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局》 1. 天欲雪(一) 旧雪未消,东风料峭。 棉衣冷硬如铁,周大冻得浑身直哆嗦,拽紧缰绳的手冰凉发紫,仿佛随时会从腕上脱落,只好吸溜着鼻子对着双手使劲儿哈气,又反复揉搓,十指这才有了点知觉。 车轱辘轧到路中间凸起的石块,马车剧烈颠簸几下,帘子也跟着晃动起来,冷风顺着缝隙钻进车内,吹的妇人连连干咳。 徐予和猛然惊醒,慌忙把帘子压好,打开水囊倒了盏茶递过去,轻声道:“娘,喝点水压一压。” 张氏只细细抿了一小口,便又猛地咳起来。 冯养娘轻轻拍打张氏后背,目露忧色,“娘子就该养好身子再启程的,可巧遇上这倒春寒,再受了凉可怎么办。” 数日奔波使得张氏消瘦许多,眼里爬满细红的血丝。 徐予和看着母亲如此憔悴,鼻尖发酸,心里跟揪着似的难受,“爹爹着急回京赴任,这才把娘留下养病,何不清了根再进京。” 张氏垂下眼,愁眉不展:“京城不比地方,听闻上头欲推新政,正是多事之秋,你爹性子犟,那张嘴又得理不饶人,当初犯颜直谏惹怒先帝,贬官已是万幸,承蒙新君宽厚仁德,才将他调回汴京,我哪敢再由他胡来。” 新政之事徐予和略有耳闻,宁王赵洵试图推行新政,俟机北伐,却遭到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陆敬慎等旧党反对,父亲知百姓苦战久矣,又与陆敬慎是至交,政见相合,多半会与他共同打击新政。 可传言赵洵行事阴狠,心眼极小,旧党中有人背地说他几句坏话,隔天便收到外放岭南的调令,父亲与他不和,被报复也是迟早之事。 她不敢深想下去,抓住母亲的手握着,尽力宽慰:“官家肯召爹爹回京,自是知晓他的秉性。” 张氏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朝堂之上,瞬息万变,官家的脾气谁又拿的准呢。 忧思之际,忽然听得外面驾车的周大说道:“夫人,前面有家茶棚,我想去弄点热汤暖暖身子,不知夫人需要什么,我可一并带来。” 风声呼啸,树枝呜咽,任车帘挡的再严实,还是会有凉气进来,张氏心善,体谅周大顶着寒风赶车不容易,便没有拒绝。 徐予和见母亲咳得厉害,实在放心不下,把烫婆子塞给张氏捂着,“娘,我下去煎副药,再打包些吃食,娘不能见风受凉,就跟阿姨待在车里。” 冯养娘拉住徐予和,“姑娘,我去吧,外头冷。” 徐予和把冯养娘按回去坐着,微微笑说:“阿姨,正因外头冷,才应该我去呢,我年纪轻,不惧寒,你在车里歇着也能同我娘说说话。” 张氏弯起眉眼,苍白的脸上泛着笑,整个人倒显得有了几分气色,“燕燕最是心疼我俩,由她去吧。” 冯养娘眼眶泛红,心中感动不已。 徐予和戴好帏帽,拎上药包,把帘子撩开一个小缝,弯腰出去跳下马车。 马儿低鸣一声,烦躁不安地原地跺脚,怎么也不肯往前行进。 周大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徐小娘子,许是天冷,咱们又日夜兼程,这马闹脾气呢。” 徐予和指着马车旁的老榆树说道:“不碍事,就拴这儿吧,待会儿取些草料清水好好把它喂一喂。” 周大连连称是,把缰绳绕着树干缠了几圈打好结,又安抚起了马儿。 徐予和着急煮药,先行进了茶棚,茶棚肉眼可见的简陋,几片竹篱便是围墙,挨着水井的地方种了些时令菜蔬,鸡鸭正在埋头啄米,马厩里拴了十几匹骏马,虽然大多个头矮小,但结实雄悍,马屁股上又刺了字,像是军中马匹。 可怪就怪在院中拴着这么多马,屋内却不曾传来人声。 她顿住脚步,谨慎观察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慢慢放下心来,“店家,可否借灶台一用?” 只有空荡荡的回音,又喊了几声,依旧没人回应。 迟疑片刻,徐予和大着胆子进到里屋,桌上伏倒了一堆人,这些人身穿官差服饰,皆配刀剑,其中两人服色制式不同,用料华贵,应是官差头目。 连官府的人都敢药翻,必是黑店无疑。 她心下一沉,想也不想掉头就走,却瞥见门后一滩暗红的血迹,惊慌之余,后退两步,猛地撞到柜台上。 帏帽掉落在地,顾不得去捡,又发觉脚底又踩到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柜子里竟伸出一只沾有血迹的手。 徐予和被吓得呆住,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手脚也发软不听使唤,可母亲与阿姨还在马车上,必须要在未惊动贼人之前离开这里。 冷不丁刮来阵冷风,拍得门板直响,伴着杂乱的脚步声。 徐予和顿觉不妙,深吸一口凉气,努力让头脑冷静下来,扶着柜台轻轻挪动脚步,试图找个隐蔽角落藏匿起来,才转过身,院里便传来一声闷哼,周大被十数个黑衣蒙面人砍倒在地,鲜血四溅,空气中还能闻到新鲜血液的腥甜味。 她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愣在原地。 那方马车内的张氏听到异动,掀开车帘一角,透过缝隙小心翼翼地观察外面的情况,这才发觉茶棚那里乌泱泱一群持刀的黑衣蒙面人。 如此大阵势,张氏惊得冷汗直冒,再一细想,又看出些端倪,夫君徐琢被贬多年,鲜少插手京中事务,况且他与当朝宰相陆敬慎交情匪浅,没人会无聊到行刺一个台官的家眷,而选择与宰执交恶。 所以,蒙面人行刺的目标另有其人,并且对方来头不小。 张氏当机立断打开车厢暗柜把冯养娘往里推,自己却没有躲避的意思。 冯养娘侍奉她多年,怎会不知主子内心所想,只能红着眼睛把张氏拖拽进来,使劲抱住她的身体不让动弹,好不容易才腾出手来拉好暗柜的木板。 她们不知道,暗柜门刚合上,便有名矮个子蒙面人来搜查车内。 长刀挑开车帘,矮个子伸头草草看了一眼,见里头没人,以为车上下来的只有一位小娘子和会点拳脚功夫的车夫,随即扭头往茶棚里走去。 而茶棚内的徐予和,这会儿也只希望母亲和阿姨不要从车内出来,倘若苍天有眼,让这些官差早点清醒过来,或许能有转机。 蒙面人越逼越近,方才沾了血的刀还在慢慢往下滴着血,可他们走了几步又停下了,时不时伸着头往屋内看,似乎对里面的官差有所忌惮。 她顿时明白蒙面人的目标是这些官差,柜台后的尸体穿着粗布衣裳,手掌全是茧子,十有八九是茶棚伙计,自己只是恰巧赶上他们行刺。 徐予和有些后悔,要是知道会碰到这档子事,说什么也不停留了。 荒郊野外,与其寄希望有奇迹发生,不如依靠自己,她屏住呼吸,强逼自己保持冷静,接着退回屋内,拔出一名官差的佩剑防身,其实她从未学过刀剑,只是随父亲看过几次团练,尽力模仿那些兵士持刀的动作。 蒙面人皆是练家子,一眼瞧出这个小娘子不会功夫,便不再管她,只细细观察屋内的情况。 经过此番变故,一众官差仍无甚动静,领头的蒙面人放心许多,以为下在茶水里的蒙汗药起了作用,屋内的人被尽数麻翻,也不再有所顾忌,挥手示意后面的人合围上来。 刀光晃眼,徐予和躲闪不及,危急关头只觉得被人往后一扯。 铛——! 耳边传来金属猛烈撞击的声响,她缓过神来,却见桌上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 天欲雪(二) 徐予和垂首施礼,婉言拒绝:“谢相公好意,我此行去往汴京,便不劳烦了。” 赵洵一听笑的更开心,“巧了不是,涯深,这位小娘子与咱们同路呀。” 杜浔:“……” 两名差役已将马车牵了过来,张氏裹着厚重的裘衣在冯养娘的搀扶下匆匆赶来,紧紧攥住徐予和的胳膊左看右看,激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双目浮肿,眼眶里还含着泪,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转身对着赵洵躬身行礼:“多谢小相公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一股子冷风吹来,又是几声干咳。 徐予和面色微变,将张氏身上裘衣拢得更紧,也顾不得其他,扶着母亲进了里屋。 “娘,你怎么下来了?当心受凉。” 张氏刚坐定,便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冯养娘终于抑制不住满腔的情绪,在一旁哭着对徐予和说:“姑娘,娘子瞧见有刺客,担心你的安危,想下来寻你,被我给拉住了,这会儿正难受着呢,还好咱们福大命大,遇到了贵人相助。” 赵洵紧随其后,对着徐娘子拱手作揖:“刺客乃是因我而来,惊扰到几位娘子,实在惭愧,幸而同路,夫人可与我等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 当今朝堂波流暗涌,新旧党争激烈,沾上不该沾的人,都有站队之嫌,惹人猜忌,张氏是士族出身,深知其中利害关系。多年前父母因党争受人构陷,夫君上书陈情无果,直言劝谏官家反被有心人借题发挥,以致于触犯龙颜,落个贬谪的结果。 面前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却能服紫袍,腰间佩着的玉带与金鱼袋又极为惹眼,其他人身上还挂着枢密院的腰牌,估计就是夫君所说的那位试图推新政的六大王。 “小相公说的哪里话,世上之事,福祸难料,多亏你们,小女才能逢凶化吉。”张氏不想得罪对方,也不愿给夫君招惹麻烦,便用丝帕捂住口鼻,扭过头咳嗽几声,“只是我路上感染风寒,恐将病气过给你们。” 徐予和细眉微蹙,说出心中顾虑:“相公才将刺客擒住,想来还要审讯押解,带上我们,怕是多有不便。” 这避之不及的态度,明显的不能再明显。 赵洵只当是徐予和顾忌男女有别,她不过十六七岁,与一众陌生男子同行确实多有不便,也不好再说什么,转头瞧见杜浔在一旁幸灾乐祸,忽然想到一个折中之法。 “夫人身子虚弱,禁不起快马颠簸,是晚辈思虑不周,我这杜兄平素爱行善事,愿为几位娘子赶车,望夫人莫要拒绝。 杜浔满头问号,心中忍不住腹诽起来,不是,自己何时说过愿意赶车啊。 张氏犹豫片刻,但也没其他法子,只得起身施礼,“多谢小相公。” 赵洵微微颔首,待背过身去,神情渐冷,目光狠戾,差役们跟在他身后,将刺客押到柴房。 这群刺客也算是有骨气,即便被抓,也不肯屈服,个个嘴硬的厉害,要么咬牙一声不吭,要么就跟着大胡子痛骂赵洵。 被骂那人阴沉着脸,眸中杀意再也隐藏不住。 杜浔拔出长剑抵在大胡子脖颈处,霎时红痕显现,骂的正起劲儿的几个刺客,现下已闭紧嘴巴不敢言语。 大胡子反倒面无惧色,朝着赵洵冷哼一声,“驴下的,要杀便杀,我等苦守边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怂却逼我们至此,只恨今日没能杀得了你。” 杜浔失了耐心,把剑往上抬了抬,“休再口出狂言,真以为没法子对付你们?” 赵洵垂眸,居高临下地望着大胡子,皮笑肉不笑道:“莽夫之勇,合该被当枪使,连累你的同袍。 ” 此话一出,其余刺客们纷纷看向大胡子。 赵洵见其他刺客有所动摇,继续说道:“刺杀皇嗣是诛九族的大罪,真以为指使你们行刺之人能够手眼通天到保住你们的家人?少做梦了,他们撇清关系还来不及,老老实实说出指使之人,或许我心情好了,能帮你们脱罪。” 大胡子急了,大声叫道:“呸,别想诈我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洵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他们的父母妻儿呢?你可考虑过?” 大胡子哑然。 赵洵的视线落在其他刺客身上,眼中有些惋惜,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也是难为你们,摊上个没脑子的头目,被当枪使都不知道。” 大胡子最恨旁人说自己没脑子,怒目圆睁,张嘴又想斥骂赵洵,却听到一名瘦瘦的刺客哭着说:“我后悔了,薛指挥使,家中老娘生病不能陪侍左右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她杀头。” 大胡子有些动容,可又怕其他人出卖岑琦,高声喝道:“没出息的家伙,哭什么哭。” 瘦刺客还在自顾自的哭,赵洵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说:“有何难言之隐,不妨直说,我会差人好生照护你母亲的。” 瘦刺客也是忠心,之后任赵洵再怎么问也只是小声呜咽。 不过无意泄露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都说西北镇戎军中有位以勇猛闻名的薛旭薛指挥使,今日得见,不过尔尔,余下刺客也带有西北口音,骂人之语多是那边的方言,想来都是西军兵士,赵洵心中已有脉络,决定试探一二,“涯深,这几日走得急,汴京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杜浔心领神会,“有,岑琦刚到汴京就被官家召见,只怕此时已卸掉他的节使之职,扣在监牢里了。” 薛旭登时咬牙切齿,神色愤愤,额间青筋直冒。 这些细节赵洵皆收眼底,故意问道:“我不过是提了一嘴岑琦,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薛旭不擅说谎,眼神躲闪,说话也开始结巴:“没有,你说的岑将军,我……我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又怎会改口岑将军?”赵洵勾起唇角,皱眉道:“若我被镇戎军指挥使行刺的消息传回汴京,恐怕岑将军通敌判国的嫌疑更加说不清了。” 薛旭一愣,仰头解释:“你胡说,我不知道什么岑将军,今日之事是我一人谋划。” “你如此着急揽罪,”赵洵眯起双眼,紧紧盯着他,“看来,此事定是与岑将军有所关联了?” 薛旭别过脸,咬死不松口:“和岑将军无关,是我一人谋划!” 果然是没脑子的莽夫,稍稍一激便露出了马脚。 “不说实话可以,就怕官家没有耐心,不会轻饶了岑将军。” 土灶里还有几根未熄灭的木柴,冒着红光,毕剥作响,赵洵随手抄起一根怼到一名刺客脸前,那人吓得直吞口水,吐出的气息喷在木柴上,红光更甚,迸掉的火星子落在衣服上,当即燎开个小洞。 天下皆知,官家最是疼爱宁王这位弟弟,薛旭清楚自己身份已然暴露,也听过赵洵的手段,僵持下去只会连累岑将军,更会连累军中兄弟受刑,几番犹豫,不得不做出退让:“我可以说,不过,先让我到汴京确认岑将军是否平安。” 赵洵也不再多费口舌,命差役给他们逐一绑上锁链,低头沉思起来。 怪哉,怪哉。 他与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 天欲雪(三) 东方泛白,晨光柔和。 马车穿过几道街巷,径直拐入春明坊,停在一处宅子前面,门匾上几个黑底金漆的大字丰筋多力,气势非凡。 徐予和踩着马凳,搀着张氏的胳膊将她扶下车。 “阿满妹妹?” 来人内穿烟色缠枝牡丹纹锦缎袄,外罩朱红缠枝牡丹纹织金缎貉袖,下着菱纹夹裙,发髻上的鎏金钿钗熠熠生辉,笑意盈盈,语带欣喜:“阿满妹妹总算回来了,可把我盼的。” 徐予和眼睛顿时弯成两个小月牙儿,甜甜喊道:“陆伯母。” 张氏正要行礼,怎料又咳了起来,捂住胸口轻声道:“芸姊姊见谅,我风寒未好,失礼了。” 杨氏黛眉拧起,迈着碎步迎过来,一并搀着张氏上了台阶,温声关切:“哎呦,好妹妹,瞧你那脸色,还行什么礼唷?快些进屋,咱们之间无需在意这些虚的。” 徐予和见杨氏盛装打扮,应是出门有事,问道:“伯母怎起的这般早?铺子里又出了何事?” 杨氏这才褪了慌张神色,唇角又泛起笑意,“这不春闱还有两日就要放榜了,我赶着去大相国寺拜一拜,求菩萨庇佑停云高中。” 张氏迈过门槛,朝着杨氏淡淡一笑:“停云这孩子踏实肯学,文章作的也漂亮,定是没问题的。” 杨氏微微垂眸,轻叹口气,她出身商贾,不喜诗词学问,只擅经营管账,平日里那些个官员家眷办的劳什子词会她也不乐意去,旁人因她是宰相夫人,见了面多是逢迎之语,人人都道她家儿郎必定高中,谁知是发自真心还是故意说的漂亮话。 可今日阿满妹妹也这般说,想来八九不离十了,她心里松快许多,转而笑道:“做母亲的,自然是比孩子还着急结果,这几日我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只有求神拜佛,图个心安了。” 徐予和眨了眨清亮的眼睛,“要是停云哥哥都中不了,我看这天下也没几个举子能榜上有名了。” “还是燕燕嘴甜,”杨氏乐的心花乱颤,待将张氏送进里屋,见其满脸倦色,又止不住地心疼,“阿满妹妹,你可得好生休养,等我从寺里回来,咱们再好好叙上一叙。” 徐予和眉梢上扬,轻声开口:“母亲病了好些日子,仍不见好,我也想去给母亲祈福,伯母可否方便带我一起?” 杨氏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心里喜欢得紧,何况两家还有娃娃亲,若真成了,更是亲上加亲,忙拉住她手,宠溺道:“这孩子,有甚不方便的,前些日子听说你们要回来,还给你裁了身新衣呢,快些随我去试试。” 她又看了眼张氏,弯唇轻笑:“阿满妹妹,你且好好休息,燕燕我便带走了。” 两家仅有一墙之隔,出了门左转便是杨氏所居的宅邸。 杨氏命女使给徐予和重新梳洗,待到上完妆,素纱屏风后人影轻移,环佩叮咚,一身对襟素锻镶花边绵袄淡雅之极,下束浅紫百迭裙,头戴芙蓉缠花钗,额间珍珠光华流转,衬得她容颜愈发清丽。 正剥着核桃的杨氏眼前一亮,笑意更甚,“这颜色倒真称你,铺子里还剩几匹同样花色的缎子,便都留给你做新衣吧。” 徐予和莞尔一笑,推辞道:“伯母,我哪做得了那么多衣裙。” 杨氏咯咯轻笑,拉着她往门外走,耳坠子左右直晃,“当然做得,我乐意给你留呢,旁人可都不如你穿着好看。” 二人登上马车,一炷香时间不到,便到了大相国寺的山门前,但见人山人海,摊子货架到处皆是,各色商品,一应俱全。 旁边摊贩卖的狸奴毛色油亮,闭眼舔着前爪,另一只橘白相间的忽地扑它身上,两只小毛球儿登时滚作一团,徐予和被这憨态逗得合不拢嘴,步子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 杨氏回头,不放心地叮嘱:“今日逢三,正逢庙会,人多着呢,你且跟紧些,莫被人流挤散了。” 徐予和收回视线,轻轻嗯了一声提裙跟上。 又过了几道门,里头依旧熙来攘往,敬香中人有不少是身着襕衫的举子,看来亦是请神佛庇佑高中的,她随杨氏接过僧弥赠的三支清香,放入烛台点燃,举至眉心,祈愿菩萨让母亲早日病愈,而后将香插至香炉,俯身恭拜。 风吹铃动,声脆悦耳。 似是菩萨听到人们的祈愿,差山风作出回应。 殿内菩萨居高而坐,却慈颜善目,垂视着芸芸众生,两人神色虔诚,跪在蒲团上对着菩萨拜了又拜。 徐予和扶起杨氏,犹豫道:“伯母,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杨氏轻抚发髻,把松动的金钗按回去,“何事吞吞吐吐的。” 徐予和迈过门槛,眼睫低垂,“回来路上遇到了刺客,被一位年轻相公所救,那位相公,估摸着是宁王,跟着他的人,腰上都挂着枢密院的牌子。” 杨氏忙转过头,攥着帕子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通,“这么大的事,怎的现在才说,可有受伤?” 徐予和唇角浮起浅淡笑意,挽起杨氏的胳膊,“没有没有,伯母放心,我与母亲都好好的。” 说到这里,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是母亲想备些厚礼送过去,又怕伤了爹与陆伯伯的关系。” 杨氏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宁王赵洵是新党,而他的夫君陆敬慎认为新政过于冒失,破坏两国和议不说,还有违祖制,故而一直反对,双方斗争不断。 “救命的恩情,备些厚礼那是应当的,再说了,那是他们男人之间的事儿,且让他们弄去,与咱们可不相干。” “伯母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知恩图报,杨氏并不觉得有错,“还得多送点,总不能让人留下话柄,说咱们不知礼数,要是你伯伯真不乐意了,我帮你们收拾他。” 接近晌午,大相国寺里的人反而更多了,商户叫卖连天,争相抛售货品,小食摊上几乎座无空席。 恰好有两名食客喝完饮子,从圆凳上起来看对面簟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4. 天欲雪(四) “小娘子,到了,前面便是我家。” 妇人脸色泛白,在徐予和的搀扶下勉强站稳,摸索半天,才掏出钥匙颤颤悠悠地打开木门。 徐予和见她这般难受,心下不忍,“娘子这般,不请位郎中瞧瞧吗?” 妇人垂下头,沉默良久,叹道:“哪有余钱,全被我那夫君拿去喝酒了,我躺一躺便好了。” 闻言,徐予和越发觉得她可怜,只是已经出来了这么久,杨氏寻不到自己怕是要着急得不行,便取出一锭碎银放她手里,“这钱你且留着诊病用,我去街上叫位郎中给你把脉。” 妇人看到银子,霎时两眼放光,假意推辞一番塞进荷包,又见徐予和转身欲走,忙拽住她的衣袖,挽留道:“小娘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进来吃碗我煮的茶再走吧。” 徐予和不想停留太久,一口回绝:“娘子客气了,我不渴。” 妇人却执意把她拉到堂屋,满脸堆笑,“小娘子先坐着,我去烧些开水。” 可从这之后,再不见那妇人过来,徐予和觉得有些不对劲,想到妇人先前的表现,以为她出了什么事,猛然抬头,瞥到窗后有个黑影,不似女子身形。 她顿时坐立难安,唯恐惊动对方,待黑影不见,才起身走到院里,却见大门不知何时插好门栓,还落了锁,南边的屋子里隐隐有人声传来。 虽然听不真切,但说话者除了那位妇人,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想来就是方才所看到的黑影。 徐予和恍然明白,自己怕是已经中了那妇人的圈套。 一个成年女子,完全没理由去找比自己瘦小的人求助,当时在场那么多人,她偏偏赖上了自己,多半是瞧着自己面生,蓄意为之。 大门被锁,强行破门势必会引来他们,到时候情况只会更糟,徐予和捏紧掌心,转而环视四周,奈何院墙委实过高,也不见梯子,靠她自己是怎么也翻不出去的。 一筹莫展时,墙面上垂下来的凌霄花使她看到了逃脱的希望,仰头望去,宅子共有两层,定然有楼梯通向二楼,既然翻墙行不通,那跳窗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徐予和提起裙裾,轻手轻脚回到堂屋,房间西侧果然有座楼梯,她暗自松了口气,只是还未来得及踏上去,妇人恰巧赶了过来。 “小娘子,茶煮好了。” 她回过头,只见妇人脸上带笑,将茶盘摆到桌上,有个相貌粗犷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眯着眼似笑非笑,表面看着颇为和善,实则是将出去的路挡住。 徐予和佯装若无其事,只是一步也不肯往前。 妇人怕她生疑,将茶碗端至跟前,咧嘴解释:“小娘子莫慌,这是我夫君,知你送我回来,特地来向你道谢的,只是他嘴笨,临到门前不晓得说些什么了。” 徐予和挤出一个笑容,仍不做出回应。 妇人扭头看了眼男人,又把茶往前递了递,问道:“小娘子可是嫌这茶不好?” 徐予和欲开口推辞,却发觉男人目光转狠,往前走了几步,只好硬着头皮接过茶碗。 妇人又道:“茶叶虽是便宜货,但里头放了香料,喝着别有滋味,小娘子快尝尝。” 琥珀色的茶汤略微浑浊,碗沿还沾着些乳白色粉末,确实别有滋味。 徐予和颔首微笑,把碗举到唇边,妇人指节捏得发白,眼瞅那小娘子饮下一口茶,却听得一声“哎呀”,茶碗应声打碎在地。 徐予和蹙起眼角,低声自责:“娘子对不住,这茶好生烫嘴,辜负了你一番好意。” 妇人愣在原地,神色怪异。 男人死死瞪着徐予和,斥骂一句大步跑来。 徐予和提起衣裙,三步并作两步踏上楼梯,那夫妇二人紧跟其后,眼瞅着就要被追上,她慌忙推翻楼梯拐角的灯架,妇人躲闪不及,被砸中脑袋往后仰去,恰好撞倒后面的男人。 不等她喘口气,却觉得视线渐渐模糊,脚下有些虚浮,徐予和心里咯噔一下,明明没喝放过药茶水,怎么还会这样? 男人很快爬坐起来,一脸嫌恶地踢开妇人,观她走路左摇右晃,甚为得意,奸笑道:“小娘子,别费力气了,你跑不脱的。” 徐予和咬住嘴唇,扶着墙壁继续挪动步子,窗户就在前面,天光明亮,那便是希望! 谁知一个趔趄跌撞在柜架上,摆放的瓷瓶掉地上摔个稀碎,她又急又恼,胡乱挣扎着起身,手掌按在瓷片上,剧烈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随后咬紧牙关,强忍疼痛摸起碎片狠狠攥在手里,鲜血自指间缝隙不断渗出,朵朵红梅在衣裙上悄然绽放。 徐予和顾不得疼痛,勉强站稳身形,往窗子上扒拉,外面街巷熙来攘往,人们见到她这副模样,多半会报官,只要见了官,便安全了。 男人没料到一个小娘子竟有如此毅力,能在迷香下坚持这般久,等他察觉不对时,对方已经跳下去了。 “那位徐御史也不知陆相公从哪儿找的帮手?嘴巴可真厉害,以后早朝可有得吵喽。”杜浔抱着包裹小声嘟囔。 赵洵绷着张脸,面色不甚好看。 杜浔瞧他不想搭理自己,便从包裹里拣了块核桃酥嘎吱嘎吱咬了起来,又来回晃悠脑袋松动筋骨。 直脚幞头的帽翅晃来晃去,晃得赵洵直心烦,抬眼瞥见他揣着的包裹,指着问道:“那里装的什么?上朝还揣着,总不能全是核桃酥吧。” “有蜜饯,裘衣,”杜浔把剩下的小半块核桃酥全塞进嘴里,拍手弹去饼渣,摊开包裹一角,“裘衣是那位徐夫人所赠,原本是要还回去的,可徐夫人不收,还要登门拜谢,人是你救的,也是你让我送的,我可受不起,只能收下赶紧过来了。” 听到与徐予和有关,赵洵脸色缓和了点,“你可打听到她们家住何处?” 杜浔又捏起一颗雕花蜜饯嚼着,脱口而出:“没有。” “真没问?” 不过是萍水相逢,打听这些作甚,杜浔咽下嘴里的食物,疑惑地看向他,“为何要问?未免过于唐突了吧。” 赵洵扶额:“所以让你驾车送回,又没让你直接开口。”<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5. 天欲雪(五) 怀中之人瑟缩着身子,眉毛拧作一团,可即便遭了这般罪,也不见哭喊一句。 赵洵喉咙发涩,想将她拥入怀中,却又怕于礼不合,多有冒犯,哽着嗓子温声安慰:“别怕,我在。” 迷香药劲儿还没过,紧绷的神经一经放松,徐予和便再也坚持不住,沉沉睡去。 赵洵垂眸检查她身上血迹,这才发现她的右手使劲攥着块碎瓷片,还在往下渗血,掰开弯曲的手指,一些碎小的瓷片已嵌入血肉,拔出之后赫然出现一道道猩红的口子。 徐予和唇瓣抿起,身体微微颤抖,赵洵看着眼前人如此模样,更是心疼不止,从怀中掏出巾帕轻轻包扎好伤处,眉峰一凛,走下马车,眸底骤然迸发出刺人的寒意,仰头望向那扇窗子。 妇人颤颤巍巍扑跪过来,支支吾吾道:“相,相公恕罪,我家女儿不小心惊了相公的车驾。” 赵洵睨她一眼,冷声道:“那小娘子,是你家的?” 妇人低着头不敢回话,时不时望向身后,赵洵顺着视线瞪过去。 男人吓得撒腿便跑,杜浔飞身上前,抓住他胳膊往回一拽,推到妇人旁边,男人浑身发抖,趴跪在地上,顺着妇人的话往下编:“回相公话,那小娘子正是小女,她一时不慎,从窗上跌落。” 赵洵按捺不住心中怒火,踢翻答话的男人,“你这汉子,张嘴胡来,推人坠楼还想编谎脱罪?” 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应声附和:“翟壮,我都瞧见了,那小娘子掉下来的时候你就在窗后站着,定是你推的。” 买菜的娘子也开口补充:“就是,我也瞧见了,方才从巷子里出来,我还看到那小娘子扶着肖二娘回家呢。” 旁边一娘子露出鄙夷之色,“怎的送她回家,还要恩将仇报啊。” 人们登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赵洵指节捏得泛白,恨不得将那二人剥皮拆骨,厉声道:“来人,把这二人绑回去。” 差役们提着刀齐整整跑来,把那二人押了起来,凑热闹的人被这阵势吓到,生怕惹祸上身,顿时四散而去。 妇人高声哭喊:“相公饶命,不是我们推的,真是那小娘子自己跳下去的。” 赵洵目光阴鸷,眼底淬了毒了一般,甩袖疾步奔向马车,“有什么话,到牢里再说吧。” 杜浔心虚地跟在后头,小声问道:“徐小娘子,怎么样了?” 赵洵满脑子都是徐予和手上的伤口,没心思搭理他,火急火燎踏上马车,没等杜浔上来,便命赶车的差役快马赶回府中。 于是乎,被丢下的某人扶着官帽边跑边喊:“我还没上去呢,承平,我还没上去!” 马车没有停下的意思,元内官扭头跑他跟前叉手说道:“杜承旨,六大王说车上没你的位儿了,让你自己走回去。” 杜浔望着越行越远的马车,叉腰道:“走遍走,谁稀罕坐马车啊。” 说完,他转头迈出大步,笔直挺长的帽翅扫到元宝脸上,官帽登时歪斜,他赶紧抬手扶正。 无辜的元宝捂着小脸,委屈道:“杜承旨,宁王是让你带着刚刚捉的那两人走回去。” 杜浔扭头看他,“元宝,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 屋内暖香熏人,白须老者却面色肃然,静心把脉,隔了会儿,才舒缓神情。 赵洵见状,往前一步:“冯御医,她怎么样?” 冯弘作揖回道:“宁王,从脉象上看,这位小娘子无甚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昏睡过去,但右臂折伤,需敷药以竹板固定,手上伤口也少碰水,免得落疤。” 赵洵颔首,伸手引冯宏到屏风外侧,“有劳冯御医。” 冯宏把药箱放在桌上 取出纸墨,洋洋洒洒写了两张药方,捋着山羊胡道:“一为内服,一为外敷,内服汤药一日两剂,臂上外敷伤药一日可十易,三日即瘥。” 赵洵点头记下,命元宝随冯御医去御药院取药,自己则坐到榻前,将毛巾湿水拧干,仔细擦拭徐予和手上殷红,待血污洗去,大一些的伤口翻开皮肉,更为醒目,他眉头紧皱,挖出金疮药轻轻涂抹在伤处。 正缠绢布时,门口传来杜浔的声音。 “承平,那两人都交待了。” 赵洵拿着绢布又缠了一圈打好结,把她的手放进被子,拉下床幔,才起身走过去,沉声问道:“说了什么?” “他们专做拐骗良家女子的勾当,那婆子扮可怜,挑面生女子下手,骗至家中后,再迷晕了卖去勾栏。” 天子脚下,也敢如此胡来? 赵洵肃正神色,断定此事不简单,“既是惯犯,怎么没听人提过此类案子?也不见有人报官?” 杜浔道:“那二人自称是肃国公嫡子刘密的人,甜水巷大半妓馆皆在他名下。” 赵洵脸上露出嫌恶之色,刘密不学无术,是个妥妥的纨绔,此人在国子监中拉帮结派,公然欺凌贫寒士子,不少监生都嗤之以鼻,没想到还让人牙子强行拐卖良家女子,“拐卖良民,当处以绞刑,肃国公当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杜浔听他这语气,似乎是要一查到底了,但肃国公在朝中关系众多,若与其正面交恶,怕是对推行新政更加不利,迟疑道:“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赵洵不是不知道他的顾虑,但肃国公与他们并非一路人,遂道:“不能为我所用的人,无需顾及脸面,也该好好让刘密吃点苦头了,”他捏紧手中装有金疮药的瓷瓶,眼神愈发阴冷,“断掉那二人的胳膊,继续问话。” 杜浔打了个哈欠应下,轻声道:“还有,薛旭又在牢里骂你了。” 赵洵眉头皱起,颇为不耐,“骂便骂了,堵住嘴就是。” 杜浔瞄他一眼,又问:“他们可交待出其他消息?” “涯深,你想累死我吗?” 枢密院掌各路军政兵防,大小事务繁多,赵洵兼任枢密使,前些时日外出暗中调查军马以次充好一案,院内许多政务也就耽搁下来,回到汴京后将刺客押进牢里还未来得及细审,便一头扎进机速房批阅文书,这好不容易处理完,又有其他事在等着。 他揉着额头,向杜浔投过去哀怨的目光:“他们当中有人水土不服,一路上吐下泻的,磨蹭许久,我也不过前日回京,遇刺一事又不好声张,早朝与陆敬慎他们周旋,下朝要去院里处理堆积下来的文书,又要调查军马案,还得头疼西北泾原路布防,我倒是想审他们,也没时间啊。” 杜浔忙活半天,早已口干舌燥,倒了盏茶自顾自喝着,“得,明白了,审完那俩人牙子,我再去审薛旭。” “不急,他们没见到岑将军,什么也不会说的,刚好关里头饿上几天,省得再有力气口出狂语 。” 杜浔想起那日薛旭嘴里噼里啪啦骂个没完,拿布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6. 雪中行(一) 两人交谈间,元宝已跟着冯弘从御药院取了药回来,向赵洵回禀之后便去了后厨煎药。 冯弘则把调配好的敷药包缠在徐予和骨折处绑好,又用竹板固定在胳膊上,认真交待:“宁王,每日早晚各换一次药,换完须绑上竹板,两月后方可拿掉,胳膊不可乱动,更不可受寒,防止落下病根。” “饮食宜清淡,切忌肥腻,否则容易气血淤滞,半月之后,便没有什么忌嘴的了,此时可以用食物滋补。” 赵洵颔首:“冯御医所说,我都记下了。” 冯弘拎起药箱,笑呵呵道:“每隔十日,臣会为小娘子复诊,药包也会一并带上,六大王无需再派人亲自去御药院取。” 赵洵恭敬道:“前厅已备下热茶,正是冯御医挂念的龙团胜雪。” 冯弘捋着胡须哈哈笑道:“宁王的茶,臣今日是没口福喝了。” 赵洵顿时也提起了兴趣,笑着问道:“竟是何事能让爱茶如命的冯御医如此看重?” 冯弘面色凝重,轻叹道:“臣还要入宫一趟,给圣人诊脉。” 赵洵皱眉,问道:“我嫂嫂怎的了?” 冯弘回道:“圣人近来食欲不佳,每每食之甚少,官家忧心不已,适才着人召我为圣人看诊。” 赵洵道:“如此,那自是耽误不得,也只能改日再请冯御医品鉴茶水了。” 说罢,冯弘含笑拜别,赵洵躬身一揖,亲自将人送出府邸。 回来后,赵洵又回榻前坐着,见徐予和未醒,他便又掏出密信仔细研究,这封信实在是怪的很,信上除了文字以外,末尾处还落了个朱红色的小印,一般来说,为防暴露身份,密信上绝不会署名印章,他问过岑将军,对方也不清楚,可能是专门用作传递消息的私章。 这样来看,那些人恐怕是想坐实岑琦投敌的罪名,他面色霍然凝重起来,门外此时又传来元宝的声音。 “宁王,药煎好了。” 赵洵把信收起放回袖口,收敛神色,轻声道:“拿进来吧。” 元宝将门推开,满脸带笑地把煎好的汤药送了进来,赵洵接过药碗,登时一股苦涩的怪味窜进鼻子,不禁皱眉:“闻着这般苦,端些蜜饯来。” 元宝应声道是,他头次见自家主子对一个小娘子如此上心,看来真如杜承旨所说,两人之间定是有戏,便止不住偷笑起来。 赵洵掀眸看他,疑惑道:“乐什么呢?快去干活。” 元宝忍笑不语,低头跑了出去。 徐予和意识逐渐清明,略微睁开眼睛,月白纱幔映入眼帘,屋子里熏了鹅梨帐中香,清雅好闻。 此时已接近戌时,室内燃着灯烛,光晕透过床幔投射进来,依稀看见外面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她尝试着坐起身,奈何右胳膊被竹板夹着固定,使不上力不说,一用劲儿更是钻心的疼,只能侧过身子用左臂撑起上半身坐起来。 床幔内传来细微的声响,赵洵慌忙凑上前,却又觉得此举多有不妥,便收回拉开床幔的手,退至原地,轻声问道:“徐小娘子,可是醒了?” 徐予和身形顿住,低声开口:“醒了,多谢相公搭救。” 赵洵嘴角笑意轻扬,望向床幔另一侧,“醒了便好,醒了便好,徐小娘子,药方才煎好送了过来,这会儿喝着正好不烫嘴。” 徐予和轻轻道:“好。” 赵洵转身把药碗端过来,床幔被慢慢挑开,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他很自然地把床幔勾好,然后坐在旁边,舀起一勺汤药送到对方嘴边。 徐予和怔住,双颊浮起两团淡红,抬眸问道:“没,没有女使吗?” 一双明眸,似春水泛波,潋滟流转。 赵洵撞上她的视线,脸竟微微发烫,心脏也砰砰砰跳地越来越厉害,只好别过头解释:“府中女使甚少,又怕轻慢了小娘子,这才……” “宁王,蜜饯,蜜饯来了。” 话未说完,就被探头进来的元宝打断。 两人顺着声音,都将目光投向门口,元宝打了个寒噤,感觉气氛不太对劲,捂紧嘴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轻轻放下蜜饯就撒丫子跑了出去。 一阵沉默。 徐予和举起自己的左臂轻晃几下,率先开口:“我的左手没事,我可以自己喝。” 都说六大王心眼小,脾气差,这人喂她喝药多半也是出于礼貌,要是她真敢喝,指不定对方有多记仇。 赵洵不知她心里存了这种想法,只觉得此时很是尴尬,动作僵硬地把药碗递到她左手上,就仓促转过身子,“好,我去把蜜饯拿过来。” 徐予和接过药碗嗅了嗅,秀眉蹙起,闭紧眼睛几口喝完,苦是真的苦,但较之刚刚那种情况,这点苦也算不上什么了。 赵洵看着她被苦得拧巴着小脸,觉得可爱又好笑,拿走药碗放至一旁,把盛着糖霜玉峰儿的食盘递她面前,轻笑道:“徐小娘子可真是令人佩服,如此苦的药,眨眼功夫便喝完了。” 徐予和讪讪一笑,捏起一颗糖霜玉蜂儿放进嘴里含着,回荡在唇舌间的苦味登时被冲散,神色顿时舒展开来。 赵洵就这样望着她,眼神愈发温柔。 这人怎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发笑,徐予和心奇怪,为何自己遇到他,对方一直是这种和善循礼的模样,难不成六大王是个笑面虎,表面装得与人为善是为了让对方放下提防,然后出其不意给其致命一击,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禁在心里感慨这人真真是阴险呀。 “承平!承平!” 赵洵脸上笑意渐消,朝着门口喊:“又怎么了?” 杜浔提着袍子疾步奔进来,听着赵洵声音自屏风那侧传来,顿时心中了然,小声说道:“那自然是有事,你出来下。” 终于能送走眼前这人了,徐予和心里轻快许多,扬唇浅笑:“看样子是有急事,相公快些去处理吧,不用管我。” 赵洵把食盘塞她手里,便匆匆离去,连袖中密信掉落出来也未察觉。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7. 雪中行(二) 徐予和眼见天色昏黑,自己还没来得及向赵洵提离开一事,又怕家里人等着急,便想找名女使或是小斯帮忙送个口信回去,却看到床榻边上遗落了一封信函。 弯腰捡起,纸张触之细腻匀滑,是上好的桑构皮纸,只是写的并非诗词,而是一些奇怪的文字。 这些字笔画多的厉害,好似汉字生出重影,看得人眼花缭乱,她总觉得在哪里看过类似的文字,直至看到朱红印章,捏住纸张的手指突然一僵。 这个印章,她永远不会忘记。 那时她还小,外祖拿了一封信过来让父亲辨识,说是在老槐树的树洞里捡的,上面也盖了一模一样的章子,只是大家都不认识,便也不了了之了,后来外祖获罪被贬,赴任途中遇到山匪,凶死他乡,父亲再也没把信拿出来过。 沉思之际,她被一声呼喊陡然拉回思绪。 “徐小娘子。” 是杜浔的声音,徐予和捏着信函,摇摇晃晃走到门口,问道:“杜小官人有什么事吗?” 闺阁女子不可随便见外男,故而杜浔立在门外,“我倒是没事,是承平,他让你早些休息,不用等他了。” 徐予和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为何要等他?” 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杜浔不知作何回答,心里却实打实的幸灾乐祸,尴尬笑笑:“那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 “等一下,杜小官人,”徐予和喊住他,说出自己的请求,“我想拜托你帮我捎个信儿给家中父母,不知是否方便。” 杜浔欣然答应:“当然方便,左右我现在也无事,不知徐小娘子是要我往何处去送?” “春明坊,徐府。”徐予和垂下头,看着自己被竹板夹住的胳膊,低声道:“就说,就说我白日里不小心摔着了,被你们仗义相救,但我不识路,所以让我父亲派辆马车把我接回去。” 能居于春明坊,想来是士族高官的家眷,不过杜浔没听说汴京城内有哪位姓徐的官员家眷久居外地,但近日调任回京的,确实有一位姓徐的台官。 等等,那不就是徐御史? 他心中突然泛起不好的预感,难不成徐御史是来接徐小娘子回家的?可这未免也太巧了,他赶忙摇了摇头,制止这个可怕的想法。 见杜浔迟迟不回答,徐予和又补充道:“杜小官人若是怕找错门,也可以先去陆相公府上,我家在陆相公隔壁。” 说着,她把信用胳膊夹住,摘下腰间的白玉双燕镂雕佩,那是极好的和田玉料,只可惜碎掉了一半,但依然能看出两只燕子依偎在花枝间,门被拉开个小缝,徐予和把残缺的玉佩递过去,“这块玉佩我一直系在身上,我家里人见到这个,便知是我。” 杜浔抓了抓脑袋,眉毛几乎拧成麻花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迟疑半晌,再次确认:“敢问徐小娘子,令尊可是徐琢徐御史?” “正是家父,杜小官人也认识我父亲?”徐予和神色诧异,疑惑他是如何猜出的。 杜浔没有答一句话,只来回踱着步子一个劲儿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徐予和更是心生疑窦:“什么完了?” 杜浔停下脚步,面上略显为难,“徐御史就在府外,只是,只是……” 听到父亲已经来了,徐予和内心有一瞬的欣喜,但见他这般吞吞吐吐,应该是因为父亲与赵洵政见不和,双方起了冲突,“杜小官人无需顾忌,直言就好。” 杜浔抹了把汗,硬着头皮道:“早朝时徐御史驳斥了承平几句,他气不过,就言语讥讽回去,一来二去,两人就吵起来了,官家也劝不住。” 官家也劝不住?这是吵得多厉害? 徐予和柳眉颦蹙,想起关于赵洵如何如何小心眼如何如何阴狠的传言,不禁抿紧双唇。 其实杜浔只把事情交待了一半,早朝时他们不仅吵了架,还动了手,徐御史开了个头,引得那些台官竞相附和,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嘲讽起人来是半点也不含糊,惹的新党众人心里极为不痛快,有个耐不住性子的直接撸起袖子上手互掐,整个朝堂霎时间炸开锅一般,甚至不知道谁的官帽都被打飞到官家的波棱盖上了。 官家的脸一下子变得比那木炭还黑,但是说话也没人听,下来劝架反倒还挨了一拳, 见官家被误伤,乱作一团的官员这才安分下来,纷纷整理衣冠袍袖。 杜浔观察着她的神色,斟酌开口:“这会儿承平与徐御史怕是又在吵嘴,这也怪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徐御史是因为今日早朝之事才找上门来的。” 越往下说他越感歉疚,早知道徐御史是徐小娘子的父亲,他们也不会那般不留情面的骂回去,即便徐御史巧舌如簧,但对上赵洵这个不讲理的,也不会占到多少便宜,想到这里,杜浔不禁深吸口气,匆忙转身道:“我现在就去讲清楚。” 徐予和眼睫轻颤,提着衣裙跨过门槛跟在他后面,喊道:“杜小官人,劳烦带路,我去劝一下父亲。” 杜浔回头一看,刚好注意到她用胳膊夹着的密信,眸色蓦地暗沉下去,沉声问道:“徐小娘子,这信,怎会在你那里?” 徐予和见对方神色有异,猜测杜浔必定知道密信内容,为了不让他生疑,迷茫着脸把事情和盘托出:“方才在屋里捡的,我还以为是谁写的曲子词儿,铺开一看,结果净是些奇怪的文字,我一个也瞧不出来,也不知写的是什么。” 杜浔神情严肃,郑重道:“徐小娘子,关于这封信,还是少打听为好。” 他这般回答,徐予和心中更加笃定密信背后隐藏着秘密,便皱紧眉毛,瞪大眼睛,眸中水波盈盈,面上茫然无措之色更甚,“为何?难道这封信,是宁王与哪位小娘子互表心迹的秘密手书?” 闻言,杜浔忍俊不禁,心想既然赵洵敢在徐小娘子面前拿出密信,便说明信任她,也不打算再瞒着,直言道明背后玄机:“这封信函是岑琦岑将军被诬陷叛国投敌的关键物证,所以我让徐小娘子切莫好奇。” 此信竟牵扯到了叛国? 徐予和身子一僵,不由得深思起来,两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8. 雪中行(三) [] 赵洵被这句话呛得一阵尴尬,搭在徐予和身上的手慌乱无措,一时之间不知该放到哪里。 他目光躲闪,不敢再直视徐予和的眼眸,侧过脸朝着杜浔道:“涯深,你在胡说些什么?” 转而又垂下头,低声道歉:“抱歉,徐小娘子,我并非有意冒犯,是他说话不知分寸,请你切莫放在心上。” 杜浔双臂叉在胸前,嘁了一声,小声嘀嘀咕咕:“我寻思我也没说错呀,你们俩面对面,一个跪着,一个半屈膝蹲着,比拜堂也差不到哪儿去。” 要不是赵洵只想把人劝起身,又顾忌着她在这儿,恐怕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徐予和眼见目的达到,便顺势起了身,只是一个女儿家,终归面皮子薄,耳根已染上了浅淡的红晕。 她有意往后边退了几步,拉远与赵洵之间的距离,叉手施礼,“谢过宁王。” 赵洵抬眸望过去,轻声道:“令尊还在门外候着,徐小娘子尽早与父亲一同归家吧。” 徐予和昂起头,定定地盯着他,有些不敢相信他竟然这般好说话。 赵洵如何瞧不出对方不信任自己,朝中谁不知道宁王睚眦必报,手段狠辣。但许多人估计都想不到,这些传言其实是赵洵自己故意散播出去给旁人听的。 既然坚定逆流而上,也只能亮出一身利刺。 他拿过徐予和手里碎掉一半的白玉双燕镂雕佩,肃声开口:“徐小娘子且放心,我赵洵,绝不会对徐御史做出挟私报复之事,此物为凭,若是我挟私报复,便像这玉一样,落个浑身碎骨。” 杜浔摸着下巴,连连咂舌。 徐予和也没料到他会因此立下重誓,伸手要将玉佩拿过来,“君子一诺重千金,我自是相信宁王说到做到,六大王无需立誓。” 赵洵抬起衣袖,把玉佩放到到袖袋里,眉眼一弯,“为了徐小娘子这句君子一诺,我更不能收回誓言了。” 毕竟今日是实打实得罪了徐御史,以后早朝免不了被他挑刺儿,但为了徐小娘子,被骂得再狠也必须忍! 徐予和再次低下头施礼,而后绕过他往前走,赵洵看着她清瘦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 她停下脚步,却不回头看他。 半晌,徐予和微微偏过头,低声问道:“宁王还有何事?” “我会一口咬死今日所救之人并非是你,这样便不会有人乱嚼舌根,”赵洵顿了顿,接着道:“即便有人认出是你,也没关系,我已当街说明是那夫妇二人贪图钱财,故而推人坠楼。” 世道待女子总是苛刻的,那两个人牙子的街坊邻居多少知晓他们做的什么肮脏勾当,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赵洵不想她因为一次善意,而平白遭人闲话。 她应是天上月,干净皎洁。 这时元宝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捧着一件玄黑氅衣,赵洵拿起氅衣走到她身侧,张开手臂,欲将氅衣披她身上。 徐予和往后避开,垂下眼睫,低声拒绝他的好意:“不,不必。” “徐小娘子,你这般模样从我府中离开,若传了出去,怕是,对你名节有损。” 赵洵执意为她披上,系带在他指间游曳几圈,一个漂亮的结便打好了。 “今日众人只知我与徐御史当街大吵,最后被我赶走,至于徐小娘子,天色昏黑,你又披着玄色氅衣,有谁能认得清你。” 徐予和看了看自己不算整洁的衣裙,又抬眼望着他。 两次与他相见,都是在危难之时,而他总会为自己考虑周全,能对陌生之人做到如此地步,并不多见。 这样的一个人,难道真如旁人所说的那般可怕又不堪吗? “徐小娘子,徐御史此时见到我定是甚为不悦,便让涯深引路送你出去。” 赵洵嘴上带着笑,声音温和又轻柔,说完最后一句,他转身往廊下走了去,袖中玉佩与穗子上的玉珠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杜浔揣着手,笑道:“徐小娘子,咱们走吧,这外头怪冻人的,你莫再受凉了。” 徐予和点了点头,跟在杜浔身后。 大门打开,徐琢果然还站在那里,寒风凛冽,他眉目坚毅,如一棵劲松伫立于石阶之上。 杜浔走上前,故意放开嗓门嚷嚷:“徐御史,天都黑了,你要是想吵,明日朝上再吵也不迟,一直堵在六大王府邸门口像什么话?” 不等徐琢开口,杜浔抬手一挥,里头出来七八个身着黑衣的亲卫,不由分说把徐琢往马车上拽,徐予和则混在里面趁乱上了马车。 “松开,别扒拉我!”徐琢气得吹胡子瞪眼,推开亲卫使劲儿冲上前,扯着嗓子大喊:“杜浔,你父亲知道你现在这般模样吗?你让赵洵还我女……” 话未说完,他的嘴被人捂住,紧接着脚也被抬起,徐琢就这样塞到马车上。 一个亲卫抢过车夫手里的缰绳,猛地抽打马儿屁股,马车瞬间疾驰而去。 徐琢气极,浑身发颤,哆嗦着手摸起官帽,准备坐起身时,车厢角落里有个黑色人影猝不及防开口。 “爹。” 徐琢一愣,官帽也顾不上戴了,直起身子往说话那人的方向看去,他喉咙哽咽,却又夹着喜悦:“燕燕!” 徐予和往父亲跟前凑了凑,慢慢道明:“爹,宁王是为了女儿的名节着想,不得已才这样对父亲。” 听到她提及赵洵,徐琢当即拉下脸来,戴好官帽,冷哼一声,“他能存什么好心思,无非就是想让我难堪罢了。” 徐予和知道父亲此时正在气头上,解释再多也没什么用,便换了个话题,“爹,母亲怎么样了?” 徐琢按压着太阳穴,靠坐在车壁上,长吐出一口气。 白天他在御史台议事,岑琦的案子官家拖着迟迟不处理,六大王要搞文武并举官家也不反对,台官们叽里呱啦商讨许久,也拿不准主意,只约好先一道上疏弹劾 ,后来陆相公派了人来御史台,他才知道的这件事,一直提心吊胆着。 所幸现在,人找到了。 他又叹了口气,眼里浮现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慈爱,“你母亲哭了许久,好在有你陆伯母陪着,酉时陆家的崔内知打探到消息,说晌午宁王救了个坠楼的小娘子,那衣裳穿着与你极为相似,我便赶过来了。” 徐琢话锋一转,拧眉问道:“燕燕,你怎么会坠楼?摔得怎么样?” 徐予和低下头,声音很轻:“爹,对不起,在大相国寺等陆伯母时,一位娘子向我求助,我见她可怜……没想到会这样。” 徐琢怎会不知晓她的脾性,这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孩子,在地方任职期间,遇上闲暇他经常带着徐予和救助贫苦百姓,农忙时也会与民劳作,给田里的人们送去饭食和解渴的饮子,何况有人主动求助。 “伤着哪儿了?” 徐予和掀开氅衣,露出用竹板固定住的右臂,轻轻一笑:“爹,不碍事,掉下去时被 9. 雪中行(四) [] 风渐渐大了起来,隔着窗子,仍能听到院中竹子摇晃枝叶的沙沙声。 这一夜徐予和睡的并不安稳,梦里先是涌现出许多蒙面的黑衣人,他们提着刀,刃上全是血,凶悍可怖,她被吓得不断后退,却被异物绊倒在地。 借着灰淡月色,勉强看清那是一具死尸,身子残留着些许温热,看样子刚死不久,徐予和不由得一阵颤栗,僵愣在原地。 黑衣人还在逼近,强烈的求生本能促使她翻过身往前爬行,双手触到一滩黏湿,举起左手一看,是触目惊心的暗红。 她咬着唇瓣,忍着右臂疼痛,在杂草乱叶中艰难爬动,可刺客却像是看不到她,提刀从她身侧越了过去. 之后,是长刀没入血肉的声音,一个身影沉沉倒在地上。 眨眼时间,黑衣人已经消失不见,躺在地上的人抽搐着身体,撑着一口气转过脸盯着自己,嘴唇微微张合,似乎想说些什么,她正犹豫着,忽然发现那个人,竟是外祖?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啪嗒啪嗒掉在干枯的树叶上,徐予和手脚并用爬过去,抱起外祖的身体,依稀听到对方嘴里喊着:“……信……信……” 信? 徐予和猛然惊醒,刺眼的日光穿过窗纸,她眯起眼眸,下意识用手遮挡。 “姑娘,你可算醒了。” 岁冬昨晚看她面色发白,刚睡下不久额头就开始冒汗,定是做了噩梦,怕她夜里醒了一个人害怕,故而一直守在榻旁。 徐予和微微侧过头,脑袋仍有些昏沉,但见外头亮堂堂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姑娘,已是巳时六刻了。”岁冬道。 徐予和闭上眼睛,葱白指节抚上额头,轻轻按压几下,“我竟睡了这么久?” 岁冬道:“姑娘,娘子晨时请郎中给你瞧过了,说是气血虚,要多休息才好呢。” 徐予和眉梢一扬,眼底浮起浅淡笑意,望向从窗格里落进屋内的亮光,轻声道:“难得天气这么好,我想去院里晒晒太阳。” 岁冬嘴角翘起,露出两个小虎牙,忙不迭伸手把徐予和扶起来,拿了身干净衣裙给她换上,又把人扶坐在照台儿前坐着,“姑娘先坐会儿,我给你梳妆。” 发梳滑过乌黑如墨的头发,岁冬巧指一翻,挽了个同心髻出来,绑上发带之后,她在首饰盒里挑拣半天,只觉得清淡素雅的兰花簪最适宜自家姑娘,簪上之后,又插了两支玉钗,不由得睁大眼睛,“姑娘今儿这身儿装扮,倒像是那山间幽兰。” 徐予和朝着她轻轻一笑,“全凭你手巧,搭配的好。” 岁冬听到自己被夸,心里止不住的高兴,低头笑了几下,拿起敷面的香脂,突然又想起来什么,抬头轻呼:“瞧我这记性,竟忘了打水给姑娘净面了。” 说完,她放下香脂,端起架子上的铜盆跑了出去,没一会儿,便端着盆温水踏进屋来。 徐予和把左手伸进去净了净,又将毛巾放进去浸湿擦洗脸庞,清水消去睡意,她精神许多,“我就在外头躺会儿晒晒太阳,不用敷面上妆了。” 岁冬歪头瞧着她,甜甜笑道;“姑娘就算不上妆,也是极好看的。” 徐予和把毛巾放在盆架上,眉眼一弯,“你这嘴,是蜜罐子里浸出来的吧。” 岁冬眼睛亮亮的,语调欢快:“姑娘真是料事如神,我最喜甜食了。” 徐予和笑意加深,瞧了她一眼,道:“我也喜欢,不过再喜欢也不能多食,小心牙疼。” 岁冬撇了撇嘴,拿起衣架子上的夹棉氅衣披她身上,“明明头一日服侍姑娘,我还不知姑娘的喜好,姑娘反倒把我了解这么清楚,前几日,我正好牙疼呢。” 徐予和轻笑出声,拢了拢衣裳,缓步走到屋外。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吹在脸上的风也变得暖暖的。 岁冬同其他女使搬来一个懒架儿放在太阳底下,徐予和躺在懒架儿上,抬头望着天,不知怎的又回想起了夜里那个梦,眉头一直跳个不停,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姑娘,娘子知道你醒了,还没用早食,特地让我先送碗参茶过来,饭食已经让厨房准备了。” 徐予和扭头一看,是冯养娘领着两个女使走了过来。 冯养娘见徐予和气色好了许多,心里也高兴得紧,笑道:“隔壁陆娘子也煲了鸽子汤送过来,等会儿姑娘去前院屋里一起用饭吧。” 徐予和坐起身子,伸手接过参茶,仰头将茶汤一饮而尽,热茶下肚,舒畅许多,她朝着冯养娘笑了笑,“知道了,阿姨,我再晒会儿太阳就去。” 冯养娘笑着点了点头,把空盏放回托盘,又带着女使回了前院。 徐予和生怕自己面色不好,惹得母亲和杨氏担心,又回到屋里扑了层薄粉,涂上口脂,这才带着岁冬过去。 才进屋子,她便闻到了鸽子汤的香味儿,岁冬解下她的氅衣挂在衣架上,随即转身退了出去。 杨氏正与张氏谈笑,见她进了屋,忙起身拉着她坐到饭桌前,端起小碗盛了碗鸽子汤放她面前,“燕燕,快尝尝我煲的汤,你娘将才喝了一碗,对我可是赞不绝口。” 鸽子汤金黄透亮,大部分油脂都被单独刮了出去,里面还放了红枣、枸杞和山药,徐予和舀了一勺,入口汤汁鲜香不腻,鸽肉酥烂香嫩。 “伯母手艺真好。” 说完,她又往嘴里送了几勺。 杨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我天天煲一锅送过来。” 张氏笑道:“这如何使得,芸姊姊不仅要管府上杂务,还要料理铺子,煲汤这些交由厨娘们做便好。” 徐予和抬头看着杨氏,“伯母,你每日已是劳心劳力,我怎能让你再为我费心。” “一锅汤有什么费心的,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杨氏笑了笑,又对着徐予和道:“燕燕,我还正与你母亲商量,打算把咱们两家的那道院墙开一扇门,这样来往就方便多了。” “那自然可以,这事你们做主便好。” 徐予和又喝了几口肉汤,打算吃些主食,抬眼看到桌上有豆包,便拿起筷子伸过去,只是她没用左手使过筷子,豆包怎么也夹不起来。 张氏见状,给她夹了一个放到碗碟里,杨氏直接将整盘豆包端了过去。 徐予和尴尬地捏起一个豆包,送到嘴边时,注意到母亲碗里几近未动的餐食,不免担忧起来,“娘病还未好,怎么还吃得这般少?” 赤豆粟米粥熬的稠乎黏香,冒着腾腾热气,白面蒸的豆包圆滚小巧 10.雪中行(五) [] 再醒来时,已是夕阳西斜。 徐予和掀开身上的毯子,坐起来伸了伸脖子,又走动几步活动腿脚,“岁冬,我娘可有派人过来传话?” 岁冬上前帮她把发髻衣裙理好,“姑娘,娘子亲自过来瞧了,见姑娘睡着,便没叫醒,走时让我告诉姑娘主翁(1)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整理书籍。” 徐予和点了点头,回到屋里让岁冬帮忙烧着茶炉子,自己凑合着点了盏茶,交由岁冬端着随自己一同前去。 书房里的火盆里没有烧炭,推门而入,竟有一丝细微的冷气透过衣物钻进来,徐予和把衣裳拢紧,走到火盆边上弯腰看了看,“爹爹怎么也不把火盆烧着?” 徐琢端坐在书案前,正提笔写着奏疏,见她进来,当即放下笔,面露担忧地走了过去,“跑这儿做什么,你待在屋里头好好将养才是。” 徐予和弯起眼睛,“我已经躺了一晌,昨晚歇的早,算起来快一个月没和爹爹好好说过话了。” 她又侧身看向岁冬端着的那碗茶,汤色青绿,只是茶面浮了些细小的乳白浮沫,面上稍显愧色,“适才想点盏茶给爹爹喝,只是左手用茶筅实在别扭得很……” 徐琢眉一横,语气却硬不起来:“瞅瞅你手上那伤,我又不是没手,渴了会自己倒茶,哪用得着你点了茶再送过来。” 岁冬把茶放在桌案上,低头退了出去,顺带把门关上。 徐琢坐在椅子上,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眉头舒展开来,笑道:“你的茶艺是我和你娘教的,就算品相不佳,那味道也是好的,下次莫再这样了,要是让你娘知道了,又要怨我,昨天都怨我把你接回来晚了。” 徐予和也跟着坐下去,笑着听父亲说话。 徐琢三两口把茶汤喝个干净,抬头问道:“今日觉得如何了?还疼吗?” 徐予和摇了摇头,“好多了,不疼。” 徐琢拧着眉,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打小就把苦往肚子里憋,疼了就说出来。” 徐予和又笑了笑,指着右胳膊说:“是有一点点疼,但只要不碰着这里,便不会疼。” 徐琢情急之下,责怪道:“那你还跑什么,日头一下去,寒气就重了,你这伤处怎可见风受凉?要是一个不仔细,好不全,以后下雨天寒可有的受。” 徐予和拢了拢衣裳,“爹爹别担心,我穿着氅衣,这氅衣可厚了,风吹不进来。” 徐琢眼睛发酸,放下茶碗,“燕燕放心,爹必然会为你讨个公道,你陆伯伯已经探得那两人的底细,是肃国公家二郎手底下的人,好他个刘圭,我说今日上朝时怎么对我那般客气,竟然还想着……还想着……” 徐予和柳眉微蹙,问道:“肃国公说了什么?” 徐琢又叹了口气,哼道:“无须管他说了什么,不过是些不中听的废话,你现在只管好好养着,爹会处理好的。” 虽然徐琢只说了一点,但徐予和已经听明白了大概,那夫妇二人是肃国公家二郎的人,背后牵扯只会多,不会少,至于什么话让父亲那般生气,她暂时也没想到。 待在屋里不动弹,时间长了就有些冻脚,徐予和便让守在门外的岁冬喊人把火盆点上,炭火烧了一会儿,书房里明显暖和多了。 她又把岁冬打发走,屋里屋外现在只剩下他们父女两人,踌躇了会儿,低声问道:“爹爹,当年外祖,真的是遇上了山贼吗?” 徐琢有些诧异,“是啊,那一带匪患严重,怎么突然问起这事儿了。” 徐予和垂下眼眸,回想起昨晚诡异的梦境,“昨晚梦到外祖了,小时候外祖总是来教我读书写字,回到这儿……就忍不住想起他。” 徐琢静默一会儿,“其实,我也怀疑过。” 徐予和抬起头,惊诧地看着徐琢。 “我也不止一次怀疑你外祖是否被人暗害,只是有人将现场伪装成山贼劫杀钱财。” 徐琢说这句的时候神色很平静,像是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 徐予和愣道:“爹爹……” 徐琢凝思片刻,肃声道:“燕燕,你从小就聪敏,想到这层我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你别贸然掺合进去,连我都看不出来线索,你又能查出什么。” “爹爹,你还记得外祖带来的那封信吗?”徐予和捏着氅衣在指尖绕圈,“我猜测外祖就是因为那封信,才招致杀身之祸。” 徐琢眉峰跳动,当初张钧带着那封信来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那是羌国文字所写,加上张钧极为宠爱这个外孙女,两人也就没避着徐予和,后来知道了是羌国文字,他们就觉得要出事儿,事实证明,确实如他们所想。 幸好两人提前合计了一下,仿照笔迹和刻印伪造一封,假的在张钧身上,真的则藏在徐琢这里,张钧遇害后,徐琢亲自随吏卒去查验了尸身,他身上揣着的那封信已经不翼而飞,寻常山贼惦记的无非是金银财物,又怎么会拿走这封不起眼的书信。 他叹了口气,道:“好了,别再乱想了,那不是你该想的,也不是你该管的,燕燕,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让我和你娘安心。” 徐予和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徐琢直接打断她,“燕燕,爹还有本奏疏要写,你先回去歇着。” 她看着父亲满脸疲态,眼中俱是对自己的担忧,便乖乖起了身,低声道:“父亲,那我回去了。” 听得那声父亲,徐琢知道自己刚刚说话过于严厉了些,便点了点头,笑着叮嘱:“记得换药,到了换药的时辰了,你母亲还病着,让她少操点心。 ” 徐予和低头应声:“知道了,爹。” ** 回到自己院里,徐予和拆掉缠在手掌上的绢布,药粉大部分已经融到伤口里,因此最里面那层绢布有一部分紧紧粘着伤口深处露出的肉,揭开的时候一阵酸痛,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姑娘慢点。”岁冬轻呼。 徐予和轻声安抚她:“没事,我慢点撕就是,也没那么痛。” 看清她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岁冬不禁皱紧秀眉,双手攥紧药瓶子,“姑娘,这得多疼啊。” 徐予和歪头想了想,笑着说:“也还好,就刚开始疼得厉害,后面慢慢就麻木了。” 她垂下头,若非靠着碎瓷片扎破手掌来保持清醒,也许那夫妇二人就得逞了,到时候等待她的不是被敲诈,就是被发卖,但看他们的二层住宅,并不像是缺银钱的人家,而且父亲也说他们背后有 11.行路难(一) [] 徐予和喝下药后,又用了些饭,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书籍,戌时过半方才睡下。 今夜她倒是没做什么梦,一觉好眠至天明。 外面没有出太阳,天半阴着,室内有些昏暗,徐予和靠坐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格发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冯养娘带着药包来给她换药了,岁冬燃起灯烛,屋子里登时亮堂起来。 徐予和往床边挪了挪,慢慢抬起右胳膊,冯养娘按步骤换完药,把换下来的绢布收拾干净以便带出去扔掉,有两个女使送了早食和汤药过来,岁冬便侍候徐予和穿好衣物用饭喝药。 填饱了肚子,女使们进来撤下碗筷,徐予和不想在榻上躺着,便又坐在了懒架儿上,身上盖着张毯子,拿起昨晚看了一半的《楚辞》,从书页折叠处继续翻阅。 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整个屋子都被烤的暖烘烘的。 “昨儿好不容易出了日头,今儿个怎么又阴了?” 岁冬端来碗热茶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看了眼窗外灰蒙蒙的天对着她说道。 徐予和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倒春寒嘛,就是这样。” 岁冬又往案几上摆了两盘果脯糕点,垂头丧气道:“可是今天姑娘都不能晒太阳了,我刚刚出去一趟,外头那风冻得人手疼耳朵疼。” 徐予和看着岁冬泛红的双手,让她搬个小圆凳坐在旁边,“不晒就不晒,咱俩围在火盆旁吃茶说话不也挺好的。” 岁冬忙弯身行礼,垂着脑袋推辞:“使不得,使不得,我哪能和姑娘一起坐着吃茶。” “有何使不得,一个人看书吃茶也没意思,你就当陪我解解闷,”徐予和轻轻笑了笑,指着食盘里的枣糕和白缠桃条,“你不是最喜欢吃甜食吗?这会儿倒不馋了?” 岁冬瞄了眼食盘,又匆忙收回目光,吞了吞口水,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馋,那是给姑娘吃的。” 徐予和柔柔一笑,“岁冬,我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我爹以前得空了,经常和百姓们共同劳作,我呢,会给他们送去饭食,忙完之后,大家就坐在田埂上一起吃饭喝水,有说有笑,也不见什么官民之分,所以我对主仆之分也不甚在意,你既然已经是我的女使,那也算是我的家人。” 家人之间,是无须在意这些规矩的。 岁冬怔怔地盯着徐予和,眼睛隐隐有些湿润,“姑娘,你对我真好。” “快坐下吧,”徐予和又笑了笑,把她拽坐到凳子上,看了眼书继续问:“你识字吗?岁冬。” 岁冬摇了摇头,“不识。” 以徐予和右胳膊这情况,还要在屋内待上些时候,可是不能写字不能作画,不能出门见风受凉,一直看书也不是个办法,她正发愁着如何打发时间。 但如果以后教岁冬识字,岂不是一举两得? “那你想学吗?” 岁冬犹豫一会儿,耷拉着小脸说道:“小时候想过,但是我爹娘说女子学那些没用,又不像男子,学了便能科考做官。” 徐予和注视着岁冬的眼睛,问道:“怎么没用?那是他们的想法,再说了,谁规定读书了就一定要参加科考,我只问你,你想学吗?” 其实岁冬小时候特别渴望读书识字,每每看到哥哥读书,她就很好奇书上到底讲了什么,能让哥哥从早到晚对着那些书本一动不动,可是后来父母为了给哥哥凑书费,竟把六七岁的她卖作奴婢,她也就没那么喜欢读书了。 她想不明白,同样是父母的孩子,为什么哥哥能读书,自己却能被狠下心卖掉。 于是,她向徐予和袒露心声:“姑娘,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识不识字都没什么区别,只要能把姑娘伺候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徐予和垂眸想了想,“罢了,你不想学便不学,日后想学了跟我说一声便好,我自己看书打发时间,屋里这些果子蜜饯,你想吃便吃,只是仔细着点,别又牙疼了。” 听到以后有很多甜食吃,岁冬乐开了花儿,两颗小虎牙又露了出来,“谢谢姑娘。” 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活法,只要顺从内心,一样会快乐。 徐予和把看完的那一页掀过去,认真读着新的书页,循环往复,岁冬则弯着腰,一边嚼着果干,一边把手伸到火盆上面烤,两人就这样消磨了半天时光。 “燕燕,起身了吗?” 昏昏欲睡时,门外传来了张氏的声音。 徐予和打了个哈欠,朝着门的方向回道:“娘,你进来吧。” 岁冬赶忙跑去开门,只是张氏身后还带了位官员进来,那人手里拎着药箱,看模样应是一位药官。 徐予和掀起毯子,左手撑着身体快速站起,“娘,这位是?” 张氏笑道:“燕燕,这位是御药院的冯御医,刚刚还给我把了脉,写了方子,冯御医说在宁王府为你诊治过,今日是来看看你恢复的如何。” 徐予和弯身行礼,礼貌性向冯御医表示感谢。 冯御医也向徐予和作揖回礼,“徐小娘子,是宁王传话让我到府上为小娘子接着诊治,昨日宫中有事,我抽不开身,遣了药童过来送药,岂料那药童口齿愚笨,被拦在了府外,直到天摸黑了我才知晓,但晚上不敢贸然叨扰,故而今日才来。” 徐予和道:“冯御医言重了,御药院应奉御前,又专供禁中之用,宁王却请来为我诊病,实在是劳烦冯御医了。” 冯御医笑道:“何来劳烦一说,我们医者眼中,只要是病患,都会尽心尽力医治,此乃本职之责。” 他捋了捋胡须,径直走到桌案前,把药箱往上一放,取出一个椭圆青瓷脉枕摆好,“徐小娘子先坐,容我为你把一把脉。” 徐予和走了过去,伸出手放在脉枕上,冯御医在她手腕上放了块巾帕,把手搭在巾帕上听脉象。 片刻后,冯御医皱眉道:“徐小娘子,昨日是否没有按时服药?” 徐予和点头道:“昨日只服了一剂汤药。” 张氏面露担忧,凑过来道:“冯御医,可是有什么问题?” 冯御医抽回手,把巾帕折好放回药箱,“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气滞血瘀,需辅以活血化瘀的汤药好好休养。” 张氏放下心来,“有活血化瘀的方子,昨日请了位郎中,开的正是这种药。” 冯御医凝神想了想,对着张氏道:“请夫人将那张方子取来给我看看。” 张氏侧过头在冯养娘旁边耳语几句,冯养娘点了点头,走出屋去取药方。 冯御医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白瓷瓶放到桌案上,“这瓶金创药用来涂手上割伤,每日早晚各涂一次,不会留疤。” 徐予和垂首:“多谢冯御医。” 冯御医 12.行路难(二) [] 岁冬面露难色:“啊?可是娘子交待了让姑娘卧床休息。” 徐予和揉了揉耳朵,指着窗外道:“岁冬,你听着这动静,能睡着得吗?” 岁冬转念一想,确实是这样,外面敲锣打鼓的声响都是为了贺喜搞出来的,何况陆霄的父亲还是当朝宰相,那些人为了讨赏只会表演得更加卖力,一时半刻根本没法停歇。 徐予和又道:“难道你就不好奇吗?据说还会给贺喜的人发香药果子吃。” 岁冬老实地摇摇头,“先前那次科考,也有许多人来庆贺,我当时就是给他们发香药果子的。” 徐予和闻言笑了笑,接着说:“差点忘了你原先便是跟在陆伯母身边的,不过这么大的喜事儿,我们不去道声喜也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姑娘……” 不等岁冬往下说,徐予和已经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几步路而已,我穿厚些,戴上护肘,披上氅衣,咱们站在门口瞧一眼,沾沾喜气也好啊。” 岁冬拗不过徐予和,只得帮她穿好衣物,梳好发髻。 两人还没走出正门,就看到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将路堵得严丝合缝,不过她们也没想着往人群里凑热闹,便站在门口的石阶上远远观望。 敲锣打鼓的人满面红光,挥动着臂膀,敲得那叫一个卖劲儿,恨不得把锣鼓都给敲破了。 那边崔内知又遣了几个家仆出来给贺客发放赏银和香药果子,前来贺喜的人们得了东西,都高兴得合不拢嘴。 徐予和踮起脚,在人群里左找右找,“全是贺喜的人,也没见着咱们的省元啊。” “燕燕妹妹,我在这儿。”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嗓音,徐予和回头一看,竟是陆霄,他穿着白色襕衫,儒巾上簪了一大朵红山茶,整个人显得格外儒雅温和。 她愣了愣,“你怎么从这儿出来,怪吓人的。” 陆霄眼中跃动着点点光芒,“你出来时我就看见你了,只是前边人太多,我便翻墙过来了。” “翻墙?” 虽然小时候他会翻墙过来凑一块玩,但那毕竟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的陆霄早已褪去了儿时的稚气,他往那儿一立,活脱脱一位端方少年君子,徐予和实在是想象不出这样的他是如何越过墙头的。 陆霄抿了抿嘴角,垂眸含笑,“一时情急。” 徐予和眉眼弯弯,往院中走了几步,“谁家省元放榜这天还翻墙啊。” 陆霄到她身旁,唇角微微翘起,“我啊,怎么了?” 徐予和笑了笑,欢声道:“不怎么,恭喜恭喜。” 陆霄自看完榜,回来的一路上都是向他贺喜的人,不过那些人说的话再好听,都比不了徐予和这一声简单的恭喜。 他看着眉眼带笑的少女,心中喜悦更甚,但见她的右胳膊一直垂着,登时脸上又写满担忧,忙关切道:“叔母方才还在念叨你胳膊上的伤,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养着?” 徐予和瞥了眼门外,“本来是躺着的,只是听到了你这边的动静,心里痒痒,就想起来看一看,顺便蹭蹭你的喜气。” 陆霄望着她,忍不住笑出声:“好啊,你想蹭多少都行。” 徐予和也笑道:“够了够了,可不能把你喜气全蹭光了,下月还有场殿试。” 陆霄眸色温和,两人并排走到廊下,他微微侧目,“我其实这几天一直想来见你的,只是听我娘说你要卧床休养,也不好来打搅你。” 徐予和点了点头,“是,不过也就这几日。” 陆霄眼睫轻垂,温声提醒:“还是要多注意,记得小时候我翻墙找你,摔到了腿,躺了足足两月有余。” 徐予和弯了弯眉,道:“我也记得,那时上元灯会你都没去成,真是可惜。” 陆霄没有再说话,只是盯着她,温柔地笑着。 “小郎君。” 崔内知面色匆匆,提着袍子快步跑来。 “小郎君,你果然在这儿。” 陆霄带着笑,冲着来人道:“崔内知,怎么了?” 崔内知弯身向两人施礼,随即缓缓道来:“小郎君,你那些国子监的朋友来府中贺喜了,娘子特地让我寻你回去,等会儿主翁也该回来了。” 陆霄微微颔首:“知道了,你先去吧。” 崔内知低首退至一旁等着,陆霄转头看着徐予和,“燕燕,我先回去应付着,空了再来找你。” “快去吧,”徐予和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记得走正门,让人瞧见省元翻墙可不好。” 陆霄笑着应她:“好,听你的,不翻墙。” 徐予和看着远去的背影,拢了拢衣襟,掉头往自己院里走。 岁冬走了几步,忍不住道:“姑娘,我以前在陆娘子身边服侍的时候,从没想过陆郎君会翻墙。” “你看他现在那个样子,别说你了,我也想不到,”徐予和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对了,岁冬,我记得你说过肃国公家的二郎君也在国子监读书?” 岁冬抬头:“是啊,姑娘。” 徐予和叹了一声,“我刚刚应该问一问停云哥哥的,他就是从国子监回来的。” 岁冬扭头瞅了眼正门的方向,“可陆郎君已经走了,怪我,忘了提醒姑娘。” “怪你做什么?我也才想到,”徐予和想了想,继续问道:“你安排的那两个人可有调查到什么?” 岁冬摇摇头:“姑娘,哪有那么快,他们都没有回我。” 徐予和抬了抬手臂,轻轻拍打着肩,“知道了,我也就是问问,不着急,总得先把胳膊养好。” 后面这半个多月,她基本就一直呆在屋里,每日按时喝药换药。 冯御医又送了两次药过来,说她恢复得不错,胳膊不再肿着,淤青也散去许多,再过月余便无需用竹板固定,而且手掌上的伤口已经差不多全数愈合,只要按时涂药,就不会留疤。 ** 地牢里昏暗无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腐烂的霉味儿。 赵洵抬手捂着鼻子,跟杜浔并排在前面走着,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灰黑圆领袍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几次抬眼,始终捉摸不透眼前这人,“不知宁王叫罪臣来此,是为何意?” 赵洵放慢步子,余光一瞥,“岑将军等下便知。” 顺着窄道走到尽头,他们拐了个弯,停到一间狱房前,里面的人见是赵洵,个个都攥起了拳头。 岑琦看清里面关押的人,甚为震惊,冲上前问道:“薛旭?你们怎会在此?” 薛旭等人听到熟悉的声音,慌忙站起身来,扣着牢门纷纷喊道:“将军。” 赵洵冷声打断他们,“好了,你们已经见到了岑将军,便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岑琦有些不明所以,抱拳相问:“官家明令上只处置了我一人,为何宁王要将他们也擒住?” < 13.行路难(三) [] 有风扫过,壁上烛火摇曳欲断。 “岑将军,你可曾怀疑过是谁诬陷于你?” 岑琦洪声开口:“岑某行事坦荡,扪心自问,从未得罪过他人。” 赵洵眉峰凛起,抬眼望向狭小的暗窗,窗外明明是亮堂的,他眼底却蒙上一层阴翳,“泾原路布防不容小觑,他们构陷于你,怕是与边患有关。” 岑琦瞳孔骤缩,要说何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密信藏到自己书房里,那也只有相熟之人才能做到。 可他们都是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对大梁绝无二心,也就那名小兵到军中不满一年,他心里自然还是怀疑那名小兵更多一些,只可惜当时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那人便遭逢毒手。 见对方迟疑不定,赵洵索性把话挑明:“岑将军,我会想办法尽快查清楚密信的事,但你也应该好好想一想,镇戎军中的内奸到底是谁,一个小兵可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 岑琦浑身僵硬,眉毛几乎快要拧到一处,心中百感交集,自从出事以后,他不是没想过镇戎军里有叛徒,只是每当怀疑到某人身上时,又羞愧自己对军中将士不够信任。 “宁王为何帮我?”他问。 赵洵唇角微动,扯出一抹几不可闻的笑,“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 说着,他又敛了笑,眼神异常坚毅,慢慢道:“说出来我也不怕岑将军笑话,我之所以坚持推行新政,不过是想让大梁兵强马壮,有统一天下的底气。” 岑琦蓦地抬头,他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年轻人竟有如此壮志雄心,此路之艰,难以估量。 “可先帝已与羌、契两国缔结了盟约,约好不再交战。” 赵洵垂视着他,神情阴冷,陡然问道:“难道岑将军,也过惯了安逸日子吗?” 这声质问,就像一把刀,把结了痂的伤口重新划出血淋淋的口子。 多年前的一幕幕,在岑琦眼前再次浮现,尘沙漫天,军旗摧折,羌人率军攻破三川寨,一路烧杀,所到之处,皆哀嚎遍野,死伤满地…… 他不禁双目泛红,攥紧拳头重重捶到牢门上,咬牙切齿道:“那自是不可能,羌人掠我城池,杀我同袍,我无论如何,也忘不得!更不敢忘!” 国恨家仇,如何忘得? 赵洵眸色渐暗,唇瓣紧紧抿着,良久,轻舒出一口气,道:“岑将军能如此想便好,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则无患,不能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就高枕无忧,忘了当年之耻。” 岑琦十分认同他这番话,其实大梁西北边军比之羌军,完全可以一战,只是由于连年天灾,民生多艰,又要备战契国,致使国库空虚,兵士消极怠战,而且主和派官员在朝中掌握了话语权,使得先帝后面也渐渐无心应战,遂派使臣互商停战议和事宜,这种这种情况还是很可惜的。 但他心里也清楚,现在朝中的几位宰执几乎都是主和派,所以新政最多也就是能说出来听听,真要实施起来,恐怕难如登天,大梁以文立国,历代皇帝皆都优待文人,这也造成那些文官的气性一个赛一个大,甚至有气性大的,连官家的面子都不给。 岑琦思索许久,叹了口气,“只是以如今朝中的局势,恐怕新政难以开展。” 赵洵笑道:“这就不用岑将军操心了,我自有打算,我只需你找出军中内奸,守好泾原路。” 岑琦抱拳答道:“是。” 杜浔拿胳膊肘碰了碰赵洵,凑他耳边低声道:“虽然岑将军是关在咱们的枢密狱里,但你把他从里头弄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要是让御史台的人知道了,又上折子劾奏你。” 地牢里关押的人本就不多,四周又僻静,所以就算杜浔说话声音再小,岑琦也还是能听到一部分的,他知道赵洵有意帮自己,甚至主动遮掩薛旭等人行刺,心存感激,便笑着道:“宁王请带我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了,倒有点想念官家赐我的双锏了,不耍上一耍,我这浑身难受。” 赵洵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带着二人离开地牢。 将岑琦重新关回枢密狱后,赵洵又回机速房批了会儿文书,几位枢密院事便与他商议泾原路布防一事,岑琦的泾原路经略安抚使之职已被罢免,他们打算再重新向官家推举出一位前去坐镇。 知枢密院事文雍横眉端坐,沉吟道:“岑将军既是清白的,何不由其子岑希继任,他所作的《安边策》,对防御边患问题上可谓是切中要害。” 同知枢密院事范章也读过岑希的《安边策》,便点头赞成:“可行,西军将领世代相传,岑小将军少年有为,一来熟悉边境情况,二来也可彰显官家对岑家之信任,进而稳住镇戎军军心。” 同签枢密院事李直彦捋着胡须,拧眉深思,“我觉得不可,岑希嘛,还是太年轻了点,我倒认为钱二丈更合适。” 文雍笑道:“我说德夫,年轻有何不好?宁王刚任枢密使时,那可比岑小将军小得多,你们几个也是不服,我要是没记错啊,还是你第一个对他刮目相看的。” 李直彦把脸扭到一边,哼道:“这世上能有几人能比之宁王?我又没亲眼见过那岑希,自然是不敢向官家荐举此人,反正我就觉得钱二丈最合适。” 赵洵也在纠结这两人谁更合适,话到嘴边,没想到老师与另一位枢密院事突然夸起了自己,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开口。 签枢密院事周裕热衷于做个和事佬,赶紧哈哈笑道:“几位仁兄所虑皆有道理,要论稳妥,自然当属钱二丈,不过岑小将军也颇有其父当年风范,这天下,到时候还是得交给他们年轻人,眼下时局平稳,让岑小将军先历练历练也不是什么坏事。” 范章见他们几个各持己见,便开口询问赵洵的意见:“宁王以为这两人谁更合适?” 赵洵敛眸,端起茶盏啜饮一口,“除去这两人,还有其他人选吗?” 周裕想了想,一拍大腿,又道:“有人向我提过镇戎军副将柳枯青,不过我觉得此人并不合适,他大字都不识几个,自是比不过几位所荐之人。” 将不知古今,匹夫之勇,不足尚也。 文雍垂首叹道:“西军将士武勇善战者多,文武兼备者,少,太少了。” 14.行路难(四) [] 文雍朝着李直彦摆了摆手,示意他快点走,随后扭头对着赵洵道:“承平,最近你师娘一直念叨着你和涯深,买完了羊羔就催我把你们俩带回家,这不昨晚还有今早,又不停地跟我说,我这耳朵啊,都被她磨出茧子了。” “看来我们几个还是因为宁王才有的口福,”范章也笑意吟吟道:“这宁王要是不去,我们几个还怎么好意思去啊,尧康,你说是吧。” 周裕应声道:“是啊,宁王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赵洵见状,只能答应下来,文雍又忙不迭催着他把杜浔喊上。 这顿饭几人吃的很是尽兴,直到黄昏时分才万般不舍地拜别文雍。 夕阳薄暮,霞光朦胧。 杜浔来的时候搭的是赵洵的马车,所以这会儿回去他选择继续蹭车,人一吃饱,就想着睡觉,上车后他屁股才挨着坐垫,就感觉困意袭来,便靠着车厢闭目小寐起来。 赵洵也不管他是否睡着,直接喊道:“涯深。” 杜浔吧唧吧唧嘴,眼睛仍旧闭着,“我听着,你说。” “今日几位枢密院事找我商讨泾原路经略安抚使一职的合适人选,老师推举岑将军的儿子岑希,但李枢密认为钱翌更合适,你觉得呢?” 杜浔腰背坐直,思考了一会儿,轻声道:“我肯定选钱公,钱公虽是文臣出身,但武略超群,丝毫不输岑琦,不过你应该与老师意见一致吧。” 赵洵点了点头,“是,老师觉得岑希完全有能力任职,既能彰显朝廷对岑家的信任,也能扼制住镇戎军内的荒唐传言。” 杜浔伸手揉着肚子,笑着道:“别拿老师当借口,你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吧,那会儿老师把岑希的《安边策》拿给你看的时候,你可是赞不绝口。” 赵洵垂着眼,心中摇摆不定,岑希虽然有才学和实力,但是连岑琦都分辨不出内奸是谁,以后岑希当上了泾原路的经略安抚使,若内奸无法及时除去,他的处境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杜浔抱着双臂,又靠在车厢上,“既然这样想,那便放手去做,以前也没见你这般犹犹豫豫,虽然现在内奸尚未揪出,但钱公也不了解那边的情况,让岑希任职也没什么不行。” 说到内奸,赵洵止不住地头疼,他按了按眉心,“那封密信我到现在依旧毫无头绪。” 杜浔打了个哈欠,捂着嘴含糊不清道:“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这次没有破绽,不代表下次不会,你啊,就放宽心吧。” 赵洵眼睑低垂,盯着自己的衣袍出神,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个呆滞的木头人一样。 敌在暗,他们在明,以后怕是更加难以推行新政,但他不会轻言放弃,明知前路坎坷难行,他也要坚持走下去。 ** 文德殿内,炉烟微度,横影参差,群臣手持笏板,低垂着头,队列后方有的官员已经弓着背,半眯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文雍眉毛一凛,往右前方迈出两步,站至殿中,俯身拜了下去,朗声道:“官家,臣有事要奏。” 有官员被他这声吼得一个激灵,登时精神许多,官帽后方两根长长的帽翅轻颤几下,紧了紧手中笏板,睁大眼睛左瞄右看。 赵珩面带笑意,轻抬衣袖,“文卿请讲。” “岑琦回京已有一段时日,泾原路经略安抚使之职也随之空缺,然泾原路紧邻羌国边境,不可无人料理军政,臣以为,应当尽快敲定人选。” 赵珩微微颔首,笑着说:“文卿所言甚是,朕近日也一直在思虑这个问题,只是心中尚未有合适的人选。” 文雍也笑了笑,接着奏禀:“臣等在枢密院事先商讨过,议出两位人选,一位是明威将军岑希,另一位,是钱翌钱尚书。” 赵珩按着御座,抬首问道:“哦?岑希?” 文雍回道:“正是。” 赵珩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笑道:“朕读过他的《安边策》,写得确实不错,是个好儿郎。” 有一紫袍官员持着芴板站出队列,高声反对:“官家不可,岑希之父正是那逆贼岑琦,怎能让罪臣之子任职经略安抚使?” 文雍拧紧眉毛,扭头瞥了那人一眼,“高中丞,岑节使只是受人诬陷,原以为只有某些猪油蒙了心的家伙才会看不清,没想到你也这么认为。” 高襄横眉冷视,不甘示弱道:“文枢密,我身为御史中丞,担着纠察百官之责,理应肃正朝廷纲纪,我记得岑琦叛国投敌的嫌疑还没有洗清吧。” 文雍眼神闪动,但依然大着声音道:“暂时没有,不过我等相信岑将军绝对是清白的。” 高襄捏着笏板,语气也变得更加强硬:“口说无凭,他一日没有洗清嫌疑,一日便是戴罪之身,也就是官家仁慈,没有牵连其家人,只将那逆贼一人召回京城。” 文雍冷哼道:“高中丞,你一口一个逆贼,又可有确凿证据?你们御史台不也在查这个案子吗?” 高襄轻呵一声,“文枢密,你这般为那逆贼说话,到底是何居心?又置本朝纲纪律法于何处?” 赵洵本就看不惯高襄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更别说这人竟还往自己老师身上泼起了脏水,“大殿之上,岂容野狗张嘴乱吠?” 御史台的官员们见高襄被如此痛骂,抄着笏板就要上前。 高襄抬手制止他们,随即冷笑几声,张嘴怼了回去:“宁王也不必讥讽于我,我又没说错话,只是实话难听罢了。” 赵洵耸耸肩膀,“我说的也是实话。” 高襄虽然有傲气,但他更是根倔骨头,用眼角余光扫了眼赵洵,继续高声道:“官家虽然迟迟不肯治岑琦的罪,可也没见你们枢密院查出来个什么,我说岑琦是逆贼何错之有?你维护你的老师,我能理解,但你不分青红皂白讥讽我是野狗的行径,与跳墙疯狗又有何异?我看,咱们顶多也就是互吠。” 殿中众人顿时被他这话弄的忍不住直接嗤笑出声,又见赵洵目光阴冷,大多都识趣得赶紧把头埋低,梗住脖子使劲儿憋笑。 杜浔捏紧手中笏板,倒吸一口冷气咬紧牙齿,他其实蛮幸灾乐祸的,只是看着赵洵脸色不太好,便不好意思笑,心里暗自感慨这高中丞也是真狠,为了骂对方,宁可带着自己一块骂。 赵洵眯起眼眸,脸色愈发阴沉,问道:“高中丞这话说的,难不成你认为每日朝会,官家都是在听群犬互吠吗?” 这下子那些憋笑的人也不用憋了,因为赵洵平等地把在场每一个官员都骂进去了,他们脸色红一阵青一阵,闭紧嘴巴面面相视。 高襄愣了一下,随即呵道:“宁王这般不讲道理,我真是自愧弗如。” 赵洵唇角微微勾起,故意笑嘻嘻地回他:“彼此彼此,论起眼瞎心盲,冤枉清白之士,我也比不过高中丞。” 高襄挥袖轻哼,别过脸去。 徐琢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笏板,虽然他不认同高襄对岑琦的评价,但话糙理不糙,也说不上是眼瞎心盲,因为岑琦现在确实背着重罪,若是这次为岑琦开了个口子,日后若有其他人犯下大错,徇私求情者只会多不会少。 “朝堂之上,宁王这话说得未免有点过了吧。” 其他御史台的官员早就忍不了,也纷纷为高襄鸣不平,斥责起赵洵来。 赵 15.行路难(五) [] 赵洵转过身,淡淡地看了高襄一眼:“我朝诬告武将成风是既定事实,若未经取证,凭着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便咬死岑将军叛国,岂不正好中了奸人的诡计,也会寒了众多武将的心。” 这些道理高襄不是不明白,但他这个人,更愿意坚持自己的原则。 “御史台有权闻风奏事,弹纠不法,而宁王口口声声说诬告,也不见亮出证据,谁人不知我高襄不徇私情,只看证据,你要说我迂腐,说我不通情理,我也认,只要能证明岑琦无罪,我自是不会反对让岑希任职。” 赵珩舒展眉目,和颜笑道:“高卿,你这番话也甚是在理,朕会好好思量的。” “是,官家。” 高襄这才持着牙芴施礼,退了回去。 赵珩正襟端坐在金銮御座上,垂视着群臣,又道:“省试已然放榜,也该准备御试事宜了。” 赵洵抬首问道:“官家,今年御试(1)还是否还试赋、诗、论?” 赵珩手扶膝盖,微微笑道:“不了,今举御试仍试策,罢试诗赋,届时朕也会躬临亲试,为考生唱名(2)赐第,今明两日朕会定下御试日期,选定考官,拟成文书诏知天下。” 赵洵点了点头,倒是精神了不少,试策是为取贤明之士,到时候朝廷里涌进来一批新鲜血液,对他推行新政或许会有很大帮助。 赵珩见百官无事要奏,便道:“众卿若是无事,朝会便到这里吧。” 群臣持笏躬身俯拜,而后纷纷有序离开。 赵洵没有直接去枢密院,而是随着赵珩进了垂拱殿,跟在赵珩身边侍候的中贵人见了他,忙给立在旁边的宫人使眼色,不多时,退下去的宫人给他奉来一碗热茶。 他接过茶碗,轻饮一口,茶味清香登时溢满唇齿之间,心情也跟着舒畅许多,他咧嘴笑了笑,“御试定在了什么时候?” 赵珩把袖子往后拽了拽,捏起墨块在砚台上不停打圈儿研磨,“下月七日。” 听着墨块摩擦的细微声响,赵洵举起茶碗又饮了一口,方才问道:“大哥,你会选谁当泾原路经略安抚使?” 赵珩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了眼他,跟着笑道:“你们枢密院不是荐举了岑希吗?” 想到高襄极力反对,赵珩把茶碗放至案几上,轻声问道:“你觉得他可行吗?” 赵珩偏头想了想,“你荐举的人,自然是可行的,我信你。” 赵洵蹙起眉毛,道:“可如果执意任命岑希,高中丞怕是又会接连上书,甚至带着御史台的一众官员集体请殿入对。” 赵珩将镇纸压在诏书上,“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能应对,他也说了,只要你能查清岑琦一案就好,其实我倒觉得,他是在反对新政,高中丞因循保守,凡事皆依照祖宗朝的“既定方针”行事,一直对你推行新政颇有微词。” 赵洵沉思片刻,“罢了,别提他了,要不是怕你又要下来劝架,今日我都懒得与那群台官争吵了。” 赵珩笑了笑,执起笔在砚台中蘸取适量松烟墨,写下一列小字,复又抬眼看着他,“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小时候觉得你过于稳重,不爱跟人言语,现在倒好,天天在朝堂上跟人拌嘴。” 赵洵起身走到书案前,撩起衣袍往上一坐,“还不是因为小时候你常常跟我说,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直接说出来。” “是是是,”赵珩摇头笑着,又写了几列字,忽然叹了口气,“也怪我,新政是我要你推行的,如果不是新政,你也不用收起和善的性子,更不用和他们周旋。” 赵洵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垂头俯视着诏书上的内容,“那也是我最先提出来的,咱们不是说好了共推新政吗?我唱白脸,你唱红脸,等兵强马壮了,灭掉羌契二国,收回幽云十六州,一统天下。” 赵珩停下笔,又长叹一口气,“谈何容易,莫说收回幽云十六州,现下战马短缺的问题也不知何时能解决。” 大梁北地挨着的两个国家皆是游牧民族,尤善骑射,但大梁军队以步兵为主,与骑兵对阵可谓是毫无优势,而且骑兵战力也不如对方,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战马不足和质量参差不齐。 大梁建国之前,天下大乱,中原王朝逐渐丧失对西域地区的管辖,北地的契国趁乱割占幽云十六州,西北崛起的羌国占据了河套平原和河西走廊,更是彻底隔绝了大梁与西域的交往,产马要地被纳入其他政权手中,稳定的战马来源也被切断,每年边地榷场与茶马互市所得的马匹根本无法满足战事需要,以致于大梁战马不能自给自足,骑兵战力亦日趋下降。 赵洵的脸耷拉下来,又想起了军马案,按着额头忧心忡忡道:“我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实施起来都不容易。” 俩人顿时像霜打过的叶子似的,好一阵唉声叹气,半天才缓过来。 赵珩放下笔,轻轻揉了揉手腕,“前些日子你不是去调查军马案了吗?可有查出来些什么?怎么一直没跟我说。” 赵洵想了想,才发觉自己竟然真的忘了,于是理着宽大的衣袖说道:“是因为那些官吏敷衍了事,没有好好喂养马匹,所以去岁过冬一大半病马不是冻死就是饿死,我已经惩治过了,但咱们的战马数量本就不多,以后群牧司(3)与各地孳生监(4)也需明令加强管理。” “好,就按你说的办。” 赵珩颔首,继续低着头将选定考官的诏书写完,盖上玺印,待墨迹干后举起来又看了看。 赵洵也伸头凑了过去,看到考官名列里有徐琢,忍不住道:“陆敬慎的儿子是省试头名,此次御试他也会去,我记得徐御史与陆敬慎私交甚密,不需要回避吗?” 赵珩疑惑道:“不在五服内,可以不用回避。” 赵洵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反正参加御试举子的答卷最后还要呈交给赵珩,由他亲定甲第。 赵珩抬了抬手,侍奉在侧的内侍忙弯身低首走过来听候指示。 他笑了笑,道:“把我寝殿桌案上摆着的龙团凤饼拿过来给宁王,还有旁边那个小瓷罐子,也一并带过来。” 赵洵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大哥上次给我的茶,我还没喝完。” 赵珩又展开一卷纸,开始提笔蘸墨,“谁说给你喝了,你这段时间好不容易想起来找我一趟,不给我点一盏茶怎么能行?” 赵洵唇角带着笑,拱手应道:“好好好,那我便给大哥献丑了。” 赵珩边写边笑道:“放眼宫中,论起点茶,谁比得过你啊。” 赵洵挑了挑眉,“可是我点茶的技艺还是跟你和二伯父学的。” “怎么?现在向你讨碗茶喝也要推辞了吗?” “哪敢推辞,我许久未点茶,这不是怕大哥嫌我手法生疏。” “怎么会,爹爹在世时,就爱喝你烹的茶,还总说我的茶艺不如你,我这有段时日没喝你点的茶,倒也十分想念。” 二人说话间,那名内侍已经东西呈了过来,赵洵接过茶饼和小瓷罐子,走动几步坐在了茶案前,他将手中东西放下,又轻理衣袖,右手夹起一小块茶饼,放到石臼里慢慢捣碎。 赵珩握着笔,笑着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你救了个小娘子。” 赵洵颇为惊讶,“怎么大哥也知道了?” “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你愿意主动关心小娘子。” 赵洵松开茶槌,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小声嘟囔:“元宝说的?这个元宝,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赵珩轻轻一笑,“你也不小了,还尚未婚娶,我当然替你着急。” 赵洵拿着竹夹,慢悠悠地把捣碎的茶饼拨到碾槽里,“这事儿有什么可急的,我又不像你与嫂嫂那般,青梅竹马,少年情深。” 赵珩将笔搁置到笔架上,走到茶案对面坐下,揶揄道:“以前倒是有小娘子追求你,也不见你理过人家啊。” 碾轮来回滚压,碎茶叶变成更加细小的茶末,清香暗浮。 赵洵嗅着茶叶的淡香,脑子里满是徐予和的身影,连眼神都柔和了许多,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牵起,笑意加深,“那些人,都比不过她。” 赵珩眉毛一挑,身子前倾,又搬着矮凳往前挪了挪,趴在茶案上问道:“哦?六哥竟是真有心仪的小娘子了?” 赵洵止住手里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耳朵根有些微微发红。 “看来元宝说的是真的,你喜欢那位小娘子,所以才救下她,”赵珩打开小瓷罐子,从里面抓了颗糖霜红果儿捏在手里,“是小时候你在大相国寺遇到的那位小娘子吗?” 赵洵眉头跳动,丢下碾轮,茶也不碾了,“这个元宝,到底跟你说了多少。” 赵珩把红果儿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点头笑道:“看你的反应,还真是那位小娘子,不过元宝自然没说这些,他又不知道我们小时候的事,都是我猜出来的。” 16.难如意(一) [] 二月二十八,帝下诏。 时命翰林学士承旨梅谦华,侍读学士牛乃骈、董子翰、夏硕,给事中孙知嘉,左谏议大夫乔栗来,户部尚书郑俨,侍御史徐琢为考官,列于殿之东阁;命直昭文馆姚仲秋、杨甘露、张百道,直史馆曾令启、宋盈实、白复枚,尚书右仆射喻繁,枢密院事文雍为考官,列于殿之西阁;又命国子监博士高福率、著作佐郎孟庆于殿后封印卷首。 三月六日,帝御崇政殿,与诸考官同定考题,复议分工。 三月七日,御试,帝躬临亲试。 日落西山,内臣将举子考卷一一收齐,交给封弥官誊写校勘。 三月八日,帝与诸考官共审考卷,定等分甲。 三月九日,帝临轩宣唱,按名一一呼之,面赐及第。 一甲三人各作谢恩诗一首以谢天恩,帝心甚悦之,向新及第进士赐绿袍、靴、牙笏,由是众人着绿袍,皆重戴(1),再拜天恩浩荡,帝为其赐宴于琼林苑,时人称之“琼林宴”。 数名导从护卫在前喝喊开道,传呼宣扬,新及第的进士们身穿绿襕袍,头带羞帽(2),手执丝鞭,以状元为首,跨马游街同赴期集所(3),百面大小黄旗迎风飘荡,场面璀璨可观,路边百姓拥堵在道路两旁,争相围看及第士子们是何等风采。 待到琼林苑,押宴官率着诸位新及第进士于庭中望阙位立,循着礼法依次恭拜,再由中使宣读敕令,在场众人又拜,新科进士与群臣将牙笏插在腰带上,登第的士子们难掩心中兴奋,纷纷伴着雅乐起舞。 微风和煦,日暖云淡,赵珩望着庭下众人,也不禁被他们的喜悦情绪所感染,诗兴大发,走至庭中为一甲进士逐个赐诗,并赐簪花,亲自簪戴,以示君臣亲近,余下近百名新及第进士则只亲赐簪花,由他们自己簪戴,后又赐书《中庸》令其反复进读,研习修身治人之道,从而能行善政。 而后新进士们谢赐簪花再拜,并入坐宴饮,或赋诗互赠,或与朝臣相酬和,好不热闹。 宴毕,有许多官员挤在陆敬慎身旁谈笑祝贺,不乏跟风谄媚者,但也有衷心恭贺之人。 “陆相公,恭喜恭喜,官家御笔亲点令郎为状元郎,现下又得官家亲戴簪花,以后可谓是前程大好啊。” 又一身穿绯色襕袍的官员低头拱手笑道。 陆敬慎满面春风,客客气气笑着向对方拱手回礼,“郑尚书谬赞,息子有今日,全拜皇恩浩荡。” 郑俨又与他寒暄了几句,便拱手离开,其余官员大多都是阿谀逢迎之辈,草草客套了几句也都相继退去。 徐琢迈着四方步走了过来,一向不苟言笑的他,今日也极为高兴,眼尾处都已经堆积了好几道褶皱,“维民,你真是好福气,停云这下子可是连中三元!连中三元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从古至今,士子能连中三元者少之又少,陆敬慎心下喜极,在老友面前也不再端着仪态,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我也没想到停云能考中状元,怀瑾,我以前想着他只要能进士及第,我就满足了。” 徐琢又凑近一些,哈哈道:“这话可切莫让旁人听到,否则让其他士子情何以堪,停云自小聪慧非常,老师在世时都对他多有夸赞,也就你这个做父亲的,眼里看不见孩子的好。” 陆霄已于御前对答回来,他提快步子,奔到陆敬慎和徐琢前头,唇角微抬,拱手向两人施礼。 陆敬慎看着陆霄满头红花烂漫,与身上绿锦襕袍相映生辉,不由忆起年轻时候的自己,还有徐琢,热泪盈于眼眶。 “怀瑾啊,看着停云,我突然就想起了当年的我们。” 徐琢也是一笑,遥望起满园春色,感伤时光如流水般悄然而逝,“我又何尝不是,先帝赐花、赐诗书,你我赋诗相赠,都犹如昨日。” 说完,他将视线落在陆霄身上,高声赞叹:“不过停云可比你我要强上许多,未及弱冠便高中状元,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 陆霄再度施礼,态度谦虚,语气平和:“都是徐叔父与父亲教导得好。” 徐琢朗声笑道:“你这孩子,在我面前就莫要自谦了。” 陆敬慎则不这么认为,“怀瑾,你也是状元出身,停云能连中三元,如何离得开你这个状元老师,他所作的文章,行文颇有你当年之风。” 陆霄挪动几步,离父亲更近一些,低声道:“爹,孩儿有件事想与你说。” 陆敬慎光是看着他,心里就没来由地高兴,“何事?你且说吧。” 陆霄暗暗看了眼徐琢,把父亲往旁边拉了拉,陆敬慎起初还有些疑惑,随后便听到儿子低下头小声提示:“如今孩儿已考中了进士,想请父亲在徐叔父面前再提一提当年定下的娃娃亲,看看是否还作数。” 听完这话,他笑得更加开怀,当即应了下来:“好好好,哈哈哈哈。 徐琢看着他俩撇下自个儿说悄悄话,眉毛一凛,问道:“你们父子俩,在说些什么我不能听的?” 陆敬慎笑呵呵地跨迈过去,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怀瑾,没什么你不能听的,此事啊,我正要与你商量。” 徐琢又问:“何事?” 陆敬慎清清嗓子,凑过去低声笑说:“自然是两个孩子之间的事?” 徐琢心中其实已经猜到了大概,但面上仍旧故意装作不知道,“两个孩子怎么了?” 陆敬慎斜眼瞥着他,“怎么?还想抵赖不成?” 徐琢道:“你几时见过我抵赖?有何事直说便是,不必这般委婉含蓄。” “娃娃亲,”陆敬慎提醒道:“停云方才就是催我跟你提娃娃亲的事儿,这不,我先问问你的意见。” 徐琢本就看好陆霄,自然也十分满意让他作为女儿的夫婿,他跟着笑了起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我能有什么意见。” “那我回去便选个好日子?” 徐琢点头,“两个孩子从小就感情深,成亲是早晚的事儿。” 陆敬慎扭头看向陆霄,也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徐琢已经同意了。 陆霄眸光微动,欣喜万分,恭身拱手向徐琢施礼敬拜,“侄儿多谢徐叔父成全。” 言谈间,跟在赵珩身边服侍的周内官走将过来,面带喜色,不急不缓地向三人行礼问好。 几人也都拱手回礼。 陆敬慎将脸上笑容收敛了些,恭敬道:“不知中贵人来此为何?可是官家有要事传召?” 周内官笑道:“陆相公可是忘了这琼林宴后还要作谢表?” 琼林宴的最后,群臣需向皇帝表达感谢之意,其中一个重要环节便是写作“谢表”。 陆敬慎一拍大腿,忙道:“是是是,周内官好记性。” 可他又有些困惑,“只是,这谢表,不是明日宴席入谢(4)后方才挑人写吗?” 周内官点头,又笑着答:“谢表向来是由文章最出众的新登进士撰写,陆相公,令郎连中三元,官家这几日多次品读令郎的文章,誉不绝口,方才又听得令郎在席间作的全部诗篇,甚为欣赏,当即定下人选非令郎莫属,故而差我提前告知。” 陆敬慎再次恭敬施礼,“多谢周内官,我替息子多谢官家的抬爱。” 陆霄也施礼拜谢,“谢官家抬爱。” 话已带到,周内官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陆霄本想随父亲与徐琢回府,怎料同在国子监读书的郑琦邀请他晚上一起向国子监的老师陈愈登门致谢,他也只能拜别两位长辈。 徐琢与陆敬慎杵在原地相谈了一会儿,随后肩并肩往苑外走。 才走没几步,肃国公刘圭一路小跑,径直冲到两人面前,伸出手臂拦下徐琢,并拱手赔笑:“徐御史。” 徐琢眉峰蹙起,不想理会于他,故而把步子赶得更快。 某人一来,嘴里准吐不出什么好事儿,陆敬慎便也紧绷 17.难如愿(二) [] 心心念念的人居然已经定了亲?! 赵洵呼吸一滞,而且这话是从徐琢与陆敬慎俩人嘴里同时说出来的,应当不会有假,他登时没了拱火看热闹的兴致。 刘圭连连赔笑,说话那叫一个理不直气也壮:“陆相公,老夫也只是随口问一问,你口气何必这么冲呢?” 赵洵越发觉得是因为刘圭跟个狗皮膏药一样,死缠着徐琢说亲,才让陆敬慎有机可乘,火气瞬间就上来了。 “刘圭,你拦着他们不让走,也别怪人家不跟你好好说话。” 刘圭自知理亏,干笑几声,咬着牙悻悻离去。 虽然是赵洵帮忙把刘圭打发走的,但徐琢仍旧不乐意理会他,他一见到这俩人,心里就窝火,冷着脸头也不回地往苑外走。 陆敬慎与赵洵更不对付,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也加快了步子,随徐琢一道离开。 暮色四合,凉风阵阵。 元宝拿着件氅衣在苑内四处张望,眼下宴席已散了好些时候,参宴的新进士与官员都走得差不多了,可迟迟未见赵洵出去。 尽管倒春寒已然过去,但日头落下,仍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几分凉意。 今日赵洵穿得单薄,又饮了不少酒,元宝唯恐他吹了冷风会头痛,走过一段石子铺的弯曲小道,矮木丛后方渐渐显现出赵洵的身影,他立刻踮着脚快步上前,将手中氅衣披了上去。 赵洵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徐予和定的事,心中不免有些怅然,因而步子比平时慢上许多。 元宝见他一脸苦相,还心不在焉的,急得直挠脑袋,明明宴席结束时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就成这副模样了? 他蹙着眉头,一边在后面跟着走,一边伸长脖子观察赵洵的脸色,担忧道:“听闻饮完酒不宜吹冷风,这儿正好是迎风口。” 元宝又自言自语了足足五六句,前头那人才拉着腔调淡淡地嗯了一声,他眉头拧得更紧,一张嘴声音也变得紧张许多:“都怪我,明知起了风,要是早些将氅衣送来就好了。” 赵洵顿了顿脚步,抬起眉毛,吸了口冷气,大声道:“我只是有些乏了,这点风不至于吹倒我。” 元宝撇撇嘴巴,又看了一眼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赵洵将手搭在元宝的肩上,道:“走了,走了,回府。” ** 琼林宴一共两日,第二日赵洵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往陆霄那边瞥,那人比之他,温雅不少,和徐予和又是少年相识,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不禁抿紧唇瓣,捏着瓷盏的手也加重了力道。 而且陆霄在宴中就将谢表挥笔写完,文采之卓然,惊艳在场众人。 他的才学,显然比一甲另外两人要高出一大截,这样一个人,日后授官入朝,必定会给守旧派增加莫大的助力。 思及此处,赵洵只觉得胸中憋闷,心绪杂乱,眼前的珍馐美馔也没了滋味,不住地往嘴里灌酒。 赵珩心细如发,很快发现自己的弟弟不太对劲,就让周内官带他先到苑中的寝殿歇息。 赵洵施礼告退,只是陌生的房间他总感觉不习惯,便直接回了宁王府。 次日,朝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徐琢连上两道奏疏,弹劾刘圭治家不严,徇私包庇,纵容嫡子略卖人为奴婢,实在有失大臣之体,更违朝廷之法。 文武群臣一时哗然,毕竟拐卖良家女子为奴婢这可不是小罪,官府若是包庇,同样处以重罚,但不少官员都觉得刘圭秉性淳厚,哪怕再溺爱儿子,也不会做出违背律法之事。 刘圭心中忿忿不平,当日便备好聘礼,遣了媒人去徐家提亲。 媒人秦七娘久叩徐府大门,一直不见有人来开,遂心生一计,让抬聘礼的家仆往后退到附近的窄巷里,又在街边随便找了个小乞儿,使些钱让他叩门。 冯养娘不相信媒人会就此罢休,让家仆搬来梯子爬上去看一看外面的情况,门口的媒人与抬聘礼的人皆已不见,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童。 “娘子,料想这乞儿是那刁滑的媒人派过来的,他们算准了娘子心善。”冯养娘道。 那小乞儿赖在门外不肯走,声泪俱下,苦苦哀求门内的人能施舍些食物给他裹腹,张氏听其可怜,便让冯养娘取了些吃食和铜钱,将门开个小缝送与他。 不料门刚打开,小乞儿就佝着身子冲进来,抢过炊饼(1)往嘴里使劲塞,恨不得把整个饼子馍馍全填进去。 冯养娘怕小乞儿冲撞了张氏,抬手想将他赶出去,但看他瘦得皮包骨头,身上衣裳没一处齐整的,吃相又狼吞虎咽,应是许久没吃过饱饭,硬着的心又软了下来。 小乞儿吞得急,炊饼噎得他不停打嗝儿,对着胸脯拍了几下才好上许多,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激动地大喊:“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张氏眉梢微动,叹了口气,吩咐女使给小乞儿再端碗水。 藏在附近的媒婆听到与小乞儿约好的暗号,忙带着人赶过来,推开大门就把聘礼往院里强抬,小乞儿见状,忙抢过剩下的炊饼撒腿跑了出去。 冯养娘瞅着门外越想越气,忍不住发起了牢骚:“这个没良心的小童,敢情故意卡在门缝儿中间,好让那媒人进来。” 张氏收起平日里和善的神色,冷声诘问:“肃国公府此为何意?” 秦七娘堆起假笑,扭着腰身走到张氏面前,捏着帕子掩面笑道:“徐娘子明知故问不是?我们啊,自然是来下聘礼的,小娘子也是好福气,肃国公府满门勋贵,嫁进这样的好人家,是京中多少小娘子盼都盼不来的呢。” 冯养娘眼睛微微眯了眯,“你这媒人婆,嘴里没一句实话,我家主翁与娘子回京中时日尚短,可也知道刘家二郎臭名在外,哪家父母愿意把女儿送过去糟践。” 眼见被戳穿,秦七娘也不恼,依旧咧嘴笑道:“哎呦,哪个男子没逛过妓馆,徐娘子且放宽心,肃国公特地让我捎句话过来,以后小娘子进了门,他定会严加管教二郎君的。” “我看,未必吧。” 徐琢眉毛上挑,面上带了些 18.难如意(三) [] 徐予和柔柔一笑,“爹爹别恼了,他们都已经走了。” 徐琢面色缓和下来,叹了口气,开口虽是斥责,却满是父亲对孩子的宠溺,“胡闹,你出来做什么?我与你娘会处理好的。” 徐予和低下脑袋,复又抬头启唇轻笑,“我也是见爹爹摆平了才敢站出来说这些的,他们好生无赖,找了个七八岁的乞儿坐在府门外哭喊。” 外面人多眼杂,若不及时把乞儿打发走,不知事情原委的人指不定会如何唾骂徐琢,所以张氏选择开门不仅仅是心慈面软,亦是不给对方编排是非的机会。 京中的官吏富商多多少少都知道刘密平日里如何荒唐,徐家又是清贵人家,自然不会选这等纨绔子弟作为女儿的夫婿,把硬送上门的聘礼扔出去也在常理之中,恰好徐琢回来及时,只一眼便领会张氏之意。 张氏微微弯身,将手中丝帕对折,掸去徐琢衣袖上沾染的尘灰,“我们将聘礼当街扔出,今后几日,肃国公应当不会再登门造访了。” 再度登门无异于自取其辱,何况今日已把话说到这步田地,徐琢略微思索,望着眼前人笑说:“但愿如卿卿所言。” 张氏侧目,看了一眼徐予和,见她着了件春衫,眉梢不由蹙起,“才回暖几天,就穿得这样单,当心风从袖口灌进去。” 岁冬自觉低头认错:“娘子莫怪姑娘,是岁冬一时疏忽,忘了给姑娘披上外衣。” 东风徐徐,衣衫曳动,徐予和穿得单薄,出来久了,便也感受到轻微的凉意,遂道:“娘说得是,春捂秋冻,我这便回去加衣。” 张氏笑着点头,又简单叮嘱了几句,方才放心些。 徐予和脚步渐慢,轻轻摸了摸右胳膊,骨折处已没有当初那般疼痛了,少年人恢复得总是快一些,再过半月,竹板便可拆除,她嘴角微微翘起,步伐也愈加轻快。 前几日她以指蘸墨,凭着印象将信中文字写出两个,让家仆到书坊以研习书法为由买些与之形近的字帖,那书商见多识广,一眼认出是羌国文字,困扰她多时的谜团方得解开,杜浔当日之所以说那封信涉及叛国,必是有人以蕃文与羌国互通讯息。 这也直接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测,外祖之死,绝非意外! 行至转角,高墙遮住太阳,两人置身于阴影之中。 徐予和身上突然泛起一阵恶寒,直至现在,她从未听过哪位官员真正因通敌而获罪。 岁冬见她肩膀轻颤,急切又自责地唤了一声:“姑娘。” 徐予和拢紧衣裳,扭头笑了笑:“我只看到明光和暖,却忘了不止有风,还有光亮照不到的地方。” 岁冬没有领悟到言外之意,单纯以为她觉得冷,跟着道:“背阴处是有些凉,一走到这儿我也觉得没那么暖和了。” 徐予和只笑不语,回到闺房后,添了一件藕粉色直领对襟长衫,从书橱里取出偷偷买来的蕃书(1),翻开尽是羌文,没有中原汉字作注作释,不识羌文的她无异于在看天书一般,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便觉得意兴索然,眼皮黏连,索性垂下右臂,伏趴在案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声窗户轻阖的响动吵醒。 徐予和缓缓直起身子,睡意尚未从她眼角褪去,一双明眸半睁半阖,言语间带着些嗔怪:“岁冬,你关窗的声音小些,弄醒我了。” 静默许久,也没听岁冬答话,她起身环视一圈,屋内除了自己,并无旁人,想来岁冬这丫头见她睡着便出去了。 可她依然奇怪,窗子分明是关好的样子,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发出声响,便转过身走到窗子那方,将手抵上窗格准备推开。 忽而窗外竹声沙沙,竹影摇摇,她当是风吹窗动,便收回了按在窗棂上的手。 只是她不知,屋外紧紧贴墙而站的那团黑影也松了口气,不久之后,黑影又悄无声息地隐入昏黑夜色之中。 案上灯烛火光渐微,徐予和抄起剪刀剪去一截燃焦的灯芯,烛火摇曳两下,却是比方才明亮多了。 岁冬此时推门而入,领着两个女使布下饭食,甜声道:“姑娘,娘子新雇了几个厨娘,菜式都是依着姑娘的口味做的,娘子都尝过了,说味道不错才让我给姑娘端过来。” 满满一桌子菜品,多用芥菜、老姜和花椒调味,嗅之麻辣鲜香,皆是她爱吃的,徐予和胃中馋虫蠕动,稍微净了净手便握箸而食。 这一餐颇为热烈,颇为过瘾,她头上不断冒汗,后来干脆又将外衫脱去。 末了,茶水入口,舌尖麻辣方才渐渐消去。 候在一旁的女使低头收拾碗筷,岁冬见盏里茶汤见底,又提壶续满,欢快道:“今日陆郎君来过。” 徐予和依旧自顾自饮着茶,不见有什么动作,“他不是天天都来吗?” 岁冬笑了笑,把情况如实道来:“今日不同,陆郎君申时六刻来了一次,酉时刚过又来了一次,不过姑娘都在歇着。” 而今陆霄已被官家授为将作监丞,并非闲职,且他初入仕途,事情只会多不会少,怎么还有闲功夫找自己两次,于是徐予和放下茶碗,抬眸问道:“他找我做什么?” “陆郎君让我转告姑娘,说姑娘你从小喜欢收集字帖墨迹,他常去的书肆里今日摆了一幅平……平什么来着……” 岁冬顿了顿,仰头望着房梁,想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人名,双颊憋得通红。 徐予和已猜到是本字帖,抑或是墨迹(2),“摆的什么不重要,停云哥哥可还说了什么?” 岁冬泄了气一般,耷拉下嘴角低声张口:“好像是陆什么机的平什么帖,陆郎君想和姑娘一同看看是不是真迹。” 徐予和恍然明白,微微笑说:“是陆机的《平复帖》(3)吧。” 岁冬感觉脑袋里断掉的弦忽然被接上,点头如捣蒜状,“对对对,就是姑娘说的这个《平复帖》。” 一个小小的书肆,竟也有西晋年间书法名家陆机的真迹?徐予和已经开始好奇这家书肆了,不过在藏龙卧虎的汴京,似乎一切皆有可能。 她倚立在门边,抬眸遥望,弯月悬于天际,光华如 19.难如意(四) [] “不瞒小娘子,昨日陆监丞鉴出真假之后,我本是不信的,卖者一开始便明说这是摹本,也只收了我十贯钱,才十贯钱,哪有人会做赔本的买卖?”店家单手背在身后,低头看了眼书帖,面色犹疑:“以寻常摹本的价格购得真迹,我是想也不敢想的。” 徐予和唇瓣略微扬起,解开系在腰间的如意绣花荷包,从里头掏出几块碎银放在桌案上,“店家不敢想,我倒是很乐意做这个捡便宜的人。” “这……” 店家没再接话,明显有些犹豫,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一旁。 “不过是寻常摹本,我以同等价钱买走,店家虽然分文未赚,却也是不亏的,”徐予和柳眉轻抬,笑问:“为何店家这会儿又迟疑起来了?” 店家闻言,先是一愣,随后轻笑出声,说道:“小娘子,我并非迟疑,而是舍不得。” 只见他又踱着步子,张口缓缓道来:“我酷爱书法,家中所藏书画数不胜数,其中不乏一些摹本,只觉得这幅书帖写得极好,字字笔法奇崛,形神俱佳,着实令人惊叹,我时常忍不住拿出赏看,否则不会买来。” 他说得这般真情实感,徐予和仍旧觉得奇怪,一个人能说出这些,说明他颇为了解陆机的书法,也熟知如何鉴赏书画,那么想要辨出此幅墨迹的真假,对他来说,应当是件很容易的事。 她垂下头想了想,道:“那卖者恐怕不识货,误将真迹当作摹本,这幅《平复帖》确是陆机手迹无疑。” 店家哈哈笑了几下,脸上露出愧色,“莫说卖者不识货,我不也是?” 徐予和则不这么认为,继续道:“店家肯花十贯钱买一寻常摹本,不是已经瞧出了真假?” 店家又是一笑,将《平复帖》小心卷好,放回紫檀木匣里,用双手将木匣托承起来,“小娘子与陆监丞慧眼如炬,我深感佩服,这幅真迹便赠予二位。” 徐予和甚为诧异,推辞道:“店家客气了,我们今日只为鉴别真假,并非夺人所爱。” “看多了名家临本,我竟因价钱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店家愧色更甚,苦笑两声后,摇首感叹:“我已经不知如何面对这幅墨迹,倒不如由慧眼识它之人保管。” 徐予和闻言,接过木匣轻轻一笑:“既然店家如此说,那我也不客气了,多谢。”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不过毕竟是真迹,她也无法心安理得据为己有,便又挑了些书籍诗稿一并买走,全当照顾店家的生意。 半晌之后,陆霄抱着一大摞子书颤颤悠悠地走出陈氏书肆,堆积起来的书籍几乎与他眉毛持平。 因视线受阻,他无法看清脚下的路,险些被门槛绊倒,好在反应及时,踉跄几步后身体便保持了平稳,不过还是有几本书滑落在地。 徐予和把木匣夹在胳膊下面,回头捡起掉落的书,“你好生无聊,真以为我瞧不出来?” 陆霄故作镇定,投以迷离的眼神,偏头问道:“什么?你不是已经瞧出那是真迹了吗?” 徐予和不想与他打哑谜,直接挑明了说:“《平复帖》是你放在书肆里的吧。” 陆霄虽然面色未改,眼中却开始闪烁不定,“你都猜到了?” 徐予和将手中书籍和木匣交给赶车的小厮,无奈道:“这般蹩脚,想不看出来都难。” 两个人从小玩到大,徐予和很少见他说谎,为数不多的几次,还是因为自己,每每说话,他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别处。 陆霄有些好奇,抱着书走到她身侧,牵唇笑问:“蹩脚?何处蹩脚?” 徐予和细眉轻挑,说出令自己疑惑之处:“我们还未说明来意,店家便主动取出了《平复帖》。” 小厮将东西放到马车内,又转身伸手接下陆霄的那一堆书,陆霄不慌不忙地抖抖衣袖,作出如下解释:“可店家也说我昨日在这儿鉴别出了真假,只是他有些不信,我便说再找一个人来鉴别,是以他方才见了我,知道我们是为了《平复帖》。” 徐予和见他不肯老实交代,继续道:“好,这点暂且不提,那店家既然认定书帖是摹本,何必还专门以紫檀木匣盛装?” 陆霄缓了口气,轻轻笑道:“我昨日也曾和你一样疑惑,不过他说自己尤爱书法,无论真迹,还是摹本,皆珍之重之。” 这倒也能说得通,譬如有“天下第一行书”之称的《兰亭集序》,传言真迹已随唐太宗葬入墓中,流存于世的皆为摹本,但丝毫不影响这些摹本被历朝历代的文人雅士所珍爱。 徐予和沉思默想片刻,仍觉得有古怪,又道:“可我只说了是真迹,他也不问一问我鉴别的依据,就这样直接相信,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陆霄笑着摇了摇头:“不奇怪,我对店家说前书画博士张士延是你的外祖,你鉴别书画的本事是他所授。” 徐予和瞪他一眼,嘀咕道:“可无凭无据的,你说了他就会信吗?” “信。” 店家打断两人谈话,举步走来,待到两人跟前,躬身揖了一礼,和颜笑道:“小娘子,我见过张尚书,也见过令慈,你与张娘子长相神似,我相信你不会鉴错。” 此人称呼外祖为张尚书,外祖被贬离京城前确实任吏部尚书,徐予和有些微微发愣,不禁疑惑:“店家认识我外祖?” 店家点了点头,目中充满崇敬之色,“认识,当年何人不知张尚书之美名,我亦钦佩久矣。” 徐予和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书肆里还有诸多事务,不便久聊,二位慢走。”店家道完这句,便扭头回了书肆。 徐予和瞥了眼陆霄,恍然大悟,背过身去佯装生气道:“陆停云,你到底说不说,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去跟伯母告你的状。” 陆霄有些慌神,忙追了过去,好声好气道:“好好好,我说我说,燕燕,其实是我与店家打了个赌。” 徐予和皱眉,当即问道:“什么赌?” 陆霄如实相告:“昨日来此,我见店家将这《平复帖》摆出来赏看,便也凑到跟前,发现是陆机真迹,只是他不相信,还说张尚书亲口告诉他此幅书帖是摹本。” 徐予和眉心跳动,莫非 20.难如意(五) [] 楼船缓缓停靠在渡口,船身之后水波荡漾,粼光跃动。 悬着的珠帘锦幕被轻轻掀开,珠串击撞,入耳之声清冽如玉碎,舱内走出几位簪缨锦衣的儒雅士人,他们临风而立,就着河光春色,谈笑言欢。 “那就这样议定。” 年长者笑着说完这句,便提袍踩上艞板(1)。 近乎是同时,赵洵追上前两步,眉峰间生出几道褶痕,低声喊道:“老师。” 文雍回首笑了笑,和颜问道:“怎么?还有何事?” 赵洵凝视着教导自己多年的老师,时至今日,他竟然才发觉老师幞头下的鬓发已然斑白,不禁喉咙梗塞,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 “老师,可想好了?” 文雍双目坚定,含笑点了点头。 赵洵心知老师去意已决,哽了哽喉咙,也不再多言。 “高襄以辞官相挟,无非就是想逼着官家向他妥协,收回那道敕令,”杜浔鼻尖酸涩,心中亦满是失落,却又忿忿不平,忍不住道:“要我说,老师何必远赴泾原路,兼任那烫手山芋一般的经略安抚使,还不如让高襄遂了他自己的愿,辞官回家,种地养老。” “涯深,不可这么说,高中丞如此做,全因情况有变,故而任职一事马虎不得。” 文雍垂首长叹一口气,面色显得凝重又黯然,他又侧过身,向西北方向眺望着,忧心忡忡道:“前日传来军报,唃厮啰(2)内乱,西北形势怕是更为复杂,边事非同小可,然镇戎军内奸细仍未揪出,只怕他们会有下一步的动作,两地远隔万里,我们身在京师,一来不便调查,再则消息滞后,只有我亲自前去,才能好好彻查一番,若前方有何变动,我也能尽快告知于你们。” 话虽如此,但一想到老师不日便要离京,杜浔的眼角就止不住湿润起来,他五六岁时就跟着文雍学习儒家五经,师生间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 文雍看着自己最为得意的两个学生,甚是欣慰,颔首笑道:“还未到离京远赴之期,你们两个就弄得我现在要走似的,只怕你们心里是盼着我早些走,然后好大展拳脚吧。” “老师,我可没这个心思,我还想跟着你调至泾州呢,”杜浔脱口答道,而后又看着赵洵,小声笑道:“至于承平有没有,我便不知了。” 文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涯深,我原本想着你年纪比承平长出几岁,让你多照看着他,他毕竟是你师弟。” 杜浔轻轻嘁了一声,只觉得老师着实顾虑多了些,毕竟官家是赵洵的兄长,遂道:“老师,他有官家照看足矣,何须我这个师兄,我还指望着他带我升官发财呢。” 赵洵直接一个眼刀子飞过去,“你不过二十有一,已是枢密院副都承旨,这可是从六品的官职,从六品啊,朝中待次(3)待阙(4)之官数不胜数,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一个实职。” “才从六品,汝有梦想乎?”杜浔斜睨他一眼,小声嘟囔:“你参加科考,只为证明自己,又不为做官,自然不知寻常士子仕途之苦,有朝一日,我定要穿上紫袍。” 赵洵连声啧道:“好啊,你小子原来是觊觎老师的职位。” 杜浔神采奕奕,昂首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朗声笑道:“思路打开,为何非得拘于枢密院?文臣执政,我入阁拜相亦未尝不可。” 赵洵轻哼一声,忍不住调侃:“恐怕你才进三省,就要被旧党挤兑,你当陆敬慎他们那些人吃素的?” 杜浔眯起眼眸,不服气道:“就不能说点好的是不是?我现在只看到你当着老师的面挤兑我。” 文雍被他们俩逗得止不住哈哈大笑,想了想还是交待了一句:“往后我不在京中,你们二人务必相互扶持。” 杜浔点头应下:“知道了,老师,你看我哪天不是在帮承平做事,要不是他,我早就落个清闲了。” 文雍松开眉头笑了笑,又看向赵洵,凝声告诫:“新政非一朝一夕能成,虽有官家支持,但反驳者亦不在少数,切记稳住心性,万不可鲁莽强推,须慎思明辨,把稳而行,方有成效。” 赵洵甚为感动,揖了一礼,沉沉开口:“老师所言,字字句句,我都牢记于心。” 文雍上前几步,慢慢把他扶起,看着他们良久,才转身走下了楼船。 艞板一步一晃,文雍步伐始终不乱,待他稳稳当当踩到岸上,向前跨迈几步,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又将半边身子回过来,向他们俩人随意摆了摆手,“不用送,你们不用送了,我的轿子就在附近。” 闻言,赵洵和杜浔俯身一拜,送别老师文雍。 汴河风又起,绿柳解丝垂,不知离别苦,争绊路人心。 两人望着文雍的背影出神,从船上下来时,有几名身着襕衫的举子迎面走来,他们神情慷慨激昂,正谈议着近日的朝政大事。 中间那名瘦些的举子看了看两侧,压低嗓门道:“欸,说到这肃国公,我爹说他纵容亲子略卖人口,你们听说了吗?” 他左侧那名身形稍壮的举子听了之后,面色忽变,惊讶不已,“略人之法,最为严厉,若真如此,肃国公明知亲子犯下何等大错,反倒不予管教,这不得被施以重罚?” 另一面容白净的举子则理智些,奉劝两人莫要盲目听信,“马楼,话可不敢乱说,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 被称作马楼的那名举子见自己受到同伴的质疑,有些不服气,声音也变得大了些,“我爹亲口说的,徐御史不仅连上两道折子,还在朝会时当众向官家揭露肃国公的罪状。” 身形稍壮的举子一听,先是一愣,很快神色又恢复如常,“这是你爹说的,应当不会有假,没想到肃国公竟会做这等糊涂事,不过这徐御史是何许人也?以前从未听过。” 马楼笑了笑,接着把头一扬,清了清嗓,继续给同伴科普:“我爹说了,别看这位徐御史官职不大,却也是个惹不起的人物,他与 21.意不平(一) [] “怎就不合时宜?”赵洵听他这般说,脸色登时又僵了一下,极为不耐地挑了挑眉毛,抬眼斜睨过去,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两句:“我看你的话才是不合时宜,说出来净让人添堵。” 那阴恻恻的眼神令杜浔浑身发麻,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咦了一声,迅速闪退几步之远,随后拧着眉毛,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辩解:“我这是实话实说,闭目塞听不是个好习惯,你可别不爱听。” 赵洵翻了个白眼,抬腿又是一脚,可眼看陆霄领着徐予和步伐一转,拐到了临河的街上,他也没心思再怼回去了,绷紧唇角,当即提步循着他们的方向跟了过去。 杜浔拍去屁股上的灰尘,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眯起眼睛贱兮兮地问道:“欸,承平,你去哪儿?” 赵洵觉得他这会儿极为聒噪,说的话又很剌耳朵,于是将牙关咬紧,沉声道:“你吵死了,管我去哪儿。” 杜浔折断一根柳条,朝着赵洵的背影挥舞几下,嘴里嘀咕个没完:“嘁,见色忘友,真没良心。” 与此同时,前面的赵洵刚好打了个喷嚏,他顿住脚步,微微回了回头,问道:“你又说我坏话了?” 杜浔闻声变脸,原本清秀的面庞顿时堆满贱兮兮的笑容,他厚着面皮哈哈道:“没有,没有的事儿。” 赵洵也懒得多费口舌,嫌弃地抽了抽嘴角,又瞪了他一眼才作罢。 视线里的两人在街上慢悠悠逛着,遇到些好玩的店铺或是摊子,陆霄都要停下来带徐予和看一看,赵洵则悄咪咪跟在后头,假装闲来无事的路人,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时,徐予和在一个卖绒花头簪的小摊子前头停下,那些绒花做的惟妙惟肖,竟像是刚从枝上折下来一般,若不凑近细看,完全看不出是各色蚕丝线所做出来的,制作之人背后定是花费了不少的心思与时间。 她伸手拈起一支粉白的牡丹绒花簪,举到眼前反复赏看,花瓣薄大,弯曲有度,想来是用金斗(1)加热熨烫,将铜丝上的蚕丝线压成薄片,再用剪刀修出形状,以颜料适当着色,作出色彩渐变的效果,花瓣内侧隐隐闪现数点金光,应是又添了些许金粉绘上。 卖绒花簪的娘子水眸潋滟,笑着指了指旁边摆着的照台儿,“小娘子尽管瞧,若是有喜欢的花簪花钗,可以戴上试一试。” 徐予和抬起眼眸,唇瓣轻轻扬起,“娘子这儿的绒花倒是新奇,与我以前见过的有些不一样。” 绒花娘子勾唇浅笑,趁机推销起自己的簪钗,“这是奴倒弄出的新鲜样法儿,别家暂时还没研究出来怎么做的呢。” 徐予和又拿起一支海|棠绒花钗仔细看了看,不由赞道:“娘子慧心巧思,我随便拿起一支,就不舍得松手了。” 绒花娘子被她一顿夸,心里乐得厉害,见她又喜欢得紧,毫不吝啬道:“小娘子喜欢便好,奴这儿还有其他样式的簪钗,小娘子再看看,多买多惠。” 多买多惠?!这样的好事她自然不能错过。 徐予和忍不住点了点头,莞尔而笑:“娘子如此说,那我便要多买些了。” 绒花娘子闻言咯咯一笑,肩膀也跟着抖动起来,她摸起那支牡丹绒花簪,往徐予和发髻上轻轻一插,照台儿里清丽的人影顿时平添了几分雍容贵气。 “瞧小娘子戴上这花簪,模样更俊儿了呐。” 徐予和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似乎并不认同她的话,抬手摘下牡丹花簪,又低头挑选了六七支稍微素雅些的簪钗,交由绒花娘子一并包起来。 绒花娘子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真的来了个大客户,顿时喜形于色,乐滋滋地把绒花挨个装进木盒子里,“小娘子不戴上一支花簪吗?” 徐予和想了想,拿起一支颤枝海|棠绒花钗捏在手里,看着照台儿中的自己,或左或右地微微侧过头,思考花钗插在哪里合适。 “燕燕,要不要我帮你?” 陆霄的声音很温柔,像是三月春风,轻柔和煦,让人听了极为舒适。 听到这里,跟在后面偷瞄的两人,其中一位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赵洵的手掌越攥越紧,这样亲密的称呼,多半是小字,陆霄与她是青梅竹马,知道她的小字也不足为怪,但他总觉得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还冒出一种别样的感觉,咬着牙低声愤愤道:“听听,这个陆霄,居然叫她燕燕。” “就是就是。”杜浔附和着搭话,而后挑眉坏笑,故意直接问道:“承平,你猜徐小娘子会让陆霄给她戴花簪吗?” 赵洵本就糟心着,此刻更是烦他烦得不行,遂抬起胳膊肘狠狠创了他一下。 杜浔吃痛地揉着自己的胳膊,越想越不服气,瞪着眼又创了回去,低声吐槽:“我就问问而已,你居然使这么大力气。” 赵洵拿起旁边货郎货架里的折扇,双手轻轻拉展开扇面,复又“啪”地一声合上,冷声道:“闭嘴。” 两人又继续看过去,只见徐予和微微摇头,对着照台儿将海棠花钗戴在头上,抬眸含笑道:“停云哥哥,不必劳烦你了,我自己来就好。” 赵洵眨巴眨巴眼,眉毛蹙得更为厉害,险些飞出额头之外,他用力呼吸了一口,耷拉着面庞,沮丧非常。 “听听,她……她……她叫他停云哥哥!” 杜浔说不幸灾乐祸是假的,强憋着笑瞧他,问道:“承平,你莫不是吃味了吧?” 赵洵没吭声,投以幽怨的眼神,转过头剜了他一眼。 杜浔见状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安慰:“别难过,徐小娘子不就是喊了陆霄一声哥哥吗?要是你想,我也可以叫你一声承平哥哥,还有元宝,他也可以。” 霎时间,赵洵整张脸都黑了下来,双目凛凛地盯着他,微微张了张嘴,作出一个“滚”的口型。 杜浔讪讪笑着,不怕死地又添了一句:“一金一声啊,价格公道 22.意不平(二) [] 徐予和知道赵洵是故意如此,清眸微抬,启唇反问:“不过是一个花簪,宁王为何也要抢?” 赵洵挑了挑眉,离她又近了几步,唇角微微勾起,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抢?我只是远远地瞧见这支牡丹花簪好看,故而借来戴一戴。” 陆霄眸色淡淡,笑意不减,客气又不失疏离地开口:“既然宁王喜欢,那便送给宁王好了。” 徐予和眉心微动,纠结道:“可……可这……” 可这是我花钱买的东西,你们俩在这儿让什么让,她在心里如是想着。 陆霄垂下眼睑,眸光恢复如常,温柔地看向徐予和,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妨事的,燕燕,比起这支牡丹花簪,我还是更喜欢你为我亲手绣的蟾宫折桂。” 先前是琼林宴,后来是每次早朝,他都能感受到赵洵带着敌意的目光,起初他怀疑是自己有个旧党父亲的缘故,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其间的真正原因,所以故意把其中几个字的语调加重。 赵洵脸上再无半点笑意,眸色深黑,一言不发地盯着某人,他被气得牙根直痒痒,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 徐予和没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的不对劲,反而还有些无奈,直言道:“一码归一码,那是解试之前送你的。” 陆霄从衣袖里缓缓掏出一块绣有桂花的丝帕,眼中柔情缱绻,含笑道:“燕燕,我常常在想,或许就是因为你在解试之前送了我这块帕子,我才能屡夺魁首,连中三元 。” 徐予和忍俊不禁,无奈笑说:“你这说的,难不成我这帕子比神佛还要灵验不成?” 陆霄却连连点头,眼中情意更盛,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把那句话换了种表达方式说出了口。 “于我,神佛皆不如你。” 赵洵抿了抿唇,竟放声嗤笑起来,他迎上对方狐疑的目光,冷不丁开口讥讽:“哎呀呀,看来以后,这参加科考的学子们不必再埋头苦读,也无须去道馆寺庙里求神拜佛,都来求一块徐小娘子的帕子得了。” 好好的气氛就这样被破坏掉了,陆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徐予和也愣了愣,良久,又反应过来话中深意,低头捋清思绪,笑着说道:“停云哥哥,你能夺魁首全因你自己,可不是一块小小的帕子就能决定的。” 对于这个结果,赵洵甚是满意,他把绒花牡丹簪从幞头上取下,重新将其递到陆霄面前,唇角微微翘起,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道:“陆监丞,戴上之后,我忽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好看了,还是还给你吧。” “如此,下官便谢过宁王了。” 陆霄非但不恼,反而扬唇一笑,伸手就要去接那牡丹花簪。 徐予和猜测赵洵是因为自己才有意为难陆霄,但她无法忍受身边的亲人朋友被欺辱,便弯眸浅笑,先一步拿过花簪,温声施礼:“此物是我所买,宁王要还,也应当还给我才对。” 赵洵听她这样一说,瞬间又不想给了,他反手将花簪夺回去,垂眸笑道:“徐小娘子,我方才又看了看,这儿也只有这支花簪最合我眼,不知徐小娘子可否割爱,将花簪让给我。” 这人一会儿要,一会儿不要,一会儿又要,徐予和着实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禁细眉微蹙,思忖片刻后方得出结论,他就是纯纯的没事儿找事儿。 倘若想把他打发走,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了。 徐予和唇边笑意淡淡,“花簪而已,割爱谈不上,君子当成人之美,我虽不是君子,却也不是小人,既然宁王如此喜爱,莫说是这一支花簪,便是全部,我也会悉数奉上。” 赵洵也不客气,抬手将花簪插到幞头上,扬起眉毛不停嘚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洋洋自得的气息。 这人实在难缠得紧,徐予和不愿与他多作纠缠,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垂下眼眸,作出恭顺状,低声说道:“若宁王无事,我与兄长便告辞了。” “兄长?” 赵洵霎时心情无比舒畅,眼底翻涌出一团浓浓笑意,眉梢也跟着舒展许多。 徐予和微微点头,仍是低声回话:“我与陆监丞从小一同长大,情如兄妹。” 赵洵掀起眼帘,似笑非笑,颇为得意地睨向对面,接着往前几步,俯身凑到她耳边轻轻耳语:“徐小娘子,我知道你不仅在调查那两个人牙子,也在调查刘密,我这里绝对有你想知道的消息。” 湿热的气息一股接着一股,轻轻地扑送到徐予和耳边,她的耳根和双颊皆已浮现两团红晕,但羞怯之余,更多的还是对真相的好奇。 “你都知道些什么?” 徐予和猛然仰首,凝眉问道。 陆霄面色一滞,慌忙走上前去,一把推开了赵洵,将她护在身后,“燕燕还是个闺阁女子,大庭广众之下,烦请宁王自重。” 赵洵全然不顾陆霄的举动,微微眯着眼睛,歪头看了看他身后的徐予和,扬唇轻笑:“徐小娘子,请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 陆霄以为赵洵言语上轻慢了她,焦急万分地转过身,轻轻扶着她的肩膀不停温声安慰:“燕燕,你别怕。” 徐予和叹了口气,微微抬头笑了笑,低声道:“我没事,停云哥哥。” 陆霄低头凝视着她,轻声细语道:“若是他说了哪些不中听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陆监丞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赵洵眯着眼睛,从牙缝里阴恻恻地挤出两句:“我说的话,都中听的很。” 徐予和摇着头极力解释:“他真的没说什么,你别担心。” 然而陆霄仍是不信。 “若是陆监丞不信,我也没办法。”赵洵无奈地耸耸肩膀,随后又是一笑,“徐小娘子,告辞。” 徐予思忖半晌,才微微仰起头,“我猜,他手里应当是有肃国公的罪证。” 陆霄愕然:“他也要对付肃国公?” 肃国公府是武将世家,祖上曾跟着太/祖立下赫赫战功,而且从未反对过新政,若赵洵将其收买拉拢,对于推行新政,将会是一个不小的助力,所以陆霄一直很奇怪,赵洵为何还要花心思对付他们。 23.意不平(三) [] 契纸上的名字,都是一个又一个年华正好的女子。 如若猜测是真,那么这些契纸就是罪恶的推手,寥寥数字,便颠覆了她们美好的人生。 徐予和顿时觉得手中轻薄的纸张有如千斤之重,呼吸也开始变得沉重起来,“明面上是没有问题,但若是深究细查,就不好说了。” 岁冬半知半解,她从小就被亲人卖为奴婢,已经过习惯了为奴为婢的生活,尚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徐予和凝视着契纸许久,若有所思道:“岁冬,把他们二人喊过来,我有话问。” 岁冬虽有迟疑,但仍应声道是,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两名家仆便被领到了门外,他们将自己打听到的所有消息尽数交待。 徐予和心中大概有了底,又差人在侧门备下马车,打算再去肖二娘宅子里看看。 再次踏进这座宅子,她心里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独自上楼,找到家仆口中所说的那个书橱,这里将近一月没有打扫,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依稀能看出留在地上的鞋印,只是太过杂乱,看不出具体轮廓。 看得出翟壮与肖二娘不爱读书,书橱里并没有放太多书,都是些好看的摆件和瓷瓶瓷罐,徐予和举臂伸向橱架,拿下其中一本,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上次翻找书橱时,确实没有任何发现。 当然,也不排除自己忽视了某个细节,抑或是……后面有人将卖身契重新放了回去。 徐予和继续定睛探寻,时而抬头,时而垂首,不肯放过一处,生怕自己遗漏了哪个细节。 倏地,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她绷紧身体,用余光瞥向四周,“谁?” 可家仆在宅子门口看着马车,岁冬则在楼下,而且以她的性子,不会如此安静,徐予和无端有些紧张,冷静过后,又觉得自己疑心太重了。 “徐小娘子。” 一声轻呼陡然入耳,即便徐予和心里仍在提防着,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头皮一阵发麻,握在手里的书也飞了出去。 闻声转身,只见一个颀长身影从暗处缓缓走出。 他怎会在此? 来人挑眉轻笑,幞头上硕大的牡丹花尤其惹眼,“我就知道你会来。” 徐予和松了口气,捏着衣袖轻声问道:“宁王,怎会在此?” 赵洵径直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徐小娘子,想必你已经看过了那些卖身契。” 徐予和脑中思绪顿时明朗,掀起眼帘迎上他的灼灼目光,问道:“秋月楼的卖身契是你放的?” 赵洵微微颔首,笑意溢出唇角,爬上眼角眉梢,“是我,我一早便派人搜过这里,凡是有用的线索,都被带了回去,我见你久久没有收获,既不肯放弃,也不肯来找我,便将这关键物证放了出来。” 能把安插眼线说得这般清新脱俗,徐予和也是头一回碰到,她扯动嘴角,不慌不忙道:“没有这些卖身契,我也能查到秋月楼。” 京中都知刘密好女色,家仆其实前些天已打探到他手底下不止翟壮和肖二娘夫妇两个人牙子,又让他们再去是怕有些人牙子为了钱财,也会主动搜罗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奴送到他的妓馆里,而秋月楼,便是那些人牙子最常去的地方。 赵洵轻笑出声,欺身上前,“谁都能查到秋月楼,难的是取证,否则你以为刘密现在还能好好的在外面四处浪荡?” 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一指之遥,吐息声清晰可闻。 徐予和从未和任何一个男子贴得如此之近,心脏越跳越快,呼吸也越发急促,她微微别过头,挪动脚步试图往后躲避,只是已无路可退,整个身子僵硬地抵在橱架上。 赵洵面上不显,实则也紧张得很,他意识到自己有些逾礼,把脸偏到一旁,正发愁如何解释时,旁边传来了一阵轰鸣。 顺着声音往下看,墙根上赫然出现一个小洞。 赵洵顺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当即退到一边,并屈膝蹲下,弯腰低头查看墙洞里有何玄机。 徐予和心绪渐渐平静,收回无处安放的左手,也疑惑起乍然出现的墙洞,她忽而想起刚刚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触感冰凉,像是块石头。 垂下眼睑,一盆玉石片做的梨花盆景颇为惹眼,盆里还放着一块独山白玉雕刻的怪石,她将手再度抚上怪石,稍一用力,竟真的可以按动。 轰隆—— 赵洵抽回伸进墙洞里乱掏的手,一同带出来的,还有一本封皮卷着边的书。 那人眸色深黑,寒意森然,徐予和打了个哆嗦,重新按下那块玉石之后,勉强笑了笑,“抱歉,我只是试一试,不是有意的。” 赵洵神色逐渐柔和,眉眼间晕满笑意,“我知道。” 徐予和忍不住轻咳一声,说话也不利索了,“书……那本书写的什么?” 赵洵把书打开随意看了几页,脸色顿时又阴沉下来,他沉默片刻,又将书递给她,“还是……你自己看吧。” 徐予和眸底掠过轻微诧色,伸手接过那本书,赵洵知道她胳膊不方便,又主动帮她掀开书页。 一张张,一页页,记得尽是何年何月何日将何名何姓的女子卖往何处,最小的也不过十岁。 光明之后是黑暗,但这样的黑暗令徐予和始料未及,她无法想象名簿上的女子如今会是什么光景,不禁颦眉蹙额,牙关咬紧,“这些人未免也……太过猖狂了罢。” 赵洵垂眸凝望过去,她手里仍握着那本名簿,清澈的眸子里水波淡淡,似有轻纱薄雾笼罩,看的久了,竟心生几分幽郁之感。 徐予和又想到当日骗自己入套的肖二娘,耷拉下眼尾,叹了口气,“那位肖娘子已经怀了身孕,还做这等有违良心的事。” 赵洵忽感茫然,挑眉回想当时之事,“你是说肖二娘?” 徐予和轻轻点了点头,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看出了古怪,但人的思想很复杂,路人的冷漠,肖二娘的可怜 24.意不平(四) [] 阳光透过窗纱落在青年的肩头,朱红织锦襕袍上的缠枝梅花暗纹熠熠生光。 他的脸庞笼罩在阴影之中,眉目间分明带着笑,徐予和却从中看到些许落寞,还有自嘲。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静静地望着他作为回应。 其实父亲曾经夸过他有踔绝之能,常人实难相逾,后来朝中皆传宁王欲再度挑起战事,违背和议,甚至广结党羽,铲除异己,父亲大失所望,对他亦远而避之。 “姑娘,姑娘。” 岁冬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 徐予和应了一声,让她在楼下再等片刻。 赵洵眸色忽暗,似乎有所顾虑,“徐小娘子,名簿务必藏好。” 这本名簿是对付肃国公的重要物证,他居然轻易让给自己,徐予和颇为讶异,“宁王来此,不也是专程来寻证据的吗?” “谁说的,我可没说,”他的眼睛细而狭长,此时微微弯着,正如一轮倒挂的弦月,“我只是……” “想见一见你。” 他说得真切,面上神情极为诚恳,像是发自内心所言。 徐予和眼睫轻颤,往后退了几步,“宁王莫要说笑。” 赵洵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那你便当作说笑吧,不过……” 他顿了顿,“徐御史比我更需要这本名簿。” 徐予和垂下眼睑,握着书脊轻轻翻转手腕,散开的书页登时合上。 一阵静默。 徐予和略微躬身,抬步欲走。 “像翟壮这样的贪生鼠辈,死都不肯交待出来的东西,势必牵扯众多,”赵洵望着她微垂的眉眼,又注意到她握在手中的名簿,“徐小娘子切莫把东西这样拿到手里,免得招惹麻烦。” 果然,他将物证拱手相让另有原因。 里面记录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略卖行径,不知道涉及多少官员豪绅,若能借御史台之手除去,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徐予和背过身,把名簿塞到衣襟里藏好,奈何名簿有些厚度,隐约可见书脊廓形,她便将外衫往中间扯了扯。 听得岁冬又唤了几声,应是等得着急,她抬手压着外衫,掩住胸前走将下楼。 “姑娘,你在楼上许久,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岁冬见着她,紧攥在一起的双手总算松了下来。 “找得细,时间便久了些,”徐予和旁若无事地往前走着,“岁冬,你可有什么其他发现?” 岁冬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晃了晃脑袋,“没有。” 徐予和打眼一扫,屋内陈设比上次杂乱许多,应是有人来这里搜查过,她按着衣衫里的名簿,“既然没有,那便回府吧。” 多一个人知道这本名簿的存在,便多担了一分风险,她并非不信任岁冬,而是现在时机未到,名簿上的记载,还要再经核实。 身居高位之人,往往行事最为谨慎,一记不痛不痒的拳头,无法轻易撼动参天巨树,顶多就是掉几片树叶,还会惊动枝上的飞鸟。 待走出宅子,徐予和感觉身上多了几道目光,凭着直觉掀眸回看,人群中有人神色慌张,匆忙把头转向别处。 岁冬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招牌上的大字让她犯起了馋,“姑娘,那边有家卖蜜饯果子的。” 她藏不住事,有什么心思全写在脸上,此刻目光已经黏在了蜜饯铺子里。 铺子的位置与方才扭头的男子方向相同,徐予和恰好想去验证自己的猜测,轻轻笑了笑,“你倒是眼尖,想吃咱们就去买些。” 岁冬早就望眼欲穿,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欢呼雀跃道:“谢谢姑娘。” 徐予和没坐马车,故意走着从男子附近经过,那人虽在和他人攀谈,眼神却一直有意无意地跟着自己,她当作未曾察觉,趁着与岁冬说笑的功夫,将男子的样貌记在心里。 这家铺子专卖果脯蜜饯,腌渍果子的香药香甜好闻,光是嗅着味道,岁冬便觉口齿生津,不禁舔着嘴唇四处乱看。 她的目光在哪里落得久,徐予和便让店家称了何种蜜饯。 岁冬也不好再乱看,从店家手里接过盛有蜜饯的纸包抱在怀里低头傻乐。 徐予和又称了些母亲爱吃的紫苏梅子姜、甘草桃条、樱桃煎和湿雕梅子,这才乘车回府。 府内花树争抹红妆,簇簇嫣红缀满枝头。 放在往日,徐予和或许会在府里闲逛赏花,再作几句应景的词,但今日她怀中揣着那本名簿,便也没了那逸情雅致。 母亲与杨氏站在不远处的廊下,仰头看着花枝,冁然而笑。 杨氏衣裙微动,举起手将一枝梅花轻轻弄到面前,凑近一闻,笑容更加明艳。 徐予和怕她们发现自己身上的名簿,打算直接回到闺房将东西藏起来,故而没有过去打搅。 杨氏启唇正要与张氏说话,却瞧见行色匆忙的徐予和,便招手喊住她:“燕燕。” 徐予和没办法,只好折回去。 “娘,伯母。” 张氏知道她刚从外边回来,淡眉轻蹙,“又跑去何处了?也不同我知会一声。” 徐予和侧身看着岁冬抱着的蜜饯,拿过来一包放在手里,“娘,我买了些你爱吃的蜜饯果子。” “阿满妹妹,瞧瞧燕燕,多好的孩子。”杨氏眉梢带笑,“我也爱吃蜜饯,也不见得停云给我买过一次,估计都不知道呢。” 张氏笑道:“你就别夸她了,瞧把她乐得。” 徐予和弯起眼睛,拉着杨氏的胳膊,“我今日买得多,正要给伯母送去些。” 杨氏喜笑颜开,握住她的手不舍得松开,“可巧,今儿个天好,咱们就在庭下赏花喝茶,正好尝尝你买的蜜饯果子。” 风拂动着徐予和鬓边的碎发,她没心思赏花,亦无心闲话,抬手抚上额头,“伯母,我想去歇一歇。” 杨氏心生担忧,手握得更紧,“可是身子不舒坦?” 徐予和瞥了母亲一眼,硬着头皮道:“昨晚忘了关窗,夜里吹了风,有些头疼,这会儿风一吹,疼得更厉害了。” 张氏叹口气:“说了你多少次,怎的还是这般不仔细。” 杨氏又将目光转向岁冬,责怪道:“岁冬,你是如何当的差,不 25.意不平(五) [] 甜水巷妓馆扎堆,单在路上走着,便有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悬挂在车内的香球猛地摇晃几下,继而又平缓许多,只听得外面的仆从来财说道:“姑娘,已经到秋月楼了。” 徐予和身子前倾,步伐微动,正欲挑帘下车。 岁冬抓住她的衣摆,怯生生道:“姑娘,咱们真的要去那种地方?” 徐予和回头笑道:“你自然不用去,妓馆怎会让你一个女子进去。” “可是……” 岁冬青眉蹙起,指尖力道不由加重,将手中衣料拽地更紧,“姑娘你也是女子。” 徐予和又冲她笑了笑,“所以我才大费周章换了身男子装扮。” 岁冬咬着唇,心中忐忑难安,“姑娘,让我跟着你进去吧。” 徐予和摇头,“这如何能行?我怎么能让你跟着我冒险。” “那里头……”话到嘴边又觉难以启齿,岁冬的唇瓣已被下齿咬出一排牙印儿,她朝着秋月楼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头腌臜不堪,是龙潭虎穴一样的存在,女子如何能久待,万一姑娘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该怎么向娘子交待。” “龙潭虎穴又如何?你放心,我是官员亲眷,就算在里面被认出是女子,只要挑明了身份,他们也不敢胡来,”徐予和见她秀脸皱成一团,又握住她的手,“你放心,待会儿来财随我一同进去,你在车上等着就好,若是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没出来,你便赶回去报信。” 岁冬犹豫再三,还是点了点头,“姑娘,那你可一定要当心些。” 徐予和略微颔首。 “我心中有数。” 她拿开岁冬的手,掀起布帘跳下马车,而后深吸口气,单手背后踏进那秋月楼。 五色纱幔自画梁垂下,随风曳动,纱幔之后,人影袅娜,嬉笑不断。 厅中美色云集,几位身着绿衫的娘子正在抚琴吹箫,还有一红衫娘子随着音调低吟浅唱。 一男子手握杯盏,眼神迷离,踉跄几步,将正在吟唱的娘子拉至身旁,那娘子弯眉浅笑,顺势偎在男子怀里。 一个头带花冠的艳丽妇人脸上带笑,目光在徐予和身上落了落,随后扭着腰肢徐徐走来,“小官人是头次来吧。” 为防妇人看出破绽,来财伸手拦住,不让她再往前,“我家郎君路过此处,一时兴起,想吃些酒再走。” 妇人瞧出这小官人是个生面孔,但见他衣着配饰颇有讲究,便捏着帕子一甩,咯咯笑道:“那小官人可来对地方了,咱们秋月楼不仅姑娘俊,酒也是一等一的好。” “嘿嘿,小娘子,你身上可真香啊,哈哈。” 只见方才那名醉酒的男子揽着红衫娘子,竟是毫不避讳众人,低头往她脖颈处亲。 来财转头扫了眼男子的酒后鄙态,面露嫌恶,掏出一沓银票,“我家郎君好静,不喜在此处与一群俗人共饮,劳烦妈妈单独开间雅阁,再找几位娘子作陪就是。” 妇人的眼睛死死盯住银票,招手唤来两名没有陪客的娘子,“你们两个,领小官人去楼上。” 被指到的两个娘子秋眉轻皱,愁容浮面,脚下步子走得极缓,分明是不情愿如此做。 妇人有些不耐,伸手拧上其中一个身穿烟粉褙子的娘子的胳膊,将她半拖半拽拎了过去,“精神着点,可得把这位小官人给我伺候好喽。” 那名身穿烟粉褙子的娘子垂下眉尾,眼中蓄了几滴泪,怔怔地看着徐予和。 见她没有动作,妇人目色转狠,凑过去低语几句。 小娘子双目睁大,露出惧怕,忙跑到徐予和身侧,挽起她的胳膊往楼梯上带。 这时,又有几名娘子跟了过来,一并拥着徐予和上了楼进了雅阁。 被这么多漂亮娘子围着说笑,她莫名有些羞赧,两侧脸颊不知不觉开始发烫。 徐予和才撩袍坐下,一个穿着柳绿长褙子的娘子便斟了盅酒,双手奉她面前,“小官人尝尝我们这儿的秋露白。” 徐予和微微笑着,接过酒盏轻点一口。 哪知这酒刚一入嘴,便觉热辣灼口,可当着众位娘子的面,她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只能强咽下肚。 烧灼之感自喉咙直滚胃里,徐予和不禁眉梢颦蹙,双眸下意识闭紧。 “柳绦,你倒酒也不看着些,”身侧另一位浅蓝交领衫裙的娘子嗔怪一声,倒了盏茶送到徐予和唇边,笑意淡淡,“想是哪个粗心的小厮又上错了酒,小娘子且喝些茶,漱漱口。” 徐予和执盏的手一颤,盏中惊起几圈涟漪。 她压下心中诧异,弯眉看向那蓝衣娘子,学起方才在厅中看到的那些纨绔子的作态,调笑道:“娘子莫要取笑于我,在下长相是阴柔了些,可也不至于被说成女子吧。” 一众娘子们抬袖遮嘴,纷纷轻笑出声。 蓝衣娘子亦莞尔轻笑,“一般男子身上不会有这般浓的香脂味儿。” 徐予和执盏的手再度一颤,唇边笑容逐渐凝结。 蓝衣娘子将茶盏放到桌面,伸手拿过徐予和手中的酒盏,“小娘子昨日用的是太真红玉膏吧,那是女子敷面的香脂。” 她又凑过去轻轻一嗅,当即道出:“还有玉女桃花粉、莹面丸、遍体香,沐发所用香膏是梅花香的。” 柳绦梨涡深陷,佩服不已,“香雪姐姐好厉害。” “香雪姐姐不会看错的,”身穿烟粉褙子的娘子含着笑,“虽然有男子以粉扑面,小娘子今日也特地描了男妆,可还是有些不同的,旁人是瞧不出来,香雪姐姐还是能瞧得出的。” “不瞒小娘子,我家中是做脂粉生意的,是以我对香脂妆粉再熟悉不过,”蓝衣娘子坦然道:“你听我的名字,香雪,它就是一种敷面的香脂。” 听得有人唤那蓝衣娘子为香雪,徐予和忽而想起当日在名簿上确实看到一个类似的名字。 “敢问娘子可是姓孟?” 蓝衣娘子略一迟疑,掀眸盯着她,“是,奴家的确姓孟。” 徐予和越发笃定眼前这位蓝衣娘子就是名簿上的孟香雪,她努力回想上面关于孟香雪的记载。 可这些娘子都齐刷刷地看着自己,她怕当中有人与秋月楼一条心,又怕泄了风声打草惊蛇,便倾身挨到蓝衣娘子耳侧,“娘子可是在三年前被翟壮与肖二娘略卖至此?” 蓝衣娘子始料未及,半晌才道:“小娘子是从何处得知的?” 柳绦眨巴眨巴眼,问道:“小娘子,你跟香雪姐姐在说什么呢?” 徐予和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打算先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没什么,只是突然发觉香雪姐姐与我是远房亲戚。” 孟香雪秋眉频蹙,眼中浮现出几分寂色,“小娘子不必设防,她们几个跟我一样,都是被略卖来的。” 徐予和猛然一惊,她没想到自己头一回来秋月楼,便见着足足六名被略卖的良籍女子。 孟香雪又道:“小娘子出手阔绰,同为女子,不会为难我们,更不会轻慢我们,我便自作主张,将她们一并喊来陪侍,还请小娘子不要介意。” 徐予和顿时了然。 难怪刚刚这么多娘子都跟着自己。 得亏带得钱够多,秋月楼的妈妈也挑不出错,只要自己在这里呆的久一些,她们便不用去陪侍客人。 “香雪姐姐,如果只是这样就能帮到你们,我有什么可介意的。” 孟香雪低头,声音越发低沉,“其 26.平戎边(一) [] “我与你父亲也算是老朋友,何必还要计较这些?” 另一人低声冷呵,语气颇为不悦,显然不太满意刚刚年轻人的态度。 比之那名年轻人,这个汉子的声音要粗犷雄浑许多,中原官话说得也不顺溜,总带着些奇怪的口音,听着不像大梁人士。 徐予和趴在栅格上,仔细观察着那两个人影,推断出刚刚说话的汉子是身穿藏青直袖圆领袍、留着络腮胡须的那个。 汉子又甚是嚣张地絮叨了一长串,试图说服对面的年轻人。 徐予和也认真听着每一句,不敢有任何遗漏。 “李将军,这可是谋反,你我之间不过是合作关系,”年轻人不急不恼,食指指尖轻叩着桌面,“如果贵国一直如此做派,我想我也没有必要再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为你们提供帮助。” 他肩部往上被素纱屏风上绘的山峦完全遮住,徐予和看不清晰他的面貌。 汉子猛然拍桌,打断他道:“装什么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早就意图谋反,只是赵梁皇帝愚蠢,没有发现你们的小动作,我听说文雍如今已经去了泾原路。” 年轻人依旧不恼,“不错,三四日之前动的身,想是为了揪出镇戎军的奸细,所以才主动请缨,担此重任。” 汉子将将手臂放在桌面,“他比岑琦可难对付多了。” 年轻人不疾不徐道:“李将军无须担心,我们安插在里面的人,文雍没那么容易查出来。” 汉子冷哼:“最好是照你说的这样,多年以来,陛下一直想将梁国攻下,眼下唃厮啰动乱,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陛下不想错失良机。” 徐予和不禁一愣,原来西羌竟然一直都在暗中谋划如何攻伐大梁。 唃厮啰有数万精兵,他亲政之后极力主张联梁抗羌,明令吐蕃各部不再与梁为敌,并数次成功抵御羌国的南下侵袭,所以曾经有些投靠羌国的吐蕃部落又重回吐蕃,基本统一了河湟地区的吐蕃各部,惹得西羌尤为不满。 如今唃厮啰身死,倘若新继位的赞普改变策略,选择与西羌为伍,合谋攻梁,那么大梁将岌岌可危。 外敌当前,内藏奸佞,此局实难破解,难怪那人要改革军政。 年轻人捏起面前的瓷盏,抬袖深饮一口,而后将瓷盏慢慢放到桌案上,“那是你们的陛下,不是我们的。” “我现在没功夫同你刷嘴皮子,”汉子哼笑几下,以手撑案,肩背往前倾斜,“唃厮啰已死,吐蕃无主,不管最后唃厮啰哪个儿子夺得赞普之位,你我都必须尽快将其拉拢过来。” “拉拢是自然要拉拢的,只是李将军还未许我们好处,总不能帮着你们打自家人,最后反倒落得个阶下囚的下场。” 汉子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陛下亲笔手书,事成之后,割让河湟十八州给我们,大梁的官家由你来做,有文书印信为凭,做不得假,阁下还有何话可说?” 青年人沉思片刻,收起那封信函,道了句好。 听得汉子强调印信,徐予和心跳加剧,强烈的好奇心使她不由得捏紧掌心,屏住气息,将整个身体紧紧贴在墙壁的栅格上,试图看清信上的印信。 隔着纱纸与屏风,要看清印信谈何容易,她只能模糊看到纸张左下角有个朱红小印,与先前所见到的两封密信的私印位置基本相同。 内奸就在眼前,只要能将他擒住,不仅能抓住潜藏在大梁的西羌奸细,也能审出当年杀害外祖的真凶,可是现在自己孤身一人,做这些简直是天方夜谭,稍有不慎,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思及此处,徐予和死死咬着嘴唇,手指骨节也捏地发白。 里面的两人看样子商量得差不多了,那汉子已经从椅凳上站起,青年人也随之起身。 徐予和往一旁挪了挪,想要看清青年人的面貌,可是又见两人挪动脚步,似乎是要往门外走,她怕自己被他们发现,只能猫着腰捂着嘴抓紧时间下了楼。 听着人声嘈杂,徐予和的心也踏实许多。 她拐了个弯,前面有两位妆容明艳的娘子正挨在一块说悄悄话。 从她们身旁经过,两位娘子拧着手绢,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忽然又指着她轻笑出声,坠在耳垂上的宝石前后乱晃,她们转而交头低语几句,大都是些长相秀气,清秀阴柔的话语。 徐予和尴尬不已,抬手捂着脸加快了脚下步子。 有个娘子还追上前喊了一声,她不敢回头,更不敢应声,只觉脚底生风,步伐也愈来愈快,身后娘子们的笑声也更大了一些。 才甩开那两位娘子,徐予和又遇到了新的问题,她出来的时候忘了看自己那间屋子的位置,偏偏此时又觉得秋月楼内所有房间都一模一样,不禁面泛愁容。 她也只能东张西望,边走边找。 忽然被人轻轻一拉,她转头一看,来人正是孟香雪。 孟香雪松了口气,挽上徐予和的手臂,嗔怪道:“小官人,你去哪儿了?再不回去你的仆从可就要急坏了。” 徐予和讪讪一笑,“方才有些好奇,便四处转了转。” 孟香雪看了看周围,附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不是给小娘子交待了吗,莫要乱跑,这里是妓馆,来这种地方的人,大多都是寻欢作乐的好色之徒,有的房间小娘子实在不宜……” 她话未说完,徐予和已经懂了她的意思,顿觉羞愧难当,面上浮现两团红霞。 她把脸别到一旁,“香雪姐姐,我……我知道了。” 来财见她回来,脸上焦灼之色褪去几分,“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小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才请孟娘子去外面寻姑娘。” 徐予和笑了笑,“来财,讼状上的墨迹可都干了?” 来财点头如捣蒜,将手中状纸递了过去,“回姑娘,已经干了。” 徐予和接过讼状,挨张检查了一遍,见没有沾上多余的墨渍,便将那沓状纸折叠成合适大小,塞到袖袋当中。 孟香雪眼眸清亮,唇边笑意浓了一些,“既然事情已办妥帖,小娘子还是快些走吧。” 其他几位娘子也如是说道。 徐予和看着她们,愧疚之感油然而生,她实在不忍将她们丢在这里,可是眼下又没其他解决办法。 虽然按手续可以随意买卖奴籍之人, 27.平戎策(二) [] 刘密这两巴掌闹得动静并不小,这里的歌妓大多都惧怕于他,有些胆小的已被吓得花容失色,跑到角落里躲着一动也不敢动。 那些吃酒寻乐的人也纷纷放下酒盏,或站或坐,或者直接围上前看起了热闹。 对方蛮不讲理,又人多势众,来财怕把事情闹得更难收拾,退回来对徐予和低声说道:“郎君,他们不讲道理,咱们缠不起还躲不起吗?” 其实,徐予和不想忍下这口恶气。 很明显,刘密是故意为之,她就是想躲,也没法躲。 孟香雪拽住她的袖子,压低了声音提醒:“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小娘子莫要冲动,眼下先出秋月楼要紧。” 徐予和扭头看了孟香雪一眼,同样低声回道:“香雪姐姐无须担心,这些我应付得来,只是刘密将你的脸都打肿了,姐姐先回去敷些药,消消肿。” 孟香雪不放心,垂下眼纠结许久。 徐予和挣脱孟香雪的手,轻轻将其推向柳绦那边,自己则捋平衣袖上的褶皱,斜眼觑向笑嘻嘻的刘密。 刘密察觉到小娘子的目光,刻意面带挑衅,翘起嘴角哼了一声。 来财只想赶紧息事宁人,好让徐予和尽快从此处脱身,便将姿态放得更为低,“二郎君大人大量,方才是小人有错,请二郎君千万别与我家郎君计较。” 刘密仰起头,洋洋自得,当作没听到一样。 “二郎君,失陪了,”徐予和假意谦恭,拱手揖了一礼,而后往前几步绕过刘密,推开横挡在门口的仆从,抬腿跨过门槛。 “来财,你没有错,我们走。” 刘密登时黑了脸,不依不饶地跟了上去,扯住徐予和的衣袖,“小娘子莫急,你我喝上几杯再走也不迟。” 来财护主心切,冲上前用胳膊肘把刘密蕹到一旁。 刘密打了个趔趄,不受控制地往后跌去,要不是有仆从护着,他怕是已经摔了个四仰八叉。 众人见此窘态,忍不住哄笑出声。 “谁给你的胆子,也敢对我动手?” 刘密恼火得厉害。 大庭广众之下,一个仆从竟让自己出了丑。 他恶狠狠地瞪着来财,又挥了挥手,周围的仆从一股脑都窜了过去,对着来财又是打又是踹。 来财双拳难敌四手,躲闪了几下,就被那些仆从抡翻在地,拳打脚踹如雨点般砸落到他的身上。 徐予和没想到来财会出手推搡刘密,情急之下,她抢过路边卖花郎肩上的扁担,准备帮来财撞退那些动手的仆从。 来财被打得不能起身,蜷缩着身子满地乱滚,他见徐予和在旁边不肯走,扯着嗓子大喊:“姑娘快走,别管小人。” 眼见他们把来财从秋月楼门口踹打到路中央,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徐予和自然不能弃他不顾,便冲过去对着那群仆从一顿乱抡,扁担两端系着的竹筐碰巧蹭倒几个没站稳的。 来财则趁机爬起身,接过扁担扛到身上,勉强招架住对面赤手空拳的几人。 徐予和转过身,冷眼瞪向笑得正欢的刘密,“二郎君一言不合便如此虐打我的仆从,看来御史台的奏疏并非空穴来风。”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刘密不以为意,单手叉着腰,气势极盛,“一个仆从,打便打了,即便是打死了,又能怎么样。” “二郎君好大的口气,今日诸位都瞧得清清楚楚,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蓄意滋事,拦我至此,险些将我的仆从殴打至死不说,还口出狂言,”徐予和攥紧手掌,“如此暴虐成性,视人命如草芥,敢问二郎君眼里还有没有大梁律法?” 刘密哼笑不止,“不过是打了一个仆从,你拿御史台压我也就算了,还扯什么律法?” 徐予和道:“无故殴杀奴仆,按罪减常人一等论处,倘若你还敢动手,不等明日,今日御史台与谏院便会向官家递上奏疏。” 面前这位小娘子毫无惧色,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对律法什么的也都颇为了解,贺全猜着她应该是出身官宦人家,眼珠子转了几转,大着胆子道:“二郎君,你就松松口,国公爷特地交待了,让你近日收敛着些,前几日御史台才递了折子,话里话外,都是说二郎君你的,可别再闹出人命,让人抓住了把柄。” 刘密皱了皱眉,盯着地面思考了一会儿,这才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打了。” 贺全闻言,忙招手示意仆从们快点回来。 来财松了口气,一瘸一拐地回到徐予和身旁。 竹筐里一片狼藉,许多花枝在打斗时断折,花瓣也散落到筐底,或者地上,没法再向人们售卖。 徐予和抽出几枝挂着花瓣的西府海|棠,把扁担还给了卖花郎,还有几贯钱,足以买下筐里全部的花。 “来禄,来财伤得不轻,你跟岁冬先把他扶到马车上。” 徐予和望向身后,对着来禄和岁冬两人喊道。 刚才局面哄乱,来禄跟岁冬听到动静之后也从马车那里赶了过来,只是徐予和一直不让他们上前掺合,他们两人即便再心急火燎,也只能站在旁边,这会儿得了吩咐,两人是一刻也等不得,飞也似的奔过去扶着来财。 来财还在为自己的鲁莽和半吊子功夫感到自责,说什么不肯接受徐予和的好意,“姑娘,小人如何能坐你的马车,小人皮糙肉厚,这点伤算不了啥。” 徐予和置若罔闻,对着来禄道:“你们快扶来财去马车上,直接把人带到医馆里让郎中好好瞧一瞧,银钱不是问题。” 来禄应声唱喏,把来财的胳膊搭到自己肩膀上,扶着他的腰,岁冬在另一边抓住他的胳膊,俩人就这样把人慢慢搀到马车边上。 来财则不停道谢。 徐予和又回头看了一眼刘密,对方仍是一副猖狂放肆的模样。 她抬起衣袖,隔着衣料摸了摸袖中的状纸,也不想再理会这个纨绔子。 怎料才走两步,乌纱幞头被人扯下。 束发的玉簪也掉到地上,叮咚一声,碎成几段。 满头青丝散落,垂在鬓边,肩侧,背上。 发丝随风扬起,玉色襕衫随风曳动。 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块沾了松烟墨的青白玉。 “小娘子,我只说了不打你的仆从,可没说让你走啊。” 刘密抓着幞头,晃着身体调笑 28.平戎策(三) [] “两家结亲没有谈妥,为何不能退掉聘礼?”徐予和笑了笑,问道:“更何况从一开始,我父亲就没有答应这门亲事,是贵府一直缠着不放。” 看热闹的人又是一阵唏嘘。 刘密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正想开口,却被一个大嗓门的路人生生打断。 “这也忒不讲道理了,还没见过像他们这样的人。” 周围有人跟着附和道:“就是就是。” 徐予和佯装疑惑,皱着眉道:“虽然我也不知为何肃国公选中了我,不过……我想应该是为了遮掩什么。” 话中所指再明显不过,刘密当然没忘自己手底下人做的恶事,当时他刚挨完老爹的训,打算出门寻点乐子排解苦闷,结果出门没走几步,也不知道是谁,从后面给他头上套了个麻袋打了一顿。 “能有什么可遮掩的?”他哼了一声,嘴硬道:“我家世代袭爵,我爹相中你做我夫人,那是你的福分。” “二郎君这般胡搅蛮缠,想是平日里仗着宗族之势,做下了不少荒唐恶事。” 徐予和嘴角带着笑,故意出言讥讽。 刘密是泡在蜜罐子里被娇惯着长大的,自小备受溺爱,因着家里的权势,很少有人这样几次三番地顶撞他。 他气得直跳脚,扔下幞头,大声嚷嚷:“我想做甚便作甚,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天子尚要克己慎行,你我为臣为民,更当规行矩步,岂能从心所欲,目无法纪?” 刘密没工夫听她说什么大道理,他生平最讨厌这些。 徐予和略微扬起下颌,似乎想起了什么,继续道:“不过今日听了二郎君的话,倒是让我想起近日京中关于二郎君略卖良籍女子的风言风语。” 猛然听到拐卖女子之事,刘密有些心虚 ,说话也不由自主地结巴起来,“还不是你爹,你爹存心报复,这才胡乱上书。” 徐予和又是一笑,她看了看身穿朱红襕袍那人的位置,往那边挪动两步,“我只是偶然想起,二郎君反应何必如此大?” 刘密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她试探,呵了一声,强行狡辩:“谁都知道御史台爱扣帽子,专抓着一些没来由的传闻小题大做,你爹胡乱上书,我还不能有意见吗?” “二郎君此言,莫不是在质疑官家擢选的台官?不过请二郎君放心,我父亲所递的奏疏都是有依据的,”徐予和故意扬起衣袖晃了晃,笑道:“我这里,便有证据。” 刘密面色忽变,“你们几个,快去把东西搜出来。” 几个仆从面面相觑,不知要不要过去抓人搜身。 贺全咧着嘴,小心翼翼道:“二郎君,你不是说咱们没有做那些事吗?这不是……这不是露馅了吗?” 徐予和眉梢微挑,“二郎君既然笃定自己没有做,何必如此惊慌?还要来搜我的身?” 刘密恼羞成怒,“你诈我?” “那倒没有,我这里确实有一些证据,”徐予和笑道:“只是二郎君自己先承认了。” 看热闹的人登时一片哗然。 刘密额间青筋鼓动,听着众人的讨论声,更是恼极,撸起袖子就要来抓徐予和。 徐予和作势往身后退了几步,在他快要靠近时,又往旁边一闪,不动声色地伸出脚面。 梆的一声。 刘密被绊倒在地。 看着摔到自己脚边的人,赵洵顿觉不耐,抬脚把他踹到一边。 刘密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在地上挣扎几下,捂着痛处连声哎呦。 贺全和其他仆从着急忙慌地跑过去把人扶起来。 “谁?谁踹的我?” 刘密哪里出过这种丑,才被扶起来就扯着嗓子大声嚷嚷。 他面皮通红,跟个酱肘子似的,也不知是疼得,还是被气得。 刘密越想越觉得不甘,呼了几口气,甩开仆从搀扶的胳膊,气吼吼地左走右走,寻找着绊倒他的徐予和,他今天必须要报仇! 围观的人们看到这架势,都怕被迁怒,纷纷往后面退了几步。 徐予和琢磨着现在要不要夹在哄乱的人群里混出去,转眼一瞥,发现刘密正气势汹汹地朝自己奔来。 她来不及多想,提起衣摆就往赵洵那边跑,反正人是他踢的,踢了就别想跑,更别想安安静静看热闹。 “我并非有意冲撞到小官人,实在是他们追的紧,还请小官人见谅。” 徐予和站稳脚跟,微微仰起头,假装慌乱无措地低声说道。 赵洵扶着她的胳膊,心底暗暗浮起一丝窃喜。 她愿意主动找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抿了抿唇角。 垂眸而望,她发丝凌乱,眉梢颦蹙,眸中清波点点,赵洵觉得自己的心瞬间就软了下来。 “宁王?” 徐予和又故作讶异,打算后退几步,结果胳膊被人牢牢拽住,一连尝试几次都无法挣脱。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她似乎看到那人往自己这边还挪动了几步。 茫然思索之际,又听得刘密哼了一声,“还想跑?” “滚。” 待看清说话之人,刘密顿时没了嚣张气焰,反而惊出一身冷汗,缩着头不敢再出声。 这个人他可招惹不起! 赵洵眉峰蹙起,眸色晦涩幽深,似有寒意迸现。 日头还挂在天上,晒得人身上发热。 刘密却觉得浑身冰凉,他不敢抬头,便撩起眼皮偷偷瞄了一眼赵洵,结果被他的眼神吓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宁……宁王……” 赵洵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瞪着他。 刘密心里直发怵,久经风月场的他,惯会看人下菜,从那个眼神里,他看得出来对方恨不得把他给抽筋拔骨。 赵洵垂眼看着他,面无表情道:“刘密,你方才所说,我都听到了。” 刘密身上冷汗直冒,贴身里衣已经湿了大半,“我……” 他心慌意乱,正愁如何搪塞,忽然看到了徐予和,便伸手指着她,“是她,她绊了我一脚,还……还踢了我一脚,我这才追她的。” “我踢的。” 刘密回想着当时的情形,自己摔倒时确实瞥见了朱红色的衣服,而眼前的赵洵,所穿衣物也是朱红色。 赵洵眼眸微眯,陡然发问:“怎么?你要连我也一并收拾吗?” “不敢,不敢,”豆大的汗珠从刘密额头滚落,他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喘一下,一双手早就无处安放,僵硬地垂在两侧,大拇指不停扣着其他手指,声音极轻,“既然 29.平戎策(四) [] 徐予和神色一愣,她没有接过玉簪,而是解下腰间的玉佩,拆掉上面的丝绦,勉强把头发绑成一股。 “绑起来又如何?”赵洵轻轻笑了笑,把玉簪又往前递了递,“你既然扮作男子,还是要将头发束起来的好。” 徐予和别开脸,“此物多有贵重,我实在不敢收。” 男子送女子玉簪,这已经算是明示了。 她朝着来时停靠马车的方向走了几步,举目望去,却没看到岁冬他们的身影。 赵洵慢悠悠地走到她身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样子,他们已经走了。” 徐予和不死心,拧着衣角又四处张望几下,还是没能找到,便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个岁冬,竟然还真的走了。” 赵洵将目光重新挪到她身上,“徐小娘子不如乘我的马车。” 徐予和正想拒绝,一辆马车已在他们面前停下,其中一名随车的亲从还牵了匹毛色乌黑发亮的小马驹。 赵洵笑道:“这不就来了。” 随车亲从见着他,先是躬身施礼,而后搬下马凳。 赵洵也不管徐予和是否同意,拉着她的胳膊就往马凳上走。 徐予和站在原地,尝试把手腕从对方的手里抽出来,没曾想对方反而攥得更紧了,稍一用力,她就被拽了过去。 眼下别无他法,她只能硬着头皮跟上他的脚步。 可是到了车厢里,赵洵的手还是不肯松开。 “宁王请自重。” 赵洵眉心轻皱,另一只手撩起衣袍坐下,“秋月楼是什么地方?你就这么去了?” 车厢低矮,徐予和弯着身子,坐也不是,站也站不起来,“宁王既然将名簿给我,我自然要核实一番,更不能对这些娘子袖手旁观。”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十分坚定。 赵洵叹了口气,把她拉到身旁按着坐下,“你知不知道刘密的性子?把他逼急了他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知道,”徐予和看着他,目色淡然,反问道:“可是我已经套出了他的话?不是吗?” 赵洵的眉毛几乎要拧到一起,“可是这样太过冒险,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就……” 徐予和直接打断他,“我原本没想套话,我只是看到了能够解决他的人,所以才赌了一把。” 她确实在赌,赌他会不会出手相助,赌他愿不愿意得罪肃国公。 赵洵恍然明白,难怪她刻意把刘密绊倒在自己脚边,后面又撞在自己身上,“你早就看到我了。” 徐予和又问:“也是你让岁冬他们走的吧?” “是。” 赵洵捏着玉簪,点了点头,“因为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徐予和垂下眼睑,神情有些不自然,“宁王慎言。” “我看该慎言的是你,”赵洵扬起唇角,微微笑了笑,“你今日所为,定会闹得满城风雨,兔子急了也会跳墙,焉知肃国公会不会携私报复,刘密是他的命根子,别看这个人表面上老实和善,实际上可是不好缠的很。” 徐予和听母亲说起过,肃国公几次三番在人多的时候缠着父亲商谈结亲,那次直接遣人送来聘礼是在递上奏疏之后,显然是有意如此,而且刘密敢明目张胆作恶,定然是有人替他摆平了一切,这个人,也只可能是肃国公。 “所以我才借你之手把他擒拿归监,而不是直接递上讼状,状告刘密,”她抬眼,迎上赵洵的目光,“说到底,向我父亲透露刘密略卖良籍女子的人是你,你才是真正想定他罪的人,肃国公若想携私报复,也该报复你。” “他敢吗?”赵洵眼角微挑,“我是皇室宗亲,你也知道我与官家的关系,想必他也只能报复徐御史出出气了。” 徐予和没有露出丝毫畏惧,“如果怕被报复,我便不会这样做了。” 赵洵松开攥着她手腕的手,抚上她的发。 徐予和慌忙往一旁退去,直到肩背紧紧抵在车厢角落里。 赵洵依旧朝她靠近,甚至伸手把她往跟前搂了搂。 徐予和使劲低着头,拼死不动弹一步。 “你怕什么?头抬高一些,这样我怎么给你束发?头发乱糟糟的,看着怪难受人的。” 赵洵不由偷笑出声,举起双手把她垂下的头发胡乱挽成一团,插上了那支竹节玉簪,最后又把自己的巾帽戴到对方头上。 徐予和无处可逃,她只觉得心跳急促,双颊燥热,大脑一片空白。 “好了,戴上首服,顺眼多了。” 待到戴好巾帽,赵洵总算往旁边挪了挪。 徐予和也松了口气,又使劲往后边退。 她羞赧至极,不敢抬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好低垂着眉眼紧盯地面。 余光一瞥,突然瞥见旁边的朱红襕袍下露出一双皂靴,她越看越恼,真想当场狠狠碾上几脚。 “我知道我刚才多有冒犯,可我一见到你,我就……” 徐予和满脑子都是踩他的脚报复回去,也没听清说的什么,下意识抬起头看了过去。 眼前人猝不及防抬了头,面带迷茫,睁大双眸望着自己,赵洵莫名有些慌乱,当即避开她的眼神,企图编个理由搪塞过去。 “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方才你未束发戴帽,我就忍不住替你弄了弄。” 徐予和淡应一声,又垂下了眼。 悬挂在车内的香球叮铃铃作响,有风吹开锦幕,日光从缝隙里照进车内,投下一束斑驳的光影。 外面人声喧嚷,显得马车里更为安静,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车内的两个人耳根处都泛着潮红。 徐予和心神杂乱,阖上双眸,手指不停抠着衣袖。 谁知马车忽然停下,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斜。 她倏而睁开眼睛,想起了那两人的谈话。 赵洵随之收回扶她的双手,眼神迷离不定。 徐予和扬起脸,正视着他,“有件事,我想同你说。” “啊?” 赵洵坐立难安,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收拢,最后紧紧抓住衣角。 “什 30.平戎策(五) [] “要打仗了吗?” 赵洵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徐予和眼睫微垂,眸中光亮渐渐黯淡,一股悲悯之色从她眼底溢出,她撩开帘幕,街上人欢马叫,熙来攘往,这是太平年间该有的气象,也是上位者最希望看到的景象。 边地战火不会蔓延到国都,可边城的百姓们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其实,”赵洵抬眸,凝望着她,“我从没想过你会这样想,我以为你会和徐御史一样,主张讲和。” 所经之处,皆是热闹祥和,徐予和越看越觉神伤,“我确实希望家国太平,没有战事。” 赵洵问道:“那你……” “我见过战乱之后,人们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应当也比我清楚,不论是唃厮啰,还是西羌、北契,我军一旦与之交战,胜算究竟几何。” 徐予和放下帘幕,低垂眉尾,凄然怆色浮于言表,“以前总是从书里读战争,可亲眼见过之后,方知现实比纸上所写更为残酷,那时我爹被贬至渭州,我们一路向西,也不知到了哪儿,我也像刚刚那样撩起车帘,可看到的画面与我以前在汴京所见到的截然相反,那里枯骨露野,饿殍盈途,入眼尽是颓败荒凉。” 她转过身,声音愈发低沉,“居庙堂之高,有的人不曾亲眼见过战后是何等景象,更没有亲眼见过百姓活得如何,所以,我爹很后悔谏言主战,他觉得不该为了自己的政治抱负,而让千千万万的百姓饱受苦难。” “这并非政治抱负,我的老师同我说过徐御史年轻时的事,令尊忧于天下,心系万民,我很是敬佩,”赵洵眼中泛起阵阵波澜,安慰道:“战事不可避免,君主之决断,也非一人言语便能左右,动兵只是为了让以后的人能够更好的活着,令尊何错之有。” “活着的人衣不蔽体,死了的人露骨荒野……” 徐予和蜷缩在角落里,耸拉着肩膀,她实在不想记起那段经历。 那时她还年幼,一个八九岁的幼童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久经战火的西北之地满目疮痍,给她带来太多太多的震撼。 “战事只会给百姓带来苦难,我想,这便是先帝将我父亲贬去渭州的缘故,先帝想让坚持主战的官员们看一看,两军交战,必将生灵涂炭,只有讲和,才能让身处水深火热的百姓得到喘气的机会。” 赵洵离她近了一些,“可你有没有想过,讲和不过是换了种温和的方式让百姓继续遭受苦难。” “议和之后,我朝每年要岁赐于羌契二国。” 徐予和抬起头,眸色晦暗不明。 赵洵心里很清楚,岁赐这个称呼只是为了掩盖大梁的屈辱,什么北契与大梁互为兄弟之国,什么西羌向大梁称臣,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大梁军事实力不够强大,不足以彻底消灭外患。 想到这里,他的语调不禁激动起来,“说得好听,是岁赐,可实际上呢,那只是向别国交纳大量财物来换取短暂的、没有保障的和平,只靠国库里的那些钱,根本撑不了几年。”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向别国交纳的财物从何处而来? 毫无疑问,从百姓身上。 大梁的赋税虽然没有那么沉重,朝廷也多次减免田赋与身丁税的征收,但将免役钱、和籴、和买、科率及各种杂税加在一起,对百姓依然是不小的负担。 这些钱物缴纳上来以后,部分作为军费运往西北,剩下的绝大一部分则作为岁币送往西羌和北契。 “可百姓们宁愿多缴纳赋税,过上安定的日子,也不想再经历战争了。” 徐予和道。 “百姓们可以这样想,我们不能,决策者当目光长远,不能为了眼前的安稳龟缩不前,”赵洵捏紧掌心,“用屈辱,用妥协换来的和平,绝不会长久,西羌仍在伺机出兵,我们不能退让,如果一时的苦难,能够争得今后万世太平,我想百姓们会愿意的。” 徐予和内心矛盾非常,唇瓣张了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赵洵眼角漾开一抹笑,“你瞧你,刚刚还在对我说应当如何战,怎么这会儿自己又纠结起来了。” “你看外面那些人,他们虽然为了生计而每日奔波,但是因为有家人,有生活下去的希望,所以也十分快乐,”徐予和轻叹口气,道:“战事兴起,流血千里,伏尸更是数以万计,好好的一家人,或许明日便会不复相见,你没有见过,自然不会明白。” 赵洵有一瞬失神,耳畔唯有兵戈相击之声,他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揪得他喘不过气。 “我明白,曾经的我,比现在的你还要仿徨,还要迷茫,后来,我的老师告诉我,不管是战是和,最后都无法避免战,既然无法避免,不如主动进取,这样或许还能拿回一些主动权。” 他想了想,又道:“范义,出城,其他人先行回府。” 徐予和眉梢微动,问道:“出城做什么?” 赵洵掀眸回望,“即便是太平年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得很好,你亲眼见过的苦难,我也亲眼见过。” 风声呼呼,吹起车上的帘幕。 帘幕之外,场景飞移。 繁荣市景变为青葱林木,再变为一望无垠的绿苗。 落日熔金,云霞灿灿,田里劳作的人们身上也蒙了一层淡淡的余晖,他们弯着腰,拿着锄头在地上不停翻动。 赵洵弯起眉毛,抬起手臂撩开帘幕,对着那几个人大声喊道:“章翁。” 一个老翁抬起头,停下手里的活,拄着锄头朝马车这里望了望,随后把锄头扛在肩头,一拐一拐地跑过来,“小官人,你怎么来了。” 赵洵笑道:“章翁,我来看看你。” 马车慢慢停下,赵洵弯身下了车。 片刻后,他撩开车帘问道:“你不下来吗?” 徐予和不明所以,但还是挪动脚步,随他一起下了马车。 见车上又下来一个人,章翁扛着锄头边走边问:“这位… 31.策马游(一) [] “小官人,快,快到屋里坐着。” 出来的老妇人满头银丝,眼窝深深凹陷进去,笑起来时牙床上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身上的衣服缝补多次,针脚清晰可见。 她佝偻着身子把几人迎进院里,“我再去煮一锅粟米粥,烙几张胡饼。” 赵洵抬袖拦住她,“章婆婆不必麻烦,你们吃什么,我们几个跟着吃就是。” 老妇人摇了摇头,“那怎么能行?小官人不嫌弃我们饭食粗陋,可我们也不能一直如此。” 说着,她又看向徐予和,慈颜笑道:“何况小官人今日还带着朋友,那就更不能凑合了,我重新做些汤粥烙饼也不费事。” 章翁也跟着说:“小官人,先前我们受了你那么多次恩惠,就让老婆子重新给你们做些吧,要不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对方热情难却,赵洵无法推辞,只能由着他们。 “那便劳烦章婆婆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官人先坐着歇会儿,我很快就做好了,”章婆婆是打心里高兴,脸上的皱纹一道挤着一道,走了几步,她又转身对着章翁说道:“孩他爹,你先给小官人们倒些茶水。” 赵洵轻车熟路地摸到堂屋,撩起衣袍在四方桌旁找了个小木凳坐下,徐予和也跟着他一并坐下。 木桌上摆了两碗糠麸皮掺荠菜煮的菜羹,还有一盘毛绒绒的绿圆棒棒,乍一看有点像菜叶上的肉青虫,徐予和不知道是什么,盯着看了许久。 赵洵笑了笑,“那是构棒槌,咱们运气不错,再晚几天它就长老了,不能吃了。” 徐予和微微偏头,眼里带着一丝诧异,“构……棒槌?” “就是楮树的花,洗干净粘上面粉蒸熟,再放些佐料拌一拌,吃着鲜嫩清爽,”赵洵将衣袖往上捋了捋,拿起木筷夹了一筷子构棒槌放到碗里,又把碗推到她面前,“很好吃的,你尝尝。” 徐予和半信半疑地看着碗里的绿圆棒棒,又抬眼看了看赵洵。 赵洵见状,夹了一筷子构棒槌送到自己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真的能吃。” 徐予和这才夹起碗里的构棒槌吃了一点,结果的好吃,口感软糯,咸淡适宜,还带着草木的淡淡清甜。 赵洵双眸弯如弦月,一股笑意在其间晕染开来,“我还能骗你吗?” “小官人,小官人,这你们可不能吃。” 章翁惊慌失色,抱着碗从外面跑进来。 他腿脚不利索,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还好范义及时出手,把他扶稳站定。 赵洵端起碗对着菜羹吹了吹,仰头喝下一口,“怎么不能吃?章翁,我觉得很好喝。” 章翁把瓷碗放在桌上摆好,低头叹息,“这是麦麸皮掺野菜煮的,小官人金尊玉贵,哪里能吃这些。” 徐予和也捧起碗往嘴里送了一口,麦麸皮吃着没有白面细腻,吞咽时稍大些的麸皮还会剌嗓子,里面的荠菜软和柔嫩,给没什么味道的麦麸汤添了几分菜蔬的清香鲜美。 章翁拧着眉,额头上登时拉出一个川字,“哎呦呦,小官人,你怎么也喝了?” 徐予和瞥了赵洵一眼,轻声说道:“我也喜欢喝这个。” 章翁神情错愕,手愣在半空,“这,这……这是位小娘子?” 正在喝菜羹的赵洵突然顿住,一颗麦麸皮把他呛得咳个不停。 范义忙起身拿了只空碗,提壶倒了半碗水递过去。 赵洵一连喝了好几口,胸口起伏才得以平复。 章翁很是自责,“小官人,我一时多嘴,没认出来这位是你夫人。” 才缓和过来的赵洵又被一口水呛到,咳得更厉害,碗里的茶水都被抖出大半。 徐予和眼睛陡然睁大,慌忙解释:“章翁,我不是,我不是他夫人。” 章翁愣了愣,哦了一声,又笑了起来,“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章翁,我和他……” 徐予和怕他误会,还想再解释些什么,却被章翁打断道:“我去灶房看看老婆子,催她做快点,可不能饿着小官人们。” 说罢,他便转身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 赵洵反而有些沾沾自喜,嘴角不自觉上扬,便抬起袖子假装喝水。 徐予和尴尬不已,转而瞪向掩面喝水的赵洵,她严重怀疑这人就是故意不作解释。 又过了一刻钟。 章婆婆送来一盘香喷热乎的烙饼,“刚出锅的,小官人快吃,前几日才磨的面。” “是啊,小官人,快尝尝,那麦麸皮煮的汤一点也不当饥的。” 章翁紧接着走进来,手里端了两碗热乎黏香的粟米粥。 “老头子,你怎么能让小官人们吃那些东西,”章婆婆换了脸色,对着章翁一顿数落:“跟你说了多少次,你也不看着点,要是让小官人吃出个好歹,那可如何是好?” 章翁把粟米粥放到桌上,头垂得更低,浑浊的双眼饱含愧疚,“我……我就拿个碗的功夫。” 赵洵道:“章婆婆,是我们自己想吃这些,章翁哪能管得住我们,你的手艺太好了,要不是你,我们哪里能吃到构棒槌和荠菜。” 章婆婆有些为难,“小官人,那都是野菜,上不得台面,烙饼和粟米粥都做好了,你们再吃些,总不能浪费不是?” 赵洵笑道:“有什么浪费的?你们二位只顾着我们,自己还没用饭。” 章翁叹了口气,“我们吃这些那才是浪费。” 听着这句话,徐予和心中五味杂陈,这些粥饼对于自己不算什么,可对于这两位老人,便是难得的美餐,他们或许很久都没有吃过这样好的食物了。 农户靠天吃饭,没有商户官吏那般富足,交完赋税以后余钱余粮都十分有限,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常有的事。 年年上熟尤皱眉,一年不熟家家饥。(1) 何况去岁又逢大旱,收成更是不好,有麦麸皮充饥已是不易,方才所吃的构棒槌和荠菜指不定是与其他农户争着摘来挖来的,粟米白面也应当是他们珍藏许久,等着招待赵洵的,所以他们才会说自己吃了浪费。 章翁看着碗里黄灿灿的粟米粥,咽了咽口水,把碗递 32.策马游(二) [] 风高吼急,沙石乱走。 数不清的箭簇划破落日长空,穿过莽莽尘沙,疾啸飞来,霎时间,营地内火光四起,兵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惨叫声、厮杀声刺得人耳朵生疼。 那时还是稚子的他,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场瘫软在齐王妃李氏的怀里。 父亲仓促披甲上马,吩咐亲卫护住自己和母亲,可羌兵实在太多,他们根本无法突围,二十余名亲卫不多时便只剩下寥寥几人。 羌兵们骑着马,将他们团团围住,有亲卫挥刀砍去,却直接被挑翻刺死,那些羌兵煞是得意,叽里呱啦一阵,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就有一人目露凶光,纵马持枪朝自己和母亲刺来。 母亲把自己紧紧护在怀里,躲开迎面刺来的兵刃,可那人很快又折了回来,他只看到有亮光在眼前稍纵即逝,便感觉有什么东西喷洒在自己头顶,旋即又顺着头发、眼睛、脸颊、脖子慢慢淌下…… 他恍然间觉得,母亲揽着自己的手好像松了一些。 恐惧与不安倏而袭上心头。 “娘!” 他惊恐地喊着。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与远处的厮杀。 他想回头去看,又发觉母亲手上的力度瞬间紧了许多,几乎要将自己融于血肉。 “洵儿,别……别回头……” 那些羌兵把着缰绳,坐在马背上仰天大笑。 “娘……” 泪水自眼眶涌出,混着血迹,从脸上滚落,他想捡起地上的刀同他们拼命,可母亲的手死死扣着自己,带出麻木的刺痛感。 羌兵们看着这一幕,笑得更为猖獗。 他目眦欲裂,满脑子都是杀了这些羌兵,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阿宛!” 蹄声骤急,伴着一声疾呼。 那是父亲的声音,他心里忽然踏实许多,想着母亲应当能得救了,可母亲再也支撑不住,连带着他一并倒在地上。 “别怕……你爹爹……” 母亲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清。 他能感受到,母亲身上的温度正在缓缓流失,他抓着地上的草根,声嘶力竭地吼道:“爹爹,他们杀了娘,他们杀了娘!” “洵儿别怕,爹爹来了。” 父亲带着一队人马疾冲而来。 可是“砰”的一声。 浓烟爆起,火焰四散,他们都连人带马都被瓷蒺藜(1)炸翻在地。 然而后面又有羌兵跟了上来,呈合围之势。 尘烟还未散去,他看到有个人影摸起掉在一旁的长剑,而后迅速站起身,挥刃砍杀那些羌兵,冲到了自己身旁,其他兵士们也都面无惧色,全部手持兵刃慷慨迎战。 可这无异于困兽之斗。 他亲眼目睹父亲连中数刀,被乱枪穿身挑死。 最后,那杆沾血的长枪又刺进自己的胸膛。 剧痛才刚袭来,他便两眼昏黑,没了知觉。 他绝望地躺在地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后来…… 他是被疼醒的。 每动一分,每呼一口气,浑身都锥心刺骨般的疼。 还有一具冷硬的尸体挺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咬紧牙关,拼尽气力从尸体下面爬出来,可回头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身旁是父亲,他们已经气息全无,躯体僵硬。 周围尸体堆积如山,流出的血浸红了大地。 角声满天,风头如刀,远处的天绯红一片,就像是地上的鲜血染就而成。 …… “后来,西羌大军突然来袭,他们……” “都死了……” 赵洵神色异常痛苦,他靠在车壁上,阖起双眸,十指又不由自主地抓紧衣衫,试图压制内心的痛苦。 徐予和没想到此事会令他如此失态,她对齐王之事了解不多,只知道齐王文韬武略,忧心边事,可惜英年早逝。 她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勾起你的伤心事。” 赵洵抿紧唇瓣,有些许水光从他眼角溢出。 徐予和的脑袋“嗡”的一声乱掉,“你……你别……” 快要说到“哭”字时,她急忙收声,手足无措地掏出绣帕,放在他的手背上。 赵洵怔然片刻,睁开了双眼。 烛光摇曳,映着他黯淡的眸子。 “你……” 徐予和望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 她的眼睛柔和明亮,犹如一泓清泉。 赵洵撞上她的目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有个小女儿(2)也像这样看着他,茫然无措地安慰他。 而那个小女儿,现在就在他眼前。 他心念微动,用另一只手抓住绣帕,复又倾身过来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徐予和猛地一颤,呆愣在原地。 她伸手想将赵洵推开,却听得他哽着嗓子,低声嗫嚅:“别推开我。” “求你,别推开我。” 细微的声音被悲伤紧紧裹挟着,他的下巴抵在自己肩头,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夜色漆黑如墨,繁星点点挂在天穹,四周除了车轱辘轧在地上的声音,就是他无法抑制的哽咽。 这会儿的赵洵像个孩童一样,徐予和也不好再狠心把他推开,只能僵着身体,象征性地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说。 徐予和蹙起眉头,满脸茫然。 “为什么……不记得我……” 这两句话实在是令徐予和摸不着头脑,她将眉头蹙得更紧,问道:“什么?” 他的声音很不稳,“还好……我记得你。” 徐予和更觉莫名奇妙,什么记不记得,她实在是琢磨不明白,但是为了能早点脱身,也只能赶紧把人哄好,便又拍了拍他的背,顺着他的话含糊其辞道:“记得就好,记得就好。” 赵洵语调沉沉,带着诸多委屈,“可是你不记得我。” 他这语气,分明就是在赌气,可徐予和想不通对方为何一直纠结于记不记得这个问题。 “我记得,在茶棚时你救了我,我记得清清楚楚。” 赵洵摇摇头,低声道:“不是那次,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 33.策马游(三) [] 赵洵眼含笑意,从马车里跳下朝着她紧步上前,“我送你。” 徐予和低头看着路,“不必。”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还知道回来!” 大门突然被打开,一道充满愠怒的声音吓得她打了个哆嗦。 徐予和捏紧指尖,心虚地转过身,弱弱的地喊了声:“爹……” 漆黑夜色中,马车四角挂着的灯笼散发出明黄的光晕,上面的“宁”字格外醒目。 。 而马车的主人正在自己女儿身旁站着,徐琢气不打一处来,迈下台阶,“你看看你,如今倒成了什么样子?” 徐予和硬着头皮走过去,她抬头瞥了眼父亲紧皱的眉峰,又加快了步子,“爹爹,我……” 徐琢抿唇不语,直接略过她,横目瞪向不远处的赵洵。 赵洵身上一阵发麻,挤出一抹讪笑,拱手作揖,“徐御史。” 徐琢眉间黑压压的一片,目光凌厉而又锐利,但还是拱手回了一礼,“夜深露重,宁王请回吧。” 赵洵颔首笑道:“告辞。” 回身之际,他再度望向台阶上的徐予和,眸中满是流连。 徐琢眉头抖动,冷哼一声,抬眼盯住他。 赵洵这才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缓步登上马车。 送走了他,徐琢也转身回府。 徐予和赶忙凑到近前,挽住父亲的胳膊扶他跨过门槛,低低喊了句:“爹爹。” 徐琢顿住步伐,甩开她的胳膊,开口斥道:“你今日简直是胡闹!” 徐予和头次见父亲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便垂下脸,小声认错,“爹爹,女儿知错了。” 她心里明白,去秋月楼是胡闹,诈刘密话是胡闹,与赵洵晚归更是胡闹,唉,今晚注定要被好好修理一顿了。 “你去秋月楼也便罢了,还故意惹怒刘密,”徐琢叹了口气,“我同你说过,不要掺合进来,这些事交由为父处理就好,可你呢。” 徐予和掏出袖袋里的状纸,“我已经找到了刘密略卖良籍女子的证据。” 徐琢心中愕然,问道:“你从何处得来这些?” 徐予和低头把状纸展开,递交给父亲,“这些都是女儿为那些娘子们写的,一字一句,皆是事实。” 徐琢接过状纸,借着檐下的灯笼细细一看,确实是徐予和的字迹,可证据来得似乎太容易了些,他总觉得有古怪。 徐予和欲言又止,待看了看周围,才上前几步,低声道:“此处不便细说,爹爹且跟我来。” 徐琢狐疑小半刻,吩咐家仆关门落栓,迈开腿跟了过去。 灯烛被悉数点燃,屋内顿时明亮如昼。 徐予和屏退岁冬及另外两名女使,才越过屏风,从橱柜里抱出那方黄花梨妆奁。 她将妆奁放到桌案上,伸出手指在下面摸索几下,“咔哒”一声轻响,有块木板似乎有所松动。 徐予和抽出底部的夹层,里面躺着一本名簿和数张契纸,她把东西往父亲面前推了推,指着道:“爹爹请看。” 徐琢肃正神色,拿起名簿随手翻阅了几页,眸色逐渐加深,“燕燕,这些你又是从何处得来?” “都是在翟壮与肖二娘家里发现的。” 徐予和怕父亲生气,便没有把那天与赵洵碰面之事说出来。 徐琢握着名簿,瞟她一眼,“凭你自己,能翻到这些?” 徐予和避开他的眼神,含糊地点了点头。 徐琢一眼看穿,直接问道:“是不是还有宁王?” 见瞒不过去,徐予和只能再次点头。 “我并非因朝中之事迁怒于你,而是你有婚约在身,如何能与他私下会面?”徐琢叹了口气,又拿起契纸,“我去宁王府接你回来之前,岑内知便去过那里,并没有发现你说的这些东西。” 徐予和蓦地抬头,双眸睁大,“婚约?” 徐琢嗯了一声,神色舒展许多,“以前爹爹总觉得你还小,便没同你提过,你与停云自小就有着娃娃亲,如今停云金榜挂名,你也到了婚嫁年龄,你们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徐予和垂下眼睛,“爹爹,女儿不想嫁人,女儿想一直陪着你和娘。” 徐琢笑了笑,“哪有女儿家长大了不嫁人的,咱们两家挨在一起,你陆伯父和陆伯母又待你如同亲女,你嫁过去与没嫁有什么分别?” 徐予和拧着衣角,“那不一样。” 徐琢又笑了笑,拿起契纸继续审看。 徐予和心里不服气,闷声低语:“爹爹,契纸是他送来的不假,可名簿确实是我自己找到的。” 虽然发现藏匿名簿的机关与赵洵脱不开关系,但那也是自己凭运气碰到的。 她拿过名簿翻到孟香雪那页展开,又找到为孟香雪写的状纸,“爹爹请看,名簿上所记之人与秋月楼的娘子都对上了。” 徐琢脸色凝重,拿着名簿再次翻了翻,果然又发现几处对应的人名,他踱了几步,深思熟虑一番方才凝声开口:“燕燕,这些爹爹都会随奏疏呈上,以后你切莫再插手此事。” 徐予和把脸微微偏到一旁,不再看着父亲,也不说话。 徐琢拧眉又道:“爹爹知道你有自己的决断,只是这里面水深得很,你难以把控,也无法把控,但凡你跌倒一次,想再站起来,就难了。” 徐予和紧把着手,指节攥地发红,扭过头犹豫道:“爹爹,女儿还有一事,此事……比略卖良籍女子要严重得多。” 徐琢略感诧异,“何事?” 徐予和低声将在秋月楼三楼的见闻又一五一十地叙述一遍。 徐琢眉峰冷峻,眼眸微眯,也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爹爹?” 徐予和问道。 徐琢回过神,正色道:“燕燕,此事我已知晓,然事关重大,今日所言,勿再告知他人。” 徐予和点了点头,“我知道,爹爹。” 徐琢又看了她一眼,“明日开始,你就呆在府里,哪里都不许去,等刘密一案审清再说。” 看着父亲忧容满面,徐予和将反驳的话语吞咽回去,老老实实道了声是。 徐琢将状纸、名簿与契纸尽数整理好,一并带了出去。 ** 翌日。 徐予和让岁冬将重新拟好的状纸递交至开封府,以此状告刘密。 台官们也在早朝时把证据与奏疏面呈帝王,官家震怒,命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及审刑院从严审理刘密略卖良籍女子一案,并御驾旁听。< 34.策马游(四) [] 赵洵轻挑眉峰,“我演的如何?” 赵珩抿唇笑道:“我瞧着你方才那副模样,根本不像是演出来的。” “刘密所做之事,自是死有余辜,”赵洵隐去嘴角笑意,语调渐沉:“可刘圭握有定边军,其妻兄又掌德顺军,若不是怕他们狗急跳墙,当然无须陪他演戏。” 赵珩垂下视线,看着一旁摆着的丹书铁券,眸色深沉,“他能主动交出丹书铁券,这倒是令我没想到。” “你方才没听他说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吗?” 赵洵撑着下巴呵笑一声,继续道:“说来他那长子刘微也是可怜,刘圭与其夫人六年无所出,不得已才娶了妾室进门,两年不到那妾室便有了身孕,你也知道刘圭的夫人梁氏性子强势,眼里容不得旁人,所以刘微一出生就被迫与生母分离,后来梁氏产下刘密,他们就把心思全放在刘密身上,没再管过刘微,听说那名妾室也早早因病亡故。” 赵珩抬起眼皮,“你何时对肃国公府的情况了解的这般清楚?” “这又不是什么私密事,查到这些还不是手到擒来,”赵洵先是一笑,而后把身体往后靠了靠,拧眉道:“只是秋月楼里的西羌细作,就没那么容易查了。” 赵珩略微低首,“肃国公除了交出丹书铁券为刘密求情,一直不见有什么动作,只是细作偏偏又出现在秋月楼。” 妓馆人多且杂,便于往来客人掩藏身份,以此作为接头地点也说得过去,只是青天白日里细作现身于刘圭儿子的地盘,这很难不让人多疑。 即便刘圭年轻时数次平边有功,深得先帝倚重,在旁人眼里又忠厚老实,也难以抵消他们生出的怀疑,何况还有句话叫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赵洵捏了捏眉心,“她说与细作交谈的是个年轻男子,我起先怀疑是刘微,后来又觉得没什么可能。” 赵珩疑惑道:“为何?” “刘微在府中不受待见,处处谨小慎微,故而养成一副软弱的脾性,他被梁氏与刘密欺辱便不必说了,可就连仆从怠慢于他,他也只敢忍气吞声,而那日在秋月楼的人,言谈举止与之出入甚大。” “六哥儿,我明白你的顾虑,”赵珩敛眉凝神,认真思索片刻,道:“所以我打算趁着这次,把肃国公的兵权卸掉。” 赵洵亦仔细忖度一番,方才开口:“也好,如今西羌的心思放在笼络唃厮啰那里,不会对我们轻易出兵,如此来看,朝中内奸近些时日也不会轻举妄动,拿刘密一命换刘圭的兵权,不算是赔本买卖。” 先帝曾下令严禁所有官吏嫖妓,是以台谏官员知晓有官吏赴妓乐,便抓住机会狠狠劾奏。 刘密这又是开妓馆又是略卖良籍女子为娼妓的,甚至还协助官吏狎妓,正好被诸多官吏所不齿,而且有高襄和程伯敦这两个铁面判官在,刘密就算不死,也会被流放至偏远之地。 赵珩面带闷色,忧心忡忡道:“西羌急于笼络唃厮啰,又与京中内奸互通信息,便说明他们如今已有攻讨之意,我们也当抓紧时日试探唃厮啰的态度,以备不测。” “大哥放心,昨日我已经飞鸽传书给老师,待他收到信,便会有所安排,”赵洵抬眸看向他,道:“先前老师同我提过西北边情有异,想来他是早有预料。” “你我自是不如文公深谋远虑,只是镇戎军中亦有奸细,”说到此处,赵珩叹了口气,“文公如今在那边的处境,应当比京中还要复杂。” 赵洵心中时时挂念着自己的老师,不过为了能让大哥安心,他便舒缓神色,轻微扬起唇角,宽慰道:“大哥莫不是忘了,前些时日岑琦已经写了一份名单,我将那份名单誊抄下来,随着书信一同寄出,一来提醒老师多留意那些人,二来则是派人暗中调查,逐一排除。” 赵珩听完这话,顿觉轻松不少。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归还西北武将调兵之权一事还需往后推推,”忽而,赵洵目光变得深邃,“他们陷害岑琦,想来就是冲着兵权而来。” 起初他以为幕后之人陷害岑琦是为阻扰北伐,可是后来,他觉得对方必定另有企图。 一旦西北武将同时握有统兵权与调兵权,边军调动将不再受中央牵制,这便会埋下地方割据的隐患,如果对方恰好又与敌国相勾结,无异于是自开国门,再联系秋月楼出现西羌细作一事,那便更能说得通了。 只是真正的奸细,到底是刘圭?还是旁人再度陷害? 还有秋月楼中与西羌细作接头的年轻人,又会是谁? “往后推推是稳妥些,刚好我也能消停一阵子,这些时日御史台、谏院以及省部的官吏频繁上疏,劝谏我不可给武将放权,以免地方再生动乱,尤其是御史台的那几位,三天两头集体请殿入对。” 赵珩以手扶额,不停按压着额间,倏而抬头又问:“六哥儿,我记得你心仪的小娘子正是徐御史家的,你们现在……进展如何了?” 这个问题问得他猝不及防,赵洵尴尬一笑,摸了摸鼻子,试图搪塞过去,“大哥,你这话头转得如此快,我都不知该如何接了。” 赵珩压住上扬的唇角,忍着笑揶揄道:“我现在一见到徐御史,就会想到你,便不好再敷衍应对,更不好狠下脸色斥责于他,免得让他以为你又在我面前说了什么。” 赵洵偏过头,“大哥不必这般,台官的职责便是如此,我行事乖张,之前又骂了他,他瞧着我定是不顺心的。” 赵珩凑过来再次追问:“今日你一直有意避着徐御史,可是又发生了什么?” 一想到昨晚冲动之下的所做所为,赵洵就后悔不已,他的耳根已经微微发热,眼神也开始闪躲,“没……没什么。” 他这般表现,倒是让赵珩更加好奇,因为今日早朝时,赵洵几乎全程心不在焉,有人借奏请阴阳怪气他 35.策马游(五) [] “什么赌?” 赵洵半眯着眼睛,揪起赵珩的衣襟,“不说我就告诉娘娘,大哥在宫里做赌局。” “之前琼林宴上你不是总看着陆监丞吗?还不太高兴的样子,”赵珩拍掉他的爪子,整理着泛皱的衣袍。 赵洵忽生疑窦:“和他有什么关系?” “召徐御史回京前,文枢密对我提过陆宰相与徐御史之间的关系,是以我能猜到一些,然后我就和你嫂嫂打赌,说你是吃陆监丞的醋才会如此,她还不信。” 赵洵偏过头,闭上眼小声嘟囔:“看来还是折子不够多,居然有功夫关注这些犄角旮旯的事儿。” 赵珩佯装失落,叹了口气,道:“什么叫还不够多?什么叫犄角旮旯的事儿?难怪不总往宫里跑了,原来是嫌我这个兄长烦了。” 赵洵睁开眼皮子瞧了他一眼,“自从那什么以后,你天天打听我消息,倒不如像娘娘那样催我。” “我这是关心你,爹爹走时把你托付给我,我当然要照护好你,自然……”赵珩顿住,笑着打趣:“也包括你的终身大事。” 从小到大,赵珩都是个很稳重的兄长,不过有时候他也很喜欢逗自己玩,于是赵洵也咦了一声,故意道:“家国未定,我有何颜面安家?” “别用这个理由敷衍我,我是想让你清楚你内心的想法,”赵珩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若你不是喜欢,亦或是对方于你无意,便不要再强求,否则只会自添烦扰。” 赵洵隐隐有些不服气,“大哥,你可盼我点好吧。” 赵珩清了清嗓子,稍微凑过去一点,“我听杜浔说了,那日你在街上跟陆监丞争簪花的事,要我说,陆监丞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挤不进去便不要去挤了。” 赵洵睁大眼睛看过去,自己身边居然没一个嘴严实的,“大哥怎么还帮着外人说话?你如何知道她会一直对我无意?我还觉得她对陆监丞才是无意呢。” 听着他如此说,赵珩也觉得不无道理,便笑了笑,“那你可要加把劲儿,你吃了我的喜酒,我也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赵洵把胳膊放到矮案上,指尖不停敲着案面,“方才明里暗里劝我不要纠缠人家,现下又要吃我的喜酒,我若是现在放手了,你哪里有喜酒吃?” “是是是,我等着,礼金我也早就备好了。” 嘀嗒嘀嗒。 起初只有寥寥数声,不过片刻,雨脚趋急,与叩桌之声相应相合。 这是今春的第一场雨。 赵洵侧过身子倚在车壁上,抬臂挑开竹制帘幕,外面如断珠坠地,青灰的地砖上出现一个又一个小圆点,沾了水的草叶翠□□滴,空气中渐渐弥漫着尘土的气息。 阵风吹过,酥雨拂面,他觉得脸上凉凉的,润润的,“这雨下得倒真是是时候。” 赵珩眉梢浮上喜色,掀开马车另一侧的帘幕,将手伸到外头接了几滴雨水,语调竟也越发激动,“自从二月那场大雪,许多州县直至现在都滴雨未下,原本我还发愁今春的收成,没曾想这雨便来了。” 赵洵笑道:“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这场及时雨,也算是为附近的农户解了燃眉之急。” “但愿今年能够风调雨顺,”赵珩叹了口气,又道:“算算日子,再有几日便是百五节(1),我已经着人去备了祭品。” 赵洵愣了愣,“多谢大哥,每年都替我提前准备。” “那也是我的叔父叔母,准备这些理所应当。”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官吏们听着直心焦,官家催得紧,他们又一心渴盼着休沐,就把能处理的案子都赶在节前办完,省得到时候出了啥幺蛾子还得被抓回来上值,经过刑部与审刑院复核,最终刘密被流放袁州,赵珩顺带暂卸刘圭统领定边军的职权。 之后连着下了三天雨,天一放晴,也到了百五节。 先帝对赵洵有养育之恩,故而他祭拜完父母,又随太后、皇后和赵珩等人去了皇陵祭拜先帝,太后自先帝崩逝后,一直郁郁寡欢,今日到先帝陵前,更是悲不自胜,几人说了好些话,才将太后哄出了一丝笑。 第二日,宫中内侍前来通传晚间太后将置办家宴,想和赵洵赵珩兄弟几个聚在一块说说话,赵洵便打算提前进宫向赵珩说明近几日秋月楼的情况,结果才出府门遇到了杜浔遣来的人。 那人躬身施礼,取出一封信呈到赵洵面前,“杜承旨命我将这封信交予王爷。” 赵洵心里犯奇怪,接过信问道:“他不是陪郑小娘子踏青看景了吗?怎么还有功夫送信给我?” 那人低着头回道:“这……小人也不知,杜承旨只说王爷看了信便会知晓。” 赵洵举着信,“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人回了声是,就照原路返回了。 赵洵拆开信封,拿着信纸只粗略看了一眼,眉间便凸出几道折痕。 元宝好奇得不行,伸长了脖子,也想瞄一眼信上的内容。 赵洵把信纸揉成一团,转身踏回门里,“元宝,我还有事,你去同我大哥说一声,日入时我再去宫里。” 元宝挠挠后脑勺,哦了一声。 再说那信中所写,也就是杜浔在路上看到徐琢与陆敬慎拖家带口去城外游玩,其中的弯弯绕绕,已经弱冠又尚未婚娶的他算是深有体会,两家长辈带着各自的小辈凑到一起,说是游玩赏景,其实就是想找机会增进两个小辈之间的感情,所以才让仆从带信过来,还有他们穿着什么衣服,往哪条路上走,以及什么把握住机会,日后不愿见君独自神伤,以泪洗面之类的废话。 赵洵原本打算直接骑马追上他们,可又想到杜浔特意提到徐予和和陆霄二人的衣物颜色,于是他也特地回去又挑了身颜色与之相称的圆领袍换上。 百五节除了担酒上坟,祭拜亡亲,也有郊游踏青的习俗,不论城郭街巷,还是山野小道,皆布满了出门游玩的人。 赵洵带着范义抄了近道,故而他们很快便到了信中所写 36.游春水(一) [] 陆霄捡起掉在地上的枯枝,眸色淡淡,“想来王爷公务繁忙,我们便不浪费王爷的时间了。” “怎么会是浪费时间呢?”赵洵斜睨着他,皮笑肉不笑,“莫非陆监丞忘了今日休沐?其他时候我或许会忙,可今日我倒是闲得很。” 他一秒变脸,投来的眼神也不甚友善,陆霄再次暗暗惊叹,不过……这才对味儿。 这里离徐琢他们设席赏景的地方不远,徐予和怕被父亲看到又平白挨顿说,便怕往旁边挪动几步拉开了距离,“王爷,现下我们有事在身,多有不便,能否改日再叙?” 虽然赵洵预料到自己会被拒绝,可看着站在她身旁的陆霄,他就觉得心里莫名焦灼。 不知不觉间,他的视线落在了枯枝上,突然又感到一阵失落,上前两步追问:“何事如此着急?寒食节禁烟断火,若是你不想听,也该找个好一点的理由回绝我。” 经他这么一说,徐予和登时也反应过来捡柴火的理由放在寒食节根本说不通,又道:“言语有失,还请王爷见谅,只是确然有事,家父家母与陆相公他们还在附近等着。” 陆霄见状也放下枯枝,拱手道:“王爷,确如燕燕所说,恕我们不能相陪。” 听见他说话,赵洵就哪哪都不得劲儿,他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抓住徐予和的袖子,“你之前明明答应过我,怎么说话不算数?” 接着,他耷拉下眉毛,声调变低,“一会儿也不行吗?就一会儿。” 陆霄云淡风轻地笑着,“燕燕,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京里头来了个蜀地的戏班子,那段时日张尚书总带着我们两个去听戏,那些人唱得如何我忘记了,就记着他们会变脸。” 徐予和回想片刻,“记得,不过你提这些做什么?” 陆霄轻轻瞥了赵洵一眼,似笑非笑,“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有人比戏班子的变脸还要厉害几分。” 戏班子变脸靠的是面具,而有的人不用面具也能变换自如。 徐予和:“……” 赵洵如何听不出他是在暗讽自己,转而挑起眉峰,“人人都道陆监丞不苟言笑,没想到嘲弄起人倒是一点也不含糊。” 陆霄拱手轻笑:“不敢,不敢,我如何比得过王爷,在国子监时,我便听闻王爷一人舌战群儒,还未曾落得下风。” 赵洵敲了敲脑袋,眯着眼睛笑道:“我听闻将作监的厨子每日都做羊舌签这道菜,难怪你们将作监中人人都巧舌如簧。” 徐予和:“……” 果然,这俩人就不该碰到一块,话不超过三句,便又开始互相呛对方,听得她耳根子直生茧。 陆霄的侧重点转到到了羊舌签上,神情也变为诧异,“不知王爷从何处听来?羊肉奢靡,监中人又多,日日羊肉如何承担的起。” 将作监是个捞油水的好地方,凡土木工匠板筑造作之政令,以及城壁、宫室、桥梁、街道、舟车营造修缮之事(1),皆归其掌管,拨下来的款项随便虚画几笔,就是一块肥肉。 自元丰改制后,将作监丞被罢去寄禄官(2)职能,有着实打实的职务,依据新诏新及第进士第一人应被授为大理评事,然大理寺官员饱和,冗官严重,将作监中尚有空缺,赵珩这才仿旧制授陆霄将作监丞一职,所以陆霄在将作监是领了职事的,赵洵不信他对其中内情丝毫不知。 “陆监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当真不知?” 陆霄反问:“那王爷是在说我能言善语,还是暗指将作监内有人手脚不干净?” 赵洵笑道:“如你所想,都有。” 陆霄正要张口,徐予和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劝道:“少说几句,你越说,他越要噎你。 看着她的小动作,赵洵心里酸溜溜的,“也是,陆监丞才华了得,官家断不会让你埋没于将作监,一任期满便会升任通判或是试馆之职,也难怪将作监监与少监处处提防着你。” 陆霄愕然,将作监监与少监待他还算和善,监中事务他们也处理得井井有条,他本身对工事没有太大兴趣,因此每日都是埋头做好本职之事即可,从未多想过其他。 听着这俩人东扯西扯,徐予和观景的兴致消了大半,便想把赵洵尽快打发走,好图个清静,“他去将作监时间也不久,哪里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你想问话,也该问监中那些老人才是。” “你知道的,我并非想问话,”赵洵眼角微红,妒意不知不觉自内心深处生起,“方才说话的功夫,我便能说完我想说的,为何不让我说?” 微风细细,搅皱满河清波。 春水澹澹,映在他的眼眸里,徐予和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水波,还是显露在他眼底的情绪。 她道:“那你说。” 赵洵:“?” 他这样不依不饶,徐予和开始对这个故事抱有好奇,于是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赵洵用眼角余光扫过旁边的陆霄,闷声开口:“他在,不方便。” 徐予和:“……” 陆霄的眸色同样不复往日柔和,他漆黑的瞳仁中荡起一丝涟漪,“既然不方便,那今日便无须再说了。” 他这么一说,反倒激起了赵洵压在心底的妒火,他的眼神不停跃动,锐利如锋,嘴角也微微扭曲。 徐予和强装笑颜,劝道:“春景熙熙,芳草萋萋,这样好的风景,怎能净说些煞风景、伤和气的话?” 见她也向着自己说了次话,赵洵不禁有些小小得意,眼角眉梢都止不住上扬。 徐予和又道:“我想起些事,便先回去了。” 语罢,她匆忙欠身施了一礼,便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陆霄看着她的背影,拱手道:“下官也先行告退。” 赵洵手握成拳,转而拔腿朝着他们追了上去,“陆监丞何必着急走,我来此处也是赏景游玩,一个人着实无趣,还是人多热闹些。” 为了争这口气,就算要面对两个难缠 37.游春水(二) [] 没人料到她会口出此言,席间顿时安静无比,河风扑面,吹得几人衣袍乱舞。 赵洵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欲言又止,“我……” 徐琢实在是没想到自己女儿的胆子如此大,敢直接顶撞赵洵,对方虽然对她有意,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了这人的面子,以他平时在朝会上的脾性,保不准会做出什么,忙道:“息女说话没个遮拦,并非是有意要……” 赵洵眉间带着笑,打断他道:“无妨。” 陆敬慎也是被吓了一跳,赶紧换上笑脸缓和气氛,“这不过是小女儿家的戏言,王爷莫要往心里去。” 赵洵语调平和:“不敢不敢,本就是我冒昧前来,叨扰在先。” 闻言,徐予和瞥了他一眼。 察觉到她的目光,赵洵微微歪着头,当即抬起眼帘与她对视,同时,眼底笑意更深。 陆敬慎迎合着赵洵干笑几声,只是心里还犯奇怪他今日居然会这般客气,直至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突然明了所为何故。 张氏蹙起眉梢,侧身看着徐予和,“燕燕,你怎么能这般冲撞王爷?先前王爷还救了我们,难道你都忘了不成?” “没有,”经过这段时日与赵洵的接触,徐予和对他有了一定的了解,也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看向被他占住的席垫,“只是一码归一码,女儿分明听到他说要就此离去。” 张氏顾虑两家会因此得罪赵洵,招手命女使给他面前的盏中倒满酒水,随后看着徐予和,语带责备:“不得无理。” 见徐予和被责问,陆霄跟着道:“叔母,我也听到了。” 虽然是抠字抠句,但徐予和说得是实话,在场众人除了张氏,几乎都巴不得赵洵早点离开,不过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即便心里有苦,他也说不出来,只能继续用眼神与陆霄较劲。 杨氏训斥道:“停云,我就说燕燕怎么会讲出这些话,原来是跟着你学的。” 赵洵不想理会他们,而是直接看向徐琢,问道:“不知徐御史家的小娘子可否婚配?” 陆霄已经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便抢先道:“有。” 陆敬慎咳嗽一声:“停云,长辈还未开口,几时轮得到你插话。” 徐琢道:“已有属意的人家。” 赵洵挑眉笑问:“已有属意的人家?那便是还没开始议亲?” 徐琢毫不客气地回他:“今日已经定下了纳采的日子。” “不知徐御史相中了哪户人家?”赵洵明知故问:“莫非是陆监丞?” 徐琢道:“正是。” 赵洵举起瓷盏看着里面的酒水,意味深长道:“这怕是有些不妥,两位相公应当知道我朝官吏的回避之制,宰执与台谏官不得互为姻亲。” 这点徐琢当然知道,不过他早已想到应对之策,“这倒不足为虑,下官会向官家请调至别处。” 赵洵轻轻晃动着手里的瓷盏,酒浆浮起微绿,沿着淡青瓷壁来回流动,对于徐琢方才所言,他一点也放不到心上,因为他知道,这门亲事没那么容易成。 自徐琢被贬至地方州县,陆敬慎逮着机会便向先帝上书,欲捞好友回京,然而这几人不知,徐琢之所以能够回京,一是先帝临终遗言使然,二是御史中丞高襄亲自向赵珩荐举。 先帝贬斥徐琢本是一时气言,他知道张尚书无罪,也知道那些人是故意进献谗言,只是议和在即,又被徐琢的话激得怒气攻心,一不留神着了那些人的道,事后虽心有愧疚,只是碍于情面,不肯向为臣者的徐琢低头,想着第二日早朝只要徐琢态度稍微好一些,这事儿便过去了,没成想犟驴徐琢回去之后直接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先帝知道以后更是气恼,一怒之下将他调去北地,无视任何为他说情的奏疏,直至大限将至之时,他才觉得后悔,遂让赵珩继位以后将其速调回京。 能让先帝崩逝前记挂的臣子,必是忠良贤才,赵珩当日便写下调任敕令,然而隔日又收到陆敬慎等人引荐徐琢的奏疏,年轻的帝王突然开始犹豫,谁都可以举荐徐琢,唯独陆敬慎不行,因为以陆敬慎为首主和派众人一直反对他的新政之举,如果贸然将徐琢调至中央,岂不是增添新政之阻? 可一边是先帝遗命,一边顾虑到推行新政,为此,赵珩找来自己彻夜相商,侍候先帝的老内侍看出他们的烦扰,道出当年徐琢被贬之因,以及这些年徐琢在各地的为政之举,最终二人决定先压下这道敕令,待到新政有起色时再将人调回来。 然而不久之后,御史中丞高襄也频频上书举荐徐琢,并称自己年老体迈,快至致仕之年,有辞官之心,字里行间透露着只有徐琢最适合御史中丞之职,赵珩这才松了口,把徐琢调回了御史台。 要知道高襄这个人眼光挑剔的很,不论是谁,都经常被他挑毛病,先帝最怕的就是他,赵洵听说高襄当年十分欣赏徐琢的才学,想收他为学生结果被榜下捉婿的张尚书捷足先登,气得三个月没跟张尚书说过一句话,现在他觉得,高襄除了以才学认人,还有脾气,毕竟这俩人都是个犟驴脾气。 所以这个御史中丞徐琢肯定是推辞不了的,他们想顺利结亲,只有陆敬慎从宰相的位置上退下去,到那时旧党势力也会随之衰减,如果陆敬慎不退也没关系,其他台谏官也会劾奏,而且先前新政的部分政令已经借着别的由头慢慢推行,不论他们作出何种选择,对自己都没太大坏处。 思及此处,他笑了笑,“怕是不能如徐御史的愿了。” 徐琢迟疑再三:“王爷此为何意?” 赵洵现在不想告诉他们这些,他还想看看面前的两人作为多年好友,到那时会做出什么选择,“没什么意思,徐御史以后会知道的。” 陆敬慎的面色不甚好看,“王爷真是闲情逸致,专程赶来说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话。” “哪里哪里,陆相公,我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难道 38.游春水(三) [] 徐琢仍是决定将亲事往后推一推,虽说两个孩子幼时亲密无间,青梅竹马共结良缘也不失为一桩美谈,但现在他有些拿不准徐予和是否真的愿意接受这门婚事。 “维民,你一直说你的才学不如我,我也觉得我做官不如你,别人艳羡你久居高位,其中不易你我再清楚不过,燕燕才及笄,议亲不急于当前,万不可因此毁了你的前程。” 陆敬慎还想再与他争辩,却被直接打断。 “官家和宁王年轻气盛,只要你从宰相之位上退下,他们便会没那么多顾忌,不日发兵西北,”徐琢神色肃穆,“但先前几次交战的结果你也看到了,我们想赢,实在是难,况且朝中又藏有西羌内奸,此时绝不可轻易动兵。” 比起边患,徐琢认为以当前的形势,内忧要更为严重,北契与大梁近年来再无战事,新帝耶律延亲信佞臣,荒废朝政,暂且不足为惧,只有西羌侵扰不断,而且当年密信上的文字也是羌文,这说明内奸早就和西羌串通往来,如果此时轻易动兵,那就很容易被他们钻了空子,一触即溃。 陆霄诧异道:“内奸?” 陆敬慎思来想去,觉得不无道理,“怀瑾,还是你考虑周全,眼下也只能如此了,不过官家既然有心开战,我等所能做的,也只是拖延时日。” 他又叹了口气,“此事一时难以说清,停云,你只需记住,不可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陆霄问道:“爹,我其实一直有个疑问,既然你们知道官家有心发兵西羌,为何还不支持新政?” 陆敬慎显然没想到自己儿子会问得这么直白,稍抬眉峰,复又笑出了声,“我就说停云和你当年相差无几,如今你可算信了吧。” 徐琢稍微笑了笑,问道:“停云,你是否也觉得我朝当效仿汉唐,开疆拓土?” 陆霄应道:“侄儿确实如此想过。” 徐琢了然,又问:“战与和,你是如何想的?” “不论战和,皆苦于百姓,”陆霄道:“战,去之千里,粮草难续,北契静则西羌动,伐西羌则北契助,不仅胜算渺微,更致生灵涂炭;和,则有岁赐,重币压身,百姓负担加重,民生多艰。” 徐琢微微点头,“不错,两相比较,也只有通和,能让天下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 陆霄道:“可新政正是要革去积弱之弊,使我们不再陷入左支右绌之境,这不也是想让百姓过得更好?” 陆敬慎板着眉,耐心解释:“你们年轻人有着一腔热血,我能理解,可如果你们没有正视敌人的强大,便是冒失。” “停云,我们也年轻过,也曾像你这么想过,安边定远,收复失地,听着就让人热血激昂,可每每交战,多是大败而归,”徐琢长叹口气,“久而久之,士气低迷,军心涣散,百姓也会心生怨愤,那以后将如何应战。” 陆霄听后,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人们都期盼安定和平,没有人愿意一直打败仗,即便胸怀壮志,渴望御敌建功,也没有人愿意白白去战场上送死。 “先帝坚持议和,是为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而非退缩不前,贪图安逸,你爹亦是如此,”徐琢道:“旁人都以为我与你爹交情深,政见也会相合,就连燕燕也是这般想,其实我与你爹的想法从来都不相同。” 陆霄略微抬眸,“叔父如今不是也觉得应当通和吗?” 陆敬慎小酌一口润润嗓子,呵呵笑着,“别看他现在不赞同推行新政,你们就以为他站在我这边,他考虑得可比我多。” “时至今日,我依然希望官家能再度发兵,一雪前耻,只是……”徐琢忧心不已,道:“现在时机尚未成熟,如果仍是屡战屡败,倒不如不战。” 陆霄更加不解,“说来说去,怎么又绕了回来?叔父既然主战,新政诸多举措正是为改革军政,增强我军战力,提高胜算,可叔父却又站出来反对,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徐琢沉默片刻,不疾不徐道:“停云,你可还记得我与你爹方才所说?” 陆霄凝神想了想,道:“记得,叔父将才说有内奸。” 徐琢颔首,“前朝因藩镇割据而大乱,太|祖为避其祸,施计卸除禁军将领的兵权,又将统兵权与调兵权相分离,令枢密院掌军队调动与之互相牵制,将领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而宁王前些时日所提,正是要还调兵权于禁军将领。” “侄儿有所耳闻,此举确实冒险,故而同意者少之又少,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陆敬慎哼道:“岂止是冒险?以如今之境况,顷刻间改朝换代也不是没有可能,这宁王真是什么都敢提。” “慎言慎言,”徐琢抬手止住陆敬慎,才继续对着陆霄说道:“你爹说得是严重了些,不过也并非危言耸听,宁王才提出还权,岑琦就被人诬陷通敌,他所统领的镇戎军,正是在易攻难守的泾原路。” 陆敬慎道:“岑氏一门世代镇守西北,岑将军忠君守节,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此等荒唐之举。” 徐琢眉峰冷峻,“所以我怀疑他们构陷岑将军,便是为了夺取兵权。” 陆霄道:“可官家并没有论处岑将军。” “没错,官家相信岑将军,他们也正是想要利用这一点。经略安抚使获罪入狱,势必要再选一个新的,然而泾原路至关重要,为了稳妥起见,往常都是从西北边军中择人担任,或是挑选朝中有资历的能臣,如此一来,镇戎军中的内奸便有机会担任泾原路经略安抚使。” 徐琢喝了口茶水,继续道:“即便这名内奸没有被选上,岑琦一走,少将军岑希虽然能够胜任镇戎军节度使一职,可他年岁小,军中自然有人不服,而这时,他便需要有威望的得力老将相助,军营之中,同袍便是亲人,面对父亲的旧部,岑希定然十分信任,短时间内无法辨清忠奸,这个人既然敢在 39.游春水(四) [] 柳絮濛濛,满城尽日飞花雪。 徐予和方出马车,东风便吹斜她帷帽上垂下来的素纱,她被飘来的毛絮迷住眼睛,抬手揉了好一会儿,才把细碎的柳絮揉出来。 秋月楼已经不复当日那般热闹,刘密被刑审之后,官家直言士大夫当以德立身,不仅将所涉及官吏按责降罪,更是一改往常法令,不允官吏狎妓,也不允学生、举子宿游冶娼,故而许多士子常客为避麻烦,也不再出入此地。 虽说还有一些豪商贾人照常来此,但这里的妈妈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就想方设法找个冤大头将秋月楼尽快租卖出去,好拿钱跑路,这几日一直与有意盘店的商贾周旋讲价,也无心催管楼里的娘子们招揽客人。 有的女子不想再被转卖至别处,用攒下来的余钱找了人替自己赎身,秋月楼的妈妈想着能捞多少是多少,只要价钱差不多便没再过多为难。 徐予和一直计划着如何为那些被略卖的无辜女子赎身,如今肃国公府一团乱,秋月楼里的妈妈又只认钱,她也没必要顾虑那么多了。 迈出两步,她发现秋月楼门前站着个熟人。 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杜浔面带讶异,有些不可置信地走了过来,“徐小娘子,你怎么……来秋月楼了?” “听闻刘密被流放,他的几处妓馆不日便会被查封,我来看看能否为这些娘子赎身,还她们一条活路,”徐予和从容一笑,道明来意。 她入妓馆探实情写讼状之事,杜浔也知道个大概,不由心生佩服。 徐予和见他同自己说话时,时不时注意着别处,而且附近还有几人也在四处乱瞥,便断定秋月楼里定是又有情况,否则他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妓馆门口,“杜小官人在此又是为何?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说话的间隙,有个身材肥硕的中年男子哼着小调,挺着个大肚子从里面缓步走出,身上一股浓浓的酒味儿,还混杂着汗臭味儿。 杜浔眉头轻蹙,掩住鼻子,回头盯着那人许久,直至看不出任何异常之后,才道:“我是来替承平把风的。” “把风?” 意识到话有歧义,怕她心生误解,杜浔又当即解释:“不是那种把风,一刻钟前底下人传来消息,说这里出现几个可疑之人,很可能是西羌奸细,我们便来探探虚实,承平已经去了里面,我在这里接应,徐小娘子若是想替那些女子赎身,交由我们来办就好,我这几日才听承平提起过。” 徐予和问道:“他……也提过吗?” 杜浔点了点头,笑道:“当然,来的时候他也说了,就算抓不住人,也可以拿到那些娘子的卖身契,还她们自由之身,你们两个还真是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 不过挤在同一天,也确实巧合,徐予和神色微动,又道:“既如此,那可瞧见可疑之人?” 杜浔丧着头,“还未,进出这里的人我都仔细观察过,长的磕碜便不说了,身上还一股味儿,哪里有能耐有胆子做这些。” “我曾无意撞见他们密谋,虽然看不清面貌,但凭声音体型,我应当比你们更容易辨认出他们,”徐予和道:“他就在里面吗?我去找他。” 杜浔劝道:“不可,徐小娘子,他们皆有兵刃,于你太过危险,况且承平也不允我将你置于险境之中,你便放心吧,他见过不少西羌人,与他们也打过不少交道,若真有西羌奸细混淆其中,他一眼便能看出。” 徐予和垂眸之际,瞥到厅中出现一个人影,那人两颊的络腮胡须乌黑浓密,很像当日她在秋月楼里见到的那名西羌男子。 男子顾盼左右,面上十分警惕,显然是心中有鬼。 她眸色一变,低声道:“就是那个人,满脸胡须的那个。” 杜浔听后,微微点头,随后若无其事地走进秋月楼,其他人在后面陆续跟上。 然而徐予和很快又察觉出不对,除了杜浔他们,还有几双眼睛也盯着这里。 果然,此刻秋月楼内已经混乱不堪,娘子们和里面的客人争相逃出,杜浔与那络腮胡男子缠斗在一起,进去的几人有一人身中箭矢,横在地上。 赵洵拽着纱幔从二楼一跃而下,紧接着撩开衣袍,抽出藏在靴子里的短刀,用力一甩,短刀便变成了长刀。 络腮胡男子躲开攻势,假意不敌,骗得杜浔近身相搏,随之抓住他的胳膊往刀刃旁一推,赵洵立时收回长刀,络腮胡男子则趁此时机朝楼上跑去。 两人相视颔首,也紧追其后。 忽而箭矢如雨般急泻坠下,杜浔避身躲开,赵洵则持刀打落飞至两人身前的箭簇,抬起身旁的桌案立在身前挡住。 杜浔探头去看,将才在栏杆前的那些人都已不见踪影。 只见范义揪住一个男子的衣领,拽着他往前拖行两步,那人便吓得不敢动弹,两只脚直接软在地上。 范义可不惯着他,直接将人从楼梯上踹了下来,“王爷,我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剩下的人都跑了。” 那人喊着叫着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磕得鼻青脸肿,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范义蔑笑:“瞧他那孬样。” 杜浔犹豫道:“范义,你抓错了吧?” 那人捂着头,嘴里不停喃喃着:“我不是,别杀我,别杀我……” 范义道:“怎么可能,他刚刚就在那些人身后的屋子里。” 赵洵垂眼看着地上的人,道:“他是肃国公的大儿子,刘微。” 范义有些难以置信,“就他?” “那些人还在上面,跑不远的,继续追,”赵洵仰起下巴,看着上面曳动的纱幔,又转头看了眼外面的那抹人影,才朝着那些人的方向疾步追去,“范义,你留在这里,送徐小娘子回去。” 范义应道:“是。” 随后,杜浔便带着余下众人也前往楼上。 范义慢慢走下楼梯,刘微害怕不已,不停颤抖着身躯,但在范义看来,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何处不对。 外面逃出来的几位娘子当中没有柳绦,孟香雪不肯听徐予和的安排离开这里, 40.游春水(五) [] 徐予和下意识随着人群往后退去几步,刘微突然冲到她面前,拉着她便往秋月楼内跑,恰巧躲开劈砍来的刀。 这人看似羸弱,力气却一点也不小,徐予和难以挣脱,在这关头,只能跟上他的步伐。 范义见状,匆忙打退身旁那人,错步一闪,欲追过去,却被横在面前的刀刃拦路挡住。 就这样,徐予和被刘微拽着跑到了一间屋子内。 刘微才进去,便绕过云母画屏,蹲在案几后面的阴影里,用垂下的纱幔遮挡住身体,“快……快躲起来。” 徐予和关好门,也在这里找了个地方躲藏,她在衣橱里呆了许久,也不见外面有什么动静。 兴许是范义的缘故,那些西羌人并没有追过来,只有头顶时不时传来物件破碎的声响,徐予和推断是赵洵他们在顶楼打斗所致。 她从衣橱里走出来,摘下帷帽环视四周,最后看向微微颤动的帘幔,“应当不用躲了,范指挥使出自御龙直,那些人现在还未追来,想来已经被他解决得差不多了。” 御龙直隶属于殿前司,是天子近卫,个个千挑万选,身手不凡,也只有赵洵能享这般待遇,官家特地从殿前诸班直中抽调近卫护其安全。 帘幔被慢慢扒拉开,刘微露出半张脸,额角青紫在他白净的面皮上甚是醒目。 哥哥软弱不堪,弟弟嚣张猖獗,方才若不是孟香雪点明他的身份,徐予和很难将面前这个人和刘密联系在一起。 不过先前来财和来禄打听到的消息中,有一部分是关于肃国公府两兄弟的,起初她还觉得有些夸张,再不济刘微也是长子,如何会过得那般艰难,然而确实如他们说说,单从衣袍用料上,就能看得出二人在府中的境遇,也难怪他如此懦弱怕事。 徐予和的目光在他身上并未多作停留,她转身走到门前,轻轻将门拉开,探出头看了看,见外面没有人,她又想起孟香雪的恳求,便道:“大郎君,我出去看看情况,若是没有危险,再回来知会你。” 刘微稍稍点头,偏巧此时门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放在袖袋内的匕首,抽出刀鞘握在手里。 徐予和也退进来,搬起花架上的瓷瓶举在半空,就等那人进来给他一击。 不出片刻,门果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徐予和屏住呼吸,用尽浑身力气将瓷瓶往那人头顶砸去。 怎料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赵洵。 他扭腰闪身,用手托住掉落的瓷瓶,“是我,将才听到你说话的声音,以为出了什么事。” 徐予和看到他衣衫上的血迹,愧疚感更甚,“对……对不住,我以为是那些西羌人追过来了,没想到是你。” 赵洵牵起唇角,“除了那个满脸胡须的羌人侥幸逃脱,其他人皆已伏诛。” 这人办事果真干净利索,难怪对方射出乱箭之后仓促逃走,徐予和又道:“外面也有他们的人,若不是范指挥使拖住他们,我也不能安然藏到这里。” 赵洵四处看了看,把瓷瓶放回原位,“不必担心,范义的身手不比我差,而且我已经着了人去接应他。” 忽而“咣当”一声,屋内有何物什掉落在地。 赵洵眼眸微挑,按着刀慢慢靠近屏风。 徐予和慌忙过去,“别杀他,他是肃国公府的大郎君,方才就是他带着我藏到此处。” 刘微站在屏风后面,手里握着一把匕首,脚边的刀鞘还在微微晃动,看来刚刚的响动就是此物掉在地上发出的。 即便他外表瘦削,性子懦弱,但出现在这里绝非巧合,赵洵当然不信任他,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打量,最后停留在那柄匕首上。 刘微被他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短刀登时被甩飞在地。 赵洵垂眸瞟向地上,目光冷冽,问道:“你和那些西羌人什么关系?” 刘微支吾半天,终于挤出来几个字:“没……没有关系。” 赵洵半信半疑,握紧刀柄提步朝他走去。 “我不认识他们,”刘微拼命摇头,最后直接跪倒在地上。 赵洵冷笑出声:“你们一家子还真是相像,除了跪,便没有其他新鲜的了?” 他弯腰蹲下去,捡起短刀和刀鞘,合上之后递到刘微眼前,“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其他意思。” 刘微抬起头,战战兢兢地接过那把匕首。 赵洵站直身子,冲着徐予和笑了笑,“好了,走吧。” 徐予和道:“既然这里已经安全,找到那些娘子的卖身契再走也不迟。” 赵洵偏头一想,“也好,来时我便与那梁妈妈提了,她说在她房内,不过带我去拿东西的路上,我发现了羌人的踪迹,就没再跟着她,现在也不知她躲到何处去了。” 刘微小声道:“此处就是梁妈妈的居室。” 赵洵敛去笑,扭头看着他,“那倒还真是巧了。” 徐予和听后,当即在屋内四处翻找起来。 刘微收起匕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踉跄着步伐拉出堆放在案几下的箱箧。 赵洵瞥他一眼,也开始帮徐予和一块找,“大郎君摔成这样,不赶紧去找个郎中吗?” 刘微面上无甚表情,低头用匕首撬开箱箧,“一点小伤,过几日便好了。” 赵洵道:“终归是我的人莽撞,误伤了大郎君,大郎君放心,我与你那弟弟不同,做不出仗势欺人的事,今日之事,我会给大郎君一个交待的。” 提及刘密,刘微眉峰微微一皱,琥珀色的眸子中倏而变暗,很快,他便恢复如常,看着箱箧中的纸张说道:“不知你们所寻的,可是这些?” 徐予和放下手中的杂物,提起裙摆快步走到他那里,只见箱箧内赫然摆着两摞卖身契,她拿起几张看了看,笑道:“正是,多谢大郎君。” 有了这些,就能到官府帮那些娘子脱去贱籍,想到这里,徐予和捏着契纸欣喜不已。 赵洵从两人之间挤过来,“我道大郎君在撬些什么?” 41.水波兴(一) [] 刘微双目低垂,眸中寂黯,像是枯死的深潭凝了一层薄霜,可他唇角又略微扬起,教人分不清究竟是忧是喜。 良久,他无甚表情的脸上显露出些许轻嘲,“二弟一直以来都不太认可我这个兄长,有父亲母亲为他难过足矣,我只需做好他们吩咐我的事即可。” 他所言非虚,赵洵也瞧不出何处不对,便收刀入鞘,不再试探于他,“刘密处处为难大郎君,大郎君反倒不忘手足之情,实在是难能可贵,现下楼里已经安全,大郎君可安心整理遗物了。” 刘微深吸口气,俯首作揖,“谢过王爷。” 他不敢在这里多呆一刻,话音才落,就低着头歪斜着身子疾步而出。 徐予和也重新戴好帷帽,双手托抱起箱箧。 “卖身契已然到手,”赵洵走近她身侧,道:“咱们也该走了。” “香雪姐姐说柳绦没来得及跑出去,”徐予和仰头看着他,“方才那般惊险,她也去不了哪里,应当还在楼里面藏着,我打算帮着香雪姐姐找到她再离开。” 赵洵垂眸相视,积极为她分担,“正巧我闲着无事,也可以帮你们找。” 徐予和道:“这种小事,怎能劳烦王爷?” “你既说了是小事,还谈什么劳不劳烦的,”赵洵眼角带笑,盯着素纱后的面庞,“反正,我愿意帮你。” 春风拂过镂花窗棂,帷帽上的素纱随之飘动,徐予和稍稍低首,透过两片素纱的缝隙,瞥见他臂上有一处破损,浅金色的衬袍隐隐露出,带着些许暗红。 “你的手臂?” 赵洵闻之一愣,抬起两臂低头一看,这才发觉方才混战之中衣袖被利刃划破,他笑了笑,毫不避讳地捋起宽大的袖子向她证明,“不碍事,那是旁人的血,就凭他们,还伤不到我。” 确实如他所说,只是划破了衣料,并未伤及皮肉,徐予和顿时放心不少。 看来她真的有关心自己,否则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思及此,赵洵不禁抿起唇,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飘飘然。 “啊!” 霍然一声惊呼。 两人俱是一惊,随即循着声音赶了过去。 只见孟香雪跌坐在地,面色煞白,满脸惊恐地望向房内。 循着视线看过去,一名身着翠绿衣裙的女子躺在血泊之中,唇色泛白,俨然死去多时。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徐予和脚底一滞,险些站不稳,赵洵慌忙伸手扶住她。 徐予和稳住心神,慢慢往前几步,“柳绦娘子……怎会如此?” 孟香雪伏跪在柳绦身侧,抓住她的手抽泣不止,“她想学制香脂,就去替我拿记有香膏面脂配方的本子,可谁知道转眼间这里面就打起来了……” 赵洵走上前蹲下身子,凑近一看,“从伤口来看,是利器刺中要害,一击毙命,应是刚刚那些西羌人所为。” 徐予和垂下眼睑,“若是我来的再早一点,把你们都赎出去,或许柳绦娘子也不会如此。” “娘子莫要这样想,你做得已经足够多了,自从那次娘子说要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们便觉得日子都有盼头了,”孟香雪撇下两行泪珠,哽咽道:“那会儿柳绦还问我,等娘子将我们从秋月楼里救出去,是不是就能恢复良籍了?” “能的,香雪姐姐,你们都能脱去贱籍。”徐予和将箱箧抱得更紧,尝试着安慰她。 此时,范义也赶到这里,拱手道:“王爷,除了一人逃掉,其余活口全数擒住。” 赵洵站起身,敛眉问道:“派人去追了吗?” 范义道:“杜承旨已经去了。” 赵洵稍加思索,又吩咐道:“范义,你再找几人好生安葬这位娘子。” 范义应声道是,随后对着徐予和问道:“适才徐小娘子所提的那位柳绦娘子可有何相貌特征?” “不必找了,她就是,”赵洵看向地面。 范义也不再言语,转身便走,不过没走几步,他突然顿住身形,手里还提溜着个人,“你又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抱着包袱的刘微被范义扯着肩膀猛地拽过去,打了个趔趄之后,腿脚不停打颤儿。 “我……我是来替二弟收拾衣物的,没有鬼鬼祟祟。” 刘微转过身,低着头小声解释。 看着他一副小鸡仔模样,范义觉得自己手劲儿有些重了,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想到是大郎君,真是对不住,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大郎君见谅。” 刘微被他拍得面色发白,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咳咳咳……范指挥使公务在身,在下不敢有所怨言。” “大郎君不必如此低声下气,我们并非你家中人那般不讲道理,”赵洵瞥他一眼,“范义,你且先向大郎君好好赔礼道歉,之后再请位郎中给其医治。” 范义听后,大步上前朝着刘微拱手作揖。 刘微这会儿看到他的手就发怵,慌忙往后退了退,眼角余光正好瞥到屋内死去的柳绦,他心中一惊,脸上血色全无,腿脚颤得更厉害。 “范义一时心急,不分青红皂白伤了大郎君,实在惭愧,”范义说了一半,抬起头见他情绪不对,走上前皱眉问道:“大郎君莫非大郎君是嫌我诚意不够?” 刘微也随之再退,谁想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到血渍上,当即晕死过去。 赵洵想拉也没拉住,无奈道:“范义,你冲上去作甚?难道你就看不出来他惧怕你?” 范义挠头表示:“王爷,我没想到他胆儿那么小,好歹肃国公府也是武将世家。” “这刘微从小备受苛待,是出了名的软弱,”赵洵叹气,指着范义的脸说道:“你把你脸上那血擦擦,不怨他胆小,瞧着就是怪渗人的。” 闻言,范义挥袖在脸上一阵乱抹。 “行了行了,别擦了,”赵洵嫌弃道:“你先把刘微送到医馆,待郎中为他瞧完伤再送回肃国公府,他也是个可怜人。” 范义道:“是。” 赵洵抬脚又踢了踢地上的包袱,“还有这个,别忘了。” < 42.水波兴(二) [] “好,我救你。” 徐予和没有丝毫犹豫,当即答应了男子的请求。 火势渐大,烟雾也愈来愈浓,好在她的衣袖湿了水,可以隔绝一些呛鼻的火烟。 “松开我,否则你可真的要……咳咳……死在这儿了,你不想就这样死了吧。” 那名男子迟疑片刻,稍微松了些手上的力气。 徐予和也不敢耽搁,乘隙爬坐起来,看到身旁的火盆中还有一份未烧干净的羌文文书,焦黄的纸张卷着黑边,有一张上面印着朱红的印信,她摸起残存的文书攥在手里,而后端起火盆朝着男子砸过去。 男子的瞳孔骤然变大,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躲开,“你敢骗我!” 举至一半,徐予和将火盆丢到书架外,留着这个人还有些用,她当然不会让他就这么死掉。 “随你怎么想,我只是打算弄出些动静,好让其他人知道这里还有人。” 她弯下腰,发现男子的两个耳垂上皆有耳洞,不禁眉梢一凛,看来自己料想的不错,这个人果然是西羌人,只有外族男子才会在耳朵上穿孔戴环。 听闻此言,男子面上露出惧色,弓着脖子看了看周围,用拳头抵住地面,撂出狠话:“若你敢把刚刚那些人引回来,我便杀了你。” 徐予和轻轻一笑,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将人往书架外拖拽,“如果不是我,你就会烧死在这里,根本没人能认得出你。” 她故意把动作弄得很大,还将他受伤的腿撞到书架上。 男子闷哼一声,蜷缩起伤腿,紧紧捂住胸口淌出的湿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可他越想吸气,窒息感越甚。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徐予和才将这个西羌人从里面拽出来,谁知男子已几近气绝,她赶忙凑上前问道:“之前和你在此碰面的人是谁?” 男子自知伤势过重,已是回天乏术,歪在地上斜躺着,袖中掉出了他掩饰真实面貌的络腮胡须。 原来那人没有逃掉,而是受了伤藏在这里,徐予和猛地揪住男子的衣领,将方才在烧了一半的文书举在他眼前,“这枚印信你可认识?” 男子气若游丝,掀起眼皮轻蔑地看了她一眼。 徐予和不死心,再度追问:“八年前,张斐然张尚书是不是你们所杀?” 男子突然咯咯发笑,反手掐住她的脖子,“区区一个梁人女子,也敢这样对我说话?” 常年习武的人到底不一样,就算是濒死之际,力气也比普通人要大上许多,更不必说对方还是一个小娘子。 脖颈被他紧紧扼住,徐予和的呼吸愈发急促,耳边嗡鸣声不断,头脑欲炸,她尝试掰开男子的手指,可是无济于事。 火舌攀上珠帘垂幔,红光跃动,映得男子满脸通红,更显其面目狰狞,“我说过,你也别想活着出去。” 随着一声闷哼,他吃痛收回手掌,徐予和也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 她丢掉手里的火盆,也不顾不得浓烟飞尘,大口大口地吸了几口气,揉着脖子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缓缓说道:“和你一样,我也不喜欢被人威胁的感觉。” 男子躺在地上,双目涣散,胸口起伏剧烈。 “说了又如何?”他断断续续道:“吏部尚书张斐然是你们……是你们自己人杀的,哈哈哈哈,你们梁人……都是一样的背信弃义。” 徐予和的情绪突然激动,“谁背信弃义?你说的是谁?” 男子闭上眼,扯嘴一笑,“是……” 书架轰然倒下,火灰翻滚,大火已经蔓延至他们这里,周遭噼里啪啦地烧着,徐予和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她几近崩溃,使劲晃动着男子,“是谁?是谁?快说啊!” 然而地上的男子已然死去,不会给出任何回应。 徐予和又气又恼,热浪灼得她唇干舌躁,心绪更如一团乱麻。 “他已经死了!” 赵洵从身后将她揽住抱起,大步冲出熊熊燃烧的火焰,“问不到便不走了么?你清醒点!” “差一点,就差一点……” 徐予和双目泛红,浓烟呛得她咳嗽不止,眼角不断滚出晶莹的泪珠。 这是赵洵第一次见到她哭。 他心底一慌,不由得收紧手臂,把人搂到怀里,微微偏过头,贴着她的耳侧和脖颈。 失落与不甘一股脑的全涌上来,徐予和靠着他的肩膀,低下头闭紧眼睛,指尖抓住他的衣袍,极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可还是止不住地抽噎,身躯也跟着微微抖动。 泪水顺着她的脸庞一滴一滴掉落下来,两人颈侧肌肤相贴,赵洵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彼此的温热,也能感受到泪水的凉湿。 心疼之余,他步伐微乱,“别哭……你别哭,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只差一点,我便能知道害死外祖的凶手,”徐予和哽着嗓子,低声诉说着。 “没事,会查到的,我帮你,”赵洵忍住鼻尖酸涩,软着声音轻声安慰:“我会帮你的,别哭了,好不好。” 徐予和睁开眼睛,嘴唇微张,可喉咙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秋月楼里管事儿的人都不在了,那些娘子们对这里也没什么念想,一听到起了火,走的走,逃的逃,根本没人去救火,所以赵洵抱着她跑到一楼的时候,里面已经瞧不见一个人影。 徐予和抑制住心底的情绪,吸了吸鼻子,缓了口气,轻声道:“能不能……放我下去,我想自己走。” 未料赵洵收拢双臂,反而把她抱得更紧。 “你哭成这般从秋月楼里跑出去,若是让徐御史知道,指不定又想入非非,以为我如何欺负你,还有陆敬……陆相公,他们定会找人一起连上数道奏折狠狠弹劾我。” “可是……”徐予和说话间有些着急,气息紊乱,喉咙再度被哽住,“我没戴帷帽……” 赵洵按住她的肩背,往怀里又带了带,软声哄道:“不是有我吗?我抱着你的,不会有人看到你的容貌。” 43.水波兴(三) [] “这个印,你应当有些印象。” 何止有些印象,简直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赵洵眉眼一跳,眸色忽暗。 “诬陷岑将军,也是他们的手笔,”徐予和抬起晕红的面颊,清润的眸子如雨后春山,水雾朦胧,她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看着车内乱晃的镂空香球,道:“之前你遗落在榻上的那封信,我拆开看了,和这个印一模一样,杜小官人说与岑将军谋逆有关。” 她用的是“也”字,莫非前吏部尚书张斐然并非被山匪所害,而是……想到这里,赵洵顿时明白为何那人死了她会那么失态,“这是西羌皇帝李佑乾的私印。” 事关通敌,徐予和知道此事牵扯甚大,但她还是没想到这个印信竟是西羌皇帝的,难怪父亲不让自己掺合进来,要知道当年可是西羌皇帝主动派遣使节求和通好,原来一切都是阴谋。 “除了这两份书信,我还见过一封盖有此印的羌文文书。” 赵洵道:“莫非张尚书也是?” 徐予和垂下眼睑,几滴小水珠泛着冷光,在她乌黑的睫羽上滚了滚,落在月白的衫子上,晕出几团浓色,“外祖得到文书没多久,便获罪遭贬,殒命途中。” 照此来看,自己推想的方向是正确的,不止西北,就连京中也早就有人和西羌勾结,赵洵眉骨微动,面上越发沉肃,可又见她泪痕斑驳,弄花了妆粉,顿时又慌了神。 他抬起衣袖为她拭去脸上水渍,动作轻柔,“没想到张尚书之死竟另有隐情,你放心,我既已知晓,便不会袖手旁观。” 隔着衣料,徐予和还是能感觉到他指节的温度,她慌忙低下脸,把头往旁边一别,颊上被他拂过之处,皆是火辣辣的烫,两抹霞色登时浮起。 “不知王爷查到了多少?可否坦诚相告。” 都羞成这般了,她竟然还能说出这些话,赵洵抿唇轻笑,又离她近了些,伸手抚上她的下颌,抬起她的面庞,另一只手稍稍举起动了动,露出里面的浅金衬袍。 他的指腹柔软微凉,可徐予和却觉得滚烫至极,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变得滚烫滚烫的,她本能地想躲开,可是被他抵在车壁上动弹不得。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将衬袍捏在手里当作帕子继续为她擦泪,忽而眉头皱起,委屈巴巴道:“只是,可不可以别叫我王爷了?听着好生生分。” 不是,你说得这么好听,那你倒是说啊!自己动手动脚怎么还委屈上了,果然男人的嘴,唬人的鬼。 徐予和心中怦然,眼睫忽闪,几次闭上眼睛把头扭到一旁,却都被他的手给掰了回去,她觉得自己跟刚出屉的赤面蒸饼没什么两样。 不对,就差冒热气了。 赵洵忍俊不禁,便又软着声音哄道:“别动,方才你哭得脸都花了,我替你擦擦。” 徐予和实在是羞得要死,干脆睁开眼,挤出几滴清泪,“轻浮。” 顿时车外传来几声侍从的憋笑。 赵洵愣了愣,仓促无措地收回了手,并往后挪出些距离,他知道自己举止确实唐突,可他见不得她受委屈,更别说哭了。 将才她眼泪一落,他的脑袋一下子就懵了,那些泪珠仿佛有魔力一般,化作千万根细针刺痛着他的心,他恨不得把她揽在怀里护着哄着,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可他不敢,只敢举起衣袖为她擦去泪水。 他低下头,又抬起头,眉心皱成一团,眸中写满愧色,“抱歉,实在失礼,我一见到你,我……我就情难自持。” 装委屈果然好使,只需掉几滴眼泪,就令赵洵这般为难,徐予和松了口气,再怎么说,自己有婚约在身,他情难自持是他的原因,自己绝不能不守分寸,令徐陆两家蒙羞。 一番深思,她垂下脑袋,懊恼不已,后悔自己在火场逗留太久,也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挣脱对方,甚至还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对一个外男有如此亲近之举,这不该是一个闺阁女子的所作所为,何况自己还有婚约。 上次父亲猜到他与自己同乘马车,已是怒极,几番提醒,可自己只想着旁的事,根本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今日亦是如此,虽说没有外人,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当着那么多侍从的面,指不定那些人心里对自己父亲作何想,又会将今日之事说与何人听。 家族脸面是一种极为重要的东西,而女子向来又被世俗苛待,京城人多嘴杂,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身有婚约的自己在未出阁时便与旁的男子纠缠不清,倘若传了出去,不仅徐府会被人戳脊梁骨,连带着陆府也会被人耻笑,徐予和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竟还好意思说人家轻浮。 赵洵见她低头丧脸,还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以为还在生自己的气,心中亦是憋闷得不行。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对于自己的孟浪之举,他后悔莫及,嘴上说着关心保护,可是实际上呢,明知她有婚约,还屡次失礼,让她为难,陷她于难堪之境,这与登徒子有什么分别? 赵洵狠狠敲了自己脑门一下,提起袍子屈膝跪下,“是我轻浮,是我孟浪,是我有错……你别生气了,一切皆是我的错。” “王爷……” 范义掀开车帘,正好撞到这场面,一时之间颇为尴尬,话也僵在了嘴边。 就为了一个小娘子,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宁王也会如此低声下气? 他着实压不下去嘴角的愕然,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赵洵转头之际,他终于反应过来,把手里的帘子放了下去。 赵洵心绪不佳,闷声问道:“何事?” 范义皱紧眉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随后又道:“那个,大相国寺到了,几位小师父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赵洵道:“知道了。” 虽然语气沉低,但听着没什么波动,应当是不会找自己算账了,范义拍着胸脯舒了口气,可是认错哄人也没必要下跪吧,平时见惯了赵洵逼别人下跪,逼别人服软,今日还真是惊了一惊,如此炸裂的消 44.水波兴(四)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 风声细细,梵钟绵长,正殿内一众僧人阖着眼,盘腿坐在蒲团上诵着经词。 徐予和敬完香,也来到殿内,双手合掌,对着佛像拜了三拜。 “老衲来迟,施主应是等候多时了吧。” 一道苍老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这人说话平缓,却字字铿锵,亮如洪钟,徐予和推断他便是大相国寺的住持僧官。 听得老者呼唤,赵洵略显惊讶,“住持来了?净律师父说你正在与人讲禅,移不开身。” “施主每每来此,都是为齐王与齐王妃祈福,老衲岂可慢待?只是今日为何来得如此之晚?也未提前知会。” 又闻一人哈哈笑出数声,讲话也十分洒脱,“动天之德莫大于孝,若要讲禅何时不能讲?再说了,那也算不得禅,顶多就是些没甚用的闲话。” 听着另外一人的说话声,徐予和觉得有些耳熟,便转过身,抬步移向殿外。 只见住持身披金丝锦缎袈裟,手捻紫檀佛珠,面相威严,稍带慈色,与那殿中供奉的佛像简直如出一辙,他身边那名僧人则是一身粗布僧衣,或许是因为穿的时间久,浆洗次数多,衣服已经褪了色,有的地方还起了许多小线头。 果然还是老样子,自徐予和有印象起,这个人就是这样一身简朴的行装。 “这位是老衲的友人缘会,近日云游至京,便来寺中看望老衲,”住持的脸上总算是带了点笑,正向赵洵介绍着友人的来历。 赵洵躬身一礼,以示敬意,缘会亦颔首。 “其实今日不单是为父亲母亲祈福,而是陪人到此上香请愿,没想到会扰了两位,实在惭愧。” “原是如此,”住持辞色温和,视线稍动,看向跨过门槛的徐予和,“想必这位女施主便是施主口中所说之人。” 闻言,赵洵知她敬拜完毕,只是心里存着愧,回眸瞧了她一眼,才轻轻道了声是。 徐予和站定,垂首向住持与缘会施礼。 缘会脸上喜色腾升,上前几步,率先问道:“竟是徐施主,不知令尊令慈近来康健与否?” 徐予和回道:“多谢缘会师父记挂,父亲母亲一切安好。” 渡善温声笑道:“原来你们两位也是旧相识。” “当年家中遭难,便是徐施主的外祖施以援手,下令彻查,最后方能严惩凶手,”缘会忆起往事,嘴上笑容依然不减,可见其早已释怀。 赵洵颇感讶异,“没想到还有如此渊源。” “不止于此,”徐予和接着道:“父亲说母亲产下我之前,气短乏力,干呕厌食,至夜间也难以入眠,是缘会师父赠以良药相治。” 渡善点头叹道:“广结善缘,方得善果。” “就是如此巧合,我母亲也是后来才得知外祖与缘会师父之间的事。” “心存善念,多行善事,天必佑之,”缘会畅然笑道:“就算没有贫僧,令慈亦能觅得良药。” “缘会师父不必推辞,事实就是如此,”徐予和恭敬道:“还忘了问缘会师父这些年来过得如何?上次一别,家中父母甚是挂念。” 缘会开怀乐道:“都好都好,”忽然,他止住笑,粗眉一扫,问道:“不对,徐老弟去永州不过一载,你怎就回了京?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洵替她答道:“官家感念徐御史庶事能理,勤廉秉节,特擢其为御史,任职回京。” 缘会听后,也甚感喜悦,“像徐老弟这样的,早就该升上去了。” 渡善抬头望了眼天,白晃晃的日头挂在几人头顶,晒得人脸皮发烫,“已经过了吉时,今日怕是做不得法事了。” “有道是心诚则灵,将才我敬完了香,佛祖已然知晓我心中所想,法事下次再做就是,想来父亲母亲也不会怪罪。” “也好,”渡善思索片刻,又道:“正午将至,寺里斋饭也已备好,过会儿我让他们把饭食送到施主常住的禅房里。” “不必麻烦住持了,”赵洵偷偷瞥了眼徐予和,“今日不便久留。” 渡善了然于胸,也不再多言,便与缘会去了后面用饭。 时辰不早了,徐予和也计划着回府的事,不过既然要保持距离,那自己就不能再跟他同乘,“多谢王爷捎带我一程,我已向佛祖敬完了香请完了愿,便先行告辞了。” 赵洵低声道:“可不可以别这么快就走?” 他墨黑的瞳仁里盛了些许日光,像是揉碎了的明珠,让徐予和看得直入神,可是她的脑子又浮现出方才在马车里的情形。 不知为何,她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眸,便低了低头。 瞧出她的闪躲,赵洵心中一急,想着用何种法子留住她,“拜完佛便急匆匆的走,佛祖还以为你是赶场子的,哪会帮你实现心愿。” 这些话徐予和可就不认同了,当即驳了回去:“天底下向佛祖请愿的人数不胜数,也没见他们全部如愿以偿,可见求神拜佛不过求个心安。” 这招不成,再换一招。 赵洵知她心软耳根软,也不管旁人是否在场,垂下眉眼故技重施,“你说过,再见面时会听我讲一个故事,可是故事还没讲。” 这人生得一幅好模样,此刻眼尾低垂,眸中泛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辜负了他,可明知他是装委屈,徐予和的心仍是没来由的就软了下来,“好,王爷请说。” 毕竟答应过的事,总不能食言,而且只是听一听两人相遇的故事,也用不了太久,她不记得他,那肯定是没发生什么事,否则不至于一点印象都没有,又或者他真的认错了人,反正趁着这次把话说开,应当就好解决了。 得到想要的回答,赵洵微不可查的牵起唇角,迈着步子朝有树荫的小道走去。 徐予和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犹豫半晌,还是跟了上去。 “头上顶着个日头,倒是有些渴了,不如找个荫凉处边走边说。” 他回过头,扬眉浅笑,脸上的委屈尽数散去,又见范义 45.水波兴(五)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 这人自己嘴上说着要把事情讲出来,结果讲了一大堆煽情的,甚至还委屈巴巴地问起自己来了,徐予和很难不怀疑他是在铺垫气氛,装作弱势的一方,好让自己心软。 其实她也是刚刚才突然反应过来,既然自己会装可怜,那他又何尝不会? 况且寒食节踏青那次他脸色也是说变就变,看得出来对于苦情计已经是信手拈来,想到在马车上的种种,她便想逗一逗他,至少不让他那么畅快,于是故意颦眉蹙頞,“容我再想想。” 赵洵双目急切,满怀期待,“快想快想!” 他的目光热烈又炽热,徐予和转而看向别处,继续往前走着。 斜前方有一小池,莲叶盈盈立于水间,她记得每逢灯会,寺内的僧人就会在水里摆许多精巧的莲花灯,人们也可以花十文钱买个莲花灯写上愿望自己放到水里,外祖还在的时候,几乎每年都会带着自己放一盏灯。 她还记得那年上元节,此处乐声鼎沸,华灯彩结,月色花光,相映溶溶。 自己和家人被挤散之后,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借着个头小的优势,挤到前排看了场傀儡戏,表演傀儡戏的老叟很和善,专门给了自己一枚用红纸封着的香灰铜钱,老叟说这个东西可以给自己带来好运,虽然半信半疑,但最后还是装进了佩囊里。 后来在灯山之下,自己看到有个锦衣华服的小郎君站在那里,只是双目无神,望着过往人群,潸然落泪。 上元节本就是团团圆圆的好日子,这天一家人会聚在一起放灯观灯,他衣饰绮丽,一看便知是从富贵人家出来的,身旁不应当没有一个侍候的人,除非这人走丢了。 秉着乐善好施的原则,她当即跑了过去,歪着头看了看他。 可是对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他两只眼睛湿漉漉的,还时不时地往下滴水。 “你怎么哭了?” 半晌之后,小郎君才抬起眼眸看了自己一眼。 “我外祖说立大志者,必有坚韧不拔之志,眼泪除了能让人哭成大花猫,就是最没用的东西了。” 话音刚落,小郎君抄起衣袖揉了揉眼睛,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他眼眶里的泪水是没了,可还是拧着眉头不肯松,她想了想,低下头从母亲给自己绣的配囊中掏出一个小木罐,而后拧开盖子,把木罐举到他面前。 “别难过,吃了糖霜红果儿,心里就不苦啦。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自己对赵洵说的话。 雪白的糖衣裹着红艳艳的果子,看着就十分可口,可是赵洵不为所动,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没过一会儿,两眼又变得泪汪汪的。 她只能再往前两步,“很甜的,你尝尝,我每次想哭的时候,就会吃两颗。” 还没说完,她就抓了颗果子塞进嘴里,又抓了一颗递到他嘴边。 赵洵盯着她瞧了许久,才伸出手接过果子填进嘴里。 看到小郎君终于吃了,也没那么难过了,她很开心,干脆把小木罐的盖子盖上,然后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自认为慷慨地把一整罐糖霜红果儿全部送给了对方。 她还想再问问味道如何,可是突然听到了冯养娘呼唤自己的声音。 转头一看,冯养娘就在不远处,面色焦灼,来回东张西望着,她知道冯养娘是在寻找自己,赶忙应了一声,但是周围人很多,声音嘈杂,还有放烟花的噼里啪啦声,那边的冯养娘根本听不到她的应答。 眼看着冯养娘在人群里环视几番,又去往前面寻找,她便直接跑了过去,想让冯养娘再帮着找一找小郎君的家人,可是孩童的步子没有大人的快,自己喊住冯养娘时,已经跑出了一大截。 冯养娘又惊又喜,也顾不得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一把将她抱起来。 她先是让冯养娘别着急,然后耐着性子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请求她跟自己回去把小郎君一并领过来,再让父亲和外祖差人帮忙找到小郎君的家。 然而等她们回去的时候,小郎君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又和冯养娘在附近一番好找,依旧没见着,问了对面卖花灯的货郎才知道他已经被一位气质不凡的贵人背着走了,那贵人喜极而泣,还到自己这里买了盏兔子灯。 既然是背着,那肯定是关系亲近的家中长辈,所以她也放心地跟着冯养娘回去找外祖和爹娘了。 再之后他们去了乐棚处听乐戏,又买了旋炒栗子、龙眼、灯蛾儿、蜂儿、雪柳、拍头焦等诸多吃食和小玩意儿,孩童的快乐很简单,她抱着吃的玩的,看着好看的花灯,璀璨的烟火,很快便将遇到小郎君的事抛之脑后。 “你肯定想起来了,你说的糖霜红果儿,尚食局的人都未见过,他们试了数次才做出来。” 徐予和的思绪被他这句话猝不及防拉了回来,她抬眸看向眼前人,当年的小郎君如今已是长身鹤立的少年郎。 难怪装可怜这么熟稔,原来是从小就哭鼻子,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失笑出声。 “怎么了?” 徐予和压下唇角笑意,裙底花靴轻移,停在莲池边上。 “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何以能让王爷记挂这么多年。” 赵洵走到她面前,低低道:“可是对我来说,那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到这里,发现周围全是陌生人,可是那些人皆是携家带口,其乐融融。 听着人们的欢声笑语,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母亲,以前他们还在的时候,父亲会给自己扎花灯,母亲会给自己做酒酿圆子和果子吃,用完饭一家人会聚在一起点灯观灯,互猜灯谜。 如果不是西羌人,如果父亲母亲没有死,他觉得自己也会像面前那些人一样高兴。 可是,没有如果。 对面货郎的架子上挂了许多绛纱灯笼,似血一般的红,像极了那日黄昏他看到的绯色云霞,云霞之下,染了鲜血的衣衫被风扬起,猎猎作响。 眼眶被泪水浸湿 46.水波兴(六)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 她说的很直白,赵洵干笑几声,好掩饰自己的尴尬,“原来是徐御史做的,徐御史做的果子我自然是不敢想。” 他哪敢儿想啊,对方不上折子参他一本就算不错了。 这几日休沐,御史台的一众台官还总是聚在一起说小话,大哥夸他们不辞辛劳,尽心竭力,他倒是觉得那群人指定又在商量着弹劾哪个倒霉蛋。 徐予和低眉弯身,叉手施了一礼,“既然故事已经讲完,时辰也不早了,那我便先行告辞了。” 赵洵伸手拦住,“别走。” 徐予和仰起脸,问道:“王爷还有何事?” 赵洵哑然,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能挽留对方。 徐予和道:“若是无事……” 大中午的,她可不想跟他站在这儿干耗下去。 “有事,有事,”赵洵打断她,“那个,我想知道为何徐御史对我避之若浼?” 徐予和疑惑地看着他,心想难不成父亲又在哪里惹怒了他,以致于让他忍不住当面质问自己。 她想了一会儿,觉得应当是前两日的踏青,明面上父亲和陆伯父该尽的礼数都尽了,但她还是能感受到他们并不待见他。 赵洵见她面带为难,赶忙解释:“我并非是要兴师问罪,朝堂之上,政见相悖最正常不过,我也说过,我不会携私报复,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才我既提了要与你议亲,自然要先递上求婚启(1),征得徐御史的同意。” “今日之言,我便权当王爷说笑了,”徐予和道:“前些时日父亲已经告知了我,我自小便有婚约。” 赵洵哼笑一声,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与那陆霄吗?” 徐予和点头。 “娃娃亲而已,”赵洵长眉挑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对于父母给自己订了娃娃亲这件事,徐予和也甚是苦恼,虽然陆霄才学卓绝,家风清正,两个人又从小相熟,他对自己也是处处照顾,可是一想到结亲,她就觉得浑身别扭。 “我看得出,你对他并无男女之情。” 是了,正是没有男女之情。 从小陆霄就像兄长一样照顾着自己,其实他也像其他孩童那般活泼,只不过在自己面前,他就会收敛起来,变得严正而庄重,尤其是两个人共同读书习字的时候,他整个人更是严肃认真,像个小夫子,自己也把他当作兄长一般敬爱,从未考虑过旁的,赵洵可谓是一语中的。 可她今日要拒绝赵洵,便不能将这些表露出来,“王爷刚刚不还在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岂能违逆父母之意?即便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他也是良婿的不二之选。” 赵洵眉心紧皱,眸底翻起阵阵波涛,“不二之选?” 徐予和将下巴抬高了些,故意道:“不是吗?我与停云哥哥自小相熟,感情深厚,陆伯父和陆伯母对我如何,更是不必说,而且以停云哥哥的才识,当世有几人能比?这样的翘楚,我想没有女子不会心仪于他。” 听着她百般夸赞陆霄,赵洵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满腔妒火喷薄欲出,他捞住她的脖颈,往前一拉,沉声道:“我不许你心仪于他。” 徐予和脖子上被那名西羌人掐出的红印子还未完全消下去,偏偏赵洵这会儿用的气力也大,酸痛感再度传来。 她很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于是一把推开赵洵,“你知道我爹为什么对你敬而远之吗?因为你结党营私,暴戾恣睢!你的求婚启,我爹根本不会多看一眼。” 好一个结党营私和暴戾恣睢,难怪最开始她莫名跪下,求自己不和徐御史计较,原来她一直都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说他暴戾恣睢他认,有的人是朝廷蛀虫,本就该杀,处在他的位置,手上必然会沾染鲜血,否则难以御下,但结党营私他可不认。 赵洵问道:“我何时结党营私?” 徐予和回道:“先帝在时,你便结交诸多大臣,伙同他们诛锄异己,这不是结党营私又是什么?” “你从何处听来的?”赵洵一惊,随即皱眉辩驳:“如果与志同道合之人相交便是结党,那徐御史与陆敬慎不也有朋党之嫌?” 徐予和不甘示弱,“欧阳文忠公曾言,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2),你是为党同伐异,我父亲和陆伯父是为天下百姓,怎能混为一谈?” “我推新政不也是为了天下百姓?” “是,可也不全是,你敢说你没有为了一己私利排除异己?”徐予和道:“熙和元年四月,门下省有两人不过是说了你一句横行妄为,你便将他们外放岭南。” 她说得有板有眼,连月份都记得如此清楚,赵洵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她看了邸报(3)或是民间新闻,新闻上所写虽然有旧党中人故意添油加醋,可也是他默许之后才能顺利刊印传播。 那时先帝特许他留任中枢,不必就藩,他少年意气,迫不及待地想要做出一番功绩,便计划着筹备新政,然而朝中反对者占多数,他就拿一些贪官污吏杀鸡儆猴,结果今天这个人上折子,明天那个人上折子。 先帝在时尚且能替他压一压,先帝一去,那些个文臣对着自己大哥咄咄相逼,他便想着不管怎样都会被弹劾,那留个恶名也挺好,还能借此震慑群臣,让他们忌惮自己,少上几道奏疏。 反正是自己挖的坑,他还能说啥,赶紧解释才是关键。 赵洵垂下睫羽,委屈巴拉地道出实情:“那二人仗着权势,纵容家中子弟欺压邻里,侵吞田产,外放已是仁至义尽。” 徐予和稍微顿了顿,又道:“可熙和元年七月,吏部左选侍郎对新政之措提出异议,你便将他收押入监,用刑致死。” “他私底下卖官鬻爵,聚敛财富,如此罔顾朝纲,撑不住刑罚死了也是活该。” 徐予和又说了几人,赵洵也逐次列出他们所犯之罪,她有些恍惚,邸报上只说了那些人皆因他获罪,言外所指便是被他携私报复,可对于那些人所犯何事,邸报上并未详细交待。 赵洵往前凑了凑,幽幽道:“你到底看了多少份邸报?对我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知道自己误会了他,徐予和也横不下心对他说狠话 47.水波兴(七)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 徐予和原本还奇怪赵洵怎么突然说起了名和字,结果不知不觉间又被他绕了进去,她顿时觉得这人也就偶尔略知分寸,余下时候不是油腔滑调,便是轻薄浮浪,以轻浮二字形容他一点也不过分。 “洵字,又通‘泫’,有流泪之意,难怪王爷自小善哭。” 赵洵不急着否认,挑眉笑道:“徐小娘子果然够聪慧。” 哭又不是见不得人,谁小时候没哭过?谁没有点伤心事? 何况自己那是真情流露,不丢人。 徐予和见他混不在意,亦微露笑意,咬牙道:“蒙王爷夸赞,耽误许久,若我再不回去,家中该派人来寻了。” 赵洵道:“不着急,我已命僧人去府上知会徐夫人了,说你在大相国寺为他们祈福敬香。” “王爷这是要纠缠我不成?”徐予和淡眉微蹙,“就算是敬香,这个时辰也该回去了。” 赵洵面上仍笑着,“我既说了我的名和字,不知徐小娘子可愿礼尚往来?将你的小字告知于我。” 这人还想问自己的小字? 徐予和更觉他轻浮无礼了,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女子的小字岂能随便说给男子? 她在心里把赵洵狠狠骂了一遭之后才淡淡道:“小字没有,折子倒有的是。” 说完这两句,又觉不过瘾,继续道:“以王爷的门路,打听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并不难,何必在此明知故问,白白耽误你我的时间。” 赵洵自觉说错了话,慌忙思量消她心中怒气之法,其实他早就看透了她心软,也知道如何拿捏她,他从未主动向别人示过弱,幼时也只有在想起父母的时候,才会忍不住落泪,但是那次,她疑惑章翁为何喊自己李小官人,他便坦诚相告,说起了自己的父母,怎奈悲从中来,难以断绝,竟在她跟前失了态。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对方没有推开他,反倒尝试着宽慰自己,寒食节踏青那次他佯装委屈,倒真如他所愿,方才亦是如此,难怪大哥说在倾慕之人面前要能屈能伸,该服软时就服软。 于是他再度重施故技,双眉往下一撇,“别别别,别让徐御史递折子了,再往上递折子,娘娘就该说我了。” 徐予和知道他说的那位娘娘是太后,太后虽不干政,但也知政事轻重,长辈之言,即便不听,他也得想法子应付回去,她故意道:“我爹说高中丞猜到你们要对唃厮啰发兵,等御史台弹劾完肃国公一家子就专门弹劾你。” 发兵之事还未挑明,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御史台那帮子人捕风捉影,猜到这些也不难,要弹劾也在情理之中,可台官不会随意将这种机要政事向家人诉说,赵洵断定她在诓他,为的就是尽快离开,他也不愿再勉强她多留。 他叹了口气,恹恹道:“那就让他们弹劾吧,反正也不差那几沓,只要能让你出气就好。” 徐予和语噎:“你……” 什么叫只要能让自己出气就好?御史台弹劾他关她什么事? 赵洵耷拉着脸,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她,“你家仆从被西羌人刺了一刀,万幸只是皮外伤,我让亲卫先用马车把他送到医馆让郎中止血上药了,此时应当快到这里了,等他们到了,我让亲卫驾你家的马车把你送回去,这样徐御史应当看不太出来。” 徐予和这才想起来自己到现在都未曾问过来财的情况,扫了他一眼,冷声道:“多谢王爷,我这便去山门候着,失陪了。” 竟是连礼也未施,便急匆匆走了,赵洵摸了摸鼻子,追在后面喊道:“你不想用我的亲卫,让寺里的僧人驾车也好。” 徐予和知道他的用心,不过还是没回头,她的心里很矛盾,他都贸然问自己的小字了,自己明明应该很生气才对,可不知为何,自己也只是嘴上说说,心里根本没那么生气。 等了好一会儿,她才边走边道:“便劳烦寺里的师父了。” 后面的人应了声好。 到了山门,徐予和果然看到来财在马车旁站着,他身上看不太出包扎的痕迹,看来真如赵洵所说,只是皮外伤。 来财见了她,便奔了过来,“姑娘没事吧?” 徐予和还在仔细打量着他,“无事,你呢?他们说你被羌人刺伤了。” 来财憨笑道:“姑娘无须担心,也就是划伤了胳膊,伤口不深,我以前从过军,这点伤不算什么。” 徐予和惊奇道:“你还从过军?” 来财点头称是,而后又垂首施了一礼。 徐予和回身去看,正是赵洵等人,他面带笑意,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掩饰眼中的情意,旁边还有住持和缘会师父。 缘会看了看赵洵,随后走到她跟前将缰绳攥在手里,笑道:“贫僧本打算过些日子就动身前去永州,探望令尊令慈,没想到此番游历回京,你们也搬回了京城,正好可以去府中一叙,就由我来驾车吧。” “不可不可,”徐予和脸色一变,推辞道:“缘会师父,既是去府上探望,那便是客,哪有让客人驾车的道理,而且你是长辈,晚辈怎能让长辈驾车。” 缘会是个率性之人,从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在意这些虚的作甚?若是真把贫僧当长辈,且听贫僧的,快到车上去。” 正说着,他压低了声音,扭头瞪了赵洵一眼,哼道:“免得有些人啊,看得眼睛都挪不开了。” 徐予和想都不用想便知道缘会说的是谁,低头草草向住持施了一礼,便进了马车。 来财跟缘会都在外头坐着,俩人一个参过军,随着驻军在各地来回换防,一个云游四海,互相畅谈着这些年经历过的人和事,笑声间接不断。 徐予和在里头听着他们聊着天南地北的风光见闻,也不觉得无聊,以至于回到府上的时候,仍觉意犹未尽。 徐琢与张氏见了缘会既惊又喜,只顾着将他迎进去,差点忘了车里的徐予和。 徐予和也松了口气,在后面默默跟着,父亲不过问也好 48.水波兴(八)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 在一旁默默听话的徐予和突然支楞起了耳朵,鹊药她不是没听过,相传鹊药是名医扁鹊研制所得,有起死回生之效,那时候她只觉得是因为其中几味药草极为难得,加上人们传得神乎其神,所以才会有如此名头,要真有民间说得那么神,早就有人利用此药无限续命了,可见起死回生不过是无稽之谈。 适才缘会点明鹊药能护住心脉,即便是垂死之人,拖上个一两日也不成问题,确实称得上是灵药了,难怪人们争相重金求之,现在这种好东西就在眼前,她瞬间想装几颗贴身携带了。 而且缘会后面说得如此玄乎,今日她又亲眼见了那些西羌奸细,他们连亲王都敢下死手,怕是以后京中都不会太平,若非此刻人多嘴杂,她早就将在秋月楼瞧见的情况如实告诉给了徐琢,便将目光投向父亲,盼着他别再推辞这等好物了。 徐琢对于缘会所说的劫数之类倒是不甚在意,只因以往缘会送药送物,他们都好言谢绝,缘会不得已就总编些半真半假的话来说服他们收下。 “愚弟明白贤兄一番苦心,不过此药实在难得,我们岂能尽数收下?” “这就是徐老弟你的不对了?张公去后,你与夫人帮衬我这么些年,我以药相赠合情合理,”缘会从袖袋中又取出一个青瓷瓶,笑眯眯道:“徐老弟且放心,游走至今,我当然不会就制这么点,这只是其中一瓶,另一瓶在我这里放着,还有些未用完的草药在行囊里放着。” 两个瓶子一模一样,釉面光洁细腻,有如雨后天青之色,然而徐琢还是不大信,皱起眉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徐老弟怎的还不信我?”缘会无奈,把两个药瓶的药丸倒出来重新分装,“一瓶药而已,别忘了制药的人还在呢,就算把它当饭吃,吃完了我还能再制,费不了多大功夫。” 说到饭食,徐琢笑道:“贤兄今日来得正是时辰,厨子已备好了餐食,咱们到后面边吃边说,待到晚间,再备下席面专门为你接风洗尘。” 缘会爽快道:“贤弟太客气了,不过将才我在大相国寺简单用了些素膳,待会儿若是吃得少,贤弟与弟妹莫要见怪。” 徐琢又是一笑,在前为缘会引路,“无妨无妨,贤兄随性就好。” 张氏和徐予和跟在后面,带着仆从移步后面的花厅。 ** 圆月皎白,清光莹莹。 送走了缘会,徐琢转头就要回书房拟奏疏,岂料半道碰上了徐予和,看着女儿心事重重的样子,便知她有事交待,也不好再开口责备。 徐予和自知今日去秋月楼瞒不过父亲,刚到书房,便老老实实主动交待了事情首尾,也将西羌奸细一并提了,尤其是在秋月楼暗室里看到的信件残页。 即便徐琢心有准备,但听到私印的时候仍是面上一惊,眉头瞬间拧成川字,等他意识到失态时,已经晚了。 “宁王说那是西羌皇帝李佑乾的私印,”徐予和盯着父亲的脸色,“外祖就是因为那封信,才被奸细害死的吧。” 徐琢闭上眼,叹了口气。 徐予和又问:“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将信呈给官家?” 按理说看到来路不明的番文信件,理应直接上交朝廷才是,为何还要偷偷藏着。 徐琢再度长叹口气,“汴京外来商旅云集,用番文传信不足为奇,那时我与你外祖不识羌文,怎知所写为何,岂能不经甄别随意呈交?你外祖抄了几个字向当时的鸿胪寺丞问询,兴许就是那时漏了风声,当夜家中便遭了贼,后来没过几日,你外祖被人诬陷,外放滁州,紧接着我也被贬渭州。” 他静默一阵,又道:“没想到途中收到京中来信,你外祖行至亳州……便遭遇不测,先帝准我与你娘为你外祖扶柩归乡后再去赴任,我这才明白是那封信件招惹来的祸事,忧心那些人再找上我们,就与你娘商量绝口不提关于信件之事,并连夜找工匠在车内装上暗格,要真有贼人来了,就将你藏进去,不过直到滁州府衙,也未见人对我们不利,暗中查看才知你外祖揣在怀中的信件不见了,杀害朝廷命官非同小可,想来是做了周密布置才让人以为是山贼劫掠钱财,而且他们已经拿到信件,我们也不知信件内容,所以才放我们一马。” 徐予和心中惴惴难安,“那封信呢?是不是还在爹爹手上?” 徐琢一怔,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 徐予和看着父亲的脸色,忖度道:“外祖那封信是伪造的吧,真的被爹爹藏了起来。” 那时候初至渭州,民生凋零,百废待兴,父亲同其他官吏忙着重建城寨、修筑道路等事务,整日不着家,母亲不忍父亲夙夜辛劳,也领着妇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或是给吏卒农工们做些吃食,送些酒浆。 虽然州府官吏的夫人们看她总是一个人在家,有时候会带着女儿郎君上门陪她玩,或是把她接走照看一会儿,其余大部分时间还是她独自一人在家写字读书,无聊的时候她就在屋里四处找些好玩的玩意儿,或是逗母亲给它买的白狸子,她很喜欢拿母亲妆奁里的胭脂水粉给白狸子擦脸,每次都把小家伙的脸擦得红扑扑的,然后抱着一顿亲。 有一次她拿胭脂,不小心碰到了妆奁的机关,发现夹层里有一封信,正是之前外祖研究的那封,因为上面有自己喝乌梅汤不小心弄洒的水渍,而父亲刚刚却说信已经被那些人拿走了,外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也极擅模仿别人字迹,而且篆刻技艺极佳,伪造一封信并不难。 徐琢面色微变,没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的女儿,家里头就没有她翻不到的东西,他谨慎环顾左右,确认四下无人能够听到父女二人的谈话,才缓声道:“是 49.水波兴(九)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 翌日清晨。 鸟儿在庭中叽叽喳喳叫个没完,徐予和还没睡醒就被岁冬喊起来穿戴好了衣裳,另一名女使孟春则端来一盆清水放在木架上。 梳洗过后,徐予和忽然想起来今日该帮着孟香雪给柳绦下葬了,便催着岁冬布置早食,又让孟春今日得空去看看来财的伤。 透过雕花窗,依稀可见几只燕子在檐下来回往返,“噗噗腾腾”的振翅声急切迅敏,她走到门外,抬头看了眼屋檐,发觉檐下又多了几处新巢,有的巢穴里窸窣作响,露出数点橙黄。 “院里的小碗再多放些谷子。” 孟春甜笑着应腔:“娘子放心,半刻钟前我和岁冬姐姐才放过的,定不会让这些鸟儿饿着。” 徐予和也满意地笑了笑,正好这时岁冬领着女使们端着餐食齐步走来,庭中的燕子也不惧人,仍自顾自立在花枝上啄羽饮露。 饭毕,徐予和揣了些银钱就带着岁冬准备出发,怎料孟春也一直跟在后头。 她顿住脚步,问道:“孟春,不是说了让你去看看来财的伤吗?” 孟春低头答道:“回娘子话,主翁怕岁冬一个人看不住娘子,特地让我一块跟着。” 徐予和知道父亲心中所想,反正一个人是跟,两个人也是跟,自己出去又不是做坏事,多跟几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便点了点头,又吩咐其他女使去看来财。 街上络绎不绝,两边又有卖各种吃食玩意儿的商贩,马车就显得庞大笨重许多,因此走得很慢。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徐予和便差岁冬下去问孟香雪埋葬事宜,哪知岁冬刚撩开帘幕,似是大吃一惊,又把身子探了回来,吞吞吐吐道:“娘子,秋月楼……真的还有人在吗?” 徐予和道:“怎么了?” 孟春撩开帘幕,脸上浮现出讶异之色,“怎么烧成了这个样子?” 徐予和随之往外一瞟,也被外面的光景怔住,整个秋月楼几乎变成了废墟,顶楼坍塌下来,烧剩下的悬梁砖瓦乱七八糟堆在一起,残缺的门窗廊柱满是焦黑,有的地方还在冒着淡淡的灰烟。 不过好在没波及周边其他铺子,看得出来赵洵确实只给秋月楼加了把火。 “岁冬,你去打听打听,走水之后秋月楼里的娘子们都去了何处栖身?” 岁冬点头道是,随后掀了帘幕下车。 没一会儿工夫,岁冬便赶了回来,“斜对面酒铺的掌事说昨日有人带着那些娘子去官府销了贱籍,又把她们暂时安顿在前面那条街的孙氏邸店里了。” 徐予和又道:“孟春,岁冬,你们去买些祭祀的香烛纸钱和祭瓜果,买来以后我们去孙氏邸店。” 被点名的两人很快就把东西带了回来,然而不等她们到邸店,徐予和就在路上看到了孟香雪的身影,她行色匆匆,很是焦急。 徐予和将帘幕整个撩起,“孟姐姐。” 听到有人呼喊,孟香雪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不过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朝着来人扬起笑颜,“徐小娘子,唤我何事?” 徐予和笑道:“孟姐姐,你急着去哪儿?我可以捎你一程。” 孟香雪稍作犹豫,便提裙上了车,“柳绦的香囊,我忘了把柳绦阿娘给她绣的香囊系她身上了,正急着回去取。” 徐予和很是感动她们之间的姐妹情,“我正要去找你,先前答应帮助你们离开秋月楼,没想到柳绦娘子会遇到这等事,”说着说着,她的语气低了下去,带着几分自责的意味,“若是我早几日去就好了。” “徐小娘子肯出手相帮,已是我们莫大的福分,怎奈柳绦福浅……”孟香雪忍不住哽咽,“她来的时候,才十二岁,跟我嫡亲妹妹年纪差不多,那时她不知道自己被那肖二娘卖了,也不知道秋月楼是什么地方,只问我们洪桥子大街怎么走,还说带她来这儿的人能找到她姨母。” 显然,柳绦最后也没找到她的姨母,否则也不会在秋月楼呆到现在,然而逝者已矣,只望来世这个可怜的小娘子能投个好胎。 徐予和被她的情绪感染,胸中憋闷怅然,但看着孟香雪低头啼哭,还是轻轻拍打她的背,试图让她好受点。 岁冬和孟春也没好到哪儿,俩人听说过这个案子,眼眶都红红的。 直至取回香囊,孟香雪仍含着泪,几人乘着马车又折回了城西的棺材铺。 徐予和隔老远就瞧见有五六名娘子在铺子前等着,估摸着是平时跟柳绦交好的,她们才下马车,棺材铺掌事就已经在催了。 孟香雪火急火燎跑过去给躺在棺材里的柳绦系上香囊,“柳绦,你的香囊,我给你带过来了,你的贱籍我也给你销了……安心去吧。” 棺材铺掌事见惯了生死,面上无动于衷,走过来时叹了口气,提醒道:“娘子节哀,我要封棺了。” 孟香雪只能退后几步,看着棺材一点点被钉死。 秋月楼里来给柳绦送殡的娘子无不落泪,她们虽然萍水相逢,却都是因歹人略卖而流落烟花之地的可怜人,同病相怜之人,更有同忧相惜之处。 孟香雪从昨日就在准备柳绦的后事,虽然她身上的银钱已经所剩无几,不过还有些富商官吏送的名贵首饰,加上先前徐予和关照她们,暗中送了不少银钱,几个娘子又凑了凑,还是能让柳绦下葬稍微体面些,不至于落得个火葬(1),她特地选了一处高地,那里能让柳绦望见她的家乡淮州。 娘子们对着墓碑拜了几拜,徐予和也把带来的瓜果摆在碑前,又蹲下身烧了些纸钱。 祭拜完柳绦,几位娘子也纷纷告别,准备各奔东西。 徐予和一拍大腿,险些忘了正事,便把剩下的纸钱一股脑倒进火盆,起身问道:“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娘子们唉声叹气,有的愁眉苦脸不答话,有的要回乡找父母团聚,有的打算投奔亲戚,有的则准备找点活计自力更生。 唯有孟香雪泪眼婆娑道:“不瞒徐小娘子,我们这样的身份,就算恢复良籍又如何?照样会被人瞧不起,有再多打算也是徒劳。” “可这并非你们的错,恶人已经伏法,许是上天都看不下去娘子们遭的罪,那刘密已在流放途中暴毙了,娘子们也该好好为自己考虑考虑了,”徐予和拉着孟香雪的手,安慰道:“香雪姐姐,休要自怨自艾,你聪明坚韧,待人真诚,谁会瞧不起你?” 她又面向众人 50.水波兴(十)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 孟春放下帘幕,表情有些不自然,“娘子,你往外看一眼就知道了。” 徐予和满头雾水,捂住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才直起身子坐着,然后又揉了揉眼睛,磨蹭半天,她终于撩起帘幕一角。 岂料才看过去就被怔住,浑身困倦也骤然消失。 难道赵洵昨日所言是认真的? 可是自己根本就没考虑过成亲的事,一个人随性又自在,而且成亲应当与互相心仪之人共结良缘,要是有任意一方不恋慕对方,两个人迟早会相看生厌,她有些头疼,后悔昨日没把话说得再狠一点,不过昨日还告诉了他密信的事,兴许他是为了密信而来。 “徐御史,白日何故闭门?” “徐御史,开开门,晚辈是真的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 看来多半是为了密信,徐予和松了口气,而且谁会在清明后三日送婚书。 赵洵又如此重复几声,依旧无人开门。 由于他嗓门大,引得不少人驻足围观,不过他也不怕被人笑话,依旧站在门前等着。 猛然察觉到有道不一样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他回头去看,便发现了车内的徐予和,他弯起唇角,歪头看着她,笑得热烈又张扬。 徐予和吓得一个激灵,当即放开帘幕,“从后门回去。” 车夫“哦”了一声,拉紧缰绳调转方向。 徐予和以手扶额,怎料脑子里不自觉又浮现出昨日的种种,顿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只期盼着马车能快点走,她要回去喝口茶静一静。 岁冬诧异道:“怎么了娘子?可是何处不舒服?” 徐予和揉着额头,随便想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有些头疼。” 她是真的头疼,只不过此头疼非彼头疼。 ** 望着马车逐渐远去,赵洵回过身继续叩门,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了,据说徐琢私下里为人亲和谦逊,在御史台里才板着个冷脸,他不信徐琢会一直把他晾在外面,最起码自己可比刘密强得多,而且也不跟肃国公一样派些蛮不讲理的狗皮膏药。 确实如他所想,不过片刻,门终于开了,徐琢冷着脸站在庭下,拱手相揖,“不知王爷驾临寒舍,所为何事?” 赵洵揖回一礼,露出手上的帖子,“徐御史一看便知。” 元宝弯身疾趋上前接过帖子,交给徐琢之后又退了回来。 徐琢并未细看,只粗略地扫了眼帖子便道:“小女已经许了婚配,王爷请回吧。” “这就是徐御史的待客之道?”赵洵置若罔闻,挑眉笑道:“枉我听闻徐御史待客礼数周祥郑重,既是开门迎客,哪有让客人站在门外的规矩。” 不等徐琢回答,赵洵单手背后,抬脚跨过门槛,“娃娃亲而已,不过是口头戏言,也无书帖凭据,便不算许了婚配,徐御史又何须记在心上。” 听到这些歪理,徐琢怫然不悦,张嘴就要与他辩驳,可他在帖子上瞥见了官家的朱印,说明确有要事,求婚启只是个幌子。 介于曾有人暗中盯梢自己的一举一动,为稳妥起见,徐琢继续横眉怒对,厉声道:“言既出口,岂有翻悔之理!” “我都打听清楚了,那只是尊夫人与陆夫人闲时的玩笑话,”赵洵顿住脚步,欣赏着庭中的奇树怪石,“玩笑话怎能作数?” 徐琢斜他一眼,却也不得不走到前面抬手引路,“王爷请随我来。” 二人至中堂,金丝楠木方案上已设好茶果,徐琢请赵洵居右座,自己则坐左座。 赵洵令元宝站在身侧,范义等人候在门外,“不知徐御史看了帖子意下如何?” 徐琢抬手屏退仆从,命他们再去庖屋备些天香汤,再度展开帖子,内容都是些赞扬之语,以求两姓之好,他眉头跳动,合上帖子以袍袖为掩,将袖中书信与帖子重叠在一起,起身递了过去。 赵洵接过帖子,眼中闪过一丝异样,触到明显不同,欲翻过来细看。 徐琢制止他手上的动作,低声道:“王爷回去再看也不迟,仆从大多都是内子前些日子新买进府的,不知是否混有眼线,小女已将事情告知于我,唯愿王爷能早日查出怀有异心之人。” 言罢,他又背过身慢踱几步,大声道:“徐某非无信之人,此事已经由内子决定,便不能更改,王爷不必再多费口舌。” 赵洵捏紧信帖,驳道:“我知道徐御史对我颇有微词,但晚辈今日登门拜谒,也是真心实意想问一问徐御史与徐夫人的看法。” 徐琢知道赵洵打的什么主意,皱着眉头坐到椅子上,便见两名仆从端着黑漆雕花托盘庭下走了进来,漆盘内各有一只晶莹柔润的玛瑙葵花小碗。 其中一名仆从低头道:“主翁,我们去时,娘子正在庖屋给夫人做桂花汤,娘子得知主翁待客需用汤,便让我们将这桂花汤赶紧送了过来。” 徐琢稍微颔首,看了眼赵洵,便以眼神示意仆从将桂花汤摆在案几上,自己直接端起小碗,啜了口汤。 客至设茶,客去点汤,这桂花汤一呈上来,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赵洵早就料到自己会吃瘪,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对方虽不愿接待,可至少迎客进门了,礼数也全乎,比自己预想的结果好很多。 不过那仆从方才说桂花汤是娘子做给夫人的,那就是徐予和亲手做的?赵洵脸上顿时恢复了神采,他把帖子收回袖袋,低着头偷偷觑看一眼徐琢,也端起小碗喝了一口,桂香馥郁清雅,汤汁甘甜可口,实乃佳饮。 这趟真没白来。 ** 汴河南岸,丰和楼雅间。 “涯深,查到了刘密是如何死的吗?” 赵洵凝视着眼前的山水画,画上杂木丰茂,山峦奇峻,势壮雄浑,可见落笔之老硬。 杜浔正抱着个刻花玉壶春瓶往嘴里可劲儿灌,酒液甘甜绵软,实在是让人难以割舍,他又饮了几口,才放下酒瓶,摇头道:“还没呢,肃国公对刘密的尸体可宝贝了,咱俩不是蹲了好几天才寻到时机开棺验尸吗?我看与那仵作说得相差无几,刘密是被人虐杀致死。” 他又啧了一声,皱眉道:“浑身上下都是伤,右胳膊被人拧断,双腿被打折,胸口也有几处利刃贯穿的伤痕,反正啊……挺惨的,不过他做了那么多恶事,也活该。” 赵洵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摸着下巴问道:“你说何人跟刘密有如此深仇大恨?” 杜浔仰头把剩下的几滴全倒进嘴里,伸手又捞了一瓶玉沥酒拆开,“不知道,反正我只知道你想杀他,我也想杀他,他这一死,刚好还给你我省事儿了,不用我们亲自动手了。” 赵洵转过身,看着桌案上七扭八歪的空酒瓶,眉头拧起,“我看个画的功夫,你就把玉沥酒喝得只剩一瓶了?” 杜浔挥袖擦去嘴角酒液,嘿嘿笑着,“不愧是名家珍酿,好喝。” 赵洵走过去,把酒瓶挨个摸弄一番,“我才从我大哥那里偷来的,你就这样全喝光了?” “何须偷?你要是想喝,再去问官家讨不就得了?他可是你大哥,还能不给你?”杜浔举起酒瓶,大言不惭道:“一瓶才这么点,都不够我解渴。” 赵洵嫌弃地看着他,“行了,少喝点,说正事。” 杜浔道:“那你说,我心情好,想多饮些酒。” 赵洵眼珠微转,他突然发现这几日杜浔都乐悠悠的,就算前几日休沐拉着他查这查那,他也是带着笑脸去的,“哦?遇到什么好事儿了?说来听听?” 杜浔斜眯着眼睛,“你不是要说正事吗?” 赵洵抱着双臂坐他对面,“你先说,我再说,两不耽误。” “罢了,早晚都要告诉你,”杜浔面泛喜色,心情很是愉悦,“郑夫人前几日从母家回京,将郑尚书拎到我府上赔礼道歉,重新商定了我和郑小娘子的婚事。” 赵洵拍了拍他的肩,贺道:“可以啊,还真是喜事一桩,亏你能忍到现在才同我说。” 杜浔扬起下巴,“我那不是怕打击某人吗?也不知某人何时才能修正正果,”他成心长叹一声,又道:“听说某人好不容易叩开了门,结果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被赶出来了,真是可悲可叹啊。” 赵洵听得想抬起胳膊给他一拳,可又想到杜浔这段坎坷又戏剧的姻缘,心里还是真心替他高兴,“你就幸灾乐祸吧。” 杜浔也拍了拍他的肩,“好事多磨,你也别灰心,郑夫人和陆夫人交好,郑小娘子跟我说陆家还没向徐家递婚书,更别说交换草帖定帖了。” 赵洵道:“我递是递了,那不是不行吗?徐御史只看重陆霄,若不是我让我大哥在帖子上盖了私印,徐御史都不一定请我进门。” 杜浔啧道:“徐御史倒还真如旁人所说那般,宽大为怀,你先前都那样骂御史台了,还带着他一块骂,而且你还惦记人家女儿,他居然还能请你进去喝杯茶。” 一提起这个,赵洵就羞愧不已,“当时还没及时查出来,我若是知道徐御史就是徐小娘子的父亲,断不会那样做。” “放宽心,我二哥前日来信说,他曾和徐御史一同在相州共过事,徐御史凡事亲力亲为,是个极和善的人,很好相与,”杜浔笑道:“对了,你不是要说正事吗?快些 51.兴戈甲(一)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 这次来行刺的黑衣人一共四名,现下三人已死,余下那人见势不妙,便趁赵洵两人说话的间隙翻过窗子准备逃走。 丰和楼临水而建,赵洵所选的雅间位置极佳,凭窗望去,碧空如洗,浮云徘徊,商船小舟徐徐前行,有三两艘精致画舫停在水中,汴河风光尽收眼底,可惜他们现在没心情欣赏这些明媚春景。 “最后一个了,留活口。” 赵洵交待完这句,握紧手中剑,一跃而下追了过去。 杜浔紧跟其后,笑说:“知道了,我下手可没你重。” 汴河边上,人流如织,黑衣人跳下之后,扭头看了身后几次,心知难以甩掉这两人,便专往人多的巷子钻,百姓们见到他提着明晃晃的兵刃在闹市疾奔,顿时大惊失色,边惊叫边躲。 为了不像黑衣人那样吓到百姓,赵洵和杜浔刚一站稳,便赶紧将沾血的长剑收起来。 黑衣人逃命心切,干脆将剑弃在路边,混进人群当中左闪右躲,又跑入赌场改换行装,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赵洵两人,却不知马上会因靴子而露出马脚。 只一眼,赵洵便瞧见男人靴面上红褐色的血迹,旁人或许注意不到这些细节,但这逃不过他的眼睛。 偏偏男人与他对视之时,目光闪烁,分明就是心虚有鬼。 赵洵装作没看到他,又往旁边张望几番,才垂头丧脑地往黑衣人那边走。 黑衣人极为谨慎,看他靠近自己,拔腿奔向河堤,踩着停在岸边的空船借力一跃,飞至载货的商船篷顶,船主只顾着和船夫说话,没注意到后面的异动,他便找了处隐蔽的地方暂时藏身。 赵洵看着碧波荡漾的河面,眸色稍沉,攥紧手掌追了上去。 杜浔在后边喊:“哎,承平,你不会水,别乱来,范义他们就在后头。” “少废话,快来,再等等那人就跑了,”赵洵举目四望,跳到岸边卖鱼的小舟上。 陡然跳上去一个人,小舟便左右乱晃起来,把正蹲着杀鱼的老渔夫吓得一哆嗦。 赵洵赶忙扶住船舱,待船身略微平稳之后,拱手施礼,表示歉意:“得罪了,晚辈是为了追贼,不得已才惊扰了老先生。” 老渔夫一听是抓贼,鱼鳞也不刮了,拎着刀就站起身,仗义道:“原来是抓贼啊,怪不得小官人这么着急,不知那贼偷身在何处?老汉能为小官人做些什么?” 那几名黑衣人身手敏捷,招招狠辣,赵洵不想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便道:“老先生肯仗义相帮,晚辈感激之至,不过那贼偷带有兵刃,实在不敢让老先生冒险,我一人便足够了。” 老渔夫瞧出他怕水,当即摇了摇头,拿起蒿杆扎在河底准备撑船,“这有何冒险的?老汉可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小官人只管说那贼偷位置,老汉为你撑船。” 杜浔往后望了望,范义他们已在不远处,便也跳上老渔夫的船,伸手指了黑衣人的位置,“贼偷就在那儿,多谢老先生。” 老渔夫顺着杜浔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双腿略微叉开,一只脚踩在船沿处,以蒿杆抵住肩头,只听水声哗啦,小舟就离了岸,缓缓朝着商船行去。 黑衣人见赵洵他们找了人撑船,神色肉眼可见的慌张,他所藏身的商船载货重,吃水深,速度迟缓,但凡小舟和商船之间的距离再近些,赵洵他们就能直接跳上来,而且这里离前面的下土桥还有一段距离。 他心中越发不安,左右顾盼之际,忽然看到一艘双层画舫停在河水中央,里头只有几位衣饰鲜丽的娘子坐着吃茶谈笑,侍候左右的人也都是年轻女使,便找住时机悄悄潜上了画舫,猫在船尾的角落里暗中窥视里面的动静,以及赵洵两人的举动。 舱内笑声不断,黑衣人略微直起身子往里看去,瞧见一个身着玉色兰花纹暗花绫衫子的年轻娘子眉眼带笑,手执茶筅在冰裂梅花纹瓷盏中反复搅拌,过了会儿,她把茶筅搁在一旁,双手捏起瓷盏轻轻放至身侧的妇人面前,“伯母,你尝尝,这是我娘才得来的青凤髓。” 妇人喜颜悦色,执盏啜饮,点头赞道:“味道果然极好,我最是爱喝你娘跟你点的茶了,尝着比那茶楼点茶名家的茶都要好。” 徐予和冁然而笑:“伯母喜欢就好,我以后天天给伯母点茶。” 杨氏又笑了许久,对着张氏道:“前些年咱们一年顶多能见个一两面,可把我盼的,如今好不容易能天天见了,我倒不好意思整日上门叨扰了,生怕去得多,惹你们烦。” “芸姊姊说得哪里话,这些年我对你也甚是想念,巴不得你天天来,咱们好多说说话,”张氏笑意盈盈道:“有些事你没说,可我知道是你做的,当年先考与怀瑾双双遭贬,你找了许多夫人说好话,请她们的夫君向官家说情,陆相公也到处走动,这些年来我们在京中的铺子田产也都是你帮着料理,瞧瞧那宅邸,跟我们走之前都没甚区别。” “阿满妹妹,你这才是见外,当年敬慎进京参加春闱,路上遇到了流匪,若非你夫君,他那条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更别说考中了,那都是我该做的,”杨氏放下瓷盏,低眉叹息:“再说了,当年我跟敬慎做的那些,也没帮上什么忙,可怜你和燕燕跟着在外辗转多年。” 张氏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怀瑾得官家青眼,提携回京,咱们不是又能时常相聚了么?” 听她一说,杨氏又恢复了笑颜,问道:“再有半月,就是燕燕的生辰了吧?” 张氏点头:“可不是吗?这几日我已经在写请帖了。” 杨氏看着徐予和,面上越发慈爱,乐呵呵道:“一晃眼,这孩子都要要十六了,我真是越瞧越喜欢,就盼着两个孩子能早结连理,不过敬慎说朝中有回避制度,你我两家暂时还不能议亲。” 被点到名字的当事人有些尴尬,低头饮了口茶,可还是感觉浑身不自在,“娘,伯母,你们先聊,我去外面吹吹风。” “去吧,我和你娘再商议一下你的生辰宴,毕竟是在京中,免不了要邀些官夫人和小娘子过来,”杨氏道:“燕燕,你同我说的事我也都记下了,明日我便差人去你那胭脂铺帮着那些娘子进货经营,等她们上手了,我再将人撤回来。” 徐予和靠近挽住杨氏的胳膊,感激道:“谢谢伯母。” 杨氏和颜道:“好孩子,跟伯母还谢什么,我记得你也爱吃河鲜,这汴河上刚好有卖鱼脍的,滋味甚是鲜美,我让女使跟你一块出去,若是她瞧见了,便请人上来做一份给你尝尝。” 徐予和点了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又说了几句感谢之语。 杨氏和张氏两人也笑了笑,便开始商量着往谁家递请帖,徐予和则出了船舱,站在阑干前,看向繁华热闹的河岸。 黑衣人见她出来,把垂落在外边的衣服拽到手里,闪身跃上二楼的舱内,未料脚下突然传来几下类似于敲击木板的声响,他 52.兴戈甲(二)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 杜浔还没来得及过去,便见那黑衣人落在徐予和身侧,一把抓过去将匕首抵在她的颈前。 刀刃锋利,徐予和白皙的颈上登时勾勒出一条红线。 赵洵未料到有这番变故,脸色变得甚是难看,眸中戾色也转为担忧。 张氏瞧见这情形,面上顿时没了血气,若不是有杨氏在身后扶着,她已经倒了下去。 明晃晃的刀刃令杨氏心惊肉跳,她站稳身子,让张氏靠在自己身上,“阿满妹妹,燕燕肯定会没事的,这不是还有宁王在吗?刺客是因他而来,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张氏看向舱外,呼出口气,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 杜浔伸手挡住舱门,“徐夫人,危险,不能再往前了。” 陆霄目光焦灼,心里始终惴惴难安,他走至船舱门口,“谁给你的胆子在此妄为,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扯着徐予和后退一步,恶狠狠道:“我管你们是何身份,反正我也逃不掉了,再敢过来,就叫她跟我一起死。” 陆霄瞳孔骤然一缩,“你不就是想活命吗?我们可以谈条件。” 黑衣人等的就是这句话,可抬眼看向赵洵,对方眼眸漆黑,泛着冷冽寒光,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一时间也忘了回复陆霄。 徐予和脑中嗡鸣乱响,强烈的不安顿时笼罩全身,她深吸口气,强逼自己不要惧怕,而后仰头看了眼赵洵,两人相视的刹那,她能清晰地看到藏在他眼底的担忧,其实他已经越过了阑干,却因为黑衣人方才那句话,抓着阑干停在那里。 她用余光瞥向身后,语带讥诮:“你劫持我是想对付他吗?” 黑衣人沉默着,没有回答。 这时,徐予和发现赵洵玉白色的襕袍前有一处血渍,看来刺客还是冲着他来的,那么身后这人多半就是西羌奸细,除了西羌奸细,她也猜不出何人敢在皇城脚下派人行刺他了。 只是自己出来游个湖,好端端的还能撞上这等事,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她嗤笑出声:“你这样根本威胁不了他,还不如直接把我杀了。” 不等张氏开口,杨氏便急着吼道:“呸呸呸,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 黑衣人将匕首抵得更紧,“想活命,就闭嘴。” 徐予和眉心跳动,刺痛感在脖子间迅速蔓延,她忍住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没那么颤抖:“你不知道吗?他和我爹是政敌,国是之争,焉有退让?你凭什么觉得挟持我能牵制住他?恰恰相反,他会把你我二人都杀了。” 赵洵拧紧眉峰,他知道徐予和是在扰乱对方思绪,好制造时机,便冷冷瞪着黑衣人。 黑衣人被她这一说,略微迟疑。 徐予和感觉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贴得没那么紧了,也暗自松了口气,转而向杜浔他们使眼色。 趁黑衣人分神,赵洵扯掉帘幕上的一颗玉珠,掷向他持刃的手。 指骨被玉珠击中,黑衣人手掌一松,匕首掉在甲板上,徐予和用胳膊肘用力撞向身后那人,勉强挣开了黑衣人的手,随后拔出发簪刺向他的胸口。 黑衣人只顾着提防赵洵,没想到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娘子也会反抗,他恼羞成怒,铁了心要找个垫背的一起死,抓住那小娘子的脖子扯了回来,手上使的力度也越来越大。 徐予和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要被拧断了,她拼着一口气,艰难地往后靠,将黑衣人逼到阑干处,。 赵洵也不管什么活口不活口了,飞身近前,一剑刺穿了黑衣人的喉咙。 黑衣人不可置信地看向赵洵,他甚至还没感受到疼痛,就从阑干上摔入水中,连带着把徐予和一并拖了下去,这一幕将女使们吓得惊叫连连。 陆霄脸色忽变,没有丝毫犹豫,狂奔到船边跳了下去。 赵洵心焦如焚,纵身跃下时感觉自己被人踹了一脚,下一秒也掉到了水里。 张氏和杨氏冲了出来,两人又急又惊。 杜浔指了个方向,对着赵洵喊道:“承平,徐小娘子就在你边上,你快些游过去把徐小娘子救上来。” 赵洵何尝不知道徐予和就在自己前面,可是…… 他不会水啊…… 尽管他救人心切,可也是个实实在在的旱鸭子,一碰到水,脑子里就空白一片,身体不听使唤,他手脚并用,朝着徐予和坠下的方向使劲扑腾,弄了半天结果只是原地打转,还呛了几口难喝的河水。 陆霄倒是游了过去,不过他也不太会水,所以速度有些慢。 黑衣人已经没有了气息,但他临死前抓得很紧,徐予和稍一呼吸,河水便顺着鼻腔和喉咙灌进肺里,难受得厉害,她也不知道呛了多少口河水,都没能将黑衣人抓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掰开。 可是在水里她无法睁开眼,只能抬起双臂胡乱挥舞,试图浮向水面,可黑衣人就像个大石头一样绑在她的身上,拖着她一直往下坠。 四月已经是暮春时节了,河水还是很凉,也不知道那两人在搞什么,她明明听到了水声,但是还没见有人来救自己。 迷迷糊糊间,她终于看到有个人影游了过来,不对,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衣衫的颜色很浅,浅到近乎于白。 赵洵逐渐掌握了一些游水的技巧,他和陆霄一前一后,朝着徐予和游了过去,看到陆霄托起她的腰身,他蹙紧眉头,迅速扯掉黑衣人的手,一把将徐予和拽到自己怀中,随后朝着水面游去。 他游水的动作本就不得要领,因此抱着徐予和时游得更加艰难。 徐予和的意识逐渐模糊,依稀感觉到有个温暖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勉强睁开眼,只看到那人一角玉白色的衣袍。 赵洵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徐予和托举至水面,画舫上的众人焦急万分,看着他们浮出水面,才深深地吐出口气。 然而先前他在水里已经浪费了许多力气,这时已经有些体力不支,还是咬牙强撑着将人缓缓送至画舫边上。 张氏和杨氏赶紧跑过去蹲下身子,抓住徐予和的胳膊往上拽,赵洵也尽力把她往上举,就这样,众人一番合力,徐予和总算是脱离了险境,几个女使们又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舱内。 可没等赵洵上去,他在水中竟慢慢下沉。 他实在是没力气了。 后面的陆霄见状,赶紧游过去抓住他,杜浔够不着两人,就把蒿杆伸到二人面前,让他们抓着蒿杆游到船边。 陆霄是个读书人,这会儿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他自己倒是可以上去,但是让他带着个男子游水,着实有些吃力。 赵洵的脸色已经开始泛白,对于一个旱鸭子来说,刚刚就是极限了,他浑身软趴趴的,自然也没什么气力抓蒿杆。 又听得“扑通”一声,有个身穿烟灰色圆领袍的青年从岸边跳进水里向他们游了过来,那人跟个大板鲫似的,不消片刻,就游到两人身旁,和陆霄一起拉着赵洵上了画舫。 张氏在舱内照看徐予和,杨氏见他们都上船了,便命船夫尽快将画舫泊岸。 杜浔低头看了赵洵一眼,发现没什么大碍,“还好还好,有惊无险。” 赵洵躺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没一会儿又坐了起来,狠拍胸脯吐出几口河水,他抹去脸上水渍,扭头看向舱内,里面咳声不断,他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徐小娘子如何了?” “燕燕无事,已经醒了,”杨氏惊魂未定,捂着胸口道:“倒是王爷,刚刚可把我们吓坏了,倘若王爷真因我们出了什么岔子……” 赵洵站起身,襕袍湿乎乎的黏在身上,啪嗒啪嗒地往下滴水,“我没事,说来惭愧,我不会水,让两位夫人见笑了。” 言罢,他又看向陆霄和那名身穿烟灰色圆领袍的青年,拱手一揖,“多谢两位相帮。” 陆霄拱手道:“帮实在是谈不上,我还未感谢王爷方才 53.兴戈甲(三)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 回府之后,徐予和仍心有余悸,自打入京,她感觉自己好像触了什么霉头一样,但凡出趟门,不顺之事就接踵而来,早知道出门前就应该看一看黄历。 尤其是今日,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险些丢了小命不说,落水的滋味儿也不好受,她摸着脖颈上隐隐作痛的伤口,突然想起自己拿簪子刺向黑衣人时,好像看到那人的耳垂上有孔洞。 徐予和静下心来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确信自己没看错,看来猜测应当是对的,赵洵前后两次遇到的刺客都是西羌人,也就是说,西羌甚至连装都懒得装了。 冒着损害两国邦交的风险行刺皇室宗亲,西羌多半已经做好了准备,想到这里,她心中有些不安。 过了两日,徐予和闲着无聊去御街上找了个卜肆里给自己占了几卦,卜士说卦象上显示她今日宜出行,还有什么命好福深云云,她听得很是开心,给了钱之后便打算去西大街看看孟香雪她们的脂粉铺准备地如何了。 到地方一看,铺子改了个新名字,叫做“露华清”,娘子们正在里头忙活着摆放陈设。 孟香雪见了徐予和,放下手里的花架,“徐小娘子,请人来弄还要给工钱,我们打算先自己布置。” 徐予和环顾左右,内里的陈设焕然一新,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香雪姐姐,若是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给我说。” “徐小娘子帮我们的已经够多了,这些活计我们姐妹几个齐心合力就能做好,”孟香雪笑道:“这几日方伯已经教了我们许多,他这会儿在后头清点新到的香料还有装香膏脂粉的瓷瓶。” 有几位娘子合力将屏风成功抬至那边的悬梁下,又摆放好条案和花架,发出清脆的笑声,她们擦去头上的汗水,看不出一点疲累,那是对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徐予和也为她们感到高兴。 “该请人还是要请的,香雪姐姐,我就等着你们早日开张呢,以你的手艺,定能让这个铺子名满汴京。” 孟香雪掩唇笑道:“名满汴京哪有那么容易?只要不亏空,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娘子们也围过来,唉声叹气:“是啊,我们实在是怕折本。” 徐予和多少能想到她们的顾虑,原本给她们看了两间铺子,一间在马道街,那儿的地段比西大街的这间要好很多,但是离甜水巷有些近,她们好不容易脱离虎口,自然不愿再想起从前的悲惨经历,不过这样一来,就少了许多客源,所以她们才担心亏损。 “定然不会折本,还有方伯在呢,他做过不少买卖,有他的帮助,一个小小的脂粉铺自然不在话下,要是日后娘子们不想卖脂粉了,做些旁的营生也可以,”徐予和目光坚定,“而且我看到娘子们不怕苦,事事认真,怎么就不能把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 众娘子们经过徐予和的鼓励,也变得越发自信,脸上又带满了笑。 徐予和帮着她们把屋内陈设布置得差不多了,才肯乘车离去,回去之后便看到杨氏和张氏在凉亭下商讨自己的生辰宴事宜。 看着桌面上乌压压的一沓帖子,徐予和两眼一黑,“娘,伯母,你们怎么写了那么多请帖?” “人多热闹,你才到京城,还能多认识些小娘子,空了就有人跟你一起吃茶闲话、踏青看景了,”杨氏打算把与自己交好的官员亲眷都写张请帖,说话的功夫,杨氏又写完一份,笑吟吟道:“你不是还喜欢写长短句吗?那些小娘子也喜欢这个。” “伯母,我知道你疼我,可是踏青看景有你和我娘跟我一起不就好了?”徐予和坐到她们旁边,翻看着杨氏刚写完的请帖,“给伯父和爹爹做寿才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对我来说,只要有你们陪在我身边,我就很开心了。” 张氏放下笔,“燕燕说得也没错,孩子们的生辰又不是做寿,稍微简单些就行。” 杨氏思量片刻,“好好好,燕燕怎么开心,咱们就怎么来,不过生辰宴的吃食可要我说了算,厨娘我都请好了。” 徐予和点头:“听伯母的,能让伯母请来的厨娘,所做的菜味道自是不必说。” 杨氏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严肃许多,“对了,还有一事,最近无事少出门,听说城里不太平。” 张氏惊道:“又出了何事?” “说起来还和咱们上次游湖有关,那次不是有刺客行刺宁王吗?”杨氏稍微低了低头,压低声音说道:“据说那刺客是西羌人,官家都怒了,派了禁军在城内大肆搜捕刺客同党。” 她又心疼地看了眼徐予和,“哎呦,我真是想想都后怕,万幸燕燕没事。” 徐予和故作诧异,认真听着杨氏的话。 张氏既后怕又惊讶,问道:“西羌不是一直要同我们讲和吗?怎么还行刺宁王?” 杨氏摇头:“具体的我也不知,都是听维民说的,你想想,西羌的刺客都跑到京城来行刺亲王了,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咱们小心些总归是没错的,敬慎还发愁。” 张氏也觉得有理,对着徐予和道:“燕燕,最近你就别总出去了。” 徐予和乖乖点头,“我知道了,娘,我就今日出了趟门,路过卜肆顺便算了一卦,卦象还说女儿命好福深呢。” “暂且不说今日,我说的是以后,”张氏扶摸着徐予和的头发,声调渐沉:“瞧瞧那天的情形,把我和你伯母都吓坏了。” 杨氏道:“依我看,府上当再添些会功夫的护卫,平日在宅子里能看家护院,出去了也能保护主人家的安全。” ** 文德殿。 殿内气氛有些剑拔弩张,高襄横眉竖目站在那儿,嘴唇边上那两撮发白的胡须翘得老高。 “羌贼暴驱兵众,屡犯边陲,杀掠百姓,构害边臣,”赵珩眉峰攒聚,以手握拳,“今又无端行刺朕的弟弟,你们教朕如何忍?” 高襄高举芴板,高声道:“那也须从长计议,不应即刻举兵讨之。” 赵珩被他说得烦了,神色不再如往日那般温和,“那高卿说说该如何从长计议?昨日羌贼使节送来催给岁赐的文书,想必高卿也看了吧?” 高襄抬头道:“看了。” “既然看了,高卿就应当知晓羌贼是如何无耻,”赵珩猛地一拍御座扶手,瞪向高襄,厉声道:“他们催交岁赐也就罢了,竟还敢额外索要岁给之物十余万贯,朕不该讨伐又该当如何?难道要並依旧例,如数献上吗?难道我大梁就是如此软弱无能,如此任人拿捏吗?” 对于西羌多索岁赐一事,高襄也愤气填膺,可他知道当下局势万不可轻易动兵,故而依旧冷着脸,“岁赐岂可与讨伐西羌同混耳?” “官家,臣以为高中丞言之有理,”陆敬慎思量道:“西羌所为,固然令人气愤,但官家断不可意气而为,中了贼人奸计,讨伐西羌并非易事,若是师出不利,铩羽而归,劳民伤财不说,怕是还会再生枝节,西北诸路也将不复安定。” 诸多主和派朝官也此为由,纷纷跟风站出来劝说赵珩。 “官家,既然西羌遣使来访,便说明西羌还是想同我们大梁长久通和,贸然开战实在不妥。” 有个绯色公服官员晃晃悠悠站出来,他脑满肠肥,顶着个大肚子艰难地躬身施礼:“西羌如此,无非就是想索求岁赐之物,我大梁地大物博,物产丰富,施舍给他们一些又有何不可?” 接着,又有人开始反驳这个大肚子官员,指着他的鼻子痛骂。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离谱,赵洵便知道鱼儿快上钩了,冷笑道:“好,好,好!” 他忽然高声叫好,方才自诩劝谏的众人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他。 “惟敌言是聴,惟敌求是应,(1)”赵洵冷眼瞪着方才劝给岁赐的几个官员,“好啊,我大梁就是养了这样一帮好臣子吗?” 大肚子官员不怕死地回他:“王爷,西羌永遵臣礼,我朝每年给予西羌岁赐,这都已经是定制了,若是今年不给,岂不是……” “朱侍郎,不给又如何?西羌屡屡失信,累兴兵甲,侵扰我大梁子民,为何要给?你是嫌我大梁的子民还不够苦吗?”赵洵看到他油光锃亮的脑门就犯呕,巴不得拿把刀把他的脑门 54.兴戈甲(四)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 残阳隐入铅灰色的云层,庭下灰黑一片,好在廊下的灯笼明亮如星,照着前方的路。 徐予和推开木门,端着刚熬好的柏叶汤送进书房,“爹爹,歇会儿吧,别看了,娘说你回来后就一直呆在这儿,她想和你说会儿话都没时间。” 徐琢这才将手里的书丢在一旁,展颜笑道:“好,爹听燕燕的,不看了。” 父亲满脸疲惫,又因皱着眉,额间聚了几道丘壑,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更加苍老,徐予和把柏叶汤放到书案上,担忧道:“爹爹又在为何事发愁?” 徐琢沉默不语,拿起碗把汤饮了见底,才道:“你一个女儿家,怎么总是缠着爹爹问朝堂上的事?” “女儿可没说是朝堂上的事,是爹爹自己交待的,”徐予和走到父亲身后,给他捏起了肩,问道:“爹爹到底说还是不说?” 徐琢宠溺笑道::“罢了,罢了,爹爹哪次不曾说过?” 徐予和稍微笑了笑:“爹爹有什么烦扰尽管跟女儿说,别窝在心里,虽然女儿不能帮爹爹解决难题,但是说出来之后,爹爹心里总归会好受些。” 徐琢闭上眼睛,垂首叹息:“这件事其实你也知晓,宁王和官家想要对西羌用兵。” 徐予和手上的动作渐缓,忖度道:“爹爹是不是开始动摇了?” 女儿果然了解自己,直接戳破了他心中郁结所在,徐琢把今日朝会上的事情讲了个大概,踟蹰道::“西羌如此咄咄逼人,倘若我朝一再退让,恐会令西羌变本加厉,届时更加难以招架,可如果不再妥协,战事再起,兵败城破,又将致生民遭难。” 徐予和笑道:“爹爹,你这样说,其实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对不对?” 徐琢迟疑不定,还在思考着最终的选择。 “对西羌用兵未尝不可,爹爹,你忘了吗?当初在渭州,那时才议和不久,李知州还总是发愁西羌侵扰边陲,害怕西羌大军再攻打过来,我记得咱们刚去的时候,那里的城寨颓败荒凉,根本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那些活下来的百姓和兵士面黄肌瘦,躯体残缺不全,过了足足一年,那里才热闹起来,可是第二年,西羌又接连掠杀会州、西安州诸城寨,还杀了几位将军。” 徐予和眸光闪烁,走到父亲面前,沉声道:“爹爹,你我应当清楚,岁赐议和实为粉饰屈辱,可是用屈辱换来的和平,绝不会长久,妥协只会助长西羌的嚣张气焰,只会让他们觉得我们大梁软弱无能,好欺辱,。” 徐琢听完只觉心神激荡,再想到西羌的种种作为,便也坚定了自己的念头:“燕燕,你说的对,妥协退让只能保一时安稳,若想天下永安,唯有一战,如今官家有心征讨,我身为臣子,决不能恃虎狼之威,不能败忠义之气。” 然而一想到交战,他又开始犯愁,“只是内忧未除,讨伐西羌更是难上加难。” 徐予和沉吟道:“爹爹,不过我觉得他们应当不是与西羌正面交锋,而是唃厮啰。” 唃厮啰? 徐琢顿时豁然开朗,是啊,只要将河湟一带牢牢控制住,西羌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地步,届时再发兵西羌,胜算自然翻升,然而略一深思,他又觉不对,扭头问道:“他连这等机要都愿意同你说?” 徐予和怔愣片刻,敛眉装傻:“什么机要?爹爹说的‘他’……是谁?” 徐琢眉头拧紧,目光犀利,问道:“你心里清楚,爹爹竟不知,他何时跟你这般亲近?” 怕父亲误会,徐予和只能老实交待:“实在是冤枉啊,爹爹,我跟他真的没什么,而且爹爹肯定不信,是我先提的攻占唃厮啰,那天我在秋月楼里听到了他们关于唃厮啰的谈话,所以……” “我倒是信你先提的攻占唃厮啰,我在西北先后任职五年有余,你耳濡目染,自然清楚唃厮啰对于大梁有多重要,”徐琢看着女儿,“至于你和他的关系,燕燕,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他前几日来递了婚书。” 徐予和一个趔趄,小声问道:“他……真递了婚书?” 原来那日他真的是来递婚书了,可是谁家会挑清明节前后几天递啊,就不能找个好日子吗?怪不得每次倒霉的时候总会碰到他。 徐琢扶住她,观察着她脸上的神色,“真的,不过爹爹没答应,咱们对他了解不多,仅凭在朝堂上对他的印象,爹爹认为他并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徐予和感觉自己的耳根莫名有点发烫,不敢抬头看父亲,唯唯诺诺道:“爹爹拒绝了就好。” 从小到大,她都觉得父亲是个极为温和的人,从来没向自己和母亲发过火,但是她知道只要父亲开始这个语气说话,就说明他有些不高兴了。 “爹爹能不拒绝吗?”徐琢哼道:“你跟停云还有娃娃亲,可你知道他是如何说的吗?他说娃娃亲只是咱们家和陆家的口头玩笑话,没有书帖作为凭据,根本不作数,简直胡搅蛮缠,这是要把我们置于何地?” 徐予和又是一惊,这个歪理确实不近人情,而且上门递婚书还敢跟自己父亲这么说话,就这个态度,能被答应就见了鬼了。 “停云是个好孩子,又心系于你,我本以为你们两个能……”徐琢说了一半突然停了,过了片刻又叹息道:“可你近来似乎总是躲着他,只有我们这些长辈让你跟停云独处的时候,你才会去跟他说话,如果你不想同他议亲,就当早些说出来,爹爹会帮你推掉这门亲事,但你也要考虑清楚,婚姻是终身大事,必须要慎重。” 徐予和当即抬头,表明态度:“我不想跟停云哥哥成亲,我从来没想过跟他成亲。” 徐琢已经料到她会这么说,脸上没有过多惊讶,只是眼神复杂地点了点头,旁敲侧击道:“那你可想过跟哪个郎君成亲?爹爹记得在渭州还有永州的时候,有几位不错的郎君,他们的父亲也向爹爹打听过你的亲事。” 徐予和流露出茫然之色,她只知道去年永州通判的夫人曾到府上表达过议婚之意,“爹爹说的那些人,我都记不清了。” 默了片刻,她又补充道:“我没想过跟任何人成亲。” 徐琢又问:“也没考虑过那位吗?” 徐予和慌忙道:“没有,女儿才跟他见过寥寥数面,怎么会考虑这些?” 由于娃娃亲,徐琢早已把陆霄当作女婿看待,陆霄不仅人品端正,处处优秀,两家关系又亲近,女儿嫁过去之后也不用费神处理婆媳关系,肯定会过得十分幸福,不过现在他意识到这只是自己身为父母的想法,不是女儿的想法。 徐琢看着女儿,慈声道:“你年岁小,没想过成亲也没什么,刚好我跟你陆伯父商量过了,暂时把你跟停云的亲事压一压,趁这些时日,你再好好思量思量,等有了确切的答案,再和爹爹讲讲你心里的想法,届时若你还不想跟停云成亲,爹爹就给你退了这门亲事。” 徐予和点头:“知道了,爹爹。” 本来是想给父亲排忧解难的,没想到最后竟绕到了自己身上,这个问题可太难了,徐予和心里直发愁,方才明明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只是父亲忽略了自己的话。 < 55.兴戈甲(五)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燕燕,爹爹还有一事要跟你说,”徐琢皱眉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燕燕,你在想什么呢?” 徐予和回过神来,张嘴笑了笑,随口说道:“没……没什么,只是伯母说以后城内多半不太平,女儿前几日落水,至今仍心惊胆颤,就想着明早跟娘去大相国寺进香的时候,多求几个护身符。” 说着说着,她不经意地蹙起了眉梢,声音也有些发颤。 自打启程归京,徐予和便不太顺当,为人父母者,又最是担忧记挂子女的安危,这些日子徐琢时常担惊受怕,护身符这种物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也担忧女儿再次遇到危险,便轻轻拍抚她的肩膀。 “你伯母说的没错,城内确实不太平,朝中内奸与西羌沆瀣一气,他们前脚派人行刺了宁王,紧接着便有使臣进京,向我们施压,为此官家一气之下将那几名使臣直接扣押,可内奸迟迟不能抓到,城内局势也不会有所缓和,”徐琢抬起脸,长叹道:“明日你和你娘去大相国寺多带几个会拳脚功夫的仆从跟着,进完香就回来,别在外面久待。” 徐予和点头:“爹爹说的这些话,女儿都铭记于心了。” 徐琢笑着颔首,说起了刚才准备给徐予和说的事,“那封信,前几日爹爹已经给宁王了。” 徐予和还在想父亲会以什么方式把信给赵洵,没想到已经偷偷给完了,“看来爹爹也没有那么讨厌他。” 徐琢敛眉咳嗽两声,“因为那封信能尽早查出内奸,在这种事上,爹爹还是拎的清的。” 徐予和看了看窗外,俯下身子低声问道:“不知爹爹可否见过陷害岑将军的信件?” 徐琢神色一凛,摇了摇头,“官家让枢密院全权审理此案,御史台与刑部均不得查收,所以爹爹只知道有这封信,至于信上的内容,恐怕只有官家和枢密院的几位相公清楚。” 但是这个案子他从来没有在家里说过,更没有提到过密信,便继续问道:“莫非……你见到过?” 徐予和坦然承认:“见过。” 徐琢眼睛一眯,刨根问底:“你从何处见的?难道又是在宁王那儿?” 正所谓知女莫若父,徐琢一语点破,徐予和只得把个中情况详细道来:“他之前不慎把信落在我身旁,我就顺手捡起来看了看,没想到是西羌文,后来杜小官人提醒我信和岑将军叛国有关,为撇清嫌疑我当场便还回去了,所以只记得一些字,更不敢打听具体内容。” 如此重要的证物,还能不慎遗落?徐琢半信半疑,但徐予和说的又不像假的,“他倒是对你一点也不设防。” 徐予和讪讪一笑,又把自己的一些发现说给了父亲:“不过我发现两封信都有一模一样的印信,宁王说那是西羌皇帝李佑乾的私印。后来我买了些番书自己研究西羌文字,又发现两封信里都出现过两个字——‘逢春’,我觉得这应该是个人的名字。” 徐琢脸色倏地凝重,信上确实有这两个字,不过也只是提了一下而已,并未言及“逢春”受命于谁,又该做何事,如果两封信都有这个人,想来就是同西羌勾结的暗线,“你推断的也有道理,不过应当是为了掩人耳目所起的代称,好了,燕燕,别想这些了,你能想到的,别人当然也能想到,我去看看你娘,明早你们去大相国寺进香拜佛,她应当又在抄佛经了,我去了好帮着抄几份。” 说完,徐琢就踏出书房。 徐予和目送父亲离开,自己能找到两封信的共通之处,想必赵洵也能发现这些,那自己只需等待消息就好了。 想到这里,她从旁边拿起一个莲花烛台,先吹灭了书案上的烛火,又依次熄灭室内所有灯烛,才端着汤碗出去。 来书房找父亲时徐予和没让一个女使跟着,周围的仆从也都被她打发去了别处,此时院中安静非常,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响清晰可闻,看着黑咕隆咚的角落,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第二日清晨,徐予和随张氏去了大相国寺,母女两人进完香,便去找僧弥求几个开过光的护身符。 请护身符的人很多,队伍都快要排到院中的松树底下了,有个娘子告诉她们这儿的护身符很灵验,前些天邻居家的小孩生了病,一直不见好,到这儿请了个护身符立马就好了,所以她也赶紧来给家里的子女求一个保平安。 徐予和一听,便打算再给岁冬和孟春也请一个,她们两个是自己的贴身女使,凡事尽心尽力,自己自然也不能忘了她们。 回去的时候,她又在大三门处买了只毛茸茸的小狸奴,眼睛圆圆的,像两个小葡萄,叫声又柔又酥,直击人的心坎。 此后几日,徐予和也有了事情做,天天忙活着伺候小狸奴,一会儿给它换水,一会儿给它添食,一会儿又拿着毛毡小球在院中逗它玩。 大家都很喜欢这只小狸奴,尤其是岁冬和孟春,两个丫头一空下来就蹲在它旁边,摸摸它的小粉爪,拍拍它的小肚子,有时候张氏和杨氏也会来她院里摸上一摸,顺带说些近几日各家的新鲜事,其中一件便是朝官捐钱凑岁赐。 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杨氏同往常一样,面上笑盈盈的,她说徐琢已经告诉自己夫君让百官凑岁赐是宁王和官家故意设计,不过此举也是为了社稷和百姓,他们没什么可埋怨的,就是宁王忒不厚道了点。 又过了几日,到了徐予和的生辰,徐府上上下下都热闹起来。 厨娘们前一日晚上便住到了府里,天刚蒙蒙亮她们就起来准备餐食美馔,女使仆从们则开始布置席面,等到日头升得高一些,徐府门口已经陆续停了好几辆马车和檐子。 张氏在庭下招待前来给女儿庆生的夫人和小娘子,杨氏也跟着忙里忙外,时而在前厅帮着迎接宾客,时而去后厨看看餐食准备得如何了,又或者去席间看看果子茶酒是否充足。 小寿星徐予和站得有些累了,就去席间坐着喝茉莉汤,今日她额间画了个淡紫色的花钿,花钿中央贴了颗珍珠,远远望去,宛如数团紫灰烟云拥着一轮满月,照着底下两弯黛色山峦,清亮亮的眸子里烟波横转,映着席间说笑的众人。 她拈起一枚粉青色莲花小碗送到唇边,身上那件浅紫色折 56.兴戈甲(六)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阿月,什么男子?” “那男子长什么样?好看吗?” 其他几位小娘子被阿月这么一说,瞬间激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叽叽喳喳地围着她问。 徐予和被挤在中间尴尬不已,不知不觉,双颊已染上羞色。 阿月看出徐予和的窘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导致其他小娘子对玉佩产生了误会,使徐予和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心里自责又着急,慌忙对着众人解释道:“我只是在府门前无意间看到的,哪还记得那男子长什么模样,只记得他穿着浅金色的衣袍,反正我没见他进府,也不知道他往哪儿去了。” “阿月,以后没有凭据的话就不要说了,容易给人带来困扰不说,还会惹人议论,”郑清抒含着笑,说话不紧不慢:“你们可愿意别人谈论你们?” 听到郑清抒这样说,其余几位小娘子都羞愧地摇摇头,纷纷向徐予和道歉。 徐予和莞尔浅笑,“没事,我跟娘子们一样,也好奇这对玉佩是谁送来的,几位娘子应该也知晓,我爹爹回京时日尚短,所以府上的仆从好多都是才找来的,也不知干活如何,这样好的玉料,看着就极为难得,我生怕是哪位夫人送来的,却因为府上的人疏忽大意,没有登记在册。” 郑清抒冲着徐予和笑了笑,“兴许就是仆从粗心,今日人多,你也别太把这事放在心上,我娘同那些夫人相熟,待会儿我让她先帮你问问那些夫人。” 言罢,郑清抒转身招来候在身旁的女使丹桂,对着她耳语几句,丹桂听了之后便去了另一边。 那边有几位衣饰华丽的妇人坐在杜鹃树下一块吃茶,丹桂弯身对着其中一名妇人说了这边的情况,那妇人笑着朝她们这边点了点头。 徐予和当即行了一礼向郑清抒表示谢意:“实在是劳烦阿姝和郑夫人了。” “不过是多说几句话,哪儿谈得上劳烦,”郑清抒扶住她的手臂,笑眼盈盈,“我瞧见你就喜欢的紧,往后我可要常来找你玩。” 徐予和也很喜欢郑清抒,自然欢迎她常来玩,“好啊,要是你来了,我给你点茶喝,做果子吃。” 听到有茶水和果子吃,年纪小一些的阿月舔了舔嘴角,伸手抓住徐予和的胳膊,“那我也要找你玩,我家在通御街那儿,离你家很近的。” “好呀,”徐予和笑着颔首。 其他几个小娘子见状,也表示要常来玩,徐予和欣然应下。 郑清抒又道:“若是你空了,也可以直接到我府上找我玩,不用递拜帖。” 徐予和眼波微转,忙不迭回应:“如此,那我也要常去打搅你了。” 说完,几个人笑作一团,她们凑在一块又絮叨了许久,才陆续回到各自的席上,只有郑清抒一直拉着她不停说话,直到宴席结束,才依依不舍地随郑夫人离开徐府。 送别宾客,徐予和回到自己的小院里,躺在懒架儿上望着桌案上雕刻精致的木匣子,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是奇怪,又好像是期待,总之,她很想知道送来这对镂雕花鸟佩的人到底是谁。 郑清抒走时说她母亲几乎挨个问了来徐府的夫人们,得到的回复皆是没送玉佩,也没听说谁送玉佩当贺礼,只有一位翰林学士夫人送的礼物当中有个玉镇纸和玉笔,倒是和玉沾了点边。 “娘子,这对玉佩如何处理?”岁冬在一旁问道。 徐予和伸了个懒腰,双手堆叠放在腹部,仰头看向头顶的林荫,“先收起来放在库房里吧,估摸着是哪位夫人临了有事,才将贺礼放在府上匆忙离去。” 正剥着核桃的孟春一听,也道:“娘子说的好像有些道理,咱们该问的都问了,也只能这样了。” ** 户部度支司。 四名官吏正在库房里清点钱物,其中一名绿袍官员亲自数了数箱内的银钱数额,随后把账册举在眼前,核对上面的记载是否有误。 赵洵单手背后走进屋,朝着那几名官吏问道:“到现在一共凑了多少了?” 几个小吏闻声转身,齐齐拱手揖礼,“见过宁王。” 赵洵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快点回话,但见那名绿袍官员抬头,他眉头一动,讶异道:“你是……曾礼?” 绿袍官员手持账册,再度揖礼:“正是下官。” 赵洵踱至曾礼面前,笑道:“没想到敬之兄在度支司任职。” 曾礼道:“下官任度支司员外郎,王爷此次前来可是为了库房里的这些钱物?” 赵洵颔首:“正是,官家命我来问问给西羌的岁赐凑了几成?” 曾礼回身看了眼里面摆放的箱子,“方才下官和同僚将这些钱物共同清点了一次,一共银十五万三千两,绢两万五千匹,茶八千斤。” 余下三个小吏也连连点头道是。 赵洵听后,走到里面打开几个箱子挨个看了看,而后拿过曾礼手中的账册,上面不仅登记了库房内存放的钱物数额,也详细记录了有官吏们分别献出了多少财物。 其中户部侍郎朱由甫所献钱物最多,前几日赵洵在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揭露他的奢靡恶习,兴许是为了保命,这人足足送出来七万两白银,一万五千匹绢,比陆敬慎还要多两万贯。 虽然比及西羌索要的岁给之物,这些还远远不够,不过能从某些贪官污吏手中捞出这么多钱,已经算不错了,倒是可惜了那些中正廉洁的清吏,连带着他们也要往外掏钱,想到这里,赵洵心里突然有些愧疚。 曾礼跟在赵洵身后,继续说道:“王爷来之前,郑尚书差人过来说酉时还有几位官长要把钱物送过来。” 赵洵回头笑道:“多谢敬之兄相告,那我只能晚些时候再过来一趟了,官家非得让我亲自着人清点之后才能回去复命。” 怕曾礼会心生冒犯,赵洵又补充道:“不过敬之兄莫要多想,并非官家不信任你,不信任度支司,而是官家做事力求谨慎周密,不容丝毫疏漏,原本我今日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结果就被他架到这度支司了。” 曾礼笑道:“下官明白。” 赵洵看小吏们还在门口站着,眸光微闪,歪头道:“敬之兄,你是不是很会水? 曾礼一愣,迟疑道:“是,下官的家乡在湖州,几乎人人都善游水。 57.兴戈甲(七)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身为兄长的曾礼因寻不到妹妹而郁闷难消,赵洵在一旁看着也深受触动,他突然就想到了处处为自己考虑的大哥,安抚道:“敬之兄莫要气馁,总能找到的。” “茫茫人海,到何处去寻?”曾礼伸手扶住书架,艰难地转了个身,“下官已经寻了小妹十年有余,到头来仍是毫无头绪……” 能坚持十多年,说明他是一个十分看重情义的人,赵洵不由心生敬佩,本着能帮则帮的念头,问道:“敬之兄心系小妹,实在令人动容,虽然我没有妹妹,但有一位跟敬之兄一样心系手足的兄长,敬之兄的心情,我很能理解,还请敬之兄将小妹的名字告知于我,我会派人帮着一起寻。” 曾礼略显诧异,睁大眼睛看着赵洵。 赵洵笑着颔首,“敬之兄尽管开口,你那日奋不顾身跳入河中救我,我做这些自然也是应该的。” 曾礼感激不尽,眼中的颓然顿时消去不少,“小妹名为阿谷,先父先母也常唤她二娘。” 赵洵点头记下他说的名字,“曾阿谷,曾二娘,我记住了,有了消息,我便差人去度支司告诉你。” 曾礼感觉自己离找到小妹的路又近了一步,拱手相揖,激动道:“多谢王爷,。” “我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敬之兄不必言谢,”赵洵笑道:“不过要想道谢也可以,等你找回了小妹再向我道谢也不迟。” 曾礼垂首:“父母先后早去,小妹如今已是下官唯一的亲人,王爷肯帮下官寻找,已是莫大的荣幸,下官无以为报,愿为王爷鞍前马后,竭尽全力。” “鞍前马后便更不必了,敬之兄这样说可真是折煞我了,你帮了我,我自然也要帮你,并非是想让你为我做些什么,也并非是想借此将你从陆相公那里拉拢过来,你只需做好你该做的事,”赵洵道:“听说度支司事务繁多,日夜穷忙,每年各路的贡赋、税租收支以及所拨军费皆需你们经手,可谓是至关重要。” 曾礼稍带愧色,“是下官妄自揣测了,还请王爷见谅。” 赵洵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见谅不见谅的,我是怕敬之兄误会我,这才赶紧说清楚,”说着,他又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我今日还有一桩很重要的事未了,就不在此多逗留了。” 曾礼见他像是有什么急事,心下愧疚更甚,赶紧俯首回礼,“恭送王爷。” 赵洵转身急急踏将出去,一路疾步直奔官署外,在外头候着的范义才瞧见他,就跑过去把手中的马鞭递过去。 闹市不能纵马,但好歹比块头的马车快不少,然而等他赶到春明坊的时候,就瞧见好几辆马车从里头出来。 赵洵抓着缰绳,稍微往路边靠了靠,随后稍微加快速度。 到了地方,徐府门口已然在送别宾客了,张氏和徐琢站在门下拜别宾客,杨氏也站在他们身旁,看得出徐陆两家的关系是真的好。 赵洵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提前给将作监找了一堆茬儿,以此让陆霄脱不开身,否则他肯定不会缺席徐予和的生辰宴。 他勒住乌夜啼,纠结要不要过去,原本他打算上午跟其他来赴宴的夫人一起进去,这样徐琢肯定不会当众拦着他,谁知才到徐府门口就被喊回宫里听他大哥唠叨了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领了活能走了,结果太后娘娘又把他扣在那儿絮叨了一个多时辰,还非得让他陪着用膳。 好说歹说,他以办事为由出了宫,结果太后娘娘派了个内侍跟他一起,他只得先去度支司,之后又去了刑部,那内侍见他当真有事在身,便回宫复命了。 然而几番耽搁,他也终于在生辰宴结束之后赶到了。 徐琢眼尖得厉害,没一会儿就发现了骑在马上的赵洵,他挂在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赵洵扔了缰绳,把马鞭丢给范义,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徐御史府上今日当真热闹,不知出了什么喜事?” 张氏曲膝行过礼,才道:“今日是小女生辰,因此府里才办了生辰宴。” “原来如此,那便祝令嫒生辰吉乐,”赵洵稍显讶异,“不过今日只是路过,未带贺礼,改日再来补上。” 徐琢眯着眼睛看他装模作样,“王爷不必如此客气。” 赵洵道:“方才从度支司回来又去了一趟刑部,正好有些渴了,听闻徐御史家藏茶无数,我也甚喜饮茶,不知徐御史可否容我厚颜讨杯茶喝?” 徐琢有些为难,婉言拒绝他的请求:“王爷也瞧见了,我与内子还在送别宾客,实在是怕招待不周。” 赵洵干脆站在他们旁边,跟着拜别离开的客人,“徐御史客气了,能解渴就行,有什么可招待的。” 他此举把有些夫人吓了一跳,张氏忙道:“王爷是客,与我们一起在此送客属实不妥,我这便吩咐下人去备茶。” 赵洵谢道:“那便有劳夫人了。” 言罢,他抬脚踏上台阶,举步向府内走去。 张氏跟上去将他引至中堂,同时对着身侧的女使低语几句,令她快些去奉茶。 茶水呈上来以后,赵洵简单饮了几口,便忍不住赞道:“好茶。” 张氏笑着介绍茶水: 58.兴戈甲(八)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跑回自己的小院,徐予和总算是松了口气。 岁冬和孟春正坐在树荫下吃蜜饯,看到徐予和仓促回来,两人赶忙起身迎到跟前。 孟春观她面色不太对,耳朵和脸颊都泛着薄红,关切道:“娘子,你怎么了?” 岁冬嘴里还在嚼着桃条,“是啊,娘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把玉佩放在库房里吗?” “我没事,方才走得有些急,许内知手里没有库房的钥匙,爹娘还在门口送宾客,我就先回来了,”徐予和把木匣子放在石桌上,笑着问她俩:“你们俩吃饱了吗?要是还饿,你们就说我有些腻了,再让庖屋送些别的过来。” 岁冬点头如捣蒜,乐道:“娘子,陆夫人请的厨娘果然不一般,做的菜都好好吃,连这个珑缠桃条,都和我以前吃过的味道不一样。” 孟春轻轻拍了下岁冬的手,“娘子都站在这儿了,你就知道吃。” 闻言,岁冬赶紧捂住嘴,脖子一伸,把嘴里的桃条咽下去。 徐予和忍俊不禁,“你们想吃就吃,这些蜜饯果子我也吃不完,等你们过生辰了,我也雇厨娘给你们做菜吃。” 孟春慌忙低下头,“娘子,这可使不得,哪能让娘子给我们过生辰的。” 徐予和笑道:“孟春,别总说使不得使不得,先说说你们都什么时候过生辰?” 孟春犹豫再三,在徐予和的催促下,还是说了自己的生辰,“回娘子,我的生辰是二月初二。” 徐予和又看向岁冬,问道:“岁冬,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岁冬抬起头想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茫然道:“记不太清了。” 徐予和讶异道:“不信,你怎么会连自己的生辰都记不住。” 岁冬低声解释:“娘子,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我娘卖掉了,没人给我过生辰,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的生辰具体是哪一日,只记得那天院里的柿子树会开花。” 孟春一听,皱紧眉毛,紧紧握住岁冬的手。 徐予和鼻尖发酸,问道:“我好像听你说过你还有个哥哥?你的哥哥也没有再给你过生辰吗?” 岁冬的脸顿时皴成一团,她把头垂得更低,“我娘把我卖给牙人之后,牙人又把我带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卖给了一户人家,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哥哥和爹娘。” 孟春感同身受,她也是从小就被亲人卖给大户人为奴为婢,把岁冬的手握得更紧,“那你是不是很想他们?” 岁冬的眼角泛着点点泪光,她咬住下嘴唇,倔强地摇了摇头,挤出两个字:“不想。” 忽然,她抹了抹眼泪,又道:“我只想我哥哥,家里只有哥哥对我最好。” “岁冬,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哥哥叫什么名字?”徐予和轻轻拍抚着岁冬的肩背,小心翼翼道:“以后你要是想你哥哥了,我就给你歇几天假,再给你办张路引,好让你回家和家人团聚。” 岁冬哽着嗓子道:“记得,我哥哥叫曾礼。” 徐予和心下一喜,原来还真就这么巧?她再次确认道:“岁冬,你说你哥哥叫曾礼?没有记错吗?” 岁冬委屈地点点头,“没有记错,就是曾礼。” 她才不会忘记哥哥的名字,天天听爹爹在别人面前吹嘘,听得她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俺俩都没读过书,也不知道给大郎起啥名,所以就花十文钱请了个算卦先生给大郎起名字,谁知道大郎到那儿抓着人家摊子上的礼什么来着不撒手,结果算卦先生不仅没恼,反而说俺们大郎面相好哩,说他只要好好念书,以后肯定会大富大贵哩。” “咦,恁是不知道,人家先生还说那“礼”可是儒家五经之一,既然大郎抓住这本书不丢,用这个字当名说不准以后能当个大官哩。” …… 父母为哥哥起名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因为算卦先生的话,不顾一切也要让哥哥去学堂,但是自己最开始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二娘的称呼,她很不高兴,就缠着母亲给自己起名字,母亲被她缠得烦了,指着田里的谷子说,那你就叫阿谷吧。 哥哥的名是本书,她的名是田里随手一指的谷子,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后来哥哥哄她说民以食为天,谷子是粮食,代表着丰收,有粮食吃,她这才觉得阿谷这个名字也不错,因为有粮食吃就不用饿肚子了。 岁冬吸了吸鼻子,抬头却瞧见徐予和面带喜色,她觉得更加委屈了,明明自己家娘子平时都很关心自己的,怎么这个时候还笑话起自己了。 “娘子,你怎么还笑话我了?是不是我哭得不好看?” 徐予和用衣袖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眉目间的喜悦已经掩藏不住,“你的哥哥叫曾礼,那你是不是叫曾阿谷?” 岁冬怔愣片刻,不可置信地看着徐予和,“娘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孟春也明白怎么回事了,轻声提醒:“你问得什么话?娘子手里有咱们的卖身契,卖身契上有咱们的姓氏。” 徐予和扭头看了看孟春,忍不住笑了笑:“孟春说的没错,不过我还没看过你的卖身契,我是从另一个人口中知道的。” 岁冬的眼睛骤然睁大,眼眶中再次蓄满泪水,颤着声音道:“是……是我哥哥吗……曾礼?” 徐予和笑着点了点头,继续给岁冬擦拭着眼角的濡湿,“你哥哥找了你十年多,我算了算,你今年十六,他应该是从你被卖掉以后就开始找你了,以后你过生辰,就不用我雇厨娘给你做好吃的了。” 岁冬呆呆地看着前方,等她反应过来之后,再也按捺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孟春扭到一旁,悄悄地拿衣袖沾了沾眼角,哽咽道:“这是好事,岁冬,你哭什么哭?” “你哥哥现在也是官身,他在户部的度支司任度支员外郎,是个京官,俸禄也不算少,看来以后你的蜜饯果子就不用我出钱了,”徐予和想了想,继续道:“说起来你前几天还见过他呢,就是咱们在汴河乘画舫游湖那次,从河里救了宁王的那个人,他就是你哥哥。” 岁冬闭紧双眼,泪水犹如泉涌,倒是越哭越厉害了。 徐予和的眼眶也莫名发酸,伸开手把她抱到怀里,轻轻安抚着:“等会儿,不对,现在我就差人去度支司给你哥哥传个信,然后再把你的奴籍给销了,以后你就不用每日服侍旁人了。” 岁冬摇摇头,她喉咙里头一抽一抽的,所以说的话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我不走,娘子不是旁人,我想留在娘子身边。” “说什么傻话,你好不容易能跟家人团聚了,而且还脱了奴籍,多好的事啊,”徐予和道:“我们以后也不是不能再见了,你哭成这样,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她又朝孟春递了个眼色,孟春当即明白了什么意思,便点了点头,兴奋地跑了出去。 岁冬抬起头,揉了揉哭肿的双眼,“我只是舍不得离开娘子,娘子待我跟亲姊妹一样。” 徐予和把岁冬散在额前的碎发捋好,“你看你,又没听我 59.兴戈甲(九)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那名仆从横眉竖目,呲着满口血牙使劲挣扎,面孔狰狞可怖。 看到这人没死成,徐琢也暗自松了口气,握成拳头的手掌也渐渐松开,“此人名为齐飞,会些拳脚功夫,是前几日我夫人买回来看家护院的。”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不过徐琢觉得那仆从好像不是冲着赵洵去的,倒像是冲着自己,否则不会扮成仆从混进来,可是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御史,也决定不了什么,有谁会花心思专门对付自己? 忽地,他眉峰一凛,想起了那封信,难道这人是冲着信去的? 赵洵似笑非笑,挑衅似的盯着那名仆从,“齐飞恐怕是个假名字,不过到了我的手上,不怕问不出什么东西。” 他收起脸上的阴狠,抬头笑道:“徐御史,劳烦你先给齐飞嘴里塞个东西,省得他再咬舌自戕。” 徐琢点了点头,让仆从拿了块抹布过来,将其揉成团塞进齐飞嘴里。 “徐御史,劳烦你再去府门外把范义范指挥使喊过来。” 徐琢也闻言照做,跨起步子就往外走。 范义疾走赶来,看清庭下情形后,发现赵洵的手上沾着一团猩红,“你的手?” “没事,”赵洵瞅着手上混着口水的血污,下意识皱眉,最后还是忍受不了,干脆把手伸到那仆从的衣服上蹭干净,“直接就在这儿问话吧,等下我还要去趟度支司。” 他转头看向徐琢,“不知徐御史意下如何?” 徐琢颔首,总归是自家仆从闹出来的事,在自己府上问话理所应当,他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找了间放杂物的厢房让赵洵他们问话。 咬着抹布的齐飞又惧又恼,只恨自己一着不慎着了赵洵的道,才会这么快就暴露。 赵洵微眯双眸打量着他,“何人派你来的?” “主翁,”齐飞有些不服气,“主翁让我送客我便送客了。” 对付这种嘴硬的人,赵洵素来没有耐心,便让范义对其略施小惩。 齐飞被按在地上跪着,范义则狠狠碾踩着他的小腿肚,起初齐飞还能坚持住,咬牙忍着痛道:“没有人派我来。” 赵洵挥了挥手,面上笑吟吟的,示意范义继续,“嘴硬?我不介意让你多遭点罪。” 剧烈的痛觉让齐飞满头大汗,他都怀疑自己腿上的骨头已经尽数断裂,惨叫数声后,“我说,我说。” “早些这样不就好了?”赵洵慢条斯理道:“范义,停下吧。” 齐飞喘着粗气,“我本名齐四,来这里确实是受人指使,可我真的不知道派我来的人是谁,我没见过他的样子。” 赵洵冷笑:“真是奇了怪了,你没见过那人,那他怎么给你指派任务?” “王爷明鉴,小人真的没见过,小人是个惯偷,闲着没事时就去一些富户家里偷东西,最近他们说城里有西羌的奸细,开封府查的严,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可小人家里还有个病重的儿子,每日都要靠着药来续命,小人总不能啥也不干吧,所以就去鬼市里找点活干 。” 齐飞低着头交待,连自称也换成了小人,“前几日吧,约莫是二更天的时候,有个人把小人喊到西榆林巷的角落里,那里停了辆马车,里面那位贵人说徐御史府上要买几个会拳脚功夫的仆从,让小人想办法混进去。” 徐琢心底还是一惊,皱眉看着他,这人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赵洵眸色忽暗,觉得此事并不简单,“他让你混进徐御史府上做什么?” “他让小人偷一样东西,”齐飞答道:“好像是一封信。” 赵洵问:“信?” “对,但小人没找到,”齐飞始终不敢抬头,“小人把徐御史的书房翻了个遍,都没瞧见那人口中所说的羌文书信,我还以为藏在某处的机关里,又把墙上和书柜里的东西全摸索了一遍,也没找见。” 徐琢突然庆幸自己先前一直将密信放在妻子的妆奁夹层里,但一想到书房被翻了个底朝天,他就气得忍不住跺脚。 难怪心爱的澄泥砚无端出现了个豁口,那可是极难烧制的鳝鱼黄成色,他还以为是自己保养不当,心疼了许久,“你何时翻了我的书房?澄泥砚也是你碰坏的?” 齐飞支支吾吾:“前……前两日夜里,小人只记得自己碰掉过一块石头。” 这人居然说自己的澄泥砚是块石头,徐琢语结,用手指着齐飞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赵洵想到了那日徐琢叠在婚书下面交给自己的那封信,于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故意试探性问道:“那个人可跟你说了是什么信?” “没有,那个人只说是一封羌文写的信,他给小人看了几个羌文,让小人去偷用字体差不多的信,”齐飞又想起了什么,继续补充:“那人还说信纸上有一个私印,至于内容,小人也不知道。” 徐琢骤然一惊,难道他们已经发现了信是伪造的?可这都已经过去了八年,如若真的发现了,按理说早就应该动手了,没必要会等到现在。 赵洵挑眉看他:“那个人知道你没找到吗?” 齐飞点头:“知道,小人说了小人没找到,那人就让小人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这么说,你们前几日还碰过面?” “是见过一次,可他一直都在马车里,没有出来过,听着声音像是个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 赵洵记得之前徐予和在秋月楼里也见过一个年轻男子和西羌人接头密谋,他隐约觉得齐飞说的这个人就是那个男子。 齐飞俯低身子,垂泪哀求:“王爷,小人把小人知道的全说了,求你放过我这次吧。” 赵洵打了个哈欠:“不得不说,你编得倒挺像那么回事的,我险些都要信了。” 齐飞头皮一紧,磕磕绊绊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 赵洵显然不信,又问:“你不认识那些字,怎么就知道是羌文?” 齐飞底气不足,脸上浮现出肉眼可见的慌乱,“那个人……那个人告诉小人的,他说那是羌文。” “你说他那样防着你,怎么会让你知道是羌文?他就不怕你泄露了他的秘密吗?” 齐飞狡辩:“我拿钱办事,只管把东西偷到手交给雇主,哪里会管信上写的什么?” 赵洵笑道:“是啊 60.兴戈甲(十)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这不失为一种好的办法,不过始终太过冒险。 徐琢稍作思忖,还想再劝劝他,可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口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像年轻时候的他,满怀热忱,渴望消除边患,渴望家国永安。 赵洵从老师文雍口中听过徐琢的过往,起初他拿不准徐琢对自己的态度,所以才说了这些,见他态度还算缓和,料想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计划,那么让对方改观对自己的印象也就有戏了。 落日的余晖从枝桠间斜洒下来,窗子被映成淡淡的橙黄。 赵洵估摸着差不多到了酉时,遂转身辞行,“我还要再去趟度支司,随后回宫向大哥复命,便不在此久待了,徐御史,告辞。” 徐琢问道:“那齐飞?” “此人冲撞了我,自然该由我带走,不过他的目标是书信,指派他的人应当就是藏在朝中的内奸,我从他身上的物件推断出此人姓柳,只要查出此人的底细,找出内奸也就容易多了,”赵洵忖度道:“今日的徐御史往后再往府里招人,可要调查清楚他们的底细,今日也只是凑巧,我发觉他的眼神一直鬼鬼祟祟,这才稍加试探,逼他露出了破绽。” “多谢王爷提醒。” 等赵洵去到度支司时,已经过了酉时,曾礼也带着小吏把新送来的东西清点完了一遍。 库房内赫然又多了几个箱子,一看便知是新送来的钱物。 曾礼快步上前,拱手道:“王爷。” 赵洵打开最外边那个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箱银锭,“敬之兄,又送来了多少?” 曾礼把账册递过去,“户部郑尚书又送来九千贯钱,绢一千匹,殿院蔡御史送来银五千两,秘书省孙秘监送来银一万两……加上先前诸位相公送来的,如今一共银十六万七千两,绢三万八千匹,茶一万一百斤。” 赵洵看着账册点了点头,随即和四个亲卫一同将里面的钱物再次清点。 ** 垂拱殿。 赵珩看着书案上的布防图,“六哥儿,你当真想好了?” “欲取西羌,先复河湟,所以唃厮啰我们非打不可,”赵洵支着下颌,“眼下唃厮啰内乱难消,短短数日,赞普已经换了两位,老师传信说唃厮啰还斩杀了西羌派去谈和的人,即便我们与唃厮啰打起来……” 话说一半,小内侍走过来叉手道:“官家,高中丞在外求见。” 赵珩与赵洵兄弟二人面面相视,赵珩摊手道:“瞧吧,高中丞已经闻着味儿过来了。” 赵珩捏捏眉心,叹了口气,摆手道:“不见。” 小内侍领了旨,便弯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外面就传来喊声。 “不经二府,不为圣旨!(1)请陛下收回成命!” “高中丞,请回吧,官家不想见你。” “官家没说让你进去,高中丞,高中丞。” “滚开!” 只见高襄怒目圆瞪,迈着四方步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口中再度高呼:“不经二府,不为圣旨,陛下岂可直接内降!(2)” 由于太过激动,高襄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喘起来。 赵珩心有不忍,当即疾趋至高襄面前,伸出双手扶着他往檀香椅上坐,“朕知高中丞一片苦心,只是中丞年纪大了,莫要轻易动怒,保重身体才是。” 高襄甩开赵珩搀扶的双手,瞪着他道:“陛下糊涂,如此大的事,怎能不与二府同商,直接内降?” 内降本就有失妥当,赵珩默默接受高襄的怒斥,和声吩咐内侍,“快,去给高中丞奉茶。” 因为没拦住高襄,小内侍害怕被责罚,正低着头瑟瑟发抖地站在殿门口,这会儿见赵珩没有责骂他的意思,也松了口气,着急忙慌逃奔出去。 高襄捂着胸口起伏,声势铿锵:“官家,此举有悖祖宗之法!实在不妥啊!” 赵洵被吵地耳朵疼,斜高襄一眼,问道:“敢问高中丞,何为祖宗之法?” 高襄扬头看着他,言辞激烈:“祖宗之法,实为防弊之政,本朝鉴五代藩镇之弊,遂尽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3),不以武人为帅,改以文臣为经略,以此作为制衡。” 言罢,他转过头又劝赵珩:“官家如今怎可将发兵权再还回去?难道就不怕天下再度动荡吗?” 赵洵冷笑:“高中丞不就是怕方镇之祸再度重演?这个好说,只有西北如是而已。” 高襄坚决道:“唯有西北也不可。” “不知高中丞是否听过没有这样一句话?”赵洵:“治世不一道,而国不法古。” “王爷,臣也听过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言罢,高襄不再理会赵洵,继续对着赵珩劝道:“陛下为仁君明主,当与我等共定国是才对。” “高中丞,以往你们说什么,朕都照做了,可是西羌屡次失信,犯我边陲,掠我城池,扰我百姓,”赵珩垂下眼,攥紧了拳头,“朕记得你们对朕说过,为君之道,当先存百姓,今西北各路的百姓久遭侵扰,你让朕如何做?” 高襄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也不应直接发兵,更不应内降政令。” “那难道就应该答应西羌的条件吗?老老实实地交出岁赐吗?”赵珩背过身,语调决然:“朕不愿妥协!不愿苟合!更不愿见羌贼嚣张跋扈!” 高襄抬头看着他,“可是官家,用兵对我们并无优势,只有两方议和方能将损失将至最小,西羌军队骁勇善战,前代苦征无果,我军如何与之一战?” 赵洵蹙额,“怎么?还没开打,高中丞就怕了?” 高襄哼道:“臣并非怕,而是军士百姓疲于兵战,臣不愿边地百姓再受无妄之灾。” 赵珩打断他道:“西羌若是真心求和,便不会如此,更不会派人行刺朕的弟弟!” “只因前些日子六哥儿提了北伐,如今羌贼又要杀六哥儿,六哥是朕的弟弟啊,是朕唯一的弟弟啊,朕实在忍无可忍,”赵珩觉得眼前有些模糊,用手一抹,才知是泪,“那年爹爹把他抱到朕面前的时候,他才那么大一点,爹爹说朕的叔父叔母都不在了,只有六哥儿命大,被种将军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活了下来。” 高襄亦有泪盈于眼眶,但是他不能让天下再起兵祸,“陛下贵为天子,是天下之君,便不可意气用事。” 赵洵走上前两步,又要反驳,赵珩伸手拦住他,“朕并非意气用事,高中丞,朕已经暗中筹谋了许多年。” 高襄震惊抬眼,“官家?” 赵珩与之对视:“从朕知道叔父叔母不在,六哥儿从西羌手里险些死了一次的时候,朕就立誓要灭掉西羌。” 这下,震惊地不止高襄了,还有赵洵。 “大哥?” 赵珩望向弟 61.甲光寒(一)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高中丞,你非得闹着要辞官,这又是何必?” 赵洵觉得高襄做这么一出,就是想逼迫赵珩收回诏令,亏自己方才还对他萌生出些不舍,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他今日死谏,他们兄弟二人依然会这么做。 “先朝庶政,悉有成规,惟谨奉行,罔敢废失,陛下可还记得当初自己颁布的即位诏?”高襄昂首,不答反问:“若陛下执意如此,臣也不愿亲眼看着纲纪混乱,兵祸再起。” 又来了,又来了,又扯到祖宗之法了。 这四个字在赵洵耳边不断回响,搞得他心烦不已,“我说你们这些文臣除了祖宗之法,还能有些别的说辞吗?” 赵珩回头瞥他一眼,“六哥儿,你也少说几句。” 赵洵不服气地把脸别过去,又不止高襄一个人有嘴能言,今天他就跟这个高襄犟上了,非要好好跟他讲讲理才行。 “高中丞,你也说了祖宗之法是防弊之政,既是防弊之政,如今外忧当头,西羌都打到家门口多少次了,我们防还是不防?” 高襄头一抬,胡须一横,“当然要防。” 赵洵睨视着他,“那请问高中丞,我们当如何防?怎么防?” 高襄道:“布好兵防,两国通好。” “别拿通和搪塞,通和根本不能解决问题!”两国交好只是因为利益将其捆绑在一起,若是一方失去了对另一方的价值,或是一方实力强过另一方,再想要继续通和就难了,赵洵挥甩衣袖,“我和大哥也是为了解决外忧,才作如此打算,藩镇之患固然要防,可外忧之患也要防,否则等哪天西羌打过来了,今日你们口中声声高呼的祖宗之法都将化为虚有。” 高襄肃然道:“那也不能破坏祖宗法制。” 赵洵不甘示弱,也开始大声嚷嚷:“你要辞官就辞官,何苦拿祖宗之法为难我大哥,他每日在朝上被你们说得还不够多吗?” 赵珩揉着额头,“够了!你们两个要吵到何时!” “你们一个是朕的弟弟,一个是朕尊敬的尊长,你们有没有想过朕。” 赵洵有些委屈,低下头嘟囔:“大哥,我……我也是急着要说服高中丞。” 高襄老泪纵横,也不再执拗于辞官,“蒙官家厚爱,可臣是真的想回家乡看看,想给亡母,请官家准我去汝州任职,汝州离臣的家乡近。” 赵珩思索再三,艰难地点了点头。 高襄手托官帽,撩起衣袍从地上站起身,也不顾赵珩的搀扶,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他身上穿的是紫袍,瘦削的背影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赵洵道:“大哥,别看了,等拿下唃厮啰,高中丞就知道了你的苦心。” 赵珩叹口气:“其实高中丞所说不无道理,地方藩镇太重,也是一大隐患,可我们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此次只有镇戎军内如此,以老师和岑希为帅,不会有问题,若大哥不放心镇戎军,大可派我充任监军。” 他嘴上说是当监军,其实赵珩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你也要去前线?” 赵洵点头,“我苦学兵法武艺,为的就是像我爹爹一样,守护山河社稷。” 赵珩担忧道:“可是六哥儿,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又从来没去过军中,这怎么能行?” “大哥忘了吗?我小时候去过一次爹爹的军营的,虽然……”赵洵挠了挠头,“虽然真的很痛苦。” “可你不是还急着求娶徐小娘子?” 一提起这个,赵洵耷拉着脑袋。 “这事儿别提了,徐御史不太满意我,连婚书都没细看,他只满意陆霄,”赵洵道:“而且,徐小娘子她也从未对我表露过心迹,还总躲着我。” “那是徐御史还不知道你的好,从小爹爹都夸你呢,”赵珩笑道:“虽然陆霄很好,不过你是我弟弟,我还是觉得你更好。” 赵洵不想听见陆霄俩字,推搡着赵珩来到书案前,“好了,大哥,你也少说几句,你快写诏书,我还要拿着你这封诏书去度支司弄粮草呢。” 赵珩蹙眉嘿道:“你就这么着急?没再想过跟徐小娘子道个别?” 赵洵道:“道别?” “对啊,道别,我当初只是随爹爹去泰山祭天,临走前跟你嫂嫂道别,她都舍不得我呢,”赵珩揽着弟弟的肩膀,把头凑过去,悄声道:“你这次虽然是监军,可也凶险万分,若是她心里有你,必然会表露出来。” 赵洵拍手称赞:“大哥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赵珩道:“你去了徐御史府上吗?你送去的生辰礼徐小娘子作何反应?” “作何反应?你还好意思说。”赵洵用胳膊轻轻怼了赵珩一下,嘀咕道。 赵珩茫然道:“怎么了? 赵洵道:“徐小娘子的生辰是今日,我都到徐府门口了,你让范义把我喊回去,说什么有急事,我把礼丢下就走了。” 赵珩拍着他的肩,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六哥儿,大哥对不住你。” 赵洵瞪他一眼:“行了,快写诏书。” 赵珩又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发现他衣衫上沾了血点,还有股子汗味儿,道:“等会儿换身衣服再去,你这身都有点馊了。” 赵洵抬起衣袖闻了闻,果真有股味道,挑眉道:“要不是你让我去度支司清点百官上交的钱物,我身上也不至于有这股味儿。” “好好好,大哥错了,娘娘这几日又给你新裁了衣裳,下午送到了我这里,让我差人给你送过去,”赵珩道:“正好,你沐浴之后直接换上就成。” 赵洵道:“等我沐浴完,宫门都关了不知道多久了。” 赵珩道:“方才高中丞走的时候,宫门已经关了,你还担心出不去?” 赵洵双臂抱怀,“你又想让我被弹劾?” “反正你被弹劾也不至一次两次了,”赵珩伸手指了指桌案下的小书箱,“那些奏疏我从来都不看,他们写再多也无济于事。” 赵洵咳嗽一声,“如今情况不一样了,你没听高襄举荐徐御史任御史中丞吗?几乎每道折子他都会过目。” 赵珩奇怪地看他一眼,“这倒是,那今晚你就在宫里住下吧,娘娘每日都命人收拾你的寝殿。” 赵洵勉强点头,闻着衣袖走出垂拱殿。 今夜无 62.甲光寒(二)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徐予和抱着毛团儿的手一僵,她就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不禁抬起双眸瞪向他。 赵洵歪头冲她笑了笑,“也不用太远,送到城门口就好。” 他倒是不客气,徐予和都想让毛团儿爬他脸上好好挠他一顿了,“我何时答应了?” 毛团儿似乎窥见了她的念头,仰起脖子看了徐予和一眼,随后伸出爪子在空气中对着赵洵划拉。 赵洵稍加思索,解下腰间的佩珂举到毛团儿面前轻轻晃动着,流苏穗子左摇右摆,串在上面的玉珠相互碰撞,声脆清洌,逗得毛团儿紫葡萄一样的眼珠也跟着转动,“你不想来也成,让毛团儿来送我,你看,它又想跟我玩了。” 让毛团儿去送他?亏他想的出来,徐予和蹙眉觑他一眼,笑道:“怕是更为不妥,若是毛团儿当着别国使臣的面再把王爷的衣服抓坏,那可就不好了。” “不就是抓花几件衣裳吗?我觉得毛团儿抓得也不丑,比那些织出来的纹样新鲜多了,”赵洵故意把佩珂上坠着的流苏穗子往毛团儿鼻尖上蹭,“也省得我再找提花缎裁新衣袍了。” “?” 他的前襟倒是还好,只被抓出来几个线头,可这个衣摆……徐予和视线下移,落在他因为勾丝而泛皱的衣摆上,她真的很想问一句,这真的不丑吗? 毛团儿仰着脸紧盯着晃动的流苏穗子,猛地张开嘴巴朝着穗子尾端咬去,然而还是咬了个空,它有些不服气,又伸出着爪子捞了几下。 徐予和见状把毛团儿往怀里收了收,但是小家伙还没玩够,努力伸长脖子去靠近赵洵,无奈之下她只好扭头带着毛团儿往旁边退了退,可赵洵像个黏糊的糖块似的死命黏着,还堵住她的去路。 她干脆停下步子,突然大声道:“来人啊,有……” 赵洵慌忙捂住她的唇瓣,“你别生气,我就想逗逗毛团儿,你不是说它有点喜欢我吗?” 院中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仆从们闻声赶来,边跑边喊:“娘子,娘子,发生了何事?” 赵洵神色微变,抓住徐予和的肩把她一并拉到假山后。 徐予和挣扎不开,嘴巴又被他紧紧捂着,便使劲踩住他的脚,侧过头朝着仆从的方向看去。 赵洵忍住痛,挑眉看着她又急又恼的模样,单手把人抵在假山上,故意弯下身贴近她的耳朵低声说道:“把人引来可吓不走我,方才四下无人,若是你把动静再闹大点,让他们瞧见了你我共在一处,难免……”他勾起唇角轻轻笑了笑,才继续道:“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 徐予和垂下眼眸,把脸扭到一旁,艰难地挤出两个含糊不清的音调。 赵洵觉得多半是“轻浮”二字,她除了会用这两个字形容自己,也没说过其他的,忽地,他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什么东西往下拉扯,还伴着断断续续的“刺啦”声。 他连想都不用想,肯定又是毛团儿开始扒拉他的衣服了,说来也怪,这只小狸奴怎么还抓上瘾了?自己的衣服又不是专门给它磨爪的。 这时,山石后面的草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想来是仆从们进院之后没看到徐予和的身影,便开始到处搜寻,有个仆从已经找到了附近。 徐予和狠狠瞪他一眼,接着不停朝他使眼色。 赵洵也就敢嘴上说说,实际上当然不会让她因为自己损了名声,他终于肯松开手,可袖子还被毛团儿的爪子勾住,他只好拿掉它不安分的爪子,左右环顾一番,轻手轻脚地藏到了更为隐蔽的地方。 徐予和低头理好衣衫,才慢悠悠地抱着毛团儿从假山后面走出去,那仆从见了她,赶忙低首行礼,“娘子,方才娘子唤我们所为何事?” “刚刚毛团儿又跳到假山顶上了,我想让你们拿个木梯把它给抱下来,”她垂下头看了看怀中乱扭的毛团儿,没好气地笑了笑,“不过我已经把它喊下来了,也就不必再劳烦你们了。” 那名仆从叉手回道:“那娘子有事再吩咐我们,主翁交待了,让我们寸步不离地守在娘子的院外。” 徐予和瞥向某人的藏身之处,奇怪道:“爹爹怎么突然就让你们守在我院外了。 总不能是防赵洵的吧? 其他仆从听到交谈声也陆续赶来,有个身形高大的仆从嘴快道:“昨日有歹人混进了府,险些伤到主翁和宁王,所以主翁才派了我们守着娘子,若是娘子出门,我们几人也要跟着的。” 徐予和拧眉问道:“歹人?我怎么不知?” 又一仆从道:“主翁也是怕娘子担忧,所以才没说,娘子放心,我们几个都是练过的,绝不会让娘子伤着。” 徐予和回想起昨日,直到天摸黑了她才又见着父亲,不过父亲看着并没有什么事,赵洵的武艺她是见识过的,因此也并未再刨根问底,正好毛团儿从她手里挣脱跳了下去,便对着几名仆从道:“行了,我知道了,待会儿我要去趟府衙,你们便跟着一起吧。” 众仆从叉手唱喏,接连退到院外。 徐予和也赶紧回头去找毛团儿,可仅仅三两句话的话功夫,毛团儿又不知道溜到何处去了,她不由得按着眉心发愁。 竹枝微摇,映在墙上的倒影也曳动不止,沙沙声中,只见赵洵单手抱着毛团儿也从山石翠竹后走出,徐予和的眼睛顿时明亮许多。 “我想,毛团儿之所以喜欢我,兴许是因为这个,”赵洵抬起手,指尖挂着一个油布包,“这是西羌的孜然羊肉脯,我从西羌使臣那儿顺的,味道还不错,就带来给你了,它应该是闻到了味道,所以才总抓我的衣服,缠着我不丢。” 这确实是毛团儿能做出来的事儿,小家伙为了吃,可是被胖鲤鱼拽到过水塘里的,更令人头疼的是,它还死死咬住人家的鱼嘴不丢。 徐予和把它抱回来,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它的脑门,“谁的东西你都惦记,上次的教训你都忘了?他可比那条胖鲤鱼凶多了,小心他揍你。” 赵洵解开油布包,从里面拣了块不大不小的羊肉脯递到毛团儿嘴边,“你可别瞎说,我怎么会揍毛团儿,毛团儿是你的小狸奴,我喜欢它还来不及呢。” 毛团儿张开嘴巴一口咬住羊肉脯拽了过去,边嚼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口水流得到处都是,徐予和垂眸看着毛团儿狼吞虎咽的 63.甲光寒(三)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那些人能顶什么用?就那点三脚猫功夫,真遇到什么事了,不是跑就是去送死。” 刚才那几个仆从,赵洵都看不到眼里,那日他跟齐飞交手,竟没一人敢上前,自己把齐飞擒住之后,有些仆从仍心有余悸,腿脚不停打颤,“我把范义留给你,他的功夫我还是放心的。” “可范指挥使是御龙卫……” “就因为他是御龙卫,所以我才选择把他留给你,他能调动我留在京中的亲卫,也能调动一部分御龙卫,”赵洵道:“我的安排,我大哥从来不会多问,今后你想做什么,带着范义就好,他任凭你的差遣。” 徐予和心下冒出诸多诧异,沿着石径往前移了几步,“如何能让范指挥使听我差遣?” “他们如何不能听你的差遣?” “如此于礼不合不说,还会让人生出闲话,”徐予和垂眸看了眼毛团儿,发现毛团儿还在伸着头看赵洵,故意加重语调,“疑心你与我爹结为朋党。” “我与徐御史结为朋党说出去有谁会信?且不说徐御史不屑与我为伍,而且……” 赵洵低笑一声,追上来捏了把毛团儿胖乎乎的脸盘子,掀眸看着她,“而且我对徐小娘子心存觊觎,他又岂会给我好脸色?旁人可瞧得清楚,每次早朝,徐御史要么把头一扭,对我是瞧也不瞧,要么就瞪着我说话。” 徐予和懒得理会他,从他身旁直接绕了过去。 赵洵再次追上前,转过身把手随意一抬,宽大的衣袖犹如一堵墙,将石径拦腰截断。 徐予和皱眉瞪他,挪动步子,打算从另一侧绕过去,岂料赵洵将另一只胳膊也抬了起来。 “我哪里说错了?” 他歪着脑袋盯着她,唇角露出微妙的笑意,“我对你就是心存觊觎,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轻浮!” 徐予和从齿缝中挤出这两个字后,举起毛团儿就往他脸上拍,“毛团儿,挠他!” 赵洵笑着把毛团儿接到手里,“毛团儿可挠不动我的脸皮,我的脸皮可是我一砖一瓦砌出来的。” 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举在半空,徐予和忍不住在心底腹诽:“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毛团儿明显还没反应过来,转着两颗大眼珠看着赵洵,它圆鼓鼓的肚皮上长满了白色软毛,看起来又圆又软,赵洵越看越喜欢,于是把它举得离自己更近一些,用鼻尖在它的肚皮上轻轻蹭了蹭。 “它的肚子真软,难怪你叫它毛团儿。” 毛团儿听到眼前这人喊自己名字,喵呜一声,低头舔了口他的眉毛。 赵洵把毛团儿抱在怀里,得意道:“看,毛团儿都不挠我,”他故意稍作停顿,“它多半是爱屋及乌,所以才喜欢我。” 徐予和垂眸看了眼抱着羊肉脯的毛团儿,看破不说破,“王爷今日是无事可忙了吗?怎的一直赖在我这里?” 赵洵明白她这是对自己下逐客令了,便收起那幅不靠谱的模样,“内奸不知那封信已经到了我手里,只知徐御史握有他们的把柄,所以才会紧盯着你们,你外祖遇害与他们也脱不开关系,难保他们还会再想出什么法子,范义是我跟我大哥最信任的亲卫,有他在你府上照看,我也能安心离京。” 不等徐予和开口,他又继续道:“你不用急着拒绝,因为拒绝也没什么用,范义已经在暗处了,你需要他出现的时候,他自然会出现。” 徐予和环视周围,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动静,更不必说人影了。 赵洵低头摸着毛团儿的爪子,漫不经心地喊了句:“范义。” 话音甫落,“啪嗒”一声,一颗小石子落到两人脚下的石板上,徐予和甚至都没看清小石子是从何处飞来的。 “其实他一直都在,我来的时候让他也跟着来了。” 虽然本来也没发生什么,但是徐予和一想到有别人听着自己和赵洵的谈话,还是感觉有些难为情。 赵洵走近前,想把毛团儿还给她,徐予和却跟见了什么似的,想也没想当即退后几步。 “你不要毛团儿了?”他眉眼微挑,眸中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你不要那我可把它带走了。” 徐予和闻言,把毛团儿抢过来扭头就走,又见赵洵塞过来一个油纸包。 “它嘴馋的很,只要我拿着这包羊肉脯,它肯定会跟着我走,就留给它磨牙吧,”赵洵把油纸包放在毛团儿身上,毛团儿嗅着味儿,眼前一亮,紧紧把油纸包抓在手里,生怕有谁抢走,“据说唃厮啰那里的羊肉脯味道也很不错,还有牦牛肉,等我回来了,给你多带点,让毛团儿也吃个够。” 一听有吃不完的羊肉脯,毛团儿就欢快地喵呜不停。 徐予和反倒略显局促,斜视着随风摇曳的竹叶,“我……我不吃羊肉脯。” “难不成我打听错了?”赵洵奇怪道:“可前几日范夫人才传信回来,说你在渭州时,很喜欢吃她送去的羊肉脯。” “布谷——布谷——” 听到布谷鸟的叫声,赵洵眸色渐沉,这是范义在给他报信,说明有人要过来了。 然而当他抬起步子时,心中便有万般不舍,他目光如炬,直勾勾地望着徐予和,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情意。 “我走了,到时候记得送我,你这次可是答应得好好的。” 徐予和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就见赵洵拨开垂在石径上的竹枝隐入其中,莲白的衣衫若隐若现,竹枝轻摇,风声渐起,慢慢地,便看不见、也听不清他的动静了。 她抱着毛团儿才走至庭中,岁冬和孟春两个丫头就肩并肩寻了过来。 孟春道:“娘子,我跟岁冬在车上等了许久也不见你来,便想着毛团儿是不是又乱跑了,怕娘子一个人寻不过来,便自作主张回来了。 徐予和轻轻笑了笑,顺着她话往下说,“可不就是,毛团儿闲不住,就爱到处钻,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在竹丛里找到它。” “娘子,毛团儿爪子里抓的是什么?”岁冬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了毛团儿抱着的油纸包,“庖屋的马婶说这两日 64.甲光寒(四)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徐予和颔首,“正是。” 曾礼眼睑痉挛数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意味,复又归于平静,“多谢徐娘子告知。” 徐予和看了眼岁冬,刚好瞧见她悄悄擦眼泪,便对着曾礼说:“曾度支与阿谷阔别已久,应当有许多话要说,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曾礼拱手:“徐娘子慢走。” 徐予和微微低了低头,便带着孟春往马车那里走。 “小妹,哥哥对不住你,”曾礼抑制不住满腔喜悦,压在内心深处的愧疚也在这一刻无限放大,他直起身子,眼含热泪,“这些年……你受苦了。” 果然,只有哥哥才会惦记着自己,他这身装扮,分明是急着见自己,所以才没来得及将公服换掉,岁冬低叹了口气,只拣了些好的说:“遇到陆夫人和娘子以后,日子就好过多了,尤其是娘子,拿我当亲姊妹看。” 曾礼心存感激,朝着徐予和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又回过头去看岁冬,怕妹妹被自己的情绪感染,他努力维持笑容:“以后哥哥不会再让你受苦了,走,跟哥哥回家。” 岁冬却有些发怯,“回家?爹和娘……” 曾礼眼尾下垂,小心翼翼道:“爹和娘都不在了,不过没事,哥哥会照顾好你的。” 听到这个消息,岁冬脑袋里响起一阵嗡鸣声,虽然她不喜欢爹娘的偏心,也几乎忘记爹娘的模样,可藏在骨血里的亲情,还是令她止不住地难过。 孟春频频回头,看着岁冬兄妹二人能够相认她也跟着高兴,“娘子,咱们给阿谷销完了奴籍,也该回去了。” 徐予和轻轻点了点头,又想去瞧瞧孟香雪她们的胭脂铺,孟香雪调制的香粉细腻匀滑,修饰姿容效果颇佳,且香气经久不散,开张没几日便深得汴京城内的夫人娘子喜爱,如今已是供不应求。 前两日几位娘子还亲自登门送来这个月铺子的租金,她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寻到合适的个由头回绝,想到这里,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提起衣裙由着孟春搀自己踩上马凳。 清风骤起,吹起帷帽上的轻纱,送来一阵芬郁异香。 这是……龙涎香的香气? 徐予和步子一顿,稍稍侧首,就瞧见了人群中的那抹莲白。 那人察觉到自己在看他,直接跨步走来。 徐予和心底一慌,不由看着脚下加快速度。 “徐小娘子。” 她还是慢了一步,赵洵已经走了过来,声音不大不小,装作听不到显然不可行,她这会儿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几番思量,索性掀起帘幕就要往里钻。 孟春见到来人,忙下来行礼,“王爷。” 赵洵踩上马凳,不顾孟春的阻拦,撩开帘幕看着里面端坐的人,邀功似的开口:“徐小娘子怎么像是故意躲着我?我还想着来知会你一声,你托我的事,我都办好了。” 徐予和低首答道:“那便多谢王爷了。” 就一句轻飘飘的多谢? 赵洵抬脚踏上马凳,欲探身进去,身后兀地传来一句,“孟春?你家娘子怎会在此?” 孟春欠身施礼,“陆郎君,今日娘子带着阿谷来销奴籍。” 赵洵眸中暗色翻涌,瞥向身后说话之人。 “瞧我这记性,倒是忘了这回事,”陆霄笑着,看似是跟孟春说话,眼神却一直落在赵洵身上,他藏在袖中的指节捏地泛白。 “停云哥哥公事繁忙,又要准备来年的制科考试,忘了这些小事也正常,”车内的徐予和如是说道。 她的声音轻柔缓和,似潺潺春水淌过心间,不过刹那,陆霄琥珀色的眸子里便漾出浓浓笑意。 “下官见过王爷,见过陆监丞。” 两人不约而同回头,便见曾礼拱手作揖。 陆霄拱手回礼,“曾度支。” 曾礼本想着向赵洵好好道谢,可来了这儿,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劲,他在官场摸爬滚打有些年头,察言观色自是不在话下,加之小妹在后面拽了拽自己的衣袍,他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识趣道:“司中事务尚未处理妥当,下官便先行告辞了。” 赵洵朝曾礼颔首,“敬之兄慢走。” 曾礼再度低首,尴尬地带着岁冬转身离开。 来财见状,赶紧牵着乌夜鸣走过去,顺便将官帽也递给他。 曾礼只接过官帽戴在头顶,却没有接来财手中的缰绳,轻咳一声,低声表示:“这匹宝驹是宁王的。” 陆霄眼角含笑,对着车内的徐予和说道:“今日凑巧,燕燕,不如咱们一同回去吧。” 赵洵眉头跃动,掀开帘幕在徐予和身旁直接坐下,“真是不凑巧,我的马车坏在半道,只能劳烦徐小娘子捎我一程了。” 徐予和料到他会闯入车中,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好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可乌夜鸣不就在来财手里牵着?” 赵洵含情脉脉地望着她,柔声解释:“我方才把乌夜鸣借给了敬之兄,总不能让敬之兄带着小妹徒步穿过半个城回去吧。” 突然被点名的曾礼眼皮子猝然跳动,赵洵话中之意分明就是让他牵着马赶紧走,但小妹从没骑过马,他犹豫着要不要接过缰绳。 陆霄知道赵洵打的什么算盘,对着仆从低语几句后,攥紧手掌也掀帘进到车内,“王爷不必忧心,下官的马车正好闲着,此处离将作监也不算远,下官命仆从牵来借给曾度支兄妹二人便是。” 赵洵当作没听见,半阖眼眸,做出一脸疲态,“我有些乏了,不想骑马,想乘车歇会儿,你们到了把我放下就好。” 宽敞的马车因多出来两个男子显得有些拥挤,徐予和如坐针毡,总觉得坐垫上生出千万根细刺,扎着自己的身体。 陆霄直视着对面的赵洵,话音中压制住少许愠怒:“下官与燕燕早有婚约,为何王爷总要想着横插一脚?” “我何时横插一脚了?”赵洵睨他一眼,唇角弧度轻蔑,“六礼之中,你与徐小娘子一礼未过,早有婚约从何得出?” 陆霄凝眸反瞪回去,沉声反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敢问王爷,这如何算不得?” “我劝陆监丞清醒些,你做官时日短,可也该知道宰执大臣不得与台谏官互结姻亲,放在以前,徐御史还在永州担任知州,你们或许还有可能,可现在,”赵洵睁开眼皮,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懒懒倚在车壁上,哼笑出声,“除非你能以一己之力废了这道约定俗成的诏令,哦不对,你们这群人最是看重祖宗法制。” “王爷这话便言重了,下官同燕燕成亲与祖宗之法又有何关系?”陆霄神色淡然:“再者,看重祖宗法制并非完全不无道理,君王难道不应当防微杜渐,以纪纲立国吗?” 赵洵烦闷地闭上双目,脑袋有意无意地往徐予和那边歪去,“我不是存心打击陆监丞,我只是好心相劝,高中丞自请辞官,举荐徐御史为御史中丞,我大哥也觉得徐御史能堪此大任,只是你见过哪一朝的宰执大臣与御史中丞互为亲家?” 徐予和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再也 65.甲光寒(五)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见他不为所动,陆霄柔和的双眸中再度卷起怒火,弯着腰身伸手揪起赵洵的衣襟,“放开燕燕。” 赵洵抬眼瞪向他,目光坚定,“若我偏不呢?陆监丞还能如何?” “嘶!” 话未说完,他便觉手臂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下意识地松了手上的力道,转头一看,是徐予和用指甲狠狠抓着自己,疼得他蹙眉不止。 趁赵洵吃痛心不在焉,徐予和终于抠开禁锢自己的那只手,悬着的心不由踏实许多。 陆霄把她捞到自己身侧护着,另一只手揪着赵洵的衣襟,眼中有说不出的不甘。 另外两人呈剑拔弩张之势,徐予和知道车内不是久待之地,府衙挨着御史台,往来台官众多,赵洵多少还是有些顾忌台官的,便拿起帷帽钻出马车。 孟春将车内动静听得差不多,看了眼自家娘子脸色不是太好,小跑过去轻声道:“娘子……” 徐予和把帷帽胡乱往头顶一戴,踩着马凳仓皇而下,“没事,只是车内闷得我有些心慌,索性出来透透气。” 她略微拨开眼前垂下的素纱,往周围看了看,牵着乌夜啼的人已经换成了范义,来财几人都在他身后站着,就是不见岁冬跟曾度支,于是转头向孟春询问:“曾度支和阿谷呢?他们已经走了吗?” 孟春点头,“是,那会儿陆郎君着人带他们走了。” 徐予和应了一声,迟疑片刻,走向陆霄的枣红小马。 “他的马哪有我的乌夜啼好,你倒不如骑我的。” 赵洵绊住陆霄,抢先一步跟着她从马车上下来,闷闷道。 徐予和从仆从手里拉过枣红小马的缰绳,马儿欢欣雀跃,低下头想跟她亲近,她便轻轻摸了摸马儿的脖子,“枣糕是没有王爷的乌夜啼好,可它性子温顺,我很喜欢。” “枣糕?”赵洵忍不住抿嘴一嗤,回身看着陆霄,嘲弄在他眸中铺陈开来,“这也算是个名字?都说陆监丞素有才名,看来在取名一道上也不过如此。” 他想了想,眯起眼眸,又道:“枣糕听着就软绵绵的,除了挨打,怕是也没什么别的用了。” 乌夜啼听出主人言语间的挑衅意味,扬起脖子甩了甩乌黑油亮的鬃毛,嘶鸣一声,往前几步,也斜着眼盯向那匹稍显瘦弱的枣红小马。 范义啧声不断,赶忙攥紧缰绳,站定后跟乌夜啼一同看向那边的几人,不禁在心下感慨跟着宁王的日子可比在宫里有趣多了,隔几日就有场好戏看,他甚至恨不得把官家也喊来一块看,这个时候,倘若再配上几盘小食和吊瓜,那才叫一个绝。 面对赵洵赤裸裸的挑衅,陆霄攥紧十指,清隽俊秀的面庞第一次稍显扭曲。 “枣糕是我给它起的名字,”枣糕是没他的乌夜啼结实高大,可在马匹当中也不算差了,徐予和冷声质问:“王爷有什么问题吗?” 赵洵脸上的笑僵住,颇有几分尴尬:“原来枣糕是你起的名字?” 想起毛团儿名字的由来,他上下打量起这匹枣红小马,马肚子紧实发亮,从外形上看确实有些像一块枣糕,呆愣片刻,他瞬间改口:“甚好,甚好,这名字很是形象,很是可爱。” 徐予和:“……” 陆霄:“……” 范义一个没忍住咳笑出声,察觉到某人凌厉的眼神,他识趣地闭紧嘴巴,面色恢复如常。 赵洵越想越气,凭什么陆霄的马能让她起名字?他抢过缰绳,跃到枣糕背上。 枣糕可没忘这人刚刚嘲讽了主人不说,顺带还嘲讽自己,便跑到旁边人少的空地处,扬起前蹄狠狠一纵,试图把赵洵甩下去。 赵洵神色不变,甚至还抽出手打了个哈欠,“我看枣糕也没多温顺,还没我的乌夜啼乖巧,你还不如骑我的乌夜啼,让我来驯服这匹马。” 今日高襄再度自请降职至汝州,大哥是同意了,御史台的诸位台官自是不肯同意,下朝后愣是追着官家到垂拱殿,要不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御史台门口驯马,万一让徐御史瞧见可就不好了。 陆霄抬起眼眸,“枣糕不需要旁人驯服,它只对不喜欢的人如此。” 赵洵扯紧缰绳,在马背上睨视着他,冷笑一声:“它不喜欢我又如何?这世上就没有我驯服不了的马。” 徐予和掀眸瞧了他一眼,走到范义跟前拿过缰绳,踩着马镫跨坐到鞍上,动作娴熟,“那王爷就在这儿好好驯马吧,届时记得把枣糕还回来。” 乌夜啼知道主人喜欢她,为了给主人争口气,因此表现得更为温驯。 徐予和把着缰绳,令乌夜啼走了几步,“怕王爷贵人多忘事,先借乌夜啼一用,告辞。” 文臣大儒家的女儿,平日做的最多的,无非就是读书习字、焚香赏花之类的风雅事,鲜少有人主动学骑术,赵洵以为徐予和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她真的会骑马,不过她跟范夫人是熟识,便猜测多半是范夫人教她的。 徐予和侧眸看向陆霄,风吹起素纱,她清楚地看到他眉骨处有块淤青,心生愧疚:“停云哥哥,只能委屈你先坐我的马车了。” 陆霄眉眼含笑,柔声道:“没事,不过前面是闹市,你骑马可要当心些。” 徐予和点头:“放心,外祖教我骑马你又不是没见过,不会有事的。” 两人聊得有来有回,尽管只有寥寥几句,可赵洵就是感觉浑身不舒坦,他眼里都要冒火星子了,想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乌夜啼又不记仇,也没有枣糕那么小心眼。” 乌夜啼得了主人的夸赞,高兴地扬起鼻子,甩了甩尾巴。 徐予和不再多言,抓着缰绳在街道上慢慢行进,枣糕始终不愿载着赵洵,可看着他们越行越远,它又没有其他办法,仰天长啸一声,迈开四蹄朝着马车追去。 赵洵颇感意外,枣糕不喜欢自己,但是它很喜欢徐予和,直到追上她,枣糕的脾气才变得温和了些,这倒也正中他的下怀。 至少自己跟她并辔而行,而陆霄在他们身后的马车里,他都有点想感谢这匹蠢马了。 赵洵目视前方,唇角不自觉扬起,“我现在觉得,枣糕还挺讨人喜欢的。” 徐予和皱眉,奇怪他为何突出此言:“枣糕从小就招人喜欢。” 赵洵“哦”了一声,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问道:“从小?” 徐予和颔首,“三年前初夏,我去延安府看 66.甲光寒(六) 《覆局》全本免费阅读 “什么?官家让爹爹与宁王同为使节,共赴怀德军平夏城?” 徐予和震惊不已,难怪今日赵洵让自己去送他,原来自己的父亲也要一同前去。 徐琢点头:“是。” “可此次并非运送岁赐之物这么简单,”徐予和眉稍皱起一团,她捏紧衣袖,瞧清四下无人以后,才轻声道:“他们是去攻打唃厮啰的。” 徐琢饮了口茶,脸上毫无讶异之色,“这些我都知晓,宁王与官家已经将计划告诉我了。” 能将如此机要之事告知父亲,看来他们对父亲足够信任,徐予和追问道:“可为何会选中爹爹?爹爹从未统过兵,莫非……是宁王故意为之?” “边事非同小可,官家自然不是让我统兵,只是命我为走马承受,至于官家为何会选中我,我也不知,听说是谏院那边挑起的头,”徐琢放下瓷盏,“高中丞执意自请离京,谏院众人猜到事出有因,他们怕官家借运送岁赐有所动作,便伙同御史台诸位台官请殿入对,官家便顺水推舟,命我接替高中丞,并为使节,他们这才肯罢休。”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台谏官中多数与陆伯父为一派,认为与西羌通和更为稳妥,这也正是父亲先前的主张,而且父亲又与陆伯父交好,与赵洵交恶,派父亲为使节,那些台谏官自然不会再多说些什么。 “那爹爹何时动身?” “不出十日,只要备好粮草,就能动身了。” 自从听到父亲被遣为使节,徐予和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不过母亲肯定比自己更担心父亲,“这事娘知道吗?” 徐琢再度颔首,额间被岁月侵蚀,眉峰稍一皱起,便出现数道沟壑,“她只知道官家遣我为使臣,回来我就跟你娘说了,她去帮我整理衣物了。” 徐予和恹恹地低下半边脸。 徐琢瞧了瞧她,问道:“燕燕,你就不问问我是如何回复他们的吗?” 徐予和叹了口气,“有什么好问的,爹爹不是早就把停云哥哥当成良婿了吗?” “我是把停云当成良婿没有错,可要嫁人的是你,”徐琢问道:“你对他是如何想的?” 徐予和的脑袋里一团乱,“我还能怎么想?停云哥哥挺好的,他对我、对爹爹、对娘都很好。” 徐琢道:“我是问你对他可有半分男女之情?” 这个问题让徐予和脑内顿时一片空白,在她的印象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父亲母亲这样先相知,再相爱,最后才成亲的。 比如老家的堂姐,她就是拜过堂后才知道自己的夫婿长什么样子,哪里有男女之情,还有范夫人家的三郎君,也是与夫人成亲之前素未谋面,只是双方父母相看后觉得满意罢了。 她怔愣许久,才慢吞吞道:“反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从小给我定的娃娃亲,让我嫁我就嫁。” 徐琢被女儿噎住,顿了顿,又问:“那你对宁王可有男女之情?” 徐予和眼中满是诧异,抬起头看着父亲,“爹爹在想什么?你该不会答应了宁王?” “那是你的终身大事,今日我谁也没答应。” 徐琢观察着她的反应,可女儿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反应都相差无几,宁王屡屡招惹她,得知她有婚约依然上门求亲,他险些以为女儿与他两情相悦,如今来看,倒是自己多想了。 这样也好,他就不用再想办法如何回绝与陆家的亲事了。 在徐琢看来,宁王锋芒太露,又广结党羽,为了变法更是不惜一切代价,虽说是为国为民,但他手段狠辣,身为父亲的他,如何放心把女儿托付给这样的人?好在女儿也没有被他冲昏头脑。陆霄则为人端方沉稳,又知根知底,他当然更偏向陆霄,女儿虽然对他无男女之情,可也不反对嫁给他,不过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 七日后,徐宅。 已是五月时节,天气渐热,张氏收拾没一会儿,身上就大汗淋漓。 她叠好夏衫,叹了口气,“说好的十日,怎么不到十日,就要动身了。” 徐琢走到张氏身侧,把她揽到怀里,温声安抚道:“卿卿,你就安心在家,照顾好自己和燕燕,我只是去运送岁赐,与西羌使节交接完,很快就会回来了。” “行了,你别哄我了,怀德军多远我又不是不知道,路上稍微耽搁一下,少说也要一两个月,”张氏惴惴不安,眼皮跳个不停,“西羌向来不安分,前些日子又派了人到京中行刺宁王,也不知你们这一路是否顺利。” 徐琢怕招惹祸事,又怕给张氏徒增烦恼,就没有将真相告知于她,“卿卿放心,此去怀德军,官家已经派了诸多禁军近卫一同前往护送,途中各地官署也会有所照应,西羌人不敢轻举妄动的。” 可路途实在遥远,张氏始终放心不下,整理了一堆换洗衣物,还有各种良药等等,收拾下来,巴不得把整座府邸都搬过去。 徐予和捧了一个圆鼓鼓的包袱走进来,“娘,爹爹。” 张氏听到女儿的声音,抹去眼角的湿润才转过身。 “爹爹,娘肯定把东西都给你准备齐全了,所以我就给爹爹缝了几双凉袜,还有几盒果子蜜饯等会儿送过来,”徐予和走到父亲母亲面前,“果子蜜饯都是能放得久的,爹爹到时候带在路上吃。” 徐琢笑道:“瞧你们娘俩,我就是出趟远门而已,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徐予和的眼睛有些酸涩,“怎么不至于?爹爹此去务必要早些归来,要不娘会难过的。” 徐琢点头,将妻子和女儿揽在一起,“你们两个就放心罢,官家还能让宁王出了意外不成?” “好了好了,我放心了。” 张氏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徐予和送来的包袱继续整理,她把里面的凉袜塞到专门盛装衣物的箱箧里,可凉袜下面,是一件类似于金丝织成的衫子,疑惑道:“这是什么?” 徐予和急中生智,硬着头皮解释:“西羌人屡屡失信,我怕生出变故,就去给爹爹买了件软甲,工匠说这件软甲穿在身上刀枪不入。” 张氏半信半疑,拎起软甲在徐琢身上比了比,又道:“这个倒是实用,明早就让你爹爹穿上,我也能少操点心。” 徐琢笑着接过软甲,“卿卿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现在就穿上,这样你可放心了?” ** 天色泛白,徐府的灯笼接连亮起,正门打开,徐琢缓步跨下石阶,仆从们鱼贯而出,将东西依次搬到马车上。 “倒真是巧,徐中丞也这个时候去上朝吗?。” 赵洵勒紧缰绳,乌夜啼乖巧地停在马车前面。 徐予和抬眸瞪他,一点也不巧,宁王府到这儿要绕好大一圈路,这个人说起谎来真是一点也不害臊。 徐琢拱手作揖,客气道:“下官见过王爷。” 张氏疾步趋至门前,叉手施礼,见徐予和还立在门前,她忙使眼色,示意她不能失了礼数。 徐予和磨磨蹭蹭走到母亲身旁,跟着叉手行礼。 赵洵翻身下马,对着她们回揖一礼,看着车内的大箱小箱,问道:“徐中丞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张氏道:“让王爷见笑了。” 赵洵思量半晌,将目光投向徐予和,“如此来看,我也该成亲了,这样家里就有人牵挂我了。” 徐予和别过脸,把手里的梅红匣子送到徐琢面前,“爹爹,这是我早起做的香药果子,天热了,这个不能放,要趁早吃。” 徐琢接过匣子拿在手中,拍了拍女儿的肩,笑道:“燕燕,爹爹不在家的时候,你要照顾好你娘。” 徐予和点了点头,哽咽道:“知道了,爹爹,你放心,我会的。” 徐琢又转身去跟张氏告别,张氏亦泪眼婆娑。 徐予和抬起头,不由自主地看向斜对面的赵洵,天还未大亮,她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可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犹如夜空璀璨的星子,泛着皎皎光辉,。 赵洵弯起眉眼,朝着她缓缓走来。 龙涎香的味道热烈芳郁,如潮涌般袭来,徐予和胸口起伏剧烈,回首招来孟春,对着她低语几句,才又看向他。 赵洵在她面前停下,柔声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徐中丞有事的。” 他的目光火热,徐予和垂下眼眸,不敢再看他,叉手施礼,“多谢王爷。” 这时,孟春喘着粗气跑来,递给徐予和另一个梅红匣子,“娘子,我带来了。” 徐予和又把梅红匣子送到赵洵面前,“这是我做的香药果子和蜜饯,一点心意,劳烦王爷途中能多多照看家父。” 赵洵又惊又喜,双手颤颤巍巍地接过,匣子上还沾染着她常用的兰香,他唇角抑制不住地扬起,由于张氏和徐琢看着,他也不敢表现太过,便道:“徐小娘子客气了,怎么会劳烦?这本就是我应尽之事。” “好了,东西都准备妥当了,你们快进去吧,”徐琢踏上马车,朝妻子和女儿挥了挥手,才放下帘幕。 徐予和 “叮铃——叮铃——” 车檐四角垂下的香球迎着晨风,左摇右晃,发出清脆的响声。 马车渐行渐远,香球的声响也渐渐隐于天地之间。 ** 今日御街很是热闹,百姓们聚在道路两旁,等着看西羌使臣,不过对于西夏乞求岁赐,朝廷同意通和之事,百姓们褒贬不一。 西羌使臣骑着马,趾高气扬地垂视着汴京百姓,丝毫不把大梁放在眼里。 “来了,来了,看看看,前面那个据说是官家的弟弟宁王,后面那俩就是西羌使臣。” “不懂就问,这西羌使臣只会用鼻孔看人吗?” “朝廷实在软弱,屡屡放任羌贼蹬鼻子上脸,要我说,不如直接打一场。”一名年轻士子捶胸顿足,愤懑道。 他身旁站着一名满目愁色的短打男子,赞同道:“就是,非要搞什么岁赐,说的好听,那不还是咱们老百姓交上去的血汗钱,一年到头,地里的收成几乎全交上去了。” “打起来有什么好,可千万别再打起来了,”挎着竹篮的妇人哀叹一声,“我家夫君就是跟西羌打仗才丢了性命,大郎前些年参军,也不在了,如今家里只剩下我跟小儿子了。” 徐予和听着他们的谈话,心中五味杂陈,帷帽上的轻纱经风吹起,她一下子就看到了队伍中两个身穿紫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