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韶华》 第一章 轮回 “郡主!” 断断续续的哽咽声扰人不得安宁。 姜韶华头脑昏沉,双眸像被粘住,怎么都睁不开,费力地吐出两个字:“闭嘴!” 换来的是振奋雀跃的惊呼:“郡主说话了!” “太好了!郡主终于醒了。呜呜呜!” 到了黄泉地下,也不得片刻清静。 姜韶华心中怒火喧腾,不知哪来的力气,倏忽睁了眼。 两个小丫鬟头挤着头,悬在她的眼眸上方。一个眼睛红红的像兔子,另一个冒着鼻涕泡。 “郡主醒了!”红眼小兔子惊喜高呼。 鼻涕泡高兴地抹一把鼻子:“我去叫章妈妈。” “银朱,荼白!”姜韶华鼻间一酸,喃喃低语:“你们都来了。” 这是陪她一起长大的两个贴身丫鬟。 十岁那一年,她被郑太后接入宫中,银朱荼白伴她一起进宫。后来,银朱为了护着她这个主子,惨死在宫里。荼白伴她一同出嫁,没过几年,死在了肆虐京城的瘟疫中。 她活到了三十五岁,在生辰那一日被太熙帝毒酒赐死,愤怒不甘地闭目死去。没曾想,到了黄泉,先和银朱荼白相聚了。 她们两个怎么才十三四岁模样? 姜韶华伸手拉住兴冲冲要走的荼白,被手中碰触到的温热皮肤惊住了。 这分明是活人才有的体温。 等等,她的手怎么小了许多? 姜韶华瞳孔骤然收缩,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银朱,去拿妆镜来。” 银朱一头雾水,却没多问,迅速捧了一个海棠花型的铜镜来。 铜镜光滑明亮,清晰地映出一张稚嫩的少女脸孔。 说少女其实有些勉强,铜镜中的脸庞,正介于女童和少女之间的模样。 乌黑光滑的长发散在肩头,皮肤白得似会发光。 眉如弯月,眸似点漆,鼻梁微翘,唇若丹朱。小小年纪已有了绝色容光。 “现在是什么年月?”姜韶华声音微颤,此时才惊觉自己的声线格外稚嫩。 银朱被问得一懵:“郡主怎么忽然问这些?”莫非是被噩梦魇着了? 荼白手腕被攥得生疼,目中闪起了水光:“郡主,奴婢的手快断了。” 姜韶华强自定下心神,松了手,垂眸一看,却见荼白的手腕已经被勒出了一圈印记。 她只用了三分力气,怎么就勒出手印了? 满心疑团,迷雾重重。 姜韶华深呼吸一口气:“你们先退下,去叫章妈妈来。” 银朱荼白对视一眼,领命退下。片刻后,一个女子进了屋子。这个女子年约三十二三,一张鹅蛋脸,容貌娟秀,穿戴干净利落。 正是姜韶华的乳母章妈妈。 章妈妈闺名竹月,年少时是南阳郡主姜嫣的贴身丫鬟。姜嫣招赘进门两年,章妈妈被许配嫁了王府里的一个侍卫。没过几年,侍卫在一次行猎中护主而死。章妈妈悲痛欲绝,早产生下遗腹子,没满月就夭折了。 此时,姜韶华出生了。章妈妈抹了眼泪,做了姜韶华的乳母。 姜嫣拼尽一条孱弱性命生下女儿,没到一年撒手人寰。 在姜韶华心里,章妈妈这个乳母堪称半个亲娘。 可惜,她去京城的时候,章妈妈病了一场,没能同行。之后,章妈妈一病呜呼殒命,主仆天人永隔。 这一刻,压抑在心底二十多年的思念渴盼皆涌上心头。 姜韶华眼睛陡然一热,扑进章妈妈怀中恸哭。 章妈妈被吓了一跳,忙搂住十岁的主子哄了起来:“郡主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有奴婢在这儿,什么妖邪都得避得远远的。” 姜韶华紧紧攥住章妈妈的衣袖,哭得不能自已。 …… 十岁这一年,她听从父亲的建议离开南阳郡,进了宫中。之后再没回过南阳郡。 偌大的南阳王府和家业,都落在父亲手中。 十六岁那一年,郑太后让她和权臣王家政治联姻。 她已有心上人,却在郑太后一番哭诉中心软,为了年幼的皇帝皇位安稳,她和心上人一刀两断,嫁进了王家。 十八岁时,她生下儿子。二十岁那年,丈夫意外殒命,她舍不得抛下儿子改嫁。毅然守寡十余年,将儿子抚养成人。 儿子一日日长大,听信谣言,疑她和老情人牵扯不断,和她怒起纷争,母子离心。 那一杯毒酒,儿子亲自送到她的嘴边,看着她的目光里满是鄙夷厌恶:“这么多年,你和旧情人牵扯不清。他处处刁难对付王家,都是因为你。” “你轻浮不贞,不守妇道,根本不配做我母亲。” 这个恨她怨她让她立刻去死的少年,和十几年前那个紧紧抓住她手腕全心依靠的孩子,竟是同一人。 年少时的抉择,在数年后,化为一支支利箭,正中她的眉心。 毒酒灌入喉咙的那一刻,她满心绝望悲愤委屈不甘。 章妈妈不停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王爷去了一年,郡主一直在府中守孝。这一番孝心,王爷在天上都看着,一定会保佑郡主平平安安。” 太康三年,南阳王离世,姜韶华为祖父整整守孝一年,今日正好出孝期。现在是太康四年。 宫中来人,应该快到南阳王府了。 弥久的回忆,悄然跃上心头。 姜韶华停了哭泣,用帕子慢慢擦了眼泪,轻声道:“妈妈别担心,我以后不会再落泪了。” 语气坚定决绝。 章妈妈听得一怔,下意识地看了主子一眼。 十岁的姜韶华,挺直了略显单薄纤弱的腰,一双黑眸幽幽,如潭水一般,深不见底。 仿佛在顷刻间,经历了无数风雨,依然坚韧屹立。 章妈妈有些心慌,又有些心疼。 叩叩叩! 敲门声不疾不徐,声音里含着关切:“韶华,爹来看你了。” 姜韶华目光微凉。 章妈妈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很快恢复如常,上前去开门。 一个三旬男子迈步而入。男子身量修长,气质温润,相貌极佳。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格外好看。 如玉君子,不过如此。 正是姜韶华的亲生父亲卢玹。 前世第一个将她推入旋涡泥沼的黑手。 第二章 父权 卢玹出身范阳卢氏,是旁支庶出子弟。年少时勤奋苦读,十七岁考中秀才,在范氏一族里也算出众儿郎。 十八岁那年,卢玹游学经过南阳郡,借宿在白马寺。 年少的南阳郡主姜嫣,进寺烧香。 一双少年少女在佛像前相遇,在袅袅檀香中四目相对,一见钟情。 南阳王是当朝太康帝的亲叔叔,有封地的实权藩王。膝下只有姜嫣这么一个掌上明珠。 姜嫣自小体弱多病,南阳王对她百般宠爱百依百顺。姜嫣执意要嫁卢玹,南阳王也就依了。 堂堂郡主没有下嫁之理,便招了卢玹做赘婿。 赘婿的名声当然不太好听。不过,南阳王位高权重,卢玹不过是范氏旁支庶子,能做南阳王的女婿,着实是高攀。 范阳卢氏默不吭声,认了这门亲事。等卢玹进了南阳王府,逢年过节都送厚礼来。 小夫妻成亲后,琴瑟和鸣颇为恩爱。可惜,好景不长。姜嫣两年后怀了身孕,生产时难产,大伤元气。缠绵病榻一年便撒手人寰。 卢玹痛失爱妻,伤心至极,大病一场。 男子守妻孝一年便可,卢玹执意守了三年妻孝。一片情深,令人动容。 南阳王也没亏待女婿,从姜嫣的丫鬟里挑了相貌最出众的一个,伺候卢玹衣食起居。 这个叫梅染的丫鬟,肚皮很争气,很快有了身孕,生下一个儿子。 卢玹得了子嗣,十分喜悦,给孩子取名姜颖,日后能为嫡母上香祭祀。 南阳王却道:“嫣儿有自己的骨肉,不必抢别人的儿子。以后自有韶华为她祭祀烧香。” 南阳王做主,让这个男婴叫卢颖,又令府中摆宴,抬梅染做了姨娘。 那一年,南阳王亲笔写了一封上万字的奏折,字字泣血。 先帝看后大为动容眼睛湿润,准了南阳王所请,破例册封刚满五周岁的姜韶华为南阳郡主。 姜韶华的名字被正式录入宗室名册,成了第一个继承外祖父姓氏和爵位的大梁郡主。 梅姨娘隔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卢玹带着梅姨娘和一双儿女住在王府西北角的院子里。平日里,梅姨娘和这一双孩子极少出现在姜韶华眼前。 这一年姜韶华为祖父守孝,卢玹每日都独自来陪伴女儿。从不让梅姨娘和庶出的弟妹来碍她的眼。 这样的小心,这样的体贴。 十岁的她,如何能不信任依赖这样疼爱自己的父亲? “韶华,太后娘娘接你进宫抚养,于你而言,好处颇多。一来,你有正经的长辈教导。二来,有太后娘娘照拂,便没有人敢挑剔你年幼丧母。日后也能挑一门更好的亲事。” “王府这里的内务琐事,爹替你照应,你不必烦心。只管安心进宫。等日后你出嫁,爹为你准备一份厚实的嫁妆。” 年少的她太过天真,听了这般全心为她考虑打算的说辞,满心感动。 后来,她这个南阳郡主离开南阳王府,去了京城,进了宫廷。 卢玹顺理成章地成了南阳王府的主人。 她出嫁时,足有六十抬嫁妆,确实丰厚。 可南阳王府积累了几十年的家业,本来都是祖父留给她的。最后,却都姓了卢。 卢玹甚至没用过多的心计手段。世人风俗,女子未嫁从父。父权轻而易举地拿走属于她的一切。 一念及此,姜韶华心中恨意翻涌,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恨自己,更甚过恨眼前这个血缘上的父亲。 是她瞎了眼蒙了心,被所谓的父女亲情蒙蔽,糟践了外祖父的一片苦心。 好在苍天有眼。 花有重开日,人有再少年。 她回来了。 这一世,她绝不会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任何人。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由她自己来掌控。 …… 卢玹快步进来,和女儿目光相触的刹那,心里咯噔一惊。 姜韶华一岁丧母,后来一直由南阳王亲自教养。四岁读书,五岁习武,他这个亲爹反倒插不上手。 不过,父女血浓于水。虽然不是每日见面,父女间依然十分亲近。 去岁南阳王病逝,女儿对他就更依赖信任了。 此刻,女儿看他的目光,却似看陌生人。 漠然中带着省视。 那目光,像极了死去的岳父。 卢玹按捺下心中些微不快,微笑着说道:“宫中太后娘娘派了人来,五日前进了荆州,估摸着这一两日就到南阳郡。” “听闻这位赵公公是太后娘娘面前的红人,不可轻忽怠慢了。我打算亲自带人去城门外相迎。” 姜韶华却道:“些许小事,何须父亲出面。陈长史领人去相迎便可。” 陈长史,单名一个卓字,是南阳王府的左长史。南阳王生前对陈卓十分器重,王府和朝廷官员打交道外事往来,都交于陈卓之手。 卢玹没料到女儿一口回绝,有些意外,继续张口道:“赵公公不知何时能到,这一去或许要两三日。王府内外事务繁琐,离不得陈长史。还是我去吧!” 姜韶华正眼看了过来,目光平静,声音淡淡:“父亲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赵公公是宫中红人,父亲无品无级,去相迎便是王府轻忽怠慢,会令赵公公不快。陈长史是正五品的王府左长史,他去正合适。” 轰! 卢玹的脸孔瞬间涨红。 没错,他只是南阳王府的赘婿。无官无职,身份尴尬。对外根本不能代表南阳王府。 岳父南阳王在世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夹着尾巴低头做人。 南阳王一死,压在他头顶的巨石没了。他心中畅快难言。 南阳王府是他女儿的,和他的有什么两样? 这一年来,他四处拉拢人心。有人眼明心亮,被他暗暗拉拢过来。只恨陈卓等人自恃南阳王心腹,对他不冷不热。 赵公公来南阳郡一事,早早传入他耳中。他反复思虑,有了定计。去迎赵公公是第一步。然后,便能筹谋第二步第三步。 万万没想到,第一步没迈出去,就被女儿生生揭了脸皮。 痛不可当,无地自容。 一旁的章妈妈错愕地瞪大了眼。 姜韶华静静欣赏卢玹的窘迫难堪。 卢玹用力咳嗽两声,将心头怒火按捺下去,温声说道:“我是你父亲,为你出面理所应当,哪有什么不合适。” 姜韶华淡淡道:“我意已决。” 卢玹:“……” 第三章 托梦 她竟敢这么和亲爹说话?! 卢玹心里的火苗蹭地涌了上来。素来温柔儒雅的脸孔绽出一丝裂痕,声音有些僵硬:“做女儿的,怎么能这般和自己的亲爹说话。” “女子当温柔谦恭,贤良淑德。” 姜韶华抬起眼,目光微凉:“祖父在世的时候,不是这么教导我的。” “祖父对我说过,世道对女子苛刻,女子更应自立自强自尊自爱。” 卢玹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 南阳王委实是男人中的异类。 年少时娶了出身低等武将门第的王妃,王妃只生了一个女儿,南阳王竟不纳妾生子,为女儿姜嫣招赘婿进门。姜嫣离世,南阳王没有过继或另立嗣子,而是上奏折为年幼的姜韶华请封郡主,将爵位和家业都给了孙女…… 什么孙女! 明明是外孙女,姓姜也改不了这个事实! 南阳王绝嗣了! 到最后,这泼天的富贵和家业还不都是他卢玹的! 姜韶华漠然的声音再次响起:“此事我自有主张,父亲不必操心,早些回去,陪一陪梅姨娘他们母子三人。” 她竟张口撵他走! 卢玹额上青筋跳了一跳,难得还能挤出笑容柔声说道:“那你好好歇着,改日爹再来看你。” 然后起身离去。 姜韶华没有动弹。 章妈妈从震惊中回过神,忙送卢玹出院子。 卢玹忍耐力一流,对着章妈妈分外客气:“章妈妈不用送了,韶华今日情绪不太对劲,约摸是有些心思。你仔细陪着,好好照顾。” 不管心里是否瞧得上卢玹,章妈妈面上从不露一星半点,忙恭声应下。 送走卢玹后,章妈妈长长舒出一口气。 郡主今日确实不对劲。 不过,听着分外痛快。 章妈妈迈着轻快的步伐回了屋子。没等她张口问询,姜韶华主动张口:“章妈妈,我梦见祖父了。” 章妈妈眼睛刷地亮了:“王爷给郡主托梦了?” 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惊喜。 姜韶华嗯一声,目光掠过章妈妈放光的脸,心中暗暗唏嘘。 章妈妈一直不喜欢卢玹。 她早有察觉,却做不知。 章妈妈深知间不疏亲的道理,从来不在她面前说卢玹的半句不是。 “王爷托梦和郡主说什么了?”章妈妈喜滋滋地追问。 姜韶华想起祖父慈爱的脸,鼻间满是酸意,慢慢说道:“祖父对我说,不可离开南阳郡,要守住南阳王府。” “祖父还说,不管谁来谋夺王府家业,都剁了他的手!” 章妈妈目中闪过水光,不停用袖子擦拭眼角:“王爷的话,郡主可得牢牢记着。” 这一年来,卢玹野心渐露,借着郡主之势频频插手王府事务。王府上下都看在眼底。 有些眼皮子浅薄心思活络的,暗中和卢玹勾勾搭搭。章妈妈心中焦虑,却不便在主子面前饶舌。 郡主年幼丧母,最疼她的王爷也走了。就剩卢玹这个父亲。 她怎么忍心戳破郡主对父爱的幻想? 现在好了。王爷托了梦给郡主,郡主也该睁开眼,看清身边人了。 姜韶华轻声吩咐:“妈妈让人去前院传话,让陈长史他们去祖父书房等我。” 章妈妈连连应下:“奴婢先为郡主梳妆更衣。” …… 卢玹的微笑,一直维持到迈步进了幽兰苑。 柳眉杏目柔婉可人的梅姨娘领着一双儿女迎了出来:“老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没陪郡主一同用晚膳么?” 姜嫣在世的时候,众人称呼卢玹一声郡马。后来,姜嫣离世,年幼的姜韶华被朝廷册封为南阳郡主。卢玹的称呼就尴尬了起来。 梅姨娘伺候卢玹六年,深知卢玹忌讳,这一声老爷喊得毕恭毕敬。 一双男童女童,一脸孺慕地喊父亲。 男童五岁,生得白皙俊俏,肖似卢玹,正是卢玹的长子卢颖。 女童四岁,眉清目秀,笑容甜美,是个小美人胚子,是卢颖的妹妹卢若华。 卢玹在姜韶华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心情正恶劣,一脸不耐:“我有事去书房,都别来烦我。” 看也不看儿女,挥袖而去。 梅姨娘目中闪过难堪,低声哄一双儿女:“颖儿,华儿,你爹有正事,没空陪你们。” 其实,卢玹这个赘婿,在南阳王府住了十四年,虽然衣食优渥,却从不沾手王府内务。有什么正事可忙? 卢颖早慧,已经渐渐懂事,哦了一声低下头。 卢若华眼巴巴地看着梅姨娘,一派童真稚嫩:“娘,爹忙什么正事?” 梅姨娘滞了一滞:“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娘带你们去吃晚饭。” 卢玹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许久。脑海中闪过他倍受羞辱永难忘怀的一幕。 他满心喜悦地告诉岳父,儿子取名姜颖。岳父却用淡漠的语气羞辱他。姜家不要他的儿子。 他儿子不能姓姜,只能姓卢。 没人知道,那一刻他心底生出无穷的愤怒和怨恨。 王府积累了几十年的家业,怎么能让一个女子继承? 岳家势大,他不得已做了赘婿,已是万分委屈。他的儿子还要继续委屈不成? 卢玹深呼吸一口气,起身推门,目光一扫:“方泉,你进来。” 方泉应声进了书房。方泉十六岁起做了卢玹书童,伺候主子十余年,是卢玹心腹。 卢玹低声吩咐数句。 方泉听后有些惊愕,迅速抬头看主子一眼,正好瞥到卢玹目中的阴沉。 方泉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低声应是。 …… 此时,姜韶华迈步进了正院。 这是南阳王生前居住之处,正堂五间,宽敞开阔。右厢设有床榻,左厢是书房,八个书架满满当当,笔墨纸砚应有尽有。墙壁上挂着前朝名画。 书房外守卫森严,数十个王府亲兵日夜值守。 没有南阳王传召,谁都不得踏进书房。 唯一的例外,就是姜韶华。 从会走路那一天起起,她就能随意出入祖父书房。便是祖父召集长史幕僚议事,她也随时推门而入。 姜韶华在书房外驻足凝望,目中闪过水光。 祖父,我回来了。 第四章 舅舅 “末将见过郡主!” 姜韶华定定心神,转头看去。 在书房外值守的亲兵共有二十人,齐刷刷地拱手行礼。 为首的男子,约莫三十五六岁,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目光锐利。相貌和时下流行的英俊贵气截然不同,一派武将风范。 正是南阳王府亲兵统领宋渊。 大梁将门众多,宋家在其中排不上号。幸运的是出了一位南阳王妃。过去的三十年,有南阳王照拂提携,宋家勉强跻身二流将门。 宋家子侄儿郎在各军营里任职当差,如今官职最高的是三品游击将军。 宋渊是已故南阳王妃的侄儿,十五岁进南阳王府做了亲兵,二十五那年做了亲兵统领。按大梁武将官职品级,宋渊是正五品武将。 南阳王病逝,南阳王府还在,现在的主人是十岁的南阳郡主。 从血缘来论,宋渊是姜嫣的表哥,是姜韶华的表舅。不过,宋渊素来守礼,从不在人前攀亲。甚至比往日更恭敬。 宋渊毕恭毕敬,其余亲兵随之躬身抱拳,没人敢轻忽主子。 姜韶华注视忠心耿耿的宋渊。 当年她去京城,宋渊领两百亲卫相随。宫门似海,她进了后宫,宋渊和一众亲兵被阻隔在宫门外,一直守在京城的南阳王府。 她十六岁嫁入王家,宋渊带着亲兵一同进王家。有一众亲兵相随,她在虎狼窝里依旧从容,无人敢欺。 二十八岁那年,她出门遇刺,宋渊为了护主挨了一刀,伤了心肺。养伤养了半年,还是去了。 那一年,他已经五十多岁,头发半白,满额皱纹,垂垂老矣。 “舅舅,”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双目含泪,哽咽难言。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深深地凝望她,低低叹息:“幸好你安然无事,我去了黄泉地下,也不会愧对嫣表妹了。” 原来,沉默少言坚毅可靠的表舅一辈子没有娶妻,是因为她的娘亲姜嫣。 而她那个以对亡妻一往情深闻名于世的父亲卢玹,刚纳了一个十七岁的年轻美妾,来了一段一枝梨花压海棠的风流佳话。 姜韶华一直默然不语,宋渊心里暗暗惊诧,却未用眼角余光打量姜韶华的面色,依旧维持行礼的姿势。 王爷走了一年,王府里人心松动。有人私下里嘀咕,郡主还是个孩子,又是女子,哪能撑得起王府。 就连亲卫营里,偶尔也有人嚼舌。被他逮住两个,结结实实打了五十军棍,屁股都打烂了。 在这之后,亲卫营就没人敢多嘴了。 “舅舅请起。” 一只细白如瓷的纤细小手扶起他。 宋渊:“……” 他被这一声舅舅惊住了。 甚至没顾上那只手力气大得惊人,直接就“扶”起了他。 “郡主怎么能这般称呼末将,”素来沉稳的宋统领说话都不利索了,一张黑脸飞速涨红:“末将愧不敢当。” 姜韶华露出重生醒来的第一个笑容:“我许久不见舅舅了,心中喜悦,情难自禁。舅舅不必慌乱。” 宋渊手脚都快不知往哪儿放了,窘迫中有抑制不住的欢喜。 年仅十岁的郡主个头只到他的腰腹间,他低头也能看清她的脸。犹有稚气,却又惊人的美丽,像极了年少时的嫣表妹。 果然还是个孩子。哪里许久不见了,明明两日前才见过。 他心尖一软,低声道:“郡主怎么忽然来王爷书房?” 是思念王爷了吧! 姜韶华的回答出乎意料:“我请陈长史他们前来议事。” 宋渊一愣,忍不住又看姜韶华一眼。 王爷走后,姜韶华一直在府中守孝。王府里长史幕僚们齐心合力,撑起了日常事务。重要事务才会特意禀报郡主……其实就是走个过场。谁也没指望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做什么。 这是姜韶华第一次主动召见王府下属。 “舅舅陪我一同进书房。”姜韶华笑着说道,目中满是信任和依赖。 宋渊心头一热,点头应了。 他是王府亲兵统领,麾下两千精锐。有他在,谁也不敢小瞧糊弄郡主。 就在此刻,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宋渊耳力灵敏,转头之际忽然瞥见郡主先一步转了头。 宋渊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郡主五岁时,王爷亲自教她习武。和体弱的亲娘不同,郡主天赋极佳,说是习武天才也不为过。拳脚刀剑骑射样样精通。 王爷不准声张,所以流传出王府的,只有郡主过目不忘的聪慧。 …… 一行人迈步进了正院。 这一行人,共有六人。 为首的男子五十有三,身量中等,两鬓染霜,目光清明。一把年岁了,依旧俊美儒雅,一派文臣风流气度。 正是南阳王府的左长史兼首席幕僚陈卓。 陈卓当年是正经的二甲传胪,才学满腹。被南阳王相中,直接从吏部点来做长史。是南阳王第一心腹。 陈卓身侧的中年男子叫冯文铭,今年四十九岁,是南阳王府的右长史。 比起儒雅风流的陈长史,冯长史方脸大嘴相貌平平,下巴上还长了一颗大黑痣。 大梁朝科举取士,相貌也极其重要。朝堂重臣大多是美男子。 冯长史年少多才,十八岁考中乡试第二,殿试后名次就落到了二甲中游。观政一年进户部做了主簿,精明能干,却一直不得升迁。 陈卓和冯文铭是同年,颇有私交。冯文铭郁郁不得志,陈卓便私下向南阳王举荐好友。 南阳王欣然找吏部要人,然后,冯主簿麻溜地收拾行礼带着妻儿来了南阳王府当差。没几年就做了正五品的右长史。 南阳王有知遇之恩,陈卓有提携之情,冯文铭死心塌地留在了南阳郡。 这两人,加上身后的宋渊,都是祖父的心腹,忠诚可靠。 姜韶华目光一掠,落在另外四个人的身上。 杨政,掌刑房的正六品的审理正,三十四岁,身高八尺,相貌堂堂。 邱远尚,正七品典膳正,掌祭祀宾客,年约四旬,一脸正气,颌下一把修剪整齐的美髯。 管理王府库房的主簿闻安,年岁最大,将近六旬了。个头不高,白白胖胖,整日乐呵呵地,笑脸迎人。 最后一个男子,长得如竹竿一般,黑黑瘦瘦,吊着眉头,天生苦相。是正八品的工正沈木。 闻主簿和沈工正站在一起,一白一黑,一矮一高,一胖一瘦,反差明显对比鲜明。 南阳王府的重要属官,齐聚于此。 第五章 人心 “微臣见过郡主。” 六个加起来年龄将近三百岁的男子,一同抱拳作揖,向一个十岁稚嫩少女行礼。 这场面,难免让人心生异样和微妙。 他们低头,只因她是郡主。 他们效忠的,是病逝一年的南阳王,而不是十岁的姜韶华。 姜韶华微微一笑:“诸位请起,进书房说话。” 陈卓等人一同应是。 书房里有专门议事之处,上首一张阔大方正的檀木椅,两侧各有四张略小一些的木椅。 姜韶华坦然坐了上首。 前世她在宫中被郑太后教养六年,之后嫁进王家掌家理事,养出了尊贵雍容的气度。此时一言一行,自然流露出来。 陈卓心里悄然一动,不动声色瞥一眼。 姜韶华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么明显的变化瞒不过他。 还有,平日议事,宋渊这个亲兵统领从不列席,今日也来了。就站在姜韶华身侧,利目一扫,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原本漫不经心的杨政邱远尚对视一眼,各自端坐。 “今日请诸位来,有一件要事和大家说。”姜韶华目光掠过众人的脸,缓缓说道:“今日,祖父给我托梦了。” 郑太后和太康帝母子两人都信佛。上有所好下必行焉,大梁的寺庙比学堂还要多。 托梦之说,一点都不荒谬。 陈卓面色一整,面容肃穆地张口:“敢问郡主,王爷有何嘱咐?” 冯文铭迅疾接过话茬:“请郡主告诉臣等,臣等一定遵令而行。” 两位长史都发话了,杨政略一迟疑,也跟着表态:“请郡主示下。” 什么托梦,分明是托词。郡主想做什么,直说就是了,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邱远尚面上一派恭敬,心里也在嘀咕。小姑娘懂什么,想一出是一出。 姜韶华瞥一眼过来。 卢玹这一年功夫没有白费,王府中人心思晃动不说,眼前的七人,也被拉拢了两个。 表面还算恭敬,心里的轻视和不以为然,却在眉眼间显露出来。 这是男子对女子的天然蔑视。哪怕她是南阳郡主,是他们理当效忠的主子,他们也没将她真正放在眼底。 姜韶华心中哂然冷笑,面上露出些许悲戚,轻声道:“祖父怪我,没有尽到郡主之责。南阳郡是我的封地,我却囿于哀恸不管不问,将一众事宜都推给属官,着实不该。” 听到南阳王的名讳,陈卓目中闪过真切的悲痛。他和南阳王相处数十年,既是主臣,亦是至交好友。 南阳王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将年少的郡主托付给他。他含泪立下毒誓,定然竭尽全力辅佐郡主。南阳王这才合眼。 郡主说王爷托梦,那王爷一定是托梦了。 “过去的一年,郡主一心为王爷守孝,孝心可感天地。”陈卓目光坚定,声音铿锵有力:“如今郡主出了孝期,正该是接手王府的时候。” 冯文铭不假思索地附和:“陈长史这番话,也正是微臣心中所想。” 大梁朝是姜氏天下。南阳王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由先帝一手扶养长大,极受宠爱。成年娶妻后,先帝将南阳郡给了他做藩地。税赋军务内政皆归南阳王府。 南阳郡下辖十四县,被誉为大梁第一郡。 从朝廷册封南阳郡主那一日起,姜韶华就是南阳郡的继承人。南阳王离世,南阳郡的主人就是姜韶华。 谁也无法更改这个事实。 一个十岁的孩子,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杨政有些牙疼。奈何他官职不及陈卓冯文铭,也不便在人前表露出郡主年少的质疑。 他飞速地看一眼对面的邱远尚。 邱远尚为人高傲,城府不足,果然忍不住张口了:“请恕微臣不敬。南阳郡下辖十四县,每日大大小小琐事繁多。郡主今年才十岁,正是读书抚琴赏花扑蝶的年纪。郡主何苦费心烦神?” 就差没直说“你懂个啥”了。 宋渊冷冷盯着邱远尚,右手扶上了腰间刀柄。 陈卓面露不愉,正要张口呵斥。就听郡主淡淡道:“邱典膳这是想让我不管不问不懂不会,以后做个花瓶摆设?” 邱远尚哪敢承认,忙解释道:“微臣绝无此意。微臣是心疼郡主年少还要为政务操劳……” “原来邱典膳这般用心良苦。”姜韶华冷冷打断:“本郡主还以为,邱典膳是欺我这个主君年少,意图蒙蔽主君夺权篡位。” 邱远尚额上的冷汗嗖地下来了,再也坐不住,立刻起身告罪:“微臣对郡主一片忠心,岂敢有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刚才是微臣失言了,请郡主降罪。” 宋渊若无其事地将手缩回来。 陈卓默默闭嘴。 姜韶华身材纤细窈窕,坐在宽阔的檀木椅上,愈发显得幼嫩娇小。 可此时她眉眼森冷目光凌厉,打压起邱典膳来毫不手软:“邱典膳既自承失言,本郡主不罚倒不合适了。” 转头问杨政:“杨审理,不敬主君应该如何责罚?” 杨政被那双明亮锐利的眸子一扫,心里一凛,脱口而出道:“回郡主,按大梁律第十二条,不敬犯上者,轻则罚俸,重可斩首!” 邱远尚震惊地转头。 他和杨政同僚数年,私下常一同喝酒闲话,还算有几分交情。万万没想到,杨政竟在这时捅他一刀。 众人都用复杂微妙的目光看着杨政。 对同僚下得了这个黑手,真有一套。 杨政此时才惊觉自己失言,有些讪讪,正想改口,郡主已赞许地点了点头:“杨审理对大梁律倒是记得清楚,且刚正不阿铁面无私,那就按杨审理说的来办吧!” 杨政:“……” 邱远尚:“……” 邱远尚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上冷汗涔涔:“微臣一时失言,对郡主绝无不恭敬的意思。求郡主饶微臣一命!” 姜韶华有些为难:“不是本郡主不讲情面,杨审理掌刑狱,精通律法。他说的话,本郡主总不能置之不理。” 邱远尚暗暗咬牙切齿,眼角余光像刀子一样,狠狠剜了杨政一下。 杨政:“……” 第六章 立威 杨政心里叫苦不迭。邱远尚心胸狭窄,定然记恨上他了。 也怪他,刚才被郡主骤然的狠戾震慑住,一时心神不宁说错了话。 杨政只得起身,为邱远尚说情:“邱典膳不是有意冒犯郡主。他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实则一片忠心赤诚,求郡主宽宥,饶过他这一回。” 姜韶华定定地看着杨政,慢慢道:“杨审理一张利口,正说反说都有理。看来,在杨审理眼中,本郡主年少无知,很好糊弄啊!” 杨政:“……” 宋渊拧起眉头,目光沉沉,右手又扶上了刀柄。大有郡主一声令下他就拔刀的架势。 杨政只得一并跪下请罪。 陈卓嘴角微微一抽,和冯文铭隔空对了个眼神。 过去一年,卢玹暗中拉拢王府属官,杨政邱远尚两人和卢玹眉来眼去。 郡主不吭不声,原来早将一切看在眼底。今日这是借题发作,敲打立威。 乐呵呵的闻主簿敛了胖脸上的笑容,专心地研究地面玉石上的花纹。 倒是性情孤僻不爱和人打交道的沈木站了起来:“杨审理和邱远尚都是口舌之过,并无大错。请郡主从轻发落。” 论官职,沈木只有正八品。负责营房修建器具制造,和朝廷工部的职责差不多。 姜韶华对杨政和邱远尚不假辞色,对沈木倒是格外礼遇客气:“既有沈工正求情,本郡主便饶了你们这一回言语不敬心存糊弄。再有下一次,便是陈长史冯长史求情也没用。” 得,这下马威还扫到他们身上了。 陈冯两位长史一同起身应是。 唯一坐着的闻主簿忙也跟着起身低头。 杨政和邱远尚心里是否有怨言不得而知,至少此刻脸上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两人谢恩后各自站了起来。 姜韶华依旧稳稳端坐,目光扫过众臣,然后转头对宋渊笑道:“宋统领先放下手中刀柄,别吓着他们了。” 刚才面孔沉凝凌厉迫人,这一笑,又如山花烂漫。 宋渊神情一松,点头应是,将手再次自宝刀挪开。 “诸位都坐。”姜韶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声音和气又亲切:“本郡主年少,有很多事还不懂不会,若有不周全之处,诸位可得体谅一二。” 这份城府手段,可一点都不“年少”。 众属官心里默默腹诽,口中恭声应了,各自入座。 姜韶华轻声说道:“祖父托梦给我,明后年大梁接连大旱,之后接着蝗灾,流民遍野。让我一定要存够南阳郡百姓三年的粮食。” 众人霍然动容。 陈卓一脸震惊地追问:“王爷真得托梦这么说了?” 姜韶华面色凝重:“这等事,我岂敢乱说。祖父特意托梦给我,嘱咐我尽力存粮以备饥荒。” 前世大梁北方郡县接连两年旱灾连着蝗灾,百姓抛家逃荒,饿殍千里,堪称惨烈。南阳郡有三个县遭灾,又有民匪流窜,死在饥荒和战乱里的百姓不知凡己。 她被养在深宫,看到的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悲痛难过却鞭长莫及有心无力。 如今她重生而回,自要提前做好准备。应对接下来的连年灾荒和匪祸。 冯文铭掌王府钱粮,对存粮一事格外敏锐,皱着眉头说道:“南阳郡十四县,三个上县,四个中县,另有七个下县。登记在户籍册的共有两万三千四百六十五户,合计九万三千六百九十八人。” “这是今年最新统计的户籍在册人数。加上一些不在籍册的奴仆和隐户,至少十万人。” “要存够这么多人三年的粮食,根本不可能。” 不愧是冯长史,对南阳郡人口情形了然于心。 姜韶华被否定了也没恼:“我记得祖父以前令各县设了太平粮仓。如遇灾荒之年,可以开粮仓赈济百姓。不知粮仓里有多少存粮。” 掌管库房的闻主簿接了话茬:“回郡主,每个县有三座太平粮仓,如果都存满粮食,应该够全县百姓吃三个月。遇到灾荒年,饭量减半,勉强能支应五六个月。” 也就是说,哪怕太平粮仓装满了,也顶多撑半年。 事实上,这几年南阳郡还算风调雨顺,太平粮仓基本没怎么动用。里面每年的旧粮要换新粮,既费事又耗银子,且看不出什么政绩,县令们哪里还肯费心。 太平粮仓能有个三四成存粮,都算好的。 姜韶华毫不犹豫地下令:“请陈长史发公文,传本郡主号令,命各县增设太平粮仓。上县要有十座太平粮仓,中县八座,下县六座。且要在秋收后将粮仓填满,存够百姓一年的粮食。” 饭要一口一口吃,存粮一事也得缓着来。万幸还有大半年的时间,足够她放手施为。 南阳郡是郡主封地,在这片土地上,她的命令就如圣旨。 陈卓立刻起身应下。 不过,建粮仓非小事,耗费颇多,要将粮仓全部装满,更不是易事。 冯文铭心里那把算盘一划拉,眉头拧成了结:“要建粮仓,就得征工役。现在正是春日播种之时,万万不能耽搁春耕。” 冯文铭倒不是故意唱反调。事实上,他是王府里最操劳的那个人。陈卓处理朝廷公务和各县公文,涉及钱粮田亩税赋账册的事务,都是他这个右长史的。晚上忙到子时是常有的事。就如一头孜孜不倦常年拉磨的驴。 脾气是大一些,本事更大。 姜韶华对有能耐的人格外优容,微笑着说道:“冯长史说得对。春耕为首要之务。等春耕结束了,再征工役建粮仓。” 至于春耕期间,各县的县令们也别闲着,督促春耕之外,还要督查原有的粮仓,将粮仓塞满。 做着朝廷官员,拿着俸禄,就该用心当差做事。都学一学冯长史嘛! 冯文铭眉头舒缓,语气温和多了:“郡主体恤百姓,是百姓们的福气。” 姜韶华看向沈木:“沈工正,南阳郡也要增建粮仓。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建二十座粮仓。” 即将拉磨拉得飞起的沈木,还不知道命运的齿轮这一刻已经转动,张口领命。 第七章 收拾 姜韶华看向胖墩墩的闻主簿。 闻主簿立刻主动请缨:“郡主,王府库房里金银玉器布匹绸缎米粮豆黍堆积如山,微臣打算核对之前的库房账册,逐一清点。” 姜韶华对积极拉磨的闻主簿很是满意,略一点头:“辛苦闻主簿了。正好趁着此次清点核查库房,重新做一份新账册。” 然后,深深看闻主簿一眼:“旧的账册,暂且由闻主簿自己收着。” 这是给他时间和机会,抹平旧账。 最后那一眼,又含了提醒和警告。前事既往不咎,以后再有不妥,绝不轻饶。 闻主簿悬着的心一松,又对这位年少的郡主生出些许敬畏:“微臣领命。” 姜韶华淡淡补了一句:“五天后,我要看到库房新册。” 闻主簿:“……” 姜韶华略一挑眉:“怎么?时间不够么?” 闻主簿忙呵呵笑道:“够,五日时间足够了。” 接下来的五天别合眼睡觉了。 姜韶华对闻主簿的勤勉很是满意,着意赞了几句:“闻主簿虽然岁数大一些,却是老当益壮,当差做事半点不怕辛苦。” 夸闻主簿的时候,目光瞟了杨审理一眼。 闻主簿都快六十的人了,杨政今年才三十四岁,在一众属官里,他最年轻,出身也最好。 嫡亲的大伯父是刑部侍郎。杨政算是家学渊源,在刑部当了几年差。五年前来南阳王府做审理正,就是杨侍郎安排的。 杨政顿时觉得臀下的椅子有些发烫。不由自主地就站了起来:“郡主,微臣打算将之前的案子都审了。” 各县都有县衙大堂,出人命的大案,都会移交至王府刑房。除此之外,杨政还要负责南阳郡里的案子。 姜韶华眉眼未动,看不出喜怒:“听杨审理的意思,之前堆积了不少案子没审?” 明明几日前才见过,面容半点没变。一张口,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迎面而来。 杨政定定心神,张口解释:“微臣并未怠慢。实在是刑房里人手太少,不够支应。这才积压了一些案子没审。” 散漫怠政,遇事推诿。本事不大,官场这一套倒是熟稔。 这个杨政,得早些让他滚蛋。 姜韶华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面上不动声色:“人手不够,只管张口。”转头吩咐宋渊:“宋统领挑二十个身手好忠心能干的亲卫,借去刑房当差,由杨审理差遣。” 宋渊立刻应下。 杨政:“……” 杨政恨不得扇自己的嘴,硬着头皮笑道:“郡主体恤微臣,微臣感激不尽。不过,刑房里有五班捕快,他们当差合作惯了,忽然多那么多人,怕是互相争锋较劲,或是彼此推诿。到时候闹了不快,我对宋统领也没法子交代。” 宋渊瞥杨政一眼:“闹了不快,去校武场切磋切磋就是。” 呸! 鲁莽武夫! 杨政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瞪眼正要说话,陈卓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杨政悻悻闭嘴。 陈卓出身名门,交友广阔,两榜进士,才学出众,官职高资历老。南阳王离世这一年,真正主政理事的,也是陈卓。 杨政连冯文铭都不放在眼底,对陈卓却不敢不敬。 姜韶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冲陈卓微笑示意,然后温声道:“今日暂且这样。大家都散了,各自忙自己的差事。以后每日早上辰时到书房议事,有事则长无事则短。” 每日? 辰时? 这岂不是天天五更就要起! 有三个美妾的邱典膳差点又要蹦出来。总算还记着之前的教训,勉强忍住了。 冯长史倒是很赞成:“以前王爷在世的时候,也是每日召微臣们来书房议事。辰时正好,议事结束也不耽搁一天的差事。” 陈卓微微抽了抽嘴角。 以前王爷是巳时召他们议事。郡主直接提前了一个时辰。 罢了!郡主还是孩子脾气,正在兴头上。估摸着忙碌一段时日,就消停了。 众属官起身告退,姜韶华张口道:“陈长史请留下,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 众人退出书房。 宋渊也出了书房,亲自守在了书房外。 杨政从宋渊身边经过时,鼻子里哼了一声。 大梁朝重文轻武。文臣们多有高人一等的矜持傲气,瞧不上粗鄙武夫。像杨政这等官宦子弟,更是目中无人。 今日被郡主接连收拾,杨政憋了一肚子邪火闷气,都冲着宋渊去了。 宋渊似石像一般,动也不动。 杨政像一拳打中棉花,愈发气闷,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宋统领对郡主一片忠心,令人敬佩。” 一个十岁的丫头片子,仗着已故王爷威势逞威风罢了。他打从心底里不服。 宋渊目光一沉,盯了杨政一眼。右手扶上刀柄:“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 杨政后背直冒凉气,色厉内荏强做镇定:“宋渊!你要做什么?想在这里对我动手不成!” 这个宋渊,年岁和他差不多,性情却粗莽得多。万一不管不顾得动了手…… 杨政眼角余光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迅疾扯住了对方衣袖:“老邱,你来评评理。” 邱远尚冷笑着扯回衣袖:“杨审理要是怕了宋统领,直接低个头服个软就是了。我一个轻则罚俸重可斩首的人,哪敢说话评理。” 说完,拂一拂衣袖,大步走了。 杨政:“……” 冯长史不疾不徐过来,瞥一眼面色青红不定的杨政,淡淡道:“杨审理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去刑房,将堆积的案子都审了。也免得明日郡主问起来无话可答。” 又冲宋渊拱一拱手:“宋统领消消气,别和杨审理一般计较。大家都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给彼此留个颜面。” 宋渊神色一缓,右手自刀柄挪开,抱拳回了一礼:“我是武夫,口拙不善言辞。冯长史见谅。” “杨审理羞辱我几句,我不生气。他敢对郡主言语不敬,我绝不能忍。” “这一次有冯长史说情,我就此作罢。再有下一次,我揍得他鼻子开花。” 第八章 掏心 口拙的武夫,发起火来格外可怕。 说揍就是真揍! 杨政哑口无言。 冯文铭不得不继续打圆场:“宋统领一片赤诚忠心,大家都看在眼里。杨审理对郡主也绝无不敬。” “杨审理是也不是?” 杨政忍着羞辱,僵硬地呵呵一笑:“是,是是。” 闻安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沈木惦记着建粮仓的差事,无暇瞧热闹,三步并作两步走了。 闻安忙加快脚步追上去:“等一等。” 沈木嗯一声,脚下意思意思地慢了一点点。闻安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笑着自我解嘲:“老了,不中用了。不及沈老弟年轻有力。” 沈木和闻安同僚数年,听着话中有话,转头瞥一眼过去:“你是在抱怨郡主给你五天的时间太短了?” 别看闻安矮胖脖子短,转头瞄一圈的动作倒是格外灵活:“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今日郡主大展神威,你也都瞧见了。我看,以后我们都得缩着脖子做人,低着头做事了。” 沈木道:“我以前就这样。” 闻安一点都不尴尬,笑着接了话茬:“像沈老弟你这般踏实能干的官员能有几个。我都快六旬的人了,再熬一年就能告老致仕,以后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这差事,少做一样轻省一样。” 说着,叹口气:“罢了,不说这些。王爷托梦给郡主,郡主这般重视,我拼着几夜不合眼,也得将差事做好。” 郡主大发神威,弹压住心高气傲目中无尘的邱典膳,又收拾了眼高手低能耐不大脾气不小的杨审理。 闻主簿掂量自己这把老骨头的份量,很快做出了明智的决定。 沈木说道:“我倒觉得,郡主这样很好,比以前好。” 闻安却不太赞成,压低声音说道:“终归是姑娘家,贞静贤淑,琴棋书画学一学。及笄后寻个好夫婿,才是一辈子大事。” 这不是闻主簿轻蔑郡主。 事实上,这样的想法才是正常的。别说男子们理所当然,便是女子们,也都是这么想的。 沈木想了想:“郡主不是普通姑娘,她是南阳郡主,是我们的主君。我们做臣子的,听从郡主号令就行了。其余的,我们不必操心,也没资格操心。” 这倒也是. 闻安呵呵一笑,转念想到接下来的差事,弥勒佛一样的笑脸顿时变成了苦瓜:“诶,不说了,走走走。我去忙差事。” …… 书房内。 姜韶华眉眼柔和,盈盈起身:“陈叔祖请坐。” 没了外人,姜韶华在陈卓面前就如一个普通晚辈。 陈卓二十二岁中进士,隔年就随南阳王来了南阳郡。亲眼看着姜嫣长大,姜韶华更是在他眼皮底下出生长大。 他和南阳王是主臣,更是挚交好友。两人都好下棋,时常对弈。小小的姜韶华在一旁观棋,南阳王便会笑着让她叫一声陈叔祖。 陈卓洒脱不羁,也就一笑应了。 不过,这都是姜韶华六岁前的事。后来她日渐长大,再这么称呼,陈卓便会立刻起身避让推辞。 这是陈卓身为臣子的谨慎和谦恭。南阳王也就不让姜韶华这么喊了。 今日陡然这一声,瞬间将陈卓的记忆拉回几年前。 陈卓心尖一暖,鼻间微酸:“郡主身份贵重,臣不过是王府长史,这一声叔祖,万万担当不起。” 姜韶华抿唇一笑:“现在又没旁人,我私下叫一声,怎么就当不起了。” 她伸手扯住陈卓的衣袖,让他坐下。自己亲自斟了一杯清茶,捧至陈卓手边:“这一年里,我诸事不管,一心为祖父守孝。王府事务都由陈长史担着,我心中感激得很。这一杯茶,是我敬陈长史的。” 陈卓想起身接茶,郡主纤细的手指轻轻压着他的手腕,他就动弹不得了。 陈卓:“……” 陈卓震惊极了,脱口而出道:“郡主怎么忽然这么大的力气?” 郡主是个习武的好苗子,王爷亲自教郡主拳脚功夫骑马射箭。别看郡主年少,一人能撂倒两三个壮汉。 可郡主以前,绝没有那么惊人的力气。 姜韶华顺着陈卓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低声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祖父托梦给我,我醒来后,力气忽然变大了。” 苍天有眼,让她重回年少,还给了她神力。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说辞了。 陈卓依旧震惊不已:“这是……王爷赐给郡主的神力?” 姜韶华的脑海中闪过一张久远的慈爱脸孔,鼻间有些酸。她点点头:“一定是。” 然后,向陈卓展示了一回。 她拿了一个小小的茶盏,攥在掌心,略一用力。然后摊开掌心,茶盏已化为齑粉。 姜韶华在心中默默估量:“我刚才约莫用了五分力道。到底力气有多大,还得去校武场试一试才知道。” 陈卓:“……” 陈卓深呼一口气,将茶杯送至嘴边,喝了一大口压压惊。万幸茶水不烫口:“这件事,还有谁知晓?” 姜韶华睁着清澈的眼眸:“我发现此事后,第一个告诉陈长史。就连章妈妈也不知道。” 陈卓一口气慢慢呼出:“天降异象,容易惹来众人忌惮。郡主要守住这个秘密。” “尤其是要瞒着京城那边。” 陈卓说得委婉,姜韶华却是一听就懂。 先帝对胞弟疼爱至极,将偌大的南阳郡给了南阳王做封地。内政税赋军务都归南阳王,南阳郡就如国中之国。 等先帝离世,太康帝登基,对此事就不太乐意了。 太康帝明里暗里削弱南阳王在朝中声势。四年前南阳驻军万将军旧疾发作身亡,朝廷派了新的将军来接掌南阳驻军。 朝廷要收回南阳王治军之权。胳膊拧不过大腿,南阳王咽了这口闷气。之后几年,王府亲卫营的人数翻了几倍,从五百增至两千。 龙椅上的太康帝,也默默忍了。 南阳郡和朝廷关系复杂微妙,得小心处置。 “陈长史提醒的是。”姜韶华轻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郡主肯听劝诫就好。 陈卓颇为欣慰。 然后,就见年少的郡主睁着黑幽幽的眸子看他:“卢玹暗中勾连杨审理邱典膳的事,陈长史知道吗?” 第九章 置腹 陈卓眼皮跳了一跳。 做女儿的,直呼父亲姓名,意味着什么? 还有,郡主这么问,显然是对他的不作为不满了。 “是,这些微臣知道。”陈卓叹了口气,低声解释:“郡主尚未成年,又在内宅里守孝。王府里总得有人出面主事。” “微臣主理政事,已是逾越。王府内外,不是没人闲话。说微臣欺主年少,独掌大权。卢郡马是郡主的父亲,替郡主出面名正言顺。微臣实在不便阻拦。” 陈卓这一年的日子着实不轻松。京城那边要应对,南阳郡内政繁琐要操心,王府里人心浮动要弹压,还要照拂郡主应付卢玹。 他一个长史,拿一份俸禄,干的是四个人的差事。 没有人能质疑他对南阳王的忠诚。 前世,她听信卢玹的话离开南阳郡,陈卓阻拦不住,亲自送她去了京城。临走的时候对她说:“臣一定替郡主守住南阳郡。” 那时的她,年少懵懂,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有陈卓在,卢玹一直未能彻底掌控南阳王府。五年后,陈卓出游时遇到一伙土匪,意外身亡。在那之后,再无人能阻挡卢玹。 前世陈卓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已无从追寻真相。 姜韶华沉默片刻,才张口:“陈长史有顾虑和难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今日将你留下,是要掏心置腹,说几句心里话。” “南阳郡是祖父留给我的封地,我绝不容任何人谋夺染指。卢玹也不例外!” “从今日起,府中小事由陈长史处置,大事需由我来决断。” “卢玹和梅姨娘母子的衣食用度,照常例供给。数量大的银钱支出,要向我禀报。我不点头,账房不得支银子。” 没有银子,什么事都办不成。 这是斩断卢玹手脚最快也最有效的法子。 陈卓压抑住心里的复杂情绪,敛容应道:“郡主的话,臣都记下了。” “还有一件事。”姜韶华眸光微闪:“宫中郑太后派赵公公前来,不日就要抵达南阳郡。” “请陈长史代我前去相迎。” 陈卓一口应下。 姜韶华没用委婉暗示那一套,将话说得格外清楚明白:“卢玹居心不轨,想亲自去迎赵公公,被我拦下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定会暗中派人前去。” “陈长史即刻派人,拦下卢玹的人。” 太康帝一直对南阳郡虎视眈眈。 郑太后是太康帝亲娘,是已故南阳王长嫂,也是姜韶华的伯祖母。可皇家,从来不是只讲亲情血缘的地方。郑太后派赵公公来,怕是没存什么好意。 卢玹派人去见赵公公,想做什么? 陈卓心念电转,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腾起怒意:“郡主放心,此事交给臣来办。” 姜韶华眉头舒展,微微一笑:“有劳陈长史。” 祖父不但将南阳郡留给了她,还留下了一群忠心可靠能干的臣子。能不能将他们收为己用,就要看她的能耐手段了。 …… 迈步出书房时,已近黄昏。 晚霞漫天,夕阳如火,绚烂喧腾。 姜韶华驻足,静静凝望许久。 活着真好,能见到这样的美景,能在人生的重要路口重做抉择。 宋渊没有出声,默默守在一旁。 “我要去校武场。”姜韶华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宋渊:“舅舅陪我一同去。” 宋渊黑脸掠过暗红,有些不安:“郡主别折煞末将了。” 他的身后,还有二十个亲卫哪!一个个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其实耳朵都竖得老长。 姜韶华莞尔一笑:“好,宋统领陪我去校武场。” 宋渊松口气,点点头应下。 二十个亲卫也一并随行。 一众目光炯炯锐利迫人的亲卫簇拥着身形纤细的小姑娘,这场景,有种莫名的喜感。 校武场在王府东北角,占地约有二十亩。可以骑马几个来回,也够两百亲卫操练。 事实上,常驻王府里的亲卫就是两百人。另外的一千八百亲卫,都在亲卫军营。 马厩就在不远处,里面养着品种各异的数十匹马。都是南阳王在世时为宝贝孙女搜罗来的良驹宝马, 姜韶华迈步进了马厩。 马厩的常管事殷勤上前:“不知郡主今日想骑哪一匹?” 姜韶华目光随意一掠,伸手指了一指。常管事忙去将那匹高大的黑色骏马牵出来。 姜韶华骑术精湛,无需人搀扶,自己利落地上了马。双脚略一用力夹紧马腹,骏马冲出了马厩。 二十个亲卫早已散开,警惕地守在校武场周围。 宋渊站在马厩外,看着策马飞驰的少女身影。 当年,十五岁的他第一次进南阳王府。那一年,姜嫣也只十岁,身体孱弱,尊贵美丽又娇气,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看他:“渊表哥,父王总不准我骑马。你教我骑马好不好?” 他无力拒绝,悄悄扶着她上马,牵着马绳,在草场里走了一圈。 姜嫣开心极了。 他被姑母嗔怪,被姑父训斥了一顿。可下一回,只要姜嫣张口了,他依旧听她的。 姑母和姑父看在眼底,默许了他和姜嫣表妹亲近。 他等了她五年,终于等到她及笄。如果没有意外,他将入赘王府,一辈子守着她。 却未料到,“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十五岁的姜嫣,去寺庙烧香,偶遇了卢玹…… 往事历历浮现,宋渊心中涌起熟悉的苦涩晦暗。 姜嫣二十岁那年,拼劲全力生下女儿姜韶华。在一年后撒手人寰。她在闭眼前,轻声恳求:“渊表哥,我死了之后,你替我照顾韶华。” 他满眼热泪,点头应下。 他的余生,都会倾尽全力保护郡主。 “舅舅,”郡主不知何时策马到了他眼前,笑吟吟地说道:“和我过一过招如何?” 大概是听得次数多了,宋渊也没那么局促了,笑着点头。 校武场边设了兵器房。刀枪棍棒勾叉斧钺弓箭剑鞭,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一件件闪着幽幽寒光,皆是用精铁打造的上乘兵器。 南阳王文武双全,姜韶华随着祖父习武几年,样样兵器都学过。 她目光掠过兵器架,选了一杆长枪。 第十章 神力 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 枪长四尺,上等椆木制成,以精铁打制的菱形枪头,脊高刃薄头尖。红色犀牛尾制的枪缨,被风微微拂动。 姜韶华身量还未长开,这杆长枪落地能及她眉间。她握在手中,却意外的合适,略一用力,抖出几朵枪花。 宋渊被誉为南阳王府第一高手,是真正的行家。立刻将到了嘴边的劝说咽下,拿了一柄长刀。 姜韶华微微一笑,也不客气,先行出招。长枪如虹,眨眼就至。 宋渊没有避让,挥舞长刀格挡。 长枪和长刀在空中交击,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宋渊右手一震,长刀差点脱手而出。 宋渊:“……” 宋渊如铁铸的脸孔,瞬间有了裂痕,眼中满是震惊。 姜韶华握着长枪,气定神闲。 站在远处观战的亲卫们,看这架势不对,恨不得冲过来瞧热闹。 站在角落里的亲卫秦虎,悄悄挪了几米,挪到了另一个亲卫身边:“郡主身手不错,到底是姑娘家,年少力弱。以宋统领的身手,让郡主十招二十招都不在话下。这才一招,怎么就不打了?” 孟三宝也是一头雾水,小声嘀咕:“可不是?平日里操练我们的时候,凶残得不像人。现在愣在那不动是几个意思?” 南阳王府亲卫,也分了等级。 级别最高的,是一直驻守在王府里的两百亲卫。他们是南阳王当年从京城带来的亲卫嫡系子弟,自小习武,十五六岁开始当差。 秦虎和孟三宝都是如此。秦虎十六,孟三宝比秦虎小了两个月。两人的祖父辈就是王府亲卫,到他们已是第三代了。 秦虎少年心性,按捺不住凑热闹的迫切,用胳膊肘抵了抵孟三宝:“我们一起凑近点。” 孟三宝身体一震,头都快摇掉了:“不行不行!要去你去!我可不想挨军棍!” 秦虎想到铁面无私的宋统领,一颗心也发颤,很快怂了:“算了,远就远一点。我们年轻目力佳,离得远照样看得清楚。” 孟三宝给秦虎比了个大拇指:“没毛病!我们就是目力好!” 这一个小小插曲,宋渊自然不知。 他深呼吸几口气,勉强镇定下来,一声不吭地继续挥刀。姜韶华不避不让,一抖手中长枪,迎了上去。 铮铮铮! 锵锵锵! 短短片刻,枪刀交击了十数次。 秦虎孟三宝眼睛都看直了。 “真看不出,宋统领竟是个马屁精!和十岁的郡主打了个不相上下!” “呸呸呸!别乱说话。宋统领这是陪郡主耍一耍,还能动真本事不成。不过,这演技也太逼真了。打得像真的一样。” 两人头凑在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其余亲卫也按捺不住了,三三两两凑拢到一起,或惊叹郡主身手了得,或戏谑宋统领演技如神。 只有宋渊自己清楚个中滋味。 每一次刀枪相撞,都有一股无法抵抗的巨力袭来。他强撑着没露出败像,右手虎口已经被震得麻木。 郡主怎么忽然有这等神力? 一力降十会。在这样的神力下,他纵有一身的能耐也没用。 到了第五十招,宋渊终于撑不住,剧痛的右手一松,长刀咣当掉落。郡主手中的长枪,也不偏不巧同时落了地。 亲卫们脖子都快伸长了。 此时霞光没落,夕阳渐沉。郡主逆光而立,脸庞有些模糊,一双眼眸如水洗过,灿灿发亮:“侥幸打了个平手,舅舅承让了。” 宋渊心情复杂难言,看一眼气定神闲的郡主:“郡主……” “我答应过陈长史,”姜韶华语气轻快:“祖父托梦赐我神力一事,谁也不说。” 宋渊:“……” 宋渊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确实不宜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右手疼得麻木,暂时用不上力气。 宋渊目光一扫,扬起声音:“秦虎,孟三宝,你们两个过来。” 两个少年亲卫精神抖擞地应声跑过来,倒是都有眼色,不等宋统领吩咐,一个捡起长枪,一个捡长刀,送去武器房。 其余亲卫,很快聚拢过来。一个个悄然打量宋统领的脸色。 一个习武几十年的三十多岁大男人,和十岁的郡主打了个“平手”。啧啧!原来你是这样的宋统领! 宋渊抽了抽嘴角,默默背下这口黑锅。 姜韶华无声一笑。 宋渊出身将门,自少习武,做了南阳王府亲卫统领,依旧每日习武,从不懈怠。亲卫们对他心服口服,一是因为他行事公正,二来,也是被他过人的身手折服。 以前的她,倾尽全力,在宋渊手中也过不了三十招。 如今,天赐的神力弥补了她的气力不足。宋渊在她手下只撑了五十招。这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力量。她心中畅快极了。 “天晚了,看不分明。”姜韶华精神奕奕地笑道:“明日一早来练射箭。” 宋渊点头应了。 …… 这个晚上,姜韶华心情极好,坐在饭桌前,胃口也格外好。 银朱和荼白眼睁睁看着郡主优雅地扫空饭桌。 “我们郡主真厉害。”银朱喜滋滋地夸耀:“就连饭量也比寻常闺阁少女强得多。” 银朱满心满眼都是主子,堪称第一郡主吹。郡主做什么都是好的。 荼白就老实憨厚多了:“郡主吃这么多,会不会积食?奴婢拿些山楂丸子来。” 姜韶华其实半点都不觉得撑。 力气突然涨了数倍,饭量也猛然见长。这一顿,她少说也吃了三人份的饭菜。 以后她该不是会成饭桶吧! 姜韶华一边琢磨,一边将荼白拿来的一小罐山楂丸子吃得干干净净。 银珠一脸敬佩:“郡主连山楂丸子都吃得比旁人多。” 荼白更忧心了:“要不,奴婢去请孙太医来给郡主瞧瞧。” 南阳王府里原本有两位太医,其中一个去岁告老致仕了,还剩一位孙太医。这位孙太医携着妻子和一双儿女住在王府里,随时传召都方便。 章妈妈正好进来了,听荼白说了一回,顿时紧张起来:“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孙太医来。” 第十一章 饭桶 章妈妈一急,姜韶华也就默许了。 重生后,她一身神力,胃口大得出奇。说不定,身体也有异样之处。 一盏茶后,孙太医匆匆来了。 孙太医出身杏林世家,祖辈都是名医。孙太医的父亲当年在太医院任职,被先帝选中随南阳王就藩。 后来,孙老太医年迈,就由长子补了差事。也就是现在的孙太医。 孙太医今年四十有五,正是男子盛年。 背着药箱随在孙太医身侧的青年男子,叫孙广白,今年二十,身量修长,面容端正。是孙太医长子。 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目光清澈面容清秀,是孙太医的女儿孙泽兰。 这一双兄妹,皆自小学医。因为姜韶华是姑娘家,孙太医平日请脉的时候,经常将女儿一并带来。 譬如今晚,孙泽兰就派上用场了。 “郡主请进内室。”孙泽兰离了父兄眼前,立刻活泼了不少,一边为姜韶华细细检查身体,一边低声说笑:“刚才荼白说的时候,我爹被吓了一跳。直说郡主贪嘴,晚上吃那么多会积食伤了肠胃。” “郡主现在感觉如何?肚子涨不涨?” 像哄孩子一样。 其实,孙泽兰才及笄,也没大到哪儿去。 姜韶华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哄着,也觉有趣,张口答道:“肚子不涨,没什么异样。没有半点不好的感觉,再吃一罐山楂丸子也没问题。” 孙泽兰扑哧一声乐了,手下没停,耐心地为姜韶华按揉肚子。然后逐步检查身体各处。 孙泽兰忙活完之后,替郡主整理好衣服,出去低声和孙太医说了几句。 孙太医有些诧异,亲自为姜韶华诊脉。 脉象平和稳健,毫无异样。 再看舌苔,看气色,最终得出结论:“郡主身体康健得很,没有半点不妥。” 姜韶华满意地笑了一笑,让章妈妈赏孙太医一个荷包。 章妈妈送孙太医三人出了院子,然后低声嘱咐:“今晚的事,请孙太医守口如瓶,不要声张。” 做太医的,第一条最紧要的就是学会闭嘴。 贵人的身体情形,绝不可随意透露。 孙太医点头应下。 孙泽兰憋了一路,进了院子才悄声笑道:“爹,郡主什么问题也没有,就是饭量忽然变大了。章妈妈这么紧张做什么。” 孙太医也笑了,瞥女儿一眼:“小姑娘家像饭桶似的,名声传出去好听不成。你嘴也紧些,不要和人说起此事。” 孙泽兰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应了。 孙广白也低头偷乐。 他们兄妹都是少时来的南阳王府,在王府里住了七八年,和郡主一同长大,对郡主并无太多敬畏。 孙太医转头看一眼儿子:“还有三个月,太医院就要纳才选考。你去看医书背药方。” 孙广白笑不出来了,苦着脸道:“爹,我早和你说过了,我不想考太医院。我内科平平,对治疗跌打外伤更感兴趣。像我这等人才,进太医院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孙太医冷笑一声:“呸!说得好像你立马能考中一样。” “替王府亲卫们看过几回诊,接过几回断骨,被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亲卫吹捧几句,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去照镜子看清自己模样。” “现在就去书房。今年考不中,我打断你的腿。” 孙广白被亲爹喷得灰头土脸,蔫蔫地去了书房。 …… 这一夜,姜韶华没有前尘旧梦,睡得格外安稳。没到五更就起身,穿上红白两色的练武服,别有一番飒爽英姿。 宋统领已经在校武场里等候了。 “舅舅昨夜没睡好么?”姜韶华随口笑问。 这要是还能睡好,心得有多宽。 宋渊默默看一眼神清气爽精神极佳的郡主,嗯了一声:“箭靶已经立好,弓箭也为郡主备好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目光扫了一圈。 宽阔的操场上,除了他们两个,再无旁人。 宋渊低声道:“郡主放心,末将打发他们在校武场外守着了。以后郡主只管安心在此习武练箭。” 姜韶华目中闪过笑意,点点头。先拉开架势,打了一套长拳。 宋渊再次陪着过招。前几招拳脚相碰,确定昨晚自己没做梦,郡主确实神力惊人,宋渊立刻换了路数。不和郡主硬碰硬,改用高超的身法步法闪躲,不时出言指点。 姜韶华很快将这一套身法记了个大概。 身体活动开了,正好练射箭。宋渊细心地准备了五把弓,其中一把是姜韶华往日用惯的小弓。另外四把弓,分别从一石弓到四石弓不等。 军中的射箭手,多用的是三石弓。能拉开四石弓的,堪称神箭手。宋渊自己用的就是四石长弓。 姜韶华扫一眼,直接拿起三石弓,轻轻松松拉开,射了一箭。 箭嗖地离玹,眨眼间就飞到了箭靶上。靶心直接被射穿了。那一支箭又飞出十几米远,才掉落在地。 宋渊早有心理准备,默默将自己的四石长弓递了过去。 四石长弓果然不同凡响,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姜韶华调整呼吸,凝神拉弓。那张能难倒一众高手的长弓,在她手中如轻巧的玩具一般。 百步外接连射了十箭,每箭都中靶心。 姜韶华又退了五十步,再射十箭。这一回,有两箭射得稍偏了一些,一箭中九环,一箭八环。 不论力气,只说箭术,也极厉害了。 姜韶华心中闪过隐秘的喜悦。 她不但有了一身神力,目力耐力灵敏精准都胜过从前。 “郡主暂且用这张长弓,”宋渊的声音在身畔响起:“亲卫军营里,还有五石强弓。过两日末将去军营,将那张弓带回来。” 辰时要见属官们,姜韶华练了半个时辰,便去沐浴更衣。 早膳吃了一盘子花卷两碗热汤三块枣泥糕四个鸡蛋,另有五样精致的小菜。最后,顺便扫空一小盘果脯点心。 章妈妈笑容满面地送走了吃饱喝足去做正事的郡主,一转头,愁得直挠头。 哪家的小姑娘一顿饭能吃这么多? 好好的郡主,怎么忽然变成了饭桶? 第十二章 难堪 昨日立威效果显著。 辰时,属官们准时来了书房。 “陈长史怎么没来?”冯文铭有些惊讶:“臣这就打发人去叫他。” “不必了。”姜韶华微笑道:“我请陈长史去迎宫里派来的赵公公。约莫要两三日功夫。” 陈卓代郡主出面,那近来上蹿下跳的卢郡马呢? 冯文铭略一迟疑,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开始禀报昨日做过的差事和今日将要做的事。 姜韶华仔细聆听,心里暗暗点头。 冯文铭是真正做实事的能臣。可惜大梁朝堂有“先看脸”的恶习。这张平庸近乎丑陋的脸孔,成了冯文铭仕途的绊脚石。也幸好如此,南阳王府才多了一位精明强干的右长史。 冯长史禀报后,就轮到了杨审理。 杨政脸皮厚度韧性一流,就像昨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昂然起身禀报。着重描述了自己不辞劳苦天黑后依旧审案的英姿。 姜韶华不置可否,看向邱典膳。 邱远尚顿时后悔了。昨天他生一肚子闷气,也没办差,在押房里睡了一觉,回去还叫了三个美妾喝酒……今日早上挣扎着下榻,到现在双腿还是软的。 郡主那双明亮的眼眸,似能洞悉一切,在他心虚的脸上打了个转:“邱典膳怎么不说话?” 邱远尚硬着头皮起身。正要张口,门外忽然有了动静。 “放肆!老爷进书房,你们竟敢阻拦!”这个声音盛气凌人,是卢玹的心腹长随卞东。 “我们统领说了,书房是重地,没有郡主允许,谁都不能进。” “快让开!” 邱远尚暗暗舒一口气,立刻道:“郡主,外面喧哗吵闹。请容臣去看看。” 身为典膳,掌祭祀礼仪。邱远尚自觉有资格插手过问。 姜韶华眸光微闪,竟然允了:“也好,这件事就交由邱典膳来处置。” 邱远尚精神一振,迈步出了书房。 身后一片脚步声。邱远尚转头一看,竟连郡主也跟来了。 得,今天怎么也得大展身手,让年少的郡主开一开眼界,知道他的过人之处。邱远尚目光一掠,沉声呵斥:“住手!” 正和亲卫拉扯推搡的长随立刻松了手,向姜韶华行礼:“小的见过郡主。” 亲卫秦虎孟三宝等人也拱手行礼:“见过郡主。” 姜韶华略一点头,以目光示意邱典膳继续。 站在一旁的卢玹,眉头动了一动,心里涌起不快。 进书房被拦下,他已十分不悦。姜韶华领着一堆人出来,竟没正眼瞧他这個父亲,更别说行礼招呼了。 简直是目中无父! 卢玹按捺着心头火气,温声道:“不过是些小误会,没想到惊动了这么多人。” 长随卞东愤愤道:“老爷听闻郡主在书房召见一众属官,特意来瞧瞧。结果这些侍卫不长眼,竟然将老爷拦下了。” “我们老爷是郡主的父亲,难道连进书房的资格也没有?一定是有小人从中作祟,故意派人拦下老爷。” 众人默默瞥宋渊一眼。 宋渊是亲卫统领,这道命令显然出自他之口。 卢玹一脸愠怒地叱责:“不得胡言乱语!立刻向宋统领道歉赔礼。” 卞东扑通一声跪下了:“小的心直口快,说话不中听。宋统领大人大量,别和小的一般见识。” 宋渊没有出声。 邱远尚觉得被抢了风头,心里有些不快,上前一步:“这里是正院书房,议事重地,岂能这般喧哗吵闹。” 卞东心里显然不太服气,却没辩驳,低头认错:“小的错了,小的认罚。” 打狗也得看主人。 卢玹当年入赘南阳王府,只带了两个书童。一个是方泉,另一个就是卞东。如今都是卢玹心腹长随。平日在府中走动,替主子当差,都是有些体面的。 卑不动尊。郡主是君,卢玹是臣。 不过,父女间不能单论这个。还有人伦大义,女子未嫁从父。 邱远尚捋一把美髯,很快有了定计:“卞东在书房外喧嚣,确实不该。谅你是初犯,向郡主磕头请罪便可。” 卞东心一松,冲着年少的郡主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口中道:“小的错了,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姜韶华淡淡道:“再有下一次,本郡主绝不轻饶。” 卞东口中唯唯诺诺,心里其实没当回事。 他的主子可是郡主的父亲。 郡主再大,也大不过自己的亲爹。 众人默不吭声,实则心里也都是这么想的。世人重孝道,别说一个小姑娘,就是成年男子,在父亲面前也得毕恭毕敬不能忤逆。 姜韶华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底,心中并未动气。 和父权对抗,绝非易事。要斩断世人眼中的偏见,更是难之又难。她选了这条路,便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书房是王府议事重地,任何人不得擅闯。”姜韶华看向父亲卢玹,声音不疾不徐:“是我吩咐宋统领严守书房。” “不知父亲前来,是为了何事?” 声音温和,却又透着淡漠疏离。 众人都听得出来,神色陡然微妙,目光在父女两人的脸上飘来飘去。 卢玹在人前永远是温和儒雅的翩翩君子,是体贴关爱女儿的好父亲,闻言笑道:“听闻你每日要召属官们议事,我担心你年少不通政务心中发怵,所以想来书房陪一陪你。”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祖父在世的时候,我时常在书房旁听,对众属官都熟悉得很,没什么可怵的。父亲多年读书作诗品鉴字画,于政务一道,怕是还不及我。” 卢玹:“……” 噗! 不知是谁没忍住,偷笑了一声。 卢玹清俊的脸孔掠过难堪的暗红。 宋渊不动声色地瞥了亲卫们一眼。秦虎立刻低头。 姜韶华已张口询问邱远尚:“邱典膳,祖父在世的时候,是不是立过闲人不得进书房的规矩?” 邱远尚略一迟疑。 是有这规矩。 可他房里的三个美妾,有两个都是卢郡马暗中送来的。这个时候不替卢郡马说话,也太丧良心了。 “卢郡马是郡主的父亲,”邱远尚清清嗓子道:“倒也不算闲人。” 第十三章 打脸 邱远尚是朝廷派来的官员,在王府当差也有六七年了。为人倨傲,心胸狭窄,锱铢必较,且自命风流。 姜韶华心中冷笑,面上不露声色:“祖父在世的时候,可曾允我父亲进书房?” 邱远尚咳嗽一声:“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 姜韶华淡淡哦了一声:“邱典膳的意思,本郡主懂了。祖父做了多年南阳王,大权在握,你们不敢不听。到了我这儿,一个十岁的黄毛丫头说的话,于你们是无足轻重了。”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邱典膳哪里敢认,连连矢口否认:“微臣对郡主一片忠心,郡主说的话,微臣绝不敢有半分怠慢。” “刚才是微臣想差了。书房重地,卢郡马便是心中担忧郡主,也不该乱闯。” 卢玹:“……” 呸! 白瞎了他送的两个美人。 卢玹忍着怒火,看向杨政。 邱远尚好色,他以百金买美相赠。杨政贪财,他为了拉拢杨政,送了一笔重礼。现在想起来还心疼。 杨政半点不心虚地和卢玹对视一眼,义正言辞地说道:“卢郡马请先回避。等我们议事结束了,再来陪郡主。” 不愧是官场油子,见风使舵这一套玩得分外熟溜。 姜韶华微微一笑:“既然邱典膳和杨审理这么说了,父亲就暂且回去吧!” 卢玹脸孔火辣辣的。 昨日父女私下有些不快,也就罢了。万万没想到,今日当着众属官们的面,姜韶华竟给他这般难堪。 和当众打脸也没两样。 冯文铭咳嗽一声,打起圆场:“卢郡马请勿见怪。王爷在世的时候,规矩严格。便是我等属官,没有王爷传召,也不可进书房。这王府里,能自由出入书房的,唯有郡主一人。” 这规矩针对所有人。 卢玹暗暗咬牙,面上挤出笑容:“今日是我思虑不周。扰了你们正事,实在不该。我先离去,等韶华得了空闲再来。” 姜韶华不紧不慢地接了一句:“我今日忙得很,怕是不得空闲。” 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卢玹脸上。 此时日头高悬,明晃晃的有些刺目。大概是晒得有些狠了,卢郡马俊美白皙的脸孔有些红,倒是还笑得出来:“等你有空,打发人告诉爹一声。” 然后,优雅地冲众人抱拳作揖,迈步离去。 跪在地上的卞东,忙起身追上去。 姜韶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对众人说道:“我们继续进去议事。” 众属官怀着复杂的心情,纷纷应是。 郡主年少是真的,心肠也够硬的。就这么把亲爹给撵走了……掂量掂量自己,还是老实低头当差吧! …… 卢玹一开始不疾不徐,后来步伐越来越快,像是有什么猛兽追在身后。 卞东气喘吁吁地追上去:“老爷!等等小的。” 卢玹猛然停下脚步,狠狠瞪一眼卞东,一腔邪火都喷了过去:“闭嘴!今日你和那两个亲卫较什么劲,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卞东知道主子脾气,不敢辩驳,伸手重重扇了自己两巴掌。 啪!啪! 一边一個鲜红的巴掌印,对称又完美! 卢玹没有消气,愈发恼怒:“混账!谁让伱扇自己了!脸上有巴掌印,还怎么听差办事?” 卞东在外行走,代表的是他这个主子的颜面。怎么着也得等个一两日,掌印彻底消退了再露面。 卞东刚才下手丝毫没留力气,脸都被扇肿了,火辣辣地疼,说话也没平日利落:“小的愚笨,请老爷息怒。” 确实够蠢的,相较之下,方泉就伶俐得多。所以,外面的差事他大多让方泉去。 范氏虽是望族,他却是旁支子弟,且那一支没落已久。如果不是有族学,他根本读不起书。万幸他有几分天赋,十七岁就考中秀才,扬眉吐气一把。族里凑银子给他买了两个书童充门面。 他入赘南阳王府,方泉卞东也随他进了王府。这十几年来,他身边不缺伺候的人。不过,最信任的还是他们两个。 那两记鲜亮的掌印,越看越刺目。就连他的脸也跟着隐隐作痛。 卢玹没好气地呵斥:“滚回屋子里待着。” 卞东垂头丧气地应了。 他今日也够倒霉的。为主子体面和亲卫们撕扯,之后磕头请罪,扇自己耳光请罪,还被臭骂一顿。 卞东低着头,用袖子掩着脸回屋子。 偏生这一路上遇到几个不开眼的丫鬟和亲卫,看不出他避着不想见人,一个个凑过来请安问好。 卢玹满面春风地出去,一脸阴沉地回来。 梅姨娘心里颤巍巍的,不敢往前凑,拉着一双儿女想悄悄退下。卢玹的眼锋已经扫了过来。 梅姨娘心里又是一颤。 府中丫鬟婆子人人羡慕她摆脱奴婢身份,攀上了高枝。她也知道自己幸运,一堆丫鬟中被王爷挑中,送到卢郡马身边伺候。 更幸运的是,她伺候两个月就有了喜信,隔年生了儿子。 哪有男人不爱儿子呢? 卢玹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满目喜悦,满脸放光。甚至因为惊喜失态,在她面前说道:“你为南阳王府诞下子嗣,立了一记大功。” 她听着这样的话,也分外欢喜。 她替郡主生了儿子,以后能继承爵位家业,传承南阳王一脉。想来王爷心里也十分高兴吧! 万万没想到,南阳王根本不认这个孩子。直接让孩子随着父亲姓卢,还上了一道万言奏折。 五岁的姜韶华,被朝廷正式册封为南阳郡主。 圣旨到南阳王府的那一日,卢玹人前喜不自胜,私下里脸色阴沉得可怕。她心惊胆战,什么都不敢说。 他在书房待了半天,出来时面色恢复平静,只对她说了一句:“这一切,迟早都是我儿子的。” 这几年,卢玹对姜韶华关心体贴,呵护备至。南阳王死后,这个好就得加一个更字。人人称赞卢玹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只有她清楚他心思深沉可怕。 卢玹一个眼神,她战战兢兢地领着儿女上前。 “从今日起,你每日带着颖儿兄妹两个去给韶华请安。” 第十四章 军营(一) 天天去给郡主请安? 这几年不是一直不让她们母子三个露面,免得碍了郡主的眼刺了郡主的心么?怎么忽然变了主意? 梅姨娘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迎上卢玹冰冷的眼。 梅姨娘立刻垂头应下:“是。” 卢颖鼓起勇气问亲爹:“爹,大姐要是不愿见我们怎么办?” 卢玹心情恶劣,对着儿子也没了往日的耐心温和,冷冷道:“不愿见就在门外等着。等到她肯见你们。” 他倒要看看,姜韶华要怎么对付弱质女流和一双稚嫩的弟弟妹妹。 她不给他这个亲爹颜面,他就还以颜色,狠狠膈应回去。 卢颖有些不安,小声说道:“爹,大姐会不会不高兴?” 卢玹瞬间沉了脸:“照我的吩咐去做。” 卢颖自小就被教导孝顺听话,不敢再张口,默默点了点头。 卢若华还不会看脸色,天真地问道:“我能和大姐一起玩吗?” 梅姨娘忙捂住女儿的嘴:“郡主每日忙得很,哪里有闲空和你玩闹。” 郡主姜韶华要打理政务,要管理王府,要召属官议事,确实忙碌得很。他这个郡主父亲,却整日看书赏花闲闲无事。 卢玹目光又沉了一沉。待梅姨娘母子三個退下后,叫了一个长随来:“去王府门房一趟,如果方泉有消息了,立刻来禀报。” …… 半个时辰后。 属官们大步离开书房。就连年老体弱的闻主簿脚步也格外矫健。 一堆差事要忙,连闲磕牙的时间都没有,还不赶紧的。 姜韶华转头对宋渊道:“我想去亲卫营看看。” 宋渊领命,转头吩咐亲卫们安排车架及随行事宜。又令秦虎孟三宝两人先骑马去亲卫营送信。 南阳驻军表面听从王府调令,实则已经被朝廷接管。 南阳王府真正的兵力,就是亲卫营。 亲卫营一开始有五百人,现在总数已到两千。两百精锐常驻王府,其余亲卫分做三营,每营六百人。 这个数字,乍听不算太多,其实已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兵力。 南阳驻军号称有八千士兵,吃空饷的少说也有两三成。再去掉老弱病残的,能提刀上阵的,满打满算也就四千人。 亲卫营兵强马壮,是真正的精兵。真要对上了,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姜韶华换了骑装,骑了一匹红色骏马,在一众亲卫的环护下策马扬鞭,直奔亲卫营。 亲卫军营就设在南阳郡城门外二十里处。军营是四年前修建的,占地三千余亩。军营戒备森严,十里之内就得缓行。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每隔一里设一座木楼。到了五里路程内便要下马。 秦虎和孟三宝一路骑马狂奔,前来传口信:“郡主前来巡视军营,让所有人都做好准备,迎接郡主。” 得了消息的亲卫们皆精神一振。 南阳王在世的时候,经常带着郡主来军营。这一年来,郡主在王府里守孝,几乎没露过脸。今天可算是来了。 “儿郎们,都打起精神,操练起来。”亲卫一营统领秦战身高力壮,声若洪钟,一张口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让郡主瞧瞧你们的精气神和身手。” 一营亲兵轰然应诺。 秦虎忍不住揉揉耳朵,低声抱怨:“爹,你声音也太大了。” 秦战不客气地扇儿子一记后脑勺:“闪一边去。” 秦虎差点被扇趴下,龇牙咧嘴地捂着后脑勺往角落处闪。还没站稳,就见好兄弟孟三宝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不用问,肯定是被亲爹孟大山踹的。 一堆难兄难弟凑在一起,惺惺相惜:“你爹那臭脾气,是不是又踹你了。” “伱爹又扇你后脑勺了吧!以后传过口信利索地闪远一点。” 秦战是一营统领,孟大山是二营统领。老一辈就是一起长大的过命交情,秦虎和孟三宝自小在一处,亲如手足。 他们两个是这一辈的少年亲卫里身手最好的,早早就被选进了王府当差。也算争气有出息。 可惜,他们的亲爹都是信奉棍棒底下出英才的武夫。 粗鲁!太粗鲁! 军营的校武场比王府的校武场大了数倍,一眼几乎看不到边。三通军鼓后,亲卫三营所有亲卫穿上盔甲,手持利器,排列整齐。 “郡主来了!” 秦虎忙放下手,孟三宝也不敢耍宝装瘸了,两人迅速上前,站到平日习惯的位置,抬头挺胸眼神睥睨。 没错,就是在宋统领身后,离郡主最近的位置。 “末将见过郡主!”亲卫三营的三位统领,率先抱拳行礼。 身后亲卫们,一同拱手,声音震天:“见过郡主!” 姜韶华策马几十里,半点不倦,神采奕奕。她目光一掠,心头涌过热流。 他们都是祖父留给她的人。宋渊的忠心毋庸置疑,秦战孟大山是二代亲卫,忠心不二。 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人脸上。 这个中年男子,是亲卫三营的统领刘恒昌,四年前被南阳王招进亲卫营。在一众壮汉里身量寻常,武艺也不算高。不过,他出身将门,熟读兵书,擅长练兵,攻城拔寨也是一把好手,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前世,陈卓死后不久,刘恒昌领着亲卫三营,彻底投向卢玹。 这也不能全怪刘恒昌。她这个南阳郡主,在宫中一住就是六年,还嫁进了京城王家。 是她先抛弃了他们。 他们另择眼中的明主,也没什么不对。 “三位都请起。”姜韶华轻声道。 “末将多谢郡主。”秦战一张口,压根听不到别人声音。 姜韶华微微一笑,目光一扫:“都起身吧!” 也不见她如何运气,悦耳柔和的声音却传进所有人耳中。 秦战孟大山都是行家里手,目中齐齐露出惊诧。刘恒昌也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年少的郡主。 王爷是世间一等一的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走得早了些。 郡主聪慧不凡,丽色无双,尊贵雍容,小小年纪便显露出与众不同的冷静沉稳。 只可惜是个女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再聪慧再能干,也要囿于内宅相夫教子。 实在可惜。 第十五章 军营(二) 像刘恒昌这么想的,绝非一两个。 亲卫营中有半数都是南阳王府的老人或子侄后辈。他们对南阳王赤诚,对郡主也一样忠心耿耿。 这几年间陆续招募的亲卫,心思就复杂多了。他们大多来自南阳郡各县城,奔着建功立业的心思投了南阳王。谁曾想王爷早早离世,他们的主子就变成了郡主。 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做什么? 军饷确实分文不少。 可郡主以后嫁人或招赘进门了,他们这些亲卫岂不是成了吃闲饭的废物? 这一年来,郡主足不出户为王爷守孝,这份孝心值得众人敬重。不过,郡主一年没进军营,也令众人心思浮动。半个月前,还被宋统领抓了两個传闲话的,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军棍。 郡主今日一来,众亲卫的心顿时踏实了许多。至少,眼下郡主还在意他们这些亲卫。 至于以后的事,就等以后再说吧! 姜韶华笑着吩咐:“秦将军孟将军刘将军,带着三营亲卫好生操练一回。表现英勇者,本郡主赏一匹好马。” 他们三人是六品武将,郡主叫他们将军,着实是抬举。 秦战目中闪过激越的光芒,第一个转头,对亲卫们喊到位:“大家都亮一亮真本事。今日夺了魁首,郡主赏一匹宝马!” 习武之人谁不爱马,闻言精神俱是一振,嗷嗷叫嚷。 孟大山也是个粗豪汉子,咧嘴一笑,立刻去给自己那一营亲卫鼓劲。 刘恒昌不急不躁,先叫了几个属下过来,仔细排兵布阵。 亲卫营里演武操练,一般分四场。第一场比力气,一排轻重不等的石锁一字排开。实打实的没有半点花巧,力大者获胜。 第二场比骑射。一边策马一边射活靶,射多者胜。 第三场比拳脚,第四场是兵阵对抗。 前三场比试,每个亲卫营选二十人。最后一场比试,所有亲卫都要参加。亲卫们一个个跃跃欲试,为了争抢名额都快打起来了。 宋渊见众亲卫喧闹,就要瞪眼,姜韶华冲他微笑示意。 宋渊压低声音道:“这些个混账,不管都快闹上天了。” 说到底,对郡主还是缺了敬畏之心。 换在以前,王爷往这儿一站,便是一个字不说,他们也不敢这般闹腾。 姜韶华对此心知肚明,也不介怀,低声笑道:“威望得靠自己,一点点凝聚。舅舅放心,我心中有数。” 宋渊默默想了想郡主的神力,也就不吭声了。 秦虎孟三宝几个年轻的亲卫,看着眼热,互相抵抵胳膊肘,挤眉弄眼。 姜韶华含笑转过头来:“你们几个也去试一试身手。” 郡主真是善解人意啊! 亲卫们大喜,摩拳擦掌地应了。 “你们都是常驻王府里的贴身近卫,”姜韶华笑盈盈地说了下去:“输了不但丢宋统领的颜面,也丢本郡主的人。” 秦虎自信满满,一挺胸膛:“郡主就等着瞧吧!” 孟三宝憨憨一笑:“我们赢了,郡主赏不赏宝马?” 前世这两个少年亲卫,随她进京,守护她的安危。舅舅宋渊身故后,便是他们忠心耿耿地守在她身边。在她心中,就像家人一般。 姜韶华看着年少活泼稚气未脱的少年们,心情愉悦,嘴角飞扬:“你们赢了,一样赏宝马!” 秦虎孟三宝喜形于色,乐颠颠地去了。 …… 接下来,校武场里热闹非凡。 第一场比试,六十个军中壮汉一个个上前,使劲全力举起沉重的石锁。得了魁首的,是亲卫一营里的陶大。 这个陶大,年龄不算大,只有二十二岁。比宋渊还高了一个头,又黑又壮,站在那里如铁塔一般。姜韶华站在陶大面前,只及腰腹,显得格外纤细娇小。 “郡主,俺不要马,俺想要一把好刀。”陶大一脸期盼地看着郡主。 秦战气乐了,扇了陶大一记:“你这个憨货!郡主赏的都是真正的好马!你还挑捡上了。” 陶大没有闪躲,面不改色的挨了一巴掌,声音嗡嗡地:“俺就喜欢刀。” 习武的军汉们,大多心思粗豪。陶大更是其中翘楚,是出了名的一根筋。论身手,早该进王府了。不过,他性子太“愣”,宋渊见了他也头痛。每次选亲卫,都略过了他。 陶大也不在意。他就喜欢待在军营里,每日操练,听令行事。不用动脑子多好! 姜韶华莞尔一笑,转头看宋渊:“舅舅的刀赏他吧!” 宋渊是用刀高手,惯用一把厚背长刀,是工匠以上好的精钢打制淬炼而成。 宋渊二话不说,解下佩刀,送到陶大手中。 陶大乐得合不拢嘴。 之前骂陶大憨货的秦战也笑了:“这小子倒是好福气。” 这样的好刀,花再多银子也买不到。 陶大美滋滋地捧着宝刀,一旁的亲卫们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 第二场比试骑射,一个个铆足了力气,飞在空中的鸟雀也算遭了殃。一箭封喉都是幸运的,被射两三箭的比比皆是。最惨的一只,被射了五箭。 最后一清点,获胜的是亲卫二营的人。 这个神射手,约莫二十左右。亲卫营里几乎都是壮汉,他既不高也不算壮,皮肤白净,容貌秀气,还有几分腼腆:“小的谢郡主赏赐。” 姜韶华对他毫无印象,顿时来了兴致:“你叫什么?” 青年答道:“小的姓田,在家中排行第五。家中是猎户,小的自小就会弓箭。四年前王爷招募亲兵,给的安家银子丰厚,小的就来了。” 怪不得没进王府当差。宋渊选的亲卫都是嫡系子弟。从外招募来的人,身手再好也被剔除在名单外。 孟大山笑着补充几句:“小田是个好孩子,每个月的饷银舍不得花,都送回家里。” 小田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解释:“我娘得了重病,要喝药治病。大哥二哥他们都成家了,有妻小要养。我一个光棍汉,没处花用。” 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郡主,小的能不能将郡主赏的马换成银子?” 众人:“……” 第十六章 人心 孟大山第一个恼了,踹了小田一腿:“混账东西!郡主赏赐的宝马,你也敢卖?老子拧了你的头!” 小田看着单薄,力气倒是不小,或许也是被踹惯了,脚下没动,低头认错:“小的错了。” 姜韶华笑道:“孟将军别动气,我没恼。” 然后,放缓声音道:“小田,你是不是想换银子给你娘治病?” 小田眼中闪过水光,没出声,用力点了点头。 姜韶华微微一笑道:“你是射箭手,应该有一匹好马。你收下便是。伱家在何处,爹娘叫什么,待会儿写在纸上,交给宋统领。我让府中孙太医去一趟,替你娘看诊开方。” 小田身体一震,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多谢郡主!多谢郡主!” 南阳郡里的名医,出诊费大多高昂。他一个普通士兵,便是攒足了诊金,也请不动名医出诊。更别说王府里的孙太医了。 那可是专为王爷郡主看诊的太医!出自杏林世家的神医! 娘有救了! 小田抬起头来,眼睛泛红:“从今日起,小的这条命就是郡主的。小的愿为郡主上刀山下油锅!” 姜韶华笑了一笑:“好好练箭,以后有的是用你的时候。上刀山下油锅就不必了,本郡主会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短短几句话,听得小田热血沸腾,恨不得掏出一颗心来:“是,小的以后一定好生练箭。” 围观的亲卫们,看着这一幕,個个满心骄傲自豪。 郡主不愧是王爷的亲孙女,这份慷慨豪迈如出一辙。 像刘恒昌这等后招募来的人,看着小田被这般奖赏,心里也热乎乎的。郡主对他们这些后来的亲卫,也一样器重。 宋渊目中闪过笑意。郡主多了神力,性情也骤然变了许多。一把刀一匹马几句话,就收服了陶大和小田,热了所有亲卫的心。 他确实不必为郡主操心。郡主心中有数得很。 “已经正午了,大家伙先吃午饭。”姜韶华笑道:“吃饱了再比第三场第四场。” 亲卫们轰然应诺。 一扫一年来的低迷,士气振奋。 亲卫营里的伙食素来不错,中午有两个菜,一荤一素,米饭管够。今日郡主来军营,提前让人去伙房吩咐加菜,伙房宰了十头猪。 陶大左手拿刀,右手端着比脸大的饭盆,半盘饭半盘菜,上面还盖了一块巴掌大的红烧肉,香喷喷的。 亲卫们都知道陶大是憨货,故意笑嘻嘻地来撩拨:“陶大,郡主赏你的刀,借我们用一天怎么样?” 陶大将刀护在怀里,闷头吃饭。 “陶大,郡主最多及你一半高。”不知是谁嬉笑说了一句。 陶大将饭盆放在地上,咚地一声响。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霍然起身过去,将那个嘴欠的拎起来,用力甩一圈,扔飞了出去。 嘭!那个亲卫被摔得七晕八素,哇啦吐了一地,吃进肚中的肥肉都吐了出来。 陶大嗡声嗡气:“谁敢说郡主不好,俺就揍他。” 众亲卫哈哈大笑,冲陶大竖大拇指。 至于那个嘴欠挨揍的倒霉鬼,众人连眼角余光都懒得给一个。 …… 此时,姜韶华正在营房里吃午饭。 桌子上的伙食和亲卫们吃的一样,一道菘菜烧豆腐,一盆红烧肉。只多了一道肉丝炒素菜,另有一道炸鸟雀。 第二场比试放出了三百只鸟雀,伙房一点都没浪费,通通都捡回来了。时间仓促,拾掇出了二十只,腌制后用热油炸了两遍。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在她的坚持下,宋渊在一旁作陪,秦战孟大山刘恒昌三人也都坐了下首。 平日里大口吃肉骂人口沫横飞的壮汉们,此时一个比一个拘谨小心,唯恐粗鲁的吃相吓坏了纤细娇弱美丽的郡主。 姜韶华也不多说,一口接一口吃了起来。 众人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 一碗,一碗,再来一碗。 桌上的四大碗菜肴,也迅速少了许多。 ……等等,郡主这么能吃的吗? 秦战眼都睁大了一圈:“郡主还没吃饱吗?” 孟大山也惊得忘了举筷:“郡主可别撑着了。” 刘恒昌是后来的,资历最浅,没有吭声。心里却想着,一年未见,郡主似乎变了许多。 “我还能吃得下。”姜韶华半点没被撑着,倒是吃得更欢快了,顺便招呼一声目瞪口呆的舅舅宋渊:“舅舅,这道炸鸟雀好吃,你也吃。” 宋渊下意识地点头,夹了一块送进口中。 外皮焦香,肉质鲜嫩,确实好吃。 秦战孟大山对视一眼,也不多嘴了,纷纷举筷,吃饭的速度快多了。 吃完饭后,姜韶华在军营里转悠了一圈。 在众人看来,她只一年没来。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离开这里已有二十多年。今日重新踏进这里,似有一股久违的力量在她身体里慢慢苏醒。 这支两千人的亲卫军,是她自立的资本,也是她挺直腰杆的底气。 有些道理,口中说不清,说清了也未必有人肯听。 没关系,她的拳头足够硬的时候,所有人自然就会安静倾听她的声音了。 宋渊几人随在姜韶华身后,一边转悠一边琢磨。郡主中午吃得比他们几个壮汉还多,真不会撑着肚子么? 姜韶华在一处营房前停下,转头对神情心思各异的众人说道:“我打算再建两处军营。将亲卫三营分开,每一个亲卫营都有独立的军营。” 此言一处,众人皆虎躯一震,心里那点小心思不翼而飞。 “郡主要扩充亲卫军?”宋渊第一个问出口。 姜韶华点点头,干脆利落地应道:“是。” 秦战三人眼睛都亮了起来。 亲卫三营,每营六百人。他们三人各领一营。军营虽然大,三营明争暗斗的,难免有些不和谐。 若是建三处军营,每营独占一个军营,还能再招募新人…… 男人骨子里都渴望建功立业。他们是武将,自然盼着麾下兵多马壮。 秦战按捺着激越的心情,将声音放低放缓:“郡主要招募多少人?” 第十七章 雄心 姜韶华眸光灿灿:“再募兵两千。”又惋惜地添一句:“以南阳郡的财力,也只能养这么多兵。” 别说秦战三人,就是宋渊听到这两句,都觉心血沸腾,忍不住问道:“郡主怎么忽然要扩充亲卫军?” 姜韶华将“祖父托梦”那一套说辞又搬了出来:“……祖父在梦中对我说,旱灾连着蝗灾,接下来几年北方诸州郡日子都不好过。流匪民匪猖獗,那些建了邬堡的大族,趁机招纳流民,壮大势力。这般乱象,朝廷根本无力管束。” “我们南阳郡地处南北交汇之处,也会被波及。想保南阳郡平安无事,必须要有充足的军力。” “南阳驻军战力平平,现在的左将军是朝廷派来的人,和我们不是一条心。关键时候根本指望不上。” “所以,必须要扩充亲卫军。” 宋渊是第二次听“祖父托梦”,很自然接受了这个说辞。 秦战孟大山都是南阳王生前最信任器重的亲卫,打从心底里相信王爷去了天上也会庇护南阳郡。 唯有刘恒昌,眉头微微一动,看了年少的郡主一眼。 巧得很,姜韶华也看了过来。 刘恒昌被逮了个正着,却半点没心虚,沉声道:“末将斗胆,说几句不中听的话。” “四年前,朝廷派左将军接掌南阳驻军。王爷一怒之下,将五百亲卫军扩充至两千人。这件事,是朝廷不地道在先,没有底气追究,算是默许了。” “现在,郡主要继续扩充亲卫军,如果朝廷追究起来,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颇为尖锐。 秦战孟大山听得不太痛快,动作一致地瞥向刘恒昌。 宋渊也定定的看过来。 刘恒昌面色不变,继续道:“末将不是故意寻衅。南阳郡虽是郡主封地,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郡主要建粮仓屯粮,朝廷不会干涉。郡主想建军营扩充亲卫军,只怕朝廷不会善罢甘休。” 姜韶华不但没生气,反而赞许地看了刘恒昌一眼:“刘将军说得没错。这件事,最大的难处,就是要瞒过朝廷。” 一個瞒,已经表明了姜韶华的态度。 军营是一定要建的,亲卫军也必须要扩充。 至于怎么“瞒”过朝廷,就得仔细斟酌了。 刘恒昌又泼了一盆冷水:“建军营是大事,要征劳役,很难瞒过朝廷吧!” “谁说要征劳役了?”姜韶华挑眉:“今年南阳郡和各县要建粮仓,等春耕过后就要开始,根本没有多余的人手。” 刘恒昌听得一头雾水:“不征民夫,要怎么建军营?” 秦战孟大山也有些懵,一同转头看郡主。 宋渊心里一动,迅速和郡主对视一眼,瞬间明了郡主的心意,张口道:“郡主是想让亲卫们自己建军营!” 姜韶华微微一笑:“亲卫营每日除了操练,也没别的事,自己为自己建军营,难道还不乐意?” 宋渊一琢磨,还真是。一千八百个现成的壮汉,一日三餐米面供着,每个月还发饷银,做些苦活累活怎么了? 秦战第一个张口赞成:“郡主说得对。不说别的,我们一营六百人,个个都是一把力气,只管用。谁敢抱怨诉苦,打一顿军棍就老实了。” 孟大山想了想道:“这么一来,接下来几个月操练就要暂停了。” 建军营要挖地基搬木头石块,都是重体力活。 姜韶华点点头:“等选好地址开建军营,操练就停下。到时候让伙房每天宰几头猪,菜里油水要足,让大家伙吃饱。” 众人一同点头。 然后,就听郡主又来了一句:“大家白日建军营,晚上用一个时辰来读书认字。” 众人:“……” 秦战孟大山的脸瞬间有些扭曲。他们都是糙汉,舞刀弄枪惯了,出力气建军营也算不得什么。怎么让他们读书认字了? 他们倒是想认字,可字不想认识他们啊! 秦战咳嗽一声,粗豪的脸孔小心翼翼地陪笑:“郡主,我是个大老粗,大字不识一箩筐。这读书认字的事,还是算了吧!” 孟大山搓搓手指,一同陪笑:“郡主,我和老秦一样,不是那块料。” 姜韶华温声换了称呼:“秦叔,孟叔,你们两个都正值盛年。如果今后世道真的乱了,我还得处处倚仗你们。你们现在领六百人,靠着军棍和威望就够了。以后若是领一千两千人,或是更多呢?” 不知道是被那一声秦叔孟叔叫得热血上涌,还是听到“两千或是更多”起了雄心,秦战孟大山两人的黑脸都红了。 姜韶华继续说道:“论个人身手,刘将军不及你们两个。可三营军纪最严明,兵阵最强。单打独斗,一营二营高手众多。全员演练,获胜的一直是三营。” “这其中的原因,你们难道就没想过吗?” 秦战孟大山老脸又是一红。 刘恒昌的脸也有些泛红。 他是将门刘家子弟,家学渊源,从小就读兵书学兵法。刘家子弟众多,他出不了头,便琢磨着另辟蹊径。 四年前南阳王招募亲兵,他闻讯来投奔,南阳王亲自考较,让他进了亲卫营,不出两年他就做了三营统领。就是因为熟读兵书善于练兵阵。 秦战孟大山都是王府嫡系亲卫,两人称兄道弟,感情甚笃。便不是有心,他这个后来的被有意无意地排挤也是事实。 王爷去世,郡主年少,军营里人心浮动,他也是其中之一。男人都想建功立业,跟着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还有什么前程未来? 兼且秦战孟大山说话老是挤兑他,他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 没想到,郡主竟当着秦战孟大山的面这般抬举他! “郡主这般盛赞,末将愧不敢当。”刘恒昌定定心神,口中谦虚极了:“秦将军孟将军都胜我良多。我是自知身手平庸,远不及两位将军,这才着意在兵阵上下功夫。” 秦战性情率直,红着老脸接了话茬:“刘将军就别臊我们了。我和老孟都是大老粗,确实该读一读兵书。” 孟大山一拍胸脯:“我们听郡主的。” …… 第十八章 天降(一) 傍晚时,姜韶华策马出了军营。 春风和煦,如温柔的手抚过面颊。 姜韶华一整日心情都好极了,双颊红润,黑眸闪着熠熠光彩:“天黑前进城门,我们一同策马,跑快一些。” 在下午第三场比试中夺了魁首的秦虎精神抖擞地应了一声。 拿了第二的孟三宝,嫉妒地看一眼秦虎胯下的黑色骏马:“秦虎今日新得了宝马,我们哪跑得过他。” 秦虎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三宝弟弟,输给哥不丢人,就别酸了。” 孟三宝呸了一声过去。 今日第三场比试,各营派出的都是少年亲卫。秦虎以微弱的优势胜了孟三宝一招,赢走了宝马。孟三宝心里正怄得很。 众少年亲卫哈哈大笑。 姜韶华也乐了,眼眸如弯月。 秦虎和孟三宝都是年少一辈中的佼佼者,去年选进府中做亲卫。别的都好,就是性情太活泼跳脱了些。 罢了,看在郡主开心的份上,就饶这两个混账小子一回。 宋渊瞥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此时已是黄昏,一眼看去,官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众人放马驰骋,颇为惬意。就在此刻,异变突生。 前方百米处,隐约传来破空声。 有什么东西从空中落下来了。 “有刺客!”宋渊警惕地高呼:“保护郡主!” 一众亲卫纷纷放慢马速,目光警惕的盯着从半空落下的黑点。 姜韶华运足目力,遥遥盯着坠落的黑影,面色倏忽一变。 不对! 她用力一踢马腹,红色宝马立刻蹿了出去。 宋渊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他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郡主已领先一个马身,率先冲到了黑影下方。一甩手中马鞭,将高空坠落的黑影卷住。 亏得她一身神力,不然,根本禁不住巨力冲击。饶是如此,她也被这股巨力扯得摇晃不已。 宋渊也甩出马鞭,将黑影一并卷住,往反方向用力拉扯。 两人共同施力,勉强稳住身形。对视一眼,心里俱是震惊。 被两条长鞭交缠卷住的黑影,竟是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小少年。 这個少年,头发极短,只有寸许长。穿着十分怪异,和时下的长衫短衫都不同,袖子不知被谁扯断了,露出半截白皙的胳膊。 少年昏厥不醒,伏在地上,看不清面容。 “郡主,”宋渊的声音里透出些许责备:“以后遇到来历诡异身份不明的人,让末将来应付。郡主千金之体,岂能轻易涉险。” 姜韶华老实认错:“我刚才确实冲动了。” 她态度这般诚恳,宋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一声道:“也怪不得郡主。刚才情形紧急,如果郡主反应稍慢一步,这个小子就要摔成血葫芦了。” 姜韶华抿唇一笑。 秦虎孟三宝等亲卫围拢过来。秦虎第一个下马,迅速解开马鞭,粗鲁地将地上的小少年翻了个身。 姜韶华目光扫了过去。 少年也就十岁左右模样,一张脸孔苍白如纸,眼睛紧闭。样貌倒是格外俊俏。 孟三宝也下了马,拎起小少年的衣襟猛然摇晃:“快醒醒,老实交代,姓甚名谁,什么来路,怎么忽然就从半空掉下来了。” 那少年被生生晃醒了,没睁开眼就哇一声吐了出来。 不偏不巧吐到了孟三宝的衣服上。一股难闻的酸臭味瞬间弥漫。 孟三宝气得脸都黑了。 这可是今年新发的亲卫服,他今天还是第一次穿。 宋渊皱眉,沉声道:“你们都让开。” 孟三宝忍住踹一脚过去的冲动,悻悻应是。 小少年将胆汁都快吐出来了,眼泪鼻涕满脸,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一个清亮好听的少女声音在上方响起:“你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 小少年抬起头。 一双灿然黑眸映入眼帘。 小小的脸孔雪一样白,衣服红如火焰。 他看得呆住了。 世上竟有这这么好看的人? 姜韶华早习惯了众人初见自己时的惊艳。便是眼前小少年呆滞的时间久了一点,也未动气。 她等了片刻,再次张口询问:“你是谁?怎么忽然从半空掉下来?” 小少年张嘴,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一般,发不出声音。 姜韶华蹙了蹙眉。 宋渊目光一扫,疾声厉色:“郡主问你话,立刻回答。” 郡主?! 小少年一脸震惊,迅速看一眼眼前少女的穿戴,又看一眼周围高壮少年们的衣着,还有一匹匹高大的骏马…… 再奋力地转动脑袋,看一眼无比陌生的四周…… 老天!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小少年痛苦地闭上眼睛。 锵! 一把锋利的长刀抵住了小少年的喉咙。 秦虎虎视眈眈,寒意森森:“再不老实交代,我一刀结果了你!” 孟三宝还在心疼自己被吐了一片的新衣,恼怒道:“别和他废话了。莫名其妙从高空落下来,还不偏不巧地落在郡主眼前。这难道是巧合不成。既是成心算计,一刀杀了了事!” 姜韶华看了过来:“你们两个别张口就打打杀杀的。等问明白了,再处置不迟。” 秦虎立刻收刀还鞘。 孟三宝顿时闭了嘴。 小少年瞬间明白,这一行人中,身份最高说话算数的就是这美得惊人的小小少女。 他能不能活命,就看她肯不肯心软抬手。 郡主,我不是坏人。 他奋力张口,声音却怎么都挤不出口。就像有什么堵住了嗓子。他急得额上直冒汗珠。 郡主身边那个中年男子眉头拧了起来,目中闪过杀气。 他悲愤又绝望,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说话啊!怎么就说不出话来了? 该不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在这里吧! 这一抬手,他还发现另一个可怕的事实。他的手小了一半,身体也大大缩水了…… “郡主,这个少年脑子似乎不太好。”宋渊沉声低语:“要么,就是故意装模作样。现在天就快黑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将他一并带回王府,仔细问明身份来历。” 姜韶华略一点头。 宋渊目光一扫:“孟三宝,人由伱带着。” 孟三宝:“……” 第十九章 天降(二) 孟三宝一个没忍住,伸手指着自己新衣上酸臭的一摊污迹:“宋统领,小的衣服脏了……” 宋渊瞥一眼过去:“这小子也是臭哄哄的,你抱着正合适。” 秦虎扑哧一声,龇出一口白牙。 一众少年亲卫也各自偷笑。 孟三宝一脸晦气地应了,百般嫌弃地拎起地上的臭小子,一同上马。 等等,可别再弄脏他的马鞍。 孟三宝将小少年像麻袋一样横放在自己左腿上,顺便警告一声:“你再敢吐,我拧断你脖子。” 小少年头晕的厉害,嗓子依旧发不出声音来,一肚子话都憋在嗓子眼里。 这个不大不小的意外,前后耽搁了约摸一柱香时间。 众人再次上马,策马前行。 骏马上下颠簸,小少年趴在孟三宝腿上,腹部被不停撞击,很快又反胃想吐了。 不行。再吐这个叫孟三宝的真会拧掉他的脖子。 现在一切茫然混沌,要先想法子活下来。 他勉强将头转过去。 一抹红色映入眼中。 那個美丽的小郡主,熟稔地策马向前。凉风猎猎,披风飞扬,身姿飒爽。 真好看! 他看了又看,眼睛都挪不开。 奇怪,这么看着,竟连胃中的翻腾都慢慢忘了。 半个时辰后,到了城门外。高大的城墙上有三个字。笔画繁多,字体也奇怪。 他努力睁大眼睛,心中默念。 南阳郡。 守城门的官兵呼啦啦出来一群,一同拱手行礼:“见过郡主!” 郡主没有下马,冲着众人略一点头,便策马进了城门。 好威风! 这个年岁不大的郡主,身份显然十分尊贵。 能不能活命,就要看他能不能哄住郡主……啊呸,是能不能说服郡主了。 …… 进了城门后,又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天黑之际赶到了王府。 南阳王府正门开阔,门外空地可容十辆马车并行。 一堆人等在门外。为首的,赫然是“好父亲”卢玹,还有梅姨娘母子三人。 姜韶华笑容淡了一淡。 有一种人,让人见之反胃。偏偏有血缘名分在,心里再膈应,面上也得敷衍一二。 卢玹就是这种人。 “韶华,你可算回来了。”卢玹含笑上前来,语气亲昵:“我们等了你小半日。” 梅姨娘低着头过来,柔声道:“郡主去军营辛苦了。” 一双男童女童齐声张口:“大姐。” 姜韶华淡淡嗯一声,冷眼看着他们唱戏。 卢玹很善于给自己圆场,笑着说道:“这么晚了,肚子一定饿了吧!我令厨房备了饭菜,我们一起用晚膳。” “白日你忙,现在总没有公务了吧!” 姜韶华慢条斯理地张口道:“不巧得很,我还有一桩要事。半路遇到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少年,我要亲自审问。晚饭父亲和梅姨娘一家四口先吃,不必等我。” 卢玹:“……” 当着众人的面,卢玹这个父亲的颜面着实下不来,忍着怒气温声道:“不管如何,饭总是要吃的。吃饱了再审吧!” 目光顺便扫了一眼孟三宝。 孟三宝已经下了马,手里提溜着一个半大少年。 那少年被颠簸得厉害,哇一口又吐了,这一次直接吐到了孟三宝一身。 孟三宝气得脸都绿了。 姜韶华转头道:“拎着他沐浴换衣,洗干净了送去刑房。” 孟三宝杀气腾腾地应了。 小少年困难地抬起头,遥遥地看着姜韶华,湿漉漉的眼里满是祈求。 姜韶华难得发一回善心:“孟三宝,别趁机下黑手弄死了他。” 小少年:“……” 小少年泪眼汪汪地被拎走了,不知是感动还是被吓的。 姜韶华转过头来,有些诧异:“父亲怎么还在这里?” 卢玹做南阳王十几年女婿,自以为早练出举世无双的忍耐功夫。今日才发现,他的功夫还没真正到家。 一口心头血蠢蠢欲动。 卢玹暗暗深呼吸一口气,挤出笑容:“是我想得不周全。伱有正事要忙就先忙,我带他们先吃晚饭。” 梅姨娘恨不得将头低到脖子下,轻声告退,拉着一双儿女的手,随卢玹离去。 碍眼的人一走,眼前敞亮多了。 此时,章妈妈才带着银朱荼白迎上前,簇拥着郡主进府。先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灰尘,然后美美地吃了晚饭。 章妈妈心痛地看着自家郡主扫空了三人分量的晚饭。 姜韶华一抬头,见章妈妈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得一笑:“章妈妈是不是嫌我吃得多了?” 郡主一笑起来,眼眸弯弯,好看极了。 章妈妈到了嘴边的劝慰,很自然就变了:“郡主胃口好,老奴心里只有高兴的。” 姜韶华眨眨眼,俏皮一笑:“那就好。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以后定然长得高有力气。” 章妈妈脑海中闪过又高又有力气的秦虎孟三宝模样,表情瞬间有些僵硬。 姜韶华已起身往外走,银朱荼白忙跟了上去。 “这么晚了,郡主还要去刑房么?”银朱小声道:“一个半路捡来的小子,交给杨审理,不出半日就能问个清楚明白。” 姜韶华在回府前下了封口令,今日随行的数十亲卫都会守口如瓶,不会泄露小少年从天而降的神秘诡异,只宣称是半路捡来的。 她有种隐隐的预感,这个小少年的来历绝非寻常。 “我要亲自审问。”姜韶华道:“我不信任杨审理。” …… 从上方俯瞰南阳王府,偌大的王府被分了四块。 一块是南阳王生前住处,一块是南阳王府属官们办差的签押房,一片是内宅后院和演武场。还有一片屋子,是两百个侍卫的住处。 刑房平日晚上只有两个值夜的捕快,今晚郡主一来,所有捕快都被惊动了。 正在喝酒的杨政,听到外面动静心里一紧,立刻扔了酒杯迎出去。酒桌都没来得及收拾哪! “这么晚了,郡主来刑房,不知是有何事?”杨政力持镇定,不让自己露怯。 姜韶华可没打算给他留脸,越过杨政,推开签押房的门。 咿呀一声,厚实的木门被推开。露出一席美味佳肴。 杨政:“……” 第二十章 审问 “杨审理好大的雅兴。” 姜韶华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杨政脸孔赤红,不得不躬身请罪:“臣忙了一天差事,一时贪杯,着实惭愧。” 其实,在签押房喝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陈卓和冯文铭,也常在办完差后小酌两杯哪!以前王爷经常邀他们一同喝酒,姜韶华还在一旁执杯斟酒。杨政可没那么大的体面。 姜韶华本就要寻他的错处不是,今晚逮了个正着,自然没有放过之理。 姜韶华将躬身请罪的杨政晾在一旁,叫了两位副审理过来:“我要用刑房审人。” 两位副审理忙应声领命。一个去安排刑房,一个随在姜韶华身畔。 姜韶华走后,杨政才起身,一张英俊的脸孔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身体不停发颤。 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 捕快们难得见这等热闹,探头探脑,暗自窃笑。 “都在这儿看什么?”杨政恼羞成怒:“差事有没有办完?没办完的今晚都别想睡了!” 捕快们立刻鸟兽散。 杨政一個人在签押房外深呼吸,心里反复默念“不和十岁的黄毛丫头置气”。念了三十回,才算勉强按捺下来。然后迈步去刑房。 用来审问的刑房一共有六间,正好一排。 晚上刑房暂时都空着,姜韶华挑了最里边的一间。这间最干净,也最安静。 银珠轻声禀报:“郡主,杨审理来了。自请为郡主审问出力。” 杨家世代都在刑部,用刑问审是行家。杨政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姜韶华眉毛都没动一下:“告诉杨审理,本郡主这里有两位副审理足够了。请杨审理回去歇着吧!” 两位副审理悄悄对了个眼神。 银珠应声出去,一字不漏地将郡主的话学了一遍。 杨政被气得鼻子都要冒烟了,硬邦邦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银珠不乐意了,噔噔噔追了几步:“杨大人,你这是何意?莫非是对郡主不满?” 郡主也就罢了。一个丫鬟也敢冲他瞪眼! 杨政猛然转头。 银珠今年十三岁,身量已有少女模样,昂着娇俏的小脸和杨审理对视。气势汹汹,不落半分:“我们去郡主面前评评理。” 杨政面无表情地转回头,大步离去……就是落荒而逃了嘛! 银珠冲他的背影撇撇嘴。 一个高大的少年亲卫臭着脸来了,手里提溜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少年。 银珠好奇地打量一眼:“孟三哥,这就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子?生得还挺俊俏。” 就是头发特别短,有些怪。 孟三宝的亲娘和银珠的亲娘都是已故南阳王妃的丫鬟,两人自小相熟。 孟三宝嗯一声,不敢耽搁,大步进了刑房,将小少年扔到地上:“郡主,小的将人带来了。” 姜韶华略一点头。 孟三宝恭敬地退下。到了门外,才悄悄松口气。 …… 小少年狼狈地爬了起来。 这间屋子不大,却透着阴冷和血腥气。墙壁上挂着样式不一的刑具,带着倒钩的皮鞭,血迹斑驳的钩子,锋利的铁钉…… 小少年不敢多看,竭力让颤抖的双腿站稳,绞尽脑汁地想着活命之道。 “你叫什么?” 端坐在椅子上的郡主,不紧不慢地问道。 小少年想答,奈何嘴张了数次,愣是发不出声音。他焦急地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 副审理潘长青眼睛一斜,冷笑一声:“郡主,这小子装模作样,请容臣单独审问片刻。保准他老老实实什么都交代。” 另一个何副审理不甘示弱,争抢着要在郡主面前立功。 姜韶华瞥一眼目露绝望的小少年,冲着两位副审理笑了一笑:“本郡主先单独审问,如果实在审问不出什么,再劳烦你们出手。” 两位副审理恭敬地退了出去。 门开了又关上。 刑房里只剩两人。 姜韶华依旧端坐,目光定定地落在面色惨淡的小少年身上:“现在没有别人,只有你我两人。你有什么不能对人言的苦衷,现在说吧!” “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如果伱不能说服我,就不必见明天的太阳了。” 这不是威胁。 这是事实。 在南阳郡,冲突冒犯了她这个南阳郡主的,下场只有一个。小少年来历诡异,被视为刺客不算冤枉。 小少年心里一颤,目光急切地搜寻。姜韶华会意,淡淡道:“你口不能言,会写字?” 小少年疯狂点头。 刑房里确实有纸笔。 姜韶华以目光示意角落处的桌子。小少年深呼吸一口气,走过去,从桌子里寻到了一摞纸和炭笔。 他迅疾铺好纸,握住炭笔快速写了起来。 “你写的是什么?”耳边冷不丁地响起郡主的声音。 全神贯注的小少年手下一抖。她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一点走路的动静都没有? 姜韶华看着满纸奇怪的字迹:“你写的字,每一个都很奇怪,少了许多笔画。有的能勉强猜出是什么字,大部分我都不认识。” “你到底在写什么?” 小少年绝望得都想哭了。 嗓子不能说话,写字对方不认识……等等! 小少年重新抽出一张纸,炭笔快速挪动。不到片刻,出现了一幅简单的图面。 画上寥寥几笔,却格外传神。一个高大青年,正在爬山。 下一幅,山路栅栏破裂,青年从山上掉落。 姜韶华看一眼画,再看一眼少年的小胳膊小腿:“你是从山上掉下来?官道附近十里都没有山。还有,这画上的是个成年男子,你看着不过十岁模样。” 小少年面色茫然,目光也暗淡下来。他握紧炭笔,抿紧嘴角,低头画了几笔。 天空,狂风,闪电,被雷劈中的焦黑人影。 所以这是…… “你这是在立毒誓,如果有半句假话,就天打雷劈?”姜韶华有些好笑地猜测。 小少年用力点头,心里却一派颓然沮丧。 这些话,怎么听都不像真的。好好的成年男子,怎么忽然就变成男童? 姜韶华收敛笑容,默默打量着眼前小少年。 这世间,怕是只有她才会信这样荒谬的话。 毕竟,她昨日才重回年少。 第二十一章 收留 “姑且算你说的是真的。” 短短一句话,在小少年耳中如同天籁一般。小少年激动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姜韶华问:“你以前多大?” 小少年左手竖起两根手指,右手竖起五。 “二十五,”姜韶华略一点头,示意这个问题过关:“你生在何处长在何处?” 小少年愣了片刻,握着炭笔闷头画了许久。 当姜韶华看清这幅图画后,也沉默了。 画上的物件一样比一样奇怪,通通没见过。 这个小少年,或许来自异邦,或许来自天外。总之,绝不是大梁人。 “你不是大梁人。”姜韶华注视着小少年的眼睛。 小少年目中闪着水光,点点头。 “你之前穿戴奇怪,头发也格外短。这都是你本来的模样。”姜韶华慢慢说道:“伱是不是很想回去?” 小少年先点头,然后苦笑,指了指自己缩小了许多的身体,脸上露出无奈之色。 现在他这副模样,只怕出了南阳王府,就会被人拐走。 便是没人拐他,他嗓子说不出话,对大梁一无所知,又身无分文,能去哪儿? 还是先留在王府,至少有吃有喝有住。 眼前这位郡主,虽然年少,却出人意料的冷静沉稳。从相遇到现在,一桩接一桩荒谬的事实,她都未震惊失态。 “你想留在王府?” 小少年迅速回神,郑重地冲郡主拱手。 这是他刚学来的行礼方式。 姜韶华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本郡主从不养闲人。你有什么能耐,说来听听。” 小少年想了想,挥起炭笔在纸上迅速画了起来。 姜韶华凝目一看。 一株禾苗,麦穗沉沉甸甸。一株水稻,稻穗几乎压弯了稻杆。还有高粱豆子黍米等等,无一例外都有大的夸张的果实。 姜韶华眼眸倏忽一亮:“你擅长种田?” 小少年终于咧嘴笑了,点头后,又画了一块地,两个大粮囤,骄傲地挺直胸膛。示意自己没有吹牛。 民以食为本。南阳郡十四县,家家户户都有田,其中有四個还是产粮大县。 这个小少年一脸自信,说不定真有几分能耐。 姜韶华对有真本事的人,格外多几分耐心,立刻道:“既然如此,你先留在王府。” “本郡主会让人照料你衣食起居,养个十天八日,正好就是春耕。到时候,拨一块地和一些人手给你。本郡主给你一年时间,看你是不是有真本事。” 小少年再次拱手。 匆匆学来的,姿势其实不对。 姜韶华没有挑他的毛病。她拿起火折子,将所有画纸点燃。火焰贪婪地吞噬,几张画纸顷刻间化为灰烬。 “你的来历,不得再和第二人提起。”姜韶华定定地看着小少年:“如果被人当做妖邪,本郡主不会护着你。” 小少年知道轻重,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少年慢慢说了一遍,唯恐姜韶华看不清他的嘴型,又重复了两回。 姜韶华根据他的嘴型猜测:“崔渡?” 熟悉的名字入耳,小少年鼻间一酸,眼睛腾地红了。 姜韶华没有出言安慰。 世间所有磨难痛苦,都得自己承受。 小少年将头转到一遍,用袖子擦了擦眼。过了片刻才转过来,神情已冷静了不少。 姜韶华这才扬声叫了孟三宝进来,简短地吩咐道:“从今日起,他留在王府。你找间空屋子让他安顿住下,让孙广白给他瞧瞧嗓子,开几服药。” 这个小哑巴给郡主灌了什么米汤,郡主竟然肯留下他! 孟三宝心里犯嘀咕,口中利索地领命,带着小哑巴去安顿。 …… 王府里不缺住处。陈卓冯文铭住的都是二进的院子,其余属官也都各有安顿之处。宋渊住的也是独立的院子。 孟三宝和秦虎这些亲卫,住在府中最后几排屋子。两个亲卫一间房。 姜韶华将小少年交给孟三宝安顿,显然还有一层用意,要就近盯着小少年的一举一动。 小少年不乐意被一直提溜着,奋力挣扎。 孟三宝翻了个白眼,松了手:“你还不乐意,我早嫌手酸了。自己走!走得慢了我踹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少年看一眼小铁塔粗壮的孟三宝,默默忍了。 此时天已漆黑,天上几点星光闪烁。王府前院灯火通明,往亲卫房那一边去,就晦暗多了。一路上每隔十数米有一盏风灯。 小少年一边走一遍暗暗留意四周,心里惊叹不已。 这南阳王府,也太大了! 看得太入神了,一个没留意,差点被脚下的树枝绊倒。 孟三宝不耐地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大步如流星。 风声在耳边呼呼而过,速度快了两倍不止。小少年默默闭上嘴。 到了亲卫房外,另一个更高更黑的少年亲卫迎了过来:“郡主不是要审他吗?你怎么又将他带回来了。” 孟三宝撇撇嘴:“这小哑巴有几分运道,郡主心善,留下他了。郡主吩咐我带小哑巴安顿。” 秦虎和孟三宝对了个眼神:“我们隔壁还有一间空屋。” 正好随时能盯着小哑巴。 孟三宝嗯一声:“你替我盯一会儿,我去请孙公子来给他瞧瞧。” 不用问,这又是郡主的吩咐了。 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哑巴留在府里,只会浪费米粮。郡主也太心善了。秦虎嘭地一声推了门,冲小少年道:“以后你就住这里。” 小少年默默进了屋子,迅速打量一圈。屋子里有两张床榻,有一个柜子两个箱子,还有一桌两椅。足够两个成年人住,如今是他的容身之处了。 “小哑巴,”秦虎戏谑地喊一声:“一个人住怕不怕?要是害怕,就来我们的屋子里打地铺。” 他不是哑巴,他叫崔渡。 小少年没有搭理秦虎。 等了一炷香功夫,孙广白来了。 平日操练,难免跌打损伤,都是孙广白替他们治伤。秦虎和孟三宝对孙广白都很客气。 能借着看诊逃脱亲爹魔爪片刻,呼吸一下外面的自由空气,孙广白心情颇为不错,笑着对小少年道:“你躺在床榻上,我替你检查看诊。” 第二十二章 收拢 一个时辰后。 银朱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郡主,孟三宝来禀报,孙小太医已经替小哑巴看过诊了。小哑巴身上有几处擦伤,用些伤药,养几日就没有大碍了。” 从高空坠落,只有些皮外伤,简直是万幸。 姜韶华嗯一声。 银朱继续回禀:“孙小太医还仔细检查了小哑巴的嗓子,开了药方。说先喝一段时日看看。” 姜韶华略一点头,便将此事撂开。 小哑巴有真能耐最好,便是为了吃住吹牛胡扯,于她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不值一提。 一夜无梦。 隔日五更,姜韶华起身,照例先去校武场。陪练过招的,自然还是宋渊。 宋渊在秦虎孟三宝等少年亲卫挤眉弄眼的窃笑声中,面不改色地输了一招。 姜韶华面色红润,低声笑道:“舅舅天天陪我过招,要替我背黑锅了。” 宋渊右手虎口发麻,目中闪过无奈的苦笑:“这些混小子,以为我是故意拍郡主马屁谦让郡主。” 等以后,他们就知道郡主的厉害了。 现在,随他们误会吧! 两人压低声音,亲卫们离得远,根本听不分明。 秦虎用胳膊肘抵了抵孟三宝:“宋统领虽是有意放水,郡主的身手也是真厉害。” 孟三宝点头附和:“郡主一人至少能打三个。” 一个十岁姑娘,有这等身手,足以自傲了。 当然,有他们在,根本就轮不到郡主出手就是了。 “小哑巴那边,我让人盯着了。”秦虎随口道:“你过個十天八日,就去禀报郡主一回。” 孟三宝有些不情愿:“这怎么就成了我的差事了。” 秦虎不怀好意地一笑:“小哑巴不吐别人,偏偏吐你身上,可见是你们缘分。” 孟三宝黑了脸,呸了一声。 …… 姜韶华练了一个时辰,回了院子。 老远就见一高两矮两个身影。 姜韶华眉头微微一动。银朱立刻道:“郡主不想见梅姨娘,奴婢去打发了她。” “不急,”姜韶华心念电转,短短片刻拿了主意:“我且听听,她要说什么。” 梅姨娘带着卢颖卢若华来请安问好,显然是卢玹的主意。 远远看见郡主的身影,梅姨娘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 她是南阳王府的家生子,自小伺候姜嫣。后来开脸伺候卢玹,生了卢颖被抬姨娘。听着体面,可是,王爷一直没放身契给她。 王爷走了,这身契在郡主手里。 “奴婢见过郡主。”梅姨娘低着头行礼,态度谦卑。 卢颖和卢若华早得了嘱咐,一同行礼:“见过郡主。” 娘说了,当着爹的面叫大姐,爹不在的时候叫郡主。 梅姨娘这份小心知趣,落在姜韶华眼底。 姜韶华漫不经心地一瞥:“梅姨娘请起,你们两个也起身。”说着,越过他们,进了院门。 没有撵她。 梅姨娘暗暗舒一口气,忙拉过一双儿女,小心翼翼地跟着进了院子。 卢颖垂着眼没有张望。卢若华才四岁,天真烂漫,早已忘了亲娘嘱咐,东看看看西瞧瞧。 进屋后,姜韶华坐了上首,梅姨娘压根就没坐的念头,规矩地立在一旁。卢若华娇声娇气地张口:“娘,我腿酸。” 梅姨娘心里一紧,正要低声哄几句,就听郡主淡淡道:“都坐吧!” 梅姨娘感激地应一声,领着两个孩子坐了。她没敢再等郡主发话,柔声道:“奴婢领着他们兄妹来给郡主请安,有打扰郡主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姿态谦卑极了。 事实上,前世谋夺王府家业的人一直都是卢玹。梅姨娘没那个能耐,也没那份胆量。卢玹后来一个美人接着一个美人纳进府,梅姨娘年老色衰失了宠爱,唯一能倚仗的,就是一双儿女。 姜韶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对梅姨娘的态度陡然温和许多:“梅姨娘有这份心,不妨时常过来。” 梅姨娘惊喜地抬头:“郡主说的是真的么?” 姜韶华抿唇微笑:“梅姨娘是王府老人,伺候我娘数年,这些年又伺候父亲,生养一双儿女。谨言慎行,样样小心,我都看在眼底。” “祖父以前也常夸赞梅姨娘是个知礼懂礼的。要不然,也不选特意选中姨娘去父亲身边。还为姨娘抬了名分。” “姨娘在我面前,可以随意些,不必拘谨。” 梅姨娘万万没料到姜韶华态度这般温和,顿时受宠若惊,坐都坐不住了,起身应道:“王爷待奴婢恩重如山,郡主也这般宽厚温和,实在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姜韶华微微一笑:“姨娘一口一个奴婢,将颖弟和若华妹妹又置于何处呢?他们两个虽不姓姜,却是我同父的弟弟妹妹。就是为了他们,姨娘也该将腰杆挺得直一些。” 梅姨娘眼都红了,说不出话来。 府里人人羡慕她的好运道。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日子过得有多憋屈。卢玹从来都没正眼看过她。她很少在人前露面,怕碍了郡主的眼。 今日她奉卢玹的命令,硬着头皮来给郡主添堵,来前就做好了被百般羞辱的准备。 没想到,郡主这般善解人意,这般温和体恤…… 姜韶华已看向卢颖:“听闻你已经开蒙读书了。” 卢颖抬起黑白分明的眼:“是,父亲每日拨一个时辰,教导我读书认字。” 卢颖承袭了卢玹的好相貌,眉眼间又有梅姨娘的秀气柔和。对着这么一个乖巧早慧的孩子,很难生出恶感。 姜韶华温声道:“父亲平日喜欢文会,三不五时就要出府。再者,你每日只学一个时辰,时间也少了些。我替伱寻一个好夫子,专心教你。等过几年你长大了,我送你去荆州府学读书。” 卢颖有些懵,梅姨娘却已激动得全身发颤,用力扯住儿子的衣袖:“还不快些谢过郡主!” 南阳郡是郡主的,南阳王府也是郡主的。郡主一句话,胜过卢玹千言万语。 卢颖乖乖道谢。 梅姨娘也起身,郑重谢了郡主恩典。 在一个母亲心中,没有什么比儿子读书前程更重要。 第二十三章 心思 姜韶华看着梅姨娘,饶有深意地笑了一笑:“梅姨娘照顾好父亲的衣食起居,不令我忧心,就是最好的答谢了。” 梅姨娘能在一众丫鬟中脱颖而出被南阳王选中,除了过人的美貌外,更重要的是温顺知进退。 这样的梅姨娘,当然不是蠢笨之人。 姜韶华一语双关,话中有话。梅姨娘越琢磨越是心惊,下意识地抬头和姜韶华对视。 姜韶华眉眼未动,定定地看着梅姨娘。 那双眼眸,如潭水清幽,看不清深浅。 梅姨娘很快垂下眼,柔声应道:“奴婢被王爷选中伺候卢郡马,从未有一日忘过王爷的恩典。能为郡主分忧,也是奴婢的福分。” 姜韶华笑了笑:“姨娘尽心尽力,我不会薄待姨娘。从这个月起,姨娘领双份月例,算是我补贴姨娘的脂粉银子。” 梅姨娘感激涕零地再次谢恩,心里很明白,郡主能赏也能罚。 她是南阳王府的人,端的是王府的饭碗。替卢玹生再多的孩子,这颗心也得向着郡主才行。 她的亲娘老子兄弟,都在王府内外当差。她的身契,还有一家人的身契,都在郡主手中…… 她的命运浮沉,都在郡主一念间。 姜韶华笑着瞥梅姨娘一眼,一切了然于心:“若华妹妹还小,到明年五岁,也该开蒙读书了。到时候和颖弟一同读书。我们王府里,没有男重女轻的规矩。女子也一样读书。” 梅姨娘来时忐忑难安,回时春风拂面。 卢若华摇晃着亲娘的衣袖:“娘怎么这般高兴?” 梅姨娘疼爱地看一眼女儿,轻声笑道:“郡主肯认你们这一双弟弟妹妹,娘心里高兴得很。” 卢若华听不懂,歪着小脑袋:“我本来就是大姐的妹妹啊!” 傻丫头,你亲爹是王府赘婿。你姓卢,郡主姓姜。郡主不认你,谁也奈何不得。 梅姨娘没将这些话说出口,只笑着嘱咐:“总之,以后你们见了郡主,一定要恭敬些,什么都听郡主的。” 卢若华欢快地应了。 卢颖抬起头,问亲娘:“如果父亲和大姐说的话不一样,我该听谁的?” 梅姨娘被问住了,愣了片刻,才低声道:“在你父亲面前,就听伱父亲的。在郡主面前,就听郡主的。不过,你心里要清楚,这王府是郡主的。” 卢颖听懂了,小声道:“我知道了。我表面听父亲的,心里要听大姐的。” 梅姨娘伸手摸了摸卢颖的头发。 母子三个进了院子。 卢玹已等候多时,面上有些不耐:“怎么现在才回来?莫非等了半天,被撵回来了?” 梅姨娘垂头应道:“没有,郡主见了我们,和声细语地和我们母子三个说了小半日的话。” 卢玹:“……” 卢玹神色僵了一僵,难以置信地追问:“她肯见你们?还和你们闲话?你没骗我吧!” 梅姨娘鼓起勇气抬头:“婢妾岂敢骗老爷。郡主对我们十分和蔼,今日郡主说,要聘一位夫子教导颖儿读书。还有,郡主让我领双份的月例。” 眼皮子浅薄。双份月例说着好听,一個月就多二十两银子罢了。对偌大的王府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倒是聘夫子这一样,还算有些长姐模样。 “颖儿有出息了,她这个长姐脸上有光,以后也能多个倚靠。”卢玹一脸理所当然:“她有这份心,你们领着就是。” 梅姨娘低声应是。 卢玹想到自己屡次被拒之门外,心里不是滋味,挥挥手,示意梅姨娘母子三个退下。 方泉已经走了两日,到现在还没动静,不知有没有办好“差事”。 卢玹叫了长随卞东过来:“去门房处问问,方泉回来了没有。” 卞东在屋子里躲了一日一夜,脸不肿了,掌印也消了,昂首挺胸地去了门房。门房管事姓陶,身量寻常,其貌不扬,今年有四十多岁了。 卞东询问方泉回来没有,陶管事答道:“没见方长随,不过,陈长史倒是刚打发人回来送信。说是迎到了赵公公,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就到王府了。” 卞东心里暗暗吃惊,塞了一个荷包给陶管事,然后速速回去禀报主子这个重要消息。 卢玹既惊又怒,惊的是陈卓闷不吭声地去迎赵公公,怒的是方泉办差不利,到现在都没个音讯。 “老爷,还有一个时辰赵公公就进王府了。”卞东是卢玹心腹,对自家主子的心思也知晓一二:“想做什么,怕是来不及了。” 卢玹呼出一口浊气,定定神道:“不必慌,先去账房,支两千两银子。就说我相中了一幅前朝名家字画,要重金求购。” 卞东领命去了,没到盏茶功夫,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账房管事说,老爷支用大笔银子,需要郡主点头才行。” 卢玹怒了:“以前我支用银子,从没人阻拦。现在怎么就要郡主点头了?还有,大笔银子指的是多少?” 卞东如实回答:“超过一百两就算。” 卢玹:“……” 卢玹的脸被打得啪啪响,眼里的火苗嗖嗖往外冒。 卞东唯恐主子气出个好歹来,忙低声劝慰:“老爷消消气,或许是账房管事听错了。小的这就去求见郡主,问个明白。” 卢玹吃了几回教训,不肯再用脸去撞铁板,冷着脸道:“先不必去了。” “举办文会买字画古董,都是要银子的。支不到银子,老爷拿什么花用!” 卞东的耿直,深深刺痛了卢玹脆弱的男人自尊心。 啪!啪! 卢玹掌心火辣辣的,怒骂:“滚出去!” 卞东晦气地捂着脸退了出去。 卢玹喝了一壶凉茶,压下心火,起身去了海棠院。 这一回,姜韶华倒是肯见他了:“陈长史已经迎到了赵公公,很快就要到王府了。父亲和我一同去迎赵公公。” 卢玹心里一松,脸上满是温和的笑容:“好。” 支用银子的事,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 他到底是父亲,总得要脸。 姜韶华看着卢玹的欲言又止,心里哂然冷笑。 第二十四章 笼络 “到王府了,请赵公公下马车。”儒雅倜傥的陈长史亲自开了车门。 赵公公欣然笑道:“陈长史客气了。” 陈卓伸手扶赵公公下马车,一边笑道:“赵公公远道来传太后娘娘口谕,一路车马劳顿,辛苦至极。进了王府,可得好好歇一歇。” 陈卓当年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如今一把年岁了,在同龄人中依旧是最英俊的那一拨。气度优雅,从容不迫。 赵公公很是受用,咯咯笑了。 陈卓面不改色,含笑挽着赵公公的手上前。 南阳王府已开了正门。 南阳郡主和卢郡马父女亲自相迎,身后一众属官亲卫相随,阵仗浩荡,气派体面。 “奴才见过郡主。”赵公公作势要行礼。 姜韶华笑着伸手一扶:“赵公公快些免礼。” 赵公公也就顺势起了身,目光掠过姜韶华的脸,颇有几分惊艳:“奴才早听闻郡主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才知郡主容貌如此出众。” 姜韶华含笑回敬:“赵公公的赫赫大名,我也早有耳闻。百闻不如一见。赵公公这份相貌气度,世间难寻。” 马屁人人爱听。 拍马屁的还是身份尊贵容貌美丽的郡主,赵公公心情就更愉悦了,咯咯笑道:“郡主盛赞了。” 这个赵公公,全名赵春明,原本是官宦子弟。后来家中祖父犯了重罪,族中成年男丁都被砍了头。十岁的赵春明侥幸捡回一条命,被施了腐刑,没入宫廷做了小太监。 之后二十年的心酸血泪,且不必细述。总之,如今的赵公公深得郑太后信任器重,以三十岁的年纪做了景阳宫总管太监,是真正的宫中红人。 姜韶华倒也不是随口乱夸。赵公公皮肤白嫩,唇红齿白,身姿纤细,一眼看去,还是俊俏美少年模样。 赵公公还喜欢敷香粉,靠得近了,香气便充斥鼻息。 众人迎着赵公公进了正堂。 姜韶华笑道:“赵公公奔波千里来南阳郡,代太后娘娘传旨。今日这上座,定要赵公公坐才最合宜。” 姜韶华前世进宫住了六年,和赵公公没少打交道,熟知他的性情脾气。短短几句话,哄得赵公公心花怒放。 赵公公假意推辞几句,便坐了左上首。 姜韶华坐了右侧。 卢玹便坐了女儿下首。 心里尴不尴尬的另说,反正,卢玹脸上一点都不尴尬,笑容温润得体。 卢玹这张脸,在白脸界也是一等一的。赵公公早就留意到了,坐下后便笑问:“这位可是卢郡马?” “是,正是我父亲。”姜韶华似浑然忘却了前两日的冷漠疏远,笑盈盈地介绍亲爹:“我父亲年少考过科举,中过秀才,平日最喜读书。赵公公才学过人,以后得了机会,不妨多多亲近。” 卢玹三日没得过女儿好脸色,现在骤然见姜韶华笑颜如花,竟有些受宠若惊,忙笑着附和:“等赵公公得了空闲,我一定多多请教。” 赵公公在宫中能出人头地,一靠脸,二来,就是因年少读过书。在一众靠着溜须拍马无耻逢迎的太监里脱颖而出。 所以,赵公公最乐意别人提及这些。今日姜韶华张口,句句都挠中他的痒处。他对这位南阳郡主印象好极了。 陈卓看在眼底,也觉欣慰。 父女关系如何,私下里如何争吵都无妨。场面上总得装装样子,免得传出什么不好听的名声。郡主虽然年少,倒是深谙其中道理。 赵公公很快说起了正事:“郡主,奴才代太后娘娘传口谕。” 姜韶华立刻起身,恭敬聆听。 “太后娘娘说,郡主为南阳王守孝一年,孝心可嘉。不过,死者往矣,郡主年少,不能一味沉溺于伤心,伤了自己身体。” 赵公公神色一敛,声音缓和,神态语气竟有几分肖似郑太后。 姜韶华被勾起旧日回忆,一时间,心绪如潮。 在宫中六年,不全是勾心斗角,也有过快乐的时光。 郑太后对她也确实有养育之恩。虚情假意久了,岂会没有一丝真情。就像她对卢玹,再厌恶,也难一刀斩断。 “多谢太后娘娘关心。”姜韶华定定心神,端正地行礼,轻声谢恩。 赵公公代郑太后受了这一礼,继续说道:“你年方十岁,身边须有长辈教导才好。哀家打算接你进宫,你可愿意?” 陈卓明知郡主不会应,这一刻心里依旧咯噔了一下。 太康帝继位四年,对南阳郡处处提防戒备。现在王爷走了一年,郑太后又将主意打到了郡主身上。 一旦郡主去了京城,南阳郡便没了主心骨。朝廷虎视眈眈,卢玹也在打着占王府家业的如意算盘…… 卢玹的眼睛亮了起来,忍不住抬眼看向姜韶华。 “太后娘娘一片美意,我感激不尽。”姜韶华面上露出恰如其分的感动感激,口中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过,我是南阳郡主,岂能扔下百姓和属官去京城。” “请公公回京后,代我谢过太后娘娘恩典。将我的心意禀明太后。我要秉承祖父遗志,治理好南阳郡。” 赵公公眉头动了一动,脑海中闪过临走前太后娘娘的嘱咐。 “尽力劝南阳郡主离开王府,回程的时候带她进京。” 为什么是尽力劝,而不是直接下旨? 因为南阳郡主是先帝在世时册封的,是有封地有实权的郡主,等同于藩王。 郑太后也得要脸,不能明打明地不顾姜韶华意愿,硬让她进京。 如果是姜韶华“自愿”,那就说得过去了。一个失了长辈的小姑娘,进宫由长辈教养,这个理由就体面得多。 前世,卢玹私下派人去找赵公公,送了重礼。赵公公传口谕的时候,直接就是接南阳郡主进宫。姜韶华在亲爹的劝慰下,很快随赵公公离去。 这一世,陈卓拦下了卢玹的人。赵公公摸不清南阳郡深浅。传了太后口谕,被姜韶华干脆利落地拒绝,一时有些踌躇。 就在此刻,卢玹忽地张口:“韶华,太后娘娘贤名卓著,宽厚慈爱。有这样的长辈抚养教导,于你是好事。你还是应了吧!” 第二十五章 撕破 卢玹话音一落,一众属官神色各异。 陈卓目光微闪,冯文铭皱了眉头。 杨政目中露出赞成之色,邱远尚伸出右手捋着美髯,显然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闻安看看卢郡马,再看看郡主,很快收回目光。沈木不喜说话,这等场合,也轮不到一个八品的小官插嘴,直接闭嘴。 倒是宋渊,一个没忍住张了口:“卢郡马这话不对。郡主生在王府长在王府,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去了京城,才是举目茫然。” “再者,郡主有父亲,有同父的弟弟妹妹,还有一众忠心属官相随。又不是孤苦无依的小姑娘,何必进宫。” 所有属官都坐着,只有宋渊坚持立在姜韶华身后,目光炯炯,腰间那柄明晃晃的长刀格外刺眼。 至少,刺了卢玹的眼。 卢玹抬眼看过去,轻叹一声:“宋统领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为人父母者,为子女计长远。郡主今年十岁,正是需要女性长辈教导的时候。我这個做父亲的,反倒处处不便。” “章妈妈忠心耿耿。不过,章妈妈到底是下人,伺候衣食起居还成,却担负不起教导之责。” “太后娘娘是郡主嫡亲的伯祖母,又是大梁太后,身份贵重。郡主若能得太后娘娘教导,定然大有裨益。” 宋渊不能说章妈妈能抵半个长辈,也不能说郑太后不好,一时无言以对。 便是能言善辩的陈卓,也挑不出卢玹这番话的不是。 姜韶华心中冷笑连连,面上不露半分,继续看卢玹表演。 “父女血浓于水,其实,我最不舍和韶华分离。”卢玹又叹一声,眼中竟闪出一丝水光,俨然一副爱女如命的慈父模样:“可为了韶华的前程未来,我再舍不得,也得狠下心肠。” “韶华,你就听为父的,随赵公公去宫中吧!学太后娘娘两三成,也一辈子受用不尽了。” 赵公公深以为然,插嘴道:“卢郡马此言有理。郡主年少,当有长辈仔细教导。这天底下,也唯有太后娘娘有这个资格教导郡主了。” 陈卓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张口道:“郡主是南阳之主,郡主一旦离去,南阳郡便没了主人,成了一盘散沙。” “卢郡马虽是郡主父亲,却姓卢不姓姜,不能代郡主掌管王府。还请郡主三思!” 卢玹生平最恨别人提起自己的赘婿身份,被陈卓戳中痛处,心中大怒,口中却附和道:“陈长史的顾虑,也不无道理。我可以代韶华暂时掌管几年,有要紧事,派人送信去宫中。等韶华长大回来了,再将王府交回她手中。” 话音刚落,姜韶华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不妥!父亲一直读书,对政务一窍不通。王府岂能交到父亲手中。” 卢玹:“……” 那种被揭了脸皮的火辣辣的感觉又来了! 这一次王府属官齐齐整整都在,还有宫中派来的赵公公哪! 卢玹白皙的俊脸瞬间红了一红,却未恼怒,露出愧疚自责:“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中用。好在王府里有陈冯两位精明强干的长史,还有几位忠心能干的属官。” “过去这一年,韶华一心守孝,王府事务都由他们打理,并未出差错。以后也按惯例就是,我就是个担个总揽的名头,真正做决定拿主意说话算数的,还是陈长史。” 这话明里暗里挤兑陈卓。 陈卓不得不起身,向姜韶华告罪:“卢郡马此言折煞微臣。微臣身为长史,一心为郡主分忧,绝无伸手揽权之意。请郡主明鉴。” 卢玹早就盯上陈卓了,立刻接过话茬:“陈长史劳苦功高,在王府里声望隆厚,这是人尽皆知的事。陈长史何必自谦。” 冯文铭听得满心不快,神色淡淡地张口:“卢郡马既知道陈长史辛苦,在这一句接着一句挤兑又是何意?” 卢玹有些惊愕:“冯长史误会了。我是真心感激陈长史,绝无针对或暗讽之意。” “冯长史和陈长史是至交好友,当年冯长史进王府,还是陈长史的功劳。这些年,深得岳父器重。岳父不在了,依旧忠心当差。你们两人一同齐心合力,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打理王府事务。” “有陈长史冯长史这等勤勉能干的臣子,郡主根本不用操什么心。” 得,连冯文铭也一同挤兑上了。 就差没明说两位长史联手篡权,架空年少的南阳郡主了。 冯文铭被膈应得不行,目中闪过怒气。 陈卓迅疾扫了一眼过来,示意他闭嘴。 赵公公还在,不可争吵,失了南阳王府的体面。 赵公公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卢郡马有野心好啊!有卢郡马这般费心出力,或许很快就能说动郡主去京城了…… 姜韶华敛了笑意,直视卢玹:“陈长史冯长史都是忠臣,祖父信任他们,我也一样器重信任。父亲刚才这些话,是在质疑祖父,还是在轻蔑我有眼无珠?” 姜韶华笑意盈盈的时候,随和又可亲。 此时眉眼沉凝,无形的威压顿时弥散开来。 赵公公在一旁看着,都有些心惊肉跳。卢玹更是首当其冲,彷如有巨石压顶。这种感觉,恍惚岳父又回来了…… “以后,谁敢说陈长史冯长史的不是,一律做谣言诬陷论罪。”姜韶华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一众属官都坐不住了,纷纷起身应是。 卢玹就尴尬了,不得不站起身来为自己辩解:“韶华……” 姜韶华淡淡瞥一眼。 卢玹心里一凛,下意识地换了称呼:“郡主误会了。我绝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这个意思,就别乱说话。”姜韶华冷冷打断卢玹:“南阳王府的重臣,还轮不到一个无官无职的赘婿指手画脚。” 卢玹:“……” 赵公公激动地坐直了身体,双目都快放光了。 真没想到,南阳王府还有这等好戏! 一众属官也各自瞠目结舌。 做女儿的,直接以赘婿二字来称呼自己的亲爹!做亲爹的,还有什么脸?! 第二十六章 难堪 卢玹白皙的脸孔涨得通红,尴尬又难堪。 就在众人以为卢玹恼羞成怒之际,卢玹出人意料地落了眼泪:“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份不讨喜,陈长史冯长史都瞧不上我,你心里也嫌我这个亲爹。” “我劝你去京城,就是怕你走了你娘亲的老路。南阳郡就这么大,你是南阳郡主,哪有人能和你并肩相配。到了及笄议亲之年,难道又要招婿不成?说句不中听的,谁家的好儿郎肯做赘婿?” “去了京城就不同了。大梁勋贵世家的出众少年,都在京城。等过几年,太后娘娘也能为你挑一门好亲事。” “你能嫁一个好夫婿,终身有了托付,我这个做亲爹的,才能松心头一口气。以后去地下,也有脸去见嫣妹和岳父了。” “韶华,你就听爹一句劝,随赵公公去京城吧!” 卢玹生得清俊儒雅,此时潸然泪下,声音哽咽,一派真情流露,令人动容。 赵公公在宫中混了二十年,什么样的把戏都见过,也不由得在心里赞一句。这位卢郡马,待在南阳王府内宅实在是被埋没了。这等人才,就该去京城“大展拳脚”! 陈卓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主臣之外,还有血缘伦理。 卢玹到底是父亲,郡主是女儿,从身份来论,对郡主大大不利。此时卢玹声泪俱佳,一派慈父模样,也将郡主推到了不利境地。 果然,邱远尚第一个跳了出来:“卢郡马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请郡主三思。” 杨政憋了几日闷气,此时逮着良机,也张口给郡主添堵:“父母爱子女,为之计长远。卢郡马一心为郡主思虑着想,便是郡主不乐意去京城,也该对卢郡马恭敬些。赵公公说是也不是?” 赵公公很顺口地应道:“两位大人说得甚是。大梁以孝治国,皇上对太后娘娘极为孝顺,几乎百依百顺。郡主去了宫中,亲眼瞧瞧学一学,对郡主日后大有裨益。” 话里话外地,就要定下姜韶华去京城一事。 陈卓还能按捺得住,冯文铭脾气耿直,却是忍不了了,霍然站了起来,伸手一指泪流满面的卢玹:“卢郡马口口声声疼爱郡主,现下说的话做的事,可不是那么一回事。” “大家都有眼,看得清辨得明。卢郡马到底想做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我冯文铭将话撂在这儿,这南阳郡是王爷留给郡主的,还轮不到外姓人来染指。卢郡马想接掌王府,我第一个不同意!” 宋渊紧跟着来了一句:“郡主是朝廷册封的南阳之主,我宋渊只认郡主一人。” 闻安和沈木对视一眼,不能不表态了,纷纷站了起来,拱手道:“王府家事,轮不到臣等多嘴。不过,南阳王府只能有一个主人,那就是郡主。” “臣是王府属官,只听从郡主号令。” 卢玹豁出脸皮,也不辩驳,继续红着眼落泪:“我今日是彻底没脸了。你们一个个出言斥责,我是郡主亲爹,难道还会害她不成。” “我盼着她有太后教导,盼着她德言容功出众,盼着她日后嫁得好夫婿。我哪里做错了?” 赵公公不失时机地捧一句:“咱家看着卢郡马做得对,姑娘家,最要紧的就是嫁一个好夫婿。” 陈卓昂然而起,不疾不徐地说道:“卢郡马既然自认是一片慈父心肠,就不该强加自己的意志于郡主。也该好好听一听郡主心里的想法。” 众人的目光,一同看向端坐未动的郡主。 直至此刻,众人才发现,卢玹潸然泪下也好,掏心置腹也罢,姜韶华都神色冷漠,眉眼未动。 “父亲口口声声为我考虑,却不知道,在我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一个闺阁少女,最好的归宿是嫁一个好夫婿。不过,我不是普通少女,我是南阳郡主。治下有十四县,有十万百姓。我要令他们安居乐业,都过上好日子。” “嫁人也好,赘婿也罢,我根本就没考虑过。先不说我还年少,离婚嫁还有数年。便是过几年及笄了,亲事也得排在南阳郡之后。” 第二十七章 “陪伴” 赵公公眼睁睁看着卢玹如丧家之犬被撵走,鄙薄轻蔑之余,对年少的郡主也生了些敬畏。 能对自己亲爹下狠手的狠人,轻易不能招惹。 赵公公的态度肉眼可见的客气了许多。 姜韶华微笑着寒暄数句,便请赵公公去安置休息,顺口吩咐一声:“这几日邱典膳陪一陪赵公公,务必令赵公公宾至如归。若是招呼得不周到,令赵公公不快,本郡主可要唯邱典膳是问。” 邱远尚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叫你刚才多嘴!惹了郡主不高兴,这烫手的差事立刻就丢过来了! 太监们性情阴柔多变,可不是好伺候的主。 奈何郡主一声令下,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邱远尚捏着鼻子领命,然后亲自起身,领着赵公公去安顿。 杨政也后悔得很,唯恐郡主迁怒到自己头上,迅速低下头。待姜韶华起身离去,杨政才暗暗松一口气,一抬头,就见宋渊冷冷盯着自己,右手又摸上了腰间刀柄。 杨政:“……” 呸!粗鄙武夫! 杨政色厉内荏地瞪了回去。 陈卓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今晚郡主设宴为赵公公接风,大家伙先散了,晚上早些过来。” 众属官应一声。杨政有了台阶,麻利地就下了,第一个离去。 宋渊心里冷哼一声。 陈卓温声对宋渊道:“到底是同僚,哪怕彼此不顺眼,面上也收敛一二。” 宋渊是真地恼怒:“之前的事,陈长史也都看见了。赵公公想带郡主进宫,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暂且不说。郡主既然不愿去,那就该听郡主的。杨政和邱远尚两人,竟站到卢郡马那一边,一同劝郡主离开南阳郡。也让赵公公看了热闹笑话。” “往小了说,这是藐视郡主。往大了说,这就是背主。” “这样的人,我宋渊不屑一顾。” “他们两个,最好别有下一次。不然,我手中长刀饶不了他们!” 武夫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陈卓耐着性子,安抚宋渊一番。宋渊对陈卓颇为尊敬,很快消了怒意,拱拱手先离去。 站在一旁等候的冯文铭,低声笑道:“以我看,宋统领这样好得很。” 对厚颜无耻之人,啰嗦废话都没用。一摸刀柄,对方就老实了。 陈卓没急着说话,和冯文铭并肩同行,直至进了签押房关了门,才道:“杨政不足为惧,不过,他背后有杨侍郎和杨家。总得圆融一些。” 杨侍郎是刑部侍郎,正三品的朝廷***。杨家是名门大族,家族里宦游做官的不在少数,就算是要撵杨政走,也不宜太直接。 冯文铭略一思忖:“那就寻他一个错处,让他自己走人。” 陈卓赞成地点点头,没有多说,转而提起了邱远尚:“邱典膳来王府也有数年了,近来心思浮动,对郡主不甚恭敬。得了空闲,要敲打一二。” 冯文铭道:“王府人事都由你总揽,你不必和他客气。” 陈卓无奈一笑:“王爷临终前将郡主托付于我,我总得尽心尽力,才能对得住王爷。只是,人言可畏。卢郡马今日说那些话,私底下不是没人说过。” 做臣子难,做一个能干又忠心的臣子就更难了。 “这些小人之言,放在心上做什么。”冯文铭不以为意:“做人面面俱到,那就只能忙着做人,别当差做事了。” “再者,郡主心思清明,极有主见,不会听信这些。” “瞧瞧今日,卢郡马挑唆的时候,郡主毫不客气地怒叱回去。卢郡马的脸是丢尽了。以后看他还有什么脸顶着郡主父亲的身份耀武扬威。” 提起郡主,陈卓目中有了笑意,低声道:“老冯,我有预感,我们的郡主绝非池中物。” 冯文铭很实在地回道:“郡主能守住南阳郡,就已十分难得了。” 这倒也是。 卢玹野心赫赫,宫中郑太后伸手算计,还有龙椅上的太康帝,对南阳郡虎视眈眈…… 陈卓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 邱远尚深深吸了一口气。 唇红齿白面容俊俏更胜女子的赵公公,一路上紧紧贴着他,进了院子后,直接就捏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竟摸到了他腰间。 一股脂粉香气混合着太监特有的臊气扑鼻而来。 腰间那只手,还不安分的摸了摸。 邱远尚身高八尺,相貌堂堂,一把美髯尽显成熟男子的魅力。平日纵横花丛,这捏手摸腰的勾当没少做过。 万万没想到,今日竟被一个太监调笑。 “咱家第一次来南阳郡,”赵公公显然很中意高大英俊男子气概十足的邱典膳,咯咯娇笑道:“邱典膳给咱家说一说南阳郡的风俗民情如何?” 这笑声,比几个年轻美妾还要娇。 邱远尚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是爱美色没错,不过,口味很正常。十六七的年轻姑娘最佳,二十余岁的美人也可,实在不行,三四十的半老徐娘也能凑合。 眼前这一款,实在突破了他的心理底线。 邱远尚咳嗽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想逃离赵公公魔爪:“不知赵公公想听些什么?” 赵公公嫣然一笑,又靠了过来,明媚的眼波飘到邱远尚的脸上:“邱典膳说什么,咱家都爱听。” 邱远尚:“……” …… “郡主怎么让邱典膳去招呼赵公公?” 另一边,宋渊忍不住好奇地问出了口。 姜韶华扬了扬嘴角:“赵公公是犯官之子,年少净身进宫,原本是最低等的杂役太监。现在成了太后娘娘身边第一红人。” “你猜是为什么?” 宋渊对宫中一无所知,摇了摇头。 姜韶华慢悠悠地说道:“赵公公生得俊俏过人,认了宫中大太监做义父,铺被暖床地伺候。终于得了机会,在太后娘娘面前露了脸。当时太后娘娘还是皇后。 第二十八章 接风 这一番话信息量太大了。 什么铺被暖床,什么尽心尽力伺候,还有投其所好……这个赵公公,竟是男女不忌的吗? 这等事,想一想都觉得腌臜,郡主是怎么知道的? 宋渊听得头皮都有些发麻,看了笑吟吟的郡主一眼,默默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姜韶华无声笑了笑:“这些事,都是祖父告诉我的。” 不方便解释的事,推给祖父准没错。 宋渊定定心神,低声道:“这等人能做景阳宫总管太监,可见这宫里乌七八糟的,乱得很。太后娘娘私德也可见一斑……郡主万万不能去宫中。” 姜韶华点点头:“舅舅放心,我不会离开南阳郡。” 宋渊松口气,想到卢郡马今日行径,目中闪过怒气。压低声音道:“卢郡马今日太过分了。明知郡主不愿去宫中,竟站在赵公公那一边说话。” 做亲爹做到这份上,实在令人不齿。 真当众人看不出他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吗? 姜韶华面色平静:“疾风见劲草,烈火显真金。如果他以慈父之心爱我,我自会做个孝顺女儿。他对我百般算计,自取其辱便怪不得我了。” 宋渊不假思索的应道:“没错,郡主就该硬起心肠,给卢郡马立一立规矩。”顿了顿又道:“再有下一回,郡主不必出言,末将‘请"卢郡马离去。” 说到底,卢玹是姜韶华的父亲。女子未嫁从父,是天经地义的事。郡主身份尊贵,却也不便时时和父亲反目。传出去,到底于名声不好。 姜韶华看着宋渊,慢慢说道:“舅舅不必忧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那双黑眸,平静从容,深幽莫测。 宋渊心里的那点担心,很快被抹去。 …… 晚上,王府设接风宴款待赵公公。 姜韶华依旧请赵公公坐了上首。 赵公公面色红润,笑容嫣然,可见这小半日邱典膳“招呼”得不错。再看邱典膳,笑容僵硬,眼里都没有光了。 姜韶华心里啧了一声,笑着吩咐邱典膳坐赵公公身侧。 今日晚宴,是一席双人。按理来说,应该是她这个郡主和赵公公同坐一席。不过,赵公公身上的脂粉味实在呛人。邱典膳闻了小半日,想来已经闻惯了。 赵公公明眸亮了起来,眼波脉脉飘了过去。 邱远尚汗毛直竖,连连推辞:“臣官职低微,不过是个七品属官,哪里配坐上席。” 姜韶华善解人意地笑道:“这是接风宴,又不是书房议事。赵公公和邱典膳投缘,邱典膳坐在赵公公身侧,也便于招呼。” 赵公公欣然点头:“正是,咱家和邱典膳一见如故,正好趁着晚宴多亲近亲近。” 陈卓咳嗽一声,笑着接了话茬:“郡主年少,不会饮酒。邱典膳陪赵公公多饮几杯,也算是为郡主分忧了。” 典膳一职,掌祭祀宾客。说起来,这本来就是邱典膳分内的差事。 邱远尚人孤力微,求助地看杨政一眼。杨政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迅速移开目光。 邱远尚心中咬牙暗恨,面上挤出笑容应了,硬着头皮坐到了赵公公身侧。 赵公公确实最喜欢邱典膳这一款相貌堂堂的高大成熟男子,此时心情大悦,有意无意地靠得近了些。 姜韶华含笑坐了下首。 陈卓冯文铭坐了一席,闻安和沈木也是一席。剩下一席,就是杨政和宋渊同坐了。 宋渊佩刀不离身,坐下后,将长刀置于身侧。 杨政右眼皮跳了一跳,忍不住低声道:“宋统领平日带着佩刀,现在是晚宴,还是将佩刀拿得远一些吧!” 对着这么一柄随时出鞘的利器,美酒佳肴哪里还吃得下去? 宋渊瞥他一眼:“职责所在,刀不离身,请杨审理见谅。” 杨政心梗了一下。奈何酒宴只设了五席,他便是想分席也没地方可坐……郡主身边倒是有个空位,也轮不到他坐。 杨政捏着鼻子忍了。 酒宴开始后,长袖善舞的陈卓频频向赵公公敬酒。其余属官有学有样,不管酒量如何,总之不停举杯。 姜韶华手中是一杯蜜水,甜甜地,温温的,好喝得很。 赵公公酒量颇佳,一杯一杯来者不拒。姜韶华不时吩咐一句:“邱典膳为赵公公斟酒。” 邱远尚只得举起酒壶,为赵公公斟酒。这么一来,免不了又要凑近。赵公公借着檀木酒桌的遮掩,将手放在了邱远尚的腿上。 邱远尚:“……” 邱远尚全身一震,右手一抖,差点没拿稳酒壶。 “邱典膳慢慢斟酒,咱家也慢慢喝。”赵公公冲脸孔隐隐泛红的邱典膳眨眨眼,细白的手隔着春裳摩挲了一下。 邱远尚眼角都快抽筋了,迅速斟完酒,借口自己要方便,告罪一声,逃出了酒席。 姜韶华忍着笑,对赵公公说道:“邱典膳和赵公公倒是投缘。” 赵公公欣然笑道:“咱家和邱大人是一见如故。” 姜韶华似随口笑道:“过些日子,我让邱典膳送赵公公回京。回京路途漫漫,赵公公有人说说话,也能稍解枯燥乏味。” 赵公公精神一振,立刻笑道:“郡主一番好意,奴才感激不尽。奴才敬郡主一杯。” 说着,主动起身敬酒。 姜韶华微微一笑,举杯相和。 一众属官:“……” 众人默默在心里给邱典膳点蜡。 邱远尚在净房里待了片刻回来,就觉得酒席的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怎么一个个都在看他? 他就是去了趟净房而已,发生什么事了? 还有,杨政一个劲儿地冲他使眼色是什么意思? 邱远尚一头雾水,入席的时候特意离赵公公远了一点。万幸赵公公正口若悬河,和郡主说着宫中趣事。没有再伸手过来。 邱远尚暗暗舒出一口气。 第三十一章 骑虎 邱远尚此时最盼望的,是有人挺身而出为他说句“公道话”,他便能顺着台阶说些软话向郡主陪个不是。这一页就算翻篇了…… 奈何众属官目不斜视,没人张口。郡主也没看他。 僵站了片刻,邱远尚咬牙转身,大步出了书房。 身后一句声音飘了出来:“邱典膳写好辞呈,令人送去京城吏部便可。” 邱远尚:“……” 邱远尚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当年他在京城礼部,做着八品的小官。花了许多银子,才补了南阳王府的典膳一职。之后举家来了南阳郡,在这里生活了八年之久。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平日差事不忙,有俸禄有赏赐,日子悠闲。 他到底是发了哪门子失心疯,好好的日子不过,非闹腾到被撵走的地步! 朝廷有章程,辞官的官员要写清缘由,吏部核准后下公文。他这个王府典膳就成了白身,之后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乖乖回祖籍养老。要么去吏部补缺跑官。 他才四十二岁,正是盛年,岂能甘心灰溜溜地回老家。想再补缺,不知要花多少银子。这些年积攒的身家,怕是要去了大半。 邱远尚越想越心酸,脚步越来越快,配院遥遥在望,他忍不住抹了一把眼睛。“邱大人,”一个娇媚的声音骤然响起。 邱远尚反射性的停下脚步。 “如今郡主主政,正是要立威的时候。你偏生这时候跳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冒犯郡主。扪心自问,换了谁都不能容忍。” “赵公公在太后娘娘面前说得上话,稍微给你上点眼药,你还有什么好。” 闻安抹了一把脑门,有些头痛:“一堆差事,现在就去。” 当晚,邱远尚袖中揣了一个扁长的锦盒,去了陈卓的配院。 姜韶华眸光一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特意看了陈卓一眼:“邱典膳今日若是去找陈长史说情,陈长史不必理会。” “赵公公的性情脾气,你我不知,郡主应该是听王爷提过,所以打发邱典膳去相陪,在酒宴上说的那些话,定然也是故意的。总有人会做传声筒。邱典膳也是个缺心眼,就这么跳了坑。” “现在这样,你就别想回头了。这不是赔罪就能了事的。还是换个地方当差吧!” 礼没送出去,陈卓不收。倒是对他说了一通掏心窝的话:“邱典膳,你我同僚数年,都知道彼此的性情脾气。” 陈卓同情地叹息,低声道:“我和吏部左侍郎有些私交。我写封信送去,等你去跑官的时候,或许有些助益。” 冯文铭憋了一肚子话,跟着陈卓进了值房。关了门,低声道:“今日闹成这副样子,邱典膳是走定了。现在又去逢迎赵公公,到底存了什么心。” 赵公公亲热的挽住邱远尚的手,眨了眨眼,咯咯一笑:“如此就有劳邱大人。” …… 谁想陪一个死太监! “郡主今日刚吩咐的差事,我要去忙活了。”沈木抬头看过来:“你不去忙差事?” “郡主还算心善,容你自己写辞呈,体面地离开。以后你再去吏部跑官补缺,也不算太难。否则,郡主将你今日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大肆宣扬,你还有什么脸?”还会开罪赵公公。” 之前激愤闹腾不休,转眼又去“伺候”贵客。这是什么脑回路? 刚才像锯嘴葫芦的闻主簿,此时倒是打开了话匣子,颇有滔滔不绝之势:“我算是看出来了。郡主这是早看邱典膳不顺眼,要撵他走。” 邱远尚此时头脑彻底清醒了,一脸悔恨,眼中闪出了泪光:“我也不知今日怎么就发了癫。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可不是么?昨日卢郡马当众出丑,今日邱典膳失态犯上,都是郡主给他们挖的坑。等他们蹦跶出来,再不动声色地予以致命一击。 邱远尚抹了一把眼:“多谢陈长史。”临走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真得非走不可了?” “你我以后还是小心行事谨慎当差,别惹怒了郡主。尤其是你,还年轻,当差的日子长着呢。不像我,再熬一年就能告老了……” “以前王爷在世,你还算恭敬,偶尔有些疏漏,王爷也不计较。” 这心计这手段! 冯文铭也沉默了。 奈何这个死太监,是郑太后心腹,如今更是王府贵客。他根本开罪不起。邱远尚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赵公公既有这等雅兴,就容下官做个东道,请赵公公出府一游。” “忙活了半辈子,才做了七品典膳,这嘴上一痛快,差事被秃噜没了。现在怕是肠子都悔青了。” 半个时辰后,书房议事结束。 郡主才十岁! “我都不知该不该庆幸了。”冯文铭叹口气:“以后你我对郡主,不可轻忽,更不可小瞧。她是我们的主公,不是随意糊弄的小姑娘。” 陈卓挑眉笑了:“郡主这样才好。身为一郡之主,就得有魄力有手段。跟着这样的主子,更有干劲。” 冯文铭想了想,也笑了:“说的有理。” 众属官正要起身离去,就见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亲卫进了书房,拱手禀报:“启禀郡主,邱典膳让人备马车,陪着赵公公出游。马车刚出了王府。” 陈卓心中了然,点头应下。 陈卓叹一声:“骑虎难下。不走怕是不成了。” 众属官:“……” 陈卓沉默了片刻,抬起眼:“郡主昨日收拾卢郡马,今日收拾邱典膳,城府颇深手段一流。” 另一边,闻安也跟着去了沈木的值房。 就见娇俏可人的赵公公带着一阵香风过来了:“咱家闲着无事,想出府转转。邱大人可有空陪咱家一同去?” 邱远尚的眼泪直接就掉下来了。 八尺高的大男人,哭鼻子抹眼泪的,能好看到哪儿去。陈卓忍着恶心,将邱远尚哄走了。然后对着邱远尚远去的背影无声呸了一声。 当日收卢郡马两个美人的时候,是何等张狂得意。现在后悔有什么用,该! 第三十二章 难下 邱典膳一夜没睡。 隔日一早顶着一双黑眼圈和一张萎靡脸孔的邱典膳准时到了书房外。 “邱典膳怎么来了?”冯文铭快人快语,一张口就戳中了邱远尚的痛处:“昨日郡主不是让邱典尚写辞呈了吗?” 邱远尚胸口中了一箭,脸色愈发难看,低声应道:“我昨夜已经写了辞呈,让人送去吏部了。不过,总得等吏部来了公文再走。公文一日没来,我一日就是南阳王府的典膳。该当的差事不能松懈。” 冯文铭看他一眼:“早这样不就好了。” 也不会闹到这等地步。 邱远尚心里酸涩难当,恨不得掩面哭一场。 杨政和邱远尚有些私交,见他这副颓唐模样,既同情又暗生警惕。郡主这等心计手段,万万不可小觑。自己以后可得小心些,免得落得和邱远尚这样的结局。 就在此时,一抹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众属官忙拱手相迎:“见过郡主。” 姜韶华吃得好睡得香,气色红润容光焕发:“诸位免礼,进书房坐着议事。” 目光一掠,在邱远尚的脸上打了个转,很快收回目光,迈步进了书房,坐在了上首。 几日下来,众属官也渐渐习惯了。进书房后,一一落座。然后每个人轮流禀报自己昨日差事完成进度,再说一说今日要做的差事。或进言,或提些难处,请郡主定夺。 姜韶华并不多言,耐心地听众人禀报,需要她做决定的事,很快就拿主意。一时拿不定主意的,就听属官们的建议。对陈卓陈长史尤其信任倚重。 既有决断,又不独断专行。 平心而论,真的是一个优秀的主君了。 除了年龄小一些又是女子外,几乎无可挑剔。 邱远尚再一次悔恨断肠。 “邱典膳今日可有事回禀?”郡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邱远尚打起精神应道:“回郡主,臣昨日陪赵公公在南阳郡转了大半日。赵公公对南阳郡的民生分外感兴趣,去了酒楼茶馆,转了粮铺酒铺布铺。还问了南阳郡的税赋。” “臣便推说,这些事都由冯长史管着,臣不太清楚。这么敷衍了过去。” 不是敷衍,是真的不知道吧! 冯文铭心里默默吐槽。一众属官,性情脾气各不相同。这个邱远尚,差事当得平平,整日就爱纳美寻欢,得了闲空经常出府,南阳郡里有名的青楼都有相好。哪有时间关心税赋一事。 算了,已经要被撵走了,就给他留点脸。 冯文铭没出声,姜韶华却直截了当的问出了口:“邱典膳是有意敷衍,还是真的不知?” 邱远尚脸孔涨红,低头告罪:“臣确实不知。” “不知也好。”姜韶华淡淡道:“如此一来,赵公公便是有心套话,也套问不出有用的。” 邱远尚:“……” 邱远尚脸色一时青一时红。 姜韶华瞥他一眼:“赵公公想看看南阳郡,邱典膳就陪着赵公公转几日。这一桩差事办妥了,本郡主记邱典尚一功。” 邱远尚心里生出一丝希冀,眼里有了光:“郡主,那臣能不能将功折罪?臣尽心伺候赵公公,郡主容臣继续留在王府……” “邱典膳昨夜写了辞呈,本郡主也写了奏折,送去朝廷了。”姜韶华神色未变:“此事无可更改。等吏部公文来了,邱典膳离去的时候,本郡主送邱典膳一份厚实的程仪。” 所谓程仪,就是路费了。 邱典膳眼里的光熄了,低头道谢。 姜韶华移开目光,看向杨政。杨政立刻精神抖擞,禀事的声音都比平日响亮多了。 …… 接下来一连五六日,赵公公每日都在邱典膳的陪伴下出府“游玩”。 赵公公对南阳郡如此感兴趣,不用深想,也知道是出于郑太后的授意。 先帝在位的时候,郑太后是一位贤良皇后,打理后宫内务,从不干政。先帝在四年前驾崩离世,太康帝继位。太康帝极为孝顺,对郑太后言听计从。郑太后的手也从宫内伸到了宫外。 南阳郡是最大最富庶的藩地,太康帝四年前派人接掌南阳军,背后自有深意。只是南阳王是嫡亲的王叔,在朝野极有威望,太康帝私下做些小动作,明面上却得敬重有加。 南阳王病逝,偌大的王府只剩一个十岁的南阳郡主。郑太后动心思用手段,不足为奇。 前世卢玹能顺利掌控南阳王府,背后也有郑太后母子推波助澜。毕竟,一个赘婿名不正言不顺,威胁不大。 姜韶华也没怠慢赵公公,隔两日就设一回酒宴。又让陈卓私下去送礼。金银玉器太俗气,赵公公也是读过书的,陈卓便挑了两本古籍,装在匣子里送了去。 赵公公一翻古籍,便翻出了轻飘飘的银票。一张一千两,一共十张。 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赵公公有美男相伴,又收了厚礼,再说话,口风就悄然变了。 “南阳郡是郡主封地,郡主不想进京也是人之常情。” 姜韶华轻叹一声:“赵公公这般体恤,我心中感激不尽。只是,太后娘娘想接我进宫,也是一番美意。我这般拒绝,只怕伤了太后娘娘的心。赵公公回宫复命的时候,还请为我美言几句。” 不等赵公公推辞,又微笑道:“听闻赵公公最喜古籍字画,陈长史收藏颇丰。待赵公公走的时候,我让陈长史再送一匣子古籍字画给公公。” 赵公公的心怦然一跳。 他是郑太后心腹,巴结请托送礼的人多的是。不过,姜韶华出手实在太大方了,一匣子古籍就是一万两啊! 这样的厚礼,他实在拒绝不了。 “郡主说这等话就外道了。”赵公公心一动,语气就更亲热了:“就是几句话的事,奴才厚着脸先应了。不过,奴才不敢担保一定有效。” 姜韶华微微一笑:“赵公公一句,抵得上别人千言万语。” 赵公公被拍得飘飘然,随口笑道:“奴才这算不得什么。在太后娘 第三十四章 谢恩 “回郡主,小的是孟三宝。”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小哑巴外伤好了,现在行走如常,嗓子还是说不出话来。小的想来问问,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小哑巴。” 差点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姜韶华定定心神,隔着门吩咐:“将他带来。” 门外的孟三宝犹豫了一下:“这里是郡主的院子,不宜让外男进吧!” 那个小哑巴,口不能言,写出的字像鬼画符,谁也看不懂。身份来历都蹊跷得很。怎么能让这等人靠近郡主! 郡主的声音再次从屋中飘了出来:“无妨,带他来便是。” 孟三宝应了一声是,迅速去提溜小哑巴。 这些日子,小哑巴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几乎没出过屋子,还算老实安分。不过,孟三宝对他依然有戒心,特意叫了秦虎过来,两人一个在前领路,一个在后虎视眈眈地盯着。 没几步,就遇到了前来看诊的孙广白,还有闲着无事来凑热闹的孙泽兰。 走在前面的秦虎,目光迅速掠过身形苗条面容清秀举止温雅的孙泽兰,脸孔可疑地红了一红。一张口,声音比平日温柔多了:“孙小太医,孙姑娘,你们二位怎么来了?” 孙泽兰随口笑道:“大哥每日都来为小哑巴疗伤换药,我闲着无事,便跟着来瞧瞧。” 主要是最近孙太医火气大,每日少说要骂三回不争气的儿子。孙泽兰偶尔也会被波及,索性溜出来透口气。 秦虎忙笑道:“小哑巴的外伤都好了,我们正要将他带去见郡主。今日不必再疗伤换药了。” 孙广白好不容易脱离亲爹片刻,一本正经地说道:“好不好的,你们说了不算,得我亲自看过才行。” 秦虎回头,冲孟三宝使了个眼色。孟三宝心领神会,立刻道:“那就请孙小太医瞧瞧,郡主那边,我去传话,请郡主稍候片刻。” 孙广白欣然点头。 秦虎催促道:“小哑巴,孙小太医对你可算尽心尽意,还不快些谢孙小太医。” 我不是小哑巴,我叫崔渡。 崔渡心里默默腹诽,可惜嗓子不争气,吐不出声音来,只得拱手道谢。他这些日子潜心观察,如今行礼也算有些模样了。 人都有怜弱之心。孙广白很是温和:“你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再给你上一回药,再替你看一看嗓子。” 孙泽兰特意来,也是出于好奇。 孙广白替小哑巴上药的时候,孙泽兰要避讳,在外间等着。秦虎也一同等在门外。 秦虎悄悄看一眼孙姑娘,鼓起勇气搭话:“孙姑娘是不是好奇这小哑巴为何不能说话?” 孙泽兰笑着嗯一声:“失语症最是难治,难得碰上一个,我便随着大哥来看看。” 孙泽兰在同龄少女中,算是高挑了。不过,还是比秦虎矮了一个头。秦虎刻意弯腰低头,这才勉强和孙泽兰平视:“孙姑娘家学渊源,又潜心研究医术,将来定会是一代名医。” 孙泽兰却有些怅然:“女子行医,多是在内宅行走,声名不显。大哥不愿去考太医院,我连考的机会都没有。” 秦虎挠挠头:“太医院没有女太医吗?那宫中妃嫔娘娘公主们病了,召太医岂不是多有不便?” “是不便利。可在众人眼里,女医们大多医术平庸,根本没资格进宫为贵人看诊。”孙泽兰心情有些低落,声音也沉了下来。 秦虎立刻道:“在我心中,孙姑娘就是女华佗女扁鹊。” 孙泽兰被逗乐了,嫣然一笑:“秦护卫再夸下去,我该脸红了。” 站在门口没人理的孙广白,瞟了一眼献殷勤的秦护卫,然后叫孙泽兰进去:“小哑巴的衣服穿好了,你进来吧!” 孙泽兰应一声,进了屋子。 兄妹两个轮流为小哑巴检查咽喉处,低声商议后,调整了药方:“从明日起,你换一个药方,每日再针灸。” 崔渡感激地拱手。 孙广白失笑:“我们都是王府的人,领的都是郡主的俸禄。是郡主吩咐我为你治病。你要谢,应该好好谢郡主。” 崔渡郑重点头。想到即将见到郡主,一颗心骤然激越。 …… 一炷香后。 崔渡随两个亲卫进了内堂。 姜韶华已安然端坐,面色如常,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过的痕迹。 崔渡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老老实实走上前,正要拱手谢恩,孟三宝在耳边提醒道:“还不跪下谢恩。” 崔渡:“……” 救命之恩,收容治病之恩,恩同再造!再者,入乡随俗。郡主身份高贵,跪一跪也行吧! 崔渡在心里说服自己,膝盖要弯下的那一刻,还是憋闷得很。 姜韶华看着崔渡一脸慷慨赴死的神情,有些好笑,随口道:“行了,不必跪了,就这么站着吧!” 崔渡暗暗舒了一口气,拱手道谢。 姜韶华吩咐一声,众人都退了出去。她以目光示意崔渡走近一些,崔渡压根不知道这也是恩典,神情自然地走到姜韶华面前。 姜韶华站了起来。 不管内里装着什么,皮囊都是十岁左右的模样。两人个头也差不多,此时正好平视。 姜韶华看着崔渡。 崔渡坦然回视。 便是陈卓等人在此,也不敢这般和她对视。无知者无畏,就是如此了。 姜韶华也不介意,张口问道:“你外伤都好了?” 崔渡用力点头。 “还不能张口说话吗?” 崔渡继续点头。 姜韶华嗯一声:“别太着急,慢慢喝药养着,说不定忽然就能说话了。” 崔渡无声叹息。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人缩水了,嗓子也莫名哑了。如果不是郡主收容,他连个去处都没有…… “如果不是我收留你,就凭你出现时的情形,怕是已经被当做妖邪扔进火堆了。”姜韶华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本郡主说过,王府不养 第三十五章 献宝 这是要做什么? 姜韶华眉头微动,将折好的纸打开,一幅炭笔画出现在眼前。细细一看,姜韶华不由得咦了一声。 以前南阳郡的春耕礼,都是祖父南阳王主持。她从四岁起就参加春耕礼,一眼就认出纸上画的是耕地的犁。却又和常见的长直辕犁不同。 长辕变短,直辕变曲。显得短小轻便了许多。 农桑是国之根本,耕地的农具对普通百姓来说极其重要。就如士兵手中的刀枪一样。若能加以改进,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功。 崔渡见姜韶华紧紧盯着图纸不吭声,以为姜韶华不懂,立刻又拿了一张纸出来,迅速打开,呈到姜韶华面前。 这张纸上,画了两幅简易的图。一个是农夫扶着长直辕犁耕田,寥寥几笔,勾勒出农夫的疲惫。画工着实了得。紧接着,便是另一个农夫扶着新式的曲辕犁耕田,农夫面色轻松喜气洋洋。 姜韶华看着崔渡的目光,要多温和便有多温和,声音也温柔得很:“这新式样的辕犁真这么好用吗?” 崔渡坚定地点头,用手比划了几下。 这可是农耕时代的利器,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 姜韶华看不懂他比划不要紧,总之,他脸上的自信一览无遗。 姜韶华一刻都没耽搁,立刻叫了人进来:“去请沈工正来。” 荼白领命退下。 姜韶华心情大好,耐心地对崔渡解释道:“这位沈工正,全名沈木,擅长营造。他在王府任职当差,掌管着工房事务。工房里一共有十几位匠人。这些匠人有大半都擅长打制农具。” “我请他来瞧一瞧图纸,让匠人们照着图纸打制新式辕犁。如果真像你画的这般好,我给你记一大功。” 立了大功有什么待遇都不用多想。只看郡主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眸,就已值得了。 崔渡忍不住咧嘴一笑。 姜韶华嫣然一笑,让崔渡坐下,又令银朱上茶上点心。 这都快傍晚了,半日没吃东西,确实有些饿了。崔渡也没客气,坐下后拈起一块精致的点心,一入口,眼睛就亮了。 香甜软绵,好吃极了。 这些天,他和侍卫们吃的是同样的饭菜。每天肉菜都不缺,油水颇足。不过,味道就不敢恭维了。也就填饱肚子而已。 今日才算真正吃到了能入口的东西。 崔渡一口接一口,吃了一盘点心,再喝一杯清洌的香茶。只觉全身舒泰。 姜韶华看在眼里,也觉有趣。 她自小身份尊贵,身边要么是丫鬟要么是亲卫,对她都毕恭毕敬。前世进宫后,倒是有了身份相若的玩伴,却要随时维持仪容姿态,讲究的就是一个优雅从容……说得直白些,就是随时都要装一装。 这个崔渡倒是率性坦荡,明知她一言就能决定他的前程未来甚至是性命,也不见半点拘谨害怕。 “吃饱了吗?要不要再来一份?”对有本事的人,姜韶华多的是耐心和包容。 崔渡用手比划几下。 姜韶华看懂了:“你是说,想带一份回去当宵夜?怎么,王府里的饭菜你吃不惯?” 崔渡半点不客气的点头。 还是个挑食的。 姜韶华失笑,转头吩咐银朱:“去将点心装一匣子,待会儿让他带走。还有,传我的吩咐,从今日起,厨房单为崔渡准备饭食,就照着沈工正的伙食标准。” 银朱应一声,忍不住瞥崔渡一眼。 这个小哑巴,到底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郡主竟对他这般礼遇客气。 就在此刻,荼白进来了:“启禀郡主,沈工正来了,就在门外候着。” “请沈工正进来。” 沈木进内堂的时候,比平日更恭谨了几分。 这里是郡主的起居之处,也是内宅。按理来说,他一个成年男子,根本不该进内宅。不过,郡主传召,他只得硬着头皮来了。 “微臣见过郡主。”沈木躬身行礼,眼角余光瞥到悠然坐在一旁的小少年,不由得暗暗惊诧。 这是谁啊!在郡主面前也敢大喇喇地坐着。 “沈工正,这里有一张新式辕犁的图纸,你仔细瞧瞧。”姜韶华亲自将图纸送到沈木手中。 沈木按捺下心中好奇,定睛看去。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一看,沈木一张黑脸都亮了,顾不得直视郡主是否合宜,急切地抬头问道:“郡主,这张图纸从何而来?” 姜韶华不答反问:“工房能照着图纸做出新式辕犁吗?” 沈木有些迟疑:“臣先带人试一试。” 就这么一张图纸,要做出所有部件组装试用,可不是易事。少说也得一两个月。 崔渡早有准备,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到郡主面前。 姜韶华打开纸一瞧。新式辕犁分了好多个部件,一样一样画得十分仔细,上面还用奇怪的字迹标注了详细的尺寸。 哪怕是外行,也能一眼瞧出这份图纸的珍贵。 姜韶华将图纸递给沈木。沈木看清图纸后,立刻斩钉截铁的说道:“臣现在就去工房。两日后的春耕礼,郡主可以用长直辕犁,也可用新式辕犁。” 拉磨拉得勤快,才是真正的好臣子。 姜韶华笑吟吟地吩咐:“银朱,给沈工正上茶。” 沈木顾不得喝茶,上下打量崔渡,眼睛都快放光了:“郡主从何处发现这样的人才!” 姜韶华悠然一笑:“从天上掉下来的。” 郡主真会说笑,咋不说是地里刨出来的? 沈木心里暗暗腹诽,口中说道:“这等人才,不进工房委实可惜。” 工房的匠人们,打制农具兵器都是一把好手。不过,匠人们很少有读书识字的。会画图纸的更是少之又少。 姜韶华笑道:“崔渡有大用,我另有安排。” 沈木眼中闪过浓浓的失望,拿着两份图纸就告退了。走的时候,脚步匆匆,大有熬夜也要做出新式辕犁的架势。 第三十七章 春耕(一) 一晃就是两日。 春耕礼是大事。姜韶华今日特意起得早了些,去练武场练了半个时辰,射了三壶箭,然后沐浴梳妆更衣。 长发梳起,戴上珠冠,穿上郡主服。 赤金的珠冠镶嵌着数十颗硕大的东珠,间以红蓝宝石。做工极其精巧。明黄色的郡主礼服以金丝绣出玄鸟图,繁复厚重且无比华丽。 一个十岁的小姑娘,顶着一张稚嫩的脸庞,如此穿戴其实略显厚重。不过,姜韶华气度尊贵气势十足,完全撑了起来。 眸光灿灿,光华夺人,令人不敢直视。 陈卓冯文铭一众属官都穿上了官服,个个面色恭谨。宋渊也穿了武将官服,领着一众亲卫环护随行。 亲卫们都身高力壮,中间夹杂着一个和郡主个头相若的小少年就格外惹眼了。 陈卓早已从郡主口中知道了崔渡,今日还是第一回见,目光掠过去打量一眼。 头发短短的,颇为怪异,相貌倒是生得极为俊俏。眼中透着清澈,一派坦荡。 性情脾气不知如何,第一面给人的印象不错。 “听闻工房忙了两天两夜,做了一个新式辕犁。”陈卓收回目光,笑着说道:“今日春耕礼,郡主便要试用吗?” 这两日的书房议事,沈木都没露脸,一直在工房里忙活。别人不知怎么回事,陈卓自是心中有数。 姜韶华略一点头:“是。若是新式辕犁轻省好用,便可推广使用。” 对农耕有利的,都是大事。 陈卓精神一振,低声笑道:“沈工正这次可立了一大功。” 真正立下大功的,是献了图纸的崔渡。 当着众人的面,姜韶华并不多言,只微微一笑。 就在此刻,“病”了数日的卢郡马来了。 卢玹在数日前当众出丑丢人,之后就一直称病。姜韶华每日打发人去问安送药,明面上没缺了礼数,却从未亲自去探过病。 时隔多日,父女两人终于再见,四目相对间,心情各自复杂……至少,卢玹的心情复杂得很。 父为子纲之前,还有君为臣纲。 他这个亲爹,在女儿面前完全直不起腰杆来,皆因为女儿姓姜,是南阳郡主。他之前太过急切了,早早露了野心。 姜韶华是被南阳王一手教养长大的,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敏锐犀利。便是没成年,她也是一头猛兽,任何人想染指她的地盘,她都会露出利爪獠牙。让人头破血流。 他错了。 错在轻视对手,错在自以为是。 从今日起,他要收起轻狂自信,要忍耐顺从,静待良机。他能熬死岳父南阳王,也能熬到女儿出嫁之后。 “我病了几日,已经痊愈。”卢玹温声请求:“今日想随郡主参加春耕礼,请郡主应允。” 姜韶华像是忘了之前父女间的龌龊,微笑点头:“想去就一起去吧!” 卢玹感激地谢了郡主恩典,然后识趣的站到了属官们的下首。 姿态摆得这么低,就连陈卓也不得暗暗感叹。这个卢玹,忍功一流,着实不能小觑。 陈卓以目光询问郡主,是不是请卢郡马站得近一些? 姜韶华眸光微闪,不置可否。 陈卓心领神会,收回目光。 郡主肯给的,也就是这么一点点体面了。卢郡马自作且自受吧! 沈木来得最迟。不过,没有人去挑沈木的不是。沈木熬了两夜没睡,黑瘦的脸孔满是疲惫,双目赤红。 姜韶华很是体谅臣子:“沈工正熬了两天两夜没合眼,定然十分疲惫。待会儿在马车上歇一歇。” 春耕礼的重头戏是耕地,每个臣子今日都得下田。沈木也不能例外。能在马车上休息片刻,就是郡主的恩典了。 沈木感激的谢恩。 赵公公紧跟着来了。姜韶华含笑相迎。 人都来齐了,姜韶华第一个迈步走出王府正门。众属官武将相随,声势浩荡。 崔渡跟着秦虎和孟三宝,站的位置离郡主很近。他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个纤细的少女身影。 这阵仗,这气势,好生威风! …… 更威风的还在后面。 马车拐出王府,到了宽敞的街道上。 这条繁华热闹的街道,被提前清理干净,行人百姓都在街道两侧。郡主的车队一亮相,便有百姓高声欢呼。 “郡主千岁!” “天佑南阳,天佑郡主!” 崔渡听着耳畔如雷般的呼喊,热血汩汩,莫名地激动起来。差点也跟着振臂高呼。 姜韶华端坐在马车里,听着车外声浪,久违的激越涌上心头。 这是南阳郡,这里的百姓都是她的子民。这里是她的家,是她的根。这一世,她绝不会再抛弃她的百姓。 百姓们爱戴她,都是因祖父的遗泽。祖父做了几十年南阳王,政令宽厚,仁爱百姓。如今祖父走了一年,百姓们将对祖父的敬仰爱戴,转移到了她身上。 她吩咐银朱荼白拉起两侧的车帘。 细密的竹帘拉起后,姜韶华转头,冲百姓们挥手微笑。百姓的欢呼声更热切了。 骑着骏马的宋渊,目光警惕地留意四周。一众亲卫各自打起精神,睁大双眼。不夸张地说,一只苍蝇都休想飞近。 陈卓和冯文铭同乘一辆马车,看着这一幕,陈卓欣慰地低语:“郡主和王爷一样,珍爱百姓。” 冯文铭探头看一眼,然后低声笑道:“以前王爷出巡的时候,百姓的呼声可没那么高。” 陈卓哑然失笑。 人都有惜弱之心。 郡主年少美丽,百姓们或许少了些敬畏,却多一层亲近。 一个时辰后,到了田庄。 田地都在城外,只有这一个田庄是例外,位于城内不说,位置也很不错。每年种的粮食,专门供应王府。每年南阳郡的春耕礼,也在此举行。 崔渡进了田庄后,眼睛都快不够 第三十八章 春耕(二) 田边有一排屋子,姜韶华进了第一间,脱下厚重华美的礼服,换上备好的家常衣裳。精致的珠冠也被取下,长发梳做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 简洁利落,行走轻便,适合扶犁耕田。 众属官静候片刻,待郡主出来了,也各自去换衣。 亲卫们穿的都是武服,倒是不必换衣。孟三宝转头和秦虎说话,再一转头,不见崔渡身影,不由得一惊。 再一看,崔渡蹲在田边,伸手摸着黑土。 孟三宝好气又好笑,大步过去,伸手一拎崔渡的后衣襟,就像拎一只小鸡崽子:“这田里的土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有什么好摸的。别乱跑,紧跟着我们。” 崔渡身不由己地被提溜走了,目光念念不舍的溜了一圈。这里都是黑土,上等的好田! 待郡主的身影映入眼帘,崔渡的目光又移不开了。 郡主之前的装扮隆重华美,让人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不敬。现在就如邻家少女一般,美丽随和可亲。 郡主似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看了过来,冲他微微一笑。 日头有些晒,脸有些热。 孟三宝瞥一眼面红傻笑的小哑巴,悄悄翻了个白眼。 春耕礼开始了,老老实实观礼吧! 邱远尚身为典膳,一日没卸下差事,一日就得拉磨干活。此时高声道:“工房敬献辕犁。” 沈木郑重应一声,转头叫了几个匠人过来。其中两个抬着长直辕犁,这也是大家见惯的农具。另外两个抬着的辕犁,样式却不同,小巧得多。 赵公公顿时来了兴致,笑着询问:“郡主,奴才从未见过这等样式的辕犁,莫非这是工房新研制出来的?不知是否好用?” 沈木为人耿直,正要张口说这是崔渡献的图纸,郡主已笑着张了口:“正是。今日有两副辕犁,正好都试一试。” 沈木闭了嘴,心里却有些不自在。 不是他的功劳,怎么就堆到他的头上了? 那个叫崔渡的小少年,岂不是吃了大亏。 沈木目光搜寻到崔渡的身影,却未见崔渡脸上有什么失落,不知在笑什么,一派魂游天外的神情。 匠人们将两副辕犁都放到了田里。 姜韶华迈步上前,先扶住了长直辕犁,用上三分力道,不疾不徐平稳向前。长直辕犁所过之处,田土被翻开,散发着独属于春日泥土的气息。 众属官跟着郡主身后,心里暗暗称赞。郡主扶犁耕田,有模有样,半点都不娇气。 一个来回,就是一炷香时间。他们走得微微冒汗了,郡主气定神闲,脸不红气不喘,又去扶新式辕犁。 一入手,姜韶华就觉不同。新式辕犁轻巧省力不说,转弯还格外灵活,同样用三分力道,耕田的速度快了许多。 这么算来,同样一块田,用新式辕犁耕田,能节省至少三分之一的时间。对春耕来说,早一日就省一日的人工。 姜韶华心中十分喜悦,扶着新式辕犁一个来回,什么也没说,只道:“陈长史也来试一试新式辕犁。” 陈卓看在眼里,早就迫不及待跃跃欲试了,应一声便扶住新式辕犁。待耕一个来回,陈卓激动喜悦至极,连声道:“好好好!太好了!这新式辕犁轻便省力,百姓们若能用上,耕田便能少辛苦几日。” “老冯,你来试试。” 冯文铭正要迈步,身边香风一扫,赵公公娇俏的身影已冲了过去:“咱家看着眼馋,先来试一回。” 陈卓自然不会开罪赵公公,笑着应道:“是我刚才疏忽了,本来就该先请赵公公才是。还请赵公公见谅。” 赵公公娇媚的目光落在陈卓的脸上:“陈长史别和咱家客气。” 陈卓是当年那一科进士里的美男子,如今都五十多岁的人了,额上有了皱纹,头上也开始冒白发,一张脸还是儒雅英俊得很。 陈卓暗暗甩掉一身的鸡皮疙瘩,面不改色地吩咐:“邱典膳陪赵公公扶犁耕田,别让赵公公累着了。” 邱远尚:“……” 邱远尚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自暴自弃,应一声走上前。 赵公公立刻招呼一声:“咱家力气弱,邱大人帮咱家推一把。” 邱远尚手刚放过去,赵公公的手就迫不及待地摸索过来。赵公公目光含情,邱远尚忍着反胃,陪着赵公公一同耕田。邱远尚很快就察觉到新式辕犁的妙处,不由得“咦”了一声。 赵公公的双眼放了光。 待耕田结束,赵公公顾不得和英俊阳刚的邱大人挨挨蹭蹭,快步到了姜韶华面前,声音亢奋激动:“郡主!这新式辕犁敬献朝廷,可是一桩大功。” 姜韶华含笑道:“我正要请托赵公公,回京的时候,将这新式辕犁带上,敬献给太后娘娘。” 赵公公喜笑颜开,也不推辞客气,一口就应下了。 众属官被勾起了好奇心,一个接着一个去扶犁耕田。轮到沈木的时候,沈木激动得眼睛都红了。 身为工匠,能做出有利农耕的新式辕犁,这是何等的荣耀。 …… 因为新式辕犁的缘故,这一场春耕礼,人人争抢着耕田。一轮过后,又是一轮。到后来,宋渊和亲卫们也都上了手。小半日过来,将一大片田都耕完了。 田庄的裴管事看得眼热,厚着脸求了个体面,也耕了一个来回。 姜韶华心情舒畅,吩咐裴管事:“已经正午了,让厨房备膳。” 裴管事忙笑道:“是,奴才这就让厨房摆膳。” 田庄里有新鲜菜蔬,养了猪牛羊,还有一群鸡鸭鹅。厨房里的两个厨子从一大早就杀猪宰羊,忙活半日,整治出了两席菜肴。 姜韶华和赵公公陈长史冯长史宋统领坐了一席,另外几位属官又坐一席。 随行的五十个亲卫,饭菜也颇为丰盛。桌上四大盘都是荤菜,红烧肉堆得冒尖,羊肉汤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崔渡原本坐在孟三宝身边,还没动筷子,银朱便笑盈盈地过来了:“郡主请崔公子去那边坐席。” 第三十九章 礼遇 孟三宝的眼都瞪大了。一旁秦虎同样瞠目结舌。 小哑巴怎么就成崔公子了? 郡主还特意请他去坐席? 崔渡一脸坦然地起身,随银朱去了属官那一席,坐了沈木下首。 沈木平日性情孤僻,略有些古怪,不爱说话。今日却眉眼带笑,看着崔渡的目光满是欣赏:“崔公子今年多大了?” 崔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摇摇头。 沈木一愣:“崔公子不能说话?” 崔渡点头。 实在可惜!竟然是个小哑巴。 沈木惋惜之余,也了解郡主的良苦用心了。这么大的功劳,足够一个官员升官进爵。一个口不能言的小少年,注定入不了官场。倒是不宜太过惹眼招摇了。 沈木是个实在人,想了想低声道:“这新式辕犁做出来,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功劳你是头一份,谁也抢不走。便是郡主不对外宣扬,我也都记着。朝廷若赏我升官,我不会推辞。如果有金银赏赐,我分文不要,都给你。” 崔渡也不客气,点点头应下。 别说现在,就是在他生活的年代,上司贪功也是司空见惯的事。这个沈工正,坦诚又厚道。 沈木自然不知崔渡在想什么,主动举筷为崔渡布菜。 同席的杨政闻安看在眼底,都觉新鲜。 沈木名如其人,平日在这等场合就像块木头,不爱说话只闷头吃饭。今日对这个崔公子倒是格外关照。刚才还嘀嘀咕咕说了悄悄话。 这个崔公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郡主特意让他坐属官这一席,给他体面,又是为何? 唯有邱远尚,半点不关心这些。这些日子,他像被抽了筋骨,浑浑噩噩地熬日子,等着吏部公文。 “你说,这个小哑巴做什么了?”秦虎用胳膊抵了抵孟三宝:“郡主怎么对他这般礼遇客气?还让银朱称呼他崔公子?” 孟三宝到现在才合上嘴巴:“我哪知道。看来,前两日银朱提醒我的话都是认真的。以后我们对小哑巴得客气些。” 秦虎白他一眼:“还叫小哑巴,得叫崔公子。” 孟三宝不怎么情愿地改口:“是,崔公子。”他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低声道:“前两日小哑巴去向郡主谢恩,之后沈工正就领着工房匠人做出了新式辕犁,立了大功。该不会这事和小哑巴有关吧!” 秦虎摸了摸下巴:“十之八九都是这样。真没想到,小哑巴还有这等能耐本事。以后你我可别欺负他了。” 孟三宝嗯了一声。 …… 午饭过后,众人打道回府。 赵公公满心惦记着敬献之功,回府后就厚着脸皮讨走了今日耕田半日的新式辕犁。 姜韶华也不介意。工匠们照着图纸能做出一个,便能做出十个百个。这第一个确实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敬献给郑太后也最合适。 姜韶华叫了沈木过来,委以重任:“沈工正,今日春耕礼,新式辕犁的用处你也亲眼见了。省木料不说,更重要的是省力好用。” “你立刻带着工房的人打制新式辕犁,其余县城赶不上春耕这一拨,至少要让南阳郡的百姓先用上。” 沈木想也不想就应了。 倒是姜韶华有些于心不忍,主动问询:“还要增建粮仓,工房能忙得过来吗?” 沈木道:“只靠着十几个匠人肯定不够,微臣请郡主下令,征召南阳郡里所有木匠铁匠。先打制出一批新式辕犁来。泥瓦匠也得征一批,粮仓的 姜韶华笑着夸赞:“沈工正当差做事果然尽心尽力。等新式辕犁敬献给朝廷,朝廷定有褒奖,本郡主也要厚赏。” 沈木立刻道:“微臣做的都是分内差事,不敢当郡主盛赞。郡主要赏,就赏崔公子,还有工房里一众工匠。” “放心,都有赏。”姜韶华含笑道。 沈木正色道:“崔公子当居首功。” 姜韶华点点头:“我对他另有安排,沈工正就别惦记让他进工房了。” 第四十一章 身份(二) 被那双娇媚的眼波一扫,崔渡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比一个太监俊俏,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崔渡不擅做戏,心里的排斥很自然在脸上就露了出来。 赵公公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见状心里颇为不快,皮笑肉不笑地瞥一眼:“怎么?咱家夸崔公子俊俏,崔公子竟不乐意?” 陈卓正要打圆场,姜韶华已微笑接了话茬:“他还是个十岁孩童,因家逢变故患了失语症,在王府这些日子一直不敢出来见人。今日骤见赵公公风采,一时被震慑了心神。赵公公可得原谅他这一回。” 赵公公面色一缓:“郡主这么夸奴才,奴才委实不敢当。” “怎么不敢当。”姜韶华笑眯眯的给赵公公灌米汤:“祖父在世的时候,常在我面前夸赵公公伶俐周全,相貌英俊,是宫中内侍第一人。” 赵公公被哄得咯咯笑了。 姜韶华扬了扬衣袖:“饭菜已经备好,我们去饭堂。赵公公先请。” 赵公公忙笑道:“郡主不要折煞奴才了。郡主先请,奴才跟着郡主便是。” 姜韶华迈步,赵公公让了一步,亦步亦趋。 陈卓和冯文铭迅速对视一笑,迈步跟上。 宋渊伸手拍了拍崔渡的肩膀,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崔渡回过神来,默默跟了上去。 一抬头,郡主纤细的身影便撞入眼帘。 真是惭愧。他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男子,竟远不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圆融,处处要她庇护。 …… 一个时辰后,晚宴散了。 沈木心满意足地第一个告退离去。他的袖袋里有五份图纸,剩下的十五份,过两日去崔公子那儿去取。 有了这些图纸,再征召南阳郡所有的木匠铁匠,很快就能做出许多新式辕犁。正如郡主所言,至少让南阳郡里的百姓先用上。待到秋耕的时候,便能推广到南阳郡所有县了。 陈卓代郡主送赵公公回院子,又送了一回“古籍”,顺势说道: “我们郡主年少志坚,不愿舍下南阳王府,更舍不下南阳郡的十万百姓。只能辜负太后娘娘的一片心意。还请赵公公回宫后,为郡主多多美言。” 赵公公瞥一眼厚实的古籍,心头一阵火热,呵呵笑道:“咱家在南阳郡待了不少日子,也该回京复命了。等回了宫中,咱家第一桩事,就是将新式辕犁敬献给太后娘娘。陈长史放心,在太后娘娘面前,咱家一定会为郡主说话。” 陈卓一脸感激地拱手:“如此,就多谢赵公公了。赵公公可否留一个 宫中大太监们置办外宅是常事。有的还装模作样地娶了媳妇养着义子。赵公公没干这些勾当,倒是也有外宅,大半的金银财物都放在外宅里。 赵公公一听土物特产,便心动了。 身为景阳宫内侍总管,给他送礼的人多的是。不过,像郡主这般出手慷慨的,前所未有。 财帛动人心。做太监的,没有子孙根没有后代,也就剩这点俗气的喜好了。 赵公公低声将外宅 陈卓记下 陈卓面不改色:“正是。邱典膳已经写了辞呈上交吏部,郡主也送了奏折去朝廷。” “邱典膳要去吏部述职跑官。公公即将启程,正好让邱大人顺路送公公回京。” 最后这一句,才是重点。 赵公公没有打听邱典膳辞官的原因,欣然应了。 这一边,姜韶华亲自对宋渊说道:“舅舅住的配院旁有空院子,就让崔渡在那里安顿。衣食住行都要请舅舅多多照拂。” 宋渊一口应下。 小哑巴会画图纸,有大用,自要好好供养。 宋渊领着崔渡离去,崔渡走出一段路,悄悄回头看。可惜,郡主没有亲自相送。 王府里,郡主会亲自送到门外的,只有一个陈长史而已。 宋渊领着崔渡进了配院,吩咐两个小厮先收拾东厢房出来,又令秦虎孟三宝:“崔公子第一晚住在这里,只怕心里不踏实。你们两个和崔公子熟悉,今晚留在这里,陪一陪崔公子。” 秦虎孟三宝一起领命,然后唏嘘地对视一眼。 谁能想到,小哑巴这么快就立功翻身了。 宋渊这个便宜舅舅,对崔渡也算尽心,亲自嘱咐崔渡一通:“以后你人前叫我宋统领,私下里称呼我舅舅。记住,你就是我宋渊的外甥。” 崔渡用力点头。 这么一棵大树,一定要傍得紧紧的。 宋渊继续道:“你会画图纸,这是你的长处,郡主对你十分器重,你将剩下十五份图纸画完,不要辜负郡主的厚望。” 崔渡挺直胸膛,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两日之内画完。 宋渊满意地点点头。 银朱捧了两个锦盒来了,笑吟吟地说道:“这是郡主送崔公子的表礼。” 崔渡还没动弹,孟三宝已抢着上前一步,接了两个锦盒。入手一沉,差点没接住:“银朱妹妹,这锦盒里装什么,怎么那么沉。” 银朱嗔了孟三宝一眼:“这是送给崔公子的,等崔公子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孟三宝讪讪诶了一声。 银朱走后,宋渊也很快离去。 秦虎和孟三宝两人围着崔渡转了一圈:“奇怪,之前怎么看不出你还有这么大的能耐。” “新式辕犁的图纸真是你画的?” 崔渡颇有扬眉吐气一朝翻身做主人的愉悦,慢悠悠地坐下,掏出炭笔和画纸。 秦虎孟三宝凑过来一瞧,立刻各自站开数步,警惕着环视四周。 其实,这院子还空荡荡的,除了两个洒扫的小厮,连个苍蝇都没有。哪有闲杂人等靠近? 崔渡看在眼里,有些好笑,也有些触动。 他们对郡主,真是忠心得很!明 第四十二章 送行 心中有郡主,下笔如有神。 崔渡聚精会神地画了一份,又一份。 梆!梆!梆! 三更了! 孟三宝习惯性地过来提溜小哑巴,手碰到后衣襟的刹那,秦虎用力咳嗽一声。孟三宝立刻警醒,手换了个方向,改为扶起小哑巴:“小哑……崔公子,该就寝了。” 崔渡连着画了五份图纸,右手正有些酸软,闻言放下炭笔起身。 秦虎立刻上前,将画好的五份图纸小心翼翼的收起。 孟三宝则抱着那两个沉甸甸的匣子。 东厢房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比原来住的小屋子大了三倍不止。宽大的木榻上铺着崭新的被褥,天青色的轻纱幔帐看着很是清爽。 崔渡一眼就爱上了这里,美滋滋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比划一下,请秦虎孟三宝出去。他要打开锦盒,看郡主送的礼物了。 秦虎孟三宝按捺着好奇心退了出去,去隔壁的空屋凑合睡一晚。 这一边,崔渡怀着满腔的希冀打开第一个锦盒。瞬间就被金色的光芒闪瞎了双眼。 小儿拳头大的金元宝,排列得整整齐齐。 崔渡:“……” 他自小爱读书,考进了顶级大学,进了实验室,沉迷各色粮种的改良实验。从未想过,自己原来也很喜欢金子。 崔渡屏住呼吸,又开了另一个锦盒。这个锦盒里闪着柔和的银光,是满满一盒子银元宝。 崔渡忍不住傻笑了片刻,然后将两个锦盒搬上了床榻,放在了枕畔。 …… 姜韶华根本没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南阳王生性慷慨,出手大方。她自幼耳濡目染,和南阳王的脾气如出一辙。便是前世进宫,她也从没为金银发过愁。 臣子们用心当差,当赏则赏! 事实上,邱远尚舍不得离开南阳郡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主公宽厚慷慨。明面上的俸禄和其余藩地差不多,实则时常有补贴和赏赐。一年到手的银子,至少是双倍。 这一晚,人人都睡得香甜,唯有邱远尚,辗转反侧一夜难免。 赵公公办完了差事,要回宫复命。郡主令他送赵公公回京。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日没拿到吏部公文,他一日就是王府属官。郡主交代的差事,没有他拒绝的份。 如果当日他也这样的觉悟,是不是就不会闹到被撵走的地步? 世间没有后悔药。 要是有,他怎么也得喝上一大碗。 三个美妾也惴惴不安了一整夜。隔日一早,便纷纷来邱典膳面前哭诉,想跟着邱典膳一同离去。 邱远尚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沉着脸道:“我这是要出公差,送赵公公回京。带上你们不成体统。” “可是,老爷这一去,怕是就不回来了。那我们姐妹三个该怎么办?”最得宠的年轻美妾美目含泪,扯着邱远尚的衣袖。 另外两个美人也轻轻啜泣不已。 邱远尚被哭声扰得满心烦躁,瞪了过去:“都别哭了。我办完差事,要在京城待一段时日,候补跑官。前程定下了,就派人来接你们。” 说完,一甩衣袖就大步走了。 留下三个美人,小声哭泣:“那个赵公公,比女子还娇媚,老爷最喜妖娆美人,怕是被勾了魂魄。” “老爷喜新念旧,有了赵公公相伴,就不喜我们三个了。” 亏得邱远尚没听到这番哭诉,不然怕是要反胃吐一吐。 他堂堂八尺男儿,喜欢的是娇软美人,对不男不女的死太监半点不感兴趣。 邱远尚心里狠狠腹诽,真到了赵公公面前,自动切换成了风度翩翩的模样:“赵公公今日启程,我奉郡主之命,送公公回京。” 赵公公很是高兴,脉脉地看着男子气概十足的邱典膳:“有劳邱大人了。邱大人去京城若没有落脚处,只管去咱家的宅子里安顿。吏部那边,咱家也有熟人。到时候为邱大人打个招呼。” 邱远尚的腰不自觉地软了一截,冲赵公公笑着道谢。 身后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 是郡主领着众属官来送行了。 邱远尚忍着心酸黯然后悔愤慨等种种复杂的心情,故作平静从容地转身,向郡主道别。 姜韶华今日依旧一身郡主礼服,华丽尊贵,光芒迫人。一双黑眸平静深邃,明亮得令人不敢对视:“这是本郡主给邱典膳的最后一桩差事。你我主臣一场,好聚且好散。本郡主祝邱典膳日后前程似锦。” 邱远尚咽下一肚子苦水,维持着最后的尊严体面:“臣也祝郡主诸事顺遂,心想事成。” 最后四个字里,到底还是透出了不甘怨怼。 这是男人的权力场,一个女子要守住手中权势,将会面临无穷无尽的困难险阻。 他要耐心等着,睁大眼睛看着。等着南阳郡日后的纷乱,看着郡主如何失去一切。 邱远尚那点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清晰地映入姜韶华的眼底。 姜韶华扯了扯唇角,没有再理会他,转头对赵公公笑道:“公公今日启程,我送赵公公出城。” 郡主亲自送出城门,可谓给足了赵公公体面。 赵公公领了这份人情,欣然谢过郡主恩典。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启程,一个半时辰后,车队出了城门。又是一番依依惜别,挥泪洒别,赵公公总算启程了。 车队行出了老远。 坐在马车里的邱典膳,终于忍不住掀开车帘回望。 熟悉的高大城门,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邱典膳用宽大的袖袍遮住脸,过了许久才放下,袖袍已经湿了一片。他不便也没脸哭出声来,拿出帕子将脸上眼泪擦干净。 他身上带了一封信,是陈卓为他写的推荐信。另外,还有一张两千两的银票。足够他在京城安顿个一年半载了。 郡主确实撵他走,也没亏待了他。 姜韶华目送车队远去,暗暗呼出一口气。 前世, 第四十四章 田庄(二) 耕田劳作极其辛苦。说完正事,林庄头便告退,又回了田里。 姜韶华也没闲着,带着崔渡在田边走了一圈。这一走就是一个时辰,姜韶华手心微微冒汗,感觉正好。再一看崔渡,额上全是汗,全靠着一口气硬撑着哪! 姜韶华失笑:“累了怎么也不吭声。” 他一个男人,还不及一个小姑娘体力好,哪有脸喊累。 崔渡说不出话,脸上的羞愧却是一览无遗。 姜韶华又是一笑,转头看一眼。秦虎孟三宝都是自小习武,是少年中的高手,这点路程不在话下。宋渊更是气定神闲。 便是银朱和荼白两个,也比崔渡强得多。 “骑马出城来田庄,来回要两个时辰。”姜韶华对崔渡说道:“你这身板,每日来回跑怕是经受不住。我让林庄头给你准备住处,派两个人照顾你衣食起居如何?” 崔渡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伸手比划了一个三字。 姜韶华微笑点头:“好,每隔三日你回一趟王府。” 崔渡松口气,咧嘴一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接下来要尽快学会骑马。等他会骑马了,便可以每日骑马早出晚归。 姜韶华显然也想到这一点了,对宋渊说道:“王府马厩里有温顺的小母马,宋统领去为崔渡挑一匹,再教一教他骑马。” 宋渊一口应下。 身为男子,怎么能不会骑马?不但要学骑马,拳脚也得练一练。不然,连点自保之力都没有。 崔渡还不知道自己将要经历什么,高兴的冲舅舅拱手道谢。 到了正午,几个妇人推着独轮车到田边送午饭。高声招呼后,田里的男女老少们纷纷放下活计,凑过来吃饭。 崔渡心里默数人头,约有一百多人。一万亩田,每人要耕作七八十亩。 耕田是极其辛苦的事。每年春耕秋耕,都是田庄里的大事,伙食比平日好得多。热腾腾的馒头管够,每人一碗红烧肉,还有一大碗骨头白菜汤。 朴实无华的香气飘了过来。 姜韶华也饿了。她低声吩咐一句,银朱领命过去,秦虎孟三宝几个也跟了过去,轻轻松松地各端着一大盆回来了。 姜韶华笑道:“今日到田边,大家伙凑合着吃一顿午饭。”说着,率先吃了起来。 郡主都能吃,亲兵们自然没有异议。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一行五十多人,这一动口,饭菜就不够了。 尤其是郡主,馒头一个接一个的…… 秦虎偷偷在心里数了一回,暗暗咋舌,飞快地冲孟三宝眨眼。巴掌大的馒头,郡主这都吃好几个了。怎么饭量比他们还大? 孟三宝也睁圆了眼。 银朱可不管这些,高高兴兴地继续伺候郡主吃喝。荼白小声提醒:“郡主,章妈妈叮嘱过,在外吃饭请郡主稍稍收敛一二。” 姜韶华随口笑道:“这里都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又没有外人,不必忸怩作态。” 银朱荼白不必说,亲兵们追随左右,都是心腹。就是饭量大些,确实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郡主这般坦荡,荼白也就闭了嘴。 其实吧,这里还是有外人的。譬如一直在偷瞄郡主的小哑巴……好在小哑巴口不能言,看在眼里也没法子嚼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将近傍晚了,忙碌了一日的大人孩子们三三两两地往回走。 林庄头恭敬的送姜韶华一行人出了田庄,殷切期盼地说道:“新式辕犁轻便好用,耕田速度比以前快了许多。恳请郡主再赏赐一些。” 姜韶华含笑允诺:“工房正紧急赶制新一批的新式辕犁,崔公子明日来的时候,再带几副新的来。” 林庄头大喜,跪下给姜韶华磕了三个响头。又要给崔渡磕头。 崔渡被吓一跳,立刻扶起林庄头,用手比划来比划去。 林庄头现在半点不嫌弃崔公子是个小哑巴,连连笑道:“小的今晚就为公子收拾住处。” 崔渡咧嘴一笑。 姜韶华微微一笑,翻身上马,在夕阳余晖下策马离去。 …… 隔日,宋渊亲自送崔渡去田庄,同行的有两个十几岁的小厮,还有一匹栗色的小母马。 林庄头特意挑了一处最宽敞的农宅,打扫得干干净净。衣物行李有小厮去安顿,崔渡被宋渊拎着去了官道练骑马。 一日下来,崔渡能在马上坐稳缓行了。 宋渊着意夸赞了几句,转头回府向郡主复命:“崔公子天赋不足,不是习武骑射的料。勉强能骑马,不做废人。” 姜韶华哑然失笑:“舅舅对他的要求别太高了。他还是个孩子。” 郡主也还是个孩子。 当然,这天底下能和郡主相提并论的少年郎寥寥无几就是了。 宋渊默然片刻,低声道:“崔渡来历诡异,身份莫测,郡主真地放心用他?” “他有真本事,我便敢用。”姜韶华淡淡一笑:“如果他居心叵测,做了不妥的事,到时候再处置不迟。” 这倒也是。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年,一只手就能收拾了。 宋渊点点头。耳边响起郡主的声音。 “崔家那边,烦请舅舅写一封信去。让崔家将崔渡记入族谱。” 宋渊一愣,忍不住追问:“要记嫡出还是庶出?” 姜韶华早有思虑:“旁支嫡子便可。” 姨祖母当年嫁的是崔氏旁支嫡脉,崔家是博陵大族,族人近万。庶出身份太低,记做嫡出,日后有机会入仕,也能高一些。” 宋渊点头应下。 以郡主的身份权势,让崔家记一个少年进族谱,是一句话的事。 正说着话,秦虎匆匆来禀报,陈卓和冯文铭一同来了。 一定有要事。不然,陈冯两位长史不会在天黑后来见她。 姜韶华立刻道:“请两位长史进来。” 陈卓冯文铭一前一后进来。素来有涵养有风 第四十五章 怒火 什么?! 姜韶华霍然起身,黑眸中跳起了两簇火焰:“谁被害了性命?在何处遇的土匪?” 陈卓是王府左长史,平日处理南阳郡县的公务文书,身边有六个长随,都是精干之人。数日前,姜韶华令陈卓发公文,让各县令准备建粮仓囤粮事宜。陈卓拟好公文,请郡主盖了印,便打发长随们去各县送公文。 县城有远有近,最近的一日就到,最远的县城骑快马来回要六七天。长随们办完差事,陆续回王府复命。 按理来说,再慢十来天也该回来了。 其中一个吴长随,却一直没有回府。 “吴长随去郦县送公文,迟迟没回,臣正打算派人去寻他,没曾想,今晚竟接到了他的噩耗。” 陈卓神情激动,眼睛都被愤怒烧红了:“他走的时候带了两个侍卫,一行三人在出郦县途中,被一窝土匪杀了,尸体被埋在山坳里。血腥味引来了野兽,刨开土将尸体拖出来……” “有附近村民进山寻野味,发现了三人的残尸,报到县衙。仵作验尸的时候,找到了王府的腰牌。蔡县令立刻派人送信来了。还有一封给郡主的请罪信。” 陈卓从袖中拿出信,递了过来。 姜韶华面寒如霜,接了信拆开。 这位蔡县令文采斐然,满纸自愧痛心,看着感人极了。 姜韶华心中怒火更盛,右手将信纸揉做一团,略一用力,信纸化为齑粉,从指缝中漏下。 宋渊目中同样怒火蒸腾,拱手道:“郡主,末将立刻领人去将蔡县令带来王府,由郡主问罪发落。” 蔡县令治下出了这等人命大案,且死的是出公差的王府长随。于情于理,蔡县令都该亲自来请罪。 现在竟然只送了一封轻飘飘的书信来,这是根本没将郡主放在眼底。 冯文铭也道:“请郡主下令,让宋统领去一趟,将蔡县令带来王府。” 姜韶华目光如利刃,冷然道:“不必了,本郡主亲自去。” 众人皆是一惊。 陈卓盛怒之下,还有一丝理智,脱口而出道:“郡主千金之体,不可轻易涉险。” “是啊,那些土匪敢对吴长随他们下手,可见凶残。还是先派人去剿匪,将那伙土匪剿个干净。”冯文铭也跟着出言阻拦。 倒是宋渊,清楚郡主的神力和身手,默默住了嘴。 果然,郡主意志坚定:“祖父走了一年,我一直在王府守孝。像蔡县令这般不将本郡主放在眼底的,定然不少。” “这回,本郡主就亲自领人去剿匪,也让所有心思浮动的人看看本郡主手中长枪。” 最后一句,语气森然,杀气腾腾。 陈卓还想再劝,姜韶华已经看了过来:“陈长史听令。明日你领着杨政启程,先去县衙拿下蔡县令,然后等着本郡主前去。” 郡主下令,陈卓不得不听令行事,拱手应下。 “王府里的事,我就暂且托付给冯长史了。” 冯文铭抬头和郡主对视一眼,心中暗暗一凛。郡主虽然年少,却性情果决刚硬。连陈卓都拦不住,他也只有领命了:“是,臣谨遵郡主之命。” …… 陈卓来时怒火汹汹,回时面色凝重。 冯文铭低声道:“郡主要去剿匪,谁也拦不住。你也别太过担心,宋渊定会拼死护着郡主。” “府中亲兵人手不足,到时候会动用亲卫营的人。一伙山中土匪,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陈卓长叹一声,眉头深锁:“我不仅担心郡主安危,更怕的是人心浮动。” 主少国疑。 到了郡主这儿,不但年少,还是女子。十四县的县令们,有几个是真正心服口服的?蔡县令敢这般轻浮自傲,还不是因为郡主是个十岁少女? 冯文铭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郡主要掌控整个南阳郡,不是易事。” 南阳郡还好,百姓们承沐王爷恩泽,惠及郡主。下面的县城就不同了,离王府远得多,政令发下去,有人阳奉阴违,有人敷衍了事。听令行事勤勉当差的有几个,委实不好说。 吴长随遇匪被杀,不管是不是意外,都是在郦县境内出了事,郦县的蔡县令要为此事负责。 …… 姜韶华发了一回怒,很快冷静下来,传令给秦虎:“你现在就去亲卫一营传本郡主号令,命秦将军准备十日的军粮。一人双马,明日随本郡主出发剿匪。” 亲卫一营共有六百精兵。加上王府亲兵,就是八百人。 山坳里的土匪窝,最多三五百人。八百精兵,足够应付了。 “郡主,让刘恒昌一起去。”宋渊低声道:“剿匪要拔寨,刘恒昌是个中好手。再有,带八百人还是少了些,再从三营点两百人吧!” 搏兔也要用全力。 姜韶华立刻应允。 这一夜,姜韶华只睡了两个时辰。四更天就起来了。 章妈妈磨破嘴皮也拦不住主子,红着眼为姜韶华更衣:“郡主别嫌奴婢絮叨,郡主是做大事的人,可奴婢只盼着郡主平平安安。” 姜韶华伸手抱了抱章妈妈,然后转身离去。 章妈妈看着姜韶华纤细笔直的背影,眼泪唰地涌出眼角。 银珠和荼白身手平平,骑术都不错。郡主身边得有贴身伺候的人,她们两个都跟着去了。 章妈妈不会骑马,只得被留下。 天亮之际,姜韶华一行人出了城门。 一个时辰后,进了军营。 校武场上,数百精兵身着软甲肃然而立。腰挂长刀,身背弓箭,目光锐利,气势森森。 “恭迎郡主!”秦战高吼一声,刘恒昌等人一同齐声高呼。 姜韶华下马,走到两米高的校武台边,轻身一跃而起,利落轻巧地落下。 郡主好身手! 众亲兵心里暗暗喝彩。 姜韶华面对众亲兵站定,阳光明亮炽烈,众亲兵迎着光看郡主,只觉郡主似全身都在发光。 第四十六章 无知 秦战振臂高呼:“愿为郡主效死!” 秦战声如洪钟,顿时引燃了众亲兵的热血激情,一同高呼起来:“愿为郡主效死!” 呼喊声惊天动地,战马昂着头颅奋力嘶鸣。一时间,校武场里战意腾腾。 姜韶华双眸灿灿,等了片刻,待众亲兵稍稍安静了,张口下令:“打起旗帜,出发!” 秦虎孟三宝等少年亲兵高声应了,率先上马,打出南阳王府的旗帜。 这一杆大旗,以红色做底,上面绣着一只威风凛凛的赤色蛟龙。正是南阳王在世时所用的蛟龙旗。 此时大旗展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旗帜上的蛟龙似活了过来,在空中游弋。 姜韶华策马向前,抬头就见蛟龙旗,脑海中闪过祖父慈爱的脸孔,鼻间骤然一酸。 她按捺下心中酸涩,双脚一踢马腹,胯下宝马精神抖擞,踢踏前行。 一百亲兵在前开道,一百亲兵左右环护,秦战领着亲卫一营的六百精兵随后,刘恒昌领着三营二百人殿后。 姜韶华也有此打算。 姜韶华将刘恒昌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未置一词。 姜韶华看向刘恒昌:“刘将军带了多少拔寨的器具?” 刘恒昌眉头微动,深深看郡主一眼:“郡主如此信任末将,末将感激不尽。” “大军先行一步,运送辎重的速度慢,迟个两三日路程也是难免。” 每人双马,也就是两千匹骏马驰骋。尘土飞扬,大地震动。官道旁的树林里,不时有惊鸟飞出。 姜韶华招呼宋渊和秦战刘恒昌过来一同吃午饭。有过先例,再看郡主吃得多,众人也没那么惊讶了,埋头填饱肚子。 如此行路一日,天黑之际,众人在驿馆停下。这一处驿馆不大,后面设了十来间客房,供出公差的官府衙役歇息。 也就是说,到了土匪寨外,也不能急着剿匪,要等上两日。 现在看郡主头脑冷静清醒,总能稍稍松一口气了。 一夜仓促准备的军粮,就是面饼和凉开水。另外,每人还发了一块咸菜疙瘩和一块拳头大的肉。 昨夜得了消息之后,秦战立刻从二营借了小田,打发去探路的也都是身手最好的精锐。就是怕郡主年少气盛,一腔热血去剿匪,万一出个什么差错,他们到地下都没脸去见王爷。 精巧的各色面点,两口一个正好。卤制的猪肉牛肉香喷喷的,还有两盘爽口的腌制小菜。 得遇明主,是所有武将梦寐以求的事。这一刻,刘恒昌心里的遗憾也几乎到达了顶点。 宋渊紧跟在郡主身侧,不时转头看郡主一眼。如此行了十几里地,只见郡主神色如常,宋渊才稍稍放了心。 …… 孟三宝立刻过来帮忙,替银朱将包袱拎到郡主面前。打开包袱的那一刻,香气直扑鼻息而来,孟三宝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存在人心里的偏见就如一座高山。要攀过去,绝非一朝一夕。 姜韶华略一点头,轻声道:“放心,我没被怒火冲昏了头。等小田领人摸清土匪窝的具***置和人数,我们再动手。” 她有的是时间和毅力。 小田自小长在山林里,身形轻巧,又是神射手,领头去探地形最合适不过。陶大没那么灵巧,却力大无比皮糙肉厚。万一遇到危险,陶大一人就能打对方七八个。 刘恒昌低声道:“郡主,郦县山多匪多,土匪窝子怕是不止一处。要不要趁着这回一同剿灭干净?” 南阳郡这些年一直还算太平。南阳王在世的时候,派兵剿过几回匪。南阳王一死,土匪们没了惊惧,这一年里蠢蠢欲动,闹了几次匪祸。郦县的匪祸最厉害。 这是普通亲兵的军粮。到了姜韶华这里,吃的就丰富多了。章妈妈熬了一夜没睡,领着王府里的厨子忙活了一夜,准备了几个包袱的吃食,都挂在银朱和荼白的马上。 姜韶华略一点头:“这些我不懂,刘将军安排便是。” 行军二十里,便要停下歇息半个时辰。亲卫们要休息,马匹也得歇一歇,喝水吃些豆料草料。 郡主什么都好,偏偏是女儿身。 第四十七章 畏惧 一提陈长史,蔡县令总算放下手中茶杯。 郡主是女流之辈,年少无知好糊弄。陈卓可是做了三十年王府长史,在南阳郡官场里极有分量。南阳王死后这一年,王府里主政理事的就是这位陈长史。 师爷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子,等了半晌,才等来一句:“准备笔墨,我亲笔写一封信给陈长史,解释一二。” 师爷:“……” 就这? 不用备份厚礼吗? 这也太托大了! 师爷还要再劝,蔡县令已经不耐地挥手:“你先退下吧!我忙了一日,难得有空闲品一品茶。待会儿再去书房。” 师爷也灰心了。 遇到这样的主子,他还能怎么办?也罢,他尽了做师爷的本分,蔡县令自己要作死,谁也没法子。 果然,两日后就有消息传来。 郡主亲自领了一千精兵进了郦县地界,直奔着山里土匪窝的方向去了。 咳咳咳! 蔡县令被口中热茶呛到了,接连咳了数声,一张脸孔都憋红了:“你、你说什么?郡主领兵来剿匪了?” 师爷苦着脸应是:“是,一千人两千匹马,声势浩荡,丝毫没有避人耳目的意思。进了郦县地界就奔着黑松山去了。还有,陈长史也亲自来了郦县,就在途中,大约一两日路程就到县衙。大人可得提前做好准备,想想如何应对陈长史的诘问……大人!” 蔡县令两眼一黑,身体晃了一晃。 师爷眼疾手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蔡县令。 蔡县令深呼吸几口气,一时缓不过劲来。他双手紧紧抓住师爷的胳膊:“郡主才十岁,还是个小丫头。你说她怎么就敢亲自领兵来郦县剿匪?” 师爷叹道:“由此可见,郡主绝不是好惹的主。大人接下来可得小心应对。不然,这乌纱帽怕是要不保了。” 郡主再年少,也是南阳郡之主。南阳郡里所有的官员任命来去,都得看郡主心意。郡主一句话,就能撵蔡县令滚回老家。 蔡县令终于知道怕了。 可惜已经迟了!郡主领了一千精兵悍将直奔黑松山而去,连县衙都没来,可见心中盛怒。 蔡县令惊魂不定,抓着胳膊的双手不停发抖:“现在该怎么办?” 要是肯听他的,亲自去王府请罪,平息郡主和陈长史的怒火,也不会有眼下的心虚惶恐。 师爷心里疯狂腹诽吐槽,面上不能流露出来,还得绞尽脑汁为主子想办法周旋:“郡主亲自领兵剿匪,大人既得了消息,不能当不知道。将县衙里本地的衙役都派过去,为大军探路引路。” 将功折罪吧! 蔡县令还没糊涂到家,立刻道:“一个衙役都别留,全都派去给郡主差遣。你也去!代我向郡主请罪!” 师爷:“……” …… 黑松山外十里处,一千亲兵已经开始安营立寨。 行军在外,安营立寨是大事。秦战打仗是一把好手,选营寨的眼光和立寨的本事就差了一截,他也不争功,直接在郡主面前举荐刘恒昌,郡主二话不说就允了。 刘恒昌心里又唏嘘一回“得遇明主奈何明主是个女子”,面上半点不露,领命后领人去砍树安寨。 宋渊和秦虎等两百亲卫没有动弹。他们的职责是保护郡主安危。不管何时何地,都环护在郡主身侧。 姜韶华此时也没闲着,正在温声问询面容清秀的少年神箭手小田:“你们一行十人,怎么只回来你和陶大郎两个?” 小田恭声答道:“回郡主,我们十人分了五队,两人一队进山探路。山林中联络不便,约定好天黑会面。我和陶大算过大军行军速度,特意前来相迎。其余人要到傍晚才会下山。” 小田其实在同龄少年中不算矮,不过,陶大太过高壮,往那儿一杵像铁塔似的。小田就显得格外纤细娇小了。 陶大口齿不利索,是个憨货,和小田搭档倒是合宜。小田麻利地禀报探路情形,陶大就在一旁点头。 第四十八章 赏识 还能是因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蔡县令心大人怂,不敢亲自面对郡主的怒火,便推他先来顶锅。 蔡师爷嘴里有些发苦,终于鼓起勇气抬了头。只一眼,就被郡主的光芒烫了双眼,迅速又低了头:“回郡主,县衙里公务繁多,一日离不得蔡大人。大人先打发小的前来请罪,请郡主饶过大人疏忽怠慢之罪。” 快马行军三日,已经到了黑松山脚下。姜韶华心中的怒火不但未熄,反而愈燃愈旺。闻言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来,王府长随遇匪身亡,蔡县令未能亲至王府请罪,也是因为公务繁多了?” 蔡师爷硬着头皮代蔡县令求饶:“郡主息怒,春耕刚开始,蔡大人每日去巡视农田。原本是打算着等春耕过了,就去王府……” 姜韶华冷冷打断了蔡师爷:“什么都不必说了。他不去王府,本郡主亲自来了。先剿了土匪,再去县衙,到时候亲口问一问你的蔡大人。” 蔡师爷什么也不敢说了,不停磕头。片刻间,额头就红了一片。 这个蔡师爷,倒是忠心护主。 姜韶华面色稍缓:“不必磕头了,起身吧!你留在军营里,等候本郡主差遣。” 蔡师爷又磕了三个头,谢了郡主恩典,然后起身弓腰退出了帐篷。他用衣袖擦拭额上冷汗,往县衙方向看了一眼。 蔡大人,我能做的能做了。接下来,你就自求多福吧! 帐篷外的空地上,很快运来砍断的木料,搭建营地。挖了深坑,将保留了枝叶的树木放进去夯实。数百个壮汉来来去去地忙活,很快就立起了一小片营寨。 蔡师爷平日在县衙忙碌操心惯了,忍不住就凑了过去帮忙:“这么多人跑来跑去,又浪费人力又浪费时间。你们这样,每一队人都分成三拨,一拨砍树,一拨运送木料,另一拨就留在这儿建营寨。” “还有,不要都挤在一处,每队分一块地方。谁也别偷懒,要将自己一队负责的营地建好。” “来来来,你们这一队到这里。这一队到那边去……” 一开始还有人嫌这个黑山羊絮叨聒噪,不过,黑山羊说得井井有条,照着做效率确实更高。大家也就不吭声照着做了。果然没那么拥挤闹腾了,所有人都有事做,忙碌又不慌乱,一切有条不紊。 蔡师爷喊了半个多时辰,嗓子都喊哑了。用袖子擦一把额头,想找水喝。一转头,一个水囊忽然递到眼前:“是不是渴了?” 蔡师爷下意识地点点头,待看清那张含笑的俏脸时,双腿一软,就跪下了:“郡主!” ……跪下的速度也太快了。 姜韶华有些好笑:“做错事的是蔡县令,又不是你。本郡主要问罪,也只会找蔡县令,不会迁怒于你。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蔡师爷也不知道害怕什么。 他随蔡县令千里迢迢来上任,和大户们斗心眼子,整治刁民,从没怕过。南阳王在世的时候,来郦县巡查,他也是见过王爷的。 不知为何,这位年少的郡主,给了他无比的压迫感。 大概这是深埋在身体的直觉。 姜韶华看着冷汗如注的蔡师爷,笑了一笑:“起身吧!本郡主刚才见你指挥众人搭建营寨,有模有样。你做得不错,这水囊是本郡主赏你的。” 蔡师爷受宠若惊,连连谢恩,恭敬地接了水囊。 就听郡主随口吩咐:“你既是来了,就留在军营里,先去安排建军营。等这一桩差事做完了来复命。” 蔡师爷被蔡县令奴役多年,忙碌惯了,立刻应声领了差事。喝了半水囊的水,精神抖索地继续去指挥安排。 宋渊顺着郡主的目光看一眼,低声道:“这个蔡师爷,末将有些印象。四年前,王爷巡查诸县公务,郦县县衙公务做得最仔细最好。当时王爷特意褒奖过蔡县令。当时,这个蔡师爷也在场。王爷问话,倒有大半都是他回答的。” 看来,这郦县县衙里,真正当差做事的是这位蔡师爷。 姜韶华心中了然:“蔡县令倒是有个好师爷。” “把蔡师爷留下,我再看看他的能耐。” 宋渊略一点头。 …… 黑松山脚下又是砍树,又是建营寨,还有许多人拿着刀背着弓箭进了山林。 这么大的动静,黑松山里的土匪们又不是聋子瞎子,自然被惊动了。土匪寨里的三百多个土匪都慌了,几个小头目冲进来七嘴八舌。 “老大,现在该怎么办?” “瞧这动静,来的人兵强马壮,人数是我们几倍。我们哪里打得过,还是快跑吧!” “对对对,我们从后门跑,散到山坳里,躲一两个月再回来。这些官兵总不会一直和我们在这儿干耗。” 以前南阳王派兵来剿匪,他们就是闻风就跑,躲一阵子再出来。 也因此,黑松寨规模虽然不大,却侥幸躲过了几回剿匪,一直留存至今。在南阳郡里也是小有名气了。 土匪头子姓朱,生得满面横肉一派凶残,惯用的武器是一把厚背砍刀。传闻中一刀能将人砍成两截,被人取了个绰号朱一刀。 朱一刀拧笑一声:“南阳王都死一年了,王府里就剩一个十岁的黄毛丫头,怕个球!” “跑什么跑,都给老子把心放在肚子里。这一回,正是我们扬名立万的好时候。” 小头目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大着胆子说道:“老大,郡主是黄毛丫头没错,王府那些亲兵可不是吃素的,一个个高壮凶狠。正面对上了,我们只怕不是对手。” “到时候别说扬名立万了,怕是性命都难保。” “就是,我们还是跑吧……诶呦!” 一声惨叫,多嘴的被踹倒在地。其余头目立刻闭了嘴,一个个安静如鸡。 朱一刀阴测测地扫了一圈:“谁再敢说跑这个字,老子先砍了他!” “传老子的话下去,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今夜开始巡逻寨子内外。” “谁靠近寨子,一刀砍了!” …… 第四十九章 夜袭(一) 衙役们十人一队,持着兵器哆嗦着往在林子里探路。眼见着离了一段路,说什么都传不进亲兵们耳中了,衙役们才苦着脸发牢骚。 “都是蔡大人,怠慢了郡主,惹得郡主大怒,直接领亲兵来剿匪。我们也跟着倒霉遭殃。” “可不是?蔡大人倒是安稳地躲在县衙里,我们就要进林子探路。这黑松寨里的土匪个个心黑手辣,真要对上了,我们哪有好。” “我当差是为了领钱粮养家,可不想在这儿送命。” 这队衙役的小头目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没好气地瞪了过去:“呸呸呸!乌鸦嘴!说什么混话!我们就在这附近转悠一圈,等天黑就回去交差。” 衙役们都是老油条,一听就懂,七嘴八舌地应和。 划水摸鱼耗时间,出工出人不出力嘛,这个大家都会。 可惜,天不从人愿。转了一小段路,就遇到了出寨巡山的一伙土匪。 小头目心里一紧。自己这方十个人,有三个样子货刀都挥不动,还有两个是关系户走后门进县衙的,真正能挥刀对敌的就五个。对方约有二十个,肯定打不过。 一个时辰后。 天很快黑了。 银朱荼白拎了热水来,伺候郡主洗漱睡下。行军在外,没那么多讲究,两个丫鬟和郡主睡同一张床榻。 迷迷糊糊将要入睡之际,营寨外忽然一阵异响。 土匪们骤然乱了阵脚,四处逃窜。亲兵们立刻追上前,留了两个活口,其余的都杀了。 进山狩猎的亲兵们也回来了,收获颇丰,猎了一窝兔子六只山羊四头鹿,还有三头獐子和两头野猪。 银朱荼白用力点头。 姜韶华听闻抓了两个活口,眉头舒缓,对秦战道:“秦将军亲自去审问,要问明黑松寨的位置地形。” 众亲兵吃饱喝足,各自去寻军帐睡下。 营寨建了大半,正对着山林的方向都有高大的树木栅栏挡着。另一侧就得等明日再建了。 姜韶华的军帐在正中间。 这一队土匪们奉令出来巡逻杀人,刀下见血,愈发凶残,狞笑着提刀追上来。衙役们也不都是窝囊废,其中一个年轻衙役颇有血性,逃了几步眼见着逃不过,咬牙转身拼命厮杀,竟也杀了一个。 小头目后背汗毛直竖,不敢回头,埋头跑得更快,口中竹哨吹得更急更响。心里祈祷着援兵快来。 噼噼啪啪! 啊! 惨呼声惊飞了一群鸟。 严刑拷问这等粗活,自然不必郡主操心。秦战欣然领命去了。 伙夫们早支好了灶,二十口大锅一字排开。大块大块的肉放进锅里猛火煮,很快飘出了肉香。 姜韶华心尖微微发烫,伸手抓住银朱荼白的手,认真地说道:“好,以后不管何时何地,遇到了什么境地,我们三个都在一起。” 年轻衙役身上几处伤,汩汩冒血,被这么一拍,直接倒下了。 荼白嗯一声,也闭眼睡了。 姜韶华随意笑了一笑:“无妨,慢慢就适应了。” 可惜,其他衙役并没有停下和他并肩作战,一个个逃得更快了。 姜韶华笑着吩咐:“将这些野味都收拾了,让伙夫们快些煮肉熬汤,让大家伙儿吃顿热乎的。” 快逃! 小头目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用力吹响口哨,然后嚷道:“大家快撤!”衙役们慌忙后退逃窜。 夜深了,营寨里一片鼾声如雷鸣。姜韶华静静听了片刻,倦意慢慢席来。 听郡主的话音,以后会经常领兵出来? 荼白心有戚戚焉:“昨夜在驿馆里也就罢了,今夜就这么一个简易的军帐,声音想隔也隔不住。” 亲兵们:“……” 啊! 又是一声惨呼,伴随着刀砍入身体的渗人声响一同钻进耳中。 主仆三个头靠着头,小声说了会儿闲话。银朱打了个呵欠,模模糊糊睡着了。荼白强撑着睁大眼。 年轻衙役心头一口气一松,几乎要哭出来。 就在年轻衙役绝望之际,一支利箭嗖地飞来,正中一个土匪的胸膛。紧接着,十数个身强力壮的精兵冲了过来。 银朱急急打断主子:“郡主别说了。郡主到哪儿,奴婢就到哪儿。” 牛油火烛亮堂堂的,照出两张红彤彤的小脸。两双眼眸亮晶晶。 双拳难敌四手,年轻衙役左胳膊和后背很快都有了伤。他一个人独力难支,照这么下去,很快就要丧命。 对方的土匪像喝了鸡血一般,紧追不舍。有一个衙役慌乱之下被绊倒,被土匪追上来,一刀就砍了脖子。 姜韶华失笑:“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孙广白立刻应声,背着大药箱匆匆去了。 按孙太医的意思,孙广白这几个月就该待在书房里苦读医书,准备七月的太医院考试。 不过,郡主领亲兵来郦县剿匪,身边离不得大夫。孙太医领着差事,要为小田的亲娘针灸治病脱不开身,便让孙广白和孙泽兰一同来了。 姜韶华看着两双睁圆的眼,淡淡道:“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身边人,我不想瞒你们。你们两个,最好早日适应。如果适应不了,就趁早和我说……” 这一队亲兵拖着两个五花大绑的土匪,背着血糊糊的衙役出了林子。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衙役一边挥刀对敌,一边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孬种!” 亲兵小头目过来,用力一拍年轻衙役的肩膀:“你好样的,随我一同去见郡主!” 银朱荼白:“……” “郡主受苦了。”银朱心疼地低语:“这营寨里,到处都是男子,鼾声像打雷似的。” 亲卫营里常年好吃好睡,每日操练,个个身手高强,且手中都是利器。像切瓜剁菜一样,一个照面土匪就倒下三个。 荼白也挺直胸道:“奴婢也一样。” 姜韶华又吩咐随行的孙广白:“ 第五十章 夜袭(二) 银朱荼白也被惊醒了,鞋都来不及穿,就冲出了军帐。 郡主已没了踪影。 银朱急得汗都下来了:“郡主呢?” “先别急,”荼白其实也急得很,紧紧抓着银朱的手道:“营寨里都是亲兵,还有宋统领他们,郡主不会有事的。倒是你我,身手平平,跟着郡主只会给郡主添乱。” “我们就在军帐里等着,或许郡主很快就回来了。” 此时,正对着山林那边的营寨火光冲天,噼噼啪啪的声响不绝于耳,众人的嘶喊声杀敌声刀枪交击声交织成了一片。 银朱心急如焚,却知道轻重,怏怏地应一声,和荼白回了军帐里等候。 此时,姜韶华已经快步到了走火的军帐附近。 宋渊领着秦战孟三宝等人紧随其后。 土匪夜袭放火,营寨的树木都是今日新砍伐的,带着枝叶和露水,不容易被引燃。倒是有几顶军帐被火箭射中,烧了起来。伤没伤到人暂时不知。亲兵们忙着打水救火,还有一些提着刀枪去杀放火的土匪们。 “郡主,这里太危险了。”宋渊面沉如水,低声道:“夜袭的土匪不知有多少,流箭无眼,郡主还是回军帐吧!”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这个道理,姜韶华当然懂。 不过,这是她第一次真正领兵。就此退缩,安全倒是安全了,以后亲兵们对她的尊敬,也只维持在她是郡主而已。 她要做的,远不止于此。 “舅舅不必劝我,”姜韶华眉眼森然,声音凛冽:“今夜我要亲自杀匪。” 宋渊还想阻止,姜韶华已一个闪身上前,刀光一闪,长刀刺进一个土匪的胸膛。 那个土匪胸膛飞起血花,惨呼一声,当场毙命。 亲兵们:“……” 秦虎后背有些凉。 孟三宝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郡主没有回头看亲兵们是何反应,再次扬起长刀。每刀落下,必有一个土匪丧命。要么一刀砍了脑袋,要么一刀刺进胸膛,都是一刀致命。凶狠中透着残酷的飒爽美丽。 众亲兵被郡主的凶悍激起了热血,高喊一声“杀光土匪”,提着刀冲上前。 秦战和刘恒昌也迅速领人过来了。 夜袭的土匪们就如肥肉进了锅,很快成了盘中菜。不过半个多时辰,就被诛杀干净。 火势被扑灭,土匪的尸首躺了一地。 秦战亲自去点数了一遍,遇到还有微弱气息的就补一刀,然后来禀报:“启禀郡主,一共有三十六个土匪,都被杀了。” 姜韶华冷冷道:“将这些尸首都吊在营寨外。引土匪来收尸,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斩一双。” 众人:“……” 年少纤细美丽惊人的郡主,下手出乎意料的狠辣,心肠冷硬如铁。 这样的主子,令人多了一层敬畏之心。 秦战低声应是,吩咐亲兵们去抬尸首。 军营里的亲兵也有折损,三个死在火中,两个丧命于土匪刀下,还有六七个人受了伤。其中一个受伤颇重,右腿被砍断,露出白骨。 孙广白孙泽兰兄妹两个各自拎着药箱过来,为受伤的亲兵疗伤。亲兵们骨头硬,愣是没人呼痛喊疼。 断了右腿的亲兵,已经疼晕了过去,也没声响。 姜韶华目光暗了一暗,转头看向刘恒昌:“刘将军,云梯攻城车都还没到,如果明日进山剿匪,不知刘将军有几分把握?” 土匪夜袭放火,彻底激起了姜韶华的怒火。 刘恒昌倒是沉得住气:“郡主先息怒。这黑松寨躲过几回围剿,一直留存至今,可见其狡诈。” “论战力,倒是不足为惧。不过,土匪们不会老老实实待在那儿等我们去杀,逼得紧了,四散逃紧山林里,我们纵然人多,也没法子将所有土匪都抓出来。等我们一走,土匪们还会继续聚在一处为祸一方。” “郡主之前的法子就很好,将土匪们的尸首吊在营寨外。土匪窝讲究义气,不能放任尸首曝晒不管。我们坐等土匪们送上门来。” 第五十一章 诱饵(一) “老大,大事不好了。派下山放火的兄弟们被一锅端了。尸首都在营寨外吊着。” “现在该怎么办?” “得把兄弟们的尸首抢回来。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曝尸!” “说得对,得去抢尸首。老大,快派人去吧!” 夜袭全军覆没,黑松寨里乱做了一团。所有头目都聚在大堂里,或愤怒或激动或惊惧,神情不一。 朱一刀的脸色也难看得很,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吵什么吵!都给老子闭嘴!” 众人见老大发怒,纷纷闭上嘴。却没人离去,等着老大吩咐下一步该怎么办。 巡山的人被杀了一队,还被捉了两个活口,黑松寨的地形位置定然不保。朱一刀恼怒之下,派人下山夜袭放火。火没彻底放起来就被扑灭,派出去的人都成了肉包子有去无回。 最歹毒的是,对方将尸首都吊在营寨外。摆明了是诱饵! 不行,不能上这个当! 可这样的话,朱一刀说不出口。他是土匪寨里的老大,能收拢一众土匪,靠的是凶残和义气。就这么放任尸首曝晒,一众土匪们会怎么看他? 一双双眼睛盯着朱一刀。朱一刀必须尽快拿个主意,狠狠心咬咬牙道:“今夜不能动手了。等个一两日,山下营寨里放松警惕了,我亲自带人将兄弟们的尸首抢回来。” 一众土匪松口气,纷纷高呼:“老大果然最义气!” “我们都听老大安排。” 众土匪一一散去,只有一个独眼土匪留下了。这个独眼土匪个头不高,面色阴沉狠戾,低声道:“老大,对方人多势众,我们在寨子里躲着,还能保命。要是这么送上门,怕是有去无回。” 朱一刀在真正信任的心腹手下面前露出了焦躁愤怒:“这还用你说!老子难道不知道?可刚才你也看见了,这么多人看着等着,我还能怎么说。” 独眼土匪仅剩的一只眼闪过厉色,压低声音:“先等上一天,明晚我带人去抢尸首。如果能抢得回来也就罢了,如果我回不来了,老大还是趁早跑吧!” 朱一刀心里也是这么打算的。 现在独眼土匪主动请缨,当然更好。他用力一拍独眼土匪的肩膀:“好!这等大事,我也只放心交给你了。等熬过这一次,我让你做二当家。” 独眼土匪却道:“谁知道能不能熬过明天。做不做二当家我无所谓,老大将美人赏我一晚就行。” 朱一刀没有犹豫,立刻就应了,亲自将独眼土匪领到了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材苗条清瘦,相貌文雅秀丽。 “好好伺候我兄弟,”朱一刀狞笑着威胁:“要是我兄弟不满意,我一刀杀了你爹和你大哥。” 独眼土匪觊觎美人已久按捺不住冲上前,将少女楼进怀中。 少女目中露出绝望凄凉,眼眸中泪珠滑落。 …… 天很快亮了。 几十具尸首吊在营寨外,血腥气浓郁。 眼下都是青黑的蔡师爷,在看到这一幕后干呕起来。胃里的东西昨夜就吐光了。 刘恒昌经过蔡师爷身边,停下脚步,好意提醒一句:“蔡师爷撑不住,就回营帐。” 蔡师爷困难地移开目光,用袖子擦拭嘴角:“没事,我能撑得住。”打起精神指挥安排亲兵们砍树建营寨。 秦战捧着一张画了简易地形图的纸张来见姜韶华:“郡主,昨天末将审问那两个活口,这是按着他们交代画出的黑松寨地形图。” 姜韶华略一点头,接过图细细看了一回,手指轻点着图上的黑点:“这里就是黑松寨。” “是,”秦战低声道:“他们两个交代,进山要行二十多里山路。这黑松寨位置不算隐蔽,不过,寨门高大,居高临下,占着地利,易守难攻。而且,黑松寨有两处地道,通往寨子外。” 那两处地道的位置,也在图上标注出来了。 姜韶华立刻道:“派人进山,守在这两处地道的出口处。” 秦战点头应下。 姜韶华想了想又道:“说不定,黑松寨里还有别的地道。多派些人手盯着,发现动静了,立刻射焰火箭为号。” 平地上竹哨传递消息便可,进了山林里,竹哨就不够了。此次剿匪,亲兵营特意带了焰火箭。这是军匠们苦心研制出来的传信利器。射到高空后炸开,便是白日也十分醒目。 秦战领命去安排。 宋渊依旧领着亲兵守在郡主身边。 经过昨夜,营寨里的气氛紧张了许多。 姜韶华去了伤兵营帐。 孙广白孙泽兰兄妹两人,正在忙着为伤兵换药。其中一个十八九岁的伤兵,伤在胸膛处,红着脸不肯脱衣裳。 孙广白也就罢了,孙泽兰却是一个妙龄美丽少女。 孙泽兰耐心安慰道:“在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别。你不必忸怩害臊,快些脱了衣服,我替你换药。” 秦虎忍不住了,上前道:“孙姑娘将伤药给我,我替他敷药。” 孙泽兰却没领情,绷了俏脸,声音硬邦邦地:“我还要看伤诊断,根据伤势调整药量。这你也会吗?” 秦虎:“……” 秦虎讪讪闭了嘴。 姜韶华看在眼里,有些好笑,咳嗽一声:“秦虎退下,不要妨碍孙姑娘治病疗伤。” 秦虎心里其实有些委屈,默默退回郡主身后。好兄弟孟三宝冲他挤挤眼,秦虎瞪了一眼过去。 姜韶华没理会他们,走到伤兵身边:“孙姑娘是大夫,医者父母心,你动作麻利些。” 伤兵不敢违抗郡主吩咐,应一声,吃力地脱了衣服。 等等,郡主怎么也不走了,还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看过来? 这个伤兵愈发窘迫不自在,索性闭上眼。 姜韶华看过这个伤兵后,又一一去看其余伤兵。然后,在一张陌生的年轻脸孔前停下了:“这就是郦县的衙役?” 身后的宋渊应是:“这是遇到土匪 第五十二章 诱饵(二) “你叫什么?” 年轻衙役不敢和郡主对视,低声答道:“小的姓唐,单名一个风。今年二十五,进县衙当差三年了。” 年龄再小,也是南阳郡主。真不知蔡县令怎么想的,竟然疏忽怠慢郡主。 现在好了,郡主亲自带人来剿匪。看这架势,剿完土匪,倒霉的就该是蔡县令了。 姜韶华温声道:“你昨日奋勇杀匪,立了一功。等你伤养好了,本郡主赏你一个前程。” 唐衙役心里大喜,想起身谢恩,略微一动弹,疼得直冒汗。 姜韶华嘱咐孙广白好好照顾唐衙役,这才离去。 郡主一走,伤兵们齐齐松了口气。 “郡主还是个小姑娘,对我们又温和。奇怪了,我就是不敢和郡主对视。” “嘿,昨夜郡主大展神威,杀人像切瓜剁菜,一刀一个。我当时离得近,头皮都发麻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郡主动手,真如杀神一般……” 受伤的亲兵们躺着也没事,你一言我一语地吹嘘郡主。 唐衙役竖长了耳朵,听得津津有味,连身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姜韶华自然听不到这些闲言碎语,就是听见了也不会在意。 秦虎出了伤兵军帐后,蔫蔫的像晒干的茄子。 孟三宝趁着郡主巡视军营,悄悄将秦虎扯开几步:“虎哥,你也是,喜欢人家孙姑娘,干嘛拦着孙姑娘给人治病疗伤?” 两人一起长大一起练武,一同进王府当差,亲如兄弟。秦虎那点芳慕少艾的心思,根本瞒不过孟三宝。 秦虎懊恼得想捶头:“我就是一时泛酸水,不想让她瞧别的男子身体。” 孟三宝翻了个白眼:“孙姑娘是大夫,给人治病还分男女不成。你要是这等小心眼,趁早歇了吧!” 秦虎立刻瞪了回去:“我要是劝你别去招惹银朱,你怎么想。” 孟三宝咧嘴,一脸自得:“银朱妹妹当差,我可从不拦着。” 秦虎更怄了,呸了一声。 这能一样吗? 银朱在郡主身边当差,伺候郡主衣食起居。孙姑娘是女医,按理来说是给女子行医治病的。可现在,孙姑娘也进军营来了,军营里都是男子…… 谁乐意喜欢的姑娘碰触别的男子身体? 孟三宝笑了片刻,见秦虎还是耷拉着脸,便收了笑脸,低声道:“你爱慕孙姑娘,是你一厢情愿。人家孙姑娘出身杏林名门,自小学医,以后十之八九会留在郡主身边当差。说句不客气的,你本来就配不上孙姑娘。如果你心里还这个不足那个不行的,趁早收了这份心。” 话是难听,也是实话。 秦虎现在连根葱都不算,凭什么管东管西的。 秦虎转头不理孟三宝。 孟三宝瞥他一眼,更多扎心的话也不忍心说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走了。 秦虎深深呼出一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定定神跟了上去。 …… 这一日,营寨建好,又建了一座约十米高的木楼。 秦战领人进山,顺便带了一堆猎物回来。蔡师爷十分乖觉,主动派人回县衙,运了几车的粮食来。 众亲兵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等着黑松寨的土匪来送死。 没到三更,土匪们就来了。先是一阵火箭乱射,很快便有营帐起了火。 站在木楼上的亲兵吹响竹哨示警。旋即,数十个粗大的火把被点燃。照得营寨前亮堂堂的。一百个弓箭手严阵以待,在秦战喝令下,齐齐放箭。 来“夜袭”的土匪们,被这一轮射翻了十几个。心惊胆寒之下,就有土匪往回冲。 独眼土匪挥刀砍了一个,厉声高喊:“谁敢跑,我先砍了他。向前冲!” 站在暗处的姜韶华凝眸,低声对宋渊道:“这个独眼土匪是领头的,得先杀了他。” 宋渊点点头:“郡主说的是。”目光一掠,挑了一处高些的位置,然后拉弓射箭。 第五十三章 宏愿 兄妹两个感情深厚,素来无话不说。 孙广白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表露出心中不悦。 孙泽兰白了兄长一眼:“亏得这儿只你我两人。要是让外人听见了,怕是以为我早和秦虎悄悄好上了。” 孙广白:“……” 孙广白嘴角抽了抽,一脸无语:“妹妹,你一个姑娘家,提起爱慕你的男子,能不能矜持委婉一二?” “在别人面前装装就算了,这不是在大哥面前嘛!”孙泽兰熬了一夜,又倦又累,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今日将话说开也好。秦侍卫心里怎么想,是他的事,我不想嫁人。” 孙广白一听这话,心里踏实了不少:“你还年少,过个三两年再嫁人不迟。再者,我看爹的意思,还是希望你嫁回京城去。” 京城有太医院,大梁最有名的数家医馆,都在京城。名医如云,杏林世家也多在京城。 孙泽兰自小学医,医术极出众,嫁一个世代行医的人家,日后能出入内宅做女医。 这是孙太医为女儿规划好的未来,也是最好最合适的一条路。 孙泽兰动作一顿,怏怏不乐:“我不想嫁人生子。我想行医治病,做不了太医,至少也要做一代名医。” 孙广白失笑:“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宏愿。” 孙泽兰瞪了兄长一眼:“我就知道你会取笑我。我是女子,就该按部就班地嫁人生子,得了空闲才能给女眷治病吗?我就不配有自己的志向吗?” “我不想只看女科,我要做全科大夫。” 孙广白见妹妹真地恼了,连连举手告饶:“孙姑娘请息怒,刚才是我狗眼看人低,一时失言,孙姑娘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 还虚虚地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孙泽兰被兄长逗乐了,眉头舒展开来,语气重新恢复轻快:“以后别在我面前提秦虎了。别说我不嫁人,就是以后实在熬不过爹娘长辈催促,也要嫁一个温和好性子的。” “秦虎心眼比针鼻大不了多少。我为伤兵治伤,他都看不下去,多事又多嘴,烦人得很。” 孙泽兰的语气里满是嫌弃,半点没有作伪的意思。 孙广白仔细打量妹妹一眼,啧地一声:“看来真的是我多心了。我还以为,你对秦虎那傻小子也有些许好感。” “说起来,秦虎出身也不算差,生得高壮,也算英俊,身手好,做着郡主亲兵。日后不愁前程……” 孙泽兰根本没开情窍:“他好不好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以后别提他了。” 孙广白嗯一声,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军帐睡下。耳畔传来妹妹的声音:“我还小,大哥今年整整二十了,才是该成家的年纪。” 孙广白咳嗽一声:“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不急不急!忙了一夜累了,我回去睡了。” 溜得比兔子还快,转眼没了踪影。 孙泽兰好笑不已,想到兄长的亲事,也有些犯愁。 孙广白年少时定过亲,本来十八岁就该成亲,没曾想女方悔婚,退亲另嫁高门。 这件事对孙广白的打击着实不小。这两年一提亲事就溜。连爹都没办法,她这个做妹妹的,再心疼兄长,也无可奈何。 心里的结,得自己解开才行。 孙泽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合衣睡下,很快入了美梦。 在梦中,她做了大梁第一女太医,医术如神,人人敬仰。就连亲爹兄长都用崇拜敬重的眼神看她。 孙泽兰在美梦里扬起嘴角。 …… 姜韶华四更天睡下,睡了两个时辰便起身,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精神奕奕。 同样只睡了两个时辰的宋渊秦战刘恒昌等人,也同样精神十足。 “郡主,营寨修得虽然简陋,不过,应付眼下也足够了。”刘恒昌目光炯炯道:“辎重营已经到了,末将以为,可以开路进山了。” 秦战摩拳擦掌:“这两日,黑松寨的底细也摸得差不多了。三百多个土匪,已经被我们杀了四十来个,寨子里最多三百人。地道出口外都已经布置了人手,还有几队人守在土匪寨外。今日进山剿匪拔寨,要不了天黑就能将土匪杀个一干二净。” 第五十四章 剿匪(一) “老大,官兵来了。” “还有五里路就到寨子外了。探路的兄弟来回禀,他们还带了攻城拔寨的工具来。一派将我们一网打尽的架势!” “我们还是跑吧!” 黑松寨里人心惶惶。 以前就是这样。南阳王带兵来剿匪,他们听了风声就跑。运气不好的被捉住杀了,运道好的就能保住一命。 这一回,老大硬是和郡主较上劲。现在倒好,眼看着大军来了,他们要被包饺子了。 朱一刀也后悔了。不过,身为老大,这个时候万万不能乱了阵脚。不然就乱成一锅粥了。 朱一刀瞪着眼,高声怒骂:“慌什么。按老规矩,留五十个人守寨门,其余人分两波进地道。” 做土匪是将头挂在腰上,随时丢命的勾当。留守寨门的,十之八九要送命。 人人都不愿意。只得抽签,走了霉运的如丧考批。抽中走签的,便大大松口气,迅疾卷些衣物和吃的,老鼠一般钻进地道里。 外面战鼓如雷,利箭齐射,云梯上已经有人攀了上来。 刘恒昌:“……” “三营里也都是好汉,那么远的路途运送攻城器具,组装迅速,没耽搁攻寨。都是好样的!” 很快,一个接一个亲兵都攀上了寨门,跳进了寨子里,和土匪厮杀。留守的土匪只有五十个,且个个心胆俱丧,对方的悍将精兵个个如杀神,源源不断。土匪们很快就崩溃了。 “不过,有一点,我也想提醒你。郡主虽然年少,却坚毅果决,颇有王爷当年风范。这样的主子,值得我们全心拥护敬重。” 两处地道,一处入口在厨房,一处在仓库里。 打头的一个,又黑又高又壮实,像铁塔一般。手里拎着一把长刀,登上寨门的一刻,长刀用力一劈,直接将一个土匪砍成了两半。鲜血飞溅,心肝肚肺撒了一地。 朱一刀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兼且心里还存着对南阳郡主的轻蔑,拧笑一声道:“老子先躲一两日,等寨子被攻破,军营里防备松懈了,再去抓人。有郡主在手,老子要个十万八万的银子,到时候逃到江南那边,买一大片地做地主。下半辈子吃喝玩乐逍遥快活!怎么样,你们敢不敢拼一把!” 心腹们大惊:“老大!那是郡主,身边肯定有侍卫。” 忙着逃命的土匪们,连叫好的时间都没有。 顷刻间,寨门就已失守。 蹲在攻城车上的射箭手小田,发挥同样出色,一箭接着一箭,稳稳地射出来。为陶大清除身边的威胁。 “老大,我们躲哪儿去?” 刘恒昌和秦战在后方压阵,都还没亲自动手。 土匪们四散逃窜,这一边,秦战和刘恒昌已经领着人攻寨了。 被留下守寨门的土匪们,眼见着寨门外竖起了高大的攻城车,头皮都要炸了。 朱一刀咧咧嘴,率先进了地道。其余土匪一一跟着进去。 等土匪们都进了地道,朱一刀悄悄转身去了自己屋子,掀开床榻,赫然也是一处密道入口。 刘恒昌谦逊低调:“秦将军和孟将军忠肝义胆,擅长领兵。我平日学了一二,受用不尽。” 跟在朱一刀身后的十几个,都是朱一刀的心腹。 朱一刀满心恼火,一脚踹过去:“都这时候了,还惦记什么女人。先从地道出去。” 胆子小的做不了土匪。眼前这十几个土匪,个个都是刀头舔血的主,听了这番话热血沸腾贪恋大起。 “你别想东想西的,留在军营里,为郡主效力。郡主不会亏待你。” 他们最大的倚仗就是地形和高大的寨门,或许能挡个两三天。可眼下,两架和寨门差不多高的攻城车架了起来,云梯也架上了。数十个穿着盔甲的弓箭手蹲在坚固的车上。还有许多手持长枪和长刀的壮汉,杀气腾腾。 刘恒昌干干地笑了几声:“秦将军说笑了。我从未有过离开亲卫营的念头。” 朱一刀高声道:“大家分着进地道,我来断后。” “是不是还躲上次那个山窝子?” 这个莽夫糙汉,竟是目光锐利,窥破了他微妙的心思。 完了! 还有投石机,放上巨石,数人一同用力,巨石就飞了起来,重重砸进了寨子里。有一个倒霉鬼被巨石砸中,连声惨呼都发不出口,就成了一摊血肉。 刘恒昌笑了,不动声色地拍了一记马屁:“秦将军麾下都是身手高强勇敢无畏的好儿郎!” “我们这几个人去,不就是送死吗?” 朱一刀目中闪过凶光:“不,我们冲去山下,抓住那个小娘皮。不然,我心头这口恶气实在难消!” …… “听老大的。” “老大,我们就这么走了,寨子里这么多女人怎么办?”其中一个土匪舔舔嘴唇,一脸不舍。 看到这一幕,秦战咧嘴一笑,满脸骄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儿郎们总算没给郡主丢脸!”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拼了!” 负责主攻寨门的,都是亲卫一营的人。这句夸赞,秦战毫不客气地领受了:“还算过得去,陶大第一个攻进寨门,立了首功。小田领着箭手们掩护,战后论功也少不了他的。” 秦战哈哈一笑,伸手一拍刘恒昌的肩膀:“刘将军别这么谦虚客气。你的能耐,我和老孟可比不上。” 这是第三条地道。也是朱一刀真正的底牌。 土匪们心寒胆丧,斗志全无。 咔咔咔,地道入口很快关闭。床榻恢复了原来模样。 顿时有土匪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脚下不稳,直直栽下了寨门。 铁塔一般的陶大,跟着跃下寨门,将那个胆怯的土匪一刀了结了。 “没有最好。安心当差做事,日后少不了前程。”秦战又是哈哈一笑:“还有,别那么生分。我们相处也有几年了,我比你虚长几岁,你叫我一声秦老哥就是。” 刘恒昌迅疾改口,叫了一声秦老哥。 就在此刻,寨门被破了。 第五十五章 剿匪(二) 土匪窝子里有无辜的人吗? 当然有。 众亲兵冲到寨子里,在后院里发现了一群面色苍白瑟瑟发抖的女子。 他们常年待在军营里,很少见到女子。此时骤然见到这么多女子,少不得多看几眼。 这些女子约有三十来人,年龄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八九模样,最小的才十一二岁。大多面容清秀姣好。 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冲进来,女子们满面绝望,露出悲戚之色。有的一脸麻木认命,有的低声啜泣,还有的已经跪下求饶。 奇怪的是,这些士兵只挤眉弄眼地打量她们,并未冲过来轻薄侵犯。 “陶大,”一个亲兵用手肘抵了抵满身鲜血的黑高个:“瞧瞧她们,谁生得最好看?” 陶大脑子不够灵光,被人捉弄了也没察觉,果然认真端详起来。然后伸手一指角落处的少女:“她生得好看。” 他伸手所指的少女,身材窈窕,面容秀丽,更难得的是气质温雅。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的姑娘。可惜被抢进了土匪窝里,失了贞洁。 亲兵们心里暗暗惋惜不已。 那张秀丽文雅的脸庞,也好看极了。 兄长也一样冷漠厌恶:“爹说得没错。我们孔家是书香门第,从未有过失贞的女子。你在土匪窝里待了这么久,有什么脸回孔家。还是早些了断了吧!” 孔氏父子慌乱点头,口风也变了:“是是是,军爷误会我们了。” 那个少女,面容苍白,竟没被满身鲜血如杀神一般的黑高个吓昏厥,甚至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寨子里有地牢,里面还关了人。” 陶大面色一缓,收回拳头。 很快满地尸首,腥红的血迹染红了林间地面。附近的飞鸟走兽都被惊得四处逃窜。 说话间,又有两支火箭在半空炸开。 姜韶华眼眸一亮,嘴角扬了起来:“黑松寨被拿下了。” 陶大看着面色惨然慌乱的孔氏父子:“孔姑娘说的是真的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保命要紧。 亲兵们留下十个,看守这群女子,其余人都随着少女去地牢处。 土匪们大半都从地道逃了,地牢无人看守。一刀下去,铁索就开了。 军营里强者为尊。陶大虽然是个憨货,手底下的功夫却硬实,兼之力大无穷。众亲兵言语戏谑几句是有的,却没人敢真和他动手。 在山林地道出口附近守着的亲兵,也有了收获。 孔姑娘满腹委屈,无处可诉,泪水再次滑落。 那只铁钵一样的拳头正要落下去,孔姑娘已迅疾冲了过来,以自己的身体挡在父兄面前,泪眼婆娑:“军爷饶命!我爹和大哥被抓进土匪窝里两年,受尽屈辱,心情阴郁,说话刺耳了些。其实,他们不是真的逼我去死,请军爷饶他们一命!” 少女双目含泪,哽咽着喊了一声:“爹,大哥。” 陶大眼睛移不开,直勾勾地看着少女:“你带路,我去放他们出来。” 少女面色惨白,眼泪簌簌而下。 嘭! 一支火箭射到半空,炸开极耀目的白光。维持了十息左右的时间才散。 门打开后,十几个被饿得面黄肌瘦的男人手脚发软地出来了。重见天日,个个痛哭流涕。 陶大看那个亲兵不顺眼,蒲扇一般的巴掌扇了过去,那个亲兵被扇中后脑勺,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逃出来的土匪们,出了地道就被围剿,个个也被激出了血性,红着眼抵抗厮杀。 陶大就直接多了。他一步就到了两人面前,伸手一拎,将两个男人都拎了起来,用力甩了出去。 嘭! 一声闷响,孔氏父子被摔得七晕八素,齐齐吐了一口血。 其余亲兵看了一场热闹好戏,也没闲着,将剩余的十几个男子都归置在一处。令女子们来辨认自己的丈夫亲人。 亲兵疼得龇牙咧嘴,抬头一看,就见陶大睁着一双眼瞪过来,立刻闭了嘴。 “地道里有动静!” 陶大皱了眉头,张口道:“俺杀了他们两个,替你出气。” 宋渊目中闪过满意:“秦战悍勇无双,刘恒昌仔细周全,他们两人一同攻下土匪寨,立了一功。” “有土匪逃出来了!大家伙儿快动手!” 其中有一对父子,浑身脏污不堪,散发着难闻的臭气。不知多久没换过的衣服都是绸缎的,相貌也端正英俊。 世上最伤人的,不是刀剑,而是来自亲人的恶言恶语。 孔姑娘一惊,顾不得再哭,迅疾冲上前,想扶起父亲兄长。奈何父子两个都不肯让她碰自己,仿佛她是世间最腌臜污秽的东西。 有亲兵走得快了,离少女近了些。 …… 少女顾不得惊惶害怕,连连点头,快步走了过来。陶大身上浓烈的血腥气飘过来,少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双腿发颤。 亲人终于相聚,却没有少女想象中的喜泪交加。亲爹竟用嫌恶的眼神看过来:“被抢进土匪窝里两年了,你早失了贞洁,怎么还有脸喊我这个爹。立刻去寻一条白绫,早死早去投胎。” 亲兵们看着这一幕,心里都不太痛快。 孔氏父子脸都白了,在地上挣扎着往前爬。 姜韶华凝眸一看,低声道:“这是地道出口处传来的信号,看来,土匪们大半都逃出寨子了。一定要趁此次机会,将他们剿灭干净,一个都不留!” 山下营寨里的姜韶华等人都被惊动了。 声音软绵绵的,好听极了。 说着,杀气腾腾地再次上前。 那个被扇了后脑勺的亲兵,此时才回过一口气来,翻了个白眼:“呸!你们这对父子,简直不知好歹。要不是这位姑娘领路,你们就等着饿死吧!” “妹妹为了我们父子忍辱负重,我们心疼她还来不及。以后定会好好待她。” “舅舅,你立刻领人进山支援。” 宋渊拧眉反对:“我将人带走了,郡主身边没人守护怎 第五十七章 夜袭(二) 银朱俏脸一白,下意识地要冲出军帐,被荼白死死拖住了:“外面还在厮杀,我们这点身手,出去只会添乱。” 银朱沸腾的热血凉了一凉,没再动弹。 孟三宝杀得兴起,目中满是狠厉,根本无暇顾及左臂的伤痕,右手长刀猛地劈下。 秦虎身上也见了血,好在是轻伤,同样继续挥刀奋战。 姜韶华站立未动,右手依旧持着长枪。朱一刀的尸首挂在枪头,鲜血几乎流尽,这画面,冲击力实在太大了。 约莫一炷香后,所有土匪被剿匪干净。 众亲兵不放心,逐一检查,一个个砍了头颅。将十几具尸首拖走,挂在木寨外。 姜韶华收了长枪,染满了鲜血的红缨鲜艳极了。 朱一刀的尸首终于倒下,同样被割了头颅,尸首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断胳膊断腿之类的,也都被收拾一空。 唯有流过的鲜血,已经渗入地下,无法收拾。浓郁刺鼻的血腥气,在空中弥散。 亲兵们也有损伤,死了一个,伤了五个。比起全军覆没的土匪,损伤其实不重。 打仗哪有不死人不受伤的? 姜韶华看在眼中,依旧心痛难当。 “战死的亲兵抬去后面的军帐,以后运回南阳郡一同安葬。”姜韶华声音有些晦涩:“受了伤的,立刻去伤兵军帐,不能动弹的,就抬过去,现在就疗伤。” 秦虎孟三宝这时候才感觉到疼痛,两人龇牙咧嘴地应了。孟三宝一脸颓丧地来请罪:“郡主,都是小的不中用,没能拦住朱一刀。万幸郡主一枪杀了朱一刀,不然,郡主有个损伤意外,小的就该以死谢罪了……” 姜韶华瞪了一眼过去,声音里透出恼怒:“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快去军帐疗伤!” 孟三宝挨了骂,反倒精神了不少,应了一声,和秦虎彼此相扶着去了伤兵军帐。 两个军医已经忙碌着为伤兵疗伤。 孙广白和孙泽兰也都在。 孙广白眼见着孟三宝左臂被鲜血染红,眉头一皱,立刻过来,塞了一块软木进孟三宝口中:“疼就咬着,别伤了舌头。”然后拿出针线为孟三宝缝合伤口。孟三宝冷汗涔涔,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秦虎的伤势轻得多,无需缝合。孙泽兰仔细看了一回,为秦虎敷了伤药,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妥当。 秦虎个头高,坐在床榻上正好和孙泽兰平齐,目光一直盯着孙泽兰的脸。 孙泽兰恍如不察,为秦虎治好伤后,就去忙活下一个了。 秦虎:“……” …… 姜韶华回了军帐。 银朱捧了热茶过来,姜韶华接了茶杯,喝了一口。一抬眼,就见两个丫鬟紧张地看着自己。 姜韶华失笑:“放心,我很好,不会吐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都是第三回杀人了,顺手得连她自己都惊讶。 银朱荼白这才松口气。 银朱对自家郡主的勇武赞不绝口,荼白淳朴憨厚的小脸上却满是忧虑。以后,郡主该不会时常领兵出来剿匪吧! 到了天黑之际,进山剿匪的人送消息回来了。 “启禀郡主,土匪寨子已经被拿下,从地道口逃出去的两百人,也被杀了大半,还有几十个活口。要如何处置,请郡主示下。” 姜韶华淡淡道:“都杀了。将所有尸首都挂在营寨外,曝尸十日。” 来送信的亲兵拱手领命而去。 两个时辰后,亲兵营的人都下了山。 营寨里燃了数十个火堆,离得老远就能清晰地看见方位。杀了一整天的秦战看一眼,便笑了:“郡主真是体贴,已经让人备好吃的,给我们庆功了。” 他们今日上山拔寨,后来又追击剿灭逃跑的土匪,整整忙了一天,别说吃饭了,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现在土匪寨子被清干净了,留了一百人驻守黑松寨,其余人都下山修整。 刘恒昌也难得舒展眉眼,笑了起来:“今日剿匪,确实过瘾。希望郡主以后经常下令,让亲兵营出来转转见见血。” 宋渊目光一掠,拧了眉头。 营寨外挂着的尸首,似乎多了一些。 待下山进了营寨,知道朱一刀领人冲进过营寨的时候,宋渊怒不可遏。这愤怒,倒不是冲着别人,而是对着自己去的。 “以后,末将绝不离开郡主身边半步。”宋渊咬牙道。 姜韶华看着一脸自责的宋渊,轻声道:“舅舅,我的身手如何,你最清楚。我能自保,更能杀人。” “你去山中剿匪,是我下的命令。你不必因此愧疚自责。” “你正值盛年,整日守在我身边,实在浪费了你一身所学。以后,我还会派你领兵出去。” 宋渊一惊,霍然看向郡主。 火堆的光芒将郡主的脸染成了红色。那张略显稚嫩的美丽脸庞,闪着炫目的光芒,眼中流露出野心:“舅舅,我要你成为我麾下第一名将!” 宋渊的心重重一跳,反射性地应了一声,其实脑子里已一片混沌。 姜韶华微微一笑,招呼宋渊去火堆旁坐下,又令人请了秦战和刘恒昌过来。 火堆上烤了一头半大的黄羊,羊肉细嫩,撒些盐和香料,焦香扑鼻。 姜韶华拿起细长的银刀,亲自割了三块烤羊肉,一一送进三人手中。 哪怕知道郡主是在收拢人心,三人还是受宠若惊。 “趁热吃,”姜韶华笑道:“今日大家都辛苦了,吃饱了好好睡一觉,明日再一同进山。” …… 隔日一早,姜韶华亲自领兵进山。 营寨里照例有五十个亲兵留守,受伤的亲兵总数也多达四十多人,分了六个军帐才勉强够躺下。 前一日开过路,今日好走得多。一个时辰后,姜韶华便进了黑松寨。 两百多具尸体被一一拖到车上,运到山下,按着郡主的嘱咐吊起曝晒。 偌大的黑松寨,到处都是杀戮过后的痕迹。血腥气刺鼻。 第五十九章 善后(二) 姜韶华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沉默片刻问道:“她叫什么名字?可还有家人?” 林慧娘用袖子擦了眼泪,哽咽道:“她叫山杏,亲爹弟弟被土匪杀了,亲娘熬不过折腾,去年上吊自尽。就剩她一个了。土匪里有一个丧心病狂的,每次专找她……当时她还没满十岁,被折腾两三年,渐渐就成了这样。” 山杏依旧嘿嘿笑着。 姜韶华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转头吩咐:“银朱,待会儿将她带下山,带回王府。” 银朱早已红了眼眶,用力点头。 荼白眼里也闪出了水光。她们两个虽是奴婢,却生在王府长在王府,吃得好穿得暖,生平最大的烦恼是当差不仔细会被章妈妈数落。从未见过这等人间惨状。 其余女子见状,猛然跪下,连连磕头:“郡主也收容奴家吧!奴家愿为郡主做牛做马,只求郡主给奴家一个容身之地。” “求郡主收留。” “我给郡主磕头。” 不知是谁先开始磕头,很快众女子都纷纷磕起头来。咚咚咚咚,根本来不及阻拦。 “都别磕头了。”姜韶华略显沉凝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众女子耳中:“本郡主亲自来剿匪,自不会放任你们不管,会想法子妥善安置。” 女子们抹着眼,哭声小了许多。 唯有孔清婉,一直捧着义绝书没动弹。 姜韶华看了过去:“孔清婉,你是不是存了死志,打算自我了断?” 孔清婉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你父亲你兄长,还有你这一条命,都是本郡主救下的。”姜韶华冷然道:“你欠本郡主三条命,往后得为本郡主做牛做马还债。本郡主不准你死,你就不能死。不然,我将账都算到你父兄头上。” “他们两个还没走远,我现在就让人去杀了他们两个!” 孔清婉:“……” 孔清婉瞳孔一震,原本已麻木茫然的四肢忽然有了力气,就要跪下。 “不用跪,”姜韶华板着脸,笑容全无,自然流露出贵气和威严:“从今日起,你们都是本郡主的人。” “本郡主从不养闲人,每人都得当差做事。” “你读过书吗?会不会写字?” 孔清婉下意识地点头:“是,民女自幼读书,练过书法。” 姜韶华嗯一声:“你现在将所有女子的姓名年龄籍贯会做什么都写下来,两个时辰后,本郡主让银朱来取。” 三十一个女子,只有三个随丈夫走了,还剩二十八个。要在两个时辰里问清楚写明白,不是容易的事。 孔清婉没有空闲悲恸自怜,迅疾将义绝书塞进衣袖里,从银朱手中接过厚厚的纸张和炭笔,开始忙碌起来。 姜韶华临走之前,又嘱咐林慧娘:“你照顾好山杏。” 林慧娘郑重应是,用力擦了擦通红的眼,将丈夫写的和离书叠好收起来。 郡主给她们撑腰,让丈夫们写的都是和离书,不是休书。保全了她们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从今日起,她们的命都是郡主的。 …… 姜韶华又去看这次剿匪的收获。 黑松寨建寨十来年,抢了不少金银财物,除了平日吃用,剩余的都堆放在库房里。三间库房,堆放得满满的。 蔡师爷正领着人清点财物,不知从哪里寻摸了一个算盘来,噼啪打得飞快。 秦战低声笑道:“郡主,这个蔡师爷能干得很,一大早上山就来这里清点库房。一人抵十个。” 军汉们打仗都是好手,清点算账一个比一个头大。 姜韶华赞许地一笑。 就在此刻,忽然有人来报:“启禀郡主,我们搜索寨子时,找到了一个漏网之鱼。要不要立刻杀了曝尸?” 姜韶华随口道:“先将人带来,本郡主问上一问。” 很快,那个漏网之鱼就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被陶大拖死鱼一样拖了过来。 姜韶华没急着审问土匪,先笑着夸赞陶大:“这回攻打黑松寨,你第一个攻进了寨门,立了头功。想要什么赏赐,和本郡主说!” 陶大这个憨货,竟然真得张了口:“郡主,俺想娶媳妇。” 姜韶华:“……” 众亲兵都哄笑起来。 姜韶华也莞尔:“亲卫营里又不禁婚嫁,到了适婚的年龄,该娶媳妇娶就是了。我听说,你娘从几年前就催着你娶媳妇,是你不肯。现在怎么又忽然想了?” 陶大搓搓手指,憨憨一笑:“俺娘总想让俺娶表妹,俺不喜欢她,不想娶。现在俺遇到中意的姑娘了,想求郡主成全。” 陶大整日在军营里,根本没什么机会接触女子。今日忽然说有中意的女子,十之八九是昨日攻打黑松寨的时候,遇到了那些可怜女子中的一个…… 姜韶华心思何等敏锐,立刻猜出了一二。 众目睽睽之下,她没让陶大继续说下去:“这件事,等有空再说,本郡主先审问土匪。” 陶大哦一声,退了下去。 姜韶华目光一扫,落在地上的土匪身上。 这个土匪,足有五十多岁,头发都半白了。手脚被捆在一起,整个身体躬起,嘴里塞着臭烘烘的破布,脸孔涨得通红,眼里满是恐惧和哀求。 秦战亲自去拔了土匪口中的破布:“郡主问话,你老老实实回答,让你死个痛快。” 土匪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争先恐后地溢出来,张口就是哭腔:“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啊!” “我知道老大……不对,我知道朱一刀的私库藏在哪儿。我献给郡主!还有,我还知道郦县另一个土匪窝在哪儿,我给郡主带路。” “只要郡主肯饶我不死,我就是郡主的一条狗。郡主让我咬谁,我就咬谁。” 姜韶华目光一闪,淡淡道:“私库在哪儿?” 那土匪听到一线生机,大喜过望,说话也不打磕巴了:“朱一刀最是贪婪,寨子里抢来的财物有一大半都被他偷偷藏起来了。就在他屋里,床榻下的密道,再往 第六十一章 喜欢 秦战皱了眉头:“这个憨货,这么晚了来做什么,扰郡主休息。我去打发他退下。” 陶大是亲卫一营的人,秦战看似抱怨,其实是护犊子,怕她心中恼了陶大。 姜韶华了然一笑:“我没恼,秦叔叫他进来就是。” 众人面前称呼秦将军,私下里叫一声秦叔。这是郡主的体贴和亲近。 秦战心里熨帖,低声道:“郡主,陶大定是昏了头,瞧中了寨子里的女子,想求郡主成全。这等事,郡主还是别沾手了,也免得陶大那个糊涂亲娘心中生怨。” 土匪窝里的女子确实可怜。郡主给她们容身之处,给她们一条活路,他也是赞成的。 不过,这和同意陶大娶其中一个做媳妇是两码事。 陶大的亲爹死得早,陶大由亲娘拉扯大,也是秦战照拂看着长大的。秦战平日拿陶大当半个儿子看,当然不乐意陶大娶一个失贞的女子。 这是人之常情。 姜韶华看秦战一眼:“陶大第一个攻进寨门,立了头功,我应允了要重赏。不管如何,总要听听他要说什么。” 宋渊也看一眼过来。 秦战不再说话。 刘恒昌在其中有些尴尬,先张口告退离去。 过了片刻,陶大进了军帐。 秦战和宋渊分立在郡主身侧,年少美丽高贵的郡主温声问道:“陶大,你白日没说完的话,现在可以说了。” 秦战咳嗽一声,以目光示意陶大少说少错。 可惜,陶大从不会看人眼色行事,直愣愣地就将心里话说出了口:“郡主,俺中意孔姑娘,俺想娶她做媳妇。” 秦战:“……” 秦战嘴角直抽抽,恨不得一巴掌将这混小子扇趴下。 孔清婉立在一众女子里,格外出众,他也远远瞧了两眼。不过,再好看也不能娶回家做媳妇啊! 姜韶华打量陶大一眼:“你说的是真心话?孔姑娘在土匪寨里两年,已非清白女儿身。你不介意?” 陶大脱口而出道:“俺喜欢她,俺不在意。” “你娘呢?她也不在意?” 陶大挠挠头,不吭声了。 他是憨,又不傻。娘肯定不乐意。所以,他才想来求郡主。只要郡主一句话,娘不乐意也要认下儿媳。 “陶大,”姜韶华声音缓和,很有耐心:“成亲不是简单的事。喜欢一个人很简单,做夫妻却是一辈子的事。不能仅仅拼着一时的冲动喜欢,就做决定。” “你娘辛苦将你养大,如果她不同意,你就不能娶孔姑娘。” “还有,你喜欢孔姑娘,孔姑娘喜欢你么?愿意嫁你么?我这个郡主,不能强人所难,逼着她嫁给你。” 姜韶华说得明白,陶大总算听懂了:“郡主的意思是,俺得说服俺娘,还得让孔姑娘点头。不然,俺娶不了媳妇。” 姜韶华赞许地点点头:“是的。” 陶大认真想了想:“俺听郡主的。回去之后,俺先和娘说。” 姜韶华微微一笑:“好,等你娘同意了,你再来找我。我去替你问孔姑娘的心意。” 陶大高高兴兴的告退。 秦战揉了揉额头:“这个混小子,肯定以为郡主这是答应他了。” 姜韶华笑了一笑:“如果他能说服他娘,能打动孔姑娘芳心,我就替他保媒。” 郡主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 秦战心里嘀咕着,总算没将这话说出口,很快告退离去。 “舅舅,你信不信,秦叔今晚就会去揍陶大一顿?”姜韶华笑着看向宋渊。 宋渊一想秦战的暴脾气,也笑了:“这事他干得出来。”顿了顿,又道:“其实,孔姑娘才貌出众,是个好姑娘。如果陶大真能娶她做媳妇,也是一桩好事。” 姜韶华挑眉:“舅舅不嫌孔姑娘是失了贞洁的女子?” 宋渊道:“这是孔姑娘的亲爹兄长没用,护不住她,让她遭了罪,还抛下她跑了。这样的际遇,怎么能怪一个弱女子。” 所以说,宋渊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姜韶华沉默片刻,忽地低声道:“舅舅,你一直孑然一身,还是娶个媳妇吧!身边也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宋渊神色未动,看郡主一眼:“郡主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一个人过惯了,不想成亲。” 就在此刻,军帐又有了动静。 这一次,是孙广白兄妹来求见。 …… 片刻后,孙广白孙泽兰进了军帐。 兄妹两个神情都有些怪异,有些紧张,有些局促,也有些莫名的亢奋激动,像极了一双要做坏事的好孩子。 宋渊识趣地告退,出了军帐。 孙广白冲孙泽兰使眼色,孙泽兰扭着手指不肯张口。 姜韶华看在眼里,有些好笑:“这次你们兄妹随军为伤兵治伤,很是辛苦。我定是要厚赏的。” “你们想要什么,不妨直言。我能答应的,一定答应你们。” 孙广白悄悄握拳给自己鼓劲,一鼓作气地说出了口:“郡主此次剿匪,大获成功。军营里多了许多尸首。” “我和妹妹自小学医,人体经脉五脏六腑都熟背于心。不过,所有的知识都是从书本和我爹口中传授得来。从没亲眼见过。” “所以……” 接下来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孙泽兰胆子倒是比兄长大一些,接过话茬:“我们兄妹想求郡主赏一具土匪尸首,仔细研究一下。想来,对医术也有更多的帮助和进益。” 姜韶华:“……” 姜韶华也被这对兄妹震住了,半晌都没说话。 孙泽兰以为姜韶华不愿意,忙道:“郡主放心,我们就要一具尸首,趁着今夜研究一二,天亮前将尸首埋了,不让任何人知晓。” 孙广白也认真立誓:“这件事,天知地知郡主知我们兄妹知晓,绝不外传。”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亲爹孙太医知道。否则, 第六十二章 志向 孙广白孙泽兰兄妹两个,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来求见郡主,都做好了被怒斥的准备。 死者为大,乱动尸首,是大忌。 万万没料到,郡主不但没有斥责,还痛快地答应了,且一脸赞赏和鼓励。 孙广白心里涌起“士为知己者死”的暖流,拱手谢恩:“多谢郡主。” 孙泽兰的美目也流露出激动喜悦的神采:“郡主这般信任我们兄妹,我们兄妹两个感激不尽,定会全心为郡主效力。” 姜韶华挑眉一笑:“我也正要和你们说,王府里有孙太医足矣,不过,军营里实在缺军医。以后少不得有出动剿匪的时候,你们可愿随行做军医?” 孙泽兰二话不说就应了。 孙广白苦了脸叹息:“不是我不愿应。再过三个月,就是太医院选考,我爹给我下了命令,今年必须考中。我爹最近跑去给小田亲娘治病,我是趁着爹不在王府里,才偷跑了出来。回去之后,就要被我爹臭骂。” “我其实很想做军医。不过,我爹肯定是不允的。” 对世代行医的孙家来说,儿孙辈能进太医院,才是至高追求。做军医,为大头兵糙汉们疗外伤,简直是毫无格调的堕落之举。 姜韶华直视着孙广白,目光明亮夺人:“这件事,重要的不是孙太医怎么想,而是你的志向如何。如果你志在考进太医院,我不会拦着你的前程。” “如果你愿随军做军医,孙太医那边,我亲自去和他说。” 话音一落,孙广白便双目放光:“我当然想做军医。” “不瞒郡主,我大方脉小方脉平平,更喜正骨接骨治疗外伤。我接连考了几年考太医院,根本考不中。我爹对我期望极高,我不敢忤逆我爹的心意,硬着头皮温习医书罢了。” “如果郡主能说服我爹,我以后便进军营做军医。” 姜韶华微微一笑:“好,这件事交给我。” 孙广白大喜,再次拱手谢恩。 姜韶华又看向美目闪亮的孙泽兰:“泽兰,你的志向是什么?” 孙泽兰挺直腰杆:“我说出来,郡主不要笑我。我不想成亲嫁人,不想被困在内宅,也不想只做一个看女科的女医。我想成为一代名医,到时候太医院求着我去,我都得掂量考虑一下。” 前面说得慷慨激昂,到最后一句,又露出了忿忿不平的稚气。 凭什么女子就不能做太医? 她学医天赋出众,比起兄长更强些。可爹只催促兄长去考太医院,从未提过她半个字,她满心不服。 姜韶华神色认真地听了,然后对孙泽兰道:“你有这份心气好得很,我支持你。” 孙泽兰心中热血澎湃,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郡主真觉得我能行?” 姜韶华握住孙泽兰的双手,郑重地说道:“你一定能行!” 孙泽兰抿唇笑了起来,声音如银铃般清脆:“郡主信我,我心里实在高兴。以后郡主只管差遣。” 姜韶华微微一笑:“我确实有一桩事要交代你。” “那些随我们下山的女子,都是苦命人。王府里可以给她们一口饭食,不过,我想着,人活着得有口心气,得有事做。” “她们中胆子小一些的,就去伙房学当差做事。胆子大的,就跟着你身边。为伤兵清洗伤口,上药包扎,熬药喂药,这等事不算太难,学上一年半载,也就派上用场了。” 做大夫的,身边大多有药童。姜韶华说的这些,也就和药童做的事差不多。 孙广白是男子,带着一堆女子不合适,孙泽兰这边就没什么顾虑了。孙家祖传的医术不能传人,教些简单的清洗包扎算不得什么大事。 孙泽兰一口就应了。 姜韶华趁着夜色出军帐,领着孙广白孙泽兰去了木寨外。 三百多具尸首,都被吊着,有的是今天刚咽气的,血腥气还没干透,很是“新鲜”。 守夜巡逻的一队亲兵就在附近,一共四个人。 姜韶华目光一掠,将这四个亲兵叫了过来,吩咐他们各找一具新鲜尸首。 亲兵们忠心耿耿,从不质疑郡主的任何指令。郡主一声令下,立刻便各自去抗了一具尸首,送进了角落处的空军帐里。 这军帐离伤兵军帐不算远,走几步便能到。 姜韶华一直跟进了军帐。 孙广白有些局促紧张,咳嗽一声:“这么晚了,郡主早些回军帐歇息吧!我和妹妹今夜应该不会睡了。” 孙泽兰就直接多了:“解剖尸首,定然十分血腥。郡主还年少,怕是禁不住。” 姜韶华却道:“我看会儿就走。”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只得应下。 两人早有准备,各自从药箱里取出利刃剪刀等器具,又特意穿了件罩衣,用棉布兜了脸。坐在小马扎上,开始“研究”尸首。 姜韶华看了一会儿,胃里开始翻腾。 兄妹两个聚精会神,不时低声交流一两句,浑然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姜韶华在快吐出来之前,出了帐篷。 夜晚的凉风吹过来,姜韶华深深嗅一口,吐出浊气。 杀人不难,一枪戳过去就是。不过,孙广白兄妹两个这细细“钻研”,前所未见。她看了一会儿,头皮都发麻了。 两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鬼头鬼脑地过来了。 姜韶华瞥一眼:“秦虎,孟三宝,你们两个受了伤不好好歇着,怎么跑过来了?” 秦虎伤势轻,养了两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孟三宝的伤势就重一些,委实不该乱动弹。 秦虎清了清嗓子答道:“回郡主,孙小太医孙姑娘在军帐里做事,我和三宝闲着无事,就来瞧瞧。”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没有阻拦:“也好,你们两个进去瞧过了再出来。” 秦虎精神一振,谢过郡主,便和孟三宝进了军帐。 姜韶华双手负在背后,双眸看天,心里默数。 一二三…… 数到二十的时候,孟三宝先出来了,身体僵硬脸色发白。 第六十三章 觅死 孟三宝这一吐,秦虎忍不住了,也吐了出来。 姜韶华耐心等他们吐干净,然后道:“今晚你们看到的,不可胡乱宣扬。” 一对难兄难弟互相扶着,艰难地点点头。 姜韶华又特意看了秦虎一眼,一语双关地说道:“秦虎,孙姑娘一心钻研医术,志向远大,要做一代名医,着实可敬可佩。你可得想清楚了,如果想不明白,就别再寻孙姑娘说话了。” 秦虎:“……” 被郡主那双明亮的眼眸看着,仿佛深藏在心底的秘密都被郡主窥破了。秦虎惨白的脸浮上了一片不自然的红,期期艾艾地应了。 姜韶华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秦虎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孟三宝用手为自己抚顺胸膛,然后很讲义气地为好兄弟也顺了一会儿。秦虎回过神来,推开孟三宝的手:“乱摸什么。” 孟三宝翻了个白眼,呸了一声:“我是怕你胆汁都吐出来,替你顺顺。” 刚才可不就是胆汁都吐出来了?口中到现在还苦得很。 秦虎脑海中闪过之前看到的一幕。 清秀可人的苏姑娘,手中拿着利刃,剖开尸首的胸膛,双手扒开,然后捧了一个血淋淋的物件出来…… 呕! 秦虎再次转头吐了。这次连胆汁都没了,就这么干呕了许久。 孟三宝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好兄弟。 完了!好兄弟的单恋之路到此为止吧! 孙姑娘这般厉害,谁敢娶这样的女子做媳妇……更重要的是,孙姑娘根本对秦虎没什么男女之思。 刚才他们进军帐,孙姑娘连头都没抬过。还故意剖开胸膛捧出心脏,摆明了是要吓退秦虎这个爱慕者。 效果杠杠的。 孟三宝扶着秦虎,慢慢往回走,一边低声叮嘱:“今晚看到的事,千万别说出去。孙小太医也就罢了,到底是男子,不怕闲言碎语。孙姑娘到底是姑娘家,名声要紧。” 最爱说俏皮话的秦虎,惨白着一张脸应了,目中没了神采。 孟三宝也不忍心再说了,扶着秦虎进了伤兵军帐里歇下。 另一边军帐里,孙广白抬头,看了妹妹一眼:“你今晚是彻底将那个傻小子吓跑了。以后他定然不敢来找你了。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孙泽兰头都没抬:“这不是正好省了心。” 孙广白哑然失笑,再次低头忙活起来。 兄妹两个忙碌了一夜,到五更天时,那四个抬尸首的亲兵再次进来,看到的是四具完好的尸首。 尸首上有用针线缝合过的痕迹,不能细看。快些抬出去埋了就是。 …… 姜韶华睡得正熟时,忽然被一阵异样的动静惊醒。 姜韶华猛然坐起:“银朱,外面有哭声。” 银朱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竖长耳朵也没听到什么:“奴婢没有听见……” 等等,好像真的有哭声。荼白也跟着醒了,两个丫鬟迅速伺候郡主穿衣。姜韶华撩起帐帘,快步走了出去,循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是林慧娘孔清婉等女子住的郡主方向。 姜韶华眉头微蹙,心情有些沉重,脚下却未迟疑。 进了军帐,就见一堆女子围着哭泣,中间是一具惨白的女子尸首。 林慧娘哽咽道:“昨日她丈夫下山的时候,她就要撞墙自尽,被拦下了。我们几个怕她寻短见,就轮流看着她。到了四更,大家实在困了,就眯着眼睡着了。没曾想,她趁着我们睡着了,偷偷咬舌自尽了。” “我们睡醒起来,她的尸首都凉了。” 林慧娘说着,又哭了起来。 姜韶华沉默片刻,说道:“她没了求生的意志,一心寻死,谁也拦不住。行了,你们都别哭了,待会儿为她换身干净的衣服,将她安葬了吧!” 众女子擦了眼泪,低声应是。 物伤其类。此事一出,众女子的意志也跟着消沉了许多。 她们真的还能好好活着吗? 便是活下去,也得永远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和嚼舌。这样的日子,她们能熬得住吗? 第六十五章 问责(一) 这个亲兵叫黄信,是刘恒昌的亲信,当年随着刘恒昌一同从刘家来南阳郡。这几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子被排挤,心里早有不满。 刘恒昌厉声呵斥,黄信也没怎么怕,低声道:“我是为将军着想考虑。我们三营一直被一营二营压着一头,难得出来剿匪,出风头的都是一营,我们三营明明没少出力,却只是辅助。等剿匪后论功,一营吃肉,我们就只能喝汤了。” 刘恒昌的脸彻底沉了下来:“照你这么说,二营的孟将军岂不是更恼怒。他连口汤都没喝上。” 黄信顿时哑口无言。 刘恒昌盯着黄信:“你给我听好记好了。我们当兵吃饷,郡主银子养着我们,我们就得听郡主差遣。郡主让我们留守军营,我们将这桩差事做仔细周全,不能出纰漏。” “一营二营三营,都是亲兵营,都是郡主的人,没什么区别。你再敢挑唆,就给我滚回刘家去。” 黄信被喷得灰头土脸,跪下请罪。 刘恒昌冷冷道:“跪两个时辰再起。” 然后,领人去军营巡逻。 黄信一脸苦逼地跪在那儿,冷不丁伸手给自己来了两耳光:“叫你多嘴!” 刘恒昌表面冷静镇定,心里其实也有些憋闷搓火。 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领兵打仗建功立业。只是,这一次剿匪,郡主摆明了是以一营为主。三营一共就来了两百人,这点人手,进山剿匪实在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战挥着长刀去砍土匪了。 “刘将军,这尸首挂在寨子外,都是臭气,要不要挖个坑埋了?” 身边亲兵被臭气熏得够呛,张口问道。 刘恒昌回过神来:“继续挂着,郡主说了,要曝尸十日,一天都不能少。” 这么做,不是因为郡主残暴,而是要震慑南阳郡里的土匪和那些所有不安分的人。别以为郡主年少可欺! 刘恒昌其实打从心底里钦佩郡主这一手。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亲自领兵剿匪,有勇气有胆量,还在众亲兵面前亲自斩杀土匪。 尤其是杀朱一刀的那一枪,势如破竹力如闪电,众亲兵口耳相传,已经越传越神乎了。 郡主在军营里,迅速建立起了威望。 这威望,不是因为南阳王遗泽,不是因为拿着军饷吃人嘴短,而是人天性对强者的崇拜和敬畏。 …… 郦县县衙后堂,蔡县令没了之前的潇洒个傥,一脸畏缩地站着。 陈卓坐了上首,紧接着是杨政。这是之前郡主交代的,杨政精通大梁律,是王府审理正,来郦县问责蔡县令,一定要将杨政带上。 杨政不爱出公差,路途舟车劳顿不说,做的还是得开罪人的差事。奈何职责所在,郡主一声令下,他不得不来。 连着坐三日马车,他的腰背都僵了。歇了一天一夜,才缓过劲来。 “蔡县令,你可知罪?”陈长史目光冷然,声音凛冽含威。 蔡县令背地里蹦得欢,当着陈卓的面,屁都不敢放一个,低着头请罪:“请陈长史息怒,下官知错了。当日吴长随三人遭了匪祸,下官应该亲自去王府谢罪。” “下官当时想着,正值春耕,县衙不能离了人,一时疏忽糊涂,只写了书信请罪。怠慢了郡主,绝非故意。请陈长史看在下官兢兢业业当差数年的份上,为下官求情分说。” 南阳郡下辖十四县,郦县六千人口,只是下县。不过,郦县税赋交得足,年年各项考评都是优。蔡县令这么说,也自有底气。 陈卓上下打量他一眼,忽然嗤笑一声:“蔡县令,郦县确实治理得好,不过,到底是谁的功劳,你心里清楚,本长史也心知肚明。” 蔡县令神情一僵。 他平日喝酒品茶,看书养鸟,日子十分惬意。县衙里的杂事琐事,一律都交给了师爷蔡叶。 蔡师爷是他远房同族堂弟,勤恳又能干。将县衙内务打理得妥妥当当。这等事,陈长史怎么知道? 陈卓目光如炬,似洞悉了蔡县令心里的惊疑,淡淡道:“王爷在世的时候,各县衙里都安插了人手。别说你的县衙大堂,就是后院里纳了几个小妾,都瞒不过王爷耳目。” 第七十一章 女匪(一) 话音一落,众人目光复杂,心情不一。 唯有杨政,更坚定了早日离去的决心。 两处土匪寨子,加起来四百多人,就这么全都杀了!以前王爷出来剿匪,下手也没这般狠辣! 他现在看郡主,不是看十岁的小姑娘了,就如看杀神一般。哪里还敢轻视小瞧!他恨不得亲亲三伯父立刻去吏部走动,下一纸公文将他调走,另派倒霉鬼来。 蔡县令听到这些,却是大喜:“土匪被杀光了最好。以后,百姓们就敢走山路了。” 山里有两窝土匪,百姓们平日哪里敢上山。 以后农闲的时候,胆大的百姓就能结伴进山了。山林间有猎物,有野果野菜菌菇,还可以采草药。 蔡县令脑海中闪过许多切实有效贴补百姓生活的法子来。 姜韶华将众人神色变化看在眼底,也不在意,笑了一笑:“对了,秦将军还带了几个活口下山,应该都是女子吧!” 秦战竟有些犹豫。 姜韶华眸光一闪,不再追问,只吩咐众人安顿歇息,明日动身回军营,和亲兵回合休整,启程回南阳郡。 待众人告退离去,姜韶华只留下秦战,轻声追问:“秦叔刚才吞吞吐吐的,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秦战低声道:“郡主,末将确实带了几个女子下山。不过,她们和林慧娘几个不同……她们被抓进土匪窝后,也跟着做了土匪。” 姜韶华:“……” 姜韶华难得被惊愕了一回:“你是说,她们是女匪?” “是!”秦战呼出一口气:“末将领人攻进寨子的时候,本想着救下这些苦命女子,像林慧娘她们一样安顿便可。没曾想,她们人人手里都有刀,拿着刀就冲过来。” “仓促之下,还伤了两个亲兵。” “末将一怒之下,斩杀了一个,还有几个也被杀了。最后剩八个女子,扔下刀求饶。末将实在下不了手,就让人剿了她们的兵器,然后捆住手脚。都关押在军营里。” “到底怎么处置她们,就看郡主心意了。” 姜韶华沉默片刻,才道:“等我见了她们再说。” …… 隔日,姜韶华带着众人离开县衙,去了营寨。 蔡县令一直送郡主到营寨里。 姜韶华进了营寨后,第一件事是去伤兵营。 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哪怕亲兵营剿匪时占尽上风,也免不了折损。死了七个,伤了十二个。 之前的伤兵,有伤势轻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走了一批,再加伤来的这一批,现在正好是四十人。 姜韶华探望过伤兵后,对他们说道:“我们明日拔营回程,你们随蔡县令去县衙那边养伤。伤好了就听蔡县令差遣。半年后,再回军营。” 伤兵们纷纷应下。 蔡县令立刻道:“郡主放心,我一定让他们吃好喝好,将伤都养好。” 主要是扯着郡主大旗好办事,哪里就真要动用他们做事。 姜韶华微微一笑:“本郡主留下一笔银子,专供他们吃喝养伤,不需县衙耗费。你也别觉得他们是本郡主的人,就不好意思差遣。本郡主从不养闲人,当用则用,不必客气。” 蔡县令只得应下。 姜韶华叫了孙广白孙泽兰过来:“辛苦你们兄妹了。” 孙广白眼下青黑,显然已经几日都没睡好了,精神却出奇地振奋:“为郡主当差效力,理所应当,我半点都不辛苦。” 孙泽兰肤色白净,黑眼圈更明显一些,一双清秀的大眼熠熠闪光:“郡主以后出兵剿匪,可一定得带上我。” 姜韶华心里一动,轻声问:“你们昨夜又没睡?” 可不是。 秦将军带了那么多新鲜的尸首回军营,兄妹两人都心痒难耐,让孟三宝悄悄抗了四具高矮不一的尸首进军帐,“潜心钻研”…… 孙广白怕郡主恼了,忙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都是我的主意,郡主要怪就怪我。” 孙泽兰挺直胸膛:“我们兄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郡主要罚,就一并罚吧!” 姜韶华失笑:“我什么时候说要罚你们了。你们一心钻研医术,没有过,只有功。只不过,这等事不太好听,所以要低调一些,不能传出去。” 兄妹两个释然一笑。 姜韶华又问孙泽兰:“这几日,林慧娘她们表现如何?” 孙泽兰如实答道:“有一个见血就吐,实在没法子,我让她去伙房那边了。其余几个,进展也缓慢。林慧娘性情坚韧,学得还算不错。现在裹纱布之类的事,都是她在做。” “倒是山杏,颇有些天分。我讲什么,她一听就懂。” 姜韶华有些意外:“山杏不是神智不清吗?连日常说话交流都困难,她能学得懂学得会?” 孙泽兰点点头:“她之前是被凌虐过度,失了心智。以后好吃好睡身边有人陪着,慢慢会恢复。我本来也没打算让她学什么,就是让她一并旁听。没曾想,她是学得最快的一个。” 这也是意外之喜了。 姜韶华眉头舒展,笑道:“你以后多带一带她,说不定,她能做你的开山大弟子。” 孙泽兰眨眨眼,俏皮一笑:“郡主怎么知道我有开门立派的打算?” 姜韶华笑着捧她一句:“未来的大梁名医,没有这等排场,我第一个不同意。” 孙泽兰扑哧一声笑了。 秦虎悄悄看一眼,脑海中紧接着闪过军帐里血肉模糊的一幕,神情有些怪异和僵硬。 孙泽兰压根没看秦虎,低声道:“秦将军带下山的女匪,郡主打算如何处置?” 姜韶华笑意一敛,淡淡道:“我先见了她们,再做定夺。” 这些女匪,是生是死,都在郡主一念间。 孙泽兰大着胆子低语:“郡主要是处死她们,今晚我就再忙一忙。”之前研究的都是男子尸首,还没研究过女子的哪! 姜韶华哭笑不得,白了她一眼,便迈步离去。 孙广白也被气乐了,瞪了妹妹一眼 第七十三章 陶大(一) “孔姑娘,”黑塔壮汉一张口,声音十分响亮,吓人一跳:“俺送馒头来了。” 坐在地上的几个女匪,脸上都闪过惊惧。 她们记得这个黑塔壮汉。那一日寨子被攻破,就是这个黑塔壮汉第一个冲进来,挥舞着长刀,一刀下去将一个土匪劈成两半。力大无穷,杀人场面十分血腥。 孔清婉自然也认识这个壮汉,忙起身,盈盈行礼:“见过恩人。” 这个壮汉,正是救了孔清婉的陶大了。 陶大心眼实在,喜怒都在脸上,见了孔清婉,欢喜得咧嘴直笑:“孔姑娘别行礼。还有,俺不是什么恩人,俺叫陶大。” 一脸期盼地等着孔清婉改口。 孔清婉熬不过眼前那双铜铃一般的大眼,只得改口:“陶大哥。” 三个字一入耳,陶大全身轻了一半,嘴都咧到耳根了。 在军帐里的另三个亲兵,看着好笑又泛酸。 都是亲卫一营的人,谁不知道谁啊!陶大又是个实心眼不会遮掩的夯货,那一日去郡主面前求娶孔清婉的事,早就暗中传遍了。 众人一边嘲笑陶大要娶土匪窝里的女子,一边又羡慕陶大的艳福。 这位孔姑娘,生得苗条秀丽,气质温婉,还读书识字。这样的好姑娘,要不是落过土匪窝,哪里轮得到陶大。 不过,这些事,孔清婉是不知道的。她整日在军帐里,背默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留待日后使用。几乎不出军帐,便是偶尔出军帐,也从不和任何亲兵对视说话。 她自然也不清楚,眼前的黑大个陶大,想娶她做媳妇。 “陶大,”一个亲兵故意张口取笑:“刚才明明是曹二去伙房,怎么换成是你过来了。” 另一个亲兵接了话茬:“这还用问,肯定是陶大看曹二力气弱,拿不动半盆馒头呗!” 最后一个吃吃笑了。 陶大对这些打趣充耳不闻,威胁地捏了捏拳头,三个聒噪的立时闭了嘴。 孔清婉看在眼里,抿了抿嘴唇,眼里闪过笑意。她上前一步,伸手要接过盆。陶大立刻说道:“这盆重得很,俺来拿。” 孔清婉哪里好意思:“陶大哥,还是我来吧!” 她那点子力气,在陶大面前,就像小鸡仔一样。陶大也不知道姑娘家力气那么弱,自觉已经很小心了,可稍微一拉扯,孔清婉便被扯得踉跄一步。 陶大一惊,迅疾扔了手中面盆,伸手扶住孔清婉。 咣! 面盆落地,馒头撒了一地。 轰! 孔清婉被陶大抓住手臂,不知是羞恼还是手臂被抓的疼痛,面红耳赤,拼力后退闪躲。 奈何陶大力气惊人,手臂根本甩不脱。情急之下,眼里闪出了水光。 陶大这个憨货压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有脸问:“孔姑娘,谁欺负你了?你怎么哭了!” 亲兵们:“……” 一众女匪:“……” 女匪们不敢吭声。亲兵中的一个张了口:“陶大,快松手。你一把子力气,铁棍都能拗断,孔姑娘娇娇弱弱的,哪里受得了。” 这混账玩意,不会是伤到人家孔姑娘的胳膊了吧! 陶大一听,立刻松手。 孔清婉忍着眼泪,往后退了几步。 “对不起。”陶大眼巴巴地看着孔清婉:“俺不是有意的。你别生气。你胳膊疼不疼,俺去求孙姑娘替你瞧瞧。” 孔清婉胳膊火辣辣的,心知肯定红肿了一片。而且是右胳膊,她还要写字…… “不用了。”孔清婉定定心神,轻声道:“陶大哥先回吧!” 说完,低头去捡馒头。 这也就是在亲卫营,亲卫们伙食好,杂面馒头管够。换了寻常百姓家,哪里舍得这么吃。她以前衣食优渥不知饥饿滋味,后来沦落在土匪窝里两年,能填饱肚子都是万幸。 掉地上沾些灰尘怕什么,掸一掸灰就能吃。 陶大舍不得走,低头也帮着捡。他速度快,眨眼间捡起来大半,一个转头没注意,碰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咚! 孔清婉冷不丁肩膀被撞,跌坐在地上,疼得眼泪又出来了。 亲兵和女匪们:“……” 一个亲兵忍无可忍,大步过来,拎起陶大的衣襟:“出去,别在这儿给孔姑娘添乱。” 陶大难得没翻脸揍人,出了军帐后耷拉着脑袋,有些垂头丧气:“俺是不是有点蠢。” 他明明想献殷勤,却总帮倒忙。 那个亲兵翻了个白眼:“你自己还知道啊!人家孔姑娘是读过书的,娇娇弱弱。你就是个军中莽汉,和孔姑娘根本不是一路人。你呀,就别往孔姑娘身边凑了……诶哟,说的好好的,你怎么打人!” 陶大哼一声,拳头在那亲兵眼前晃了一下:“孔姑娘也是你叫的。俺警告你,离她远远的。多看一眼,俺就揍你。” 亲兵气乐了,下意识地张口回击:“呸!我早有媳妇了。再说了,就是我没媳妇,也不会娶一个土匪窝出来的女子。被那么多土匪祸害过了,早没了清白……诶哟!” 之前那一声诶呦装模作样,这一声惨呼却是货真价实。 陶大一脸凶狠,拳头结实地落到亲兵的肩膀。 总算这憨货还记得打人不打脸,不然,这一拳下去,亲兵的脸就开花了。 “陶大!你怎么打人!”那亲兵后退数步,用手捂着左肩,龇牙咧嘴:“难道我说错了不成。她本就是土匪窝里出来的。你再敢动手,我就找秦统领,让秦统领给我们评评理!” 陶大黑着脸,捏着拳头又要上前。 一个柔和的少女声音响起:“陶大哥,你回去吧!” 竟是孔清婉从军帐里出来了。 陶大嗓门大,那个亲兵粗枝大叶,刚才争吵动手都没压着声音。不仅是孔清婉,就是一军帐的女匪们也听得清清楚楚。 亲兵背后嚼舌,被正主逮了个正着,有些讪讪。不过,这事也不好道歉,就这么尴尬地摸摸鼻子,溜进军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