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妻开局,君临天下!》 第一章 大齐吴州府,茂苑县,仲春。 连着几天的牛毛细雨,地上落英缤纷,倒春寒到来,冷得人瑟瑟发抖。 位于城东的陈员外宅邸,占了大半条杏花巷。宅子是江南惯常式样的粉墙,青砖碧瓦,跨院连跨院。 天刚蒙蒙亮,收夜香,送柴禾的独轮车陆续到来。车轮咕噜,木桶哐当,柴禾窸窸窣窣,守门婆子嫌弃抱怨,“拿开些去倒,臭死个人!” 东跨院偏,与后巷一墙相隔,文素素躺在卧房里,外面的动静悉数入耳。 “哟,许姨娘这又是打哪受了气?” 守着院门的吴婆子声音尖利,兴奋而幸灾乐祸。 许姨娘没说话,她从不搭理吴婆子,也不大搭理其他人。 “哒哒哒”,木屐重重踩在青石地面上,带着怒意,仿佛要把地面踩出个窟窿。 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停下了,文素素默念着“一,二,三”。 伴随着“三”,“咚”地一声,木屐撞在墙上,门被吱呀推开。 布鞋踩不出气势,动静暂停,许姨娘很快走到了床前,撩起床帐,声音平平道:“起身用饭了。太太说,让你多吃些,莫要亏待到肚子里的哥儿。” 卧房没有窗,阴雨天气,屋内更加昏暗,文素素看不清许姨娘的神情。 不过她知道,许姨娘对她有身孕之事,并不嫉妒。 她只是典来的“妻”,遑说姨娘,连外室都不如。 黑纸白字一张契书,写明她以每年二银子的价钱,典了五年给陈员外生孩子。 生下来的孩子,与她并无半点干系,五年一到,她便得离开,与陈氏再无瓜葛。 如今她已经怀孕三月。 只现在的她,并非原来的文氏。 原身文氏一场高热去了,三天前,文素素来到了这里。 许姨娘说完之后,就回了自己的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吴婆子又在外面絮絮叨叨骂,她是张氏从娘家带来的粗使婆子,自认高人一等,说话从不顾忌。 文素素从她几乎日夜不停的絮叨中,知晓了原身的身世,前因后果。 陈晋山是茂苑县数一数二的富户,县城有间“仙客来”酒楼,“锦绣”布庄,三间杂货铺,城外还有几百亩良田。 年逾四十的陈员外叫陈晋山,原配继室妾室,除继室张氏外,都生养过儿女。 几个女儿夭折了一个,余下三个平安长大嫁了人,两个儿子皆悉数夭折。 许姨娘便是生了唯一男丁的妾室,今年二十五岁,浓眉,杏核眼,体格壮实,其实仔细看去,五官有三分与文素素相似。 陈晋山却不再看她,嫌弃她粗鄙,实则她十六岁便做了妾,早已过了新鲜劲。 陈晋山也没再纳妾,继室张氏是黄知县夫人的堂妹,黄知县已不在茂苑县做官,他升任了吴州府的通判。 张氏持家有方,将陈晋山的后宅操持得井井有条,卖掉年轻的丫鬟,只留下上了年纪的粗壮婆子。 姨娘们被挪到了偏院去住,每日前去张氏身边请安伺候。许姨娘年轻些,曾有生儿子的“福份”,则与“典妻”同住一间跨院,顺带做下人的活。 “无后”要被世人诟病,张氏作为当家主母,有黄通判这个姐夫在也无用,大方允了陈晋山“典妻”生儿子。 “典妻”生子,比陈晋山纳妾强。妾虽通买卖,生养有功,总不好随意发卖。 哪怕妾生的儿子,也要尊称张氏为母亲,生母犹在,血浓于水,她终究是个“便宜”母亲。 “典妻”生下来的孩子则不同了,生下来就被抱走,生母就只是个乳母。 待契书一过,各自互不相干,孩子就完完全全属于她。 原身文氏父亲读过书,以前在乡下私塾当夫子,爹娘去世之后,兄长不成器,刚满十五岁,便将她嫁给了李达为妻。 李达是个屠夫,走乡串户收猪卖肉,借了十两银子当聘礼,五斤肥肉,便将文氏娶了进门。 李达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文氏与他成亲之后,生了个儿子,他因欠下了赌债,将儿子偷偷拿出去卖掉了。 文氏性情软弱,儿子被卖掉,无依无靠的她,也只能成日以泪洗面。 “仙客来”是李达的大主顾,文氏有次前去送猪肉,被陈晋山看上了。他拿买卖威胁了李达几句,再拿银子利诱,文氏便被“典”给了陈晋山生孩子。 文素素去耳房隔出来的净房洗漱了下,来到卧房外面的隔间塌上用饭。 早饭是一碗加了油的白粥,一碗蒸蛋,拌了香油的咸菜丝。 食盒下面有炭火,粥尚温着,吃下去不会拉肚子。 许姨娘便没这种待遇,她只有杂粮粥,咸菜。粥里没有油腥,也没有炭火保温。 一切皆因为,文素素肚中的孩子。 文素素不紧不慢用完早饭,再次抬手贴上肚皮。 孩子,她绝对不会生。 三个月了,越大落胎越危险,必须尽快处理掉。 至于处理掉后的出路,文素素现在考虑不了那么多。她连门都出不了,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文素素转头看去,许姨娘木着脸走了过来,瞄了眼文素素,便直接走到塌几前,收拾起了碗筷。 许姨娘提着食盒正要离开,文素素喊道:“许姨娘。” 许姨娘停下脚步朝她看来,并未说话。 文素素道:“外面雨停了,我想出去走一走。” 许姨娘不耐烦地道:“雨停了路仍然滑,要是你摔倒了,伤到了肚子里的金疙瘩,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文素素说没关系,起身站了起来,“你是要去还食盒吧,我跟你一起去。” 许姨娘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漠然扭头就走,文素素跟在她的身后走出屋。 空中还偶尔飘着雨丝,天碧蓝如洗,空气冰凉而清新。 小院就三间屋子,庭院里倒郁郁葱葱,多是些惯常可见的凤仙花等不值钱花草,墙角落里有两颗石榴,一颗杏树,长得很是茂盛。 许姨娘靠着墙壁,弯腰系上木屐,提着食盒沿着回廊往外走去。文素素不能出院子,未曾有她穿的木屐,她也不在乎,穿着布鞋跟在了后面。 吴婆子听到动静,从倒座的门房窜出来,看到文素素,立刻跟天塌了一样,双手挥舞着,大喊道:“哎哟我的天老爷,谁让你出来的!快回屋去躺着!伤到了肚子里的哥儿,你可赔得起!” “许姨娘!”文素素肚子里有孩子,吴婆子投鼠忌器,将矛头对准了她,尖声骂道:“太太吩咐你伺候文氏,你居然敢不听太太的吩咐!你自己生不出来,存心要让老爷无后!” 许姨娘忍无可忍,怒骂了回去:“呸!好你个狗仗人势的老婆子,你算哪根葱!偌大的家,难道就只我一人生不出来。好歹,我曾生了个儿子!” 张氏以前嫁过人,因着无法生养,看在黄通判的面子上,夫家与她和离了,而非休弃。 许姨娘的话,一下戳到了吴婆子的心上,她顿时义愤填膺,取下腰间的锁匙奔出去:“你且等着!” “哐当”,院门关上,落锁,吴婆子跑去正院告状了。 许姨娘死死咬着唇,转身朝文素素瞪来,恨恨道:“都怨你!” 文素素看了她一眼,道:“为何要怨我?” 许姨娘冷笑道:“我看你病了一场,人没事,脑子倒不清楚了。谁让你吵着要出门的,你是拿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生子的,就该老老实实躺在屋子里养胎,平安生下哥儿,不然买你作甚?母猪不产猪仔,尽浪费粮食,要被卖给你的夫君李达宰了吃肉!” 不产猪仔的母猪,听起来很刺耳,但也符合文素素现在的身份。 许姨娘既然知道,却并未阻拦,兴许是她不在乎,又或是她尚有几分怜悯之心,让文素素出门走动,别关在屋里真被当成母猪养。 文素素并不生气,试探着说道:“养胎也不能成日在屋里躺着,得多走动,才有利于生养。” 许姨娘嗤笑道:“我都忘了,你以前生养过,懂得这些道理。只你还当做是从前呢,主人买的不是你的肚皮,连你的人,你的命一并买了!你只管将肚子里的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孩子大了不好生,去母留子就是。你死了,另外给你的夫君李达十两银子,你还能入陈氏的祖坟。陈氏的祖坟,这可是你李氏祖坟那几块破土包可比?” 文素素讶然,原来在契约中,还有入陈氏祖坟这天大的荣光! 院门外,门锁开动,门被推开,吴婆子殷勤地道:“路滑,太太仔细脚下。” 一个身形中等,国字脸,肿泡眼的男人走在前面;一个穿着红绸衫,戴着金钗的妇人跟在后,在几个婆子的簇拥下,一并走了进来。 文素素心道这就是陈晋山张氏了,许姨娘没了先前的气势,瑟缩着垂下头,不由自主躲在了她的身后。 张氏眼神冰冷,先狠狠盯了眼许姨娘,再朝文素素看来。如吴婆子那样,双手抬起挥舞着:“外面冷,你快回屋去,若是生了病,伤到了肚子里的哥儿,那可如何是好!” 陈晋山则未说话,只他的目光,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打量,从上到下,从下再朝上,最后停留在了她鼓囊囊的胸脯上。 如此露骨的眼神,文素素并非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她太过熟悉。 原来,除了生孩子的功用,她还要供陈晋山发泄,取乐! 不知是原身留下来的情绪,还是文素素本身的愤怒,她神色沉静,心底却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第二章 进了屋,陈晋山心疼地伸手过来,欲将搀扶文素素:“你怀着身子呢,快回卧房去好生躺着。” 张氏拔高声音喊道:“老爷!” 陈晋山的手收了回去,不耐烦走到上首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吴婆子不知从何处端来一杯茶奉了上前。 张氏神色得意,凉凉扫了眼立在一边的文素素,“姐夫递了消息让你去府城,可不能耽误了。文氏肚子里的哥儿要紧,许姨娘不听话,得赶紧给立立规矩才是。” 陈晋山拿着茶盏盖,不紧不慢拨动着茶水,道:“后宅的事情,你是主母,当交由你管着。” 张氏不由得笑了起来,很快,脸上的笑容一收,对着许姨娘就是一通痛斥:“许姨娘,让你伺候文氏,你居然当做耳边风!我看老爷待你们宽厚,倒把你们养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许姨娘跪在地上,眼眶红红,不服输地梗着脖子道:“太太,老爷是白纸黑字纳了我为妾,何时我竟然变成了丫鬟,伺候了主子,还要伺候主子不算主子,奴婢不算奴婢的文氏?真真要仔细论,传出去保不齐太太的名声也保不住,还道是陈氏养不起下人,卖掉了伺候人的丫鬟。太太心胸狭窄,善妒了!” 张氏气得脸都白了,将吴婆子递上来的茶盏往许姨娘面前一扔,狠狠道:“好你个牙尖嘴利的贱妾,竟然敢当面顶撞主子!亏我心善,怜你生过哥儿,好吃好喝养着你,竟让你张狂至此!吴婆子,将她拖下去,关进柴房里饿上几日,看她这张嘴,还能硬到几时去!” 吴婆子一下窜上前,揪住许姨娘的胳膊就往外拖。许姨娘身形比吴婆子高大,她一时拖不动,便暗中又踢又掐。 许姨娘委屈比天大,痛得嘶嘶大叫,哪甘心被吴婆子欺负了,抬起手就还击。 转瞬间,两人扭打做一团。 张氏怒极攻心,扎着手喊道:“来人,将这个贱人拖出去发卖了,打死她,打死她!” 陈晋山一直端坐在上首,好似屋里发生的争斗同他毫无干系,对着张氏的喊叫,眼里厌恶闪过,将茶盏掼在案几上,呵斥道:“都给我住手!” 吴婆子先看了眼张氏,得了她的允许,才不情不愿收回了手。 许姨娘头发衣衫都乱了,脸上也被抓出了两道血痕,蹲坐在地上,不停地喘息,一扭头看向陈晋山,眼里泪光盈盈,道:“老爷,你发句话,要是我以后就成了丫鬟,我也认了。像是这般不明不白的身份,我可不干!” 张氏怔了下,凉凉撇嘴,端着看好戏的模样,在陈晋山身边的椅子里坐下了。 果然,陈晋山站起身,睥睨着许姨娘,轻蔑地道:“许氏,我说你是妾,你就是妾,我说你是丫鬟,你就是丫鬟。我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敢跟我叫板,我看你是活腻了!” 说罢,陈晋山负手往外走去,一脚踢到蹲坐在地上,泪流满面的许姨娘胸口上,道:“滚开!” 许姨娘被踢得倒在地上,捂着胸前痛哭流涕,张氏高兴得笑了起来,鄙夷地道:“许姨娘,老爷可替你做主了?” 吴婆子谄媚地附和:“乡下来的穷人,没见过世面,一个妾也敢张狂。生了个哥儿就了不起,妄图能翻身做主了。女人会生孩子有甚了不起之处?太太不用生,老爷照样得尊着重着,人呐,得信命,许姨娘,你就是下贱的命,一辈子休想出头!” 吴婆子边说,边还拿眼角剜站在那里的文素素,想是先前陈晋山对她的举动,引起了张氏的不满,要替主子敲打她了。 张氏听得皱眉,估摸着是“不用生”,又提醒了她无法生育之事。 吴婆子觑着张氏的脸色,知道自己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她脑子倒转得快,讪讪闭上了嘴,殷勤地道:“太太,许姨娘力气大,奴婢去多唤几个人来,照着太太的吩咐,将她捆了关在柴房里去!” “去吧。”张氏对她抬了抬手,吴婆子忙不迭出去唤人了。 许姨娘趴在那里哭,见吴婆子去了,她一抹眼泪抬起头,喊道:“有本事你就发卖了我!” 张氏嗤地冷笑,慢慢踱步上前,俯低身,一字一顿道:“许姨娘,我不会卖了你,也不会将你降为丫鬟。我偏生要你以姨娘的身份,做下人的活。你不满意,怨恨,你能奈我何?呵呵,就凭你想要翻身,下辈子睁大眼睛,投个好胎!” 许姨娘死死咬住唇,唇齿间血丝溢出,浑身都发着抖。 张氏没再看她,对着吴婆子与带来的两个粗壮婆子道:“许姨娘目无尊卑,没规没矩,捆了关进柴房,何时知错了,何时再放出来。” 吴婆子招呼着婆子们拿着麻绳上前,许姨娘见挣扎不过,干脆放弃了,任由她们捆了往外推搡。 张氏目光冰冷,上下打量着文素素,道:“你好生诞下哥儿,谨守规矩,我自不会亏待你。你要是生了妄念,老爷也护不住你!” 有黄通判这个姐夫在,陈晋山当然护不住她,她也没过要陈晋山的相护。 想起陈晋山的嘴脸,兴许是身体的原因,文素素胸口一阵翻滚,她本想捂住嘴奔去旁边吐,手刚抬起来,很快就放下了,甚至往前探身,先前吃进去的饭食,悉数吐到了来不及避让的张氏身上。 张氏扎着手往后跳,低头看自己的绸衫,气得脸都白了,死死瞪着文素素。 手扬起便想打下去,想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死忍住垂下,咬牙切齿骂了句贱蹄子,便气急败坏奔回院子去更衣。 文素素吐完,胃里总算舒服了些。抬手捂在肚子上,这里面装着的是恶疾,也是她的利器。 许姨娘被关进柴房,张氏没再另派伺候人手前来,由吴婆子送饭送水。 吴婆子虽看不起文素素,将食盒水桶扔得惊天动地响,嘴里骂骂咧咧,却不敢克扣她的吃食,午饭晚饭准时将热饭菜送到了她的面前。 午饭是一碗蛋羹,三只包子。晚饭包子换成了白面馒头。吴婆子扔下食盒就迫不及待回了倒座,入夜后天冷,她每晚都会吃上两盅酒暖身子。 文素素吃了蛋羹,一只馒头,将另外两只馒头,用帕子包起来放好。 过了一阵,吴婆子剔剔达达前来收拾食盒,趾高气扬道:“夜里凉,快些上床去歇着,莫要到外面乱走动。” 文素素起身回卧房,吴婆子在外面一阵窸窣,留下一盏小灯,供她起夜,便扭着身子走了。 哐当一声,文素素听到吴婆子拉上了大门,她和衣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养神。 嘈杂声散去,夜里终于归为宁静。与跨院一墙之隔的灶房,只有几只闹春的猫,不时叫唤几声。 文素素起身下床,走出卧房来到正门边,提着门栓,用力往上提。 原身跟着哥嫂,天天有做不完的活计,嫁给李达之后,同样要帮着做事卖猪肉。 典给陈晋山这一年,她无需做粗活苦活,力气倒还在。门只发出些许的动静,打开一条缝,她侧身走了出去。 天上挂着一轮毛毛细月,将院落笼上一层氤氲的光,朦朦胧胧,正好。 走近倒座,文素素就听到了阵阵震天响的鼾声,她隔着墙壁听了阵,屋内的鼾声此起彼伏,只怕是雷都打不醒。 文素素放了心,来到院门边,打开门闩,如先前那样提着门打开,侧身走出了院门。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跨院,她只略微四下张望了下,便沿着小径朝西而去。走了几十步路,穿过一座天井,来到了灶房的院子。 灶房的院子门只虚虚合上,里面安静无声,文素素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灶房的格局与跨院相似,三开间的正屋,左侧是厢房,右侧低矮破旧些,想必就是柴房了。 文素素观察了下,果断地朝右边走去。灶房干活的婆子都歇在院子,她放轻手脚走上前,借着依稀的月光,看到门口斜出来的柴禾,忙加快了些脚步。 突然,文素素的脚步停了下来。 柴房里,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一个男子压低声音道:“花儿,你被老爷踢了一脚,可伤到了身子?” 许姨娘叫许梨花,文素素听吴婆子喊过一次,只听她哽咽了下,幽幽道:“伤到了如何,没伤着又如何?反正是贱名一条,死了倒是一种解脱!” 男子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焦急,“花儿,你别成日将死挂在嘴边,好死不如赖活着。老爷从府城回来得迟,我赶着来见你,没能来得及去买药。明朝我又得一早随老爷前去府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且等着,我这就去药铺给你买药。” 许姨娘咕哝了句,文素素没能听清,她警觉顿起,下意识垫着脚尖往后退。 但已来不及了,灶房的院子并未种植花草,文素素身后,是片空旷的庭院,无处藏身。 男子从柴房里,躬身走到了门口,倏地抬头看来,与文素素正面相迎。 第三章 男子身上迸发出浓浓的杀意,文素素身体下意识绷紧,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迅速做出了反应。 “我带了馒头来给许姨娘。”文素素掏出布包裹的馒头递上前,男子似乎愣了下,伸手接过,看清里面是馒头时,身上的那股杀意,泄去了大半。 文素素彻底松了口气,道:“你拿进去许姨娘吧,这里不宜久留,我回去了。” 他们的声音轻,许姨娘察觉到不对劲,惊觉往外挪动打探究竟。 男子忙警惕四望,见一切无恙,方回头压低声音道:“是文氏。” 许姨娘顿了下,道:“她来作甚?” 男子回头看了眼往外走去的文素素,拿着馒头转身递进去,“这里是馒头,还温着,你先吃了。” 许姨娘接过馒头,道:“让她进来。” 男子思索了下,几步上前追上文素素,道:“去柴房。” 文素素当即转身,朝柴房走去,男子双眼在她身上扫过,威胁道:“你想要活命,就老实点!” 文素素一言不发,轻手轻脚进了柴房,男子连着看了她几眼,虎视眈眈立在一旁。 许姨娘闻了下馒头,道:“贵子哥,这是白面馒头,文氏还不算太丧良心,不会有事的。” 陈晋山虽是茂苑县数一数二的富绅,府里的大半下人,在平时也只吃些清粥小菜,杂面粗粮。 许姨娘一样如此,文素素能吃白面馒头,皆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 男子默不作声,身上的戾气却散了些,走到门边去守着了。 许姨娘苦涩道:“你既然撞到了,我也就不瞒你。你来得迟,院门都没出过,也是可怜人。他叫何三贵,在府里做事。我与贵子哥是同村人,自小一起长大。我被卖给了老爷做妾,贵子哥会伺候牲畜,赶车,老爷赁了他,平时伺候骡马,给老爷赶车。贵子得知我被老爷打,关进柴房,担心我被伤着了,偷偷来看望我。” 从府城赶回来,急着前来相见,这里面的关系,只怕不止是同乡而已。 文素素并不关心他们之间的纠葛,确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匪浅即可。眼下也不是说话的时机,只拣重要的说道:“你为何要顶撞太太?” 许姨娘那股压下去的怒气,又提了上来,狰狞地道:“我为何不能顶撞她,太太,呵呵,她就不是个东西!凭什么,凭什么!” 兴许是太激动,许姨娘满腹的委屈,挨挨挤挤涌上心头,一时间,翻来覆去就是那句“凭什么”。 何三贵转头看来,文素素看不清他的神色,手些许用力,按住了许姨娘,“别把跨院的人都吵醒了。” 许姨娘惊了下,慌忙闭上了嘴。 文素素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道:“你先吃。白日不行,待到明晚我再给你送。” 柴房里堆着柴禾,许姨娘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了,她在里面虽不至于太冷,却只能蜷缩在干草上,吃不好睡不好,哪是人过的日子。 许姨娘委屈冲天,骂道:“张是那个贱人太过歹毒,不知她要将我管关到什么时候去。吴婆子也不是好东西,她就是张氏的一条狗!” 文素素沉默了下,轻声道:“我可以让你马上出去。” 许姨娘怔住,何三贵也朝她看了过来。 文素素对何三贵点头,道:“不过,我要劳烦下贵子。” 何三贵意外了下,呵了声,道:“原来还有条件。你说吧。” 文素素道:“我想要副落胎的药。” 两人这下彻底被惊呆了,许姨娘难以置信地道:“你......文氏,老爷买你来就是生孩子,张氏也看在你肚子里哥儿的份上,对你百般忍耐。要是你肚子里没了孩子,你可想过后果?” 何三贵才不管文素素的死活,只要能将许姨娘从柴房弄出去就行,忙道:“花儿,文氏肚子里的孩子,她愿意留就留,不愿意留就不留,她自己要落胎,你管这么多作甚!” 许姨娘嘴张了张,最终道:“文氏,你可想好了?” 吴婆子几乎寸步不离守着跨院,将许姨娘弄出去,他们彼此握住对方的把柄,对文素素来说,只利大于弊。 至于何三贵的态度,文素素更不会在意。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行事谨慎,人还挺聪明。他给陈晋山赶车,知晓外面的消息,对她有大用。 文素素道:“我想好了。贵子,你什么时候能弄到药?” 何三贵道:“那要看你什么时候将花儿弄出去了。” 文素素想了下,张氏的气没那么快消,便道:“明日,明日我就能让许姨娘从柴房里出来。” 何三贵神色探究,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打量,狐疑道:“你既然这般厉害,怎地就嫁给了李达,被他给典了出来?” 文素素还没开口,许姨娘先说话了:“文氏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在娘家得听爹娘的话,爹娘没了,还有兄嫂。嫁人后,她争得过李达那屠夫,她有几条命去争?” 文素素没反驳许姨娘的话,只道:“我死过,什么都不怕了。” 何三贵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黯淡了瞬,道:“我这就出去。” 许姨娘忙对文素素道:“你放心,贵子哥照看牲畜,同给牲畜治病的瘦猴子交好。瘦猴子不仅会治牲畜,平时也在万花楼给里面的姐儿们治病,鸨母给姐儿们落胎,都是找瘦猴子。” 姐儿们与牲畜...... 她被当成母猪一样卖出来生孩子,与姐儿们靠着皮肉赚钱,跟牲畜也无异,殊途同归。 “只是......”许姨娘迟疑起来,何三贵很快就打断了她:“跨院不能熬药,我在瘦猴子处将药熬好给你送进来。” 文素素只当没看到许姨娘的迟疑,爽快利落答应了。 何三贵很快离开,文素素与许姨娘道了别,回到了东跨院。 吴婆子的鼾声如雷,文素素合上院门,看到不过一人多高的院墙,插好了门闩。 回到卧房,文素素和衣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文素素迷迷糊糊中,隔间的窗棂响起“咯咯咯”,鸟啄般的动静。她起身下床,走到窗棂边,何三贵在外面低声道:“是我。” 文素素将窗棂推开一条缝,何三贵递进来布包着的罐子,低声道:“夜里凉,药还有些微温,你抓紧服用。” 文素素一边解着罐子的布巾,一边轻描淡写地道:“要是我出了什么问题,许姨娘得继续被关着,说不定太太还会迁怒于她,责怪她没伺候好我。” 何三贵呼吸重了瞬,紧紧盯着文素素,淡月下的她,看上去神色沉静,半点都不见惊慌。 想到药里面的水银很是明显,何三贵如实道:“药里面有味叫水银的药,这味药毒性重,服用后轻则会腹泻不止,恶心,呕吐,嘴里起疮。重则出气入气艰难,痛苦而亡。瘦猴子的量下得轻,你顶多吃些苦头,腹中胎儿也活不了,不会要了你的命。这道方子,并非是瘦猴子在用,大齐所有的大夫都这般落胎,你要是不信,尽可以去医馆询问。” 文素素以前听过古时的避孕与落胎方法,对何三贵的话并无怀疑。只是水银的毒害,休说何三贵与瘦猴子,估计大齐的御医都不清楚,也治疗不了。 “以后别再用这道方子了。”文素素将布巾系上,将药罐重新递了出去:“你拿走吧,倒掉之后,切记,要用土深深掩盖住。” 何三贵接过药罐,一脸深思,文素素没多解释,道:“我依然会救许姨娘。” 她需要许姨娘,更要借助何三贵的力量,主动前去柴房,也是为了与她交好,何三贵是意外之喜。 既然如此,何三贵就没再多说,提着药罐匆匆离开。 文素素躺回床上,手搭上小腹,盯着帐顶,沉思着在现有的条件下,伤害小些的解决办法。 翌日早上,吴婆子提了热水,饭食进屋,一通大阵仗放下之后,板着脸自顾自走了。 文素素去了净房,深吸一口气,先是深蹲。 这具身体大病初愈,只深蹲了十余下,双腿就开始打颤。 文素素待呼吸平稳,将热水全部倒进了木盆,整个头埋了进去,直到快要窒息时,抬起头呼吸了几口,又继续埋了进去。 数次之后,文素素脸色惨白如纸,扶着木盆喘息。 小腹,开始隐隐作痛。 疼痛没多时就过去了,文素素收拾了下,去到隔间用早饭。 饭毕,吴婆子进来收拾,丢下一句“外面风大,别乱走”,提着食盒送回灶房。 文素素进去净房小解,发现亵裤染上了点点血迹,她欣慰地松了口气,重新换了身干净的,藏起了血裤。 到了午间,文素素的肚子偶尔牵着痛一下,流了些淡血。 天气阴沉,风吹得花草树叶哗啦啦,春寒依旧。 吴婆子提了食盒进屋,扔到塌几上就走了。文素素拿起筷子,夹了几块食盒下面保温的炭,放在了罐子里,藏进里间卧房的床下。 饭后,吴婆子进来收拾好食盒离去,文素素听到她哐当锁上了大门,将藏好的罐子端到隔间塌几上。 吹了吹,炭还有些火星,文素素将染了血迹的亵裤放了上去,将窗棂打开一条缝。 风呼呼吹,亵裤卷起燃烧,文素素听着大门外吴婆子的动静,飞快将窗棂关上,踢倒罐子,再加了条旧帕子上去。 帕子燃起来,文素素大声尖叫:“失火啦,失火啦!” 第四章 火并不大,只将塌几上铺着的苇席烧了个洞,惊慌失措的吴婆子冲进屋,一阵扑腾之后,很快就灭了。 因着文素素肚子里的孩子,闹出来的阵仗与动静,远比火势要大得多。 张氏得知消息急急赶来,不由分说将吴婆子一通臭骂。 吴婆子被骂得一脸晦气,耷拉着头立在那里,所有的机灵,比起延续香火的宝贝男丁,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处。 至于起火缘由,文素素只捂着小腹,垂下眼睑,说了声:“冷。” 张氏瞧着屋外的天气,满肚子的怒意暂且生吞下,厉声对吴婆子道:“给她点上炭盆!” 吴婆子这时候也回过了神,浑浊的眼珠子转得飞快。 不过前往灶房送食盒的功夫,屋里就起了火。 就她一双人手,要是炭盆再被打翻,在夜里起了火,那她真得倒大霉。 吴婆子嗫嚅着道:“太太,奴婢只一人,恐有个看顾不周的时候。太太不如再多派个婆子前来跨院,仔细守住文氏肚子里的哥儿。” 张氏厌弃地瞥了眼吴婆子,暗自却琢磨起来。 吴婆子所言极是,文氏向来软弱,一看就没甚出息,可惜了一幅好皮囊,争气的肚皮。 好生伺候也行,养得细皮嫩肉,待生下哥儿后,再赶出去就是。 李达一个屠夫,享受得起,就是明珠坠入了粪坑里。享受不起,她就再得被辗转卖出去,人尽可夫。 张氏嘴角浮起了冷笑,眼神在跟来的婆子身上扫视,打算选个伶俐些的放在东跨院。 文素素这时道:“我只要许姨娘。” 张氏一愣,旋即笑得更得意,“去将许姨娘放出来,让她回来伺候文氏,要是再犯,定不会轻饶!” 许姨娘就许姨娘吧,关在柴房里,反倒让她得了清闲。 不若让她来做丫鬟的活计,伺候一个连妾都不如的“典妻”,才配得上她的心气。 许姨娘被放了回东跨院,她走进西间,吴婆子充当主子,劈头盖脸对她训斥了一通后,便扭着身子离开了。 能从柴房放出来,许姨娘一时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对吴婆子的嚣张,一如既往无视,呐呐道:“这般快!文氏,你还真是厉害!” 文素素拍拍小腹,道:“是这里厉害。” 许姨娘一想也是,在塌几上侧身坐了,看到她脚边的炭盆,道:“倒春寒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哪用得到火盆。” 火盆有用,文素素道:“我肚子时常痛,估计快要滑胎了。” 许姨娘大惊,昨夜何三贵从东跨院离开,再回到了柴房,将文素素没吃落胎药汤的事情告诉了她。 “你没吃落胎药啊,究竟怎么回事?” 流产主要原因是胎儿发育不好,再加上外力,落胎是迟早的事情。 文素素也不清楚是哪一种原因,只要达成目的就好,简要道:“我多动了几下,下面一直在流血。血流得不算多,不过,我估计也就这两天吧。到时候要麻烦你,帮着多拿些水进院子,烤一下衣裤。” 原身所有的家当,只一年四季,每季两身换洗的半旧灰布衣裙,秋冬多了一厚一薄两件袄子;另加一只旧银镯子,约莫有二两重。 二两银子就是她一年的身价,穷人命向来不值钱。换作出去过日子的话,文素素清楚,就凭这二两银子,肯定过不了多久。 许姨娘急急站起了身,道:“我这就去!” 文素素叫住了她,“别急,你刚回来,就着急忙慌跑出去,吴婆子会起疑,跟着进来瞧究竟。” 吴婆子先前被张氏痛骂了一顿,许姨娘回来,虽让她得了清闲,她肯定要挣下表现,好去张氏面前邀功。 许姨娘走到窗棂边,掀开条缝隙朝外看去。外面风大,吴婆子躲在门房里没出来,她方低声咒骂道:“吴婆子这个老瘟神,我迟早得让她好看!” 文素素淡淡扫了眼许姨娘,问道:“何三贵对你有情,一起青梅竹马长大,你们为何没成亲?” 许姨娘本想掩饰一下,想到都被文素素撞见了,实属没必要。 她苦笑一下,走到塌上坐下,如实道:“我不愿意嫁给他,不甘心。他家穷得叮当响,我家也穷得叮当响。嫁给他,一起过着穷得叮当响的日子,凭什么?!” 文素素再听到许姨娘提起“凭什么”,肯定了一件事:许姨娘心比天高,能力却不足以支撑她的心气。 “四叔祖家比我家里还要穷,小孙女生得好看,被媒人说进了府城做妾。四叔祖每次前去府城,都带着大包小包回村,家里盖了青砖瓦房,气派得很。她那男人,半截身子都快埋进土里了。至少老爷还身强力壮,生得也周正,我有什么不愿意的。宁做富人妾,不做穷家妻。” “我也想当正头娘子,我就是投胎不好,比不过张氏有个好娘家,伯父是读书人,教出了黄通判这个有出息的学生。” 许姨娘抹了泪,擤了鼻涕,对安静聆听的文素素道:“你可是看不起我,以为我一心只想攀附富贵?” 文素素摇头,道:“这是你的事情,你认为对就去做,做了能承担后果就行,与旁人无关。” 许姨娘怔住,不禁回想起自己的这些年,究竟是对是错。 她没错! 许姨娘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娘家的屋子还不如陈氏的柴房齐整。三间破草屋,父母住一间,两个哥哥住一间,她与妹妹只能住堂屋。几块板子搭在长凳上,冬天铺稻草,夏天就一床苇席,比柴房的干柴堆都要硬。 两个哥哥长大要说亲,家里没钱没屋,媒人都不屑登门。她们姐妹要被赶紧说出去,换亲也好,卖掉也罢,得了银子好给兄弟们说亲,或从同样穷的人家换来姑娘,生儿育女延续香火。 比她小一岁的妹妹老实,被换了出去。她心思活,陈晋山在寻会生养的妾,她得机会进了陈氏的门。 妹妹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去了,那时候她生的哥儿还在,能吃肉,穿绸衫,日子过得舒坦极了。 娘家也来打过秋风,被张氏嫌弃没规矩,连偏门都没能进。 许姨娘其实也不大愿意见娘家人,陈晋山所给纳妾的聘礼,银耳环布匹,加起来足足值三两银子! 可她一个大钱都没看到,一身新衫都没做,全部给了娘家。生养之恩,从此两清了。 假如与何三贵成了亲,他们还在村里种地,变成了妹妹与嫂子们同样的命运。或许死了,或许还在地里辛苦抛食,三十岁不到,看上去比近五十岁的吴婆子还要老。 哥儿夭折后,许姨娘自是伤心欲绝。不过,她很快就振奋了起来,她还年轻,还能生。 可是,陈晋山没再看她,也没去其他几个姨娘房里。 陈晋山自不会天天与张氏歇在一处,他替黄通判出面,在万花楼领了干股,大小算个东家。他打着盘账的旗号前去,理直气壮得很。 张氏一个后宅妇人,既然管不着,反正眼不见心不烦,她也就不过问。 文氏进门之后,陈晋山便不再去万花楼了,天天歇在东跨院。 许姨娘窃喜不已,近水楼台先得月,待文氏有了身子之后,她说不定能趁机留下陈晋山,再次生个哥儿。 谁知,陈晋山的花样多,文氏有了身子,他照样能寻到乐趣。 那一脚,彻底踹掉了许姨娘的念想,只要想起来,胸口就既疼,又堵得慌。 以后的日子,她将何去何从? 许姨娘不禁看向了俯身拨动炭盆的文素素,她腰肢纤细,胸脯鼓囊囊,这一年养得更加丰腴了,从侧面看去,一片山峦起伏。 文素素拨完了炭盆,察觉到许姨娘的打量,迎着她的目光,问道:“怎地了?” 许姨娘眼瞧着那双猫儿眼,清清粼粼,连她都会心悸一下,不禁脱口而出道:“文氏,你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老爷还会与你生。你媚得很,多看一眼,男人连魂都没了。契书上签了你五年,还早着呢,你待怎么办?” 卧房里有面破铜镜,文素素看过原身的长相,媚骨天成,我见犹怜。陈晋山看到她时,肆无忌惮的眼神,恨不得将她吞下去。 美人胚子生在穷苦人家,等于是三岁稚儿抱着金块,招摇过市。 不过,她不再是以前的文氏,她会杀了陈晋山。 一道毁灭,也好过不自由,沦为他的玩物。 文素素没有做声,许姨娘与何三贵,各自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们算是彼此互相利用。她自不会交底,若有合适的时机再另说。 到了晚间,许姨娘去灶房提了饭食,饭后送回食盒,再提回热水,文素素进去洗漱。 如早间那样,文素素咬牙坚持深蹲了二十余次,再将自己埋进了木盆的水中,憋气。 做完之后,文素素明显感觉到了身下的热流涌动,她换了身亵裤,搓洗之后,拜托许姨娘去烤干。 许姨娘看着她苍白的脸,紧张得声音都颤抖了,问道:“你可还好?” 文素素待身体的痛意过去,将旧衣衫垫在床上,躺下去道:“我能撑住,你小心吴婆子。” 许姨娘听到屋外的脚步声,赶忙将湿淋淋的亵裤藏了起来。 吴婆子进屋,看到文素素已经躺在了床上,就没多说,只疾言厉色交待许姨娘道:“夜里警醒些,要是出了事,仔细着太太揭了你的皮!” 许姨娘待吴婆子回了歇息的屋子,重新将亵裤拿出来烤。烤干之后,文素素精力不济,已经睡着了。她昨晚彻夜未眠,实在困得很,便哈欠连天回屋去歇息了。 到了子时间,阵痛袭来,文素素蜷缩成一团,死死忍住一声不吭。直到了黎明时,如万箭穿心般的痛,才逐渐消退。 身上早已被冷汗湿透,文素素起身去净房小解更衣,刚退下亵裤,便感到一摊温热,从裤腿滚落在地! 第五章 “醒醒......” 文素素站在许姨娘床前,冷汗一滴滴掉落,推了推她,手赶紧撑住了床沿,免得倒下去。 正是黎明时分,屋里黑漆漆,许姨娘听到黑暗中被扩大的喘息声,惊得弹坐起身,差点没大声尖叫。 “嘘!”文素素喘息着,尽量简明扼要说了来意:““我落胎了,劳烦你帮我处置一下。” 落胎! 轻描淡写的话,令许姨娘头皮都发麻,她忘了反应,呆呆照着文素素的话,手忙脚乱下床。 文素素待呼吸平稳了些,转身摩挲着往外走。她身上的血还在汩汩流淌,眼前阵阵发黑,站立不稳,往旁边倒了去。 许姨娘被撞得一个趔趄,连忙扶住了文素素,手足无措问道:“你可还好?” “不太好。”文素素皱起眉,如实告知。 她每走一步,都好似踩在云端,这种感觉很不好。 浓浓的血腥味扑进鼻尖,许姨娘声音都发颤:“那怎么办?” 文素素虚弱地道:“你不要担心,我要躺一躺。天很快亮了,吴婆子即将起身,她等下肯定会来看。要快。” 许姨娘恍惚地哦了声,扶着文素素回卧房躺下,连忙端着灯盏去到净房,入目间,一片赤红。 亵裤被血湿透,已经简单洗刷了下,木盆里的水红彤彤。恭桶的草木灰亦被血浸透,一团被灰裹着的血污尤其显眼,刺得她眼睛都痛,连忙别开了头。 许姨娘不禁怔怔看向卧房的方向,酸楚难言,更难以想明白。 她如何撑了过来,如何撑了过来! 许姨娘吸了吸鼻子,放下灯盏开始收拾。趁着黑暗掩饰,蹑手蹑脚将恭桶的草木灰倒进沟渠里,再用木盆的血水冲走。 这时吴婆子的屋子,灯火闪了闪,许姨娘赶紧屏住呼吸,悄然退回屋,将亵裤搭在火盆上烤。屋内的血腥气久经不散,她将窗棂打开了一条缝散味。 就这么两身衣裤,扔掉了就没得穿,留着还能垫一垫。 文氏身上还在流血,天气要是炎热起来,没了点炭盆的借口。卧房没窗,狭窄,血腥气会更重。 生下孩子,有肉吃,有新衫穿,总比跟着李达过得好。 就算会被张氏赶出去,也至少可以享受一段时日,何苦冒死落胎。 文氏为何要这般做? 许姨娘蹲在火盆边,脑中闪过各种念头,乱七八糟。 晨曦透过半旧的窗纸,后巷又开始热闹。收夜香,送柴的车轮咕噜,吴婆子用力甩上门,脚步声哒哒,越来越近。 许姨娘陡然惊醒,亵裤已经半干,她匆匆卷起送进卧房,塞进了文素素身前:“吴婆子来了。” 文素素蜷缩在被褥里,一动不动,嗯了声,声音微弱。 许姨娘见文素素还醒着,些许松了口气。她来不及多说,奔回自己的屋子,取了恭桶,与文素素的恭桶混在一起,双手提着走出门。 吴婆子走到了廊檐下,斜着眼角对走出来的许姨娘道:“还不赶紧些,天光大亮,太太都起身了,你一个姨娘,还呵欠连天,成何体统!” 平时许姨娘懒得搭理吴婆子,这时觉着她格外面目可憎。到底念着文素素的身子,她咬牙死忍住,提着恭桶往外走去。 吴婆子捂着口鼻,嘟囔着骂了句,看到开着的窗棂,顿时大惊小怪喊道:“许姨娘,你要寻死!一大早就开着窗,要是寒意浸入,文氏受了寒,你可担待得起!” 许姨娘懊恼不已,先前太急忘了关窗,让吴婆子寻到了把柄。她要是去跑去告状,将张氏引来,事情就糟糕了。 张氏可不像吴婆子那样蠢! “炭盆气味重,憋气,我让许姨娘开了些窗。” 文素素的声音传了出来,吴婆子翻了个白眼,嘟囔骂了句,扭着身子离去了。 许姨娘松了口气,边走,边忍不住回头看去。 文素素声音明显力气不足,要是她血流不止,肯定会没了命。 到时一查起来,她也脱不了干系,会被连累着倒大霉。 不行,她得想法子,弄些补血的补品回来。 何三贵去了府城未归,吴婆子阴魂不散守着,她也出不了门。 许姨娘想了半天,始终不得法。倒掉恭桶回屋,前去卧房看文素素,她还如原来那样躺着,头埋在被褥里一动不动。 屋内昏昏暗暗,安静得落针可闻,许姨娘心霎时提到嗓子眼,颤巍巍伸出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文素素微弱的声音传来:“我没死。” 许姨娘吓得手倏地缩了回去,尴尬地道:“我见你没动......不早了,我去给你拿饭食。” 文素素:“嗯,你多拿些蛋,要是有肉,或者牛乳,也给我拿些。” 许姨娘僵了下,道:“饭食都有定量,张氏早就安排好了,灶房那边的婆子都听她的,多拿一颗咸菜疙瘩都不行。张氏正院的饭食倒丰盛得很,早间不是羊肉包子,就是羊肉汤,鸡汤馄饨。还有呢,她早晚都要吃盏燕窝,里面加牛乳炖,只牛乳不多,灶房的婆子定不肯给。” 文素素对着许姨娘的愤慨,只哦了声,道:“这样啊,那你先去吧,等过一会再说。” 许姨娘便去了,从灶房提了饭食热水。文素素撑着起身,许姨娘见她站着都摇摇晃晃,赶忙扶着她去了净房。 卧房里昏暗看不清楚,到了明亮些的净房,许姨娘看到文素素比纸还要苍白的脸,嘴唇与脸一样没有血色,顿时大骇。 文素素平静地道:“别怕,我死不了,血流得没先前那般厉害了。” 话虽如此,许姨娘看到她换下来血淋淋的亵裤,咬了咬唇,惶恐不安道:“床褥上只怕也有血。” 文素素拿出银镯子,塞进了许姨娘的手中。 交情不够,银子来凑。 “劳烦把你的被褥,同我的换一换,你屋子里有血,闻不到。我这两天会尽量小心些,不让血在弄脏被褥。” 许姨娘紧紧拽着银镯子,思索再三,转身往外走去:“我这就去换。” 文素素见许姨娘被银子安抚住,洗漱了下出去用早饭。 许姨娘来回忙碌,将两人的床褥做了调换。都是灰扑扑的半旧褥子,换掉也看不出来。 饭后,文素素勉强有了些力气,回到床上继续躺着。 许姨娘草草用了杂粮粥,将褥子上的血尽力清洗了下,拿了炭盆垫在下面烤干。 到了半晌午,许姨娘方忙完,实在不放心,又去到了文素素的卧房。 文素素听到动静睁眼看来,道:“劳烦你,就说我饿了,去灶房要些吃食。” 许姨娘望着外面的天色,为难道:“还未到午饭时辰,灶房里估计还没生火,哪有什么吃食。只要出院子,吴婆子便会问东问西,屋里血味这么重,她要是跑进屋就麻烦了。” 文素素平静地道:“不怕她,我有身孕,肚子里的哥儿想吃。” 许姨娘愣了下,倒也是,拿哥儿挡着,吴婆子不敢作怪,道:“我这就去。” 文素素道了谢,听到许姨娘走出了门,在院门口同吴婆子争执起来。卧房里听得不甚清楚,嗡嗡嗡你来我往之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接着,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哐当推开。隔间门帘被掀起,放下,带起一阵风,卷着吴婆子进了卧房。 文素素只静静躺着,一言不发。 吴婆子狐疑地打量着她,撇了撇嘴,道:“早间吃了那么多,白面馒头,一碗肉粥,这般快就饿了?乡下妇人有了身子,连粗粮都吃不饱,快生了时还在田间地头干活,哪就这般矜贵了!咦,这是什么味道.....” 文素素打断了她,道:“吴大娘,早起你又吃酒了?” 吴婆子顾不得其他,一下慌了。 张氏有规定,当值时不许吃酒。她同灶房里的婆子们相熟,偷了酒回来吃,没曾想被文素素戳破了。 吴婆子厚着脸皮装傻充愣,眼白上翻,道:“什么酒不酒,文氏你是糊涂了!罢了罢了,我看你肚子里是老爷的哥儿,不敢拿乡下的穷人来比,太太自有计较,我就不多管了。” 说罢,吴婆子一扭身蹬蹬瞪走了出去。文素素等到她的脚步声走远了,撑着起身,前去净房里更换了干净的亵裤。 约莫两炷香之后,许姨娘提着一碗热腾腾的糖水煮蛋走了进屋,喜道:“灶房婆子去请示了张氏,张氏还真答应了,每日半晌午,给你多加两只糖水煮蛋。” 两只蛋而已,比起燕窝来说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还能换来一个便宜孩子,张氏不会在这上面省。 文素素道:“我吃蛋,糖水你拿去喝。” 许姨娘干笑了声,道:“你吃吧,你小产了,身子不好,得多补补。” 文素素道:“无妨。等身子的血干净之后,蛋也分给你吃。” 蛋对她现在是急需,不能分给许姨娘,糖水无所谓。 许姨娘的言语间无不艳羡,还得靠她做事,银镯子她收下了,糖水是额外的价钱。 接受了额外的馈赠,就得偿还。 文素素从不做吃亏的买卖。 吴婆子被文素素点破吃酒之后,偶尔来窗棂边晃一圈,见她们都安分守己,就骂骂咧咧走了。 一切风平浪静。 只倒春寒之后,太阳高照,天气陡然变热,张氏下令整个陈宅都收起了炭盆,库房也不能领炭。 经过三日的修养,文素素的身体恢复了些,血虽没有起初时流得汹涌,却淅淅沥沥,始终未停。 炭没了,许姨娘从灶房里偷了些干柴回来,偷偷在净房点了烤衣裤。 要防着吴婆子,便没以前方便,得等到她睡着以后才能点火,文素素亦不能及时更换。 天气暖和,屋里萦绕着经久不散的丝丝血腥气,呆在屋子久了不觉着,从外面一进来,便能清晰可闻。 许姨娘成日战战兢兢,惟恐吴婆子闯进门,或者张氏到来。 怕什么来什么,这天午后,张氏来到了东跨院。 第六章 吴婆子谄媚的声音格外响亮:“太太来了,给太太见礼,奴婢这就前去禀报。” “咚咚咚”,吴婆子敦厚的身子,将地面踩得惊天动地,“许姨娘,文氏,还不赶紧出来迎接太太!” 许姨娘一头从净房里扎出来,灰扑了一脸一身,手上拿着半湿的衣裤,瞪大双眼如陀螺般乱转。转了几圈,猛地在箱笼前停住,打开盖子,一股脑将衣裤塞进去,死死压上盖子,又一个旋身,朝着隔间奔去。半途中,她见到窗棂半开,又一头扎回净房,里面罐子木盆哐当,水流哗啦。 文素素看了眼许姨娘,便收回了视线,挪着下床,取出半湿的亵裤套上,再系上布裙。 吴婆子吆喝完,颠颠奔了回去迎接张氏。文素素慢步到隔间塌几上坐下时,张氏已在屋外廊檐上说道:“瞧你手忙脚乱的,成何体统!” “是是是,太太教训得是。”吴婆子点头哈腰赔不是,上前打起了帘子,恭迎张氏进屋。 文素素手搭在小腹上,撑着塌几作势起身,起了一些,又坐了回去。 张氏脸色沉了沉,盯着文素素冷冷道:“既然你身子重,就坐着吧。” 关在屋子里,好吃好喝伺候,到时养得膘肥体胖,肚子里的哥儿也白白胖胖。 孩子大了不好生,死活与她有何干系,人死了,照契书多给十两银子而已。 至于入陈氏祖坟,难道她一个典妻,还能与主子葬在一起不成。到了下面,依旧是伺候人的下贱命! 张氏眼皮耷拉下来,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扫视,看到她苍白憔悴的面色,心里畅快,嘴上却很是不客气,厉声道:“你瞧你这副模样,过得比主子都要好,半晌午还给你加了道汤水,看上去病恹恹,像是亏待了你似的!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亏待到了肚子里的哥儿!” 文素素眼睑微垂,张氏见她不敢顶撞,不屑撇嘴,身子转动,似乎在寻找什么,喊道:“许姨娘呢!你是如何伺候人的!” 许姨娘从净房里,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了出来。 不出来更糟糕,净房里乱糟糟,血腥气经久不散。 张氏见许姨娘浑身上下灰扑扑,狐疑地道:“你躲在净房作甚!许姨娘,你去了何处,弄得一身灰!” 许姨娘平时完全不怵张氏,只这次的事情太大,她嗫嚅着解释:“我就在净房......帮着收拾......” 张氏更加怀疑了,她与许姨娘一向不对付,彼此了解得很,许姨娘的反应,一看就是心虚。 “让开!”张氏疾步走上前,厉声呵斥挡在净房门边的许姨娘。 许姨娘惊惶抬眼,下意识朝着文素素看去。 张氏鼻翼翕动,道:“哪来的腥气这般浓.....” “哐当!” 一声巨响,惊得张氏猛地回头,看到陶雁灯盏碎裂在地,火麻油在地面上蔓延开,腥气飘散在了空中。 火麻油用麻子做成,气味腥,臭,张氏向来嫌弃,只用加了香料的铜枝蜡灯。 张氏抬手捂住口鼻,恼怒道:“好好的一盏灯,被你给打碎了。既然如此,晚上你也别点灯盏,天黑就上床去歇息!” 文素素一声不吭,任由张氏怒斥。 吴婆子在旁边张牙舞爪道:“许姨娘,你还不来收拾,杵在那里跟个木头桩子一样,臭到了太太,你该当何罪!” 许姨娘咬了咬唇,走上前前去捡碎裂的陶片,闻着火麻油的气味,暗自长舒了口气。 好险! 许姨娘对文素素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她那气定神闲的架势,自己拍马都赶不上! 张氏被搅了一通,灯油的气味熏得人头晕,她一时忘了净房的事。 这时,张氏身边贴身伺候的武嬷嬷急匆匆进屋,喜气洋洋道:“太太,老爷回来了,在正院等着太太呢。” 张氏跟着一喜,忙朝外走去,抱怨道:“老爷怎地这时回来了,没差人回来知会一声?” 武嬷嬷道:“老爷赶得及,一回来就寻太太呢。” 张氏似乎笑了声,与武嬷嬷走远了。吴婆子朝着许姨娘撇了撇嘴,捂着鼻子,一扭身离去。 许姨娘跌坐在地,拍着胸口,后怕地道:“吓死我了!多亏你机灵。不过,你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害怕无用,文素素趁乱将放在塌几角落的灯盏推到在地,并没有把握将张氏岔开。 让张氏没再继续追究下去的重要缘由,是因为陈晋山回来了。 文素素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就是死,她也要拉上陈晋山陪葬。 陈晋山回来,又带了另外一重麻烦。以他先前看她的眼神,不出意外的话,定会来东跨院。 许姨娘也想到了陈晋山,她惊跳起身,握着灯钎不安道:“老爷,老爷要是来了......老爷一定会来,那该如何是好,老爷鼻子灵得很,他还会对你起......” “给我。” 文素素打断了许姨娘,朝她伸出手,平静地道:“给我。” 许姨娘愣住,低头看向手上的灯钎,愣愣递了过去。 灯钎是一根细铁丝,用来挑灯芯,头尖,糊满了灯油。 许姨娘怔怔望着文素素比划灯钎,莫名感到后背发寒,难以置信的念头一闪而过。 文素素随手放下了灯钎,半湿不湿的裤子套在身上,很是难受,她撑着站起身,塌上留了道淡红的痕迹。 “我之所以不动,也不大说话,就是因为这个。” 文素素指着塌几说道:“怕没用。” 许姨娘想笑,脸颊扯了扯,却笑不出来,沮丧地道:“我怕得很。我怕穷,怕死,我还想好好活着呢。” 文素素沉吟了下,问道:“你的想法很好。只是,你如何做,才能好好活着?” 许姨娘被问得愣住,一时答不上来。 是啊,想得倒轻巧,如何才能好好活着? 哪怕她生了儿子,只要张氏在的一天,她始终是妾,儿子只能叫她姨娘。 黄通判的官越做越大,她的儿子除非能有出息,官做得比黄通判还要大,能替她请封诰命夫人。 陈晋山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儿子总不能从天而降。 张氏与她水火不容,明里暗里为难她,指不定哪天张氏将她随手发卖出去,那时她会沦落到更惨的境地。 其实许姨娘心里清楚得很,陈晋山靠不住,绝不会护着她。只是她不敢承认,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然她就彻底没了盼头。 许姨娘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默不作声低头收拾。 文素素没再多问,回了卧房。 天一点点黑下来,许姨娘从灶房提了饭食回来,文素素见她紧抿着唇,恨意浓得快藏不住,问道:“怎地了?” 许姨娘恨恨道:“我见到了贵子哥,贵子哥问我拿银子。贵子哥家里没了人,平时赚的月例,全放在我这里,让我替他保管着,自己只留几个大钱傍身。老爷怪罪贵子哥车没赶好,将贵子哥打了板子不说,还扣了他半年的月例!” 何三贵存在许姨娘这里的月例,她定是下意识占为了己有。何三贵既然愿意给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文素素自不会多言。 不过,文素素想了下,问道:“贵子跟着陈晋山去府城,又急急忙忙回了县城,你可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许姨娘道:“贵子哥说老爷这些天脾气暴躁得很,好像是因为京城的大官来吴州府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贵子哥也无从得知。前些时日老爷赶着回来,是取银子送给黄通判。今天回来,是老爷得了消息,京城的大官晚间到茂苑县了,会歇在“仙客来”,老爷得亲自前去伺候。” 文素素只略微想了下,很快就下了决断:“许姨娘,你想不想要报仇雪恨?” 许姨娘楞住,她不明白,文素素怎地突然转了话题,不解问道:“如何报仇雪恨?” 文素素道:“你去将贵子叫来,我再仔细同你们说。” 许姨娘心想何三贵这些年在陈氏当差,陈晋山张氏待下人都刻薄,苦头吃得不比她少。 这次他也气得不轻,能出口恶气,他肯定愿意。 许姨娘当即起身,道:“我这就去,院墙低,我不走大门,也能出去。” 文素素说好,不紧不慢用完了饭,许姨娘回来了,道:“贵子哥说,等到吴婆子睡下之后就来。” 夜色渐浓,灶房那边也逐渐没了声响,吴婆子开始打起了鼾。 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文素素听到许姨娘前去开了门,低声唤道:“贵子哥。” 何三贵进了门,文素素从隔间走出去,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道,京城来的是什么大官?” 何三贵先前只听许姨娘简单说了两句,防备地道:“我并不清楚,知晓得是贵人。你想作甚?” 文素素淡淡道:“报仇啊,我们三人都要报仇。我不甘心,许姨娘不甘心,你呢?你可甘心?” 何三贵本来比较谨慎,只不但许姨娘挨了打,他也挨了打,还被罚了月例,心里的不甘与愤怒,就压不住了。 “我不甘心!” 灯盏碎了,正屋没有点灯,一片黑暗。 文素素看不清楚何三贵的神色,从他几近咬牙的声音里,听到了他浓烈的愤恨。 “好。” 事情紧急,文素素没再废话,飞快说了打算与安排,“这是绝佳的时机,错过就难了。你敢不敢去做?” 是时机,也是一场豪赌。 赢了,以后会如何,现在她考虑不到那么多,总比她现在的处境要好。 输了,她还有灯钎,能杀人,杀人偿命也不亏。 许姨娘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滞了,何三贵也一时没有回答。 黑漆漆的正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文素素没有催促,只听到何三贵呼吸渐沉,哑声道:“我敢!” 第七章 “仙客来”是茂苑县最繁华的客栈,与县衙同在最繁华的街上。 天上的云层漂浮,淡月若隐若现。街头巷尾此时没了白日的热闹,只有酒楼铺子与青楼前还挂着灯笼。 何三贵紧贴着墙根,借着夜色的隐藏,熟门熟路来到了“仙客来”的后巷。路过偏门时,他并未停留,继续向前走了一段,来到一颗石榴树下,抓住树枝攀爬上院墙,转身利索滑落下地。 后院一片寂静,五间单独的客院,三间黑漆漆,只有景致最美的两间灯火通明。 何三贵藏在暗处,莫名感到不同往常的压抑,令他愈发谨慎,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待等了一会,几个护卫模样的壮汉,看似漫不经心经过,实在巡逻。 何三贵不禁屏住了呼吸,心道京城来的大官,肯定来头不小。 这时,何三贵瞧见陈晋山从西侧的客院走了出来,离得远,看不清其神色。 雇给陈氏赶车多年,何三贵从陈晋山闷头快步往前的架势,便可得知他肯定吃了挂落。 莫名地,何三贵心中涌起一股快意。 狗东西,在茂苑县耀武扬威,在京城达官贵人前,你算个逑! 要是陈晋山倒了,他就能与花儿双宿双飞! 何三贵鼓了气,顺利摸到了马厩边。马厩里拴着骏马,正在嚼着干草,看守的马夫提着木桶,往前院走了去。 借着这个机会,何三贵赶紧上前,将拌了巴豆与药草的料豆倒进了马槽。 马很快吃了起来,何三贵警惕四望,飞快离开潜到了灶房,偷了一罐麻油,回到空着的客院角落,继续在暗中藏好。 时辰一点点过去,何三贵耐心等候,待天一片漆黑时,护卫们也困了,在廊檐下打起来呵欠。 何三贵屏住呼吸,抱着油罐绕到住着贵客的客院后,将罐子里的油倾倒在窗棂上,用火折子点燃。 何三贵没敢去看燃烧起来的窗棂,护卫们被惊醒,大声呼喊着,冲进了屋子。 在嘈杂中,何三贵似乎听到了什么,脑子里轰地一下,几近炸裂。他不敢多想,更不敢多听,在夜色中没命奔跑,绕到后院翻墙跳下,在巷子里七弯八绕,回了陈宅。 躺回马厩边低矮屋子的床上,何三贵还心跳如雷鼓,怎么都平静不了,猛地一把掀开被褥,汲拉上鞋子,去了东跨院。 * 自从何三贵出门,许姨娘就心神不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她干脆起身,前去了文素素的卧房,一把掀开了床帐。 文素素睁开眼,撑着起身靠在床头,问道:“这般晚了还没睡?” 许姨娘侧身坐在床沿,忧心忡忡地道:“我这心呐,一直都不得安生。贵子哥要是被抓住,肯定会没了命,哪还睡得着啊!” 文素素沉默了下,道:“贵子不是冲动的人,他既然答应了,定会小心行事。” 话虽如此,许姨娘还是烦躁不已,手上身上都痒,更让她坐立难安。 “你说得倒轻巧,那是来自京城的大官!贵子哥再聪明,能聪明过大官去?” 文素素耐心地道:“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陈晋山想不到,大官也想不到,事后,只会怪罪陈晋山。” 许姨娘仍不放心,道:“你在院子里关着,哪知道外面的事,客栈出了纰漏,大官安然无恙,顶多将老爷斥责一通。老爷拿出些钱财,花钱消灾。黄通判在中间说和,不看僧面看佛面,官官相护,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老爷吃了这么大的亏,待到事情过了,他定要查个清楚明白。要是贵子哥被发现了,没命还轻了,老爷心狠手辣,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越说,许姨娘越害怕,她跳起来,声音中都带着了哭腔,一迭声道:“糟了糟了。怎么办,怎么办!” 文素素伸手按住了她,坚定地道:“大官不会轻易放过陈晋山。” 微凉且有力的手,让许姨娘稍微镇定了些,她重新坐回床沿,挠着后背,不解道:“你怎地知道?” 文素素见许姨娘太过慌乱,怕她露了马脚,只能细细解释稳住她。 “你说过,陈晋山这些时日脾气暴躁,不是出了大事,就是受了气。能给他气受的,只能是黄通判等官员。你又说,前些时日,贵子是回来取银子送给黄通判,黄通判急着要银子,兴许不是为了他自己,有可能是吴州府的知府要。不管是谁,他们都是一体,不分你我。恰好京城的大官来了吴州府,要银子,除了弥补亏空,还有用来打点关系,给大官行贿。我以为,弥补亏空的可能性大些,京官到地方,打点送礼不过是司空见惯之事,黄通判他们不会缺这点钱。大官前来,定是吴州府的官员犯了事,要查他们了。” 许姨娘听得一愣一愣,道:“既然要查黄通判,老爷也讨不了好,迟早会倒大霉,为何还要贵子哥去冒险,岂不是多此一举?” 文素素道:“你先前还说,官官相护。大官前来查,究竟会查出什么结果,只有天知晓。有了贵子这一出,大官定会震怒,坐实了黄通判他们心虚,想要杀人灭口。杀官虽未遂,哪怕查不出什么结果,黄通判他们都得给个交待,陈晋山不过是个商户,他会被推出来当替死鬼,平息事态。” 许姨娘彻底楞在了那里,难以置信道:“就里到底如何,贵子哥都不清楚。我只同你说了几句话,你就能想到那么多。文氏,你究竟如何做到的?” 当是多听,多想,她也是在仅有的信息下,迅速做出的判断。 究竟结果会如何,可会按照她所想的发展,文素素就无能为力了。 机会就在眼前,哪怕只有一成,甚至是半成的机率,她都不会错过。 文素素没回答她,问道:“我见你不停在挠痒,怎地了?” 许姨娘懊恼地道:“先前我出去叫贵子哥,墙脚下有簇荨麻,我不小心碰到了。每次沾到荨麻,我都会身上瘙痒,起疹子。没事,难受两天就过去了。” 文素素哦了声,道:“你受苦了。快些回去睡吧,急也无用。” 许姨娘叹了口气,道:“也是。只我真睡不着,这些天来,就没一件事顺心过。文氏,我如何都想不通,你这么聪明,又生得美,还怕抓不住老爷的心?待你生了哥儿,老爷给些银子,就从李达手上将你要了来,做妾,做平妻,甚至做老封君,何苦要拼死落胎。” 文素素淡淡道:“我不愿意啊,我要自由。” 许姨娘恍惚了下,道:“自由,就是自在吧。这人呐,尤其是女人,好比张氏身为正妻,也难以活得自在。” 文素素道:“我不去管别人,只管自己。” 许姨娘不知如何说才好,自嘲地道:“我比不过你,别人有的,我也想要。以前阿娘还活着的时候,经常骂我一心想着攀附富贵,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老爷纳了我,送了银子布匹来,阿娘忙着搂住了,我成了家中的香饽饽,就是大哥二哥都得靠后。我不喜欢阿娘的嘴脸,却又真正畅快。自在,呵呵,有钱有权才能过得自在。” 文素素说是,“那你以后,努力为了钱,权去活,过上你想要的日子。” 许姨娘高兴了起来,很快就泄了气,往隔间看去,道:“贵子哥怎地还没回来。” 她不屑何三贵,可如今,她只剩下何三贵这个倚靠。 何三贵不过一个车夫,常年与骡马为伍,身上一股子的牲畜臭味,怎么洗都洗不净。 要靠着他得到钱权富贵,真真是痴心妄想了。 文素素没有做声,她身子不好,劳神太过,此时又累又困,滑下被褥,闭上眼睛养神。 许姨娘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已经过了子时,今朝便是你的生辰。文氏,你现在已二十岁整了。等贵子哥回来,我让他去给你买碗长寿面,二十岁是大寿,怎地都要庆贺一下。” 活到二十岁,在大齐的确不容易。颠沛流离,苦难的人生,在这个春夜,希望有个好的开始。 文素素难得嘴角上扬,道:“今年见,明年重见,春色如人面。”“注” 许姨娘没能听懂,想到文素素阿爹读过书,她定也识字。 能识文断字,还生得美,却落到如此的境地。兴许是太过不安,许姨娘今晚格外的脆弱,心头又泛起阵阵酸楚。 文素素见许姨娘不动,耐着性子劝道:“去睡吧,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要是贵子出了事,府里肯定闹起来了。” 许姨娘一想也是,起身往外走去。这时,大门被轻轻推了下,何三贵的声音随即传来。 许姨娘大喜,赶忙前去开了门,文素素也起身下床。 何三贵疾冲进屋,背靠在门上,对着走出来的文素素,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地道:“你可知道,京城来的大官是谁?” 文素素心沉了沉,问道:“是谁?” 何三贵气急败坏地道:“是周王,还有卫国公府的殷公子!陈氏定会被抄家,死定了,你我都死定了!” 第八章 火只烧掉了窗棂,很快就被护卫扑灭了。 周王齐重光一脸晦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见到殷知晦从外面进屋,问道:“可查到了什么?” “在窗棂上泼了油,点火后人就跑了,是有准备而来,护卫没能追上。” 殷知晦浓眉微蹙,“马厩也出了差错,马被投了毒。” 齐重渊大惊,旋即大怒道:“好他个陈晋山,狗胆包天,看我不诛他九族!” 殷知晦道:“我觉着此事没那么简单,兴许不是陈晋山。” 齐重渊一愣,道:“此话怎讲?” 殷知晦道:“陈晋山知晓你我的身份。他想杀了你我,当放把大火,或者在吃食中下手脚。客院虽护卫重重,终究他才是地头蛇,“仙客来”是他的地盘。” 他们此行前往吴州府,吃食皆由他们自带的厨娘,借了“仙客来”的灶房亲手所煮,客院护卫重重。 就凭着他陈晋山,也能谋害皇子公孙! 齐重渊嘴张了张,便悻悻闭上了。毕竟马被投毒,客屋的窗棂也被烧了,实在称不上守卫得密不透风。 “你觉着,可是老大......”齐重渊迟疑地道。 殷知晦轻摇头,道:“秦王没必要招来圣上的猜疑,真是他,还不若干脆将事情做实。吴州府的官场,并非铁板一块,兴许是郑知府与黄通判对家动的手,欲嫁祸他们。” 齐重渊自是相信殷知晦的判断,他聪明过人,又在刑部当过差,精通断案。 赶路辛苦,在外哪能比得过王府的舒适,齐重渊吃不好睡不好,将将睡过去没一阵,就被惊醒。 思及此,齐重渊火气直朝上窜,怒道:“陈晋山不过一低贱商户而已,在他的客栈出了事,无论此事与他有无干系,他都罪该万死!” 殷知晦与齐重渊是表亲,自小一起长大,深知他的性子。 人前端方,实则狠戾。 殷知晦未曾辩驳,拣着重要之事道:“马服用了巴豆与药草,估计得养上一段时日,不若干脆在茂苑县住下,拿下陈晋山,责令吴州府的郑知府与黄通判赶往茂苑县查案。里面的魑魅魍魉,总有按奈不住的,会随之浮出水面,倒助了我们一笔之力。” 齐重渊不耐烦地挥手,道:“我累得很,要去歇息了,此事全交由你去办就是。” 殷知晦说是,齐重渊转身回屋去歇息,他则带着随从,在“仙客来”客栈各处,仔仔细细查看。 马厩与灶房等处都没能查出什么异样,殷知晦再次回到院墙边,沿着墙根走过去,思索着若是自己从外面进入客院,会选择如何躲避护卫的视线,以及进入逃走的路径。 到了最东边空置的客院处,殷知晦停了下来,吩咐道:“问川,灯笼举高些。” 问川忙举高了灯笼,照着后院院墙,砖石的墙上,长了些青苔,几道印记格外明显。 殷知晦抬起手一跃,攀附上院墙,踩着石榴树,轻巧落下地。 另一个随从山询忙将灯笼递给问川,跟着爬上墙,再转身接过问川递来的灯笼。 山询从石榴树上跳下时,殷知晦已经走进了黑暗中,他忙举着灯笼追上前。 殷知晦停在了两条交错的巷子前,山询担忧地道:“七少爷,小的多去叫几个护卫一起前往,仔细危险。” 殷知晦只停顿了片刻,便转身往回走,道:“此处地形复杂,人定早就跑远了,追不上。不急,打草惊蛇,就看他沉不沉得住气了。” * 许姨娘听了何三贵的话,慌得好似天都塌了,转着圈不断念叨道:“完了完了,跑是跑不掉。那可是王爷,是小公爷,如何办才好,如何办才好!” 文素素侧耳聆听着吴婆子的动静,厉声何止道:“都闭嘴! 何三贵呼吸粗重,上前扬起手就要打,骂道:“你算个鸟,你让老子闭嘴,老子就闭嘴!老子还没跟你算账,都是你乱出馊主意.....” 骂声戛然而止,带着灯油气味的冰冷尖铁,抵在了喉结处。 屋里黑漆漆,许姨娘不知发生了何事,想要劝何三贵,见他没再骂下去,忙替他打圆场:“文氏,贵子哥也是急了,嘴里没个遮拦,你不要与他置气。” 何三贵不是三岁稚儿,对他没好处的事情,岂能被她三言两语鼓动,前去冒险。 得了好处,便理所当然享受,遇到危险,便来找她出气。 他不敢反抗陈晋山,因为她的地位低,认为就可随意欺负出气,那他真是错了,大错特错。 文素素没搭理许姨娘,她喜欢以牙还牙,尽可能当场报仇,手上用力,灯钎往前送了几分,声音冷得似寒冰,道:“何三贵,你莫要想着能反击,我不怕死,你要是不怕,就尽管试试看。” 何三贵浑身僵住,手无力垂落下来。 这个女人说得没错,她并非在虚张声势。她不怕死,许姨娘说她落了胎,血流成河,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 他的身形比她高壮,可她不要命,要对付她就没那么容易。闹起来,吵醒了吴婆子,他们都讨不了好。 文素素屋子里的灯盏被打碎了,她对许姨娘道:“去点灯!” 许姨娘听得一头雾水,忙去摸到屋子里点了灯盏出来,看到抵在何三贵脑门的灯钎,吓得手上的灯盏一晃,失声道:“你们......” 文素素干脆利落打断了她:“闭嘴!” 昏黄的灯光下,文素素的脸色苍白,神色凌厉,看上去像是地狱里冒出来的煞神。 许姨娘咬紧唇,哆嗦着不敢做声了。 文素素收回了手,上下打量着何三贵,见他灰布短打上蹭着青色的污迹,鞋前跟也脏兮兮,道:“换掉你身上的衣衫,鞋子一并换掉,洗刷收拾干净!” 何三贵低头看去,顿时明白过来,他上下院墙的时候,弄脏了衣服,要是这个样子出去,定会引起怀疑。 “你!”文素素再看向许姨娘,眉头微沉,问道:“陈晋山要是被抄家发配,家中奴仆与姨娘们,会如何打发?” 何三贵神色一怔,茂苑县还不曾出过抄家流放之事,他也不懂这里面的规矩,道:“府城前几年有大户人家被抄家,买来的奴仆被发卖,妻儿姨娘们一并被发配了。雇来的仆从,只要没犯案,便没事。” 许姨娘倏地瞪大了眼,文素素是典来的妻,等于是雇来的仆从。何三贵也是雇来的车夫,他要是没被查出来,也能得自由之身。 而她这个姨娘,则板上钉钉会被发配苦寒之地。 文素素在许姨娘哭出来之前,飞快地道:“去多摘些荨麻叶藏在身上,往脸上抹。不要怕痛怕痒,记得了,越吓人越好,你生了疫病,快死了!” 一个后宅姨娘而已,头脸恐怖,官差看到驱离还来不及,哪会去管她。 文素素完全可以不管他们,只他们要是被抓走,不敢保证他们会沉得住气,说不定会连累到她。 许姨娘舒了口气,腿一软,何三贵忙伸手扶住了她,安慰道:“花儿别怕,我去给你采荨麻叶。” 文素素没空理会他们的你侬我侬,冷冷道:“谁都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除非你们自投罗网,自己作死。” 何三贵先前那股气焰,在文素素一连串的安排中,低下了不少,却还是有些不服气,嘟囔了句:“我们本就没事,都怪你出的馊主意。” 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文素素再三强调道:“记得了,不要主动露面,到处去打探消息。你只是个赶车的,许姨娘,你我都关在后宅,从没出过门!要是被带去盘问,切记不要节外生枝,给自己添加无辜的证词。说多错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何三贵沉静下来,肃然道:“我知道了。”说罢,急着转身出门,采了荨麻叶给许姨娘,一刻不停回了自己的住处。 许姨娘顾不得痛痒,揉碎了叶片上的刺,拿在脸上手上一阵涂抹。 没多时,许姨娘脸与手都肿了起来,疙瘩堆着疙瘩,拿了铜镜一照,自己都被吓住,以为见到了疠风病人。 文素素回到卧房,斜靠在床头,垂眸沉思。 她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没料到从京城来的官员,会是王孙贵族。 起初,文素素便没想过能万无一失,更不敢小看前来的官员。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她只能伺机而动。 何况,此事对她来说,并不算太坏,仍然是她的好时机。 周王身为王爷,同国公府公子一并来到吴州府查案,案子若不是非同寻常,便是周王前来代天子巡天下。黄通判他们如临大敌,一是犯事心虚,二是周王的身份,王孙贵族可以不讲理,无法拿官场的那一套来应付。 官场贵人的事情,离他们这些底层百姓十万八千里,文素素很快便略了过去。 正因为他们只是最底层的百姓,只要何三贵与许姨娘不出纰漏,神仙都想不到是他们动的手。 如此一来,陈晋山却难逃责罚,轻则流放,重则被砍头。 夜阑人静的后巷,跑动的脚步声陆续不断,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火把熊熊,照亮了黑暗的天际,差役扯着嗓子,喊道:“官府抓钦犯,所有人都赶紧滚出来,胆敢逃跑反抗者,杀无赦!” 第九章 文素素穿衣下床,许姨惊慌失措跑了进来,不安地道:“差役来抓人了!” 被差役抓走,说不定,她们会去大牢里走一圈。文素素没告诉许姨娘,免得她会当场晕过去。 害怕也不是坏事,寻常百姓面对官府差役镇定自若,才会令人怀疑。 文素素从箱笼里取了干净衣衫,一件件往身上套,道:“你回屋去取一块布巾,包裹着头脸。不问你话,你就不要张口。” 许姨娘得了指令,一下有了方向,奔回屋子,取了块做小衣余下的绸布裹住头脸,跟在文素素身后出了屋。 吴婆子已经被惊醒跑了出去,院门大开,一只灯笼倒在墙脚,灯光氤氲。 文素素脚步停住,静默了下,道:“你快去吴婆子的屋子,把她的积蓄拿了。” 两人积怨已久,许姨娘早就想要收拾她,顿时飞快跑了进屋,一通乱翻,将吴婆子藏在箱笼下的小匣子抱了出来。 文素素看到匣子上了锁,毫不犹豫道:“砸烂!” 许姨娘扬起匣子,哐当敲在石阶上,匣子碎裂,里面的碎银,银耳钉,镯子,铜板咕噜噜滚了出来。 文素素道:“用布巾包住。” 许姨娘握着钱财,兴奋得很,取了帕子飞快包好。 文素素一连声下令:“用绳子捆起来,要细点的绳子,吊在水渠边。收拾一下,别留下痕迹。” 许姨娘跑得飞快,从吴婆子屋中取来细线绑好,仔细吊在了水渠底下。碎掉的匣子,扔进燃烧起来的灯笼里,一并烧掉。 将钱藏在水渠里,只要不下大暴雨,平时倒污水,下雨时的流水皆冲不走,还隐秘得很。 吴婆子是肯定回不来了,这些钱财会落到何处,只有天知道。 许姨娘自己的私房钱,文素素不会去管。她如今身无分文,尽可能将钱弄出陈氏宅子藏好,为出去后的生计做准备。 许姨娘拍着手,期待地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可要弄死吴婆子?” 文素素道:“走吧,别太迟了,听声音,他们好似去了前面。” 许姨娘颇为失望,蹭着手脸上的痒,道:“是在前院。” 文素素只去过灶房,让许姨娘走在前面领路,顺道低低安排了一通:“记得了,要小心行事。” 许姨娘连连点头,文素素的镇定,让她跟着平静不少。事关钱财,她看得比命都要重。 经过穿堂回廊,两人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前院。 张氏披散着头发,脸色惨白如纸,被婆子扶住,不断抹泪。吴婆子瑟缩在一旁,早没了以前的嚣张。 陈晋山衣衫凌乱,拉住茂苑县的高知县,比手画脚激动说着什么。 高知县不耐烦得很,一把将他推开了:“你同我说这些作甚,那可是周王,是卫国公府的小公爷!” 在他治下出这般大的纰漏,说不定,他的乌纱帽都保不住。 高知县一甩衣袖,只恨不得将陈晋山大卸八块,哪会听他的叫屈。 陈氏宅邸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到了,互相咬着耳朵,不安地小声议论。 文素素飞快扫了一眼,何三贵立在下人堆中,朝她们看了过来。她移开视线,不动声色站在了最后面。 许姨娘紧跟在文素素身边,大气都不敢出。这时一个差役见许姨娘蒙着头脸,走上前就要呵斥。一看她的脸,顿时大惊,转头就走,拉过同仁一阵嘀咕。 同仁随着他走了过来,离得几步远站定了,仔细打量着许姨娘,一样忙不迭避开,朝文素素招手:“你,过来!” 文素素垂首上前,差役问道:“她是谁,患了何病?” 文素素顺着差役的手指看去,赶忙转回头,做惊恐状道:“她叫许姨娘,我不知她得了病。” 差役面面相觑,见外面有人过来,赶忙朝许姨娘挥手,“滚,滚开!” 一个后宅姨娘而已,要是将时疫过给了贵人,他们都得倒大霉。 许姨娘裹紧布巾,不敢多停留,慌忙退了下去。 文素素一言不发,挪到暗处站定,悄然望着庭院的动静。 一群人从大门外走了进来,走在最前的年轻男子,一身深青素净长衫,身形高挑。五官秀气端正,看上去并无特别出彩之处,只举手投足之间,便让人无法忽视,给人难言的威压。 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侧首朝文素素的方向看来。文素素能确定他看不到自己,那双黑黝黝的双眸,令她心神一震,连忙垂下了眼帘。 陈晋山急着奔上前,哭喊道:“七少爷,小公爷,在下冤枉啊,冤枉啊!” 原来是殷小公爷,文素素愈发警惕。果然到处都是聪明人,卫国公府的殷小公爷,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 问川山询上前挡住,高知县慢了一步,恼怒地招来差役将陈晋山拖开,厉声道:“闭嘴,要喊冤,去公堂上喊!” 陈晋山被差役按住,双股颤颤站立不稳。曾经高高在上的他,此时如丧家之犬一样,惶惶不安。 殷知晦负手站在庭院中央,问道:“人都到了?”声音清越,说话不紧不慢,与他人一样,让人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高知县忙回禀道:“回七少爷,都到了。” 殷知晦颔首,道:“带进来吧。” 问川对高知县道:“七少爷要逐个审问,陈晋山先进去,其余人且等着。” 直接将公堂设在了陈宅,高知县万万不敢有意见,立刻吩咐下去:“还愣着作甚,快前去帮忙安排!” 问川山询办事利落,很快就在前院正屋安排妥当,陈晋山最先被带了进去。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差役在问川的指挥下,将张氏带了进去。 正屋里的情形,外人无从得知。在张氏之后,又有人被带了进屋。 只见人进去,不见人离开,陈晋山与张氏皆不见踪影。 众人惶惶不安,护卫手搭在刀柄上,不时经过,想要交头接耳的人,吓得都闭上了嘴。 庭院里一片静谧,火把不时哔啵一声,恐慌如乌云罩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文素素身子尚未恢复,站得太久,全身都快虚脱,冷汗淋漓。她却全然顾不上,直觉大感不妙。 何三贵在下人堆中,双脚不时来回转换,不知是站得太久腿麻,还是因为紧张。 在晨光微熹时,差役上前,带着她进屋。 屋中只有殷知晦一人在,屋子左侧有道穿堂,通往后院。文素素猜测,陈晋山他们是从这里被带走。 屋里的布置经过了改动,中央摆着两张圈椅,一高一低。 殷知晦坐在正对门的高椅中,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握着一叠纸,面色沉静看着进屋的文素素。 文素素怯生生上前见礼,殷知晦手随意抬了抬,指着椅子道:“坐。报上名来。” 两张椅子离得近,文素素结结巴巴报完姓氏,侧身只坐了小半椅子,手揪着衣襟,看上去好似都快晕过去。 殷知晦身形高,椅子也比文素素高,两人对坐着,他身上的威压,直逼近面门。 “文氏,李达妻,陈晋山典了五年,如今已有身孕。” 殷知晦翻动着纸张,声音平平道:“陈晋山已经招供。只要你如实招供,便可从轻发落。” 文素素抬头,一脸茫然。 殷知晦双眸沉沉,一瞬不瞬迎着她视线。 文素素慌忙低头,簌簌发抖了几下,垂下眼帘,掩去了眼底的寒意。 身份与心理双重压力,诱供。 殷知晦岂止非同寻常,在大齐,他称得上是绝顶的刑讯高手! 她能保证万无一失,可她不敢保证,何三贵能扛得住。 文素素迅速下了决断,选择破釜沉舟拼一把! 第十章 殷知晦很干净。 干净并非仅指衣着外表整洁,而是整个人透出来的气息。 犹如深谷中,雨后松尖上的露珠,凛冽澄澈。 离得近了,文素素能清楚感受到,殷知晦的疏离。并非是对她的嫌弃,而是骨子里的修养。 只一瞬即过,她却抓住了。 太干净的人,会比寻常人多份坚持。 以殷知晦与周王的身份,完全无需亲自出面查案,随便找个借口,便能将陈晋山定罪。 他要找到真正的主谋。 文素素抬头,又低头,慌乱地道:“公子,奴家招,奴家不敢隐瞒。” 殷知晦眼中意外一闪而过,很快就平静地颔首,示意她继续。 “老爷吃醉了酒,奴家曾听到他说,皇帝算得什么东西,在茂苑县,他才是皇帝。在府城,黄通判算不得皇帝,也至少是个亲王。整个吴州府,都是他们的。让奴家给他生个儿子,待儿子封了爵,自不会亏待我这个生母,给我请封诰命。京城那边,他们有大贵人倚靠,什么从龙之功......” 殷知晦一言不发,不过,那双黑漆漆的双眸,此时变成了一潭寒泉。 方向没错! 文素素藏在衣袖里紧拽的手松了松,她颠三倒四的话,至少蒙对了几点。 皇帝究竟有几个儿子,京城的局势,文素素一概不知。 既然前来吴州府的皇子封号是周王,就说明皇帝不止一个儿子。否则,周王就直接被封为太子了。 皇子们争大位再正常不过,周王争与否,并不重要。他从京城到吴州府办差,进入朝堂做实事,足以成为其他皇子们的眼中钉。 陈晋山的靠山黄通判,从他们的反应来看,他们不属于周王的势力。 文素素瑟缩了下,急急地道:“公子,奴家不敢隐瞒,奴家知道这是杀头的大罪,奴家不想死......还有何三贵知道,他替老爷赶车,老爷吃醉了酒,他搀扶老爷回院子,他也听过,他能作证!” 殷知晦放在扶手上的手了回去,轻轻搭在了膝盖上。 片刻后,殷知晦喊了声:“问川。” 问川循声进入,殷知晦吩咐道:“去将何三贵带来。” 问川领命出去,文素素不安地道:“公子,奴家招供了,奴家可会被砍头?” 殷知晦眉毛微蹙,并没回答文素素的话,抬手示意她噤声。 仅凭着她的几句话,殷知晦岂能轻易相信,文素素便低下头不再作声。 事关争储大事,殷知晦亦不会无视,她既然提到了何三贵,便会传唤他来问话。 何三贵定扛不住殷知晦的审问,有她看着,对上殷知晦,可能还有几成胜算。 问川很快带着何三贵进屋,他低头耷脑上前,正欲行礼,文素素似乎太着急,飞快地道:“何三贵,老爷称自己是茂苑县皇帝,我都招供了......” “坐下!”殷知晦很快打断了文素素,向来平静的声音,终于沉了几分。 文素素哆嗦着,慌忙坐下了。 殷知晦果真聪明,制止了文素素之后,并未提及陈晋山自称皇帝之事,将先前问她的话,重新说了一遍:“陈晋山已经招供。只要你如实招供,便可从轻发落。” 何三贵脑子嗡嗡响,此事只有他们三人知道,陈晋山从何招供? “说多错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文素素再三叮嘱的话,何三贵记得很是清楚。 是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万万不能承认是自己前去放火,给马下药。他们是奴仆下人,一旦承认,只有一个死字。 大齐只有一个帝王,陈晋山敢称自己是皇帝,大逆不道,乃是死罪。 文素素是在提点他,将罪责推到陈晋山身上,他们就能活命。 何三贵紧张得浑身发麻,结结巴巴道:“回七少爷,文氏说得是,老爷是说过他是茂苑县皇帝,草民等人的命都握在他的手上,让草民生......” 文素素突然痛苦弯腰,捂嘴咳嗽起来。 “切记不要节外生枝,给自己添加无辜的证词。” 何三贵倏然一惊,忙不敢多言,看向文素素,佯作被她打断了。 殷知晦扫了眼何三贵,打量着文素素,犹豫了下,问道:“你可还好?” 文素素再咳了几声,喘息了几下,虚弱地道:“奴家身子不好......奴家不敢隐瞒,奴家自从听到老爷的话后,就成日担惊受怕。前不久奴家起了高热,热退去之后,身子弱得很,腹中胎儿没保住。奴家怕老爷太太责罚,不敢说出真相,想着养好身子之后,再跟老爷太太交待。奴家年轻,还能再生。奴家被卖进陈氏,就是生孩子,奴家回去李家,还会被再次卖掉......” 殷知晦从文素素进来之后,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她的神色憔悴,走路时,双腿沉重僵硬,一切都做不了假。 这时他明白了缘由,微不可查叹了口气,见问川在门口打着手势,朝着穿堂方向指去,道:“你们先下去吧。” 文素素应是退下,何三贵见状,忙不迭跟着离开。 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齐重渊大步走进屋,抱怨道:“你瞧你,为这点子小事,竟然彻夜不歇息.....咦!” 殷知晦顺着齐重渊的目光看去,文素素的灰布裙角,从穿堂口闪过。 齐重渊脸上浮起意味深长地笑:“这身段......是该计较,你这一晚,没白费工夫,终于肯亲近女色了。” 殷知晦眉头紧皱,没理会齐重渊的话,沉吟了下,道:“还有十余人没审,从陈晋山的反应来看,这件事,的确不是他所为。” 齐重渊大马金刀坐了下来,手拂过花梨木的椅子扶手,毫不在乎地道:“不管是不是他,他都该死。吴州府这群官绅,哪有一个好东西,瞧他这宅子,快比你我在京城的都要气派!” 殷知晦道:“郑知府他们从府城赶来,估计要到傍晚了。你不耐烦这些,先回客栈去歇着吧。” 齐重渊不耐烦地道:“好好好,不查个水落石出,你哪能放得下。” 殷知晦送走齐重渊,继续审了下去。 如他先前所猜测那样,陈氏上下一众,着实不知此事。 要是与陈晋山无关的话,便该是他对家动的手。 殷知晦总感到不对劲,直觉背后还有一股势力,就在茂苑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方人马手段看似简单,可藏得极深,他至今毫无线索。 若是转头对向他们,这才是最令人可怕之处。 这次他会不动声色,誓要查到底! 第十一章 文素素与何三贵经穿堂出去,唐知县与差役守在后院的天井边,将他们叫过去问了姓名,来历。 核实典契之后,差役道:“速速收拾离去,归家后不许离开茂苑县,等候衙门的传唤!” 两人忙应是,接过各自的契书离开。 天井后的院子空荡荡,斜伸出来的海棠花枝,繁花累累,在太阳下静静怒放。 待走出唐知县他们的视线,何三贵警惕四望,小声对文素素道:“你回去同花儿说,我在偏门边等着她。” 文素素略加思索,答了声好。 唐知县自是听从殷知晦的命令,发还典契,如何三贵之前所言那般,雇用的仆从下人,如她这般典来的“妻”,可以发还归家。 许姨娘身为妾室,究竟能否离开,她也不清楚。 最重要的是,陈晋山他们去了何处? 回到东跨院,除了差役在巡逻,不见人影。往常这个时辰忙着准备午食的灶房,此刻也冷冷清清。 文素素立在院门口,四下打量,墙角边燃烧的灯笼与匣子,化成了一堆灰烬。她将撕得粉碎的典契,一并扔了进去。 “文氏?”大门开了一小条缝,许姨娘探出头,焦急又兴奋地喊她。 文素素见许姨娘还在,忙走了进去。许姨娘砰地一下关上门,抓住她急着道:“如何了?我先前实在太担忧,想要去一探究竟,被差役驱赶了回来。” 殷知晦聪智多近妖,文素素认为,他定不会放弃继续追查真相。 先前审问被她侥幸逃过,主要是犯案动机。 文素素在与他过招中,看似语无伦次絮絮叨叨,每一句都不是废话。 “想着养好身子之后,再跟老爷太太交待……” 留在陈氏,比跟李达在一起的日子好过,她便没有要陷害陈晋山的动机。 数次关心她可会死,也是她主动招供的缘由,并非突然指向何三贵,将他牵扯进来。 许姨娘冒冒失失,若是被他发现端倪,肯定就瞒不过去了。 文素素厉声道:“你能去探什么究竟?探到了你又能如何?乱跑就是找死!” 许姨娘愣住,委屈地道:“我就是着急了些......” 文素素没心情听她哭诉,抬手制止住她,问道:“差役什么时候让你回屋,可有盘问你?” 许姨娘虽不知其意,还是回答道:“就在方前,我只与你先后脚进屋。差役查问了我的身份,恐我是疫症,让我赶紧滚出去。” 既是差役让许姨娘离开,她暂时就平安了。文素素马上道:“我们三人都没事。银子呢?” 许姨娘高兴不已,接着神色尴尬了下,呐呐解释道:“先前我回院子之后,有差役护卫在,没能寻着机会将银子送出去.....” 文素素当即转身朝屋外走去,来到先前藏银子的沟渠边,提着线头将布包取了出来。 许姨娘走上前,讪讪道:“是你想的法子,就我们两人拿了吧,不分给贵子哥。” 文素素握着布包,稍微沉吟了下,只取了约莫一钱的银角子,十个铜板。 许姨娘见状,按耐住欣喜,嘴上虚虚推让道:“这里至少有五两银,你怎地拿这般少?” 文素素淡淡道:“先放你这里,到时候我来取。” 出去之后,文素素当然要回李达家,哪藏得住钱财。 许姨娘心情很是复杂,她如今也居无定所,只能回到乡下去投靠兄嫂。她手上有钱,还有何三贵,不怕兄嫂会给她脸色看。 这些时日真正相处下来,许姨娘发现文素素人聪明,比何三贵还可靠,彼此要分开了,难过不舍涌上心头。 “你放心,银子我帮你看着,一个大钱都不会少你的。” 文素素若有若无嗯了声,将银钱用帕子仔细包好。 许姨娘情真意切劝道:“李达靠不住,你被卖过一次,还会再被卖一次。五年再五年,到时候等你人老珠黄,指不定会落到何等境地。你脑子灵光,不如想法子与他和离,以你如今的相貌,就是知县老爷都配得上,何愁以后没有出路。” 许姨娘越想越觉着这个法子好,正要与文素素细说,她已经快步往屋内走去:“快些去收拾,赶紧走,赶紧!” 许姨娘呆了呆,慌忙跟着跑进屋。这些年来,她积攒了不少东西,全都是她辛苦得来。如今要离开,一件都舍不得丢,一股脑往包袱皮里面塞。 文素素没甚可收拾之物,几件旧衫拿外衫一卷,擦拭干净的灯钎,当成簪子插在了发髻上。 搂着旧衫从卧房出来,听到许姨娘还在屋里忙碌。她本不想管,只这时候不能横生枝节,便走了进去,冷声道:“全部拿出来,只收拾细软!” 许姨娘紧紧拽着旧裙,道:“别看这裙子旧了,毕竟尚完好,不曾打过补丁.....” 带着偌大的包裹,太过招摇,要是被懂行之人看出她头脸的猫腻,又将是一场麻烦。 文素素累得很,干脆利落道:“放下!你想要去流放,还是想要你的旧物?” 许姨娘吓得一哆嗦,忙将旧裙扔掉,拿了贴身细软出门。 在差役护卫的呵斥下,两人从偏门走了出去。何三贵早已在此焦急等候,见到许姨娘出来,连忙上前接过了她的包裹,怕她头脸惹来非议,遮遮挡挡拉着她飞快跑了。 偏门外,除了何三贵,还围着一众看热闹的闲汉百姓。 “咦,这个妇人生得有些脸熟。” “王麻子,你看到生得美貌的妇人都说脸熟,怎地,你们之间莫非曾有过来往勾当?” “都给老子滚开!” 从人群中,走上前一个粗壮,浑身油腻脏污的汉子,长着脓疱的酒糟蒜头鼻翼翕动,浑浊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几乎快巴在了文素素身上。 汉子朝身后挥舞着胳膊,骂骂咧咧道:“宗桑修得胡说,这是老子李达明媒正娶的娘子!” 先前说眼熟的那人道:“我就说眼熟,她是李达的娘子,以前在肉摊跟着李达卖肉,后来典给了陈老爷。眼下变得水灵貌美了,眉眼五官还在,我怎能认错!” 众人哗然,对李达既羡慕,又嫉妒。 “李达,你这厮,还真是有艳福!” 也有人不怀好意道:“李达,陈老爷进了大牢,你的大主顾没了,以后肉卖不出去,迟早得将你的美娇娘再典出去。不若你我这就前去牙行,我也典上一年半载,好生享受享受!” 李达得意又恼怒,不敢对说话的富绅发火,朝着文素素眼白一翻,歪着脖子骂道:“文氏,还在这搔首弄姿作甚,赶紧跟老子回去!” 文素素平静地道:“好啊。” 春日艳阳高照,从树叶中投下细碎的日光,不时落在跟李达归家的文素素身上。她发髻上插着的灯钎,随之泛发出冰冷的寒光。 第十二章 李达在茂苑县卖猪肉,认识他的人多,加之陈晋山出了事,他们这一路过去,热闹堪比皇帝出巡,不怀好意的调笑,风言风语不绝。 从陈宅到李家,约莫小半个时辰的路程。李达得了银子,转手就花天酒地花得一干二净,面对议论奚落,依旧舍不得雇车。 李达终究感到面上无光,不时回头恨恨剜一眼文素素,脑子已转过了一万个主意。 陈晋山被投进大牢,每年固定二两的典妻银再也收不到,还失去“仙客来”这个大主顾。 天气愈发热,肉卖不出去便会坏掉。冰贵得很,李达想都不敢想。猪肉卖不动,哪来的银子吃香喝辣? 文素素带出来的旧衫,他早就抢过来翻过,两身半旧的绸衫厚袄拿去死当,勉强能换来一点钱。 他许诺给红儿的头面,已经一拖再拖。再推三阻四,她肯定会生气,再也登不了她的门。 红儿还是小事,她哪比得过文氏的美貌。李达望着文素素柔若无骨的腰身,鼓囊囊的胸脯,低头垂眸的风流..... 李达心头一会涌动着热流,一会又被憎恨淹没。 贱妇被陈晋山滋润得水灵灵,不知被他怎样折腾...... 李达越想越恨,既然嫁给了他李达,生死都是他李达的人,还想翻了天去! “李达,哟,你发财了?打哪弄到了此等娇娘?” 有人又在大惊小怪,话虽对着李达,毫不掩饰的眼神,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打转。 李达冲着他挥舞拳头,骂道:“这是老子的娘子!夏黑狗,你看甚看,当心老子将你那双眼睛都挖出来!” “咳”,李达一口浓痰,淬到闲汉夏黑狗的布衣短褐上。 夏黑狗生得瘦弱,不是李达的对手,眼珠子咕噜噜乱转一气,骂骂咧咧跑了。 文素素安安静静跟在李达身后走着,对周围的热闹,李达的跳脚充耳不闻。 昨日整夜未眠,神经绷得太紧,身体本就没恢复。走在太阳下,眼前不时一阵阵晕眩发黑,她还须得集中精力,记住走过的路线,周遭环境。 到了城西一带,宅子愈发破烂。巷道交错,一条河流缓缓流淌,妇人娘子们在河边的石阶上浣衣,洗刷。 李达抚摸着肚皮,走进了一间食铺,喊道:“来碗羊肉汤,一笼羊肉包!” 食铺东家秦娘子走出来,鄙夷地道:“咄!李爷好大的口气,你打哪发财了?赊欠的银子,该清了吧?” 秦娘子性子泼辣,李达虽恼怒,却不敢声张,梗着脖子道:“老子有钱,过两日就清账,休得废话,速速去端上来!” 文素素抱着旧衣衫,随之缓缓走进了食铺。秦娘子一怔,眼里闪过怜悯,旋即更加鄙夷了,淬了李达一口:“没脸没皮的狗东西,卖妻卖儿,也不怕被天打雷劈!” 此时已过了午饭时辰,铺子里无人,文素素捡了张空着的案桌坐了下来。 秦娘子端了两只包子,一碗羊肉汤,越过李达,径自放在了文素素面前:“瞧你脸色不大对劲,去医馆让大夫瞧瞧。” 文素素声若蚊呐道了谢,便垂下头一声不吭。 秦娘子叹了口气,茂苑县就这么大的地方,陈晋山一出事,无人不知。 李达的秉性,多年的老街坊哪能不知,以前待文氏就经常打骂。休说拿不出银子,拿得出也先顾着自己享受。 文氏被典卖出去是入狼窝,回到李达身边,乃是回到了虎口,横竖都是惨。 李达见秦娘子将包子羊肉汤先给了文素素,当即就怒了,起身冲上前,骂道:“贱妇,老子都没吃,你居然敢先用,真是没规矩!” 文素素忙放下了筷子,怯生生垂下头,半点都不敢反抗。 秦娘子看不下去了,叉腰骂道:“好你个李达,这是我送给文氏的吃食,可不是给你。你要吃,拿钱出来!” 李达气得嘴都歪了,在兜里摸了半晌,掏出几个大钱,“啪”地拍在案桌上,趾高气扬道:“拿去!” 秦娘子抓过钱,哼了声,招呼伙计给李达上吃食:“上两只杂面馒头,一碗茶汤!” 李达闻着香喷喷的包子与羊肉汤,差点没流口水,只秦娘子站在那里不动,他也没法子,只能忍气吞声坐下了。 秦娘子皱了皱眉,对文素素道:“你吃,别理他!” 文素素感激地朝秦娘子笑了下,将汤与包子吃得一干二净,歇了一阵,总算恢复了些精神。 李达一肚皮的气,啃完杂面馒头,对文素素吆喝道:“还不快走!” 文素素朝秦娘子曲膝道谢,默默跟在了李达身后。秦娘子望着她的背影,扼腕叹息道:“这个世道,美人投进穷人肚皮,可不得遭罪,可惜喽,只怕又得被卖掉。” 因着李达做杀猪的买卖,周围邻里嫌弃脏臭,三间屋子的破宅子,孤零零立在巷子的最西面。 进了破院门,入目便是一院杂草。西侧当做猪圈,里面几只买来的猪没有喂食,饿得嗷嗷叫。东侧一颗歪脖子石榴树,树下一口井,两间茅草屋。 一间是灶房,一间只有草顶,四面通风,里面放着一条长石凳,一口锅灶,想是杀猪的地方。刺鼻的血腥臭气扑面,蚊蝇嗡嗡乱飞。 李达吃饱喝足,啜着牙花子,眼珠直愣愣盯在文素素的胸脯上,周身热起来,欲将拉她进屋。 这时,外面有人急迫地喊他:“李达,李达!” 李达烦躁不已,回头看是先前遇到的吴黑狗,没好气道:“你来作甚?” 吴黑狗瞄了眼文素素,朝他挤眉弄眼招手:“聚贤楼的何员外请你去吃酒!” 茂苑县除了“仙客来”,便是“聚贤楼”最豪华,东家何员外在茂苑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富绅。 李达神色一喜,当即一转身奔到了门边。这时突然矜持起来,手负在身后,忐忑问道:“当真?” 吴黑狗道:“难道还有假不成,我既便骗你,也不敢拿何员外做筏子!” 李达心想也是,转头对文素素厉声道:“老实呆在家中,去煮猪食喂猪,将我衣衫洗了!” 吴黑狗贪婪地眼神在文素素身上扫荡,跟在李达身后,谄媚地道:“李哥,发财了,你可别忘了小弟啊!” 李达听得很是高兴,却板着脸拿足架势道:“吴黑狗,你个龟孙子,少说奉承话,平时老子手头紧的时候,向你拆借一二,你可是跑得比谁都快!” 吴黑狗赔笑,手作势打在脸上,道:“那是我有眼无珠,李哥手握值钱的宝贝......” 两人说笑着,渐渐走远了。 文素素平静地听着,头顶的太阳逐渐西斜,她四下望去,院子里青草萋萋,脏臭不堪。 她取下大门坏掉的锁,推门进屋,屋内暗沉脏乱,东侧卧房放着一张凌乱不堪的床,西侧乱糟糟堆着破烂物什。 文素素将包裹放在椅子上,上前打开屋角油腻腻的半旧木箱。 箱中放着杀猪刀具,她拿起刀柄已经变成了褐色,油光水亮的砍刀,扬起手,一刀砍在木箱上。 “哗啦”,木箱碎裂。 文素素端详着完好无缺的刀口,满意颔首:“好刀!” 第十三章 文素素四下转了圈,杀猪草棚边的茅草屋是灶房。屋顶挂着蜘蛛网,冷锅冷灶,积满污垢的破碗碎在地上,想必很久没开火了。 杀猪要烧水退毛,灶间柴禾倒不缺。文素素找烧水的陶壶,小炉,完好的碗,去水井边提水洗刷干净。 文素素以前没烧过柴,试过几次也就会了,炉火燃烧起来,开始烧水。 她则拿了火钳,回到卧房,将脏乱的衣衫全都夹在木桶里,拖到杀猪的灶边。随便留了几件,其余的全部塞进灶膛。大锅里倒水,加了粗糠,点燃脏衣衫引火煮猪食。 陶罐的水沸腾了,文素素倒在碗里放凉,舀了猪食去东侧猪圈,忍着臭气倒了进去。 太阳日渐西斜,文素素喝了半碗水,离开院子,按照记下的路线,经过秦娘子的食铺。 秦娘子正与伙计在屋外的大灶上忙着蒸馒头包子,看到文素素忙叫住她:“文娘子你去何处?” 文素素细声细气回答道:“家中没皂角,我去铺子里买些,好给夫君洗衣。灯油,油盐米面皆无,也要一并买些。” 李达独自一人,过得跟猪一样,家中脏乱成何等情形,他们这些邻里都清楚。 秦娘子见文素素脸色还苍白着,不禁气道:“李达又去了何处,你方回家,就给你派了这些辛苦活计。” 文素素苦涩地道:“夫君随着吴黑狗一道离开了,说是去吃酒。我命苦,命该如此。秦娘子好心,我都记得。” 秦娘子叹了口气,道:“你且等着,我那里皂角多,你拿些去,也能省几个大钱。你自己的体己钱,积攒些去看医馆,寻大夫给你瞧瞧。” 文素素忙不安地道:“中午已得了你的饭食,我不要,不要。” 秦娘子急了,推了伙计进去拿,道:“几个皂角,不值钱。天色不早了,就那屋子,啧啧,不洗刷哪能住得下。” 文素素便等在那里,接过伙计拿出来的皂角,连连道谢之后,前去了杂货铺。 杂货铺的东家娘子见到她前来,好奇地打探。文素素抿着唇一言不发,她觉着没意思,撇撇嘴,将她买的灯油,杂面豆子等一并给了她。 文素素买好东西回到院子,夹起先前剩下的几件脏衣衫,放进木盆端去河边,沿着石阶走下去,在河里浸湿了水,放在石阶上,用捣衣锤一阵乱捶。 河边的妇人娘子们见到她来,交头接耳说个不停,各种目光不时在她身上来回打探。 文素素低垂着头,似乎不胜风言风语,装起没洗净的湿衣衫,吃力地匆匆离开。 回到院子,文素素将湿哒哒的衣服搭在石榴树枝上,天色已近黄昏。 猪圈的猪没吃饱,在嗷嗷叫唤。蚊蝇嗡嗡嗡,血腥臭气伴着傍晚的风,一道往鼻尖里钻。 文素素坐在廊檐下的石阶上,望着天际早早升起来的星辰。待灰色的天空,变成了深蓝,文素素起身走出去,来到了秦娘子的食铺。 蒸笼热气腾腾,秦娘子与伙计正在忙碌,用叶片包了杂面馒头,交给前来购买的客人。 看到文素素,秦娘子热情招呼她:“可是家中开不了火?快进里面坐,我等下就给你舀汤。” 文素素见她算账,数了四个铜钱,道:“我只要四个杂面馒头,等下夫君回来要吃。先前装灯油的罐子同豆子不小心掉地上,豆子我捡了回去,我得再去买些灯油。” 秦娘子皱眉,取了叶子,捡了五只馒头,利索地包好递给她:“他出去吃酒,吃香喝辣,不用给他留,你自己吃,吃不完放到明朝。你离开这些时日,他将屋子糟蹋狠了,你得出大力气收拾,吃不饱可没力气。” 文素素咬唇,接过推到怀里的馒头提着,连连道谢,前去杂货铺买灯油。 客人都是住在周围的乡邻,文素素走出没几步,就与秦娘子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李达不着家,去吃酒了。家中开不了火,连灯油油盐米面都得现买。李达那宅子,啧啧,脏得来,你我进去,都没处下脚。她得费死力洒扫,不然晚上都没地歇息。” “还去洗衣衫了,文娘子真是勤劳。李达那衣衫,臭得狗都嫌.....” “可怜喽!” 文素素听到身后的谈论,脚步不停往回走去。到了院子西侧面一处坍塌的破草屋边,四周除了野猫野狗的叫唤,万籁俱寂。 有凶恶的野狗追上来,文素素取出藏好的尖刀,朝着野狗挥去,似乎感到了她的杀意,野狗夹着尾巴仓皇逃窜。 文素素走到塌掉一半的土墙边,站在那里拿着刀,朝外试了几次距离,再走了出去。 多日的晴朗天气,这段路面平整干燥,堆放在路边的乱石堆里面,长满了杂草。 文素素将怀里的白里衣取出,放在乱石堆上,走远了些瞧去,能看到一团白色。 上前收回起里衣,文素素回到了院子。夜里凉,她将小炉提进堂屋,升火烧水。水沸腾了倒在碗里,坐在炉子边,就着清水吃杂面馒头。 杂面馒头硬,吃到嘴里味同嚼蜡,文素素努力咽下恢复体力。吃完两只,和衣背靠在墙上,闭目养神片刻,装了一堆东西出门,来到乱石堆边。 罐子里的灯油,文素素算着李达的身高,仔细倒在地上,再将豆子倾洒在上面。 文素素脚踩上去试了下,脚底直打滑。她摔碎罐子,捡起碎片,敲出几个尖头,扎在乱石堆中,将白色里衣扔了上去。 文素素整理了下,来到破墙边靠着,耐心等待。 夜空铺满深蓝的天幕,星河流转,远处铺子的灯火,似流萤跳跃。 不知过了多久,文素素听到野狗的大声犬吠,李达咕噜了口痰,骂道:“找死!都给本爷滚开!” 野狗呜呜着跑了,李达得意嘟囔,嘴里哼起了小曲,离文素素越来越近。 文素素手紧握着砍刀,侧身躲在土墙边,听到李达的小曲一停,打了个酒嗝,咦了声:“这是甚?” “哎哟!” 李达脚下一滑,喊了声,双手臂乱挥舞,双腿往前倒腾。哪只脚底更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头结结实实摔倒在乱石堆上。 “咚”,“喀嚓”。 夜中的声音格外清晰,李达惨叫出声,引得野狗跟着乱叫。 温热流下,糊住了眼睛。李达脑中一阵空白,感到头疼欲裂,连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他的后衣领被人抓住,喉咙勒紧踹不过气,他不受控制跟着抬头。头抬到半空,被重力死命掼下,头像是瓜一样,清脆砸在乱石上。 李达头像是被万箭穿过,无力趴在那里,呼哧喘息。衣领再次被提起,勒住他朝向一边。 夜色暗沉,血水使得他睁不开眼,他却清楚认出了眼前那张脸。 怯弱,无依无靠,给他生了儿子,供他随意打骂,卖过一次,再次被卖出去的妻子。 何员外请他吃酒,他们已约好,以后“聚贤楼”都向他买猪肉,以每年三两银子,将她典给何员外五年。 她此刻无悲无喜,毫不犹豫将他提起,如破布般掷下。 李达惊恐得目眦欲裂,他见到了索命的厉鬼,周身抽搐着,彻底一动不动了。 文素素松开手,直起身退到一旁,这时,野狗又开始低吼。 她倏然握紧刀,抬头看去,昏昏夜色中,一道人影立在那里。 第十四章 人影渐渐走近,离得几步远站定,声音听起来很是挣扎:“是我。” 原来是何三贵,文素素手中的刀垂下,飞快道:“可有人看到你来这里?” 何三贵愣了下,犹豫了下,道:“夜里黑,这一带住着穷人,舍不得点灯,入夜就早早睡了。我在路上没有遇到人,别人可有看见,我就不能确定了。” 既然如此,姑且相信没人看到他。一旦有人看到何三贵,报告了官府,他们都会陷入麻烦。 文素素犹豫刹那,决定放过何三贵。 她现在很虚弱,控制不住手抖发冷,不一定是何三贵的对手。 文素素做事习惯搏兔亦用全力,从不小看任何人。在毫无律法保障的封建大齐,连闲汉混混都可以随意欺负她,要是被官府发现,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浓烈的血腥气,将灯油气都掩盖住,何三贵呼吸一窒,尚在震惊中回不过神,干巴巴道:“这是李达?” 文素素简单说是,“地上有豆子,快帮着捡起来。” 何三贵哦了声,忙蹲下来去摸索,地上黏糊糊,带着温热,不知是血还是灯油。 暗沉的夜色,不知死活的李达,饶是何三贵自诩胆大,后背都止不住阵阵发寒。 他知道文素素回到李家,肯定不会让李达好过。可他没想到,文素素的动作竟然这般快。 文素素道:“收起来烧掉。要快。” 何三贵加快了动作,照着文素素的指挥,将豆子捧到破土墙边。豆子上沾了油,一点即燃,迅速烧成了灰烬,再将灰烬悉数扫进草丛里。 文素素仔细搜索李达的身,找到几个铜板,一锭约莫两钱的碎银子,她不客气将钱收起来,对何三贵道:“走!” 何三贵指着李达的身体,道:“他呢?” 野狗还不时阵阵叫唤,文素素淡然道:“不管他。” 何三贵悄然咽了口口水,跟在文素素身后回去院子,进屋后,她升起小炉烧水,道:“坐吧,你来作甚?” 文素素未曾点灯,借着小炉的余光,何三贵看到比他家还要寒酸的堂屋,火光映在文素素平静的面容上,像是他在冬日看到盛放的寒梅般艳丽,他却不敢起任何的绮思。 她是煞神,有毒会吃人的花! 何三贵在破凳上坐下,低低说了来意:“花儿被抓进了牢里。” 文素素抬起头,眉头皱起:“怎么回事?” 何三贵愁眉不展道:“我与花儿离开之后,起初本想回乡下去,我家中已经没了亲人,回去也没地方住,花儿以前没给兄嫂们好脸色,回去指定连门都进不了。我们商议了下,便先在行脚店歇下来,差役下令我们不得离开茂苑县,顺道方便打探一下局势。” 文素素静静道:“许姨娘没再抹荨麻。” 何三贵愣住,文素素并非在询问,而是肯定。 他们从陈宅逃出生天之后,许姨娘嫌弃又痒又痛,就将荨麻叶全部丢了,她的手脸已经好了些,不再如先前看起来恐怖。 何三贵慌忙解释道:“花儿也是怕住不了行脚店.....” 文素素抬起手打断他,“别找那么多借口,说重点。” 何三贵不敢再辩驳,垂头丧气道:“入夜之后,差役前来将花儿带走了,说是张氏状告花儿,在牢里一口咬定是她犯的案。” 张氏与许姨娘两人不和,文素素也没料到,张氏会这般恨她,要拉她一起下大狱。 文素素神色微沉,问道:“你与许姨娘.....”她顿了下,改口道:“许梨花的关系,张氏可知晓?” 何三贵点头,道:“知道。我平时为了避嫌,与花儿都是偷偷摸摸往来。” 文素素些许松了口气,道:“外面的情形如何了,仙客来的周王与小公爷可还在?” 何三贵道:“周王与小公爷都在,府城的郑知府与黄通判一众官员都赶来了茂苑县。茂苑县来了这般多大官,行脚店的人都在议论。” 文素素嗯了声,细细理着里面的关键:“衙门没抓你,就表明不相信张氏的指认,认为她在胡说八道。你还有作案的可能,许姨娘身为姨娘,连门都出不去,她没那本事。府衙来了大官,唐知县品级低,可能去不到跟前说话。抓许姨娘之事,是由他下令,为了让张氏安生些,免得在上峰与贵人面前再生岔子。” 何三贵焦急地道:“行脚店都在传,陈晋山这次难逃一死,花儿被他们抓进去,就算不被砍头,也落不到好下场。你要救花儿,一定要将花儿救出来!” 许梨花被投入大牢,可能已经吓破了一半胆。唐知县审问,文素素认为还有些胜算她不会招供,要是换作殷知晦,她肯定会一股脑吐露出来。 文素素问道:“救,如何救?劫狱,替她改身份?还是将陈晋山的罪名洗清,她再继续做许姨娘?” 何三贵自许梨花被差役抓走之后,就慌张又心痛,寻不到可以帮忙之人,最后无法,只能来找文素素。 听到文素素也救不了许梨花,何三贵希望彻底破灭,一下跳起来,慌不择言道:“都怪你,你要是不出这个主意......” 陶壶的水热了,文素素探身去提,何三贵吓得后退两步,嘴里的抱怨戛然而止。 文素素眼皮都未抬,将水倒在木盆里,仔细洗手:“周王与小公爷来办案,看府城官员的举动,陈晋山没这一出,他也会倒大霉。” 何三贵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蹲下来痛苦地道:“那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文素素没回答,对他道:“你也洗洗,洗完之后,去将西屋帮我收拾干净。” 何三贵难以置信望着文素素,她淡淡地道:“现在外面还能看得到些人影,你待黎明时分再离开。李达的尸首,天亮后就会被人发现,你要是不想担上杀人的罪名,就小心为上。至于许梨花的事情,我会想法子,能不能让她出来,我也不确定。” 何三贵一听,总算还有丝盼头,对文素素言听计从,按照文素素的指示,洗掉手上的血与油渍,点了灯提到卧房。他也不嫌弃脏乱,手脚麻利开始洒扫整理。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小炉烧着也不冷,文素素靠在墙上,阖眼歇息养神。 何三贵抱着一堆破被褥出来,道:“你去瞧瞧可满意。” 文素素起身进去卧房,屋里的破烂杂物都收走了,床上空荡荡,只铺着一张尚算干净的半旧苇席,比先前猪圈一样好了不少。她累到了极点,道:“你拿出去烧掉,顺便弄点糠喂猪。在明日白天时,李达被人发现后再来找我。” 何三贵不敢多问,一一应下后出去忙碌。 文素素将袄子折了下当枕头,其余的旧衫搭在身上,沉沉睡了过去。 “死人啦!” 尖锐惊恐的喊声,穿透云霄,文素素睁开眼,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文素素下床收拾,刚洗漱完,破院门被哐哐一阵猛砸:“文氏,文氏,你赶紧去看,外面的尸首,像是你的夫君李达!” 第十五章 文素素走出大门,一个穿着短褐的中年汉子,眼神肆无忌惮在她身上来回打量,兴奋且轻佻:“文氏,你快去,快去认尸。” 美貌,无依无靠的寡妇,就是一块金锭,人人都想扑上来啃几口。 文素素没理会汉子,佯装紧张小跑出门,汉子跟在她身后喊道:“文氏,你别急别急,莫要摔着了!” 一个妇人怒骂道:“好你个死鬼,就你热心肠,仔细老娘挖了你的眼珠子!” 汉子气恼骂了句,便兴冲冲凑上去看热闹。 离乱石堆约莫一丈远处,围着十余人指指点点,看到文素素,各种目光朝她齐刷刷投来。 秦娘子从人群中走上前,拉住她心有余悸地道:“文娘子,应当是李达。他当年抓猪的时候摔了,溃烂流脓后就留了个坑,坑清楚明白着呢。你,你别看......” 地上躺着残缺不全的尸首,似被啃咬过,惨不忍睹。 文素素拿帕子遮挡住脸,她这些时日太累,脸色本就不好,此时看上去便是不堪打击,脚步踉跄着,眼见就要晕过去。 秦娘子忙搀扶住她,劝道:“唉,这一带野狗多,饿得眼都发绿,李达他肯定又吃醉了酒,吐了一地,引了野狗来,他就是活.....” 在她看来,李达死有余辜。人死为大,秦娘子将话咽了回去。 “你懂甚,李达醉得再厉害,野狗也不会生吃了他。他那头骨都碎了,着地上有油,他肯定是摔了一跤,流血晕了过去,野狗闻到血肉,还不得撕扯。” “就是就是,只这路上哪来的油?” 秦娘子想到昨日吴黑狗来铺子吃羊肉汤,吹嘘他赚了一笔银子,李达发了财,将文氏典给了何员外。 “五年之后,文氏还年轻,能再替李达生儿子延续香火。哪怕生不了,李达还怕寻不到年轻的给她生儿子?” “文氏跟着陈晋山养了一年,你瞧那副模样,哎哟,看得我心都要化了。何员外有钱,养五年之后,指不定会变成何等妖精。李达真是捡了宝,他说了,是瞧在何员外的面子上,以后不再典出去。嘿嘿,不典出去,在自己家中做营生买卖,何须愁钱财不滚滚来!” 穷人的命不值钱,女人更不值钱。穷人将妻子典出去生子,供有钱人享乐。还有那没皮没脸的,丈夫招揽客人,妻子伺候客人,做那皮肉买卖。 文素素曾两次前去买灯油,地上定是她不小心打翻了的油罐,秦娘子感到一阵阵畅快,不由得讥讽地道:“真真是活该,坏事做绝,老天看不过眼,要收了他!”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是起劲。有人看笑话,有人心里打起了小九九,有人还算好心,道:“文氏一个妇道人家,大家都是邻里乡亲,帮着搭把手,将李达收敛安葬了。这天气愈发热,再放就烂掉了,可拖不得。” 秦娘子忙叫了伙计前去帮忙,文素素拿帕子擦了把脸,红着眼眶哽咽着道:“家里没钱,就剩下几头猪,劳烦大家帮着处置了好办丧事。” 秦娘子一听,赶紧叫来伙计:“你去,只买最便宜的薄棺。” 伙计前去了,秦娘子拉着文素素,低声道:“一头猪不过一两银子左右,你总得留几个钱财在手上,以后还得过日子呢。” 说到以后,秦娘子就连连叹气。 寡妇门前是非多,文氏样貌又出众,指不定会生出什么风波。 文素素像是伤心过度,整个人六神无主,一切交由秦娘子安排。 “让开让开!” 众人正要去收拾时,一阵吆喝响起,两个差役走了上前,见到地上的尸首,嫌弃地转开了头。 领头的差役问道:“有人前来衙门报官,说是这里有人死了,怎么回事?” 有人急忙说了起来,差役听得不耐烦,一指文素素道:“你来说。昨日夜间,你可曾听到了动静?” 文素素怯生生上前,虚弱地道:“昨日我忙着洗刷收拾,夜里睡得沉,未曾听到动静。” 差役早就认出了文素素,昨日在陈宅曾见过面,她的容貌出众,见过哪能不记得。 贵人大官齐聚茂苑县,唐知县愁得头发都快白了,数次耳提目命,定不能出岔子。 差役不敢随意处置,屏住呼吸,上前查看尸首。 “咦,衣衫上何处来的油?” 秦娘子见文素素在抽泣,上前替她回答了,“铺子里好些人都瞧着呢,差爷你去一问便可得知。” 这时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有人站出来替秦娘子做了证。 差役走到血与灯油混杂在一起的路段,上面布满了野狗的脚印,蚊蝇嗡嗡飞,前面乱石堆上,也停着好些蚊蝇。 “想是踩到灯油,脚滑,摔倒头磕到了石堆上,这里有血。” 差役与同伴小声商议,起身对文素素道:“你家住在何处,带我们前去。” 秦娘子搀扶着文素素,领着差役回去院子。庭院屋子洒扫过,猪圈里的猪在小声哼唧,大锅里煮过猪食,石榴树枝上搭着浆洗过的衣衫。 明显收拾过的院子,虽然还是乱糟糟,端瞧着院子里的杂草,便能猜出以前何等脏乱。 差役又与同伴咬起了耳朵,“想是回来就开始忙碌,收拾,还真是勤快,李达那厮,他就没那享福的命!” 秦娘子看到叶片包着的杂面馒头,道:“你身子不好,不是让你吃了,别管他,你还给他留着呢!” 差役循声看去,同伴道:“估计就是倒了大霉,自己摔了,被野狗啃食。此乃意外而非命案。我们快些回县衙复命,早些让唐知县安心。” 差役点头,对文素素道:“快些收敛安葬了,摆在那里成何体统!” 文素素低头应了,差役吆喝道:“别只顾着看热闹,都去搭把手!” 秦娘子见文素素不胜体力,让她歇着,前去帮着安排张罗。 一头猪便宜十个大钱,卖给了张屠户。寿材铺的伙计将薄棺寿衣香烛送了来,屋中扯了几块白布围着,点起火盆香烛,算是搭起了灵堂,草草收敛了李达,摆在了堂屋的破长凳上。 冰太贵,穷人想都不敢想,尸首无法久放,查了黄历,明日一早下地安葬。 秦娘子道:“你娘家大哥那边,只怕是赶不来了。来不来,你都别放在心上,他能把你嫁给李达,这亲兄弟早就靠不住了。” 文素素只管抹泪,任由秦娘子做主。 大家帮着搭了手,便要陆续离去,这时,何三贵上了门。他经常给陈晋山赶车,有人认出了他,意有所指地道:“你是来上门吊唁李达?你这是替自己走交情,还是替陈员外走交情?” 何三贵大惊:“什么?李达没了?” 那人见何三贵似是不知,赶着将李达没了的事情说得唾沫横飞,眼珠一转,打探道:“你这是来作甚?” 何三贵不欲多说,含糊着道:“我替人跑腿传个话。” 那人便撇嘴向外走去,边走边回头,拉着人说起了闲话。 秦娘子铺子里还有买卖,连着打量了何三贵好几眼,话里有话道:“我过一阵让伙计前来给你送吃食。” 文素素感激不已,撑着起身要送秦娘子,她忙按住了文素素,“瞧你都站立不稳,快歇着。” 秦娘子匆匆离去,屋子安静下来,何三贵忙道:“我看到差役走了才来,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办?” 文素素靠在墙上闭目养神,懒洋洋道:“就是让他们看到你。许梨花被抓紧去的事情,不然我如何能得知?接下来,你回去行脚店呆着。行脚店的消息灵通,尤其是有关小公爷的动静,外面的局势,你听到后,马上来告诉我。记得了,要偷偷来,我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 何三贵虽说不解,现在他毫无办法,只能一一听着。火盆里的纸钱气味飘满了屋,他不由得问道:“你今晚还要替他守灵,送葬的事情,可要我帮忙?” 文素素平静地道:“你回去,专心办我交待你的事情。我不会守灵,也没有送葬!” 第十六章 第16章 安静的破院,两盏长明灯,豆大的灯火轻晃,与香烛纸钱灰缠绕在一起。 文素素喝了碗清水,歇息一阵,待恢复了些体力,打量着屋外的天色,取来剩余的油罐。扒下头上的灯钎,撬开薄薄的棺椁盖,将灯油沿着缝隙倾倒进去。 灯油的腥气,与尸首的血腥臭味,逐渐飘散,压过了香烛纸钱的气味。 倒了半罐灯油,文素素便收起罐子,放在火盆边。 净手之后,文素素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布裙宽敞,她将两条半旧亵裤都套在身上,收好余下的银钱,便静静坐着等。 远处传来狗叫,随即响起呵斥声,狗叫声停。 文素素来到炭盆边,点燃纸钱放进去,专注听着院外的动静。 “文娘子,文娘子。”院门被敲响,有人在说:“我是方四,秦娘子铺子里的伙计,给你送吃食来了。” 文素素没有回答,手上动作加快,推倒油罐,火盆。 火苗卷起浸湿的纸钱,轰地一下燃烧,文素素疾步来到火盆后,躺倒在地。 热意扑面,文素素听到大门被推开,薄棺的油漆哔啵。 “哐当!”声坠地,方四惊惶大喊:“文娘子,文娘子!” 火光冲天,方四吓得面色发白,朝着灵堂奔来,看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文素素。 热浪滚滚扑来,方四侧身抬手遮挡,想到秦娘子的叮嘱,虽怕得浑身颤抖,还是咬牙冲进屋,将文素素往外拖。 “起火啦,起火啦!”方四将文素素拖到大门外,扯着嗓子大喊,又摇晃着文素素:“文娘子,你没事吧?” 文素素脸上沾满了灰,嘴唇惨白,紧闭双眼人事不省。 无法形容的难闻气味交织在一起,方四不受控制紧盯着燃烧的棺椁,森森的寒意直抵天灵盖。 破屋易燃,火苗迅速快卷到了房梁,有人见到火光,跟着跑了过来。 方四见破屋很快就要倒塌,他顾不得手脚发软,半拖半拽着文素素到了空地处。手颤巍巍探到她鼻前,察觉到她还有呼吸,只是晕了过去,顿时松了口大气。实在是撑不住,一下瘫软跌坐在地。 “失火啦,失火啦!” 跑来的人看到陷入火海的屋子,大声喊叫起来,跑到方四面前,急着道:“哎哟,这是怎么回事?” 方四整个人都傻了,颤抖着结结巴巴道:“我给文娘子送饭食,看到她,她晕倒在地上,屋子里着了火......” 那人看一眼起火的屋子,再看一眼还晕着的文素素,长叹一声,“只怕是文氏烧纸钱的时候,不小心走了火。唉,一个妇道人家,唉!” 随着那人的接连叹气,越来越多的人赶来看热闹。火势大,已经扑不灭,大家都干站着议论纷纷。 “文氏接连遭罪,等她醒转过来,该去庙里上柱香,这人也太倒霉了。” “这李达只怕是撞了邪,死得那般惨,死后都不能入土为 安。” “我看他是得罪了阎王爷,阎王要取他性命,岂能好生活着,连死都得受尽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秦娘子听到起火的消息,连买卖都顾不上了,匆匆赶了来,上前摇晃着文素素,担忧喊道:“文娘子,文娘子。” 文素素缓缓睁开眼,迷茫地看了过来。秦娘子见她醒转,长舒了口气,忙问道:“你身子可还好?” 文素素嗯了声,撑着坐起身,咳嗽了几下,抬袖去拂脸上的灰,放下衣袖,眼眶一下红了,低声道:“秦娘子,我前些时日小产了,身子没能养好,先前在给夫君烧纸钱的时候晕了过去,我.....我怎地躺在这里?” 她仓皇四顾,看到烧起来的院子,定了下,身子一软,又要晕倒在地。 秦娘子连忙扶住了她,怜悯地道:“哎哟,你刚小产,哪能去洗衣干重活,一下经受这般多的事体,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快快起来,地上凉,方四,快来帮着扶一把。” 人多起来,青天白日下,方四总算没那么害怕,起身前去帮忙。 有人比方四积极,吴黑狗早就盯着地上的文素素挪不开眼,只在众人面前,他还是有些顾忌,此时哪忍得住,舔着脸伸出了手:“我来,我来!” “滚!”秦娘子淬了口吴黑狗,怒骂道:“欺负寡妇算什么本事,你也不怕遭天打雷劈,被阎王一起将你收了去,跟李达一起作伴!” 吴黑狗本准备跟着李达发财,谁知李达竟然横死,被秦娘子当众叱骂,讪讪收回手,眼珠子乱转,心里又生了一计。 秦娘子看着伤心麻木的文素素,劝道:“破屋子烧掉就烧掉吧,我先前就在想,你住在这里也不稳妥,我那里还有间空屋,多少比你这里强些,先去我那里落脚便是。” 文素素感激地道:“秦娘子的大恩,无以为报。只我的身份.....我还是去行脚店,以后再寻出路。” 秦娘子爽快地道:“行脚店一天至少得花五个大钱,你能住几日?我不做亏心事,从不忌讳那些。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指不定,还能沾沾你的福份呢!” 文素素见推辞不过,便跟着秦娘子离去。破宅子周围无人,几间破屋连着草屋草棚,很快就烧得一干二净,看热闹的人也三三两两走了。 李达葬身火海,下葬的事情自是无人再提。 差役赶来时,早上见到的破宅子,此刻变成了一地的焦黑,断垣残桓。 “真是邪门了!” 差役与同伴面面相觑,太阳不知何时钻入了云层,风卷起灰烬,莫名地阴森。 “无人伤亡。走吧,回去跟唐知县复命。唉,这唐知县愁,你我日子就不好过。” “何止是唐知县,郑知府黄通判他们又能好过了,呵呵,我看呐,这吴州府要大变天喽,只怕好些府邸,都像是李达,顷刻间就灰飞烟灭!” 两人边说着话,边抬头打量着天色,“好似要下雨了,你我且快些。” 走到县衙附近 ,雨丝开始淅淅沥沥飘洒,两人加快了脚步,经过“仙客来”后的巷子,在转角处差点与人撞个满怀。 刚想骂,差役认出眼前撑着伞之人,乃是殷知晦身边的问川,怒意顿时一收,换了张热情洋溢的脸,抬手恭敬见礼:“原来是川爷,差点撞上了川爷,还请川爷见谅。” 问川摆摆手,问道:“可是又有案子了?” 差役谨慎答道:“就一处宅子起了火,我与兄弟去看了下。无事,火已经熄灭,王爷小公爷川爷尽管放心。” 问川便没再问,与两人客气道别,来到了“张羊儿”湖羊铺买羊肉,听到几个客人在唾沫横飞说着李达的遭遇。 “李达?”问川想了起来,那个美艳的“典妻”夫君便叫李达。 买了些湖羊肉回到“仙客来”,山询走上前,道:“七少爷吩咐,让你将羊肉送到王爷客院去。” 殷知晦不喜食羊肉,闻不得羊肉的膻气,齐重渊却很是喜欢。“张羊儿”铺子的湖羊新鲜,他尝了一次便惦记上了,留下来与殷知晦用饭时,点名要吃羊肉。 问川心道殷知晦连续多日辛苦忙碌,没了齐重渊在,今晚总算能好生用饭,赶紧拿着羊肉,交到了齐重渊的小厮青书手上。 回来仔细净手,问川闻着没了气味,方进屋伺候。 殷知晦坐在案桌后,正垂眸看着面前的茂苑县舆图,随意问道:“县城内可有什么新鲜事?” 问川思索了下,将李达的事情说了,殷知晦从舆图上缓缓抬起头,静静道:“李达横死,接着,宅子连棺椁一并化为了灰烬,可是这样?”!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十七章 第17章 秦娘子食铺前铺后院,后院临河,灶房后与西侧小巷各有一间门进出。小巷清净些,秦娘子免得看热闹的闲人凑上来问东问西,搀扶着文素素经此进入,方四则回了铺子忙碌。 小院三间正屋,左右侧是厢房,与灶房隔着小小的天井。天井里角落有口井,种着几颗桂花与石榴树,树不算粗壮,望去满眼的绿。 秦娘子将文素素安置到东厢房,道:“西厢房做了库房,还有方四住着。方四独自在做工养家糊口,妻儿都在乡下,他人老实,你放心。” 东厢房摆着一张床,破旧的桌凳,看上去空荡荡,想必是经常洒扫,屋子里很是干净。 秦娘子让文素素先歇着,走了出屋,很快抱着旧被褥回来,在她身后,跟着一个低头耷脑,断了右臂,年近六十的老汉。 老汉左手提着水桶木盆,颠簸着走进屋,放下东西后,一声不吭转身离开。 秦娘子将被褥放在床上,盯着老汉出去的背影,道:“你无需理会老陈,他就是这个德性,十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 看年纪,秦娘子不过四十岁出头,文素素以为老汉是她的爹,听她话里的意思,老陈应当是她的夫君。 秦娘子顿了下,讥讽地道:“他若不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断臂瘸腿,我也当不了这个家。男人再没出息,在自家女人面前都是天,除了.....” 看来秦娘子也有满腹的辛酸,她没再说下去,文素素更不会主动询问她的痛处,走上前接过被褥,感激道:“前面铺子生意忙,我没事了,自己来就是。” 铺子正是忙碌的时候,秦娘子见文素素比先前要精神些,前去灶房拿了两只包子一碗汤进屋,便赶着出去张罗生意。 文素素铺好被褥,打水洗漱了下,吃了包子,汤,填饱了肚子,稍许放松下来,身上被拖拽出的淤青,这时开始隐隐作疼。 屋外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树叶上沙沙响。 雨天天色暗沉,屋内也昏昏暗暗。文素素摸着怀里余下的银两,卖猪后布置灵堂,置办棺椁,尚余下不足三两银。 许梨花处还有属于她的近四两银子,如今她下了大狱,这几两银子估计也悬了。 文素素并未多想,现在看不到太远,也容不下她看太远。甚至,她连明天都看不到。 不过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赢不了,争取同归于尽。 倦意袭来,文素素上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文素素被脚步声惊醒,她倏地睁开眼,发现外面已经一片漆黑。 雨还在继续下着,木屐踩在地上踢踢踏踏,木门吱呀推开,一股湿扑如,豆大的灯光在门口氤氲。 秦娘子走进屋,放下手中所提的灯盏食盒,转头看到坐起身的文素素,笑道:“先前见你睡得沉,便没唤你起来。饿了吧,快来吃些东西再睡。” 文素素难得好眠,身体轻盈不少,道谢后,穿上外衫下了床。 秦娘子从 食盒里拿出包子与羊肉汤,道:“你小产了,照说该坐小月子。只咱们没那个命,歇不了,买不起补身子的好东西。下雨天冷,喝碗羊肉汤,正好暖暖身子。” “秦姐姐。”文素素沉默了下,道:“你比亲人待我还好,我就厚着脸皮叫你一声姐姐了。” 秦娘子爽朗笑起来,道:“都是邻里之间,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叫我一声姐姐,我高兴还来不及。” 文素素拿了一两银子出来,硬塞在了秦娘子手中:“秦姐姐,你待我的大恩,我无以为报。银子请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实在没脸继续住下去。” 卖猪办丧事,还是秦娘子帮着在操持,知道文素素还剩下多少钱,心道她幸好将钱揣在了身上,不然烧成灰烬的宅子,银子估计也寻不回来了。 秦娘子无论如何都不肯要:“我不容易,你更不容易,以后你还要过活,快快收好。” 除却秦娘子的仗义,她一个金饽饽住在这里,不知会带来多少麻烦。 秦娘子开门做买卖,要应付差役,闲汉混混,文素素清楚里面的艰难。 比起行脚店,还是秦娘子这里暂且住着稳妥些,算上住宿饭食的钱,一两银子着实太少,文素素坚持要她收下。 时辰不早,羊肉汤凉了会腥膻,秦娘子斟酌了下,便暂且将银子收了起来,打算以后再还给她。 文素素坐下来用饭,秦娘子坐在一旁陪着说话:“先前你大哥大嫂来了,我替你挡了回去。” 昏黄的灯光下,秦娘子神色很是怜悯,迎着文素素看来的目光,思索了下,还是如实告诉她:“你大哥大嫂听说了你的遭遇,开口便问值钱的东西可有从火中抢出来。我见他们只顾着钱财,半点没替你打算的意思,便道了你如今的处境。他们要接你回去,先将我铺子里李达的欠账结清。他们一听要钱,你小产了,又戴着孝,借口小产妇人不吉利,戴孝更不能回娘家,忙不迭就走了,连看都不来看你一眼。不看还好,要是看了,说不定还真要将你接回去。接回去能如何,还不是得将你再卖掉。” 文素素不关心他们,沉吟了下道:“可还有其他人来找我?” 吴黑狗晚间来过,秦娘子将他打骂了出去。以为动静闹得太大,被文素素听到了,叹了口气,将李达与吴黑狗撺掇着要将她典给何员外的打算,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吴黑狗那宗桑,他舔着脸说要娶你,热孝中成亲,你也有个人照顾。我呸,吴黑狗就不是个人,先前的妻子被他折腾死了,成日不是坑蒙拐骗就是偷鸡摸狗,就没个正经时候。穷得叮当响,坏得脚底流脓,再眼瞎的也不会将家中女儿嫁给他。他看上了你,我猜着不是将你典出去,就是要拿你赚钱。你可不要信了他。” 文素素说了声秦姐姐放心,神色微微一沉。 何三贵未曾前来找她。 吃完饭,秦娘子收走食盒,文素素站起来要跟着前去洗碗,秦娘子忙按住了她:“方四会洗,你歇着吧。” 这时,小巷 边进出的门,被咚咚敲响,方四从西厢走出来,问道:“是谁?” “是老子,开门!”一个醉醺醺的声音,趾高气扬回答道。 秦娘子神色一黑,咬牙骂道:“好你个吴黑狗,还敢上门来!” 文素素眼睑微垂,拉住秦娘子的衣袖:“秦姐姐,他是来找我的,我去同他说吧。” 秦娘子道:“外面下着雨,你哪能出去。再说吴黑狗能有什么好事,你别搭理他,我打断他的腿,看他还敢再来!” 文素素恳切地道:“秦姐姐,吴黑狗既然冲着我来,我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总不能次次让秦姐姐挡着。秦姐姐开门做买卖,吴黑狗又是地痞混混,他来铺子里闹事,秦姐姐的买卖如何能做得下去?我去跟他说清楚,要是他以后再敢来,我就报官。” 方四在门边与吴黑狗争执了起来,肩膀抵着门,拼命要将他推出去。 文素素见状向门边走去,秦娘子一想也是,叫她稍等,忙去正屋拿了旧伞,木屐,气死风灯等出来,道:“别淋湿了,我与方四都在,要是他敢不老实,你就大声呼喊。” 文素素一一应下,穿上木屐,打着伞,提起灯走到门前。吴黑狗见到她,咧着嘴笑起来,流里流气道:“文氏来啦,你跟着我,包管比李达要强。” 文素素故作镇定道:“吴黑狗,你休要胡罄!你出来,我要与你说道说道!” 吴黑狗瞧见文素素弱不禁风的娇柔,酒气血气上涌,心口一阵灼热,嘻嘻笑道:“是是是,娘子说得是,娘子莫要生气,你生起气来,真是让人心都要化了。” 文素素一声不吭,侧身从吴黑狗身边经过,朝小巷外走去。吴黑狗啜着牙花子,紧了紧油衣,颠颠跟在了身后。 秦娘子拉着方四一起,站在门边守着,见他们走出了巷子,消失在了黑暗中,不禁担心得探头张望:“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文素素走出巷子,按照后院的方向,拐到沿河岸边,夜阑人静,惟有风雨声。 吴黑狗见四下无人,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去搂文素素的腰:“哎哟,我的心肝,领着哥哥到这僻静处,可也是想哥哥了.....” 灯掉在地上,灯钎扎进肉,发出闷沉的一声,吴黑狗猝不及防,捂住脸,痛得惨声大叫。 叫到一半,吴黑狗声音戛然而止,伞尖捅进喉咙,吴黑狗喉咙呼哧着,目眦欲裂。 文素素手上用力,吴黑狗不受控制蹬蹬蹬后退,背靠在一颗香樟树上。 香樟树下,便是茂苑县通往京城的运河。河水深,三层高的大船都可轻易通过。 吴黑狗痛得快要晕过去,渐渐喘不上气。绝望,恐怖,让他身下一阵温热,尿骚臭味溢出。 文素素依旧沉默不语,手上力气加大,往前面一送一拉。 吴黑狗在残存的意识中,感到自己快被伞尖刺透,身子软软倒下去,噗通掉进了河中。 文素素看都未看,打开伞撑在头顶,前去捡起快要熄灭的灯笼。 灯笼重新亮起来,文素素朝细雨中伫立着的高瘦人影,平静地欠身施礼。!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十八章 第18章 伞上的水珠,滴落在青石地面汪着的水上,氤氲出红色的光。 那是吴黑狗身上的血。 殷知晦神色很是复杂,望着文素素眼角斑斑红痕,像是一颗泪痣。 殷知晦记性好,极擅识人。审案时,连发丝都观察得仔仔细细。他清楚记得文素素的相貌,这时却仿佛与她从未曾见过一样。 问话时见到的文氏,局促拘谨,畏畏缩缩,总是垂头缩肩。很符合她的“典妻”身份,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胆小无知的妇人。 眼前的文素素,身形挺直,举止从容立在那里,好似早就知道他会来,依旧镇定自如杀人。 文素素抬手,拭去了眼角的血迹,平静地道:“七少爷,许梨花与何三贵与此事无关,从未想过要谋害王爷与七少爷性命。他们皆是苦命人,还请七少爷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说罢,深深曲膝一礼。 殷知晦垂下了眼睑。 是了,以她的聪明,定已知道他拿住了许梨花与何三贵。 殷知晦沉默片刻,问道:“为什么?” 文素素声音平平道:“为了不做母猪。活下去。” 发觉不对劲时,殷知晦让问川去查李达与文氏,问川很快就将两人祖宗八代查得一清二楚。 文氏家境贫寒,为哥嫂不容,拿她换钱嫁给了屠户李达。李达连禽兽都不如,卖妻卖儿。 吴黑狗也一样,贪婪无耻,欺负孤苦无依的寡妇,厚颜无耻欲行不轨。 他们都死不足惜。 殷知晦起初就认为,何三贵放火给马下巴豆,并未存着要杀他们的心思。 何三贵供称,他们根本不知道京城前来的大官是谁,只是想要借此机会让陈晋山倒霉。 陈晋山果真倒了霉,被拿进大狱。何三贵供词含糊其辞,一是受了惊吓,二是他的见识浅薄,压根没弄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 殷知晦却听懂了。 仅仅是凭着陈晋山的反应,便猜测出了外面大致的局势,确定黄通判郑知府他们犯了事。 虽然不了解具体案情,却足以看出背后主使之人文素素的果决聪慧。 殷知晦嘴张了张,最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的本意,是问文素素为何要这般急迫动手。等他们都离开之后,以她的聪明,肯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将李达与吴黑狗都除掉。 她早已被逼到退无可退,从陈氏出来,豺狼虎豹就围在了她身边,恨不得将其分食。 李达迫不及待将她再次典出去,李达早上刚死,吴黑狗晚上就上门来闹事。 可惜,没了李达吴黑狗,还有其他人。得人好心收留,她能替何三贵许梨花撇清关系,定不会忍心让秦娘子这个恩人铺子的买卖做不下去。 殷知晦再一想,其实她的回答,并没理解错误。 不愿再被典出去生子,想要活着。 逼迫到无路可走,干脆鱼死网破。 春雨没完没了下着,文素素沉静地站在那里,嘴唇与脸色一样苍白。他知道她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冷。 殷知晦神使鬼差问道:“你的身子可还好?” 文素素摇头,又点头,“有劳七少爷关心,不太好,尚能撑一撑。” 殷知晦感到前所未有的为难,按理他应当将她抓回去,按律处置。 可是,她何错之有? “以后,你有何打算?”殷知晦终是问道。 文素素抬起了眼,朝他深深福下去,波澜不惊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了阵阵鲜活,灵动如春。 “我并不知道,毫无头绪。活着才有以后。待遇到难关,再继续硬闯过去。” 殷知晦嘴角不知不觉也浮起了笑意,他轻轻颔首,“你这句话说得极是,活着才有以后。只是,以后你闯难关时,莫要再杀人。” 说到杀人时,殷知晦的声音已经变得严肃,文素素郑重应是,“我不会,杀不完。” 殷知晦微微叹气,是啊,杀不完,还有无数的困难等着她。 她身份低微,生得太惹人眼,除非躲起来不见人。如此活着,与流放坐牢有何区别? 以她的聪慧,实在是可惜了。 文素素福身告辞,殷知晦望着她缓缓前行,晃悠的瘦弱身子,唤来问川吩咐了几句,沉吟了下,继续道:“将吴黑狗处理干净,再仔细查查文氏,切记要小心,当作甲等来查。” 甲等便是最棘手最紧要的事情,问川暗暗吃了一惊,不敢耽搁,急急转身没入了雨夜中,山询与护卫簇拥着殷知晦离开。 文素素走进小巷,灯盏灯油烧尽,终于灭了,四下一片黑暗。她缓缓舒出口气,脚步变得轻快,将手上一直暗中紧拽着的灯钎,插进发髻中。 她一向拼尽全力,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更不会以这样粗糙的手法杀吴黑狗。 她是杀给殷知晦看。 初见殷知晦时,文素素便发现了他很干净,且聪明过人。 拿出自己的实力,让他高看一眼,比起柔弱可怜更有价值。 坦诚面对,主动担事,替何三贵许梨花求情,展现她的善良,欺君子以方。 欺不了,就再拼一次命。 文素素刚走到门边,秦娘子便急切奔了出来,抓住她的双臂上下打量:“你没事吧,哎哟,我可担心死了,没听到你的动静,我正准备让方四与我一道出来找你。家中只有一只灯盏,我让方四去准备火把了,哎哟,你瞧你,身上都湿了,快快进屋歇着.....” 秦娘子一迭声说个不停,文素素微笑着,随她进了屋,道:“秦姐姐,我没事了。吴黑狗被官府抓进去了,他犯了那么多事,估计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官府?”秦娘子拿着布巾的手一顿,文素素伸手接过来擦拭手脸,轻快地道:“是呢,吴黑狗坏事做绝,总算遭到了报应。有贵人在,官府夜里也当值,就怕有人犯事,惊扰到贵人。” “倒是,差役这些天积极得很?_[(,以前铺子里有人生事,前去衙门报官,要是不给打点的钱,许久都等不到他们。” 秦娘子高兴得很,道:“吴黑狗这个畜生没了,你总算能安生了。这些时日你别出去,先养好身子再说。” 文素素嗯了声,道:“秦姐姐,时辰不早,你先去歇息吧,我要等一会再睡。白天前来找我之人是陈晋山的车夫,他告诉我,以前与我同住一个院子的姨娘被带去了衙门问话。先前我向官府的人打听了下,姨娘无事了,很快就会放出来。他们怕我担心,估计会过来同我知会一声。” 秦娘子只知道陈晋山犯了大事,里面的就里她也弄不清楚,人肯定清白无辜,才会被放出来。 她们既然曾同住一个院子,落难之情总有几分,彼此之间说不定还能互相照应一下。 秦娘子道:“行,你快擦一擦,仔细受了凉。等下出去记得打伞,别再淋湿了。” 放在屋角的伞,在地上流了一滩水渍。伞尖油布被划破了,破的那一面靠墙放着。 文素素淡然从伞上移开视线,擦洗之后,半开着门,和衣倚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侧门响起了敲门声,文素素迅速下床,打着伞走了出去。 雨比先前小了些,丝丝翻飞。打开门,便看到互相搀扶着,浑身湿淋淋,冷得瑟瑟发抖的何三贵与许梨花。 “出去说。”文素素回头望了眼院子,方四与秦娘子他们白日劳累,此时都尚在安睡。 文素素轻轻带上了门,摸黑朝巷子里走去,两人不敢多说,忙跟在了她身后。 走了一段路,文素素停下脚步,道:“你们被放出来,以后就没事了。要是不想再进去,此时就永远烂在肚子里,不要再提任何一个字。” 两人都以为死定了,谁知没过多久,就被放了出来。 许梨花惊魂未定,点头如捣蒜,哭哭啼啼道:“不说,打死都不说。文氏,我对不住你,我本不想将你供出来,是殷……” 文素素淡淡打断了她,道:“你的苦楚我不想听。我能将你们救出来,你们害怕了,摸黑连夜前来找我,赔罪认错,怕我报复你们。” 许梨花瑟缩着,不敢再说话了。何三贵顿了下,将她怀里的钱袋拿出来,递到文素素面前:“本来被差役收走了,放我们出来时,差役凑齐还了回来。从吴婆子那里得来的钱,都是你的功劳,花儿不该分,都归你。” 文素素接过钱袋垫了垫,收了起来。 殷知晦是难得的君子,不让人提心吊胆等,还心细如发,连被顺走的钱都想到了。 权势,更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东西。 文素素很是随意问道:“你们以后有何打算?” 两人一愣,许梨花苦着脸道:“连个落脚处都没有,哪想得到那么远。” 何三贵顿了下,小心翼翼问道:“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文素素抬了抬眉,道:“你们也累了,先去找个地方落脚吧,等歇好了再来找我。” 许梨花赶紧推何三贵,他追上前,急切地道:“文娘子,你若是不嫌弃,以后,以后我们就以你为尊,听你指派差遣!” 文素素停下脚步,认真道:“我同你们一样,没钱没势。” 许梨花挤上来,陪着小意道:“你脑子灵光,我们又一同经历过事,算得上生死交情了。现在我们都没地方去,你想法子想出路,我与贵子都听你的,你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会向西!” 文素素哦了声,道:“听我指派差遣,必须签定卖身死契,且我也没卖身的银子给你们,你们可还愿意?” 两人一下怔愣住,文素素不再多言,把伞给了许梨花,“你拿去打吧,上面沾了死人血,脏了,我不要了。” 许梨花脸色苍白如纸,手一抖,伞哐当掉地。 文素素思索着要买把更结实干净的伞赔给秦娘子,头也不回稳步离开。 她从不说废话,更不是在吓唬他们。 她是缺钱缺人缺势,但她不接受讲条件。 因为这些,她应该很快就会有。!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十九章 第19章 夜深了,毛毛雨变得浓密,从牢里出来没吃没喝,身上湿哒哒,何三贵都快扛不住,许梨花更是冻得牙齿咯咯响。 “贵子哥,我们该怎么办?” 从牢狱里出来时,经差役手的银子,只剩下了一半不到。差役敢雁过拔毛,他们却没敢,一个大钱不少全给了文素素。 两人所有的银两加起来,一共不足三两。行脚店只一个铺位,一天就要五个大钱,加上吃喝,他们住不起。 何三贵道:“瘦猴子住得近,我们先去找他。前几天他去了府城给马治病,现在应当回来了。我们先在他那里歇脚,烤干衣衫,再商议以后的事。” 许梨花只想找个地方取暖,催促着何三贵快走。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摸黑到了瘦猴子的住处,已经到了黎明时分。 瘦猴子睡得正香,何三贵敲了好一阵门,他才醒过来。以为是有人来请他治病,披上衣衫呵欠连天出去开门,看到门外哆嗦着的两人,抬起灯笼定睛一看,咧嘴笑了:“贵子,夜奔呐?” 何三贵已经没力气骂他,扶着许梨花侧身进屋,“这是花儿。瘦猴子嘴臭,你别搭理他。” 后面一句话是对许梨花所说,她还没开口,瘦猴子就又哟了声,“对不住,原来是许娘子。你们怎么来了?” 何三贵嘟囔了句,瘦猴子没听清。两人以前吃多酒时,何三贵同瘦猴子提过许梨花,伤心得天崩地裂。 想到陈晋山的官司,瘦猴子咂摸着嘴,提着灯盏带着两人进屋。 屋子收拾得还算干净,三间正屋,东西两侧只两间茅屋灶房,院子里种着些金盏花等常见的药草,屋子里摆着药碾子,药草,满屋浓浓的药味。 瘦猴子升起了小炉,坐上药罐熬煮驱寒汤。三人围炉而坐,烤着火,手脚暖和起来,两人脸色方勉强恢复了些血色。 瘦猴子打量着他们,道:“你们难道是犯了事,夜里逃出来了?” 何三贵哪敢将文素素的事情往外说,哪怕是瘦猴子也不行。 那是个煞神,如假包换的煞神! 何三贵吞吞吐吐说了一通,“我与花儿都清清白白,衙门就把我们都放了出来。大半夜的,我们没处可去,便来寻你了。” 瘦猴子人如其名,瘦得像是竹竿,人也如猴一样精。何三贵遮遮掩掩的话,他听得嘴角一直往下撇,最后都快撇到地上去了。 大半夜的,衙门的差役老爷们能离开暖和的被窝,将他们放出来,除非他们是唐知县的亲爹! 唐知县的亲爹,起初就不会带进大牢,明摆着后面有人救了他们。 放眼整个茂苑县,能有这个本事的,就是“仙客来”里面的贵人了。 “仙客来”里面的贵人,十个何三贵许梨花,加上把他们的祖宗八代全翻出来,也够不着,肯定有中间人搭话。 这个中间人,在茂苑县,溅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青石地砸出个坑! 瘦猴子眼白比眼 黑多,略微一动就像是在翻白眼,何三贵看到白花花的一片,就知道瘦猴子不信,可他着实没了办法,只能干脆闭了嘴。 “贵子,你我认识多年,我瘦猴子的品性,那是一等一的好,茂苑县都成排得上号!” 瘦猴子把自己好一通夸赞,“你们大晚上的前来,是要吃药还是要夜奔,我都没二话说!就是你们现在要成亲,我现给你们搭喜帐!” 何三贵听得无语至极,许梨花忍着气,没淬瘦猴子一口。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药罐咕噜噜,瘦猴子窜出去摸了两只碗,再提了壶水坐上,亲自倒了两碗药汤,“这药贵得很,不要钱,你们喝上一碗,保管药到病除!” 药汤烫,两人接过去,便沿着碗边慢慢啜饮。热乎乎的药汤下肚,何三贵脑子清醒了些,开始琢磨起正事。 签了死契,他们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了文素素手上,还得不到卖身钱。 瘦猴子脑子灵活,说不定能替他们拿个主意。 放下药碗,何三贵道:“瘦猴子,有些事情,不能同你说的,打死我们也不会说。你知道了,对你也没好处。” 瘦猴子一脸笑,说那是那是,“不该知道的,多打听只会招来杀身大祸,我懂,我懂!” 何三贵呼出口气,看向许梨花,迟疑了下,道:“花儿,瘦猴子你虽没见过,但你早听过他,他还算信得过,不如让他帮我们想想法子。” 手上没有银子,娘家那边也靠不住,娘家兄弟会逼着她再嫁。 初嫁从父母,再嫁由自身,只她一个女人,哪能拗得过兄弟,随便一捆便被送了出去。 再嫁能嫁什么人,何三贵拿不出聘礼,与文素素一样,被典出去生孩子,还是好的下场。被卖到靠近码头的城北墙根下去做暗娼,那才是生不如死。 许梨花六神无主,闻言点了点头,“你做主就是。” 何三贵便清了清嗓子,对瘦猴子道:“以前我问你要过一次落胎的药,你还记得吧?” 瘦猴子道:“记得,记得,我一个大钱都没要你的。” 何三贵瞥了眼瘦猴子,继续道:“那副药,最后人家也没吃,说是有毒。” 瘦猴子振振有词道:“是有毒,我早就说过,也没隐瞒呐!是药都有毒,不止水银这一味药如此。” 何三贵再瞥,算了算了,不与他计较。 “药是拿给陈晋山典来的文氏,陈家倒了,我们打算投靠文氏。不是投靠......算了,就是投靠。文氏要我们签死契,还不给卖身钱。反正,我与花儿都认为文氏值得投靠,你就不要问为何值得投靠了,这一点,我们绝对不会告诉你。现在我与花儿身上都没钱,无处可去。县里活计也不是那么好寻,得有熟人作保。唉,陈晋山生死未卜,谁敢给我做这个保?” 何三贵长长叹气,“瘦猴子,你觉着,这个死契,我们可要答应下来?” 瘦猴子满脸震惊,这个唾沫星子就能砸 出个窟窿之人,竟然是文氏! 经常前去给花楼的姐儿们治病,瘦猴子从不敢看轻妇人。 花楼里上到妈妈,下到姐儿们,厉害的比比皆是。 何三贵斜撇着瘦猴子,道:“你倒是说话啊!” 瘦猴子收起惊讶,郑重其事道:“你们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还管什么平民奴仆。就算你们以前在陈晋山手下讨生活,贵子是签的雇契,照样得看陈晋山的脸色过活,打你骂你,你敢还手还是还嘴?” 他再看向许梨花,“许娘子,我说话直,你别计较。张氏当时发卖年轻的丫鬟,有个年轻水灵的姨娘也一并被发卖了。后宅姨娘妾室突发急病死了的,我听得多了。半个主子,自由身,奴仆,在贵人眼里都一样不值钱。你们这个死契,签!” 何三贵与许梨花,被瘦猴子一个斩钉截铁的“签”字,喷得直往后仰。 接下来,瘦猴子的话,差点让他们把手上的药碗都摔了。 “不知文老大可还要人,我也要卖给她,死契,不要钱!” 好半晌,何三贵才回过神,艰难地道:“瘦猴子,你可是尝错了药,失心疯了?” 瘦猴子呵呵,眼里精光乱闪。 他给牲畜,花楼姐儿,暗娼们看病,吃穿不愁,可也发不了财,更遑说地位了。药铺医馆的大夫,从不拿正眼瞧他。 何三贵与许梨花,只比蠢好一丁点。大好的时机摆在眼前,从龙之功...... 算不得龙,反正就是这个意思,瘦猴子找不到合适的词,他们看到了时机,又犹犹豫豫,终究还是蠢! 再说了,要是看错了文氏,难道一份死契,还能困住他们三人? 瘦猴子将这个想法藏了起来,在何三贵许梨花面前,半个字都不会透露。待那时,他们没了盼头,自然就会与他站在一边。 饿死胆小的,养肥胆大的! 他瘦猴子,自小的志向便是做吴州府第一名医。 医术不够,卖药来凑。背靠大树,靠着卖人参燕窝补品,就能赚银满仓! * 秦娘子怜惜文素素身子不好,早上起来,见她还在沉睡,便没叫醒她。 文素素一夜好眠,直睡到大半晌午才醒。 铺子里开始陆续有人来买饭食,文素素自己去灶房打水洗漱。老陈坐在灶膛后烧火,耷拉着脑袋,直勾勾盯着火。听到她进来,拿眼角斜了斜,就转直了眼角,继续盯火。 秦娘子从前堂撩起帘子进来,看到文素素,笑着打量她,“醒了,包子熟了,你捡两只去吃。” 文素素打算到时候再给秦娘子留些钱,便没与她客气,道了谢,拿了包子打好水,道:“秦姐姐,雨停了,我等下出去买身换洗的衣衫。” 茂苑县的夏天,年年来得急,连出几天太阳之后,就热得遭不住。 秦娘子也只有两身换洗的旧衫,想了下道:“买衣衫贵,还是买块布,拿回来自己做。我们两人赶一赶,要不了两 天便能做好。你且别急,等下午我空下来,我同你一道去布庄。” 文素素略一思索,道:“有劳秦姐姐了。” 秦娘子笑道无妨,继续去忙碌了。文素素拿着水与包子回屋,洗漱了下,刚吃完包子,便听到后侧门传来敲门声。 文素素前去打开门,看到何三贵与许梨花,同一个看不出年纪,跟竹竿一样瘦的男子站在那里。 男子一个箭步窜上前,拱手长揖下去,道:“见过文娘子!小的叫王甲,人称瘦猴子,精通岐黄之术,人与牲畜都会诊治。” 文素素眉毛微扬,不动声色打量着小巷,四周无人,走出来带上门,静静站在那里,等着他们自己道明来意。 瘦猴子没再寒暄,直接拿出身契奉上前,恭谨地道:“小的愿投靠娘子,效犬马之劳!” 何三贵与许梨花面面相觑,跟着奉上了身契。 文素素接过身契,一一看过,问道:“身契可是要到官府去过契?” 瘦猴子一直在暗中打量文素素,见她始终气定神闲,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要投靠的陌生人,半点都不见惊讶,而是直接询问关键之处。 官府过契之后,他们便实打实变成文素素的仆从了,除非她愿意放良,否则,他们一辈子都是奴籍。 何三贵同许梨花脸色微变,瘦猴子倒稳得住,迟疑了下,道:“娘子,恕小的斗胆多嘴一句,娘子先前嫁给了李达,李达没了之后,娘子便成了寡妇。寡妇非户主,得去衙门立女户。女户不交税,向来不好立。” 文素素只哦了声,目光平静,从三人身上扫过,问道:“你们可是确定了?” 瘦猴子欠身道:“是,小的绝不反悔。” 何三贵同许梨花见状,一道说是。 文素素无需多问,瘦猴子野心都快贴在了脑门上,昭然若揭。 何三贵许梨花也有野心,只是能力配不上野心。不过,出身好些身份提一提,也就弥补了。 有野心是好事,瘦猴子有一门手艺,比何三贵与许梨花还要强一些。 三百个臭皮匠都赛不过诸葛亮,文素素现在挑不了人,她亦不在乎忠心不忠心,利益也能留住人。 大利就算了,是她势不如人。敢贪图小利背叛,弄死他们就是。 文素素收起了身契,道:“你们三人住在一起,倒方便省事。何三贵,你懂牲畜会赶车,你可知买辆马车要多少银子。” 何三贵见文素素不用问,便知晓他们昨晚去找了瘦猴子,对她暗自佩服了几分,认真答道:“车不贵,若是买旧桐木车,只要一两银子左右。马则贵了,一匹马,至少要七两银子起,上至几百两都有。” 瘦猴子见文素素在垂眸沉思,道:“娘子可是准备出门?” 文素素抬眼看去,瘦猴子迎着她的眼神,莫名地发虚,忙垂下头,道:“小的有头驴,驴还年轻健壮,要是文老大不嫌弃,可以拿来用,只买能遮挡风雨的车厢即可。” 文素素答好,对何三贵道:“我给你一两银子,你去选一架结实的旧车。买好之后,先送到瘦猴子处。瘦猴子,你去打听,仙客来的贵人何时会离开,知道后马上赶车来接我。记住了,回去之后,先收拾好行囊,准备随时出远门,别耽误了。瘦猴子,你别靠近打听,要是被抓住,我不会救你。” 瘦猴子听到“仙客来”,眼睛一亮,止不住地紧张激动,接连保证着应下。 许梨花呆呆站在那里,他们都有了差使,那她呢? 文素素再给许梨花派了事:“你在未时处来找我。” 许梨花心头一松,哎哎答应了:“瘦猴子的地方离得不远,我很快就到了。” 文素素说完,拿了一两银子给何三贵,挥挥手,转身就要离开。 瘦猴子犹豫了下,问道:“老大,你可能透露一二,打算去哪里。小的家中还有些药,恐不能久放,得处置了。” 文素素随意道:“不知道,也许先去府城,也许直接去京城。” 三人互相看来看去,瘦猴子将京城拼命咽回去,咧着嘴喜滋滋道:“你看到没有,气度,这就是气度!是能成大事之人!走,赶紧去当差!”!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二十章 第20章 未时的时候,食铺的忙碌暂且告一段落,秦娘子与方四开始洗刷碗筷。 许梨花早一刻钟就等在了门边,文素素让她稍等,去前面找到秦娘子,说了许梨花前来找她之事:“秦姐姐忙,由许梨花陪着我去就是。” 秦娘子拿布巾抹了手,推着文素素回到后院,我去瞧瞧,你现在,唉,得有个机灵的陪着你出去。世道艰难,咱们女人稍微生得齐头整脸,抛头露面出去,就得被人指指点点。?_[(” 许梨花见秦娘子与文素素一起过来,客气地打了招呼。秦娘子见她还算机灵,这才放心,介绍了几间厚道的布庄,叮嘱道:“早些回来。” 文素素一一应了,两人从小巷走出去,走到一半,许梨花回头看去,见秦娘子刚关上院门,不禁羡慕地道:“她待你真好。” 安排许梨花在未时前来,也正是秦娘子这份好,文素素不愿她与自己牵扯太多。 毕竟秦娘子在茂苑县,以后还要面对当地的官服衙门,地头蛇。 许梨花习惯了文素素的安静,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听到她声音寂寥地道:“物伤其类,感同身受。” 许梨花没听懂文素素话里的意思,她想问,瞄见文素素寡淡的神情,连忙将话咽了回去,道:“贵子哥买了辆结实的桐木旧车,花了九百个大钱。先前我说正好,让贵子哥赶驴车来接送。瘦猴子说,娘子没发话,不要擅作主张。” 文素素哦了声,道:“你可是很不服气,认为自己做得对?” 许梨花愣了下,她还与瘦猴子争辩了一通,只是她没争过,最后气鼓鼓走来了。 听文素素话里的意思,她似乎错了,讪讪道:“娘子也认为我错了?娘子身子不好,走路累了,还要花一两个大钱雇车。娘子有所不知,我积攒下来的银子,被差役顺手克扣得所剩无几。娘子也没钱,要去府城,京城,手上没钱如何能行?瘦猴子多少有些积蓄,只他狡猾小气得很,从不肯透露半分。先前中午的时候,他统共买了五个杂面馒头,贵子哥都没吃饱。” 文素素难得多说了一些,“你错了。你要是认为我考虑得不周全,可以事先提醒,不能在事后自作主张。如果我已做好了准备,你这样做,就是让我措手不及。事情有大有小,聪明人很多很多,聪明得你想象不到,一个你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破绽,就能让人窥到其中真相。” 许梨花听得一愣一愣,想起殷知晦问话时,给她带来的紧张压迫,不禁瑟缩了下,低声道:“是,我错了。” 文素素没再多说,问道:“差役克扣了你多少银子?” “三十两!”许梨花想到银子,立刻就恢复了精神,愤怒地道:“三十两呐!这是贵子哥与我多年辛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银,天杀的官差,欺负人得很,没一个好东西!” 文素素不置可否,辨认着路,朝仙客来的方向走去。 许梨花见她不做声,肩膀塌下去,那腔冲天愤怒,悉数生吞回了肚子中。 她再生气,又能如何,平头百姓都惹不起官差。 “咦,那可是良绣布庄,走过了。”许姨娘上前叫住文素素,指着布庄的招牌提醒道。 秦娘子说过,良绣布庄在药铺与棺材铺斜对面,好找得很。许梨花勉强认识几个字,布庄两个字她认出来了。 文素素头也不回,道:“不在这里买。” 许梨花以为文素素要去更划算的布庄,便没再说话,跟着她继续走着。 春末天气好,街头巷尾不时有行人经过,看到她们,有好些男人肆无忌惮,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打量。走过了,还要频频回头打探。 许梨花气不过,淬了一口,骂道:“真真是混账东西!” 文素素步伐不快不慢,走得很是从容,对各种眼神,皆视而不见。 许梨花想起瘦猴子说的淡定,她忙学着文素素一样,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跟在了身后。 等到了锦绣布庄,许梨花傻了眼,窘迫得连腿都僵了。 吴州府纺织兴旺,大运河通京城,海通海贸,河海码头船只来往络绎不绝。茂苑县也近海,有一个停泊海船的码头。 锦绣布庄是茂苑县数一数二的布庄,乃是京城贵人的产业,在大齐各地都有分号,陈晋山这个地头蛇都不敢惹。 柜台上摆着各种绫罗绸缎,店堂布置华贵,伙计身上穿着青色半旧绸衫,远比她们身上的要贵重。 伙计倒客气,并未轻视她们,上前招呼道:“娘子要买何种布料?” 文素素直接道:“买便宜的本白细布。做两身夏衫,需要买几匹布?” 许梨花听到后面的一句话问的是她,赶紧回答了。文素素对伙计道:“就一匹。劳烦再配些针线。” 布庄里主要卖府绸锦缎等贵重布料,细布只是顺带。价钱与其他布庄差不多,织线均匀,品质比卖便宜布料的布庄还要强一些。 只寻常百姓见到富丽堂皇的铺子,囊中羞涩,门都不赶进。 伙计去拿了布出来,见她们穷酸,还主动送了块放置已久的旧布做包裹。 文素素数了钱会账,许梨花抱着布走出布庄,尚还在晕头转向中。 就凭着文素素这份面对着富贵,气定神闲的做派,她就远远不如! 锦绣布庄隔壁便是聚贤楼,站在彩楼下伸长脖子盯着她们的伙计,转身飞快跑进了大堂。 文素素余光瞄见,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缓慢往回走。 这时,身后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先前跑进去的伙计,带着小厮福山跑了来,卷起一阵风,越过她站住。 福山上下打量着文素素,涎着脸笑道:“哎哟,文娘子这是出来买布呢,只这布......啧啧,文娘子生得花容玉貌,这粗布哪配得上你。文娘子,我们老爷何员外在楼上雅间等着你,绫罗绸缎每日不重样,任由娘子选。” 福山朝二楼窗户一指,许梨花抬头看去,临窗负手站着一个头发胡子都已花白的锦袍胖子,正 不错眼盯着文素素。 何三贵曾对她说过,李达打算将文素素典给何员外。何员外连孙子都快说亲了,文素素落到他手上,就是个供他取乐的玩物。 许梨花脸色一变,将布裹挟到腋下,拉着文素素绕过福山,“娘子,我们快些回去。” 福山往前一闪,挡住了她们的路,笑嘻嘻道:“文娘子,你的夫君李达已经答应,将你典给我们员外。娘子既然来了,也省得人来催娘子赶紧前来伺候。” 文素素不知是害怕还是生气,颤抖着尖声道:“你胡说!典契呢?你拿出典契来!否则,我就去告官!” 福山哈哈笑了起来,搂着手臂吊儿郎当道:“哎哟,报官,你去报啊!” 文素素推着许梨花,气道:“走,我们去报官,我就不信,这天底下竟没有王法了!” 福山笑得更张狂,与伙计一起,不紧不慢缀在了她们身后。 聚贤楼与仙客来一样,离县衙都近,几个差役在外巡逻走动,将发生的事情早就瞧在了眼里。见到他们一道前来,差头暗自对福山使眼色,视若无睹离开,催促着其他差役道:“走快些,我们还有一大堆事呢!” 许梨花见差役走开,他们肯定常从聚贤楼拿好处,哪会出手管事。福山与伙计步步紧跟,许梨花不安地对文素素道:“娘子,怎么办?他们定不会放过我们,要用强将你抢去。” 早知道,赶驴车出来就好了,她们无需抛头露面,不会被何员外的狗腿看到。 许梨花暗自抱怨不已,文素素低声下令:“跑!” 许梨花脑子乱糟糟,见文素素跑,她也跟着没头没脑地跑。 两人见她们朝仙客来的方向跑去,两人对视一眼,面露迟疑。 福山当差犯了错,被何员外斥责了好几回,先前他大包大揽,要让何员外今晚就做新郎官,顿时懊恼道:“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追!一个乡下妇人都拿不住,老子就不用混了!” 伙计清醒些,犹豫了下,道:“福哥,前面是仙客来,老爷也惹不起,要是......” 福山不屑地道:“老爷惹不起,难道文氏一个贱妇就惹得起?贵人是要给老爷脸面,还是给一个贱妇脸面?” 伙计一想也是,捋起袖子追了起来,同福山一起吆喝道:“站住!快给福哥站住!” 许梨花搂着布跑不快,文素素身体尚未恢复,跑得也慢。 福山扑上前,抓住了文素素的手臂,她一甩,福山手上吃痛,连忙放开了她,抬起手一瞧,手背出现了个血点。 “臭娘们,居然敢动手用针扎老子!”福山怒火更甚,骂骂咧咧紧追不放。 文素素提着布裙跌跌撞撞跑着,尖声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许梨花见她喊,跟着嘶声力竭喊救命。两人的叫喊,引得周围的闲汉百姓纷纷跑来看热闹,仙客来门前的护卫,也一并看了过来。 领头的护卫将手搭在了刀柄上,走上前沉声呵斥道:“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伙计见到王府的护卫威风凛凛,下意识没再跟去。福山见伙计往后缩,到底心虚,没了先前的嚣张,犹犹豫豫放缓了脚步, 文素素却脚步不停,朝护卫跑了去,尖声道:“救命啊,贵人救命啊!” 护卫抬起了手上的刀柄,指着她道:“退下,再上前,休怪我不客气了!” 文素素喘着气,离得两步远站定,曲膝福了福,央求道:“这位爷,劳烦你给七少爷身边的问川带句话。” 护卫听到问川,迟疑了下,收起了刀,道:“你且说。” 文素素正要说话,身后马蹄阵阵,她回头看去,一群高大的护卫拥簇着头戴金冠,身穿缂丝紫袍的贵气男子,如阵疾风冲到了面前。!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二十一章 第21章 齐重渊坐在马上,高高在上斜了眼文素素?_[(,怔了下,再看一眼,勒住马缰,绕着她来回打转。 熟悉又陌生,初次见面时只看到了袅娜的背影,此时看去,她低垂头,乌发木钗,灰布旧衫,露出一段莹白如玉的纤细脖颈。 金冠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扑面而来的权势富贵,文素素心道估计他就是周王了。 被高头大马围着,许梨花害怕得快哭了,下意识朝文素素挪去寻求倚靠,双腿发软发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齐重渊俯低身,打量着文素素,道:“抬起头来。你姓甚?” 文素素依言抬起头,瞄了眼齐重渊,对上他兴致盎然的眼神,又慌忙低头。 年轻的亲王,皇室贵胄,在茂苑,甚至大齐,都称得上权势滔天。 借势,谁的权势都一样。 文素素看上去受了惊吓的模样,胡乱曲了曲膝,嗫嚅着道:“民妇娘家姓文。” 齐重渊意外地抬眉,琼鼻樱唇,那双猫儿眼,风情婉转,还真是娇媚。 都说江南女子灵秀,穷人家中也长着明珠。 齐重渊跳下马,小厮青书忙上前接过缰绳,他负手在身后,和颜悦色问道:“你来这里作甚?” 文素素咬了咬唇,朝白了脸的福山看去,鼓起勇气道:“民妇求贵人给民妇做主,何员外要在广天白日下,强抢民妇。” 齐重渊顺着文素素的视线看去,福山惊得双腿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齐重渊冷笑了下,收回视线,招过青书道:“你去,跟唐知县说一声,他的治下,竟然生出如此混账之事!本王离衙门一步远,尚且如此,本王不在时,不知乱到了何种地步,往年的教化考评,本王要去吏部好生查一查了!” 青书应是,文素素整个人都一幅怔忪模样,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齐重渊朝着她微微一笑,温和地道:“去吧,不要怕,要是有事,你再来仙客来找青书。” 文素素长长舒了口气,感激涕零曲膝到底,齐重渊摆摆手,含笑盯着她的背影片刻,转身进了客栈。 * 殷知晦坐在案桌后,对着面前的一堆公文,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问川与山询立在门边,屏声静气,关注着屋里的动静。 护卫走进来,问川打着手势,他脸色一变,赶紧放轻了手脚,上前抬手见礼,小声道:“川爷,外面有个年轻的娘子,说是要找你传句话。” 山询瞥了眼问川,问川皱眉,“何话?” 护卫道:“她没说,王爷恰好回来了,与娘子搭上了话。” 山询眉毛放下,瞥向问川。问川怔了下,问道:“来者何人,怎地同王爷搭上了?” 护卫咧嘴笑了下,觉着不妥,忙收起了笑,道:“我也不认识,外面闹得厉害,听说姓文。” 问川与山询飞快对视了眼,道:“我知道了。” 护卫拱手退 下,问川朝屋内看了眼,对山询低声道:“是文氏。” 山询跟着小声念叨了句文氏,眼前浮过她那晚杀人时,利落镇定的模样。 此事不宜对外声张,且他们有大事在身,齐重渊对文氏杀人之事并不知情。 问川谨慎地道:“我去同七少爷禀报一声。” 山询忙道:“你快去,我出去打探一下到底出了何事。” 那可是周王,遇到女煞神,要是出了事,他们都担待不起。 问川走到门边,掀开门帘,殷知晦抬头看了过来。问川忙上前,飞快说了护卫禀报之事。 殷知晦眉头微蹙,闻言只是颔首,表示他知道了。 问川恭谨退出,不大一会,屋内传来脚步声,问川忙直起身,手方伸向门帘,门帘已经打开,殷知晦大步走出,问川怔了下,赶紧跟了上前。 山询从外面回来,见到殷知晦直接从庭院中穿过,迎上前,欠身回禀了外面的情形:“文娘子同许氏一道来锦绣布庄......” 殷知晦脚步微顿,山询跟着一停,补充道:“是锦绣布庄,只买了一匹本白细布同些针线。” 锦绣布庄本是秦王妃徐氏娘家的产业,徐氏定了秦王正妃时,锦绣布庄便添到她的嫁妆里。 徐氏出身淮安大族,家底丰厚,淮安徐氏祖上做纺织布料发家,铺子中皆是上好的绫罗绸缎,寻常普通人家都穿不起。 殷知晦示意山询继续说下去,他道:“文娘子两人从布庄出来时,被聚贤楼何员外的小厮福山拦住,说是李达以前与何员外定好,要将文娘子典给何员外。文娘子问福山要典契,说是拿不出来,就要去告官。高差头他们都在,见状借口离开了。文娘子见机不对,跑到仙客来前面来求救。护卫驱赶,福山他们没再上前,文娘子到了门口。王爷从码头回来,遇到了文娘子,问了几句,文娘子便向王爷告状,王爷差青书陪着文娘子,一道去了县衙。” 问川忙道:“先前护卫进来禀报,文娘子要给小的递句话,王爷正好回来,文娘子便没说。” 殷知晦敛下眼睑,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转身回屋。 问川与山询对视一眼,缀在身后回去。 院外一阵脚步声,问川与山询忙躬身肃立,齐重渊从院外大步进来,两人见礼,齐重渊脚步不停,问道:“还在忙?” 不待他们回答,齐重渊径直进了屋。殷知晦从椅子里起身,齐重渊摆摆手,在椅子里大马金刀坐下,呼出口气,道:“这码头上,复杂得很,只怕一时理不清楚。” 殷知晦沉吟着道:“我先前去看的时候,已经同你说过。里面水深复杂,牵扯甚广,厘清了,后面要如何做,必须拿出个章程。走一步,看三步,甚至十步,切不可操之过急。” 齐重渊烦躁不已,揉着额头一筹莫展,懊恼道:“怪不得老大不肯接手,这一□□诈的老滑头!姓郑的在狱中一死,京城那群人,又要大做特做文章。连你也查不出端倪,这上至吴州府,下至茂苑 县,竟成了铁板一块!” 殷知晦道:“唐知县唐擎是元庆初年的进士,辗转出任了几地知县,从小县到中县,再升到大县茂苑县。他本以为这辈子升迁无望,能知茂苑,他惜官得很,盼着再能升一升。唐知县到了茂苑两年,待书吏差役客客气气,就想着能顺利升迁。” 齐重渊嗤笑,“铁打的吏,流水的知县。客气,哼,唐擎就是昏庸混账!书吏差役是什么人,他们就是一群滚刀肉!” 牢狱由他们的护卫看着,郑知府还是死在了狱中。 殷知晦没再做声,莫名想到了那晚文素素杀人的镇定利落。后来他让问川再仔细查过,文氏以前与所有贫寒女子一样,胆小怯弱,并未有特别之处。 李达之死,殷知晦没过问,她话语极少,亦绝口不提。能问出查到的证据,都与她毫无干系。 一场大火,一场雨,灰烬中已冒出了杂草,一切仿若没发生过。 问川与山询送热水帕子进屋,齐重渊接过净了手脸,端起茶吃了一口,低头看着茶盏里的茶水,笑道:“这吴州府的茶,还真是不错。听说这龙凤茶,茶树蔷薇花树长在一起,吃起来时,便有蔷薇的香气。还真是雅。茂苑也人杰地灵,我在门口遇到了文氏,粗鄙村妇,生得跟花一样貌美。你见过她,你以为如何?” 殷知晦没理会齐重渊话语中的意味深长,问道:“先前门口的热闹,王爷处置了?” 齐重渊笑了起来,抚摸着下颚,道:“我就见不得美人儿受欺负,一个土财主,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生事,这是彻底不把你我放在眼里。我让青书陪着文氏去了衙门,给唐擎递几句话。” 殷知晦想了下,没再多管,与齐重渊说起了正事。 忙完后,齐重渊回了自己的院子,问川进来,道:“唐知县已经在前面大堂等着不肯走,要求见王爷七爷,说要当面赔罪。” 殷知晦失笑,齐重渊随口一说,唐擎就吓破了胆。 “你去跟他说,我与王爷都忙得很,他治理着茂苑县,公务政事方面,我与王爷不适合插手。” 问川说是,沉吟了下,道:“小的让人去衙门口盯着,看到福山被打了四十大板,差役没敢放水,下了死手,福山被打得没了人形,估计以后就废了。衙门的书吏都客气得很,文娘子顺利立了女户,何三贵许氏,还有一个叫王甲,人称瘦猴子的蹩脚大夫,签了死契卖给文娘子,一并上了契。文娘子还办了前去府城,京城的路引。” 殷知晦眼眸微睁,四平八稳的脸上,难得出现了震惊。 怪不得要来锦绣布庄,她不是怕被人招惹,而是故意要让人招惹,尤其是何员外。 先前她说要给问川递句话,意不在问川,而是他,要借他的势。 遇到了齐重渊,便顺手借了齐重渊的势,拉起了大旗,立了极为难立的女户。 步步为营,真真是好手段! 问川觑着殷知晦的反应,道:“文娘子将高差头叫出衙门说了几句话,说完之后, 高差头神色很是灰败,回了一趟家。文娘子跟去了高差头家的巷子口等着,接了高差头递过去的荷包。文娘子花了两个大钱,要了辆骡车离开了。许氏紧紧搂着包裹,欣喜若狂,车夫听到她提到了什么三百两,后来车夫就没听到动静了,想是文娘子让许氏闭了嘴。车夫将她们送到了采荷巷,买了把雨伞,就回去了食铺。” “伞。”殷知晦轻念了声。 那晚下雨,文素素用伞杀了吴黑狗,损坏了伞。 瘦猴子与死契之事,殷知晦不算太意外,以文素素的手腕,收拢几个没甚本事的手下,不算得什么。 只她办府城与京城的路引,难道她准备离开茂苑县? 高差头为何要给她三百两银子? 殷知晦陷入了沉思,山询提了饭食过来,问川轻手轻脚上前,伺候殷知晦用饭。 饭毕,殷知晦道:“你去查高差头,仔细查,姻亲往来,都要查清楚。” 问川忙应是,出去没一阵,问川回转了来,道:“少爷,文娘子在后门,求见七爷。” 殷知晦意外了下,起身往后院偏门走去。 文素素等在门边,远远就曲膝见礼,态度恭谨庄重。 殷知晦走上前,文素素退了两步,立在了阴影处。他不动声色望去,一辆驴车停在了不远处,车夫瘦得像是根竹竿,想必就是瘦猴子了。 文素素开门见山道:“我前来求见七少爷,一是道谢。”她礼数周到再次曲膝,接着道:“二是同七少爷说未能及时递进来的话。” 殷知晦淡淡地道:“是王爷帮了你,你该向王爷道谢。未能及时递进来的话,是什么话?” 文素素道:“起初我是想求七少爷替我伸冤,另外还有些话要同七少爷说,就不多叨扰王爷了。先前我请人递的话是,我没再杀人。” 受到欺负,她没再杀人,而是报官。 没权没势,对上富裕的何员外,结果可想而知。 借势,是她迫不得已。 殷知晦那股被利用的愠怒,对着文素素的真诚坦白,无形中就散了,斟酌着问道:“你还向高差头拿了三百两银子,他得罪了你?” 文素素愉快地道:“不是得罪,是他抓许梨花进大牢时,将许梨花的积蓄都收走了,只还了一部分,我替许梨花要了回来。” 许梨花拿回三十两银子,瘦猴子说,回去之后她就抱着不肯放手,一直在激动地哭,连饭都顾不上吃。 至于翻了十倍,要回三百两,周王的面子太大,文素素收了二百七十两利息。 三百两不是小数目,高差头不过是差役的头目,随随便便就拿了出来。 小吏难缠,高差头能忍气吞声拿出来,肯定是为了息事宁人,怕她再闹起来,引起他们的关注。 殷知晦神色微动,问道:“娘子打算离开茂苑县?” 文素素点头,道:“是。多靠七少爷与王爷的面子,我立了女户,拿到了路引,打算离开茂苑。茂苑终究小地方,有钱有权的人家,彼此都沾亲带故,我将何员外高差头都得罪狠了,何员外还没受到惩罚,高差头也在衙门继续当差,肯定过不了安生日子,不如去别的地方讨生活。” 殷知晦愣了下,文素素曲膝告辞,他迟疑了下,问道:“你要去找何员外?” 文素素说是,唇角间浮起隐隐的笑意,那双猫儿眼,在门檐垂着灯笼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七少爷放心,我不杀人。” 文素素说完,步履轻快上了驴车,瘦猴子身子弓得像虾米,恭敬至极打开了车门,再忙转回去,跳上车辕赶着车离开。 文素素并未撒谎,她不杀人。 她客气恭敬前来道谢,顺便知会一声,再次借势,好去找何员外要银子!!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二十二章 第22章 何员外被传到了县衙,目睹了福山被打得半死,回到家中之后便倒下了,躺在塌上,抚着胸口哎哟叫唤。 妻子孙氏围在他左右,担忧得不知如何是好,请大夫熬药喂药,将婆子小厮指挥得团团转。 年轻时还会伤心,赌上几天气。如今孙子都有了,孙氏早已不管何员外的那些花花肠子。 这男人不躺在棺材里,只要有口气吊着,走不动路牙都掉光,皮松柔软简直如一团烂泥沼,心思还是活络得很。 唉!幼子明年就要下场考科举,县学的先生说,幼子学问过人,这一次极有可能考中。 要是何员外有个三长两短,幼子就要守孝,大好的前程,生生被耽搁了! 管家走了进屋,眼神飘忽左顾右盼,小心翼翼躲着孙氏,往何员外躺着的榻几边靠。 孙氏回转身瞧见,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你鬼鬼祟祟作甚,莫非,还有其他见不得光的事体!” 管家见孙氏发火,尴尬地道:“门外,有人找老爷。” 孙氏冷笑一声,“这个时辰还能有谁,那些狐朋狗友,又来找老爷去万花楼了?” 管家忙摆手,连连否认。 唉,真是为难,他不敢说,不好说啊! 何员外强自睁开肿泡眼,蹭地一下坐起了身,紧张地道:“难道是仙客来......” 孙氏听罢,脸色一变,急着骂道:“你哑了!” 管家无法,只能硬着头皮道:“老爷,是文氏......” “好她个贱妇,她还敢找上门来!打出去,打出去!” “就是贵人也得将道理,欺人太甚,实在欺人太甚!” 何员外翻身滚下塌,扯着嗓子跳脚大骂。孙氏想了下谁是文氏,脸从白转黑,跟着破口大骂。 “她一个在孝期的寡妇,大喇喇跑来,她想作甚,她是想坏了何家的运道!” 谁敢毁了她小儿的前程,她孙氏就要跟人拼命! “去去去,打出去!” 孙氏挥舞着手臂大喊,管事身子往后仰,生怕被打到,赶紧补充道:“文氏说,要是老爷忙,就公堂见。” 孙氏乱挥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以前县衙的公堂就是个摆设,县里的富绅乡绅,全都是唐知县的座上客。 京城来了皇子公孙,唐知县在他们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何员外一定不能上公堂,耽搁了她儿子的前程...... 孙氏毫不犹豫揪着何员外往外推,“你去,去外面见她!你招来的祸害,你去处置了,要是处置不了,老娘要跟你同归于尽!” 何员外胖归胖,虚得很,外强中干,被孙氏推得趔趄朝前扑,幸好管事追出去,拉了他一把,方没摔个狗吃屎。 “臭娘们!”何员外扶正幞头,懊恼地骂了句,见孙氏怒目,忙板起了脸,装作镇定往外疾步走去。 孙氏越老越泼辣,真惹怒 了她,她会不顾夫妻情分直接动手。 儿孙都大了,他不跟她计较。一个娘们,有什么好计较的! 瘦猴子将驴车停在大门中央,文素素随意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手撑在膝盖上,好像是走累了,在大门前歇脚一样轻松自在。 何员外哪还有在聚贤楼见到文素素的心痒痒,一腔怒意,瞬间提到了肺。 这可是他何家的大门,真当是猫狗都随便能来的地方! 文素素无视何员外的黑脸,直接道:“何员外,你害死了李达。” 何员外的满腔怒意,瞬间从肺提到了脑门,难以置信地道:“什么?!” 文素素不喜欢重复说废话,继续说了来意:“我要去衙门告你害死人。” 何员外整个人都愤怒至极,他什么时候害死了李达?他只同李达说了几句话,赏了他一桌酒菜便离开了。 李达一个屠户,滚刀肉无赖,见到酒菜,感激涕零谄媚的嘴脸,多看一眼都会瞎! “文氏!”何员外稳了稳神,神色狠戾起来,阴森森道:“你莫要以为,攀附上了贵人,便能耀武扬威了!你是生得有几分颜色,可也不瞧瞧你的身份,一个无知村妇,还是跟了屠户,沾了一身猪屎臭的破鞋,哪怕给贵人做妾做外室,你都不够格!贵人只是图个新鲜玩玩你,待贵人玩腻了你,你还得在茂苑县讨生活!” 文素素神色平静,何员外的咒骂与威胁,全都当做耳边风,只管说着目的:“收回诉状,需要一千两银子,另外加两头青壮骡子,一架辎车。” 驴车太慢,瘦猴子说,驴子力气小,走不快。青壮骡子不比马的脚程力气小,马卖得贵,养起来也贵,还是青壮骡子划算。 那就骡车吧,两匹骡子两架车,她有三个手下,加上行囊是需要两架车。 贵人骑马,她还不贵,等一等,不急一时。 太嚣张了,太嚣张了! 何员外差点晕过去,在跳起来之前,被管事拉住了,低声道:“老爷,文氏是从仙客来过来,看门的牛柱看到了。老爷,要三思啊!” 何员外的气势,被一句从仙客来过来压了下去。 李达的确是从他聚贤楼回去后惨死,现在尸首已经化成了灰。有贵人护着她,在公堂上,他的银子送出去不管用,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楚。 福山血淋淋的身子,在他眼前浮现,他仿佛闻到了血腥屎尿的臭气。 忍,他忍! 等贵人离开茂苑县,看她一个寡妇,还能翻得了天去。 到那时,他拿出的东西,还不是得悉数回到他手。他定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何员外铁青着脸,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给她!” 管事眨巴着眼睛,楞在那里还没回过神。 这就给了?先前的趾高气扬,感情都是虚张声势啊! 何员外一甩衣袖,咬牙切齿地道:“快去,将她打发走,晦气!” 文素素道慢,何员外 再甩衣袖,恶狠狠盯着她。 文素素道:“对不住,我先前说错了数,一千五百两。” 在陈氏时,文素素没有月例收入,许梨花的月例,一个月五百个大钱。 秦娘子的铺子,买卖最好的时候,天天不停歇地干活,除掉七七八八的支出,勉强能落下近一两银子。 何员外与他们不同,到底有多少钱,文素素也不清楚,照着高差头拿出来的银子,她翻了三倍,再凑了个整数。 看何员外连价钱都不讲,文素素知道她说少了。 没关系,她向来有错就改。 何员外说她仗势,有势力仗的时候,当然要用到极致。等仗不到时再说。 她连明天都算不到,也不傻等,只会一步步向前走,亲自去探索。未雨绸缪,先要主动去做,不能只靠算。 何员外呼吸都粗了,眼前阵阵发黑,手指颤抖指着文素素,“贱......” 文素素忙碌了一天,已经累到了极点,缓缓起身,冷冰冰打断了他,“再骂一句,我要你去见李达!” 何员外到嘴边的叫骂,硬生生咽了下去。 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廊檐下的灯光照着她的眉眼,如开在冰块中的牡丹花,寒意凛然。 何员外咽了口口水,气势弱了下去,道:“给她,给她!” 管事忙不迭回去正院,将账房里的现银都收刮一空。大通钱庄的百两银票加上碎银,两匹青壮骡子,带辎车一并送了出来,交到了文素素的手上。 文素素只接了银子,上下打量着管事,问道:“你赶一趟车,给你十个大钱。” 管事懵了下,他们两人,两架车,两匹青壮骡子,一头驴,是需要人手帮忙。 瘦猴子兴奋得直抽抽,像是猴子一样,在青壮骡子与车之间荡来荡去。拍拍骡子的脖子,摸摸车厢的木头,嘴都裂到了脑后跟:“气派!真是气派!” 文娘子,不,以后要叫她文老大! 女户,路引,银子,骡子....... 老天爷!!! 管事瞥着他们的旧桐木车,鄙夷得嘴角都快撇到了地下。 他们何氏的车,都雕花,精美绝伦! 十个大钱,瘦猴子哪舍得让管事赚了去,嗖地冲到文素素面前,身子快弯到了地上,恭敬无比地道:“老大,小的先赶骡车送老大回去,等下让贵子跟小的一道来取,暂时先留在这里,谅他们也不敢动。” 管事见瘦猴子一边说,一边不屑瞧他,气得七窍生烟。 十个大钱!瞧不起谁呢! 管事一甩衣袖,怒气冲冲进了门。 文素素说也是,上了骡车。瘦猴子指着看得呆住的门房,挺胸昂着下巴,抚摸着稀疏的鼠须,趾高气扬地下令:“仔细看好了,等下我来替老大取!” 门房气得捋衣袖,瘦猴子拿出比他们百倍足的气势,不屑一顾跳上车辕。 文素素下令:“从仙客来过一趟。” 借势,借顺手了,债多不愁。 从仙客来过,比瘦猴子的威胁要管用万倍。顺道让殷知晦过目,她真没杀人,省得他再辛苦派人盯着她。 瘦猴子高兴得脸都笑烂了,响亮地摔了个鞭花,赶着大青壮骡车,驶向了仙客来。 仗势欺人的滋味,真是太爽了! 到了仙客来的后巷,文素素让瘦猴子停下车。 瘦猴子气焰低了下去,守在车门边,打量着侧门下昏暗的灯笼,不安地道:“老大,接下来要做什么?” 文素素淡然地道:“等。” 等了不到半柱□□夫,侧门悄然打开。!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二十三章 第23章 殷知晦负手离得两步远,不动声色打量着文素素,道:“文娘子可是有事?” 文素素深深曲膝一礼,轻快地道:“我没杀人。七少爷应当知道,我问何员外拿了银子,骡子,车。” 她转身一指,殷知晦抬眼看去,瘦猴子朝他点头哈腰,笑得一脸谦卑谄媚。 殷知晦淡淡收回了视线,心情变得更加复杂。 山询回来禀报,文素素去何宅索要银两车马,何员外气得半死,乖乖如数奉上。 她手下这几个人,真是.....各有千秋,一言难尽。 几个臭皮匠,将陈晋山弄进了大牢,何员外破财。 他也曾被困扰其中。 以她的心计,得知他派人盯着她,她这是来警告了? 殷知晦眉眼淡了几分,道:“文娘子,过了。” 文素素曲膝下去,说是,“对不住。” 殷知晦对着文素素干脆利落的赔不是,难得语滞。 她没权没势,只有被欺负的份。上告无门,弱小无助,奋起反抗杀人,总不能每次都杀人。 殷知晦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亲眼目睹底层妇人的艰难,比朝堂争斗的腥风血雨,给他带来的冲击都要强烈。 文素素认真地道:“七少爷若有差遣,我能回报一二,自当尽心尽力,绝无二言。” 殷知晦愣了下,不置可否淡淡道:“文娘子有心了。时辰不早,你回去吧。” 文素素不再多说,极为干脆利落告辞,上了骡车离开。 殷知晦走进侧门,负手立在那里,眺望天际漫天繁星,旋即失笑。 真是聪慧啊! 以退为进,进退自如,言行举止坦荡磊落,着实让人怪罪不起来。 文素素上了车,凝神沉思。 殷知晦是君子,也极为聪明,对她的试探并未回应。 茂苑县肯定不能呆了,大隐隐于市,跟去府城或者京城,哪怕借不上殷知晦的关系,凭着她手上的银子,也能站稳脚跟。 不过,殷知晦出来见她,就表明还有借势的机会。 小巷狭窄,骡车进不去,文素素在巷子口下车,吩咐道:“你收拾一下,等下来接我,我搬去你那里暂住。” 瘦猴子一迭声应了,嘴角都快裂到了脑门后,“是,老大放心,小的这就回去将卧房让出来,请老大住进去。” 文素素拿了二两银子给他,“去买床新被褥,洗漱的用具。” 她已经好久没好生洗漱过,睡个好觉,必须尽快恢复,保证清醒的头脑。 瘦猴子接过银子离去,文素素回了院子。秦娘子还在堂屋缝补衣衫,听到动静走出来,温和地道:“回来了。灶膛有热水,我去给你提。” 文素素望着堂屋豆大昏暗的灯盏,秦娘子浮肿的眼睛,忙道:“秦姐姐,你先别忙活,我有事要同你说。” 秦娘子放下针线,转身吹灭了灯盏, 陪着文素素一道进了厢房,取出火折子,点亮了油灯。 “许氏安置妥当了?”秦娘子坐下来问道。 文素素怕秦娘子担心,借口帮忙许梨花寻住处出了门,简单提了瘦猴子与何三贵之间的关系,“我等下也搬出去,正好同她一起结个伴。” 秦娘子怔了下,道:“许氏孤身一个妇人,有你在结个伴也好。要是合不来,你再搬回来就是。我这里前面是食铺,那些混账东西知道你住在我这里,一个劲地打探,想要闯到后院来。老陈是个废物,我与方四都忙,要是错眼没看住,又会生出事情来。” 文素素沉吟了下,凝望着她的眼睛,问道:“秦姐姐可是遇到了难事?” 秦娘子默然片刻,心中满腔苦水,不受控制汩汩往外冒,她抬手抹了眼角,涩然道:“你也看到了,我没有孩子。不是我生不出来,是老陈。他年轻时在府城镖局里赶车,出了事,手脚都废了,镖局赔了他一笔银子。我爹娘贪图银子,将我嫁给了他。老陈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在码头做苦力,二哥在夜香行卖夜香。两个嫂嫂做些浆洗,针线活贴补家用。她们这些年,连着生了十几个侄儿侄女,养活了八个,六个侄儿,两个侄女。大哥二哥一直劝老陈,抱养一个侄儿到跟前,以后好给我们养老。” “哼!”秦娘子脸色一沉,冷笑连连,讥讽地道:“养老,他们是看上了我这间铺子!我呸!都半大的小子了,养得熟才怪!能不能活到老,还难说,等真有个病痛,只怕是死得更快!我死活不答应,老陈与我置气,说总要有个儿子延续香火。这破香火,有甚好延续的,活着的时候吃好喝好,腿一蹬,化作一抔黄土,谁需要那破香火,反正我不要!老陈再生气也不管用,他没本事,这宅子铺子,都是我赚了来,他敢不答应!” 文素素没问秦娘子为何不和离,她要是和离,便成了寡妇,与她一样,也变成了块上好的肥肉。 世道如此,尽管老陈是个废物,他也是多长了几两肉的男人,户主必须写他,女人当不了一家之主。 秦娘子边说边抹泪,微弱的光下,眼眶通红。 “大哥二哥经常上门来闹,大嫂二嫂贪图小便宜,有时连客人吃剩的汤都要倒走。都穷,我也图个清净,从不与他们计较。白天下午你出去了,他们听说我收留了你,跑来闹了一场,指责我要坏了陈家的风水,有了银子,不给自己家的亲人,偏拿出去给外人花。” 秦娘子歉意地道:“这些话瞒不住,他们说不定还会闹到你跟前来,总会让你听到,我也不藏着掖着了。” 文素素摇摇头,说没事,取出干净的帕子,递给了秦娘子:“秦姐姐,你别哭,不值得。” 秦娘子接过帕子擦拭,说了句可不是,哀哀叹息了声。 “大哥二哥各留了一个女儿养大,枣花是大哥的女儿,前些时日媒人登门,把她说给平江县王举人家的幼子。王举人幼子生了痨病,活不长了,要让枣花嫁过去冲喜。媒人出了二十两银子的聘礼,大哥大嫂见到银子,一口应 了下来。我就在琢磨,说是冲喜,这喜能冲得了,就不需要大夫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嫁过去就是守活寡。只足足二十两银子,在平江府哪寻不到卖儿卖女的人。当年老陈只出了三两银子的聘礼,我爹娘就将我嫁了。” 文素素微微蹙眉,秦娘子难过地道:“铺子里有个客人听说过王举人,说是他好面子,在平江县颇有善名。在平江县没听说过要给他儿子说亲。我一琢磨,王举人只怕不是找人给儿子冲喜,是要给儿子寻一门阴亲!他要面子,在平江县怕有人嚼舌根,离远些到茂苑县找。我跟大哥大嫂说了,他们说我是嫉妒,是诅咒枣花去死。阴亲这种事,他们听得难道还少了,为了二十两银子,攀上王举人这门亲,以后好给几个儿子寻好处。枣花的死活,他们哪会放在心上。” 王举人不全因为面子,他是举人,要走官场的路,是要防止事情败露,被人参奏。 毕竟作为官员,背地里如何且不提,名声上定要好听。 文素素思索了下,去床上放着的钱袋里,拿了一张十两的银票,十两碎银,一并递给了秦娘子。 秦娘子看到这么多银子,震惊地看着文素素,双手乱摆,“不能,我不能拿!” 文素素按住她的手,轻声道:“秦姐姐,你的好,我一辈子记得。这些银子你收下,你受得起。” 秦娘子左顾右盼,急忙伸出胳膊将银子盖住,凑上前小声道:“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文素素默然了下,道:“秦姐姐,我是有贵人相助,得了些银子。你别多问,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你收下就是。秦姐姐,你听我说。” 前途未卜,秦娘子跟着离开茂苑,自己不一定护得住她。现在她的生活虽艰辛,还算安稳,文素素希望她能平安顺遂活着。 她的仗义与热心肠,是文素素来到这个世上,感受到的一线光。 秦娘子紧张不已,接连点头:“我不问,不问。” 文素素经常出门,有人经常来找她,她只怕是....... 唉,她能如何,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 秦娘子从害怕,变成了悲哀怜悯。 女人难呐! 文素素道:“秦姐姐,我不清楚枣花的脾性,你应该比我看得清。要是枣花身正,立得起来,你不如过继她,仔细替她寻个上门女婿。如此一来,你能搭救她一把,以后也有人给你养老。你大哥大嫂为了儿子的前途,二十两银子,肯定不会答应将枣花过继给你。这些银子,你莫要一下拿出来,就说是向瘦猴子借的。要是枣花立不住,就将银子你藏好。老了之后,我还在的话,你不用担心。我不在了,你手上有银子,比没有银子要好过。” 秦娘子的眼泪无声流了一脸,她擦不干净,干脆趴在破桌子上,压抑着恸哭,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苦楚,一并哭出来。 灯光氤氲摇晃,文素素听着她受伤的呜咽,神色哀怜。 生为女人本不易,在大齐生为女人,尤其是穷困女人,生下来到老 ,一辈子就只是在艰难求活着卐_[(,而非过日子。 秦娘子哭完,心情通透了许多,她擦了脸,道:“你的恩情,我也记得。当时我就是想着,你的遭遇太惨,我搭把手,不过举手之劳,没曾想你还了这么大的恩情。我没甚出息,这间铺子在这里,你随时回来,我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文素素暖暖笑了起来,秦娘子从未见她笑过,这一笑,她好像看到了花儿绽放。 “你以后别这般笑了......不是,我是说,唉......” 文素素道:“秦姐姐,我懂。我就是高兴,与你笑一笑。时辰不早,我今晚就搬走,秦姐姐,你早些歇息。” 秦娘子想了下,没再多留,抢着去帮文素素收拾。她只得一两件衣衫,很快就收拾整齐,将她送到了巷子口。 瘦猴子驾车已等在那里,秦娘子依依不舍告别,目送文素素离去,站了好一阵,方转身回屋。 文素素回到瘦猴子的院子,何三贵已经将车赶了回来,与许梨花一起在努力擦拭屋子,铺床烧水。 她一下车,两人都围了上前,恭敬无比地冲她傻笑。 女户,路引,青壮骡子,结实豪华的辎车,银子...... 如今文素素在他们眼里,比陈晋山还要厉害! 文素素太累,没心情与他们多说,向瘦猴子交待了秦娘子可能来假装借银子的事情,痛快彻底清洗过,钻进干净的被褥里,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翌日午后。起床用过饭,文素素坐在廊檐下瘦猴子那张旧躺椅上,沉默望着天上的太阳,直到太阳西斜,夜色沉沉。 瘦猴子拉着何三贵与许梨花,屏声静气,连走路都放轻了手脚,生怕打扰到了文素素。 文素素起了身,声音暗哑道:“备车,去仙客来。” 瘦猴子嗖地窜了上前,屁股一歪,用力顶开何三贵,奔到了牲畜棚去牵骡子。 何三贵懊恼不已,不敢当着文素素的面争抢,只能由瘦猴子抢了差使。 许梨花眼珠一转,拉着他嘀咕道:“贵子哥,娘子还没用饭,娘子爱干净,你我赶紧去烧水,备好饭食。我们吃的杂粮馒头,哪能给娘子吃,娘子要吃新鲜的,再去买些羊肉,有钱了,嘻嘻,以后我们天天都能吃羊肉!” 何三贵默然了下,纠正道:“瘦猴子叫老大,以后你我也要改称老大。” 文素素没理会他们,坐上车到了仙客来后侧门。 门房去传了话,不若以前那般,很快有人出来。问川山询没露面,殷知晦更不见踪影。 瘦猴子有些不安,又不敢多问。 文素素肃立在门边,一如既往的沉静。 天际星河璀璨,星光溅在她身上,伴着灯笼的光,她看上去仿佛一尊冰凉的玉菩萨。 瘦猴子的心,莫名就安定了。 文素素只心无旁骛地等,等着毛遂自荐。 这一脚若踏进去,便再无法回头,她不给自己留退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她要做主自己的命运,照拂与她一样不幸的女人。 她等的是,无上权势!!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24第二十四章 无 钱难赚, 屎难吃。 钱难赚,权更难得。有钱没权,对上权势, 钱如泥石流滚过, 顷刻摧枯拉朽。 星星逐渐稀疏, 文素素的双腿几乎快变成了枯木, 毫无知觉。但她除了面色苍白,依旧安静肃立。 前世时她做收购头发的生意,走遍了世界,见过无数的人,事,风景。 三千烦恼丝, 饱含了无数女人的血泪, 悲欢。 做到后来,她已经不再为了钱,只是喜欢自由自在, 习惯了到处走走, 看看。 对比起大齐,后世交通发达,世界早已日新月异。 可是在很多地方, 还是有许多女人不能走出去,无法走出去。 那时的她只是过客, 看到的时候也会难过,很快便过去了,她无能为力。 多出来的一世,她成了里面的一员。 就当做是幻梦一场,是死是活, 她都要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什么! 瘦猴子心里七上八下,黎明将至,正是夜里最凉的时候,再这样下去,只怕文素素会生病。 抚摸着青壮骡子光滑的皮毛,瘦猴子心疼得如刀绞。 要是文素素攀不上贵人,前程,银子,青壮骡,仗势欺人的爽...... 瘦猴子鼓足勇气,塌肩缩头刚准备上前,壮胆问一句。 这时,侧门无声打开,问川走了出来。 瘦猴子忙屏住了呼吸,如看金子一样,目光炙热紧盯着问川,恨不得跪下来叫他一声祖宗。 问川朝瘦猴子这边瞄了一眼,压下那股子不自在,客气地道:“文娘子,七少爷请你进屋说话。” 文素素颔首道谢,问川侧身让开,她过了片刻,方慢慢踱步往前。 “腿脚不太方便,请见谅。”文素素声音暗哑,解释道。 问川看了眼文素素的腿,眼里闪过佩服。 站了这么久,凭着这股子狠劲,就胜过了许多人。 客院安宁静谧,门前灯笼昏昏,明眼处看不到几个护卫,在暗处,却好似有无数双眼睛。 文素素不由得轻嗮,看来何三贵那晚走的一趟,提高了仙客来的防卫等级。 殷知晦坐在正屋案桌后,身上穿着紫色官袍,眉眼略见疲惫,看来一直在伏案忙碌。 文素素上前见礼,殷知晦一手搭在椅子上,一手随意搭在案桌的文书上,修长手指点了点,道:“坐。” “多谢。”文素素走到他对面坐下,问川上了茶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文素素先端起茶水,一口气吃了大半,对着殷知晦毫不避讳打量的目光,认真解释道:“等下要说话,必须喝几口润润喉咙。” 殷知晦失笑,道:“文娘子一向......大气,无论对着何种局面,都能气定神闲。只我不明白,文娘子何以会落到李达,陈晋山之手?” 这是殷知晦调查过她,心生怀疑了。 文素素淡然道:“我死过一次,得了造化。” 吴婆子的招供很仔细,文素素高热过一场,差点病死了。 殷知晦眉头微皱,很快便舒展开来。 天下之大,不乏奇人异事。文素素只要不是已换了人,被对家安排进来伺机接近他们即可。至于其他缘由,殷知晦是君子,并不多打探。 殷知晦沉吟了下,没再绕弯子,径直问道:“文娘子前来,究竟是所为何事?” 文素素起身,深深曲膝下去,殷知晦看得眉毛微挑。 文素素见完礼,起身肃立,慎重其事道:“在下前来毛遂自荐。” “哦?”殷知晦眉毛挑得更高,嘴角上扬,不咸不淡地道:“文娘子,我身边的贴身小厮问川山询,是卫国公府的家生子,爹娘皆在府中做事,他们自小便府里当差。如问川他们等小厮,从小时起学习,识字拳脚功夫,各种规矩,成绩拔尖者才能领一些差使。差使当得好,过五关斩六将,方能来到我身边做事。除了山询与问川,我身边还有谋士温先生与蔺先生,与另外两个小厮听风,喜雨一起在府城办差。温先生与蔺先生皆学问渊博,见微知著。” 殷知晦另一只手抬了起来,放在身边,微微俯身前倾,双眼直视着文素素,“既然文娘子毛遂自荐,文娘子有何本事?” 殷知晦如此排场,齐重渊身为亲王,身边自然人才济济。 文素素微微一笑,眼都不眨地道:“我能暖床。” 殷知晦呼吸一窒,接着呛咳起来,他狼狈地转过身,掏出帕子捂住嘴,好半晌后方平缓下来。 回转身,殷知晦神色重新恢复了平静,双眸因为咳过,水光粼粼,在灯光下,一向冷静自持的他,看上去多了几分暖色。 文素素道:“卫国公府当年如何起家,我一无所知。对京城,七少爷与王爷做的事,更一无所知。七少爷所言的小厮,谋士师爷,我是做不了,毕竟我不签卖身契,也没想过做谋士师爷,谋士师爷之类,皆为男子。这里面的不公道之处,我没本事让小公爷替我改变,就暂且不提也罢。我既然毛遂自荐,当然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殷知晦认真道:“我并未因为文娘子是女子,而轻视看不起。” 文素素说是,她相信殷知晦,他是君子,君子以方,好欺负些。 齐重渊也是贵人,他与殷知晦的气息不同,他的眼神太直接,热情太过,这是她没先去找齐重渊的缘由。 提到暖床。文素素并非只是为了说笑。 “我能杀人放火,能出谋划策。不会洗手做羹汤,不会针线,书读得不多,字写得不好,做不了红袖添香的丫鬟。七少爷可需要?” 殷知晦神色沉沉,许久都没做声。 卫国公府在大齐立国之初,拥有从龙之功,世袭罔替至今。第一任卫国公,曾是替人跑腿的脚夫,因为脑子机灵,得了太祖的青眼,选了他做探子,得了功劳步步高升,最后被封为国公。 大齐立国已经百年,卫国公府早已不复当年,殷知晦神色愈发晦暗。 周王不争也得争,他是姑姑殷贵妃所出,两人是表兄弟,卫国公府是周王外家,早已无法置身事外。 成,卫国公可以再繁荣几十年;败,卫国公府业已如一艘腐朽的大船,顷刻间便会四分五裂,沉没到水底。 文素素不待殷知晦回答,继续道:“我不清楚七少爷与王爷为何还留在茂苑县,照理说,你们应当去府城才是。我姑且猜一猜,七少爷放了人在府城,将府城的官员叫到了茂苑县,可能是府城的势力错综复杂,七少爷与王爷查起来麻烦,不若调虎离山。再者,茂苑县有海河码头,码头有船与番邦做买卖,涉及到海运与漕运。吴州府纺织兴旺发达,各种布料经此出海,光赋税这一块,就得以天价计。” 殷知晦的神色,从微怔到愕然,再到平静。 是了,她敢上门来毛遂自荐,本就聪慧过人,这见微知著的本事,只怕不比温先生与蔺先生差。 殷知晦沉吟了下,道:“郑知府死在了牢狱中。” 文素素蹙眉,问道:“郑知府一死,线索可是断在了他这里,无法再查下去?” 殷知晦愣了下,摇头道:“倒不至于。”他看了文素素一眼,略微好奇道:“你可清楚大齐官员的官职?” 文素素坦然说不知,“我看过便能知道。” 殷知晦难得无语,她不知归不知,却不知得理直气壮。这份气度,在官场上打滚摸爬多年,都不一定能比得过她的脸皮。 吃了口茶,殷知晦细细解释道:“吴州府隶属江南道,江南道有帅司,漕司,宪司,分别管着军政,钱粮赋税,提点刑狱,由朝臣充任。郑知府只知吴州府一府。” 文素素认真聆听,心道大齐的官员太多了,她并未对此发表意见,道:“郑知府还有上峰,他死了,七少爷与王爷,无法再查上面的帅司漕司宪司?” 殷知晦垂下眼睑,道:“事关重大,这些事情,眼下不能告诉你。娘子先前说能杀人放火,出谋划策。文娘子的确能杀人放火,只是官府真正查起来,娘子只怕逃不过。” 现在殷知晦还不能信任她,事关朝堂机密大事,便略过了不提。 文素素并不在意,嗯了声道:“官府中人,并非都如七少爷这般厉害。不过,当时我的身子不好,不能自己出马。要是我自己去,七少爷不一定能查出来。” 因为刚小产,她身子不变,无法自己行动,鼓动了何三贵动手。 只何三贵他们还是弱了些,心性不足,许梨花出了纰漏,被他几句话就问了出来。 要是换作她,殷知晦与她打过交道,确信半个字都审不出来。 “文娘子,郑知府死在了牢狱里,迄今我没能查出来,究竟是谁下的手。你若能查出来,你的那份路引,就能派上用处了。” 以殷知晦的聪明,估计已将案子查得差不离了。他这是故意将事情交给她,考验她除了杀人之外的本领,要投名状了。 文素素问道:“可能屈打成招?” 殷知晦再被呛住,颇为无奈地瞥了她一眼,背过身去好一阵咳。 咳完吃了口茶,殷知晦好脾气道:“你说你,唉,要讲规矩,屈打成招,会被官员弹劾,也抓不到真凶。” 文素素嗯了声,道:“七少爷说得是。不知七少爷可有能透露给我的线索?” 殷知晦从案桌左手边,取了份卷宗递给过来,文素素接过,打开看得眉头紧皱。 殷知晦仔细觑着她的神色,迟疑了下,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公文用词晦涩,还没断句,读起来有些吃力。不过,等她多看几份,便能习惯了。 看完合上卷宗,文素素道:“没有。时辰不早,我先告退。” 殷知晦起身,唤来问川吩咐道:“送文娘子出去,这两天你就跟着文娘子,听从她的差遣。对了,灶房里做的樱花酥,给文娘子装上一份。” 问川应是,赶去灶房提了一个精美的匣子前来。文素素曲膝道谢,殷知晦立在门边,朝她微微颔首,转身回了屋。 到了门外,瘦猴子窜上前,殷勤地接过了问川手上的匣子,翕动着鼻子闻了闻,再咧嘴笑开了花。 问川默默别开了头,瘦猴子真是跟猴一样,丑得让人没眼看。 文素素说道:“七少爷将你派到我身边,以后就有劳你了。” 问川忙道不敢,“文娘子若有事,尽管吩咐就是。” 文素素道:“我并不是客气,王府国公府规矩重,我若有冒犯僭越之处,还得劳烦你提点一二。我现在接手了案子,为了不耽误七少爷的差使,我们现在就出发,先去看看郑知府的尸首。” 问川怔了下,现在到处黑漆漆,一个柔弱的娘子,要去看郑知府已经开始走样的尸首..... 只这份胆量,就令问川很是赞叹,提醒道:“卷宗中有郑知府的死因,仵作验过尸,是□□中毒而亡。” 文素素道:“我看过了卷宗。毕竟是七少爷交待下来的事情,不能马虎,还是得亲眼看看才放心。” 问川说是,“娘子稍等,我回去取马车。” 文素素道:“郑知府的尸首停放在陈宅中,离得几步路,我们走过去就是。劳烦你帮着瘦猴子,将骡车放一放。” 问川应了,领着瘦猴子赶了骡车进去停好,很快就走了出来。 文素素要过瘦猴子手上的食盒,打开取了一块做成樱花状的酥饼,尝了一口。酥饼香脆,可惜没有茶水配,吃一块就口干了。 “你们也吃。接下来要是忙,就没空用饭,先吃些垫垫肚皮。” 瘦猴子二话不说,当即拿了樱花酥,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问川见状,也取了一块吃,听瘦猴子咂摸着嘴,嘀咕道:“美味是美味,就是没水,吃一嘴的渣。” 问川顿了下,不禁朝文素素看去。巷子里黑漆漆,他只看得到一个隐约的人影,忙道:“是我没考虑周全,我回去取些茶来。” 殷知晦让她罚站,为难了她一通,送了点心以示礼贤下士。 没有他的交待,国公府的规矩重重,问川哪敢擅自送茶水。 不过,殷知晦估计也没料到,文素素会连夜赶着去查郑知府的案子,在路上边走边吃樱花酥。 瘦猴子不该说这句话,说了就是抱怨,不知好歹。 文素素还没资格不知好歹,瘦猴子是自己人,她护短,打算背后再教他,只道:“无妨,等到陈宅就有水吃了。” 问川便作罢,紧跟在文素素身后,摸黑来到了陈宅。 陈宅前面点着灯笼,护卫密密看守,见是问川前来,护卫便退了下去,放了他们进屋。 问川见文素素旁若无人走了进去,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文素素自己来,定要费一翻功夫才能进去。他被叫来,是被当做活手谕使用了。 “陈晋山他们,可是也关在了这里?”文素素走过影壁,脚步微顿,问道。 问川道:“是,县里牢狱小,陈氏人多,关不下。” 文素素哦了声,没有做声,走到了郑知府停尸的正院东厢房。 守在门前的护卫朝着问川见礼,止不住好奇偷瞄文素素。问川脸色一沉,护卫忙垂下头,退到了一旁。 文素素在门口停下了,对瘦猴子吩咐道:“你进去看看,别直接用手,包严实手,别弄脏了手。” 瘦猴子看多了死人,以为文素素关心他,闻言牛气哄哄道:“老大放心,小的不怕脏。” 文素素皱眉,道:“会染病。” 瘦猴子讪笑,马上撕下衣衫下摆,将手缠得严严实实再进去。 问川见文素素没一道进去,叫过一个护卫去倒茶水,探头朝屋内看。 郑知府的尸首装在棺椁里,四周铺满了冰,屋里寒意浸人,棺椁盖子打开之后,一股子尸臭味便萦绕在空中。 文素素看了一眼,便走到廊檐下的石柱上坐下,靠着廊柱闭目养神。 护卫端了茶水来,问川接过,犹豫了下走上前,轻声道:“文娘子,茶来了。” 文素素睁眼道了谢,接过茶一口气吃了。问川也吃了几口,见文素素又闭上了眼,他没打扰她,前去看瘦猴子验尸。 刚走到门口,瘦猴子就走了出来。 “如何了?”问川好奇问道。 瘦猴子朝他谄媚地笑,却并没有回答他,待走到文素素面前,躬身道:“老大,是水银中毒而亡。” 问川睁大了眼,一幅难以置信的模样。 文素素扫了他一眼,问瘦猴子:“你可能确定?” 瘦猴子扯下手上的破布扔掉,将胸脯拍得啪啪响,“别的不敢保证,水银中毒而亡的姐儿娼妓,小的见了没十个,也有八个,小的一看就能得知,牙下面的蓝线清晰可见,肯定是水银中毒,小的绝不会出错。” 文素素看向一脸震惊的问川,道:“瘦猴子经常给花楼的姐儿们看病,落胎避子的汤药里面,也加有水银。水银与□□一样,都有毒,死状却不同。若七少爷不信,可再找仵作仔细验下尸首。” 问川忙道:“县里的仵作没本事,我回去之后,再同七少爷说。” 以殷知晦的聪明,他肯定查出了郑知府中了何种毒而亡,问川的反应太过了些。 文素素点头,再问瘦猴子:“县里有哪几家药铺,有□□与水银这两味药?” 瘦猴子说了,文素素看向问川,问道:“卷宗上未曾见毒药的来源,七少爷可查过了这几家铺子。” 问川沉默了下,如实答道:“水银□□等有毒的药,药铺卖出去几钱,余下几钱,进货几钱,皆会如实记账,供官府核实。先前已查过了,不过没查出名堂。” 瘦猴子眼珠子四下乱飘,见文素素看了过来,心神一凛,赶紧道:“老大,三清观也有水银,由伍老道管着。伍老道贪财,给几个大钱他就卖。” 问川怔住,水银从何来这点,殷知晦想到了道观,查了几家大道观。三清观肯定是座未从官府拿度牒,偷偷赚些信众香火银的小道观。 鼠有鼠道,瘦猴子他们这种下九流,自有自己的门道。 文素素查郑知府的死因,便是要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死。 卷宗上写了严密看守,死因是中毒身亡。毒药从何而来,只能从牢狱外送进去。 大齐落后,□□纯度低,要大剂量才会毒死人。在护卫看守下,要送进去极为困难。 水银则不同了,能溶于温水,送到牢里要容易得多,小剂量便能致死。 文素素将杯盏放在了石柱上,吩咐瘦猴子去洗手,轻快地道:“审伍老道,究竟将药卖给了何人。伍老道不招也没事,经手送水,饭食的之人,将他们抓起来审问就是。” 其实无需走这一趟,直接抓送水送饭食之人就是,凶手肯定在他们中间。 文素素先前问可能屈打成招,便为了省事。 殷知晦要证据,文素素就费神给他找证据,证明她并非只会夸夸其谈。 文素素有理有据,每一步都有章法,问川暗自赞叹,沉默了下,道:“七少爷已经让人盯着这几人。” 盯着,便是放出去的诱饵,文素素见问川期期艾艾,里面关系重大,她现在还不够资格涉及。便止住了话题。 文素素轻快地道:“问川,我私底下问你一句,你能说,就答,不能说,就当没听见。” 问川道:“文娘子请说。” 文素素问道:“陈晋山可会有事?” 问川笑道:“王爷对陈晋山很是生气。” 齐重渊生气,兴许是办差不顺,将他当做了出气筒,陈晋山再也翻不起风浪。 文素素道:“我去看看他,可会违反规矩?” 问川眼神微闪,道:“我领文娘子过去。” 文素素颔首道谢,瘦猴子洗了手过来,忙跟在了他们身后。 陈晋山关在了西跨院的厢房里,问川从护卫手上要了灯笼,带着他们走了进去。 文素素走到门边,陈晋山听到动静抬头看来,文素素站在灯光下,屋里黑漆漆,他一时没能认出来。 文素素走近了,对问川客气地道:“让瘦猴子留着提灯盏吧,劳烦你了。” 问川看了眼文素素,将灯笼递给了瘦猴子,走到了一旁,背转身对着屋。 文素素抿嘴一笑,问川的演技差了点,这识人辩音的功夫,那是炉火纯青。 要是她能有如问川这样的人相助,那她就轻松了。 不过,问川这样的小厮应该很贵,她养不起。 瘦猴子提着灯笼进屋,屋里空荡荡,只有地上铺着一堆干草,角落放着一只恭桶。若非四周的墙壁,倒与牢狱看上去无异。 陈晋山胡子拉碴披头散发,身上的绸衫已经脏污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手脚上戴着铁链,有气无力靠在墙壁上。他眯缝着浑浊的肿泡眼,看清走上前的文素素,倏地睁大了眼。 “文氏?”陈晋山嘶声喊了句,“你怎么在这里?” 文素素走到陈晋山面前站定,“我来告诉你,你断了香火,陈氏就到你这里为止。这辈子,你就算能侥幸出去,也永将再无法人道。” 陈晋山一脸茫然,尚未回过神,下面一阵剧痛,他如杀猪一样惨嚎,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问川听到动静,忍不住转过身,看到文素素手扬起,血珠飘散在空中。 文素素手再次狠狠插下,扬起,血珠四散。 陈晋山惨叫得没了人形,捆住他的手链脚链绷紧,发出血肉摩擦的声音。 文素素神色不变,对烂泥样瘫倒在地的陈晋山,连看都没多看一眼,站起身走出屋,将手上的灯钎,扔在了下水渠中。 瘦猴子低头跟在了文素素身后,走路模样怪异,问川看着他夹紧的双腿,只觉着下面也一阵凉飕飕,叫来护卫低声吩咐道:“等下给他止血。死了的话,收拾妥当。” 晨曦初露,天际由墨黑转为了墨蓝。 文素素立在廊檐下,侧头看着东跨院的方向。 仇已报,你若也有来世,忘掉一切,平安喜乐一生。 院子角落有个太平缸,缸里有水,文素素走过去仔细洗干净手,对问川道:“时辰不早,七少爷应当歇息了,白日他公务忙,我就不去打扰了,劳烦你跟他回禀一声。” 问川心情很是复杂,道:“文娘子可是要先回去了,瘦猴子还得要去取骡车。” 文素素道:“天快亮了,我们昨夜都没用饭,饿得很,要先去用早饭,等吃饱了再来取车。你要当差,我就不叫你一道前去,以后等你得闲,我再专门请你吃酒。” 问川想了下,爽快地应了。 文素素肯定能在殷知晦身边立住脚,以后大家成了同仁,交好她只有好处。 出了陈宅,道别后分头离开。晨曦初露,巷道里,不知从何处飘来阵阵的花香。 一整晚没歇息,瘦猴子不见半点疲惫,只心神震荡,跟在文素素身后,一边走,一边傻笑。 见文素素走远了,瘦猴子小跑几步追上前,眼珠子咕噜噜转,笑道:“老大,我们去哪家铺子?许家湖羊铺要清净些,省得有不开眼的人,前来打扰老大用饭。” 许家湖羊铺里的羊肉包子,好吃得打耳光都不肯松嘴,只是贵得很,他实在馋急了,才咬牙去吃一次。 文素素道:“哦,不去许家湖羊铺,去家热闹些的铺子。” 瘦猴子呆了呆,文素素穿着一身本白布衫裙,女要俏,三分孝,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热闹的铺子客人多,难免有人会见色起意。 文素素淡淡道:“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要正大光明去,要坦坦荡荡去,像男人那样随意出入,谁敢惹我,我就废了他!” 瘦猴子拢紧衣衫,桀桀怪笑,跳起来去扯伸出院墙的花,抬手蘸到了乱蓬蓬的鬓角。 谁敢惹文老大,嘿嘿,就是陈晋山的下场,断子绝孙! 25第二十五章 无 仙客来。 殷知晦微微仰头, 山询躬身伺候他更衣,轻手轻脚整理着雪白的里衣交领,问川在一旁低声回禀:“文娘子先去查看了尸首。” 话音刚落, 殷知晦喉结一动, 山询忙收回手,退到一边。 殷知晦站立片刻, 自己抬手理好交领,似笑非笑道:“她倒是有章法。” 问川道是,殷知晦前往净房, 他便跟到门边,继续仔仔细细说了下去。 殷知晦擦拭着脸,听到瘦猴子断定郑知府的死因是水银中毒, 道出水银的来源,眉毛挑了挑。 她那几个手下,也不是全无长处。怪不得她毫不犹豫接受了瘦猴子的投靠,这一份果决,他不如她。 问川迟疑了下,道:“文娘子问小的陈晋山下场, 小的擅自做主,提了王爷对陈晋山很是厌恶。” 殷知晦并无反应,问川暗自松了口气, 小心翼翼觑着殷知晦的神色,继续说道:“文娘子废了陈晋山。” 提着水桶的山询脚步微晃,桶里的水晃荡到地上,殷知晦顺眼看去,他赶紧拿布巾擦拭干净。 殷知晦收回了目光,默然片刻, 道:“清理妥当。王爷最近心气不顺,别拿小事去烦他。” 齐重渊喜好风雅,一贯厌恶血腥场面。 问川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道:“小的已经打过了招呼,看守的护卫是我们国公府的人,七少爷放心。” 殷知晦唔了声,问道:“他们回去了?” 问川如实答了,殷知晦轻轻呵了声,眉头皱起,道:“差人去看着,要是再惹出祸事,闹到衙门去,别插手去管。” 问川愣了下,应下后忙走出屋,唤人吩咐了下去。 靠近码头的几条巷子,与县衙大街的热闹不同。 天刚蒙蒙亮,码头的船屋上,早已冒出了阵阵青烟,妇人在甲板上升起了炉子,忙着洗衣做饭。 苦力两两蹲在各间商号的墙脚,有人啃着杂面馒头,有人端着碗,呼噜噜吃着香药汤。 粮食铺的杨掌柜从店内走出来,轻踢一脚蹲在门口,着急忙慌刷牙的伙计:“还不快些!” 伙计赶紧咕噜噜几声,噗地吐掉嘴里的水,抬手一抹嘴,赔笑着跑进屋,卸下门窗开始洒扫,准备开张做买卖。 杨掌柜负手朝“王馄饨”走去,馄饨铺离粮食铺隔着一条巷子,铺子开了几十年,做得一手好馄饨。汤底是老母鸡文火熬煮,馄饨皮筋道,馅用料扎实时鲜,这个时节的刀鱼馄饨,鲜掉眉毛。 平时热闹的馄饨铺,今朝依旧热闹。杨掌柜走近了,发觉热闹中透着不同,门前聚集着人,不时有人大声哄笑。 杨掌柜拨开探头看热闹的人,不耐烦地道:“作甚挡着路!” 那人本想发火,见杨掌柜穿着绸衫,怒意就化作了悻悻。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满脸兴奋,对身边的人啧啧道:“真是美人儿,可惜冷清了些。” “哪管冷还是热,反正都轮不到你!” “那轮得到你了?” 杨掌柜听着身后人的议论,走进坐得满满当当的铺子。在众多的食客中,他一下就看到了端坐在靠近门边,安静吃着馄饨的美人儿。 雪白的面孔,眉如寒山烟,乌发用只木钗挽在脑后,本白布衫裙,衣襟前几点红痕,想必是绣的花...... 在美人旁边,一个枯瘦,尖嘴猴腮的邋遢汉子,一蹦丈高,唾沫横飞指着一个酸儒骂道:“你给老子闭嘴,再敢嘴里喷粪,老子打碎你的狗牙!” 酸儒穿着袖口磨得发白的长衫,颧骨高耸,横眉怒目道:“成和体统!简直成何体统!我是读书人,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定去衙门告你,治你一个瞧不起读书人之罪!” 杨掌柜盯着美人儿一阵,脸色微变。 这些时日茂苑县不太平,陈氏被拿下,聚贤楼的何员外,贪图寡妇美色,在衙门吃了挂落。 杨掌柜认出眼前的美人儿,应当就是寡妇文氏了。 有人聪明,在一旁干看热闹不做声。还有好些蠢货不长眼,连馄饨都忘了吃,垂涎尺盯着文素素鼓鼓囊囊的胸脯,眼珠子快巴上去,揭都揭不下来。 “姐儿在哪家楼里做买卖,怎地没见过你?莫非是新入的行当?”有那莽汉,流里流气问道。 穷人家的妇人小娘子也要抛头露面讨生活,只她们平时不会独自来铺子用饭。 馄饨铺里的一碗馄饨要二十个大钱,她们哪舍不得吃。只有家中男人嘴馋了,独自来买上一碗打打牙祭。 富裕的人家,会使唤跑腿的小厮,或者家中仆人前来买回家。花楼的姐儿们,得了妈妈的允许,经常两两出门游玩。 花楼姐儿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眼就能看出来,文氏素面朝天,穿着寒酸。 那闲汉可能真眼瞎,也可能是故意这般问。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在座的男子都心知肚明。 “瘦猴子,你给花楼姐儿看暗病,看得还真是尽心尽力。莫非是楼里的妈妈,没给你诊金,换做拿姐儿肉偿,你得了美妙滋味,食髓知味了?” 大家哄堂大笑,瘦猴子又气又怕,飞快地看了眼文素素,冲着那人淬了口,挥舞着手臂骂得面红耳赤。 馄饨铺子的韩东家见杨掌柜前来,苦着脸上前来招呼他:“今朝铺子里吵闹得很,我让人给你送到铺子来吃。” 杨掌柜沉吟了下,摆摆手,朝他低声道:“随便给我寻个座。你看,只怕是要闹起来。” 究竟深浅如何,正好顺便探一探。杨掌柜一颗心也痒痒,美人儿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东家一脸晦气,对伙计吩咐了句,朝几个嘻嘻笑的闲汉努嘴,“都是惹不起的滚刀肉,我小本买卖,两头都不敢得罪,哪敢多嘴,唉!” 杨掌柜心下了然,东家也知道了文素素的身份。他不再多说,走到伙计腾出来的位置坐了,看着铺子里的热闹,眼神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打转。 刀鱼馄饨热乎乎,鲜美无比,文素素吃了来这个世间的第一顿美味。她接连吃了两碗,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放下碗,文素素取了帕子擦拭着嘴,看向一蹦尺高,打着转与酸儒,闲汉混混对骂的瘦猴子,“馄饨凉了,你可还要吃?” 跳到一半的瘦猴子,嗖地落下地,气势跟着落下来,二话不说坐回去,抱着凉掉的馄饨,埋头一顿猛吃。 真是憋得慌! 老大先前吩咐过他,不能抬出贵人的旗号出来仗势欺人。 不能仗势欺人,害得他好些话说出来,厉害一下打了折扣! 所幸馄饨美味,瘦猴子的气一下顺了。 文素素在来时叮嘱过他:“现在不同与以前,再借势,就过了。且这点子事,我能自己解决,借势不划算。” 瘦猴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埋头吃得飞快,一碗馄饨很快下了肚。 文素素取出钱会账,对伙计道:“你们铺子的生馄饨可卖?” 馄饨凉了味道不好,有离得远的客人,也会买上一些生馄饨回去自己煮,伙计忙说卖。 文素素点头,算了下何贵他们的食量,道:“劳烦你替我包一百只生馄饨。” 伙计接了碎银回后面准备,酸儒见状,摇头哀叹道:“世风时下啊,读书还不如卖笑的娼妓。” 文素素站起身,走到酸儒的案桌边,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铺子里所有人,齐刷刷朝他们看了过来。 酸儒被看得懊恼极了,侧着头拿眼角瞄她,鄙夷地道:“你看甚!” 文素素淡淡地道:“我看你的脸皮,究竟有多厚。” 酸儒气得一下站起身,冲着文素素挥舞手臂,威胁道:“好你个伶牙俐齿的,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文素素道:“你自己都不清楚你是什么人,我又如何能得知。先前我恐你嘴里喷出的臭气污了馄饨,没有理会你,你却愈发来劲了。” 不待酸儒说话,文素素气势陡地一沉,冷冰冰道:“你自诩为读书人,那你说说看,哪条大齐律,不允许妇人娘子出门?又有哪条大齐律,规定前往铺子的妇人娘子,都是娼妓?” 贵人家的夫人娘子们,经常结伴去铺子里买胭脂水粉,布匹头面,吃茶饮酒。 只贵人们都去雅间,出门车马仆从拥簇,寻常百姓恐冲撞了贵人,会主动回避。 酸儒断不敢对贵人说道四,他被问得语滞,脸色紫胀,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文素素不清楚大齐律是否有这条律法,但一般来说,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只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掌权的男人们讲究斯文脸面,不会堂而皇之将其写进律法。 “你称自己是读书人,圣人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可见你全都读到了狗肚子里。我要是你,连最浅显的道理都没学明白,早就一头去碰死了。不过,像你这种蠢货,一向自以为是,哪能看清自己的恬不知耻!” 酸儒被骂得眼前阵阵发黑,手脚直发抖,嘴皮颤动着,“你,你......” 文素素没再搭理他,走到先前出言不逊的闲汉案桌边,下巴点了点,不咸不淡地问道:“你家中可有父母妻儿?” 闲汉见文素素痛骂酸儒,此刻还没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呐呐答道:“有。” 文素素哦了声,“你有父母妻儿,你阿娘同妻子,可要出门干活?” 闲汉脑子勉强转了下,恼怒地道:“与你有甚关系?” 文素素道:“我瞧你实在太蠢太没用,好心告诉你一个事实。你阿娘与妻子,都要出门干活,养着你这个废物。你要是有本事,赚到养家糊口的钱,让女人都呆在家中不出门,也能吃饱穿暖。你没这个本事,为何敢对出门在外的女人口出秽言呢?” “哦,因为你自诩为男人,再没出息,也要高人一等。” 文素素目光冰凉,像是看废物一样,从闲汉身上掠过,“把你这种废物拿去沤肥,都嫌脏了地!” 闲汉的脸黑了,咬牙切齿骂道:“你个贱......” “砰!”文素素突然抄起空碗,砸向闲汉的面门。 闲汉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花,脑子嗡嗡响,鼻中温热流出。 “嗷!”闲汉痛得大声惨叫,气急败坏踢掉凳子,扑上前,举起拳头对着文素素就打。 文素素早已做好准备,侧身避开,闲汉扑了个空,她抓起竹筷,盯准闲汉的后腰,用力扎下。 闲汉只感到腰上巨痛,惨叫得声音都变了形。他跌跌撞撞往前扑去,撞上旁边案桌,无力趴在上面动弹不得,捂着腰呻.吟着喊痛。 文素素将筷子扔回案桌,拍拍手,平静地道:“你在自己家里逞逞威风也就罢了,真当女人都可以任你欺负?” 铺子里鸦雀无声,文素素眼神扫过去,先前叫得起劲,其他的几个闲汉混混,对上她的目光,被她的狠戾吓得忙别开了头。 瘦猴子提着桑皮纸包好的馄饨,嘴都快裂到了脑后跟。 这些混账敢惹老大,真是瞎了狗眼! 溅到她衣衫上的血,可都还没干呢! 文素素拿了一文钱出来,扔到伙计的怀里:“陪你的碗。” 伙计战战兢兢接着,朝东家看了去。 东家与杨掌柜面面相觑,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惧。 煞神,真是煞神! 杨掌柜悄然咽回了口水,幸亏他谨慎! 离得近了,他看清了文素素衣衫上不是绣的花,而是血! 文素素没再理会他们,对瘦猴子道:“走,回去。” 瘦猴子趾高气扬跟在了文素素身后,他们一走出门,围观看热闹的人,自发让开了道。 人群中也有妇人娘子,有人眼神复杂,有人艳羡,有人炙热。 她们靠着自己的双手,织布绣花,做厨娘,浆洗赚了钱。 凭什么她们只能跟在男人身后出门,凭什么她们不能去铺子里,吃上只有男人才能吃到,热乎乎刚出锅的馄饨! 有个年约十左右的妇人,捏着自己起早贪黑织布卖得的大钱,朝着铺子走进去,壮着胆子大声道:“我要一碗鲜肉馄饨!” 韩东家嫌弃地看了眼摊着的闲汉,推了下伙计,“快抬出去,铺子里还要做买卖呢。客人来了,还不赶紧去招呼!” 伙计回过神,忙上前招呼妇人,殷勤无比地擦拭案桌,请她落座。 文素素听到身后的动静,望着升上天际的太阳,嘴角微微上扬。 殷知晦那边暂且不找她也没关系,茂苑有河有海,除了刀鱼,还有其他的河海鲜。她手上有钱,等睡醒了再出门去好生品尝。 能有人跟她一样,大大方方走到堂前,哪怕只有一人两人,仅仅是食铺茶楼。 她不顾疲惫走出门,也就值得了。 26第二十六章 无 文素素回去之后, 一觉直睡到了半下午。 屋外有人说话,似乎怕吵到了她,声音极轻, 隔着墙听不甚清。 文素素洗漱后出去,见秦娘子与瘦猴子几人围坐在廊檐下。 一个看不出年纪,穿着缀满补丁, 浆洗得干干净净灰粗布衫裙的瘦弱小娘子, 呆呆坐在秦娘子身边, 不知她是听得愣神, 还是本就木讷。 “老大!”瘦猴子耳朵最灵,听到动静回头, 蹭地起身,动作利落一气呵成。 秦娘子惊得上身后仰, 小娘子更像是受了惊的小鹿一样,睁大眼睛看了过来。 何三贵与许梨花落后一步, 一齐跟着站起来, 欠身喊老大, 脸与瘦猴子一样,笑成了一朵花。 秦娘子犹豫了下,拉了小娘子一把,起身见礼。 文素素伸手揽住了秦娘子,叫了声秦姐姐,“铺子里可还好?” “铺子里没事,这个时候得空,我带枣花来寻你说说话。”秦娘子脸上堆满笑,顺着文素素坐下来,指着枣花道:“这就是枣花。枣花, 快给文娘子磕个头。” 枣花双腿一弯就要跪,文素素赶紧拉住了她,“地上脏,快起来。” 瘦猴子立在后面,紧张扫视地面,抬头不满地瞪向何三贵与许梨花。 都怪他们,留在家中却偷懒耍滑,不好生做事,让老大嫌弃了! 何三贵与许梨花被瞪得莫名其妙,不服输瞪了回去。 狡猾的贼猴,跑得飞快,抢着去老大面前露脸,出门耍威风。 老大大方,他早先吃过天底下顶顶美味的刀鱼馄饨,中午他们煮了一些,他跟恶狗抢食一样,又吃了一大碗! 文素素没搭理几人的眉眼官司,让何三贵与瘦猴子下去,留下了许梨花在一旁说话。 秦娘子感激地道:“你让许氏送了馄饨来,这刀鱼贵得很,你也没得几只,身子还弱着,该留着自己吃才是。只你想着我,我再拿回来,就生份了。恰好铺子里买了些新鲜羊肉,我拿了些来,你拿去炖了补一补。” 有来有回,秦娘子并非贪心之人,文素素也没与她客气。 现在的天气羊肉放不住,文素素接连忙碌,身子太过疲惫,准备再好生歇息一晚,对许梨花道:“拿去炖了晚上吃。加些陈皮进去煮,去腥膻。” 许梨花中午才吃了刀鱼馄饨,晚上又有羊肉吃,就是生了儿子的时候,都未曾这般丰盛过,她高兴得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急急道:“时辰不早了,贵子哥比我擅长茶饭,我让他先去炖着。” 秦娘子看着许梨花走远,收回目光,感慨万分打量着文素素。 不过短短时日,她虽荆钗布裙,眉眼依旧,同畏畏缩缩跟在李达身后,走进铺子的她已判若两人。不仅瘦猴子他们对她服服帖帖,连自己都下意识变得恭谨。 她去衙门告状,何员外吃了挂落之事,来铺子里的好些客人在嚼舌根,说她肯定被贵人看上了。 秦娘子起初还辩解几句,后来就干脆任由他们说去。 被贵人看上,总比被他们惦记上好。 秦娘子知道文素素忙,她也得早些回去张罗买卖,便没再耽搁,径直说起了正事。“我听了你的主意,去找大哥大嫂,说是要过继枣花。大哥大嫂想靠着王举人发财,起初还拿捏着不答应。我怕他们收了王家银子就来不及了,赶紧告诉了枣花。枣花这次立了起来,去找大哥大嫂吵。哎哟,” 她抚掌笑起来,赞赏地看着枣花,“以前枣花闷声不响,没曾想她比我还要厉害。你猜她如何让大哥大嫂改了主意?” 枣花被说得羞涩一笑,笑到一半便垂下了头,眼眶一红,黯然道:“爹娘骂我忤逆不孝。” 秦娘子眉眼一齐上挑,冷声道:“忤逆不孝,我呸!他们就不是人。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这句话就是放屁!” “枣花同大哥大嫂说,要是把她许出去冲喜,她反正活不了,要拉着全家一起死!” 秦娘子看向文素素,复又笑起来,叹道:“这女人啊,受苦受罪,受了委屈,总是折磨折腾自己,投河上吊一死了事。都不拿你当人看了,死也白死。还不如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干脆来个痛痛快快!” 文素素静静听着,想到馄饨铺子的闲汉混混,与秦娘子大哥他们一样,外强中干,只能欺负妇孺弱小。 枣花来了狠劲,他们就害怕了,真拼上了命,他们不死,也得被咬下一大口肉。 好吃懒做与贪生怕死连在一起,他们舍不得,惜命得很。 文素素拍了拍默默垂泪枣花的肩膀,道:“别哭,别怕。你做得很好。” 枣花拼命点头,忙抹去了眼泪:“我不怕。就是伤心。” 秦娘子安慰了枣花几句,冷笑道:“大哥大嫂今早前来找我,舔着脸说了一堆场面话。真当人都如他们那样蠢,话里话外,不过就是要钱。我呢,也看明白了,他们能答应,也不全因枣花要拼命。他们想着我能拿出银子来,我告诉他们是借,借了总得还,铺子能赚大钱,眼红着呢。他们终究是枣花的爹娘,儿子是枣花的亲兄弟。哄着枣花,多少能捞点好处,说不定还能将铺子占了去。” 枣花急道:“婶娘,我不会!我不会给!一个大钱都不给!他们要我的命,我不想死,我不给他们!” 许梨花交待完何三贵回来,闻言插嘴道:“枣花,你可别心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爹娘兄弟从没拿你当人看。你家住在县里,未出阁的小娘子,瞧你这身衣衫,啧啧,还有你那头绳,都打了好几次结。一个大钱都可以买好几根头绳了,可见你这家人,还不如我呢!” 枣花难堪不已,悄然要藏住衣衫上的补丁。只补丁太多,如何藏得住,枣花深深垂下头,粗粝的手指,无意识绞在了一起。 文素素目光淡淡扫过去,许梨花一缩脖子,安分地坐在了一旁。 秦娘子眼神怜悯,劝着枣花道:“婶娘知道你心性坚定,不会被他们框了去,就是麻烦得紧。等去衙门将契书过了,你搬到婶娘家中来住,婶娘就去带你做两身新衣衫,买漂亮的头绳头花。” 枣花抬起头,摇着双手道:“婶娘,我不要新衣衫,婶娘也不容易,我能活下来,就感激不尽了。” 文素素温和地问道:“枣花,你听秦姐姐的,有不懂的地方,就多问,有事一定不要瞒着,以为是为了别人好,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好过你好心办坏事。先前秦姐姐的担心,并非是认为你好了伤疤忘了疼。开门做买卖,要是天天有人上门吵闹,这买卖还如何做得下去?以后秦姐姐老了,铺子就要交给你,由你支撑。若是你成了亲,还是得顾着铺子。夫君儿女靠得住,你手就松一些,好好过日子。若是靠不住,铺子就是你的安身立命之本。” 枣花双眼闪亮,拼命点着头,“我知道,婶娘就是这样,婶娘有铺子,小叔说不上话。” 秦娘子嗔怪地看着她,旋即笑了,“你说得对,你小叔是在我面前说不上话。说起来,你阿娘其实在家中,也该说得上话。唉,只她蠢得很,她浆洗衣衫,做些绣活赚来的钱,不比你阿爹少。你阿爹每天要吃一碗酒,还不时出去打牙祭,嫌弃你阿娘老了丑了,经常去城南墙根下......” 沉默一瞬,秦娘子肃然说了下去,“枣花,你还是年轻小娘子,都是些腌臜事,本不该说给你听。你早些知道,也不算坏事。城南墙根下多暗娼,你阿爹不时去那边找娼妓,赚来的几个钱,都孝敬了出去。男人呐,管不住,除非咽了气。你阿爹活着还不如死了,没了他,你家的日子,还能过得轻松些。” 文素素静静听着没说话,枣花还有两个兄弟,他们与亲爹一样,日子就是轮回重复,受苦受罪的,变成了枣花的嫂嫂,侄女们。 枣花怔怔坐在那里,窘迫又难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文素素道:“枣花,向前看,以后你跟着秦姐姐好生过日子,过去的都与你无关了。” 枣花嗯了声,忙打起精神,努力挤出丝笑。她的笑,比哭还难受。 花一样的年纪,灰扑扑的日子。 太阳渐渐西斜,秦娘子拉着枣花起身道别,“天色不早了,我还得回去做买卖。” 文素素将两人送到门边,秦娘子忙轻轻推她,“你快回去,起风了,别伤了身子。” 文素素说好,目送她们走出门,转身回了院子。 许梨花默默跟在文素素身后,欲言又止。迟疑了半晌,她还是上前,朝灶房看了眼,低声道:“老大,有件事小的想不好,你可能替小的拿拿主意?” 文素素点头,“你且说。” 许梨花期期艾艾道:“就是贵子哥......老大知道,贵子哥对小的一直念念不忘。昨日夜里你们出去了,贵子哥同小的说,等老大回来,向老大求个恩准,许了我们的亲事。” 文素素哦了声,问道:“那你呢,你可同意?” 许梨花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道:“小的不敢瞒老大,小的现在还不想成亲。小的跟着老大吃香喝辣,以后说不定能遇到更好的男人。可贵子哥待小的好,小的又不落忍拒绝他。况且我们年纪都不小了,早些成亲好生养孩子。” 文素素认真想了下,坦白地道:“这件事,我实在帮不了你。以后能遇到什么样的人,你我都说不准。要是你嫁了,遇到觉着更好的人,你会不甘心,青梅竹马的夫妻,到头来变成一对怨侣。要是你不嫁,贵子想要生儿育女,肯定会另娶。他有了妻子家人,对你肯定不会再同以前那般,处处以你为重,你同样会不甘心。究竟孰轻孰重,你要自己去衡量。” 许梨花烦恼无比,想了下,鼓起勇气问道:“要是换作老大,会如何选择?” 文素素耐心地道:“你我不同,这是你的人生,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要你自己过,旁人无法代入。我的选择,不一定适合你。” 许梨花还想再问,文素素已坐在躺椅上,望着远方的天空。红彤彤的夕阳洒下来,她眉目清冷,看上去像是沉静的湖泊。许梨花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没敢再上前打扰。 晚饭之后,文素素洗漱过,刚在床上躺下准备歇息,瘦猴子跟猴一样窜到门边,兴奋地道:“老大,问川,问川来了!” 问川是小公爷身边得力的小厮,他来找老大,就是小公爷找老大。 他们老大,真当厉害得紧! 文素素忙穿上外衫走到堂屋,问川立在那里,抬手见礼,上前一步急急道:“文娘子,七少爷吩咐我来接你,要你赶紧走一趟。” 文素素说好,当即往外走去,折了根金盏花枝,将头发挽在脑后,问道:“可是出了事?” 瘦猴子亦步亦趋跟在了后面,何三贵与许梨花还在灶房收拾,闻声从灶房里窜出来,不甘落后紧紧跟了上前。 问川抬手拦住,瘦猴子低下头,只当没看见。 文素素抬手挥了挥,三人这才停下了脚步。问川瞥了眼他们,离开一段距离,小声道:“黄通判死了。” 黄通判死了? 文素素眉毛微蹙,连着死两个地方大官,看来他们这趟差使,当得很不顺当。 他们要是倒霉,她借的这份势力,就靠不住了! 27第二十七章 无 问川驾着马车, 领文素素直接去了县衙牢狱。 牢狱位于县衙的西侧,穿过夹道拐了两道弯进去,一排石头砌成的低矮屋舍, 圈在约莫一丈的砖石院墙内。 牢门狱卒换成了京城来的护卫, 牢前狭窄的空地上同样布置着护卫, 火把将四周照得透亮。 文素素四下打量,以护卫的阵仗与架势来看,只怕齐重渊也来了。 问川走在前, 护卫见到是他, 瞄了文素素一眼, 挥手让他们进去。 牢里的犯人不知被带到了何处,在最角落的一间前围着几个护卫, 手上提着灯盏照明。 齐重渊的小厮青书肃立一旁, 见到文素素, 似乎很是惊讶。 文素素朝他见礼, 青书尴尬了下,赶忙欠身还礼。 这时,齐重渊抬袖捂鼻, 正从牢房怒气冲冲走了出来, 抬眼的瞬间见到她, 同样怔楞住, 转头对身后的殷知晦道:“她怎地来了这里?” 文素素敛目曲膝见礼, 殷知晦朝她颔首回应,不知说了句什么,示意她上前。 齐重渊探究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文素素垂首经过时,他的目光紧追不放, 发出极轻呵地一声。 文素素恍若未闻,越走近,屎尿臭味越浓烈。 石条栏杆上,悬挂着一条打着死结的腰带。一具目眦具裂,面色发绀,脖颈索沟明显的微胖中年男人尸首,躺在乱草堆上。 殷知晦一边观察着文素素的动作,一边道:“自缢而亡,护卫发现得迟了,救下来时还没死透,片刻后方落了气。” 文素素嗯了声,护卫亲自看守,黄通判的自缢,应该外面传了消息进来,让他不得不死。 这一点,殷知晦肯定想得到,不用她提醒。 殷知晦问道:“你可有看出什么奇怪之处?” 文素素不管殷知晦是要考她的真本事,还是想要多角度分析,她按照自己所能得知的讯息道:“蝼蚁尚努力求生,黄通判是达官贵人,下定决心赴死极为不易。尤其是还要躲过看守的视线,稳妥求死。” 死是一瞬间的决定,过了那个节点,求生的本能,让黄通判不会死得那般坚决。 如文素素所言那样,除非他不得不死。 殷知晦听得很是认真,齐重渊的眼神也渐渐复杂起来,一眨不眨盯着文素素。 文素素道:“能让黄通判一心赴死的缘由,究竟是因为家人,权势,还是钱财,我就说不清楚了。” 殷知晦沉默了下,吩咐问川道:“收敛尸首。将传递消息的嫌犯,带到仙客来问话。” 牢狱里空气难闻,几人一道走出去。文素素走在最后,齐重渊本来走在最前,他落后两步,搭着殷知晦的肩膀将他推到了前面,侧首对文素素道:“你不怕?” 活人比死人可怕,他们比活人可怕。 文素素恭谨地答道:“怕。” 殷知晦若有若无哼了声,文素素低垂着头,充耳不闻。 她并没撒谎,她是有点怕,怕他们失势,怕他们不堪倚仗。 齐重渊笑起来,道:“我就说,你一个娇弱的娘子,看到死人怎么会不害怕。都是阿愚.....阿愚是他的乳名,亲近的人都这般叫他。” 齐重渊朝殷知晦抬了抬下巴,殷知晦头也不回,负手朝前走去。 “阿愚说,我们陷入了牛角尖,自己察觉不到,旁观者清,兴许能有不同的见解。阿愚找了你来,我还挺意外,你何时与阿愚这般熟悉了?能得阿愚的青眼,难得啊!” 话语轻佻,意味深长。 听起来很是刺耳,文素素听得多了,无妨。 文素素斟酌着道:“民妇被人欺负,曾求过七少爷相助。七少爷见民妇略微有些见识,便召唤民妇到了牢狱。” 殷知晦这时回过头,道:“里面的究竟,我过后再同你说。现在正事要紧。” 齐重渊没再多问,翻身上了青书递来的马。殷知晦亦上了马,山询驾车上前,文素素撩起帘子上了马车。 仙客来离得极近,几息功夫就到了。文素素被山询带到了一间空客院中,齐重渊与殷知晦坐在了正屋上首,她则被带到一扇屏风后。 屏风是细绢绣成,前面说话一清二楚,人只能看得影影绰绰。 山询上了茶点,文素素端着茶水吃了口,闭目养神。 前面很快传来动静,有人被带进屋,“咚”地跪到了地上,哭喊道:“王爷七少爷明鉴,在下冤枉,在下什么都不知道啊!” 文素素听出了喊冤之人是高差头,齐重渊一声厉喝,“闭嘴!好你个混账东西,还敢喊冤!你从三清观伍老道手上买了水银,偷偷放在汤水中毒死郑启。郑启虽有嫌疑,未经朝廷判定之前,始终是朝廷命官。就这一条,你阖家全族都跑不掉!” 高差头声音颤抖了起来,将头磕得咚咚响,嘶声喊道:“在下并不知此事,不认识伍老道,更没害死郑知府,请王爷七少爷明鉴啊!” 齐重渊似乎恼了,不耐烦道:“伍老道都招供了,郑启因为水银中毒之死,案子清楚明白。给本王打,看他能嘴硬到何时!” 几声闷闷的声音传来,高差头惨叫连连。 文素素睁开眼,眉头紧蹙。 殷知晦是刑讯高手,他却没做声,由齐重渊做了主审。 齐重渊点明了高差头所犯之罪,却没指明他要招供何事。若他不是手高眼低,极为自负,便是他气昏了头,脑子糊涂了。 文素素相信齐重渊属于前者,他身为亲王,有自负的资本。 自负过头就是心胸狭窄,有她在,殷知晦出言提醒,就是当场让他没脸。 高差头的声音声音越来越低,血腥臭气蔓延开。 齐重渊声音嗡嗡,似乎捂住嘴在说话,“给本王泼凉水,狗东西,敢装死!” 殷知晦这时终于开了口,委婉道:“他伤得不轻,嘴硬得很,一时半会审不出个名堂。王爷忙了一晚,时辰不早,不若先去歇息,这里交给我便是。” 齐重渊唔了声,起身站起来,烦躁地道:“就没个消停的时候,算了,就交给你吧。我先回去更洗,唔,臭死了!” 脚步声响起,齐重渊朝屏风后走来,居高临下打量着文素素,她低眉敛目,起身曲膝见礼。 齐重渊饶有兴致瞥了她几眼,转过身对殷知晦道:“人家是娇娘子,你可要怜香惜玉,别把人吓着了。” 殷知晦只道:“王爷好生歇息,明早我再同王爷细说。” 齐重渊摆了摆手,打了个呵欠道:“你也别太拼,待回到京城,你姑母见你瘦了会心疼,说我让你受累了。” 殷知晦失笑,齐重渊大步走了出去。 待齐重渊离开,殷知晦吩咐道:“将他带下去。文娘子,你且出来。” 文素素起身走到屏风外,高差头已经被带下去,山询正在清理地上的血污。 “这里脏,去我那边说话。”殷知晦抬腿朝外走去,文素素跟在他身后回了他的客院。 进屋后,殷知晦在案桌后坐下,朝她对面的座位点了点,她道谢后坐下来,问道:“就高差头一个嫌犯?” 殷知晦看了她一眼,颇为郁闷地道:“除了高差头,还有两个狱卒。再审,只怕死的人更多,言官那里麻烦得很。” 文素素思索了下,没追问他为何不亲自审问,道:“我以为,高差头也没甚可审之处,他只是个无关紧要,或许被威胁,或许是拿了银子办事的小喽啰。前来与他接头,交待他办事之人,这个人才是关键,估计不是死了,就是被藏了起来。中间缺了一环,高差头招供了,也无法指认幕后主使之人。” 殷知晦目露赞赏,道:“你所言极是,高差头是收了银子。你曾从他手上要了三百两现银,我当时就在怀疑,他一个差使头目,岂能一下拿出这么多现银。那时我就叫人盯着他了,可惜没找到与他接头之人。去向伍老道买水银,亦非他亲自前往,拿了二十个大钱,差闲汉武大财前去跑腿。这武大财,说起来你也熟悉,你在馄饨店将他打伤,傍晚时分没了气。” 文素素讶然,她身体不好,手上力道不足。不然的话,那一碗砸下去,武大财鼻子就得断掉,哪还有劲冲她动拳头。她用筷子戳武大财的腰,顶多让他痛上一阵而已。 殷知晦默然片刻,简明扼要道:“问川说,武大财回家之后气不过,将他娘子黎氏揍了一顿,逼着黎氏拿出做焌曹积攒的银子,前去买了酒肉回家。武大财吃得烂醉,呕吐呛到了肺,窒息而亡。” 文素素眉毛扬起,窒息而亡。 这个黎氏,有意思。 殷知晦觑着文素素的神情,敏锐地问道:“怎地了?” 文素素摇头,道:“没事。七少爷,连续两个官员死亡,这一切的起因,乃是因为你们前来吴州府办的差使。能接连让两个地方大员死,定是事关重大。你与王爷,只怕也会陷入麻烦。除非解决掉源头,否则,你们这一趟差使,真真是办砸了。” 殷知晦愣住,好半晌,他苦笑起来,道:“我以前在刑部当差,刚调入户部不到半年。” 文素素静静听着,殷知晦有刑部当差的经历,怪不得是刑讯高手。只他还未摆脱以前的习惯,出了案子,下意识中先要查个水落石出,的确是钻了牛角尖。 殷知晦沉吟片刻,道:“我们此次前来,是查江南道的海税。江南道辖下的松江府,吴州府,明州府等几个州府,产蚕桑,纺织兴盛。大齐的绸缎布匹,五成都由江南道所出。大齐向番邦所出的丝绸,收入户部国库的海税,一年比一年低,如今只余立国之初的三成左右。大齐国库吃紧,海税这一块,至关重要。温先生他们送来的账目,皆没查出异样。” 他指着案桌上厚厚的一摞账目,揉了揉眉心,“账目清楚明白,我与王爷迄今一无所获。” 文素素看向账本,对殷知晦他们遇到的困难,并不感到意外。要是能随便查出纰漏,也不会派亲王齐重渊与他前来了。 海税这一块利益巨大,牵涉甚广,他们面对的,是铁板一块的江南道官场。郑知府与黄通判,他们兴许只沾到了皮毛,被抛出来送死的棋子。 文素素问了两人的履历,殷知晦答道:“郑知府是吉州府人,调任吴州府刚两年。黄通判同为吉州府人,两人不同县,郑知府到吴州府一年之后,黄通判从茂苑县知县升任了通判。黄通判在茂苑县连做了两任知县,比郑知府对吴州府熟悉。” 这样看来,郑知府最早死,缘由就在此了,黄通判比他能得信任。 文素素沉吟了下,问道:“敢问七少爷,这次你们前来江南道办差,朝廷那边……圣上要你们查到何种地步?朝廷里的相爷大官,有多少支持你们?” 殷知晦紧紧盯着文素素,反问道:“文娘子何出此言?” 要是皇帝不全力支持,朝廷重臣在背后添乱,加上铁板一块的江南道,这里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坑。 文素素不愿被填进去,路引在手,她考虑是否要提早跑路,远离这团麻烦。 殷知晦瞥了她几眼,淡淡道:“文娘子,武大财死了,黎氏可以去衙门状告你杀人。” 这就是威胁了。 文素素神色微凛,她本不怕官司,殷知晦故意提出来,就是在警告她。他的态度,就是唐知县判案的证据。 殷知晦话锋一转,问道:“你可会看账本?” 文素素对这个世道的记账方式不熟悉,保守地道:“我得先看看才知道。” 殷知晦拿了本账本递过去,见文素素低头翻起了账本,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圣上一心要查清江南道海税这块顽疾,出行之前,圣上亦交待我们,要谨慎行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南道文风鼎盛,从江南道出去的官员众多,闹得收不了场,那时只怕是大齐上下都得乱。朝廷的几个相爷…..他们的心思,我不敢妄言能猜得透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孰轻孰重,他们还是得掂量一二。” 换一张皮依附就是。 殷知晦终究是皇亲国戚,对大齐的忠诚毋庸置疑。 文素素嘴上恭敬说是,认真翻看着账本,心里却百转千回。 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动荡得厉害,端看取舍,皇帝会以安稳为上。 齐重渊不是皇帝唯一的儿子,殷知晦这个国公府公子,比起江山社稷,更微不足道了。 除了记账全部使用文字,文素素先适应了一下,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开口询问。 殷知晦很有耐心细致解释,文素素很快就看完了,弄清楚了大齐收取赋税的方式。 大齐的布匹出海,收取的赋税,比销往大齐本国的要高一成。 大齐有各大行当,粮食有粮食行,花草有花草行。各种布匹面料属于布行,纺织作坊,布庄铺子等都纳入布行名下。 出海的布运到码头,由苦力扛到船上。苦力每扛一次布,便可领到一根标有海税记号的木签一根,凭着木签去布行领工钱。布行则将木签汇总,送往衙门。 衙门则根据收到的木签数,核算收取出海的布匹赋税。 文素素看明白了,只要在源头数据上动手脚,海税的账目,自然查不出任何异样。 只是要查源头数据,面对的便是刀光血影。 殷知晦深深凝视着文素素,肯定地道:“文娘子也看出了不对劲。” 文素素抬眼迎着殷知晦深沉的眼眸,面不改色,用春秋笔法道:“账目清楚。” 殷知晦缓缓靠近椅背,手指点着案几,道:“这几天王爷去过很多次码头,我也去过。文娘子,明早我们一道前去走一趟。” 文素素爽快应了,起身告辞:“我身体不好,熬不住,先回去歇息,明早才有精神陪着七少爷前往。” 殷知晦嘴角微微上扬,道:“旁边有空置的客院,文娘子无需来回跑,就在客院歇息一晚。我让人给文娘子备好更换的衣衫,有任何需要,你吩咐山寻询便是。” 真是狡猾,这是不放心,要防着她溜走不干了。 文素素说是,殷知晦唤了山询吩咐了一通,她曲膝告退,走出了屋。 天际星星璀璨,空气清凉宜人。 文素素垂眸跟着山询前往客院,脚步轻盈而愉快。 殷知晦聪明过人,如今困在江南道,算是接纳了她。 齐重渊贵为亲王,志大才疏。 权势富贵险中求,机会就在眼前,她当然不会跑! 28第二十八章 无 文素素听到轻微的脚步走动, 眼睛倏地睁开,外面天还黑着,廊檐下挂着的灯盏, 从窗纸上透进昏暗的光。 脚步声近了,一只手撩起床帐, 文素素不动声色将铜枝灯盏上拆下的铜条,塞在枕底。 许梨花的小声中透出兴奋, 唤道:“老大,起身了。山询过来说,七少爷已经起来在用早食。” 文素素嗯了声, 翻身坐起下床穿鞋, 顺便挽起头发,将铜条插上固定发髻。 许梨花点亮灯盏,喜滋滋捧着一身新衫裙走来,道:“山询备好了衣衫,说是老大不满意再换。” 衣衫是深青细布衫裙, 里外鞋袜齐整。无论针线与布料,比文素素先前的粗布旧衫好上数倍。 许梨花摊开衣衫, 道:“山询夜里前来接小的,让小的跟着伺候老大。瘦猴子与贵子都羡慕得很,想要跟着一块来。山询说,七少爷没开口让他们来。呵呵,谁叫他们是男人。” “七少爷待老大真好,真妥帖。早食有羊肉汤饼,还有白切羊,鸡丝白粥,黄橙橙的咸鸭蛋。” 许梨花咽了下口水, 说得眉飞色舞。 文素素穿上衣衫。换上了新鞋,在地上踩了踩,大小长短合适,鞋面同样是青色细布,鞋底是密密的千层底,走路轻盈便捷。 山询做事真是妥帖。 许梨花还在双目放光喋喋不休,文素素淡淡地道:“闭嘴。” 许梨花话戛然而止,瑟缩望着神色肃然的文素素。 “跟着我出去,你要切记住,多看少说,管住嘴。管不住,祸从口出,就是一个死字。” 文素素语气永远平淡,许梨花却听得后背发寒,忙不迭点头,“是,小的记住了。” “遇到不懂之处,你记在心里,在私底下无人之处,可以问我。多跟着山询问川他们学习,不止是山询问川,所有人都可能成为你的老师。” 不止是许梨花,何三贵与瘦猴子一样如此。出身底层倒不重要,关键是世面见得少,这是他们最缺乏,需要尽力弥补之处。 殷知晦让许梨花跟来,除了方便之外,也要看她的御下。 小细节尤为重要,细枝末节处,向来容易出错。 洗漱后用完饭,天空变成了深蓝,文素素走出去的时候,殷知晦恰好也从齐重渊客院的方向走来。 文素素曲膝见礼,殷知晦颔首回礼,上下打量着她,从本白衫裙换成青色,此刻与天色融为一体,沉静如薄雾中的山峦。 问川前来马,山询驾车等在那里。殷知晦接过缰绳准备翻身上马,动作停下来,看着走向马车的文素素问道:“你可会骑马?” 文素素思索了下,保守地道:“学一学应当就会了。” 殷知晦嘴角不禁上扬,她总是能给人惊喜,“待你身子好了,以后出去就骑马。” 文素素道了谢,同许梨花一起上了马车。车很快行驶起来,低垂着头的许梨花长长呼出一口气,摸索着身下八成新的坐垫,羡慕地道:“上好的锦缎拿来当坐垫,小的这辈子都没穿过锦缎,只穿过放置年成久了,已经褪色的绸衫。” 文素素微蹙起眉,问道:“你以前家中可养蚕织布?” 虽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吴州府遍地机杼声,江南道的海税能影响到大齐的国库,百姓的日子实在艰难得过了。 许梨花道:“我们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种蚕桑,织布。有地的富户家,种得更多。小的家穷,赁了富户家的三亩地,富户不许在田埂空隙处种桑,说是桑吃地的肥,坏了庄稼收成。小的家就在房前屋后种一些桑麻,多少养一些蚕,蚕茧卖给缫丝的作坊,每年到时候他们会到村子里来收。麻布不值钱,麻都留着自己织布,说起来,现在正是卖春蚕的时候。” “春蚕?还有夏蚕秋蚕冬蚕?”文素素不懂蚕桑,认真问道。 许梨花好奇看了眼文素素,心道她也来自乡下,难道这些都不懂? 不过许梨花不敢多问,解释道:“只有春蚕夏蚕秋蚕,一年能养三次。衙门有规矩,种蚕桑只能顶多占据一成的庄稼地,拿庄稼地种蚕桑的人家,衙门要征收赋税。勤劳的人家,在山上垦荒多种几颗没人会管,种多了,衙门同样要收税。交掉税,养蚕是精细活,采桑喂蚕换簸箕,伺候得不好就死了。辛辛苦苦到头来,也不剩几个钱,没人愿意多种。” 粮食产量低,江南道还是鱼米之乡,朝廷考虑到了粮食税收,吃饱饭同样重要。 文素素神色凝重了几分,看来,这里面的关系更加复杂了。 许梨花说道以前,脸上多了几分怅然,“织机贵,小的家就买不起,同邻居几家合在一起,买了一架织坊不要的旧织机,轮流着织麻布。收来的麻不多,小的以前最讨厌就是收麻洗麻,麻泡在水中,臭得很。最辛苦便是剥麻,绩纱,麻片用指甲劈成麻丝捻麻线,手指甲都劈开了,疼得很。小的阿娘姐妹的指甲,从没好过。织出来的麻衣,都是阿爹哥哥他们穿,我们穿他们的旧衫。” 许姨娘抠着指甲,她右手大拇指指甲缺了一半,手粗糙宽大。 文素素看向自己的双手,同样粗糙,骨节粗大。 都是贫穷辛劳的痕迹。 许姨娘:“养蚕时节正是是农忙的时候,与织布一样,向来是女人的活计。阿娘同我们姐妹,忙得脚不沾地,除了下地干活,还要养蚕。我恨死了那时候的日子。” 农妇比农夫要辛苦,下地干活洗衣做饭,在江南道还要养蚕织布纺纱。 现在说艰辛苦难毫无意义,文素素沉默了会,问道:“蚕茧留下来,自己缫丝,卖丝线给织坊,少经一道手,会得钱多些。你家怎地不自己缫丝?” 许梨花怔了下,苦笑道:“缫丝虽麻烦,大多人家都会。只缫丝的作坊,都是织坊的东家开设,他们嫌弃丝线缫得不好,不肯要。丝线留在手上,也可以自己拿来织布。丝线织布就难得多了,织机得好,织娘的技艺得熟练高超,织出来的布不匀称,反倒浪费了丝线。织出来的布还要染色,自己留着穿倒无妨,只谁家穿得起?蚕茧又留不住,放久了会生蛾子坏掉。穷人损失不起,大家都习惯了将蚕茧卖给缫丝的作坊。真是可惜,缫丝气味难闻,蚕蛹却是好东西,我小时候吃过一次,家中舍不得用油煎炸,只用火焙干,略微撒几颗盐,我分到了一颗,那是我这辈子,生平第一次吃到最美味的菜。当时我就暗暗下了决心,以后要顿顿都吃上蚕蛹!” 文素素认真听着,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马车缓下来,车外人声鼎沸,叫卖声,喊号子的声音,高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文素素掀开车帘朝外看去,一股咸湿,带着海水腥气的气味扑入鼻尖。高高的船桅连成一片,降下的船帆,随风飘荡。 山询将马车停下,拉开了车门。文素素下车朝殷知晦走去,他左手负在身后,朝着西侧的一排屋舍指去,“那里就是衙门设在码头的海税官廨,官廨东侧的宅子,就是布行。” 天际吐露鱼白,官廨大门还紧闭着,布行的大门倒开着,门前蹲着几个短褐汉子,朝他们这边紧紧打量。 殷知晦瞥了一眼,继续道:“这一排的宅子,都是各个行当,码头做苦力的汉子,来自大齐各地,各地有自己的乡会,不入乡会听从管束,在码头上干不了活。” “让一让,让一让!”一队骡车驶了过来,车夫大声吆喝。 殷知晦伸手拉了文素素一把,“小心。” 文素素道了谢,与殷知晦避让一旁,让骡车过去。 骡车陆续停下,一个穿着绸衫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下车,一个同样穿着绸衫的粗壮汉子上前,与他笑着见礼,寒暄了几句。 管事转身离开,粗壮汉子对身后跟着的随从交待了声,随从朝远处招手。蹲在墙根下的短打汉子们,起身跑到骡车边,扛起车上的袋子,朝停泊在岸边的船走去。 在骡车与船之间,搭着几张案桌,有人坐在那里,朝扛着袋子的汉子递过一只木签,汉子咬在嘴里,大步上了甲板。 两人站着看了一会,陆续有骡车拉着货驶来,码头愈发拥挤热闹。 殷知晦侧头看着文素素,她此时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不禁感慨道:“茂苑码头,比京城的码头都要热闹。不过船赶着装满货离开,码头向来早间忙碌一些。这里太挤,我们走吧,官廨开门了,你可要去看看?”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七少爷看他们,他们也在看七少爷。彼此看来看去,互相试探。” 殷知晦脚步停下来,失笑道:“倒是。我看出了些,等于什么都没看出。娘子呢?” 文素素道:“我同七少爷一样,看出了,又能如何。王爷这些天到码头,他可看出了什么?” 殷知晦沉默了下,摇了摇头。 文素素抬头看向殷知晦,好奇地道:“七少爷是如何同王爷细说,七少爷选了我做这般大的事情?” 殷知晦顿了顿,道:“我同王爷再细说了这次差使的难处,有大事在前,这种小事,王爷便不放在心上了。” 用大麻烦挡在小事前,齐重渊只能面对一件麻烦。事情再多些,他就手忙脚乱,无法招架。 殷知晦肯定知道齐重渊的性情,陪着他一道来办差,真是辛苦他了。 殷知晦深深看了文素素两眼,刚要说些什么,这时一个约莫五十岁出头的男子,脸上堆满笑迎上来,远远就抬手见礼问安,对文素素客气地道:“这位娘子,是文娘子吧?” 文素素欠身说是,姜行首立刻道:“娘子莫要怪罪,娘子在衙门状告何员外之事,在下听何员外哭诉过。这件事,是何员外不对,在下已经骂过了一通......瞧我,真是老糊涂了。在下姓姜,有幸被推举为布行的行首,何员外与在下是表兄弟。在下替何员外,再次向娘子赔个不是。” 姜行首拱手作揖下去,文素素静静立在那里,也不避让,受了姜行首一礼。 姜行首直起身,半点都不见恼怒,脸上笑容依旧。 文素素心道能坐上布行行首,果真是厉害,城府之深,何员外拍马莫及。 姜行首再看向殷知晦,恭敬地道:“在下听说七少爷来了,七少爷是大忙人,在下想着无论如何都得赶来请个安。七少爷要是不忙,不若前去行里坐着吃杯茶?” 殷知晦颔首应了,姜行首连忙侧身在前领路,谦卑又周到。 布行宅子比起官廨要低两分,古朴厚重也轻两分,恰到好处地居于下风。 到了正厅,姜行首请殷知晦坐在了上首,他看向文素素,恭让她坐在殷知晦的下首。 文素素道谢后坐了下去,姜行首伸出的手臂缓缓收回,坐在了末座。许梨花一言不发跟在他们身后,紧张地觑着山询的动作,立在了文素素身后。 下人上了茶,姜行首亲手接过送上前,“今年茂苑的春茶,在下是粗人,也吃不出劳什子窖出来的各种花儿香气,在茂苑吃茂苑,就图个新鲜,七少爷文娘子尝尝可还吃得习惯。” 殷知晦端起略微尝了口,放下茶盏,道:“茂苑真是人杰地灵,茶水不错。” 姜行首笑着说过奖过奖,他看向文素素,似乎迟疑了下,道:“文娘子是茂苑人,以前在陈氏......瞧我,又老糊涂了。以前的事,莫要提,莫要提,吃茶,文娘子请吃茶。” 文素素吃了口茶,平静地道:“以前我在陈氏,没吃过这么好的茶。我是典给陈晋山,身份低微,吃不到这般好的茶,在姜行首这里长了见识世面,还得多谢姜行首。” 姜行首神色一僵,竖起大拇指,赞道:“文娘子的心气心性,在下佩服。这李达,陈晋山,以前都是瞎了眼,让明珠蒙尘,还是王爷与七少爷慧眼识珠。” 殷知晦眼神不动声色扫过文素素,问道:“听说已经开始收春蚕茧,不知今年茂苑的布料出产如何?” 姜行首道:“茂苑乃至吴州府都种惯了蚕桑,春蚕茧照理来说,应当差不离。只七少爷也清楚,春蚕茧的好坏不一,同样一户养蚕的人家,得到的蚕茧都有好有坏,得要全部收上来,缫完丝之后方能知晓。” 殷知晦唔了声,不置可否。 文素素问道:“七少爷可吃过蚕蛹?” 殷知晦眉毛立刻一皱,看来很是嫌弃,道:“我不吃蚕蛹。” 文素素微笑道:“蚕蛹可是一道难得的美味,姜行首,你们缫丝作坊的蚕蛹,应当都卖给了食铺吧?” 姜行首说是,“我平时最喜欢煎炸一叠过酒,香得很。” 文素素抿嘴笑道:“七少爷要是闻过了缫丝的气味,只怕是更看不得蚕蛹了。” 殷知晦望着文素素的小脸,微微怔楞了下,哦了声,“真有那般厉害?我还没见过缫丝是何种模样,姜行首可得空,带我前去作坊瞧一瞧?” 姜行首当即应了,放下茶盏,唤来小厮安排了下去。 几人离开布行,各自上马上车驶向姜氏的缫丝作坊。 作坊的姜管事是姜行首的堂兄,他得了吩咐,早早就等在了门口,恭敬地向殷知晦见礼,眼神却止不住,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打转。 姜行首暗自警告地盯了他一眼,他忙将头别向一旁,嘴角露出鄙夷之色。 作坊里忙碌不堪,到了门边,一股极为难闻的热气扑面。殷知晦脚步微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侧头看向了文素素。 文素素冲他弯了弯唇,他似乎悻悻哼了声,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不迫,随着姜行首进了作坊。 蚕茧浸泡,缲丝,用缲车拉伸,挑在棍子上,晾晒,收起来卷成轴,便成了丝线。 文素素将所有的过程,看得仔仔细细,尤其是缲车,一个妇人坐在上面,脚踩缲车,手上麻利配合,蚕茧很快变成了淡黄色的丝。 殷知晦不动声色打量着文素素,与姜行首说着闲话。 太阳升起,屋里更加炎热,气味难闻,殷知晦见文素素没再多看,便走出了作坊。 姜行首让人装了一匣子蚕蛹,交给了许梨花,笑道:“这个蚕蛹新鲜,娘子拿回去趁早吃,待吃完了,再差人来取就是。一直到秋季,缫丝作坊别的不敢提,这蚕蛹少不了。” 文素素忙道了谢,“这缫丝简单得很,以前乡下养蚕,也缫丝过,只蚕蛹少,不能放开了肚皮吃,这下可一下吃个够了。” 姜行首神色沉了沉,很快就恢复了笑容,陪着殷知晦一道走出作坊。 殷知晦道:“今日有劳姜行首,我们先且回去了。” 姜行首忙抬手欠身道:“七少爷忙,不敢多留。七少爷若是有需要之处,随时吩咐一声就是。” 问川牵马过来,殷知晦翻身上马,文素素与许梨花也上了马车。 姜管事陪着姜行首站在作坊门前相送,脸上浮起轻佻的笑,“大哥,那文氏看上去一脸端庄,一身素净装扮,嘿嘿,衬着张花儿一样的脸,还真是美得人心痒痒,比那些花枝招展的还要妖媚,怪不得老何会着了道。” 姜行首神色阴沉得几欲滴水,一言不发盯着远去的车马:“那可不止是狐媚子,说不定……” 姜管事唬了一跳,紧张地道:“大哥,可是出了纰漏?” 岂止出了纰漏,出了大纰漏! 29第二十九章 无 姜行首阴沉着脸, 转身回缫丝作坊,冷声吩咐姜管事:“去叫郭老三他们来小王庄,快去!” 姜管事不明所以,追问道:“大哥, 究竟怎地了?” 姜行首不耐烦地道:“那文氏的话, 你没听到?茂苑县,吴州府, 江南道种桑蚕的人家, 妇人娘子从生出来会走路起,就会养蚕缫丝!她这是在点我们, 是在威胁!” 姜管事听得一头雾水, 没能明白为何会养蚕缫丝就成了威胁。 不过,在茂苑县, 居然有人敢威胁他们姜氏!衙门的官员都得礼让三分, 京城来的大官, 照样得吃瘪! 姜管事脸一横,朝地上狠狠淬了口, 凶光毕露:“大哥,可要我去找孙大,吉州陕州两帮, 最近抢得厉害。陕州的武黑子,请我吃了两次酒, 想要大哥出面调停, 多给他些活计。武黑子可是真正横的......” “又管不住你上下那俩玩意儿!”姜行首恼怒不已, 伸腿踢了姜管事一脚,将他踢得抱腿嗷嗷叫。 混帐东西贪杯好色,叮嘱过他无数次, 京城的王爷小公爷在茂苑,这段时日安分些,不得生事。 要不是看在亲叔叔的份上,姜行首得将他捆了扔进海里做成咸鱼! 各帮派的蠢货,总不见消停!布行的那些行老们,比猴都精,虎视眈眈觊觎着他的位置。 为了各自的利益,眼下看似齐心协力。一旦出事,他们还不得将他,连同姜氏一道生吞了! 姜行首进到姜管事平时办事的屋子,砚台里的墨汁早就干涸,文书账目随意摆着。他恨铁不成钢瞄了眼塌肩缩在门边的姜管事,深吸了口气,压下怒意冷冷道:“你还在这里作甚?” 姜管事回过神,一个旋身跑了。边跑边回头看去,满脸的愤恨不甘。 大伯父死得早,可是阿爹将他抚养大。阿爹当年接管了姜氏快关张的纺织作坊,费尽心血将作坊救活做大,阿爹熬出了一身病,早早去世了。 按理说,姜氏的作坊,该交到他这个亲儿子手上。阿爹心胸仁厚,临终前将作坊交给了侄儿。 呸! 姜管事淬了口,“没良心的东西,本属于老子的家业,几时轮到你来作威作福了!” “满福!”姜管事眼珠一转,喊了声。 小厮满福从阴凉处闪出来奔过去,姜管事抬手挡住太阳,抖着腿不耐烦道:“去传话,让布行的几个行老,来小王庄见大哥!” 满福应下准备离开,姜管事哎了声,“回来,狗东西,老子还没说完呢!” 姜管事偷偷朝姜行首屋子瞥了眼,低声道:“跟武黑子说一声,晚上在万花楼红儿那里吃酒。” 满福暗自嘿嘿笑,喜滋滋地应了。 红儿的丫鬟俏丽得很,他最喜欢前去万花楼当差。姜行首拘着姜管事前去万花楼,他得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姜行首写完信,用蜡仔细封好,交给贴身随从常有,叮嘱道:“你亲自跑一趟松江府。” 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布行的五个行老陆陆续续到来,各自落座。 姜行首扫了一眼几人,径直问道:“春蚕茧可都收上来了?” 几人面面相觑,郭老三翘着二郎腿,捏着茶盖拂开茶沫,嫌弃了句茶汤颜色。他将茶盏放到了一旁,笑着问道:“先前殷七爷从你这缫丝作坊离开,过问春蚕茧的事情了?” 姜行首见其他人神色各异,克制住心里的怒意,沉声道:“他们盯上了春蚕茧,盯上了缫丝!” 郭老三放下了二郎腿,神色一凛,其余几人也跟着变了脸色。 * 缫丝作坊位于城西的小王庄,离县城约莫小半个时辰的路程。 离开缫丝作坊一段路,文素素掀开车帘,探出身去。骑在前面马上的殷知晦似乎有所察觉,转头朝她看来。 文素素朝路旁的阴凉处打了个手势,殷知晦调转马头回来,俯身道:“前面有间茶棚,我们到那里去说话。” 前来缫丝作坊的时候,文素素就发现了茶棚。茶棚只是间草棚子,两个炉灶,三张旧桌椅供人歇息吃茶。 既然殷知晦不嫌弃,文素素更是无所谓。一炷香功夫后,马车停下来。 护卫赶在前面,团团围住了茶棚,卖茶的夫妻被带到了茶棚外,手上抓着一把大钱不敢靠近。 问川手脚麻利,亲自洗刷茶碗,山询停下马车,一个箭步上前帮着擦拭桌椅。 文素素手搭着车门,打量着眼前的阵仗。殷知晦负手等在那里,眉毛微挑,解释道:“路上人来人往,此般方便清净些。” 正是农忙时节,路旁的地里,有人在除杂草,有人推着独轮车,趁着收割前来城里修整农具。不时有装满春蚕茧的骡车驴车经过,散发出一股蚕茧独有的气味。 文素素点头,跳下了马车,许梨花抱着装蚕蛹的匣子,跟在了身后。她顿了下,转过身,手指点上许梨花的肩膀,“将匣子放回去。” 许梨花愣住,倒是听话地转身,将匣子放回了马车上。 殷知晦明显不喜蚕蛹,许梨花一路跟着她,毫无所觉。 所幸她还算听话,文素素现在没功夫,等空了再仔细教她。 殷知晦在长条凳上坐下,文素素在他对面坐了。问川只倒了两碗白水上前,想必是茶叶实在是拿不出手。 文素素无所谓,端起茶碗吃了口,殷知晦看都未看,低声道:“文娘子先前要去缫丝作坊,可是认为可从蚕茧缫丝入手?” 同聪明人共事就是省心! 文素素刚才只问了他可吃过蚕蛹,提到缫丝时气味更难闻,他便聪明地抓住了关键,提出要看缫丝作坊。 文素素没再绕弯子,蹙眉道:“看出了一些。不过,说这些之前,我想要确定一些事。” 殷知晦很是敏锐,微微俯身过来,道:“文娘子可是要问郑知府与黄通判之死?” 文素素道:“正是。郑知府与黄通判相继死亡,他们未曾定罪,亲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七少爷以为,朝廷那边多久能得知?” 殷知晦道:“从江南道到京城,要是用急递,不到十日便可将消息送到圣上御前。” 文素素算着时日,道:“这般好的机会,任谁都不会错过,会拿出来大作文章。不管是针对王爷与七少爷,还是为了江南道海税这一块巨大的利益,朝廷只怕闹开了。” 殷知晦缓缓坐直了身,神色凝重了几分,道:“圣上今年圣寿五十八,共有五子三女。先皇后诞下嫡长子,五岁便被立为太子。太子惊才绝艳,深得圣心,七岁时就被圣上带着上朝听政。可惜十五岁时,生了一场急症去了。圣上伤心欲绝,未再立太子。王爷的几个兄弟,秦王为长,乃是继后沈皇后所出。接下来就是姑姑殷贵妃所生的王爷,比秦王小一岁。魏王是关淑妃所出,五皇子是夏嫔所出。魏王比王爷小两岁,五皇子今年十月年满十岁,尚未加封。” 高寿的皇帝一向少,圣上已经年老,指不定哪天就驾崩了。 圣上驾崩前若未立太子,除非齐重渊能得到朝廷大臣的拥戴,或者手握兵权,能强权镇压住秦王与魏王等兄弟。 立嫡立长,秦王名正言顺,该是下一任皇帝。 能做到朝廷中枢的大臣,都是人中龙凤。圣上一心要革除海税积弊,也不是昏聩之君。 思及与齐重渊短短的几次交流,文素素估计,齐重渊除了卫国公府这个外家,恐怕就只有王府护卫了。 可惜殷知晦这匹难得的千里马,要辛苦拉齐重渊这架破车。 争权夺位太敏感,殷知晦说得隐晦,文素素自然掠过不提,道:“郑知府与黄通判的死,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王爷与七少爷一无所获,却逼死了地方官员。要是他们再多舍弃几个,王爷与七少爷走这一趟,就是一脚踩进了深潭里。” 殷知晦垂下眼,静静说道:“温先生与蔺先生来了信,他们与文娘子看法一样,皆忧心如焚。我离开京城时就想过了,这一趟危险重重,有去无回。” 他抬眼看来,脸上视死如归的悲怆,换成了淡笑,问道:“文娘子可后悔前来毛遂自荐?” 文素素沉默了下,反问道:“我若是说后悔,七少爷可会放我离开?” 殷知晦轻快地道:“不会。” 文素素哦了声,道:“所以后悔无用。先前在码头,我也是毫无头绪,恰好姜行首前来,我脑中方才有了朦胧的想法。来不及与王爷商议,自作主张提出了要去缫丝作坊,还请七少爷见谅。” 殷知晦表示无妨,“事急从权,文娘子无需客气。” 文素素便继续道:“如今王爷与七少爷都耗不起,必须赶在京城的旨意下来前,抢先将江南道撬开一块。姜行首只是茂苑县的布行行首,他不敢擅自做主,肯定马上会将我的话放给背后的靠山。保住百姓不乱,就还有机会,与他们周旋。” 殷知晦愣住,细细回忆着文素素在缫丝作坊的一举一动,眼睛一亮,道:“蚕茧放不住,要是他们联合起来不收蚕茧,整个江南道养蚕的百姓,都会大乱!姜行首是聪明人,娘子点出了养蚕的妇人皆会缲丝,他肯定听出了娘子的言外之意,罢收蚕茧的路行不通,他要忙着另想法子。” 文素素忍不住笑了,再次感慨不已,殷知晦真是绝顶聪明! “纺织作坊的东家,在偷逃的赋税中,能得的只是少部分。商人逐利,且家大业大,民不与官斗,他们中间,也不全是铁板一块。不收蚕茧,缲出的丝,他们也拒收,纺织作坊就得歇工。歇工一日,歇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 文素素将先前在马车上,听许梨花所言关于妇人养蚕织布之事,拣重要之处与殷知晦说了。 “我刚才仔细看过,缫丝的技艺简单,缲车亦不复杂。要是自己缫丝,几家人联合起来买缲车,养蚕人能多得不少钱。” 妇人养蚕织布缫丝,能赚到养家糊口的钱。哪怕有人照样立不起来,男人也会看在钱的份上,至少不会轻易典卖出去,随便打骂,她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些。 “缫丝作坊背后连着纺织作坊,缫丝作坊需要投入,除掉本钱,损失也不多,朝廷更是如此。缫丝这部分的利没了,有人会去琢磨,想法子提高现有的缫丝技艺,改进缲车,养蚕人的缫丝手艺跟不上,自然会将缫丝让出来。对于养蚕人,大齐,纺织这一行当,都是天大的好事。” 殷知晦双手撑在桌上,挡在面前,一瞬不瞬盯着文素素,双眸满溢着激动与笑意,道:“文娘子真正聪慧,我远不及也。” 文素素摇头,道:“七少爷过奖了,我只是偶然想到了而已,事情的关键还没解决呢。王爷与七少爷这趟来,是查清海税的亏空。先前在码头上看过,要查偷逃赋税十分艰难。各地帮派林立,他们难缠得很,且好斗不要命,从算木签上出手行不通。” 殷知晦眉头紧蹙,道:“王爷也曾说过,刁民难缠。” 连齐重渊都看出来了,何况是殷知晦。文素素沉吟了下,道:“七少爷能调动多少人手?” 殷知晦怔了下,道:“我与王爷离京时,圣上给了一道旨意,允我们可以调动江南道禁军。” 文素素问道:“江南道的禁军将领,七少爷可知他们的履历?” 殷知晦眼神复杂,打量了文素素好几眼。 她担心武将也参与其中,靠不住。只她聪慧归聪慧,对大齐朝廷,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殷知晦解释道:“大齐的兵营,分为禁军,厢军。厢军在各州府充任递铺步驿,杂役,铸城铸造兵器,防护侍卫等差使。禁军则是打仗的主要兵力,各地将领五年一调防,皆为圣上亲信。驻守江南道的杜将军,去年刚调防到江南道。” 文素素愉快地道:“原来能调动禁军啊!” 殷知晦瞥着她,慢吞吞道:“圣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要是随意派兵杀官,文人士子都要反了。” 文素素摊手,很是不负责任道:“海税这一块,背后不只是单个主谋,而是从上到下,很多人都有份。我以为,圣上无需大动干戈,先养肥,隔几年抄几家,国库就充盈了。” 殷知晦无语地道:“文娘子先前称能暖床,我以为文娘子是无所顾忌,看来是我浅薄了。” 文素素叹了口气,殷知晦聪明是聪明,就是太君子之风,太干净。 贪官污吏杀不完,只要有利益在,就算是死,他们照样会铤而走险。 钱被他们贪走,依旧留在大齐,到时候拿回来就是。 文素素只能选更麻烦的办法,道:“查亏空的根源难,我认为不如倒推。比如种了多少亩的桑麻,养了多少蚕,蚕茧缫丝多少,损耗多少,丝线能织多少布。江南道每年统共能产多少布,该缴多少税。差距的部分,大致就是他们偷逃的赋税。桑麻数在户帖上有登记,有些百姓偷偷摸摸不上报,至多几株十来株,可以忽略不计。从桑麻数去推,能得到更精确的江南道布匹产量。方便朝廷以此来核计,江南道的布料赋税。要是年成不好等等,赋税有变动,由当地的官员解释缘由,朝廷派官员下来核实就容易了。” 殷知晦凝神倾听,激动不已赞道:“文娘子大才!” 江南道每年能产出的布,无论是销往大齐,还是出海,都该缴纳赋税。 户部没收到银子,亏空的部分,就是他们的罪证! 从上到下,一个都逃不掉! 文素素想到了前世,有城市不通过所属的省,赋税直接上交国库。 江南道几个富裕州府,如明州松江吴州三个州府,也可以按照这样的做法。赋税不经江南道的漕司衙门,户部直接在此设置税司。 只关乎朝堂政务大事,文素素暂且没提。 “不能想当然估算,亲自验证为实。七少爷,眼下就要劳烦你出动人马,分别前往松江,明州,吴州府产蚕桑的村子,核实蚕桑亩数。分别选几个村,盯着缫丝织布,数据要如实记录,一定不能出错。吴州府这边,我打算亲自去看着。” 殷知晦道好,迟疑了下,咳了声,头微微别开,不自在地问道:“文娘子的身子可好了?” 文素素如实道:“还是有些虚弱,七少爷放心,我不会耽误了正事。” 殷知晦静默了会,道:“正事重要,文娘子更要多加保重。我将蔺先生叫回来,他做事细心,与问川领着护卫随你前去,有事你吩咐他一句就是。” 商议完之后,文素素与殷知晦起身离开,回到仙客来,分头去忙碌。 文素素仍然住在客院,匆忙用了几口饭,翻看着问川送来户帖,邸报,文书。最终选了种植桑麻数居中的牛头山村时,天色已晚。 许梨花提着食盒进屋,端出煎炸好的蚕蛹摆在案桌上,高兴地道:“王府跟来的厨娘,手艺真是好,瞧这蚕蛹炸得多金黄香脆!” 文素素寻着空档,正准备与她说殷知晦的忌讳,门外传来了动静,殷知晦到了门口。 文素素起身见礼,殷知晦摆手进屋,道:“文娘子无需多礼......” 话语一顿,殷知晦看向桌上蚕蛹,神色很是复杂,问道:“真那般美味?” 文素素对许梨花道:“端下去吧。” 许梨花忙端了碟子告退,文素素这才回答他道:“蚕蛹是好东西,说起来,要是百姓能自己缫丝,他们得了蚕蛹,留着自己吃能补身子,卖到食铺去,钱虽不多,总是一份收入。七少爷可用过了饭?” 殷知晦说已经用过了,他挣扎了下,道:“还真是宝贝,我且尝尝看。” 文素素便叫许梨花端了回来,“你分一半去吃。等下你回去叫上贵子瘦猴子,明早我们一起前去牛头山村。” 许梨花呆住,呐呐道:“小的与贵子都来自牛头山村。” 文素素顿了下,问道:“你们回去可有麻烦?” 许梨花摇头,“有老大在,哪还有麻烦。” 文素素哦了声,许梨花留了一半蚕蛹,曲膝见礼退了出屋。 殷知晦在一旁看着,眉毛微挑,含笑道:“文老大,这个称呼好。” 文素素道:“我无所谓他们如何唤我,让七少爷见笑了。” 殷知晦笑着道:“我并未取笑,文娘子是有老大的气势,担得起这个称呼。” 文素素淡笑不语,指着蚕蛹道:“七少爷请。” 殷知晦脸上的笑容逐渐散去,拿起筷子夹了颗蚕蛹,认真打量。待凝视了半晌之后,眼睛一闭,迅速塞进了嘴里。 很快,殷知晦便涨红了脸,狼狈地转过身,奔了出屋。 文素素笑了起来,施施然坐下用饭。 能让一向从容不迫的殷知晦手忙脚乱,真是难得。 殷知晦仔仔细细漱过口后才回来,文素素碗里的饭只剩下了两口,她道:“七少爷请坐,我马上就好。” 殷知晦见蚕蛹不见了,暗自呼出口气,在椅子上坐下,道:“不急,你慢慢用。先前,我……” “算了,我是吃不惯,确实无法将就。”殷知晦干脆坦白道。 贵人的规矩习惯多,文素素并不在意。饭后,在他下首坐下,问道:“七少爷可是与王爷商议过了?” 殷知晦道:“我同王爷商议了紧要之处,给杜将军写了信,山询亲自去送了。王爷会出面,宴请布行的行首行老,官吏乡绅,再逼他们一逼。” 齐重渊的气势,的确适合拿出来用一用,至少能镇得住宵小。 不过,文素素问道:“七少爷,他们若被逼急了,可敢对你与王爷不利?” 殷知晦沉声道:“谅他们敢!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们不敢对他与齐重渊动手,对文素素就无所顾忌了。 殷知晦很快反应过来,道:“我安排一下,陪着文娘子一道前去。” 文素素道了谢,很是不客气接受了。 她的命也很重要,多一重保障,留得性命在,权势富贵她才用得上。 翌日一早,文素素殷知晦一行车马,离开县城,驶向了牛头山村。 出了城门上了官道,拐了个弯,驶向了通往牛头山村的村路。 文素素掀开车帘向后看去,从他们离开仙客来,便缀在身后的骡车,依然不远不近跟着。 骡车车夫身边,一个黑壮汉子腿搭在车辕上,抱着双臂,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嚼着。左边断掉的眉毛,随着他的嚼动,上下起伏,凶悍无比。 他们一出动,各路人马都盯着,避不开。 文素素思索了下,踢了踢车壁,马车很快停下来,她下了车。 殷知晦的马车行驶在前,他很快跟着下来了,回转过来问道:“怎地了?” 文素素看向跟着停下的骡车,说道:“从县里就跟着了。” 殷知晦顺眼看去,神色一沉,“真是狗胆包天!” 文素素道:“能做得这么明显,应当是个不怕死的蠢货。我让瘦猴子去解决。” 瘦猴子终于有了差使,嗖地窜了上前,迫不及待地道:“老大,小的去把他给弄死!” 文素素斜了他一眼,道:“你打不过他,带几个帮手去。” 殷知晦吩咐问川带了护卫一同上前,瘦猴子有了帮手,脚步如飞抢到了最前面。 跑到在骡车边站着的黑壮汉子身边,瘦猴子一个急停,二话不说,跳起来就是一巴掌。 黑壮汉子还等着瘦猴子前来质问,谁曾想他居然一言不发就动手。 黑壮汉子没反应过来,躲让得慢了些,脸被瘦猴子的指甲,划出了一道红痕。他顿时怒了,扬手就要还击。 问川带着护卫提刀,杀气腾腾逼上前,护住了瘦猴子。 黑壮汉子见到雪亮的长刀,不情不愿收回手,神色狰狞骂道:“你个猢狲,为何动手打人?” 瘦猴子躲到护卫们身后,在缝隙中露出头,趾高气扬大骂:“这是老子老大的路,谁允许你个龟孙子走了!啊?谁允许你走了?!走了老子就打你!滚滚滚,不然,老子揍得你屁滚尿流!” 殷知晦揉了揉眉心,侧首看向文素素,委婉道:“把他唤回来吧,让问川去收拾。若是旁人看了,还以为他是只窜天猴。” 文素素紧盯着黑壮汉子,摇头道:“你的人太斯文了,他窜得高,气焰嚣张,正好将身后的人一并引出来!”,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30第三十章 无 黑壮汉子迫于形势, 阴恻恻地朝瘦猴子淬了口,上骡车离开了。 武黑子昨晚同姜管事吃酒荒唐到半夜,搂着娇娘子还在沉睡, 门外传来喊声:“大哥, 大哥。” 怀中的娇娘嘤咛了声, 推了把武黑子,“爷, 有人叫你。” 武黑子将她拉回怀里, 使劲啜了口,不悦喊道:“一黑, 你一大早叫丧呢!” 武氏兄弟生得都黑, 大哥叫武黑子, 弟弟便被称作武一黑。 武一黑哭丧着道:“大哥,出事了。” 武黑子听到门外武一黑委屈巴巴的声音, 一个翻身坐起,披上衣衫拉开门。他看到武一黑被抓花的脸,顿时怒了:“你被娘们儿给打了?” 武一黑抚摸着脸,羞怒到烫手。 要是被娘们儿打了, 他心甘情愿,尤其床上裹着被褥玲珑有致的美人儿...... 可他是被一只丑陋的猴子给挠了! 武黑子见武一黑眼珠往床上飘, 拍了他一巴掌, “没出息的东西,等再过上几天,就让给你。” 父母双亡后,兄弟俩一起摸爬滚打长大。武黑子身为大哥,待这个弟弟跟儿子一样亲,无论什么都会分给他。 武一黑搓着手, 嘿嘿笑起来。笑到一半,想到今日受到的侮辱,不禁悲从中来,哭兮兮道:“大哥,昨晚大哥吩咐我.....” “回去说!”武黑子能做到陕州帮老大,只靠拳头还不够,他飞快朝四周打量了眼,回廊里四下无人。 万花楼要傍晚才开始热闹,这时人都在睡觉。 “隔墙有耳。”武黑子耐心教导武一黑。 武一黑一向是武黑子说什么听什么,一起回了两人位于码头后面帽儿巷的宅子。 进屋后,武黑子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早饭,挥手让她下去。端起茶水走出门,一阵猛灌。缓解了口渴之后,再咕噜噜几口吐出去,抹了把嘴,习惯性蹲在屋角啃烧饼就白切羊肉。 武一黑用过了早饭,拿着块烧饼磨牙,吸了下鼻子,道:“大哥,昨晚姜一爷派的差使,大哥让我去探探底。我不敢耽搁,早早起了床跟着他们,被发现后给打了。他们人多势众,我打不过。” 武黑子脸色沉了下去,比锅底还要黑。 武一黑指着自己的脸,“那妇人榜上了殷七爷,带了一堆帮手出城,不分青红皂白就动了手。瞧将我打得,哎哟,我帅气的脸!” 武黑子嚼着白切羊肉,直愣愣望着天上的太阳,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线。 “红儿那样的美人儿,初夜破瓜的时候,你也去瞧热闹了。府城来的贵人,那可是一掷千金,只连着歇了两宿便失去了新鲜。那妇人嫁过人,生养过,是比青涩小娘子得劲。可那贵人什么样式的没见过,一时新鲜罢了。待过几日,谁还会哄着她,到那时,你我也拣着玩玩。” 武一黑舔着牙花子,兴奋地道:“大哥,那妇人.....我说不出来,反正比戏里的皇后娘娘要美,红儿比不上!” 武黑子斜撇了眼武一黑,嫌弃地道:“继续说正事!” 他懂个逑! 武一黑便道:“我看他们下了官道,应当要去村子里。姜一爷说他们看上了缫丝,八成没错。他们去村里让养蚕的妇人缫丝了!” 最近吉州帮的关牛眼跟布行郭老三走得近,码头上的活计被他抢了好些去。 底下的兄弟要吃饭,跟着他这个老大没活干,以后谁还会服他? 姜行首这个人不好接近,武黑子想尽办法,也没跟他攀上关系。 幸好结识了姜管事,请他在万花楼吃了几场酒,如今交情好得很。 码头上的事情,姜管事说不上话,拉蚕茧收蚕茧的活,分给了他大半。 周王是皇帝的儿子,他们惹不起,殷知晦是国公府的公子,勉强给个面子。 只那个妇人文氏,实在是可恶。靠着狐媚子功夫,把京城来的那两个王孙公子哄得团团转,要断了他们所有人的生计。 姜管事后来琢磨过来,要是养蚕桑的人都自己缫丝,那他缫丝作坊岂不是得关张。 缫丝作坊里赚得的银子,他贪了大半进自己的钱袋。其他织坊铺子的账目,被姜行首牢牢拽在手里,一个大钱他都够不着。 姜管事总算想明白了,姜行首这也怕,那也怕,不过是推托之词。 他是布行行首,几间织坊铺子给他赚得了金山银山。缫丝作坊没了,正好名顺言顺罢了他的差使。 姜氏的产业,便悉数落到了他手上! 武黑子当然有自己的考量,他们兄弟从沿街讨饭,刀口舔血历经生死,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姜管事让他们兄弟去动达官贵人,他武黑子不敢。文氏就是一个跟红儿差不离的玩物,他武黑子还怵的话,在道上他就不用混了! 武黑子吃完了烧饼羊肉,在身上抹了手,起身道:“走,随我前去探一探。” * 骡车掉头离开,殷知晦站着看了会,见文素素神色若有所思,不禁问道:“娘子可是觉着不妥?” 文素素嗯了声,“七少爷,黑脸汉子这般正大光明跟着我们,不是蠢,就是有所依仗。姜行首这个人,城府极深,他要行事,定不会这般嚣张。乱拳打死老师傅,蠢货乱出招,让人防不胜防。将他打回去,让他去搬救兵来,干脆一劳永逸解决,我们好做正事。七少爷被刺杀,折子送进京城,这是天大的事情。要是王爷也在......” 殷知晦说不出的神色,听她的语气,还颇为遗憾,恨不得事情越大越好。 “问川,加强防卫。”吩咐完问川,殷知晦再对文素素道:“杜将军这两日便会到了,文娘子放心。” 文素素道:“你我今日到村子里去,只怕姜行首他们全都得知了。知道是好事,借他们的口传出去,省得再到处宣告。总有聪明的人,不肯将春蚕茧卖出去,自己拿来缫丝,帮着我们反将一军。” 殷知晦嘴角不由得出现了笑容,不管什么事,文素素都能从中寻得时机。蚊蝇翅膀,她都能刮下一层肉。 大家分头上车,文素素问起村里的大致情形,许梨花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文素素认真听着,车马慢下来,停在了村子口的香樟树下。 牛头村不大不小,因村子后的一座山,形状如牛头而得名。 村屋三三两两坐落,大半是茅草顶泥墙。只有靠近村口的两间是青砖瓦房,应当就是许梨花口中所说的里正,有个孙女在府城做妾发了财的三叔公家了。 小河绕着村子流过,田里的秧苗翠绿,苎麻开着黄色的花朵,桑树的桑叶被摘过,重新长出了嫩叶。 正是农忙时节,汉子在田里干活,妇人娘子们,带着孩童坐在门前摘蚕茧。 他们一行车马到来,好些人放下手上的活计,跑出来看稀奇。 许梨花抬头望着大香樟树,神色怅然:“这香樟树竟然还活着,一切都没变,还是这么穷。” 文素素看了她一眼,下了马车。殷知晦已等在那里,问川领着一个五十出头的老翁走了上前。 老翁脸上堆满了僵硬的笑,慌乱地长揖到底;“七少爷,在下是牛头村的里正许昌桂。” 殷知晦颔首,也不寒暄绕弯子,直接道:“许里正,问川应当将我们前来,所为之事同你说了。谁家有缲车,你且领我前去。” 许里正见过最大的官,便是县太爷。殷知晦在户部当差,又是国公府公子,亲王的表弟,贵妃娘娘侄儿。 问川一开口,许里正几乎紧张得连嘴都张不开,哪敢说一话。 许里正忙道:“老汉家中有架缲车,七少爷请随老汉来。” 问川对着围上来村民,大声解释道:“谁家有没卖的蚕茧,会缫丝的,准备好拿来缫丝。” 大家听得一头雾水,瘦猴子眼珠子一转,跑上前笑着补充道:“这位大婶子.....” 妇人不乐意了,“呸,你比我看上去还要老,谁是你大婶子了!” 瘦猴子眼珠子翻上了天,鼻子出气都粗了。 出师不利,真是刁蛮的老妇! 何三贵见状上前,道:“陈婶子,我是贵子,你可还记得我?” 妇人上下打量着他,惊喜地道:“哎哟,还真是贵子,我就说这么眼熟呢。贵子,你离家多年,听说你那东家出事了,你可还好?” 何三贵笑道:“东家出事,我就是个赶车干活的,牵连不到我身上。陈婶子手脚勤快,以前家中就养了不少蚕。今年的春蚕茧收成可好?” 陈婶子笑得合不拢嘴,道:“好,好。吐丝的时候丢得少,今年的蚕茧,结得又白又大。” 随后,陈婶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前些时日来村子里打招呼,准备收蚕茧的人说了,今年的蚕茧价钱,比去年每斤低五个大钱。蚕养得好有甚用,白高兴了一场。说是绸布不好卖,织出来的布还堆在库房里,绸缎料子金贵,放久了,贵人看不上,穷人又买不起。” 许梨花在一旁听着,呵呵冷笑,“休得听他们胡说八道,这是在压蚕茧的价钱呢!” 陈婶子愣了下,盯着许梨花看了起来,惊到:“这是梨花?” 许梨花抬起下巴,得意地道:“是我,婶子莫非不认识了?” 陈婶子忙道:“梨花变得好看,贵气了,婶子是不敢相认。你.....” 许梨花道:“我也没事,不做妾了。那是我的新主子,我跟了主子来做事。” 她朝站在许里正家门前,看护卫搬缲车的文素素指了指,“陈婶子,你家的蚕茧别卖掉,自己拿来缫丝。缫丝容易得很,缲出丝卖纺线,蚕蛹留着自己吃。能多得不少钱,还得了蚕蛹打牙祭!” 陈婶子神色犹疑,道:“以前缫出来的丝没人收,要是卖不出去......” 许梨花道:“你不卖,我也不卖,他们纺织作坊就没得买卖做,有本事自己种桑养蚕去!他们就是欺负我们乡下人没靠山,以前没人替我们做主,现在可不同了。你瞧,那是京城来的国公府公子,贵得不得了,王爷也来了,皇帝亲生的皇子,谁敢不收,就是造反!” 问川听得眼皮直跳,不过却没出声阻拦。跟村子里的百姓打交道,他不如许梨花何三贵他们。 文素素将他们的话听到耳里,沉吟了下,转头看向殷知晦。 殷知晦无奈道:“我先出钱买下。问川,传下去,缲出来的丝线,比照铺子里售出的丝线价钱收。” 问川将话传了下去,大家勉强安了心,七嘴八舌议论起了是否划算。 瘦猴子懊恼过后,见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他脑子转得飞快,凑上前大喊道:“蚕茧卖给城里的缫丝作坊,你们吃了大亏。自己留着缫丝,能多得钱,还能得香喷喷滋补的蚕蛹吃!” “会缫丝的,都来瞧瞧看啊,别傻着将蚕茧卖出去了!” 瘦猴子灵活地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手舞足蹈,嘴皮子利索翻飞。 一半的人围着瘦猴子细问,一半的人围在了里正的门前。 许里正家的桌椅都被搬了出来,摆好笔墨纸砚。碾得结实的泥院子里,依次放着缫丝车,秤,木盆,几块石头垒砌,烧热水的灶等缫丝用具。 殷知晦将一切看在眼里,侧首对文素素笑道:“这窜天猴,竟能顶些用。” 文素素正在安排做记录,闻言朝瘦猴子他们看去。看到许梨花脸色很是不好,与两个汉子并两个妇人愤愤说着什么。 何三贵挡在了许梨花面前,推开了走上前的汉子。 文素素猜想是许梨花的兄嫂,没去多管,任由她自己去解决。 写字是文素素的弱项,更从未磨过墨。她拿起墨锭,端详了下,看向一旁的殷知晦:“我不太会磨墨,字也写不好。恐到时候写得乱七八糟,数据看不清楚,七少爷可能代劳一下?” 殷知晦眉毛微挑,接过了墨锭,慢悠悠道:“文老大聪慧过人,却不会磨墨写字。” 文素素恍若未闻,指挥着殷知晦画表格。 殷知晦依照着文素素的安排,画好表格,填好字,早将先前的说笑抛到了脑后,心里震动不已。 他拿着纸,久久失神。 这份表并不复杂,简单明了。 格子里,依次填着养蚕人的姓名,桑麻亩株数,养蚕筐数,蚕茧斤两,得蚕丝斤两,蚕蛹斤两。最后一项是补充备注,纺线可有织成布,蚕的死亡状况等,皆可填写进去。 文素素见殷知晦看着表一动不动,以为他看得迷糊,便解释道:“先每户分开记录,等全部记录完毕之后,再将整个村子的装订在一起。牛头村的桑麻与养蚕情形,就能悉数掌握了。开始我们人手少,要慢慢来,别出了错。等人手多了,做惯做熟之后,整理起来就快了。” 殷知晦忍住胸膛的悸动,虚心问道:“我以为文娘子只打算核计蚕茧能产多少丝线,娘子核计得如此仔细,可是想要得知里面产量的高低变化?” 文素素说是,“谁家的蚕养得好,一看就能得知。数据尤其出挑的,官府朝廷可否给予表彰,让其传授经验?其余养得不好的,便可跟着学习改进。” 殷知晦一口应了:“好!到时候我给圣上上折子,禀明此事。” 文素素望着许里正忙碌着煮水缫丝的妻子儿媳们,道:“要表彰到本人,而非父兄亲长。毕竟,养蚕的都是妇人,忙着缫丝的,也都是妇人。父兄亲长不懂,别传授错了经验。” 殷知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微微怔楞了下,重重点头,道:“好!” 文素素转头看来,朝他嫣然一笑,“有劳七少爷了。” 太阳下的文素素,猫儿眼格外明亮,闪得他神色阵阵恍惚。 到了午饭时辰,护卫提来厨娘备好的食盒,摆出点心果子。 他们人多,点心并不多。问川拿了些给许里正,好些孩童眼馋地看着,他为难了起来,掰开小块,每人分了一点。 孩童们尝过了点心,开心地呼啦啦跑开去玩了。只有一个背上用破布兜背着个幼童,瘦弱的女童怯生生站在一旁,没敢上前。 文素素看在眼里,朝女童招手,她愣愣走过来,文素素温和道:“你叫什么呀?” 女童小声答道:“草儿。” 文素素微笑着叫了声草儿,“你家中午吃什么?” 草儿道:“我同阿娘一起吃杂面馒头,弟弟吃米糊糊,阿爹吃汤饼。” 文素素道:“草儿回去将弟弟放下,拿杂面馒头来,我们换着吃可好?” 草儿眼睛瞬间迸出了光芒,点头如捣蒜,撒腿就往家中跑。 背上的幼童动个不停,草儿顶多六七岁的年纪,身形瘦削,小身板一晃,往旁边倒了去。 文素素手上拿着乳糕,只能伸出一只手去扶。这时,一双修长的手赶在前面,扶住了惊魂未定的草儿。 文素素看向殷知晦,道:“多谢。” 殷知晦眉毛微挑,待草儿站稳,收回了手。 文素素叹息一声,对草儿道:“我明天还来,到时候再吃你家的杂面馒头。你先尝尝我的乳糕。” 草儿似乎不敢相信,看着递到面前雪白,散发着甜香的点心。她长到这么大,见都没见过此等美味,伸手接过躲到一旁,狼吞虎咽咬了下去。 “好你个死丫头,让你带弟弟,居然在偷偷吃好的!” 一个汉子走上前,伸手夺走草儿手上的乳糕。怕伤到儿子,掐住了草儿的细胳膊,她疼得泪汪汪,使劲挣扎,却动弹不得。 “真是有出息,抢女儿的吃食!”许梨花眼冒怒火奔上前,抬腿朝着汉子踢去。结结实实踢到汉子的脚踝上,痛得他呲牙咧嘴,放开了草儿。 汉子跳着脚,狰狞着骂道:“你个下作的贱妇,哪怕你将自己卖了,我照样是你大哥!你竟敢对老子动手,老子还怕你一个贱妇了!” 汉子便是许梨花的一哥许一郎,她气得眼冒火光;不服输叉腰骂了回去:“我呸,我就是卖了我自己,总比你一个没出息的软蛋强!只你好吃懒做,欺软怕硬的德性,你要自卖自身,白送都没人要!” 许一郎见何三贵走了过来,飞快将乳糕塞进嘴里,几口咽了下去,朝他鄙夷地道:“穷酸对着破鞋,天造地设一对!” 何三贵脸色难看,紧咬牙关恨恨道:“许一郎,看在你我自小认识的份上,我饶过你这一次。下次再见到,休怪我不客气!” 草儿背上的幼童哇哇哭了起来,一个头发乱蓬蓬,沾满草灰,身穿打着补丁粗布衫裙的妇人急忙走了上前,解下草儿背上的幼童,抱在怀里一阵哄。 幼童哇哇哭闹不止,妇人腾出一只手,使劲掐住草儿的脸,骂道:“你个贱蹄子,可是打你弟弟了?你个贱蹄子,看我不掐死你!” 草儿瘦弱的脸,被掐出了一道深深的指印,疼得呜呜哭。 许梨花这次没冲上前,怔怔看着妇人。片刻后,她缓缓转身,走到一旁的矮凳子上坐下,对着晾晒在太阳下的丝线发呆,不时抬手抹眼角。 文素素手上拿着乳糕,看着草儿他们一家,安静坐着一言不发。 殷知晦打量着她,问道:“文娘子在看甚?” 文素素转头,迎着他的视线,将乳糕丢回碟子里,平静地道:“看人间的悲喜烂剧。七少爷可能不会明白,我吃完了,继续吧。” 殷知晦沉默了下,道:“我懂。” 文素素头都没抬,只哦了声,道:“天色不早,我们得快些。村里的路坑坑洼洼,夜里赶路不安全,七少爷早些走。我等下晚上就留在村子里,防着他们前来捣乱。” 殷知晦神色微沉,唤来问川,压低声音交代了几句,对文素素道:“我同你一起留下。” 文素素说好,有他在,也多一层保障。 问川骑马赶回县城,带来了换洗衣衫,一应洗漱用具,几大匣子熟食茶点。 开始缫丝时不大熟练,到了午后便渐渐顺畅,连着将三户人家的蚕茧缫了丝。天气好,晾一阵就干了,卷成线轴收了起来。 这三户人家将线轴交给问川,拿到了卖纺线的钱。数着比卖蚕茧要多出近三成的银钱,乐得眼睛都笑开了花。 大家看到他们拿到钱,彻底放下心,忙着回家去摘蚕茧,赶着明天一早就能缫丝。 天黑下来,许里正宅子宽敞,腾出了两间屋子让他们歇息。 吃了些熟食点心,累了一天,文素素洗漱了下,合衣上床歇息。 许梨花坐在脚踏上,低头收拾着衣衫,片刻后抬起头,神色哀哀望着床头的油灯。 文素素依靠在床头,道:“早些歇息吧,别多想了。” 许梨花嗯了声,手上继续叠着衣衫,用包袱皮包好,轻声道:“以前小的家中晚上极少点灯,灯油贵,点不起。缝补衣衫都在灶膛,借着火光,月色,摸瞎做活。家中那般穷,阿爹与哥哥他们却能拿钱买酒吃,当时我就不服气,恨死了他们。隔了这么多年,再见到他们,小的恨意都没消。以前小的也恨两个嫂嫂,她们也不是好东西。可今朝见到她们,见到草儿,小的恨不起来,只觉着难受,胸口堵得慌。” 说到这里,许梨花眼泪流了下来,抬手抹了泪,抽噎了下,哀哀道:“一嫂只比我大两岁,看上去比我老了十年不止。大嫂更不用说了,她今年才三十一岁,已经变成了老妇人。大嫂一嫂都养了蚕,蚕茧被哥哥拿去卖掉了,我算了下,卖掉的蚕茧,约莫能得半吊钱。他们拿着钱,先去城南墙角跟走了趟,买了酒肉,自己吃得满嘴流油,剩下不到一百个大钱回了家。” 许梨花的神情,逐渐变得疯狂,紧咬牙关道:“两个嫂嫂,一个年前流了胎,一个上个月小产了。穷人家的妇人哪有小月子,照样得辛苦干活,夜里还要伺候他们。要他们何用,要他们何用,还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文素素温声细语道:“今天缫丝的钱,都交到了缫丝的妇人手上。她们不一定护得住,但拿过了钱,多多少少能生出些胆量,明白她们有用处,不输家中的男人。明年你嫂嫂能自己缫丝卖,能多些进项,兴许心里的怨气与恨会少些,待草儿也会好些。” 白日文素素所做的事,许梨花都看在眼里,她所言非虚,心里顿时松快不少:“小的这就歇息。” 脚那边,许梨花窸窸窣窣上了床。文素素想了想,将枕头下的铜枝拿出来,插进了发间,轻声叮嘱道:“别脱衣衫,夜里警醒些。” 31第三十一章 无 一夜无事。 村子的百姓起得早, 赶着下地干活,天刚蒙蒙亮,空气中就流动着忙碌的气息。 许梨花恐吵醒文素素, 轻手轻脚下床出屋。文素素早就醒了,躺着闭目养神, 打算今天选一些会织布的妇人,试着用纺线织布。 洗漱早饭之后,文素素与殷知晦说了打算,他一口应了,“文娘子去安排就是, 今朝估计蔺先生与杜将军会到来,先让他们学一学, 便可去明州松江府推行。” 文素素说好,叫来许里正,客客气气说了。 许里正面露为难,道:“村里的妇人都多织些麻木,绸缎布料贵重, 多年未做过了。如今缲出来的丝线, 用手捻成线慢得很, 且不均匀。还得购置纺纱机,依照粗细不同, 织出不同纹路的布料。” 文素素认真听着, 道:“是我倏忽了, 多谢许里正提醒。除了添加了织布机与纺纱机,你看可还需要别的帮助?” 能给村子里添织布机与纺纱机,这是天大的好事,何况买来之后, 先放在他的家中。他家老妻与儿媳手脚都灵巧,还有嫁到邻村的两个女儿,得赶紧去递消息,别将家中的蚕茧卖掉了。 许里正心里盘算着,高兴起来,道:“够用,够用了,提花机那些,咱也不会。丝线贵得很,织坏了可惜呐!” 文素素便前去同殷知晦说了,“又得要七少爷破费了.....我有个想法,不若以王爷的名义,再添加几台缲车,连着纺纱机与织布机,一起赏赐给村子里最心灵手巧的妇人娘子。” 殷知晦眉毛扬起,道:“文娘子的主意,不但给我省了银子,还给王爷留了善名。” 皇子不比官员,善名不好留,留得不好,就成了收买人心。 文素素默了默,问道:“可是不妥?” “倒无甚不妥。不过是几个村民罢了。要是整个江南道的百姓都感激王爷,估计会有些麻烦。” 殷知晦边说边觑着文素素的神色,她敛着眼睑,向来沉静的面孔,此刻看不出什么神情。 莫名地,殷知晦感到真正无力,语气变得凝滞起来,“都是真正利国利民之事,只要无愧于心,无愧于天下,我无悔,无惧。” 文素素不置可否,抬眼看向殷知晦,双眸中一片平静。 “七少爷,有些话,我说起来,实属僭越,亦是交浅言深了。” 殷知晦一愣,文素素直截了当道:“只怕王爷不会这般想。” 居上位者,无关能力,总会以为当下的大局为重。 齐重渊当下的大局,便是皇位。 至于民,天下,待争夺那把龙椅,才是他可能考虑的问题。 隐晦的几句话,算得上是文素素与殷知晦最深入的一次交谈。 殷知晦沉默半晌,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自嘲,道:“出行前,圣上再三强调,江南道不能大乱。圣上的意思很是清楚明白,户部要见到赋税银两。至于银钱从何处来,乃是次要之事。” 文素素轻飘飘地道:“你看,抄几家就有了。” 既要,又要。既要钱,又要爱民如子。 都想做千古明君,史上留名。 殷知晦无奈地摇头,深深叹息。 文素素微笑起来,道:“无妨,就牛头村吧,牛头村的百姓实实在在得利,能感念王爷的恩德就足以。” 唉,她还想在村子里开设织造作坊,每个村,或者几个村互助。 只一个村,或者几个村联合,拆分了被豪绅世家垄断的纺织行当。村子多了,竞争也就激烈,他们之间首先就不会是铁板一块,比较易于朝廷官府管理。 在男耕女织的环境下,与纺织相关的行当,是妇人娘子最容易出头的行当。 穿衣吃饭,是人活着的必须。黄道婆名留青史,要是能出现无数个黄道婆,妇人娘子的手艺,能给整个村子带来利益,切切实实给朝廷带来好处,她们的地位,自然而然会得到改变。 可惜,殷知晦身后立着齐重渊,大肆争夺民心就是犯了大忌。 文素素很快抛开了心中的那些惋惜,现在着重查清亏空,江南道事态平稳,让他们顺顺当当回到京城交差。 殷知晦叫来问川吩咐回茂苑去木器行买所需的器械,许里正则开始挑擅长织布纺线的妇人娘子,文素素在一旁不动声色观看。 许里正先点了自己的老妻与两个儿媳,陈婶子家昨天卖丝线得了钱,银子在手,她今天积极得很,一大早就跑了来看热闹。 听到许里正说要捻线织布时,陈婶子在他点自己老妻儿媳时没做声,待他要点下一人时,陈婶子一下站了出来,道:“他大伯,老婆子我的手艺,莫非你还看不上?” 许里正最怵陈婶子,她做事利索归利索,就是太过泼辣,她那男人何金贵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全都由她当家做主。 牛家村主要有三个姓氏,分别是许氏,何氏,方氏。三个大族,彼此之间又婚姻嫁娶,沾亲带故。 许里正作为里正,想要一碗水端平,在三大姓氏族人中分别点几个能干的妇人娘子。他起初想点方氏方大柱的娘子罗氏,陈婶子站出来,他就只能点点头同意了,“陈氏算一个。” 陈婶子满意地退下了,许里正再点罗氏,她正准备答应时,方大柱先挡在了前面,脸上堆满笑,道:“许里正,先要说清楚,织布捻线,可要给工钱?” 许里正没好气道:“要工钱,行。去作坊做工的织娘,全都签订了身契。要是签订了身契,你家中蚕茧缲出来的丝,捻出的线,织出的布,全部归织坊,只给你卖蚕茧的钱,你可愿意?” 方大柱脑子倒灵光,只卖蚕茧不划算,休要提多得的钱,陈婶子昨晚家中煎的蚕蛹,香得他口水直流! “都是一个村子的人,那哪能要工钱,”方大柱先厚着脸皮夸了自己,话锋一转,道:“今日我家的蚕茧拿来缫丝,卖纺线的银子,到时候我来领,有劳许里正先给我收着。” 许里正不管钱由谁领,反正账目清楚,他又不会贪走。他刚要答应,罗氏就冷笑了一声。 “我养蚕缫丝捻线织布,赚得的钱却一个大子都看不到,买根线都要看你的脸色。你方大柱厉害得紧,有本事自己去做!” 围着的村民,都在一旁窃窃私语看笑话,方大柱脸色一时有些挂不住了,恼怒地道:“你一个婆娘懂甚!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家当然是我说了算!” 罗氏心中早就不满,方大柱平时还算勤劳,一天到晚忙着伺候两分地的庄稼,其余的活计都落在了她头上,种桑养蚕洗刷做饭,她同样没歇口气的功夫。 种地的粮食,交掉赋税之后,加豆子野菜能粗粮,勉强能吃得半饱。家中一应花销,都靠她喂养鸡鸭,蚕桑。 方大柱把钱拽得紧,罗氏就是买点油盐酱醋,他都要念叨许久。 陈婶子与罗氏是前后屋的邻居,陈婶子手上有钱,在家中说话声音都要响亮得多。 罗氏算过,这次蚕茧能多得近三成的钱,要是织成绸布,说不定还能翻数倍。 这都是靠着她的本事与手艺,都被方大柱捏在手上,全都拿去孝顺了他的爹娘,她自己回娘家,娘家父母年岁已高,身子都不好,她连买只鸡蛋去孝敬的钱都拿不出来,她说甚都不乐意! 罗氏重复着先前的话,道:“你说了算,你自己去做!” 方大柱怒道:“罗氏,你要是不想安分过日子,我就休了你!” 罗氏见方大柱发火,到底有些心虚了,抿了抿唇,白着脸没再作声。 陈婶子看不过去了,帮腔道:“方大柱,罗氏嫁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谁不夸她贤惠能干?你要讲点良心,罗氏赚得可比你多,你休了她,有的是人娶!” 罗氏怔了怔,陈婶子的话点醒了她。 方大柱要是休了她,一双儿女已经懂事,都是他方家人,他若不管不要,她养!她会养蚕织布,照样能活下去,说不定,日子得比现在还要舒坦! “休就休,我还不跟你过了!”罗氏一下振奋起来,气得方大柱快跳脚。 许里正紧皱眉头,挥手道:“我这里还有正事,你们一家子的事情,到一边掰扯去。” 方大柱朝陈婶子埋怨地瞪了眼,拉着罗氏走到了一边,“你个婆娘,你少听人挑拨,快家去将蚕茧拿来,别耽误了缫丝!” 罗氏扯回手臂,不依不饶道:“你本事大得很,要休了我......” 许梨花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插嘴道:“罗嫂子,方大柱凭啥休了你?你可以去衙门递诉状,你要同他和离!” 村子里的平民百姓,对着衙门官府,总是下意识的敬畏。十里八乡中,只有妻子被休弃赶出夫家,从没见过敢去衙门递诉状,请求和离的夫妻。 罗氏不做声了,方大柱涨红了脸,生气地道:“许梨花,你嘴皮子一翻,说得倒轻巧,衙门岂是那般好进,可别害了人。” 许梨花跟着文素素进过衙门,她底气足得很,道:“衙门怎地不好进了,罗嫂子,寻人写份诉状,只要花二十个大钱。你卖的纺线,可远远不止二十个大钱!你要是想要和离告状,来找我就是,我不懂,我的老大懂。” 她看向坐在八仙桌上整理纸张的文素素,紧张期待地道:“老大懂诉状官司,可是这样?” 文素素抬起头,微笑着点头,“我懂。” 许梨花松了口气,得意地道:“罗嫂子,你别被方大柱拿捏住。谁有本事,谁就当这个家。嘴皮子上下一翻,这个家当得倒轻巧。” 方大柱被许梨花用他的话抢白回来,噎得说不出话来,偏生罗氏神色松动,好像在考虑,他顿时慌了。 地里种的那几颗粮食不值钱,大地主不种地,种地为生的乡下人,且不提发财,连填饱肚子都难。 罗氏手巧能赚钱,方大柱才不傻,说休了她只是吓唬吓唬而已。 眼下罗氏已经松动了,许梨花没本事,但她背后那个老大,连京城国公府的公子爷都以礼相待,极为客气的文氏,他十个方大柱都惹不起。 方大柱脸上堆满笑,赔着小意,“你我老夫老妻,别听外人挑拨。这银子,我拿在手里,也没乱花过。” “行行行,给你掌管三成,五成,一半。” “你个婆娘,拿那般多的钱在手,我怕你弄丢了。七成!” 方大柱拉着罗氏到一边嘀咕,说到“七成”时,几乎咬牙切齿,心痛万分。 许梨花拉长耳朵偷听,乐得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许梨花脸上的笑僵住,走到文素素面前,低声道:“老大,小的可能告个假,小的去看看嫂嫂草儿她们,同她们说几句话。” 文素素估计她去将罗氏的事情说给她们听,点点头道:“去吧。还余下几块点心,你包了拿回去。叫上瘦猴子,贵子送你回去。” 生在此长在此,哪还用人护送。不过许梨花想到有人护送,威风得很,高兴地曲膝道谢,包好点心叫上在缫丝车前瞎凑热闹的瘦猴子,“老大叫你跟我走一趟。” 瘦猴子听到是文素素的吩咐,当即跑了过来,文素素道:“去吧,护着她一二。” 瘦猴子脑子转得飞快,当即领命,摩拳擦掌同何三贵,一起陪着许梨花回了娘家。 殷知晦失笑,道:“又派窜天猴去打架了?” 文素素道:“许梨花带了点心,王府厨娘做的点心,她嫂嫂侄女估计吃不到。” 殷知晦神色若有所思,叹了口气,道:“都说荒年卖儿卖女,卖女儿的惯常能见到,卖儿子的,哪怕自己饿死,最后一口都要留给他。” 文素素道:“卖了女儿,还有妻子。” 在后世的史料记载中,饥荒贫穷,就是女人的深渊。 殷知晦怔在那里,文素素并不多提,低头认真做事。 午饭时辰,护卫先送来了纺线车,蔺先生温先生也风尘仆仆一道来了。 殷知晦引荐文素素同两人认识,他们已经听问川说过一些,压下心里的好奇,与她客气见礼。 蔺先生与温先生年岁相当,都约莫四十岁出头,蔺先生斯文,满身的书卷气。温先生身形圆胖,一幅笑眯眯的模样,面色和善,看上去像是个富家翁,只他那双小眼睛,精明十足。 既然是殷知晦的谋士师爷,他们就是自己人,文素素并不去管两人的性情如何,先以正事为紧,拿着昨日的记录文书,简明扼要说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两人捧着纸,看得爱不释手。蔺先生不时颔首,温先生那双小眼睛,精光闪个不停,笑呵呵道:“文娘子好本事!” 文素素道:“两位先生来了,我这里也能松一口气,就有劳两位先生了。” 两人也不多说,用了些点心茶水,便拿着纸笔,前去缫丝的妇人娘子旁边,开始忙碌起来。 问川慢了不到两炷香的功夫,带着纺织车也赶到了。许里正见之大喜,忙带着人上前,帮着搬到了堂屋中。 那边的纺线已经捻好,陈婶子她们摩挲着纺织车,穿好线轴,机杼声吱吱呀呀,绸布一点点露出。 紧张围着的众人,皆高兴不已。几个妇人却皱起了眉,看得很不满意。 “这里松了些,不密实。” “我手生得很,罗嫂子你来。” “你先织一段再看,各人手有松紧,到时候一段松,一段紧,这布就真废了。” 妇人娘子们说起自己懂行的纺织,很是投入专注。汉子们都不大听得懂,只能在一旁干看着,连许里正都插不上嘴。 文素素站在旁边看了会,对许里正道:“出去出去,挤在这里作甚,别挡住了光。” 殷知晦眉毛上扬,率先转身走了出屋,问川迎上去,与他低声说起了话。 许里正抬手赶汉子们,“走走走,你们又不会织布,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文素素走回树荫下的八仙桌边,看到许梨花昂着头,跟战胜的公鸡一样走了回来。她的身后,跟着脸上青了一块的何三贵,衣袖断了的瘦猴子。 殷知晦听问川说完话,看到他们三人,脸上不知是什么神情,慢吞吞道:“窜天猴这次哑了火,没能窜上天啊!” 文素素下巴朝许梨花点了点,闲闲道:“没输。” 瘦猴子衣袖都被扯掉,感到自己失了威风,给文素素丢了脸,躲到一边去了。 何三贵在三人中最沉稳,许梨花急急去跟文素素回话,他也没再上前,去帮着护卫搭手做事了。 殷知晦好笑地问道:“打架了?” 许梨花对着殷知晦,期期艾艾回道:“我大哥二哥太过分,要打小的,小的打不过,贵子哥与瘦猴子帮了忙,与他们打了起来。” 殷知晦唔了声,忍笑将头别到了一边。 许梨花偷偷觑着殷知晦,见他在提笔写字,压低声音对文素素道:“老大,小的那两个哥哥,真不是东西。田里的杂草也不去除,就知道想些歪门邪道的事情。他们想去隔壁的王家村低价收蚕茧,拿回来缫丝卖给七少爷。王家村的人又不蠢,何况他们手上没钱,想要赊欠,居然打着小的旗号去收,谎称小的跟了贵人,有的是钱。王家村离得不远,都知道他们的德性,把他们赶了回来。” 说到这里,许梨花几乎咬牙切齿,恨意滔天,连着骂了好一阵。 “小的同嫂嫂们说了罗嫂子的事情,劝她们要立起来,明年养蚕得来的钱,别再落到他们手里,自己缫丝也好,自己去城里卖蚕茧也好,总之别再交给他们。他们两人回来,看到小的在,草儿在吃点心。嘴里没好话不说,还要将点心都拿走。瘦猴子抄起烧火棍就打,贵子哥也跟着上前帮忙。他们两个没出息的,就知道欺负比他们弱的,被瘦猴子贵子哥揍得鼻青脸肿。” 殷知晦手上的笔,墨汁都快滴到了纸上,听得很是出神。 文素素伸手,不动声色点了下他的手腕,殷知晦不自在地拿开笔,放在砚台里重新蘸了蘸,提笔写了起来。 许梨花说得起劲,没注意到两人的动作,惋惜地道:“小的让嫂嫂也上去跟这样起打,嫂嫂没敢动手,不过我看她们,就像晒萎了的草,灌了水,一下就变得鲜活了,都痛快得很。草儿拉着小的悄悄说,她以后要赚钱,买很多点心吃,跟我一样,有人帮着她打坏人。”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你嫂嫂做得对,没真跟着动手。等你离开后,除非你哥哥都死了,她们没人护着,你哥哥还不得将她们打死。我到时候同许里正说一声,让他多照看着些。” 许梨花打了个寒噤,后怕地道:“是啊,我只顾着一时痛快,没想到以后会如何。还有草儿,他们两个不敢欺负别人,打起草儿来可不手软,我说了二嫂,以后别再打草儿了。当爹的不当回事,当娘的也不疼,草儿真成了可怜的野草。草儿,梨花,这些名字听起来就贱,贵人娘子都是宝珠,明珠,唉。” 文素素抬头看她,问道:“你想改名字?” 许梨花想了下,道:“小的倒无所谓,草儿的名字不好。老大觉着改个什么名好?” 文素素道:“草儿的名字,你去请许里正帮着改,在村子里才叫得响。许里正还管着户帖,草儿改掉后的名字,写到户帖上去。” 许梨花立刻道:“小的这就去,坚决不能叫什么花花草草,命贱,名字也贱,哪有这般不讲道理,太欺负人了!” 妇人娘子的名字皆是闺阁隐私,不对外人言。在户帖宗谱上,皆以某人女,某人妻,某人母记载,比如文氏,许氏,皇后娘娘亦如此。 殷知晦望着许梨花朝许里正走去的背影,收回视线,瞥了眼文素素,道:“许里正估计会头疼,草儿该是大齐第一个将姓名录入户帖之人。” 文素素很快问道:“可有什么忌讳?” 殷知晦摇头,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阿娘在族谱上,也只留下个姓氏。估计再过两代,后人就不知道她的名了。 文素素真正高兴起来,笑吟吟道:“真当如此?那可是值得庆贺之事,大齐这般多的女人,终于能拥有正式的姓名了。” 笑容太过炫目,殷知晦眼前一片恍惚,他生硬地别开头,转开了话题,“问川先前说,杜将军约莫傍晚会到。我等下要回城去迎一迎,晚上你也回仙客来去吧,你在这里留着不安全。” 文素素道:“我走了,这里的村民估计不会安全。他们要是杀几个,其他村民害怕了,再重新展开,将会费更大的力气。” 殷知晦沉吟了下,道:“我见了杜将军,再赶回来。” 文素素道:“看七少爷的安排,要是走不开,这里多放些人手就是。” 护卫多留在县城护卫齐重渊,殷知晦安排了一通,最后只带着问川骑马离开。十个护卫与蔺先生温先生,都留在了牛头村。 夜幕降临,弯月升上了天空。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回家,许里正架了大锅灶,给他们煮了热腾腾的汤饭,还杀了两只鸡招待。 殷知晦尚未归来。 文素素与蔺先生他们吃完饭,在庭院歪脖子杏树下坐着吃茶,神色肃然小声说道:“我有些担心,今晚会有人来。” 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文素素简单说了来牛头村路上遇到之事,“昨晚没动静,白日问川还去县里买了织布机,纺线机,他们肯定坐不住了。七少爷又回了县城,这是他们动手的最佳时机。小心驶得万年船,没事最好,一旦有事,我们先有防备,不至于太过被动。” 蔺先生道:“文娘子说得是,我以为是该提前做好准备。” 温先生收起了笑容,道:“我们人手不足,可要寻几个村子里的强壮汉子,一并前来帮忙?” 文素素道:“我先前想着,先与两位先生商议之后,再同许里正道明。请他寻些壮汉一起巡逻,就说是村里赚了钱,防着外人眼红来作乱,免得扰乱了民心。” 蔺先生道:“要是村里人出了事,唉,所做之事就白费了。” 做事难,文素素早就清楚,她不后悔,也不抱怨,尽全力去解决问题。 “到牛头村有三条路,一条在牛头山,一条是水路,加上进村口的那条。初夏时节,山上草木繁盛,走这条路要翻山越岭,夜里走起来危险。村里的河道狭窄,过不了大船,只能走小舟。我们人手少,水道由村民值守放哨,在村口香樟树前面的岔口,也安排几人守着。护卫身手好些,则当做前锋,到进村的路边守卫。不知两位先生觉着这个法子可妥当?” 两人一致同意,温先生道:“文娘子考虑得周全,就照着你的办。” 文素素叫来许里正,照着他们商议好的说法,同他说了。 许里正慌忙道:“文娘子说得是,我这就去。” 文素素添加了些细节,道:“劳烦两位先生跟着走一趟,帮着许里正解释一二。我与护卫一起前去布防。” 几人分头忙碌,文素素叫来瘦猴子嘀咕安排了一通。 瘦猴子忙拍了拍缠在腰上,从不离身的褡裢,“老大,小的会视死如归。” 文素素瞥了他一眼,“以后还是多读些书,别乱用成语。” 瘦猴子咧嘴嘿嘿笑,“小的聪明得很,就是不喜读书,要是小的一心扑在读书上,早就考状元了。” 文素素望了望天,没再搭理他。她同护卫一起,在进村路旁的林子里埋伏,下了死令:“别放他们进村!” 殷知晦离开之前,交待过护卫听从文素素的指挥,势要守护住她。 护卫头领范朝当即领命,交给她一把锋利的匕首,慎重道:“娘子放心,在下定会护住娘子安危。娘子等会别出来,交给我就是。” 文素素也不解释,要是连她都守不住,村子里的人就要倒大霉了。 希望今晚也能平平安安渡过,要是他们真会动手,文素素盼着他们的人马能少一些。 许梨花留在许里正家,瘦猴子与何三贵一左一右守在文素素身边。 夜里蚊虫多,瘦猴子的驱蚊香包能管一些用,文素素蒙住了头脸,坐在石头上,背靠着树裹紧衣衫闭目歇息。 在半睡半醒间,前面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文素素蓦地惊醒,起身轻手轻脚走到林子边,借着稀疏的月光看去。 约莫有十五人左右,提着刀的短打汉子走了过来。 文素素心沉了下去,比他们的人手多! 32.第三十二章 无 范朝耳聪目明, 同时与文素素有了动作,朝着身后的护卫一挥手,靠近文素素身边,压低声音急急道:“文娘子别动, 让我们去。” 文素素的手朝下压, 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群人看似散漫, 比不过护卫的进退有度,但他们身上有股血腥悍气。 擂台上比武, 他们兴许打不过护卫, 但论杀人搏命,护卫就输了。 人越来越近,文素素迅速下了决断, “贵子快, 回去大喊有匪徒。” 何三贵立刻不要命地往回跑,文素素的第一道命令已经下了:“瘦猴子去撒药!” “范管事, 分成两队, 前后夹击!” 瘦猴子窜了出去,手朝迎面走来的几人扬起,“看, 毒药!” 范朝将护卫分为了两队,冲上前挥刀就砍。 武黑子与武一黑本来走在最前,听到何三贵的脚步声,武黑子机警地将武一黑一拉, 朝后退了一步,“有埋伏!” 声音刚落,他看到一只瘦猴子从林子里荡出来,枯瘦的爪子朝他们一洒, 一股子腥臭怪味散开。 有人没回过神,落在眼睛里火辣辣地刺疼,嗷嗷怪叫起来:“老子眼睛瞎了!” 武一黑认出了瘦猴子,尖声道:“就是他,大哥,是他,这个猢狲打了老子!” 瘦猴子还在一阵乱撒,不知他用了什么药,叫喊的人越来越多,护卫的刀砍下,队伍开始混乱。 前后都响起了打杀惨叫,村子那边,敲锣地声音响彻云霄:“土匪来抢杀了,土匪来抢杀了!” 武黑子心惊胆战,今晚磕到了硬骨头,要是他们悄无声息摸到村子里收拾了文氏,群龙无首,村里的百姓吓破了胆,还不得乖乖听话。 现在他们做好准备,埋伏在此算计他们,武黑子前后一看,已经损失了好几个帮派兄弟。 护卫的刀朝面门砍来,武黑子抬刀格挡,侧身拼命撞过去,护卫被他撞得连连后退,他眼睛淬着火,吼道:“撤!” 村民扛着锄头扁担冲了过来,匪徒们听到武黑子的喊声,立刻撒腿就要跑。 前后道都被拦住,有人慌不择路,冲进了一侧的芦苇从中,掉进了水潭里。还有人朝林子里跑,林子里昏暗,他们也顾不得,深一脚浅一脚只顾着往前冲。 武黑子血红着眼,不要命冲开范朝,喉咙中发出尖锐的呼哨,几个跳跃进了林子。武一黑接到大哥的暗号,紧随其后跟着跑了。 范朝神色猛然大变,怒吼道:“追!不要让他跑了!” 文素素在林中,要是双方遇上...... 范朝不敢再想下去,奋力追了上前,余下的护卫顾不上逃跑的其他人,一并跟着朝林子里跑。 瘦猴子洒了药粉就躲在草丛边,准备趁机下黑手,眼见武氏兄弟跑了,他比范朝反应还快,转身连滚带爬缀在身后一阵乱喊:“看毒!”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武一黑气得停下脚步,挥刀朝他砍,大骂道:“老子要将你碎尸万段,不报仇,誓不为人!” 武一黑身板快抵两个瘦猴子,他哪敢硬拼,拔腿就逃,虽然打不过武一黑,跑得却比他快。 范朝领着护卫冲了过来,武一黑见状,又慌忙转身逃走。 这时,武黑子已经跑进了林子,不见了踪影。 武一黑心里顿时惶惶,平时兄弟两人无论做大小事,都焦不离孟。武黑子比他脑子聪明,身手狠劲都比他厉害,没了武黑子护着,武一黑大乱,嘶声喊道:“大哥,大哥!” 武黑子没有如往常那样回应他,他趴倒在地,身子抽搐着,手指抓住身边的泥土,泥土松软潮湿,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 武一黑跑进了林子,里面昏天暗地,他更加害怕,跟无头苍蝇一般,深一脚浅一脚跑着。 突然,武一黑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住,一下摔了个狗吃屎,手上的刀甩了出去。 武一黑手忙脚乱要起身,起到一半,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是大哥,大哥! 武一黑就是瞎了眼,哪怕快被血腥味掩盖,他也辨别得出,倒在地上的是武黑子! “大哥,大哥!”武一黑六神无主,拼命去拉武黑子,手上一片黏腻。他吓得声音都颤抖了,拼尽全力要把武黑子拖起来。 范朝循着声音,与护卫包抄了过来。村民举着火把,照亮了半边天,大喊着:“别让匪徒跑了,抓住他们!” 火把朝林子移过来,范朝带着护卫,举刀将武一黑团团围住,恼怒地道:“一群蟊贼,狗胆包天,我看你们在找死!” 武黑子躺在血里不知生死,武一黑知道他们兄弟今晚栽了大跟头,浑身无力跌坐在了地上,他刚抬起头,突然定在了那里。 在他前面,那个他认为比戏台上的皇后娘娘还要美貌的寡妇文氏,平静地靠在一颗松树上,淡淡地下令:“都捆了,回去好生审。他们不是蟊贼,是要造反的反贼。” 武一黑被护卫抓住手臂往后扭,喀嚓两声,痛得他惨声大叫,嘴里含糊着喊冤:“我们不是反贼,我们兄弟都是好人!” 文素素恍若未闻,朝林子外走去。范朝偷偷瞄了她一眼,不敢多问,前去查看武黑子,他后背被血湿透,腰上一道深深的伤口,只余微弱的气息。 范朝想到交给文素素的匕首,她手上隐隐闪现的血迹,悄然咽了口口水。 真真是女罗煞! 蔺先生温先生并许里正一起,见到文素素走出来,几人慌忙迎上前。 温先生关心问道:“文娘子可还好?” 文素素道:“我没事。许里正,你让村里的人都回去,抓到的反贼交给护卫,没抓到的,交给官府追捕。” 反贼? 许里正没听出个所以然,蔺先生温先生两人互看一眼,暗自交换了个眼神。 温先生马上道:“反贼要杀王爷,七少爷,这件事,一定要马上禀报圣上。” 文素素嗯了声,她先前想到了,杀鸡儆猴还不够,一定要敲到对方不敢再动手。 这次她安然无恙逃脱了,再来一次,保不齐再有这般幸运。 文素素曲了曲膝,客气地道:“至于与衙门如何交接,报官还是写折子,我都不懂,这里就有劳两位先生了。我身子不大好,要回去睡一会。” 手上身上沾了血,脏臭熏天。挥下的那一刀,用尽了力气,加之这些天的忙碌,文素素着实快撑不住了。 两人哪敢受她的礼,连忙避开了。 文素素对亦步亦趋跟着她的瘦猴子道:“你去帮着两位先生搭把手,要是他们嘴硬不招,你有让他们吐真言的毒,给他们尝尝。” 瘦猴子笑容满面道:“老大放心回去歇着吧,小的药粉还剩下一些,保管撬开他们的嘴。” 文素素唔了声,“七少爷回来后,我去请七少爷把药钱补给你。你是为了大齐,这钱无论如何都不该少了你的。” 瘦猴子挺得胸脯的骨头都快断了,骄傲激动得鼠须乱抖。 他瘦猴子是下九流,向来被人看不起,现在他青云直上,成了大齐的功臣! 文素素离开了,许里正忙着招呼村里的人回去,“走走走,别在这里碍事,耽误了两位先生办差!” “这是朝廷大事,你们别乱打听!” “明早还要继续缫丝,别耽误了功夫!” 村民小声议论着,三三两两回去了。范朝与护卫忙着收拾伤患尸首,与捆好的武一黑他们一起,带到了村里五人住的一处破屋放置。 温先生负手靠近瘦猴子,咳了声,道:“猴兄,听说你先前还洒了毒药,多靠你那毒药,让反贼有人中毒,反贼先乱了,范管事他们才能这么快镇住了反贼。猴兄这次立了大功啊!” 瘦猴子被温先生一声猴兄,叫得嘴都快裂到了脑后。 温先生是什么人,他是七少爷身边的谋士,谋士在戏文里,都是运筹帷幄的智者,是不记名的宰相! “不敢当不敢当,范先生叫我瘦猴子就是。我这毒药,是我多年潜心研究,琢磨出的一点门道,不敢当,不敢当!” 瘦猴子嘿嘿笑,双眼左右乱飘了下,既谦虚,又脸不红气不喘。 他的秘方只告诉了老大,里面主要的两味药是斑蝥与石灰。 其余的药粉,是他为了迷惑人,胡乱添加了一气,他自己都不记得究竟添了哪些药。 温先生呵呵笑,道:“既然是猴兄的秘方,我就不便多问了。时辰不早,还请猴兄帮忙,早些让反贼招供。” 瘦猴子道好说好说,“老大吩咐下来的差使,我一定得不辱使命,替她办得妥妥帖帖。” 温先生听到他称文素素为老大,嘴角不由得抽了下。蔺先生也朝他看了眼,默不作声朝破屋子走去。 范朝带着两个护卫守在门口,走上前对范先生蔺先生道:“那黑脸汉子死了。” 两人先前没看到武黑子逃进树林的情形,温先生问道:“黑脸汉子是主谋?” 范朝低声道:“应当是。”他飞快将先前的危险说了,听得两人神色皆复杂至极。 瘦猴子拉长耳朵听着,在一旁抱着双臂,抖着脚看天上快要西下的月亮。 真是大惊小怪,他的老大守在树林里,又不是他们,能让那个反贼之首跑掉了? 擒贼先擒王,他们估计没读过兵书。 蔺先生余光瞄到瘦猴子的动作,心神微动,道:“猴兄难道不担心?文娘子是个弱女子,遇到反贼,要是落入他们之手,会有性命之忧。” 瘦猴子早将先前自己的担心忘得一干一净,道:“老大是身子弱,但她聪明绝顶,反贼比老大壮又有何用,领兵打仗的将军,靠的是脑子指挥千军,又不是要与小兵比上战场杀敌!何况老大先做好了安排,她留在了树林里,亲自守住这一关,让反贼插翅难飞!” 范朝先前在,瘦猴子见到反贼跑进树林,他吓得连滚带爬的模样。这时见他跟说书先生一样,说得滔滔不绝,不禁别开了头。 唉,实在没眼看! 温先生蔺先生呵呵,“走,先去审一审,别耽误了正事。” 破宅子里,三具尸首,一个重伤的汉子扔在了西屋,武一黑与两个受了皮肉伤的汉子被捆住手脚,扔在堂屋的地上。 几人走进去,武一黑看到瘦猴子,立刻目眦欲裂,眼里淬满着狠毒,只恨不得将他吃掉。 蔺先生与温先生跟在殷知晦身边,见过他在刑部当差办案,学到了不少的问案本事。 他们没理会武一黑,先问了另外三人。 “你们姓甚名谁,且报上名来。” 几人都是陕州帮的苦力,打架凶狠,武黑子很看重他们,今晚请他们吃了一场酒,将他们叫了来。 如今他们被抓住,却没将他们送进官府,而是直接审问。先前已死了好些兄弟,他们再笨,也看出与别的帮派抢地盘不同,这次他们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估计就直接没了命。 几人老老实实答了,“他是武一黑,是陕州帮老大武黑子的亲兄弟。我们都在码头上做苦力。” 蔺先生听到码头,径直问道:“你们这些天领了哪些活计?” “这个就不知道了。活计来了,老大就叫我们前去干活。我们也不管是谁的活,老大有规矩,不许多打听。” 蔺先生连着问了几次,看情形,他们的确不清楚。能说出来的几家,不过码头上的帮派,接到的活计,大多都来自这几家,并不稀奇。 武一黑是武黑子的兄弟,武黑子已经死了,只有他知道了。 蔺先生再问武一黑,他理都不理,只恨恨问道:“我大哥呢?他是不是死了?” 蔺先生与温先生都没做声,瘦猴子窜上前,一巴掌打了下去,“你个反贼,这个时候还敢嚣张!” 武一黑被打得头一偏,他朝瘦猴子淬了口,盯着蔺先生与温先生道:“我大哥是不是死了?那个臭婊子杀了我大哥,除非你们将那个臭婊子杀了,尸首让老子看过,不然,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瘦猴子一蹦三丈高,一脚踢到武一黑胸口,将他踢翻在地,扑上去抡起胳膊,一通乱捶。 “老子打碎你的狗牙,我呸,你算什么东西,敢骂老子的老大!” 蔺先生与温先生两人对视一眼,再看瘦猴子跟跳大神一样,又无奈又想笑。 温先生正要劝,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抬眼看去,殷知晦风尘仆仆走了进来。 两人忙见礼,殷知晦神色沉沉摆了摆手,道:“我已去过了村子,许里正同我说了大致情形。审得如何了?” 瘦猴子听到殷知晦的声音,方不情不愿收回手,朝他抬手见礼,道:“七少爷,这个狗贼是陕州帮的一当家,他说要拿老大的命,换他大哥,陕州帮大当家武黑子的命。他武黑子算得什么东西,小的实在气不过,先替老大打碎他的狗牙。” 蔺先生本想要拦,瘦猴子嘴皮子利索,他插不进去嘴。 殷知晦审案时,最忌讳屈打成招。瘦猴子一通毫不掩饰的打骂威胁,恐招来殷知晦的不悦。 “唔。”殷知晦唔了声,眼神冷得似冰,道:“既然不招,就杀了吧。将反贼尸首送进京,禀报圣上。” 蔺先生吃了一惊,朝温先生看去,他也似乎震惊住了。 殷知晦说不出的生气,杜将军吃坏了肚子,拉得腿都发软,他与齐重渊都守着,待他好转了些,忙赶到了村子。 谁知,还是来迟了一步。 要不是文素素想到了,提前有所准备,他无论如何都料不到,他们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先是文素素,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与齐重渊了! 蔺先生想到文素素先前的话,他悄然捅了下温先生,忙道:“七少爷,我同老温有些事要与你禀报。” 殷知晦冷冷看了眼武一黑,转身朝外走去。温先生蔺先生紧随其后,来到僻静的榕树下,温先生忙道:“文娘子身子不好,先回去歇息了,将瘦猴子派给我们,让他帮着审案。” 回村时,许梨花何三贵守在文素素门口,说是她已经睡了。 文素素这些天的辛苦劳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她小小产过,身子本就不好,既劳力又劳心。 得知她无恙,殷知晦悬在半空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叮嘱了好生伺候,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便来找了他们。 殷知晦眼神温和下来,道:“我回村看过了文娘子,她身子弱,小事你们都多担着些,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再去与她请教。” 是请教,不是商议。两人心情很是复杂,不过今晚亲眼目睹了文素素的本事,都没有多纠结,一起应了。 蔺先生道:“文娘子说他们是反贼。要造反。” 温先生补充道:“其他几人招供了他们的来历,他们是在码头抢苦活干的陕州帮。平时帮派间为了抢地盘经常打架,一向凶狠惯了。今晚他们被武黑子叫了来,说是要收拾他们生计的牛头村百姓。将百姓毒打一顿,杀了文娘子,以后就没人再敢出头自己缫丝。他们现在本来该忙着扛蚕茧,遇到收蚕茧的管事压了价钱,从中捞了好处,心情好了,还会赏他们几个大钱。现在牛头村自己缫丝的消息传出去,好些养蚕的百姓都在观望,舍不得将蚕茧卖出来,他们这些天少了活干,正在气头上。又吃了酒,气一上头就来了。” 殷知晦沉吟了下,道:“文娘子说得没错,他们就是反贼。他们之间打打杀杀,无法无天,早就该清理了。要是这次让他们得逞,毁掉的岂是养蚕人的生计,毁掉的是整个江南道,甚至大齐!文娘子让瘦猴子帮着审,你们让他去,他的手段虽.....瘦猴子比你我,更了解他们。王爷明日就要举行宴会,两位先生多辛苦一一,到那时,将武一黑推出去!” 两人应是,殷知晦再交待了几句,便离开前去了许里正家。 待殷知晦离开,蔺先生沉默片刻,道:“七少爷主意正,我以为得费力劝一劝。” 温先生笑眯眯道:“文娘子的意见,不是我们自作主张,呵呵。” 蔺先生干笑一声,没有接话。两人一道转身回去,瘦猴子咧着嘴,笑道:“两位先生,他招了。” 两人震惊不已,温先生闻到屋里难以形容的气味,艰难地道:“他如何说?” 要是换作他们,甚至是殷知晦,武黑子死了,武一黑已经破罐子破摔,估计要费上一翻功夫,才能撬开他的嘴。 瘦猴子将武一黑招供的话悉数说了,“姜行首堂弟的主意,唉,这些蠢货,真是蠢得透不过气!他们要是将那个姜混账的话,去告诉姜行首,既不会死,又得了活干。说到底,还是陕州帮的大当家太蠢,要是换了我的老大,早就做了码头的帮派老大,哪轮得什么陕州帮,吉州帮出头!” 两人不约而同忽略了瘦猴子的自我吹嘘,温先生瞄了眼面如死灰的武一黑,对范朝道道:“你看着,我们去回禀七少爷。” 月亮已西沉,三人举着火把回去,此时天地间安宁静谧,只有脚步声与虫鸣唧唧。 蔺先生实在忍不住,停下脚步,与走在最后的瘦猴子道:“猴兄如何让他招供的?” 瘦猴子不当一回事地道:“我以前给青楼的姐儿们治病,唉,这些帮派的混账,连畜生都不如,从不拿姐儿们当人看。他们一起,那个,走水陆两道,还是一起,两位先生应当懂,我就不多解释了。” 蔺先生斜撇了眼瘦猴子,温先生呵呵,没承认也没反驳。 “这些畜生,大多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靠着打打杀杀拼出了头,得了几个钱,就张狂得很,可始终是下九流,入不了贵人的眼。青楼姐儿比他们身份还要低,还不得死命糟践。他们经常比试谁厉害,谁赢了,在帮派就也别有脸。” 瘦猴子淬了口,“他们将那根东西,看得比命都贵。我同武一黑说,不但要切下武黑子的那根祸根,还要把他的切了,一并剁碎了拿去沤肥。武一黑就招了。” 火把哔啵燃烧,温先生被瘦猴子声音中的悲怆冲得沉默不语。蔺先生看向瘦猴子,欲言又止,终是化作一声叹息。 殷知晦还未歇息,正坐在院子的杏树下思索事情,两人前去细细回禀了,他听罢沉默了半晌,道:“将武黑子他们几人的尸首,送到姜行首家去,看好武一黑。” 两人应了,温先生道:“今晚村民吓得不轻,在下担心天亮之后,他们可还会继续前来缫丝织布。” 殷知晦朝文素素的屋子看了眼,淡淡地道:“文娘子睡得很安稳。” 对啊,文素素能安稳入睡,没着手安排,这事,就能顺当做下去! 除了文素素之外,所有人都几乎整晚忙碌,直到天明。 太阳从天边跃起,明亮夺目。院子里又开始热闹起来。等着缫丝,纺线,织布的妇人娘子,虽说夜里遭了惊吓,依然天蒙蒙亮时就开始起床准备。 无论上面如何厮杀,争斗,甚至是皇帝换了人做。 对所有的百姓来说,吃饭穿衣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第一重要之事。 文素素睡了一觉,洗簌后走出屋,打量着忙着缫丝纺线的妇人娘子们,对迎上前的殷知晦颔首招呼:“七少爷来了。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殷知晦关切打量着文素素的脸色,肌肤略显苍白,精神却极好,如夏日的草木般生机勃勃,情不自禁微微笑起来。 又是晴好的天气,如前两日一样,方便他们缫丝晒丝,连老天都助他们。 江南道的海税,定当很快就能如同这天一样,日朗风清!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33第三十三章 无 杜将军带来了禁军, 兵丁进城时,各方势力都看在了眼里,茂苑县风声鹤唳。 齐重渊举行的筵席上, 姜行首没露面, 消息灵通的人得知, 姜行首辞去了布行行首, 其堂弟姜管事生了急病而亡。 布行几个行老聪明得很,酒席还未散场, 行老郭老三就偷偷就找到了问川,含糊其辞表示缫丝这一块的利,愿意拿出来上贡给朝廷。同时,奉上了两成干股孝敬齐重渊与殷知晦。 殷知晦得了问川的回禀, 没有理会郭老三。 郭老三聪明是聪明,就是聪明得过了些,心思没用在正途上。 殷知晦亦清楚,不仅仅是江南道的官场, 大齐上下皆如此。真正清廉的官员不过凤毛麟角, 过往历朝历代的清官,加起来不超过一双手指头。皆因为少见, 史官方不惜笔墨大书特书。 郭老三与衙门官员周旋,习惯了官商之间权钱勾结的那一套,他会如此行事,并不足为奇。 殷知晦打算晾一晾布行的人,江南道的官吏,他也没打算动。 文素素曾说过,杜将军的禁军,只是一个震慑, 毕竟他们不能随意杀官。朝廷的律令,更是一纸空谈,贪官污吏要被革职,砍头,抄家流放,同样无法杜绝贪污腐败。 真正能与他们抗衡的,乃是江南道所有养蚕桑百姓。 百姓若是没看到利,他们也就老实接受了现状。 等他们看到了利,亲手摸到过银两,再要将得到的利夺走,他们会直接暴起杀官。 牛头村便是例子,翌日就重新恢复了生机。在晚间时,自发安排了身强力壮的村民在各条路口巡逻,防着歹人前来作乱。 这场筵席,究竟可有人吃得坦然,无从得知。 齐重渊却吃得醉醺醺,离京前往江南道这一趟,从没现在这般畅快过。 齐重渊向来认为自己很是礼贤下士,他特意赏了一匣子点心,让护卫快马加鞭送到了牛头村。 随着酒席送来的,还有两身藕荷色府绸衫裙,一套金累丝头面。 天气炎热,穿府绸很是凉爽。藕荷色的衣衫娇气,文素素穿上不到半天,便溅了墨汁,衣袖勾了丝。她坚持穿了一整天,下水洗过之后,衣衫褪了色,像是受了暴风雨璀璨的娇花,败了。 文素素换回了自己的细布靛蓝衫裙,瘦猴子松了口气,背地里跟许梨花嘀咕:“老大穿得那般粉嫩,美貌是美貌,就是看得人瘆得慌。” 许梨花:“呸,你懂个屁!” 殷知晦酒量极好,但他几乎滴酒不沾,他要打起精神眼观八方。 齐重渊那边...... 算了,齐重渊是亲王,他自己不出岔子就好。 幸亏得了文素素,让他从一团乱麻的困顿中挣扎出来。 殷知晦很快便做出了一连串的安排,留下从府城回来的听风在身边伺候,喜雨派去了文素素身边。 问川山询温先生蔺先生几人,由禁军护送,分别前往明州府松江府,照着文素素在牛头村积攒下来的经验,缫丝,核计蚕桑等数量。 文素素继续留在牛头村,春蚕茧都已经全部缫完丝,她要盯着织布。 织布比缫丝纺线难,对织娘的手艺,织机都有要求。 尤其是要织出提花的布,需要专门的提花机。提花机价钱昂贵,对织娘的手艺要求更高。 文素素倒也不急,织出的布还需要染色。染布也是一道考验,比起织布技术要求还要高。 现在的染料皆大多由草木中提取的颜色,染出布料颜色的好坏,着色可否牢固,属于最难的一道工序。 缫丝织布作坊,可以说没有任何技术壁垒,只有染布作坊,这一块极难被随便取代。 要是有人能做出化学染料,那就能垄断染织,独步天下了。 文素素认为现在的大齐难以做到,她那身藕荷色的衫裙就是例子。现在她最主要的目标,还是核计出蚕茧的成布量,便没在上面多纠结。 殷知晦派了喜雨来,帮了文素素许多忙,她能轻松不少。 喜雨如同他人一样,生得很是喜庆,圆脸圆眼,逢人便露三分笑,亲切又平易近人,很快就与村里人拉近了关系。 有好几个妇人甚至拉着他询问亲事,要给他保媒。 晴朗好些时日的天,这天终于下起了雨。屋子里昏暗,喜雨领着人去买了油布,在院中撑起了雨棚,文素素还是在院外做事。 织好的几块布,一起摆在了八仙桌上。陈婶子几人忐忑不安站在一旁,等着翻看的文素素发话。 文素素看得很是认真,量布的长短,宽窄,称重。 喜雨走了过来,陈婶子忙悄然将他拉到一边,偷瞄了眼文素素,小声道:“喜雨,我瞧着文娘子好似不满意,你帮着上前问一问可好?” “陈婶子,你们先去忙吧。文娘子要是有事,会叫你们过来问话。”喜雨笑着回道。 陈婶子略微松了口气,复又笑起来,道:“那我就先下去了。喜雨,婶子做了些笋干毛豆,等下给你包上一些,你拿着去过酒吃。” 喜雨笑眯眯说好,“婶子真是手巧,做的笋干毛豆好吃得很,我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笋干毛豆,这下有口福了。” 陈婶子被哄得眉开眼笑离开,瘦猴子蹲在一旁,白眼都快翻到了天上。 这些人真是有眼无珠,喜雨是什么人,要是真如他面上那般亲和,他能做到殷知晦的贴身小厮? 喜雨那句话,什么都没透露,偏生陈婶子听得高兴,还给他送吃食! 瘦猴子嫉妒得很,他不羡慕有人给喜雨说亲,他也喜欢吃笋干毛豆,却没人给他送! 喜雨走到八仙桌前,恭谨地道:“娘子,七少爷差人送来了饭菜,里面有道酒酿蒸鲥鱼,得趁热吃。娘子要是还要等上一阵,我先去将鲥鱼用火温着。” 文素素手上的事快忙完了,道:“不用温着了,摆上来吧,我这里好了。” 喜雨忙说是,叫了护卫提食盒上来,他帮着收拾八仙桌,问道:“娘子觉着布织得如何?” 文素素指了指喜雨身上的衣衫,反问道:“比起你身上的衣衫布料如何?” 陈婶子她们织出来的布,始终松紧不一,还有好些地方断了线。她们织出来的布料,国公府仆从都不穿。 喜雨忙欠身赔不是,“是我没考虑周全,说了废话叨扰文娘子,还请文娘子见谅。陈婶子她们很紧张,恐文娘子责怪,嫌弃她们织得不好,我便多嘴问了一句。” 文素素瞄了喜雨一眼,殷知晦身边的小厮,做事利索,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好用得很。 要是她能有一两个就好了,唉! 文素素很快抛开了这个念头,沉吟了下道:“我起初就没想过,她们马上能织出上乘的布料。不过,我就不与她们多说了,你去告诉她们,无需过多担心就是。” 她就不去了,太过随和,她们若跑来给她说亲,她吃不消。 喜雨暗自松了口气,被派到文素素身边做事,他着实捏了把冷汗。 文素素比殷知晦还要清冷,从没听到过她大声说话,见到她发怒。可村里最无赖的汉子,见到她都如老鼠见到猫,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许梨花打了水上前,文素素洗漱过,看到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饭菜,道:“你们分一些去吃。许里正呢?你去许里正,何老太爷,方老太爷前来一起用饭。” 许梨花嘴撅了下,闷闷应了声,拧干帕子,准备将木盆的脏水端去倒掉。 文素素叫住了她,问道:“怎地了?” 许梨花四下看了下,低声道:“三叔公要给小的说亲,方老太爷想着要将侄孙女嫁给贵子哥。三叔公说什么小的年纪大了,再不嫁人就生不出来孩子。小的说已经签了死契给娘子,贵子哥也签了死契。三叔公却道不妨事,到时候小的成了亲,夫妻俩一并到娘子身边做事就行。真是当小的傻,他们这是看上了娘子厉害,想要搭上娘子的势力。” 文素素愣了下,她已经这般厉害,有人要想方设法攀附她的关系了? “没人给瘦猴子说亲?”文素素看到蹲在墙脚,吧唧着嘴吃杏子,鼠须乱颤抖的瘦猴子,好奇问道。 许梨花瞥了眼瘦猴子,呵呵道:“瘦猴子那张嘴能气死人,还馋得很,村里那些杏,方见了点黄,都被他给摘着吃了,亏他也不怕酸倒牙!” 文素素不禁抬头朝杏树看去,满树浓绿的树叶间,夹杂着稀稀拉拉几颗尚青翠的杏。 许梨花究竟是生气三叔公要给她说亲,还是生气方老太爷要嫁侄孙女给何三贵,文素素没有多问,让她夹了些菜下去了。 乡间的宗族势力强大,县官不如现管,比衙门都要管用。 待文素素离开之后,牛头村还要靠他们几人出面操持,许梨花的爱恨情仇,当然要靠后。 没一会,许里正同方老太爷何老太爷三人一起来了,上前拘谨地见礼,文素素客气邀请他们落座,道:“这些时日几位辛苦了,七少爷公务繁忙,一直抽不出空答谢几位,特地送了吃食来请几位尝尝。” 三人忙再谢了殷知晦,落座后用起了饭。王府厨娘做的饭菜,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三人算是长了世面,吃得红光满面。 他们村,真是走了大运! 饭毕吃了一盏茶,文素素要忙,何老太爷与方老太爷起身告辞。 许里正留了下来,为难地道:“文娘子,先前梨花一直在缠着我,说是要给草儿改名。我给草儿取了好几个名字,她都不满意。唉,梨花性子要强,大郎二郎确实不像话,草儿也可怜,我就随了她。可梨花给草儿起名叫许山。你说哪有小娘子,名字被唤作山的。” 文素素道:“牛头村人杰地灵,村里的媳妇娘子都能干,靠得住,如山一般沉稳可靠,倒也未尝不可。” 许里正愣了下,陪着笑脸道:“文娘子说得是,就叫许山吧。唉,只梨花还说,要将姓名写进户帖族谱,以前从没妇人娘子这般做过,我实在是为难得很。文娘子可能替我传句话,问七少爷拿个主意?” 文素素道:“无需七少爷拿主意,我能做主。此事并无违反大齐律,许里正照做就是。” 许里正见文素素不容置疑的神情,哪敢再多言,连忙应了下来,“梨花天天来缠着我吵,我先去给她把这件事办了。” 文素素说了声有劳,“许大郎许二郎好吃懒做,他们毕竟姓许,许里正还是要多管束着些。牛头村现今不似以前,王爷都关注着,以后说不定能成为江南道首屈一指的蚕桑之村,可不能被他们坏了名声。” 牛头村这些时日的热闹,周围的村子莫不眼红。如今连王爷都看重他们,村子里的几个无赖,尤其是许大郎兄弟,经常打骂妻女,的确要好生收拾一番。 毕竟他们村能得贵人的青眼,主要还是靠着妇人娘子们的养蚕纺丝织布! 许里正想到以后牛头村兴旺起来,他家中的妻女媳妇都擅长养蚕织布,待手上有了钱,就将孙儿送去府城读书。说不定能考出个功名,许家以后就发达了! 许里正心头汪着一腔火热,去寻方老太爷何老太爷,商议如何收拾族里不成器的族人。 到了半下午,断断续续的雨又下得密了。天色昏暗,屋里更暗沉,织布的妇人只能先停了工回家。 文素素理好了数据,难得空闲,躺在雨棚下的椅子里吃茶养神。 许梨花挪到她身边,瘦猴子先一步窜了过来,脸上笑开了花,低声道:“老大,喜雨拿来了七少爷给小的赏赐。足足十两银子呢,小的不敢私自瞒下,一个大钱都不少,全在这里了。” 文素素看了眼递到面前的钱袋,道:“这是七少爷给你的药钱,你自己留着吧。” 许梨花瞥了眼瘦猴子,扭头哼了声。 瘦猴子先笑容满面谢了文素素,笑容一收,连瞥了两眼许梨花,“你想找老大说甚,我清楚得很。梨花,你我还有贵子,都在老大面前当差,我们本是一体,我才好心提点你几句。” 许梨花怒道:“你清楚个屁!我找老大说话,老大都没开口呢,你先在这里指挥上,难道比老大还要厉害?” 瘦猴子脸上重新堆满了笑,对文素素道:“老大,小的可能先说几句?” 文素素嗯了声,道:“你说吧。梨花,你且听听瘦猴子如何说,要是你以为他说得不对,再将他的话当做屁也不迟。” 许梨花悻悻瞪着瘦猴子,道:“要是你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瘦猴子冲她翻了个白眼,道:“贵子先前向老大告假,去何老太爷家了,方老太爷也去了何老太爷家,你怕他们要给贵子说亲,你急了吧?” 许梨花怔了怔,板着脸没有做声。 瘦猴子抚摸着鼠须,语重心长地道:“梨花,你以前就看不起贵子,嫌弃他穷,没有前途。贵子吃醉了酒,跟我嚎过好几次,嚎得我都想打他。他一个男人,没出息就别娶妻。那时候你嫁给贵子,远不如给陈晋山做妾日子过得好。妻又如何,你们村里的妇人,个个都是正妻,又能摆出正妻的派头了?你那时候不嫁,不怪你。” 许梨花脸色缓和了几分,“你还算说了几句人话。” 瘦猴子呵呵,“现在贵子与你都得了造化,跟了老大。贵子吧,虽没有我能干,有用处,但他一直在默默做事。护卫们的车马,他帮着在照看喂养,村里人坏了的牛车独轮车,他一个大钱都不要,尽心尽力帮着修理。村里的人都道他好,护卫们与他谈得来,范管事还主动教他拳脚功夫。你呢?除了伺候老大的吃穿起居,平时你都钻到妇人娘子堆中去,听她们说闲话,挑拨是非。” 许梨花眼一瞪,瘦猴子忙改了口:“好好好,不算挑拨,你是在点醒她们,让她们立起来,与家中男人干架。” “可梨花,你也不想想,她们一朝一夕就立起来?你要不是有老大撑腰,有贵子帮忙,你大哥二哥就能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女人的力气不如男人,没有老大的身手,还不得被男人揍得嗷嗷叫。” 许梨花不服反驳道:“现在她们能赚钱,男人敢动手,她们就和离!” “呵呵,和离。你看你,清官难断家务事,和离之后,儿女呢,儿女都不要了?” 瘦猴子白眼快翻上了天,“衙门能判一个妇人和离,连着有人去衙门请求和离,你看衙门会如何判!老大,是这样吧?” 殷知晦让文素素读的大齐官制,官员的吏治考评中,有教化这一条。夫妻和离案多了,官员教化不力,关乎着官员的政绩。 文素素嗯了声,“你说得有一定道理,和离案子是不能太多。” 瘦猴子得意冲许梨花摇头晃脑,“你看,我没说错吧?梨花,我劝你以后别乱管闲事,老大都没主动出面管过。老大不是不管,她是让许里正方老太爷他们去管。我们离开了村子,她们还要继续过日子,里正族长的话才管用。你心里有气,这气啊,得早些撒完。” 许梨花怔楞在那里,神色黯然垂下了头,“你说得是,我心里是有气,不平。瘦猴子,你是男人,你占了男人的便宜,你体会不到我心里的气。” 瘦猴子叹道:“我是体会不到。但你看老大,她以前的日子,过得比你还要凄惨,老大可没成天气鼓鼓,抱怨连天。” 许梨花神情一震,朝安静听他们说话的文素素看去。 文素素对着她道:“你我究竟谁惨,不该拿出来比较,苦难都不是好事。人与人一样,不该拿来做比较,你做你自己。” 以前文素素对她说过相似的话,许梨花长长呼出口气,喃喃道:“谁都不该吃苦。” 瘦猴子话锋一转,道:“我们且说贵子的亲事吧。你不愿意嫁给贵子,贵子要娶妻,你又不乐意。天底下就是有这般霸道的道理,也不该你来讲。贵子跟着老大,以后肯定有大造化。你跟着老大,以后也有大造化。贵子你能降得住,其他有出息的男人,你可能降得住?” 许梨花被说得哑口无言,她气不过,懊恼地道:“我不要降住谁,不嫁人就是!嫁人有什么好,我自己过还自由自在些!” “你嫁不嫁,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总不能拦着贵子不娶妻啊!” 瘦猴子斜撇着许梨花,抚摸着下巴,笑得猥琐又向往。 “贵子可是难得一见的痴情汉,哎哟,我要是女人,他是我第二想嫁之人!” “滚!”许梨花淬了他一口,紧跟着好奇问道:“你第一想嫁之人是谁?” 瘦猴子仰头望天,道:“王爷。” 许梨花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一时都忘了说话。 瘦猴子吸着鼻子,道:“哪怕不做王妃,侧妃,做个侍妾也好。那可是亲王啊,大齐的皇家,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家!” 许梨花终于忍不住,怒骂道:“瘦猴子,你也不瞧瞧你那张丑脸,我看你是用药多了,毒坏了脑子!” 瘦猴子浑然不顾,脸上的笑容猥琐又向往。 文素素好笑地问道:“瘦猴子,你可想娶妻?” 瘦猴子的眼里闪过一丝哀伤,摇摇头,“不娶,不娶了。” 文素素将瘦猴子的反应看在眼里,默然了下,没再追问下去。 待瘦猴子离开,许梨花烦恼地道:“老大,小的真是为难得很。瘦猴子说话虽不着调,小的知道他有些事情说得对。小的不能霸占着贵子不放,唉,现在成亲,小的真不乐意。”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贵子的亲事,要经过我的同意。” 现在她背靠齐重渊殷知晦的势力,稍微行差踏错,就是姜行首的下场。 底下几人的亲事,肯定要她看过,得到她的同意。坚持嫁娶也可以,除非不再跟着她。 文素素没阻拦何三贵,一是相信他不会这般蠢,二是顺便借机看看他会如何处理此事。 “至于你如何考虑,我还是那句话,要看你如何想。至于你要如何去考量,我可以替你理一理方向。先解有答案的问题,没答案的问题,比如感情,你先放到一边。将你觉着最重要的事情,例如吃穿,银两等,一一列举出来,再看贵子可能符合你的条件。” 许梨花觉着这个法子好,“小的等下就去好生想。” 不过,她不理解地道:“为何感情没有答案?” 文素素道:“因为感情没办法讲道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许梨花听得懵懵懂懂,心却酸酸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要是真这样,我就不用考量了。” 文素素看到何三贵走了过来,对许梨花道:“贵子回来了。” 许梨花朝何三贵看去,起身告退,迎着他走了过去。 两人说了几句话,许梨花紧张地朝文素素看,神情紧张。 何三贵脸色也不大好,同她说了句,两人一起朝文素素走来。 文素素抬眉,问道:“怎地了?” 何三贵小声道:“老大,你娘家大哥大嫂来了。” 瘦猴子见他们在说话,忙着奔了过来,听罢眉头皱成了一条线,觑着文素素平静的神情,他也就没做声。 何三贵声音更低了:“他们还带了个约莫三四岁的幼童来,说是老大的亲生儿子。”,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34第三十四章 无 “老大的大哥大嫂, 肯定是见老大得了势,想要来捞好处了!” 何三贵看了眼愤愤不平的许梨花,低声道:“你少说两句。” 许梨花忙去偷瞄文素素, 下雨天色昏暗,文素素带着斗笠,看不太清她的表情。 瘦猴子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改道:“李达将儿子卖了, 买主生怕被找到,到时候掰扯不清,定会瞒得严严实实。老大兄嫂如何能这么快找到外甥?再说, 主家买人回去, 肯定是要拿来养老, 有钱有势的人家买下人,也要能跑腿做事, 断不会买个幼童。养了几年的儿子,肯定是遇到惹不起的人, 不得不舍出来。” 何三贵与许梨花面面相觑,变得紧张起来。 文素素只嗯了声,“前去看看再说。” 几人来到村口, 好几个村民围在堆放干粪的茅草棚边看热闹,许大郎许二郎也在,见到许梨花, 正要说几句酸话, 文素素一过来,他们眼里闪过看好戏的神色,缩头塌肩躲到了一边去。 文父当年读过书,给儿子苦心孤诣取名叫文展功。可惜文展功文不成武不就, 书没读出个名堂,地也不会种。种地辛苦,文展功以读书人自居,不屑与泥腿子为伍。 妻子曹氏与他夫唱妇随,夫妻相和,日子过得可想而知,否则,当年也不会将原身嫁给李达。 文展功穿着到小腿肚,袖子短了一截的灰扑扑长衫,露出一截同样灰扑扑的裤腿,露脚趾的破布鞋上裹满了泥,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负手立在那里,拿眼角斜瞥走过来的文素素,昂着胸等她前来见礼。 曹氏穿着打着桃红,翠绿补丁的粗布灰衫裙,头发在脑后挽起个牛屎团。她看上去镇定,眼珠却不断翻动,左右乱瞟,紧抿着薄唇,高耸的颧骨都快戳破了脸皮,手上拽着一个眼角挂着泪,头一点一点打瞌睡,白白胖胖的幼童。 文素素走近了,朝幼童看去,他年纪虽小,长相却极为肖似李达。 不管他是谁,文素素都无动于衷,略微看了一眼就掠了过去。 文展功挺了挺胸膛,没等到文素素见礼,鼻孔喷出了一道粗气,拿捏着道:“阿囡,见到兄嫂,你连礼数都忘了?” 原来原身名叫阿囡。 文素素在牛头村经常听到囡囡,阿囡,世人对女童的称呼,大多都叫阿囡,与花儿草儿差不多。 “谁让你们来的?”文素素收回视线,盯着文展功冷冷问道。 文展功明显心虚了,眼神飘向一边,“你是我妹妹,丧夫守寡,一个妇人无依无靠,我来接你回娘家。不然你一个妇道人家,在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我文氏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阿囡,你大哥将小郎替你找回来了。以前你天天哭,思念小郎。你大哥一心念着你,对你多好。” 曹氏忙拉起幼童上前,推了他一把,“快,这是你亲生的阿娘,叫阿娘。” 幼童被惊醒,他茫然看着文素素,惶惶然张开嘴,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曹氏脸上浮起不耐,用力将幼童拉到身边,使劲掐了一下他的胳膊,幼童痛得大哭不止,被她一把捂住了嘴。 曹氏厉声道:“不许哭!这可是你嫡嫡亲的生母!见到阿娘要磕头,先前舅母教过你,你都忘了?” 文展功一甩衣袖,不悦地对文素素道:“小郎是你怀胎十月所生,当年因生活所逼卖与他人,母子分离实为无奈。如今小郎已经找回,你们母子得以团聚,以后你且好生将小郎抚养大,盼着他有出息,好给你养老送终。” 许梨花听得怒火直冒,上前一步准备开骂。 瘦猴子赶紧拽住了她的衣袖,何三贵低声劝道:“老大没说话,花儿别自作主张。” 许大郎许二郎探着脖子,在一旁煽风点火,道:“就是,妇道人家在外冲能干,还牙尖嘴利,真是成何体统!” 许梨花顿时将怒意转向了许氏兄弟,冲他们扬了扬拳头。瘦猴子就不顾了,推了一把何三贵,“揍他们!” 许氏兄弟在他们手下吃过亏,见何三贵铁青着脸,开始挽衣袖,赶忙骂骂咧咧,脚底抹油逃得飞快。 余下的汉子,神色复杂看着他们,瘦猴子跳起来,挥手驱赶:“看什么看,走走走!” 大家忌惮文素素,转身结伴往一旁走去,不时回头偷看,嘀嘀咕咕议论起来。 “我早就听说,文娘子是寡妇,听说嫁了个杀猪匠。” “杀猪匠不成器,卖了儿子不说,还把她典给了大户人家生儿子延续香火。” “嘘,小声些,人家现在不同以往,背靠着京城来的达官贵人呢。” “文娘子也算苦尽甘来,寡妇有个儿子傍身,以后待儿子长大,贵人再拉一把,当个老封君,有享不尽的福。” “可不是,这人的造化,还真是说不准。” “什么造化,谁叫人生得美,男人都爱美人儿。” “你生声音小些,要是被那丑猴子听见,仔细他发疯撕烂你的嘴。” 说话之人立刻心有余悸朝瘦猴子看去,瘦猴子张牙舞爪不可怕,文素素始终平和的模样,才令人心悸。 那晚,听说匪徒都死在了她的刀下! 寄居在秦娘子家中时,文展功他们来过一次,秦娘子几句话,就将他们打发了,他们脚底抹油溜得飞快,生怕摊上她这个累赘。 既然他不说,她也懒得多问。文素素冷冷道:“你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孩子送回原来买他的人家。” 文展功顿时怒了,不过他是读书人,读书人要讲究斯文脸面,只是再一甩衣袖,厉声训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何时轮得到你说话。从父从兄,礼数规矩你都忘得一干二净。罢了,待回家去之后,我再好生教你规矩!” 曹氏心里虽不那么情愿,家中的儿女都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多养两个闲人。 不过看在夫君的前途上,曹氏假惺惺劝道:“阿囡,待你哥哥考中功名,你就成了官家娘子。媒人定会踏破门槛,还是正经官媒,以后你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如今你与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做一堆,你终究是妇道人家,唉,哪能不防着些,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 文素素神色不变,依然冷冰冰道:“我不喜说废话,再与你们说一次,要是想活命,就照着我的话做,从何处来,就滚回何处去!” 说罢,文素素转身离去。文展功这下读书人的斯文也不要了,气急败坏上前要抓她:“站住!你终究是我文氏人,还能反了天去!” 瘦猴子这下不再留情面,招呼着何三贵一起上前,跳起脚就是一巴掌,将文展功打得头歪到一旁,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文展功扎着手站稳,神色狰狞,指着瘦猴子威胁道:“好你个无法无天的混账东西,我乃读书人,你敢打我!” “滚,滚,滚!”瘦猴子一蹦三丈高,指点着文展功骂道:“老子一向温和,瞧你这不伦不类的装扮,老子就来气!你还读书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都能称作读书人,老子就是状元,是探花郎!” 曹氏见文展功被打,甩开幼童嗷地一声,就要上前帮忙。 “你敢过来试试!老子从没有不打妇人的规矩!” 瘦猴子指着曹氏,拳头扬起,曹氏见他凶神恶煞,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 何三贵力气大,揪住文展功的衣襟,一拉一推搡,文展功被甩了个狗吃屎,跌倒在地上的泥浆中,哎哟叫唤不停。 幼童脸上挂着眼泪鼻涕,怔怔地连哭都忘了。 文素素头也不回离去,瘦猴子朝他们淬了口,转身跟着离开。 许里正他们听到村口的热闹,一并赶了过来。 瘦猴子蹭蹭跑上前,不满地道:“许里正,以后让村里的人要看紧了,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放进来找我老大,我老大是大忙人,日理万机,一天尽处理这些烦心事,耽误了王爷七少爷的差使,你我都担待不起!” 文素素充耳不闻,只朝他们颔首,步伐从容走了回去。 许里正赶紧欠身还礼,他摸不清文素素的想法,内心很是惶恐,懊恼地对瘦猴子道:“我也是刚听到消息。唉,那总是文娘子娘家的亲兄嫂,哪能随便打发了?” “兄嫂!呵呵,真疼爱妹妹的兄嫂,能随便将她许配给李达那地痞无赖?”许梨花终于插上了嘴,恨恨道:“这不是兄长,这是要食人血肉的恶魔!” 许里正最头疼许梨花,她嘴皮子厉害,得理不饶人,干笑几声,避过她急匆匆离开,“我先去瞧一瞧,交待他们一声。” 文素素回去之后,继续坐在椅子里歇息养神。 许梨花将文素素的木屐提到一边去,取了干净的鞋袜更换过,倒了碗热茶放在她的手边。 文素素一动不动坐着,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许梨花犹豫了片刻,端了小杌子在她身边坐下,欲言又止半晌,终是吭哧道:“老大你别难过,亲人有好的,也有坏的。爹娘在的时候,还有几分亲人情分,爹娘一去世,兄弟姐妹都顾着自己,哪管其他人的死活。” 瘦猴子看了许梨花一眼,无语地道:“也有疼爱儿女的爹娘,友爱的兄妹。你们村里的方大柱,他小气得十里八想都知道,可他对儿女,那真是没话说。还有许里正嫁出去的两个女儿,你瞧她们的兄嫂,对妹妹家诸多照顾,有什么好处都没拉下她们。” 许梨花尤愤愤不平,瘦猴子伸手阻拦,“你别说话,瞧你的话,都说不到点子上。老大何时难过了,老大绝不会难过,就那上不得台面的,老大是不稀得与他们计较。” 文素素端起热茶吃了两口,道:“嗯,我不难过。” 许梨花本来在瞪瘦猴子,听到文素素同意了瘦猴子的话,长长舒出了口气。她抬起头,看到东厢房门边,许里正妻子与两个儿媳正望着她们,头碰头不知在小声嘀咕什么,见她看去,明显不自在移开了视线。 “村里的人爱最喜欢嚼舌根,说三道四,他们指定会在背后,编排议论老大。” 文素素淡然道:“无妨。” 既然站出来做事,风言风语,对她的审视,挑剔,鄙夷,不屑,看低,诸如种种,是她早就考虑到的问题。 他们如何看,都撼动影响不到她。 除非她没了用处。 许梨花想到她们几人本来就出生低贱,这些天也有人向她打听文素素,言语间门不乏酸气冲天。 还有人妄图想将自己家中的小娘子,送到殷知晦身边,换取富贵权势。 许梨花骂了一回,后来就不管了。殷知晦身边的小厮厉害得很,他们的痴心妄想,刚冒出头就被掐灭了。 “这下雨天黑得真是快,老大晚上要吃甚?小的去问问护卫可有从城里送吃食来,要是没送,晚上去买只鸡,用笋煨鸡汤可好?” 文素素说好,“去吧,问问谁家有咸肉,买些咸肉加进去炖,再用香油拌份马兰头。” 许梨花哎了一声,忙叫上何三贵一起前去买鸡买咸肉。田间门的马兰头,下过雨之后,新鲜嫩得很,细细切碎,略微加几滴香油进去拌一拌,吃起来满口香甜。 瘦猴子在小杌子上坐下,担忧地道:“老大,你大哥大嫂他们,小的估计是受了人指使。背后之人的打算,小的猜不出来,老大如何看?” 文素素道:“你猜得对,他们肯定是受了人蛊惑利诱。给几个大钱,他们就能被指挥得团团转了。曹氏说什么考中功名,官媒,应当是许了功名利禄,攀上一门富贵的亲事,正妻,妾室,甚至典出去,对他们来说,都是天大的好处。他们岂能不晕了头,命都不要往前冲。” 瘦猴子顿时怒了,摩拳擦掌道:“恁地可恶,先前小的下手轻了!要是再来,小的定要将他打断腿!” 文素素道:“他们成不了气候。” 对方也只是想要借文展功来恶心她,最好能败坏她的名声。要真对付她,还不如直接杀了她来得彻底。 她的身份低到尘埃里,有好有坏。 坏处是谁都可以踩她一脚,好处是她不受约束禁锢。 文展功眼高手低,又蠢又坏,文素素从不费心思在蠢货身上。 先前已经警告过他,不算不教而诛,他再来,就休怪她不客气了。 文素素更不怕对方还会有后招,不出招才找不出破绽,出招她就不怕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文展功自己送上门找死,那是他应有的结局。 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海税的事要紧。春蚕收成之后,夏蚕已经在孵化,在秋蚕收成时,要赶着将江南道的蚕桑都清理一遍,事情缠身,她的身体一直没养回来,没那么多精力去对付一个小跳蚤。 文素素凝望着暗沉的天,雨丝纷飞,草木上水珠滚动,青瓦上的水滴滴答答,落进了沟渠里。 到处湿哒哒,污泥遍地。 没一会,许梨花与何三贵一起空着手回来了,瘦猴子惊讶地道:“村里来了黄鼠狼,将鸡都吃完了?” 何三贵横了他一眼,上前道:“老大,王爷来了。” 文素素望了望天色,撑着椅子扶手起了身,“七少爷可有一道前来?” 何三贵道:“只有王爷前来,小的遇到了青书,青书让小的来通传一声。” 院子空处搭着雨棚,雨棚下放着八仙桌,长条凳。院子西侧角落,种着菜蔬,西侧是一颗杏树,杏树边是茅厕,柴房,喂养牲畜的泥墙土屋。 青书这个通传...... 文素素难得笑了下,对从东厢闪出来的喜雨道:“喜雨,这个通传,迎接王爷,可有什么讲究?” 喜雨笑咪咪道:“娘子出去迎一迎就是。王爷亲临牛头村,随和亲民,要是太过隆重,反倒会生份了。” 真是会说话,瘦猴子许梨花两人也爱说个不停,比起喜雨就差太远了。 文素素道:“去拿木屐斗笠来,我出去迎一迎。” 许梨花提着木屐,何三贵捧来了斗笠蓑衣,文素素穿戴好走了出去,一群护卫骑在马上,拥簇着一架马车到了大榕树下。 马车宽敞豪华,到了大榕树处,村道变得狭窄,无法再前行。 马车停下,护卫拦住了看热闹的村民,穿着月白锦衫,头戴金冠的齐重渊从马车上下来,青书垫着脚尖撑起大伞,挡在他头顶。琴音半蹲着,忙着整理他的衣衫下摆。 文素素上前见礼,齐重渊仔仔细细打量着她,伸手来扶:“文娘子快快起来。” 文素素借着起身,不动声色收回了手。 齐重渊将文素素从上到下,再细细看了一遍,关切地道:“文娘子黑了些,也瘦了许多。这些时日,文娘子真是辛苦了。阿愚去了松江府,他要忙些时日才会回来,我明朝也要去府城,娘子先前与阿愚提过赏赐养蚕妇人的事,我赶着来办完,别耽搁了。娘子怎地不撑伞,这斗笠蓑衣,是种田的庄稼汉所用,穿在娘子身上,着实污了娘子的颜色。青书!” 青书连忙上前一步,齐重渊吩咐道:“给娘子撑伞。江南道多雨,伞都做得不错,你去做伞的铺子,给娘子定几把伞,记得要选取最好的木料,紫檀木.....唔,紫檀木不好,用上百年的香樟木,娘子可知道,百年的香樟木,与金丝楠木相似,木纹带着金线。” 文素素答不知,再次谢恩,侧身让齐重渊走在前。突然,她余光扫过马车,脚步顿住了。 马车后,还跟着眼珠子乱瞄,努力保持读书人架势,满身泥浆的文展功。 曹氏牵着幼童紧随在他身后,绷着脸,脸上的喜意与得意却快要从高颧骨处往外流淌。 齐重渊侧头去看文素素,见她立在那里没动,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哎呀一声,抚掌自顾自摇头失笑。 “你瞧我,见到文娘子就忘了正事。我在路上碰到了你大哥他们,便顺道将他们给娘子带来了。” 齐重渊重重叹了口气,惋惜地道:“娘子聪慧过人,只可惜所嫁非人,身世飘零。如今娘家只剩这么个亲大哥,以前生的儿子,虽说......” 他眉头皱起,提到文素素以前的儿子,心头总是不大舒服,便掠过了不提。 “一家人能团聚,和和美美,娘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齐重渊含笑望着她,柔和地道。 真挚,切切实实的关心,扑面而来。 文素素像被塞了半只被扯破肚皮的苍蝇,她面不改色咽下去,垂首再次谢恩:“王爷的仁慈善良,民妇会永远铭记在心!”,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35第三十五章 无 齐重渊要赶着前去府城, 文素素叫来许里正,将村子里几个擅长的妇人叫来,他亲自赞美了几句, 织机纺线机赏给了几人, 由着她们一起使用。 妇人们紧张得连都不敢抬, 千恩万谢退了下去。齐重渊又叫来许里正何老太爷方老太爷几人, 叮嘱了几句, 让他们退下,留着文素素说话。 文展功曹氏带着幼童, 被瘦猴子何三贵许梨花几人有意无意挡在一旁,文展功急了, 见文素素与齐重渊坐在雨棚下说话, 想要挤上前,瘦猴子拽过喜雨:“喜爷,你可不能袖手旁观。这件事, 你得管!” 喜雨暗暗法力挣脱, 惯常和煦的笑,变成了讪笑, “猴爷, 文娘子厉害着呢。” 瘦猴子剜了他一眼,道:“呵呵,老大是厉害, 可总不能因为老大厉害, 就处处给她出难题!” 许梨花难得与瘦猴子站在了一边,附和着道:“是啊是啊!” 何三贵背过身,神色狠戾盯着文展功,朝他晃了晃雪亮的匕首。 文展功脸色一白, 总算退后了几步,暂时消停了。 喜雨怔了怔,暗自叹了口气,走到文展功面前,温和地道:“几位下雨天赶来,身上弄得一身泥,着实辛苦了。王爷喜洁,几位请跟我来,吃口茶洗漱一下。” 文展功听到恐惹齐重渊不喜,他忙道:“我是读书人,向来都讲究衣冠整洁。王爷明鉴,断不会怪罪,我这就随你前去。” 曹氏兴奋又得意,拽着幼童跟在了喜雨身后朝东厢房走去,经过瘦猴子他们身边时,恨恨地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到时候看王爷不打你们板子!” 许梨花气得仰倒,淬了他们一口,怒道:“喜雨真是,还请他们去歇息吃茶,呸!” 瘦猴子酸气冲天,很是嫉妒喜雨将他们带了下去,道:“喜雨能将他们带走,是喜雨的菩萨心肠。换作我,看我不把他们屎都打出来!” 何三贵闷闷地道:“王爷将他们亲自领回来,老大拒绝不得,以后只怕有得麻烦了!” 瘦猴子瞥了他一眼,袖着手呵呵两声,老神在在地道:“喜雨有句话说得对,老大对付得了,且放心就是。” 何三贵看向低垂着眉眼,认真在聆听齐重渊说话,齐重渊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说得很是尽兴。 “那些狗东西,实在是不像话,一群蠹虫,要将大齐都掏空了!” 文素素轻轻点头,沉吟了下,斟酌着道:“王爷一心为了大齐,殚精竭局,江南道的官员着实不像话。王爷离开京城到江南道,已经快半年。王爷家在京城,离家这般久,王爷辛苦了。” 齐重渊一拍手,笑得更开怀了,道:“娘子能体会我的苦心,唉,他们要是能有娘子的一半体贴,我与阿愚都不会这般辛苦。阿愚说,府城那边需要我去镇着,我同阿愚说,茂苑县的布行还未推举出新行首,我打算指派一个,阿愚说让他们自己去选,去斗。我就不喜这个行,那个行,将他们养得胆子大了,竟敢与朝廷唱反调,实在该死!” 殷知晦将齐重渊支走,实在是煞费苦心。 文素素也认为各个行当的确有很多问题,一起操控行业,阻碍了行业发展。比如布行,被几大东家把持在手,其余的小作坊敢不听令,会被他们联手打压。 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行当存在多年,想要一下打散,难免操之过急。各行始终是商,民不与官斗,行当能作威作福,是因为背后的衙门不作为,甚至充当了他们的保护势力。 只打散行当无用,除非能肃清官场,否则,这些行当,会悉数落到官宦的手上。 这对大齐的商贸,甚至是赋税,才是毁灭性的打击。 齐重渊只看得到一步远,殷知晦却看到了十步百步之外。 文素素觑着齐重渊的反应,认同,夸赞,果真有用。 “王爷礼贤下士,体恤我的辛苦,我着实不知该如何报答王爷的一片好心。” 齐重渊眼神温和无比,声音也柔和无比,道:“娘子一妇道人家,要抛头露面做事,不过是无所依靠,只想求得安稳日子。娘子切莫多虑,遇到了难处,尽管来寻我就是。我忙得很,娘子跟琴音青书他们提一声,我会交待下去,娘子的事就是大事,得赶紧禀报到我面前。” 文素素感激不已道了谢,接着她垂下头,又抬头,颇为不安地道:“王爷一心为了我好,我万万不敢瞒着王爷,否则,万死都难辞其咎。我大哥大嫂他们,定是受人指使前来找我,想要借着我傍上王爷。王爷这一趟出来,本就就危险万分。要是被他们坏了王爷的大事,他们死不足惜,王爷被牵连进去,惹来圣上责怪,王爷才真正冤枉啊!” 前程大事为重,不过是几个乡下泥腿子而已,顺手做了善事,也能顺手将他们解决了! 齐重渊脸色倏地一沉,扬声唤来青书:“去,将文展功他们都带下去,仔细审,看他们是受了何人指使!” 文素素控制不住愣了下,这份迟来的小心谨慎,真是让人唏嘘。 青书面露为难,求助地看向文素素,低声提醒道:“王爷,时辰不早,王爷可要先用饭食?” 文素素忙道:“王爷身子要紧,他们就留给我,王爷先用饭。我瞧着许里正家中煎了蚕蛹,还杀了一只鸡,我这就去让他们端上来。屋子里闷,就在这里用饭。” 齐重渊望着破旧的小院,他与殷知晦一样,同样不喜蚕蛹,道:“我忙得很,待回去仙客来再用。这里就交给娘子了,娘子要多保重自己,可不能再瘦下去。” 青书长长舒了口气,雨停了,他无需替齐重渊撑伞,跟在身后,寻着时机低低对文素素道了谢。 文素素摇头以示无妨,青书掀起眼皮飞快偷瞄了眼齐重渊,他正在抱怨村里的路狭窄泥泞,忙道:“娘子,我还有件事相求。先前王爷吩咐我给娘子去铺子里制伞,茂苑县的伞铺,拿不出来几百年的香樟木,待我去府城的时候再给娘子寻,还请娘子担待一二。” 休说伞铺拿不出昂贵的伞柄,这个时辰赶回县城仙客来,待洗漱用完饭,伺候齐重渊歇下,估计得到深夜。青书他们只能眯一阵,便要起身伺候齐重渊起身。 伺候他的小厮,得有分身之术。 文素素微笑着道:“没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青书长长舒了口气,悄然拱手朝她道了谢。 护卫拥簇着齐重渊哗啦啦来,再拥簇着他哗啦啦离去。车马逶迤前行,灯笼火把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了夜空中。 文素素站在树林边等着,没一会,喜雨领着文展功曹氏走了过来。两人见到文素素立在淡月下,她的脸影影绰绰,看不大清楚,莫名地感到后背发寒。 文展功勉强维持了读书人的斯文,声音却透出了他的惊慌,颤抖着,短短几个字,都快说不完整:“王....王.....爷呢?” 文素素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我下午警告过你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你们却妄想自己能上天。” “瘦猴子,贵子,先让他们清醒清醒。”文素素淡淡吩咐道。 瘦猴子与何三贵两人冲上前,何三贵力气大,揪住文展功的发髻,像是拖死猪一样,把他拖到了水沟边。 “敢反抗!”文展功不停挣扎,何三贵恼了,抬脚踢向他的后腿窝。 文展功噗通跪倒在地,何三贵拧住他胳膊,将他的头按进了水沟里。 曹氏吓得没了人形,胡乱喊道:“你们住手!郎君!你们住手!阿囡,好你个毒妇,那是你亲大哥!” 瘦猴子呲牙,桀桀冷笑,“老子先前说了,没有不打妇人的规矩,你不但蠢,还耳聋听不进人话!” 许梨花一起上前,抓住曹氏拖到水沟边,像何三贵那样,与瘦猴子一左一右,将曹氏的头按进了水沟里,待她快憋得晕过去时,再提起,按下。 水沟里水并不深,泥浆灌进鼻子嘴里,呛咳得呼吸都困难,两人惊恐万状,吓得没了人形,一阵尿骚味传出,跟烂泥般瘫成一团。 喜雨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心头滋味万千。 在府城时,他就隐约听说过文素素的手腕。前来牛头村时,问川提点过他,一定要好生当差,别自作主张,还有别惹文素素。 到了牛头村,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文素素虽然清冷,却温和好相处。只要做好分内之事,她从不管东管西。 喜雨看到眼前的景象,悄然咽了口口水,总算明白村子里的人,为何对她如此恭敬忌惮。 文素素从不是菩萨,她是一手提着带血的刀,一手翻着佛经的煞神! 时辰不早,文素素饿了,对喜雨客气地道:“劳烦喜雨,问清那个幼童从何处寻来,将他送回去。” 喜雨赶忙应下,“娘子放心,我等下会差人连夜将他送回。” 文素素说好,没再搭理那两团烂泥,转身回村。 淡月洒在天地间,雨后空气清新得醉人,文素素慢慢走在田埂上,思索着接下来的安排。 牛头村这边再耽搁几日,去下一个村子先统计蚕桑亩数,正好接上夏蚕茧。 有了牛头村的经验,下面做起来就快了。秋蚕茧收成之后,江南道这边就差不多能厘清。 江南道会如何震动,朝廷那边牵扯其中的官员会得如何下场,文素素就无法得知了,端看皇帝的考量。 文素素想到齐重渊先前提起的茂苑县布行行首,回到许里正的院子,脑中已琢磨出了大致的想法。 齐重渊没能在许里正家用饭,他遗憾不已。不过能得王爷的夸赞,整晚脸上的笑就没揭下来过,将招待齐重渊的饭菜,请文素素好好吃了一顿。 饭后文素素走出院子,在小径散步走动消食,顺便梳理白日发生之事。 瘦猴子他们昂首挺胸回来了,呼噜噜飞快吃了两碗汤饭,跑出来缀在文素素身后,细细回禀了文展功他们之事。 “两个糊涂的蠢蛋,人家给了二两银子,空口许了几句前程富贵,将人塞给他们,他们就接了,连对方来龙去脉都不问清楚。” 瘦猴子朝天翻着白眼,现在他不同以往,对付文展功曹氏这种蠢货,让他感到很丢面子,胜之不武。 许梨花道:“喜雨领着范管事他们前来,将文展功他们带到了官道上丢了。他们死不了,就是吓了一吓,顶多病一场。” 瘦猴子颇为遗憾,道:“老大慈悲,连蝼蚁性命都不忍伤害。唉!” 何三贵朝四周看了看,低声道:“文展功说,他在路上遇到王爷的车马停着,路上有个大水坑,护卫在捡石头填补水坑,王爷无聊,唤了他们上前问话。听到文展功说是娘子的大哥大嫂,王爷便带他们来找娘子了。” 瘦猴子声音说不出的况味,“王爷要是多问一句,为何他们往回走,没去找娘子,便能知道娘子将他们赶走了。青书他们也没提醒一句。” 文素素嗯了声,道:“王爷决定的事情,青书他们提醒,就是王爷考虑不周,做错了事,这是以下犯上,僭越。王爷怎么会做错事。” 瘦猴子愣在了那里,一拍脑袋,道:“我还以为青书琴音他们眼拙,竟是我蠢了。” 青书他们身为贴身小厮,以前肯定提醒过齐重渊的错处,受了责罚之后,便不敢再多嘴了。 在村里的许里正他们面前,瘦猴子他们可以随意,对着齐重渊他们却万万不可。 殷知晦是端方君子,他不会太过计较,但他始终是权贵。 齐重渊身为皇子,犯蠢又如何。现在的圣上是他亲爹,只要不逼宫造反,他有目空一切的资格。 对着瘦猴子他们,甚至是文素素,生杀大权皆掌控在他手上。 文展功就是他随手施恩的玩意儿,好比是他随手赏下的金累丝头面,不适合文素素穿着的藕荷色锦衣华服。 何况,齐重渊身边护卫重重,就凭着文展功与曹氏两人,手指一动就按死了,压根无需防备忌惮。 不知被打得半死的徐差头可还活着,一个胥吏,死在亲王手上,连水花都不会起。 文素素声音微沉,肃然道:“你们以后行事要注意些,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先要在脑子里过上几遍。无论是对着七少爷,还是王爷皆如此。要是你们犯了忌,到时候自求多福吧。” 三人听得打了个寒噤,连忙应了。 瘦猴子沉默了半晌,道:“老大,王爷......如此行事。” 瘦猴子憋了一会,挤出了模棱两可的话,含糊道:“老大以后,我是说待圣上......老大以为王爷会如何,老大那时.....” 瘦猴子说不下去了,文素素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待圣上驾崩之后,以齐重渊的行事为人,估计皇位悬了。 要是齐重渊登不上大典,新皇会对他这个兄弟如何处置,文素素可会受到牵连。 文素素认真想了下,道:“你们可后悔害怕了?” 瘦猴子顿住,忙双手乱摇,道:“老大,小的不怕,也不后悔。以前王爷还是小的第一想嫁之人呢,如今顶多是不想嫁了。小的一个下九流,都能在王孙贵人前走动,小的死而无憾了。” 何三贵与许梨花想了下,附和了瘦猴子的回答。 许梨花感触良多,“三叔公家在府城做妾的堂姐,去年没了。小的听陈婶子说,堂姐虽生了儿子,照样一幅薄棺,从角门抬出去随便埋了。儿子生出来之后,就被抱到了老太太跟前养着,她平时连面都难见到。从小到大,都没叫过她一声阿娘。小的以前经常想着,若是小的儿子还活着,长大以后有了出息,给小的请诰封,小的好做老封君。张氏这个嫡母只要活着,这个诰封就不会先落到小的头上。陈晋山只一个买来的员外,儿子何来那么大的出息,能连着给生母请封。小的现在觉着,以后小的靠着自己,说不定能给自己挣来个诰封!” 瘦猴子冲她竖起大拇指,“梨花,你总算讲了句人话,有出息了!” 许梨花气得扬手去打瘦猴子,他灵活地跳开了。 文素素唔了声,“那你们可有能改变现在局面的主意?” 瘦猴子绞尽脑汁,仍旧摇头,讪笑道:“小的自己清楚,小的只有些小聪明,上不了甚台面,小的哪能想得出法子来。” 何三贵与许梨花一并不做声,苦笑着摇头。 文素素哦了声,道:“既然不后悔,又没有办法改变现状,就坦然接受,让自己去适应。最重要的一点,是尽心尽力做好每件事。” 三人都听得极为认真,文素素平时忙,素来话少,这是在教他们做事了。 几人不算笨,已经想到了齐重渊大位上去,不过,大位太过敏感,殷知晦与她说得都比较隐晦,他们不宜,至少现在不能提。 “关于圣上,新皇等事情,半个字都不许提!” 说到最后的提字,文素素的声音似利刃扑面,令人不寒而栗,慌忙连着应了。 文素素不喜多说,让他们先回去,她自己则继续慢慢踱步,边走边沉思。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天空一片澄澈的蓝,明日又将是一个好天气。 待想得透了,文素素愉快地进屋歇息。 齐重渊本事高低,聪明与否,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另外一件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是大齐亲王,圣上的亲生儿子。 这就足够了!,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36第三十六章 无 两天后, 文素素一行离开牛头村,赶去另一个村子。有了前面的经验,以及牛头村传出去的消息, 这次进度非常快,夏蚕茧收成时, 几乎跑遍大半个茂苑县。 殷知晦与蔺先生他们那边紧张也顺当,递了折子回朝廷, 郑知府黄通判他们之死闹出的风波, 被圣上压了下去。 在信中,殷知晦只能简要提几句, 文素素回了信,提了布行行首的想法。 殷知晦很快回了信,全然同意支持文素素,随信附上了一本字帖。 文素素现在的字, 已经比最初写得好, 至少不会缺笔画,端正易认。但她对比了一下其他人的字,比齐重渊都相差甚远。 齐重渊在府城给她送来了新鲜的吃食, 府绸寺绫的衫裙。 寺绫看上去不起眼, 穿着比府绸还柔软舒适, 尤其名贵。 村里没有冰,太阳炙热,趴在树荫下的狗伸着舌头直喘气, 看到陌生人来都懒得叫一声。 新鲜的吃食有鸡头米, 嫩藕等,都是茂苑县的时令吃食。 乡下最不缺的便是嫩藕,鸡头米。府城再快马加鞭送来, 也没有池塘河中新采摘的新鲜。 好比是“夏天的棉袄,冬天的扇”。雷霆雨露,皆为恩赐。 不过寺绫的衫裙倒派上了用场,文素素见穿着凉爽,每天换着穿,快到秋蚕吐丝时,都快穿烂了。 文素素不急,郭老他们急了,春蚕茧夏蚕茧没收到几颗,缫丝作坊开不了工,纺织作坊跟着也半关闭的状态。 整个江南道陷入了诡异的状态,表面风平浪静,底下风起云涌。 有些纺织作坊坐不住了,偷偷开始收购缫出来的丝,关上门偷偷纺线,织布。 也有些在东奔西走,妄图联合所有的纺织作坊,继续抵抗。 可惜的是,他们这次再没能铁板一块,在利益当前,各自心中的小算盘打得哐当响。 你吃饭我喝汤,现在我照样喝汤,却要担更大的风险。 谁都不是傻子,京城来的贵人在大张旗鼓缫丝,核计蚕桑亩数,禁军护卫左右,稍微聪明些的都能看出苗头。 这天午后下了一场大雨,热得让人汗如雨下的天,终于凉爽了下来。 村民两两走出门,抓紧功夫采摘着翠绿的桑叶。桑叶上有水珠,采摘回去要晾干,带水的桑叶蚕吃了会生病死亡。 现在收了的蚕茧自己缫丝,比以前卖蚕茧能多赚钱,大家都积极得很,连家中的汉子都出来帮忙。 这时,村口来了个陌生的男子,其中走在最前的穿着绸衫,生得白白胖胖,边走边抹汗,绸衫的前后都湿了,贴在身上,看上去好像一只肥硕的圆冬瓜。 穿着绸衫的男子定是有钱人,比他们赁地的东家都生得胖。最近文素素他们在村里,村民贵人见多了,不如以前那么好奇,在沟渠边摘桑叶的汉子叶五郎就问了句:“你们看着眼生,来村里找谁?” 绸衫男子倒客气,抬手欠身,问道:“我从县城来,准备拜访文娘子。敢问这位大哥,文娘子住在何家?” 原来是找文娘子,不过叶五郎不敢轻易回答,道:“你且报上姓名来历,我去给你通传一声。” 绸衫男子愣了下,忙客气道了谢,老老实实递上了自己的拜帖,“有劳。” 叶五郎看到精美的名帖,他忙将双手的桑叶浆在身上抹了抹,方伸手接了过去,与妻子丁氏低声交待了几句,方朝村里跑去。 绸衫男子见摘着桑叶的妇人与小娘子警惕地打量着他,讪讪让随从走到一边去,他自己留下来,搭话道:“大嫂采了这么多桑叶,今年家中蚕养了不少吧?” 丁氏答是不少,还想继续说,小娘子叶青杏拉了她一下,脆生生道:“阿娘,我们回去,桑叶够了。” 丁氏看到筐子已满,将手上的桑叶塞进去,母女俩背着筐子往回走了。 叶青杏转头偷偷朝绸衫男子看去,低声道:“阿娘,你可别随便告诉外人我们家中养了多少蚕。今年蚕茧多得了些钱,都分家了,大伯父翁翁太婆他们还惦记着。财不外露,外人就更得防着了。” 丁氏神色紧张,赶紧道:“都是我一时嘴快,不说不说,保证不说。” 叶青杏咬了咬唇,朝四下瞄了眼,低声道:“阿娘,阿爹那边,你也别太实诚,自己手上要留几个大钱。阿爹耳根子软,大伯父太婆一哭,他恨不得将家底都全部掏出去。大哥正在说亲,家中的房子窄,总要起一间新屋,等大嫂娶进门,我总不能还与爹娘挤一间屋吧?” 丁氏不断点头,“你大伯父在镇上教书,每月的俸禄可不少。你翁翁太婆偏心得很,顾着大儿子,每次空着手回来,回去时连葱韭都要扒走一大篮子。阿杏是大娘子了,过两年也要说亲,是该有间闺房。” 叶青杏扯着身上短了一截的粗麻衣衫,道:“阿娘,卖了秋蚕茧,我也要新头绳,做身新衣衫。” 丁氏立刻道:“你身上的衣衫去年才做,还能穿呢。等下晚上回去,将里面的边放下来就合身了。家里的钱,要紧着你大哥娶亲。” 叶青杏不干了,“阿娘。我天天辛辛苦苦采桑养蚕,缫丝织布都会,手脚麻利得很,文娘子都夸赞我呢。阿娘,家中养蚕的钱,我无论如何都该得一份。大哥嫌弃养蚕臭,再忙他都不搭把手,凭什么全都拿去给大哥花用!” 丁氏生气了,骂道:“你个小细娘,门槛精,一家子亲兄妹,哪能算得那么清爽了!” 叶青杏寸步不让,道:“阿娘,大哥娶亲花了多少银子,我成亲的时候,阿娘也给我备同样多的嫁妆,我就不算了!阿爹阿娘与翁翁太婆一样偏心大哥,还说我门槛精。反正阿娘不答应,我也不干了,阿娘自己去缫丝纺线织布!” 丁氏的手艺比不过叶青杏,气得拉长脸,却没再做声。 自己的女儿,丁氏清楚她的性情,从小就犟得很,主意大,要是惹急了她,她还真会撒手不干。 以前卖蚕茧得不了几个大钱,现今卖缫丝,纺线织出布,更加值钱,丁氏得罪不起这个菩萨。 母女俩这边别着苗头回家,那边叶五郎跑去文素素落脚的叶老太爷家,将拜帖交给蹲在门口剥莲子吃的瘦猴子。 瘦猴子将莲子扔进嘴里,瞪大眼盯着拜帖,“还真是精美。”手在身上抹了下,接过拜帖,给了叶五郎一只莲蓬,“有劳了。” 叶五郎捧着莲蓬忙客气了句,探头朝院子内看去。 瘦猴子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转头朝他呲牙,“你要看就大大方方进来。” 叶五郎见文素素已经抬头看来,被她那双平静的双眼一看,顿时头皮发紧,忙转身跑了。 瘦猴子鄙夷嘀咕:“女人做主管事,跟看稀奇一样,真是没见识!” 叶老太爷家在村里最气派宽敞,只大多数一样,院子里种着一畦菜,两颗桂花树,还有一颗石榴。 堂屋放着织机纺线机,拥挤不说,光线还不好,文素素依旧搭了雨棚,在桂花树下放了八仙桌。 早桂已经开了,不时飘下细碎的桂花,飞在头上案桌上,文素素耐心拂去桂花,接过瘦猴子拿来的拜帖一看,忍不住愉快地道:“来了啊。是茂苑布行行老郭老,富茂织坊的东家,你去请他过来。” 瘦猴子忙说是,出去没一会,带来了郭老。 郭老到了院子的大门边,脸上就堆满了笑,抬手见礼:“文娘子,在下郭老,久仰久仰。” 文素素欠身,“郭东家请过来坐。” 郭老说是,急步走到八仙桌边,在文素素对面坐了。 许梨花正在熬煮莲子羹,见状舀了水送了上来。 文素素道:“天气热,郭东家一身汗,先洗洗吃杯茶。” 郭老实在热得受不住,就没客气了,弯腰用帕子洗了脸,坐下来吃了几口温茶,又出了一身汗。 “对不住,让文娘子笑话了。先前在下生了一场病,最近病将将愈合,身子还虚着,动弹一下就满身的汗。” 文素素哦了声,关心问道:“身子要紧,郭东家可有请大夫瞧过,究竟是如何回事?” 郭老窒了窒,暗自懊恼不已。 都怪这些时日晕了头,嘴一时快了些,见到文素素就说错了话。 究竟是如何回事,当然是纺织作坊,布行行首的事情,让他着急上火,病了一场。 生病之事,当着文素素说出来,就显得急躁了,落了下风。 郭老硬着头皮含糊了过去,“夏日天热,不小心中了暑。多谢文娘子关心。文娘子也要注意着身子,今年比往年好像要热一些。听说文娘子连着在各村收蚕茧缫丝,太阳晒,火烤的,实在是太辛苦了。” 文素素唔了声,“尚可,不算辛苦。” 郭老还想继续寒暄,这时门口一阵热闹,他抬头看去,几个汉子抬着织机与纺线机走了进来。 早就听说好些村子里买了织机纺线机,亲眼见到时,郭老还是止不住脸色微变,讪笑道:“江南道种植蚕桑的人家,都自己缫丝织布,以后江南道的纺织作坊都得关张,唉,在下的纺织作坊,也熬不过去喽!” 文素素道:“真是遗憾。郭东家的纺织作坊关了张,以后打算做什么营生?我倒有个建议,种植蚕桑的百姓,染布还是差了些,染坊这一块郭东家可以考虑考虑。” 要是染坊能随便开,郭老就不会跑这一趟了。 纺织作坊已经停了好些时日,虽然买了些纺线,如杯水车薪,远不够用。 郭老神色沉了沉,豁出去道:“江南道大半的赋税,都依仗着纺织布料。不知种蚕桑的百姓以后缫丝织布,官府如何收取赋税?” 村里人织布的手艺,根本无法与织坊的织娘比。纺织作坊依然会存在,郭老是关心则乱。 文素素淡淡地道:“那是朝廷官府的事情,我与郭东家都管不了。” 郭老窒了窒,他听过文素素的厉害,忍不住还是想试探一下,她始终从容淡定,不经意间,他已陷入了被动中。 这次前来,本来是有求于文素素。齐重渊在府城,他已经前去拜访过,却连面都没见着。殷知晦那边,更是行不通。 坊间对文素素的传闻五花八门,有传她与殷知晦之间不清不楚,也有人称她被齐重渊看上了。还有更甚的,说她同时伺候他们两人。 无论哪一种,郭老都不敢怠慢,枕边风的威力大得很。现在与文素素见了面,领教了她的厉害,郭老更加谨慎了几分,低声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文娘子,我不敢说大话,自己乃是一介商户,只知晓做买卖赚银子。朝廷的赋税策令,文娘子说得是,咱们也管不着。只布行这一块,文娘子估计不太了解内情。布行这个行当,在前朝的前朝的前朝,在下也数不清究竟是哪一个朝代,就已经存在。茂苑九成九的作坊,铺子,皆遵从着布行的规矩做事。布行帮着他们应付官府,胥吏。” 郭老叹息一声,“做买卖难呐,规规矩矩开门做买卖,就能安生赚银子,真真是异想天开。婚姻嫁娶,小妾生子,母猪产崽,都要随份子孝敬。否则,闲汉混混找上门,铺子前没洒扫干净,天天麻烦不断,这买卖谁还能做得下去?铺路修桥,各路贵人到了茂苑,读书人考功名的奖赏,路费盘缠,做善事扬名,各种摊派,都落到了各大行当头上。” 秦娘子食铺的状况,文素素听过七七八八,与郭老说得大致差不离。 齐重渊想要废除各行,文素素认为他操之过急,且不大现实的缘由,与郭老说的状况差不离。 除非地方官员能有强势的手腕,清正廉洁,否则的话,必起混乱。 “文娘子,在下恳请娘子帮个忙,跟七少爷王爷美言几句,在下想亲自见见他们。” 郭老转头张望,瘦猴子几人守在一旁,其他人在堂屋忙着试织机,四下安静无人。 郭老伸手掏出一只匣子,递到文素素面前,低声道:“不成敬意,还请文娘子收下。待事成之后,少不了文娘子的好处。” 文素素打开匣子,里面放着十张百两面额的银票。她合上匣子,面色寻常道:“你说吧,见到王爷与七少爷,你意欲如何?” 郭老一愣,试探着道:“文娘子能做主?” 文素素颔首,淡定地道:“我能做主。” 这枕边风,简直跟狂风一样厉害了! 郭老心里闪过感慨,不过他虽不大相信,反正说一说也无妨,便将想法说了:“在下想请七少爷或者王爷,保在下做布行行首。” 文素素不置可否,问道:“有几人同你在争这个行首,他们走了何处的关系门道?” 郭老顿了下,顿时坐直了身,道:“先前姜行首的堂弟出事之后,姜行首将姜氏的几间纺织铺子,连同布庄,缫丝作坊,码头上的仓库,一并变卖转手了出去。这笔买卖并不便宜,眼下情况不明朗,虽说好几户人家都想接手,终究有些犹豫。姜氏很快脱了手,银钱两讫,娘子猜谁能那般阔绰?” 上次齐重渊来的时候,文素素听到他提过了两句,他并不清楚姜氏背后的买家,文素素知道多问无疑,写信向殷知晦提了此事。 殷知晦很是重视,只他太忙,抽不开身去查。 商人的消息灵通,文素素问道:“是谁?” 郭老道:“淮安徐氏。” 淮安徐氏,秦王妃徐氏的娘家。文素素第一次主动出门,便是去了锦绣布庄买布料。 对京城的事情,文素素还是知道得太少,这是她的弱项,一定要想法子弥补回来。 文素素道:“徐氏身在淮南,派了人来跟你争这个行首之位?” 郭老摇头,飞快瞄了文素素一眼,道:“说起来,也算得上是徐氏人。前来锦绣布庄做东家的,乃是秦王妃的族姐徐七娘子。徐七娘子嫁了人,夫家也是普通寻常的商贾之家,后宅妇人家平时都没怎么注意。整个吴州府锦绣布庄的东家,新规矩是都要听她指派。” 文素素意外地抬眉,秦王妃还真是有意思。 郭老道:“秦王妃在闺阁中排行第八,尚未出嫁时,就聪慧过人,极有见识眼光。当时淮南徐氏儿郎不成器,徐氏只是外表光线,内里早就快败了。徐氏当时是亲王妃的父亲徐志徵当家,这徐志徵,在下有幸见过一面。”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文娘子见过了缫丝纺线织布,江南道以丝为主,淮安以丝麻为主。麻线硬,要经过治,数次练帛之后,方能变得柔软,纤细,不易起毛。徐志徵勤劳得很,成日泡在织坊里,终于想出了好法子,能替徐氏省成本。好法子就是减少工序,织出来的丝麻布,布庄卖不出去,那一次徐氏亏损了大笔的银子,差点彻底倾家荡产。当年淮安遭了雪灾,徐八娘子出了面,将所有烂在库房的丝麻布,拿出来施舍给缺衣少食的穷人。朝廷因此赏了徐氏积善之家的扁牌,当时恰好秦王在选正妃,圣上亲自钦定了徐八娘子为秦王正妃。秦王妃出嫁时,徐氏的布庄织坊,都给了她做陪嫁。” 郭老的神情变得羡慕,又带着些说不明地味道:“这些年来,市面上八成的丝麻,都是出自锦绣布庄与织坊。秦王府素有善名,秦王妃每逢年节时,必拿出织坊布庄的一成利布施。有官员参奏秦王是在收买民心,秦王妃却一如既往,从没停止过。圣上用秦王妃的一句话,驳斥了参揍秦王的官员:要是大齐人人都如她这般收买人心,真真是大齐之福。” 得了利,收买了人心,名声也得了,一箭雕。 徐氏缺乏能干的人管着家业,还不如秦王妃全部带走。嫁妆在她手更有用,要是她身为秦王妃都护不住,留在徐家更护不住。有她这个秦王妃立着,淮安徐氏的门楣,便能屹立不倒。 秦王妃真是聪明绝顶的高手,只不知秦王如何,齐重渊的正妃薛氏又如何。 文素素不方便与郭老提这些,问道:“你可有与徐七娘子打过交道?” 郭老苦笑道:“徐七娘子到茂苑县没几日,平时歇在锦绣布庄后的院子里,极少露面。在下怕唐突,没能与她见过。” 一个地头蛇,一个是外来的过江龙。 文素素静静思索片刻,道:“要我帮你,可以。先说在前头,我不一定能保证你做上行首之位,七少爷或者王爷同样如此。” 郭老心下清楚得很,齐重渊是亲王,秦王同样是亲王,而且比他年长,秦王的封号尚排在周王前面。 文素素道:“只你一旦当了行首,我也不要你的重谢,必须听从我的要求。” 郭老神色一喜,接着小心翼翼问道:“敢问娘子什么要求?” 文素素淡淡瞥了他一眼,将装银票的匣子推还到他面前。 “你放心,简单得很,不会为难你。现在我还不能下决定,明天我先回县城走一趟,你先回去,该收纺线就大张旗鼓收,别藏着掖着。” 郭老讪笑,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有纺线在手,至少纺织作坊不愁了。 文素素道:“回去之后,你帮我打听几件事。” 事关秦王,文素素必须谨慎。郭老认真听了文素素交代的事情,连忙赶回了县城。 文素素写了信,蜡封好后,让喜雨亲自送去给在松江府的殷知晦。算着路程,一来一回两日足够了。 翌日,文素素准备到县城时,在半路与徐七娘子的车马不期而遇。 37第三十七章 无 村道狭窄, 文素素的骡车正行驶在一段比较宽敞的路,便让何三贵先停车让行。 迎面而来的马车也跟着停下,一个穿着绸衫的中年嬷嬷走上前。她站在车窗边打量着文素素, 态度略微倨傲, 说话却还算客气, 问道:“请问可是文娘子?” 文素素点头说是,中年嬷嬷曲了曲膝, 道:“我是淮安吕氏大房三郎房中的管事嬷嬷, 娘家姓万。如今在太太徐氏七娘子身边伺候。太太差我前来问一句,娘子可方便,太太想同娘子说几句话。” 淮安吕氏应该就是徐七娘子的夫家了, 这条道非官道,在这里遇到徐七娘子,大半是特意前来找她。 文素素不假思索说好,万嬷嬷在前面领路,拉开车门,立在车边请文素素上车。 马车宽敞, 角落摆着一个鎏金铜冰鉴, 凉意阵阵。 徐七娘子穿着胭脂色丝麻衫裙,天水碧半臂,清爽利索。她年约三十岁左右,相貌秀气,脸上带着笑意,说话声音也温温和和。 “文娘子,久仰。”徐七娘子欠身见礼,伸出手来,虚扶着文素素的手臂, “真是巧,我恰来拜访文娘子,没曾想半路巧遇着了。” 文素素颔首还礼,附和了声真是巧,在徐七娘子身边坐下。 万嬷嬷上车,打开冰鉴边的匣子,取出一个精巧的暖水釜,倒了盏茶放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提壶将徐七娘子的茶盏添满,退下了车。 徐七娘子请文素素吃茶,道:“江南道的天气真热,我刚来时受不住,连大门都不敢卖出一步。万幸昨日终于下了一场雨,今朝方凉爽些。” 文素素说天气是热,“马上入秋了,几场秋雨,天就凉了下来。” 端起茶盏吃了口茶,茶香浓扑鼻,文素素不加掩饰赞道:“真香。” 徐七娘子道:“我不喜吃清茶,总觉着太淡了些,喜吃各种香茶。文娘子喜欢,难得有同好之人,我那里还有些茶叶,等下包一些文娘子带回去吃。文娘子可是去县城?” 文素素道了谢,徐七娘子摆了摆手,问道:“文娘子可是要回县城?” 文素素说是,徐七娘子沉吟了下,道:“我本来要来找文娘子,顺道前去瞧瞧这边村里的缫丝织布。文娘子既然要回去,我改日再去便是,在车上我们可以说说话。” 文素素点头应下,徐七娘子唤来方嬷嬷交待了几句。文素素对守在骡车边,探头往她们这边瞧的何三贵他们三人打了个手势。 瘦猴子马上跳上了车辕,何三贵待许梨花上车后,上前牵住了缰绳,准备等她们的马车掉头。 徐七娘子在车窗边看着他们的行动,朝文素素微笑道:“文娘子身边这几人,看上去很是机灵。” 文素素既不贬低,也不夸赞,道:“他们还行吧。” 徐七娘子似有似无叹息了声,“文娘子应当知晓了我的来历,锦绣布庄在大齐的买卖,做得还算不错。只除了江南道,一直不温不火,仅仅勉强维持着不折本。王妃以为是江南道的人不喜欢丝麻,买了几间纺织作坊,打算也做丝绢绸缎料子。在娘家时,我没做过买卖,夫家则经营药材买卖,两者互不相干。我前来做这个东家,实属是硬着头皮,一切都要从头学起。” 文素素认真听着,实时惊讶一下,“七娘子能得王妃看中,肯定有过人之处,七娘子谦虚了。” 徐七娘子苦笑一声,道:“不瞒文娘子,以前未出嫁时,娘家叔伯兄弟侄儿们众多,怎地都轮不到我一个小娘子,抛头露面前去做买卖。成亲嫁人后,我有间快要关张的杂货铺陪嫁。反正杂货铺不赚钱,我便死马当活马医,干脆将杂货铺改成了绣庄。万幸,绣庄比杂货铺好上一些,一年下来多少有些进项。王妃看到我这丁点本事,便将我派到了江南道。” 文素素道原来如此,“做买卖不易,能不折本就很了不起了。” 徐七娘子打量着文素素,犹豫了下,道:“我到了茂苑县,听了不少文娘子的传言。文娘子曾到锦绣布庄买过布料,伙计称文娘子令人过目难忘。茂苑对娘子的传言,大多却道娘子是傍上了高枝,以色侍人。” “上次我前去锦绣布庄买本白粗布,布庄的伙计没嫌弃我,还送了我一块包袱皮。锦绣布庄待人和善,我都记在心里。” 文素素垂下头,苦涩地道:“我出身低微,稍微冒出了头,各种闲言碎语就来了。我又不能堵住他们的嘴,只能充耳不闻,听不见便不会心烦。” 徐七娘子复又笑起来,道:“说实话,我见到文娘子之前,听他们说得有板有眼,也不免听进去了一两分。见到文娘子之后,我认为他们是嫉妒,纯粹是污蔑。初次见面,我说这些话实在冒犯。唉,我想着我们女人家,就算是王妃,做点事都难如登天,还请娘子莫要见怪。” 文素素忙摆手,急道:“无妨无妨,能得七娘子理解,我很高兴。” 徐七娘子笑了笑,替文素素茶盏里添了些茶,看着她言真意切地道:“王妃总与我们姐妹说,在男人堆中做事不易,做得好了,是持家有方,做得不好,是牝鸡司晨强出头,败家。只是啊,这女人要是能被男人好生呵护,谁愿出门去拼去抢。文娘子身世飘零,能有今日的成绩,全是靠着自己的辛苦得来。天气这般热,天天在各村打转,村里的百姓哪就全是好人,好些刁蛮难讲理,我遇到过,吃足了苦头。” 文素素叹了一声,揉了揉眉心,道:“七娘子说得是,村里有些人善良,有些人蛮横无赖,难缠得很。” 徐七娘子的眼神落在文素素快磨得发毛的袖口,伸手抚了抚快要破洞之处,声音更加柔和了几分,透着深深的怜惜:“寺绫布料贵重,就是娇气。” 文素素不好意思放下手,“寺绫穿起来凉爽,每日穿,夏日都还没过去,就已经旧了。” 徐七娘子更加怜惜了,手心按在文素素的手背上。她的手极为柔软,如青葱般的手指,对比着文素素手的粗糙黝黑,很是明显。 “贵重的东西都娇气,需要细心呵护。”徐七娘子声音愈发温和,拍了拍文素素的手。 “王妃经常同我们姐妹说,同为女儿身,看到了就要多行个方便。文娘子,我这次出来,儿女还留在淮南道,公婆舍不得他们,我也舍不得,不会长久留在江南道。文娘子自强自立,聪慧能干,不知可能来锦绣布庄任掌柜,替我搭把手。” 文素素呆住,徐七娘子一瞬不瞬盯着她,“以后待我回了淮南道,王妃看到了文娘子的本事,江南道这边的锦绣布庄,连着纺织作坊,就交给文娘子了。” 文素素始终没回过神,一副木愣愣的模样。 徐七娘子脸上挂着温温柔柔的笑,“王妃惜才,大方,文娘子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 文素素答好,很快便纠结地道:“可是我在给七少爷与王爷做事,要是他们......” 徐七娘子安抚她道:“文娘子只是替王爷与七少爷办差而已,又没卖给他们。水往高处流,他们总不能拘着文娘子。文娘子在他们手下做事,这名声上,永远洗不清了。跟着王妃却不同,咱们女人清清白白做事,也该有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文素素垂着头,似乎陷入了左右为难中。 徐七娘子道:“毕竟是周王与七少爷,这是大事,文娘子回去好生考虑考虑。我就住在锦绣布庄,待你想好之后,再来找我。既然说到了这里,我也就不与文娘子绕圈子。我着实缺人手,等文娘子答复的同时,会一道寻人,文娘子要尽快考虑,给我回个话。” 文素素恍惚着点头,“好,我会尽快。” 到了县城锦绣布庄前,文素素与徐七娘子告别,接过她的香茶,回到了瘦猴子的住处。 一段时日没回来,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屋子里布满了灰。瘦猴子他们忙碌不停,收拾打扫。 文素素坐在廊檐下的躺椅里,半晌后,不由得失笑。 怪不得秦王妃会让徐七娘子来江南道,她还真是厉害。 先是拉近彼此的关系,同仇敌忾,画饼,情真意切,虚虚实实。 做买卖的本事且不提如何,至少在选人用人一项,就极有手腕。 徐七娘子尚且如此,秦王妃自不用提了。当年将徐氏烂在库房的丝麻,全部拿出来赈灾,由此入了圣上的眼。 秦王妃的位置,究竟与她这一场布施有多大关系,文素素问过殷知晦便能知晓。 若真是有关,那秦王妃的心计与眼光,可以称得上是运筹帷幄。 黄昏时,许梨花去买了些熟食冷淘回来,刚摆在廊檐下的案几上,几人正准备用饭,郭老三来了。 文素素招呼他道:“用过饭没有?没有先坐着边吃边说。” 郭老三晃了晃手上的食盒,道:“文娘子离开了几个月,回来肯定要收拾一翻。我想着来不及做饭,便带了些酒菜来。” 许梨花忙上前接过,摆在了案几上,他们分了一些去灶房吃,留着文素素与郭老三说话。 郭老三指着酒坛,介绍道:“不知文娘子可吃酒,吃何种口味的酒,我多准备几种。这里面有吴宫酒,横泾老酒,还有今年新酿的杨梅酒。吴宫与杨梅酒淡一些,吃起来甜滋滋,文娘子若吃不惯烈酒,可以尝尝这两种。” 文素素道:“先放着吧,等说完正事再吃。” 郭老三闻言手一顿,忙放下了酒盏,紧张地道:“先前得知文娘子与徐七娘子一同进了县城。” 文素素瞥了他一眼,道:“徐七娘子出城,我们一起进城,有多少人看到了?” 郭老三愣了下,道:“别人我不清楚,至少该看到的,都已经看到了。” 徐七娘子没避着人,就是要让他们都看见,她们走在了一起。 文素素并不认为自己的名气有那么大,能入秦王妃的眼,徐七娘子亲自上门拜访。 招揽她只是顺便,至于另外一层用意,文素素暂时还没看出来。 文素素慢慢搅动着冷淘,思索片刻,问道:“你丝线收了多少?” 郭老三道:“昨日回到县城之后,我就着手安排,今天陆陆续续收了一些,约莫作坊能忙上两三个月。” 文素素眉头微皱,道:“不够。你别想着自己能独占鳌头了,让大家一起抓紧去收。第一批布,赶一赶的话,在中秋节庆时能赚上一笔钱,越到年底绸布越好卖。这些无需我提醒,只你们别再互相防备着了。” 郭老三做了多年买卖,很是敏锐地道:“文娘子的意思,是有人要同我们抢丝线?” 文素素道:“我现在不敢确定,不过,你们收丝线,又没有坏处风险。” 最大的风险,就是布砸在手上,卖不出去。 以前不可能,现在就说不准了。文素素没说出来,避免引起恐慌。 郭老三忙应了,吃了两口羊肉,小心翼翼地道:“文娘子,今日徐七娘子同你在一处,好些人同我说,你与徐七娘子相谈甚欢......” 文素素正在低头吃冷淘,这时抬眼看去,郭老三神色讪讪,支支吾吾道:“大家都担心,我其实,唉!” 郭老三哪吃得下饭,放下筷子,抹了把脸,“这些时日,休说是茂苑,整个江南道都人心惶惶。我们这些做纺织布料的,好些都是从祖上起养蚕桑,一台织机,到多添加几台,逐渐壮大,做到今天的模样。还有好些人家没能撑下来,一两代人就败了。蚕桑称得上是江南道的根,这一块要是没了,江南道得倒下大片。” 文素素淡淡道:“郭东家想得远了些。既然蚕桑是江南道的根,这个根子,要由江南道的人一起守护。昨日我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郭老三不断抹着汗,道:“文娘子说得是。昨日回来之后,我就去打听了一二,听说锦绣布庄除了从淮南道带来织娘之外,还在暗中到处寻找织娘。织娘的工钱,开得比其他作坊要高上两倍,且先行支付两年的工钱。只额外添加一条,织娘必须签死契,而且得全家一起签。” 文素素拧紧了眉,又展开,道:“锦绣布庄所图甚大。” 郭老三汗如雨下,流进眼睛里,刺刺地疼,他也顾不上了,道:“我也看出来了,按照姜氏以前织坊的规模,用不了如此多的织娘。锦绣布庄提了织娘的工钱,肯定能找得到人。全家一起签定死契,别的作坊就再也挖不走,一辈子就只能留在锦绣布庄。” 起初不能确定的事情,现在文素素几乎十成十能判定了。 徐七娘子要借由她的手收丝线,顺道网罗织娘。 毕竟整个茂苑县,最熟悉整个县的蚕桑,缫丝,村里擅长织布的织娘者,非她莫属。 文素素微微闭了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气,道:“在你们织坊做工,换作以前,谁敢轻易离开?” 郭老三脸扯了扯,却没敢笑出来。 织娘在他们作坊做工,哪怕两家起了嫌隙,也不会随意去挖对方的人。否则就是破坏了规矩,为布行所不容。 现在布行群龙无首,且锦绣布庄背靠秦王,不怕他们的规矩。 文素素没搭理郭老三,道:“锦绣布庄可有大量买织机?收生丝,麻?” 郭老三愣住,道:“我立刻让人去查。” 郭老三生得胖,急急起身,差点连案几都带翻。文素素伸手稳住,碗盘一阵叮当。 “没事,你去吧。”文素素朝惊惶的郭老三摆手,他唤来随从,一连串吩咐了下去。 文素素喊道:“瘦猴子,何三贵,你们跟着一起前去。” “他们去搭把手。”文素素耐心解释道。 郭老三连着点头,哦哦两声,垂头丧气坐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唉,我真是,想得还是浅了些。” 文素素算了下,后日喜雨应当就回来了,道:“不浅。你回去告诉布行的人,能告诉几家就告诉几家,后日推举行首。” 郭老三不解望着文素素,“文娘子,大家都心思各异,我不敢保证他们能听我的话。” 文素素道:“听不听再另说,有人不愿意,暂且不去理会,你无法统一人心。记住,你要告诉他们,要想保住江南道的织造,大家就要齐心协力。你们要护住的,是江南道的根!” 郭老三怔楞好半晌,哑着嗓子道:“是啊,这是咱们江南道的根。那织娘......” 文素素道:“你们各家作坊的织娘,该涨工钱的涨工钱。织娘,养蚕桑的百姓,没有他们,就不会有江南道的根!要是不愿意的,你们别强行拦着。记得把话说清楚,说透了,让他们别只贪着眼前的利。全家的死契都在人手上,到时候就是一个大钱不给,他们能奈何?” 郭老三赶紧应下,道:“我这就去。” 文素素道:“你且别急。还有,你们也开始做丝麻。不,无需掺加丝进去,或许只用些许的丝,加丝用作提花的纹路,织出来的布更加好看别致。用麻织的布,处理麻的时候,采用织造丝麻的方式处理。” 丝麻与绫罗绸缎都贵,贵在丝,织法。 麻衣一直是平民百姓的穿着,麻布便宜,大多都是妇人自己织。麻线硬,织出来的布也硬邦邦。 “万户捣衣声”,便是麻衣在穿之前,要用杵捣得松软平整。 如果用处置丝麻的方式,麻线织出来的布就柔和得多,价钱远没有丝麻,绸缎的贵重。 后世的夏布,便是各种麻纺的布,夏日穿着既透气又凉爽。 现在大齐栽种各种麻,其中火麻最为常见。除了做灯油,油漆,还拿来织麻布。 火麻的纺线最为柔软,比苎麻要好,不输于后世的亚麻。 人无我有,人有我精。 锦绣布庄几乎垄断了大齐的丝麻,在丝麻与麻之间,还有一块巨大的市场空间。 文素素打算用火麻布,挤压被秦王府的丝麻占据的市场! 郭老三眼神一亮,他比文素素懂行,当即拍掌道:“这个法子好!绫罗绸缎已经做出了花,最贵的云锦,缂丝也不过如此。只麻布这一块无人关注,这一块能做!” 文素素肃然道:“你一家做不了,还是那句话,要整个江南道联合起来,人多力量大。” 郭老三神色僵了僵,很快便释然了。 他一家的确不行,别说只郭氏,整个茂苑县都不行。 “织麻布不是什么难的事情,不能提早声张,要选你信得过的,要快,切记,要快!” 郭老三脸上顿时扬起了豪情,道:“别的不敢说,我们祖辈都在江南道,要是还输了,以后江南道,就拱手让出去,我输得心服口服!” 文素素冷冷道:“不能输!” 郭老三马上低下了头,讪讪恭敬应是,告辞离开。他走了几步,忙回转来,试探着道:“文娘子,这件事可要请示王爷他们?” 文素素开了横泾老酒,倒了一杯尝了口,道:“不用。” 八成的丝麻归了秦王府,锦绣布庄以前在江南道,生意只能称为平平。 这次秦王府来势汹汹,要是被他们抢占先机,从抢购丝线,到买入织坊,织娘。 待锦绣布庄一家独大,整个江南道的蚕桑,甚至布行,都要仰仗秦王府的鼻息而活。 如果是别的商贾,肯定吃不下。吃得下,也要忌惮树大招风。 秦王是亲王,秦王妃的布庄几近垄断了丝麻,照样高枕无忧。 郭老三神色若有所思,心里滋味万千。 垄断如蝗虫过境,给行业带来的,是毁灭性的打击。 种植蚕桑的百姓,织娘,靠着养蚕养家糊口的妇人娘子们,以后就再无出头之日。 就是齐重渊他们要退,文素素也会尽全力,让守着江南道蚕桑纺织这一块的所有人,永不退让! 文素素扬首吃完酒,平静地强调道:“江南道不能输,不能让!蚕桑是江南道的根,根断了,江南道就断了!” 镇守京城指挥的秦王妃,温和的徐七娘子。 徐氏娘子们如豹猫,野心勃勃,来势汹汹。 文素素扬首再吃了杯中酒,面上平静,心头却难得的激动。 真是有意思! 这是她们之间的仗,她们女人操控整个江南道布料行当的仗! 38第三十八章 无 瘦猴子同何三贵约莫在之夜时方回来, 文素素躺在床上还未睡,起身来到正屋,听了两人的回禀。 “老大, 城南靠近西边的几间大杂院, 里面大多住着织娘。小的同郭东家的随从六顺一起去的,郭东家的织坊里,有好几户人家都住在那里。六顺前去问了, 人家半个字都不吐露。小的见六顺生得丑,还凶神恶煞的,便让他去了织机铺子。” 许梨花见瘦猴子嘴皮干得都快黏到一起,嫌弃地撇嘴, 倒了碗茶给他与何三贵:“这是老大的香茶, 你省着些吃。” 瘦猴子端起茶碗咕噜噜灌了下去, 一抹嘴,伸长脖子打了个嗝:“真是香,喝下去出气都香喷喷, 真是好茶, 秦王府真是富有,金山银海的!” 文素素无所谓什么茶,她喝水一般是因为身体需要,口渴。徐七娘子送给她的香茶, 许梨花他们没见过, 便让他们也烹了两壶吃。 瘦猴子见话题扯远了,忙道:“小的对茂苑县熟悉, 那几间大杂院都是些穷人,平时有个头疼脑热,家中的老驴生了病, 修驴蹄,小的去过好几次。小的认识好些人,待六顺走了之后,小的就与张大婶,黄嫂子几人闲话家常。最近作坊的活计少,天气热,夜里他们歇息得也晚,几乎人家凑着油灯,在廊檐下剥麻线。小的便问到了织坊去,张大婶说漏了嘴,黄嫂子警觉些,没能拦住。小的听出来了,已经有人找过她们,出了大价钱想要买她们。” 何三贵沉默了下,道:“最近纺织作坊的活计少,她们没了进项,连觉都睡不安稳。” 瘦猴子呵呵,“贵子,你就不懂了。你没我对这些人家了解,织娘不怕没活做,她们只要有线,几户人家凑出一台织机,大杂院里就能办织坊织布。只她们织出来的布,平时损耗浪费的一些,作坊充作好人都给了她们,拿回来也能做件小衣穿穿。要是布织多了,衙门就该上门收税,不大张旗鼓地做,只些许做些卖,布行也不会去管,织娘们有手艺,不怕没饭吃。” 文素素嗯了声,示意他们继续。 瘦猴子道:“小的便直接问了,说是最近县里闹出来那么多事情,小的也有所耳闻。黄嫂子他们不知道小的跟了老大,张大婶藏不住话,便一股脑说了。说是小的去过府城,还去给有钱人治过牲畜,见识广一些,何况这件事,在大杂院都传开了,没什么可隐瞒的,便让小的帮忙拿个主意。张婶子说,去的贵人一身贵气,人却和气得很,说话轻言细语,一心为她们着想,句句都说到了她们的心坎里去。工字不出头,织娘们就是织云锦缂丝,一年才得几个大钱。签了身契,一下就能先拿三倍的工钱,一家子无论老小,按照人头算,有一个算一个,一人给五两的身契银。这一笔银子到手,便能出去买间宅子,再也不用住大宅院。小的猜测,应当是徐七娘子亲自前去了。” 许梨花瞪大眼,喃喃道:“换作我也签,都是下九流,宰相门前七品官,锦绣布庄可是秦王妃的产业,要是秦王一旦......” 说到这里,许梨花含糊了下,偷瞄了眼文素素,忙闭上了嘴。 文素素平静地道:“对比六顺的态度,两相比较之下,她们就该签了,何须让瘦猴子帮着拿主意。梨花,以后你少说多听。” 许梨花怏怏垂下头,应了是,“小的下次不会了。” 文素素没理会她,径直问道:“张大婶她们有什么顾虑?” 瘦猴子嘿嘿道:“各有各的顾虑,黄嫂子说,自己眼瞎嫁错了人,赚了几个银子,家中男人没本事不说,还成天盼着发财,被人骗走不少的银子,偏生婆婆还护着,以为她的儿子是金饽饽,有出息得很。她这辈子没什么盼头,做牛做马,以后一定睁大眼睛给女儿说门好亲,不盼着对方能家财万贯,只要人品周正,待女儿好。要是签了死契,一家人都成了奴仆,被主人随意婚配,子子孙孙都是家奴。张婶子也是这般,她年纪大一些,家中男人死了,儿子不成器,儿媳也好吃懒做,两人在家无所事事,全靠张婶子养着。以后她老了,家里没了进项,又是人家的奴仆,一家子估计都活不下去。另外之人,顾虑五花八门,有人谨慎,不相信天下掉馅饼。也有当场签了之人,还有些口头应了。” 何三贵道:“小的与瘦猴子再去找了六顺,六顺说,锦绣布庄的金掌柜,前去织机铺子称要购置三百台织机,且先付一半的定银。织机铺子对着大主顾,高兴得很,当场就签了契书,因着提花织机复杂,需要花费工时,约定半年后银钱两讫。幸亏老大先让问川他们多买了些织机备着,不然的话,老大给村里面的织机,估计就买不着了。” 有钱有势,有计有谋,行动迅速。 郭老三他们这双老眼,等于半瞎,徐七娘子亲自去了大杂院,居然都毫不知情。他们也是想不到,徐七娘子这等贵人,能去大杂院那种地方,同他们一向不放在眼里的织娘们细心交谈。 文素素沉吟了下,看向三人问道:“你们可有什么看法?” 何三贵道:“小的认为,这次情况很是不妙,织机倒是小事,除了提花机少,其余的织机只要等一等,就能做出来。倒是织娘们,学手艺的学徒,没个三五年出不了师。” 瘦猴子想法倒不同,道:“小的算了下,愿意卖掉自己的,总的来说不多。无需太过担心。” 许梨花则道:“小的以为,织娘也没那么难寻。这些天跟着老大去乡下,养蚕的妇人大多都会织布,织得不好,用心学一学,比起什么都不懂的学徒快多了,有师傅耐心教,不出一两个月就能学得七七八八。” 文素素嗯了声,道:“梨花说得是,织娘不会那么难寻。” 她略微沉吟,微微笑了起来,“徐七娘子做了件好事。” 几人面面相觑,一脸懵懂。 文素素细细吩咐了几句,道:“天色不早,先歇息吧。” 翌日天尚是一片深蓝,月亮在西边留下一条线,瘦猴子他们就起了身,随便洗了下,啃着油饼,出门分别去忙碌。 * 大杂院里,黄嫂子她们最近得闲,昨夜睡得又迟,今天只略微比往常迟了一炷香的功夫起身。 送柴禾收夜香送水的老翁,在门外大声招呼,孩童们来回奔跑着打闹。 天气热,各家各户将小炉搬到了廊檐下煮水做饭,早饭大多都是煮点杂面汤饼,豆子粥。 忙着去做工的人,呼噜噜吃了几口就赶着出了门,孩童们捧着碗,淘气地与同伴打闹,大人呵斥道:“仔细别打翻了碗!” “上工了,福茂织坊上工了!” “兴盛作坊上工了!” 各间纺织作坊的管事,前来喊了一通。妇人娘子奔出来,确认是熟悉的管事。 黄嫂子拍着衣衫上的灰,对婆婆陈婆子交待了句,招呼着张大婶:“婶子我们一道走。高家娘子,走喽!” 张婶子的儿子李大财与媳妇将将起身,见状拉住了她,“阿娘,锦绣布庄的贵人许了那般多的银子,你还去上什么工,先将契书签了再说。” “滚开!”张婶子看到李大财那副无赖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更将死了的丈夫与婆婆骂了个遍。 当时有个装眼瞎的算命先生,摸到大杂院,给李成材算了一挂,足足骗走了十个大钱。 算命先生称李成材是做官的命,以后定能飞黄腾达。结果婆婆丈夫信以为真,将李成材送去了学堂。 书没读书个名堂,银子花了不少,人也被他们娇惯成了废物。 张婶子没日没夜在织坊里做工,再管已经迟了,她说不出的愤怒,劈头盖脸对着李成材扬手打去:“你死了这份心,今日不出去给我找份差使,你们夫妻,都给我通通滚出去!” 陈婆子也急着对黄嫂子道:“大妮儿他娘,这是大事,大柱都说了,咱们家,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的银子,你要再好生考虑考虑。” “阿娘,是大柱一辈子挣不到这么多的银子,我倒可以想一想。” 黄嫂子没去看陈婆子的脸色,对乖巧坐在那里分线的大妮儿道:“大妮儿,太婆眼睛不好,耳朵也不灵光,你看着些弟弟妹妹。” 大妮儿忙放下线轴,去找与孩童们在一起玩闹的弟弟妹妹了。陈婆子气得扭身进了屋,骂骂咧咧道:“当年真是瞎了眼,答应大柱娶了你这个败家精!” 大柱在茶楼里做跑腿帮闲,全靠客人赏赐。他做事不牢靠,还挑三拣四,经常一天下来,双手空空回家。 黄嫂子与陈婆子拌嘴,她只当没听见,见张婶子黑着脸过来了,与她一道出了门。 张婶子生气地道:“真是生了个讨债鬼!” 高娘子等几人也都来了,张婶子到底给儿子留着些脸面,没有再骂。 “你们没签?”高娘子凑上前,低声道。 张婶子快言快语道:“我反正先不签。作坊已经复工,能赚几个大钱够嚼用就行。咱也不是那大富大贵的命,哪有做人奴仆能大富大贵的?” “宰相门前七品官呢。”有妇人犹豫地道。 黄嫂子忍不住了,嗤笑道:“咱们这些人,离宰相门前还十万八千里。这般多的织娘,要都能成七品官,大齐就都成官了!” 高娘子叹了口气,道:“先去作坊吧,能赚些钱,总比坐吃山空好。” 大杂院离纺织作坊都不远,约莫两炷香的功夫便走到了。进了作坊,东家比她们先到,负手立在作坊门口,管事手上拿着笔墨纸,随侍一旁。 织娘们瞄着东家,不安地交头接耳嘀咕起来。 “东家这葫芦里卖的甚药?” “可是作坊要关张,将我们转手卖掉了?” 管事上前,脸上破天荒堆满了笑,热情得令织娘们毛骨悚然。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不是,请大家静一静!” 管事不自在改了口,东家剜了他一眼,走上前,脸上也堆满了笑。 织娘们彻底怔住了,东家对着她们笑,简直是铁树开花,百年难得一遇! 东家那双肿泡牛眼,像是看儿子一样,饱含深情从她们身上扫过。 “你们在织坊,少则四五年。多则十余年,大家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早已成了兄弟姐妹。” 管事听得眼角抽了抽,有大胆的织娘喊道:“东家,你千万别这般说,我们可当不起,心里怵得慌!” 东家脸皮厚得很,当做没事一样,呵呵道:“最近织坊停了一段时日,让大家受惊吓了。不过,织坊收了丝线,以后大家都不用愁了。我这个人呢,一直是大好人,看不得人受苦。这次遭到了一些风波,我更看开了,这间织坊,没你们,也开办不下去。” “拿契书来!”东家对管事吩咐道。 织娘们哗然,又是契书! 管事抖了抖契书,道:“这次的契书,与以前一样是用工契书,两年为期,只工钱......” 管事故意卖了个关子,在织娘们灼灼注视下,缓缓开了口:“比以前翻倍!” “翻倍?!” “真当有这种好事?” “铁公鸡拔毛了!” 东家笑呵呵,让管事将契书交给识字的织娘,扬声道:“还有另外的变动之处,你们要看仔细了。” 识字的织娘,将契书念给围着她的织娘们听。工钱,的确与管事所言一样,足足多了一倍。 “契书的立契人,必定是做工本人,其余所有人等,不得代签,画押无效。” “发放工钱时,必定由立契人亲自领取,发放到立契人之手,其余人等,皆无权领取。” 比起工钱翻倍的喧哗,识字的织娘念完之后,围着她的人,一片安静。 与作坊的契书,皆是与每家每户的户主立契,她们的工钱,大多进了当家人之手。 “我签。”有人颤声开了口,抬手抹了眼角。 “我也签!”有人高兴地说,“我还没摸到过工钱,以后钱到了我手,多少能留些傍身的钱!” 余下的人,见有人带头,一起跟着画了押。 各家作坊差不多,没来的,便是看上了锦绣作坊许下的好处。 金掌柜用完早饭,与徐七娘子回过话,坐上马车,到了大杂院。 太阳升上来,院子里除了淘气的孩童在玩,妇人婆子与小娘子们,坐在廊檐下摘菜洗衣。 金掌柜走进去,脸上堆满笑,唤过一个孩童道:“你家的大人呢,你去说一声,就说是锦绣布庄的人来了。” 妇人忙起身,掸掉身上的灰尘,扬声朝屋内喊道:“他爹,锦绣布庄的金掌柜来了。” 汉子们闻声从屋里走出来,点头哈腰迎着金掌柜。 金掌柜扫视了一圈,微微一愣,道:“就你们这些人,其余人去了何处?” 有妇人答道:“织坊复工了,她们都去了织坊。” 金掌柜心沉了一半,勉强道:“那待她们晚上回来时,我再来。先将你们的契书过了。” 大家忙着抬案桌,端凳子,金掌柜拿出契书,磨墨添加名字,账房则按照契书算账,当场给银子。 陈婆子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眼馋不已,扯过与弟弟妹妹玩头绳的大妮儿,“快去茶楼,将你阿爹喊回来,大事,天大的事,快去!” 大妮儿已经八岁,早已懂了事,一扭身道:“我才不去!阿娘说了,不做奴仆,太婆要做奴仆,太婆自己去做,我反正也不干!” 陈婆子气得扬手要打大妮儿,大妮儿灵活地躲开了。陈婆子一跺脚,搂着裙子就往外走,“死妮子,看好弟弟妹妹!” 大妮儿见状,机灵地将弟弟妹妹交给了隔壁的老婆婆看着,拔腿朝织坊跑去。 没多时,大柱与陈婆子气喘吁吁赶了回来。两人顾不得一头一脑的汗,大柱凑到金掌柜面前,讨好地道:“金掌柜,我娘子不在家,我是家中当家的户主,可能由我画押?” 金掌柜斜了大柱一眼,问道:“你娘子可会织布?” 大柱忙道:“会织会织,金掌柜可以去打听,我娘子黄氏在福茂作坊做了七八年的织娘,手艺好得很,连云锦都会织!” 金掌柜哦了声,道:“你且先等着,待我查明无误之后,再与你签。”一旁候着的伙计,立刻走出去打听了。 黄嫂子的手艺一等一好,大柱不怕查,他松了口气,到一旁看热闹了。见到签了契书的人,手上拿着的雪花银,羡慕得眼睛都绿了,心里开始盘算起来,等银子到手,他要先去茶楼,叫上一桌上等的茶点吃到饱! 羡慕得眼都绿了的,还有张婶子的儿子媳妇,先前没能说动张婶子,还被骂了一通,两人见大柱自己能做主,两人顿时大悟。 李成材一拍手掌,道:“我才是李氏的当家人,户主。阿娘是妇道人家,她懂得甚,外面的大事,该由我拿主意!” 李成材跑到金掌柜面前,巴结了一通,将自己的用意说了。 金掌柜照着回大柱那样,同样回了他。 李成材兴奋得脸都红了,到了一边,探着脖子去瞧账房匣子的银子。带着霜的雪花银,看得李成材眼珠都快巴了上去。 大杂院统共不到十户人家,金掌柜很快就办完了,大柱立刻挤了上前,恭敬地笑道:“金掌柜,可轮到我了?” 金掌柜看了眼伙计,伙计立刻点头,他便收回视线,瞄了眼大柱,“拿户帖来吧。” 李成材回过神,他家的户帖,被张婶子管着,锁在了箱笼里,忙跑进屋,一阵哐当敲。 大柱急急转身,陈婆子赶忙递上户帖,“我都准备好了,要户帖,要按着户帖算钱!” 这时,黄嫂子与大妮儿,张婶子三人,喘着粗气跑到了门口。 “你敢!”黄嫂子一声尖锐的厉喊,大柱吓得手抖了一抖。 黄嫂子撑着门框,待喘匀一口气,冲过院子,如一阵疾风到了大柱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户帖,愤怒地道:“要卖,卖你自己,卖你与你阿娘!我与我的儿女们,你敢动一根汗毛,老娘要与你拼命!” 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大柱顿时怒了,扬手就去夺户帖,伸手一推,“你个婆娘,你懂个逑!这个家,是老子当家做主,哪轮得到你说话!” 陈婆子在一旁帮腔,“哪有妻子敢冲着丈夫大呼小叫,真是没规矩!” “大妮儿,好你个死妮子,你敢去通风报信,看我不打死你!” 黄嫂子闭了闭眼,神色狠戾,进屋拖了把菜刀出来,朝着大柱就砍。 大柱外强中干,黄嫂子的菜刀已经到了面门前,他吓得脸都白了,拔腿就逃。 “你个婆娘!” “黄氏!你敢杀夫,我要去衙门告你!” “休了她,休了她!” 陈婆子又害怕又心疼,放过了大妮儿,追着黄嫂子双手乱摇乱喊。 “哎哟,娘子饶命,娘子饶命啊!” 张婶子年纪大一些,多歇息了一会,才走了过来,听到屋内的哐当砸锁声,左右瞧了瞧,抓了根捣衣棒进了屋。 “哎哟,哎哟!” 李成材与媳妇一起嚎丧,痛得眼泪鼻涕直流,抱头跑了出来。 “阿娘别打了,阿娘饶命啊!” 金掌柜望着院子里的鸡飞狗跳,脸色很不好看。 大齐律规定,卖良为贱,拐卖判流放,和卖则罪减一等。 除非双方自愿,经官牙或者去官府过契,民不举官不究。 律令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一回事,强行卖儿卖女卖妻,达官贵人买卖仆从,厨娘姬歌伎舞姬姬妾等等,随处可见。 秦王府休说拿真金白银买人,就是强行抢走,也没人敢多言。 只周王齐重渊现今在江南道,秦王妃经常叮嘱他们,秦王府不缺人,不缺钱,无需为了蝇头小利闹出风波。 金管事想到秦王妃,后背不禁发寒,他知道今天的差使办砸了,沉声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