就算不像是许圉师一般对触犯律法的子嗣行包庇之举,平日里也不该太过放纵,让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在李勣看来,李敬业虽然干的只是送信这样的小事,但他胆敢借用朝廷公职系统干自己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是个好征兆。 遵照着安定公主的建议将他送去边地好好训练一番,是他今年做出的最正确决定。 但想到在来信之上写着的内容,李勣的脸色又变好看了一些,一边随同李清月一起朝前走去,一边摇头叹道:“公主虽然人不在辽东,但给他安排的差事倒是不错。我看他在信中说起此地种种,提及自己伐木做农具已少有好高骛远的想法,正在一边协办农事一边练武,指望明年能跟上城中狩猎队的脚步,也觉心中宽慰不少。” 若真将李敬业放在长安城里,就他那等脾性,难保不会继续干些跑马围猎的闲事,现在还能在信中说起高丽百姓生活不易,可算是有些长进。 李清月面色古怪地听到李勣随后说起的“生活不易”,很难不怀疑,这其实是死要面子的李敬业在跟自己爷爷诉苦。 可惜碍于上头还压着安定公主这位领地所有人,总不好控诉她在对他做出苛待,只能借着说高丽百姓的生活不易,代指自己日子过得挺苦,希望祖父能捞他一把。 以李敬业那个打猎受伤之后还要蒙着脸装死的表现,这大有可能啊。 不过……他自己不写明白,让英国公都开始夸他能体会到民间疾苦了,那李清月也没什么好纠正的,反而干脆顺着这个话说了下去。 “英国公别看令孙只将目标放在狩猎队上,我那泊汋的狩猎队不只是为府衙与驻军提供肉食的,也要定期巡猎于白山黑水,与靺鞨往来交战。他那是想练好了基本功,将那些浮躁的发力手段变更过来之后去参与作战呢。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个建议,不知道英国公愿不愿意听听看。” 李勣:“你说来便是,何必犹豫。” 李清月道:“到了年节时候令孙自辽东回返过年,想必该有给您带回的礼物,正好以长者赐予为由给他一份回礼作为鼓励。我想,好马好弓好剑,他应该都已经有了,不如送他一份负重绑腿之物,提醒他继续稳扎稳打前进,打熬力气与耐心,切莫贪功好进,也算是您这做祖父的给孙儿做出教诲了。” 她脸上隐有几分为难之色:“这种东西由我来送,不免像是在苛待于人,或许……” 当然还是由英国公来送,更能给李敬业以重磅打击,让他只能领受长辈好意,在明年的辽东改造行动里继续努力啦! 李勣深以为然,“是该如此。今年磨砺了一番心性不假,距 离能亲上战场恐怕还差了火候,否则也干不出让朝集使送信的事情⒍_[(,是该提点提点。” 安定公主年少有为,已为这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女树立了个绝佳的榜样,想来建议是不当出错的。 走在后头的薛仁贵忍不住望了望天,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因为年岁渐长不知道该当如何栽培年轻人了,要不然为何会觉得安定公主的话既有理又没理的。 只是这今日的朝会已到开始之时,他也顾不上去问更多的东西。 而毫无疑问,在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正是这位安定公主。 苏定方的西域平乱也能称为战绩卓著,但安西都护早已是大唐的地盘,庭州、西州更是先遭到叛贼的打击后进行收复。 相比之下,安定公主在吐蕃与吐谷浑交界之地展开的战事,却是在敌情尚未扩散的情况下,就已先对野心勃勃的吐蕃给出了迎头痛击,将极有可能蔓延到大唐境内的战事给扼杀在了萌芽之时,功勋确实更大。 积石山与西倾山之战一举攻杀了吐蕃精兵三万,又将吐蕃大相禄东赞斩杀,还顺势迎回了文成公主—— 便是身经百战的李勣也觉得自己未必能做到此等显赫战绩,朝堂之上的其余众人更是如此。 这份封官进爵的重赏,除了昨日的天子出城降阶相迎外,也合该落在安定公主的身上,才能令朝中文武信服。 就看,陛下到底愿意将这份赏赐抬升到何种程度了。 隔着垂落的幕帘,众人无法看清端坐于此的皇后陛下脸上到底是何种神情,也无法确定,在今日的朝会开始之前、在安定公主凯旋之前,皇后是否已先同陛下有过一番权衡商议。 在陛下那张稍显疲惫倦怠的脸上,也很难看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只能隐约看出,在他望向安定公主的目光中,隐约有几分思虑与期许之色。 李治摆了摆手,礼官当即为他宣读:“安定公主听封。” 李清月出列行礼。 礼官朗声:“维大唐龙朔三年岁次癸亥,十二月庚辰,皇帝若曰:” “风云之感,必生王佐,廊庙之任,爰在柱臣。”② “第三女安定公主熊津大都督清月,高谋远虑,质蕴上德,总角挥兵,威扫三羌,驰於万里,保靖疆土,先有平百济高丽之劳,后有定吐蕃蛮夷之劳,当授以紫绶之荣,緑车之宠……” “可授勋上柱国辅国大将军,迁右武卫大将军,增设食邑千户……” “所司具礼,以时册命。”③ 这一句句念出,饶是在场众人已做好了安定公主必得重赏的准备,也被这一连串的加官进爵给震在了原地。 在这礼官念毕后的朝堂寂静之中,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抽气声,而后才有官员如梦初醒一般朝着同僚看去,彼此交换了个震惊的眼神,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话。 将“风云之感,必生王佐,廊庙之任,爰在柱臣”作为封官诏书的开篇,已将陛下对于安定公主的期望摆在了台面之 上。 辽东与吐蕃的两场战事,显然已经让陛下彻底确定,要将安定公主真正作为统兵的将领予以对待,而不只是凭借着公主身份进行玩票性质的带兵。 王佐、柱臣之言往往是对大唐宰相与大将的寄托,现在用在了此地,而不是用“天之紫薇”“帝子之星”这样的词,便是在强调,安定公主的战功更多来自于她自身,而不是她这大唐公主的身份。 或许唯独还能看出她确实与寻常将领不同的,就是在诏书之中依然有陛下第三女这样的说法,也比之苏定方这样的外臣,有着更高的食邑封户。 但这随后的官职却是她自己实打实争取得来的。 总角弱冠的王孙公子还在长安城中斗鸡走狗醉生梦死,至多便是被扣押在弘文馆中进学,然而安定公主已如那诏书之中所说,保靖疆土、威扫三羌,乃是无可置疑的战功。 也难怪陛下在此等期许与战功评判之下,给出了这样丰厚的嘉奖。 此前安定公主的熊津大都督官职虽拿到了开府的权力,但算起官职品阶来,还应该算是从二品。 然而这一次的加官,何止是对其作出了擢升,也将大唐官职体系之下的其他部分全给补齐了。 对于大唐的武官来说,要看的是四个东西—— 勋,阶,官,爵。 勋就是勋官,传承的是南北朝时期的“策勋十二转”,用以代表将士获得的战功,以杀敌俘获、战利品收缴、破城破阵作为评判标准。 对于统兵将领的策勋评判还与寻常的士卒有些区别,其中以少击多、杀获四分算是上功。 按说安定公主在灭国高丽,奇袭其南路的时候就已经应该拿到对应的勋官封赏,但不知道陛下此前到底出于何种考虑,竟然并未在策勋上给出奖励,倒是这一次一口气提到了勋官的头等。 苏定方此前平定西域的时候就已领到的勋官头衔,终于也加到了这位战功卓越的小公主身上。 而勋官之后就是武散官的辅国大将军,和上柱国一般同样位列正二品,这代表着安定公主所能接到委任的正职,已被陛下从原本的从二品提到了正二品。 相比之下,从原本的右武卫将军升到右武卫大将军,统领凤亭等四十九府军事,还在正三品的范畴内,反而是这其中相对不那么起眼的封赏了。 此等官职敕封一出,大唐武将之中能在地位上超过安定公主的恐怕已经没有几个了。唯独还有可能算在她上头的,就是领有先帝托孤之命辅佐政事的英国公李勣,以及在作战上更有经验、被安定公主在举止中多有敬重的邢国公苏定方。 再便是看她,究竟能否将此前的战绩维系下去,对得起陛下的这份厚望了。更要看看,在之后可能出现的战事之中,陛下到底会否将安定公主直接派遣出去。 算起来,公主的两次出征都有些不走寻常路的感觉。 第一次是直接跟着老师刘仁轨往百济去,结果扫平百济的同时,做官都做到她老师头上去了。更是 在随后的覆灭高丽之战中尽显她的军事才能。 第二次则是陛下此前告知的主动请战、奇袭吐蕃。 想来,周边各国对于陛下有这样一个用兵有方的女儿,应该要有些准备了,绝不会再给她以这等偷袭暗战的机会。 在盛名之下,尚且年幼的安定公主真能承担得住吗? 不对,现在该当称呼她为上柱国、辅国大将军、右武卫大将军、熊津大都督了,反而是那安定公主之名,或许只有“安定”二字最符合她的身份。 但不论她到底能否承担得起这份加官进爵的厚望,起码在此刻,众人看到的依然是安定公主沉稳如昔的背影,用同样平稳的声线做出了答复:“臣叩谢君恩,必不负陛下所望。” 在李清月接旨抬头之际,目光有片刻与帘幕之后的皇后对视。 明明彼此之间都应该看不清对方的眼神,李清月就是觉得,阿娘正在用一种满怀欣慰与欣喜的表情,看着她领受这份确然该当持有的功名。 有这份支撑,有那些跟随作战的下属与士卒的支持,还有她在辽东领地上发展壮大的事业,就算因为这勋、阶、官、爵具备的封赏,即将迎来更加可怕的风浪,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不止在今日朝堂上她不会因这份敕封诏书而失态,在诏书中所提及的“所司具礼,以时册命”,也就是在除拜诏书下达之后有司负责制作册书,而后举办的册命典礼之上,她也绝不会有半分露怯的表现! 在重新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后,她还能隐约感觉到数道视线依然在朝着她的后背投来,像是想要知道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吐蕃一战成果。 朝堂之上无法窃窃私语,让他们讨论个够,但等到散朝之后,这份封官的诏令恐怕有得他们讨论了。 可阿娘都不在乎那些对她协助执掌朝政的闲言碎语,反而借着陛下的手将其送上了黄泉路,达成了二圣临朝的结果,李清月也只觉得,在今日之后,真正聪明到审时度势的官员,应该知道该当用何种态度来对待她们母女了。 而不是效仿上官仪、薛元超等人,走上一条不归路! …… 暗潮涌动的朝堂之上人心各异,倒是礼官的声音还在响起。 只是有着安定公主这个敕封内容的重磅消息在前,其余将领的封赏好像都显得有些不那么够看了。 苏定方的食邑新增二百户,以及加官到他的儿子身上,已经是标准操作了。 随同安定公主作战的薛仁贵、黑齿常之、敛臂王女以及苏定方平定西域战线的阿史那卓云各有将军名号升迁。给出兵力支援的蒙舍诏王也有大唐官方钦定的封赏。 而其中最为特殊的,大概就是那位东女国的敛臂王女。 她被敕封为右骁卫将军,并领归德将军散官号,也代表着大唐对于东女国做出了友好结盟之举。 此外,还有另外两个官职有些特别。 其一,便是在吐谷浑西北方向、沙州以北成立西海都护府,以裴行 俭出任西海大都护,意在奉行安定公主为吐谷浑制定的扩张方针—— 在吐蕃必须先将精力放在稳固内政之时,夺取安西都护与吐谷浑连接之地,防止吐蕃再次干扰西域战局,甚至联手大食,对大唐边境造成威胁! 可惜这官职敕封诏令到来之前,李清月还没来得及向李治告知对库狄真如的安排,看来只能等到随后滞留长安期间的谏言了。 好在这西海都护府的建立只是暂行敲定,其中到底要囊括多少羁縻范围还需她一并参与谋划,便能有从中斡旋的机会。 既要将东女国也纳入西海都护府的范围内,敛臂王女也应当会认同她这个为库狄氏求官的建议。 另一个特别的官职,在对唐璿的委任上。 李清月记得阿娘去年说过,若是唐璿能攻克南山贼,也继续治理好梁州,便在升迁之事上推他一把。 现下他何止是成功破获了梁州附近的贼寇,与临近的洋州结成了友好关系,重新将梁州等地的百姓引回,劝导在农桑要务之中,又在协助安定公主征战吐蕃之事上立功,应当可以来上一出提拔了。 但唐璿的官职并没有升,而是做出了一个平调。 从梁州,调去了宣州。 李清月不会觉得这是对唐璿的辜负,反而觉得这正是阿娘走的一步绝妙的棋。 当她朝着唐璿所在的方向看去时,也能从这位野心勃勃的“老实人”眼中,看到一簇跳动的火光。 宣州绝不是一个寻常的州郡。 位处江南西道的宣州和一度放逐来济的台州可不算一类,反而更接近于其不算太远的扬州。 更要紧的是,宣州境内银、铜、铅、铁四矿的矿藏都已探究分明,少府监在宣州设立的监察机构人数不少。这是个毫无疑问的矿产大州。 像是蜀中这样的地方,就算矿产发达,也因运输不便,大多是按照大唐律令,准许百姓私人开采,可宣州不同! 宣州濒临长江水道,境内的青弋江、芜湖水、姑苏水、泾水均能行入长江。 虽然境内还面临不小的水患袭扰,却已有了成为铜器、钱币、军械制造中心的潜力,比起汉中梁州,实在能算得上是一个上州望郡。 若直接从梁州调入中央担任要职,或许还容易遭到他人的诟病,但若能在宣州干出一番政绩来,再入朝为官,起步就不可能太低了。 前提是,唐璿能做到政令通达,治水有功,矿业兴盛。 “还有一个麻烦事,”李清月在离开含元殿的时候便忍不住嘀咕,“唐休璟离开梁州,还得在此地找到个合适的接任之人啊。” 梁州承接着关中与蜀中,别人觉得此地是穷乡僻壤,李清月可不觉得,此地的麦子也是那回纥商人酿酒的原料产地,有这笔交易在,就不能随便将人放到那头去。 “你觉得,我在想到让他前往宣州任职的时候,会没想到这个问题吗?”武媚娘答道。 她伸手握住了女儿的手,含笑说道:“等 此人来了长安之后,你便知道了。” 李清月端详了一番母亲的面容,觉得自己倘若未曾看错的话,阿娘提到对方的时候语气有些温和,似乎得算是旧交。 可她自脑海中翻找了一遍,也没找出个在此时能联系起来的人选。 “算了我不想了!”李清月摊手放弃,“我还是先为我的册命典礼做准备吧。” 她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身高变化太明显了,今日的朝服还是因为年初多做了两身才能勉强合身,但用来参与册命典礼却还差了些规格,还得劳烦尚服局走一趟。 此等震惊百官的封赏在前,她这个主角可不能掉链子啊。 ------ 长安城中临近年节的欢腾热闹景象里,也很快因为这封宣诏,多出了不少议论惊动之声。 安定公主因覆灭高丽的战功献俘长安、策马游街,好像还是并未发生多久的事情,然而短短两年的时间,竟又得到了新的战绩,让人不能不为之震悚。 若说当年就已有刘旋这般心怀志向的女子在眼见那游街盛景之时,生出了向往之情,更是在辽东将其付诸实践,那么此次这个进封上柱国的消息,便是彻底在这长安城中投入了一个惊人的诱饵。 也便是在这议论纷纷之中,一艘航船停在了潼关之外。 一名身着轻盈冬衣的女子与一个拎着巨大鸟笼的少年下了船,坐上了从此地前往长安的马车。 见鸟笼之中的雏鹰因又换了个地方而上下腾跃,女子无奈地开口:“阿左,再给它喂块肉吧。那珠崖来的商人说得没错,这只小鹰确实很通人性,但也真是很不爱被关着。” 可这沿途运送又不能真惯着它。 这雏鹰都还没见到它真正的主人,也还没被养熟呢,怎么能随便放出来。 阿左应了声好。 在得到了投喂后,那只小鹰总算安分了下来。 毫无疑问,这少年是自辽东踏上海航之路前往广州的阿左,而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负责督办此行的澄心。 自今年二三月间就起航广州的澄心本应该再早一些回来,哪想到当她亲自抵达了那南方港口之后才发现,在此地做生意可没那么容易。 先得在此地混开个局面之后,才好跟人谈论价码,否则她们便只是从北方来的肥羊。 想到安定公主想要的并不仅仅是南方海路之上驯养信鸽的办法,还有这往来沟通数地的广州市场上能派得上用场的货物,她更不敢从中懈怠。 “你也别绷着个脸了。”澄心温声开口,示意头一次来到关中的阿左放松一些,“公主不会觉得我们这是回来晚了。为了防止耽误时间,我们也先将货船停在了青州港口,趁着公主回返长安过年前来报信,总算能早两个月出现在她面前。” “那嶲州商人带来的粮种虽然米质太硬,和辽东新米比起来缺了香气,但正如他所说能做到耐旱且早熟,对于公主来说必定有用。还有那海岛白叠,用来填塞衣物确实保暖 效果绝佳,想来公主也有兴趣。” 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那件冬衣,脸上露出了几分安抚之色,“海航本就耗时,在我等起行的时候就应当心中有数。何况,公主今年在辽东助力愈多,也总不会有什么麻烦事,非要你我来解决,是不是这个道理?” 阿左听到这里终于放下了心。 当车行在长安城中的时候,他也终于完全放下了包袱,像是个刚刚进城的乡下人一般直接坐到了马车的外头,用一双满是好奇的眼睛打量着长安城中的一砖一瓦。 这里……就是大唐的都城啊。 何止是与辽东大为不同,就是那商贸发达的广州也远远不能与此地相比。 忽然之间,他瞧见了街上的人都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涌了过去。因求知欲作祟,他连忙自马车上跳了下来,朝着一个路过的行人攀谈发问:“那边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那行人止住了脚步,朝着阿左身上的古怪衣着打量了一眼,但还是答道:“你不知道吗?安定公主因平定吐蕃吐谷浑战事敕封上柱国、辅国大将军,在备礼册拜之后要以天家羽仪相送,乘坐辂车前往太庙,那头的车马即将起行了,我等自然要去看个热闹。” 他一边继续往前,一边又想到了什么一般回头提醒:“喂!这场面可不多见,你这个外乡人若是有时间,也不如来一并看看吧。” 阿左愕然回头,正对上了澄心从车窗中探出,同样写满了震惊的脸。 澄心满肚子的疑惑,险些以为自己不是出海航行了十个月,而是两年甚至更久。 什么叫做,平……平定吐蕃吐谷浑战事? 可安定公主,她不应该是从辽东回来的吗!! 第 192 章 192 澄心自觉自己也得算是个稳重之人,否则安定公主也不会将海航广州这个重任交托到她的手中,但在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面前,她若是还能保持住岿然不动,那她觉得自己可能都能去当宰相了。 “我们现在该当怎么办?” 听到阿左朝她发问,澄心只思量了须臾便答道:“他都将你称为该当见见世面的外乡人了,不去看看也说不过去——我们走!” 马车旋即朝着人潮流动的方向跟了过去。 只是在靠近朱雀大街北部之时,车就已完全走不动了。 澄心直接让车靠在了一边,自己与阿左一并跳下了车,穿过拥挤起来的人潮往前挤去。 当他们行到皇城东南隅的时候,正看见自皇城以东的大道之上,辂车仪仗在人群的簇拥之中徐徐行来。 他们来得显然正是时候! 自蓬莱宫含元殿临轩接下册书的安定公主,恰在此时,于鸣铙鼓吹的护送之下,前来这头皇城的太庙告祭拜谒。 这等热烈的气氛里,天公好像也为之作美。 朝日的彤云落在这皇城城墙之上,被反照出了一抹更为鲜亮的颜色,铺在了辂车之前,连带着随行羽仪也被点上了一层橙红色的暖色。 远处的蕤宾之钟与太和之乐好像还并未停止,以一种欢送的姿态变成了此地的背景音。 但更为鲜明的,大概还是此时越发围拢过来的鼎沸人声。 若非蓬莱宫的建成,让大唐的朝会之地从原本的皇城搬迁到了那头,安定公主在受册完毕之后,本无法被这些长安城中的百姓看到这样的一幕场景,现在却让这些本就好奇于这位小公主的大唐子民得以一见。 辂车之内,身着正二品朝服的安定公主面不改色地望着前方。 或许是因为数次出征的缘故,哪怕她面容尚且稚嫩,也自有一派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气,让这出簇拥在旁的羽仪,竟有些像是护送主帅出征的军旗仪仗。 不知道该不该当说是巧合,澄心觉得安定公主的目光好像察觉到了他们的注视,朝着她与阿左所在的方向投了过来。 也便是在此时,她听到了一阵猛烈拍打翅膀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你把它放在车上不就行了,带过来干什么……”澄心很觉无语地朝着身旁人看去。 阿左挠了挠头:“我忘了,我光顾着想,这是我们带给公主的礼物,不能给弄丢了。” 放在车上多不安全。 这出册命典礼的围观之人不在少数,他们刚下马车不久,那头就停满了类似缘故被迫止步的马车,谁知道会不会有浑水摸鱼的人。 鬼使神差一般的,他就将那只小鹰给带上了。 结果这东西倒是还能帮忙开路呢。 他将鸟笼举起更高了些,见那只小鹰扑棱翅膀得越发频频,阿左问道:“你说,它是不是因为见到了自己未来的主人才这么激动的?” 澄心:“… …我觉得它应该没有那么聪明。” 它这应该是被周围的人潮涌动给刺激的。 周围的声音是真的不少,所谈论的无外乎便是今日的主角??[,或高或低地交织在了一处,几乎能与那头震耳的鼓乐一争高下。 就比如,此刻距离他们不远处,就有人在说: “要我说这安定公主可真不简单,居然能想到在朝廷……出征安西都护平乱的时候,想到主动请缨自益州增兵……迎战吐蕃,能有今日的这出敕封,也算是拿拼命换来的。” 澄心听到自己想知道的讯息,下意识地便往那个方向靠近了几步。 被嘈杂声响干扰到断断续续的话总算清楚起来了些。 “就是有些可惜,具体的战况都没有详细披露,只说什么在吐谷浑边界设计诱敌深入……” 他身边的人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打突袭之战罢了,多少有些取巧了。” “取巧?”先说话的那人顿时拔高了音调,也变了脸色,“你没去过蜀中一定不知道,那等雪山根本不是随便就能走的。我早年间去剑南道游历,走过这样的路,都险些被困山中,更何况是那片更高的雪岭。” “要真是取巧的话,这长安城中还留守的将领那么多,怎么就没别人去取这个巧?那吐蕃的上一任赞普都过世这么多年了,吐谷浑与吐蕃的交手听说也持续了数年时间,怎么就没别人去夺取这个功劳,从而将文成公主给迎接回来?” 这人激愤的语气里,不难听出对安定公主的敬佩情绪,让澄心不由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这一番劈头盖脸的话砸下去,那质疑之人也顿时没了声音。 先说话的那人却还在不依不饶,“我看你这人就是觉得自己比安定公主年长却没对方有本事,在这儿羡慕别人的功绩。” “我……” “行了行了别吵了,”另有一人的声音插了进来,像是要打个圆场,“别说安定公主本身了,我还羡慕她有皇后陛下这个母亲呢。此次封赏如此破格,恐怕与废太子谋逆、皇后临朝也不无关系,但怎么说呢……羡慕也羡慕不来,总得有切实的战功在手,才有封赏的可能。” “再说了,安定公主此前的协助灭国高丽,督统熊津大都督府,也不过才是两年前的事情而已,如今得算是两功并论了。” 阿左的汉话学得已算不错,听到这句当场就想争辩一句,他们那个明明叫做高句丽。 但想想大唐的文书里总是用高丽称呼,安定公主在辽东也遵照这个叫法,他没这个纠正过来的本事,还是闭嘴算了。 只是让他有些奇怪,他是因为“高丽”这个叫法有些反应,同在此地的澄心又是因为什么而情绪不定的呢? 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因为这头的争端,一个在场的书生叹气:“唉,我说真的,看到安定公主如此年少也能有出征的机会,我都想试试投笔从戎,能不能谋出个前程了。” 自蓬莱宫往太庙途经之地,都是长安城最靠北的地方 ,能及时收到消息赶来的,可大多不是寻常百姓。 也无怪于一个书生能将“前程”二字说得如此顺口。 见周围不少人看向了他,他忙道:“我说错了吗?皇帝陛下抱恙,皇后陛下有孕,恐怕明年又不能举办殿试了,反而是这各方战事之中脱颖而出的人才是真不少。梁州刺史不就抓住了这个机会,直接改调宣州这种上州!” 他身旁之人发问:“可我记得梁州也算上州?” 那书生当即翻了个白眼:“它算个什么上州!现在可不是前汉的高皇帝能自汉中夺天下的时候了。”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笑倒了一片。 他们显然是都觉得,梁州这等荒僻之地能得到上州之称,完全是因为之前用于流放废太子的缘故。 而在这一片喧闹中,他们的悲喜和澄心并不相通。 她已经听得有些表情木然了。 在听到“皇后陛下”这个称呼的那一刻,她受到的震惊一点都不比听到安定公主前往吐蕃作战少多少,也让她愈发有种恍惚已过数年的错觉。 这份愣神倒是没影响到,她的耳朵还在继续接收着周围的讯息,让她继续将周遭的只言片语给拼凑出这一年间发生的种种。 当那架辂车并护送的仪仗消失在宫墙之内,周遭围观的人群一边谈论着安定公主的战绩一边散去后,这只被从崖州带到广州,又一路抵达京师的幼鹰终于安分了下来。 澄心也终于收回了自己望向北面之时感慨万千的视线,喃喃开口:“走吧,我们进宫。” 这话说得果断,阿左却发现她在挪动脚步的时候还是有些迟缓,也愣住了一瞬才从身上取出了出入宫门的信物,像是因为阔别长安许久,都要忘记此地的规矩了。 可若让澄心说的话,换个人处在她的位置上,也不会比她表现得更好了。 她是真没想到,在她奉命海航广州的这一年里居然能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安西都护府与吐蕃的双线动乱,竟以安定公主主动请缨,自蜀中发兵前往吐蕃作战,作为其中一路的解决方案。 这出临危受命,非但没让吐蕃乘胜追击,趁着慕容诺曷钵之死夺取吐谷浑,反而成就了安定公主两战扭转战局的威名,并且凭借着击溃吐蕃叛军,斩杀吐蕃大相,迎回文成公主,坐到了今日这个位置,以此等稚龄位居上柱国。 同样让澄心没想到的是,在这本该平和的龙朔三年,长安城中也是好一番风起云涌。 废太子谋逆一案也在这出册命典礼的同时被提及,连带着说起的,便还有此案落幕之前就已出现的皇后临朝称制,与陛下一并主政。 作为被皇后选拔出来也予以栽培的宫女,作为安定公主的心腹,澄心既为两位主子的升迁而觉欣喜万分,又难免有点……恍惚。 这可能就是,她往前走了一步,那两位直接往前走了十步的差距吧。 她要是再回来晚一点,是不是皇后都能取代天子坐在龙椅上,安定公主能 取代太子的位置了? 不对不对! 澄心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她怎么能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心中百般思绪翻涌的澄心险些没留意到安定公主自太庙归来,在她都快走到身后的时候才忽然清醒过来,朝着对方行了个礼。“公主!” 李清月也是一脸惊喜:“我还以为,要到明年回返辽东的时候才能见到你们,竟是赶在年前回来了。” 她又走近了一步,伸手拍了拍澄心的肩膀,“我就说,你该当出去独当一面的。” 澄心早年间有辗转州郡游历的经验,比起寻常的宫女要多出几分韧性与脚踏实地,但若是将她与庞飞鸢那等长在民间的放在一处,又能看出这其中有着不小的区别。 这才让李清月忍不住去想,那些官员需要前往各州任职的履历,澄心要做她身边的管事之人,也就自然不能只知宫闱内务、世家名录,还应当有更为宽广的眼界。 今日再见,她满意极了。 这一年之间的海航与外州体验,虽然还没到令人脱胎换骨的地步,但离开了上头有人步步谋划的熟悉环境,对于澄心这等本就玲珑心思的人无疑很是有用。 起码在李清月看来,她变化的并不只是在南方走动晒黑了一点的肤色,还有身上已越发鲜明的干练之气。 对于下属的成长,李清月自然喜闻乐见。 她顾不上将身上参与册命典礼的朝服给换下来,便朝着澄心招呼,“来说说看你在广州的见闻吧。” 在将目光从澄心身上挪开后,她便看到了那只已放在外堂桌案上的鸟笼,以及笼中的白鹰,问道:“这是?” 澄心跟上了李清月的脚步,回答她:“南海航路之上,确如传闻之中有豢养信鸽的习惯,只是因为信鸽容易为海路猛禽所食,也易为风浪影响,只有少数几家能有财力支撑的商队大量养殖,又专程制作了一套传讯所用密文,一次放飞多只信鸽,确保在紧急跨海传讯之时能派上用场。” “照你这么说的话,信鸽养得好的商人应该都不那么简单,他们肯出售训练之法?”李清月问。 澄心道:“公主猜得不错,原本是不肯的,估计是怕我想借机窥探哪种品类的信鸽是他们所饲养,再利用此法辨别后阻拦他们的信鸽,影响他们打价格战的时间差。” 李清月挑眉,多了几分兴致。 这信鸽,看来在那头的用法很灵活啊。 澄心接着说道:“所以我思前想后,还是拜谒了临近的恩州刺史……的夫人,说明了来意,希望能得她指点,交好一方广州的商人。” “恩州刺史夫人……”李清月在记忆中翻找了一番,“右相许敬宗的女儿?” “正是。”澄心压低了些音量,“我听闻早年间右相因将女儿嫁给冼夫人与冯宝曾孙,上柱国冯盎之子,收受了丰厚彩礼而颇受诟病,自贞观二十三年冯盎病逝后,朝廷又将岭南诸郡划小,分封冯盎诸子,也有削弱冯氏之意。这两个 原因,让我原本并未打算接触他们。但听闻许夫人与她父亲的有些习性颇为相似,比如精通敛财之道,又与其夫婿并无不睦,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她的语气轻快了起来:我赌对了。她人在边陲,却还知道些关中变迁,听我说起是为公主通信泊汋与熊津求索信鸽豢养之法,又欲将部分辽东新米售往此地,便为我牵线了一位崖州的商人。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之所以选崖州,是因为按照许夫人的说法,比起广州一带的本地商人,反而是崖州那边养出的信鸽在跨海飞行上的本事更强。” “至于这只雏鹰,”澄心摸了摸笼子,“便是这出买卖的额外馈赠了。他说,据说这鹰若能训练得宜,既能用于协助捕猎,也能用来送信。我想公主应当喜欢,便还是接下了。” 李清月的唇角流露出了几分笑意。 澄心显然很明白她的喜好。 作为一个合格的将领,战马她喜欢,战鹰自然也喜欢! 这只飞鹰通身白色占多,在此刻分明有些不忿于居住笼中,却因身处陌生地界还在四下观望,虽然看起来正处幼年,但还有着未曾被驯化的野性,比起等闲雀鸟确实更讨人喜欢。 不知它飞起来的时候,能否有“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的潇洒。 李清月摆了摆手,示意宫人将这只飞鹰新宠送到内殿去,又道:“说说其他的吧。那训鸽之法等到明年去辽东慢慢测验,至于许夫人那头,或许往后还有往来的机会,你的这次登门决定没什么错。” 广州远在千里之外,澄心没这个时间让航船往返来征求她的意见,势必要做出些先斩后奏的举动。 既然带回的结果并没有出错,那么过程如何便不重要了。 不过说到这岭南冯氏…… 李清月暗忖,大唐显然是对其盘踞一方的影响力相当忌惮,才想出了以小州分大州、兄弟各自任职的方式将其瓦解。 到了数十年后,便只剩下了冯盎的曾孙高力士还能在唐书之上留下一笔,也难怪许夫人要考虑转向经商,从而避开□□。 要这么算的话,这笔买卖还有得做。 她在心中快速思量,已有了几分计较,就听澄心继续说道:“卢主簿说起的白桐木曾记载于《广志》之内,也确有其物,当地偶尔将其称为木绵,木绵所织布料名为白叠,曾作为岭南敬献于京师的贡品。另有一种更近草绵的作物,经由海路传到了广州,也在市面上能见到,纺织出的布料被称为广幅布,算起来也有数百年历史了。这种草绵还有个名字,叫做吉贝,听说是印度梵文的叫法。就是这个了。” 因殿中气温和暖,澄心早将自己此前穿在外头的袄衫给脱了下来,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将其递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这份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手感,让李清月当即意识到—— 这是棉布! 在这件衣服内填充的,也不是辽东常用的草絮,而是棉花! 哦不对,唐代还没有“棉”这个字,租庸 调中的“绵”多指的还是桑蚕丝织品,确实以白叠布与广幅布更适合作为它此时的名字。 若按照棉花的发展来看,经由海路传到广州的棉花与经由丝绸之路传到陇右与西域的棉花,都是亚洲棉。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可惜啊,要到宋元之时,它才会逐渐流行起来。 李清月摸着手中的棉布,终于有了几分自后世之人看来的熟悉感,眼神中满是意动与慨然:“此物在岭南种植得多吗?” 澄心摇了摇头,“不能算多,起码没有形成风行一时的产业。” 见李清月有些好奇地看来,澄心解释道:“一来,大唐律令,租庸调收取的乃是实物,又从未将广幅布列入其中,自然也无法有明确的规则转换为货币。那些还需种田营生的人一般不会选择种植此物。” 李清月颔首,官府规定摆在这里,种棉花未必能换来足够的粟米,用来缴纳租庸调,那便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举动,确实很难扩张种植范围。尤其是对寻常百姓来说,风险太大了。 但要在租庸调的规定中加入此物,对于身在关中、对此物知之甚少的大唐朝廷来说,又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简直是陷入了死循环,难怪传播不起来。 “二来,白叠与广幅布的价格都不低,但对穿得起此物的人来说,身着丝织品更能彰显身份,至多就是在冬日的时候更换此物防风,往自家田地里少量种植也就够了。” 李清月若有所思:“算起来广州等地的冬日也不冷,还未必有那么大的防寒需求。” “是这样。”澄心点了点头,“三来,便是因为此物并不太容易纺织,比起丝、麻更难处理。我手上的这件还是许夫人所赠,也能看出制作上的粗劣,富贵人家便不会觉得,此物能取代蚕丝布的地位。” 有此三条劣势,足以将这草绵吉贝卡死在广州境内了。 “但要说它的优势也毋庸置疑,”澄心指了指屋外的方向,“这关中的寒冷便能在此物的庇护之下抗过去,更别说是辽东的严寒。比起兽皮,竟然还是此物的御风防寒效果更好,也更为轻盈得多。” “所以我还是先带回了一批广幅布与吉贝,留待公主处断。” 李清月陷入了沉思。 棉花虽好,也已摆在了她的面前,但澄心也将其弊病说得很明白了。要她看来,恐怕还不仅仅有这三条弊病,还有此时的棉花未必有被驯化到适宜于中原全境的气候,让其能传播的范围更小了些。 好在,随着阿娘真正凌驾于朝堂众臣之上,几乎比肩天子,在租庸调上做手脚这件事,倒是在近年间有了可行性。 当然在此之前,还得解决些问题。 她问:“你去广州有无考察过,若要在当地租赁田地需要花销多少?” 澄心没有犹豫地答道:“不只是广州,附近的冈州、恩州、循州等地我都有让人去探听过,将其记载了下来,比起贸易发达寸土寸金的广州,公主若想尝试租地种植此物,不如选在与广州毗邻的另外几 州。” “我知道了,”澄心有这份考量数据在手,让李清月安心不少,“先不忙着此事,将一部分吉贝送到尚服局去问问她们那边的制广幅布技法如何,余下的,等明年开年之后,带回去给马匠师看看,能不能在纺织技艺上做出优化。” 见澄心愣住了须臾,李清月噗嗤一笑:“你在想什么呢!我也不是非要她能既通晓武器精工,知道农具水车改良,还得能在纺织上派上用场,但她如今已是朝廷命官,手底下管着这许多百工匠人,总能从中挖掘出几个可用之人的。我不问她问谁,难道问你这个小百事通吗?” 澄心连连摆手,示意自己在此事上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只充当了个将东西带回来的作用。 像是为了岔开话题,她连忙快步走到了一边,将另外一个匣子拿到了李清月的面前,“公主还是先看看此物吧。比起木绵草绵,大概还是它能更快被派上用场。” 李清月打开了匣子,就见里面除了放着除湿的干燥之物,就是稻米的种子。 但比起饱满异常、经由二百多天才结成的辽东新米,这份稻种要明显纤细得多。在见过了辽东那等环境长成的新米之后,这份稻种甚至能算得上是干瘪了。 不过能被澄心送到她的面前,也没差到这个地步,最多就是看起来…… “它是不是长得有点着急了?” 李清月的这个形容让澄心抿了抿唇,努力不要直接笑出来,“公主的这个说法可能也没错,因为它从种下去到收获仅需要五十多天,不足两个月。” “它原本是种在唐林州以及其更南边的地方,因南蛮交战的缘故传入了嶲州,用于快速积攒军粮争夺地盘。又因嶲州商人经由交州方向出海,想将蜀中的蜀锦售卖往广州,将此粮种也给一并带了过去。” “但因其口感不佳,香气欠缺,并没受到太大的欢迎。可我问过那南蛮商人,他说此种稻米不必择地生长,就算遇上旱年也能照旧长成,一年两熟,若要熬过饥荒倒是绝佳之物……” “等等,”李清月听到这里,忽然抬手打断了澄心的话,“你刚才说,哪里的东西?” 澄心:“唐林州,岭南道最南边的唐林州。” 李清月目光一凛。 唐林州这个名字,对于中原人来说听起来有些陌生,可对李清月来说倒是还好,因为在今年各地送来的战报中,除了她与苏定方这两路的胜利之外,还有一路边地战事的战功。 安南境内的智州刺史谢法成招慰生獠昆明、北楼等七千余落,将其安顿在了唐林州境内。 而唐林州比起褚遂良被贬病逝的爰州还要往南,同样属于后世的越南境内。 越南……若是李清月不曾记错的话,越南有一种稻米在唐末于东南沿海传播开来,又在北宋被大规模推广,同样如澄心所说,成长周期短,耐旱,不挑生长的地方,叫做—— 占城稻! 可距离此种稻米被正式推广开来还有几百年的时间,李清月无法确 定在她面前的这一种与后世的占城稻还有多大的区别,她只隐约记得,占城稻的问世与推广其实并未根本性地解决百姓的饥饿问题,但在旱灾之年,若能多一条解决措施总是有必要的。 现如今关中能在粮食库存上维系运作,是因江淮并未面临过多旱灾,又有黄河水道中转站的建立,将河洛以东之地的粮食源源不绝地送入关中。 ⒑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可如果,江淮大旱呢? 当阿娘已将目光放至天下,选择将唐璿从梁州调度往宣州任职的时候,她也该当随同阿娘的举动一般,不再只将目光停留在关中、西域、辽东、蜀中等地,而是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这份粮种的意义,很可能至关重要。 在想到这里的时候,澄心敏锐地察觉到,公主按住这只盒子的手比起方才更用力了一点。 李清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等到休璟要往宣州上任的时候,我会让他将此物带去当地尝试种植。稻米与吉贝不同,起码也得能种植于长江流域,才有推广的必要。” 唐璿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他才能结束在梁州的种地生涯,换了宣州这等矿产大州赴任,还得再多一份种地的任务。 但怎么说呢,一回生二回熟嘛。 一个不会种田的官员,肯定不是一个好官! 她又忽然仰头,朝着澄心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论此物能否在宣州长成,我都先记你一功!你这次广州之行,干得当真漂亮!” “对了,还有别的吗?”李清月很是贪心地继续发问。 澄心答道:“有,广州作为贸易口岸,与拂菻国有贸易往来,因有那名崖州商人的担保,我见到了一名自拂菻国而来的商人。” 拂菻国…… 李清月努力在记忆中翻找了一番,确认这是东罗马帝国在此时的称呼。“你继续说。” “拂菻国商人寻常经营的商品有两种,一种是蜜香纸,一种是火布,前者是因香料好卖才大批经营的,但我猜公主对其兴趣应该不大,倒是那火布,能遇火不燃,对辽东的冶铁行业或许能有些作用……” …… 在澄心带来的种种新奇且卓有用处的广州货物面前,本该是今日话题的册命典礼,早已被李清月给抛到了脑后。 反倒是同在宫中,作为给出册印一方的大唐天子,还在思量着此事的后续影响。 想到皇后建议他对安定给出官职重赏之时的说法,以及对各方小国遣派使者来贺的前景构想,李治揉了揉额角,忽然朝着武媚娘开口问道:“媚娘,你觉得,朕能于明年泰山封禅吗?” 他的父亲文治武功堪称帝王典范,却因隋末战乱未曾恢复,魏征劝谏,考究封禅礼仪,彗星之变以及河北水灾等等事情一拖再拖,竟是未能在他的有生之年达成这个夙愿。 而李治,又何尝不想效仿昔年秦皇汉武所为,封禅于泰山呢? 他父亲生前没能达成的灭国高丽已在他在位期间做到了,蠢蠢欲动的西域诸国与吐蕃也都已被先后击退,吐谷浑也暂时落到了大唐公主的掌控之下。正是这些战绩,将一度高速扩张的大唐出现的边境不安给渐渐镇压了下去。 显庆、龙朔年间几乎少有旱灾发生,奏报到中央的大灾只有宣州山水暴涨、括州海水泛滥,饶州州城大火,沧州冰雹大雪,凭借着大唐中央的财力足以将其抚恤纾解,更是将蓬莱宫重新修缮成功,成为了大唐新的政治中心。 朝廷之上反对于他的势力也早已被一个个拔除,让他的这条帝王之路越发通达。 这难道不是封禅的最好时间吗? 李治也怕。 他怕若是再不趁此时候行封禅之举,他的病症日益加剧,便极有可能拖延到他缠绵病榻不能起身之时,再无此等机会了! 他父亲的五议封禅未成,俨然给了李治一个教训—— 想要做的事情就必须要尽快去做,否则,只有可能让自己后悔! 像是唯恐身边之人并未听清他的诉求,他又将其重复了一遍:“我是说,等到明年你腹中孩儿已然出生后,我等同往泰山封禅如何?”! 第 193 章 193 封禅? 武媚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治的表现,便留意到,他何止是以两次强调的方式,将自己这份意图展现在了她的面前,也在问出这话的时候将手攥紧在了身侧,将他的执拗显露在此。 夫妻多年,加上这多年间的大事起伏,足以让武媚娘判断出,当李治问出这话的时候,比起听取建议,他想要的可能还是支持。 他是真的很想去封禅! 但……她也确实没有驳斥他的必要。 陛下的身体不佳,就算在明年能大有病体缓和之相,也注定了不可能将所有的事情大包大揽,也就意味着,倘若她能在生下腹中这个孩子后不久就尽快恢复过来,这封禅之事,势必还是由她过问居多。 就算她不行,阿菟方因吐蕃战事得到了那个上柱国的位置,在这朝堂之上也算有了话语权,在并未出征在外的时候凭借着协助办理封禅之事攥取名望,也绝不会有人有所非议。 而这封禅之事,既然作为帝王威仪之冠,对她这个已然临朝称制的皇后来说,又何尝不是向天下人告知地位的举动! 毕竟,这出封禅若当真能成,成全的可不仅仅是陛下啊! 若能在二圣临朝的次年便促成此事,陛下与百官便更不可能让她退回去了…… 这一番心思急转来不及与旁人商议,更未曾展现在她平静的面容之上,就已在心中拿定了主意。 武媚娘开口回道:“当年先帝意图封禅,有数个自省的封禅缘由,我为陛下历数,确是已然达成。陛下功高德厚,国中安定,四夷威服,年谷丰登,符瑞已至,若图封禅之举并无不可。但当年魏公问及先帝的数问,难保不会有朝臣再度提出,还需小心斟酌。” 李治沉吟,“媚娘可还记得是哪几问?” 武媚娘笑道:“陛下这还考起我了?当年魏公问,自先帝登基以来,人口增长虽已有迹象,但还未曾恢复到有隋一朝开皇年间,此等战乱人口凋敝景象,不是封禅之时当有。” 李治的声音顿时低了几分:“要这么说的话,如今也未超过开皇人口……” 开皇年间,人口足有七八百万户,可经由隋炀帝倒行逆施与隋末大乱之后,仅仅剩下了二百来万户,虽因法令不行,多有户口隐瞒的情况发生,但到了如今人口恢复、政令施行,也不过在四百多万户而已。 “可陛下已将贞观末年人口又增加了近百万户,一户之内的人丁数量也比此前有所增多,相比起大唐初年的人口足足翻倍有余,若臣子有问,也可以此为答。” 见李治面上好看了些,武媚娘继续说道:“魏公第二问,是问的粮食仓储,说起彼时因天下凋敝之故储备不丰,尚不足以应对灾变风险。但如今关中粮仓因洛阳至长安周转便捷而丰盈,天下各地水路通渠也因官员督查而有所修缮,用于粮草调拨,于是自永徽四年之后,再未见有因地方断粮而生叛乱,只有蛮夷于边荒作祟。若朝臣以此相问,陛下同样有话可说。” “不过要我看来,若要稳妥起见,陛下不如先静候冬日过去,等太史局将明年天时观测有得,确定各地有无旱灾之象,再将决断说出,也能少些麻烦。” 李治颔首,是该如此。?” 武媚娘:“魏公第三问,是说这封禅旅途之中的消耗。非只陛下一人要有各方供给吃穿用度,随行的文武百官与护持兵将也需大量车马与粮食,朝廷是否能够负担得起。” “这个问题我想过,”没等武媚娘继续往下说,李治便已开口作答,“往年所计路途不易,是自长安往泰山算的,但如今多亏有媚娘提议,洛阳已为我大唐之东都,若先往东都巡幸,后图封禅泰山,料来遭到的反对不会太多,对于国库而言也并非不可承担。” “陛下将我想说的话给说了。”武媚娘握住了李治的手,在他尚且有些心神游离之际,慢慢将他的拳头给舒展了开来,目光凛然,“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魏公曾问,若要封禅,同参此会的周边各国国君、使臣都需途经我中原腹地,知晓国中情况,会否引来边境动乱?我大唐又需给他们多少赏赐才既不会显得我大唐小气,又不会盘剥民脂民膏?” 李治垂眸:“媚娘以为此问在今时如何?” 武媚娘答道:“安西都护、西海都护、益州都督府、安东都护、熊津都护以及北方重镇对边境威慑日益强横,纵然令周边小国途经我中原腹地,也无有人胆敢率领铁骑直入中原,只会觉我中原地大物博、人口昌盛。至于这上国赏赐以及修路搭桥所需劳役,会否令百姓不堪重负……” “为免重蹈前朝覆辙,不如先请陛下以身作则吧。” 以身作则? 这个以身作则,显然不是什么从已然建成大半的蓬莱宫中搬迁出去,也不是将帝王朝服,也效仿皇后变十二破间色裙为七破,而是…… 李治按了按眉心,回忆道:“我记得皇后此前与我说过,打算在开年之时将宫中宫女放归,那便依你所说,再多放出些吧。” “此外……对外昭告,因绛州麟见于介山,含元殿前麟趾吉兆,将天子日常吃穿用度削减三成,响应圣麟之托。” 这份放归宫人之后削减的用度,起码能将封禅的一部分赏物支出给涵盖进去了。 听李治给出这个答案,武媚娘唇角笑意扩大了几分,“若如此的话,陛下何须担心在明年提出封禅之事后会遭到反对呢?倘在明年提出此事之前,还有西域战事彻底告终,陛下病情大有好转,那便更应是顺理成章了。但在此事问于朝堂之上前,陛下还是先休养好身体吧。” 有皇后这番条理清晰的解读,李治在刚提出此事时候的冲动,也已慢慢平静了下来,“是啊,还是先将这个跨年给过好吧。” 像是鄯州刺史张允恭这样的边地官员得到的消息,多少有些滞后。 他只道因二圣临朝的新气象,朝廷有改元计划,却并不知道这个改元具体要如何操作。 但在长安京师之地,礼官却是早已在为此做准备了。 最终选择的改元年号,取自李治话中提到的麒麟吉兆,名为麟德! 所以在这封禅议定之前,先来的确是新年改元,以及又一年的大朝会之贺。 这场宣告改元麟德的大朝会,伴随着长安城中赐予大酺三日的欢腾气象而来。 虽说因皇帝有疾,皇后孕育月份不小的缘故,元月初一的大朝会结束得要比之去年早,李清月也很觉遗憾,在今年这出大朝会上,只多出了尚未归国的敛臂王女,将朝会之上的女子从两人变成三人,还在外征战的卓云继续缺席,但怎么说呢—— 新的一年,总算是到了! 又到了新的篇章了! …… “你干嘛垮着个脸啊,多不吉利。” 薛仁贵刚走出大殿,就看到李清月语气里还有几分雀跃情绪,朝着同在此地的李敬业打趣。 想到她之前跟英国公说的那番话,薛仁贵就没忍住脚步一顿。 嗯……这个问题从别人的口中问出来也就算了,从安定公主这里问出来,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恶趣味。 不过往纨绔子弟的伤口上扎一刀,果然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想想被捅刀更狠的,应该还是死了父亲的钦陵赞卓,还有那个在唐灭高丽之战中同样损失惨重的新罗王金法敏,眼前李敬业的这种,真的不算什么了。 至多就是让他再了解一番社会的险恶,不要将自己这显赫的家世当成对外显摆的理由……是吧? 李敬业缓缓将目光转到安定公主脸上的时候,就显然少了几分去岁时候的浮躁与傲慢。 “……”他张了张口,觉得自己本应该问问,他祖父送他的负重绑腿铁环、沙袋以及护膝护臂,是不是被安定公主怂恿出来的,但一看到她这身代表着正二品官职的衣着,又将话给吞咽了回去。 他今年还要继续遵照的祖父的吩咐前往辽东呢,既要继续在安定公主的手底下办事,总不能什么事情都随便说出口。 结果他这一愣神间,就听李清月已继续说了下去:“年轻人得有活力一点,看在你去年帮了我那封地不少忙的份上——我晚些要去城外犒军,你去不去?” 李敬业目光一亮:“犒军?” “对啊,”李清月点头,“近来关中有雪、秦岭封山,这些跟随前往吐蕃作战的蜀中兵马暂时回不去蜀中,正好此前也需核算军功,赐爵转勋,在长安驻军些许时日也属寻常。但这新年到来,士卒纵然已有军功赏赐在手,也是孤身在外,我身为主帅该当前去慰问。”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李敬业的苦瓜脸,发出了邀请:“所以我问,你去不去。你祖父说,你对军营生活很感兴趣,也不能真只让你砍树种田,也得感受感受军营的气氛,可近来也没有战事方便带你上场,正好趁着犒军走一趟?” 李敬业的表情顿时从暗转明,连连点头:“去,当然要去!” 他丝毫也没意识到,这是有人在玩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戏码, 只觉得这份安排证明了,他在此前一年里吃的磨砺之苦一点也没白废,他那好友尉迟循毓去年给他画的大饼,也确有实现的可能。 “那就等午时之后蓬莱宫外丹凤门前见。”李清月丢完了诱饵,朝着他摆了摆手,便朝着宫中内外命妇举办朝会的地方走去,丢下李敬业在原地,有些好奇为何薛仁贵要突然以此等古怪的眼神打量于他。 李敬业沉默了片刻,还是问:“薛将军也要一并去犒军吗?” 薛仁贵颔首:“此战我为将军前驱,与士卒一并杀敌,自然要去。” 积石山一战,薛仁贵一箭射杀吐蕃援军的主将,为唐军能得以杀穿敌营、山谷葬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加上早年间攻破铁勒叛军与征讨高丽的战功,虽因未能劝住郑仁泰进军又被弹劾放纵士卒劫掠功过相抵,如今也算正式策勋九转护军,视同从三品,令李敬业站在他面前,也不免有些发憷。 于是当午时到来,李清月纵马出丹凤门的时候,就瞧见李敬业正在恭敬地向薛仁贵请教临阵作战的经验。 听到薛仁贵提及自己在随后可能会被调往辽东任职后,李敬业脸上的殷勤之色更甚。 再一见安定公主到来,他脸上的兴奋可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只恨不得尽快来到军营去同那些真正上过战场的士卒交流交流,凭借着自己的骑射之术在士卒中先刷出点名号来。 然而真进了军营,他便被很快挤到了人群之外。 谁让守营的旅帅、队正一见安定公主到来,早已飞快地迎了上来,抢了他这个来混脸熟之人的位置。 “将军可还记得我?”其中一个最是大胆的队正努力往前站了站。 李清月佯装沉思不解,在对方刚要开口介绍的时候又忽然展颜:“怎么可能不记得,我记性一向很好。你跟着薛将军去袭击的白兰羌驻地,他跟我说过的。他也同我说,西倾山合围时候你带人拿下了禄东赞的一员副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翻雪山的时候你还在我面前守过夜,我认得你的样子。” “正是!”听安定公主如数家珍,那队正大为激动,“托将军之福,某此次能策勋二转为云骑尉,能往家中分到不少禄米与永业田,等归于益州武威折冲府,还能升我个旅帅做做,只是有些可惜……” 他声音低了下去,遗憾道:“也不知道此后能否跟随将军作战了。” 需要令安定公主亲自从蜀地调兵的情况格外少有,往后恐怕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 虽说益州都督府长史已算赏罚分明之人,但相比此次西征吐蕃的战功,又显然差了一个档次。 听闻两年前,安定公主为防渡海熊津作战的士卒枉死无名,先将士卒的名字逐一刻下,以备回返之后一一对照,此次出征人员众多,没能有这样的一出流程,但哪怕是丧命于雪山之间的士卒名姓也都记录在册,在近日营中与其同乡再度校对,与当年的情况并无不同。 战功策勋文书在手,更是让他们这些身处异乡之人也觉格外有安全感。 李清月好笑地调侃:“天下太平才是正道,你不是该当希望没有再度被我启用的机会才好吗? 见对方不知该当如何作答?[(,她方才接道:“行了,不说这些了!去多叫点人来,将犒军的酒肉都给搬进来。” 那队正拔腿就要走,又被李清月拦了下来:“那些协助作战的羌人与蒙舍诏士卒并非益州折冲府兵员,战功计算不按策勋而按赏金与禄米,此次犒军所发酒肉,多分他们一份。” 她解释道:“益州境内避免南蛮为患,还需他们往后协助。近日滞留长安,对你等折冲府兵我放心,对他们……” 李清月抬了抬下颚,朝着远处走过的一名蒙舍诏士卒示意,从其神色中,不难看出几分不适与焦虑。 他们本以为在西宫盐池开采了足够分量的盐卤便能回返洱海,向蒙舍诏王交代他们的战功,哪知道竟还需要在长安驻扎上一两个月,等到积雪山路被重新开辟出来,才好继续启程,总有种不得归宿的紧张,正需要小心安抚。 但这份安抚若以等闲诏令许诺的形式存在,对于这些语言不通之人来说,恐怕很难起到作用,倒不如这实物的安慰更为有效。 李清月补充:“对了,让那些队正、火长都在分发的时候,将这个偏袒解释清楚。” 那队正连忙应了下去。 确实啊,再没有什么比一顿放纵开怀的酒肉更能让人找回安全感了。 哪怕是语言不通,有充裕的肉食饱腹,有些承诺也已尽在不言之中了。 长安城中的百姓在游街喧闹之中临街摆宴,以贺新年的到来,这些得胜归来的士卒也在一座座篝火燃起,烤羊上架的时候迎来了新年欢庆。 当肉香弥漫了整座军营的时候,在营地中间用于防火的隔绝地带,有几个蒙舍诏士卒竟是直接跳起了舞,伴随着另一头响起的扯嗓子山歌,顿时让这还有几分拘束的营地活络了气氛。 李清月伸手,随从立刻乖觉地将切下来的烤羊腿递交到了她的手中。 李敬业本以为她这要算是与民同乐,哪知道下一刻就看到,她抄着那羊腿跑到一旁的帅台之上去了。 但凡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剑,可能还能看出几分上柱国的威风,可拿着的是个羊腿…… 多少有点滑稽了。 不过或许是因为她在军中积威不小,瞧见主帅有此表现,营地之中的歌舞顿时一停,也让她随后说出的话传入了更多人的耳中。 “我就两句话要交代。” 李清月的语气斩钉截铁:“严禁拿着点火的枯枝打架将营地给烧了。还有,严禁饮酒过量之后把营地拆了或者跑去城里丢脸。” 底下顿时笑倒了一片。 不知道是谁借着刚起来一点的酒劲高声问道:“将军不说点别的?” 李清月摆了摆手中的羊腿,“食不言的老规矩我就不破坏了,诸位为国尽忠,没道理一顿饭都吃不安稳。” “我这两千户的食邑别的不敢说,为诸 位贡献这几顿饭食还是足够的!今日但可饱腹,不醉不归,若这营地之中的酒肉不够,让人去长安西市买回来!”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李清月已毫不犹豫地自帅台之上跳了下来,坐回到了原本的火堆边上。又在众多士卒得到传递告知那话的欢呼声中,迎上了李敬业有些微妙的打量。 “你想说什么?”李清月一边将这番折腾后有点变凉的羊腿在火堆边上又加热了起来,一边朝着李敬业问道。 李敬业迟疑了一瞬,便问:“公主这个……炫耀财富的拉拢,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李清月摇了摇头:“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以不必遵循寻常的规则,却不知道,在真正的实务上,该当如何跳出规则去办事。” “大唐府兵制之下,这些士卒并不是我这位右武卫大将军的私兵,而是朝廷在益州折冲府的驻兵。我今日以自己的军功所得供给吃喝,不为收买士卒,只为平息边地隐患,所以让这份本该由国库出的钱从我这里拿了出来。你觉得——陛下会怪我吗?” 李敬业拼命摇头。 不!不仅不会,恐怕还能让陛下觉得,这份给安定公主新增的食邑很是值当。 比起更乐于将财富与权柄据守在自己手中的人,安定公主的慷慨解囊,也正与陛下今日赐予天下大酺的氛围相合。 “同样的,在前两日阿耶就已宣告了要于年节之后遣放宫女出宫的消息,我以食邑封户所得与辽东新米经营获利为由,欲对派遣出去的宫女予以资助,我阿耶也批准了。” 李清月挑眉,笃定地答道:“你看,陛下有时候需要的,正是这份并未越界的养得起,这意味着朝廷若遇危难,我也可做这社稷的股肱之臣,而这,才对得起我年末领下敕封的那句诏书宣言。” 诏书宣言吗? “风云之感,必生王佐,廊庙之任,爰在柱臣……”李敬业垂眸喃喃,忽然觉得自己比起这个小他十几岁的公主差了着实太多! 祖父让他稳步前进的新年劝告,或许也正是由此而来。 因为他虽然有着显赫的家世与不错的文武天赋,但在时局揣度之上,真不能说有多少本事。 要是这样说的话,比起他在今日前来这城外军营之前所幻想的大展拳脚,或许他更应该做的,还是在二三月里重新启程辽东,先从那努力加入狩猎队的计划开始。 他应该慢一点来,让自己好好跟着安定公主,学学做人为官的智慧,才能让往后的仕途走得顺一些! 不错,就是如此。 李敬业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却没留意到,同在此地的薛仁贵已经决定,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再长几岁再送去公主手底下办事,要不然,可能怎么被忽悠瘸的都不知道。 但薛仁贵又不得不承认,在这并非作战之时,安定公主登台说出的那几句话,虽不过是打趣之言,却又能无比清楚地窥见她身上的人格魅力。 当她还是一位能打胜仗的将领之时,更 是如此! 这份坦荡的胸襟和与士卒同乐的平易近人,连带着那些统计有度的战功,怎能不让人为她效死! 当年他说出那句“公主也有机会”的时候,可从没想过还能有今日的局面。 而在这年节中,因安定公主的决断而正处抉择之时的,又何止是这今日身处营地之中的人呢? 掖庭之内的一名小宫女推开住处的门,就看到平日里负责教习于她的姑姑正背对着她坐在屋中,平日里向来敏锐的反应,却在今日显得有些迟钝。 明明她回来时候发出的动静不小,也并未引起对方的注意。 小宫女走到了那年长宫人的后头,就看到她面前摆着个木匣子,在其中装着的正是这十余年间积攒下来的俸禄银钱。 姑姑在想遣放出宫的事情?”她小声问道。 那年长宫人仿佛忽然被这声音给惊醒,慢慢地回过了神来。 大抵是因这木匣子中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便懒于将其合拢起来,只轻叹了一口气,答道:“是啊,忽然能有这个出宫的机会,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她这么一个尚仪局的司宾女史,平日里负责执掌文书,却没有官职品阶,虽然在这唐宫数千宫人里算不上草芥,但入宫近二十年也没混出个位置来,只在教导新人的时候能被称一句姑姑,足可见她并非是什么卓有天资之人,没什么过人的本领。 她也不像是那些因罪罚没入宫的人,而是被选入宫内充填人数的良家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正逢陛下要以身作则,皇后提出倡议,便成了被遣放出宫的一员。 奇怪的是,一想到出宫,她便有种说不上来的惶惑。 在宫中耳濡目染多年,既让她练就了察言观色的能力、识文断字的本事,又好像已让她与寻常百姓的人生全然脱节了。 以至于她既觉出宫乃是告别约束的解脱,又是一种命途未知的茫然。 小宫女安慰道:“我听上头的掌事说,因安定公主愿意出资的缘故,此次给遣放宫女的津贴要比显庆元年还多得多,若有想归乡做些买办生意的还能向公主单独申请,若是无家可归又怕女户不易立足的,还能直接由公主统一安排落脚地与工作,您还担心什么呢?” 说是说的年长,实际上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宫女答道:“有些人并无家人叨扰,自然可以轻易决断,我却不知道,在这十几年里我家中是何情况,怎能妄言去留。” “那简单啊,”小宫女没心没肺地答道:“您就先在公主这里托庇下来,然后打探家中的消息,若是他们不打算好好待您呢,您就干脆什么也别想了,以往在宫中为皇后效力,随后也为公主效力好了。” “我猜公主能有西定吐蕃的能力,在两京内安顿遣放宫人的产业必定也有侍卫看管,若有人上门来找麻烦。” 她神气活现地比划了两个拳头,“一定能为您给打回去!” “噗……”那本还在怅惘的宫人没忍住笑道,“这便 是安定公主给你等的底气?” 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当感慨,安定公主的南征北战,还有宣城公主近来越发勤于练习骑射,给这宫中带起了个奇怪的风气,还是该当说,这好像真是个可行的决定。 听闻澄心这位公主殿内的管事刚自广州海航归来,与公主商定在两京建立商贸据点,正可暂时将宫人接洽于其中,以备随后的安排。 虽在如今还未有明确的职务范畴,但想想安定公主的辽东封地能在一年内蒸蒸日上,为陛下带来辽东四宝,便是以另一种方式宣告,安定公主何止是有着卓越的军事天资,在文治之上也有超人的本领。那么,这用于收容宫人的产业,想来也能在人手齐备后快速从无到有。 不是吗? 越是顺着这条路往下去想,这宫人脸上的神情便越发豁然开朗,也让她忽然收回了对自己未卜前路的遐思,转头朝着这回来的小宫女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快结束工作了,我记得皇后殿中不是还有些琐事需要人手吗?” 可别是因为来安慰她的缘故,偷偷跑回来了! 那小宫女连忙摆手答道:“不不不,是因皇后正在接待亲戚——不知是什么缘故,在外命妇朝见之后不久,皇后陛下又专门下了一道指令,将六安县公夫人留了下来,也让我等暂时被遣退了回来。” 那年长的宫女听到这话,也不由露出了几分疑惑之色。 人人均知,皇后陛下与武家的关系并不太好,早年间就已将同父异母的兄长以及族兄武惟良、武怀运给贬谪了出去,令其客死异乡。 数年之间,皇后也从未有过启用武氏宗亲的想法,更是令那些擅长于追寻风向之人,对于武氏其余众人都视为无物。 可若是她不曾记错的话,六安县公乃是皇后已故的伯父武士逸,而六安县公夫人……则是武士逸的续弦,出自琅琊诸葛氏。 怎么忽然得到了皇后陛下的召见? 宫人大多空闲,一有风闻便广为传播,又因皇后崛起的履历特殊,少不了谈论些她家中的情况,其中便有提到过这位六安县公夫人。 说是她有个儿子名叫武思元,比起此前被提拔到长安来做官的武元庆、武元爽等人要有本事得多,早在贞观十五年就已明经及第,于守选期间远赴西域投身昆丘道行军之中,因勋官战功与明经履历,得到了襄州安养县令的官职。 若是皇后对武氏众人有所优待,凭借此人的本事早就该当青云直上,哪知道他与绝大多数做县令的底层官员一般难以升迁,反而还倒退了一步,去了夷州担任宜林县令。 明明他的勋官品阶在二十四岁时就已到了上骑都尉的正五品,还因辅助平定牂牁之乱再添一转,职事官的官职却未有晋升,也不知道皇后是如何想的…… …… 当李清月自军营折返回到含元殿外的时候,就听到那殿中的交谈还未结束。 她并未当即推门而入,只听到与母亲交谈之人的声音平静而儒雅,似乎并未因为得蒙皇后陛下的召见便有所失态,而是从容回应着对于往昔的追忆。 也便是在此时,李清月听到了一句对她来说尤为重要的话。 武媚娘说:“早年间我母女在并州备受长兄苛待,倒是夫人在回乡祭祖时曾经为我母女解围一句,让我始终铭记在心。” 另一人答:“这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何况荣国夫人早已将其还于我母子了。思元能在明经及第后,有幸以行军兵曹身份参与昆丘道行军,还是多亏荣国夫人当年为我儿牵线司农卿……” 武媚娘打断了她的话:“但我如今,想为堂兄再谋一份要职。” 李清月目光一动,顿时意识到了阿娘所说的话所指为何。 殿中的声音旋即传入了她的耳中:“以他在县令任上十余年的履历与两次行军获勋战绩,不知,这梁州刺史的位置如何?”! 第 194 章 194 果然是梁州刺史! 李清月在门外心中暗道,阿娘说,她早在选择将唐璿因功自梁州迁往宣州的时候就已想好了接洽的人选,竟是应在了这里。 这还真是个……连她都不曾想到的人选。 对武思元这个她应当称为表舅的宜林县令,或许是因其地处偏远的缘故,李清月了解得并不多,只隐约知道,对方与武元庆那几个草包确实不是一路人。 可惜彼此之间少有往来,让这个名字对她来说都有些陌生。 但阿娘才经历了去岁的朝集使上奏,对于各地官员的政绩应当比她清楚得多,也一定见过武思元的龙朔三年上表述职! 就如此刻,自母亲与六安县公夫人的交谈中,李清月不难听出一个讯息—— 阿娘不是随便选择的武思元成为下一任梁州刺史,而是对方的履历确实足以让他升迁到这个位置上。 也正因为梁州地位特殊,将其交到有亲戚关系的人手中,确实要比贸然提拔一人上来更为妥当。 只是此前,因为皇后对亲族的态度暧昧,让对方还如同绝大部分大唐基层官员一般,苦于并无门路,徒有政绩却无升迁的希望。 这才等到了今天。 倒是让李清月有些欣赏的是,面对皇后递出的邀请,对面那人的语气依然显得平稳端方,“敢问皇后陛下,为何是梁州?” 做母亲的显然知道自己的儿L子有几斤几两。 自武士逸过世后,六安县公夫人诸葛芬与武士逸前妻所生数子关系不睦,便带着一儿L三女单独居处,将其抚养长大。 武思元为官后,她居于官舍内,由已经长大成人的儿L子奉养,对其为官经营之道也知之甚多。 那么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一个十八岁明经,二十四岁策勋五品之人,能不能坐上这大唐三百多州其中一州刺史的位置。 前任梁州刺史唐璿有文武双全之才,她的儿L子又何尝不是! 但……为什么是梁州呢? 她道:“思元的父亲先后担任益州行台左丞与始州刺史的缘故,他自己又在此地任职十六年,所以对巴蜀黔贵一带知之甚多,才能与华县令合作,于牂牁之乱中尽到为官义务,也正是皇后陛下所说的第二次战功。若要升迁,也本当还在此地,而非远赴汉中。” 就像华文弘,因其家世不低的缘故,在这场平乱之后,便已拿下了勋州道总管的位置,虽然大有升迁提拔,也还在这一带。 对于这个问题,武媚娘并未当即作答。 自她所在的角度看去并不难看到,面前的诸葛芬年已过六十,但大约是因心态平和的缘故,看不出多少老态,也还能自对答仪态里看出,她确有饱读诗书,与她那表字格外相称,自有一段“英”华奕奕。 正是这份在言谈间表现出的有理有据,让武媚娘固然已多年未见武思元,也对自己的选择更为笃定了几分。 有母如此,做儿L子的又会差 到哪里去呢? 武媚娘问:“你的意思是,臣子当为陛下尽忠?_[(,但不可做不明之人?可倘若这封官诏令不是在今日由我告知,而是直接下达于宜林官舍,届时堂兄又该如何应对呢?” 诸葛芬摇头对答:“不,皇后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此问并非是要求个透彻明白,若真有此想,也有悖臣子之道了。” 不是谁都有资格活得事事明白的,起码对她们而言就没有。 “我只是想知道,皇后陛下是否别有重托,才有这出调派。若不明就里、贸然上任,唯恐有负于陛下期待,也令外人对于您抬举亲族之举有所非议。既是私下会见,便想请您不吝指示一条大略的明路。” 武媚娘沉吟须臾,答道:“梁州百姓需要堂兄这样的一个官员,我也需要一个堂兄坐镇梁州,这个答案足够吗?” 梁州百姓需要这个处事有方的官员,所以升迁走的还是正常流程,只在落脚地上做出了些许干涉。 她需要一个“堂兄”在此地的强调,又足以令人听出,梁州地界上确实有些特殊,需要自己人前往坐镇。 若是武思元愿意在仕途上站稳立场,那么等到他抵达梁州的时候,便应当能明白这其中深意了。 这,就是皇后给出的答复。 也正如诸葛夫人自己都很清楚的那样,她不需要凡事都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不是为臣之道,她只需要知道,这位如今达成了二圣临朝的皇后,终于愿意对着武家的可用之人伸出正向援手了。 这个梁州调任乃是重用武氏自己人的前兆。 而武思元在自踏足政坛到如今二十二年间的表现,也被她看在了眼里。 在诸葛芬起身叩谢后,武媚娘又多说了一句:“我听闻你因长期随同长子居于川蜀的缘故,将女儿L嫁给了临近各州的官员,便如绵州的宗主簿娶的便是你的小女儿L,所生的儿L子也有十岁上下了,不如也带到长安来就读吧。” 比起给她添麻烦又被送出去的贺兰敏之,这几个在诸葛芬母女教养之下长大的孩子说不定还能效仿武思元的表现,有自小继续栽培的可能。 她如今权柄日盛,也就越需要从旁维系协助之人。 纵览前朝,李唐皇室宗亲何其鼎盛,在朝堂之内担任要职者不计其数,也便让她这个皇后纵有临朝之权,依旧难免受到诸多节制。 或许,这个将武思元提拔到梁州刺史位置上的举动,也正是她做出的一步重要试探! 在令人将六安县公夫人自殿中送出的时候,她以手托额,似是在掩饰今日的连轴转的疲惫,却也趁势掩盖住了自己眼中流转过的一缕深思与算计。 当年她以外放武家宗亲至偏远之地的举动,既是为了给自己少点麻烦,一报早年间的私仇,又是为了博取陛下的信任,让陛下越发坚信自己与他的立场全然一致。 但身处高位之人,绝不能只做独夫,她也必须让自己在阿菟之外,再得到一路拥趸。 若是早几年间她还将自己 当做一个寻常皇后的话,绝不会有此等想法,但时过境迁,谁又说得好呢。 “阿娘若是头疼的话,需要我将太医请来问诊吗?” 武媚娘抬眸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女儿L不知何时已经走入了殿中,也顺手将大殿的门给合拢了起来。 “不必了,我没什么事,若有不适,偏殿内常住的医官会来看诊的。” 因李清月已走到近前,武媚娘又问:“你应该见到方才走出去的六安县公夫人了?” 李清月点头:“不止见到了,我还听到了阿娘与她说的话,尤其是那个梁州刺史的安排。” 说话间,她已坐在了武媚娘的身边。 当朝着母亲看去的时候,脸上还能见到几分得意之色,仿佛是在说她可真是选了个回来的好时候。也正是这份孩子气的得意,让本还因官场杂事而心思凝重的武媚娘忍不住和缓了神情。 她便顺势问道:“你对这个安排怎么看?” 李清月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有些好奇地问道:“阿娘说她早年帮您说过话是真的吗?” 武媚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嗤笑了一声:“若真有深情厚恩,哪会到如今才有出头的机会。总归不过是再度拉扯亲戚关系时候的说辞罢了,或许是因她与我阿娘一般,都不是武家原配,又深受前任所出子弟的苛待,才在返乡祭祖之时看不过眼,说了几句公道话。但要不是你这梁州地方特殊,有用人之需,我还想不到他们来。” 李清月懂了,政治交情。 可武思元姓武,就注定了这份交情在阿娘给出了一个引子之后,会被快速地放大,直到对方以更为主动的方式攀附上来。 加上此人确有可用之处,那也不妨说上两句好话,让彼此安心,看到更为平顺的合作前景。 李清月一边默默地将此等说话艺术给记了下来,一边答道:“那轮到我回答阿娘的问题了。对这个安排怎么看,在我没看到武思元本人之前我不会贸然做出评价,倒是这位诸葛夫人……” 她想了想方才在对方走出房门之时发觉殿外有人的惊诧,与快速反应过来她身份后的从容行礼辞别,微微有些遗憾:“还颇有重臣气度的。” 这琅琊诸葛氏的出身,真是让人不由想到了一位前朝名臣。 “可惜她年事已高,看起来也因多年地处边陲身体不佳,要不然我高低也得像是挖掘李谨行与裴行俭的夫人一般,给她找个办事的地方。” “算起来还更方便呢,毕竟外从祖早已过世,我都不必和他商量,到底能不能将人请来一用……” “阿娘!”李清月刚说到这里,前额就挨了武媚娘一下轻叩,当即捂住了脑袋。 武媚娘嗔道:“没规没矩的,这是你阿娘先请来的人。” “哦……”李清月低声应了一句,听出了武媚娘话中的意思。 这个没规矩,不是说她将招揽下属的目标定在了外从祖的夫人上,而是跟阿娘看上了同一个人。 这没什么关系。 方才阿娘不是说了嘛,因为诸葛夫人与武思文等人长期居与川蜀云贵等地,将女儿L也都嫁给了当地的官员,正好可以借着段宝元的手去打探一二。 何况这梁州归根到底还得算半个她的地盘,若是武思元走马上任,诸葛夫人也该当先随儿L子上任去,打交道的机会还有的是。 不急不急。 武媚娘朝着女儿L的脸上看去,便颇觉有趣地看到,她答应得是挺痛快,但还不知道在底下藏着多少小算盘呢。 她干脆转移了话题:“你今日陪同士卒庆祝新年有何想法?” 李清月收回了对武思元等人的思量,答道:“作战得胜,又将府兵所得军功尽数分派下去,年节庆贺里满是喜气,没什么想法啊。” 武媚娘凝视着她的眼睛:“可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 李清月叹了口气:“阿娘,真不真心话的也没那么要紧,两年前老师在青州险些遇刺的时候,我能以为士卒立名之法争取将士信任,有些情况就很明白了,到今日也不必多说。” “这府兵制之下,养兵成本被减少,但与之适配的大环境成本就高了,当这部分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呢,府兵就会积弱,这也正是当前的窘境。所以哪怕有这元月初一的载歌载舞,也不过是一派烈火烹油景象罢了。只是……” 她目光一凛:“这些话说出来,就跟想让官员早早退休一样,除了徒惹麻烦就是步子迈得太大。与其现在就跟阿娘继续探讨,如何让这些益州府兵和以募兵之法带来的羌人与南蛮各自归心,还不如先同您讨论阿耶想进行的泰山封禅一事呢!” “这份泰山封禅既然也有我的功劳,那便正好趁机再进一步!也唯有如此,才能总有一天在此等革除弊病之事上大刀阔斧。” “反正,”她说到这里摊了摊手,“我觉得以现在的情况还撑得到那个时候,我还年轻,阿娘也还年轻嘛。” 虽说人要有居安思危的想法,想想这泰山封禅多少有些过于在意形式,比起奠定天子英名,更像是个炫耀的举动,放在今日就去办可能不一定合适。 但李清月又很清楚另一个事实。 在传播消息的渠道格外局限的古代,协助天子封禅甚至可能要比上柱国的册命典礼,还要能将名望广布天下。 这是李治在青史上再添一笔的机会,又何尝不是她乘风而起的机会! 武媚娘在对李治说出那番推波助澜的话时,也是这样想的。 在面前这双灼灼生光的眼睛里,武媚娘觉得自己可能也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因她这份相当清醒的认知,有些话可以不必提醒了。 甚至想对这个过分早熟的孩子做出安慰,可能也没太大的必要。 因为她很清楚,她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有着莫大的意义。就比如说,这些今日称她为将军的营中将士,虽然此后要先归于当地的折冲府内,却也绝不会忘记,他们曾经在安定公主的麾下见证了一场战事上 的辉煌。 “我算什么年轻,武媚娘对女儿L方才的这番话颇觉慨然,伸出手来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武思元蹉跎年岁于县令任上,因资历老成才能让这升迁梁州刺史水到渠成,可别忘了,他与我同年所生,他既已年过四旬,我又何尝不是。” 一转眼,距离她登临后位之时的永徽六年竟已有这么久了,她也已到了这个年纪。 “怎么不是年轻了?”李清月反驳道,“若以长命百岁来算,阿娘都没过完人生的一半呢。” “再说了,一想到还有这么多事情需要去做,想不年轻也得年轻了。” 李清月掰着手指算道:“阿耶这么突然要行封禅之举,阿娘肯定要先在洛阳做出准备了,沿途的铺路修桥工作也得在备产之前安排下去。辽东去年收成的新米已经运到了长安,还得劳烦阿娘帮我看看能不能将其用在封禅途中,正好再打出个招牌来,要不然养不起那么多即将到我手底下的宫人。” “我听说因为改元与封禅均为吉兆的缘故,阿娘不打算取消今年的殿试选才,只是意图将其推延往后几个月,估计也得做不少准备。还有还有,天子都有门下省帮忙起草文书,阿娘这个临朝称制的皇后,总也该有个自己的文官团队吧。” “对了,”她语气越发兴致勃勃,“阿娘的建言十二事,是不是也要摆上台面来了?” 武媚娘那只还没从女儿L侧脸上撤下来的手忽然一顿。 她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当承认,有这样庞大的麟德元年计划,还有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摆在眼前,她哪来的功夫感慨岁月流逝,还是该当说…… “哪有你这么给阿娘罗列任务的!” 李清月鼓了鼓腮帮子,“那谁让我自己今年的事情也不少呢,也就只能顺便算算阿娘的事情找点安慰了。您看啊,这个封禅的事情一出,辽东那边就得让人帮忙传讯去筹办今年的要务。” “英国公的孙子还得继续送去劳……打磨。辽东新米还要继续育种,让其更为抗寒。澄心从广州带回的驯养信鸽之法也要开始在泊汋与熊津尝试。我那两千户的封地边界,也得重新勘验划定送到长安来让阿耶过目。还有刘神威那边的研究等等。” “这些还不是全部呢。长安城这边的事情也不少。封禅之时需要同行的凤亭等折冲府府兵,我得在阿耶正式下达诏令之后见上一见,将其好生规训一番。文成公主的西藏图志计划也该正式开展了。还有便是……那安置宫女之事了。” 李清月顿了顿,接道:“虽说明日还没出年节,但我已同葛萨说好了,让他陪我往长安城里走一趟。” 武媚娘问:“要这么着急?” 李清月回她:“也不是着不着急的问题吧,阿娘都为我将条件创建到这个地步了,我又怎么能将这宫女出宫随意对待呢?若非吐蕃生乱,这些准备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应当筹办起来的。” 可惜她不仅自己没这个时间,就连下属也都各自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过想 想今日的情形,比起当年她还在同刘仁轨沿街走访、观摩世风的时候,宛然已是有了天壤之别,她便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辛苦的了。 再想想看,她的食邑从一千户变成两千户,也让她更不像是早年间一般,还需要担心自己的小命会突然抵达终点,更是对她而言的莫大好消息。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只是,越是承载众人之望,担负天下之重,她便越是清楚地察觉到一种深切的紧迫感罢了。 “阿娘你放心啦,”察觉到母亲脸上的关切情绪,李清月连忙接道,“等把这些事情全部安排下去,我会找机会休息的,我还想在阿娘待产期间严密看护,盯着您怀着的这个孩子顺利出生呢。” 那她可得给自己空出时间来。 “而且,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就要学会让下属干活!我不会让自己弄成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情况的。” 这话被她说得可有底气了。 看看曾经有些闲散的卢照邻,看看原本只是来当伴读的姚元崇,再看看本来都对前去辽东心存怨怼的李敬业……都足以看出她的改造下属大业有多么成功。 李清月又很不要脸地想到,这么一说的话,难怪她能吸引到马长曦这样的优秀打工人在麾下效力。 想必,到时候她对于即将托人远程带话过去的纺织机改造新任务,也会很感动的吧。 武媚娘沉默了一瞬方才接道:“……你有数就好。” 在这份异常有生机活力的奋斗情绪面前,她那点微妙的年华将逝慨叹,已彻底消失无踪。 她好像也忽然理解了,文成公主为何归国后是此等表现,这恐怕和阿菟的这个带头效果不无关系吧…… 但在目送着阿菟去筹办明日出宫之事后,武媚娘想了想,又让人趁着年节送出了两份文书。 一份是向陛下倡议,给予英国公、右相等人以特权,因其位高又年迈,在常朝之时准允其坐轿乘车入宫。 另一份则是对远在洛阳的玄奘法师的问候,提醒他切莫因翻译经文的缘故让自己累出病症来。毕竟,此次陛下意图封禅泰山,恐怕还是会请他同行的。 阿菟说得没错,她作为上位者,还是要多将事情分给下属去做,才有延年益寿的展望。 但也还需要再有些关切表现。 这样一来,使唤起人就心安理得多了。 …… 听闻阿娘安排的李清月有样学样,在次日见到那回纥商人葛萨的时候,便先对他问候了两句,也顺便问候了两句他那从天山豁口逃奔回来报信的下属。 葛萨真是有点受宠若惊。 安定公主荣升上柱国的敕封,让他越发庆幸,自己在收到回纥与西突厥联手叛逆的时候,不仅及时将消息奏报到皇后的面前,也不吝麻烦地将其送去了安定公主那里,以体现自己坚定不移的立场。 如今皇后临朝,公主升迁,便足以让他的商业大计得到更为坚实的庇护! 现在,是他向公主表示忠诚还来不及,何必 劳驾公主对他表达问候呢。 但想到那下属之前跟他交代的事情,葛萨又忍不住眼皮一跳,“说到那个小子,我还有件事情想同公主说。” 他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说道:他说他翻过天山的时候还带了个逃难的官员,从他身上搜罗走了点钱财,弥补马匹被劫的损失……?[(” 葛萨真的是要被这个突然想起来吐露实情的家伙给气个半死。 在那等情形下,小商人的保本想法当真要不得! 谁知道那被抢的家伙是不是大有来头。 偏偏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没这个机会将钱财重新放回去。 为了避免在往后出点什么问题,将灾祸波及到他的身上,葛萨觉得,还是得老实跟安定公主交代两句。 但他将话说出后,非但没见到公主生气,反而见她的嘴角上扬了几分,“此事我大略知道的,你不必担心。” 安西都护那边的战况,早在她和苏定方会师于兰州的时候就已尽数清楚了,也获知了崔元综的遭遇和“贡献”。 再在此刻将其与葛萨获知西域军情的消息联系在一起,她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好笑。 “我知道那人是谁,他也确实该当受点教育,让你那下属记得别再做这等多余的事情就行了,这一次就当那人是破财免灾吧。不过……” 李清月忽然语气冷了下来:“我不希望你手底下的人还是这么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丢了马不要紧,大买卖没损失,就别这么慌里慌张的!” 这句仿佛是警告的话,让葛萨顿时心中一紧。 好在他随即就见李清月招呼着他继续往西市走去,还顺便逗弄了两下带出来培养感情的雏鹰,意识到公主并未因此而生气,重新放心了下来。 “是是是,往后我会多向手下告诫的,”葛萨答道,“你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回纥人平日里没多少本事,上头一有战乱就容易慌了心神,也至多就是将西域珍宝售到中原,哪像是公主这般有本事。” 他这夸赞可说是真心实意得很。 安定公主的商业规模看似还不大,但铺开的网络,显然已是极为惊人。 西有他们回纥,往西南方向通到益州梁州等地,往东先有洛阳,后有青州港口直抵泊汋辽东,现在又多出了往南抵达广州的这一路,几乎已涵盖了天下四方了! 更别说,她的产业已从扶持西域奇珍,到酿酒行当还有辽东新米,现在又能将把东南沿海的货物送到长安来。 在此之外,还有用于安置部分宫人的纺织等行当。 他垂头恭维:“若是公主真将作战的心力用在经商之上,恐怕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就没活路了。” “你这也能叫小买卖吗?”李清月想到当年能被葛萨说出口的借贷行当,就觉得对方在识时务上真有本事,难怪能混到今日。 “行了,你也犯不着如此赞誉于我,我是不是经商的料我心里有数,至多就是给你们充当保驾护航的责任罢了。” 她将手朝着葛萨一伸,“我前几日让你选的驻地选址如何了?” 葛萨连忙将手中的册子递了过去,邻近长安西市的街坊情况都在这里了,能够出售又符合公主预定价格的,大概只有三处。 ?想看千里江风写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 194 章 194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安定公主选择将安顿宫女的地方放在长安西市附近而非东市好理解得很,一来葛萨能帮忙看顾得到,二来这西市在小宗货物流通的速度还是要比东市更快一些。 只不过西市内部已没有能直接购置的产业,就算真有想要转手的,在价格上也不会太好看,倒不如往西市相隔两三个街坊的位置去选。 在长安西市以南的功德尼寺、法明尼寺,也是用于安顿早几年间遣放宫人的地方,按照葛萨对安定公主想法的揣度,说不定还能自其中招募到一批多余的人手,权看公主觉得有没有这个必要吧。 李清月展开了这份地图册,发觉葛萨不愧是做大商人的料子,除了将有售卖意向的田宅位置、面积以及条件优劣备注于上,还将周边里坊住了哪些朝臣都给记录在案。 纵然大部分权贵都更乐于居住在靠近宫城的一片,既为彰显其身份高贵,也为了节省上朝所用的时间,还是不乏有人更愿意住在靠近这一片的地方,让自己能避开与他人的社交,同时更易体察长安的风土人情。 比如说,尉迟敬德的府邸就在这一片,还有…… 李清月的目光忽然被地图上的一个名字吸引了过去,开口道:“将丰邑坊的情况说给我听听。” 丰邑坊在长安西市以南距离其相隔一个街区的位置,贴邻长安西面的城墙,在长安已不算核心区的位置,自然价格不算高,可让李清月有些意外的是,在葛萨绘制出的这张示意图上,丰邑坊的大半都能出售,甚至价格比起周遭还要再低上一点。 “这里啊,这里也是我最建议公主考虑的地方。”葛萨答道,“您不必担心其中有何不妥,这里的地价低廉,是有原因的。” 见李清月的脚步已朝着这个方向拐了过去,葛萨一边跟了上去,一边解释,“在丰邑坊内有一座道观,名叫清虚观,乃是前隋开皇七年的时候,隋文帝为了让道士吕师在此地辟谷炼气、炼制仙丹所设,因吕师当时很得隋文帝器重,便让这座道观占据了半个丰邑坊。” “当然了,那隋文帝没能得道,吕师也不是个神仙,传了两代弟子后,这座清虚观就自此颓败了下去。若是有人接手还好说,偏偏长安城内,像是大慈恩寺这样的佛教寺庙日益昌盛,道家真人虽有国教扶持,也没人乐意将这样一个清虚观给重新经营起来,至多就是收留些往来行客,收些旅费,以便维系香火。” 李清月挑眉,“所以现在是急于出手了?” 葛萨答道:“正是。不只是着急的问题,您想想看,若是接手之人不想让此地继续做道观,而是修建自己的宅邸,还得先将其先给推平再建,也过于麻烦了,加上这片里坊还不够格让人付出精力打理,价格便被再压低了一点。” “可我想,公主既要在此地修 建驻地,宅院布局应当与寻常屋舍多有不同,这个条件对您反而最是合适!” “你很聪明啊。”李清月朝着葛萨夸道。 葛萨摆手:“不敢不敢,都是为公主分忧而已。” 交谈之间,李清月已站定在了一处,目光扫过了自西市往那丰邑坊而去的道路,将周遭街坊间的街道情况都纳入了眼中,在脸上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 “行了,就定此地吧。”李清月没太犹豫便直接拍了板,快得让葛萨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看出了他脸上的疑惑之色,李清月解释道:“很奇怪吗?宫人放归的决定已出,距离正式出宫不会间隔太久了,我没这个多余的时间还要去挑挑拣拣,甚至去选还有人住在其中的宅院。正如你所说,此地的便宜只有我的情况能吃得下,那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让你做。”她随即伸手往图册上一指,“看到这个邻居了吗?” 说是邻居,其实也不能完全叫邻居,应该说是隔壁街坊的“邻”。 葛萨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就瞧见被她指着的名字,正是“阎立本”三个字。 当朝缮工大匠,负责蓬莱宫建造的阎立本。他的宅邸,就在丰邑坊以东的长寿坊内。 “买地建房的钱我已让澄心带来了,随后你就去为我谈妥这个买卖,尽快着手改建,到时候,我要你将改建的动静闹得大一点,然后带点礼物去隔壁登门道歉,最好——再带上一个丑一点的规划图纸。” 葛萨:“……啊?” 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李清月语重心长地教导:“你做生意就要精明一点懂不懂!你说,阎立本督办蓬莱宫建造,手底下联络的土木行当的人难道会少吗?我阿耶那么抠……那么在意国库结余的人都肯将此等大事交托到他手里,他购置建造材料的成本必定不高。这不就是个省钱的门路?” 买地选址的钱都省了,建造上的钱自然也要节省着一点用。她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至于图纸为何要丑一点……”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解释,“艺术家都是有些追求的,何况是阎大匠这种大画家呢!”!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95 章 195 这个算计阎立本帮忙办事的决定,李清月提出得毫无心理负担。 甚至她还得承认,在选择这块地皮的时候,除了它比起另外两处的面积更大之外,也正因为这个有些特殊的邻居。 当然,前者的原因更大一点—— 她已从葛萨提供的图纸中看出,若真能有继续扩张的资本,在这个丰邑坊中操作起来要容易得多。 至于阎立本这一头…… 李清月下了结论:“这叫什么……这叫抛砖引玉。” “……”葛萨沉默地记下了这套冠冕堂皇的说法。 他总觉得,比起什么抛砖引玉,这可能更应该叫做对一位画家与建筑师的挑衅。 但反正安定公主算计的是别人,也是在为他们这边节省支出,葛萨顿时心安理得了起来,“公主放心,我会让人去办妥此事的。” “那好,”李清月将那选址的书册塞回给了葛萨,“其余的两个地方我就不去看了,解决好此地就行。” 这个最需要她决定的事情有了着落,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几日之后,前来与葛萨接头商定此地情况的,就变成了澄心,和一个葛萨在之前并未见过的宫女。 按照澄心的介绍,对方出自尚仪局,也是此次将被遣放出宫的宫人之一。 “公主的意思是,此地在实际意义上应该算是个商贸据点,但还是需要有一个对外的名目。” 葛萨问:“什么名目?” 澄心答道:“叫做四海行会。” “行会……”葛萨垂眸沉思。 长安东市与西市贸易发达,其中自然也有行会的存在。 这种行会,是因西市内部同类店铺大多分布在一片,于是在平准署的价格保护与买卖需求的市场平衡下应运而生,也就有了那“货财二百二十行”的说法。 行会的领袖,便被称为行首。 但这等行会的划分,大多还是以行当为门类的,比如布行、酒行、米行,又或者是以商人的由来划分,譬如他们这些来自西域的商人,也有类似的商行组织。 可葛萨并不难从澄心的话中听出,安定公主所认定的这个行会,并没有那么简单。 当其收容了宫中遣放出来的宫人后,或许该当将其称作女子行会,也并无明确的行当划分,在功能上要更为驳杂得多。 安定公主这个行首,也绝不可能是要做些小打小闹之事。 当它不以商会为名,而被称为行会,还被冠以“四海”这样一个特殊的名号之时,更足可见公主对其的殷切寄望。 “有什么问题吗?”澄心朝着葛萨发问。 “不,没有。”葛萨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种种想法,转回到面前答道,“公主有自己的大计,我一应照办就是。” 澄心朗声:“好,那么劳烦你来看看她们对于行会驻地的要求,公主希望你能在将此地建成期间,将其尽数实现。” “这是自然。”葛萨一边回答,一边接过了一旁宫女手中递交过来的文书,当即被这文书的分量惊了一跳。 他翻开就见,这文书何止是分量惊人,在这其中罗列的条条框框也很有逻辑条理。 种种事项被事无巨细地囊括在内,让人几乎想要倒抽一口冷气。 葛萨转头看向这貌不惊人、神情平淡的宫女时,顿时多了几分敬畏。 听闻尚仪局女官负责宫中的礼仪起居,还早在显庆五年就开始协助皇后举办献俘大会,插手于外朝事务,果然在办事上不仅有大唐官员的公事公办,还有一份内廷特有的周到细致。 一想到是这样的一批人要效力于这四海行会之中,他起先还对此计划存有的一点小觑,都已不见了踪影。 在这份文书之上,擅长某项行当的宫人人数、宫人的年龄分布、文化水准都已记载在案,便于确定这行会各部分的规模。 更特别的是,有些葛萨本以为不会有所提及的东西,比如说离宫宫人的生活习性以及对安保条件的诉求,也都以明确的方式列在了这份文书之中。 葛萨都忍不住想问,安定公主对于这些宫人是不是太过纵容了一些。 但好像是他将这个想法在脸上表露得过分明显了一些,以至于澄心将他的这个想法给看了出来,抢先一步说道:“有些话你不用多问了,公主的意思是,与其等到人已来到此地后才发觉磨合不易,随后告辞离去,有失她想要庇护离宫宫人的初心,还不如将该交代的事情都给先行划定。” “公主也没有打算让你非要能够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她伸手一指,“你看,大略能适应七成以上宫人的条件都已为你罗列在后了,能多做到多少,便是你能在公主面前立功的凭据,你自己掂量着办就是。” “再说了,”澄心补充道,“被这些明文规定为难的,又不一定是你对吧?” 想到安定公主的那个邻居,葛萨终于松了口气,“这倒也是,要这样说的话,公主此举便应该叫做——” 想到她此前那句“抛砖引玉”的说辞,葛萨有样学样地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是不是?” 澄心拊掌赞道:“足下果然是个做商人的好料子!” …… 而在此时,呼应于这句话的又何止是这行将在长安扎根的四海行会呢? 即将往宣州上任的唐璿,大概也在践行着这一条。 秦岭封山,会暂时阻隔那两万左右兵卒回返蜀中,却不会影响官员在轻车简从之下翻山而过。 所以还未到正月十五,唐璿就已预备自关中动身启程回返梁州。 毕竟,他要自这仕途的开端转道宣州,进入更为广阔的天地,也不能直接拍马就走,还得先办好收尾之事。 “梁州地界上的种种杂事,因吐蕃战事的缘故,被我缺席了半年有余,自朝集使的走访奏报来看情况尚好,但梁州在我接手之前毕竟是那样一个情况,还是得自上而下收拾一通 ,才好移交到下一位刺史的手中。” 李清月策马而行,随同着唐璿和其身后车驾自长安西门行出,问道:“你觉得需要多久?” 唐璿沉思了片刻,答道:“一个月吧。” “那正好,”李清月满意地点了点头,“下一任梁州刺史的委任已被我阿娘与阿耶商定完毕,自委任诏令自长安发出,到那头交接完毕、北上梁州,也得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李治对于武媚娘在这个时候提出给武思元加官,几乎没有任何一点反对的意思。 按照武思元的战功与政绩,早就应该能到这个位置了,只是因为皇后此前对于后族的打压,才被迫受限,如今嘛,至多就是被放开了禁锢而已。 比起早年间权倾朝野的长孙氏,武家众人里才学最为出众的一个也才只开始做个正经的刺史,真已算是收敛了。 让武思元出任刺史,也多少能为皇后的势力再加码几分,对于平衡朝局自有其好处。 所以早在七日前,这封加官委任就已通过了三省审查,被发放了下去,堪称效率惊人。 只不过是因接旨之人距离长安路途遥远,往来还交通不便,这才需要多费些时间抵达梁州,也正好给了唐璿以筹备的时间。 “对了,你此次回汉中,我有两件事想让你去办。”李清月放缓了前行的速度,语气严肃了起来。 唐璿:“公主但说无妨。” 李清月摆手:“不用那么紧张,不是什么难事。你是何种脾性的人我心中有数。既然当年能踏实下来亲自耕作,观摩这梁州地界上的两年三熟可否操作,如今也能对当地百姓有一番细致安排。” 她朝着长安城外的远山眺望了一瞬,方才继续说道:“一件是与接任的梁州刺史有关。我想让你为我观望一番,武思元此人是否可堪大用。这个评判的标准就不需我细说了,你是能做刺史统御一方的人,不会没有这点眼力。” 光靠着武思元的过往履历与其母亲的表现,或许能让她们母女在做出这个提拔决定的时候有所偏向,但还不足以让李清月确定,此人是否真能在她与阿娘需要宗亲支持的时候,给出足够有分量的表现。 毕竟,若非因为梁州刺史的接任,他应当会继续享受着武家同辈其余众人相似的待遇,被困于边地不得寸进,直到阿娘有再进一步的想法,对武家人大肆提拔,因早在为母守孝期间就已过世,只能成为被追封的其中一员。 她倒不担心自己这扇动的蝴蝶翅膀会让此人招来祸端,不过是需要更为理智地评判,对方到底有没有这个资格,从偏远地界再往中央走出一步。 这一点上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谁让阿娘不是个寻常的皇后,她自己也不是个寻常的公主。 “我会的。”唐璿答应得很痛快。 公主在下属和亲戚之间的亲疏之分表现得很是明白,也让他更觉自己备受器重,这又怎能不让他尽心竭力。 想到宣州这份委任的特殊,即将离开梁州的不舍更是早 已不见了。 “另一件事,李清月道?_[(,“你让人往益州走一趟吧。” “一来,要谢谢段长史对出征吐蕃的支持,在这朝廷封赏之余,我也不能太过吝啬,得送一份年礼给他。二来,再向蜀中借点人手好了。” “当年我往辽东泊汋去的时候,从蜀中带去了百余名矿工和其家属,如今你要前往宣州,此地又是个矿产大州,你总得带点得力之人吧?否则,姑且不说当地的少府监官员会否欺瞒上官,当地的民矿也难有个划定出来的标准。” “除非……你想亲自去挖矿。” 迎着李清月这个调侃的眼神,唐璿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倒也不至于如此。” 李清月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此外,我看你也顺带往蜀中借点水利人手好了。显庆元年,宣州泾县山水暴涨,河流漫灌,到了超出平地四丈的地步,在上呈中央的奏报中提到,这次河流疏导洪灾的能力不足,导致死于此次洪灾的宣州百姓足有两千多人。虽说在这几年间并未出现这等大灾,但此地的水患问题也不容小视。” 唐璿的面色也随即认真了起来,“此事就算公主不说我也会去办的,不过……” 他问:“矿业与水利都向益州借人,是不是有点太为难段长史了?” 段宝元人长得富态,是挺像个肥羊,但是也经不起这么个薅法吧? 然而李清月回答得很是果断:“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客气的,能解决问题才最要紧。” “休璟。” 她这一声郑重其事的称呼,让唐璿顿时面色一紧:“公主请吩咐。” “吩咐倒也算不上。”李清月道,“我只是想说,你这想要往上升的野心是已足够了,但脸皮还是不够厚啊……可你别忘了——” 她眉峰微挑,便自面上流露出了几分肃杀,“你接下来要去的宣州不比梁州,光和百姓打交道是不够的,若要自宣州为跳板升入中央,更要抓住所有你能用上的资源,还管什么为难不为难的!” 难道段宝元要从益州都督府升迁往上,就不需要背后有人为其助力了吗? 在方今这个环境里,光靠着他那武威段氏的出身,可未必有这个资格! 唐璿目光一凛:“是,我明白了。” 只是当他看向身边这张脸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在心中苦笑。 明明他的年纪是公主的三倍还有余,怎么又变成公主对他在这里进行教导了。 他低声:“您在这方面真是……过于娴熟了。” “大概是因为我自小就看着朝堂风云,加上……”她理直气壮地自夸道:“天赋异禀吧。” ------ 阎立本忽然一笔画歪了出去。 “哎呀,又得重画了!”他将笔一搁大叹了一口气。 这还真不能怪他的定力不足。 外头突如其来地传来了一阵轰鸣之声,与平日里往来于外街的人声截然不同,甚至将他所在的书斋 地面,都给震得抖了三抖。 若非关中少有地动,他险些以为,自己这是遇上了什么灾劫。 好在地没事,宅院没事,唯独有事的,就是他面前的这幅画。 “再给我取一张画纸来!”他朝一旁吩咐了一声,伸手将桌上这张画废了的画纸给丢到了一边。 所幸面前的这张图并不是一张新的画稿,而是一张陛下近期让他重新绘制的稿子,画坏了也并没有那么心疼。 这画,正是二十多年前他画的那张《步辇图》。 吐蕃大相禄东赞图谋先取吐谷浑后进中原,遭到了安定公主的阻截身死,就连文成公主也被成功接回了长安,于是坐在天子位上的陛下便觉得,当年禄东赞替吐蕃求娶大唐公主的那张图,还该当再改上一改。 比如说,要给那看似恭敬面见大唐天子的禄东赞,画出些野心不逊之态,显示出大唐对此人的态度。 阎立本虽然觉得这很没必要,但既然是天子所命,还是干脆地观摩起了当年的那幅画,找到点重新绘制的灵感。 谁知道这是不是陛下在病中给自己找点乐子,那么他也犯不着有什么艺术创作的执着。 “可惜好不容易画出了个雏形,又给一笔毁了。” 也只能重新再来过了。 结果新的画纸刚被铺开在了桌案之上,就听外头又是一阵惊天的响声。 阎立本眉头一跳,“还不赶紧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 这声音的源头听起来和他距离得可没有多远,谁知道会不会更进一步地波及到他的面前。倘若他的耳朵不曾听错的话,那竟是一阵砖石坍圮所发出的声音! 在屋中帮忙铺纸研墨的小厮听到这话当即跑了出去,过了没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向他汇报:“郎君,不是什么麻烦事,是咱们旁边那丰邑坊清虚观的宅地卖出去了。” 那小厮目光发亮,似乎大为惊叹:“买下此地的人是整块收走的,又不打算再将其用作道观了,便将其统统推倒重建。” 这才成了他们听到的那样。 他话音刚落,就听外头又是好一番动静,险些将他要说出口的话都给全部遮掩了过去。 “整块都给买走了?”阎立本闻言也不免有些惊愕。 长安乃是王城所在,就算因洛阳被启用为东都,也并未降低多少地位,真可谓是寸土寸金。 就算这丰邑坊不算长安的核心区,对于八、九品官员来说也能用俸禄买得起建宅落脚之地,可这地价也有将近万钱一亩啊。 隔壁的丰邑坊内,清虚观足足占地二百多亩,足以容纳将近三千人住于其中,等闲情况下,就算是修建豪宅也绝用不到这么大的地! 不过,长安城里能出得起这个钱的不少,但当真有权有势的长安贵胄,便如当年威风八面的长孙无忌,应该也看不上这样的偏僻之地。 大概有些例外的就是他的老邻居尉迟敬德了。在他过世之前,总觉得此地毗邻长安西市,真可谓是 大隐隐于市…… “对,”小厮肯定地答道,“此事出门一问便知道了,说是这里被安定公主买走,用于安顿今年诏令遣放出宫的宫人。” 阎立本恍然:“原来是她啊。” 若是安定公主的话,那就说得通了。 先后平定高丽与吐谷浑边境的战功赏赐,策勋正二品的俸禄,再加上那等闲亲王都远远不及的两千户食邑,确实足够安定公主买下这块地。 就是这推翻重建的过程,实在是过于吵闹了。 想想那清虚观如此面积应当需要动土的时日,阎立本便不由眼前一黑。 蓬莱宫的建造能征发关中服徭役的民夫接力,以最快的速度将建造大殿宫室所用的材料运送到位,在一年内便修建出可供朝会所用的样子,等闲的建造因人力不足,可没有这样的效率! 虽说用于收容宫人的屋舍在建造难度上不能与宫室相比,但修建的规模已摆在这里了,总不是三五日能成的。 阎立本此前还觉得,自己所住的地方正好避开了当朝权贵,最适合他沉心钻研画技,哪知道会突然杀出这么一位邻居。 他动作停顿了一刹,指了指面前:“你帮我将这些颜料画具全部收拾起来,明日带去官舍中吧。” 算起来,重画《步辇图》得算是陛下安排的公务,在外朝公署内办事也很合理,还能让他这个时常过午就返回家中的,看起来尽职尽责一些。 倒也算是个解决办法了。 只是让阎立本有些没料到的是,他刚让人收拾好了东西,府门就被人给敲响了。 自府门前来报信的下人说,这是对面那头闹出动静的一方,前来登门致歉了。 当阎立本抵达的时候,就见那先一步被迎进会客厅内的年轻人有着一张典型的西域人面容,举手投足之间也是典型的商人做派,让他不免有些奇怪。 但对方这一开口,又将他的不少问题解释清楚了。 “此前因东都建设的缘故,皇后陛下为我等回纥商人提供了不少优待,如今安定公主要在此地建造驻地,我等自然也该当投桃报李。这长安西市一带胡人甚多,由我等负责,便能在此地征发不少健壮的西域劳工,尽快让此地能供给入住。” 那年轻的回纥人收起了脸上的亲和笑容,转而有些歉意地说道:“就是这建造期间多少会有些叨扰,还希望您莫要见怪。我等接下了此事,也促成了清虚观售卖到公主手中,总不能因建造宅邸的缘故为她惹来麻烦,故而前来道歉一二。” 阎立本颔首,脸上原本被打扰作画的凝重微微一松:“你们有心了。” 这征发西域劳工完成宅邸建造一事,还真让阎立本有些没想到。 可他转念思忖,又觉这事很有可行之处。 西域征战未休,还恰逢冬日往来运输不便,导致这些本应该在年前就回归安西都护的胡人被迫滞留在了长安。再如何有各家行会收容,也能节衣缩食过日,日子总归是不太好过的,尤其是这 其中的回纥人。 那么在平定西域之前,他们若能得到一个挣钱的体力活,也算是个糊口之法了。 说不定既能将新宅改建的时间缩短不少,又能避免附近出现治安纠纷。 想到这里,阎立本的脸色更为好看了起来,“不知你怎么称呼?” 来人答道:“我叫阿勒同,翻译作大唐官话的意思是黄金,您喊我阿金也行。” 阎立本:“……这个名字,倒是……” “很直接是吧?”阿勒同一点不介意地接话,“东主是个生意人,安定公主在此地的行会也是要往来西域、辽东与广州做买卖的,自然也要图个好兆头。” 听到这样的一番话,阎立本的神情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也因对方这份体面异常的表现,对这回纥商人高看了一眼。 再看对方早已令人搁置在旁的道歉礼物,想到那头未来的主人正是京中权势正盛的安定公主,他心中本还存有的几分忧虑,都已彻底抛在了脑后。 阎立本温和出声:“也对,打从行会初建之时就先讨个口彩,也正是为往后兴盛铺路了。” 阿勒同当即笑道:“连您都这么说,那我就更放心了。我东家近来要忙于酒水销售,安定公主又公务繁忙,将这头的情况全权托付于我了,我还怕办不好呢。” “也不怕您笑话,一想到此地的宅院与等闲不同,不要寻常的庭院山水与院墙重门,而要货仓、纺织印染等行当工坊、授课与会客厅堂、住宿群楼,还叮嘱我们务必少用回廊,多辟场地,将房屋集群安设,我就头疼得很。” 从兄长阎立德到他自己都是大唐的将作大匠,阎立本马上就从阿勒同的话中听出了些对他而言很是亲切的东西,“这也不难办到吧,好好规划一番就是了,毕竟有那么大一片场地呢。” “不错,后来我一想,事情也没那么糟糕,”阿勒同把手一拍,满怀信心地说道,“若是实在不成,就当做是在安置我们走商之时的营地就好了!” “您想想,这其中的情况不是相似的吗?货仓需要在安全的地方,防止遭到夜间的劫掠;营地之内需要留有空地,防止出现火灾扩散开来;人也要尽量集群住在一起,真遇到了突发情况还能彼此协同互助。这么一类比,还真让我画出了个兜底的图纸。” “是……是吧。”阎立本回答归这么回答,还是觉得哪里听起来不太对劲。 偏偏面前这个年轻人说得何其信誓旦旦,竟好像真能将其效仿而谈一般。 说到兴奋之处,阿勒同更是直接从自己的衣襟之中摸出了一张稿纸,将他画出的布局放在了阎立本的面前。“您看,就是这样了。” 阎立本飞快地扫了一眼。 若是个外行人在此,乍一眼看到这个院是院、楼是楼的行会设计图,可能还未必会觉察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奈何他是个内行人啊! 以他连蓬莱宫都参与规划布局的眼界,足以在一个照面之间,就察觉出这张设计图上的动线存在多大 的问题。 要命……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阎立本心中暗道,刚才听起来的时候只是隐约觉得不妥,现在才是真的印证了这个猜测。若是真设计成这个样子的宅院,安定公主这买二百亩地所花费的重金,恐怕就要浪费掉了! 但想想这毕竟是安定公主全权委托给对方办的事情,由他来从旁插手或许有些不妥,他也没这个必要在自己的公务之外,平白给自己找个麻烦,阎立本赶忙将自己本欲出口的话给全部吞咽了回去。 然而正当阿勒同要将那封图纸给收回去的时候,阎立本又格外眼尖地看到,在这其中一方大院中间的空白部分画着一个特殊的标记,并配有一行小字在旁,霎时间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他连忙按住了阿勒同的手:“等等,敢问,这地方是什么东西?” “这个啊,”仿佛阎立本正好问到了他的得意之处,阿勒同的脸上笑意更盛,“这是招财塔。” “安定公主在将此事委托给我们的时候,除了说了上面那个要求之外,还给我们提出了一条命令,说是希望能让这处宅院虽有丰邑坊的院墙阻隔,但也还能成为一方地标。我们思量半天,最终有了主意。” “您看啊,这长安城中的最高处,一个是龙首原之上的蓬莱宫,一个是那大慈恩寺的高塔,可见修得高是有好处的,就如眼下,一个成了大唐正宫所在,一个乃是长安城中佛教最为鼎盛之地。” 阎立本不知为何心中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只觉面前这回纥人的归纳总结能力过于简单粗暴了。 他下一刻便听阿勒同说道:“既然如此,安定公主已有领军冠绝的风姿,在这行会筹办上也不能落于人后,该当修个高一些的标志物。不过倒也不需有大慈恩寺的大雁塔一般高耸,只需让长安百姓身在那长安西市之时就能遥遥看见此地便也够了。” “可惜我们还有些斟酌不定,到底是将塔顶修建成通宝还是飞马的形状更能彰显这尊小楼的藏风聚气、招财进宝之意呢?” 阎立本的脸色顿时就僵硬了起来。 要他说的话,这两个选项都不怎么样! 对他来说更可怕的是,要让长安西市的位置都能看到,岂不是意味着从他所在的长寿坊,能更加清楚地看到此地的情况? 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在往后一走出房门,就见隔壁的丑陋小塔跳入他的眼帘,成为这一带的标志物,他便只觉自己已生出了立刻搬家的想法。 可再一想,他磨炼画技、购置颜料而带来的种种支出,让他明明身居高位几十年,也愣是没能存下多少财产,搬家可能没那么可行,又顿时收回了这个想法。 那么比起躲开这个东西——他好像更有机会办成的,是改变这个东西? 一想到这里,阎立本的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第 196 章 196 “所以他只坚持了两天,就找上了阿勒同,说要帮忙重新规划你的四海行会?” 武媚娘听着李清月将这番从选址到坑人的趣事在朝会之后说给她听,笑了半晌。 一想到阎立本居然是私下与负责建造之人联络,在今日朝会散去时,还能与阿菟温和有礼地打招呼,便觉得对方当真有些不容易,还能被称一句心性坚定。 但她的这份同情大概也没持续多久,就已变成了看戏的兴致。 武媚娘接过了宫人递来的热汤轻啜了一口,“南朝梁画师张僧繇画过一幅画,名为《醉僧图》,将僧人醉酒姿态画得惟妙惟肖,流传到今时,常常被道士用于嘲讽僧人,早两年间在长安城里还引起过风波。僧人们一怒之下凑了几十万钱,请阎大匠绘制了一幅画,名为《醉道士图》,用来吵回去。可惜阎大匠为了防止因此惹祸上身,将这笔画资基本都捐给了道观寺庙,要不然他还能搬个居所,免得受你那招财塔的荼毒。” 几十万钱,在长安买个寻常面积的宅子,那是足够了。 李清月答道:“正因为如此我才确定他人品端正,想出这等委托办法嘛。” 阎立本若是个奸诈之徒,光靠着丑东西摆在眼前,也未必就能让他上钩,可谁让他不是呢? “不过阿娘放心吧。”李清月卖乖道,“我也不会让他吃亏太多的,这协办设计的经费我已令阿勒同送到他府上了,只是希望他能将采购木料的渠道多告知几条罢了。您别看这四海行会今日还只有个起步雏形,但我对它还是寄予厚望的。” 所以这其中稍能节省出来一点成本都很要紧,毕竟,这些钱都会变成随后的本钱投入。 唉,谁让她在辽东的金矿产出还要再晚上一些才能注入行会中,眼下所用的,可都是她凭借着战功换回来的赏钱! 想想都很是不容易。 什么抠门,她这个明明就叫做精打细算。 “而且……我让阿勒同在阎大匠面前拿出来的那套说法,其实也不完全是假话吧。” 那个在描述中都很炸裂的招财塔,她是肯定没打算建的,要不然长安城里双塔相对,一个是佛门圣地,一个是长安城中的笑柄,那还得了? 她丢不起这个脸。 但她想让这四海行会成为长安西市扩展出来的重要组成部分,让其成为长安最西面的地标之一,也让这行会不仅限于收容出宫的宫女,不仅限于作为一处商业据点,却—— 都是实话! 若这丰邑坊能凭借着四海行会的发展,于长安城中声名鹊起,临近的长寿坊地位想必也能随之水涨船高。 那也算是她给阎立本的一出回馈了,不是吗? 不过李清月不知道的是,她还没将这些话当做大饼画在阎立本的面前,就已有另一人将其说出来了。 李敬业垂头丧气地走过长安西市,将自己预备带往辽东的长安美食和其他器物给打了个包,因自己手里拿不下, 便毫不犹豫地将其塞到了身边同行的好友手中。 尉迟循毓接过去的时候,惊觉其中重量不小,险些脚步一个踉跄。 李敬业的脸色顿时由阴转晴:“亏你还是尉迟老将军的孙子,就只有这样的体力怎么行。就算真如你去年所说,想要效仿王玄策出使各国,干出那等一人灭一国的丰功伟业,也得有些扎实的本事吧?” “起码……”他拍了拍自己的腿,得意地说道,“下盘得再坚实一点。” 尉迟循毓轻笑了一声,“怎么,你是要拉上我跟你一起去砍树不成?” 李敬业:“……” 尉迟循毓一点也没给好友以反击的机会,已继续说了下去:“我说你也是怪有意思的,元月初一那天从城外军营回来,就满腔热忱地表示,自己还要再多为将来的参军机会拼一把,结果你祖父将你从家中赶出来得稍微早了些,你便这么一派垂头丧气的样子,活像是又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了。”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李敬业死鸭子嘴硬地挺起了胸膛,“我不是觉得去辽东要吃苦,又觉得安定公主这个上司有点可怕,只是有些舍不得长安城中的好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嘴挑得很。” “那我觉得你也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尉迟循毓掂了掂手中包裹的重量,觉得李敬业能下意识地给自己准备这么多东西,好像已足够说明他意图在辽东待的时间了,不由在心中轻啧了一声。 “安定公主在长安西市附近买了地,准备在此地筹建四海行会,其中有商贸驻地,应当会长期与辽东有往来。所以我若是你,等回到辽东之后就去问清楚,到底在辽东那头是由谁负责此事,到时候你也不必因委托朝集使送信被你祖父责备了,还能趁机找到采购的路子,让自己过得舒坦一点。” 李敬业脚步一顿,狐疑地朝着尉迟循毓看去:“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就连陛下因麟德改元,意图将宫女遣放出宫削减开支,并以正式命令下达,都是这几日之间才发生的情况。 安定公主有意将自己的钱财用于资助这些被遣放出宫的宫人,在当前知道的人也不多。 更别说是从尉迟循毓口中说出的四海行会! 这事……就连李敬业这个得算半个下属的人都还不知道呢。 尉迟循毓答道:“她买的地就在我家对面,我还能不知道?那头开始推平清虚观旧址的时候,还因动静过于吵闹登门来道歉过,不过我没阎大匠那本事,竟是直接上门去帮忙一起规划行会布局了,最多就是去看个热闹。” “……阎大匠怎么也掺和进这事里来了?”李敬业茫然。 尉迟循毓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我去年就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还不相信,从去年到今年的种种,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吗?” 李敬业:“……” 按照尉迟循毓的意思,莫非这是因为吐蕃战事的缘故,连阎立本这个专门负责将人给画进凌烟阁的,都觉得安定公主一年比 一年地更有前途? 尉迟循毓已继续说了下去:“我既是雍王的从吏,便没你这般潇洒自在,还能以这等方式在辽东历练长进,好在如今倒是多了个好处。” “安定公主直接在这丰邑坊买下了二百多亩地,不像是只将这里当做个寻常的安顿人手之地。你看,倘若这四海行会在随后能有她在统兵上成就的一半,我家这地方也能随之获利了。” 尉迟循毓说到此地不由目光微动。 他跟李敬业说,他是个长安城里的闲人,他叔叔尉迟窥基还是个跟随玄奘法师出家的方外之人,他祖父在长安城中求仙问道一般清修地过了十几年,避开了大唐先后两任帝王交接的政治风云,也以病逝为善终的结局…… 但这与其说是真要让子孙就此安分做人,免于祸端,还不如说,这是要为尉迟家积蓄实力,为子孙铺好前路! “房谋杜断”的房玄龄与杜如晦,其后人都因谋反案遭到了波及,程知节在进攻阿史那贺鲁的战事中晚节不保,反倒是尉迟家虽无明显的晋升,却也全族得保。 眼下皇后临朝,公主得势,这又是否是他的机会呢? 他不相信阎立本插手四海行会的建设,会真的只是因为对那几个回纥人的规划设计看不过眼,反而更像是一出示好。 那么他也从中沾一沾光,好像就不奇怪了对吧? “你要这么说的话,会显得我今日出来的表现很不识好歹……”李敬业低声吐槽,又忽然抬高了音调,“算了,就这样吧!” 他拍了拍自己已经基本上清空了的荷包,“走!去我府上小酌一杯,就权当是为我送行了。最迟还有个三天我就启程了,年节期间的走动太多,届时未必还能顺利约到你,能不能碰上就看天意好了。” 尉迟循毓神色一松:“你能这样想就好了,否则我怕你继续臭着这么一张脸,在辽东那地方容易挨打。” 两人对视了一眼,顿时各自笑了出来。 但当二人扛着包袱自长安西市折返之时,又忽然勒马止步,彼此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思量之色。 只因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一列装束尤其特殊的队伍自长安西门入内,越过西市后朝着皇城方向而来。在另一头,同文寺(鸿胪寺)的接引使者早已候在皇城之外,将他们迎接入内,随后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这样特殊的场景,大概很难不将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也让这两人都有好一瞬没开口。 直到眼见礼宾也已收队入内,李敬业方才指了指那头,问道:“那是……突厥人?” 若是光看来人的面容,他可能还不敢这么确定是突厥、回纥又或者是什么其他胡种,好在有衣着能让他从旁判断一二。 只是,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这样一队突厥使臣到长安来呢? 西突厥朱邪部因吐蕃插手战局的缘故反叛大唐,继往绝可汗因自己的野心被杀,纵然西域战事大局已定,却还有不少小范围的动乱。 按照李敬业的猜测,就算随后西突厥其余各部要表现对于大唐的效忠前来朝见?_[(,也得等到伊丽道驻兵的两位将军班师之后再说。 可眼下既然还没听说这样的消息,那便不应该会有被接待的突厥部落使者才对。 尉迟循毓思索了一瞬,答道:“或许不是西突厥,而是东/突厥?” 隋文帝开皇三年,如日中天的突厥汗国分裂,西突厥汗国成立,在永徽年间给大唐带来不小麻烦的阿史那贺鲁,投降于大唐的阿史那弥射,便都是西突厥汗国的成员。 而东/突厥距离中原更近,就在朔方以北,则先因汗国分裂遭到了隋文帝远交近攻的分化手段,后被大唐攻破,隋朝义成公主被杀,颉利可汗投降被押解到长安,东/突厥自此势力大衰。 再后来,受命进攻东/突厥的大唐名将李靖将东/突厥残部数百帐迁移到了云中,以突厥贵族阿史德氏为首领,在太宗皇帝的诏令之下,由瀚海都督府统辖此地。 但因瀚海都督府还需节制漠北突厥、回纥散部,管理漠南突厥多有不便,便将其在去年重新划分,将这部分投降后迁移过去的东/突厥部落所在之地,命名为云中都护府。 比起多有混战的西突厥,东/突厥这边的动静确实要少得多,也最有可能在这等年节时候到访大唐。 见尉迟循毓看着那头还在思虑之中,李敬业出声提醒道:“你在这里看着墙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不如随我赶紧回府,我祖父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抵达英国公府后二人便从李勣这里获知,尉迟循毓的猜测还当真没错。 这一批前来大唐的,正是被安顿在云中都护府的东/突厥人。 …… 这位东/突厥首领走入蓬莱宫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早朝之时。 走过丹凤门后所见的情景,让阿史德契骨呆滞了许久,几乎忘记往前挪动脚步。 在他的视线之中,陆续朝着蓬莱宫正殿朝见的大唐臣子尽数笼罩在朝阳之中,连带着的还有那座异常恢弘的大殿,构成了一幅——当他身在草原之时绝不可能看到的场面。 “叔父,你该往前了。”随行的年轻人提醒道。 阿史德契骨这才如梦初醒,继续往前走去。 眼见大唐的官员好像并未留意到他这个失态的举动,阿史德契骨低声朝着侄子阿史德元珍说道:“我只是在想,我们此次来朝的决定应该并没有错……” 西突厥诸位可汗姓阿史那,东/突厥自然也该如此。 但或许是因为大唐更希望对朔方的东/突厥势力再行压制,在将这部分东/突厥人迁入云中的时候,将阿史德氏提拔为了其中的首领。 可比起阿史那这个长生天贵种,阿史德氏只是阿史那氏所固定联姻的后族而已,光靠着这二三十年间的时局变化,还远远不足以取得头狼的地位。 当这些在云中重新驻扎,逐渐繁衍出下一代,又将周遭的零散部落吸纳而来的东/突厥人日益壮大后, 他们又已瞧不上阿史德氏这个被大唐扶持起来的领袖了。 于是,阿史德契骨在获知了大唐近来的战绩后,飞快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能坐以待毙,而是要到长安去,请求觐见当今天子! 权力罕见地从突厥王族的手中落到了后族这里,他便绝不愿意让其从自己的手中丢掉。 大唐近年来东征西讨的战绩若能变成他的倚仗,那么他的这些同族对他的质疑,还有他们想要将阿史那氏给迎接回来的愿景,就都能被打压下去。 眼见大唐近年来新修的宫殿是此等辉煌模样后,他更觉得自己来得太对了。 只是当这位阔面碧眼的东/突厥首领低头走入含元殿内,朝着李唐天子行礼后,抬头所见的场面却让他又愣住了片刻。 在这大唐朝会正殿中,除了位居上首的大唐天子之外,在幕帘之后竟然还有一人,于这出会见中宣告着同为此地主人的身份! 他也恍惚想起,昨日在同文寺接到礼官款待的时候,对方确实曾经告诉过他,如今的大唐朝堂之上,是皇后与皇帝同称陛下二圣临朝,让他千万不要因此而有什么异样的表现。 但怎么说呢,他答应得痛快,甚至想到了他年幼之时经历的义成公主之事,在真见到这个场面的时候,还是有片刻没回过神来。 “天子在前,阿史德氏可将奏书所言再行陈说。” 阿史德契骨连忙收回了诸多胡思乱想,伏地应道:臣以云中都护府突厥部首领,乞请大唐垂怜,效法突厥旧俗,立一可汗。?_[(” “昔年太宗皇帝为诸蕃君长所请,也为我突厥之天可汗,如今云中突厥部只为突厥小支,不敢请陛下为可汗,唯愿得一大唐亲王遥领可汗一职,以示我等遵从大唐统辖。” 李治望着下方叩首的突厥首领,眼中闪过了一缕喜色。 早在十多天前他就接到了阿史德契骨送来的书信,看到了这份请愿。 但看到这封奏表,与亲自听到这一支突厥首领说出这话,还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他将阿史那弥射敕封为兴昔亡可汗,将阿史那步真敕封为继往绝可汗,便是意味着,他希望突厥的可汗之名自此终结,现在阿史那弥射因大唐的救命之恩愈发明确了效忠之意,这一路东/突厥首领则是干脆请求将可汗的位置交由大唐宗亲来做,又怎能不算是他的愿望达成。 正值麟德之初,西面战功所带来的庆贺还未从长安消退下去,李治想要在今年封禅的决定也正在酝酿之中,阿史德契骨的这番话,便与锦上添花无异,怎能不让李治对他备觉欣赏。 既是识时务之人,他又怎能不顺从对方的意思来办。 阿史德契骨忐忑地结束了自己的那番话,唯恐自己方才稍有失态的表现会引来这位李唐天子的不满,就听到对方开口便道:“敕封李唐子弟为可汗便不必了。” “……!”阿史德契骨的冷汗都要从后背流下来了。 糟了。他自觉自己说出的话已足够体面 ,怎么还是得罪了天.朝上国吗? 然而李治的下一句话接踵而来,又让他的惶恐变成了喜悦。 “今之可汗,古之单于,既然阿史德氏有此投诚之心,不若便将云中都护府更名单于都护府,由我子周王旭轮遥领单于大都护之位,不知阿史德氏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阿史德契骨的心情顿时从谷底升到了天上,他也连忙欣喜若狂地答道:“谨遵陛下旨意。” 大唐的天子没有用宗室子弟,或者是如最早一任瀚海都护那般,用得力的大臣来充当上官,对于急于从大唐那里获得支持的契骨来说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在李治的话中都说了,他指派遥领大都护位置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儿子。 只不过,在自蓬莱宫中走出之后,他又忍不住朝着侄子问道:“说起来,那位李唐陛下的面貌还看起来如此年轻,他的儿子如今几岁了?” 他打听过,李治的子女之中最有本事的是那位安定公主,至于其他的儿子,除了因谋反罪名被诛杀的废太子李忠,和太子李弘之外,其余人等的名字,指望一个汉话说得不怎么样的突厥人记住,那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所以他还真不知道李旭轮是谁。 阿史德元珍沉默了一瞬,答道:“是那位大唐陛下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只有七岁。” “……七,七岁?”契骨险些直接惊呼出声。所幸他还记得自己此前险些出现的殿前失仪,也还记得自己现在还站在这长安帝都之内,不是在自己的草原上,将这个声音快速压了下来,只让自己和侄子听到。 阿史德元珍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多言语。但契骨实在不难从他的表现之中听出他的想法。 这个单于大都护的委任听起来当真有些儿戏。 虽说他能自这出委任中看到大唐对他这出投诚的认可,也用改云中都护府为单于都护府的举动,响应了他那个希望由大唐亲王担任可汗的请托,但他怕,光靠着一个七岁的大唐皇子,根本不足以震慑住那些追忆阿史那氏辉煌的同族! “叔父还是先别担心了。”见契骨停在原地不动,元珍还是出声安慰道,“既然是遥领,又是一位如此年幼的亲王,应当不会到云中……单于都护府来,突厥各部对于中原情况更是知之甚少,不一定知道他的身份。倘若那些人还有旧事重提的想法,我们也还有两条出路。” “你说来听听。”契骨的表情和缓了几分。 元珍答道:“其一,单于都护府成立,周王府从吏必定要前往都护府任职,倘若族中有变,便能借用这些大唐官员之手将其铲除。其二,若事有不可,阿史那氏又能出一可堪辅佐之人,便是重新为其臣属,为其筹谋大业又有何妨!” “你闭嘴!”契骨立时打断了侄子的话,“你还年轻,你懂什么叫做权力!” 既然有机会做首领,凭什么让他后退一步。 但在折返于同文寺的路上,契骨并未看到,跟随在他后方的阿史德元珍垂眸沉 思,分明并未被他这一句喝止给改变想法。 他怎么不明白什么叫做权力呢? 今日朝堂之上那个端坐于幕帘之后的皇后都知道权力。 那个站在朝堂上极其醒目的小将军,年龄甚至只有他阿史德元珍的一半,恐怕也知道何为权力! 他只是权衡了一番自己的本事后,给出了一个最为正确的决定罢了。 …… 要说他这个判断还真没错。 李清月年龄虽小,却很清楚地看到了这权力之争的种种风浪。 只是她和阿史德元珍不同。 对方愿意退让一步,重新退回到阿史那氏辅臣的位置上,李清月却不打算,在自己都已坐有这上柱国位置的情况下,还要比太子与皇子落后一步! 她脚步从容地朝着太史局走去的时候,心中却不无浪潮翻涌,也正是因为李治做出的这个决定。 东/突厥阿史德氏入朝觐见之事,早在前几日就已被阿娘阿耶获知,她也自然知道了这个消息。 但在阿耶之前的计划里,说的都是要以听从他指令的李唐宗亲,来担任这个单于大都护的位置,就比如韩王李元嘉等人,而不是李旭轮。 可忽然之间他就改变了想法,将这个安排在突厥首领的面前说了出来,成了天子出口之后不当更改的诏令。 但凭什么! 她当年远渡半岛,以任城山大捷以及扶余山城的一战,才坐上了熊津大都督的位置,又先后亲历战事,才有今日的唐军十六卫大将军之一的位置,然而早在龙朔年间,同年出生的李贤就已有了大将军之位和扬州大都督的官职,今日竟又有周王李旭轮担任这单于大都护! 可他们何曾为大唐的边境安定做出任何一点有用的贡献? 没有。 那不过是因为,他们是皇子,而她是个公主罢了。 但没关系…… 李清月一边压制着心中的不忿,一边在心中告诉自己,今日他们的官职都还能算是在为阿娘的地位添砖加瓦,她也还能在今年,再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扬名的机会,继续拉大这个与兄弟之间的差距! 在穿过太史局间供给学生进修的屋舍,抵达灵台之前的时候,多年历练已足够让她的心绪以最快的速度平定了下来。 她也恰好在此时看见,一身天文观生衣着的义阳公主正在自灵台旁的另一处观测台上走下,手中抱着的,正是勘验完相风乌的风向数据。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李淳风待久了的缘故,又或者是她本性便是如此,李清月朝她看去的时候,发觉李下玉脸上的神情好像愈发淡漠了些,只在为了便于做事而翻卷起来的袖口处还能让人看到,她并没真成个仙风道骨模样。 在留意到李清月的到来后,她的神情也有了片刻的变化:“你来找太史令的?” 李清月唇角浮现出了一点笑容,“也说不定,我是来找你的呢?” 李下玉端详了她的神情片刻,认真否认:“不,你若只是想知道今日风向几何,我能回答你,你若问我今日天象湿气几何,我去勘验权衡土炭仪也能回答你。但我猜,你要问的问题,不是我能回答上来的。” “……我说你也太老实了一点吧?”李清月跟上了李下玉转道灵台的脚步,摇头感慨。 “不是老实。”李下玉有些清冷的声音传入李清月的耳中,“天文历法这些东西不能虚构,就像以我老师这样的人,在制定今年即将推行的《麟德历》时,也需一遍遍复查,确保其中并无错漏,我又怎能在自己的学识之外回答于你。” “我猜你也不会只想听什么五运六气的说法,要不然也不会来这里了。” “好吧,你说对了。”李清月答道。 在上抵灵台最高层,见到因修编《麟德历》而有些憔悴的李淳风时,李清月便朝着他拱了拱手,开口问道:“我奉阿耶之命前来相询,历年元月十五前后,太史局便会开始推断当年有无旱情,敢问太史令,当下进展如何?” 李淳风抬起头来,就见李清月以更为郑重的语气又问了下去:“倘若——陛下有在年中封禅之意,可会受到影响?” 她问话之间目光灼灼,甚至让李淳风有一瞬间的错觉。 好像那即将前去封禅的,根本不是皇帝陛下,而是面前的这位安定公主!! 第 197 章 197 不过,李淳风到底是在这王朝风云中心待了这样久,在片刻的恍神后,很快恢复了过来。 “公主直接将封禅之说摆在我的面前,真是让人倍觉负担。” 李清月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太史令执掌史书典籍,气象天文,术算专科,甚至是易经命理,虽少涉朝堂政务,但也是字字要害,应当不会惧怕于说出这等判断才对。” 李淳风:“说是这么说没错,但纵然在十日之内也是气象万千,一日之中都有风向辗转,要自年初窥探全年旱情,只能凭借农事经验与历年周期统计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示意李下玉将旁边架子上的文册送到他的手中,在翻阅了两页后继续说道:“若遵照近年来的情况与冬日气象,五月之前不会有旱情,但五月之后,关中雨水应当不会太多。” 李清月问:“也就是说,封禅并不可行?” “那倒不是。”李淳风摇头,“民间有一句说法,叫做有钱难买五月旱,不是长时间持续的旱祸,对田中作物的生长非但无害,反而有利。” “再说,关中本就多发干旱,在近年间以四到六年为周期往复,譬如贞观一十一年秋冬不雨,永徽四年春旱,显庆四年七月亢旱,若这样算的话,到这两年间也大有可能出现旱情加重的情况,但既无过于异常的表现,关中粮食也还周转有度,便不至于酿成灾害。” 李清月问:“什么是过于异常的表现?” 李淳风想了想,解释道:“公主可知道,各个季节的干旱发生的区域是不同的?譬如,春旱往往发生在关内道、河东道,夏旱往往发生在京畿道,河北道等地,伏旱往往在河南道与江南,倘若自冬入春回暖过快,河套之地就容易发生旱情。那你看,今年如何?” “其他地方我不敢确定,但并州是我阿娘的故乡,我倒是听阿娘说起过两句,”李清月答道,“今年十一月与元月比往年稍冷一些,也落了几次雪。” “正是如此了。”李淳风回道,“所以我说,五月之前的情况应当尚好。” 李淳风自桌案之下取出了另外的一张地图,李清月打眼看去,便发觉这是一份关中的地图。 不过在其上,并不仅仅标注了地名,还有河流与水渠的路线, “而且我敢说关中今年无虞,是因自永徽五年万年宫大水后,关中水道查验修缮频频,此举并不仅仅在规避洪涝灾害,也对旱灾之中引河水灌溉有利。” 李淳风继续说道:“此外,今冬虽然雨雪减少,但并非无雪,我近来走访过关中不少农田,这一季的官田都正好种到冬小麦,就算年中降水骤减,冬小麦已能收获,正好填补今年粮食入库。” “至于五六月之后的情况,我就不敢妄加断言了。毕竟……” 他顿了顿,才道:“历年预测旱情或多或少存在偏差,只能说大致情况是如此,否则我就成了天神,而不只是个太史令了。” 李清月笑道:“太史令说笑了 ,若真如此,阿耶应当即刻将您供起来。” 行了,玩笑话就不说了,李淳风端正了面色,总结道:总之,若是陛下今年当真有封禅之想,要将其定在年中,筹备阶段的农事收成与气象条件应当尚好,但六月之后的情况未敢断言,只能说,依据近年来的情况不会太差,但倘若真有需要天子应变的情况发生…… ?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 “那又如何呢?” 当李淳风的这番结论被搬到了内朝议会之上,也随即有人提出了对封禅时间的质疑时,李清月毫不犹豫地出声反驳道。 “刘相,孙相,赵侍郎。”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位安定公主常参军事,亲历战场,在被点名出来的时候,方才将反对之言说得格外顺口的刘祥道、孙处约、赵仁本三人都是一震。 因内朝议政比起朝会限制更小,同在此地的皇后也不必身在帘幕之后,以至于当安定公主忽然离席开口的那一刻,帝后一人的目光共同落在了她的身上,仿佛更为她增添了一道助力。 李清月语气迫人:“刘相当年意图整改官制,令入流官员不再人员冗杂,进出失衡,然而改革手段不当,被迫中止,如今竟是连身居高位之人的胆魄都已没了吗?” “孙相在两年前以尊卑有别,位分有序为名,说八品、九品官员穿着的青衣,常常因为染色问题显示为紫色,便请求改令其身着碧色,真可谓是我大唐维护礼教的典范,但规则终究还是由人来定的,何况是我阿耶这位天子,怎能以循规蹈矩为由予以劝谏。” “还有你赵侍郎——” “你昔日于详刑寺任职期间撰写《法例》三卷,用于诉讼断狱所用,我阿耶回你一句烦文不便,直接驳回,希望你在遵守法令之余明白通权达变、灵活处事的道理,怎么到了如今擢升东台侍郎后,还是不曾有所长进!” 李清月这三句话说出,那三人顿时好一阵的面面相觑。 他们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当猜测,这是陛下对他们三人早有厌恶态度,将这些旧事说出在了安定公主的面前,让她得以在此刻作为批驳他们行事保守的缘由,还是该当说,在陛下也很意外的表现面前,这很可能只是安定公主自己记忆力惊人,也在此时将其用作了先发制人的武器。 还是刘祥道在这三人中的地位最高,也最快回过了神来,朝着李清月回道:“可今日所说的乃是封禅这样的大事。” “既然太史局那头都觉得五六月后恐有旱灾之变,各方战事又刚平息不久,为何不再多等待两年,令天下休养建设一番,以太平盛世为陛下封禅助力呢?”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冠冕堂皇。 刘祥道也以眼角余光看到,素来心思仁善的太子,以及与他持有相同想法的几位同僚,都因这个“先治世后封禅”的观点而频频点头。 他敢确定,若将此想法提出在正式朝会之上,支持的人更应不在少数,怎么就如安定公主所说,这是他在早年间受挫,导致心力尽丧呢。 刘祥道心中怒气陡生。 他怎能平白无故受到此等……此等指摘!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最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尽在[],域名[( 李清月冷笑了一声,“作战之时尚且知道,凡事不可过于瞻前顾后,朝堂决策何尝不是如此,更别说是封禅。” “太宗皇帝便是因为你们这些臣子的劝谏,明明有扫平天下、安我李唐社稷的盖世功劳,也未能在有生之年题名于泰山,告慰皇天后土,怎么如今到了我阿耶这里,还要来上一出明年复明年。” “呵,我看到了明年,太史局还会告诉你们,凭借着观风观气手段,他们能确定的依然只有半年,然而封禅筹备同样需要半年,临行之时又是未知,敢问若真如你所说先等上两年,到时候是不是还能用同样的理由提出反对呢?” 刘祥道答道:“可起码,彼时大唐国力愈发强盛,周边小国服膺,能令陛下封禅之举更为名副其实。” “哦……”李清月挑了挑眉,“你是说我阿耶现在封禅德不配位。” 这一句相当冷静从容的话,让刘祥道的脸色当即大变。 “臣并无此意,只是……”他当即离席而起,伏地高声作答,唯恐李治真因为他刚才的失言理解错了他的意思。 “你只是分不清何时该当乘胜追击,何时该当讲究一个穷寇莫追。”李清月朝他拱了拱手,“刘相,恕我直言,你说再等两年,周边小国能因大唐对外休战、对内治政而服膺,恐怕说的不对。” “自我记事以来,西域边地屡屡生乱,大唐人口与边军都因中原稳定而日益扩张,依然不能将其勃勃野心压灭,反而因唐军收起爪牙而滋生邪念。李唐稳步拓张之际,吐蕃这等恶邻也正处蓬勃发展之时,谁知两年之后又会如何!” 李清月可以很笃定地给出一个答案。 以大唐疆土之广阔,又接邻如此之多的小国,便总会有那么几个不听话的,在自己的实力发展起来之后,想要从这天.朝上国身上啃下一点利益,让他们继续成长起来。 这根本不是大唐治理内政就能改变的局面。 “反倒是如今,刚有东西战事相继取胜,我大唐便有此等魄力封禅于泰山,是在昭告四方各国,如今中原鼎盛,天子有威服诸国之念,不惮先后派遣出的兵力损耗、粮草亏损,也有此等宽宏胸怀,诚邀各方使臣觐见于泰山,令其得见中原地大物博,气势昭昭,让其有投鼠忌器的想法,给我们争取到更久的边地稳定。” “刘相若是觉得我说的不对的话,”李清月将手一伸,“您大可亲自往西域走一趟,看看这些蛮夷的想法。” 刘祥道:“……” 威胁,这话就是个威胁! 他去边地干什么,是要与那来济、杨德裔一般,丧命于突厥、回纥人之手,在死去数月之后,才能将头颅安葬于长安吗? 好在有孙处约在此时为他解了个围:“那么六月之后或许会有的天灾,与天子封禅泰山期间的人力物力支出,公主觉得,又当如何呢?” 上首的天子也在揉了揉额角 后,出声说道:“安定,刘相年高德劭,乃是长辈,说话客气一点。” 可若让更熟悉李治的武媚娘和李清月说的话,李治这话显然不是在指责女儿,而是让她稍微收敛着点,别让刘祥道好好一个宰相被从此地抬出去,到时候的场面大概不太好看。 李清月便当即转向了孙处约的方向,回问道:“敢问孙相,若我阿耶并无德不配位,封禅与否会影响到天时变化吗?” “或者换个说法吧,倘若河北河南道今年本就有伏旱发生,会因为我阿耶摆驾泰山而加重吗?” “这……”这话,孙处约实在不太敢回答。 天人感应之说乃是方今主流,但太宗年间尚有蝗灾水灾旱灾横行,给中原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总让人对其有些质疑。 何况,隋唐统一之前的数百年战乱,出现了多少自负天命的帝王,让人对于君权神授之说,或多或少降低了几分盲目的信赖。 若是让孙处约说的话,天子的言行举止与天象变化并没有多大的关联,该是如何还是如何。 但对于民间来说,自然还是这个道理盛行为好。 所以安定公主的这一问,他是不能按照“事实”回答的。 他答道:“陛下乃是圣明君主,若封禅于泰山,必能令天灾减免,甚至风调雨顺。” 就算没有,也不会比原本该有的情况更坏了。 所以朝廷官员原本就应该因太史局的判断做好年中救灾的准备,并不是因天子封禅才有了额外的人力支出,导致百姓蒙受更多的灾难。 李清月笑道:“这就好。我还以为,你是觉得我阿耶此举会招来上天谴责呢。” 孙处约头疼得很,只觉面前这位年少有为的安定公主真是什么都敢说! “臣并无此意!” “行吧,那我说说你的后一问。”李清月背着手走到了他的面前,不疾不徐地说道。 “按照太史局的评估,以关中气象,上半年冬小麦丰收无虞,而关东也在积攒数年后各地粮仓充盈,往来两京的道路更已自显庆一年确立洛阳为东都开始便畅通平顺,那么所需考虑的,只是从洛阳往泰山这一段的道路铺设罢了。半年的筹备时间,还不够吗?” “再说,天子自长安启程东巡,沿途官员自接到消息之后必定不敢阳奉阴违,除却架桥铺路之外,在督造水利、劝导农桑上谁敢敷衍?若是下半年真有灾情,还能因此得到最快的上奏与处理。” “此等情形之下,你还问及封禅出行所用的人力物力支出,到底是在怀疑我阿耶的帝王权威,还是在怀疑我大唐治下官员办事不力!” “若是后者的话,我看倒是能自沿途查出一批不干正事的蠹虫!”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让孙处约不由后背一凉。 想想安定公主在先前开头便已说出的那番话,提到他此前建议更换官员衣服颜色的“确立规矩”言论,他更觉得对方此刻注视着他的目光里,分明还有几分审讯的意思。 像他这样已做到宰相高位的人,不在乎如何让官员各自高效办事,为天子排忧解难,反而在乎官员的衣着颜色因为染料技术的缘故,会否导致低位官员的僭越,恐怕正是让陛下无法封禅的罪魁祸首! 这“不干正事的蠹虫”,说的到底是沿途官员,还是提出建议的他本人呢? 他小心地抬头朝着上首打量,希望能自陛下的面色中看出他此刻的态度,却并未能看到陛下对他是如何想的,只见到他朝着这个女儿看去的时候,目光中全然一片满意之色。 李治不仅满意于她的挺身而出,站在了他想达成的目标这一头,也满意于她既在有理有据地驳斥,又未尝没有借用她的年龄优势,将一些不适合由他和皇后说出的话,直接宣告在了此地。 是啊,在这封禅一事上,为何要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那些周边小国,不会因为他将封禅的精力用在理政上,便放弃在边地称霸的野心,反而会因为大唐仿佛乘胜追击的邀约而偃旗息鼓。 中原腹地也不会因为他不去封禅,就逃过自然规律的变化,反而会因天子东巡,而让官员更为小心谨慎地面对陛下的考校,减免百姓本该受到的灾害。 更重要的是,他的这次封禅本就有代替父亲一并实现梦想的意思,倘若真如阿菟所说,被这些官员以天时可能有变◣_[(”这样的理由给拦截下来,到时候这个明年复明年,他真的等得起吗? 他的身体根本不支持他等上两年、五年甚至是十年! 这些本该由更加年轻的太子理解他的诉求说出来的话,倒是被他这个促成战事得胜的女儿说了出来,让他只觉心中的情绪随着刘祥道、孙处约等人的后退,终于被尽数纾解了出来。 以至于他并未看到,就在他以对安定公主的无声支持表明立场的时候,同在此地的皇后对着许敬宗做出了一个示意。 向来善于揣摩上位者心意的许敬宗当即做出了一个举动。 他走到李治的身边,低声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李治的指尖微微一动,面上闪过了一抹微不可见的喜色,又在朝着下方众人看去的时候,变成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行了,既然刘相与孙相都打算收回反对的话,这封禅之事便先定在六月起行了。” 他摆了摆手,“散了吧。” 这份内朝议事的结果已是让他大为满意,或许唯独不太舒坦的,便是太子在议事之间的表现了。 自转过麟德新年后,他的目力虽然还是模糊,但也比此前好了不少,起码能让他大略看出太子在今日议会上的倾向。 也不知道该当说,太子是对百姓仁善,觉得封禅会给民生造成负担,还是该说,他太容易被朝臣直接牵着鼻子走,刘祥道等人的反对想法提出,就将他给带跑偏了。 更重要的是,他对父母的想法还是看得不够清楚啊…… 李治刚想到这里,思量着该当如何教导太子,就见方才还在这里驳斥众臣大显身手的女儿站到了他的面 前。 他的面色顿时柔和了下来,“怎么了?” “我来向您主动请缨!”李清月答道。 “请缨?”李治奇道,“现在又没有需要你作战的地方,你请什么缨?” 李清月昂着脑袋作答,“请缨又不只是用在作战上。” 她又往前蹭了一步,坚定开口:“阿耶,你看我今日帮您干了件大事,那您这封禅途中的行军开路重任——就交给我如何?” 之前在她获知封禅计划的时候,阿娘只是说,阿耶有意让她以十六卫大将军之一的身份参与进仪仗护持之中。 这本也算是一份殊荣了。 可在李贤无功便有大将军之名,李旭轮受封单于大都护后,李清月很确定,她若只是如此的话,绝不足以凭借着助力封禅扬名,只有可能变成这出大事中的其中一个名字! 她不能仅仅满足于如此的。 倒不如趁着力挺封禅的功劳,来争这个先导之人。 李治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像是试图看清她这一请中的用意,却在对比了今日堂上诸人的表现后,决定暂时不必多想此事,朗声笑道:“好啊,那我就将我与皇后的安危都交托到你手里了。” “阿耶放心,”李清月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担保道,“不仅这开路一事会妥帖办好,那辽东各方势力的朝见之事,我也不会漏下的!” 她办事可靠得很,也是真想给这封禅办得妥妥当当,又怎么会让阿耶失望呢? 李治也浑然未觉,在女儿提出此意的话中,早已潜藏了更多的争锋之意。 倒是武媚娘察觉出了女儿在拿到了这份许可之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兴致高昂,在陪同她在太液池边漫步了一段后,忽然出声道:“你不好奇,右相最后与你阿耶说了什么吗?” 李清月抬眸,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以许敬宗的地位,若他说的只是驳斥刘祥道等人的言论,好像并不需要以这等说悄悄话的方式呈现。 这么一看,他的这句话,应该没那么简单。 “请阿娘解惑。” 武媚娘答道:“我让他和陛下说,若是今年真有大灾的话,陛下不必担心,直接推诿到他这个右相身上就是了。反正历年都是如此,他许敬宗能为陛下鞠躬尽瘁,承担骂名,促成帝后封禅泰山,也算不枉此生了。这种话,自然是不好太过直白说出来的。” 李清月当即笑了出来,“但这句话,可说是将阿耶的后顾之忧又给打消了不少。” 至于到底会不会真的归罪到许敬宗身上,说出这话的人自己其实也是心中有数的。 永徽四年的旱灾中长孙无忌作势请辞,还不是被李治给拦了下来。 但长孙无忌的这种作秀,与许敬宗提前做出的顶包承诺,在李治这里的观感必然大不相同。 高招,好一个高招! 骤然听到这么一个神奇的出招,她原本还有些压抑的心情都轻快了不少。 “行了行了,你笑归笑, 走路走稳当一点。”武媚娘无奈提醒道。 她怀胎月份渐大,此刻漫步于湖边,宫人还在后方尾随,便是由女儿扶着她。 虽说阿菟的力气比寻常孩子大,也因学习武艺的缘故臂膀有力,但这么一晃,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大安稳。 李清月连忙站定在了当场,“我就是觉得,阿娘真明白阿耶想要什么。” “唉,我就是因为知道他的想法,才时常觉得,有些事情真让人气闷。”武媚娘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说说看,你弟弟被封为单于大都护,你是什么想法?” 李清月闷头走了一小段,这才回道:“阿娘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武媚娘摇头叹道,“当年在洛阳则天门上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你说自己不喜欢弘儿与贤儿,会不会很自私,彼时我尚且没觉得你一个还未长成的孩子需要被掰正过来,今日也自然没有诸多限制。” “那说真话……”李清月将这条沿河小路上的石子踢了出去,认真答道,“我有点委屈。” “其实我也知道,阿耶此举是为了让阿娘有更多的保障。反正让哪个亲王来遥领这个单于大都护,都不会让他们亲自前往单于都护府上任,既然如此,与其便宜宗亲,还不如便宜旭轮呢。可我就是觉得很是不忿——” “明明,公主与皇子一样,都能为大唐的事业添砖加瓦,就连和亲出去一十多年的弘化公主与文成公主都能牢记故国,比皇子亲王做得更好,为什么付出这样多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竟然是有些人只要安坐长安就能唾手可得的呢?” “前朝官员,居然也没有一个人觉得这叫做无功受禄,对其提出反驳的建议。” “就像……就像阿娘明明比阿耶更有远见卓识,但在身居朝堂之上的时候,还需要有那一道幕帘来证明,您还被阻挡在后头,只是临时应变之下被迫的选择。” 此刻不在殿中,而在并无其他人听见这番对话的湖边,李清月便将自己在前去太史局前的心中所想,都给尽数吐露了出来。 只是在转头看向身旁同行的母亲之时,她又不免有几分忐忑。 然而在这番俨然与时代相悖的言论面前,她看到的是她同样未被时代条例所驯化的母亲,对着她露出了个异常包容的神情,“你怕我会觉得,这是姐弟不睦的表现吗?” 武媚娘语气一沉:“可我倒是觉得,你若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才让我觉得,我在争权走到台前的时候,竟让女儿忘记了权力的排他性!” 权力这个东西,原本就是一人持有,便不容他人染指的。 越是身处高位的人,越应该明白这样的道理。 李旭轮受封单于大都护,无疑是在与安定争夺军权。就算李旭轮本身没有这样的想法,但他的周王府从吏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那么凭什么要求安定毫无芥蒂地接受这样的委任呢? “我昨日问了陛下一个问题,我说他既然非要将这个单于大都护的位置加在子 女的身上,免得让他的宗亲借机折腾出什么事端来,也为了表示自己绝无听信谗言废后的想法,为什么不干脆将这个权力给你。毕竟,若是东/突厥有所异动,肯定不会是旭轮前去征讨的。” 可惜,他没有回答我。?_[(” 李治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这话是真不好说。 说他早已下意识地觉得,女儿如今的地位已经是远远超过了一个公主应当享有的状态,这才做出了这个选择,还是该说,这只是他不想在此时厚此薄彼,才给一个个子女都分出了这样的大权。 可在这份他自己都必须承认的“偏袒”面前,分明只有安定能有这样的本事为他冲锋陷阵啊。 今日的内朝议会,就是最好的证明。 武媚娘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干嘛露出这么一副表情,你可是要为封禅开路的上柱国、大将军、大都督。” 她可没看错,在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女儿像是想要直接埋头在她的肩膀上,却又顾忌着后头不远处还跟着宫人,这表现多少有些奇怪,才让自己停在了原地,但目光中却已有了好生鲜明的情绪动荡。甚至好像已在这湖边日光的映照下,掠过了一抹闪光。 在片刻的沉默后,她才收拾完毕了心情,咧嘴绽放出了个笑容:“我是因为阿娘这话高兴的。” “阿耶没将我与兄弟放在一起相比,阿娘却没有偏心。此前若非阿娘为我筹谋,我也未必能有今日官职重任加身,以公主之名享有两千户的食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李清月一字一顿地说道:“起码我可以确定一点,昔日公主食邑不过三五百之数,更无法在朝中担任要务,现如今,公主皇女的行事标准,却能自我开始了。” 她已用公主的身份走出了这样一条特殊的先路,陪同阿娘一起往前,也往更高的地方走去。 那么在她之后,哪怕在阿娘改朝换代之前,也再无人能以“公主不当如此”为由,对其他人做出限制。 甚至,因她尚且年幼,能往前走出的距离远不止如此,那么这“标准”,就还可以,变得更高一些,再高一些。 直到——改变这个规则这个世道! …… “对了,”李清月一边扶着武媚娘继续往前走去,一边语气也雀跃了起来,“我待会儿就写信去辽东。” “既然阿耶准我为封禅开路,那在封禅之前,我得让王子安、卢升之他们从那边回来,到时候多想点歌功颂德之辞!” 要争,那就一样也别落下,干脆再和太子府上的那些文臣墨客一较高下! 她不会写没关系,但这不是还有初唐四杰吗? 太子的东宫属官编了《瑶山玉彩》,算是太子的功劳,那公主的门客若是拔得头筹—— 也算是她赢了。! 第 198 章 198(含23w营养液加更) 这份送往辽东的书信,被交给了即将起行的众人,在这泰山封禅决定宣布于朝堂的第二日离开了长安,也在麟德元年一月的尾声,抵达了身在泊汋的卢照邻手中。 “大都督此次交办的事项还真不少。”卢照邻将这份李清月亲笔书信拆开扫视了一遍,便觉其上书写的种种事项多得惊人,最麻烦的是—— 他本以为公主在去岁匆匆折返长安参与吐蕃战事之后,在今年总应当回来了,哪知道又因泰山封禅,在今年继续让他们这些下属独立办事。 然而他刚有那么一点郁闷的想法,就看到面前的李敬业对着他露出了一派跃跃欲试的表情,“事情多的话,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卢照邻:“……” 不行,连一个原本不情不愿来到辽东的家伙,尚且觉得这麟德元年正当奋斗之时,他一个熊津大都督麾下的主簿,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能松懈下来。 姚元崇、庞飞鸢等人被卢照邻喊来集会商议的时候,便见刚将李敬业送去重新熟悉耕田伐木的卢主簿,真是好一派新年到来的热血沸腾。 见姚元崇朝着他看的时间久了一些,卢照邻这才轻咳了一声,神情正常了起来:“看着我做什么,安定公主因出征吐蕃受封上柱国、右武卫大将军,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还寸功未立,难道不该因此警醒振奋,将公主今年对辽东的期望给逐一落成吗?”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面色顿时都和卢照邻相差无几了。 是啊,虽说他们不像是澄心,是在回到长安的时候,才于猝不及防之间收到了上司升职的通知,而是在年初就已从通传各方的消息里知道了这份战功殊荣,也获知了公主再往前先行一步的获封,但在从卢照邻这里再次听到这条讯息,又知道她在今年还将作为封禅先导的时候,还是不免各自在心中有一番思量。 他们这其中还有不少是以公主伴读身份被选拔出来的,比起陪同公主长大的澄心、卓云等人,本就在情谊关系上浅淡几分,若不想自此掉队,被荣升上柱国的安定公主从新的属官中选拔出人来将他们淘汰,那就只能再多尽心一些。 “首先便是泊汋封地边界之事。” “这个不难。”姚元崇答道,“去年就因辽东农肥的缘故,公主得到陛下特许,能在泊汋多招募千户之民参与种植,只是此前不是正式的户口实封,现在才是完全归公主所有。” “这个边界……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泊汋境内的人口,随着这一年的发展与丰收,当然不可能还停留在两千户的数量上,但既然去年陛下就已确定了这个新增该当给公主,现在因为战功与民生的双重影响被从虚转实,那也没必要将一部分剔除出去。 姚元崇一点没带犹豫地想到,若真要重新去算这个千户,其中支出的人力对才起步不久的辽东可没什么好处,聚集在此地的人也大多是因“安定公主治下”这个名头才留在此地的,将他们驱赶在名录之外,他们又会怎么想呢?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改了。 比起所谓的官家律令,在辽东这个特殊的地方,能让高丽遗民生存下来,就是最要紧的规则。 卢照邻沉默了一瞬,不知是不是该当说,姚元崇初学政务,接受文化栽培,就被置身于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之中,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将他给带歪了。 但想想对方所想,并不仅仅是为安定公主牟利,也是在为当地百姓图谋生存,又将自己本想说出的话给收了回去。 他说的是:“既然如此,复查人口户籍,推行农肥,优化粮种的事情,就还是继续交给你来办了。” 姚元崇点了点头。 卢照邻继续说道:“此外,公主对泊汋封地上的百姓有几个额外的务工岗位。庞将军与沙叱将军。” 被点到名字的庞飞鸢与沙叱相如当即认真了起来。 “按照公主的意思,今年仍需自泊汋百姓中选拔出参与戍防演武的,效仿府兵制的规则为其免除土地耕作的赋税。其中一部分精锐单独补给,作为定期北巡的精兵。” 府兵制在中原难以存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田地不足以分配到这些参战的府兵,就连永业田也难免遭到上位者的侵占,连带着府兵的战功也难以被足额下发,但在辽东却显然没有这样的问题。 渔猎文化的影响,让此地的田地开垦比例相当之低,经过了这两年的安东都护府建立和泊汋封地的发展,才有所改善,所以起码在五年十年内,都不会缺少土地。 辽东新米的品质,更是让这免除赋税能带来不少的利益进项。 更别说,安定公主从不克扣下属的战功,早在百济被平定的作战中就已广为人知,在这两年间陆续被驻扎泊汋的士卒灌输给高丽百姓,几乎形成了一种共识。 跟随庞飞鸢北巡于靺鞨部领地的士卒,也是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健壮了起来,若要在今年扩招兵马,这些人就会是最好的招牌。 所以庞飞鸢很快地答应了下来:“我明白。等大都督下次来到辽东的时候,我会让她看到驻军的长进。” 不仅仅是这些驻军的长进,还有她自己。 庞飞鸢不想让自己步上父亲兄长的后尘,也不想落后安定公主与阿史那将军太多,便将自己在辽东的一次次小规模作战,都当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对待。 安东都护府长史李谨行与同在此地的沙叱相如,也都成了她咨询作战方略的对象。 不知道等到真正参与到更大规模的战事之时,她能否向公主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不仅仅是驻军,”卢照邻又道,“按照公主的意思,还需要从辽东百姓中选出两批人,一批在泊汋港口再打造一批航船。到时候,熊津大都督府那头的船只主要用于作战,这边的航船还是以商贸为主,兼顾作战之用。” 其实在两年前的三四月里,熊津大都督府那边就新完工了一批海船,可当时安定公主的要求,只是要让这些船能够往返于熊津和中原沿海。现在有了澄心前往 广州做出的考察,辽东新米的产量也因实封两千户的缘故,会在今年再迎来一批增长,那么原本的船就有些不够了。 在李清月的这封来信中专门提到,干脆将熊津和泊汋的造船业做个划分,前者专攻战船,后者主营商船。 但为了避免沿途海航之间商船可能会遭到劫掠,这个商船也不能真只有运货负载的功能,得装载一些武器在上头。 沙叱相如接话:“也就是说,我们不仅需要选出一批人来造船,还需要再多训练出一批商船水手。” “对,但这些人,可以不拘泥于全部在本地寻找,也能往熊津与平壤募工。” “我知道了。”沙叱相如点头。 他可以确定,安定公主对于他和同样来自于百济的黑齿常之,显然有着不同的培养路线,但相同的是,对他们二人给出的信任都并不少。 他知道泊汋境内暗中挖掘的金矿,知道公主组建商船战船与水师之事,那么具体要往戍卫内官的方向发展,还是要往水师将军的方向发展,恐怕正是公主在今年给他的选择题! 他会先将公主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完,然后谨慎考虑此事的。 “另外一项工作,阿左应该知道了。”卢照邻转向了下一人。 “是养信鸽的事情?”阿左说的是个问句,但话中的笃定意味却不少,谁让这其中应该没有第二个可能了。 “不错,就是信鸽。”卢照邻答道,“去年越冬之前,辽东的狩猎队伍已经捕获了一批能适应北地气候的鸽子,要如何将其驯养成信鸽,就看你们从广州海路上带来的方法了。” “公主的意思是,在泊汋、平壤、泗沘城以及熊津大都督府的最南端建立四处驯养信鸽的哨站,由你前去联络大都督府长史置办。” 这其中最为特殊的一处,无疑就是南部海岸上的这个哨站。 别看李清月将新罗王给镇压得明明白白,要让对方时刻留意住倭国的动向,并及时将消息传递到刘仁轨的手中,依然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这种涉及领土争端的事情,还是该当自己来办! 现在既要驯养信鸽为传讯手段,便将其一并用在此地好了。 “对了,”卢照邻忽然朝着同在此地旁听的祚荣开口,“公主的意思是让你也跟着一起养信鸽。” “啊?”祚荣茫然抬头,不知道又有自己这么个小孩什么事情。 卢照邻一想到信上的内容就有点想笑。按照公主的说法,既然在原本就对这靺鞨部出身的孩子进行的文化教育中,就已能看出他的天分,难保将来不能成长为左膀右臂,那就再对他做一点特殊的训练吧。 驯养信鸽显然是个需要沟通能力与耐性的活计,比起种地砍柴,自然要更适合用来打磨祚荣的心性,将他隶属于靺鞨部的野蛮脾性也给潜移默化地改变掉一些,也更符合他一个孩子所能接受的体力负荷。 不过这其中的有些话,大概不适合直接对祚荣明言。 卢照邻想 了想,解释道:“公主觉得得先从小事对你委派起来,免得大家都有事情可做,唯独你闲着。” 我才没有闲着呢。?_[(”祚荣低声嘀咕。 他将方才的那一通安排都听得很清楚,这其中没有几句对王勃、杨炯等人的安排,可见他今年还是得遭受大唐文化的荼毒。 嗯……现在还得去养鸽子。 一想到他才只有八岁而已,祚荣便忍不住悲从中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沦落到这一步的。 但再一看左右,看见的面孔大多年轻,而他们的上司安定公主协助灭国高丽的时候也不过只有八岁,他又顿时哑火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嘛,当老大的安定公主自己年纪小,所以也喜欢使唤年轻人。 没错,就是这样,他这个俗语学得果然不错。 祚荣刚想到这里,就听卢照邻已继续说了下去,“接下来的这两桩事情,是对马匠师和刘博士的安排。” 比起辽东这边的文臣武将,马长曦与刘神威这两个技术型人才,无疑要特殊很多。 别看辽东的医师与工匠在这两年间陆续迁移过来了不少,能取代这两人位置的人才还没有呢。 这两人一个涉猎广泛技艺扎实,还有格外出色的联想创新能力,另一个干脆就是从炼丹衍生去了生产农肥、鞣制皮料等各种行当,充分展示了医师的多种用法。 便也难怪公主觉得这两个人最适合“能者多劳”这四个字。 “录事参军海航广州带回了一批当地的作物,叫做吉贝,若能将其妥善处置后作为制衣材料,在防寒保暖上的效果极佳,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纺织手段将其编织得当。” “此外,公主已在长安组办了四海行会,收容今年遣放出宫的宫人,其中也有不少将在那头从事纺织行当。也就是说,公主希望你能组织手底下的人对纺车进行改良,适于两种纺织情况。” 马长曦颔首:“我明白了,不过……我手底下的人精通此道的不多,辽东这边也没有养蚕纺织的行业,我可能要在今年先往江南诸州走一趟。” 去年她已带人将农具改良得差不多了,便如同她在刚被安定公主请来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将工作的重心转移到了强弓劲弩的改造上,但现在的情况,公主应当还是想先以民生行业为重,将纺车的改建放在前头,那戍防重弩的改良可以先让此地的工匠代为负责。 至于她自己,确实是要先往海州,甚至是更南边的江南走一趟。 “你所说的那个吉贝……” 卢照邻答道:“已经随信送来了,如果还有什么其他不明白的问题,可以向阿左询问。” “好,我没有问题了。”马长曦办事一向雷厉风行,她也没因这个突如其来砸在她头上的重任表现出任何的抗拒,而是当即想到了其中的前景。 这个改造纺车的任务,不比此前的曲辕犁一般已有明确的改造方向,恐怕还得她多费点心思来做…… “至于刘博士这边,公主说 想让您回中原一趟,带上您那些炸炉的发明。” 李清月在信中写得语焉不详,卢照邻却不难从刘神威的表现中看出来,在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他已明白了安定公主对他到底是何种委托。 刘神威原本还听着其他人的安排有些兴致缺缺,现在忽然精神了起来,“我正想同公主说呢,那个农肥还真能用在……” 像是想到了在场毕竟还有些不知内情的人,他之前的测试实验也都是跑到更远的山中去做的,并未让人获知,刘神威又快速止住了话茬,按捺住了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已经被他确定了能用来消炎去肿,促成作物生长,辅助皮革鞣制的东西,居然也能如他当年将蔗糖用在炸药中一般,真变成一种能引发激烈反应的原料。 在分出心神折腾其他东西的时候,刘神威原本还觉得,他是在让自己不要因为炸药研究走进了死胡同,让自己的情绪放松一些,以便重新投入到研究之中,哪知道,他居然在误打误撞之间又走对了路。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毕竟,只有这里有着如此充裕的菱矿,给了他从中提炼出产物的机会! “总之,既然公主有请,我会尽快带上足够的东西出发的。不过不知道公主需要此物做什么?” 这决定了他这次回去需要带上多少东西。 回到中原就地取材,可就没有此地这么方便了。 卢照邻答道:“公主说,是用在封禅路上的修路开道。” 一听这话,饶是刘神威已告诉自己,他该当表现得再寻常一些,还是忍不住摩拳擦掌道:“那好,劳烦卢主簿为我准备一艘大船吧。” 不知道为什么,卢照邻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头疼。“你是说,要用一整艘的船来装载你回去的东西?” “那倒也不是……”刘神威思索了片刻,说道,“要不你还是给我两艘吧,有些东西不适合放在一起运输,一艘可能不够。不过你放心,这些东西运到青州港口应该不会引起注意的。” 谁会在意一船硫磺硝石和一船农肥呢。 至于他的动静会不会弄得太大,他相信安定公主在做出让他回返中原决定的时候,就应该对此有过考量了。 执掌封禅先导队伍、督办开路——这份责任很特殊,也应当会有一些他们远在辽东不知道的主动权。 不过他将这话说得坦荡,卢照邻却不敢真的如他所说完全放下心来。 大概是跟随安定公主经历了诸多事情的本能,和亲眼见到过刘神威的炸炉天赋,让他一听到两“船”这样的数量,就觉眼前一黑。 他甚至觉得,公主留下的剩下几个任务都没那么麻烦了。 “其实我也不用这么担心的,”卢照邻一边将信使送了出去,一边安慰自己,“刘博士怎么说也是孙神医的弟子,早年间他也是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应该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你在说什么呢?”王勃朝着卢照邻问。 “啊……没事,我在说,不知道刘长史收到自己学生的信会是什么想法。” 李清月给泊汋这边留守的众人都各自安排了任务,没道理会让刘仁轨那边能有空闲的机会。 除却今年例行的政务委托,发展当地的驻兵数量与农事民生,还有那新增的信鸽豢养之外,还需劳烦刘仁轨再去当一回出使新罗的使者,将金法敏给邀请前往泰山,一并参与到封禅当中来。 王勃扯了扯嘴角:“那你还不如想想,新罗王是什么想法。” 刘仁轨当年火烧海船之时的战绩,王勃也有所耳闻,他成为熊津大都督府长史,代替安定公主管辖百济故地的种种表现,王勃身在泊汋也多有听闻,想来这等人物也不会因为学生的接连升迁而失态,反而该当为自己能教出此等人物而觉自豪。 相比之下,新罗王就真是有点惨了。 希望他在启程上路之前,能将自己的情绪给收拾完毕吧。 “行了,不想他们了,说说我将你留到最后来说的这件事吧。”卢照邻收回了朝着远处望去的目光,转到了王勃的身上。 见他面上的认真之色一览无余,王勃忙道:“你说吧。” “公主说,此次封禅持续时间不短,若是我们人都走了,不利于当地百姓的教化,所以想让杨令明留在此地,继续负责此地的文教,也继续教授姚元崇与祚荣和县中官吏。” 毕竟他才因为“避祸”跟着澄心往广州走了一趟,现在也正是时候,沉浸下来将他的游历收获做出一番整理。 “至于我们两人,到五月里必须前往泰山,若是时间周转得开的话,最好能早一点与她会合。” 卢照邻向来心思阔达,在转述李清月于信中提及的话时也不例外。 “公主的意思是,你当年那篇《顺天门班师颂》深得陛下喜爱,这两年间的文辞还愈发老练了,在歌功颂德的大场面上,怕是少有人能与你相比,正该在此时一展身手。” 李清月的这个评价,还真不算是在瞎说。 以被谋反处死的上官仪为例,他的诗文风格虽然一改南朝浮夸雕琢之风,但仍因长年往来于宫廷,少了慷慨雄浑之气,虽有婉转工整的妙处,却也正被拘泥在了其中。 大抵是因李治此前对于上官仪的器重提拔,让其身边聚集了一批文人墨客,均以他为首,便将这等诗文风格扩散了出去。 可若要用来歌颂泰山封禅,此等风格绝不适配! 反倒是出身北地的卢照邻,以及骈文落笔如有天助的王勃,尤其适合此等场合。 特别是后者。 他若来写,必定既能满足李治对于封禅泰山盛事的吹捧夸耀,又能为此等大场面更增一份荡气回肠的气势。 安定公主如此厚望,怎能不令年仅十五岁的王勃感到莫大的压力。 反倒是杨炯先安慰了他一句:“放轻松点,我猜安定公主选你前去还有个原因。” 王勃奇道:“什么原因?” 杨炯回他:“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吧,只擅长于五言律诗,又因为早年间应付神童科还有些背诵经文的匠气,近来先往辽东后往广州,多见世面,体察风物,才有所改变,但仍不足以用五言来写尽封禅之鼎盛。你不一样——” “你字多。” 王勃:“……” 喂!这话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一句夸赞好不好。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安定公主平日里的作风,让人觉得杨炯所提出的这种猜测还真有其可能性,又或者是这句插科打诨让人笑了一阵,王勃倒觉得,想到要为封禅提笔作诗,他心中的紧张情绪终于纾解了不少。 无论是因为字多还是风格适配,安定公主既然选择了他,他便绝不能让对方失望! 再看他的那些同僚们,又有哪一个不是因安定公主的这份信投落在泊汋地界上,进入了整装备战的状态。 当王勃漫步于鸭绿江畔,举目朝着开始修建船坞的江流入海口看去的时候,便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等奋进的步调。 要知道,辽东可还没有入春啊。 距离这里的春日,明明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倒是那头的长安城里,已有冬日消退,气温回暖的状态了。 在秦岭封山季节过去后,蜀中的大部分兵马便已陆续折返,但还有部分因天子封禅开道缺人的缘故,留在了李清月的麾下,随同她一并前往了河东道。 右武卫大将军所统辖的以凤亭为首的折冲府不在关中,而在河东,作为关中到洛阳一带的北部驻军,如今既是为封禅开道,便正好先由绛州调入洛阳,以备天子圣驾启程之后自洛阳开道。 在洛州长史贾敦实的协助之下,李清月将郑州、汴州、曹州、兖州的四州刺史也给请到了洛阳,商定在六月之前完成对官道的修缮和对仪仗的筹备。 说起来这个工作量倒是没有那么大,早在显庆年间,陛下就曾经在许州、郑州的郊野进行讲武校阅之事,换句话说,从洛阳往郑州的官道规制足以迎接天子仪仗出行,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三州了。 经由济水,中转于菏泽,而后顺着荷水而走,便能抵达兖州地界。 因沿河官道便于取水休憩,基本不需再多征发劳工,所以真正需要在这几个月间投入人力的,几乎都在兖州地界。 好在有河东、河南道的府兵投入此地,将金乡到泰山的三百里路程逐一查验完毕。 只是三百里的话,在六月之前来得及完成。 更不用说,刘神威已带着他的两船原料,在二月里抵达了兖州。 但在三月初,李清月又因为一封急信,启程匆匆赶回长安。 三月的长安已到绿柳生发,春花盛开的时候,尤其是长安城南的曲江一带,今年虽因封禅杂事繁多取消了科举应试,便并无曲江宴于此地举办,但曲江池边早已聚集了不少赏春游人。 李清月却无暇欣赏这长安东南隅的美景,在自官道匆匆折返后,便直奔蓬莱宫而去 。 因为,皇后的预产期快到了。 孙思邈在妇科上的造诣,足以让他将这个时间计算得格外精准。 几乎就是在李清月回长安的两日之后,怀胎九月有余的皇后便已到了生产之时。 …… “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这么转来转去的,转得我头都要晕了。”李清月看着面前一刻也坐不住的李旭轮无奈开口。 但她听着含凉殿内的动静,又何尝不是在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时候,就已攥紧了衣摆。 “你都是单于大都护了,能不能稍微稳重一点!” 李旭轮总算站定在了当场,苦着一张脸答道:“可我又不是真有当单于大都护的本事,哪能同阿姊一般……” “我这头一次见到阿娘生产,也头一次要做人的兄长,自然是满肚子紧张。” 他说到这里,又开始左转转,右转转,配合他那个稍显圆润的身形,真是有点像是个陀螺。 “你看,阿耶和两个兄长不是也很紧张吗?”这又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也无怪在场之人有些担心。 皇后怀着这个孩子期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了。 别看那些乱臣贼子领兵入宫意图废后,以失败告终,也直接促成了皇后地位抬升的二圣临朝,别看安定公主在吐蕃的作战携大胜凯旋,甚至让天子有了凭借这份战功封禅的打算,皇后所承担的压力、付出的心血依然不在少数。 这个孩子像是在体恤于母亲所面临的局面,几乎没有让皇后的身体有什么过于不适的表现,但怀孕这件事本就有很多未知数,又怎么能确定,在生育之时不会出什么意外呢? 更别说,皇后还像是个铁人一般,在二月里将《建言十二事》提出在了朝堂之上,以便其中的部分举措能趁着封禅大会一并实行,就比如说,提升官员的俸禄。 “阿娘真的是太拼了……”李清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 她原本还说想要一直陪着阿娘,直到这个孩子出生,结果因为封禅开路的事情,只能用来往信件交流。 偏偏她在为正事奔走的时候,阿娘也一点都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直到怀孕的月份确实已大到了不容她任性的时候,才算是安顿下来。 这更让她的心中多了一点忐忑。 恰在此时,她听到李弘朝着李旭轮安慰道:“我问过孙神医,他说妇人生产不是头胎的情况,会容易一些,而且阿娘怀着的这个胎儿没有过大,应当更有利于生产。” 话是这样说没错…… 但想到当年阿娘生下李贤的时候是何种危险的局面,而李贤也并非头胎,李清月便一点都不敢让自己有任何一点松懈。 若真能如此,也不会有这样多的妇人死在生育这道关卡上了。 今日因皇后生产的缘故,从太医院到外朝官员恐怕没一个能够安坐,但他们更多的是因为皇后这位临朝称制的陛下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各方势力又要有所变动,李清月却 是…… 却只是在担心自己的母亲。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她心中的迟疑只停留了一瞬,在这含凉殿外等候的众人便忽然看到她匆匆起身,朝着隔着一道院墙的正殿疾步走去。 “阿姊!”李贤因她这个突如其来的表现惊呼出声。 就听一旁的父亲按住了他的肩膀,“算了,由着她吧。” 让她进去。 或许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下,有个已能独当一面的女儿进去守在皇后的身边,是个最好的选择。 李治心中的担忧焦虑也一点不少。 毕竟,正在经历生子危机的并不仅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也是他自己认定的盟友。 这份忧虑让他觉得又开始头疼了起来,不得不又让太医署多增派一个官员到此地来为他问诊。 倒是李清月,已在快速用烈酒擦拭消毒,更换了衣着后,在医官的引领下踏进了内殿。 当她一把握住了武媚娘的手时,仿佛这十年之间的母女情谊真已能让二人之间有种特殊的感应,那本已因疼痛而有些恍惚的女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张被汗浸湿的面容转了过来,也对上了一双强忍着焦虑、展露出执拗坚定之色的眼睛。 “阿菟……” “阿娘,我在这里。” 她能得到重活一次的机会,能在渡海翻山征战之中稳居中军、安然凯旋,或许本就有一份常人所难企及的运气。 阿娘能逆流而上,颠覆朝局,本也有天命加身。 那当这样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的时候,还有什么难关是过不了的呢? …… 当三月十五的圆月高悬于空中的时候,在这含凉殿内终于传出了一道响亮的婴儿啼哭之声。 宫人快步走出了大殿,向着李治报喜:“恭喜陛下,皇后生下了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母女平安”这四个字,让李治当即喜出望外。 “殿内殿外随侍的宫人尽数看赏,再让人通报内外朝,太子负责此事。” 李治丢下这句话,自己便已直往内殿走去。 含凉殿内还有一阵浓烈的血气,医官正在收拾接产的种种物事,保傅也正在为刚出生的小公主擦拭身体,快速套上保温的襁褓。 在这一片还有些混乱的场面中,李治走到了武媚娘的面前,有些欣慰地看到,或许是因女儿还握住她的那只手所给出的支撑,她还有些抬眸朝着他看来的余力。 也看着另外一个还在啼哭的小女儿被抱到了她的另一边。 不知是不是因为母女之间天然的感应,这孩子在躺在母亲身边后便不哭了,在母亲伸手摸上她脸蛋的时候,还微不可见地往前凑了凑。 武媚娘目光中闪过了一缕笑意,忽然用尚且虚弱的声音朝着李治问道:“陛下还记得自己早前说过的话吗?” 李治的记忆力一向不差,便恍然想起了那年元月初一时候的戏言。 彼时他与皇后说起若是再有一个女儿 的情况,说的是:一个为他安定四方,一个保佑国境太平。 既然上一个女儿已经以安定为号,那么另一个女儿…… “这个孩子,便封号太平吧,一如朕今岁封禅展望,愿天下太平!” 等到正式的诏令下达之后,旁人便会称呼她为—— “太平公主吗……” 李清月望着那张还一无所知的小脸,在心中暗道,这天下太平到底是不是李治即将在六月里对着皇天后土做出的许愿姑且不论,但无论是阿娘还是她,都会努力让这个孩子看到“天下太平”一幕的。 不过—— “你也得早点成长起来啊。” 趁着帝后的对视,李清月伸手,戳了戳妹妹的小脸,试图将自己的这句话给传递到她的脑子里。 然而下一刻,这含凉殿内,便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仿佛是这还没睁开眼睛的婴儿都察觉到了姐姐想要使唤她的想法。 “……”顶着四道视线,李清月慢吞吞地转回了头,“我觉得这不是我的问题,听澄心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这说明妹妹像我!” “要不——”李清月努力岔开了话题,“我们给她起个乳名叫小狼吧,这样一听就是同胞所生。” 武媚娘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听听你这说的像话吗?” 哪有用这种胡说八道的方式来取乳名的。 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个直觉,这姐妹俩虽是相差十岁之多,却大概会有一番很有意思的你来我往。 或许,在太平能开口之后就能见到了。! 第 199 章 199 虽然,距离这个孩子能够开口,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呢。 起码在今年的天子封禅之前,是必然见不到这个场面了。 能见到的大概只有好奇心作祟的安定公主,继续“欺负”还只会哭的太平公主。 “我出生的时候阿姊也是这样的吗?”李旭轮眼看着姐姐对小妹伸出魔爪,在她的威名震慑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母亲问道。 “……那倒是没有。”武媚娘回答他。 虽然这大有可能是因为对弟弟和妹妹的差别待遇,但不知道为什么,李旭轮还是觉得,自己忽然松了一口气。 更让这个还算年幼的孩子觉得心中压力骤减的,是母亲已从此前的生死危机中恢复了过来。 或许也因春日到来,长安城中的暗流涌动同样告一段落,让一个未曾亲自涉足政事的人都能从中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唯独不太平静的,竟然只是在这个时候又爆发出来的一阵婴儿啼哭。 “阿娘,妹妹应该是饿了。”李清月转头露出了一副无辜的神情。 这可不关她的事情! 武媚娘扶额,觉得大女儿好像因为小女儿的缘故,久违地有了几分童心,“把她交给保傅照看吧,你别玩了。” 若非知道清月不是寻常的孩童,不会真干出什么没轻没重的事情,武媚娘也不会放纵着她在这里如此折腾。 李清月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从那头的婴儿床边走回到了母亲边上。“我就是看到她的时候在想,自己小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别人又不知道她能有在如此年幼之时的记忆,李清月自己却在看到太平躺在婴儿小床里的时候,想到了她当年还得以婴儿床为领地谋生的时候。 她印象可深刻了,当年她的领土只有一个【宫廷御制婴儿床】而已,气得她在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系统。 但现在,她早已习惯了这个从不出声、只负责提示寿命值的系统,也已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太极宫、蓬莱宫、东都洛阳宫中的宫殿,有了洛阳买的宅地,还有了泊汋的两千户之地,以及,大概是因被她骗来的缘故,并未因新罗出使大唐而消失的北汉山城。 合计三十五年的寿命。 不过,别看这个年份很长,李清月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 在从一千户到两千户的增长中,她增长的寿命从十年变成了九年,这意味着,后面的情况可能并没有那么乐观。 何况,辽东那边的情况已被卢照邻在信中告知,他们真正上报的封地边界……囊括了远不止两千户的人。 这意味着,这个从10到9的递减,可能比她起先预估的还要更大。 在大唐的规章律令之下,她若要从实封两千户变成三千户,甚至是万户,需要面对的阻力,都比现在所经历得大得多! 除非…… “你又在发什么愣呢?”武媚娘发问,打断了李清月的思绪,“在想 兖州那边折冲府兵提前开路的事情?算起来你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那倒不是,”李清月摇头,“有贾长史和刘博士协办,出不了大问题。我是在想,妹妹要取个什么名字?” 李清月自己当年是在敕封为安定公主的时候,以“绛河分彩,清辉皎月”为名,算起来距离她出生已过去了六个月,但太平既然能因阿娘的坚持早早定下这个公主封号,想来也该早点将名字敲定才是。 总不能真跟她之前瞎说的那样,因为做姐姐的是乳虎,妹妹便是小狼了。 在宫中这么喊喊也就算了,对外说……便不够体面了。 “名字啊,我其实已有些想法了。”或许是因此刻不需记挂朝堂之上的种种,武媚娘的神情也比平日里柔和不少,“我倒不强求太平能如你一般——” 毕竟能征善战这种事情,真的还是要看天赋与机遇的。让另一个女儿也变成对外征讨的将领这种事情,说出来恐怕都没人会相信。 “但我希望,她虽为公主,也能不止于尊奉诗书礼教,而是做个合格的上位之人。” 见太平真如安定所说是因为饿了才啼哭,现在已安静了下来,武媚娘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早年间我读《荀子》的时候很喜欢一句话,叫做:上者,下之仪也。” “阿娘!我学到过这句,”李旭轮听到这里,当即插话,“徐师说,这是君王公卿要做臣民的表率。” “对,就是典范表率。”武媚娘道,“所以,我想为她取名叫做——” “李长仪。” 李清月喃喃:“李长仪吗?这还真是个好名字。” 从封号到姓名都很适配! 至于取名这种事直接由皇后敲定有没有问题?等到休息两三个月,皇后便要重新回到临朝称制的位置上,只是要给女儿取一个合适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反正李治是肯定不会提出反对意见的,毕竟他给儿子起名的水平有目共睹。 能让他不必再为皇后的安危担心,也能让他少花点脑子思考,怎么说都是一件好事。 在他行走于宫中的时候也不难看到,因这个孩子的出生,宫中各处都已是一片欢腾气氛,并不仅仅是帝后与皇子公主为这个新成员而欣喜,俨然一派让人随之心神舒畅的景象。 只因有皇后下令,六宫二十四局宫人各自领到了一份赏赐津贴,作为庆贺小公主诞生的同乐之礼。 就连……在去年被罚没入宫的宫人也不例外。 “哎哎哎,你先别起来,我帮你将赏银拿回来了,若是要托人添购一些补身子的东西,我帮你去说。” 刚刚踏进屋门的宫人瞧见了边角床榻的动静,连忙抬高了音调。 躺在上头的妇人停止了动作,倒是她身旁的婴儿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吵闹动静被惊醒了过来,发出了一阵声响。 在将孩子安抚妥当后,这尚且年轻的妇人这才向着进门来的姑娘看去,郑重地道了声谢。 这 张因产后虚弱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并不难看出她过人的美貌与早年间教养出来的贵气,只是如今,已被生育之苦以及掖庭做事的辛劳消磨去了一半。 大约已很难看出,她出身荥阳郑氏,丈夫上官庭芝与公公上官仪也都曾经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她接过了那宫人递来的荷包,奇道:“你不是说,只有因太平公主出生庆贺而发的赏钱吗,怎么还有一个?” 不难察觉到,这个特殊的荷包,比起装着赏钱的那个,还要分量更足一点。 宫女凑到她身边,轻声说道:长乐门内的那位托我带给你的,十几年前我刚入宫的时候她帮我说过话,如今她有东西想要求我帮忙带给亲戚,难道我还能拒绝不成。⑺” “啊……”郑纭不由一惊。“这太危险了。” 郑纭很清楚,长乐门内幽居的不是别人,正是玄武门之变后身死的李建成的妻子郑观音,因同出荥阳郑氏的缘故,她与自己确实有些血缘关系。 “没事的,今日宫中都在讨论太平公主的诞生,哪里会顾得上这个。何况,那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宫女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若真是过于冒险的事情,我难道不会避开吗?我又不是因为她的关系才跟你交好的。” 她话未说完,就已兴致勃勃地朝着那床上的小婴儿看去,“你女儿长得真可爱,但可惜……” 可惜生在了这掖庭之中。 相比起出生时间相差不久的太平公主,当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太平公主刚出生便有一个坐拥李唐江山的父亲,一个临朝称制的母亲,一个官居上柱国的姐姐,还有太子、雍王、周王这三个兄长,哪怕还在襁褓里也能看得出,她的未来会是何等的光辉灿烂,可这个孩子,在家族一夕破灭之后会过上怎样的人生,便谁也不好说了。 “算了,不说那些打扰心情的事情,”这宫女又忽然露出了个笑容,好奇问道,“你给她取了个什么名字?” 郑纭没有犹豫地答道,“婉儿,她叫上官婉儿。” “婉……”宫女复问,“是希望她温顺处事,免得遭遇灾祸吗?” 郑纭摇了摇头,“不,不是和婉的婉,是取自对《春秋》的两句赞誉,叫做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我希望她身处掖庭之中,也莫忘先人精于文辞,能学有所成。” 她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只是不知,她能不能真如我所愿地长成。” 她们已落到这样的处境里了。 “为何不能呢?”宫女打断了她的唏嘘,“前太子遗孀尚且能在宫中安居度日,看着女儿出嫁宫外,这么算起来,她如今都已有六旬高寿了,更何况是你这样的情况。你再看看澄心好了——” “她早年间也是罪臣之后,如今已成安定公主身边的得力之人,在往广州去了一遭后,还为公主督办起了那四海行会,让宫女被遣放出宫后有处可去。若这个孩子真能如你所说,有一日能写下我大唐春秋,婉而成章,必有前途可言。” 郑纭面色一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当说,面前的宫女是因长居深宫,善于调解心情,还是她此前因身怀有孕又在坐月子的缘故少有对外走动,这才对这宫中多有误解。 她还未曾回过神来,就见那宫人已跳下了榻去,小步跑到了这屋子的另一头,将窗户给推开了,“你看,外头正是春光大好了,难道这唐宫春日,是罪人不可享有的吗?” 霎时间,晴日的春光随着她的这个举动自开启的窗扇间穿过,一直投照到了床前。 郑纭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伸出了手去,接住了这一缕阳光。 明明在这须臾间,外头日光的温度还不足以滞留在她的手上,她依然有种恍惚错觉,春日确然已经抵达了她的指尖。 她目光微动:“早年我还没出嫁的时候,这个时候都该约上三五好友一起出去踏青了。” “然后呢?”宫女自窗边回头问道。 “然后啊……然后便是趁着东风放纸鸢了。” 在掖庭这个宫人聚居之地,为了避免惊扰天子自然是没这个放飞纸鸢的机会,但当春光临照于堂前屋后,也将一丛红花催开在窗前的时候,郑纭觉得,自己原本因丈夫被杀、自己也没入掖庭变得一片死寂的心,好像也渐渐被吹开了一道缝隙。 在风中,她好像还隐约听到了一阵笑声。 那是长安西市附近的四海行会修建完成了大半,已能将这些遣放出宫的宫人给接应入内了。 又或许,还有更远处的笑声传入了她的耳中。 那是她曾经听过的,长安城郊纸鸢漫天之下的笑声。 大唐对于女子的约束本就没有那么多,自皇后将幂篱的遮掩从前方扫去后,仿佛也将其引领成了风尚,在她走上前台后更是如此。就连长安城中的贵女也多以这等不加拘束地行走在外为美。 更别说是那些想要效仿李清月与阿史那卓云的。 便如李清月策马行出长安城时所见,沿路遇到了三两结伴踏青归来的女郎,分明有一番踏马赏春的潇洒。 只是她这路出行的队伍跟着不少精兵,大概还是太有威慑力了一点,让人下意识地便避开在了一旁。 “你说我要是去放纸鸢的话,是不是跟我这个大将军的形象太不相称了。”李清月朝着身边的侍从问道,也向这一碧如洗的天空望去。 城郊的空中飞着数只纸鸢,让李清月下意识地放慢了马速,甚至遥想起了自己上辈子的童年。 还怪让人怀念的。 彼时的风筝比起现在的这些自然是要飞得更高一些,长得更加猎奇一些,但大概并没有现在的这些,更符合纸鸢二字。 最靠近她的那两只风筝一个是燕子的形状,一个是只鹞鹰,这会儿就因风筝线靠得太近扭打在了一起,真像是两只鸟儿在空中搏斗。 那侍从刚想回答,就听安定公主已看得入神,忽然懊恼叹道,“哎呀,那鹞鹰的线没绑紧。” 她话音刚落,那只“鹞鹰”就已从空中断 开了线。大约是因骨架做得稍显沉重的缘故,直接一个倒栽葱,往地面摔了下来。 也不知算不算是赶巧,它被一阵风托举了一阵,竟是朝着她这一方队伍摔了过来。 没等侍从阻拦,李清月已一夹马腹往前了数步的距离,伸手将这只鹞鹰风筝给接了下来。 细看之下才发现,她之前夸这风筝像鸟好像是夸早了。 这鹞鹰的眼睛与羽毛,在画工上真可谓是粗糙,有点像是…… 像是小孩子的涂鸦画作。 但在飞在天上的时候,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去问问这是哪个孩子的风筝,去把它还回去吧。” 侍卫努力忍住让自己不要在听到“孩子”两字的时候直接笑出声来,连忙应了声“好”。 只是这刚一转头,队伍中便有人提醒了一声“公主,好像不必让人去寻了。” 这个失主已经找上门来了。 李清月循声望去,就见在侍从指示的方向,从远处跑来了个七八岁的女孩。 她快速地拨开了从远处草坡到官道这边间隔的灌木,一点没带犹豫地跳了出来,直冲到了这列旁人避之不及的骑兵面前,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瞧着李清月手中的那只鹞鹰风筝。“抱歉抱歉,这是我的东西。” “你……” 李清月这一开口,这女孩好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跑过来得实在是太过着急了一点,以至于她的袖口还因方才和人以纸鸢较劲被挽了起来,看起来着实是有点失礼,便赶紧将其重新放了下来,也将自己头上的草屑给快速拍了两下,摆出了个乍看起来还挺端庄的样子。 就是她年纪有些小,再怎么让自己看起来举止沉稳,也总有那么几分不伦不类。 李清月暗道,像她就不会有这种问题,谁让她长得高呢。 但见对方似乎在一番目光逡巡间反应过来了她的身份,将起先对于找到风筝的惊喜变成了见到人的惊喜,李清月又收回了这一点调侃,举着风筝问道,“在还回风筝之前,总得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万一还错了人可就不好了是吗?” 在这风筝的尾端,其实是有一个字的。 她在“欣赏”着这些儿童涂鸦痕迹的时候,也没漏掉这个标记。 那是一个“韦”字。 …… “喂,你都拿到纸鸢了怎么还在这里傻站着不回去,我们还以为你找东西找出事了呢。” 一个比起先前那个女孩年长上三四岁的姑娘从那头跑了过来,朝着手执风筝还在恍神的女孩拍去。 这一下轻拍,让她顿时回过了神来。“啊,我没事。” “你看起来确实是不像有事,不过,你在看什么呢?”后来的高个儿循着她目光朝东看去,就见一队骑兵正逐渐消失在她们的视线之中,只还能隐约瞧见因奔马疾行而掠起的烟尘。 她的脸色顿时一变,“你不要告诉我,你的纸鸢是掉到了行军的队伍里你还敢去捡。阿淳 ,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不是不是。”被称呼为阿淳的女孩子连忙将同伴往回去的方向拉扯,解释道,“不是行军的队伍,是……是安定公主!” 她眼神里一片炯然明亮之色,语气里难掩雀跃之色:“你看这多有缘啊,年初的时候我还在同你说,这朝堂百官之中若说我最为敬佩什么人,必定是她,今日便这样巧地遇到了!她还问我叫什么名字。” “好了好了,你说归说,看着点路!”同伴无奈地又伸手拉了她一把,免得她在心神激动之下,直接被前头的土坎给绊倒了。“她问你的名字又未必能记得你,要知道安定公主在朝上都已是正二品了,你爹都才只是个参军呢。” “那又怎么了。”她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答道,“你知道吗,方才我回答那个问题的时候,告诉公主我出自京兆韦氏,结果公主直接说,她问的是我的名字,我答自己的身家背景干什么。” 韦淳扯住了同行之人的袖口,方才没缓过劲来才显得有些呆愣的脸上,笑容一点点扩大了开来,连带着那一双眼睛里也更显光华熠熠,“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大概也只有安定公主这样的人,才能直接将不在乎京兆韦氏说得如此直白。” “然后你就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于她了?”同伴问。 “那是当然,”韦淳认真答道,“就算现在她还不知道我是谁,说不定将来我还有站在她面前说起名字的机会,届时两厢映照,那将会是何等的缘分!” “我可是想去安定公主那大都督府里做女官的!” 在她看来,这并不是个因为公主有此等敕封官职时的风光表现,才让她有了这样的决定,也并不是孩提时代与密友往来,总会将自己的志向往大一点说,而是真有这样的一份展望。 她也很觉庆幸,她的好友没觉得她这是在说什么大话,而是提醒道:“若真是如此的话你得再努力一点了,毕竟,这长安城里有这样想法应该不在少数。” 韦淳嘟囔道:“你真是擅长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打击我的话。但你……你起码还支持我的梦想。” 跟她那个一心想要升官,却没太大本事的父亲不一样。 “我还能再给你提个建议呢,”那高个儿姑娘忽然弯了弯眉眼,伸手指向了韦淳手中的纸鸢,“你不如就把这个纸鸢挂在书房里吧。古有悬梁刺股,今有见鹰奋起。可见你刚才斗纸鸢不是输给了我,是这鹞鹰本就该当往安定公主的手里走一遭。” 韦淳翻了个白眼:“……你这话到底是在激励我还是在损我呢!” 同伴没有作答,而是朗声一笑,便朝着远处跑去。“那你自己体会好了。” 韦淳气急跳脚:“颜真定,你给我站住!” 但她在急追而上的时候,被这城郊的清风吹拂在脸上,又觉得好友给自己提出的那个建议可能并没有错。 在长安城里有这等想法的同龄人不在少数。 偏偏,她不像是颜真定一般有着过目不忘的本 事,在十一岁的稚龄便已将国史与礼经基本通读研修了彻底,也不像是已经在安定公主麾下任职的那些人一般,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唯独能算是长处的,便只有她向来敢想敢做了。 那么用今日的这出偶遇,用安定公主那句不问身家而问名字的话来激励自己,可能真是她唯一的出路。 但她并不知道的是,将鹞鹰风筝交给她后便扬长而去的安定公主,并不是那般不在意她的存在,而是在行出一段路程后,又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京兆韦氏,普州参军韦玄贞之女,还是这个年纪……” 李清月心中思量,对于对方的身份隐约有了个猜测。 这大有可能是历史上唐中宗李显的妻子韦皇后。 但想想李显这个人都不存在了,那她应该也做不成皇后了。倒是这敢上前来讨要纸鸢的大胆做派,让人看着很是喜欢。 只可惜,李清月她如今要做的事情越来越重要,不需要一个真正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来做她的伴读,那么起码在短时间内,她们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也不知道下次再见的时候会是何种场合。 毕竟,她现在得尽快赶回兖州去了。 为了防止她继续“摧残”自己才出生不久的小妹,也为了让六月里的封禅能够顺利进行,她还是尽快折返回去规训府兵、监督修桥铺路为好。 而且为了防止刘神威的炸药使用出现什么问题,或者是被人发现后引发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在她折返长安期间都是将其禁用的,再不回去,估计会耽误不少进程。 好在,阿耶已批准将河北道折冲府的部分府兵也临时征调进来,起码不会面临工期紧迫、人手匮乏的问题。 因兖州距离黄河不远,部分河北道的府兵来得很快。 当李清月这一行人赶赴金乡大营的时候,便在行将归营休息的一行人中,看到了几个让她很觉熟悉的面孔。 那正是当年曾经协助她在百济故地作战的大唐将士。 这些人的名字曾经被她让人一个个刻画在板材之上,这些人的面容曾经在她于台上的反复宣讲中正面相对,又怎么可能会在短短的两年多时间里就将其遗忘。 但让李清月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她明明看到这其中有人在看到她后满怀惊喜地想要上前来打招呼,却又被人给拦了下来。 若不是她有急事要找刘神威,要确认一下她离开期间此地的情况,她还真想去问个究竟。 现在便先暂时管不上了。 “你拦着我做什么?”那河北道过来的队正很觉无语地朝着边上的人看去。 对方确实是比他早来到兖州做事,但别忘了,他和安定公主是曾经一起作战的关系,刚才他都看到公主朝着他们这边以目光致意了,正该趁机上前去先叙旧,后表一番忠心的。 这人平白无故地将他给拦下来算怎么回事。 “你太放肆了!”那人一板一眼地答道,“安定公主有神灵庇佑,岂是你能这样 随便在军营中以这等方式问好的。” ……??[”队正卡壳了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没毛病吧?” 什么叫做他不能随便以这种方式问好?公主此时又不是在执行公务的状态,难道还要他三跪九叩地上去行礼不成。 他正想看看对方是不是被连日的晴天朗日晒晕了脑袋,就被对方先一步给拉扯到了一边,神神秘秘地叮嘱道,“你才来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兖州本地的人最清楚,从此地到泰山要将官道拓宽需要打通多少处障碍。” “可经常是我们白日里还在说前头需要花费多少天的时间,晚上那边的大石小山就统统没了踪影。安定公主总说这是她手底下的精兵干的,但我看,只有天兵才能有这样的本事!” 他说得很是笃定:“而且别以为我和其他同伴一般睡得熟。前几个月我偶尔会在夜半听到一种很奇怪的闷雷之声,必定与那头的变化有关!” 队正:“……可这也未必一定就与安定公主有关啊,说不定你只是想太多了。” “我想多?我一点都没想多!”那人面色一沉,仿佛对于对方提出的质疑很觉不满,“那你要怎么解释,公主回去长安的这一个月里,这头就再也没出现这样的神异情况?” “若不信的话,就看这几日的变化好了!” 队正哑然。 又听对方继续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过这种话你可千万别对外说。” “这又是为何?” 这河南道的队正言之凿凿:“你不知道,历来修路都要死不少人的,此次封禅只有半年的筹办时间,还是修路到泰山去,怎知不是如此。现在有安定公主暗中引神明相助,才有我等今日的太平,万一说出去,给公主惹来麻烦怎么办?” “那……” “所以我们偷偷给公主建了个祈福的长生牌位,你要不要一并去拜拜?拜完之后,再往公主面前走就安心多了。” “我——” 不是他觉得对方在说谎,而是他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胡扯。 可在夜半之时,当他从梦境中惊醒过来的时候,他当即惊觉,在北面真的传来了一阵闷雷之声! …… “你是不是又对这个炸药做了点改良?” 李清月朝着爆炸烟尘逐渐平息的方向看去,确定自己的眼睛应该没有出错,这次爆炸的效果比起一个月前还要好上不少,但刚才被刘神威送到那头的炸药分量,却很明显不如上一次多。 “正是!”刘神威兴致勃勃地解释道,“难怪说实践尤其重要呢,之前在辽东那边我都不敢加大分量实验,便觉得研究中总有点什么转不过弯来,现在方知到底是缺了什么。” 也正是趁着他在这一个月中能停下来休息的时间,他又灵光迸现,做出了不少改进的操作。 现在正到了测试的好时候。 他往前挪了一步,满肚子的激动都变成了此刻的摩拳擦掌:“公主,你离开的这一个月里,我们标示了几十处需要用爆炸代替挖掘的地方,要不——” “一口气全炸完了?”! 第 200 章 200 李清月刚想往前去看爆炸效果的脚步当即一顿,“你说……全炸完了?” 这不是速度太快了一点! 到时候她再怎么用自己是动用了额外的精兵的理由来圆谎,好像都有点说不过去。 她得私藏多少兵马█,才有可能做到此等可怕的进度? 那都可以被人举报图谋不轨了。 她略显犹豫的目光落在了刘神威的脸上,开始怀疑自己让他数年钻研,往复迁移做实验的场地,甚至在辽东隐居了几l年,是不是给人憋得有点太狠了,这才在现在,急于在实践上取得进展。 刘神威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向李清月解释:“公主你看,我们往前炸路开道,士卒还需要在后头继续修平铺石,推进的速度没有那么快,能知道被提前轰开的,也就只有几l处地方而已,到时候动用炸药的队伍早已跑到前头去了。” “早一点将这批炸药的情况测试完成,我也能尽快收集到足够的数据来进行剂量的调整,赶在泰山封禅到来前再多做几l次尝试。” 刘神威心中的激动情绪溢于言表。 在他得到安定公主的赏识之前,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等效仿丹师炼丹的本事,居然还能有这样的用途。 在先拿出了烟雾弹这样的产物之前,他也只觉自己,至多是将这本事用在装神弄鬼之上。 之前因为材料配方不当的缘故,在辅助开矿上的效果都不尽如人意。 好在有那辽东之行,才让他将那些新的产物一点点加入到炸药当中,最终变成了今日这个开山碎石的样子。 他已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有此物在手,他就算不能像是老师一般成为一个神医,也完全可以用另外的一种方式留名史册! 他更不会忘记,除却在今日这样的场合能节省人力损耗外,公主之前就告诉过他,这是要用在军事武器之中的。 “公主,再没有比这开道的场合更适合快速检验效果了!虽然放在辽东的矿脉虽说也能一试,但区域太小,不能频繁使用。只是,在这一头,五六月间检查官道修建情况的官员应该也要到了,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太多了。” 刘神威显然不是随意提出的这等激进手段,而是确然觉得此举势在必行。 “现在已到四月,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李清月心中暗忖,“要将那两船用料全部消耗殆尽,还要留出修改配方的时间,确实不能太过保守。” 也正如刘神威所说,再没有比现在更加合适的试炸场地了。 “炸吧。”李清月拍了板,敲定了这个相对激进的策略。 见刘神威转头就要带着他那些弟子行动起来,李清月又将人拦住提醒道:“不过,你们往前推进的时候注意一点,别真把人都累坏了。” 别到时候修路的士卒没出事,她自己的手下却因为熬夜熬出了事。 玩的还是这么危险的东西。 “你先去监督 他们安放炸药,我去找一下贾长史。” 贾敦实因身居洛州长史位置而被调度到此地来协办封禅开路一事,也正如李清月所猜测的那样,并未那么早就入睡,而是还在连夜处理文书。 当李清月找上他的时候,便很轻易地发觉,这位年过七旬的长者脸上又多了几l分疲惫之态。 李清月顺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文书,提醒道:“我看早年间就不该将孙神医请到洛阳开办东都尚药局,让您之前接受了数年的调理,现在干起事来越来越不要命了。” 贾敦实含笑回道:“可公主不也并未休息吗?” “我没休息的原因,贾长史应该也有数。”李清月朝着外头还能隐约听到声响的方向指了指,话中含义不言而喻。 贾敦实颔首。 他愿意对有些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代表他活到这个岁数上还活得糊涂。 安定公主和刘博士在搞些不对劲的东西他肯定知道,但是…… 但是这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东西,所能起到的效果如此特殊,他又怎么会将其揭穿上告。 毕竟,他是曹州人啊。 封禅的道路从洛阳开始经过的四州之中,其中的一州就是曹州。 这种特殊的开道之法节省下来的人力里,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他的同乡亲眷友邻,这要让他如何能不选择做个糊涂人,甚至要为公主处理好扫尾事项。 或许就算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以他的性情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李清月在落座后又道:“贾长史又不像我一般需要偷摸做事,到底是何原因拖延到夜半,我想你我应当同样有数。恕我直言多问一句,自你任职洛州长史到如今也有六七年之久了,难道还要将自己当做贾景远的弟弟,而非以一方长官身份自处吗?” 贾敦实沉默了一瞬,方才缓缓答道:“公主这话说得过于直接了。” 李清月认真回他:“不,这不是直不直接的问题,而是我想,既然古人有言七十而从心所欲,贾长史完全不必庸人自扰。” 当年的贾敦实,是因李清月先提出了为贾敦颐举办水陆法会,博取洛阳民心,才进入了她的视线,又向着母亲做出了举荐的建议。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当真只是因为兄长的缘故,才能得到此等重用。 李清月不会仅仅因为一个兄弟在同地为官的宣扬手段,就贸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看中的本就是贾敦实自己的本事。 “庸人自扰……”贾敦实喟然一叹,“或许吧,显庆五年陛下在我兄长的纪念碑铭边又为我修建了一座功勋碑,将其号为棠棣碑后,我便时常觉得自己所做的尚且不足。我又不似兄长一般敢作敢为,敢去查抄富户农田分于百姓。” 李清月打断了他的话:“但贾长史善于养民,纵然行事中庸,也无碍于您的政绩。就比如此次为泰山封禅的清道抚民,若无贾长史的协助,我也没法做个甩手掌柜。” 她 将大略翻过一遍的文书搁置在了一边,对于近日的官道侵占农田补偿有了数,这才继续说道,“我想,现在贾长史应当可以告诉我,您到底在犯难些什么了。” 在这话问出的瞬间,贾敦实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安定公主抬眸望来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慑人,让人甚至在这一刻忘记了她的年龄,也忘记了她的绝大多数成绩都在军功之上。 ▏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也让他下意识地答道:“我在想最后这二三百里路程的问题。” 李清月没给他以改口的机会:“说来听听。” 贾敦实道:“封禅道路进入兖州之后,其实不仅是道路打通之事,还有拓宽的问题。按照兖州刺史与长史早前的构想,这些官道都是临时侵占,所给出的补偿至多就是两年的收成,但我看事情是不能这么算的。” “我查阅过早年间前汉孝武皇帝封禅的记录,他在二十一年间封禅八次倒在其次,我在意的是,自封禅后泰山附近宫殿馆舍林立,常年有达官贵人意在接近天子封禅之地往来落脚住宿,引得周边田地侵占情况愈发严重,此事是大有可能也会在如今发生的。” “所以二三百里间,只给两年的补偿,恐怕不够。但依照尚书省分拨下来的安抚经费,也只够如此了。” 贾敦实犯难的就是这个。 他总不适合跟公主说,他觉得凭借着他在洛阳时候对陛下的了解,总觉得对方若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并不会只满足于一次封禅。 而所谓上行下效,便难保不会出现当年汉武帝时候的情况。 比起以“临时修建官道”为名,对侵占的田地给出三两年的赔偿,在他看来,或许直接置换耕田或者是给出足量的补偿要更为合适。 但这话,怎么说呢,也不适合同他的上级去说…… 陛下当年修建蓬莱宫时,还对官员俸禄做出过削减,还是因皇后的建言十二事提出,这才将其提了回来,甚至犹有增补,此次封禅的一应用度支出,自中央下发的也不过只有这一笔数额罢了,想来是不可能再多增添的。 他能做出什么改变呢? 更何况,公主已为他将开山破障的成本减少了不知凡几l,他和这兖州刺史又怎能再因此等事项推进不易而麻烦公主。 李清月听着他说出这份担忧,也不觉皱了皱眉头。 贾敦实的有些担心其实没有太大的必要,毕竟无论是大唐在咸亨年间经历的种种天灾,还是李治本身的身体状况,都不支持他在此次封禅后再行此举。 但另一面的官员和豪富行为,确实是连李清月都不敢肯定的。 倘若真是如此的话,如他所说,对沿途的民众就补偿过少了,必定会引发后续两年间的不满。 李清月问:“那么贾长史目前是如何考虑的?” 贾敦实答道:“如今有两个方法在尝试施行,其一便是对陛下远赴泰山的沿途路线再做出细微的调整,在尽量不影响整体路线的情况下能多避开一些百姓屋舍与农田。在公主回返长安期 间,我已同赵刺史往复走了数遍了,若是居于车舆之内,不容易察觉到道路的变更。” 李清月颔首:是个好法子,另外呢? ?本作者千里江风提醒您《[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贾敦实低声:“另一个法子,还是从公主这里学来的。” “我?” 贾敦实道:“当年我接手洛州长史位置之后,便往洛州各地都走访了一遍,也自然去过公主负责建造的天津桥,看到了桥头的那块石碑。这个令当地富户捐款留名之举确实好用。” “我便想,既然天津桥是天子驾临洛阳所需,碑铭正在洛阳宫对岸,如今这修缮御驾前往泰山的道路与天津桥倒也相似,所以我与赵刺史商议,是否也能让兖州富户出这笔钱……” 然后将这笔钱用在补贴当地百姓上。 听起来格外有可行之处。 可李清月沉吟须臾,还是答道:“不,我倒是觉得此举不妥。” 见贾敦实脸上浮现出了几l分尴尬之色,李清月连忙说道:“也不怪贾长史有此想法,实在是您对百姓多有体恤,却苦于府库可用支出不足,但您要知道,封禅的事情与天津桥不同。” 她解释:“天津桥乃是天子摆驾东都与民同乐,洛州、甚至是关东的世家豪强愿意出这笔钱,让洛阳南北走通,便是在彰显陛下能得各方拥趸,可封禅之事——” “乃是意在告知天下,天子有此等比肩前朝帝王的本事,甚至向皇天后土祝祷,所以期间一应用度,都该当由陛下和其麾下各地官员与府兵达成,何能劳动所谓世家富户!若真如此的话,就不免令人觉得,有国库不丰、对外示弱的表现了。” 这些兖州人士或许不会有这种想法,甚至觉得这是自己能留名于当地的大好机会,但谁知道李治会怎么想。 在封禅这样的大事面前,天子是怎么想的才最为要紧! 贾敦实的神情顿时一变,也飞快地意识到了安定公主话中所言确有道理。 若非公主有意前来相询,他险些办了件错事,恐怕要等将有意出钱之人带到此地了才能被纠正过来。 “那公主觉得该当如何办?” 李清月朝着他伸手,“你先将之前一月内敲定的新路线给我看看。” 贾敦实当即将桌案上另一份文书朝着她递了过去。 李清月不得不承认,贾敦实此人办事的严谨认真,对得起那块立在洛阳闹市之中的棠棣碑,这条变更过的路线乍看起来与之前相差不大,但在沿途标示的区域,会挤占到的农田屋舍确实少了不少。 她的目光在其中一处上停了下来,问道:“这个图上的红点是什么?” 贾敦实朝着她指向的方向看去:“这个啊?这是兖州的兴隆塔。隋文帝在位期间,自称要归依三宝,重兴圣教,令四海百姓俱发菩提,共修福业,所以令各地高僧护送舍利前往各州修建佛塔,其中兖州的这一座,是由高僧法性从洛阳奉送到此地的。这座兴隆塔高十三层,乃是兖州第一高楼,既是天子出行,也合该途经此地。” “合该?”李清月目光微动,沉声回道?_[(,“我看倒也未必。” “自沙门拜君集议完毕、正式诏令下达至如今,僧侣之中数年间多有微词,但如今大唐对外战功显赫,不容他们有所异动,而今既是天子封禅,彰显君权,也不容前朝遗物凌驾于天子之上,直接换路绕行就是。” 没必要如此给他们脸面。 贾敦实本以为安定公主只是对路线有些异议而已,却又忽听她继续说道:“不过……陛下此次出行,既已指定玄奘法师等人随行,其中还有可商榷之处,你说是不是?” 商榷?贾敦实愣住了片刻,又忽然反应了过来,“公主的意思是,路还是要走的,毕竟此塔确实修建甚为宏伟,有意绕开反而不妥,但是,要兴隆塔普乐寺中的僧人亲自来谈这件事?” 李清月冷笑了一声:“不错。我看你这图上不是算了不少对这些僧人所耕田地的补偿吗?他们原本就不必缴纳税赋,还私藏了不少隐户,与等闲百姓的补偿本就不该相提并论,正该一正风气才对。” “至于他们愿意额外出资多少,款待凌驾于佛教之上的帝王,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李清月心中暗忖,在天子封禅这等大事面前,这些人再如何不愿意接受需要向君王行礼,也势必不会错过接迎天子的盛名。 兖州不比长安洛阳,这兴隆寺在隋文帝在位期间能起塔十余丈之高,却绝不能与大雁塔相提并论。 参与进泰山封禅之中,接待这位李唐天子,或许是他们唯一的翻身机会,他们又怎会不动点脑筋。 更何况,兖州当地还有法集寺等寺庙与之分庭抗礼,这个主次之分自然是要争上一争的。 若是兖州官员因减少过路补贴而有意绕路的消息传到他们的耳中—— 他们自然知道如何抉择。 “另外,兖州的富户也得出钱,却不是按照你说的修建出资功德碑的方式出。”李清月话毕,低声朝着贾敦实吩咐了两句。 贾敦实迟疑:“……这可行吗?” “怎么不可行了?”李清月理直气壮,“你就用这套话去对外说。” …… 第二日的金乡大营内,众多本应该前去继续修路搭桥的士卒竟是先被暂时留在了营中,以一组组往外放出的缓慢速度移动着。 “这是怎么了?” 因昨夜被那闷雷之声惊动而起得晚了一点的河北道队正,立刻朝着昨日结识的那人问去。 问话之时,他的脸上还有几l分掩饰不住的纠结。 他昨日觉得对方说话简直像是在胡扯,结果当晚就听到了这样的“仙法”大作,真可谓是给了他以一记迎头痛击。 若是等离开营地后便知道,本应当堵塞的前路已在夜间被安定公主派遣出去的“精兵”疏通,只怕更验证了对方的说法。 但明明……明明在当年随同安定公主作战的时候,对方除了在料敌先机上表现得出色了一些,还得算是在正常的范畴啊。 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自己竟对出营接受事实,多了几l分说不出的迷茫。 不过想想他怎么说也是得到过公主亲自领兵,颁发下作战奖励的,那若是公主真有神灵庇佑,他应该还能从中沾到一点光才对,他又顿时脚步轻快了起来。 所以现在他便只是好奇,为何今日好像营中又添了新事。 那人也没顾得上留意他的表情,早将注意力都转到了眼前的新鲜事上,回道:“刚才听人说,上头有令,需要在营中额外选出一批人来,接下来的两个月内便不让他们搬石修路了,要让他们作为沿途护卫天子的仪仗队伍。” 嘶……不是直接从十六卫中选人?∟[(”队正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那这位置,恐怕人人都想要吧?” 就像各地的折冲府兵与关中、洛阳等地的折冲府兵不是一个待遇一般,寻常的京兆府兵与南北衙十六卫兵马的待遇也是天差地别。 京兆地界平均以两千多户供给一府,约莫七户之中才能出一户府兵,已算是遴选严格的结果,更何况是天子近前的戍卫。 就拿奉宸卫来说吧,其中任职的将士,几l乎只从勋贵之中挑选,绝不可能给外头的人以机会。足以说明,在御前走动,是一种何等光耀门楣的差事。 “也得亏这封禅沿途甚远,泰山脚下的排场再怎么惊人也不为过,要不然哪有我们的机会。”那人嬉笑着推了推他的肩膀,“你等着啊,我先去打听打听情况。” 他话都未曾说完,就已像是一尾游鱼一般飞快地钻入了人群当中,朝着前头挤了过去。 但张队正眼看着,这个自称姓孙的河南道府兵在回来的时候却是耷拉着脑袋,好一番垂头丧气的模样:“唉,没事了。我还以为到时来运转机会了呢,结果这标准还不低,说是一定要身长六尺以上,五官周正,这样才好临时充当御前开道的仪仗。” 大唐早年间的从军标准,乃是“择选下户白丁、宗丁、品子强壮五尺七寸以上”,但既然说是早年,近年间总不免因各地兵力匮乏的缘故,时常出现放低标准的情况,变成了只要五尺以上便算合乎标准。 这样一来,在寻常府兵当中,能过六尺的便当真不多。 张队正回道:“这也不奇怪吧,要知道,北衙的百骑、飞骑都要六尺以上的阔壮之人,这个临时选拔,必定也是按照御前仪仗的标准来的。” “话是这样说没错,”孙六叹气,“我就是觉得遗憾得很。你知道吗?我爹身高六尺,我娘的身量也不低,我小时候人人见我都说,将来必是个六尺男儿,但是……”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都要考虑能不能吃饱饭了,还想着什么能长到六尺之上。” 张队正刚要抬起来的手顿在了空中,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安慰于对方。想想此前跨海前往熊津作战前,营地之中想要偷偷遁逃的不在少数,他便觉得自己格外感同身受。 话若说出,还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 算了,不想这些了⒛_[(,说不定我身高符合标准了,五官也不够周正,到时候才更气闷。”孙六摆了摆手,“咱们还是尽快出营吧,去看看那个……” 他这神神秘秘的语气,让张队正一点都不难猜到他要说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也冲淡了两人都没机会被选拔上岗所受到的打击。 想想他们本就只是河南道、河北道的寻常府兵,此次被征发徭役在这修筑封禅道路上,还能给他们算作“战功”,本也不必有那些无谓的展望。 难道,陛下还真能因为往这路边的仪仗护持队列中看上一眼,就从中选出心仪的将才吗? 像他们这等身份的人,绝不会指望这样的天降好事。 比起这个,或许在见证了安定公主的奇妙本领后,给她的长生牌位上多添一点供奉,期望她能保佑他们平平安安,还听起来更为实在一些。 不过,他们不这样想,不代表别人不会这样想。 当贾敦实将此次遴选出的士卒独开一营留待之后规训,让人将其余士卒都往前推进修路的时候,就有人找上了他。 一个稍显富态的男人挪步到了他的面前。“我听说,此次选拔迎奉天子的仪仗,需要八百人之多?” 贾敦实朝着那陶姓豪强看去,漫不经心地答道:“那又如何?” 他今日要去继续商谈田地补偿之事,便一副行将出门公干的样子,让那陶公有些奇怪,自己到底是不是收错了消息,也来得不是时候。 他接道:“可我这不是听说自军营中选出的合乎标准之人只有三五百之数吗?若是不满足上头的要求,还得从其他地方挑选,贾长史您便得算是办事不力,所以我想着……帮您解决一下问题。” 贾敦实面色不改地回他:“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身量达标的并不止八百人,只是公主觉得有些人的模样不够体面,才删减到三百多人,公主都已说了,届时人数不够的,便折返洛阳补齐,总比滥竽充数要好,我有什么好担心办事不力的。” “比起组建仪仗队,若是在给沿途百姓的赔偿上有所短缺,让人在天子东巡泰山的路上前来拦路申告,才真是要背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行了行了,你别拦在前头阻着我做事。” “这……”陶公本还能说出的不少话,都被贾敦实这一串话给拦了回去,梗得他有点心闷。 偏偏自他来到兖州以来,是何等公事公办、为民请命的态度,人人都能看得到,并不仅仅是今日装模作样如此。 真是让人一拳打了个空,只能生自己的气! 眼看贾敦实已是自顾自地朝着前头走去,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往北而去,陶公连忙追了上去,也抢过了随行侍从的马匹,直到与贾敦实并驾齐驱,赶上了他的脚程。 “唉,贾长史,我就直说了吧,我有三个儿子,身量都在六尺之上,若是这仪仗队伍还缺人呢,不如让他们两个来顶上。” 贾敦实面色岿然不动:“那三百余人均为府兵在籍,作为 护卫仪仗,必定尊奉军纪,仪容严整,也绝不可能会对陛下有何冒犯之举,你今日贸然上门相询本就已是不妥,遑论让你的儿子参与进这兖州仪仗之中。” 明明贾敦实的表情淡淡,陶公就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种问责之意,忙不迭辩驳道:您这话就说错了,我陶然在当地怎么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做出那等胡乱妄为之举,不过是怕此事上达天听后竟觉我兖州无人罢了! ▍想看千里江风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吗?请记住[]的域名[( “您看,泰山钟灵毓秀,乾坤浩荡,乃是陛下行将封禅之地,便按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规矩,也绝不该当有此表现。” 见贾敦实的神情稍霁,他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我也知道此事不太好办,不如劳烦贾长史向安定公主问问,倘若我陶氏愿意为这护持仪仗各自置办一身衣着,只希望能将三子送入此间,找个体验府兵生活,磨砺磨砺的机会,不知是否可行?” 贾敦实该当庆幸自己到底是吃过这么大几l十年的饭,这才没在这姓陶的富户如此果断跳进坑里的操作中笑场,而是又与对方并辔骑行了一段后方才答道:“那我试试吧,但成与不成,不是我能决定的。” …… “所以现在已有多少人找上你了?” 连夜监督刘神威搞爆破试验到了凌晨才睡,李清月一直到日暮的时候才醒来,出了营帐就对上了贾敦实那张顶着微妙神情的脸。 “能给仪仗队置办二十身衣服,十套武器。” 李清月没忍住,被这计数方式给逗乐了,“挺好的,反正这些人也穿不下这么多的衣服,拿不动这么多武器,全换成银钱分发给沿途的百姓吧,不过你记得额外做个账本将这些钱财的去向都给记录下来。” 贾敦实随即听到,她又多嘀咕了一句:“果然是这些人吃得饱长得高了,啧。”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但我还是有些担心,公主先斩后奏,以这等拱卫陛下的名头将人聚集起来,当真没什么问题吗?” 李清月摇头,“你错了,这不是我先斩后奏要在府兵之中额外选出一支陛下都不曾准允的仪仗队,毕竟,这根本没有朝堂兵马的正式编制,而是当地的富户希望瞻仰天子威仪,专门组建了这样的一支仪表齐整的队伍,希望能为陛下东巡护持,但……” “但他们又担心冲撞陛下,故而委托我等从府兵中选出一批精锐,负责教授他们进退规矩,等到泰山封禅结束后再各自归家。就算在此期间,他们也不会取代百骑飞骑的地位,那就必定在其外侧,影响不到陛下的安危。” “贾长史啊,”李清月顿了顿,语带调侃地说道,“这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既不涉及官职委任,反而能让沿途百姓称颂陛下仁德,他有什么好拿我问责的。” “至于这些仪表堂堂的当地富户子弟有没有机会在陛下面前出头,自此成为我天子近卫,大唐将领,甚至告我一状?”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你放心好了,我阿耶因为头风的缘故眼神不好,看不见他们的。”! 千里江风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