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局》 1. 天欲雪(一) 旧雪未消,东风料峭。 棉衣冷硬如铁,周大冻得浑身直哆嗦,拽紧缰绳的手冰凉发紫,仿佛随时会从腕上脱落,只好吸溜着鼻子对着双手使劲儿哈气,又反复揉搓,十指这才有了点知觉。 车轱辘轧到路中间凸起的石块,马车剧烈颠簸几下,帘子也跟着晃动起来,冷风顺着缝隙钻进车内,吹的妇人连连干咳。 徐予和猛然惊醒,慌忙把帘子压好,打开水囊倒了盏茶递过去,轻声道:“娘,喝点水压一压。” 张氏只细细抿了一小口,便又猛地咳起来。 冯养娘轻轻拍打张氏后背,目露忧色,“娘子就该养好身子再启程的,可巧遇上这倒春寒,再受了凉可怎么办。” 数日奔波使得张氏消瘦许多,眼里爬满细红的血丝。 徐予和看着母亲如此憔悴,鼻尖发酸,心里跟揪着似的难受,“爹爹着急回京赴任,这才把娘留下养病,何不清了根再进京。” 张氏垂下眼,愁眉不展:“京城不比地方,听闻上头欲推新政,正是多事之秋,你爹性子犟,那张嘴又得理不饶人,当初犯颜直谏惹怒先帝,贬官已是万幸,承蒙新君宽厚仁德,才将他调回汴京,我哪敢再由他胡来。” 新政之事徐予和略有耳闻,宁王赵洵试图推行新政,俟机北伐,却遭到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陆敬慎等旧党反对,父亲知百姓苦战久矣,又与陆敬慎是至交,政见相合,多半会与他共同打击新政。 可传言赵洵行事阴狠,心眼极小,旧党中有人背地说他几句坏话,隔天便收到外放岭南的调令,父亲与他不和,被报复也是迟早之事。 她不敢深想下去,抓住母亲的手握着,尽力宽慰:“官家肯召爹爹回京,自是知晓他的秉性。” 张氏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朝堂之上,瞬息万变,官家的脾气谁又拿的准呢。 忧思之际,忽然听得外面驾车的周大说道:“夫人,前面有家茶棚,我想去弄点热汤暖暖身子,不知夫人需要什么,我可一并带来。” 风声呼啸,树枝呜咽,任车帘挡的再严实,还是会有凉气进来,张氏心善,体谅周大顶着寒风赶车不容易,便没有拒绝。 徐予和见母亲咳得厉害,实在放心不下,把烫婆子塞给张氏捂着,“娘,我下去煎副药,再打包些吃食,娘不能见风受凉,就跟阿姨待在车里。” 冯养娘拉住徐予和,“姑娘,我去吧,外头冷。” 徐予和把冯养娘按回去坐着,微微笑说:“阿姨,正因外头冷,才应该我去呢,我年纪轻,不惧寒,你在车里歇着也能同我娘说说话。” 张氏弯起眉眼,苍白的脸上泛着笑,整个人倒显得有了几分气色,“燕燕最是心疼我俩,由她去吧。” 冯养娘眼眶泛红,心中感动不已。 徐予和戴好帏帽,拎上药包,把帘子撩开一个小缝,弯腰出去跳下马车。 马儿低鸣一声,烦躁不安地原地跺脚,怎么也不肯往前行进。 周大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徐小娘子,许是天冷,咱们又日夜兼程,这马闹脾气呢。” 徐予和指着马车旁的老榆树说道:“不碍事,就拴这儿吧,待会儿取些草料清水好好把它喂一喂。” 周大连连称是,把缰绳绕着树干缠了几圈打好结,又安抚起了马儿。 徐予和着急煮药,先行进了茶棚,茶棚肉眼可见的简陋,几片竹篱便是围墙,挨着水井的地方种了些时令菜蔬,鸡鸭正在埋头啄米,马厩里拴了十几匹骏马,虽然大多个头矮小,但结实雄悍,马屁股上又刺了字,像是军中马匹。 可怪就怪在院中拴着这么多马,屋内却不曾传来人声。 她顿住脚步,谨慎观察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慢慢放下心来,“店家,可否借灶台一用?” 只有空荡荡的回音,又喊了几声,依旧没人回应。 迟疑片刻,徐予和大着胆子进到里屋,桌上伏倒了一堆人,这些人身穿官差服饰,皆配刀剑,其中两人服色制式不同,用料华贵,应是官差头目。 连官府的人都敢药翻,必是黑店无疑。 她心下一沉,想也不想掉头就走,却瞥见门后一滩暗红的血迹,惊慌之余,后退两步,猛地撞到柜台上。 帏帽掉落在地,顾不得去捡,又发觉脚底又踩到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柜子里竟伸出一只沾有血迹的手。 徐予和被吓得呆住,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手脚也发软不听使唤,可母亲与阿姨还在马车上,必须要在未惊动贼人之前离开这里。 冷不丁刮来阵冷风,拍得门板直响,伴着杂乱的脚步声。 徐予和顿觉不妙,深吸一口凉气,努力让头脑冷静下来,扶着柜台轻轻挪动脚步,试图找个隐蔽角落藏匿起来,才转过身,院里便传来一声闷哼,周大被十数个黑衣蒙面人砍倒在地,鲜血四溅,空气中还能闻到新鲜血液的腥甜味。 她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愣在原地。 那方马车内的张氏听到异动,掀开车帘一角,透过缝隙小心翼翼地观察外面的情况,这才发觉茶棚那里乌泱泱一群持刀的黑衣蒙面人。 如此大阵势,张氏惊得冷汗直冒,再一细想,又看出些端倪,夫君徐琢被贬多年,鲜少插手京中事务,况且他与当朝宰相陆敬慎交情匪浅,没人会无聊到行刺一个台官的家眷,而选择与宰执交恶。 所以,蒙面人行刺的目标另有其人,并且对方来头不小。 张氏当机立断打开车厢暗柜把冯养娘往里推,自己却没有躲避的意思。 冯养娘侍奉她多年,怎会不知主子内心所想,只能红着眼睛把张氏拖拽进来,使劲抱住她的身体不让动弹,好不容易才腾出手来拉好暗柜的木板。 她们不知道,暗柜门刚合上,便有名矮个子蒙面人来搜查车内。 长刀挑开车帘,矮个子伸头草草看了一眼,见里头没人,以为车上下来的只有一位小娘子和会点拳脚功夫的车夫,随即扭头往茶棚里走去。 而茶棚内的徐予和,这会儿也只希望母亲和阿姨不要从车内出来,倘若苍天有眼,让这些官差早点清醒过来,或许能有转机。 蒙面人越逼越近,方才沾了血的刀还在慢慢往下滴着血,可他们走了几步又停下了,时不时伸着头往屋内看,似乎对里面的官差有所忌惮。 她顿时明白蒙面人的目标是这些官差,柜台后的尸体穿着粗布衣裳,手掌全是茧子,十有八九是茶棚伙计,自己只是恰巧赶上他们行刺。 徐予和有些后悔,要是知道会碰到这档子事,说什么也不停留了。 荒郊野外,与其寄希望有奇迹发生,不如依靠自己,她屏住呼吸,强逼自己保持冷静,接着退回屋内,拔出一名官差的佩剑防身,其实她从未学过刀剑,只是随父亲看过几次团练,尽力模仿那些兵士持刀的动作。 蒙面人皆是练家子,一眼瞧出这个小娘子不会功夫,便不再管她,只细细观察屋内的情况。 经过此番变故,一众官差仍无甚动静,领头的蒙面人放心许多,以为下在茶水里的蒙汗药起了作用,屋内的人被尽数麻翻,也不再有所顾忌,挥手示意后面的人合围上来。 刀光晃眼,徐予和躲闪不及,危急关头只觉得被人往后一扯。 铛——! 耳边传来金属猛烈撞击的声响,她缓过神来,却见桌上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 天欲雪(二) 徐予和垂首施礼,婉言拒绝:“谢相公好意,我此行去往汴京,便不劳烦了。” 赵洵一听笑的更开心,“巧了不是,涯深,这位小娘子与咱们同路呀。” 杜浔:“……” 两名差役已将马车牵了过来,张氏裹着厚重的裘衣在冯养娘的搀扶下匆匆赶来,紧紧攥住徐予和的胳膊左看右看,激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双目浮肿,眼眶里还含着泪,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转身对着赵洵躬身行礼:“多谢小相公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一股子冷风吹来,又是几声干咳。 徐予和面色微变,将张氏身上裘衣拢得更紧,也顾不得其他,扶着母亲进了里屋。 “娘,你怎么下来了?当心受凉。” 张氏刚坐定,便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冯养娘终于抑制不住满腔的情绪,在一旁哭着对徐予和说:“姑娘,娘子瞧见有刺客,担心你的安危,想下来寻你,被我给拉住了,这会儿正难受着呢,还好咱们福大命大,遇到了贵人相助。” 赵洵紧随其后,对着徐娘子拱手作揖:“刺客乃是因我而来,惊扰到几位娘子,实在惭愧,幸而同路,夫人可与我等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 当今朝堂波流暗涌,新旧党争激烈,沾上不该沾的人,都有站队之嫌,惹人猜忌,张氏是士族出身,深知其中利害关系。多年前父母因党争受人构陷,夫君上书陈情无果,直言劝谏官家反被有心人借题发挥,以致于触犯龙颜,落个贬谪的结果。 面前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却能服紫袍,腰间佩着的玉带与金鱼袋又极为惹眼,其他人身上还挂着枢密院的腰牌,估计就是夫君所说的那位试图推新政的六大王。 “小相公说的哪里话,世上之事,福祸难料,多亏你们,小女才能逢凶化吉。”张氏不想得罪对方,也不愿给夫君招惹麻烦,便用丝帕捂住口鼻,扭过头咳嗽几声,“只是我路上感染风寒,恐将病气过给你们。” 徐予和细眉微蹙,说出心中顾虑:“相公才将刺客擒住,想来还要审讯押解,带上我们,怕是多有不便。” 这避之不及的态度,明显的不能再明显。 赵洵只当是徐予和顾忌男女有别,她不过十六七岁,与一众陌生男子同行确实多有不便,也不好再说什么,转头瞧见杜浔在一旁幸灾乐祸,忽然想到一个折中之法。 “夫人身子虚弱,禁不起快马颠簸,是晚辈思虑不周,我这杜兄平素爱行善事,愿为几位娘子赶车,望夫人莫要拒绝。 杜浔满头问号,心中忍不住腹诽起来,不是,自己何时说过愿意赶车啊。 张氏犹豫片刻,但也没其他法子,只得起身施礼,“多谢小相公。” 赵洵微微颔首,待背过身去,神情渐冷,目光狠戾,差役们跟在他身后,将刺客押到柴房。 这群刺客也算是有骨气,即便被抓,也不肯屈服,个个嘴硬的厉害,要么咬牙一声不吭,要么就跟着大胡子痛骂赵洵。 被骂那人阴沉着脸,眸中杀意再也隐藏不住。 杜浔拔出长剑抵在大胡子脖颈处,霎时红痕显现,骂的正起劲儿的几个刺客,现下已闭紧嘴巴不敢言语。 大胡子反倒面无惧色,朝着赵洵冷哼一声,“驴下的,要杀便杀,我等苦守边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怂却逼我们至此,只恨今日没能杀得了你。” 杜浔失了耐心,把剑往上抬了抬,“休再口出狂言,真以为没法子对付你们?” 赵洵垂眸,居高临下地望着大胡子,皮笑肉不笑道:“莽夫之勇,合该被当枪使,连累你的同袍。 ” 此话一出,其余刺客们纷纷看向大胡子。 赵洵见其他刺客有所动摇,继续说道:“刺杀皇嗣是诛九族的大罪,真以为指使你们行刺之人能够手眼通天到保住你们的家人?少做梦了,他们撇清关系还来不及,老老实实说出指使之人,或许我心情好了,能帮你们脱罪。” 大胡子急了,大声叫道:“呸,别想诈我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洵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他们的父母妻儿呢?你可考虑过?” 大胡子哑然。 赵洵的视线落在其他刺客身上,眼中有些惋惜,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也是难为你们,摊上个没脑子的头目,被当枪使都不知道。” 大胡子最恨旁人说自己没脑子,怒目圆睁,张嘴又想斥骂赵洵,却听到一名瘦瘦的刺客哭着说:“我后悔了,薛指挥使,家中老娘生病不能陪侍左右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她杀头。” 大胡子有些动容,可又怕其他人出卖岑琦,高声喝道:“没出息的家伙,哭什么哭。” 瘦刺客还在自顾自的哭,赵洵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说:“有何难言之隐,不妨直说,我会差人好生照护你母亲的。” 瘦刺客也是忠心,之后任赵洵再怎么问也只是小声呜咽。 不过无意泄露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都说西北镇戎军中有位以勇猛闻名的薛旭薛指挥使,今日得见,不过尔尔,余下刺客也带有西北口音,骂人之语多是那边的方言,想来都是西军兵士,赵洵心中已有脉络,决定试探一二,“涯深,这几日走得急,汴京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杜浔心领神会,“有,岑琦刚到汴京就被官家召见,只怕此时已卸掉他的节使之职,扣在监牢里了。” 薛旭登时咬牙切齿,神色愤愤,额间青筋直冒。 这些细节赵洵皆收眼底,故意问道:“我不过是提了一嘴岑琦,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薛旭不擅说谎,眼神躲闪,说话也开始结巴:“没有,你说的岑将军,我……我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又怎会改口岑将军?”赵洵勾起唇角,皱眉道:“若我被镇戎军指挥使行刺的消息传回汴京,恐怕岑将军通敌判国的嫌疑更加说不清了。” 薛旭一愣,仰头解释:“你胡说,我不知道什么岑将军,今日之事是我一人谋划。” “你如此着急揽罪,”赵洵眯起双眼,紧紧盯着他,“看来,此事定是与岑将军有所关联了?” 薛旭别过脸,咬死不松口:“和岑将军无关,是我一人谋划!” 果然是没脑子的莽夫,稍稍一激便露出了马脚。 “不说实话可以,就怕官家没有耐心,不会轻饶了岑将军。” 土灶里还有几根未熄灭的木柴,冒着红光,毕剥作响,赵洵随手抄起一根怼到一名刺客脸前,那人吓得直吞口水,吐出的气息喷在木柴上,红光更甚,迸掉的火星子落在衣服上,当即燎开个小洞。 天下皆知,官家最是疼爱宁王这位弟弟,薛旭清楚自己身份已然暴露,也听过赵洵的手段,僵持下去只会连累岑将军,更会连累军中兄弟受刑,几番犹豫,不得不做出退让:“我可以说,不过,先让我到汴京确认岑将军是否平安。” 赵洵也不再多费口舌,命差役给他们逐一绑上锁链,低头沉思起来。 怪哉,怪哉。 他与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 天欲雪(三) 东方泛白,晨光柔和。 马车穿过几道街巷,径直拐入春明坊,停在一处宅子前面,门匾上几个黑底金漆的大字丰筋多力,气势非凡。 徐予和踩着马凳,搀着张氏的胳膊将她扶下车。 “阿满妹妹?” 来人内穿烟色缠枝牡丹纹锦缎袄,外罩朱红缠枝牡丹纹织金缎貉袖,下着菱纹夹裙,发髻上的鎏金钿钗熠熠生辉,笑意盈盈,语带欣喜:“阿满妹妹总算回来了,可把我盼的。” 徐予和眼睛顿时弯成两个小月牙儿,甜甜喊道:“陆伯母。” 张氏正要行礼,怎料又咳了起来,捂住胸口轻声道:“芸姊姊见谅,我风寒未好,失礼了。” 杨氏黛眉拧起,迈着碎步迎过来,一并搀着张氏上了台阶,温声关切:“哎呦,好妹妹,瞧你那脸色,还行什么礼唷?快些进屋,咱们之间无需在意这些虚的。” 徐予和见杨氏盛装打扮,应是出门有事,问道:“伯母怎起的这般早?铺子里又出了何事?” 杨氏这才褪了慌张神色,唇角又泛起笑意,“这不春闱还有两日就要放榜了,我赶着去大相国寺拜一拜,求菩萨庇佑停云高中。” 张氏迈过门槛,朝着杨氏淡淡一笑:“停云这孩子踏实肯学,文章作的也漂亮,定是没问题的。” 杨氏微微垂眸,轻叹口气,她出身商贾,不喜诗词学问,只擅经营管账,平日里那些个官员家眷办的劳什子词会她也不乐意去,旁人因她是宰相夫人,见了面多是逢迎之语,人人都道她家儿郎必定高中,谁知是发自真心还是故意说的漂亮话。 可今日阿满妹妹也这般说,想来八九不离十了,她心里松快许多,转而笑道:“做母亲的,自然是比孩子还着急结果,这几日我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只有求神拜佛,图个心安了。” 徐予和眨了眨清亮的眼睛,“要是停云哥哥都中不了,我看这天下也没几个举子能榜上有名了。” “还是燕燕嘴甜,”杨氏乐的心花乱颤,待将张氏送进里屋,见其满脸倦色,又止不住地心疼,“阿满妹妹,你可得好生休养,等我从寺里回来,咱们再好好叙上一叙。” 徐予和眉梢上扬,轻声开口:“母亲病了好些日子,仍不见好,我也想去给母亲祈福,伯母可否方便带我一起?” 杨氏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心里喜欢得紧,何况两家还有娃娃亲,若真成了,更是亲上加亲,忙拉住她手,宠溺道:“这孩子,有甚不方便的,前些日子听说你们要回来,还给你裁了身新衣呢,快些随我去试试。” 她又看了眼张氏,弯唇轻笑:“阿满妹妹,你且好好休息,燕燕我便带走了。” 两家仅有一墙之隔,出了门左转便是杨氏所居的宅邸。 杨氏命女使给徐予和重新梳洗,待到上完妆,素纱屏风后人影轻移,环佩叮咚,一身对襟素锻镶花边绵袄淡雅之极,下束浅紫百迭裙,头戴芙蓉缠花钗,额间珍珠光华流转,衬得她容颜愈发清丽。 正剥着核桃的杨氏眼前一亮,笑意更甚,“这颜色倒真称你,铺子里还剩几匹同样花色的缎子,便都留给你做新衣吧。” 徐予和莞尔一笑,推辞道:“伯母,我哪做得了那么多衣裙。” 杨氏咯咯轻笑,拉着她往门外走,耳坠子左右直晃,“当然做得,我乐意给你留呢,旁人可都不如你穿着好看。” 二人登上马车,一炷香时间不到,便到了大相国寺的山门前,但见人山人海,摊子货架到处皆是,各色商品,一应俱全。 旁边摊贩卖的狸奴毛色油亮,闭眼舔着前爪,另一只橘白相间的忽地扑它身上,两只小毛球儿登时滚作一团,徐予和被这憨态逗得合不拢嘴,步子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 杨氏回头,不放心地叮嘱:“今日逢三,正逢庙会,人多着呢,你且跟紧些,莫被人流挤散了。” 徐予和收回视线,轻轻嗯了一声提裙跟上。 又过了几道门,里头依旧熙来攘往,敬香中人有不少是身着襕衫的举子,看来亦是请神佛庇佑高中的,她随杨氏接过僧弥赠的三支清香,放入烛台点燃,举至眉心,祈愿菩萨让母亲早日病愈,而后将香插至香炉,俯身恭拜。 风吹铃动,声脆悦耳。 似是菩萨听到人们的祈愿,差山风作出回应。 殿内菩萨居高而坐,却慈颜善目,垂视着芸芸众生,两人神色虔诚,跪在蒲团上对着菩萨拜了又拜。 徐予和扶起杨氏,犹豫道:“伯母,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杨氏轻抚发髻,把松动的金钗按回去,“何事吞吞吐吐的。” 徐予和迈过门槛,眼睫低垂,“回来路上遇到了刺客,被一位年轻相公所救,那位相公,估摸着是宁王,跟着他的人,腰上都挂着枢密院的牌子。” 杨氏忙转过头,攥着帕子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通,“这么大的事,怎的现在才说,可有受伤?” 徐予和唇角浮起浅淡笑意,挽起杨氏的胳膊,“没有没有,伯母放心,我与母亲都好好的。” 说到这里,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是母亲想备些厚礼送过去,又怕伤了爹与陆伯伯的关系。” 杨氏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宁王赵洵是新党,而他的夫君陆敬慎认为新政过于冒失,破坏两国和议不说,还有违祖制,故而一直反对,双方斗争不断。 “救命的恩情,备些厚礼那是应当的,再说了,那是他们男人之间的事儿,且让他们弄去,与咱们可不相干。” “伯母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知恩图报,杨氏并不觉得有错,“还得多送点,总不能让人留下话柄,说咱们不知礼数,要是你伯伯真不乐意了,我帮你们收拾他。” 接近晌午,大相国寺里的人反而更多了,商户叫卖连天,争相抛售货品,小食摊上几乎座无空席。 恰好有两名食客喝完饮子,从圆凳上起来看对面簟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4. 天欲雪(四) “小娘子,到了,前面便是我家。” 妇人脸色泛白,在徐予和的搀扶下勉强站稳,摸索半天,才掏出钥匙颤颤悠悠地打开木门。 徐予和见她这般难受,心下不忍,“娘子这般,不请位郎中瞧瞧吗?” 妇人垂下头,沉默良久,叹道:“哪有余钱,全被我那夫君拿去喝酒了,我躺一躺便好了。” 闻言,徐予和越发觉得她可怜,只是已经出来了这么久,杨氏寻不到自己怕是要着急得不行,便取出一锭碎银放她手里,“这钱你且留着诊病用,我去街上叫位郎中给你把脉。” 妇人看到银子,霎时两眼放光,假意推辞一番塞进荷包,又见徐予和转身欲走,忙拽住她的衣袖,挽留道:“小娘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进来吃碗我煮的茶再走吧。” 徐予和不想停留太久,一口回绝:“娘子客气了,我不渴。” 妇人却执意把她拉到堂屋,满脸堆笑,“小娘子先坐着,我去烧些开水。” 可从这之后,再不见那妇人过来,徐予和觉得有些不对劲,想到妇人先前的表现,以为她出了什么事,猛然抬头,瞥到窗后有个黑影,不似女子身形。 她顿时坐立难安,唯恐惊动对方,待黑影不见,才起身走到院里,却见大门不知何时插好门栓,还落了锁,南边的屋子里隐隐有人声传来。 虽然听不真切,但说话者除了那位妇人,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想来就是方才所看到的黑影。 徐予和恍然明白,自己怕是已经中了那妇人的圈套。 一个成年女子,完全没理由去找比自己瘦小的人求助,当时在场那么多人,她偏偏赖上了自己,多半是瞧着自己面生,蓄意为之。 大门被锁,强行破门势必会引来他们,到时候情况只会更糟,徐予和捏紧掌心,转而环视四周,奈何院墙委实过高,也不见梯子,靠她自己是怎么也翻不出去的。 一筹莫展时,墙面上垂下来的凌霄花使她看到了逃脱的希望,仰头望去,宅子共有两层,定然有楼梯通向二楼,既然翻墙行不通,那跳窗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徐予和提起裙裾,轻手轻脚回到堂屋,房间西侧果然有座楼梯,她暗自松了口气,只是还未来得及踏上去,妇人恰巧赶了过来。 “小娘子,茶煮好了。” 她回过头,只见妇人脸上带笑,将茶盘摆到桌上,有个相貌粗犷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眯着眼似笑非笑,表面看着颇为和善,实则是将出去的路挡住。 徐予和佯装若无其事,只是一步也不肯往前。 妇人怕她生疑,将茶碗端至跟前,咧嘴解释:“小娘子莫慌,这是我夫君,知你送我回来,特地来向你道谢的,只是他嘴笨,临到门前不晓得说些什么了。” 徐予和挤出一个笑容,仍不做出回应。 妇人扭头看了眼男人,又把茶往前递了递,问道:“小娘子可是嫌这茶不好?” 徐予和欲开口推辞,却发觉男人目光转狠,往前走了几步,只好硬着头皮接过茶碗。 妇人又道:“茶叶虽是便宜货,但里头放了香料,喝着别有滋味,小娘子快尝尝。” 琥珀色的茶汤略微浑浊,碗沿还沾着些乳白色粉末,确实别有滋味。 徐予和颔首微笑,把碗举到唇边,妇人指节捏得发白,眼瞅那小娘子饮下一口茶,却听得一声“哎呀”,茶碗应声打碎在地。 徐予和蹙起眼角,低声自责:“娘子对不住,这茶好生烫嘴,辜负了你一番好意。” 妇人愣在原地,神色怪异。 男人死死瞪着徐予和,斥骂一句大步跑来。 徐予和提起衣裙,三步并作两步踏上楼梯,那夫妇二人紧跟其后,眼瞅着就要被追上,她慌忙推翻楼梯拐角的灯架,妇人躲闪不及,被砸中脑袋往后仰去,恰好撞倒后面的男人。 不等她喘口气,却觉得视线渐渐模糊,脚下有些虚浮,徐予和心里咯噔一下,明明没喝放过药茶水,怎么还会这样? 男人很快爬坐起来,一脸嫌恶地踢开妇人,观她走路左摇右晃,甚为得意,奸笑道:“小娘子,别费力气了,你跑不脱的。” 徐予和咬住嘴唇,扶着墙壁继续挪动步子,窗户就在前面,天光明亮,那便是希望! 谁知一个趔趄跌撞在柜架上,摆放的瓷瓶掉地上摔个稀碎,她又急又恼,胡乱挣扎着起身,手掌按在瓷片上,剧烈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随后咬紧牙关,强忍疼痛摸起碎片狠狠攥在手里,鲜血自指间缝隙不断渗出,朵朵红梅在衣裙上悄然绽放。 徐予和顾不得疼痛,勉强站稳身形,往窗子上扒拉,外面街巷熙来攘往,人们见到她这副模样,多半会报官,只要见了官,便安全了。 男人没料到一个小娘子竟有如此毅力,能在迷香下坚持这般久,等他察觉不对时,对方已经跳下去了。 “那位徐御史也不知陆相公从哪儿找的帮手?嘴巴可真厉害,以后早朝可有得吵喽。”杜浔抱着包裹小声嘟囔。 赵洵绷着张脸,面色不甚好看。 杜浔瞧他不想搭理自己,便从包裹里拣了块核桃酥嘎吱嘎吱咬了起来,又来回晃悠脑袋松动筋骨。 直脚幞头的帽翅晃来晃去,晃得赵洵直心烦,抬眼瞥见他揣着的包裹,指着问道:“那里装的什么?上朝还揣着,总不能全是核桃酥吧。” “有蜜饯,裘衣,”杜浔把剩下的小半块核桃酥全塞进嘴里,拍手弹去饼渣,摊开包裹一角,“裘衣是那位徐夫人所赠,原本是要还回去的,可徐夫人不收,还要登门拜谢,人是你救的,也是你让我送的,我可受不起,只能收下赶紧过来了。” 听到与徐予和有关,赵洵脸色缓和了点,“你可打听到她们家住何处?” 杜浔又捏起一颗雕花蜜饯嚼着,脱口而出:“没有。” “真没问?” 不过是萍水相逢,打听这些作甚,杜浔咽下嘴里的食物,疑惑地看向他,“为何要问?未免过于唐突了吧。” 赵洵扶额:“所以让你驾车送回,又没让你直接开口。”<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5. 天欲雪(五) 怀中之人瑟缩着身子,眉毛拧作一团,可即便遭了这般罪,也不见哭喊一句。 赵洵喉咙发涩,想将她拥入怀中,却又怕于礼不合,多有冒犯,哽着嗓子温声安慰:“别怕,我在。” 迷香药劲儿还没过,紧绷的神经一经放松,徐予和便再也坚持不住,沉沉睡去。 赵洵垂眸检查她身上血迹,这才发现她的右手使劲攥着块碎瓷片,还在往下渗血,掰开弯曲的手指,一些碎小的瓷片已嵌入血肉,拔出之后赫然出现一道道猩红的口子。 徐予和唇瓣抿起,身体微微颤抖,赵洵看着眼前人如此模样,更是心疼不止,从怀中掏出巾帕轻轻包扎好伤处,眉峰一凛,走下马车,眸底骤然迸发出刺人的寒意,仰头望向那扇窗子。 妇人颤颤巍巍扑跪过来,支支吾吾道:“相,相公恕罪,我家女儿不小心惊了相公的车驾。” 赵洵睨她一眼,冷声道:“那小娘子,是你家的?” 妇人低着头不敢回话,时不时望向身后,赵洵顺着视线瞪过去。 男人吓得撒腿便跑,杜浔飞身上前,抓住他胳膊往回一拽,推到妇人旁边,男人浑身发抖,趴跪在地上,顺着妇人的话往下编:“回相公话,那小娘子正是小女,她一时不慎,从窗上跌落。” 赵洵按捺不住心中怒火,踢翻答话的男人,“你这汉子,张嘴胡来,推人坠楼还想编谎脱罪?” 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应声附和:“翟壮,我都瞧见了,那小娘子掉下来的时候你就在窗后站着,定是你推的。” 买菜的娘子也开口补充:“就是,我也瞧见了,方才从巷子里出来,我还看到那小娘子扶着肖二娘回家呢。” 旁边一娘子露出鄙夷之色,“怎的送她回家,还要恩将仇报啊。” 人们登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赵洵指节捏得泛白,恨不得将那二人剥皮拆骨,厉声道:“来人,把这二人绑回去。” 差役们提着刀齐整整跑来,把那二人押了起来,凑热闹的人被这阵势吓到,生怕惹祸上身,顿时四散而去。 妇人高声哭喊:“相公饶命,不是我们推的,真是那小娘子自己跳下去的。” 赵洵目光阴鸷,眼底淬了毒了一般,甩袖疾步奔向马车,“有什么话,到牢里再说吧。” 杜浔心虚地跟在后头,小声问道:“徐小娘子,怎么样了?” 赵洵满脑子都是徐予和手上的伤口,没心思搭理他,火急火燎踏上马车,没等杜浔上来,便命赶车的差役快马赶回府中。 于是乎,被丢下的某人扶着官帽边跑边喊:“我还没上去呢,承平,我还没上去!” 马车没有停下的意思,元内官扭头跑他跟前叉手说道:“杜承旨,六大王说车上没你的位儿了,让你自己走回去。” 杜浔望着越行越远的马车,叉腰道:“走遍走,谁稀罕坐马车啊。” 说完,他转头迈出大步,笔直挺长的帽翅扫到元宝脸上,官帽登时歪斜,他赶紧抬手扶正。 无辜的元宝捂着小脸,委屈道:“杜承旨,宁王是让你带着刚刚捉的那两人走回去。” 杜浔扭头看他,“元宝,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 屋内暖香熏人,白须老者却面色肃然,静心把脉,隔了会儿,才舒缓神情。 赵洵见状,往前一步:“冯御医,她怎么样?” 冯弘作揖回道:“宁王,从脉象上看,这位小娘子无甚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昏睡过去,但右臂折伤,需敷药以竹板固定,手上伤口也少碰水,免得落疤。” 赵洵颔首,伸手引冯宏到屏风外侧,“有劳冯御医。” 冯宏把药箱放在桌上 取出纸墨,洋洋洒洒写了两张药方,捋着山羊胡道:“一为内服,一为外敷,内服汤药一日两剂,臂上外敷伤药一日可十易,三日即瘥。” 赵洵点头记下,命元宝随冯御医去御药院取药,自己则坐到榻前,将毛巾湿水拧干,仔细擦拭徐予和手上殷红,待血污洗去,大一些的伤口翻开皮肉,更为醒目,他眉头紧皱,挖出金疮药轻轻涂抹在伤处。 正缠绢布时,门口传来杜浔的声音。 “承平,那两人都交待了。” 赵洵拿着绢布又缠了一圈打好结,把她的手放进被子,拉下床幔,才起身走过去,沉声问道:“说了什么?” “他们专做拐骗良家女子的勾当,那婆子扮可怜,挑面生女子下手,骗至家中后,再迷晕了卖去勾栏。” 天子脚下,也敢如此胡来? 赵洵肃正神色,断定此事不简单,“既是惯犯,怎么没听人提过此类案子?也不见有人报官?” 杜浔道:“那二人自称是肃国公嫡子刘密的人,甜水巷大半妓馆皆在他名下。” 赵洵脸上露出嫌恶之色,刘密不学无术,是个妥妥的纨绔,此人在国子监中拉帮结派,公然欺凌贫寒士子,不少监生都嗤之以鼻,没想到还让人牙子强行拐卖良家女子,“拐卖良民,当处以绞刑,肃国公当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杜浔听他这语气,似乎是要一查到底了,但肃国公在朝中关系众多,若与其正面交恶,怕是对推行新政更加不利,迟疑道:“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赵洵不是不知道他的顾虑,但肃国公与他们并非一路人,遂道:“不能为我所用的人,无需顾及脸面,也该好好让刘密吃点苦头了,”他捏紧手中装有金疮药的瓷瓶,眼神愈发阴冷,“断掉那二人的胳膊,继续问话。” 杜浔打了个哈欠应下,轻声道:“还有,薛旭又在牢里骂你了。” 赵洵眉头皱起,颇为不耐,“骂便骂了,堵住嘴就是。” 杜浔瞄他一眼,又问:“他们可交待出其他消息?” “涯深,你想累死我吗?” 枢密院掌各路军政兵防,大小事务繁多,赵洵兼任枢密使,前些时日外出暗中调查军马以次充好一案,院内许多政务也就耽搁下来,回到汴京后将刺客押进牢里还未来得及细审,便一头扎进机速房批阅文书,这好不容易处理完,又有其他事在等着。 他揉着额头,向杜浔投过去哀怨的目光:“他们当中有人水土不服,一路上吐下泻的,磨蹭许久,我也不过前日回京,遇刺一事又不好声张,早朝与陆敬慎他们周旋,下朝要去院里处理堆积下来的文书,又要调查军马案,还得头疼西北泾原路布防,我倒是想审他们,也没时间啊。” 杜浔忙活半天,早已口干舌燥,倒了盏茶自顾自喝着,“得,明白了,审完那俩人牙子,我再去审薛旭。” “不急,他们没见到岑将军,什么也不会说的,刚好关里头饿上几天,省得再有力气口出狂语 。” 杜浔想起那日薛旭嘴里噼里啪啦骂个没完,拿布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6. 雪中行(一) 两人交谈间,元宝已跟着冯弘从御药院取了药回来,向赵洵回禀之后便去了后厨煎药。 冯弘则把调配好的敷药包缠在徐予和骨折处绑好,又用竹板固定在胳膊上,认真交待:“宁王,每日早晚各换一次药,换完须绑上竹板,两月后方可拿掉,胳膊不可乱动,更不可受寒,防止落下病根。” “饮食宜清淡,切忌肥腻,否则容易气血淤滞,半月之后,便没有什么忌嘴的了,此时可以用食物滋补。” 赵洵颔首:“冯御医所说,我都记下了。” 冯弘拎起药箱,笑呵呵道:“每隔十日,臣会为小娘子复诊,药包也会一并带上,六大王无需再派人亲自去御药院取。” 赵洵恭敬道:“前厅已备下热茶,正是冯御医挂念的龙团胜雪。” 冯弘捋着胡须哈哈笑道:“宁王的茶,臣今日是没口福喝了。” 赵洵顿时也提起了兴趣,笑着问道:“竟是何事能让爱茶如命的冯御医如此看重?” 冯弘面色凝重,轻叹道:“臣还要入宫一趟,给圣人诊脉。” 赵洵皱眉,问道:“我嫂嫂怎的了?” 冯弘回道:“圣人近来食欲不佳,每每食之甚少,官家忧心不已,适才着人召我为圣人看诊。” 赵洵道:“如此,那自是耽误不得,也只能改日再请冯御医品鉴茶水了。” 说罢,冯弘含笑拜别,赵洵躬身一揖,亲自将人送出府邸。 回来后,赵洵又回榻前坐着,见徐予和未醒,他便又掏出密信仔细研究,这封信实在是怪的很,信上除了文字以外,末尾处还落了个朱红色的小印,一般来说,为防暴露身份,密信上绝不会署名印章,他问过岑将军,对方也不清楚,可能是专门用作传递消息的私章。 这样来看,那些人恐怕是想坐实岑琦投敌的罪名,他面色霍然凝重起来,门外此时又传来元宝的声音。 “宁王,药煎好了。” 赵洵把信收起放回袖口,收敛神色,轻声道:“拿进来吧。” 元宝将门推开,满脸带笑地把煎好的汤药送了进来,赵洵接过药碗,登时一股苦涩的怪味窜进鼻子,不禁皱眉:“闻着这般苦,端些蜜饯来。” 元宝应声道是,他头次见自家主子对一个小娘子如此上心,看来真如杜承旨所说,两人之间定是有戏,便止不住偷笑起来。 赵洵掀眸看他,疑惑道:“乐什么呢?快去干活。” 元宝忍笑不语,低头跑了出去。 徐予和意识逐渐清明,略微睁开眼睛,月白纱幔映入眼帘,屋子里熏了鹅梨帐中香,清雅好闻。 此时已接近戌时,室内燃着灯烛,光晕透过床幔投射进来,依稀看见外面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她尝试着坐起身,奈何右胳膊被竹板夹着固定,使不上力不说,一用劲儿更是钻心的疼,只能侧过身子用左臂撑起上半身坐起来。 床幔内传来细微的声响,赵洵慌忙凑上前,却又觉得此举多有不妥,便收回拉开床幔的手,退至原地,轻声问道:“徐小娘子,可是醒了?” 徐予和身形顿住,低声开口:“醒了,多谢相公搭救。” 赵洵嘴角笑意轻扬,望向床幔另一侧,“醒了便好,醒了便好,徐小娘子,药方才煎好送了过来,这会儿喝着正好不烫嘴。” 徐予和轻轻道:“好。” 赵洵转身把药碗端过来,床幔被慢慢挑开,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他很自然地把床幔勾好,然后坐在旁边,舀起一勺汤药送到对方嘴边。 徐予和怔住,双颊浮起两团淡红,抬眸问道:“没,没有女使吗?” 一双明眸,似春水泛波,潋滟流转。 赵洵撞上她的视线,脸竟微微发烫,心脏也砰砰砰跳地越来越厉害,只好别过头解释:“府中女使甚少,又怕轻慢了小娘子,这才……” “宁王,蜜饯,蜜饯来了。” 话未说完,就被探头进来的元宝打断。 两人顺着声音,都将目光投向门口,元宝打了个寒噤,感觉气氛不太对劲,捂紧嘴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轻轻放下蜜饯就撒丫子跑了出去。 一阵沉默。 徐予和举起自己的左臂轻晃几下,率先开口:“我的左手没事,我可以自己喝。” 都说六大王心眼小,脾气差,这人喂她喝药多半也是出于礼貌,要是她真敢喝,指不定对方有多记仇。 赵洵不知她心里存了这种想法,只觉得此时很是尴尬,动作僵硬地把药碗递到她左手上,就仓促转过身子,“好,我去把蜜饯拿过来。” 徐予和接过药碗嗅了嗅,秀眉蹙起,闭紧眼睛几口喝完,苦是真的苦,但较之刚刚那种情况,这点苦也算不上什么了。 赵洵看着她被苦得拧巴着小脸,觉得可爱又好笑,拿走药碗放至一旁,把盛着糖霜玉峰儿的食盘递她面前,轻笑道:“徐小娘子可真是令人佩服,如此苦的药,眨眼功夫便喝完了。” 徐予和讪讪一笑,捏起一颗糖霜玉蜂儿放进嘴里含着,回荡在唇舌间的苦味登时被冲散,神色顿时舒展开来。 赵洵就这样望着她,眼神愈发温柔。 这人怎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发笑,徐予和心奇怪,为何自己遇到他,对方一直是这种和善循礼的模样,难不成六大王是个笑面虎,表面装得与人为善是为了让对方放下提防,然后出其不意给其致命一击,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禁在心里感慨这人真真是阴险呀。 “承平!承平!” 赵洵脸上笑意渐消,朝着门口喊:“又怎么了?” 杜浔提着袍子疾步奔进来,听着赵洵声音自屏风那侧传来,顿时心中了然,小声说道:“那自然是有事,你出来下。” 终于能送走眼前这人了,徐予和心里轻快许多,扬唇浅笑:“看样子是有急事,相公快些去处理吧,不用管我。” 赵洵把食盘塞她手里,便匆匆离去,连袖中密信掉落出来也未察觉。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7. 雪中行(二) 徐予和眼见天色昏黑,自己还没来得及向赵洵提离开一事,又怕家里人等着急,便想找名女使或是小斯帮忙送个口信回去,却看到床榻边上遗落了一封信函。 弯腰捡起,纸张触之细腻匀滑,是上好的桑构皮纸,只是写的并非诗词,而是一些奇怪的文字。 这些字笔画多的厉害,好似汉字生出重影,看得人眼花缭乱,她总觉得在哪里看过类似的文字,直至看到朱红印章,捏住纸张的手指突然一僵。 这个印章,她永远不会忘记。 那时她还小,外祖拿了一封信过来让父亲辨识,说是在老槐树的树洞里捡的,上面也盖了一模一样的章子,只是大家都不认识,便也不了了之了,后来外祖获罪被贬,赴任途中遇到山匪,凶死他乡,父亲再也没把信拿出来过。 沉思之际,她被一声呼喊陡然拉回思绪。 “徐小娘子。” 是杜浔的声音,徐予和捏着信函,摇摇晃晃走到门口,问道:“杜小官人有什么事吗?” 闺阁女子不可随便见外男,故而杜浔立在门外,“我倒是没事,是承平,他让你早些休息,不用等他了。” 徐予和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为何要等他?” 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杜浔不知作何回答,心里却实打实的幸灾乐祸,尴尬笑笑:“那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 “等一下,杜小官人,”徐予和喊住他,说出自己的请求,“我想拜托你帮我捎个信儿给家中父母,不知是否方便。” 杜浔欣然答应:“当然方便,左右我现在也无事,不知徐小娘子是要我往何处去送?” “春明坊,徐府。”徐予和垂下头,看着自己被竹板夹住的胳膊,低声道:“就说,就说我白日里不小心摔着了,被你们仗义相救,但我不识路,所以让我父亲派辆马车把我接回去。” 能居于春明坊,想来是士族高官的家眷,不过杜浔没听说汴京城内有哪位姓徐的官员家眷久居外地,但近日调任回京的,确实有一位姓徐的台官。 等等,那不就是徐御史? 他心中突然泛起不好的预感,难不成徐御史是来接徐小娘子回家的?可这未免也太巧了,他赶忙摇了摇头,制止这个可怕的想法。 见杜浔迟迟不回答,徐予和又补充道:“杜小官人若是怕找错门,也可以先去陆相公府上,我家在陆相公隔壁。” 说着,她把信用胳膊夹住,摘下腰间的白玉双燕镂雕佩,那是极好的和田玉料,只可惜碎掉了一半,但依然能看出两只燕子依偎在花枝间,门被拉开个小缝,徐予和把残缺的玉佩递过去,“这块玉佩我一直系在身上,我家里人见到这个,便知是我。” 杜浔抓了抓脑袋,眉毛几乎拧成麻花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迟疑半晌,再次确认:“敢问徐小娘子,令尊可是徐琢徐御史?” “正是家父,杜小官人也认识我父亲?”徐予和神色诧异,疑惑他是如何猜出的。 杜浔没有答一句话,只来回踱着步子一个劲儿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徐予和更是心生疑窦:“什么完了?” 杜浔停下脚步,面上略显为难,“徐御史就在府外,只是,只是……” 听到父亲已经来了,徐予和内心有一瞬的欣喜,但见他这般吞吞吐吐,应该是因为父亲与赵洵政见不和,双方起了冲突,“杜小官人无需顾忌,直言就好。” 杜浔抹了把汗,硬着头皮道:“早朝时徐御史驳斥了承平几句,他气不过,就言语讥讽回去,一来二去,两人就吵起来了,官家也劝不住。” 官家也劝不住?这是吵得多厉害? 徐予和柳眉颦蹙,想起关于赵洵如何如何小心眼如何如何阴狠的传言,不禁抿紧双唇。 其实杜浔只把事情交待了一半,早朝时他们不仅吵了架,还动了手,徐御史开了个头,引得那些台官竞相附和,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嘲讽起人来是半点也不含糊,惹的新党众人心里极为不痛快,有个耐不住性子的直接撸起袖子上手互掐,整个朝堂霎时间炸开锅一般,甚至不知道谁的官帽都被打飞到官家的波棱盖上了。 官家的脸一下子变得比那木炭还黑,但是说话也没人听,下来劝架反倒还挨了一拳, 见官家被误伤,乱作一团的官员这才安分下来,纷纷整理衣冠袍袖。 杜浔观察着她的神色,斟酌开口:“这会儿承平与徐御史怕是又在吵嘴,这也怪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徐御史是因为今日早朝之事才找上门来的。” 越往下说他越感歉疚,早知道徐御史是徐小娘子的父亲,他们也不会那般不留情面的骂回去,即便徐御史巧舌如簧,但对上赵洵这个不讲理的,也不会占到多少便宜,想到这里,杜浔不禁深吸口气,匆忙转身道:“我现在就去讲清楚。” 徐予和眼睫轻颤,提着衣裙跨过门槛跟在他后面,喊道:“杜小官人,劳烦带路,我去劝一下父亲。” 杜浔回头一看,刚好注意到她用胳膊夹着的密信,眸色蓦地暗沉下去,沉声问道:“徐小娘子,这信,怎会在你那里?” 徐予和见对方神色有异,猜测杜浔必定知道密信内容,为了不让他生疑,迷茫着脸把事情和盘托出:“方才在屋里捡的,我还以为是谁写的曲子词儿,铺开一看,结果净是些奇怪的文字,我一个也瞧不出来,也不知写的是什么。” 杜浔神情严肃,郑重道:“徐小娘子,关于这封信,还是少打听为好。” 他这般回答,徐予和心中更加笃定密信背后隐藏着秘密,便皱紧眉毛,瞪大眼睛,眸中水波盈盈,面上茫然无措之色更甚,“为何?难道这封信,是宁王与哪位小娘子互表心迹的秘密手书?” 闻言,杜浔忍俊不禁,心想既然赵洵敢在徐小娘子面前拿出密信,便说明信任她,也不打算再瞒着,直言道明背后玄机:“这封信函是岑琦岑将军被诬陷叛国投敌的关键物证,所以我让徐小娘子切莫好奇。” 此信竟牵扯到了叛国? 徐予和身子一僵,不由得深思起来,两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8. 雪中行(三) [] 赵洵被这句话呛得一阵尴尬,搭在徐予和身上的手慌乱无措,一时之间不知该放到哪里。 他目光躲闪,不敢再直视徐予和的眼眸,侧过脸朝着杜浔道:“涯深,你在胡说些什么?” 转而又垂下头,低声道歉:“抱歉,徐小娘子,我并非有意冒犯,是他说话不知分寸,请你切莫放在心上。” 杜浔双臂叉在胸前,嘁了一声,小声嘀嘀咕咕:“我寻思我也没说错呀,你们俩面对面,一个跪着,一个半屈膝蹲着,比拜堂也差不到哪儿去。” 要不是赵洵只想把人劝起身,又顾忌着她在这儿,恐怕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徐予和眼见目的达到,便顺势起了身,只是一个女儿家,终归面皮子薄,耳根已染上了浅淡的红晕。 她有意往后边退了几步,拉远与赵洵之间的距离,叉手施礼,“谢过宁王。” 赵洵抬眸望过去,轻声道:“令尊还在门外候着,徐小娘子尽早与父亲一同归家吧。” 徐予和昂起头,定定地盯着他,有些不敢相信他竟然这般好说话。 赵洵如何瞧不出对方不信任自己,朝中谁不知道宁王睚眦必报,手段狠辣。但许多人估计都想不到,这些传言其实是赵洵自己故意散播出去给旁人听的。 既然坚定逆流而上,也只能亮出一身利刺。 他拿过徐予和手里碎掉一半的白玉双燕镂雕佩,肃声开口:“徐小娘子且放心,我赵洵,绝不会对徐御史做出挟私报复之事,此物为凭,若是我挟私报复,便像这玉一样,落个浑身碎骨。” 杜浔摸着下巴,连连咂舌。 徐予和也没料到他会因此立下重誓,伸手要将玉佩拿过来,“君子一诺重千金,我自是相信宁王说到做到,六大王无需立誓。” 赵洵抬起衣袖,把玉佩放到到袖袋里,眉眼一弯,“为了徐小娘子这句君子一诺,我更不能收回誓言了。” 毕竟今日是实打实得罪了徐御史,以后早朝免不了被他挑刺儿,但为了徐小娘子,被骂得再狠也必须忍! 徐予和再次低下头施礼,而后绕过他往前走,赵洵看着她清瘦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 她停下脚步,却不回头看他。 半晌,徐予和微微偏过头,低声问道:“宁王还有何事?” “我会一口咬死今日所救之人并非是你,这样便不会有人乱嚼舌根,”赵洵顿了顿,接着道:“即便有人认出是你,也没关系,我已当街说明是那夫妇二人贪图钱财,故而推人坠楼。” 世道待女子总是苛刻的,那两个人牙子的街坊邻居多少知晓他们做的什么肮脏勾当,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赵洵不想她因为一次善意,而平白遭人闲话。 她应是天上月,干净皎洁。 这时元宝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捧着一件玄黑氅衣,赵洵拿起氅衣走到她身侧,张开手臂,欲将氅衣披她身上。 徐予和往后避开,垂下眼睫,低声拒绝他的好意:“不,不必。” “徐小娘子,你这般模样从我府中离开,若传了出去,怕是,对你名节有损。” 赵洵执意为她披上,系带在他指间游曳几圈,一个漂亮的结便打好了。 “今日众人只知我与徐御史当街大吵,最后被我赶走,至于徐小娘子,天色昏黑,你又披着玄色氅衣,有谁能认得清你。” 徐予和看了看自己不算整洁的衣裙,又抬眼望着他。 两次与他相见,都是在危难之时,而他总会为自己考虑周全,能对陌生之人做到如此地步,并不多见。 这样的一个人,难道真如旁人所说的那般可怕又不堪吗? “徐小娘子,徐御史此时见到我定是甚为不悦,便让涯深引路送你出去。” 赵洵嘴上带着笑,声音温和又轻柔,说完最后一句,他转身往廊下走了去,袖中玉佩与穗子上的玉珠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杜浔揣着手,笑道:“徐小娘子,咱们走吧,这外头怪冻人的,你莫再受凉了。” 徐予和点了点头,跟在杜浔身后。 大门打开,徐琢果然还站在那里,寒风凛冽,他眉目坚毅,如一棵劲松伫立于石阶之上。 杜浔走上前,故意放开嗓门嚷嚷:“徐御史,天都黑了,你要是想吵,明日朝上再吵也不迟,一直堵在六大王府邸门口像什么话?” 不等徐琢开口,杜浔抬手一挥,里头出来七八个身着黑衣的亲卫,不由分说把徐琢往马车上拽,徐予和则混在里面趁乱上了马车。 “松开,别扒拉我!”徐琢气得吹胡子瞪眼,推开亲卫使劲儿冲上前,扯着嗓子大喊:“杜浔,你父亲知道你现在这般模样吗?你让赵洵还我女……” 话未说完,他的嘴被人捂住,紧接着脚也被抬起,徐琢就这样塞到马车上。 一个亲卫抢过车夫手里的缰绳,猛地抽打马儿屁股,马车瞬间疾驰而去。 徐琢气极,浑身发颤,哆嗦着手摸起官帽,准备坐起身时,车厢角落里有个黑色人影猝不及防开口。 “爹。” 徐琢一愣,官帽也顾不上戴了,直起身子往说话那人的方向看去,他喉咙哽咽,却又夹着喜悦:“燕燕!” 徐予和往父亲跟前凑了凑,慢慢道明:“爹,宁王是为了女儿的名节着想,不得已才这样对父亲。” 听到她提及赵洵,徐琢当即拉下脸来,戴好官帽,冷哼一声,“他能存什么好心思,无非就是想让我难堪罢了。” 徐予和知道父亲此时正在气头上,解释再多也没什么用,便换了个话题,“爹,母亲怎么样了?” 徐琢按压着太阳穴,靠坐在车壁上,长吐出一口气。 白天他在御史台议事,岑琦的案子官家拖着迟迟不处理,六大王要搞文武并举官家也不反对,台官们叽里呱啦商讨许久,也拿不准主意,只约好先一道上疏弹劾 ,后来陆相公派了人来御史台,他才知道的这件事,一直提心吊胆着。 所幸现在,人找到了。 他又叹了口气,眼里浮现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慈爱,“你母亲哭了许久,好在有你陆伯母陪着,酉时陆家的崔内知打探到消息,说晌午宁王救了个坠楼的小娘子,那衣裳穿着与你极为相似,我便赶过来了。” 徐琢话锋一转,拧眉问道:“燕燕,你怎么会坠楼?摔得怎么样?” 徐予和低下头,声音很轻:“爹,对不起,在大相国寺等陆伯母时,一位娘子向我求助,我见她可怜……没想到会这样。” 徐琢怎会不知晓她的脾性,这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孩子,在地方任职期间,遇上闲暇他经常带着徐予和救助贫苦百姓,农忙时也会与民劳作,给田里的人们送去饭食和解渴的饮子,何况有人主动求助。 “伤着哪儿了?” 徐予和掀开氅衣,露出用竹板固定住的右臂,轻轻一笑:“爹,不碍事,掉下去时被 9. 雪中行(四) [] 风渐渐大了起来,隔着窗子,仍能听到院中竹子摇晃枝叶的沙沙声。 这一夜徐予和睡的并不安稳,梦里先是涌现出许多蒙面的黑衣人,他们提着刀,刃上全是血,凶悍可怖,她被吓得不断后退,却被异物绊倒在地。 借着灰淡月色,勉强看清那是一具死尸,身子残留着些许温热,看样子刚死不久,徐予和不由得一阵颤栗,僵愣在原地。 黑衣人还在逼近,强烈的求生本能促使她翻过身往前爬行,双手触到一滩黏湿,举起左手一看,是触目惊心的暗红。 她咬着唇瓣,忍着右臂疼痛,在杂草乱叶中艰难爬动,可刺客却像是看不到她,提刀从她身侧越了过去. 之后,是长刀没入血肉的声音,一个身影沉沉倒在地上。 眨眼时间,黑衣人已经消失不见,躺在地上的人抽搐着身体,撑着一口气转过脸盯着自己,嘴唇微微张合,似乎想说些什么,她正犹豫着,忽然发现那个人,竟是外祖?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啪嗒啪嗒掉在干枯的树叶上,徐予和手脚并用爬过去,抱起外祖的身体,依稀听到对方嘴里喊着:“……信……信……” 信? 徐予和猛然惊醒,刺眼的日光穿过窗纸,她眯起眼眸,下意识用手遮挡。 “姑娘,你可算醒了。” 岁冬昨晚看她面色发白,刚睡下不久额头就开始冒汗,定是做了噩梦,怕她夜里醒了一个人害怕,故而一直守在榻旁。 徐予和微微侧过头,脑袋仍有些昏沉,但见外头亮堂堂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姑娘,已是巳时六刻了。”岁冬道。 徐予和闭上眼睛,葱白指节抚上额头,轻轻按压几下,“我竟睡了这么久?” 岁冬道:“姑娘,娘子晨时请郎中给你瞧过了,说是气血虚,要多休息才好呢。” 徐予和眉梢一扬,眼底浮起浅淡笑意,望向从窗格里落进屋内的亮光,轻声道:“难得天气这么好,我想去院里晒晒太阳。” 岁冬嘴角翘起,露出两个小虎牙,忙不迭伸手把徐予和扶起来,拿了身干净衣裙给她换上,又把人扶坐在照台儿前坐着,“姑娘先坐会儿,我给你梳妆。” 发梳滑过乌黑如墨的头发,岁冬巧指一翻,挽了个同心髻出来,绑上发带之后,她在首饰盒里挑拣半天,只觉得清淡素雅的兰花簪最适宜自家姑娘,簪上之后,又插了两支玉钗,不由得睁大眼睛,“姑娘今儿这身儿装扮,倒像是那山间幽兰。” 徐予和朝着她轻轻一笑,“全凭你手巧,搭配的好。” 岁冬听到自己被夸,心里止不住的高兴,低头笑了几下,拿起敷面的香脂,突然又想起来什么,抬头轻呼:“瞧我这记性,竟忘了打水给姑娘净面了。” 说完,她放下香脂,端起架子上的铜盆跑了出去,没一会儿,便端着盆温水踏进屋来。 徐予和把左手伸进去净了净,又将毛巾放进去浸湿擦洗脸庞,清水消去睡意,她精神许多,“我就在外头躺会儿晒晒太阳,不用敷面上妆了。” 岁冬歪头瞧着她,甜甜笑道;“姑娘就算不上妆,也是极好看的。” 徐予和把毛巾放在盆架上,眉眼一弯,“你这嘴,是蜜罐子里浸出来的吧。” 岁冬眼睛亮亮的,语调欢快:“姑娘真是料事如神,我最喜甜食了。” 徐予和笑意加深,瞧了她一眼,道:“我也喜欢,不过再喜欢也不能多食,小心牙疼。” 岁冬撇了撇嘴,拿起衣架子上的夹棉氅衣披她身上,“明明头一日服侍姑娘,我还不知姑娘的喜好,姑娘反倒把我了解这么清楚,前几日,我正好牙疼呢。” 徐予和轻笑出声,拢了拢衣裳,缓步走到屋外。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吹在脸上的风也变得暖暖的。 岁冬同其他女使搬来一个懒架儿放在太阳底下,徐予和躺在懒架儿上,抬头望着天,不知怎的又回想起了夜里那个梦,眉头一直跳个不停,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姑娘,娘子知道你醒了,还没用早食,特地让我先送碗参茶过来,饭食已经让厨房准备了。” 徐予和扭头一看,是冯养娘领着两个女使走了过来。 冯养娘见徐予和气色好了许多,心里也高兴得紧,笑道:“隔壁陆娘子也煲了鸽子汤送过来,等会儿姑娘去前院屋里一起用饭吧。” 徐予和坐起身子,伸手接过参茶,仰头将茶汤一饮而尽,热茶下肚,舒畅许多,她朝着冯养娘笑了笑,“知道了,阿姨,我再晒会儿太阳就去。” 冯养娘笑着点了点头,把空盏放回托盘,又带着女使回了前院。 徐予和生怕自己面色不好,惹得母亲和杨氏担心,又回到屋里扑了层薄粉,涂上口脂,这才带着岁冬过去。 才进屋子,她便闻到了鸽子汤的香味儿,岁冬解下她的氅衣挂在衣架上,随即转身退了出去。 杨氏正与张氏谈笑,见她进了屋,忙起身拉着她坐到饭桌前,端起小碗盛了碗鸽子汤放她面前,“燕燕,快尝尝我煲的汤,你娘将才喝了一碗,对我可是赞不绝口。” 鸽子汤金黄透亮,大部分油脂都被单独刮了出去,里面还放了红枣、枸杞和山药,徐予和舀了一勺,入口汤汁鲜香不腻,鸽肉酥烂香嫩。 “伯母手艺真好。” 说完,她又往嘴里送了几勺。 杨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我天天煲一锅送过来。” 张氏笑道:“这如何使得,芸姊姊不仅要管府上杂务,还要料理铺子,煲汤这些交由厨娘们做便好。” 徐予和抬头看着杨氏,“伯母,你每日已是劳心劳力,我怎能让你再为我费心。” “一锅汤有什么费心的,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杨氏笑了笑,又对着徐予和道:“燕燕,我还正与你母亲商量,打算把咱们两家的那道院墙开一扇门,这样来往就方便多了。” “那自然可以,这事你们做主便好。” 徐予和又喝了几口肉汤,打算吃些主食,抬眼看到桌上有豆包,便拿起筷子伸过去,只是她没用左手使过筷子,豆包怎么也夹不起来。 张氏见状,给她夹了一个放到碗碟里,杨氏直接将整盘豆包端了过去。 徐予和尴尬地捏起一个豆包,送到嘴边时,注意到母亲碗里几近未动的餐食,不免担忧起来,“娘病还未好,怎么还吃得这般少?” 赤豆粟米粥熬的稠乎黏香,冒着腾腾热气,白面蒸的豆包圆滚小巧 10.雪中行(五) [] 再醒来时,已是夕阳西斜。 徐予和掀开身上的毯子,坐起来伸了伸脖子,又走动几步活动腿脚,“岁冬,我娘可有派人过来传话?” 岁冬上前帮她把发髻衣裙理好,“姑娘,娘子亲自过来瞧了,见姑娘睡着,便没叫醒,走时让我告诉姑娘主翁(1)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整理书籍。” 徐予和点了点头,回到屋里让岁冬帮忙烧着茶炉子,自己凑合着点了盏茶,交由岁冬端着随自己一同前去。 书房里的火盆里没有烧炭,推门而入,竟有一丝细微的冷气透过衣物钻进来,徐予和把衣裳拢紧,走到火盆边上弯腰看了看,“爹爹怎么也不把火盆烧着?” 徐琢端坐在书案前,正提笔写着奏疏,见她进来,当即放下笔,面露担忧地走了过去,“跑这儿做什么,你待在屋里头好好将养才是。” 徐予和弯起眼睛,“我已经躺了一晌,昨晚歇的早,算起来快一个月没和爹爹好好说过话了。” 她又侧身看向岁冬端着的那碗茶,汤色青绿,只是茶面浮了些细小的乳白浮沫,面上稍显愧色,“适才想点盏茶给爹爹喝,只是左手用茶筅实在别扭得很……” 徐琢眉一横,语气却硬不起来:“瞅瞅你手上那伤,我又不是没手,渴了会自己倒茶,哪用得着你点了茶再送过来。” 岁冬把茶放在桌案上,低头退了出去,顺带把门关上。 徐琢坐在椅子上,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眉头舒展开来,笑道:“你的茶艺是我和你娘教的,就算品相不佳,那味道也是好的,下次莫再这样了,要是让你娘知道了,又要怨我,昨天都怨我把你接回来晚了。” 徐予和也跟着坐下去,笑着听父亲说话。 徐琢三两口把茶汤喝个干净,抬头问道:“今日觉得如何了?还疼吗?” 徐予和摇了摇头,“好多了,不疼。” 徐琢拧着眉,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打小就把苦往肚子里憋,疼了就说出来。” 徐予和又笑了笑,指着右胳膊说:“是有一点点疼,但只要不碰着这里,便不会疼。” 徐琢情急之下,责怪道:“那你还跑什么,日头一下去,寒气就重了,你这伤处怎可见风受凉?要是一个不仔细,好不全,以后下雨天寒可有的受。” 徐予和拢了拢衣裳,“爹爹别担心,我穿着氅衣,这氅衣可厚了,风吹不进来。” 徐琢眼睛发酸,放下茶碗,“燕燕放心,爹必然会为你讨个公道,你陆伯伯已经探得那两人的底细,是肃国公家二郎手底下的人,好他个刘圭,我说今日上朝时怎么对我那般客气,竟然还想着……还想着……” 徐予和柳眉微蹙,问道:“肃国公说了什么?” 徐琢又叹了口气,哼道:“无须管他说了什么,不过是些不中听的废话,你现在只管好好养着,爹会处理好的。” 虽然徐琢只说了一点,但徐予和已经听明白了大概,那夫妇二人是肃国公家二郎的人,背后牵扯只会多,不会少,至于什么话让父亲那般生气,她暂时也没想到。 待在屋里不动弹,时间长了就有些冻脚,徐予和便让守在门外的岁冬喊人把火盆点上,炭火烧了一会儿,书房里明显暖和多了。 她又把岁冬打发走,屋里屋外现在只剩下他们父女两人,踌躇了会儿,低声问道:“爹爹,当年外祖,真的是遇上了山贼吗?” 徐琢有些诧异,“是啊,那一带匪患严重,怎么突然问起这事儿了。” 徐予和垂下眼眸,回想起昨晚诡异的梦境,“昨晚梦到外祖了,小时候外祖总是来教我读书写字,回到这儿……就忍不住想起他。” 徐琢静默一会儿,“其实,我也怀疑过。” 徐予和抬起头,惊诧地看着徐琢。 “我也不止一次怀疑你外祖是否被人暗害,只是有人将现场伪装成山贼劫杀钱财。” 徐琢说这句的时候神色很平静,像是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 徐予和愣道:“爹爹……” 徐琢凝思片刻,肃声道:“燕燕,你从小就聪敏,想到这层我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你别贸然掺合进去,连我都看不出来线索,你又能查出什么。” “爹爹,你还记得外祖带来的那封信吗?”徐予和捏着氅衣在指尖绕圈,“我猜测外祖就是因为那封信,才招致杀身之祸。” 徐琢眉峰跳动,当初张钧带着那封信来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那是羌国文字所写,加上张钧极为宠爱这个外孙女,两人也就没避着徐予和,后来知道了是羌国文字,他们就觉得要出事儿,事实证明,确实如他们所想。 幸好两人提前合计了一下,仿照笔迹和刻印伪造一封,假的在张钧身上,真的则藏在徐琢这里,张钧遇害后,徐琢亲自随吏卒去查验了尸身,他身上揣着的那封信已经不翼而飞,寻常山贼惦记的无非是金银财物,又怎么会拿走这封不起眼的书信。 他叹了口气,道:“好了,别再乱想了,那不是你该想的,也不是你该管的,燕燕,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让我和你娘安心。” 徐予和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徐琢直接打断她,“燕燕,爹还有本奏疏要写,你先回去歇着。” 她看着父亲满脸疲态,眼中俱是对自己的担忧,便乖乖起了身,低声道:“父亲,那我回去了。” 听得那声父亲,徐琢知道自己刚刚说话过于严厉了些,便点了点头,笑着叮嘱:“记得换药,到了换药的时辰了,你母亲还病着,让她少操点心。 ” 徐予和低头应声:“知道了,爹。” ** 回到自己院里,徐予和拆掉缠在手掌上的绢布,药粉大部分已经融到伤口里,因此最里面那层绢布有一部分紧紧粘着伤口深处露出的肉,揭开的时候一阵酸痛,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姑娘慢点。”岁冬轻呼。 徐予和轻声安抚她:“没事,我慢点撕就是,也没那么痛。” 看清她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岁冬不禁皱紧秀眉,双手攥紧药瓶子,“姑娘,这得多疼啊。” 徐予和歪头想了想,笑着说:“也还好,就刚开始疼得厉害,后面慢慢就麻木了。” 她垂下头,若非靠着碎瓷片扎破手掌来保持清醒,也许那夫妇二人就得逞了,到时候等待她的不是被敲诈,就是被发卖,但看他们的二层住宅,并不像是缺银钱的人家,而且父亲也说他们背后有 11.行路难(一) [] 徐予和喝下药后,又用了些饭,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书籍,戌时过半方才睡下。 今夜她倒是没做什么梦,一觉好眠至天明。 外面没有出太阳,天半阴着,室内有些昏暗,徐予和靠坐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格发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冯养娘带着药包来给她换药了,岁冬燃起灯烛,屋子里登时亮堂起来。 徐予和往床边挪了挪,慢慢抬起右胳膊,冯养娘按步骤换完药,把换下来的绢布收拾干净以便带出去扔掉,有两个女使送了早食和汤药过来,岁冬便侍候徐予和穿好衣物用饭喝药。 填饱了肚子,女使们进来撤下碗筷,徐予和不想在榻上躺着,便又坐在了懒架儿上,身上盖着张毯子,拿起昨晚看了一半的《楚辞》,从书页折叠处继续翻阅。 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整个屋子都被烤的暖烘烘的。 “昨儿好不容易出了日头,今儿个怎么又阴了?” 岁冬端来碗热茶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看了眼窗外灰蒙蒙的天对着她说道。 徐予和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倒春寒嘛,就是这样。” 岁冬又往案几上摆了两盘果脯糕点,垂头丧气道:“可是今天姑娘都不能晒太阳了,我刚刚出去一趟,外头那风冻得人手疼耳朵疼。” 徐予和看着岁冬泛红的双手,让她搬个小圆凳坐在旁边,“不晒就不晒,咱俩围在火盆旁吃茶说话不也挺好的。” 岁冬忙弯身行礼,垂着脑袋推辞:“使不得,使不得,我哪能和姑娘一起坐着吃茶。” “有何使不得,一个人看书吃茶也没意思,你就当陪我解解闷,”徐予和轻轻笑了笑,指着食盘里的枣糕和白缠桃条,“你不是最喜欢吃甜食吗?这会儿倒不馋了?” 岁冬瞄了眼食盘,又匆忙收回目光,吞了吞口水,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馋,那是给姑娘吃的。” 徐予和柔柔一笑,“岁冬,我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我爹以前得空了,经常和百姓们共同劳作,我呢,会给他们送去饭食,忙完之后,大家就坐在田埂上一起吃饭喝水,有说有笑,也不见什么官民之分,所以我对主仆之分也不甚在意,你既然已经是我的女使,那也算是我的家人。” 家人之间,是无须在意这些规矩的。 岁冬怔怔地盯着徐予和,眼睛隐隐有些湿润,“姑娘,你对我真好。” “快坐下吧,”徐予和又笑了笑,把她拽坐到凳子上,看了眼书继续问:“你识字吗?岁冬。” 岁冬摇了摇头,“不识。” 以徐予和右胳膊这情况,还要在屋内待上些时候,可是不能写字不能作画,不能出门见风受凉,一直看书也不是个办法,她正发愁着如何打发时间。 但如果以后教岁冬识字,岂不是一举两得? “那你想学吗?” 岁冬犹豫一会儿,耷拉着小脸说道:“小时候想过,但是我爹娘说女子学那些没用,又不像男子,学了便能科考做官。” 徐予和注视着岁冬的眼睛,问道:“怎么没用?那是他们的想法,再说了,谁规定读书了就一定要参加科考,我只问你,你想学吗?” 其实岁冬小时候特别渴望读书识字,每每看到哥哥读书,她就很好奇书上到底讲了什么,能让哥哥从早到晚对着那些书本一动不动,可是后来父母为了给哥哥凑书费,竟把六七岁的她卖作奴婢,她也就没那么喜欢读书了。 她想不明白,同样是父母的孩子,为什么哥哥能读书,自己却能被狠下心卖掉。 于是,她向徐予和袒露心声:“姑娘,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识不识字都没什么区别,只要能把姑娘伺候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徐予和垂眸想了想,“罢了,你不想学便不学,日后想学了跟我说一声便好,我自己看书打发时间,屋里这些果子蜜饯,你想吃便吃,只是仔细着点,别又牙疼了。” 听到以后有很多甜食吃,岁冬乐开了花儿,两颗小虎牙又露了出来,“谢谢姑娘。” 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活法,只要顺从内心,一样会快乐。 徐予和把看完的那一页掀过去,认真读着新的书页,循环往复,岁冬则弯着腰,一边嚼着果干,一边把手伸到火盆上面烤,两人就这样消磨了半天时光。 “燕燕,起身了吗?” 昏昏欲睡时,门外传来了张氏的声音。 徐予和打了个哈欠,朝着门的方向回道:“娘,你进来吧。” 岁冬赶忙跑去开门,只是张氏身后还带了位官员进来,那人手里拎着药箱,看模样应是一位药官。 徐予和掀起毯子,左手撑着身体快速站起,“娘,这位是?” 张氏笑道:“燕燕,这位是御药院的冯御医,刚刚还给我把了脉,写了方子,冯御医说在宁王府为你诊治过,今日是来看看你恢复的如何。” 徐予和弯身行礼,礼貌性向冯御医表示感谢。 冯御医也向徐予和作揖回礼,“徐小娘子,是宁王传话让我到府上为小娘子接着诊治,昨日宫中有事,我抽不开身,遣了药童过来送药,岂料那药童口齿愚笨,被拦在了府外,直到天摸黑了我才知晓,但晚上不敢贸然叨扰,故而今日才来。” 徐予和道:“冯御医言重了,御药院应奉御前,又专供禁中之用,宁王却请来为我诊病,实在是劳烦冯御医了。” 冯御医笑道:“何来劳烦一说,我们医者眼中,只要是病患,都会尽心尽力医治,此乃本职之责。” 他捋了捋胡须,径直走到桌案前,把药箱往上一放,取出一个椭圆青瓷脉枕摆好,“徐小娘子先坐,容我为你把一把脉。” 徐予和走了过去,伸出手放在脉枕上,冯御医在她手腕上放了块巾帕,把手搭在巾帕上听脉象。 片刻后,冯御医皱眉道:“徐小娘子,昨日是否没有按时服药?” 徐予和点头道:“昨日只服了一剂汤药。” 张氏面露担忧,凑过来道:“冯御医,可是有什么问题?” 冯御医抽回手,把巾帕折好放回药箱,“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气滞血瘀,需辅以活血化瘀的汤药好好休养。” 张氏放下心来,“有活血化瘀的方子,昨日请了位郎中,开的正是这种药。” 冯御医凝神想了想,对着张氏道:“请夫人将那张方子取来给我看看。” 张氏侧过头在冯养娘旁边耳语几句,冯养娘点了点头,走出屋去取药方。 冯御医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白瓷瓶放到桌案上,“这瓶金创药用来涂手上割伤,每日早晚各涂一次,不会留疤。” 徐予和垂首:“多谢冯御医。” 冯御医 12.行路难(二) [] 岁冬面露难色:“啊?可是娘子交待了让姑娘卧床休息。” 徐予和揉了揉耳朵,指着窗外道:“岁冬,你听着这动静,能睡着得吗?” 岁冬转念一想,确实是这样,外面敲锣打鼓的声响都是为了贺喜搞出来的,何况陆霄的父亲还是当朝宰相,那些人为了讨赏只会表演得更加卖力,一时半刻根本没法停歇。 徐予和又道:“难道你就不好奇吗?据说还会给贺喜的人发香药果子吃。” 岁冬老实地摇摇头,“先前那次科考,也有许多人来庆贺,我当时就是给他们发香药果子的。” 徐予和闻言笑了笑,接着说:“差点忘了你原先便是跟在陆伯母身边的,不过这么大的喜事儿,我们不去道声喜也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姑娘……” 不等岁冬往下说,徐予和已经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几步路而已,我穿厚些,戴上护肘,披上氅衣,咱们站在门口瞧一眼,沾沾喜气也好啊。” 岁冬拗不过徐予和,只得帮她穿好衣物,梳好发髻。 两人还没走出正门,就看到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将路堵得严丝合缝,不过她们也没想着往人群里凑热闹,便站在门口的石阶上远远观望。 敲锣打鼓的人满面红光,挥动着臂膀,敲得那叫一个卖劲儿,恨不得把锣鼓都给敲破了。 那边崔内知又遣了几个家仆出来给贺客发放赏银和香药果子,前来贺喜的人们得了东西,都高兴得合不拢嘴。 徐予和踮起脚,在人群里左找右找,“全是贺喜的人,也没见着咱们的省元啊。” “燕燕妹妹,我在这儿。”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嗓音,徐予和回头一看,竟是陆霄,他穿着白色襕衫,儒巾上簪了一大朵红山茶,整个人显得格外儒雅温和。 她愣了愣,“你怎么从这儿出来,怪吓人的。” 陆霄眼中跃动着点点光芒,“你出来时我就看见你了,只是前边人太多,我便翻墙过来了。” “翻墙?” 虽然小时候他会翻墙过来凑一块玩,但那毕竟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的陆霄早已褪去了儿时的稚气,他往那儿一立,活脱脱一位端方少年君子,徐予和实在是想象不出这样的他是如何越过墙头的。 陆霄抿了抿嘴角,垂眸含笑,“一时情急。” 徐予和眉眼弯弯,往院中走了几步,“谁家省元放榜这天还翻墙啊。” 陆霄到她身旁,唇角微微翘起,“我啊,怎么了?” 徐予和笑了笑,欢声道:“不怎么,恭喜恭喜。” 陆霄自看完榜,回来的一路上都是向他贺喜的人,不过那些人说的话再好听,都比不了徐予和这一声简单的恭喜。 他看着眉眼带笑的少女,心中喜悦更甚,但见她的右胳膊一直垂着,登时脸上又写满担忧,忙关切道:“叔母方才还在念叨你胳膊上的伤,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养着?” 徐予和瞥了眼门外,“本来是躺着的,只是听到了你这边的动静,心里痒痒,就想起来看一看,顺便蹭蹭你的喜气。” 陆霄望着她,忍不住笑出声:“好啊,你想蹭多少都行。” 徐予和也笑道:“够了够了,可不能把你喜气全蹭光了,下月还有场殿试。” 陆霄眸色温和,两人并排走到廊下,他微微侧目,“我其实这几天一直想来见你的,只是听我娘说你要卧床休养,也不好来打搅你。” 徐予和点了点头,“是,不过也就这几日。” 陆霄眼睫轻垂,温声提醒:“还是要多注意,记得小时候我翻墙找你,摔到了腿,躺了足足两月有余。” 徐予和弯了弯眉,道:“我也记得,那时上元灯会你都没去成,真是可惜。” 陆霄没有再说话,只是盯着她,温柔地笑着。 “小郎君。” 崔内知面色匆匆,提着袍子快步跑来。 “小郎君,你果然在这儿。” 陆霄带着笑,冲着来人道:“崔内知,怎么了?” 崔内知弯身向两人施礼,随即缓缓道来:“小郎君,你那些国子监的朋友来府中贺喜了,娘子特地让我寻你回去,等会儿主翁也该回来了。” 陆霄微微颔首:“知道了,你先去吧。” 崔内知低首退至一旁等着,陆霄转头看着徐予和,“燕燕,我先回去应付着,空了再来找你。” “快去吧,”徐予和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记得走正门,让人瞧见省元翻墙可不好。” 陆霄笑着应她:“好,听你的,不翻墙。” 徐予和看着远去的背影,拢了拢衣襟,掉头往自己院里走。 岁冬走了几步,忍不住道:“姑娘,我以前在陆娘子身边服侍的时候,从没想过陆郎君会翻墙。” “你看他现在那个样子,别说你了,我也想不到,”徐予和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对了,岁冬,我记得你说过肃国公家的二郎君也在国子监读书?” 岁冬抬头:“是啊,姑娘。” 徐予和叹了一声,“我刚刚应该问一问停云哥哥的,他就是从国子监回来的。” 岁冬扭头瞅了眼正门的方向,“可陆郎君已经走了,怪我,忘了提醒姑娘。” “怪你做什么?我也才想到,”徐予和想了想,继续问道:“你安排的那两个人可有调查到什么?” 岁冬摇摇头:“姑娘,哪有那么快,他们都没有回我。” 徐予和抬了抬手臂,轻轻拍打着肩,“知道了,我也就是问问,不着急,总得先把胳膊养好。” 后面这半个多月,她基本就一直呆在屋里,每日按时喝药换药。 冯御医又送了两次药过来,说她恢复得不错,胳膊不再肿着,淤青也散去许多,再过月余便无需用竹板固定,而且手掌上的伤口已经差不多全数愈合,只要按时涂药,就不会留疤。 ** 地牢里昏暗无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腐烂的霉味儿。 赵洵抬手捂着鼻子,跟杜浔并排在前面走着,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灰黑圆领袍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几次抬眼,始终捉摸不透眼前这人,“不知宁王叫罪臣来此,是为何意?” 赵洵放慢步子,余光一瞥,“岑将军等下便知。” 顺着窄道走到尽头,他们拐了个弯,停到一间狱房前,里面的人见是赵洵,个个都攥起了拳头。 岑琦看清里面关押的人,甚为震惊,冲上前问道:“薛旭?你们怎会在此?” 薛旭等人听到熟悉的声音,慌忙站起身来,扣着牢门纷纷喊道:“将军。” 赵洵冷声打断他们,“好了,你们已经见到了岑将军,便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岑琦有些不明所以,抱拳相问:“官家明令上只处置了我一人,为何宁王要将他们也擒住?” < 13.行路难(三) [] 有风扫过,壁上烛火摇曳欲断。 “岑将军,你可曾怀疑过是谁诬陷于你?” 岑琦洪声开口:“岑某行事坦荡,扪心自问,从未得罪过他人。” 赵洵眉峰凛起,抬眼望向狭小的暗窗,窗外明明是亮堂的,他眼底却蒙上一层阴翳,“泾原路布防不容小觑,他们构陷于你,怕是与边患有关。” 岑琦瞳孔骤缩,要说何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密信藏到自己书房里,那也只有相熟之人才能做到。 可他们都是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对大梁绝无二心,也就那名小兵到军中不满一年,他心里自然还是怀疑那名小兵更多一些,只可惜当时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那人便遭逢毒手。 见对方迟疑不定,赵洵索性把话挑明:“岑将军,我会想办法尽快查清楚密信的事,但你也应该好好想一想,镇戎军中的内奸到底是谁,一个小兵可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 岑琦浑身僵硬,眉毛几乎快要拧到一处,心中百感交集,自从出事以后,他不是没想过镇戎军里有叛徒,只是每当怀疑到某人身上时,又羞愧自己对军中将士不够信任。 “宁王为何帮我?”他问。 赵洵唇角微动,扯出一抹几不可闻的笑,“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 说着,他又敛了笑,眼神异常坚毅,慢慢道:“说出来我也不怕岑将军笑话,我之所以坚持推行新政,不过是想让大梁兵强马壮,有统一天下的底气。” 岑琦蓦地抬头,他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年轻人竟有如此壮志雄心,此路之艰,难以估量。 “可先帝已与羌、契两国缔结了盟约,约好不再交战。” 赵洵垂视着他,神情阴冷,陡然问道:“难道岑将军,也过惯了安逸日子吗?” 这声质问,就像一把刀,把结了痂的伤口重新划出血淋淋的口子。 多年前的一幕幕,在岑琦眼前再次浮现,尘沙漫天,军旗摧折,羌人率军攻破三川寨,一路烧杀,所到之处,皆哀嚎遍野,死伤满地…… 他不禁双目泛红,攥紧拳头重重捶到牢门上,咬牙切齿道:“那自是不可能,羌人掠我城池,杀我同袍,我无论如何,也忘不得!更不敢忘!” 国恨家仇,如何忘得? 赵洵眸色渐暗,唇瓣紧紧抿着,良久,轻舒出一口气,道:“岑将军能如此想便好,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则无患,不能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就高枕无忧,忘了当年之耻。” 岑琦十分认同他这番话,其实大梁西北边军比之羌军,完全可以一战,只是由于连年天灾,民生多艰,又要备战契国,致使国库空虚,兵士消极怠战,而且主和派官员在朝中掌握了话语权,使得先帝后面也渐渐无心应战,遂派使臣互商停战议和事宜,这种这种情况还是很可惜的。 但他心里也清楚,现在朝中的几位宰执几乎都是主和派,所以新政最多也就是能说出来听听,真要实施起来,恐怕难如登天,大梁以文立国,历代皇帝皆都优待文人,这也造成那些文官的气性一个赛一个大,甚至有气性大的,连官家的面子都不给。 岑琦思索许久,叹了口气,“只是以如今朝中的局势,恐怕新政难以开展。” 赵洵笑道:“这就不用岑将军操心了,我自有打算,我只需你找出军中内奸,守好泾原路。” 岑琦抱拳答道:“是。” 杜浔拿胳膊肘碰了碰赵洵,凑他耳边低声道:“虽然岑将军是关在咱们的枢密狱里,但你把他从里头弄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要是让御史台的人知道了,又上折子劾奏你。” 地牢里关押的人本就不多,四周又僻静,所以就算杜浔说话声音再小,岑琦也还是能听到一部分的,他知道赵洵有意帮自己,甚至主动遮掩薛旭等人行刺,心存感激,便笑着道:“宁王请带我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了,倒有点想念官家赐我的双锏了,不耍上一耍,我这浑身难受。” 赵洵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带着二人离开地牢。 将岑琦重新关回枢密狱后,赵洵又回机速房批了会儿文书,几位枢密院事便与他商议泾原路布防一事,岑琦的泾原路经略安抚使之职已被罢免,他们打算再重新向官家推举出一位前去坐镇。 知枢密院事文雍横眉端坐,沉吟道:“岑将军既是清白的,何不由其子岑希继任,他所作的《安边策》,对防御边患问题上可谓是切中要害。” 同知枢密院事范章也读过岑希的《安边策》,便点头赞成:“可行,西军将领世代相传,岑小将军少年有为,一来熟悉边境情况,二来也可彰显官家对岑家之信任,进而稳住镇戎军军心。” 同签枢密院事李直彦捋着胡须,拧眉深思,“我觉得不可,岑希嘛,还是太年轻了点,我倒认为钱二丈更合适。” 文雍笑道:“我说德夫,年轻有何不好?宁王刚任枢密使时,那可比岑小将军小得多,你们几个也是不服,我要是没记错啊,还是你第一个对他刮目相看的。” 李直彦把脸扭到一边,哼道:“这世上能有几人能比之宁王?我又没亲眼见过那岑希,自然是不敢向官家荐举此人,反正我就觉得钱二丈最合适。” 赵洵也在纠结这两人谁更合适,话到嘴边,没想到老师与另一位枢密院事突然夸起了自己,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开口。 签枢密院事周裕热衷于做个和事佬,赶紧哈哈笑道:“几位仁兄所虑皆有道理,要论稳妥,自然当属钱二丈,不过岑小将军也颇有其父当年风范,这天下,到时候还是得交给他们年轻人,眼下时局平稳,让岑小将军先历练历练也不是什么坏事。” 范章见他们几个各持己见,便开口询问赵洵的意见:“宁王以为这两人谁更合适?” 赵洵敛眸,端起茶盏啜饮一口,“除去这两人,还有其他人选吗?” 周裕想了想,一拍大腿,又道:“有人向我提过镇戎军副将柳枯青,不过我觉得此人并不合适,他大字都不识几个,自是比不过几位所荐之人。” 将不知古今,匹夫之勇,不足尚也。 文雍垂首叹道:“西军将士武勇善战者多,文武兼备者,少,太少了。” 14.行路难(四) [] 文雍朝着李直彦摆了摆手,示意他快点走,随后扭头对着赵洵道:“承平,最近你师娘一直念叨着你和涯深,买完了羊羔就催我把你们俩带回家,这不昨晚还有今早,又不停地跟我说,我这耳朵啊,都被她磨出茧子了。” “看来我们几个还是因为宁王才有的口福,”范章也笑意吟吟道:“这宁王要是不去,我们几个还怎么好意思去啊,尧康,你说是吧。” 周裕应声道:“是啊,宁王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赵洵见状,只能答应下来,文雍又忙不迭催着他把杜浔喊上。 这顿饭几人吃的很是尽兴,直到黄昏时分才万般不舍地拜别文雍。 夕阳薄暮,霞光朦胧。 杜浔来的时候搭的是赵洵的马车,所以这会儿回去他选择继续蹭车,人一吃饱,就想着睡觉,上车后他屁股才挨着坐垫,就感觉困意袭来,便靠着车厢闭目小寐起来。 赵洵也不管他是否睡着,直接喊道:“涯深。” 杜浔吧唧吧唧嘴,眼睛仍旧闭着,“我听着,你说。” “今日几位枢密院事找我商讨泾原路经略安抚使一职的合适人选,老师推举岑将军的儿子岑希,但李枢密认为钱翌更合适,你觉得呢?” 杜浔腰背坐直,思考了一会儿,轻声道:“我肯定选钱公,钱公虽是文臣出身,但武略超群,丝毫不输岑琦,不过你应该与老师意见一致吧。” 赵洵点了点头,“是,老师觉得岑希完全有能力任职,既能彰显朝廷对岑家的信任,也能扼制住镇戎军内的荒唐传言。” 杜浔伸手揉着肚子,笑着道:“别拿老师当借口,你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吧,那会儿老师把岑希的《安边策》拿给你看的时候,你可是赞不绝口。” 赵洵垂着眼,心中摇摆不定,岑希虽然有才学和实力,但是连岑琦都分辨不出内奸是谁,以后岑希当上了泾原路的经略安抚使,若内奸无法及时除去,他的处境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杜浔抱着双臂,又靠在车厢上,“既然这样想,那便放手去做,以前也没见你这般犹犹豫豫,虽然现在内奸尚未揪出,但钱公也不了解那边的情况,让岑希任职也没什么不行。” 说到内奸,赵洵止不住地头疼,他按了按眉心,“那封密信我到现在依旧毫无头绪。” 杜浔打了个哈欠,捂着嘴含糊不清道:“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这次没有破绽,不代表下次不会,你啊,就放宽心吧。” 赵洵眼睑低垂,盯着自己的衣袍出神,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个呆滞的木头人一样。 敌在暗,他们在明,以后怕是更加难以推行新政,但他不会轻言放弃,明知前路坎坷难行,他也要坚持走下去。 ** 文德殿内,炉烟微度,横影参差,群臣手持笏板,低垂着头,队列后方有的官员已经弓着背,半眯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文雍眉毛一凛,往右前方迈出两步,站至殿中,俯身拜了下去,朗声道:“官家,臣有事要奏。” 有官员被他这声吼得一个激灵,登时精神许多,官帽后方两根长长的帽翅轻颤几下,紧了紧手中笏板,睁大眼睛左瞄右看。 赵珩面带笑意,轻抬衣袖,“文卿请讲。” “岑琦回京已有一段时日,泾原路经略安抚使之职也随之空缺,然泾原路紧邻羌国边境,不可无人料理军政,臣以为,应当尽快敲定人选。” 赵珩微微颔首,笑着说:“文卿所言甚是,朕近日也一直在思虑这个问题,只是心中尚未有合适的人选。” 文雍也笑了笑,接着奏禀:“臣等在枢密院事先商讨过,议出两位人选,一位是明威将军岑希,另一位,是钱翌钱尚书。” 赵珩按着御座,抬首问道:“哦?岑希?” 文雍回道:“正是。” 赵珩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笑道:“朕读过他的《安边策》,写得确实不错,是个好儿郎。” 有一紫袍官员持着芴板站出队列,高声反对:“官家不可,岑希之父正是那逆贼岑琦,怎能让罪臣之子任职经略安抚使?” 文雍拧紧眉毛,扭头瞥了那人一眼,“高中丞,岑节使只是受人诬陷,原以为只有某些猪油蒙了心的家伙才会看不清,没想到你也这么认为。” 高襄横眉冷视,不甘示弱道:“文枢密,我身为御史中丞,担着纠察百官之责,理应肃正朝廷纲纪,我记得岑琦叛国投敌的嫌疑还没有洗清吧。” 文雍眼神闪动,但依然大着声音道:“暂时没有,不过我等相信岑将军绝对是清白的。” 高襄捏着笏板,语气也变得更加强硬:“口说无凭,他一日没有洗清嫌疑,一日便是戴罪之身,也就是官家仁慈,没有牵连其家人,只将那逆贼一人召回京城。” 文雍冷哼道:“高中丞,你一口一个逆贼,又可有确凿证据?你们御史台不也在查这个案子吗?” 高襄轻呵一声,“文枢密,你这般为那逆贼说话,到底是何居心?又置本朝纲纪律法于何处?” 赵洵本就看不惯高襄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更别说这人竟还往自己老师身上泼起了脏水,“大殿之上,岂容野狗张嘴乱吠?” 御史台的官员们见高襄被如此痛骂,抄着笏板就要上前。 高襄抬手制止他们,随即冷笑几声,张嘴怼了回去:“宁王也不必讥讽于我,我又没说错话,只是实话难听罢了。” 赵洵耸耸肩膀,“我说的也是实话。” 高襄虽然有傲气,但他更是根倔骨头,用眼角余光扫了眼赵洵,继续高声道:“官家虽然迟迟不肯治岑琦的罪,可也没见你们枢密院查出来个什么,我说岑琦是逆贼何错之有?你维护你的老师,我能理解,但你不分青红皂白讥讽我是野狗的行径,与跳墙疯狗又有何异?我看,咱们顶多也就是互吠。” 殿中众人顿时被他这话弄的忍不住直接嗤笑出声,又见赵洵目光阴冷,大多都识趣得赶紧把头埋低,梗住脖子使劲儿憋笑。 杜浔捏紧手中笏板,倒吸一口冷气咬紧牙齿,他其实蛮幸灾乐祸的,只是看着赵洵脸色不太好,便不好意思笑,心里暗自感慨这高中丞也是真狠,为了骂对方,宁可带着自己一块骂。 赵洵眯起眼眸,脸色愈发阴沉,问道:“高中丞这话说的,难不成你认为每日朝会,官家都是在听群犬互吠吗?” 这下子那些憋笑的人也不用憋了,因为赵洵平等地把在场每一个官员都骂进去了,他们脸色红一阵青一阵,闭紧嘴巴面面相视。 高襄愣了一下,随即呵道:“宁王这般不讲道理,我真是自愧弗如。” 赵洵唇角微微勾起,故意笑嘻嘻地回他:“彼此彼此,论起眼瞎心盲,冤枉清白之士,我也比不过高中丞。” 高襄挥袖轻哼,别过脸去。 徐琢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笏板,虽然他不认同高襄对岑琦的评价,但话糙理不糙,也说不上是眼瞎心盲,因为岑琦现在确实背着重罪,若是这次为岑琦开了个口子,日后若有其他人犯下大错,徇私求情者只会多不会少。 “朝堂之上,宁王这话说得未免有点过了吧。” 其他御史台的官员早就忍不了,也纷纷为高襄鸣不平,斥责起赵洵来。 赵 15.行路难(五) [] 赵洵转过身,淡淡地看了高襄一眼:“我朝诬告武将成风是既定事实,若未经取证,凭着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便咬死岑将军叛国,岂不正好中了奸人的诡计,也会寒了众多武将的心。” 这些道理高襄不是不明白,但他这个人,更愿意坚持自己的原则。 “御史台有权闻风奏事,弹纠不法,而宁王口口声声说诬告,也不见亮出证据,谁人不知我高襄不徇私情,只看证据,你要说我迂腐,说我不通情理,我也认,只要能证明岑琦无罪,我自是不会反对让岑希任职。” 赵珩舒展眉目,和颜笑道:“高卿,你这番话也甚是在理,朕会好好思量的。” “是,官家。” 高襄这才持着牙芴施礼,退了回去。 赵珩正襟端坐在金銮御座上,垂视着群臣,又道:“省试已然放榜,也该准备御试事宜了。” 赵洵抬首问道:“官家,今年御试(1)还是否还试赋、诗、论?” 赵珩手扶膝盖,微微笑道:“不了,今举御试仍试策,罢试诗赋,届时朕也会躬临亲试,为考生唱名(2)赐第,今明两日朕会定下御试日期,选定考官,拟成文书诏知天下。” 赵洵点了点头,倒是精神了不少,试策是为取贤明之士,到时候朝廷里涌进来一批新鲜血液,对他推行新政或许会有很大帮助。 赵珩见百官无事要奏,便道:“众卿若是无事,朝会便到这里吧。” 群臣持笏躬身俯拜,而后纷纷有序离开。 赵洵没有直接去枢密院,而是随着赵珩进了垂拱殿,跟在赵珩身边侍候的中贵人见了他,忙给立在旁边的宫人使眼色,不多时,退下去的宫人给他奉来一碗热茶。 他接过茶碗,轻饮一口,茶味清香登时溢满唇齿之间,心情也跟着舒畅许多,他咧嘴笑了笑,“御试定在了什么时候?” 赵珩把袖子往后拽了拽,捏起墨块在砚台上不停打圈儿研磨,“下月七日。” 听着墨块摩擦的细微声响,赵洵举起茶碗又饮了一口,方才问道:“大哥,你会选谁当泾原路经略安抚使?” 赵珩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了眼他,跟着笑道:“你们枢密院不是荐举了岑希吗?” 想到高襄极力反对,赵珩把茶碗放至案几上,轻声问道:“你觉得他可行吗?” 赵珩偏头想了想,“你荐举的人,自然是可行的,我信你。” 赵洵蹙起眉毛,道:“可如果执意任命岑希,高中丞怕是又会接连上书,甚至带着御史台的一众官员集体请殿入对。” 赵珩将镇纸压在诏书上,“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能应对,他也说了,只要你能查清岑琦一案就好,其实我倒觉得,他是在反对新政,高中丞因循保守,凡事皆依照祖宗朝的“既定方针”行事,一直对你推行新政颇有微词。” 赵洵沉思片刻,“罢了,别提他了,要不是怕你又要下来劝架,今日我都懒得与那群台官争吵了。” 赵珩笑了笑,执起笔在砚台中蘸取适量松烟墨,写下一列小字,复又抬眼看着他,“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小时候觉得你过于稳重,不爱跟人言语,现在倒好,天天在朝堂上跟人拌嘴。” 赵洵起身走到书案前,撩起衣袍往上一坐,“还不是因为小时候你常常跟我说,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直接说出来。” “是是是,”赵珩摇头笑着,又写了几列字,忽然叹了口气,“也怪我,新政是我要你推行的,如果不是新政,你也不用收起和善的性子,更不用和他们周旋。” 赵洵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垂头俯视着诏书上的内容,“那也是我最先提出来的,咱们不是说好了共推新政吗?我唱白脸,你唱红脸,等兵强马壮了,灭掉羌契二国,收回幽云十六州,一统天下。” 赵珩停下笔,又长叹一口气,“谈何容易,莫说收回幽云十六州,现下战马短缺的问题也不知何时能解决。” 大梁北地挨着的两个国家皆是游牧民族,尤善骑射,但大梁军队以步兵为主,与骑兵对阵可谓是毫无优势,而且骑兵战力也不如对方,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战马不足和质量参差不齐。 大梁建国之前,天下大乱,中原王朝逐渐丧失对西域地区的管辖,北地的契国趁乱割占幽云十六州,西北崛起的羌国占据了河套平原和河西走廊,更是彻底隔绝了大梁与西域的交往,产马要地被纳入其他政权手中,稳定的战马来源也被切断,每年边地榷场与茶马互市所得的马匹根本无法满足战事需要,以致于大梁战马不能自给自足,骑兵战力亦日趋下降。 赵洵的脸耷拉下来,又想起了军马案,按着额头忧心忡忡道:“我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实施起来都不容易。” 俩人顿时像霜打过的叶子似的,好一阵唉声叹气,半天才缓过来。 赵珩放下笔,轻轻揉了揉手腕,“前些日子你不是去调查军马案了吗?可有查出来些什么?怎么一直没跟我说。” 赵洵想了想,才发觉自己竟然真的忘了,于是理着宽大的衣袖说道:“是因为那些官吏敷衍了事,没有好好喂养马匹,所以去岁过冬一大半病马不是冻死就是饿死,我已经惩治过了,但咱们的战马数量本就不多,以后群牧司(3)与各地孳生监(4)也需明令加强管理。” “好,就按你说的办。” 赵珩颔首,继续低着头将选定考官的诏书写完,盖上玺印,待墨迹干后举起来又看了看。 赵洵也伸头凑了过去,看到考官名列里有徐琢,忍不住道:“陆敬慎的儿子是省试头名,此次御试他也会去,我记得徐御史与陆敬慎私交甚密,不需要回避吗?” 赵珩疑惑道:“不在五服内,可以不用回避。” 赵洵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反正参加御试举子的答卷最后还要呈交给赵珩,由他亲定甲第。 赵珩抬了抬手,侍奉在侧的内侍忙弯身低首走过来听候指示。 他笑了笑,道:“把我寝殿桌案上摆着的龙团凤饼拿过来给宁王,还有旁边那个小瓷罐子,也一并带过来。” 赵洵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大哥上次给我的茶,我还没喝完。” 赵珩又展开一卷纸,开始提笔蘸墨,“谁说给你喝了,你这段时间好不容易想起来找我一趟,不给我点一盏茶怎么能行?” 赵洵唇角带着笑,拱手应道:“好好好,那我便给大哥献丑了。” 赵珩边写边笑道:“放眼宫中,论起点茶,谁比得过你啊。” 赵洵挑了挑眉,“可是我点茶的技艺还是跟你和二伯父学的。” “怎么?现在向你讨碗茶喝也要推辞了吗?” “哪敢推辞,我许久未点茶,这不是怕大哥嫌我手法生疏。” “怎么会,爹爹在世时,就爱喝你烹的茶,还总说我的茶艺不如你,我这有段时日没喝你点的茶,倒也十分想念。” 二人说话间,那名内侍已经东西呈了过来,赵洵接过茶饼和小瓷罐子,走动几步坐在了茶案前,他将手中东西放下,又轻理衣袖,右手夹起一小块茶饼,放到石臼里慢慢捣碎。 赵珩握着笔,笑着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你救了个小娘子。” 赵洵颇为惊讶,“怎么大哥也知道了?” “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你愿意主动关心小娘子。” 赵洵松开茶槌,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小声嘟囔:“元宝说的?这个元宝,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赵珩轻轻一笑,“你也不小了,还尚未婚娶,我当然替你着急。” 赵洵拿着竹夹,慢悠悠地把捣碎的茶饼拨到碾槽里,“这事儿有什么可急的,我又不像你与嫂嫂那般,青梅竹马,少年情深。” 赵珩将笔搁置到笔架上,走到茶案对面坐下,揶揄道:“以前倒是有小娘子追求你,也不见你理过人家啊。” 碾轮来回滚压,碎茶叶变成更加细小的茶末,清香暗浮。 赵洵嗅着茶叶的淡香,脑子里满是徐予和的身影,连眼神都柔和了许多,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牵起,笑意加深,“那些人,都比不过她。” 赵珩眉毛一挑,身子前倾,又搬着矮凳往前挪了挪,趴在茶案上问道:“哦?六哥竟是真有心仪的小娘子了?” 赵洵止住手里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耳朵根有些微微发红。 “看来元宝说的是真的,你喜欢那位小娘子,所以才救下她,”赵珩打开小瓷罐子,从里面抓了颗糖霜红果儿捏在手里,“是小时候你在大相国寺遇到的那位小娘子吗?” 赵洵眉头跳动,丢下碾轮,茶也不碾了,“这个元宝,到底跟你说了多少。” 赵珩把红果儿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点头笑道:“看你的反应,还真是那位小娘子,不过元宝自然没说这些,他又不知道我们小时候的事,都是我猜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