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乐》 1. 棠梨新人 为您提供大神 孤虚侯 的《大司乐》最快更新 1. 棠梨新人 免费阅读.[] 2. 羌笛如梦 只这第一声出,便令座间人均变色。 仿佛月下边关的长风,越崇山万壑,萧然翻卷而来,苍劲悲凉,悠长不绝。 其声极简。 完全不同于刚才诸人所奏的琵琶、觱髷、筝等的复杂指法、曲式的变化。 感觉上,是没有任何技巧,极其质朴浑厚的原始的、简明的乐音。 一声方灭,一声起。生生无尽。 却诉尽了生生不息岁月轮转,个体生命与自然浑为一体的广袤苍凉。 而舞乐伎生中熟谙吹管技法者,则暗自心惊于阿秋的气息吞吐之浑厚、悠长。 其间疾、徐、强、弱之变,操控亦妙至巅毫,浑然无迹。 仅以这份控制气息的功力而论,在座之人绝无一人可以超越她。 随着廊下阿秋凝然独立的吹奏,来自边关的肃杀长风,凄凉月色,在这久违的南朝乐府棠梨苑浸染而开,环绕她全神贯注聆听的舞乐少女已不自觉成了一圈,心神都沉入了音声所描述的世界里去。 那里看似广阔而苍凉,实则却充满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而最吸引她们的却是……自由。 拂过宫城的长风,也拂过草原。它始终自由。 吹奏的阿秋却在人我俱寂的音乐境界里,还听到了别的东西。 有人在快速地接近此地。 衣裳破空的声音微细,却逃不出她的听觉。 这人的速度已经达到令神鬼惊惧的地步,但行进的身法却从容不迫。 她想起师父所说的,南朝宫中,卧虎藏龙。 阿秋入宫不是为了求低调,而是为了以最短时间、最快速度刺进南朝至高无上权力的核心。 因此,引来高人注意是必然。 笛声如风掠于长廊,久久徘徊,余韵空旷无尽。 阿秋的唇离开玉笛的吹口,在来人抵达长廊之前,收尽了最后一个音。 众人仿佛自阴山下久远的梦境中醒来。 黄乐正先开口,他轻咳一声道:“石娘子这乐器……” 乐府诸工按等级分为师、工、伎。伎是地位最低者,一般直呼其姓或名。而黄乐正因阿秋这一器一奏,已不敢呼她石氏,而改了较为尊重的称呼。 “是羌笛。”一个清峻威严,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在长廊尽头响起。 原来是羌笛。那就难怪在场之人皆不认识了。 一众舞乐伎生们暗想。 先朝乐部有十三部,其中便有龟兹乐、高昌乐等西域胡乐。但眼下这些人,都是南朝艺人后绪,并无胡人传承,所以均不识胡乐。 黄乐正却来不及想这些,他抬眼望向廊下,立即脚下发软,伏地而拜,而其余随他来的执事们也是立刻整衣而跪。 “太常寺卿大人亲至,未曾远迎,罪该万死!” 太常寺卿顾逸纹绣金线白羽仙鹤的黑色大氅,自黑暗中闪现,自两行跪着的舞乐伎生面前扫过。 他的步履徐而缓,最终,止于俯伏于地的阿秋面前。 乐正黄朝安心里发急,却不敢出声。 阿秋不但人美,且颇为胆大,此亦令他心痒难挠处。但是,若因为这胆大,触犯了太常寺卿大人,连累了乐府上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在朝廷中,乐府由管理礼乐的太常寺所辖署,而太常寺卿,乃九卿第一人,亦是乐府机构往上再往上的名义最高管理者。 说是名义,就是说这样的贵官,平时是根本不可能管这些贱役乐者事务的。 而顾逸,亦只有在太常寺本部所辖范围内,被他名义上的部隶称为“太常寺卿大人”。 在别的地方,他的称呼是“少师顾逸”。 三公之中,唯一一人。 本朝生杀予夺第一人,位在左右相之上。天子之下,万人之上,少师顾逸乃第一人。 黄朝安是做梦也想不通,少师顾逸这样一位以杀伐平前朝战乱,扶立谢家新君,开一代气象的权臣,怎会非要兼领这虚头巴脑的太常寺卿之职的。 且他不仅是虚领此位,一上任就重设乐府,并要求征集先朝及各地散逸乐工回朝。听说是要恢复先王礼乐残绪,以礼乐教化天下,修文德以安四方。 他不懂这些,但乐府人越多,他虽然官小,可挟威弄恩的地方也就更多,他没什么不乐意的。 唯一没料到的就是,一次采选民间舞乐伎者的小小甄选,就惊动天上,降来了这么大一尊活佛杀神。 阿秋的手心也在出汗。 她听过顾逸的名字。南朝根本没有人不知少师顾逸。 面对顾逸人臣之极的威压,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但不同于黄朝安是面对上位者的紧张,她的紧张主要来自怕被识破身份。一旦被识破,那么所有进宫的努力将会前功尽弃。 但她也有自信,权位贵重如顾逸,不会有空过分注意她一个小小乐伎的。皆因地位有云泥之别,即便因她的一曲而扰动片刻心绪,也不会再多费神她的背景。 顾逸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道:“所奏何曲?” 她听音入微,不知为何,觉得顾逸的声音里,压抑着某种暗涌的潜流。她很想抬起头来直视对方眼神,却不得不按捺住,因为此时不能出任何错。 阿秋规矩答道:“《长安风》。” 应该是她的错觉。她想。 空气凝滞了片刻,她竟似听到了一声因震惊错愕而来的轻叹。 良久,顾逸的声音再度看似平静地响起: “何人所授?” 阿秋尽可能据实回答:“羌笛是父亲所授。但此曲,是根据妾幼年所听到的旋律记忆而编成。但具体在哪里听的,妾不记得了。当时都城离乱,胡风谣曲甚多。” 她已经尽可能说实话了。师父如父,她的羌笛是师父所授。而师父说,宫伎采选,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要确保万无一失,最好是南朝新立这十多年间,没有人听过的新曲。 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首曲子,便奏给师父听。师父却说,甚好。连他自己这个曾经的南朝羌笛第一高手,恐怕都吹不出这样的曲子。 便是这首《长安风》。 顾逸少师像是尽可能平静地答道:“这不是胡风谣曲。是有汉人在边关,怀念着故国的城墙。” 这声音宛如雷鸣,阿秋深埋心底某处深远的记忆忽然显露出来。 是。这不是她随意在哪里听到的胡风谣曲。是有人曾认真地传授于她,并告诉她: “这是有汉人在边关,怀念着故国的城墙。” 阿秋再也无法控制心中惊愕,倏地抬起妙目,与顾逸对视。 顾逸声音低沉行动稳重,她原本以为顾逸至少四十出头。 出乎意料之外的,那是一张极其年轻英俊的面容。 顾逸的形貌看上去顶多二十多岁,但他的眼睛深邃冷静,充盈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智慧和情感。 而此刻这双眼睛,正以毫不掩饰的震惊情感向她看来。 他的面容英俊但深沉,五官棱角分明。 最引人注目是他的长发,乌黑如鸦的发丝中杂有丝丝银发,为他平添了几分沧桑感。 所以,这是一个让人觉得既很年轻,又像是经历过许多人世变幻的人。 可令阿秋最惊诧震动的,并不是顾逸的形貌。虽然顾逸,确拥有那种令人一望便挪不开眼的奇异气质。 那是一种冷峻到骨子里的气质与热烈到极致的感情,强烈对比之下所产生的魅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 故人一诺 宫中现在还记得石长卿来历的人,应已没有几人。 而很不幸地,顾逸就是其中一个。这恐怕是石长卿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 而顾逸,亦是世上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阿秋是谁的人。 所以阿秋不会是石长卿的女儿。 那她进宫来的目的,在他面前,就昭然若揭了。 长廊檐下悬挂着生锈的铁马,叮叮当当的响着。风起了又止,满阶月明。 顾逸极慢地开腔,一字一句地道:“本朝重开乐府,召集乐工,为的是复兴先王雅乐,华夏正音,” 黄朝安有些懵,不明白顾少师这会儿为何提这个微言大义。又不是廷对策论。 但他只能一个劲的点头:“是,是。” 顾逸的后一句才是重点:“他族乐舞,暂不必选入了。” 一定有什么错了。 阿秋呆怔,捏着羌笛的指甲掐入掌心。 为了这一次的采选,她提前三个月开始学习羌笛。日夜精进修习,从无懈怠。 兰陵刺者,最大的特点便是“潜伏象形”,在哪一行,便像哪一行,扮什么,便像什么。即便内行都无法分辨。 师父亦是此中行家。 从得知少师顾逸领太常寺卿,棠梨苑乐府要重设,师父便作出判断,宫中将会大规模征集甄选舞乐人才,是布子入局的绝好时机,当即开始对阿秋进行训练。 为体现中原文明的开放与胸襟,历代凡礼乐昌盛时,乐部都有专门的胡部。师父判断本朝既然力图重振新声,应也不例外。 先朝覆灭至今,胡乐传承多断绝。以羌笛而度新曲,在一众南地乐工传承中较易脱颖而出,这是师父为阿秋想出来的,选入乐府的速成之道。 但顾少师这一句,便断绝了她所有念想。 他究竟是……确不需胡乐,还是特为针对她而设? 阿秋满脑子掠过种种计算,却见顾逸已自径直离去,不再顾其余之人。 走之前,还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如没有看错,那一眼的意味是——警告。 直到顾逸的背影完全消失于长廊尽头,黄朝安方敢抬起头来。 他一眼便见阿秋跪在当地,望着长廊尽处发呆的情状,咬牙切齿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视太常寺卿大人!” 又道:“听到大人方才的话没有?不招胡乐伎者!快给我滚!” 平心而论,阿秋方才并未做什么出格举动,即便有抬头直视,也不为大过,且顾逸本人亦未置一词,只不过问了问阿秋的来历,交代一句不选胡乐伎者就走了。 但黄朝安虽不读书,却久精人事,他只解读出了一个意思,而这个意思已经够他迁怒阿秋了。 那就是,太常寺卿大人没看上。 无论是男女意义上的看上,还是甄选人才意义上的看上,总之,都是没看上。 作为乐府中第一位有幸得面见太常寺卿大人的低等舞乐伎者,结果却是不能入眼,这对于整个乐府、乃至采选这些伎生的黄朝安来说,都不是什么有颜面之事。 当然,实际上顾逸可能并不是这般想的。但惯于揣测上意者,对于上峰所释放的任何信号,都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理解。 因此,黄朝安当即发作变脸,令阿秋滚出去。 也全然不管之前阿秋的一曲羌笛,曾给此处之人带来多么大的震撼了。 阿秋虽然年轻,却多经人情磨砺,闻弦歌而知雅意,已将黄朝安恼羞成怒心中所想,揣摩得七七八八。 她亭亭玉立地站起,面不改色地道:“妾知罪告退。若日后顾大人忽然想起妾那首《长安风》来,忽然之间又觉得胡乐也不错,又想起他曾为妾解释曲意,或者会想要再考较妾是否记得他所说的话。那时乐正大人可去河间卫戍营寻妾。” 她再补充一句:“当然,那时妾的尸骨,亦未必还在了。” 大概是错觉,阿秋想。她听到头顶的屋檐上,似乎有砖瓦磕碰的声音。 阿秋一向镇静。她虽然口称告退,此刻却是微笑站在原地不动,神情不卑不亢。 不被选上的乐伎,多半会被退回原地。如阿秋这种籍在太常寺的前朝宫廷乐户,多半就会被发配去离京城最近的河间军营充当营伎。 听得她的话,黄朝安眼珠来来回回转了几趟,迟疑半晌,终于出声道:“先不要走。” 明知阿秋的话揶揄为多,但他也知这番话不无道理。贵人们通常想一事便是一事,压根不会给下面之人反应的时间。 阿秋始终是在太常寺卿面前露过脸的唯一乐伎,且大人确曾提点过她几句《长安风》。若哪一日贵人又想起来问这个人,而这人被他黄朝安发配去河间尸骨无存了,那他这打杂的差事也必定会革掉的了。 更何况,除了因所奏乃胡乐不得上意这一点之外,阿秋姿容之美,态度之大方,人之聪明伶俐,都属于黄朝安生平所仅见。 让这样一个美人儿流落去河间军营,他黄朝安于公于私,也确不大舍得。 卑下者亦有卑下者的心机。他眼神闪动,又换做了笑颜,阴柔的嗓音从容不迫道:“阿秋姑娘,方才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乐府现今不用胡乐,你本是不能留下的了。” 他加重语气道:“不过,看在你颇为聪明懂事,本乐正为你法外开恩,额外安排你个去处,就不知道你——可晓得感恩?” 阿秋笑意盈盈,眼波横流,屈膝为礼道:“乐正恩同再造,妾此生都会铭记心中的。” 但若是一贯熟悉她的人,便会发现这笑容中的眼神,极冷。 冷如短刃之闪着蓝光的锋芒。 黄朝安却是不觉,他得了阿秋这句许诺,心下极为得意,笑道:“乐府虽无胡部,却于坐、立二部之外,更增设舞部,便由本乐正亲自管领。由目前形势看,舞部将来之繁荣,恐怕犹在其他部之上。” 又补充道:“你若愿入我这舞部,学习舞艺,将来自有出人头地之时,不会明珠暗投的。” 在一众舞乐伎者面面相觑,以及几位执事异样的眼神之中,阿秋含笑持笛谢过乐正的赏识之恩,盈盈退避一侧,等候其余人甄选。 而她的心神,早已飞到了头顶长廊的深青檐脊之上。 方才那里有人,是那人去而复返。 大氅破空的风声、足尖踏上瓦背的声音、俯伏贴耳于檐脊……阿秋几乎可由这些极其细微的声音,清楚描绘出顾逸去而复返,落坐于飞檐,而后仔细倾听廊内人谈话的全过程。 其实此刻的她,对于顾逸少师对自己的态度,已经颇有些糊涂了。 他好似……很在意自己。 可无论怎样在意,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也不该会因为想要知道她的最终去向,而去做个梁上君子吧。 兴许,是她听错了吧…… 阿秋听得其实不中亦不远。 此刻长廊的另一头,屋檐之上,月色星光之下,有二人遥遥相对,一坐一站。 站着的,是黑氅飘拂的顾逸,他的表情……颇难描述。是被人坑了之后,不得不绷住的那种脸。 大概就是“本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4. 鬼伎画容 舞伎的木屐声再度齐齐响起,整齐如一,演练变化,姿态美妙。 时而翻飞如燕,时而辗转如蝶。 阿秋自问不是笨人,昔在兰陵堂学习刺之术,亦有手、眼、身、法、步的专门配合,连环勾踢进退的练习,但这一趟燕乐舞蹈动作跟下来,她已是左支右绌,眼花缭乱。 虽则好歹没有摔跤,但是无论动作、形态,都距离舞伎们的基本水准相去甚远。 教习孙内人眼光一向挑剔至极,看着阿秋在众人中突兀的动作,眉心已经拧成了个“川”字。 一遍演练下来,阿秋只觉冷汗浸湿舞衣,如芒刺在背。 终于明白了为何黄乐正叫她入舞部时,当时在场的乐府执事和舞乐伎者神情都是面面相觑,颇为异样。 想来众人一早都知,凡从事舞艺者,每一姿态都是千锤百炼而成,绝非半年三个月可以练就。 虽然说其他乐器也一样需要多年浸淫,非一蹴可就。但舞艺丢丑,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极其现眼的一回事。 南郭先生滥竽充数,尚可蒙混过关如许年。但舞伎动作胡乱凑数,却是只要有眼都能看得出来的。 孙内人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喝停,向阿秋道:“出列。” 阿秋踉跄步出队列,神情却依然是微笑着的。 无论多么难堪尴尬的场面,她都会提醒自己,记得微笑。古语道,伸手不打笑面人,此其一。其二则是,微笑是刺者最好的面具。 孙内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地转了几趟,出乎意料之外,并未叱责。 这个少女显然没有任何舞艺基础,却偏偏被分来舞部。孙内人是乐府旧人,亦深知其中门道,不想也知是某些人从中作了手脚。 她无意特地包庇谁,亦无心刻意与谁作对。但在乐府,唯有自身有本领的人才可以谈其余。 孙内人开口唤道:“张娥须。” 一名螓首蛾眉、身量极高瘦的少女应声出列,道:“喏!” 孙内人道:“你单独教她折腰、踢举等练身之术。” 又唤:“崔绿珠。” 一名身形虽矮胖却举止优美的少女出列,笑道:“领内人命。” 孙内人颔首,道:“你教她吐纳、提沉等练气之术。” 阿秋以余光瞥视时,却觉得只能从身材高矮上区分二人。皆因这里的舞伎都是一色的面施浓粉,雪白的鹅蛋脸上撇着两道乌黑的八字眉,胭脂画就红唇莞然。一眼望去就如都戴了一模一样的脂粉面具一般。 两名少女均是舞伎中的行首,看了一眼阿秋,古怪妆容之上均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齐齐应诺。 孙内人再度看向阿秋,平平淡淡地道:“舞部是没法混日子的。给你一个月时间,若不能跟上所有人的节奏,便出宫去。” 又道:“以后练功之前,记得先上好妆。” 一高一矮两名少女单独押着阿秋到了对面的水亭。 “这样,便不会有咚咚的乱响声了。”崔绿珠笑眯眯地道。 阿秋看看脚下的木屐。敢情她们带自己到这里来,是怕自己在响屧廊乱踏,打乱了众人的节奏。 张娥须却是二话不说,自怀中掏出一盒雪白妆粉,开始给阿秋涂抹——她竟然是随身带着,以备随时补妆的。 等她仔细地涂完,阿秋好奇地向亭下的水面照去。一照之下,几乎惊呆了。 她自己,连同身侧探出的两张一胖一瘦的雪白面孔,几乎是不分彼此的一模一式。 张娥须对效果非常满意,点头道:“这样,他们就分不出我们谁是谁了。” 阿秋正自发呆,想她口中的“他们”是何人,身前风声突起,重重一记踢挑已经踹到了她下盘。 阿秋猝不及防之下,已被踹得一字平马坐地,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张娥须心满意足地道:“这样,叫声也不会打扰到其他人练功了。” 以阿秋身为兰陵刺者的临敌感应,这一踢她本应能轻松躲过。 但是,这一踢既没有杀气,也没有敌意。仿佛仅仅是——就事论事、公事公办的打个招呼,事先亦没有任何意动。 相形之下,孙内人当初抽她的那一记竹板,倒还是有些身未动、意先动在里边的。 阿秋简直想哭:这就是不会武之人、动手打人的可怕之处吗? 张娥须理了下舞衣下摆,对自己又准又狠的这一记飞踢,像是极为满意。 崔绿珠拍拍手,笑道:“成了,你就坐这里耗着,过半个时辰我们再来帮你换个姿势。” 阿秋望着一高一矮两名少女归队自去练习,对着亭下一池茫茫碧水,以及自己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白面孔,直有欲哭无泪,问天无门之感。 大概,这是生平最惨的一次经历了。 她强忍着疼痛,悄悄地改变了下姿势,让双足疼痛可以缓解一二。 刺者亦须抻筋拔骨,但是本门教法——没这么粗暴。师父主张量力而行,因每个人筋骨强度与身体结构不同,一时强行抻长,亦未必有用。 这两名少女如此待她,倒并不像是刻意刁难。很可能她们也是这般学的,故此视为学习舞艺的必经之途。 但她们忽视了一件事。 她们熬炼筋骨,多半是四五岁便开始。阿秋如今已经十六岁,骨骼已成年。照张娥须这一记踹,如非阿秋自幼亦有抻筋拔骨的基础,筋膜韧性厚度亦比常人为强韧,不受重伤才怪。 两名少女果然守信,半个时辰之后又来了。 阿秋一远望见她们身影,便悄悄将姿势调整成与之前分毫不差的模样,好令两人发现不了她的“偷懒”。 张娥须果然来验看了,十分满意。与崔绿珠彼此会意,一点头道:“换个姿势。” 阿秋正自提防,不晓得接下来又是何酷刑。二人却是很小心地将她自地上半抱半搀起来,像是唯恐伤了她。 又用心为之拍打,令麻痹的双足回复血气运行。 阿秋暗自揣测,这大概是因为二人觉得自己是“可造之才”,因此多了分惺惺相惜。 她猜得不中亦不远矣,张娥须与崔绿珠都是自幼习舞,这抻筋拔骨之苦亦没少挨。而舞部同辈习艺,都少不了此关。连续惨叫者有之,哭啼不休者亦有之。 而阿秋却只是踹下去那次惨叫了一声,此后便再无一声。这份捱疼的功夫,就颇令两人佩服。 实情则是,一,阿秋练功时有偷工减料,二则是,兰陵刺者,还真没有怕疼的。 两女替她拍打完毕,张娥须又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崔绿珠:“可以了吗?” 崔绿珠仍是笑眯眯地点头:“可以了。” 阿秋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脱离苦海,大概接下来是要随崔绿珠学习那什么,练气之术去了。 <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5. 三尺玉衡 崔绿珠比划道:“孙内人说你功底太差,也没什么好给贵人们看的,必须加紧苦练,不得外出。” 她像模像样地,以手比划出阿秋一早的滑稽舞姿。 阿秋看着,不觉地笑了。 她忽而僵住,不自觉地以手抚上嘴角,照向水中。那被厚厚的粉涂抹得看不出真容的面目,此刻有一丝真挚的笑意,犹如阳光闪烁在水中。 张娥须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 阿秋平静地道:“没什么,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真正的笑。” 崔绿珠拍拍她的脸,像想要感知下真实的笑容是什么样的,又认真凑上去看了看,随即不以为然地道:“在舞部,以后多的是笑的机会。” 张娥须笃定地道:“没错。为贵人演出时,不笑会被打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因此,我们都直接把嘴唇画成笑型。” 阿秋仔细看看崔绿珠,这才恍然大悟。 她一直觉得崔绿珠的模样笑眯眯地,颇为喜人,实则是因她的唇妆是两端上翘的弧线,且比他人画得更为夸张。 崔绿珠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道:“这样,可以少挨点打。” 三人都笑了。是真的笑。 棠梨的宵禁拦不住阿秋。今夜她必须趁月色一行,往前朝尚书省找一个人。 一个对朝廷局势有着举足轻重影响力的人。 毕竟,她进宫可不是纯为了当一个舞伎的。 夜晚的棠梨苑极之安静,唯有风掠过参天古木的簌簌声。 静得如一处古墓,一座山陵。 难以让人想象,这是先朝歌乐繁盛之地,曾有秉烛夜游,作乐通宵达旦的盛世清平景象。 先朝乐工曾达上万,东南西北四苑分布居住。而此刻苑中,不过二三百人之数,坐、立二部尽数集结于东苑,而舞部数十人独居于西苑。 人少地多,更显得荒宫空寒,地远人偏。 但只不过这是阿秋在古木参差的水廊行道穿行时的感受。 到了上面,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星光昳丽,勾勒出百转千折雕梁画栋,琉璃为瓦明玉为阶,建章宫的前朝后宫,以美丽、神秘而庞大的姿态,现身于白衣翩然,登临棠梨苑最高建筑——希音阁飞檐之顶的阿秋眼前。 兰陵刺者均着白衣,无论是否夜行。 战国时,燕太子丹送荆轲刺秦,别于易水,一座宾客皆为白衣冠。高渐离击筑,为变徵之声。 那是歌乐的悲叹与刺者矢志不渝的象征。 对于常人来说,兰陵刺者莅临,本身即是巨大威慑。 而对于高人来说,夜行者无论着何服色,均无法蔽其眼目分毫。 阿秋在快速的行进中等待。 以醒目的自身为饵,看会引来的第一位“高人”是谁。 入宫之前,师父万俟清曾有警告。 无论她如何低调,首先必然瞒不过的,就是隐于深宫多年的“天机四宿”。 天机四宿是何人,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因为自四十年前入宫,这四人就隐去了自己原先的身份样貌,混迹宫闱之中,隐姓埋名多年。 他们是一支专门埋下用于对付刺者、护卫天子安全的皇室隐兵。 “最难防范的情况,便是敌在暗而我在明。天机四宿自前代便已隐于宫中,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身份。” 师父于窗前洒脱伫立的背影,略一迟滞:“即便是我,当年也不曾见过他们的真容。” 阿秋鲜明的衣袂快速地掠过长空。 她的身姿轻盈优美,如宫阙琼楼之上的一只飘然凌云的仙鹤。其下明宫浩大,建制森然,宫街长巷时有军士巡防,却偏无人能察觉她在空中掠过的痕迹。 有人偶尔抬头看看天空,觉得异常,却又说不上哪里出了怪事。 “方才月亮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吧。” “一定是天上的云。”另一位守门的军士说,揉了揉眼睛,指给同伴看。 “你看,那月亮旁边,不是正有一缕云彩吗?” 两人一齐往天上望去。 月色皎洁,夜空明净无尘,清廓万里。唯独半轮月象之侧,正彷徨着一丝半缕云卷,边廓折射出七彩光线。两人不约而同,感到神为之一清。 天地原来浩大如此。 一直踏檐疾行的阿秋,忽然收住身形,凭虚而立。 下一刻她伸足踏上宫脊,缓缓回身,对上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少师顾逸。 阿秋心中设想过千万遍,若遇上天机四宿,应如何应对。 但她从没有想过,来的是顾逸,又当如何。 其实她本应想到,最有可能发现她的,倒应该是顾逸。毕竟她先在顾逸面前露了相,而顾逸又是那么明显地……盯上了她。 但在她的心中,便从未去想过这情况。 是她不愿想如今这般与顾逸面对面质疑的情景,还是她心中就没有将顾逸视为潜在的敌人过? 月色落在顾逸的飘逸黑衣之上,却似与他的身形衣裳融为一体。 阿秋的目光往下走。 顾逸这次不止没有披大氅,他的领口亦是半敞着的。 乌黑中夹着银丝的长发也是松散泻于身后,不冠亦不束。 …… 所以,无论怎么看,他都像是从床上刚被抓起,匆匆拣了件衣裳披上便赶来。 阿秋有点走神。 ……让顾少师这么衣冠不整地半夜翻越宫城赶来的人,就是我吗? 顾逸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瞧去,不由得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拢住衣领。 阿秋及时回过神来,也干咳了一声,正色道:“少师大人这是,半夜在屋檐之上赏月吗?” 如果没有听错,她听到宫城某处传来轻笑声。 那声音如银铃般悦耳,竟是个女子。 顾逸被她先发制人地一问,眼神不自觉微闪,片刻后才恢复淡定,道:“正是。” 阿秋理直气壮地道:“这本朝还有宫规廷律吗?身为重臣,就可以趁夜翻墙吗?这将城防警卫置于何地,将羽林禁卫至于何地,将天子安危又至于何地?” 顾逸向居高位、令出必行,不惯与人作言辞之争,被阿秋连珠炮似地反问,竟无言可对。片刻才道:“那你呢?” 阿秋笑道:“我舞艺不精,教习嘱我勤加练习,我只是趁夜找个安静没人扰的地方,想练习功课罢了!” 她口中言笑宴宴,身形已动,素白衣袖内撮掌如刀,直刺而出。 与兰陵其他刺者不同,阿秋不轻用兵器,亦不轻取人命。 她位居兰陵刺者“谪仙榜”之首,堂中代号“荆轲”,作风为“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向有夺帅之能。 她的刺法亦极其简明,就是一击“长虹贯日”。 这是她穷研各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6. 栖梧废宫 宫檐之下,夜间换防的军士整整齐齐走过,却没有一人抬头来看,似是熟视无睹。 顾逸就这么安静地站着,等她笑完,才道:“宫中四十余年也不曾见钟离小妹。今夜是有什么好笑的事情,令您也忍不住现身吗?” 被称为钟离小妹的女子止住笑声,道:“是啊,能令少师大人衣衫不整、连夜奔驰于城头的小姑娘,当然是很有趣的了。” 顾逸无言以对。 敢情,这些老家伙们,四十余年关在宫里无聊得透了。 看他的笑话,现在便成了他们最大乐趣。 看来,这宫中有趣的人和事情,还真是太少。 他决定给老东西们点压力,不能宫中大事小事所有压力一个人扛,不动声色地道:“她可是兰陵刺者。” 钟离小妹摊开双手,笑道:“你哪只眼睛看见她行刺了?她是动刀了还是动枪了,喊打了还是喊杀了?” 顾逸:…… 钟离小妹也斜了一眼他,凉凉地道:“说实话,就算她行刺少师大人,我们也是管不着的。实情就是她只要没行刺皇帝,都不归我们管。不然宫里厨子互殴,军士打架,难道也归我们管不成?” 顾逸:…… 他转身欲回前朝崇极殿。 崇极殿的金陵台,便是本朝开国第一人,少师顾逸栖止之所。 因他无家眷,无亲人,孑然一身,又受当今皇帝谢朗、太子谢迢信重,朝政大小事都时常垂询,故此以臣僚之身而栖止宫中。他亦是唯一一人。 方才,他就是自金陵台匆忙奔出,迅速取最近路线赶往内宫,以截下那顽皮少女的。 从她进入宫中开始,她的日常处所方位变化,便都在他的感应之中。 她如果想到他,这感应就会更强烈点儿。 ……这是一种既怪异,又有点儿亲切的感觉。 毕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和他存在这种联结了。 顾逸刚转过身,却发现紫衣飘飘的钟离小妹换了个方向,在空中将他拦住。 隔着华丽幽暗的面纱,亦会有种她正在笑吟吟地感觉。 这女子年轻之时,必定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毕竟已经隐于宫中四十年以上了,怎么都不会是如她身形、气质所展示出来的小姑娘模样。 不过顾逸却一向知道,钟离无妍最恨人说她老,最爱人夸她年轻,对无龄感和少女感的追求那是贯彻终身,因此也不忤她心意。 顾逸耐心地等着钟离小妹发话。 他生平最多的,就是耐心。“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大多数时候,顾逸少师给人的印象,是不动如山。 但很少有人知,他亦有侵掠如火,其疾如风的一面而已。只是他若判断尚非最佳时机,便会守之以静,持之以恒。 钟离小妹也不说话,就这么笑吟吟地在空中拦着他。像是要和他比,就这么一夜耗下去,谁会先失去耐心。 …… 答案当然是,明早鸡鸣要按时上朝的那个。 顾逸轻咳一声,开口道:“钟离前辈……” 谁想,钟离小妹立时衣袂飘飞,婀娜多姿地侧身让路,并举罗袖示意笑道:“少师请。” 她指的方向,却不是前朝尚书省御史台崇极殿的方向。 还是嫔妃宫眷、以及乐府棠梨苑所在的后宫。 顾逸的眉头微微拧紧,提势欲步。 钟离小妹笑道:“小姑娘被你吓得慌不择路,”她凝神侧耳,似是在倾听夜风。 可她口中还不忘笑道:“我听着,好像是撞去了栖梧宫。栖梧宫那里的老太婆,可不像我这般知情识趣知暖着热。她是最不通人情,最厌恶美貌年轻少女的了……” 她话还未完,顾逸散发轻衫的人影已向栖梧苑方向疾掠而去。而即便他走得如此匆忙,身形步法依然从容不迫,还不忘在风中冷静留下一句。 “以她的聪明,你那世妹未必是她对手。” 阿秋是真的被顾逸的那一记玉衡,打懵了。 倒并非是玉衡打得多疼。只是,玉衡花纹温润的触感,不轻不重的力道……最重要是那个人略微尴尬的轻咳之后,低声问的那一句:“可知错了?” 温和而不失严厉的语气。 低沉而质如金玉的声音。 记忆深处,有某些印象疾掠而过,忽然展露。 是在哪里有过相似的对话,听过相似的声音。 她六岁入兰陵,拜兰陵堂主万俟清为师。师父固然是飘逸潇洒,惊艳绝世的才子,但却从不曾待她这样温柔耐心。 她在堂中挨的板子,大多由师兄代为教训。 影影绰绰的回忆在心头惊涛骇浪的翻动,连同她初见顾逸的那印象深刻的惊艳一眼,都混合成了莫名的情绪,铺天盖地的涌来,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全然淹没。 她真的很想问顾逸: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不管他是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一人,不管他是不是她头顶的头顶的头顶的上司。 他之于她,仿佛从来就只是顾逸。 一路疾掠的顾逸,此刻心中的感应非常奇怪。 小姑娘应当是在“想”他。 想也正常。刚挨了打呗。 可是……这忽而惊涛骇浪,忽而情思如梦地——“想”,是怎么回事? 她小时可不会这般“想”的。 顾逸正自百思不得其解。 下一瞬,他感应到她对他的“想”完全消失,仿佛进入冰雪之境。 空气中传来的奇异清冷的幽香,令阿秋瞬间清醒过来。 她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处废弃多年的旧宫苑。 月光之下的断垣残壁,爬满了薜荔藤萝,结着一串串果实,香气累累。 四处都是梧桐萧疏的姿影,满阶落叶萧瑟,应已很久无人打扫。 看得出来,从前这里气派非凡,建制恢弘。 雕梁画栋虽已落满灰尘,却依稀可辨其精美纹饰。处处花窗样式各无重复,玲珑通透,月光照入,落影生动如画。 就连地面铺的青砖,亦镌刻有各式长乐未央、山河永安图纹字样,连绵不绝。 但首先引起阿秋注意的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7. 风雷斩手 见她回身,老妪以奇异喑哑的声音喝道:“哪里来的小贱人!竟敢擅闯栖梧禁地!” 阿秋正要陪笑解释,老妪不待她发言,身形已动。 是掌。 掌形如斩,凌厉如刀。 积六十余年功力,有风驰电掣之势的掌。 掌心老茧分布,劲气横流,即便是名兵古刃,亦未必有这双掌的狠厉刀意。 两掌交错叠分,便成天罗地网。 许是错觉,阿秋仿佛听见四面八方,风雷之声隐起。 老妪节节拔起的脊椎骨节微微弹响,水中火发,虎豹雷音。 老妪掌势一成,前后左右方圆丈许便成樊笼,阿秋有种感觉,即便是飞鸟入内,亦逃不过被击得羽飞爪碎的下场。 刺者向来避免与人硬接。因为刺术精要是取敌致命,不是比武过招。 师父曾经笑对阿秋说:“把全江湖如今的那些少年侠士们加起来,恐怕也不够你一个手指头摁死的。”又道:“因为,我们学的是杀人技。” 阿秋亦问过师父,杀人之技,与武家传承有何区别。 师父笑道:“刺者手段千万,飞花摘叶皆可杀人,其宗旨只有一句:最短时间、最快速度,找到破绽,置于死地。” 一侧的师兄问道:“那武家传承呢?” 师父先是笑而不答,被众弟子缠得不行了,才答道:“武家主要讲,亲疏有别,传承有序。点到即止,不伤情面。” 兰陵众人哄堂大笑。 不过师兄公仪休倒是把师父的这番话记在心里了。他与阿秋传承有别,乃是本门第一策士,有“玉面留侯”之称。从此他的宗旨为“以武会友”,也就是能不动手即不动手。如今他的官也做得极大了。 而阿秋以“荆轲”成名以来,曾夜入十三州,轻取封疆大吏首级,入豪宅、贵邸、官府、军营皆如入无人之境。 最轰动一次,她曾一夜间连取青州刺史、太守、司马三人的头颅,导致当时青州成为官员心中恐怖鬼蜮,无人敢赴任。 也就是那次之后,师父着令阿秋隐退,准备入宫为舞乐伎。 他说:“我对你的期许,不仅是个刺客。” 兰陵中人,向以师命为尊。阿秋便听了,她艺高人胆大,亦没有多把皇宫看在眼里。 现在她终于知了,以往来去自如,是因为没有遇见真正的武林高手。 刺者之道,一击不中,随即远扬。 但在六十余年昼夜浸淫打磨的绝对实力之前,出招即已锁定,每一方位都已被封死。根本不存在变招、使计、远扬的空间。 阿秋忽然觉得还是师兄聪明。 原来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最好。因为其实一动手就有死的风险。 她之前没想到过这节,是因为死的都是旁人。 阿秋面临出道以来最大的凶险。 她聚气凝身,目光忽然变得亮如闪电,双掌一前一后,于身前缓缓错分。 周身气势亦变得强大浑厚无比。 就像是山间奔逸而出的野兽,忽而遇见了强敌,毛发直立,虎视而立。 硬拼非刺者所长,但此刻形势所迫,她做出当前唯一明智抉择:避无可避,必须硬拼。 而硬拼的结果,就是生死高下立决。 栖梧宫墙之上,隐于一株巨大梧桐之上中的顾逸瞳孔微紧,衣袖微动,准备出手。 但他感应到门口来人,便立即又将衣袖垂了下去。 这么大的动静,不惊动其他人是不可能的。 阿秋的一只雪白玲珑的素手,与老妪形如鸡爪关节分明的掌已交击而上。 两人错身而过。一股极其霸道雄劲的内力自阿秋的掌心直击而入,阿秋只觉全身经脉寸寸欲裂,却不及回气,立时将所有劲力提聚另一掌,全力应战。 刚刚对的那掌只是彼此试探的先手。 后面那一掌,才是生死之决。 一痕明如月光的剑,忽然地就这么切在两人之中。 剑身轻薄如纸,似吹发可断。它切入的时机,拿捏得准确无比,恰到好处。就在两人对掌相交,错身而过那一刻。 在决定性的生死一掌将出之前。 剑身镌刻着两个美丽的篆字——“修仪”。 这剑来得全无征兆,皆因对战的两人心神全在对方身上,兼要拢住声息不使动静外传,竟然都没察觉忽然来了旁人。 阿秋当即闪身急退数尺,方才抬起头来看用剑的那人。 她原本以为,使用如此名剑的,必定是位英侠。 能以妙绝巅毫的、轻轻巧巧的一剑,切断两位顶级高手生死交感气机连结的,必是位名士风流、潇洒不羁的少侠。 然而,她错得很离谱。 月色下,对方背对她而立,绣着鸾凤纹样的黄色明裳低垂,乌黑秀发灵巧盘绕成灵蛇髻,其上宝石凤钗闪闪生辉,其下露出天鹅般的长颈,削肩如玉,柔姿胜水。 不是英侠,而是美人。且是位极美的美人。 她轻柔地还剑入鞘,口中柔声道:“小姑娘误闯而已,不值姑姑大动肝火,我这便带她出去。” 老妪刚与阿秋硬拼一记,亦不好受。喘着气喝道:“栖梧废宫为禁地,宫中无人不知。她却偏要闯入。焉知她不是那人派来,故意与我等作对的?” 黄色明裳美女轻柔地答道:“若是,自有岚修惩罚管束。姑姑只需高隐此地,不使他人察觉行迹,待四十年约满,即可离宫自由。” 阿秋听得她们对答,心下骇然,她蓦然想起了这黄裳女子是何人。 天机四宿是自前代便隐于宫中的天子隐卫。严格来说,护卫的是前朝司马皇室。而本朝朝号大衍,新君由少师顾逸于诛前朝叛臣后扶立,出自山阳谢氏。而谢朗亦仿效前朝天机四宿的建制,在宫中曾设一支专为天子安全警卫的暗卫,名为飞凤卫者。 号为飞凤卫者,是因朱鹮、白鹤、青鸾、玄鹄四卫均是女子。 而眼前这位自称“岚修”的。无疑就是持天子所赐修仪剑,而今掌领六宫妃嫔的后宫第一人宸妃,从前的飞凤四卫之首,“朱鹮”李岚修。<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8. 授受不亲 三年后大局已定,飞凤卫者功成身退,谢朗便将李岚修册为宸妃,掌管三宫六院一应事务。 中宫无后,宸妃便是实质上权位最高之人。栖梧废宫地处内宫,发生异常于理确应由宸妃过问。 此外,顾逸恪守礼教,亦注重内外分别与避嫌。虽然他在朝中实权不在天子之下,但在皇帝亲自册封的后宫之首面前,他是不会僭越行事的。 可是…… 宸妃打完招呼就走了。并明着告诉他,她此来非以宫妃身份行事。 宫中发生高手武斗,连六宫之首都被惊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只当没看见。 这算是给他一个面子,还是为了顾全栖梧宫里的褚元一,不想让皇帝谢朗再想起“栖梧”二字,又或者兼而有之? 总之,宸妃虽然未提,但押送阿秋回棠梨苑的任务,毫无疑义地落到了他头上。 如若任由阿秋自行在宫里再度乱走,再惹出什么人来……他也有点开始头痛。 然后便看到打完架的阿秋负伤走出废宫,一脸茫然的样子…… 一眼便能看出,这架过于惊险,已经打得她不辨方向。 他本来只想无声无息尾随,确保人回到棠梨苑就成的。 现在只能,谨慎地出声询问:““你……大概不知道怎么回去吧?” 不知道就老实说,他可以领路,关键别再走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去了。 笑话,她当然知道! 她的方向感好得很! 作为刺者,要是能在行刺的府邸军营迷个路,导致找不到行刺目标,甚至转到天亮还出不去,这传出去务必是会被师兄们、同行们,乃至于全人类,笑死的。 所以,就算不知道,也绝对不能承认。 阿秋算是知道宸妃为何不亲自押送她走了。这些贵人们说话做事都有深意,金口玉言不会随便说的。宸妃必然也察觉了,顾少师在旁边候着提人呢。 阿秋在顾逸面前不敢顶嘴,而且她的体力亦不足以支持今晚再打一架。因此,纵有一万个不服气,她只能用最乖巧的声音回答道:“我知道怎么走。” “哦。”顾逸的声音很平淡。“那你走吧。” 于是,阿秋举步便行。 可是她走了几步,才发觉不对。 顾逸不即不离,跟在她身后两尺开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是等着看她笑话吗?阿秋极不服气。 于是她迅速运气伸足一点,快速地登萍过水,越过一处池塘,又连掠过数道回廊,最后姿态美妙地掠空飞起,直落到一株花树之上,正好避过墙下行过的一队宫中巡视士兵。 等到军士走得远了,她听到头顶上顾逸的声音响起道:“所以,你认为这就是去棠梨苑的路?” 阿秋一抬头,看见顾逸端正地坐在树顶一枝之上,目光深远、隐含忧虑地看着她。 他英俊而五官深邃的半边面庞嵌入星空,平添一层神秘朦胧之感。 阿秋直接踏空,掉了下去。 当然,她没有把地砸坏。 顾少师看来很爱惜宫内草坪。 在她落地之前,就已经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某君的怀里。 所以……? 阿秋还未回过神来,已听得顾逸一声轻咳,腰上传来一阵柔和的力道将她托稳,随后顾逸向后退了一步。她又变成靠自己的双脚站在地上了。 “走好。” 顾逸道:“男女授受不亲。” 接下来的路程,理所当然地变成了顾逸领路,阿秋在后。两人不即不离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阿秋晕晕乎乎地,脚像踩在云端之上,脑子几乎无法正常运转。 她想,顾逸说的那句“男女授受不亲”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提醒她不要不知自重,非要往他身上贴吗? 天地良心,是他非要接住她才对。……虽则,他好歹也是好心。 爱护公物,怕草坪砸坏。 可他竟倒过头含沙射影地说她占他便宜,阿秋深觉自己亏了。 顾逸感觉亦不好受。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她的额前。 那里此刻依然挂着一枚花饰,与第一次所见的金绿猫儿眼不同,是一弯刀工简洁的银月流苏。 她这一会血气翻腾、一会晕头转向,一会又似怒意填胸的。 她到底是在“想”他些什么? 他摇摇头,决定在心中再提醒自己一次:男女授受不亲。 她已非孩童,如果不是性命攸关,以后还是少碰她。 阿秋正登云踏雾一般,高一脚低一脚不知深浅地走着,忽然听见顾逸道:“前边便是棠梨苑,你可自去了。” 她如梦初醒。原来棠梨苑与栖梧宫,离得是这般近的。 树影娑婆,月色微明。棠梨苑的古木亭桥,在水气中若现若隐。 偶有飞鸟掠起,渡水而去。 要不要谢他一句呢,毕竟顾少师可是衣冠不整地陪着她在宫里散了大半晚上的步,还得送她回来。 但想想他那句“男女授受不亲”,阿秋着实有点生气。 就不谢了吧,免得他觉着她倒贴。 阿秋不再想了,飞身而起,轻若疾燕般,向着古木参差的水廊掠去, 顾逸却是伫立原地不动,夜风吹拂衣袂飘然,目送她白色背影而去。 阿秋才掠至水廊半道,便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瞬间收身止步于廊上,警觉地侧目,环视四周。 月光皎洁,水天一碧。芦苇丛里一只水鸟惊起,掠过长空。水草之上,晶莹的露珠在闪光。 一切正常得很。 但她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咚,咚咚。” 木屐落在地面的,一步一落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像是有人拖着脚走,而且走得颇为吃力。 “咚,咚咚。” 前方水廊栈道的水雾之中,影影绰绰的出现一个长袖低垂,散着黑发的人影。 正向着她迎面而来。 阿秋蓦地想起,前一夜舞伎们夜话时提起的宵禁。 棠梨院有宵禁,棠梨苑禁止夜行。 前方的人影愈来愈清晰。 阿秋忽然毛发直立。 这难道,就是舞乐伎生们说过的那个,“鬼伎夜游”? “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近。 披散着长发,拖曳着木屐,身着黑白燕尾舞衣的女子身影,在阿秋的视线里逐渐清晰。 雪白的面,倒八字的愁眉,朱红的笑唇。 与棠梨苑舞伎们一模一样的妆,白日是滑稽,而在黑夜看来却是惊心夺目的诡异与恐怖。 这女子的衣衫与头发,都是湿淋淋的。 所行之处,留下长长一道水迹。 阿秋着实佩服自己还能冷静地分析这么多。 她的头皮在发麻,手在袖垂下的衣袖里发抖。 五丈。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9. 好女须知 鬼伎想也是被阿秋吓到了,回过神来,迅速一溜烟地冉冉而退。 阿秋虽然伏在顾逸怀中,她天生敏感,亦察觉顾逸有动作,虽不敢抬头,却以余光顺着顾逸手势方向一瞥。 了不得了,这鬼伎原本像是穿着木屐,一步一曳拖行的,此刻因急忙而退,竟从空中飘了起来,舞衣之下竟似——无脚。她身虽动了,衣裙却是纹风不动,就这么怪异地飘走了。 虽然只是一瞥,在暗夜里看来殊为诡异恐怖。 阿秋镇定地忍住尖叫,只全身哆嗦着,把头往顾逸怀里扎得更深一些。 不得不说,顾少师的怀抱,镇惊安神、治心悸、恐慌的效果还是很好的。 他的心跳很有规律,隔着胸膛亦能感到。 虽然……好像是有点快。身上的热度,略有点高。 不过阿秋不嫌弃。 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实在闻着让人安心极了。 阿秋首先嗅到的是一种清冷低调的水韵,像是初秋雨后,池塘里残荷余留的清气,接着是廊下重叠如锦盛开的菊花的芬芳,再然后变化为甘中带苦的沉稳的木调,像是旧宫深处苍老的枫树,既热烈又感伤,金黄与火红的落叶不住飘离、覆盖落雨打湿的石阶。 秋后雨,冬日雪,清冷而绵长的气息里,有人凝立如山,侧身如松,以一掌握着她的手,教她抚上五弦琴的丝弦。 他的手偏冷,但怀极暖。他的手和她的手重叠之处,古琴发铿然一声,空灵飘逸,余意袅袅散于深宫。 “这是天音,如浮云柳絮,来去无踪。” 很多的气味、声音、影像忽然在阿秋脑海中涌起。 “阿秋,阿秋。”是顾逸在轻轻叫她。 “醒醒。”他的声音,很是温柔。 已经是第三次相遇,却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叫她名字的声音,也那么低沉悦耳,那么地……熟悉。 阿秋不想醒来。 顾逸啼笑皆非。 她这是,在他身上做梦呢? (他又恍惚地想起,明天还要早朝。) 顾逸掌心凝聚热力,在阿秋背后轻击一记。 随着一股温和柔韧的热力注入心脉,阿秋自顾逸怀中缓缓抬起头来,如梦初醒地晃晃脑袋。 她的第一个问题是:“鬼还在不在?” 顾逸以手指指夜色下的水廊,顺带不着痕迹地,移动身体,脱出她的缠抱,道:“已经走了。” 阿秋放下虚悬的双臂,惊魂甫定地道:“宫里有很多鬼吗?” 顾逸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说有,无疑会令她更加害怕,要是再把他像刚才那般抱住——顾逸忽然不敢往下想。 他明天不一定还能上得了朝。 说没有,这丫头胆子太大,总是趁夜乱走,他不一定时时能看着她。若她怕鬼,多少有个忌惮,可能就不会这般肆无忌惮夜行了。 他决定说有。 …… 问题是,顾逸生平从不撒谎。 因此,他沉吟片刻,才避而不言道:“其实关于棠梨苑的鬼伎,你若真想知道其中缘故,可以去问孙内人。她也是宫中老人。” 阿秋悻悻然地道:“孙内人严厉。我不敢多问她。” 所以,敢情她是觉得他这个本朝杀伐功业第一的顾少师,比一个乐府的教习还好说话咯。 顾逸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把方才被她一撞一抱,扯散弄乱的衣襟整理好,道:“这是你们舞部之事,若孙教习不欲多言,那我更不便多嘴。” 又道:“其实我曾听说,自上古流传下来的诸多舞步中,其中有一种失传的步法便称为‘鬼步’。上身不动,而下身行碎步连绵不断,高手可以做到步步相接,了无痕迹,看上去便似人在虚空飘动一般。” 阿秋何等聪明,一听便道:“那即使说,鬼伎是人假扮的了。” 又道:“可舞伎生们又说,舞部每代均有舞伎无故失踪,至今已经七人。且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顾逸的目光忽然幽暗。他将视线投向水对面,隐于古木参天之中的棠梨苑,默默无言。 片刻后,才掠回阿秋身上,正色道:“阿秋,你为何要入宫?” 阿秋未想到他有此一问,一向灵动善对的她张口结舌,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不能随意敷衍,但是她不愿骗顾逸。 可她难道能告诉顾逸,她是为了师父夺天下权柄的大业,入宫铺路吗? 顾逸却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道:“无论你进宫想得到些什么,都不会那么容易。你会见到很多阴暗、可憎、可悲之事,可那都不是一刺封喉就能解决的。” 他止住,欲言又止地道:“其中种种人心险恶,你不会喜欢的。” 阿秋心中震动。顾逸说这些话的语气,就像是非常非常地——了解她。 如一位语重心长的长辈,亦如一位相知已久的故人。 她仰起头来,大胆地对上顾逸深邃的眼神,回答道:“可是,顾少师不也在这里吗?” 顾逸的眼神在那一刻忽然震动变化,他几乎是狼狈地立即低下头去。 阿秋也望向对面阴影中的棠梨,自顾自地道:“我不知道以顾少师人臣之极的功业权位,为何还要领一个吃力不讨好,专事务虚的太常寺卿,” 她继续道:“但我想,顾少师一定和我一样,希望令自己的存在,令我们所身处的这个时代,更加光明。” “无论高高在上的少师,还是乐府里最为卑微的舞伎,想看到的,不都是战乱之后重新出现,一个秩序自由、人性光明的世界吗?” 半晌,阿秋也没有等到顾逸的回音。 转过身来才发觉,顾逸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她呆怔片刻:她说错了什么吗? 因为知道鬼伎是人不是鬼,阿秋心下大定,再无恐惧,在众人发现之前,悄然穿回了众舞伎生安卧的寝堂。 这一夜实在惊心动魄,当时虽无感觉,但一落枕,阿秋便觉得困意袭来。 顾逸的怀抱,安神定惊的效果实在是好。她连在梦里,也仿佛一直能怀恋地嗅吸着那宛如甘露松风、残荷秋枫的清冽气息。 结果就是——她又睡过了头。 阿秋一睁开眼睛,看到寝堂外一轮红而圆满的初生朝阳。室内霞光明亮,偌大寝堂内,各人被褥叠得整齐如折纸,只是空无一人,立知今天要糟。 众伎之中她是唯一一个连着两次迟到的。以孙教习的严厉,必然会严惩于她。 阿秋硬着头皮,往众伎练习舞艺的响屧廊奔去。 今日运气好得很,众舞伎并未在练习舞蹈,而是端端正正地席地而坐,听孙教习讲解曲目。 <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0. 不应有恨 她起身作势,摆出模仿其形的“踏歌”步伐,最后道:“有这样多的形容,所以觉得是真的。” 阿秋心想,这张娥须不愧行首,记性是极好的,就是看来不太爱思考——不过舞部,仿佛人人如此。 孙内人再道:“崔绿珠,你觉得呢?” 崔绿珠依旧笑眯眯地,站起来道:“我觉得她这丈夫是假的。” 孙内人问:“为何?” 崔绿珠道:“我觉得她说的这丈夫,是蚕。” 众舞伎虽然都有些呆头呆脑,却不约而同觉得,崔绿珠这说法,也未免太离谱。 崔绿珠不等孙内人发问,便笑道:“罗敷本来就是出门采桑养蚕的,她以蚕为生,又形容自己这丈夫‘为人洁白晰,鬑鬑颇有须’,我就觉得是蚕。” 阿秋想到,师父曾讲过的传说故事里,蚕是马皮裹着女子所化,因此此诗所言夫婿的“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竟很有蚕群居而处的意象。 蚁蚕密密麻麻,可以喻为黑色骊驹,而蚕体变白之后喻为白马,这样一来,“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亦很像是形容洁白的蚕蠕蠕而动之景象。 崔绿珠在这歌诗中所看到的东西,自意境上来讲虽然有些牵强,却也很——生动独到。 孙内人严厉的目光再度投向阿秋,道:“阿秋你说。” 阿秋据实说出心中想法:“我认为这丈夫是假的。“ 众舞伎露出注意倾听的神色。现在她们心中,阿秋已经俨然变为智慧的化身。 懂得既多,又能随时回答教习的问题。 对于大多不识字的舞乐伎来说,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孙内人波澜不惊地道:“为何?” 阿秋道:“一则,我觉得诗中形容的罗敷是少女俏皮模样,而这丈夫按照她所说,至少已是四十余岁,夫妇双方年龄相差太大。二则,真是这般的贵夫人,即便外出采桑,必定车马扈从,又怎地会独自抛头露面任人围观呢?” 众舞伎面露恍然大悟和佩服的神色。 孙内人只是平淡地道:“原来你也知道,年齿相差太大,不堪匹配为夫妇。而贵者贱者,地位更有云泥之别。” 阿秋脸上不由得青一阵,白一阵。 她昨夜回来很晚,被孙内人发现了吗? 孙内人言简意赅地总结:“所以,罗敷并无丈夫,仍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她之所以用编造的理由拒绝太守,是因为太守是贵宦而她不过是平民,无法直斥其非,只可以滑稽方式嘲弄。” 她最后再严厉地看一眼阿秋,加重语气道:“而你们,不过是乐籍,是比平民更等而下之的存在。” “贵人即便看中你们,也是玩物,得手之后即可随意抛掷。” “没有贵人,会真的将你们视作与自己平等的人。若你们自己也不懂得爱惜自己,粉身碎骨,近在咫尺。” 在场的舞伎虽多,但听到这番话,少女们雪白面孔上大多流露的都是似懂非懂,面面相觑的神情。 其实女子十五六,在民间已是嫁龄。而若是宫外的私伎官伎,因自幼都在倡门乐户生长,耳濡目染,多少会知道风月场中迎来送往是常态,男女之事免无可免,但又不能当真。 舞乐伎者虽然号称以技艺为生,但这技艺终究不同于农夫耕种、猎人入山,商贾沽售。因为是娱人眼目,且常行走于权势豪富之门,无论是贪慕权势,又或者为权势所迫,始终难免色艺兼售。 而且,平民尚有男女之防,有娶妻之礼。但乐户本与奴籍相似,几近贵者财货。既不受这些礼法保护,也同样不享受权力。 如在宫外,伎者最好的结局,便是与贵人作妾。 但即便这妾之一道,得来亦何曾容易。首先本身必须精心苦练才艺,是众人之中的佼佼者,才会有被贵人看中的可能。 其次,贵人身边又何曾会缺前赴后继的娇妻美妾,即便风月场上的竞争,其激烈亦绝不会下于军阵中近身搏杀。 若是面皮薄一点,又或者骨头硬一点,气节强一点,只这一关就过不了。 这还多半不是栽在男子的薄情之下,而是栽在同行无所不出其极的竞争手段之下。 其实宫中情形,原本也是差不多的。 以色艺侍人者,亦有飞黄腾达,一朝而青云直上,成为妃嫔贵显者。前代飞燕,合德,卫子夫、李夫人,都是个中翘楚。这些传说,也是乐府代代宫伎口诵耳传,激励着她们磨练技艺,暗相较劲的动力。 无论如何都是以色侍人,还不如奋力挣扎以求出人头地。 但在本朝乐府,则是情况很特别。 因为乐府传承出现了断代。 先桓朝司马氏覆灭之时,叛军自横州起,过江陵,踏入建章皇城,一路杀戮入宫。大量技艺精湛的乐人或早逃出宫,或被屠戮,或作为战利品被掠去。余下躲避宫中且未死的,多是老弱病残。 新朝重设乐府,最开始的基本人员就是这些残余的前朝旧人。 譬如张娥须、崔绿珠这些人,发生宫乱时亦不过四五岁,并未解事,以孩童之身而被老乐人或藏枯井,或匿夹墙,因而得活下来。 自幼年起,她们眼中的舞乐之道,也就是日复一日的练习、歌唱、演练而已,是与其他宫人洗衣、扫地、值勤类似的工作。 而新皇谢朗登基以来,为政勤肃,日夜忙于国事,朝上百废待兴,诸方待平。平素接见人常是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根本无暇顾及宴饮女乐。 因此乐府这些人就一日接一日的练习,歌咏,唱诵下去,但实则从来没有见到君主,呈献色艺的机会。 所以,这里的众伎,在孙内人等上代老人的刻意保护之下,是完全不懂事的。 既不懂得女色的魅力,亦不懂得年老色衰、被无情抛弃之后的命运。 阿秋比之她们,略懂一点。 但亦不完全懂。 她在兰陵中所受的是文武礼乐射艺兼备的最好教育,哪怕本朝名流世家贵宦子弟也不过如此。 师父万俟清天才横溢,博采众长,从不以门户男女之见定义任何人。 他曾说:“人就是人,无论男或者女,贵或者贱,胡或者汉。人的皮囊之内,永远都有不受权力束缚,追求自由的天性。” 而兰陵堂,便是要将这种自由天性发挥到极致。 阿秋从来不曾受到过压迫与限制。 这亦造成她在一众舞伎中如此特别,乃至鹤立鸡群的效果。只是她不自知而已。 曲目讲解结束,阿秋就明白,或者说是自以为明白,孙内人为何这般煞费苦心,微言大义地讲《陌上桑》了。 果然是重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1. 以卵击石 阿秋一字一句地答道:“阿秋确是石氏之女,父亲乃先代仙韶院乐师,石长卿。” 当她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便已打定主意。 无论石长卿在宫中所结是恩是怨,她均会以其女儿的身份,一力承担。 她既用了他给的身份,这些本来就是她该做的。 孙内人原本明朗的容华,灼然明亮的眼神,在听到阿秋这句话时,忽然地就那么黯淡下去。 像是一块质朴无华的璞玉,内在隐微的宝光在瞬间消沉失色。 她喃喃地道:“我应该想到的……除了他,先代乐人还有谁,可以生出这样的女儿。” 阿秋心中错愕不已。难道,她真的一看便像是石长卿之女吗? 她和石长卿,很像吗? 孙内人声音颤抖,缓缓开言问道:“你父亲,他如今可好?” 每一个字,都是那样小心翼翼。像是怕喘气吹动了,惊走了,数十年间,梦中不时惊艳而回的那人。 阿秋想到师父的话,小心斟酌地道:“父亲他已经过世。他最后的日子是与母亲相依相守、琴瑟和谐。他这一生很幸福。” 孙内人眼中晶莹的泪光,最终不受抑制地滑出眼眶,潺潺而下。 她以嘶哑含泪的声音笑道:“好,好!” 已经不再有人,记得先朝乐府的盛世。那时歌舞自昼及夜,棠梨处处丝竹迸发,舞伎们笑声琅琅,长袖飘曳,散花而行。 那时的舞伎里,谁能不认得,那个风姿翩翩白衣洒脱,戴着玄鸟面具的乐师石长卿呢。 即便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慵懒又充满力量的,高大挺拔的身姿,举手投足间的洒脱不羁,还有那旷美而苍凉,充满异族风情,饱含热烈情怀的笛声,又有谁可以忽略呢? 潇洒文秀而又充满野性的石长卿可以忽略任何人,可是任何人都无法忽略他。 便如从前的她,也不过是清商部数百的燕衣舞伎中,默默注视他的一人。 不是最美,也不是最有才能。不能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 所以她活到了如今。 但至少如今,她可以为他的女儿做一件事了。 阿秋见到孙内人忽然之间的泪流满面,她再不解男女之情,亦觉得石长卿恐怕与孙内人关系匪浅,否则以孙内人之刚毅自制,怎会如此失态。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教习您,从前与家父相识吗?” 孙内人抬头,以衣袖拭去脸颊边泪,凄然笑道:“石长卿于乐府的任何人,那都是一整个时代的象征。”她声音渐转激昂:“当年的棠梨乐府,乃至于整个建章宫中,又有何人不识石长卿!” 她忽然垂面,掩袖怆然:“我怀念的不仅是他,也是属于他的那一整个时代。那不单有我曾经的韶华,亦曾是一整个王朝最辉煌的记忆。” 舞乐承平,有恍若天人的才人降世,白衣持笛,超然行于宫中,行于一切权力之上。 孙内人领着阿秋走进乐府执事所居的廊庑时,对面一水相隔的廊桥亭庑已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水上最后一线落日的红光,也已沉沉隐入水底。 舞伎的行步踏过空廊,错落回音此起彼伏。一行四人的黑白舞衣,在长廊上徐徐展动。 廊下的朱红色宫灯里燃烧着蜡烛,微光摇曳,其间行走的四道人影,越发显得凄迷不定。 前方领路的孙内人的腰背挺得笔直。 阿秋心中觉得,即便人过中年,孙内人也依然是一位美人。也许不是如宸妃般令人惊艳耀目的存在,但自有经霜弥老,不可摧折的风骨。 崔绿珠和张娥须一左一右,跟在阿秋两侧,快步疾行,恰恰将她围在正中,又不会越到孙内人前头去。 她们现在所走的步法,叫做流水步,是步子细碎如行云流水,快速且细密的行进。 每一步不会超过前脚掌的一半,以保证步步相接,了无痕迹。 是被上位者所召时,表示恭谨且立刻前来听命的步法。 舞伎的步法,是非常美妙多变的。 有关张娥须和崔绿珠二人为何也一同来此,当时孙内人只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天黑之后,黄朝安会来提阿秋出去。” 张娥须和崔绿珠原本惨白的面孔上,立时生出惊骇的表情。 孙内人再道:“我已经尽力推托过一次,但是看这情势,终究是避无可避的。” 阿秋到舞部的第一天,黄朝安便指名来要提她,被孙内人借口“才开始学习,没什么可供贵人欣赏,正在加紧练功”挡了回去。 孙内人原本的想法,是希望能拖就拖,拖一段时间之后,最好黄朝安便忘了此人。 然而,当夜黄朝安就令人来催促,说最迟不过今夜,阿秋必须来乐正所居之廊庑。 否则明天一早,他便会亲自来舞部提人。 那时要提的,恐怕就不只阿秋一人。而且,孙内人也将以妨碍乐府内务的名义受罚,褫夺职权,甚至要加廷杖,端看黄朝安向上峰的说辞了。 张娥须和崔绿珠,固然是不解男女之事,也不知道黄朝安单独提阿秋出去做什么。 但自幼在乐府长大,有件事情她们是知道的。 那就是凡是被黄朝安单独提出去过之后的舞伎,不到一年半个月之内,都或死,或失踪。 七人是失踪的,还有数人,是病死,又或者自缢。 这些或死或失踪的人,生前大多常常啜泣,失声痛哭,不回答其他人的问题,也不去练功。渐渐只影独行,形销骨立,又常常被黄朝安叫出去。 最后,到某一天早上起来,大家可能就会发现,舞部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张空榻。 鬼伎的传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私下里流传的。 在先朝乐府的鼎盛时期,鬼伎其实只是传说,并未有人真的看见过。 那时处处舞台歌榭灯烛终夜不灭,棠梨焚烧膏油以继晷日,人声如沸,鬼伎只是乐府师工们夜深丝竹理毕,用以吓唬孩童子弟的故事而已。 但到先朝覆灭,宫乱之时,棠梨便开始有人真的看见鬼伎出没。 面色惨白,趿拉着木屐,拖曳着长长的黑白舞衣,在荒山废石之间摇摇晃晃。 那时鬼伎出现的次数,尚不是很多。 因此入夜之后,乐府之人都不敢在棠梨苑乱走。棠梨从那时起,便有了宵禁的传统。 但到新朝建立,乐府虽无复当年元气,也开始重新履职。 这时候鬼伎就开始频繁地出现。 无论是月圆,还是风雨之夜,都会听见有人大声地在回廊上叹气。 有人曾经看着鬼伎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2. 当年拼却 阿秋虽然没有崔张二人熟知舞部这些事的内情,但她不可能不明白黄朝安私索她的用意。 黄朝安是什么人,她一眼便明白。 带美貌舞伎出去,要么自享,要么送人,很可能送的是其他官员。 舞伎归乐府管属,无父无母,本身亦类同奴籍。即便死了,也不会有人鸣冤的。 孙内人是因知道她是石长卿之女,才下了极大决心,要冒着风险,硬抗黄朝安的意愿。 她会把阿秋送过去,并且找借口全程在场陪同,最后再把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这么做无疑是明着得罪黄朝安,并公然宣示了舞部不会屈服于淫威的决心。 然而,为保住她,孙内人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张娥须与崔绿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 “我们也去。” 崔绿珠道:“我们人多,他们便不好当着我们怎么样。” 张娥须也道:“即便发生意外,人多的话,证人也多些。“ 孙内人略一愕然,接着叹息道:“那便一起去吧。” 她并非不知道,对于手无缚鸡之力,无权无势的舞伎来说,人再多也是羊入虎口,以卵击石。 然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她若出了什么事情,舞部众伎一样是待人宰割的羔羊。 不如趁有机会时,全力抗争,或可令黄朝安知难而退。 乐正寮舍之外的门廊上,空荡荡地,了无一人。 想是黄朝安已经事先知会了其他人回避。 以孙内人为首的四人先在门外伏地行礼,阴柔清冷的声音自里间传来:“进来吧。” 这声音比之阿秋第一次听到时,多了几分懒洋洋的意味。 四人彼此相顾一眼,露出坚决神色,然后各自提起衣摆,依次跨门而入。 此刻所见的黄朝安,与第一次甄别试时所见大不一样。 那时的他双目清灵悠然,风姿端整,俨然是乐工之长的模样。 而此刻的他,半躺半坐在榻上,衣襟半敞,手中正懒洋洋地把玩着一个青玉爵,榻边几案上陈列着三、四样精美菜馔,还摆着一壶酒。 阿秋只瞥了一眼,便知黄朝安此刻的享用,必然僭越规格。 室内充盈着酒气,但闻起来芬芳甘冽,应是好酒。 榻上的人,脸颊是红的,眼神亦半醉。 他只扫了一眼来的四人,不满之情便写于颜面。 “石氏女留下。其他人可退。” 舞部,确被孙内人闹得不成体统。就连石氏女那般一个大美人,如今也弄得妆如鬼面,庸脂俗粉。这四人站在一起,若非阿秋身形气质特别,他都分不出来谁是谁。 果真令人看了吃不下饭去。 四位鬼面女之中,较为枯瘦的那位开言:“乐正要看石氏女的长进,妾身为教习,理应在一旁陪同督导,还请乐正不要憎厌。” 哦,原来这是涂了铅粉化了妆的孙内人。这般夜间看来,面目竟与其他三人无甚大别。这浓妆看来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可以盖老丑。 当真是不识相得很。 黄朝安幽幽地开口,声音不辨喜怒地道:“那另外二人,来又是为何?” 孙教习禀道:“这二人便是石氏女习艺的教导师,她们也是想来看着,防着石挽秋在乐正面前丢丑。” 丢不丢丑其实都一样。阿秋心想。她才来舞部两天,耗了一天的腰腿,听了一天的《罗敷》,目前连一个舞姿都未学过,又有什么长进可看? 而这一点,在场的五人,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黄朝安的白皙面孔上,极慢极慢地延伸出一道毒蛇般的微笑。 他放下玉爵,忽然地拿起酒樽,直接向着孙内人身前砸去,“哗啦”一声,碎片飞溅,美酒迸射,直溅上孙内人浓妆的面孔。 农夫耕种从春至秋,一斗米方可出一斗酒,酒是与粮食一样珍贵的,甚至更珍贵,因为还需慢慢储存,窖藏发酵。若是好酒,就更贵重了。 张娥须低着头的大眼睛里已经亮起愤怒的火焰。 她不是农人,地位还不如农人。但她在宫外的遥远家乡,也曾有亲人务农。 崔绿珠没有动作,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内人拜伏在地的身形直立如板,不为所动。 黄朝安自榻上陡然坐起,一声冷笑之后,原本清冷的声音瞬间狂怒:“孙内人,你是存心要我好看?” 此时他的酒意已去了大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狂暴,殊为可怖。 直挺挺跪立当地的孙内人抬起头来,毫无感情地道:“妾不知道乐正在说些什么。乐正要人,妾就将人带来。乐正要看,妾就让教导师一旁督察。妾不知何处得罪了乐正?” 黄朝安细看孙内人酒痕粉印乱错的面庞,被冲去的脂粉下露出风霜痕迹。但那瘦削脸庞之上,眼神灼灼坚定,流露着无畏的信念。 黄朝安缓缓在堂中踱着步,像是极力要让自己冷静下来。片刻之后,他沉沉地道:“孙内人,你可知道我的来头?” 是了。孙内人想起来,黄朝安来乐府其实也并不久。她是前朝旧人,但黄朝安不是。他入乐府不过三年,便从一个普通的琵琶乐工升为了乐正。而孙内人历侍两朝,年过不惑,也才升到舞部总教习。 只不过她一向刚直,且如今的乐府也并非是肥美膏腴之地,而是不见天日之所。她没有想过,会有贵人,连这里也不放过。 她声音嘶哑地道:“妾不知道亦不想知道。乐正只要再不动舞部的人,妾可以当作舞部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黄朝安怒极反笑起来:“好胆色,居然敢反过来威胁我,是我低估了孙内人!” 他向前一步,扣住孙内人下巴抬起,沉沉地道:“好教你得知,未进乐府之前,我原是本朝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府中的人。” 孙内人面色虽然不动,心中却翻腾起滔天骇浪。 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乃本朝军中第一人。名义上他亦受少师顾逸节制,但裴氏乃江左百年望族,本地豪强士族代表,把控着南朝最重要的中央军——建章师。 黄朝安松手,傲然道:“同样的话我也可以回赠给孙内人。今夜你留下石氏女,本乐正亦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孙内人依然还管你的舞部,将来坐到我这位子也不是不可能。” 夜色沉沉,是夜无星无月,偶有乌鸦掠过荒树,啼鸣几声。 孙内人跪坐当地,心中天人交战,背上冷汗湿透了舞衣。 她在宫中数十年,不是爱慕权势的人,黄朝安暗示她只要听话,将来升职加位的许诺,于她心中并无波澜。 但以区区一介舞伎之身,去与当朝手握十几万重军的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府邸的人相抗,这不仅完全出乎她意料,且是根本无法想象之事。 即便少师顾逸,天子谢朗,在拂逆裴元礼的意愿之前,恐怕也要慎重考虑一番。 若石长卿本人还在,他可以直接向天子进言,没有人可以动他的女儿。 而她,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3. 引虎吞狼 石长卿,我们不是没有过交集的。 纵然孙辞永远无法活得像你般绚烂、热烈、耀目,但孙辞曾经离你那样近。 你有一颗活着便跃动不息的心,所有人都会为你心动。 现在我想告诉你,我也有一颗同样的,活着的心。 孙内人的手,颤抖着在衣袖中紧攥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抬起头来,勇敢地直视着黄朝安,并更加清楚地看明白眼前这个人。 他半醉的脸,含怒的神情,浓郁的酒气,白皙如女子的面容,此刻都显得那样的可鄙。 这是个怎样獐头鼠目的东西啊。 他竟然敢肖想石长卿的女儿。 孙内人一字一顿地道:“有孙辞活一天,便不会献出舞部的任何人。若是——”,她陡然拉高了音调:“孙辞哪天要死了,临行之前,也必定拉上乐正大人陪葬!” 黄朝安面容扭曲,厉声狞笑道:“好,好!反了天了!”反手重重一击椅背,其状狂怒至极。 孙内人再不搭理,起身领着阿秋和张崔二女,径自离去。 木屐的声音“咚咚”响在长廊里,比来之时更急,却更果断坚决。 阿秋紧随孙内人之后,依旧是张娥须和崔绿珠一左一右,护在她两侧。 阿秋凝望前方孙内人高高挽起的花白发髻,忽然道:“孙内人,阿秋曾听说,上古传下来的舞者步法之中,有一种被称为‘鬼步’,高手踏出时上身僵立不动,足下冉冉而行,其形有如鬼魅飘出。是这样的吗?” 孙内人并未多么惊讶,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有此一问,仍然是脚下不停,背对她而行,口中平静地道:“外人称为鬼步,而我们舞者称之为‘飘步’。怎么,你想学吗?” 阿秋道:“是的。” 孙内人背影微一踯躅,回头看向阿秋,又望了望张娥须与崔绿珠二人,最终淡淡地道:“等到有一天,你有能力也有意愿保护舞部所有人的时候再说吧。” 她又道:“飘步非人人可学,而是舞伎传承中的不传之秘,也是先人们传给舞伎在乱世之中的保身之道,所以不轻传。” 重回头看一眼三人,叹息道:“你们三人今日在这里,听过便算。其实我倒希望你们,永远都不需要学。” 已是夜深更深,舞伎寝堂里,众人呼吸声很是均匀,此起彼伏。 张蛾须与崔绿珠与阿秋一起回来后不久,也就沉沉入睡了。 舞部的人都绝少心事,都是单纯的练功,吃饭,睡觉。偶有因谁先谁后饭多菜少,胭脂不见了这等小事争执吵闹起来,也是天真一如孩童,被教习骂几句便过去了。 阿秋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数着崔绿珠的呼吸,因她是寝堂里最后一个躺下的人。 一息——二息——三息过后,阿秋悄无声息地起身,将榻上被褥做成有人在其中躺卧的样子。 若是忽然进寝堂,一眼之下众多床榻上各人拥被高卧,是分别不出的。 除非挨个检查。但这样晚了,应不会有人再来查寝。 阿秋身形轻盈地掠出寝堂之外,在回廊里略做停顿,左右扫视一圈,确定再无人迹,随即飞掠向前。 她必须得去前朝找师兄公仪休求助了。 兰陵堂有三大分堂,分别是顶尖刺者云集的“神兵堂”,纵横捭阖、策士辈出的“一言堂”,以及主情报暗桩、刑讯逼供的“刑风堂”。 大师兄公仪休便是一言堂主,本门策士第一人,深得本门“一言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雄于百万之师”的精髓,他也是本门之中,最像师尊万俟清的一个人。 一言堂培养的是于乱世辨识来龙去势选择良主,于盛世明廷奏对辅佐君王,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乱国的策士。公仪休一早便在师尊安排下入仕,立于金殿丹墀之侧。 他自称出自北方河间的门阀大姓,如今是丹台之上的右相。以一个后起之秀,而能于南朝门阀林立的政治位序中高居右相,已是毫无疑义的官场佼佼者。 阿秋昨晚夜越宫城,就是为了去前朝尚书省找他,告知自己已经在乐府安身,并借他向师父报平安。但当时却被顾逸截回,又误闯了栖梧宫与元一姑姑动上了手,惊动宸妃凤驾亲临,最后又被顾逸押回棠梨苑。 直到此刻,她还未能向本堂传平安讯。 而黄朝安之事,更是如火撩眉。她入乐府两天不到,黄朝安就索人二次,逼得孙内人不得不撕破颜面硬碰硬,如今已是骑虎难下,灾殃迫在眉睫的局面。 黄朝安必会设法以权势迫孙内人就范,而孙内人若有闪失,首当其冲地就是阿秋自己。 阿秋虽非官场之人,却也知时机争分夺秒,若要找人、打关节,探讯息,都是宜早不宜迟,若等到惩处孙内人的批文下达,再想回天就是难上加难。 阿秋的身形刚掠至水廊栈道之前,便呆若木鸡地收身止步。 一带烟水茫茫月白蓼清之中,直穿过水面的栈道前方,端然伫立着一个女子的背影,就像是正等着她来的样子。 女子着曳地的黑白燕尾舞衣,身形高挑,若非月光映照出她高挽的花白发髻,阿秋几会疑心她看到的就是——鬼伎。 她犹豫再三,还是向前躬身行礼。 “孙内人。” 月光下,孙内人转侧身形,深深凝视着她。 “你要去哪里?” 孙内人的手上,横握着宽约两指,长约三尺的竹板。 阿秋从未料到过,会在此等情形下与孙内人对面相逢。 孙内人从何时起,便知道她夜行的秘密的呢? 既然如此,一定是瞒不过她的了。 阿秋想好说辞,正要开言解释,已被孙内人平静地截断:“你是要去找少师顾逸?” 水道尽头有一棵大棠梨树。 这棵树已有百年树龄,其上枝叶繁盛茂密。 坐在上面,是看不见星空的。只会看到密密麻麻的枝叶,彼此交替重合,向无限高穹延伸绵亘。 而此刻,隐于黑暗、端坐在一枝上的顾逸,听到孙内人口中吐出自己的名字,蓦地生出一种既有些尴尬,又惊心动魄的感受。 这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 他不是有意要偷听的。只是阿秋在棠梨苑有异动,他感知得非常分明。 大半夜不睡觉,以她的性子,自然不会是出来打坐静心。 可等他赶来,便发现孙内人已拦于水廊等候。他连提醒阿秋的时间也没有,只得止步于水道尽头。 今晚看来她是乱跑不成了。 他放心了,本想离开,却被孙内人这句话重重曳住了。 她跑出来,原来是要去找他? 阿秋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 孙内人何以会认为她是要去找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4. 银鞍白马 万幸,孙内人看着阿秋呆若木鸡的样子,心下亦觉得自己管教重了些。 她已暗中打听过,也知道了阿秋初来乐府便在少师顾逸面前点了眼的事。 阿秋……人既美,又这般聪明可人,从前即便不娇惯,也必然是被石长卿保护得很好的。 不知世事之艰难,人情之反覆。 强者对于弱者,用辄拾之,不用辄弃,是从来不会有怜惜可言的。 传闻顾逸不近女色、恪守礼法。但传闻只是传闻。她历侍两朝,居住宫中这么多年,见多了达官贵人人前君子人后禽兽的虚伪嘴脸,早已不是小女孩般天真。 顾逸少师如何不到她管,她自己的人若有行差踏错,她是一定要管的。 尤其那人,还是石长卿的女儿。 孙内人收起竹板,语重心长地道:“我们舞乐艺者,本就为人轻视。世上所有的关系,在上位者眼中都只是交易,区别只在价码明或者暗而已。你想要顾逸帮你,可你一个孤身少女,除了色相之外,又还有什么是你拿的出来,而他又能看得上的?” 阿秋纵然脸皮再厚,也有些红了。 孙内人忽然激动地道:“不错!我们舞乐伎者为势所迫,常常不得不出卖身体。可为人所迫不得不从,和你自己便将自己当作物品一般求售,那完全是两回事!你父亲石长卿,就从未把宫中任何一个贵妇贵女的青睐当作过一回事,更不会邀宠献媚,以色侍人。” 所以石长卿是那个时代乐府精神的代表。他自由、洒脱如天上的浮云。 没有人可以轻视他,正如没有人能掌控一片云。 这一个夜晚,孙内人对阿秋说了许多的话。 她一直喃喃地说着,仿佛要将这一生积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到后来,也不知道是在对阿秋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有关那一年燕歌台上长吟歌啸《鹧鸪天》的石长卿,有关乐府舞部这些年失踪的少女。前朝旧欢如梦,当朝往事新恨,自她的榻前,因困倦而渐渐混乱、断续的语言,纷纭涌入阿秋的脑海。 前朝金粉风流,谪仙降世,歌舞欢娱的时代画卷,深深印刻在阿秋心中。而舞部这些年的凄惨遭遇,亦在阿秋心中激起滔天愤恨。 孙内人大约是真的累了,这些日子怀着心事,到毅然作出决定去见黄朝安,已经耗尽她全部的勇气。待众人都已睡下,她又去水廊等候阿秋,一夜奔波未有片刻停息。 阿秋有种感觉,孙内人独自撑着这些年,从未对他人讲过这么多话,吐露过这样多情绪。 她对阿秋讲,是因为阿秋是石长卿的女儿,也是因觉得阿秋足够坚韧聪慧。 她是在向阿秋,作提前的告别与托付。 阿秋以白巾蒙面,离开孙内人的寮舍之时,月已西沉,天边渐露晓色。 孙内人已经沉沉睡去。她无法再拦着她了。 没有人可以再拦她。 兰陵刺者,来去无踪无形。她可以将身法提到极致,那是比鬼魅更难以被视野捕捉的虚影。 她伏高蹿低,穿檐过梁,所取路线诡异迷离,均走巡守军士视线盲区死角,为的是以最快速度赶去前朝,在师兄上朝之前找到他。 没有人可以再拦着她,哪怕是天机四宿。 此刻她的袖底,隐着一道锋芒。那便是她作为兰陵“谪仙榜”的首席刺客荆轲,赖以成名的利器,传说中的匕首“刺秦”。 刺秦,长约尺余,精铜铸就,形态古奥,乃兰陵堂历代神兵堂主所佩之器,象征着反抗强权,不畏生死的节气。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其实,她也不知道顾逸当初是如何发现她的。一息之间,潜踪匿迹,将自己的波动隐于万物的波动,便能瞒过人类的感知极限。人之所能摄受的六种感官,无非眼耳鼻舌身意。而这六种感官,在速度的极致与角度的出奇之下,都是可被扭曲翻转的假象。 哪怕拼着身份暴露,她也要去中书省向公仪休传讯。 刺秦在历代堂主手上,曾取过无数封疆大吏、机要重臣、达官显宦的头颅,汲取过无数象征至高权力的鲜血。 此刻刃出匣中,却是为了解救深宫之中一名被人遗忘已久、默默无闻的教习的性命。 阿秋穿过前朝与后宫的分界线——凤妆门,快速飞掠至位于前朝中轴的显阳殿宫檐时,头顶忽传来一记重重的破空之声。 与此同时,阿秋发出一声清啸,袖中“刺秦”射出,弹落右掌之中。 那一击,有近似千钧之力,照天破地的劈来。 这一片空间,皆如疆场狂风肆虐,乱沙旋空而起,令人不辨方向。 最可怕的是,如这般的重兵器,起时竟然毫无预兆声息,可见对方已将此兵器玩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举重若轻。 阿秋于瞬间伏地缩身,堪堪避过,但见身侧火光激迸,一大片琉璃瓦已被击得粉碎飞溅。 理论上,这人使出这样重的一击之后,必得有回气再提的时间。 但阿秋立时提身飞纵而起,使自己高居上位,右掌将匕首回藏袖中,丝毫不敢大意,因为她已经识出了这是什么兵器。 身为神兵堂主,她的兵器早已去繁就简,便只“刺秦”。 但她识得天下百般神兵,亦熟悉其用法。因为她自幼就是在神兵堂琳琅满目的兵器堆里长大的,耳濡目染都是各路兵器。 这兵器形似长鞭粗若儿臂,长约三尺,本来无锋而只有六棱,凹面,以古铜打造,阿秋一眼便可断出,其重至少四十斤以上。 但大约经主人特地改制,六棱已改为器身之上六道笔直而锐利的锋刃,如若挨身,立时皮开肉绽血流成河。 这是用于战场,横扫千军的“精无双锏”——之一。 而其主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 前任大衍飞凤卫者,与“金樽月落”宸妃齐名,而此刻位居羽林军大统领的“银鞍白马”,武器为精无双锏的司空照上将军。 阿秋避过那一击之后,已瞬时飞逸出三丈之外。 这逸走的速度亦令对方惊讶,没想到她一个照面之下就脱出了双锏的打击范围。 阿秋立于重檐之顶,冷静地向下望去。 一位身着白袍银铠,手提精无双锏,稳稳立于下方的美貌女将,正自凝神看着她。这女将长眉入鬓,目光极亮,见她望来,朱唇边逸出了一道优美的笑意。 她虽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5. 玉面留侯 自阿秋入宫,公仪休便申请了尚书省这半月的夜间值勤。 阿秋武功虽然高绝,但毕竟宫中不是杀人放火之地。他这个做师兄的,还是得盯着一些,以便随时策应。 但他亦没有料到的是,以阿秋藏踪匿迹已达无迹可寻的“地隐”之术,坐言起行的急性子,居然两天过去都未来找他。 他心中也有些惴惴。 宫中毕竟与江湖不同。阿秋虽然聪明,未必能那么快摸清其门道。 直到他听到夜空中传来的清啸之声,立即大惊失色,起身出门。 兰陵啸,由弱及强再及弱,看似只有一声,却有三次音调、强弱变化,是本堂传讯的特定信号。 凡闻兰陵啸,本堂在左近的弟子须立即前往策应救援。 于宫中夜发兰陵啸,除了胆大包天的阿秋,还能有何人? 阿秋凌空如枭,着着扑击,且不给司空照任何反击空间,贴身而斗,左手时拳时掌,变幻惑敌,右匕击刺连挑,招招不离司空照腰、腹、颈、目等要害,身法快如闪电,刺秦冷芒激射,且招招凌厉狠绝,皆是同归于尽打法。 置诸死地,而后方生,是刺者唯一的求生之道。 司空照此刻才知阿秋并未骗她。 双锏各长三尺,若要施展开来就必须有一定空间。而阿秋这般贴身而行,如蛇吐信,专找空门,匕首须臾不离要害,精无双锏格挡进攻的作用几等于废,且严重拖累了她的反应速度。 白马将军司空照出身军门武家,一对精无的用法原本自战场格斗化用而来,“秦王鞭石”“横扫千军”能用于马战,亦能破重围,但两人对垒则未必有优势。 司空照本身是武学高手,亦深知军阵厮杀与高手对决的区别,因此在她升为皇室暗卫“飞凤卫”中的“白鹤”之后,又特地改良了精无双锏,将原本用于砸、抡、扫的六棱重杆,改成锋锐的六刃,这便等于给双锏开了六道锋。 战阵无锋,是因为碰上的多是重铠,有锋亦割不进去。而精无有锋,是因为对阵的多是杀手刺客,沾身即可挂一道长长的血口。 而以司空照的天生神力和反应速度,寻常刺客一个照面即可被毙于锏下。只看她能以四十斤的精无偷袭阿秋而事先毫无声息,便可知舞动这双锏于她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她此刻对上的是刺者中的王者,任何一点失误和劣势都会被放大到极点。 当阿秋自宫脊高处凌空连环下击之时,便已决定了司空照的劣势。 她亦是在那一刹顿然明白阿秋为何一路向高处逃逸。 那不仅是逃,也是在占据战略优势位置。 她的双锏合起来有八十斤重,最省力的用法,自然是自上而下抡、砸、扫、劈,并辅以身体进退,以自身重力再加上锏的重量,一击便可令敌人头颅破碎,尸骨横地。 可当敌人占据高位,那便变得相当不利——不但要以自身力量举起这八十斤,而且向上击出亦全凭臂力来控制方向与准头。 神力将军司空照当然举得动,但是——抡出的速度会变慢。 而阿秋得身法敏捷之便,进退如风,瞬间便找到空门,倏忽贴身靠近,此后招招不离她要害,极其毒辣又狠绝凌厉,而且取位常是她意想不到的诡异之处。 没有人会在战场上招招盯着对手的关节、眼睛、咽喉等人体脆弱之点。 战场是屠杀,但不是肢解。 但刺者会。 司空照已知身陷险境,她反应极快,迅速抛去手中双锏,改以空手接白刃。这样一来,她取胜的机会已经没有,但纯拼体力和速度,还能多撑片刻。 打到此刻,她已识出了阿秋手中“刺秦”,毕竟刺秦形制古奥,太过有名。兰陵中其他刺者各有趁手刺器,但用“刺秦”的只有一位神兵堂主。 她口中还不忘笑道:“原来是兰陵首席、神兵堂主‘荆轲’大驾亲临,司空照失敬!” 公仪休腰插百花玉骨折扇,手上握着龙吟玉笛,已经踱至尚书省廊外。 夜空星河渺渺,楼台玉宇高耸迤逦,他转动耳目,已经辨认出隐微的破空打斗声,自皇宫中轴线的显阳殿顶传来。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阿秋是在皇宫顶上公然激战,这真是在老虎头上捉虱子,不给任何人留余地啊。 公仪休英俊无匹的脸容已经露出苦笑,脚下却向激战方向不停歇的走去。 “右相大人。” 一个柔婉低沉的女音,在他身后三丈之外的檐下响起。 公仪休倏然止步,回转身来。 一位亭亭玉立、气质通透灵秀的黄衫女官,静静抱着卷宗立在廊庑之下,神情似笑非笑,正自用神打量着公仪休。 公仪休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这可不是旁人,乃是皇帝一应诏制均出自其笔下,御前最为得宠的兰台令赵灵应。 赵灵应诗词歌赋俱佳,尤善应制诗文,人称大衍第一才女。 同时,亦是前任飞凤卫者中以心计缜密、足智多谋著称的“生花妙笔”——青鸾。 传说中她的兵刃,便是一对判官笔。 传说归传说而已。公仪休自入仕朝廷,便从未见过赵灵应的判官笔,只拜读过她的《神都赋》《美人吟》。平心而论,辞藻极好,读之满口生香,更遑论是一位佳人的妙笔。 有才又有貌,当应是文官集团中一枝翘楚。 不过尚书省却没有人喜欢赵灵应。原因很简单,谁会喜欢皇帝的自己人,天天坐对面盯着自己办公。 前飞凤四卫,都是皇帝谢朗最亲近信任的班底。 公仪休片刻之间镇定下来,露出标志性洒脱儒雅的微笑:“本相才想出去走走,换换脑筋,不知赵昭容有何贵干?” 赵灵应虽是朝臣,却按女官品级,为正二品昭容。与他这个右相是平级的,可见皇帝对她的重视亲信。 赵灵应微笑道:“有一本参劾京畿神獒营纵马伤田的折子,想与右相大人商榷一二。” 公仪休闻得此言更是一头雾水。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6. 美人恩重 他含笑回答道:“正是。难道赵昭容竟与本相是同乡不成?” 他这一句理直气壮反客为主,显得毫无心虚。这是他筹算之后的结果。 赵灵应若察觉他身份有纰漏,早就该发难,而不是此刻有一句没一句地敲打暗示。 赵灵应微笑道:“并非如此,灵应出身吴郡,先父曾是沧浪司马。与右相是一南一北,相距甚悬殊。” 公仪休没想到,御前红人赵昭容居然有空与他拉家常,心下颇感觉怪异。 然而赵昭容的下一句,又险些令公仪休魂飞魄散。 “右相大人,似乎很爱穿白衣。” 公仪休心下剧震,几乎不能置信地回头,望向赵昭容。 本朝服色以简素清淡为时尚,或黑或白均是贵胄官员除了官服之外,私服常用的颜色。 就算他经常穿白衣,在一众仙气飘飘的清流名宦中,也绝不算格外可疑。 公仪休在兰陵堂惯了白色,而且他极其崇拜师父万俟清白衣翩然的风范。师父曾说,白色在五方为西,在四季为秋,主杀伐亦主忠烈节义,与兰陵刺者精神最为契合,因此兰陵三堂都是以白色为规范着装颜色。 师妹神兵堂主阿秋和师弟刑风堂主墨夷明月暗地里都是很不认可的。 因为从此武门便出现了两支奇葩:白衣夜行的神兵堂刺客,和白衣若仙的刑风堂打手。 只是江湖道上,实力决定话语权,没有人敢笑而已。 其实他也很难想象,他那剽悍精干的墨夷师弟领着一队广袖曳地,素袂飘拂的刑风堂打手,风姿翩然进入一家帮会,将他那著名的“斩龙”重重往桌上一剁,再亮出他著名“以德服人”的招牌,开始与各位堂主、总瓢把子友好磋商帐后分成的情形。 但是对于他这策士一门来说,白衣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与上层社会士大夫品味一致,格调高雅,较易混圈。 因此公仪休虽因是官身,早已不用日日去兰陵堂向师父晨昏定省,却还保留着穿白衣的习惯。 他就算白衣比其他官员穿得多了些,赵昭容也不能以此就公然论定他是兰陵杀手吧? 公仪休“啪”的一声,展开手中玉骨百花折扇,以掩饰心虚,一边笑吟吟地正要开口辩解,却忽觉不妙。 一缕甜美中带着清冷的香息悄无声息地直袭入他面前。 全堂的书吏、录事,都搁下了手中的笔,目瞪口呆地向他瞧来。 因为这暗器不是别的,而是一支纤纤玉指。 赵昭容自罗袖探出的一只柔若无骨、美若兰花的玉手,已按至他唇上。 她仰面打量着公仪休,笑意盈盈地道:“右相大人不仅爱穿白衣,” “且是灵应所见过的,将白衣穿得最好看的男人,没有之一。” 她说完这句,就那么若无其事地飘然去了。 留下节操碎了一地,打落门牙和血吞的公仪休,和尚书省诸位正在漏夜加班,古板循旧的众位书吏。 书吏们立刻低头,继续沙沙挥毫奋战公文。众人不约而同决定,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公仪休以扇遮面,同时不着痕迹擦去额头上涔涔而出的冷汗。 这赵昭容,简直是存心不想给他留活路。 至于她说的,他是她见过穿白衣最好看的男人,这话他是不敢相信的。 因为他内心坚信,那是因为她没有见过他的师尊,兰陵堂主万俟清。 与兰陵刺者贴身格击,实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盘、抱、绞、扭,阿秋与司空照两道人影已经以快速无伦的身法绞作一团,拳掌交击处劲风激荡不绝。 如若双方都是赤手空拳,司空照可能还未必输。毕竟她筋骨蛮力远胜阿秋,同样挨上对方一拳,她自然比阿秋能挨得住。 但阿秋手中有刺秦,挨上一记便是穿肠破肚肢体分离的结局。司空照不敢硬接,且要时刻避其锋芒。 阿秋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师兄公仪休如再不来,她必得下杀手。 这一顿力抢上风的狂攻猛打,已然将司空照逼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但她直至此时,仍然是不想杀人的。 但形势逼人无法再拖,司空照的命是命,她的命也是命。 孙内人的命也是命。 一。 阿秋掌中刺秦忽亮起夺目光芒,她右掌翻腕抖腕,正刺、侧割、反刺,一气呵成,将司空照困于匕首弧光所切割而出的方寸空间之内。 三次连刺强攻,目的是造成对方避无可避阵脚大乱的局势,确保最后一击中的。 司空照凝视着夜色中向自己划至的一道锐光,不,是数道锐光。 这流光,像星雨一般。 是战国名器“刺秦”的光芒。 她隐约地想起阿秋开始那句:“我只不过来走一转,既非杀人,也不越货。” 这位从来无畏的豪将,此刻竟也有一丝悔意。 空中一连串清越的交错击鸣声响起。 司空照忽然感到阿秋已经放开了原本反擒于她手中的左臂。 那一连串的金玉交击之声,清越如琴,泠然响起,杀伐之气里带着音乐的美感。 她没有受伤。 司空照仓皇闪身后退,定睛看去,只见黑色大氅一人飘然而下,拦在她身前。 他负于身后的那只手上,一物横绝三尺,晶光闪烁。 是少师顾逸,钧天玉衡。 那面蒙白巾的少女刺者“荆轲”,此刻已了无影踪,应是被少师顾逸自空中截击,不得不落地逃窜。 应立刻通知各城防巡守,发动各处搜捕。 司空照出身自南朝五代军门,对来处阙然,身世神秘的顾逸既无好感亦无交情。但此刻他救了她一命,军人重恩义,这交情总不能无视。 司空照拱手道:“多谢少师援手之德。“ 又道:“宫中有刺客混入,末将须立刻调集人马搜捕,不能耽搁,望少师见谅!” 想起来又问:“那刺客如此凶悍,不知少师是否有令其负伤?” 对方招招索命,这样的对招之下,想留手亦不可能。司空照关心的是,如顾逸令其负伤,那刺客必然逃窜不远,且会留血迹。如此可以大幅度减少搜查范围。 她一边说着,便一边环目扫视这一带的楼阁宫阙。 顾逸轻轻咳嗽一声,转过身来。 一照面之下,司空照登时怔了。 她鼻子颇灵,立刻便闻到了空气中的一丝血腥味道。 顾逸的黑衣之上,右肋之下,有鲜血不断涌出。而此刻他正以一手按住,不使其失血过多。 少师顾逸,居然负伤了。 想到如果不是他负伤,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强攻疾刺之下,死的便该是她了,司空照心中平添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7. 你在腹诽? 阿秋整个人向后软软地躺下去,却正好落在一个人坚硬如铁,肌肉紧绷的怀抱里。 她对上顾逸明亮深邃的眼睛。 阿秋哑口无言,自甘认栽。 顾少师身为大衍第一人,不是向来不屑隐藏踪迹,背后做贼的嘛。 所以他若是做贼,自然没有人能提防得住。 顾逸身法快迅如电,抱着她穿宫过檐,了无声息。 这再度证明了她的猜想:顾逸若是肯低调敛藏地做个贼,就没有人能发现得了他的踪迹。 踏雪无痕,登萍无迹,应该就是他这般的轻功。 连风掠起的声音都没有。 仿佛置身于天地间最安谧宁静的中心。 其上是无边无际的蓝天,天河皎皎,月落星沉,曙光乍现。 其下是重重叠叠的宫檐,金碧生辉,暗流涌动,铁骑夜行。 可那人世间涌动的一切,仿佛都离她变得很远很远。 他身上她已熟悉的甘松白雪的气息,又纷纭渐至而来,像长廊画枫的甜美秋意,渐渐将她淹没。 但是,她还是能闻见一丝不对劲的气味的。 那是他的血。她想。 可是她困了。 阿秋醒时,已在崇极殿的金陵台。 她向来警醒,不过打盹一时半刻而已,但是感觉上,却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回廊曲折幽深,绾着双鬟的小女孩在重峦叠嶂、云峰不尽的长廊里赤足飞奔。 她在惶急地找一个人。而宫檐深深,云帷飘拂,曲道折廊回环无穷,像是一个深而幽远的迷宫,却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 “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清亮甜美的声音回响在荒芜寂寥的废宫里,却始终没有看到想要找到的人。 她便是带着这般深刻的失落感受醒来的。 而即便在梦里,幼年的她心下也很清楚,她找的那人并非是她现时的师尊,兰陵堂主人万俟清。 在梦中重叠汹涌纷纭的幼时记忆与情感烙印里,还没有万俟清这个人。 醒来的第一眼,边看到顾逸正背对着她,更换衣裳。 血的味道已经消失。 她吓得慌忙闭眼,伪装睡着。 顾逸身形一滞,立刻不动声色地将衣裳理好,转过身来,走到榻边,淡淡地道:“你醒得倒快。” 还真是与婴儿时一样,一抱就睡,一放下就醒。当年他可曾为此苦不堪言。 阿秋不装了,睁开眼睛想要起身,却发现膝上穴位还没有解。而且,浑身骨头,竟如同散了架一般,莫名酸疼。 她这是扭到哪里了?想想又觉不对,总不可能全身每一处都扭到吧。 谁想她刚自榻上撑起上半身,顾逸立即神情凛然,眉头大皱,她还未得反应过来,已觉身前劲风袭到,猝不及防就已被一双坚实如铁的臂膀牢牢锁住,且整个人向后仰面跌倒榻上,且后者已欺上身来,将她压在身下。 阿秋仰起脸来,正对上顾逸黑若深潭,静若止水的眼眸。此刻他居高临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像是要看看她还能如何挣扎出去。 阿秋只觉此人力大无穷,臂力如铁,直将她箍得都快散架了。而且,又重。 她忽地醒悟,自己这一身的酸疼,大约除了是和司空照打架的结果,还跟他抱着她回来这一路,也是箍得这般紧有关。 原来顾少师看着斯文俊秀,这一身蛮力大约并不比司空照差多少,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武者被人近身压制,本能反应就是发力反抗,可她提气挣扎三次,均是劳而无功。顾逸一双手,整个人,牢牢压在她身上,浑如铁笼金锁,纹丝不动。 他长眉削鬓下的眼神极为警觉,极为专注地盯着她,像是生怕她再有何异动。 阿秋莫名被他看得有点心慌,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将我抱得这般紧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自己说过的!” 顾逸一呆之下瞬间放手而起,闪退三尺,便像是他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他一边背转身形对着床榻,一边尽力镇定地道:“你出手狠绝,一动手非死即伤,我再不敢大意。” 这也不是没道理。阿秋心想,他自背后偷袭她那一下,若她当时来得及反击,不将他自当中切割成两半才怪。 若把他切了,那后悔也就迟了。所以顾逸惊弓之鸟,小心些也是对的。 阿秋想起自己在显阳宫顶刺他那一匕首,讪讪地道:“对不起,你的伤怎样了?” 顾逸伫立床榻前的背影忽然一滞,却不答她,只是沉沉地道:“你师父教你的究竟什么东西!” 出手便是必死之局。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是杀人利器,但遇到比自己强的对手,便是有去无回。 阿秋与顾逸打交道至今,他虽向来自带凌厉威压,说一句便是一句的分量,但阿秋还真未见过顾逸动半分真气。他一向都是从容裕如,喜怒不形于色的。 可这会听这句,却真是对阿秋的师父相当不满。 阿秋琢磨半晌,最后小心地回答道:“师父……他也不是故意的。” 兰陵刺者,自战国以下传承千年,从来便是这般的风格。刺者不打算与敌偕亡,难道打算与敌喝茶不成? 顾逸冷冷地“哼”了一声,片刻后道:“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用武功。” 阿秋心想我的功夫又不是你教的,你说不用就不用啊。 但形势比人强,眼下她在金陵台靠着他苟延残喘,她决定说:“是。” 不过是不让他看见就是了。以往她行刺十三州,也没让他看见。不见得每场动手,都必得拉上顾少师当看客欣赏。 顾逸低声喝道:“你在腹诽,是不是?” 阿秋终于决定说实话:“顾少师,司空将军她外家功夫比我强,内力比我浑厚,我若是不尽全力,这会我就该在诏狱里蹲着了。” 顾逸终于转过身来,直视着她双目道:“但若你今日杀了司空照,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阿秋一双黑白分明、波光潋滟的美目眨了一眨,最后决定闭上嘴巴。 她当然不是没想过后果。可师父说过,刺客不是政客,不需评估那许多利益得失。两相对峙,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等想上几个来回评估几场得失,尸身都该凉透了。 顾逸看着她,正色道:“飞凤四卫向同进退,亦是皇上自幼至年长的最亲信之人,而司空上将军更是大内城防警戒的最高指挥官,你连她都敢杀,且不说皇上会否下发诏清剿兰陵堂,便是宸妃、赵昭容、裴夫人三人,也必是追杀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你。” 四卫之中的“玄鹄”穆华英,是四卫中唯一辞官不仕之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8. 灵猿刺法 其实,阿秋也不是没有不伤人的办法,而这方法亦很简单,就是不出刺秦。 但少了兵刃之利,光靠近身缠斗,拳、掌、指伤害都有限,而她的优势亦会大打折扣,发挥不出刺秦在手一半的功力。 这也是为何第一次夜空被顾逸拦截,掌心就挨了他一记玉衡。而在栖梧废宫与褚元一对战,亦无必胜把握。 心中本无杀意,则招招都不致命,易落下风。 当顾逸放开她的穴道,阿秋终于自榻上立起,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双腿,忽闪着美目道:“顾少师,我不用兵器便可以不伤人。可不伤人,我如何打得过你?” 顾逸喝道:“自己想!”不等她反应,玉衡已经挑劈而至,直击她胸前“膻中”大穴。 他曾领兵疆场,深信兵法自实战中来,找捷径最快的办法就是置诸实战。 膻中位于胸膛正中,是气脉运行重要穴位,又在心之前方。如被击中,非得重伤吐血不可。 顾逸若是用掌,绝不会去击她膻中,因他恪守男女之别。但此刻以玉衡遥击,则无此避忌。 阿秋叹了口气,当胸五指如电,弹于玉衡前端。玉衡接连颤动,被卸往一侧。 同时,她借着玉衡掠开之际,钻入空门,蹂身而上,几乎整个人伏卷入顾逸怀中,一掌也向他胸前拍至,另一掌斩落他肩。 实则她与司空照也是这般打的。近身格斗,手、足、胯、腰、肩、肘,无不为武器,交缠相护,招招相接。 顾逸却是显然没有过与人这般肌肤相接的缠斗经验,她足下跌,腰缠抱,双手盘绞,须臾不离他身体。他眉头已经拧成了个“川”字,收回玉衡挡她胸前一击,同时以肘一带,侧肩将她轻撞开,皱着眉道:“你难道就不能,放尊重些打?” 阿秋颇为尴尬,以往倒是没有这个不尊重的嫌疑。她长虹一击之内,顶多三招,对方就死了,而死人是不会抱怨她非礼轻薄的。 顾逸随即想起一事,突然皱眉道:“你在门中学武时,难道你师父也是这般与你过招?”这一喝问极为严厉,连音量都提高了三分。 阿秋笑道:“那倒不是,这是我自创的。我是向一只大猴子学的。” 她幼时在山中,曾与猕猴为戏,那时有一只猴王,常常与她打架,猕猴其身极灵敏,双臂缩举自如,打起架来扭抱一团,只在身前方寸须臾之地。阿秋因而学得身法极其灵便,在其臂间身后穿梭裕如,后来猴王也打不过她了。而她师父万俟清觉得她这身法极其适合刺者的近身格斗,便传以匕首刺术相结合,名之为“灵猿刺”。 顾逸神色稍霁,道:“人与禽兽不同。你不可用禽兽的战法。” 阿秋吐了吐舌头。心中想的是,打架么,都是为了赢。她倒看不出这点上人与禽兽有何不同。 顾逸沉声道:“礼乐御射书数为六艺,而六艺之中的‘射’便是武事,习六艺乃君子日进之道,所以武事亦不可不讲规矩。” 又问道:“习武为何?” 阿秋想也不想道:“为杀人。” 顾逸正色道:“错。内为修身,外为止干戈。” 他将玉衡横过胸前,自左及右横跨一步,真力弥发,身形便自然化出渊停岳峙的气魄,如高山巍巍之势。 就在这一步一站之间,阿秋有种感觉,整个空间的气场,都变得不同了。 深远安静,是太极方生,混沌未开之象。其间有生气初萌,隐微极妙。 顾逸凝视她的眼神,深邃明亮安然。仿佛自天地初开以来,他便是这般的望着她,可以一直站到永远去。 阿秋忽然道:“顾逸,我是不是曾见过你?” 顾逸神情不动,左足踏前一步,双手环抱胸前,平端玉衡。 是混元而分阴阳,一静一动,一虚一实。天地轮回岁月,生生不息,皆在这一掌一尺之中。 玉衡再度向阿秋点来。 阿秋双掌错分,前探掌如兰花般美妙开放,破入顾逸的气网之中,按上玉衡前端。 顾逸玉衡被她击中,忽觉得一股纯正无比的大力撞来,不由得略退一步。 阿秋的一双美目倏然亮起,另一只素手已不期而至,以美妙无比的姿态,翻覆起伏,由掌变斩,直截向顾逸的左腕。 这双掌攻击前后配合奇妙无伦,且暗含风雷乍起之势。而且步法配合进退合一,极有正宗武家传承风范。 顾逸轻喝道:“好。”一连间进击十余次,均被她以精妙无比,又有横绝气势的掌法拦下。 阿秋却越打越觉迷糊。这掌法竟然源源不绝,自动从她心中流出来,心到意到,随机应变。起初还有些生涩,但越打越是流畅,虽然来回只得三十六路,却有气象万千之感。 而且,这掌法还甚是熟悉,像是不久前在哪里见过。 顾逸翻腕,将她的手握于掌中,沉声道:“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什么? 阿秋晃晃脑袋,看着那只被顾逸握住的手,似不相信地瞧着自己手掌,道:“这是什么掌?” 顾逸轻轻道:“褚元一的‘风雷斩’。” 阿秋将手掌自顾逸掌中抽出,满面诧异,不可置信地道:“栖梧废宫的那元一姑姑?我怎么会她的风雷斩呢?难不成我和她打了一次,就能背下来她的掌法不成?” 她又是吃惊又是不信,举着自己双掌反复瞧看。脑中逐一回忆对比自己方才的身法拳势,与当初元一姑姑所用的掌刀,最后不得不承认,她刚才所用的武功,虽然不如元一姑姑那般凌厉狠戾,功架十足,但确系同一套掌法。 顾逸看她眉间苦恼神色,沉默片刻,最终道:“其实,褚元一教过你的。” 阿秋像听到了什么世界上最不可思议之事,张口结舌道:“那位凶神恶煞的老姑姑教过我?”她摇摇脑袋,思忖半晌,最后却把目光投向顾逸:“你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方才的问题,就是那一个。 “顾逸,我是不是曾见过你?” 顾逸有些恍惚。 他曾经种下的因,如今开出花来,还是一朵聪明又漂亮的美人花。 但是,他从未想到过有一天,她会对面叫他的名字。 ……很久了,从来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 她胆子真大。 无以名之的念头搅动着他的心。他忽然觉得,从前那些过往,她不知道也没有什么损失。 就当重新认识一次,也很好。 他低头垂目,还玉衡于袖中,轻描淡写地道:“不如,你去问你师父?” 阿秋哑巴了。 兰陵刺者没有过去。 师父曾说过,过去是前行路上的羁绊。既入兰陵,从前那些事,便抛去了吧。<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19. 淑女一言 阿秋问得很直白。 乐舞乃色艺娱人之道,而乐户多因犯罪而没入官。即便是犯了罪,惩罚的方式亦有很多种,为何让同样生而为人的男子女子,从事这种如笼中鸟般供人玩赏的工作呢? 刑为惩恶,但若那刑只能使人沦落到更下乘的地方去,那刑又有什么意义? 顾逸于那一刹那间,竟有些恍惚。 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的执政。 因为他以杀伐立身,当年以宫城血流飘杵的代价,尽诛横州叛军近万人,又将怀有野心的诸门阀株连下狱,斩草除根。建章朝野震动,各方势力均心有戚戚,收去蠢蠢欲动之想,才顺利有了谢氏君权的确立。 而从此朝廷之上,各门阀代表对他的政令,即便不满,也是委婉试探、饰词揣摩。 没有人知道,顾逸其实并非不能接受质疑和异见的人。 只不过出身高门望族,爱清议玄谈雕饰虚文,实则无勇直撄锋芒的士大夫们,对他的杀伐决断留下了惯性心理阴影而已。 若是可以,他其实希望有人能与他开诚布公,坦率直言。 他并不喜欢所有人屈服在他的权力和威压下的感觉。 他听得自己温和地道:“首先是,我的确顾不过来这些事。” “自本朝建立以来,我大部分时间忙于稳定局面,其中核心,就是铲除门阀,还田于民,减轻赋税和军队支出。”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每一句话里,都是血雨腥风的较量。 “我无暇顾及这些行政琐务。直到今年我才兼领了太常寺卿。可是阿秋,太常寺下辖太学、太医、太历、太乐四署,这还是建制不全。四署之中,太乐署管辖乐府,而你所在的舞部,是乐府三部之一。” 他缓缓道:“如是先朝乐府鼎盛时期,一个乐府便近万人。其中良莠不齐,沆瀣一气,我不是都能知道,也不是可以每一件事都一一过问的。” 阿秋听着顾逸娓娓道来,亦有些发怔。 他一向清冷严峻的声音,那样温柔,却是熟悉的感觉。是否从前也曾有人这般,耐心地与她交谈,教会她一切尚不甚明了的世事? “其二是,我之所以要重提乐府,再召乐伎,最终是为了太乐署正声雅乐的重兴预备人才,而并非为了令乐伎以色娱人,佐酒取乐。 “我想,这亦是先王将犯罪之人徙为乐户的本意,以乐教的日日训练、教化陶冶,令罪人思过向善,而非是为了将他们打落以色艺侍人的深渊。” 他没有说出的是,不过,这一切都不易为。它将是一步一步,革故鼎新的结果。 需要制度的改变,亦需要乐舞伎们自身的不甘堕俗。 阿秋以美目凝视了顾逸半晌,轻声道:“愿少师壮志得酬,马到功成。” 顾逸曾被很多人以崇拜的眼光注视过,却唯独不习惯被阿秋这般看着。 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阿秋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顾逸少师住在崇极殿金陵台,崇极殿在内朝最重要的中心建筑式乾殿的右翼——这她还是入宫前背地图时背下来了的。毕竟少师顾逸也是朝廷头一号人物,他的居所哪能不记。 顾逸见到阿秋美目流动,似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只当她是心事被他当面戳破,反应不及,他向来君子之风,自也不会穷追死问于她。 他只是背过身去,似略一踌躇,最终,还是自怀中取出一物,反手递给她。 此物乃是一块铸铜令牌,上寥寥数笔螭云纹,以及山影仙鹤月轮之状。因一直在他怀中之故,触手便带有他的体温。 顾逸低声道:“这便是我的‘少师令’,持此,你可以自由出入内宫外朝。但是——”他声音又严厉了几分:“你只可以用它找我,别的都不可以,记住了吗?” 阿秋怔怔地将令牌接在手中,心中想起一件事。 传说少师顾逸有一批专门为他办事的人,名为“少师御者”,出入宫中无虞。大概,他们所持的,便是这少师令。 而方才进来讨顾逸示下的那年轻高手,应该就是少师御者的首领,被称为“铁索金鞭”的天权御者烈长空。 可是她拿的这少师令,他已明言除了找他之外皆不许用,那找公仪休也是不可以了。那她拿它还能做什么?天天找他喝茶么? 阿秋虽然多行权变,却也是一诺不悔之人。顾逸给她少师令是信任她,说不许她用来做旁的,她便不会做。 但这样接了少师令,就等于白欠顾逸一个人情了。 说起来,今日欠顾逸的,还不止这一个人情。 他将她与司空照决斗之中解救出来,带来金陵台,又不动声色替她将舞部危机押后,还被她刺了一刀。现下要再收他的少师令,那便是第四件人情了。 阿秋身为兰陵堂的神兵堂主,从未一天之内欠人这么多人情。 不但不好意思……且,还有种鼻子发酸的感觉。这感觉很怪异。 她不知如何谢他。 于是,阿秋决定顺从自己的天性和本能。 她自顾逸身后,轻轻地,环抱住他,将头挨在他身上,蹭了一蹭。 长大之后,她甚少有需要向人表示感激的时候,而小时候,她便是常常这般的蹭那只猴王,以及她的——师兄们。 兰陵弟子情同手足,加之那时都是小孩子,挨了师父的打也会抱成一团。 顾逸却是全身剧震,几乎不可思议地,就要转过头来。 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就这么由她抱着。 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既惊愕,又有些……混乱,甚至还有一点点,喜悦? 他感觉得到,她对他近乎本能的依恋和信任。 可这……合宜吗…… 还未等他想清楚这个合宜与否,阿秋已然离开了他的身体。 她果然只是要抱上一抱。 与小时候一样。 他听得她的声音轻轻地道:“我可不可以,不要少师令,而是请你替我做一件事?” 顾逸感觉还是有些如在梦中的恍惚。不要少师令,反而是要他做一件事……她怎么那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0. “顾逸真迹” 谁知他这么与阿秋一照面,阿秋素来厚得可作城墙的面皮,登时红了。 以她的性子,竟并未还手反抗,就这么呆怔着瞧着他。 顾逸只知不妥,却也不知哪里不妥,一只手停在半空。 不到一瞬他就醒悟过来,自己这般的语言行动,极像是在——轻薄于她。 数个时辰前在棠梨树上偷听到的,孙内人对阿秋教训的那句诛心之言,也及时拷问进了他的良心。 “你想要顾逸帮你,可你一个孤身少女,除了色相之外,又还有什么是你拿的出来,而他又能看得上的?” 顾逸慌忙放手,手忙脚乱地将少师令自怀内再度掏出,再胡乱塞给阿秋。 “以此为凭,宫禁中各处守卫均会放行,趁天未全亮,你赶紧回棠梨乐府罢!” 端端正正的“不好”两个字,是和宫城的第一缕晨光一起,翩然降落在尚书省大门外的布告栏之中的。 那里通常会贴着尚书省每日事务,以及近期本部的大事要务公告。 在一众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事务文书中,透着凝重温润墨色的,端正厚重的两个大大的“不好”,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显得非常有气势,非常夺目。 最先发现这两个字的,是尚书省的一名小吏张方。 他刚值完一夜的班,正打着呵欠走出尚书省朱红色的大门,就立时发现了布告栏上有什么不对劲。 走近一看,便发现洁白书笺上书着的“不好”二字,端端正正贴在布告栏的正中,还挡住了下边一张有关粮税的文书。 若不是那字迹一望可知法度森严,而那白色纸笺隐现纹理如山,温润如雪,小吏张方真的觉得是有人恶作剧,才会贴在这里遮拦公告。 然而,他左顾右盼,向四周环视一圈,并无可疑人踪影。 尚书省可是中央枢要机构,并非民间街头巷尾,能进得了这三重外朝之内搞恶作剧的人,怕还没投胎。 他犹豫片刻,还是想去揭下这张书笺,毕竟布告栏的整洁规范,也是归他们这些书吏管的。将它揭下来,完整地送回尚书省内,再报告上级一声,应该就不关他什么事了。 可他的手尚未触及书笺,就听得身后有人赞道:“好字!” 张方吓得手一哆嗦,差没跪地上,慌慌张张地退避出三尺之外,拱手道:“兰台令大人!” 那发出赞叹之声的,正是兰台令“生花妙笔”赵灵应赵昭容。 不过同级的官员大多称她“赵昭容”,而属下部隶便称她“兰台令大人。” 但见一袭黄衫、姿容美绝的赵昭容亭亭玉立在尚书省门口,正抱着双臂,望着那“不好”二字,一向笑意殷殷的秀美面容此刻竟难得地,带着一抹深思的表情。 在她身后,是刚在耳房刚盥洗完毕,换好官服准备上朝的公仪休,他抱着几本奏折,口中道:“劳驾,让一下。” 赵灵应侧身让出视线,却并未让出道路,微笑道:“右相大人看看,这字写得如何?” 公仪休刚在她身后听她赞了声好字,还以为是那个书吏的字入了赵灵应的眼,本朝文风颇盛,学书之人甚多,连六曹这些小吏也常私下揣摩碑帖临习。他惦记着阿秋昨夜夜战宫城,不知会在朝堂上引起何种大波,已自足足地捏了把冷汗。 如今听赵灵应问,便随口答道:“昭容法眼无差,您说是好的,那必然是好的。” 说完却不见赵灵应让路,也不见她回话,这才觉得异样,于是抬头向着赵灵应让出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之下,仿佛是青天起了个霹雳,当真是顶上走了三魂,脚底下走了七魄。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张俊脸如结了层灰冰一般,进退维谷,但觉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小吏张方一见这二位长官的脸色,尤其是公仪休的神色,立知这书笺上写的断不是什么好话。 他战战兢兢试探着道:“这个……想是有人恶意埋汰我们尚书省,小的,这就去把它揭下来扔掉。” 他撸起袖子上前,作势要将那纸书笺直接扯下来。可还没动手,一句话已送到他耳边,仿佛晴天一个炸雷,直劈得他七荤八素。 赵灵应凉凉地道:“那可是,少师大人的字。” 少……少师? 张方想起,难怪隐约见着眼熟。但他品秩低下,不似赵灵应般常有见到少师顾逸手写批文签字的机会,所以未能一照面就能认出。 公仪休此刻脑子里已经一片混乱。 阿秋——昨夜才打完架,当然好不了。这字摆明是向他传讯的。 可这手笔,却的的确确是少师顾逸的。 他也认得顾逸的字。朝中三品以上大员,没有人不认得少师顾逸自成一体、风格沉凝的“玉板书”。 顾逸其实写字极少,成篇文牍大多口述,由录事令丞代为起草。他们所能见到的顾逸的亲笔,大多是签名和批复。但顾逸的字,法度森严,气象端凝,看过几次便很难令人忘记。 公仪休的下一个念头便是: 她和顾逸认识? 再下一个念头则是: 顾逸知道他在尚书省? 不得不说公仪休也是思维敏捷反应极快之人,但是此刻,他无论怎样发挥他天才横溢的想象力,也无法把进宫才两天的乐府伎者阿秋,和本朝第一执政长官,威重令行的顾逸少师,能够合乎逻辑地联系起来。 对于一个爱思考的聪明人来说,逻辑无法弥合,大脑是会死机的。 公仪休此刻便是这个情况:双目无神,两眼发滞。 左相上官祐正经过辕门去上朝。 他早在辕门之外,就望见了这里的三人正在大眼瞪小眼,望着本部的告示栏发呆。 一个书吏也就罢了。右相公仪休和兰台令赵昭容,那可是从来没有交集的。这两人怎么走到了一块,还同时对着告示栏发起呆来? 他想想莫不是布告栏上贴出了什么惊天大事。但又想与理不合。 若真有大事,也一定是先让他这个文官之首的左相大人先知道,才会制成文书下发张贴告示栏,岂有本末倒置之理。 心里是这般想的,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1. 我们忘了。 他这一问却是非同小可。 须知赵灵应现任百官文书之长兰台令,但在做兰台令之前,她还是皇帝的贴身亲卫“飞凤卫者”中的青鸾,对皇帝的切身安全有第一责任。难道就因为官职变了,所以宫中来了刺客这等大事,她也可以推诿忽略不去? 赵灵应登时为之语塞。她虽自幼生长于宫中,又得皇上宠任,但根基毕竟不是上官祐这等重臣所能比拟。上官祐此问,她实不能不答,亦不能随意砌词敷衍,否则必会失去上官祐的尊重。 君臣父子,臣之所以尽忠于君,至死方矣。怎可以因为高官厚禄,便爱惜己身,不肯赴君之难? 赵灵应美目闪动,正慎重思忖着开腔,公仪休已然“啪”的一声打开玉骨百花折扇,边扇边笑道:“原是仿佛听见些动静,但赵昭容当时正在找下官商议神獒营京郊纵马一案,我说此事须得请问过左相大人方可决定,” 他又续道:“这一来一往几句话的功夫,那声音便没有了,我们便忘记此事,各自归寮批阅公文,直到羽林军来搜寻,下官才想起有此一节。想必昭容亦是如此。” 人天生就有个特点,注意力只会放在与自己有关的事上。上官祐听得虽然自己不在场,但有事时公仪休仍需讨自己的示下,不由自主地神情便满意了几分。 又听得是神獒营的事,皱眉道:“大将军也该管管自己的家奴了。” 又向赵灵应道:“既是为公事疏忽,情有可原。少师未曾指名道姓说你,只往这布告栏贴了一纸,也算是给你颜面。人人都知少师不做遮遮掩掩之事,他既要点你失职,又不能暗地里私相授受传话,便只有如此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将那张纸笺取了下来,随手便递给公仪休,道:“你且收好,你二人此刻便随我上朝,且看少师和皇上会说些什么。” 公仪休只得将那顾逸亲手所书的“不好”掖进衣袖,只觉得那大大的两字竟似在袖子里发烫,直烙得他坐立不宁,心神不安。 他心内暗自埋怨:这阿秋究竟在弄什么鬼,竟能将少师顾逸抬出来吓唬他。 因着辕门外耽搁,故此上官祐,公仪休、赵灵应三人到得朝上,便已经晚了片刻。 此时一殿之中文武百官咸集,但朝堂此刻,静得连檐下的铁马声响,殿外的铜漏滴水,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谢朗年约四十许,神情冷峻,眉间凝聚雷霆不发,冕旒流苏轻晃,显然是震怒到了极致。 白马将军司空照正单膝跪于殿前丹墀之下,想来三人进殿之前,司空照正在叙述昨晚事由始末情形。 金羽乌氅的顾逸少师一如往日立在皇帝身后,却是看不出喜怒。 公仪休一见这阵势,早已是一个头两个大。心中暗自惴惴,却不得不跟在上官祐身后,徐徐进至文臣队列之首。 司空照陈述完事情,最后歉然道:“微臣不才,若非少师及时赶到挡她那一击,微臣也拦不住她。为此,少师亦受了不轻的伤。” 公仪休此刻心中翻江倒海,苦不堪言。他想他总算知道师父为何五年前便已暗令他入仕为官,提前埋下这一伏笔了。原来是为了替这师妹收拾烂摊子啊! 于显阳殿顶与大统领司空照对决,于京城之巅夜发兰陵啸,刺伤少师顾逸。这三桩哪一件都够死一百回了。 而听在赵灵应耳中,又是另一番感受。她原本就在离显阳殿不远的尚书省值夜,理应及时赶到救援司空照,却并未现身,累得少师顾逸亲来狙击刺客,并因而受伤,因此,一向不管飞凤卫事务的顾逸,也忍不得了,才一大早写了张纸笺送到尚书省门前。 若是顾逸未曾受伤,按他以往作风,此事大会略过不提,而非这般明言其过。 上官祐为百官之首,最受人敬重,本想拿着那纸笺来问顾逸,同殿为臣,即便赵灵应有过失,怎可如此不给尚书省颜面,在堂堂尚书省大门外公然点评“不好”的。此刻他却决定忘记此事。 谢朗沉声道:“兰陵堂的刺者,竟而这般在宫中横行无忌,刺伤重臣,将这大衍皇宫禁地视作儿戏,来去自如。若放任不管,宫中人人危矣,诸位卿家有何提议?” 出乎他意料的是,往常他但有征询臣下意见,只要顾逸未流露反对意思,群臣都是争先恐后发表意见,生恐不为君主重视采纳。 可今次这一问,丹墀上下皆是哑然,当真是万马齐喑。 原因无他,兰陵堂自成名以来,向无人敢撄其锋。以往在各地,多取贪官污吏之首级,对官员来说也是凶名在外,防不胜防。但凡有做过外任的,都只盼着兰陵堂不要惦记到自己头上,没事绝不可能主动惦记兰陵堂。 只人人没有料到,兰陵刺者竟然夜犯宫中。 最爱发表意见的文官,本身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等需与凶徒劈面相逢亲身对面之事,委实地没有太多经验可以发表。 而一众武将,是惯了文臣们领先发言的。他们此刻即便有想法,亦多还在肚子里打草稿,以免发言不够有文采,不够堂皇,被文臣取笑为胸无点墨的莽夫。——武将,也是要面子,有自尊的。 谢朗见众人皆哑口无言,转向上官祐,沉声道:“左相,你来说。” 上官祐已愈不惑之龄,却是面如冠玉,风神隽朗——上官家族世代皆出美男子。他出列,并未像其他人般唯唯诺诺,而是拱手道:“臣以为,陛下要先问一句,兰陵刺者为何要进宫来行刺?其目的为何?” 他这一问看似无稽,却是溯本追源之问。 兰陵堂向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为何甘冒此大险进宫犯事?若说为谋刺君王,那为何这般大的目的,却只得一人,无其他人接应?且刺杀了天子,又于兰陵堂有何好处? 若是受他人雇佣,那这背后主使人又是谁? 这才是重点。 否则,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2. 第一美女 裴元礼再恳切道:“陛下身边,自然常有李宸妃、赵昭容随侍,且宫中有少师坐镇,本来便无须过于担忧。不过陛下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需为东宫着想。其实对于乱臣贼子来说,刺杀太子和刺杀陛下是一样的。且储君今后,亦需要有自己信任之人辅佐随侍。” 他以目光望向谢朗身后的顾逸,似发自肺腑之诚道:“少师当然是太子的第一辅政,但少师总只得一人一身,治天下还需忠心的臣工乐于尽命。” 顾逸只微一颔首,以表明对他所言并无芥蒂。 裴元礼的这番话,不知朝上有多少人能听懂其言外之意。但皇帝谢朗是听明白了。 上官祐和赵昭容皆不动声色,而公仪休也已明白他所言之义。 谢朗治国,除了依托顾逸以及谢氏宗族,此外便是当年的飞凤四卫。而太子将来莅临天下,亦需要如飞凤四卫般文武全才的班底,一是自小培养的信任与亲情,二是可以藉此厘定未来的政治势力格局。 就以目前而论,新飞凤四卫身后,要么代表江湖势力,要么代表一种朝廷势力。新四卫的入主,无疑会促进谢氏王朝的稳定延续。 那么对于刺者来说,刺杀了一个皇帝并不能改变政治格局,也就变得没有多大意义。且会引发各江湖门派和朝廷世家武林高手的全面反击。 这样,即便是兰陵堂,也需要考虑其行刺的代价和收益。 以最直接效益而论,新飞凤四卫的入主,对于江湖杀手刺客也无疑会极大增加威慑力。 最高明的戒备,是令对方根本不敢动动手的念头。 裴元礼此策,从各方面来说,均可谓是高瞻远瞩、深思熟虑。 御座之上的谢朗,却只眉头微颦,注视裴元礼片刻,最后道:“提出此策的,是否华英?” 华英者,即东光侯裴元礼的夫人,原名穆华英,乃前飞凤四卫中与“朱鹮”宸妃、“白鹤”司空照、“青鸾”赵昭容齐名的“玄鹄”,她曾为大衍最高司法机关廷尉之长,人称“素手阎罗”,乃本朝第一刑推鞫谳高手。 在飞凤协助少师顾逸平乱之时,在她主掌的诏狱又被京城人称为“天理狱”,指刑问推索竭尽无穷之下,一切是非细节无所遁形,而勾连亦翻天覆地推衍极广。当时无论重臣高官,皆闻“素手阎罗”之名而丧胆。 大约是见多了人性至暗之面,穆华英在乱定之后便不顾谢朗挽留,自动请辞,亦成为前飞凤四卫之中唯一一个不仕的。除了偶因身带东光侯夫人的诰命,按节礼须进宫朝见之外,几乎不见她露面。 裴元礼老成持重的面容却并不回避谢朗的目光,诚挚地道:“不瞒陛下,正是华英嘱臣向陛下传达。” 早年穆华英就极善见微知著,布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局。这方面,她的才能甚至不下于少师顾逸。 龙座之上,谢朗深深吁了一口气,再望向身后一侧的顾逸。 顾逸仍只是安静而立,并无任何反对之意。他其实这些年大多都是如此,沉默如山,任其他人发挥智见与才能,轻易不会否定。 他希望朝官能自成一个良好运作的体系,无论有他没他,天下为公。于盛世有治国之能,于乱世有平乱之策。 谢朗下定决心,目视裴元礼,沉声道:“既是华英之意,朕准了。” 此语一出,朝堂上下均震动悚然。 当年顾逸仗剑平天下,“金樽月落”、“银鞍白马”“生花妙笔”“素手阎罗”四美齐立殿前,簇拥新主,政出令行,可谓叱咤风云,惊艳一时。 大衍新一代飞凤的时代,即将来临。 谢朗再道:“飞凤卫职责为警卫东宫,护拥太子。名额四人,朕已定一人:东光侯、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与前廷尉穆华英之女:裴萸。众卿可有异议?” 众文武百官终于明白过来了一件事。 飞凤四卫是未来储君最信任的班底,亦是将来分掌军、政大权之人。若得太子爱重,也有可能会如宸妃般直入后宫,与皇家血脉永远相连。 裴元礼之议,在公是为皇宫的安全,君权的强盛与稳定。而在私,则是为了裴家与皇家的联系更近一步,最好血脉相连,一荣俱荣。 皇帝谢朗正是一开始便明白了他的用意,故此决定同意的同时,亦已决定投桃报李,许诺让他女儿裴萸进宫。 裴萸为三代军门之女,精通武艺,弓马熟娴,性情亦宽厚。加之父为大司马,母为前飞凤,自不会有人提出什么异议。 只是谢朗做出这决定之后,众臣便不由而同将目光转向了文臣之首的上官祐。 原因无他,只因人人皆知上官家族中,此刻便有一名容貌冠绝当世,武学更有惊人造诣的少女,这人早已在朝野心目中,被视为未来太子妃人选。 她便是当今左相上官祐的侄女上官玗琪,不仅被目为大衍年轻一代中的第一美女,亦向来被朝野上下视为可直追前朝文皇后遗风之人。 上官家乃江左百年士林之首,历代均有名士、贤相、淑女辈出,上官家族的女子更是几乎每一代均有人入后宫,从龙侍驾,前朝上官文皇后便是其中代表。 文皇后上官琰秀,曾是当年上官家最为得意的天之骄女,一笔书法惊世绝俗,令江左士族为之倾叹动容。 有的人如慧星过世,掠过长空之际,见者只会感叹,人生百年,再难见此风华。上官文皇后便是如此这般。她的陨落在某种程度上,是前朝覆亡的导火索。而在她殁后,整个王朝都陷入了对她的怀念与思忆之中。 即便是律己自严如新朝天子谢朗,恐怕亦未必能免。故而当他立太子谢迢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差使节持系黄丝穗的玉如意一柄,往赐上官氏这一代最出众的女儿。 虽未明言,但天子聘上官女为太子妃的心意已然暗示得很清楚。 早已过了做梦年纪的天子心中,亦仍隐藏着为新朝再造一位上官皇后的梦想,可见先文皇后在士族心目中的影响之大。 代表家族接下玉如意的人,便是上官玗琪。但上官家这一代的族长,同时也是当朝左相大人上官佑,回表称因上官玗琪修习剑道,正在禁地作一年闭关,无法亲诣宫中叩谢圣恩,天子圣眷美意,上官玗琪已遥领心受云云。 一句话,便是“不置可否”。 既未表态答应同意,又未明确拒绝。这便是流传于私底下的,上官玗琪是太子妃人选传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3. 红颜祸水 顾逸道:“其一,永定侯樊缨之女,小樊将军,樊连城。” 他这一句话出,朝中群臣才哗然想起来,这确实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小樊将军樊连城,是位于西北的永定侯樊缨义女,亦是樊家枪本代传人。她在军中常代母出战,战功累累,以年龄尚小为由多次辞去朝廷荫封,故无任何军职,但无论北方胡族又或者边陲汉人,因着尊重,都习惯称她小樊将军。” 只要是军中,无论中央建章师、西北师还是关内侯李重照的朔方军,提及永定侯樊氏都极为尊敬。这是樊氏历代先祖不惜自身性命为国镇守边陲建立的声望。 樊家家训,樊氏女永不争权,不夺势,不成亲,孤独终老,以国为家,只为守护国境安宁而存。 因着不成亲的缘故,每一代的樊家枪传人其实都并非樊氏骨血,而是上一代的樊将军在战场收养的孤儿。大衍天下,无人不知樊将军,而在军中,樊将军亦是所有军人心之所向,信念所系,无论边疆京城军旅,都是如此。 但至于方才为何没有人想起来,自然是因为——天高皇帝远,近亲远疏,边军在朝廷中没有代言人。即便天下百姓无人不记得樊将军,朝中文武各自事务甚多,未必时刻记得有这个人。 但理论上,朝廷中最应该记得小樊将军的,就应该是东光侯裴元礼,毕竟名义上他是大司马大将军,天下兵马总调度,军方的人都属他管辖范畴。 顾逸却不等众人回过个中味道,立即又道:“另一人,需从西蜀大宛山‘隐世宗’厉宗主手中调用,让他自本门中选一名忠心且武艺出众的弟子即可。” 隐世宗宗主厉无咎是江湖中隐逸一派的代表人物,向来与世无争,亦多辅助朝廷安西南之民,算是朝廷在武林中最重要的支持者。 这样一来,新飞凤四卫的身后势力中,既有文臣,又有武将;既有中央军,亦有边防军,既有门阀,也有武林,算是极为平衡全面的组合了。 即便是如公仪休般年轻而又天才横溢的纵横家,亦不得不暗自佩服少师顾逸的目光如炬。他只见缝插针寥寥数语,便已经替太子,也替大衍天下厘定了最为稳妥的未来格局。 也只有他这种毫无私心之人,才能对各方势力的动向意愿洞若明镜,取舍合宜。 谢朗颔首,裴元礼、上官祐等亦无异议,这一代“飞凤四卫”的名单,便算是定下来了。 一件大事既了,殿上气氛稍微松弛。 这时光禄寺卿孔恒便向殿上呈上中秋蟾光宴的仪单。 他递上仪单之后,偷觑了顾逸一眼,期期艾艾地道:“按少师所议,仪程加上了一条:于宫宴开始之前,由乐府舞部呈上……先朝之《白纻舞》。” 顾逸神情不见如何,但朝臣已经大多变了颜色,立即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片刻之后,群臣神情更渐激昂,更有鼎沸之势。与方才问及刺客一事的沉默,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公仪休是年轻一辈,不明前朝掌故,但他一观众人神情便不由得心中暗笑:想必这又是一个不需出钱出力劳心,只用高谈阔论、发表意见便可彰显自身之能力德行的话题了。故而人人均想插上一嘴。 他当然是韬光养晦,深自抑藏,不看明形势不会表态。 在这一众人中,只有左相上官祐是神情丝毫不动,处之泰然的。 皇帝谢朗的神情,也是先诧异,而后平静至波澜不惊。 顾逸待得众人议论之势稍歇,而后淡然问道:“有何不妥?” 孔恒暗自抹了一把头上冷汗。 其实顾逸连夜将议程批改完毕送过他处,他一阅之下就觉得不妥。但少师顾逸连夜促成此事,送文书的又是级别最高的少师御者烈长空,他想或者少师自有定夺,故不敢多置一喙,而只能拿来朝堂公议,以免到时出了岔子,他要背锅。 此时,他便一头冷汗地道:“回禀少师,这《白纻舞》,似非祥瑞之舞……中秋宫宴上用,似不大吉利。” 群臣中议论声蓦地加大了好几个量级。 “何止非祥瑞之舞!简直就是亡国之音!靡靡之舞!” “一舞倾城,一舞灭国,说的就是此舞!” “乱世之舞,祸国之音!” 顾逸倒是神态平静,只有左相上官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公仪休想这倒是难得一见,因上官祐一向老成稳重,喜怒不形于色。而且,上官家世代清流名臣,他本人又是谦谦君子,难得有什么事会令他变色的。 不过他也心知肚明,这些臣子不过仗着顾逸在这些名教理论上向来大度而已。立国至今,还当真从未听说顾逸因为哪个人废话多说了几句就杀人的。 打断众人议论的,却是皇帝谢朗,他欠身向顾逸,问道:“先代舞乐众多,不知少师为何单单想起要呈献这《白纻舞》?” 哦,不过是因为昔年,他曾见过女子于月下燕歌台起舞,有人以笛和之,其歌为《白纻》,觉得非常不错,很有神女凌波,广袖拂云之感而已。 顾逸其实对女乐向来不感兴趣,多年在宫中也就看过那一回,他过目不忘,认得那是汉地清商乐舞。此次他是为着要保舞部孙教习,于是明确了必须是清商乐舞,因为舞部目前只有孙教习素习清商乐,其他人无法替代而已。 既谢朗来问,顾逸便答道:“本人不熟悉乐舞,虽然先代舞乐众多,却似只记得这一首,故以为它在众舞乐中较为重要而已。” 顾逸话音才落,忽有一人击掌而笑道:“少师虽谦虚言不知乐舞,照我看,少师才是真正知乐舞之人。” “至少,比之满口节义忠诚,却于国死君灭时一无作为,反而委祸于一支乐舞之上的人,要真诚得太多了!” 殿上众人至少一半色变。廷中大半都是先朝遗留的老臣,即便连裴元礼、当今皇帝谢朗,也都是先桓朝的臣子,不过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4. 日月争辉 先前反对得最厉害的臣子们,皆面露不以为然之色,欲待再争。 谢朗已沉声道:“当年文皇后在时,先朝气象鼎盛,宫中清歌时响,燕舞婉转,我等都曾见过。虽其后武帝昏庸荒淫,大行女乐,纸醉金迷而后有亡国之事,但终究是在人而不在乐。” “此刻国事清宁,朕欲追文脉复雅事。难道诸卿,就不想再见当年太平之风雅陈迹,更谱本朝之新声佳话,非要在殿中作清简自苦状,而后归家于府邸,自享家伎私乐吗?” 他这一问,可说是十分严厉了。 贵族门阀世家多蓄私伎乐班以佐宴饮享乐,这倒也并非自本朝始,而是自古至今上层社会的风气,亦从未有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禁绝。 谢朗本身勤政简朴,但无论是他还是顾逸,也管不到人家私宅之中、有钱有闲的生活情趣。 朝中臣子,极少寒门出身,多半都出自钟鸣鼎食世代名门,于自家大都蓄有私伎女乐——当然他们可以反驳说,关起门来茶余饭后在自家欣赏是一回事,可在朝廷公开官宴上享用女乐那又是另一回事——但是,他们也不至没眼色至于此: 提白纻舞的,是少师顾逸,他或者不计较这种虚头巴脑的名教之辩;但先有兰台令赵灵应讽刺,后有左相上官祐动怒,而今皇帝谢朗亲自拍板定调,任谁还想争个“清流直谏”的名声,也得掂量掂量将这四人一齐得罪的后果。 一时朝堂上再无人说话。 裴元礼立刻道:“陛下所言甚是。当年白纻舞的风采,臣也颇怀念。说起来,臣府上有一旧伎,名为红碧,原是先皇帝赐予臣的宫中班首,便曾随文皇后演练这白纻舞,且颇有心得。此刻新朝气象展露正需人才,臣欲献此伎,为本朝第一场乐舞盛事锦上添花,不知陛下和少师意下如何?” 公仪休心中暗道:姜还是老的辣。裴元礼这一接茬,表明自己家中也有伎,且愿献出以助成白纻之舞,一则是给了其他家中蓄伎的臣子台阶下,二也表示了对皇帝和少师的支持,三则成功的解围了这个尴尬的话题,可谓是一石数鸟,极其高明。 谢朗果然稍微霁颜,道:“准了!诸卿家可还有其他意见?” 自然没有。 连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都表态支持了,还有谁能有意见? 所以,有时胜利不是取决于观点,而是取决于人数——尤其是重量级的人数的。 顾逸却觉得哪里似有不妥,一时间却找不出理由来。 于是,本次朝议就在尚算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群臣各自散朝退去。 顾逸下朝之后,正欲回金陵台,却听见身后有女子声音叫道:“少师且留步。” 顾逸回身,却见是兰台令史赵灵应,素常清艳灵动的一张芙蓉面,此刻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顾逸问道:“昭容何事?” 赵灵应犹豫再三,柔声道:“灵应多谢少师昨夜仗义出手,援助阿照。” 顾逸心想原来为这事,只略一颔首,便准备离去。 他却不知赵灵应心中七上八下,却为的是他遣烈长空贴在尚书省外的“不好”二字。少师顾逸论政,多半就事论事,生平未尝轻臧否一人。如此激烈公开批评,属前所未有之事。 但若说公开,又未尝指名道姓、加官印,发批文,而只得一便笺,亦算是留足情面。 如此一来,反而让通透机敏的赵灵应颇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态度,不得不委婉试探询问。 赵灵应见顾逸再无多话,一颗心已经放下一半,见他又要走,急忙又叫道:“少师且慢。” 顾逸再度回身,道:“昭容还有何事?” 他言语向来稀少,但其实是极有耐心之人。此刻他回转身来,便静静等着赵灵应发话。 他与飞凤四卫偶因公事合作,但向无私交。他本人不党不群,天下为公,而飞凤卫是皇上的人,他于其中泾渭看得很分明。赵灵应这般再三叫住他,想必是有重要事情要讲。因此他也不再着急回金陵台,而是索性站着等她讲完。 赵灵应犹豫半晌,最后柔声道:“少师可知,白纻舞所用之白纻,虽然名为苎麻,但其实以吴地所产蚕丝织成的绡纱为最佳。它飘动的姿态如云雾、溪水,有余韵绕梁、空山灵雾之感。而寻常白苎过粗重,曳动时便没有行云流水之感。” 她这么一答,顾逸向来明智善决,却也更加一头雾水了,心想难道你留下本人,就为了普及织物的知识?但面子上,他仍然礼貌道:“多谢昭容告知。” 心下却并不明白她为何特地来告知这个。 赵灵应放松下来,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言简意赅地道:“乐府排舞若要用到这吴地绡纱,少师可命人来少府取,灵应自然会派人送去。” 宫中少府掌管一切钱账器皿财物,首官亦是赵灵应。六宫之中,宸妃管人,而赵灵应管物。 顾逸方才明了,赵灵应兜这样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向他表示示好之意。他内心不由得苦笑一声:他十年筹谋经营,几番杀伐征战,多践生死之地,常为当为之事,又岂是为了图一二他人示好。 不过飞凤四卫并非外人,亦非奸人,她们的好意,他断无推辞不受之理。 顾逸礼貌地道:“那么,就多谢昭容了。”再度掉头而去。 赵灵应望着顾逸洒然远去的飘逸背影,明丽的双眸渐转凄迷,似笼烟轻愁,蒙上了一层轻纱薄雾一般。 她心中轻轻地道:“如今,还记得白纻舞的人,可并不多了。难得少师你,也是其中一人啊。” 虽然已经成年,但公仪休每次步入师尊万俟清所在的“松雪堂”,仍会产生幼年第一次步入时那种震撼且孺慕的强烈温馨感受。 师尊万俟清,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为完美的男子。 他不像那些江左名士般,空有虚无玄谈的翩翩风度,临事时却束手束脚,一无所决。亦不像那些军中骁将般只知蛮勇,刚愎自用粗鲁不文。 他生平所见过的人之中,唯有少师顾逸可以匹敌。 但少师顾逸是另一种。他那神秘冷漠之后藏着忧郁的气质,仿佛云中之月,其光出时皎映大地,山河澄澈千里,而敛藏时如夜静山深,玄远幽邃。 而师尊则如霞光簇拥,日出中天。举手投足间洒然逸出的强大信心,超脱而不拘于俗世的一言一行,如天马行空般热烈而超逸,具备征服人心的无可匹敌的魅力。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5. 事急可杀 他素在兰陵堂中长大,师兄妹间斗智斗勇,乃是常态,师父亦一视同仁,不会因为是女子而放宽松些要求,也不会因为是男子就被教导要让着女子。但师父一贯教导,于礼貌、风度上,男子应当爱护谦让女子,而公仪休也一向坚定不移的如此这般执行,将兰陵策士温文尔雅、翩翩君子的风度发挥到了极致。 在京城中,右相公仪休的爱花惜花、尊重妇女的风度,可谓是极其有名,无论秦楼楚馆的歌伎伶人,又或者门阀贵胄中的贵女贵妇,都对他的印象极其之好,这便是得自万俟清的“真传”教诲。 因此,他亦难以想象乐府底层,会有欺压荼毒伎者之事。 万俟清淡然道:“也不是最近的事了。一直便有。我曾听说,有人将宫中舞伎送到神獒营,最后只得一具残破尸体送到城外乱葬岗。” 公仪休闻得此言,登时变色道:“还好阿秋是选的笛师,不是舞伎!” 万俟清以手抚着那“不好”二字,似无任何情绪地道:“乐府诸部采选中,对外形要求最高的就是舞部,这亦是舞部多受荼毒的原因。以阿秋的容貌,未尝不会被选入舞部。” 他说话时虽然平静无波,但熟知他的公仪休却已经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寒意。 万俟清不是不知乐府底层之险恶,亦曾为此一再警告阿秋。 只是以他之才智,亦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 阿秋入宫,不过才两天而已。可见乐府如今已经藏污纳垢到何等极处。 公仪休想起昨夜阿秋夜闯前朝,于显阳殿顶发兰陵啸呼唤于他的情形,登时失色道:“我们内宫无人照应于她,这当如何是好?我虽为右相,但手亦伸长不到后宫妇人之所去,且惹人嫌猜!” 万俟清沉吟不语,却知这个徒儿说并非无理。 公仪休略一思忖,沉声道:“要么,弟子趁夜入宫,杀人。” 阿秋代号“荆轲”,而公仪休亦身为谪仙榜上第三名“留侯”,只因风度潇洒容貌出众,故得人称“玉面留侯”。与阿秋不同的是,他极少作为刺者行刺,而更多作为策士行事,但不代表他没有这个能力。 如今皇宫内外,能应援于阿秋的只有一个他,而他亦是堂内最熟悉宫城环境的人,因此若要入宫杀人,他的确是最佳人选。 万俟清以手指轻敲桌案,神情沉吟未决。 公仪休跪下道:“请师尊速做决断。阿秋若被迫于宫中众目睽睽之下杀人,那她不但本次任务立告失败,且会陷入群敌围杀的境地。我若去,或还有一线转机。” 他略一沉吟,道:“且,此事不能再拖。因着阿秋夜闯宫城,发兰陵啸的缘故,皇城此刻已加倍戒严。最要紧的是,陛下因我兰陵刺客闯宫大怒,已然决定重开飞凤卫,不日就将有新一代的四位年轻高手入驻皇宫,我们就更不好行事了!” 闻得“飞凤四卫”之名,万俟清的双目忽然精光亮起,洒然道:“想当年‘金樽月落’、‘银鞍白马’、‘生花妙笔’、‘素手阎罗’齐集宫中并驾御前,是何等的风采。未想到有生之年,能见朝廷二度召集‘飞凤卫’。想来这逐鹿天下的游戏,因着这些少年女杰的加入,必定会更加精彩了。” 他唇边漫出一丝微笑,又似漫不经心地道:“人人皆只知朝廷有‘飞凤四卫’,却不知如今的兰陵堂亦有‘四秀’,并不怕她们。” 公仪休闻之错愕非凡。他自认为计数不错,在心里反复数了几遍,兰陵堂这代弟子,论到已经成名,且可以独当一面称为一时枭雄的,来来回回只得一言堂的自己,刑风堂的墨夷师弟,以及神兵堂主阿秋。 他有心想问师尊“四秀”中最后一位是何人,却又不便出口。 万俟清已然觉得,微笑道:“你们还有一位大师姐,堂中代号‘高渐离’,不过向来不在本堂,故此你们都不识得而已。看来,亦是时候让她出山了。” 兰陵弟子向来化身千万,潜藏各道。公仪休闻得,亦不是太吃惊。只是如此重要的人物,门中排位尚在自己之上,却从未听师父提过,可想而知亦是身份极为重要,需要严格保密之人。 万俟清又沉吟道:“至于阿秋……内宫之中,也并非毫无可照应她之人。且那人多半已经见过她了。只是那人与你情况类似,身份过高,不便于伸手,而我们亦不可轻易动用此人。” 公仪休明了师父的意思,愈是位高权重之人,愈是多年心血经营才能埋下的重要棋子,不到致命一击不可令其出手,以免身份暴露,反而因小失大。 他恭谨地道:“那么,便让弟子今夜出手,去乐府杀人罢!” 万俟清莞尔摇头,道:“倒也不必。”他的目光落在顾逸的“手书真迹”上,油然道:“从这替阿秋传话的人来看,便知阿秋未必有我们想的那般不济。” 公仪休为之语塞。能请得动少师顾逸传话,阿秋的本事自然非同小可。 不知为何,他本有心替阿秋隐瞒此事,但他一向对师父忠诚至极,内心又觉无法瞒骗师父,故两相矛盾之下,还是将顾逸的字迹原原本本地带来了松雪堂。 万俟清道:“你可有能向阿秋传句回话的人?” 公仪休立刻对师尊心意作出判断:只是传句话,不必是本堂亲信弟子,亦不必是明了个中要害之人。实际上,对本堂核心事务知道得越少越好,有事起来才能不被勾连,牵丝带网连根拔起。 但又必须是可以信任之人。 公仪休在脑海中瞬间将一言堂所有朝堂江湖人脉过了一遍,一个熟悉已久,却又未尝对面相知的人的名字,不期而至的在心中浮现。 这件事,于那人只是个小忙,亦于对方无伤,他应当可以帮。 于是他回禀道:“弟子有一合适人选。” 万俟清再不问他那人是谁,只是悠然道:“也不必太低估了阿秋的能耐。她只是之前为我一再儆戒,有些束手束脚。但我们兰陵刺者是何等样的人,区区一座建立在千百重腐朽和压迫之上,已经烂到根了的建章宫,就能困住我万俟清的徒儿不成!” 到最后一句,他声音已渐至激昂。而公仪休亦能从他的语气里,再度感受到那强大如日出中天的自信,和对阿秋的信心。 说完这句,万俟清神情忽而转冷: “从前我一直对阿秋说,在人家地方,就要守人家规矩,不可在宫中杀人。” 他负手身后,洒然望天道: “至于现在,休儿你去给我传一句话。” 公仪休眼见师尊一只因修炼先天真气而至晶莹如玉的手掌,自素白衣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6. 有情无情 万俟清可能是天底下最深情的人,却也是公仪休所见过手段最残忍无情的人。他深情起来,如广阔无垠的大海,可以将你托举上时势的顶峰,可以倾其一切造就和成全你,但他无情的一面,则是视万物为刍狗,用辄留不用辄弃,毫无留恋的狠辣决绝。 只是公仪休内心深处,依然觉得,他们师兄妹三人,甚至包括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大师姐,于师父的意义会是不一样的。 万俟清把他最好,最和颜悦色,最温和如慈父的一面,留给了他们。自幼耳提面命,谆谆教诲,慈爱之情从无虚假,而师父在他们面前亦是笑得最多,最欢欣的。 师父又怎么像对待其他人一般,对待他们呢? 万俟清叹毕,却只是不动声色将案上纸笺推还公仪休:“那么,休儿便去查上一查,这字迹的主人,是否确实是少师顾逸罢!” 公仪休战栗地接过纸笺,低头道:“是。” 这便是明确将给出交代的任务落到他头上了。字迹究竟是否顾逸所写,顾逸与阿秋到底是什么关系。若有一字虚言,他和阿秋都会下场堪虞。 兰陵堂作为传承千年的天下刺客总堂,其余都可以自由发挥,唯独对本门的忠诚决不容有失。这也是三堂之一的,专事刑讯清剿叛徒的刑风堂存在的原因。 公仪休在心中暗叹:阿秋啊阿秋,你还是太不了解师父了。虽则师父教导我们不曾分男女之别,但即便铁石心肠如师父,亦有些事情是始终未曾忍心让你见过的。因此,你也从未曾见过他的另一面。 若是你见过,就绝不会做出让顾逸传话这般打眼的事情来了。 见他战栗悚立,万俟清柔声地道:“乐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他指的自然不是阿秋传来的消息,而是官面上的动静。 公仪休回禀道:“今早议定,中秋蟾光宫宴上加一议程,由乐府于宴会前呈献先代的《白纻舞》。乐府……重振不久,除此别亦无大事。” 朝廷建立这些年,最要紧的,处理最多都是尚书省各地行政之事,以及边境军报,乐舞宴饷仪礼之类从来不是主要事务,通常一笔带过。这次能在朝会上单单提出中秋宴饷所用之女乐,已经是特别之极了。 可师父的反应,完全出乎公仪休的意料。 万俟清原本放在案上的一只洁白如玉的修长的手,忽然拿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背对公仪休而立。 看上去,像是在欣赏窗外远山落日,烟霞蔼蔼的山色夕景。但以公仪休对他的了解,他情知师父此刻,是不愿意让徒儿看见他的表情。 师父白衣如雪,颀长而洒脱的身形,在初临的暮色浸染之下,此刻看去,竟然多了一丝落寞之情。 他听得师父缓缓开口道:“是……阿秋所在的乐府?” 公仪休心下更加奇怪。师父一向过耳不忘,决事如响,从无这种反复再三确认已经听过的内容的习惯,可见这一讯息对师父冲击之大。 乐府,阿秋,白纻舞。究竟哪一项,会令师父如此失态呢? 奇怪归奇怪,他仍是恭谨地道:“正是。” 万俟清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立着,仿佛在等待窗外的黑暗,将他彻底吞没。 公仪休以为再无他事,准备悄悄起身退出去,不再打扰师父独自想他的心事。 自幼至长,他亦常见师父茕然独立,对着某幅画,某幅字,又或者某处园林动人风景出神的神情。 他觉得,师父应当是在思念一个人。但那必定是师父心中至深的秘密,他不敢问。 万俟清的声音似平静无波地响起道:“是何人提出这一建议?” 公仪休在脑中回顾一遍朝议时的情景,回道:“应是少师顾逸。他如今兼领太常寺卿,乐府名义上亦是他属下。” 说完这句,他亦登时反应过来,像是于混沌之中,找到了阿秋会与顾逸有交集的一线缘由。 至于实情如何,他当然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并且——最好亲自去问她。 万俟清今日已经是第二次听到顾逸的名字了。但他这次听到,似乎比上次更为动容,失声道:“什么?” 公仪休不知为何师父如此注意顾逸,忙解释道:“少师应当并未见过白纻舞。他说他只是听说《白纻》在上代诸舞中最为有名,故随意一提。后来他亦说若诸臣反对,可以换成其他乐舞,只是皇上最终拍了板。” 万俟清沉吟片刻,最终问出一个关键问题:“顾逸的年龄,看上去有多大?” 公仪休踌躇片刻,道:“顾少师扶立新朝至今已经十年。以弟子观之,他看上去像二十许人,但是此人头发中夹杂有丝丝银发,又显老成一些,说是三十多岁,也有可能。” 万俟清断然道:“若是三十多岁,那么他以杀伐荡平天下之时,也只有二十出头。看过先朝白纻舞,亦非没有可能。可是这样一个人物,为何竟像是凭空出现的,在他出头之前,从没有人听说过他的行踪。” 兰陵堂对于顾逸的注意,自然非从今日而始,毕竟顾逸太过有名,天下无人不知。但以往兰陵堂的精力多用于扩张自身实力,未曾与顾逸直接交手,且顾逸这十年来理政极为低调,便也并未放过多注意力在他身上。 但公仪休心中明白,自师父将阿秋这枚棋子布入内宫,标志着兰陵堂向中央政权的渗透又进一步,与顾逸交手只是时间迟早问题。 他想起顾逸为阿秋写的字,心想或许是,已经开始了。 师父的问话,自然不须他回答。因为顾逸来历不详,这也算是朝中人人皆知的秘密了。但他还是委婉地答道:“这个,怕只有当今陛下才知道了。毕竟是他起用的的顾少师。若无谢家百年名门在背后做保,江左门阀当年亦未必会服少师的管领。” 万俟清沉声道:“好,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先有一个只手可挽江山于狂澜的顾少师,而今又将多出‘新飞凤’,本以为南朝腐朽无救,现时看来还有些意思!” 公仪休听得此话心中不由一动,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只听见万俟清回复镇静,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7. 火眼金睛 今日一早,舞部接连发生两件大事,乃是乐府这十年以来未尝有之事,可以说是上下震动,群情惶惶。 其一,就是中秋宫宴,指定舞部需献上前代文皇后所创编的《白纻》舞。 听到这个消息,阿秋不得不佩服顾逸处理事情的速度。短短几天内,舞部重见天日的机会便已经摆在眼前。 而孙内人则是忧喜各半。喜,自然是这些女孩子终于有了面见圣颜,展示才艺的机会,而不是默默无闻地在最沆瀣的地方忍辱终老。忧的却是,而今的舞部,是否有能力做出让朝廷上下满意的表现。 若说第一个消息仍是让孙内人喜忧掺半,那么第二个消息就是让整个舞部晴天霹雳了。 东光侯府上将要来一位夫人,教授她们学习白纻之舞。 若只是教白纻舞,孙内人自问也能胜任。却不知朝廷为何要从东光侯府上特地调拨前朝旧伎前来。 裴元礼当时是为了缓解朝堂气氛而提出此议,但这些下层舞乐伎是无从得知朝堂上的情形的。联系乐府中乐正黄朝安对孙教习这半年来的不满,孙教习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大约,朝廷亦闻说了她管领舞部,将舞部活活带成“鬼部”的事情,因此有意将她撤换。 舞部众伎虽然不懂事,但这些时日已经对孙内人产生了感情。要来一位新教师,而且是一位煊赫的夫人这事,已经很令她们本能地很害怕了。 阿秋自然不会怕任何人,但这新教师来自东光侯裴元礼府上,而黄朝安亦是出自裴府,两者一联系,她着实地对这新教师亦没有太多好感。 果不其然,这位目前的裴府宠姬,从前宫中的舞部班首薛红碧,到响屧廊的第一天,便破口大骂。 “妆也就算了,虽涂成这个鬼样子,好歹能洗去。可你这教的什么破身段?” 薛红碧一张艳丽脸庞上风狂雨骤,步步紧逼,都是盯着孙内人。 她以竹板指向众伎,口中咆哮:“一个个如提线木偶一般!你是打算让她们演傀儡戏吗,孙辞!” 孙内人咬紧牙关,只一言不发。 薛红碧还不解气,以竹板指向站在后排的阿秋:“你出来!” 阿秋不由得暗自惴惴。今日,她可是和大家画得一模一样的妆,而且经过这些时日身段和柔纵的练习,杂在舞伎队里,她自我感觉已经能鱼目混个珠了。却没想还是一眼就被薛红碧的火眼金睛识了出来。 她依言出来,站到薛红碧面前,低着头,做规规矩矩状。 薛红碧的竹板直接挑到她下巴上。“孙辞你瞧瞧,这都什么人。其他的还能说是提线木偶,这个是连当木偶的资格都不够。什么时候舞部是光长着一张好脸就可以进了!” 阿秋汗颜。愈发觉得——这薛夫人颇有两下子。她不但一眼便从这么多舞伎中,看出她的身段欠了自小打磨的火候,且在这么浓的妆面之下,还能判断出她能进舞部全凭长了一张好脸——真是神了。 不愧是从前的红人,前朝的班首。 孙内人终于得着了一个反击的机会,自不会放过。只听得她悠悠地道:“她是石长卿的女儿。” 薛红碧一愣,看向阿秋的眼神片刻间就有了闪躲。随后挥手道:“你回队里去。” 阿秋乖乖地缩回队中,大气不敢出一声。——她在舞部这几天扮老实的时间,大约比她在兰陵堂十年加起来还多。 薛红碧经这一岔,骂人的气势便下去了几分。她以手扶着腰,余怒未息地道:“十五天后就是中秋。孙辞,你说怎么办吧。” 她以手再指指众舞伎:“这些,放当年给我当背景板,我也是不要的——我嫌呆。” 她两手一摊,言简意赅地道:“就三个字:没救了。我还是回去吧。裴府里随便拿几个家伎出来,也能比这像样。” 她说着,便真的立时整衣要走。 众舞伎面面相觑,就连孙内人也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留吧,也不是。不留吧,似更不是。 还好,廊下人影晃动,打破了眼前的尴尬,是有乐府徒隶一路小跑而来传话。 “黄乐正请薛夫人过去聊几句。” 薛红碧随着徒隶走了,还不忘留下冷冷的一声“哼”。 她刚一走,众舞伎便如受惊的小鸡一般,齐齐簇拥到孙教习身侧,亦都默默不说话。 阿秋轻声问道:“孙内人,他们会把你换掉吗?” 孙内人面上露出苦笑神色,淡淡道:“可能他们想。但我看红碧未必会愿意来坐我这个位置。”她柔声道:“你们也看到了,现下她是裴府的红人,养尊处优的夫人,而我们这舞部,”她萧条的四下看看,“不见天日,而今又有呈演任务压着。” 孙内人的意思很明显,薛夫人是上了岸的人,不但锦衣玉食而且终身有着落,根本没必要来舞部这寒窑捱苦,还要干苦力活。 御前呈演,做得好是有赏,可做得不好,那是要褫职受罚的,哪里有在裴府做夫人轻松。 阿秋转动着美目,提醒道:“可是我们若是做得好,在御前露了脸,向朝廷证明我们是有用的,我们将来就会有更多的呈演机会,舞部……也就会越来越重要。” 孙内人长叹一声道:“谈何容易。薛夫人的话你方才也听见了。只眼前这关,就不知能不能过去。”她深深注视面前的这些女孩子,柔声道:“薛夫人说你们呆,今日,我便教你们‘身意’的第一课,‘含情睇视’。” 但这至关重要的一课,阿秋却错过了。 孙内人正在亲身示范“漫立远视”,目光由近及远缓缓转出,似愁非愁,似喜非喜。 像是烟笼寒水雾笼沙,苍茫中带着一丝幽怨与寻觅的情意。 目光亦是由凄迷而至明亮,越来越亮。 当亮相定格的那一瞬,所有舞伎都半张着嘴,看呆了。 阿秋也是如此。她蓦然发觉,这一亮相定神之际,孙内人原来竟然是极美的。 当薛红碧出现的时候,孙内人几乎是一下子就被比了下去。因为对方妆容艳丽,明珠翠羽,孙内人和她比简直就像是早衰,至少老了十岁以上。 现在她觉得,孙内人这些年,未尝不是刻意韬光养晦,隐藏容色。 一则,是为了自保。二则,除了舞艺的传承之外,世间已再无令她觉得需要绽放自己光彩的人了吧。 其实孙内人容颜只算得上清秀,但是当她“含情睇视”那一瞬间,一种令人惊艳的东西,就那么无形无相的生发了。 孙内人示范完毕,才要讲解,就听到廊后传来一个礼貌而清脆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8. 香中之圣 黄衫婢女却是不依,皱着眉头蹬蹬蹬跑进花树之中,还听得她抱怨道:“主人,这姑娘好没品味。不仅妆化得很浓,很丑,而且,还说我这个‘不就是木槿花吗’?真气死我了!” 阿秋想到自己脸上的妆,更加暴汗。 世家均以淡雅简素为美,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香圣”公冶扶苏更是品位绝高之人。与他相比,连兰陵堂中号称品味第一的大师兄公仪休,恐怕也只能算个俗人了。 而自己眼下,就不得不顶着这么一个花脸也似的妆,去朝见这位如神仙中人一般的万香国主,扶苏公子。 公冶家世代经营香料,其影响力西至波斯大食,东至琉球,南至百越,北达北羌,已超越了名义上南朝的疆域。可以说,在边关军管不到的地方,公冶家亦能管得到。 此外,各国王室贵族所用之香料,亦大多采购自公冶家的“万香国”,而其家传秘法调制的诸种名香如“婆罗散”“碧花春”亦深受各国贵胄喜爱,而公冶家亦因此近百年来都是皇室宫廷青眼的座上宾,是真正意义上超越国界的“无冕之王”,故此有万香国主之雅称。 而这一任的家主公冶扶苏,更曾被誉为香道不世出的天才。据说他能辨析上千种香料气息,只一嗅便可知其产地、陈化程度、萃取方法,最重要的是他有如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香方信手拈来,配伍稍加改动,便可创制出独一无二,意境迥然各别、推陈出新的合香。 与前代家主们相比,此人不喜交游可以说达到了孤僻甚至怪癖的境地。 凡有社交,公冶扶苏总习惯隐于丝障之后。即便出行赴宴,去到其他人家中,也自有仆从先搬出一张屏风,遮蔽于坐席之前,他才肯入座。 因为他肯出席多半是应邀来品评香料,因此只需在屏风后给出判语即可,众人也早已习惯了他如此做派,得他登门已是荣幸,不会以他不肯露面为异事。 只是阿秋方才听得那位公子的声音,温和冲宁,直觉公冶扶苏并非传说中那般怪僻、爱摆架子之人。 果不其然,又听得那公子责道:“唯上智与下愚不移,阿沁你又怎可以以平常人眼中的标准,来衡量一位真性情的姑娘呢?” 阿秋更加汗颜,抬头时却已望见一辆形制华贵,整体以沉、楠香木打造、雕镂精细的马车,正静静地停在花树之下。 车身镶嵌有圆如满月的镂空花饰,其上雕刻有牡丹纹样,左右下角各有莲花与兰花映衬,团圆拥簇,正是传说“万香国”公冶家的家徽。 公子的声音邀请道:“石姑娘请上车。” 阿秋一边登车,一边鬼使神差想起孙内人讲解的《罗敷》,心想若是孙内人见到她这般自动自觉往人家贵公子的车里爬,怕不要罚她抄五百遍《罗敷》。 入得车中,阿秋又是一愣,只因为这车中铺设是她从未见过的奢华。 地面流光溢彩锦绣生辉,是织金绣银牡丹纹样的地毯,四壁皆以丝作障,悬着清雅的山水花鸟人物。地上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博山铜香炉,丝丝缕缕烟雾从其中飘渺而出。 那黄衫婢女阿沁此刻正气鼓鼓跪坐地毯一侧,而她身后的屏风之后,影影绰绰透出一个负手而立,颀长风流、秀若芝兰的人影,是肉眼可见的蕴藉高雅。 “有人托我给石姑娘带一个问题,两句话。” 阿秋低声道:“请公冶家主赐教。” 屏风后的公冶扶苏笑笑,道:“在下决定自作主张,先说那两句话,再问最后那个问题。以免姑娘听了问题便失态,后面的话都听不下去或者记不住,岂不是在下失职?” 阿秋一听这话,登时如猫炸毛似的,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第一个念头,公仪休究竟有什么可恶的问题要问她? 第二个念头,这公冶扶苏公子不但不怪僻,根本是极通人情,极为妥帖温和之人嘛!比她那个爱护妇女尊重女性佳名在外的大师兄,好像强了很多。 公冶扶苏温润如玉的声音道:“第一句,事急从权。” 这简洁明了的四个字,他温温和和一派宁静地吐出来,阿秋却在其中听到了血雨腥风的肃杀。 这必是师父的原话。 师父以往三令五申,教她不要在宫中杀人。此刻他改变主意,告知她,事急从权,可杀。 公冶扶苏又道:“第二句,白纻舞,栖梧宫。” 根据近时乐府发生的事,阿秋自动脑补出上下文:欲复白纻之舞,当访栖梧之宫。 薛夫人抱怨了她们这一众舞伎呆板,怕是不能还原当日白纻舞的神髓。至于白纻舞的神髓为何,如今已没人知道。薛夫人和孙教习当年是见过原舞的,但以口传耳,未必一一讲解得清楚入微。师兄不太可能清楚这些前朝之事,这应当还是师父带的话,令她去栖梧宫找寻,或能找到先朝关于白纻舞的记录。 公仪休让公冶扶苏传话,断然不会明说让她去闯栖梧宫,而只会带“栖梧宫”三个字。因为栖梧禁地,人所共知,若阿秋闯宫被查出来,公冶扶苏这个带话的人岂不是变成教唆犯? 阿秋低声重复一遍道:“阿秋已记住前面两句话。其一,事急从权;其二,白纻舞,栖梧宫。请公子赐教第三个问题。” 同时,提起精神全副戒备,如临大敌。 公冶扶苏哑然失笑,道:“这第三个问题,其实在下虽只是个传话之人,却也不禁好奇。” 阿秋就更诧异了。 公仪休究竟要问她什么问题,居然令万香国主公冶扶苏也会好奇? 下一瞬,已听得公冶扶苏慢条斯理地道:“你与少师顾逸是什么关系?” 阿秋差没撞到车厢壁上。就连那黄衫婢女阿沁,都明显地竖起了耳朵。毕竟少师顾逸太过有名,家喻户晓,就连高门之中一个婢女,也是知晓他大名的。 从公冶扶苏的语气,阿秋可想见倜傥洒脱的公仪休向公冶扶苏传话之时,大违常态,欲言又止,磨磨叽叽的形状。 其实这一问下来,阿秋脑子亦是一片空白。她与顾逸,究竟算什么关系呢? 理论上,他们其实应该是敌人。毕竟顾逸一力开创、维护的这个王朝,就是她要夺取的天下。但事实上,顾逸一直对她处处爱护、教导:送迷路的她回棠梨,受她一刺以解显阳殿死局,帮她缓解舞部危机,教她正宗武家心法,赠她少师令,替她给公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29. 时间之味 阿秋仍有些不明所以,却听得公冶扶苏略一沉吟,笑道:“这类生意我倒不常做,亦不知道有什么赠品是姑娘看得入眼的。这样罢,我给姑娘两个选择。” “其一,就是姑娘可让我带回三句话给对你传话的那人。” “其二,就是姑娘可以任意问在下一个问题。在下所知范畴之内,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一说完,马车里的空气便瞬时安静了下来。 阿秋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也能想见,他必然正密切关注着,她听完这句话之后的情绪变化。 商者最重诺言,公冶扶苏此诺,更可说亦是价值千金。身为大衍首富万香国主,他随便开个口,那都是无尽的黄金。譬如阿秋若问他,万香国最值钱的香方,他亦得如实回答;又或者问他,明年打算配制的香品,他亦不能虚言。甚至可以问他,公冶家传说中最为隐秘的香料种植园“万香宫”究竟在哪里。 但阿秋身为神兵堂主多历江湖,心知天底下绝无免费的午餐。公冶扶苏肯给此诺,本着他那买一赠一的原则,自然是已经先从公仪休那里收取了对等的价值。假设自己真的问一个僭越的问题,他自然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从公仪休那边平衡掉这笔损失。 倒也没什么话需要带给公仪休了。阿秋在心里对这师兄做出了结论:看着官做得大,其实除了替师父传几句话,并无任何用处。还是省回那点给他带话的感情和时间罢。 隔着屏风她亦能感到公冶扶苏笑而不言,正凝神打量她。 万香国主一言,于凡人来说亦像是渔夫钓上来那条金鱼了。是财富,亦是诱惑。 阿秋苦笑着想,扶苏公子大约还不知他面对的乃是谪仙榜上第一人,兰陵堂首席神兵堂主。对普通人来说是极大诱惑,对于生死刀口经历多次的人来说,就不成其为诱惑了。 因为早已明了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她开口道:“我想向扶苏公子打听一味香。” 公冶扶苏道:“哦?”是意料之中的语气。看上他家香方的人多了去了,却始终配不出来,不缺眼前这少女一个。 阿秋努力回忆着顾逸身上的香味,道:“那是一种非常复杂,非常特别的香味……”要是不复杂,以她对各种毒药草药的药性熟知,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它乍一闻起来,是清冷中带一丝暖韵的水调,让人想起秋日夕照下的残荷,接着是一种香远益清的甜韵,像锦菊绽放般动人,最后变化是甘中带苦的木质,像是枫树,又像是松柏的清气,清冷中却又带着缠绵热烈,沉稳厚重。” 阿秋尽力地向公冶扶苏描述。其实以她之见多识广,虽则不可能像公冶扶苏那般精通香料,但一嗅之下亦知顾逸身上的气息绝非普通凡品所能达到的境界。 且那香味,其实是极淡的,离他三尺之内,普通人几乎都感觉不到,是因为阿秋五感之锐利都远超常人,且与他贴身而拥才会嗅吸到。 只是顾逸在她心目中,并非如公仪休那般讲究衣饰香华之人。她亦不觉得顾逸会刻意去用香。贵宦衣物,多半会有下人熏香。但顾逸身上的香,又显然不是一般王侯名臣家常用来熏衣的沉檀龙涎的气息。 这愈加增添了她的好奇心。 除此之外,她还隐约觉得,这香气,仿佛与自己有着很深的渊源。否则,一向警觉的她,不会次次都能在顾逸怀中放松至于睡着。 那就像是一种,回到家了,可以安心倒头休憩的温馨感觉。 公冶扶苏的声音听上去,却是有些意外:“哦?还有这样的香?不知道姑娘,是在哪里闻到的呢?” 他解释道:“因为香的场景不同,焚的为粉,生嗅的为丸,涂抹肌肤为膏,此外还有蒸熏提取的花露,亦可洒在衣裳上作为闻香之用。就算气味差不多,其原料和制法也各有约束。若姑娘能说出是在何种场景中闻到的,在下思考的范围就自然能缩小一些。” 阿秋略为尴尬,欠身道:“我是在……一个人身上闻到的。” 公冶扶苏闻弦歌而知雅意,观阿秋神情便知她不便说出此人是谁。否则若再多问几句,例如此人是何身份,那范围就更小了。 因为能用名贵香料的都是贵宦名流,而他们所用之香十之八九都逃不出公冶家的产业。即便不是出自公冶家调制,那其余业内调香高手的手法、香方,公冶扶苏也是极为熟悉的,顺着采购线路查下去,不怕查不出来。 只阿秋神情尴尬,便知不能再问。公冶扶苏沉吟笑道:“看来今日这赠品,即便自谓豪富而又见多识广如在下,亦只能欠着姑娘了。” 阿秋拱手道:“扶苏公子言重了。其实阿秋虽非香道中人,亦知单凭口述气味之情状而让方家开出原料来,属实是强人所难,因为气味于每个人都是主观的。只是因扶苏公子乃是香中圣手,故姑且抱着试上一试的心情,看公子会不会闻到过类似气息。” 公冶扶苏于屏风后还揖笑道:“说来惭愧,在下枉称香中之圣,万香国主,这些年来,无论是亲手提取、配制的,又或者只是见识的,不管是香品还是原材都是浩翰如海,但竟然从未闻到过或者听说过,姑娘所说的类似的气息。” 他一向温和恬静的声音,亦带上了一丝热烈与好奇:“在下亦很想知道,什么样的高人,能配出这样的香韵。因为,” 他顿了顿,压抑着声音中的热烈:“这就是传说中——时间的气息。” 季节的轮换,岁月的变迁,万物在岁月中生化不息。夏虫冬雪,春花秋月,是每个人俱可感受到的,时间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 时间的气息,也就是人类回忆的气息。 公冶扶苏谦和地道:“无论如何,在下会尽力设法,为姑娘配制出类似的气息。”他挥手止住阿秋道谢,平静地道:“这不单是本就答应过姑娘的,也是在下的一点好奇心,想要知道时间的气息,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既然言已及此,在下倒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0. 此生有憾 论理,宫中教习的地位比之外边家伎当然为高。但此一时彼一时,薛红碧乃是裴府宠姬,是大将军特地送进来指导宫伎白纻舞的教师,而孙教习只得孑然一身,背后并无特殊人物撑腰。更深一层的原因则还有,早十多年前薛红碧为宫中班首,就是事事掐强出头的性子,那时孙内人不过舞伎队中泯然一人,是惯了她的嚣张跋扈,不欲事事伤筋动骨相争,多半是隐忍不发的。 出人意料地,薛红碧熄了早上的雷霆之怒,淡然地道:“我只说两件事。第一件从今日下午开始,所有人必须要做到。” 孙内人一声不吭,于是舞部所有人都跟着一声不吭。 薛红碧不管众人有无反应,道:“第一件,洗掉面上那乱七八糟的妆。下午少府会送一匣上好的胭脂、螺黛、铅粉过来,以后练功一律不准着妆。至于演出的妆,都会有专人帮你们化。舞者的脸面是乐府的门面,由不得你们私自瞎折腾!” 阿秋心想,黄朝安不知下了什么说辞,这么快就说动了薛夫人和他一条心。论理,一个是裴府宠姬,一个是裴府的旧乐工,这裴府上下应该也好几百人,一个好不容易飞上枝头做夫人的,怎么能同从前的奴才这么快就同心同德了呢。 她不由得对黄朝安的本事又刮目相看几分。 薛红碧将一张芙蓉面转向孙内人,斩钉截铁道:“这第二条,却是只针对你孙辞的。” 孙内人似是早知必有此一节,沉默立着,一言不发。但阿秋看得到,她一向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更直了。 且,还有些微微颤抖。 阿秋忽然就很想,站到孙内人身边去。 就像上一次,在黄朝安面前,孙内人果断地拦在她身前一样。 但她知道此刻不可造次。毕竟薛红碧还没有讲完她的话。有些情形下,是先发者制于人,而后发才可以制人。 薛红碧继续道:“以后她们所有的‘身意’,都由我来教,而不是你教,明白了吗,孙辞?” 杂在舞伎队里的阿秋忍不住晃晃她那灵变多智的脑袋。就是说,除了今天刚开的“身意”,改成由薛夫人来教,其他原本属于孙内人的职责都一概不变? 就,仅仅是这样? 连孙教习都像是一时间内未反应过来,茫然地道:“什么?” 薛红碧的面上又浮现了怒气,她勉力隐忍着道:“就是说,你教得太烂了。” 众舞伎面面相觑,神情茫然。在她们心目中孙教习向来是神一般不可违逆的存在,而今日是头一次见孙内人被另一名年龄相仿的女子骂个狗血淋头。 “你只能教教拉筋骨,转圈圈这种最笨的活。”薛红碧把“太烂了”的意思具体阐述了一下,同时声音提高了八度。 舞伎们天真单纯,倒不会因此对孙内人生出任何不敬的想法,仅仅是感到无所适从而已。 而阿秋多历江湖,见过的人虽然比她们要多,但是薛夫人这类型,她也真的是生平第一次见,亦不由得瞠目结舌。 这乃是一种,在民间名为“泼妇”的类型。在武林名门和世家闺秀,哪怕大家婢女之中,都属实不多见的。哪怕撕破脸,以上众女还是会揣着几分斯文和教养的。 “你教的人和你一样的往外冒傻气,孙辞!听明白了吗?” 薛红碧声嘶力竭的最后一声,几乎是喊着往外拔的高亢,几乎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春秋余韵。 阿秋很疑心她当年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是被调剂来舞部的,而她本来的专业大概是咏唱。 这一天棠梨西苑的舞部,接连不断爆发出的女人的尖锐高亢喊声,是足足地震撼到了坐、立二部的乐师乐伎们的了。 有前朝乐府遗留的老乐师听得这咆哮的第一声,便去探听了端倪,而后便是彼此心照不宣,捻须微微而笑:“没事的,这才像当年舞部的样子。” 新人们便觉得糊涂。舞部,不是一贯规规矩矩得像阴曹地府,披麻戴孝的那个样子嘛? 老乐师们彼此苦笑。当年的舞部,那可是燕姬赵女云集,各色美人济济一堂,谁也不服谁。曾有人说,宫中丽水河里的脂腻浮光,至少一大半都是舞部众女吵架、倒对方的头油,泼对方的妆闹的。 当年舞部班首闹到互扯头发的那些旧事,乐府老人们可都还是记忆犹新。 有忠厚的人便苦笑:“孙辞老实,哪里斗得过薛红碧。” 有人回答:“她当年就不是红碧一个量级的,哪里够与红碧互掐的资格。那时就没有,现在就更没有——估摸着红碧只是单纯地、单方面地,被她的呆笨气炸了。” 一整个下午,阿秋与众舞伎一样,只觉耳朵被震得嗡嗡响,极之头晕。 “打算让我说多少次?羞!含羞带怯的羞!回首,低眸,转!眼神由放到收,再徘徊落地不去!” “媚!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媚!要带着一丝既娇柔,又野性的挑衅,直望到男人眼睛里去,一旦定住他的眼,便须臾不可松神,时时传递情意,绝不可有半分让他落到旁人身上去!这眼神若归了旁人,那夫人的位子也就不归你了!” 诚实说来,裴夫人这份“花月羞”“眼儿媚”的绝色功力,于这一众自小生长在宫中的舞伎少女来看,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大开眼界。 她们虽自幼习艺,但一直觉得以舞艺侍奉贵人,跟挑水、劈柴、擦桌子、洗地是一样的——主打一个粗笨苦力活。挑一担水回来也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跳完一只舞,差不多亦是同样效果。 先时的教习还会要求她们笑,不笑是要受罚的。这对少女们来说不遑是加大这力气活的难度,皆因为手上脚下一边背动作还要一边分出精力假笑,要么就忘了笑,要么就忘了动作——总之都是要挨打的。 后来孙内人来了,直接把妆面上的唇改成笑型,这样笑不笑都看不大出来,横竖是那么个意思就成了。舞伎们亦觉得这个方法省心省力,极好。 省回了一边出力气,一边还要假笑敷衍的功夫。 ——由此可说,这些舞伎少女虽然说是自幼习舞的,但她们从来不知“舞”的真面目。 而见了薛夫人,她们方始才知,舞艺者居然真是可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柔情绰态,媚于语言”的。 阿秋虽非乐舞中人,亦不曾见过多少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1. 最傻舞伎 清商舞部班首的位置,从前,在人数还没有那么多的时候,她原本可以争一争的。 那时待选的人里有她,有薛红碧,还有一位风姿绰约的胡妙容。 薛红碧妩媚明艳,胡妙容风致楚楚,而她胜在个子高挑,端正清丽,当时教习说她:虽无姝色,但也有一种文雅内敛的韵致——是文皇后会喜欢的那种。 舞部班首只有二个名额,将会在她们三人之中产生。舞伎中的班首,是对艺乐水准的最高认可,且会是今后当之无愧的,每场舞乐呈献的主角。 每一次表演,都会有最重要的位置,最重要的角色。而班首就是群星簇拥之中的那轮月亮,所有的目光,都注定会落到月亮之上,而星星闪耀得再璀璨,亦都只是平淡和应当。 班首会得着更多被贵人赏识的机会。 也会得着更多飞往外面世界的自由。 如今日的红碧。 当时的孙辞,为什么会自觉放弃这个飞上枝头的机会呢? 午后的日光里,大树上雪白的棠梨花纷纷飘零坠地。她听到了十五岁那年的自己,轻轻对着教习,还有所有舞伎们脱口而出的那句拒绝。 “我不要当班首。” 清冷的声音,很轻,却很确定,如同细碎的棠梨花们坠地的姿态,轻盈而决绝。 在宫中近四十年,清商舞部数百人的集体生活掠影里,那只是一个小小的,无关痛痒的细节。就连孙辞自己后来,也早就忘记了,原来作为舞伎的早年生涯里还曾有过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插曲。 这意味着,她曾有过出头的机会,而已。 此后,乐府年年甄选新人入宫,舞部人数越来越多,最后一个清商舞部已近五百人,此外还有胡旋部、柘枝部、敦煌部等诸舞部,各逞风骚,争奇斗艳,而她曾拥有过的那些清丽亦转平淡。她渐渐地成为清商五百舞伎中靠后排的人。至终,成为舞台之上一个叫不出来姓名的背景角色。 无论在舞艺呈现的舞台,还是时代的舞台,都是如此。 所以,当多年以后的薛红碧,能对着她老去的容颜,一口便叫出她的名字时,她心中其实是诧异的。 眼前的薛红碧,一如十五二十年前那般,高昂着头,一手叉腰,一手捏着竹板,正等着她的回答。 在孙内人的恍惚之中,薛红碧人过中年保养精细的娇柔面庞,又化做了少年时那般若牡丹怒放、娇艳明媚至极的模样。 还是那般生机勃勃,绝不服输,斗志昂扬的生命力。 是令当时的少女孙辞一见便会自惭的明亮和灿烂。 是尚未开始就已经断定自己赢不过她了吗? 是不想从此成为瞩目的焦点,必须走一条力争上游再上游的道路吗? 还是…… 这是丢失在记忆迷宫之中,无限搁浅的一个谜语了。虽然孙辞至今也并不觉得后悔,但她亦很想知道,十五岁时的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 是因为自卑吗,是因为懦弱吗,还是承受着其他的什么秘密? 一个模糊的答案,忽而自早已搁浅的记忆里,影影绰绰的浮上来。 把握不清楚,却又似乎摸着了些端倪。 然后,她听得薛红碧口齿清楚,一字一句地替她说出了心里的那个答案。 “你主要是不爱争。但其次,还因为石长卿。” 她几近错愕地望向薛红碧。她根本想不到。当年她的心思有那般昭然若揭吗?就连一个从无往来的同部舞伎,都看得那般清楚吗? 她不爱争,她厌倦一切需要她提着野心和斗志去征伐的场合,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人。她只想安静地在自己的世界里,跟着前人的节拍,起舞,踏歌,像月光下的睡莲一般独自绽放。 舞的世界里没有咄咄逼人的竞争,只有生命的节律。 她爱聆听那些节律,不爱听野心家的征伐之声。 至于石长卿,她也从未想过要靠近他,从他那里得着什么格外关注。 但她向往他,她有时会暗自希望,就可以这样,一生一世,在他的笛声之中,舞下去。即便那个舞台上,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大家都在一起,也很好。这就是那个时代本来的样子。 薛红碧在笑,却是在带着泪的笑,笑得崩溃而又怆然:“没什么难懂的。当年舞部又有谁,不曾为石长卿心动和痴狂。” “只不过你,是最傻的一个。” 是么。原来她是最傻的一个。 傻到其他人早已经离开那个时代,各自飞上枝头,渐行渐远,在时代洪流裹挟之中过上了不一样的人生,她还留在原地,坚持着一个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的梦想,还埋藏着一个自己也早已忘却的执念。 原来其他人也都和她一样为石长卿而心动,但没有影响她们争、她们媚,没有影响她们使用女人可以使用的那一点儿,不多但有效的武器,为自己谋求其他的出路。 只有她傻傻的等在原地,记着文皇后的教诲,以目光一次次跟随又描摹石长卿的身影,直到自己的光芒彻底黯淡,隐退。 待上一个朝代的幕布彻底拉下,而她发现台上只剩下自己孑然一人,一生也已经过了大半时候。 泪水冲洗了薛红碧精心描绘的眼妆,眼尾晕染的红褪却,露出缠绵而哀伤的,如牡丹花瓣上的纹路。她像是在笑着,却也是在哭。 “可是你孙辞,也是我唯一佩服的一个。” 能用一生的时间,去思念一件事,一个人,那是一种至纯至真的功力和心境。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息尚存,生死不忘,至拙到最后,会回光返照得令人动容。 “《白纻》舞,我承认你跳得比我好。” 《白纻》舞,原为吴歌西曲,为江南吴地女子浣纱织布时所唱之曲,后渐演变为女子手持白纻而起舞的舞蹈形式,是典型的汉族清商乐舞。 这种自民间采风而来的舞蹈,多半节奏欢快活泼,充满民间少女们嬉戏打闹的日常生活趣致。因此,若按孙内人从前教舞部的法子,目前这些舞伎少女也是演得出来的,只要显露少女天真无邪的本色就可以了。 但经过前代上官皇后创编之后的《白纻》,其意境风格迥然区别于民间谣曲,其内涵有了质的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32. 以毒攻毒 她放下酒和食篮,行礼道:“正是。上次冒昧造访禁地,多有得罪。”同时目光向褚元一身后大片宫室望去。此刻月色勾勒出飞檐重庑,废宫别有种缠绵绮丽之感。 孰知褚元一一听得她应承是阿秋,直接自门内飞扑而出,一把拉起她的手,失声痛哭道:“阿秋你都这般大了!这些年也不来看姑姑!你可知我俩除了彼此,也再没别的亲人!” 独目中浊泪涔涔而下,满是皱纹的脸上唏嘘不已。 离栖梧宫门五丈之外的大树上,此刻正有二人隐身相对而立。闻得此言,均生出无语之感。 钟离无妍往前再凑了几分,好从树叶空隙里看得更清楚一点,口中道:“所以这小姑娘,真的是当年那个孩子?” 她这一凑,就离顾逸更近了几分。顾逸皱皱眉头,索性振衣而起,直掠去旁边另一棵树。口中答道:“是。” 谁知他刚立定,下一瞬间又听见风声响起,竟是钟离无妍又跟了过来。 她恍无所觉地一边注目二人,一边悄声在顾逸耳边道:“这可不得了了!她回来了,我们这四十年之约就算继续有效。她不说放人,我们四个是不能走的。” 接着又踌躇道:“不过就算她是当年那个孩子,她也不一定就是……” 顾逸脸沉似水,终于忍无可忍道:“前辈,麻烦你离我远点。”说着便闪开一尺之距,再补充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钟离无妍在华丽的面纱下差些笑出声来:“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当老身看上你故意揩你油?也不去照照镜子!” 又咕哝道:“哪点比得上我们安师兄半个指头!成天自我感觉那般良好,像全天下女人不管老少都想揩你油似的。” 顾逸素不与人斗嘴,今次却忽然决定反唇相讥:“你若是不想揩油,为何跟我这一路?” 紫衣飘飘的钟离小妹气得差些从树上掉下去:“你这心上人上次可是在显阳殿顶发兰陵啸了!我再不看着她点,这宫里还有我们四宿呆的地儿吗?” 顾逸极之潇洒地耸肩:“那你该去看着她,而不是跟着我。你只跟我而不跟她,那你就是打的我的主意,也就不要怪我说你为老不尊,不知自重。” 钟离无妍气了个倒仰,本想说她跟踪不来阿秋,所以才只好跟踪他,却又觉得这般说颇没面子。但她亦是聪明绝顶之人,立刻回过神来,吟吟笑道:“不管你怎么说,就是想甩开我而已。这个是必然不成的,我这热闹看定了。对不起啦。” 说着,还故意再往他那边挤了挤。 于是——轮到顾逸面沉似水,无言以对。他“哼”了一声,只得再往旁闪了一步。 只见褚元一忽然之间撒手,往后退了一步,冷森森地道:“不对,你不是阿秋。你上次来,所用的武功,明显就是杀手刺客的路数。阿秋金枝玉叶,永远不会学一身这种下三滥的功夫的!你是来骗我的!” 她一言既决,掌下立时提聚劲力,风雷生发,直向阿秋当头罩下。 顾逸无声地叹了口气。 钟离无妍立刻觉得了,她道:“你又叹什么气?觉得元一脑子不好,动辄翻脸打人?你可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又受了多少的委屈?你顾少师养尊处优,自然是体会不了的!” 顾逸:…… 他决定把嘴闭死。今晚钟离无妍休想再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字来。 阿秋凝立当地,想也不想便是反手一掌,正好架住褚元一的来掌。 褚元一目露奇异之色。低声喝道:“好!” 狂风再起,是另一掌裹挟风雷瞬间便至。 阿秋却像事先便得知她要用哪一掌似的,一只素手又快又准地直接截在她的掌路之前。 褚元一一愣,立时撤招改势。 按常理她这用老了的半招,再改去势是极大不便,于她这种成名近六十年的高手,改起来也不免生涩凝滞,是颇为冒险之局,还不如就硬拼一记。但褚元一偏偏就宁可改。 而阿秋也并未趁着她撤招改招的间隙破绽抢攻,而是等着她再一掌袭来之际,又是恰到好处的化掌为斩,斩断褚元一的掌势来路。 褚元一若原势不变地推出此掌,必然在中途就会被阿秋斩上手肘。 褚元一此刻神情震撼,竟然又是那般毫无戒心地将一只已经发到中途的掌收了回来。 顾逸原本沉凝如水的面容,此刻亦隐现了一丝笑意。 一旁的钟离无妍却是揉揉眼睛,不能置信地道:“这两个人用的招式,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她这一问,亦大有讲究。 两个人会同样的武功,并不难。只要师出同门,或者所学相同就成了。 但阿秋与褚元一对掌,褚元一抢先主攻,而阿秋每一次均将褚元一攻来的那一掌,几近原封不动奉还,以攻式作守式与之相抵,且次次能迫得褚元一中途改招。 非武学眼光超卓、信手可拈万家化为己用的宗师,不能为此。 而对方明明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她却不知,阿秋原为“谪仙榜”首席,即为天下第一刺者。 刺者武学虽与名门正宗武功路径大相径庭,但能一条道走到终点、极点的,也早已是超出众家蹊径之上。 以此为起点,反而推求其他门派的武功,悟透亦只是朝夕间事。 而顾逸却是也没有料到,他只在金陵台点拨了那么几句,阿秋不止想起了褚元一的风雷斩,且立时隐然便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来居上之意。 褚元一凝神端立须臾,忽而双掌如电,一连三变,起、伏、穿连环三式攻向阿秋。 三式连环,为“风雷斩”中临门夺命招数,一掌套着一掌,一式后接一式,不容对方有反应时间。 熟料阿秋比她更快,褚元一一掌才起,阿秋一模一样的一掌便已破到她身前。以掌破掌,以连环破连环。每一招,都预先落在其掌势发出之空位,截未落之地,取未成之象。 三式连环一过,阿秋两只美妙如兰花的素手已然分别拍实在褚元一右胸、左肩,将她轻推出去,口中笑道:“姑姑承让!” 这个战果,也是建立阿秋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虚空月轮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子夜歌》 阿秋见褚元一询问,便如实回答自己此刻是舞部之伎,因半个月后的中秋宫宴需呈献前代子夜之歌,《白纻》之舞,故来栖梧宫寻找前朝舞蹈相关的记录。她思及褚元一亦是前朝旧人,忍不住便问道:“姑姑可曾见过那《白纻》舞的姿态?” 孰料褚元一圆睁着独目听她说完,神情便似大不豫,不悦地道:“那靡靡之舞,恢复它做什么!”又不耐烦地道:“你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得吗?非要和那班狐狸精搅合在一起!你是何等的身份——” 一言至此又截住话头,脸上大见悻悻之色。 阿球未曾听过朝堂议论,自然不知道除了前朝旧臣之外,为何这深宫之中的姑姑亦对这白纻舞颇多微词。且如今舞部的那些少女们,是无论如何也和“狐狸精”三个字挨不上边的。 但她知褚元一断然没有兴趣也不会去理会舞部如今情形,只是陪笑道:“历来不怕官,只怕管,阿秋现时受着人管,不得不设法筹谋。姑姑可能容我一进栖梧宫,翻阅其中所有卷册记录?” 褚元一自顾自走到一侧,皱着眉头道:“你要看,那自然由得你。这宫里又有什么是你阿秋看不得的。” 她自坐在大门旁边的废石之上,昂首望着天空,便不再理阿秋,竟似一心一意沉浸在了自己的心事里。 阿秋暗道了声“得罪”,心知褚元一多半受过什么刺激,为人行事与正常人不同。便将带来的玫瑰酒与食篮送到褚元一面前,道:“姑姑且用些吧,阿秋进去看看便回。”便起身往里而行。 那褚元一并不拦阻,就似替她把门的一般,只守住在栖梧宫门口,看着天上月亮发呆。 顾逸见阿秋进去了,身形一动,亦想跟进去看个究竟。 钟离无妍却是一侧身,将他堪堪拦住,笑道:“栖梧禁地,少师还请止步。” 顾逸以眼神指向阿秋消失于大门中的背影,意思很清楚:她进得,我为何进不得? 钟离无妍笑道:“少师方才也听见元一世妹的话了。这宫里理当没有阿秋姑娘去不得的地方。至于少师,虽然权倾天下,于礼法上毕竟还是有个君臣之别的。” 顾逸无法,片刻后道:“为保护她,也不可以?” 钟离无妍笑道:“以阿秋姑娘那身武功,栖梧废宫中又无别人,何用你保护?” 顾逸道:“栖梧宫久被封禁,且先前那人对于此地痛恨之极,不知道会否像造皇陵一般,对这里施加禁术秘术又或者机关之类。” 钟离无妍吟吟的笑容终于消失,冷然道:“看来无论老身说什么,少师今日都是进定了?” 她的一双紫罗绫袖微摆,已在凝聚劲气杀意,眼神亦变得极其锋锐。 顾逸心中微叹。他若在这里与钟离无妍动上手,少不得惊动褚元一。到时二人联手以二敌一,他虽然不怕,但是这场动静是小不了了。 虽然如此,他仍然道:“进定了。”同时反手将玉衡掣出腰间,提势待备。 谁料钟离无妍凝神打量他半晌,手上提聚的“天煞紫罗”真气,片刻后竟消失殆尽。 她双手一摊,笑吟吟地道:“那老身就不打扰少师了,少师请。” 顾逸才知方才钟离无妍是故意要看自己发急,只觉啼笑皆非,将玉衡插回腰间,飞身而起,向着远处的栖梧宫掠落而去。 他的身形融在夜色之中了无痕迹,竟连坐在门口一侧抬头望天的褚元一也似毫无知觉一般。 阿秋自踏足栖梧宫主殿的那一刻,便顿时怔住了。 这里与其说是宫室,不如说是藏书阁,四壁卷轶浩繁,书架林立,至少万卷以上琳琅满目的书册束之高阁,不过而今已经落满灰尘,有种时光封存其间的感觉。 除了书册之外,便是各色笔墨纸砚、古玩珍品,皆一一陈列于架上。阿秋随手拿起一幅图册,对着月光看去,却是前朝名家的《溪山饮马图》,寥寥几笔,尽得秋日淡远明净之意。 师尊的松雪堂中,名画法帖也甚多,故阿秋亦不以为意,将画放回,又拿起架上一件镇纸细观。 她原先只觉得此物大如雀卵,小巧可爱。掸去浮尘于月光下一照,竟是一件玛瑙卧犬,晶莹剔透,宝光浑厚,刀法朴拙,也不知道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古物。 金银珠玉不难搜罗,只要有钱便可立致,而古物极难罗致,因离开了那个时代,再不是要多少便可生产多少的了。 由此观来,这栖梧废宫从前的主人,不但从前尊贵无比,即便她此刻已经不在,先后继位的君王,乃至于当时攻入宫中的叛军都对她极为尊重。不但禁闭此地,连这里上万件书画珍玩都是毫发无动。 阿秋在殿中徐步而行,绕观书架。 才绕过几座高至穹顶的如山木架,阿秋忽然心生感应,倏然停身止步。 她感应到此刻殿中,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身为兰陵首席刺者,阿秋对于身外一切事物的异常,感应都远远敏锐过常人。而此刻,她心中更是充满古怪的感觉。 这座大殿里虽然满是藏书和古玩,书架林立,但这些都是死物,且因多年无人翻阅打扫,便如四壁萧瑟的荒山古庙一般,四下风声簌然,月光洞穿入壁,别有种荒芜凄凉之感。 她自己是一个活人,有心跳、有呼吸,有体温。在没有刻意收敛和压抑的时候,她缓缓行步游走于这座大殿,就如同一尾游动的鱼儿掀动着一潭沉寂已久的死水,波分浪动,生气搅动着其间的寂静,分外明显。 但大殿里的这个“人”,却是在她来之前,就已经安静地存在着了,仿佛已经在此存在了上百年千年。这个“人”的气息完美的与这座废宫结合为一体,毫不违和,天衣无缝。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治世之音 手中掌型变换,脚下步伐踏落,身姿飘移,在一系列的舞姿之中,阿秋忘记了自身的存在,而只有卓然起舞的生灵之舞。 而在这翩然若仙、起伏若风的舞姿之中,阿秋渐渐感受到一种深沉的情绪浸染。 是爱而不得,于心间千百遍描摹的,心碎神往的感伤。 女子的衣襟举步形容,每一笔里都凝聚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感伤。 曾有相思深如海,虽然可望不可攀。 这世间并非所有的爱恋,都会有圆满的结果。 而不如意,大抵才是这世间最真实的常态。 但无论如意不如意,曾为那个人心动,曾痴痴守候着对方的目光,曾心惊于她或者他的一落目,一回应,当不起临去秋波那一转,梦回时见高楼独倚,只影阑珊。 这些都是真的。 而在旁观者看来,此时的阿秋,面对着画卷上静止不动的白衣女子像,垂帘闭目,手势如拈花、晾翅、振翼、半月,于瞬间变化了数十种舞姿造型。 而足下亦随之举步、飞身、纵落,若流风回雪,轻云蔽月,腾挪曲折无尽。 她的神情原本是深敛而安静的,就似进入了无边无际的虚空轮回。 但渐渐地,有一种情绪在她的舞姿之中生发弥漫开来。 顾逸进入大殿的时候,所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幕场景。 阿秋正对着画卷独自凝然起舞,仿佛进入了至深的禅定。 她的面容、身姿上笼罩着一层如清月虚照般的光辉,对着虚空结出种种舞姿造型。 她的神情专注,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感伤,仿佛凝神谛听着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虚铃之声。 顾逸一见她神情,立知不妙。 阿秋此刻的状况,像是被动被摄入了某种定境之中。 无论他人设置的定境为何,人始终需要的是保持住自我觉察返照的一丝灵明,而不是随外缘起伏狂乱迷惑。 尾随顾逸而来的钟离无妍笑道:“这丫头倒天生是个习舞的好材料。这般容易便能入情入境,且能将这《白纻》舞演绎得如此传神。乐府看来后继有人了。” 顾逸沉声道:“她这是中了旁人的精神禁术,再不设法带她出来就要走火入魔了!” 钟离无妍细观那白纱之后的女子起舞画像,目射奇光道:“居然有人能纯以精神禁术凝结为笔意,将白纻舞姿绘于此画中。老身活了七十岁,这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又道:“此人不但得是精神秘术的大宗师,还需得精通乐舞之道,才能想出此法以记录舞姿。但这般的人物,我却是想破头也想不出来是谁?” 顾逸只瞧了一眼画卷,便叹息道:“这人倒未必是精通精神禁术。他只不过是下笔之时,心中用情极深,加之对白纻舞姿有深刻的思考,一笔一画自然而然便凝结了所思所想。但能于无意间而为此,此人无论精神力还是乐舞造诣都是一代宗师了,只不过性情有偏差,致误后人。” 他说着,却见阿秋神情姿态又有变化。她一张面容,却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 左半面是至深的平静与安详,一无所动,了了分明。 右半面却是悲恸不已,眼角竟然有眼泪潸然而下。 顾逸再不及多言,道:“有劳前辈为我护法!”他四下环顾,见壁间悬挂有琴一张,其上斑驳,漆已脱落大半,弦亦断了三四根,却也顾不得许多,衣袖一拂,便已取在手中。 钟离无妍亦知事情紧急,见琴破蔽,道:“我再找找看有没有别的乐器可用!” 顾逸盘膝而坐,凝神入感,催动同心花,同时调弦、按音,运指如飞。“咚”的一声,一声极之清越的琴音袅袅响起,散于殿中。 阿秋神情似是微震,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原本的舞姿也渐渐放缓。 顾逸此刻,感受到的却是阿秋心中漫如山海般的怆痛与悲伤。 万水千山,隔山隔海,此后无论是大漠风沙,还是江南烟雨,亦只有孤身只影相伴。 顾逸来不及思索这究竟是何人所思所感,运指将一阙琴曲弹下去。 泠泠然的乐声在殿中响起,和煦温暖一如午后的阳光,浑厚又如黄钟大吕,足以驱散人心之中的黑暗。 阿秋却是眉头大皱,象是极不喜欢这音乐打乱了她舞蹈的节奏。 她长袖扬起,按着想象中舞蹈的节拍左踏一步。 “啪”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竟然是顾逸的琴弦受她步法所逼,生生断了一根。 这琴挂于栖梧宫中数十年,原本也是好琴,只是确实年代久远,丝弦早已朽坏,不能承受如此相斗。 古琴原有七弦,四弦早坏,此刻被阿秋崩断一根,只剩下两根。 但顾逸临危不乱,再度抚琴,此刻弹的是一曲《九韶》。 箫韶九成,有凤来仪。九韶之乐,高雅堂皇,有凤舞九天之气象。 而此刻顾逸虽然只有两弦,却依旧不激不厉,运指从容有余,洋洋洒洒弹奏出一派百鸟啼鸣、凤凰来舞的和悦气象,聆之令人身心怡悦,神思宁澈。 孰料阿秋听了,仍是皱眉,露出极其不喜的神情。 她双袖微扬,左提右按,右踏一步,随即长身回旋,拧身犹如射燕,倒踢如探海。 这一段动作激昂雄劲,顾逸与她心神相连,《九韶》再弹不下去,“啪”“啪”两声,最后两弦全部断裂。 阿秋听得琴音断了,凝然若有所思,伫立于空中,不再起舞,却似有所盼。 钟离无妍啼笑皆非地自书架后绕出来,手里拿着一支花纹斑驳、晶莹似黄玉的羌笛,道:“这丫头还挺倔,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哪怕少师弹的也敢不喜欢。” 顾逸手中琴已经毁去,只得长身立起,苦笑道:“自小她便是如此。这可真是……唉!” 又道:“此琴不趁手,若是我的‘灵枢’在此就好了,只可惜眼下它在金陵台。” 钟离无妍道:“此地其他乐器都年久失修了,弦类的多半丝弦朽坏,管类的,我找得到的箫、笛都裂的裂,蛀的蛀,只有这一支羌笛,藏在玉匣之中,隔绝空气,不曾有虫蛀潮湿之虞,看上去还可一用。” 顾逸将羌笛接在手中,看了一眼道:“这羌笛倒很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天若有情 少女莞尔道:“所以你不解其意。但我要说的是,不解其意,也是一种幸运。” 阿秋只能望见她的背影,而无法见其正面容貌。而阿秋若想看见她的正面,必须绕一大圈到她侧边方能看见,那也太为失礼。 但不知为何,阿秋心中有强烈的感觉,这少女的音容笑貌,都于她极为熟悉亲切。 她忽然想起一事,蓦然问道:“你……会跳舞吗?” 少女笑道:“那要看是什么舞。乐舞亦是六艺之一,我们每一家的男孩女孩,寻常的舞都是会一点的。” 阿秋记起顾逸亦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时他所言的是武事,南朝贵胄子弟都习六艺,乐舞亦是其中一艺。想必这位少女,亦是王侯名宦之家的小姐,因而才会自信说出“我们每一家的男孩女孩,多少都会一点”这种话。 阿秋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白纻》。” “《白纻》吗?”少女似陷入了思索之中,片刻之后才吟道:“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徘徊鹤转情艳逸,君为迎歌心如一。” 阿秋却不知,她吟的是当时流行的《白纻舞歌诗》。 她只是期盼地等待着眼前的少女回答。若她说会,那么大有可能,她便是自己所见白纱之后,舞姿画像中的那名女子。 虽然形容看上去要比舞姿画像之中要年轻许多。 少女悠然神往地道:“我曾听一位友人说过,《白纻》乃吴地之舞,清雅艳逸,但我此生未曾出过建章城,我想我将来亦出不了。这《白纻》舞,想必是永远也不会见到的了。” 忽而有潺潺的水声响起,似近似远。 说似近,是声音仿佛便在窗外,一墙之隔,流水落花天上月,如清溪宛转,深潭花坠。徐徐的碎波裂浪之声,如冰晶玉碎,极是抚慰人心。 说似远,是声音又似从遥远而飘渺的某个时空里传来,似是轻柔的呼唤,又似是苍青天穹雨滴飘落,击打着似真似幻的梦境。 窗前的少女轻盈地站起,其身形长若鹤立。仿佛一瞬之间,天色便阴暗了下来。 少女的背影里,写着几分寂寥。她轻轻地道:“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阿秋福至心灵,忽然开口道:“我想问你,如何可以爱一个人,而不至于伤心。” 少女负手身后,静默了一瞬。暮色将浓重的黑影投入到室内。最终,她有些苦涩地笑道:“抱歉,这个问题,我现在还不懂得如何回答你。” 她渺渺的声音传来:“要么,下一次吧。” 阿秋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身在灯火通明的金陵台。 在离她约三丈的地方,顾逸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他的身侧长几之上,摆着一具形制古雅,周身雕刻天文星象的瑶琴。 其上的丝弦还在微微震动,空气中有袅袅散去的琴音。 在阿秋来说,她只记得自己迈进栖梧主殿,看到了白纱之后的舞姿绘像,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是变幻的白纻舞姿,还有虚空之中,宛如洛神凌波的神女绘像。 最后梦见了高门世家大宅之中的一间书房,一个始终背对她而立,举止从容若仙的少女。 梦中的情绪是悲伤刻骨的,带着深深的失落和遗憾。 但即便如此,总有人在近或者远的某处,守护着她的心神。那是一缕如阳光般明亮而深刻的存在。虽不夺目,却一直在那里。 她只是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金陵台。 但这完全不影响她凭着自己模糊的本能,以迷惘的眼神,看向顾逸伸出双臂。 她做了一个要他“抱”的姿势。 顾逸本来深深凝视她的瞳孔忽然微震,然后是几近狼狈地低下头去。 他当然懂得她是什么意思。她幼年时他抱过她何曾千次百次。 可……现下不同了。 阿秋展开双臂等了一会儿,发现顾逸没有反应。 她不由得觉得失望,于是转过身子,将被子裹紧,继续地睡觉了。 顾逸半天没有听见阿秋的声音,惴然抬起头来,却见她竟背对着他,又睡过去了。 以他之自持,亦不由得为之愕然。 她又是这么能睡的?把他的床当摇篮了? 他不知阿秋情况究竟如何了,只得起身过去床边,细察她情况。 在栖梧宫中,他以《长安风》护住了她的一丝灵明,又哄得她入睡。到金陵台之后,又以灵枢琴奏水乐,以水之清静元明荡涤元神,缓解她所经历诸般喜怒大悲之情绪。 只是这世间诸苦,百千对境,终须自身面对,他亦不能替她去经历。 谁知他刚一在床边坐下来,还未来得及探察她的脉络,阿秋立时翻身,一双手臂顺势缠上他腰间。 顾逸猝不及防,一只探出去想要叩她脉搏的手悬在半空,整个人呆在床边,变得无比僵硬。 身后阿秋不止是抱住他,还把头往他身上再蹭了一蹭,好似要确认一下,才能安心。 顾逸听得自己艰难干涩的声音道:“阿秋,你在师门,遇见不开心的事情,也是这般的?” 她小时候是这般的,但总不至于,这么大了还一直是这般。 什么这般那般的?阿秋虽则迷糊着有些不解,但还是老实答道:“不会呀。师父他有洁癖,根本不会让我们碰他衣角的。至于师兄弟们,长大后他们躲我一向躲得远远地,生怕一沾身便着了我的暗算。” “那你……”莫名地,顾逸立时觉得心情放松不少,整个人亦轻松下来。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了回去。 他想问那她怎么总是要抱他的。而后想想,不问也罢。 因为不问,他也知道答案。而且怕是比她自己,更清楚那个答案。 他是她在世上认识的第一个人,她早已熟悉了他的怀抱呗。 “顾逸。”阿秋的声音轻轻地在他背上响起。 “嗯。” “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还好。” 一提及此,顾逸立刻恢复理性,几乎是把阿秋从他身上硬行扒拉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道:“以后不可再独自去看栖梧宫那幅画了。你中了画上的禁术,差些走火入魔。” 阿秋回想起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非礼勿视 阿秋却是完全不理会他的推阻,叽叽喳喳地道:“不会,可以学啊!像你这般的聪明人,那还不是一学就会。” 她当即便在顾逸的目瞪口呆之下,将灵枢直接抱过来,放在膝头盘坐,运指按弦,铿然一声,边想边道:“陛下说了,用子夜之歌,配白纻之舞,那就弹《子夜歌》吧!”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 她边轻轻吟唱,边理琴弦,初时或有凝涩,不过片时,便已按记忆中的曲调记出琴谱来,再弹数遍便已十分流畅。 她也不迟疑,当即把琴放下,转拉着顾逸的两只手摆到灵枢之上,指点道:“左手第一声按的七弦五徽,右手为挑。” 顾逸闭目不言,似是苦忍。片刻后才道:“把你的手拿开。” 阿秋一愣,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的手依然覆盖在顾逸双手之上,一副生恐他不会的样子。慌忙把手撤开,心想顾逸好歹是会弹琴的,应不会如此不济。 顾逸深呼吸一次,左拂右挑,琴音宛如连珠,又如落雨,连绵不断地自他手底倾泻流逸而出,当真如白纻一般清丽缠绵,婉转清逸,却始终不失和煦温正、高雅端方的君子之风。 阿秋以心神默会其曲意,不由自主地起身随其节奏,举双袖翩跹起舞。 同样的白纻舞,因是顾逸以琴相和之故,便多了几分高逸出尘之态。 阿秋却不依了,她踏步回旋至于顾逸面前,举袖扬起,先作半遮面之态,继而美目生辉,向着顾逸含情深深一盼,道:“‘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这里不是这样的,听薛夫人说,此处必须有相顾相盼,回环有余之态,才能令观者感受到苦陷相思之中女子的深情痴心。” 她只顾说,却只听得顾逸手中灵枢“铿然”一声,一根弦差些崩断。 再看顾逸时,他已然闭了眼睛,断然道:“我想如何弹便如何弹,不用你教。你……只管跳自己的便是。也……别看我。” 阿秋叫屈道:“现时我只得你一个观众,我不看你看谁?” 顾逸却闭着眼,很坚决地道:“你跳是不跳?若不跳,你现在便可以走了。” 阿秋虽不知顾逸“少师琴”之名,但就听刚才这一段,亦觉得顾逸所弹比乐府那些琴师好多了。她此刻不过是一名地位最卑微的舞伎,即便回到乐府,亦万难请动一位琴师为自己单独伴奏练习的,当然不舍得错过眼前机会。 她软语相求道:“那我不看你便是,可你看看我可好?我才学的舞姿动作,又不能照镜子,不知道姿态是否准确呢?” 顾逸推开面前的“灵枢”,径自起身而去。 阿秋正自发愣,不晓得自己哪句话得罪他了,却见他已手持两道白绫而回。其一较宽较长,他直接抛之于阿秋。另一条较窄的,他竟自束缚于眼睛之上,再端坐于琴前,道:“可以开始了么?” 阿秋抱着满怀白绫哭笑不得,心想再逼他,这人怕不要以死明志了。悻悻然地道:“可以了。” 顾逸即便不能看见,自然亦知她心中做何想,沉声道:“你想知道我是何情绪,听我琴声便可,又何须看我。而我想知道你是否歌舞中节,听你一身之劲气流转、呼吸节奏便可知,又何须见你之美色。” 更不待阿秋沉思反应,起手便弹,琴声如流水静深,杳若浮云。有中夜回顾,徘徊独思之状,亦有起顾长夜,见河汉皎皎,双星夜明的千古幽思之情。 他边弹,边沉声道:“我便只弹这一次,你还是收心定神,好好想想这《白纻》的神韵罢!” 阿秋虽则不满,却也不得不老实地将白纻一抖而开,静心聆听着顾逸的琴声,听声而出步,随其意而漫舞,手舞之足蹈之,因其神象其意,久而久之,自然而然,竟似洗脱神形,凝神入了子夜月明的虚空之境。 顾逸虽不能看她,却如他所说,从白纻、衣裳的破空拂动之声,以及她的呼吸节律,便知她已被带入了他的琴中定境,因而刻意将曲调放缓,使她可以静心体会“身与意合,形与神合”的自然之律。 他不近女色,亦不视女乐。所有高门世家风流豪奢拥伎宴乐之事,于他避之如蛇蝎。乐为调伏身心,琴为明心见性,这亦是任何曲调自他手中弹出,气象便自不同的原因。 这便是他所修习的雅乐对于七情的“升华”之道。 一曲已终,阿秋似自一个明净不染的梦中醒来。那梦里并没有悲伤和遗憾,没有缠绵爱恋与失去的心碎,而只有本来无一物的圆满具足,皎皎无尘。 天若有情田亦老,情如无憾情补天。 阿秋睁开双目时,却见顾逸眼上依然蒙着白绫,耐心地等待着她回神。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期期艾艾地道:“顾逸,我想送你一件东西。” 顾逸侧首,神情颇为意外。她要送他东西?他看上去像缺什么东西吗? 他抿唇,片刻后还是回答道:“何物?” 阿秋一点点将自己挪过去,挪到顾逸身边。和顾逸打了这么多次交道,理性的时候她自然也明白,顾逸显然和师父一样有洁癖,并不喜欢旁人碰他。 她只是犯迷糊的时候就会……忍不住而已。 可是目前,顾逸并没有取下眼睛上白绫的意思,她只得硬着头皮再度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掌心放上一件小小的物事。 这次出来她就一直揣在怀里,就是为着极有可能会再遇见他。 她仿佛每次夜行都必然会遇见他。也因此,她才把它随身带着,以备那必然的“偶遇”。 顾逸感觉着她的指尖在他的掌心一掠而过,放下一件轻盈细碎的东西。质地是金属,还带有一两丝她的体温。 他错愕之余,握在掌心掂量,随后就立刻明白是什么了。 此物小巧玲珑,形如弯月,有细细流苏坠在其上,当中还有一颗触手清凉的宝石。 是他第一次在乐府见到她时,她额前所佩的,镶嵌金绿猫儿眼的弯月流苏花饰。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南北宗师 阿秋在抬起头来之前,是斟酌过一番自己的表情的。她往常一般都是笑意盈盈的,但根据经验,这一招对于容华老去的女性前辈好像并不好使。但她总不能哭罢?想来想去,她斟酌着换上了最人畜无害的表情——也就是通常被称为“傻白甜”的那一种。 忽闪着美目,作无辜小鹿状,一副静待吩咐的表情。 然后,在她抬起头来那一刹那,她看到薛红碧的神情怔了一怔,然后目光中闪现出极度惊艳的光彩。 从上次薛红碧吩咐过之后,大家都不再带妆练功了。阿秋当然也是如此。身处一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同伴之中,阿秋也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 不得不说,薛夫人还是有两下子的。 随后,就再度听见了薛夫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孙辞!孙辞你快来呀!” 下一句喊叫则是:“舞部有救了!” 孙内人几乎是被薛红碧连推带搡拉到响屧廊内来的。 自从舞部接下了《白纻舞》的差事,薛红碧几乎垄断了所有关于白纻舞的教授。无论是动作、表情,还是“身意”。 她之前说自己只负责传授“身意”,后来则觉得孙内人教什么都太慢,又教不到点子上,索性抢了过来,全部自己教。 但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有薛夫人在这里当值,舞部是要什么就有什么。 比如说,一上午就换了三名琴师。 先是从立部调了一名胡琴乐师过来,拉了一段之后,被薛夫人指责将《子夜歌》拉得像卖身葬父,冷嘲热讽一通后赶回了立部。 而后坐部派来了一名江南来的琵琶乐师,着手便是急管繁弦,五指轮音弹得极是流畅。薛夫人抱着双臂听了半天,最后道:“技术倒是熟练,就是这味道——像青楼里出来的。” 她指的是,全是技巧,毫无感情。 阿秋听了,不由得暗自吐吐舌头。暗想薛红碧虽然毒舌,不愧是前朝舞蹈名家。 这两个琴师,她听着也觉得是赶不上顾逸十分之一的。 最后留下的,却是一名箜篌伎。这箜篌伎高鼻深目,眼睛湛蓝,却是龟兹人。其实她弹得并不十分熟练,但薛夫人说,生涩之中反而见认真和诚恳,与白纻舞质朴单纯的意象相得益彰。 此外,箜篌的音色像流水,清雅和悦,薛红碧认为与白纻舞水光月色的感觉亦十分和谐。 孙内人插嘴道:“从前白纻舞的配乐,主体是江南洞箫。” 薛红碧的眼睛又差些竖到了眉毛顶上:“从前替白纻舞配洞箫的是谁,我不信你不记得了!” 孙内人登时哑然,寂无声息,比吹灯还快。 薛红碧气呼呼地道:“石长卿那手‘金声玉振,凤曲长鸣’,我敢说前后二十年内南北朝均无敌手。你随便去坐部叫个吹洞箫的来,要死不落气的试试?不笑掉朝上那些老大人们的大牙才怪!” 阿秋对薛夫人又多了一分佩服。知道前人的高度不可逾越,故别出蹊径,在配乐方式上创新,至少避免了硬碰硬的露怯,又能藏拙,薛夫人的才情是不假的。 这大概亦是为何最后孙内人索性将舞部全权交由薛红碧折腾了——死马当活马医。若是薛红碧亦折腾不出花样,换成她也是手足无措的。 因此,当薛红碧将孙内人拉来响屧廊时,孙内人第一感还以为阿秋又惹什么事了,想也不想便道:“这可是——石长卿的女儿。” 薛红碧眨巴着眼睛道:“什么?” 其实薛红碧第一天自舞伎队里挑出身法细节不准的阿秋时,孙内人便第一时间告知过她,阿秋是石长卿之女。 不过当时阿秋脸上有浓妆,薛红碧亦未曾仔细地打量她,且心中有更要紧之事,便抬抬手放过了她,未多加在意,再然后便——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由此可见,薛红碧指孙内人当年是舞部最傻的一个,不是没有道理的。亦只有孙内人,才会因阿秋是石长卿的女儿,而甘于为她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同样是曾为石长卿心动过,薛红碧就能完全忘记了这茬。 孙内人难得地提高声音道:“她是石长卿的女儿!红碧,她又哪里招你惹你了不成!” 薛红碧这才以发现新世界的眼光,将阿秋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不客气地问道:“你爹死了没?想必死了——不然也不能够叫他女儿进宫,宫里又是什么好地方不成。你娘呢?——想必生得很美,不然也生不出你来。孙辞,话说当年咱们究竟有没有人见过石长卿的真容?说起来他是不是真的长得很俊,其实也没有人见过。” 孙内人给她闹了个大红脸,讪讪道:“你别当着人女儿的面,垂涎她父亲好不好。” 薛红碧不以为然地道:“我现下是裴府的夫人,石长卿一个宫廷乐师,就是他还活着,我点评他几句又怎么了。” 孙内人:……。 一通打岔下来,薛红碧倒没有忘记正经事,将阿秋推到孙内人面前,喜形于色地道:“咱们舞部得救的指望,全在这丫头身上了,石长卿倒也还是会生的!” 孙内人莫名其妙地望向阿秋,不解何意。阿秋自己也是吐吐舌头,作出个不明白的表情。 与自幼练功的舞部众伎比起来,阿秋觉得自己如今的这点儿功底,能杂在队里鱼目混个珠,滥竽充个数就不错了,至于舞部得救的指望在她身上,那她是想也不敢想的。 若连孙内人、薛夫人这些自前朝起就侍奉乐舞之道的人,都想不出办法应付中秋的献舞,她就更不可能有办法了。 她会做出如此判断,原因之一是因为,舞者是无法完整见到自己的舞姿的。 虽说响屧廊内有一整面的铜镜屏风,但是起舞者无法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动作和神情,因为需要专心在表演上。而且,还有旋转、跳跃等动作,那种时刻不可能还盯着镜子。 还有垂帘而视、流目送盼等表情,这些表情通常也不是对镜正视,而是向斜前方、或者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白纻往事 不过后来也就不担心了,有顾逸的琴声牵引,她只管沉浸入乐舞律动的世界,静心去体会其中的生化之机,也就不再虑及旁人眼中舞姿好不好的问题了。 但阿秋却不知,一夜之间,她等于以顶尖武者的身体素质和操控力,同时接受了当世南北两大顶尖乐舞宗师的演示和训导。而这等机缘,亦是万中无一的可遇不可求。 薛红碧指着阿秋,激动地向孙内人道:“从此刻起,让她做舞部班首。白纻舞以她为唯一主角,其他人一律做水色山光、轻舟横渡的背景,如此主次分明,一目了然,反而大有可能超出当年上官皇后所创编的境界,你说是不是?” 孙内人已经完全呆掉了,听到薛红碧的话,立时反应过来,猛点头道:“正是如此!红碧,你想得太好了!” 当年的白纻舞共用三十六人,衣袂飘飘如群仙凌波,素娥望月。论素质比如今的舞部当然是整齐不少,而班首薛红碧、胡妙容、以及孙辞更是轮流担当情境主角,分别展示“天外飞仙”“云中独鹤”“月下浣纱”等情境,既有民女婉约质朴的姿采,又有文士高蹈出尘的理想。《白纻》一舞出,不仅当时惊艳了整个南朝宫廷,亦令一时的舞乐艺者争相效仿。 当时洁身自律,从不近女色亦不赏乐舞的一代名臣,被称为“青衫一剑,风华无两”的中书令上官谨,亦破例为之品题:“当世之离骚。” 但当时的《白纻》,整体是群舞。群舞阵容较大,且场面齐整,但会受制于队伍中每一个人的理解与发挥。 而独舞可以最大释放出顶尖舞者自身的魅力和个性,令观者只关注于最高水准的舞者,进而至于无限自由的境地。 阿秋目前所展现的“乐舞之道”的造诣,薛红碧和孙内人都清楚,是超越于当年的她们的。 如若能成功令所有人的关注焦点只放在她一人身上,则完全有可能制造出超越当年《白纻》的冲击力。 不过,就得让舞部其他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担当背景了。 一念及此,孙内人以犹豫的眼光望向张蛾须和崔绿珠二人。她不是不知道阿秋跳得好,但毕竟在阿秋到来之前,张娥须和崔绿珠才是舞部的班首。如果真按从前的排位,也应当是阿秋、张娥须、崔绿珠三人轮流分任情境主角才对。 其实若在以往,孙内人是想不到这些的。因现今的舞部单纯,基本她说如何便是如何。但是此刻,因为薛红碧在此,她就不由得想起当年舞部争得头破血流的那些往事。 薛红碧想必也是想起来了,难得地低头默然了片刻。 那一年的《白纻》,三位较为重要的主角之中,为了争谁第一个出场,薛红碧和胡妙容是撕破了脸的,连老教习亦夹在其中左右难做人。 薛红碧事事爱压人一头,在舞部较为不得人心,但她功底好,人生得也较为明艳,实是压场牡丹的不二人选。 这亦是她一见阿秋真容便两眼发光的原因。她先前远看,单只觉得阿秋舞姿曼妙,举手投足间功力深厚,近看发现容颜亦堪称绝色,那就实实在在当得起挑大梁的重任了,立时便觉得肩上千斤重担去了八百。 舞伎只有功好是不够的,人生得漂亮也很重要。当然能被选入舞部就没有长相不好的,只有倾国与倾城的区别。 薛红碧就自信她是那个倾国的,当然会引起所有其他人的敌视。 排《白纻》的那些日子,她经常不是头油不见了,就是胭脂丢了。有一次,连舞衣都被人剪了个大洞。 薛红碧忽然笑道:“那时想想,我们真幼稚。以为同教习闹,和同伴撕,就能得到第一名的位置。结果谁第一个出场,还不是上头说了算。” 那时的“上头”,就是上官皇后。因为白纻舞由她编排,所以这些人最后的位置,仍然是皇后亲自看过再决定。 孙内人只是抿了抿唇。 有件事情,薛红碧不提她差些也忘了。 当时上官皇后最先瞩意的人,是她。皇后曾经问过她,要不要第一个出场。 那时的皇后,仔细地瞧了瞧她,最后断言道:“本宫除了写字,还有一件事是勉强拿得出手的,那就是相面。孙辞,在你们三人之中,你是能挑大梁的。” 皇后复又叹道:“《白纻》为国运之舞,其实我很希望第一个出场的能是一名骨相端正清丽的女子,譬如你。也许整个南朝的气运就会不同。” 其时因为末帝荒淫,大兴宴乐,宫中乐府人数已近达数千人,而舞部除了孙辞所在的清商部,更有龟兹、高昌诸胡之舞,不但碧眼深目的胡姬各逞绝色,就是清商部也排演了《玉树□□花》、《金缕曲》等各种争奇斗艳。 哪怕那时的皇后正在失宠,因着南朝第一才女的名声,也因着她身后百年士林领袖上官家族的支持,皇帝仍然对她极为敬重,她亲自编排的《白纻》仍然被御笔勾为南朝国宴之上第一舞,其他所有舞乐、百戏都一律押后。 作为开场第一舞的第一人,这将是百年难遇的殊荣。 当时的孙辞,心中只是影影绰绰拂过燕歌台上烛火煌煌,玄鸟面具后,那双极致热烈而又无比落寞的眼睛。 皇后又道:“石长卿会是为《白纻舞》相和的第一乐师。他的名字将和《白纻》舞一起,记录在历史之中。你可要想好了。” 那时的她怔然地望向皇后,皇后却只是含笑不言。 她努力思索着,直至某些线索在心中慢慢分明。 最后,她慢慢答道:“妾不必作南朝第一舞的第一人,妾能做南朝乐府最后一人,足矣。” 随后,皇后的含笑里,便渐渐有了一丝化不开的感伤。 “连你都能感知出来,这大厦不日将倾的气象。呵,我又何必再操这些心。好吧,孙辞,如你所愿,你会是终场散去时最后一人。” 最后一人,即是大幕将落,曲终人散,所有白纻舞伎都已袅袅散去,只余她一身朴素丝服,对着皎洁如练的月光,在溪水中漂洗着沉浮的白纻。 是浣纱之歌,亦是痴情之誓。 “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徘徊鹤转情艳逸,君为迎歌心如一。”【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知遇之恩 这是怀着身孕的皇后竭尽全力为本朝编创的唯一一支舞。皇后曾被所有人目为中原王朝近千年礼乐传承的王冠之上,最璀璨的那颗明珠。 没有人知道久在深宫缠绵病榻的皇后,为何会忽然想起要为琼林宴编创一只舞。皇后身为上官世家第一美丽出众的女儿,她的书艺已经足以令她百代留名,其才名风姿亦早已深深印在江左士林的心中,她根本无需刻意再做任何事,也能得到人们尊敬。 但在乐府侍奉数朝的老教习却很清楚,这是乐舞之道不再作为以色侍人之技,而真正作为艺术被人们看重的一次机会。而对于世代从事舞乐道的艺者来说,这是登入大雅之堂,得到台阁士林尊重的一个重要台阶。 “花开堪折直须折”,说的是舞乐伎者。 “商女不知亡国恨”说的也还是舞乐伎者。 舞乐伎者装点着每一个太平金粉的时代,在其间来来去去。但从未有人如皇后一般,真正用心地雕琢与传达这门艺术,并希冀借此传达一种志趣和性情。 薛红碧红涨着脸,自喉咙里发出嘶吼:“我管她怎么办!皇后用得着我管?” 皇后的理想于她从来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她不懂亦根本不想去懂。她只知道她须得抓住眼前这唯一一个抛头露面的机会,抓住舞伎一生漫长岁月里短暂的花期。 她见过被军营里送回来的同伴尸体。舞伎从来命若蝼蚁。 她以左臂牢牢反锁住胡妙容,吼道:“有谁来管管我该怎么办!” 她高扬右臂,握掌成拳,对着胡妙容的脸狠狠砸了下去。 那一拳最终没有落到胡妙容脸上,而是落到了一向沉默寡言的孙辞的胳膊上。 薛红碧还要挣扎发狂,已听见孙辞的声音清澈地,字字分明地在她耳边响起:“换我的衣服,准备上场。” 孙内人终于想起来了,她讪讪地笑道:“难怪,你记得我。” 在孙内人自己的记忆里,她一直就是后排那个默默无闻亦无言的背景。有时,她是明月之后,天边偶尔掠过的一缕浮云。有时,她又是浣纱少女身后惊起的一只白鹭。更多时候,她是一长排里的某一个,随着旋律做出自己该有的动作。 一座弯月桥上的一只千年守望的石柱,一道青波中的一朵纤细雪白的浪花。 生命里大多数时光都是这样的平淡着过的。她不是那种会用一生去记得自己高光时刻的那种人。 唯有的几次能闪着亮光、刻入记忆,刻骨铭心的时刻,也就是与石长卿的交集。 燕歌台上,长卿饮酒,来者不拒。她杂在数百上千人中,以因激动而发抖的手,为他举上了一杯酒。 那是他们此生离得最近的时刻。 白纻舞终,石长卿袅袅独奏的笛声,伴着她孤身谢幕,冉冉退入大桓王朝末世的阴影之中。 她一直都不怎么记得自己。 薛红碧冷笑:“那是自然。舞部上下诸百人,我薛红碧又岂有闲心,记得与我无关的闲杂人!” 她咬牙,继续地恨铁不成钢:“你那时把舞衣借了给我,你就没有想到过,若是我演出完来不及还给你,又当如何?” 孙内人努力地回想当年的情景。最后慢慢地道:“那,这个舞就不会有结尾了。但好歹,它开了头。” 只要开过头,亮过相,就好。 好过从来无人得知它的存在。好过从来没有人明了过上官皇后的心意。 她有种预感,以皇后的身体状况,再也不可能亲自指导、以及为舞部编第二只舞了。《白纻》一舞,将成为绝响。 百年时光长河之中,不见得再有这样的金粉盛世,清歌妙舞装点太平,不会有第二个上官皇后,也不会有第二个石长卿。 是以,她一听得老教习提到皇后,反应迟钝的她,立刻就做出了生平最快的决定。 无论如何,要让《白纻》舞在国宴上亮相,哪怕她拼尽全力也在所不惜。 这是乐府清商舞部一个默默无闻的舞伎,对大桓文皇后上官琰秀,一场知遇之恩的报答。涓滴亦是寸心。 薛红碧冷笑道:“你还真是傻。即便我上不了台,这舞还是能开头的。胡妙容不就在一旁等着吗!她完全可以一个人将‘天外飞仙’、‘云中独鹤’两场都跳完!” 她望着响屧廊外苍茫水色,夕阳在天,咕哝道:“只不过若是如此,今日在这里陪着你的裴府夫人,恐怕就是胡妙容了。” “你倒是坏了她一场好事。” 好事吗,那倒未必。孙内人默默地想着。 那时胡妙容有说话的。 在当时的孙辞说完“换我的衣服,准备上场”之后,她听到了胡妙容开口。 胡妙容的声音一向低沉柔和,这次也有了尖锐。“不是我干的。” 她说完就起身走了,没再看她们二人任何一眼。 薛红碧也想起来了。那些时候,胡妙容虽然冷眼旁观她的各种窘态,似乎相当的乐在其中,但倒是不像是亲手动过她东西的。 她咕哝道:“也没什么区别了。反正,那一场舞后,她就去了血阳关,希望北羌的风不太冷,别太快把她吹老丑了。” 又悻悻然道:“可惜永定侯樊缨是个女的,不然这会孙辞你怕也是个夫人了。只不过要在西北边陲看牛羊而已。” 这句话似前言不搭后语,孙内人却听懂了。 孙内人发了半会呆,最后道:“我还是在乐府,就很好。我不想被赏给什么人。” 薛红碧啐了她一口:“难道这又是你说了能作数的事情?” 连孙内人也忍不住苦笑出声。 这事,确实还得多亏永定侯樊缨是个女的。 当年的《白纻》舞获得了空前的成功。白纻舞伎们飘然若仙的风采,直到多少年后,亦为江左高雅风流的儒林士族们所深深怀念,舞乐艺道者私下仿效不尽。一时大江南北,皆作白纻之舞,这也是后来臣子们抱怨说,《白纻》乃亡国之舞的原因。 而那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素手阎罗 孙内人常年僻处深宫,从未见过这位大衍最高司法长官,铁血前廷尉之面。但见薛红碧举止神情,便也猜出了个大概,她与裴夫人无甚交集,自亦用不着格外怕她。裴夫人既未招呼于她,她也并不多话,只率领众舞伎于长廊躬身规矩行礼。 裴夫人却将冷如幽泉的目光转向了孙内人,淡淡道:“希望这些日子,裴府的人没给诸位增加麻烦。中秋近在咫尺,若裴府从前有得罪的地方,也请内人包涵。” 东光侯裴元礼手握十多万中央军,可以说是建章皇城内没有人敢得罪的人。“玄鹄”穆华英以东光侯夫人、前廷尉之尊,屈尊向舞部一个教习说出这两句话来,听着很是客气,实则每一个字都别有深意,且充满压迫感。 孙内人只是耿直,却并不真笨。她听得裴夫人此语,亦不敢抬头,只是深深一揖到地,口中道:“舞部有红碧,实受益良多。夫人客气。” 她并未回应裴夫人话中的暗示,亦不敢应承任何事。说到底,并不是她故意在找裴府出身的黄朝安的麻烦,而是黄朝安不肯放过她和舞部。而这事,并不是她答应包涵就能过去的。 裴夫人只是冷冷一点头,转向薛红碧道:“我此次入宫,原为找宸妃商议萸儿入宫事宜,忽而想起你在乐府,故顺道来一看。若你的事已办得差不多了,便正好可随我回去。” 一闻裴夫人此话,在场众人均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在舞部众伎,是已然习惯了薛红碧这些日子大呼小叫,非打即骂。她虽凶,其教授方式和内容却也大开众人的眼界。至少从她来了以后,众人不必画着浓浓的鬼面妆,表演也生动了许多。 在孙内人,却是没有料到薛红碧真的只是来走一趟,且这么快就要回去。她原以为至少要到中秋献舞之后,薛红碧才会回裴府。 在阿秋,却是听出了至少两重意思。其一,是她口中的萸儿要入宫,这个节骨眼上裴夫人不想再让裴家的任何人捅篓子。包括薛红碧,自然也包括黄朝安。 阿秋此刻还不知,这位萸儿就是新飞凤四卫中待定的“朱凰”,裴元礼与穆华英的嫡长女,人称“弓矛双英”的裴家大小姐裴萸。 其二,就是薛夫人前来授艺,大概当初亦只是裴家的一句人情场面话而已。人已来过了,至于活干得如何,能不能挑大梁,却并无硬性要求。所以薛夫人如果不想继续陪她们耗,正好可以趁这机会下台走人。 穆华英以东光侯夫人之尊,却似乎对家中内院外男,无论事之大小均见微知著,干预插手却又不动声色。 前代飞凤四卫,阿秋如今已经亲自见到了三位:宸妃李岚修温婉和平,有母仪天下之风,大统领司空照英气不让须眉,再就是眼前看似冷漠傲慢,实则城府极深的裴夫人。 她还未与兰台令赵灵应对过面,且不知赵灵应正是她师兄公仪休不得不日日相见的同僚。 但阿秋很怀疑,前代飞凤四卫中,真正心机第一的,怕并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才女赵灵应,而是这位绵里藏针,见机不发的裴夫人。 她若知引进新飞凤四卫就是裴夫人所出之策,而皇帝谢朗一闻便辄采纳,必然会对这位早已退隐的裴夫人的实力重新做出估计。 而裴夫人作为前代飞凤卫中唯一出嫁之人,嫁的对象又恰好是南朝天下三部兵马中主掌中央军,可保京师安定的裴元礼。这其间亦很难讲,没有裴夫人为皇帝谢朗所作的一番政治筹谋。 飞凤卫忠君事主,由此可见一斑。 孙内人看着薛红碧,舞伎少女们也在偷偷看着薛红碧。 一是想不到那么气势汹汹的薛夫人,居然也有如见了猫的老鼠的时候。 二是虽然存心想留她,但舞部并不是什么好地方,也没有高官厚禄。而且,这还有可能是人家主母之意,贸然掺合挽留,徒令薛红碧为难。 以阿秋之聪明胆大,亦未敢发言打岔,也是虑及这终究是裴府家事,外人不便置喙。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薛红碧呆了一呆,随即脸上忽然现出坚决的神色。 她掀起衣裙向前一步,重重跪落地面,叩首道:“夫人,妾想留在舞部为一白头教习,不想再回裴府了!” 她这一言既出,在座之人无不变色。 整个响屧廊内,静得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一时间再没有任何声音,舞伎们连呼吸都屏住了,睁大眼睛,只管呆呆看着眼前情景。 就连一直低头作老实状的阿秋,也因错愕惊讶而抬起头来,向着薛红碧和裴夫人瞧去。 裴夫人穆华英与她根据其声音所想象的基本相同,双眉修长入鬓,凤眸森寒,俏丽之中不失威严,华贵而仪态万方。 但即便冷静威严如她,在听到薛红碧的话之时,面上亦有一闪而逝的愕然神情。 她定睛看着薛红碧,像是初次认识般仔细打量她。片刻之后才道:“这是大事,你可要想清楚了。” 裴夫人这一句话中,原本生硬冷漠的语气便柔和了些许。 在场诸人中,唯有孙内人知道薛红碧如今裴府宠姬的地位,乃是她多年梦寐以求,孜孜不倦才得来的,故而她也是最回不过神来的一个。 薛红碧却是再度叩首,抬起头来时目中射出坚决神色:“妾在裴府十五年,一直承蒙侯爷和夫人照顾。但在乐府这些日子,妾终于明白,妾此生最想做的事,还是活在舞乐道的侍奉之中。” 不再为了争宠而舞,不再为了争第一的地位而舞。年老色衰的教习姿容衰败,已不足入贵人之眼,不会再有上台演出的机会,但在传授年轻的舞乐伎的过程中,仍可感到艺术生命的传递。那是超越于皮相之外的,精神的传承与延续。 裴夫人淡淡道:“就算你想将舞艺传承下去,不辜负你曾为一代红伎的功底和声名,裴府亦有家伎可以教导,你大可不必非要留在这里。” 她凤眸森然瞥过长廊两侧的众少女,以及孙内人,眼底的情绪却是看不出来。 阿秋想起薛红碧初来时就说过的:“裴府随便拿两个家伎出来,也比你们像样。”暗自揣摩,裴夫人大概也是觉得,看不出来她们这些人有什么可取之处,值得薛红碧放弃养尊处优的生活,留在这里。 薛红碧似是鼓足了勇气,清楚地开口道:“这二者,是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觊觎少师 舞部开始进入了焚膏油以继晷,日夜排练演习《白纻》的节奏。 薛红碧不再有闲心穿华丽丝裳和化精细的妆,她现在多半是素着脸连眉都懒得描、一身最简单不过的练功舞衣,趿拉着木屐就来了响屧廊。她一场一场带着舞伎们练习,一个一个指出舞伎们动作的不足,并且亲身加以示范。 在舞伎们中途休息的时刻,她也在一边继续地绞尽脑汁,琢磨着队形编排和舞姿呈现顺序,力求从各个角度、每一环节看上去都尽善尽美。 孙内人一般默不作声,却是全力为薛红碧提供辅助。但凡薛红碧想到要什么,她便为其跑去乐府传话,若薛红碧因练习时间太长,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她亦会自动接过薛红碧的职责,指挥诸舞伎继续往下排练。 在所有舞伎中,阿秋是任务最重的一个,因为她有大量的独舞呈现,故而薛红碧和孙内人对她要求都尤其严格。 虽然她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两位教习的期待,但薛红碧指出她的基本功和对细节的锤炼还存在精进的空间。然后,因为教习需兼顾众人,她的单独陪练这一任务便落在了张娥须和崔绿珠的头上。 两女忠心耿耿,日夜监督她用功。而阿秋亦生出想法,如若再发生当年舞部那种事情,导致主角临时无法上台又当如何?因此她向教习提出建议,让张娥须和崔绿珠亦将她所有的舞姿全部演练纯熟,即便发生意外她不能上场,好歹亦有他人替补,还是能走完全程。 薛红碧听到她这个建议时,神情颇为复杂。她只是望了望孙内人,看孙内人意见如何。 孙内人想也不想便道:“如此甚好。她们二人只要能跟着你练一遍,也就是她们难得的造化。” 对于舞者来说,能现场亲见、临摹高水准的艺术表现,本身就是难得的机缘。 阿秋能迅速实现舞艺的脱胎换骨的质变,就是因为以入境观画之术,亲眼见到前代名家凝注于白纻舞上的心血,和隔世再现的,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 还有当世第一琴乐大家顾逸,以“灵枢”琴为她调理深化气息之功,使得她的气息收放能迅速达到“绵绵若存有深致”的境界。 张娥须和崔绿珠能够日日跟着她练习,象形摹画,受其宛若天成的灵气浸染影响,无论如何都会提升自身舞艺的造诣。 薛红碧听孙内人如此说,便也道:“如此也好。反正——我看阿秋那丫头,也不像是会长期在舞部屈尊当个伎者的料子。有张娥须和崔绿珠学着些,也可以避免舞部后继无人。” 孙内人一听她那套“嫁人经”就想捂耳,断然道:“阿秋不会想攀高枝的。她不是那种人。” 薛红碧瞪眼道:“我几时说她想攀高枝了?难道乐府就不能出女官,女的乐正、承华令、女的太乐丞,甚至女的……” “女的太常寺卿?”孙内人又是想气又是想笑,忍不住伸指戳上薛红碧的脑门,低声喝道:“连顾逸少师的位子你也胆敢觊觎,不愧是前朝开场舞第一人薛师傅。” 薛红碧回嘴道:“我只是觊觎他的位子,又没觊觎他这个人,不算没志气。” 她们二人只是耳语,离正在练功的阿秋亦隔得较远,但阿秋耳朵何等灵敏,早听得她们提及自己,又听到顾逸,以及“觊觎”二字,面上就微微一红。 她可不觊觎顾逸的位子。就凭顾逸的琴学修养,她自问再过二十年也比不上他。 那觊觎他这个人? 阿秋忽而不敢再想,自低了头继续拉她的筋骨。 听到这话的,却并不只有阿秋的一双耳朵。 一把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女声笑吟吟地道:“二位教习像是对中秋的白纻舞非常之有信心嘛!都觊觎起少师大人来了,本朝看来真是人才辈出,真乃天子和万民之福。” 这声音却是从回廊的另一头传来的。 孙内人和薛红碧一齐慌了神,不约而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回廊前方正整整齐齐排列着两行妙龄宫人,手中均捧着锃黑光亮的漆盘,里面都是光洁柔软的白色丝纻之物。薛红碧较为眼尖,还看到其中有些上缀有珍珠、金线与细碎水晶。 只瞥得一眼,薛红碧便有了如自噩梦中惊回的震荡之感。 在两行宫人的最前方,亭亭玉立着一名着黄色披帛、容貌极美的黄衫女官,一望而见的通透灵秀,嘴角还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 孙内人立刻整衣跪下,恭谨地道:“舞部孙辞,见过赵昭容。” 来人正是宫中主管财物的少府之首,同时亦是前朝兰台令,前朝飞凤四卫之中的“青鸾”赵灵应。 与“玄鹄”裴夫人穆华英的冷漠傲慢不同,赵灵应却是笑吟吟地,一副人情周到,极好讲话的样子。 但在场的无论孙内人、薛红碧还是阿秋,自然都不会因为她的外表而生出误会。阿秋是因为不敢对前飞凤四卫中的任何一位心存轻视,而孙内人和薛红碧则是因为在宫中和在裴府,都曾风闻赵灵应为官之名。 她是御前红人,所有的礼数周全都只针对相应品级的人物,断然没有功夫将笑脸赏给对她没价值的人。 孙内人持身廉正,故少忧宠辱得失,只看了宫人们手中漆盘一眼,便知应是少府送白纻舞所用之衣裳、珠饰、道具。但她所想不明白的是,这些东西只需仆隶送来便可,谁敢惊动兰台令赵昭容亲自跑一趟? 薛红碧刚才信口开河,嚼舌根嚼到少师顾逸头上,心下大为惴惴。——也不怪她惯了乱说,从前乐府之中,都是三教九流,聊天极为随意。 后来到了裴府,她亦极少真正登堂入室,日常对着较多的仍然是下人、家伎。她亦完全想不到,一代才女赵灵应会纾尊降贵地亲自踏足这棠梨苑来送东西。 赵灵应却是美目流转,笑意盈盈地上下打量了一遍这里的舞伎们,倒似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满意或者不满意的地方。 她提高了声音笑道:“二位教习刚提起少师大人,殊不知本官正是为给少师大人上个人情,才特地命少府为中秋献舞赶制这些衣饰用品。二位对少师大人的一片美意,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金樽月落 一把温柔娴静的女子声音自长廊另一头响起道:“灵应,送衣裳便送衣裳,你又特地吓唬薛师傅作甚。” 这声音温柔如仙音妙乐,却又带着嗔怪之意,不及裴夫人冷漠威压,亦不似赵昭容般清丽如黄莺出谷。但听到的人自然便会生出尊重之心。 阿秋一听到这个声音便心下凛然。而孙内人、薛红碧已自带着舞伎们纷纷跪地长拜不起,就连赵昭容身后,捧着漆盘的两行宫女也尽数齐齐跪下。 若是远望,会发觉响屧廊此刻跪了一地的人,黑压压都是人头。 这个声音,阿秋曾在栖梧废宫中听到过一次,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她与“风雷斩”褚元一对掌到生死难分之际,对方以凭空而来的“修仪”一剑,轻轻巧巧便破开了她二人之间混沌不分的绞缠黏锁,正是本朝后宫第一人,嫔妃之首的宸妃,前任飞凤四卫中的朱鹮,“金樽月落”李岚修。 阿秋听得是宸妃声音,便自心虚。前飞凤四卫之中,她照过面甚至交过手的有二人,便是白鹤司空照和朱鹮李岚修。而谁晓得最近舞部中了什么彩头,数天之内便引得前飞凤四卫之中的“玄鹄”穆华英、“青鸾”赵灵应和“朱鹮”李岚修纷纷到访。 这可是舞部乃至于整个乐府,近十年来从所未有之事。 她甚至疑心,只因乐府属于内宫,所以属于命妇、宫眷、女官的这三位都能来管上一管。若是属于前朝,只怕司空照大统领也要来看上一看。 这《白纻》舞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能引得前飞凤们纷纷前来或插手或旁观? 阿秋正在这里思索,那边赵灵应已然长身揖笑道:“岚修姐好。裴府的人,我哪里敢吓唬了。我不过是与薛师傅开个玩笑罢了。” 只听其称呼,便知飞凤四卫真如旁人所说,生死之交情逾姐妹,无论所官何职,公开私下亦始终姐妹相称。 薛红碧得赵灵应放手,早已冷汗湿透舞衣,悚然跪于孙内人肩下,不敢抬头。 宸妃淡然柔声道:“灵应大约不知,薛师傅现下已经不是裴府的人了。华英姐今晨已经令人送来她的户籍,令还于乐府。今后薛师傅便是宫中乐府的教习了。” 她略一沉吟,又道:“薛师傅从前便是白纻舞的头名,又是随文皇后练习过的前朝老人,今愿回归乐府传承舞乐道,其志可嘉。本宫欲擢其为舞部副教习,诸位可有异议?” 阿秋顿时明白,宸妃亲自来舞部走这一趟,大约是因为裴夫人去她那里提了半句一句。六宫之首日理万机,一个前朝旧伎的调动本来万万惊动不到宸妃,但因是老姐妹所提,宸妃便决定亲自来落妥薛红碧回乐府的地位和待遇。 孙内人和众舞伎当然地不能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孙内人应道:“如娘娘所命。舞部上下必会尊重薛教习。” 赵灵应却是抱着双臂,笑吟吟地道:“华英姐虽是退隐,现在看来却是越管越宽了。她着急送她女儿入宫也就罢了,如今连少师手下乐府的事也要管了。” 宸妃却是温和地道:“无论她管多管少,始终为的是大衍天下,这一点灵应想必也不会质疑。” 赵灵应却不再笑,俏丽双目中射出冷光如电,道:“人受环境影响,始终是会有所改变的。我们四人,唯独华英姐嫁入东光侯府,生了女儿,有了自己的家庭。灵应固然不会质疑华英姐的初心,但若大衍的天下与裴家的天下出现矛盾之时,不知道华英姐会如何取舍?” 宸妃从容道:“即便真有那么一天,你、我,阿照三人理应还未死。” 赵灵应冷然道:“那就只论如今。岚修姐,很多事盘根错节,我知晓你亦不便一一插手。但现在就有一件事,我赵灵应是要把话放在这里的。” 宸妃不语,默然等赵灵应的下一句。 赵灵应掷地有声地道:“中秋宫宴呈演《白纻舞》,是少师大人与陛下的意思,在此之前谁要插手破坏,便是与我赵灵应作对!” “而与我作对会是什么下场,各位尽可自己掂量!” 她这一句话清俏如莺啭,却是用了内力扬声,远远的传送出去,直震得水岸两侧树木簌簌发抖,几乎是整个棠梨西厢都可听见的效果。 宸妃轻叹一声,本想劝说一二,可当她目光触及赵灵应手上所持,缀着珍珠与水晶的白纻舞衣,却似想起了什么往事,以她一向淡泊温婉的性格,竟也忡然变色,片刻之间竟然答不上来话。 赵灵应放出了这句狠话,重又变得笑吟吟的,她亲手将呆若木鸡的薛红碧从地上搀扶而起,又珍而重之地将这白纻丝衣交在她手上,亲切地道:“薛副教习可谓重任在肩,可不要辜负了娘娘和裴公对你的一番器重。” 说完,便径自洒然去了,连给宸妃告辞都直接免了。 她身后的两列少府宫人也均按次序放下手中的漆盘,挨个向宸妃行礼后告退。 宸妃李岚修注视着搭在薛红碧手臂上的白纻舞衣,一时间神色复杂难言。 而薛红碧更是被火烧烫到一般,只是当着宸妃的面,不敢将赵灵应搭在她手臂上的丝衣直接甩开去。 倒并非她对白纻舞衣有什么意见,而是当年她的衣箱被砸开,自己上台的舞衣被撕裂成块块丝帛,珍珠、水晶散落一地的场景,是她毕生的噩梦。 她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人会恨恶她至如此。看撕毁舞衣的情状,那人简直恨不得要将她生生撕作千百条一般。 她其时是受了很大刺激的,若非孙内人当时从旁坚定地给她援助,于无限黑暗之中给了她一线亮光,令她有了继续登台的力量,她当时便要崩溃放弃。 而其后虽则是武帝将她们分赐重臣,却也问过她们各人意见。因为中间还有个上官皇后。武帝亦须给皇后三分颜面,不会随口一句话就将皇后精心调教出来的舞伎赐人。 薛红碧当时是一口便答应了入裴府,当即拜谢皇恩浩荡。 因为舞伎队里这种被人暗算,被人如附骨之蛆惦念怨恨的日子,以她之强势跋扈,亦产生了巨大心理阴影。 宸妃却是不经意间就为她解了这窘迫。但见她莲步轻移,明黄丝绫上织绣着雀鸟的长裙冉冉拂动,来到薛红碧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长卿绝响 经过一段时间的紧锣密鼓的排练之后,整体《白纻》的水准,有了奇妙的境界突破。 首先是阿秋,经过无数次的细节提炼与精进完善,以及薛红碧、孙内人不厌其烦的多次示范讲解后,她对于《白纻》舞的理解,亦有了质的突破。 薛红碧和孙内人均是前朝舞者翘楚,虽然境界并不能胜过此时的阿秋,但她们曾亲身跟随 上官皇后学艺,参与《白纻》舞的创编过程,又曾有在舞台上绽放光彩,经受众人观赏注视的经验,分饰主角的二场亦有各自的心得,此时便是竭力灌注、倾囊以授。 如此这般一场一场竭尽全力的打磨下来,阿秋便有了脱胎换骨的突飞猛进。 表现浣纱民女时,便能质朴动人,娇嗔可喜。 表现神女意境时,便能如凭虚御风,超然化外。 是一人而饰两角,而毫无违和之感。 有浣纱而歌,以竹板击水的情境,这时崔、张二人是她的女伴,一左一右一高一矮,形象反差颇为可喜。 亦有踏水凌波而舞,宛如洛神翩跹云端水上的情境,这时崔、张二人饰她的仙侍,尾随她身后,左顾右盼,撒花踟蹰,充满天真少女对人间的向往和好奇之情。 而担当背景的舞伎们,随着一次次的演练,亦更加投入的进入了“物化”之境。 有的舞伎表现的是水中的一株荷花,牵丝拔根带叶地向上舒展,在月光下亭亭展开叶,收束花,极具生命神秘和奥妙的魔力。 有的舞伎表现的是水上飞行远逝的鸥鸟,展翅若风,洒然远逸,动静之间别具生机。 成队的舞伎表现的是水面的波动,粼粼然如鱼纹,澹澹然如威风。 扬起的白纻轻纱如轻烟如薄雾,让整个舞台化作梦境般的空灵与神秘。 是每一位士族都会梦想的精神故乡。有江南女子的温婉典雅慰藉人心,亦有神女可望而不可即的仙灵缥缈,和似近还远的惆怅难前。 没有人知道这种升华,是如何在无形无相之间默默达成的。 从薛红碧来之前,死气沉沉只知按口令摆动作的舞部,到如今,竟似有了一个整体的,活着的灵魂,有秩序,变化和息息律动的生灭形式。 其间李宸妃和赵灵应来过两次,看她们的排演。 赵灵应每次看过后,都是沉默不语。 对于她们删改文皇后的《白纻》原版,赵灵应不作置评。她本身亦非舞乐道中人,亦有足够的开明对专业问题不予置喙。但是阿秋总觉得,赵灵应于台下注视她们那一刻的眼神,凄迷而幽远,像是透过她们望到了时光深处的某个地方。 宸妃则是极之嘉奖。她说:“舞部能达到如今的境界,本宫亦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两位教习居功至伟,也赖舞部上下一心,精诚所至。” 她推推赵灵应:“自古便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亦觉得今人不一定尽不如古人,灵应你说是不是?” 而一向机敏善辩的赵灵应恍若自舞境里的大梦初醒,漫然应道:“什么?” 宸妃微笑,柔声道:“我方才说,若《白纻》舞呈演成功,灵应你须写下一篇辞赋以录此盛事。” 阿秋完全没有料到,端庄大气雍容如宸妃,亦会作弄旁人,且这旁人还不是普通的别人,而是以才情、刻薄和圆滑闻名于世的兰台令赵灵应。 刻薄与圆滑似乎是针锋相对的两种品质,但阿秋发觉这两点在赵昭容身上统一得天衣无缝,足见其功力深厚。总结起来便是:她会对其地位容许她可以刻薄的人,尽所能事的刻薄,而对不能得罪的人,则尽显世故圆滑的功力。 但此刻的赵灵应,却既不刻薄也不圆滑,而呈现出一种孩童般的懵懂茫然。不过那茫然之色只在她芙蓉俏面上一闪而逝,片刻后便道:“这个自然。这亦是……欠了很多年的一篇赋。” 早在当年白纻舞上演时,就该写了。她如是想。那时为藏拙。现下天下清平,朝廷有德者居之,再也不需要她藏什么了。 而作为《白纻》主角的阿秋,则是无论她情愿不情愿,都暴露在了这两位前飞凤的注视之下。 所幸,赵灵应关注的更多是舞蹈本身,而并没有过多关注她这个人。 而宸妃似乎是对她熟视无睹。其实阿秋一直捏着把冷汗,不知道宸妃是否认出了,她就是那晚在栖梧宫和褚元一大打出手的少女。 宸妃当时始终是以背相对,表明自己不曾见过阿秋。 不过,无论是真没见过还是假没见过,至少从态度上,看不出宸妃对阿秋有什么特别,主打一个一视同仁。即便有夸奖嘉许,亦不曾逾越阿秋作为舞部伎者的本分。 因着前飞凤四卫中,裴夫人、宸妃、赵昭容先后到访,舞部在乐府的声势,渐渐水涨船高。众舞伎年少不通人情世故,尚不觉得如何,薛红碧才来不久,不能感受到冷热先后对比。而孙内人对此感受最为深刻。 如今乐正和执事们见到她,都是笑容满面,一脸讨好的情状,而黄朝安最近索性告了假,几乎完全不露面,想来是心虚怕与她照面,索性回避。 想来赵昭容远远扬声送出,直震动了整个棠梨苑的那句“谁要插手破坏《白纻》,便是与我赵灵应作对!”还是相当管用的。 王朝前飞凤四卫中心计第一,御前第一才女赵灵应,她对朝官同僚还只是或刻薄或圆滑,她对下面的人则可以当得起“心狠手辣”四个字。 而负责为《白纻》配乐器的乐府坐部,更是绞尽了脑汁。 当舞部排练《白纻》时,坐部诸乐师长也都来观摩过。他们的反应与赵灵应是出奇的一致。 先是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屏息不语。最后神色凝重地彼此交头接耳。 最后合计出的结论:坐部目前必须将为《白纻》配乐列为本部这个月的头等大事。绝不可因为音乐表现平庸而拖整个《白纻》后腿。 而且,需要创新、完整地设计配乐方案。 坐部每天都会来一名箜篌伎,一名洞箫师,一名琵琶师,轮换着为舞伎们配乐。虽则薛红碧是不喜欢洞箫师和琵琶师的,但是目前练习阶段,如果从早到晚都是同一名乐师弹奏,这样漫长的练习时长演下来,乐师怕是连手指关节都会练至变形的。 每日伴奏的乐师会时常更换,不是固定的人选。因为三十六人的舞蹈表演,实际宫宴现场配乐也不会只有一名乐师一种乐器。坐部亦须通过排练、筛选和不断尝试,确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箫史长安 乐师长打了个哈哈,道:“内人好眼力。如今还能认得安公徽纹的人,也不多了。” 前代仙韶院使,如今的承华令安道陵,当年是自武帝御前的集贤殿拨至棠梨苑,专管乐府的中常侍。据说安道陵本人亦善琴箫,精通乐理。想来以武帝的才略,亦不会派一个不通音律的宦官来出掌高手云集的仙韶院。 只不过那时仙韶院人才辈出,仅笛箫便有石长卿称绝一时,安道陵一贯低调,声名便不显。不过他在乐师中口碑极好,主理仙韶院时从不埋没人才,故而在他管领之下,仙韶院人才济济,为南朝近百年之冠。 据说一堂十多位乐师合奏,琴、箫、钟、罄合鸣,中间间或曲音不协,他能于乐音迸发的当下立刻指出是哪位乐师,于何处失误。 安道陵虽为宦官,亦是位啸傲风流、颇具才情之人,自入本朝,官职徙转为承华令,其实职责与先前差别不大,只是所辖由国手云集的仙韶院变为了乐府三部,但乐府的众师工从此亦很少见到他的人影。 他昔年为仙韶院使时,所用之徽纹便是金色莲花。而到本朝后亦无人管这些小事,因此他的金色莲花纹一直袭用下来,不过如今很少见就是。 那小宦官俊朗容颜上却是含着微笑,向孙内人深深一礼:“问内人好。敝姓萧,名长安,近来才拜在安公门下。入门较晚,本领不及师父十分之一,奏得不好的话内人莫怪。” 孙内人亦是宫中积年的老人,不知为何这少年宦官一揖一拜之间,便自有种贵盛气势,倒像他不是个下人,而是位年少的王孙。她不由自主地便还了一礼,道:“那就请这位萧公子……哦,萧小内使,到这边来。” 萧长安却是微笑点头,谦虚道:“内人和诸位姐姐,称呼在下长安即可。别的,都当不起。”因地面正散落着舞伎们排练所用的一面鼓,他说着便拂袖提襟,跨过鼓面,站到了舞伎们这边来。 他落地时所站的位置,恰恰就在阿秋身边。 两人四目对望之际,阿秋在心中吃了一惊,直觉得这人身上有某种气质与自己相似,却一时想不到原因。 而萧长安却是迅速地低了头,为不要让人看见他面上发红。他心中想的却是:“这里的舞伎姐姐们,果然都是极漂亮的。我想必是撞进了美人窝。”——却不知他其实是运气不好又或是太好,第一眼就撞见了整个乐府之中,最漂亮的这一个。 舞伎们均是十五六至十六七岁的少女们,向来禁闭于棠梨西厢,极少与外人接近,以往坐、立部过来的多是老乐工,又或者是与她们年龄相仿的乐伎,从来不曾见这般翩翩少年,且又说话斯文,温文有礼。一时三四十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都在他身上好奇地转着圈圈,是既惊讶好奇,还有几分少女的羞赧。 薛红碧咳嗽了一声,挥舞着手里的竹板,大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众舞伎慌忙准备好队形,阿秋亦连滚带爬般跑回了队形正中央,正姿准备。 萧长安亦立即将竹箫举至唇边,凝神以待。 阿秋立时便感到,这人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寂静之气。当他将箫举到唇边,全神待发的时刻,他其实是以全副神意聆听着舞伎们的动静。 等到所有人都静下来,找好各自的身位、姿态。 等到整个空间和场域都进入一种独特的宁静气氛。 他轻轻闭眼,口唇微动,吹出《子夜歌》的第一音。 身与意合,神与形合,原来不止是舞蹈是如此,音乐亦是如此。 清灵而悠扬的箫声,袅袅自回廊之上扩散开去。回廊两侧风中的落叶,或金黄或朱红,都似在如蝴蝶般迷离起舞。 阿秋聆音而起舞,扬起白纻,如纱如雾。 因着这动人的箫声,一时间整个回廊水榭都似化作了仙境。 是会令人忘记时间的洞箫。 不知为何阿秋感到,同样的《子夜歌》,经由萧长安的洞箫吹出,多了一种奇异缱绻的异国情调。 一曲终了,英俊的少年宦官斜斜倚在廊柱侧,似笑非笑地看着表演结束的众舞伎。 其中一大半人刚自心神沉浸的舞蹈之中回过神来,对上他的目光,登时红了脸。 这其中当然不包括阿秋,从小在师兄弟间无拘束的长大,她可是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就是顾逸,不怼到她脸上去,她也是不会害羞的。 于是,在一半以上的舞伎们红了脸的时候,阿秋却是美目流盼,笑意盈盈地正脸回视那萧长安,一时淘气,顺手还赠送一记薛红碧传授的“秋波目送”。 萧长安论年龄似比她们略小一点,看着却很沉稳老练。可就在阿秋那么凝眸一盼时,他原本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即正经起来,随即便低下头去,显是刻意回避。 阿秋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招看来是真不适合她。她先后二次对着顾逸和萧长安使出,顾逸直接用白绫蒙了眼睛,这萧长安还是个半大孩子,也是一副不忍猝读的表情。 并没有一个人作出如薛红碧所预测的反应,比如直勾勾地盯着她,然后目光色迷迷地须臾不离。 看来她是真失败。连带着她对自己舞台表演的信心也有几分动摇。 薛红碧咳嗽了一声,客套道:“极好!极好!萧内使这箫,整个乐府也没人及得上,真是名师出高徒。今日就到这里,贵使请回。” 萧长安再度抬起头时,唇边笑意分毫不减,向着薛红碧和孙内人还施一礼,待两位教习回礼之后,这才从容作揖而退。 眼望着他一袭青色锦袍消失于长廊尽头,孙内人迷惑地道:“今日就这么结束了?我们才练了一场呢!” 薛红碧也是直勾勾地盯着他背影,直到他消失,这才摆手道:“再去请个别的乐师来,千万不要是这萧内使了。” 孙内人不解道:“这又为何?他的箫不是吹得很好嘛!换了别人,未必有他好呢!” 薛红碧恨恨地以下巴一指道:“你自己看。” 孙内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几乎所有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匹夫一怒 顾逸将以“灵枢”为白纻舞相和,这个消息是由烈长空单独送往内宫乐府的,以顾逸性情,自然不会广而告之,也属实没有必要。 在官言官,在库言库,公议不论私事,公庭不言妇女。在顾逸来说,乐府本就是他辖下,他令少师御者为他通传本部一声即可,不算大事,自亦无须朝奏公议。 但这消息盖过了所有其他的大事,甚至包括关内侯李重毓上表,表示将于三月后朝觐建章的新闻。 且于一天之内,就传遍了前朝与内宫的每一处旮旯角落。 少师顾逸愿意为《白纻》鼓琴,这是任何人均没有想到的。皆因顾逸出了名的不视女乐,不坐宴饮。即便天子每年元宵于凤仪门与民同乐,他也是不参加的,更遑论为之鼓琴调瑟。 好在皇帝谢朗也不热衷宴饮女乐,故二人君臣相得,从无勉强。 但当皇帝谢朗自后宫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第二□□会的第一句话便是:“中秋宴上,顾少师将以琴乐和《白纻》舞。本朝三绝,‘少师琴’既出,那‘君子剑’是不是也该出了啊?” 谢朗一贯端严稳重,但此刻却似伸长了头颈,有殷殷顾盼之意。 裴元礼忍笑道:“正是如此。上官大人,届时何不舞剑一曲以助兴?毕竟,大家盼望君子剑侠踪再现,和盼望少师琴和平之音的心情是一样的。” 他这话却是带着挤兑。皆因上官家“冰篁剑”传男不传女,前代执掌“冰篁剑”的就是当时的中书令上官谨,被称为“青衫一剑,风华无两”,亦是如今左相上官祐的叔父。 但是上官家男儿并非个个都会武功的。如上官谨般文武全才亦是百年不遇。 实质上,这是南朝历代君主对上官家有意抑制导致的结果。上官家既为江左士林之冠,文官集团之首,又常居后族外戚之荣显,那么便不应再修武事,觊觎军权。 上官家传之君子剑,每代均由家族的“守墓人”传承,但“守墓人”永不出仕,只作为江湖武学传承的一支而存在。这亦是上官家与历代君主的默契。 上官谨原为家族那一代的守墓人,但因其时内忧外患,五部胡马先后南下窥江、又有本土豪强天师道作乱,文帝排众议起用上官谨,是以君权强硬将他从墓地里召了出来。 上官谨出为中书令后,亲自整改、训练大桓的中央军建章师,使建章师由一支腐朽至极的军队变得拥有一定战力,内平天师之乱,北击渡□□马,又与当时的关内侯李明远、西北樊门女将结盟,约定唇齿相依存亡一体,共抗边关氐羌大军。 可以说,上官谨多续了大桓国祚数年,而南朝军威亦由他而重振,再之后虽然同室操戈倾轧无休,但至少边境近二十年不受胡虏侵扰,种族无覆灭之忧,亦为后来顾逸归拢天下权柄提供了宝贵的时间。 但渡江之战后,上官家的荣耀达到如日中天,上官谨便以违背祖训为由,挂冠退隐,由家族中较为年轻的上官祐等人出仕。 上官谨最后一次出现于世人眼前,就是大衍开国,金水楼“三绝”之聚。公冶家遍施香华以成祭天地之礼,少师顾逸以灵枢琴作《文王操》,而曾经的大桓中书令,当时的“君子剑”传承人上官谨,以“冰篁剑”作《乾坤定世》之剑舞。 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上官谨最后一次出现于世人眼前,亦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当他以前朝遗老的身份亲眼见证新王朝的建立,和平年代的到来,并代表江左百年士林献上君子剑之舞的当天夜晚,他着白衣素服,于上官家宗祠横剑自尽。 忠臣不侍二主,一代名臣就此陨落。作为曾力挽狂澜,拯大桓王朝于水深火热,有盖世声名的重臣,上官谨以自身之死为上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亦为家族的未来铺开了去路。 但这在将骨肉亲情视为至重的上官家族心中,《乾坤定世歌》为绝响,亦是家族每一个人心底永远的怆痛。 谢朗提及“君子剑”时,自然无揶揄玩笑之意。他只不过是惦记着,上官家族如今另一位会使剑的人。 可裴元礼提及“君子剑”时揶揄挤兑的语气,已令左相上官祐勃然大怒。他一向从容优游有名士风度,亦按捺不住怒火,直接自身旁殿前武士所佩剑鞘里“当啷”一声掣出剑来。 只见殿上一片寒光激射,亮若秋水。群臣各个悚然而退,唯少师顾逸与皇帝谢朗神色不变。 上官祐持剑直逼于裴元礼胸前,寒声道:“本相是不会舞剑,但匹夫一怒亦可血溅五步。君子剑即使无人继承,也不会沦落到被你裴公嘲笑的地步!” 稍微知道其中内情的人,均知裴元礼是刺痛了上官家的家族之恸。“冰篁”传男不传女,上官谨陨落至今十年,上官家再无一个能使剑的男儿。上官祐是家族本代的中流砥柱。但他,以及上官家大多数男儿都是儒雅风流的文臣才士,受家规所限均不能使剑,也是事实。 裴元礼不动声色地自朝服衣袖里伸出左手二指,将胸前明晃晃的剑刃夹住,轻轻地推转开去,口中道:“是本侯失言了。上官大人不要火气这般大嘛!” 他这两指一带,便有如山削铁之力,直将剑带到一旁去。所幸他还顾及场面,并未过分用力,以免得将上官祐带倒,饶是如此,上官祐已被剑拉扯得身形略为一偏。 他右肩下一人立时轻托了他左肘一把,不动声色地助他站稳。 上官祐百忙中往右看了一眼,瞥见那人是左相公仪休。他一时间也来不及反应,只是冷静下来,自知大怒失态,竟然于殿上君前拔剑。若是在腐朽守旧的前朝,至少也得落个行刺重臣证据确凿的事实了。 虽然谁都知那是不可能的。他一介文臣,大将军裴元礼就是站着不动让他砍,他不砍偏就不错了。 顾逸于此时岔开话题道:“中秋宫宴文武咸聚,亦须加强皇宫防备。上次所提的新飞凤四人,小樊将军已在秉夜赶来京城的路上,厉宗主传书说他的弟子已到京城,预备随时听用。不知裴家大小姐与上官家大小姐,是否能于中秋宫宴前入宫。” 裴元礼立即躬身道:“前日拙荆已入宫见过宸妃娘娘,报说萸儿诸事皆备,只待吩咐即可入宫履职,想必陛下也已知道此事。” 这一答之下,群臣便大多有不豫之色。举朝上下谁人不知,裴萸之母穆华英与当今的内宫之首宸妃,乃是情同姐妹生死之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东宫太子 本朝上下,但凡少师顾逸举荐人才,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无不敬听。除了因他外举不避亲内举不避仇之外,对于人的洞察和明晰,以及一子入局对整个时势的后续影响,有时可达几近于神的境界,那几乎是一种化腐朽为神奇,拨乱局现生机的奇妙艺术。 公仪休不失时机地道:“请少师赐示。” 与顾逸同殿为臣这些年,他亦常自惊叹于顾逸的思路缜密神机难测,那是唯有他师尊万俟清可以匹敌的天才与神秘感。他亦曾多次如弈棋一般,在朝议后刻意复盘顾逸间或流露的心意,只言片语后透露的玄机。 结论就是:技近乎道,可通神明。此人似乎总能从局面中看出未兆之机,做事亦总有言外之意。 也因此,公仪休虽然素来低调,却可能是整个殿堂中最熟悉顾逸作风的人。 此刻顾逸这般一开口,有关这操琴之人为谁,公仪休心内便隐隐约约有了大概轮廓。 但身份所限,这个人即使他心中已确定是谁,亦不可能出口,只有顾逸能提出。 果然,殿内片刻的安静之后,顾逸清晰稳定的声音响起:“太子谢迢。他向从我受业,琴艺亦自我出。琴乐之道,当今之世,舍我即他。” 殿内再度陷入呼吸可闻的寂静。 大家不是听不懂,而恰恰是因完全听懂了。故此,惊叹于顾逸洞彻时局的通透之余,只能装傻充愣,默然不应。 皆因此事万万轮不到他们表态。 裴元礼衣袖内手攥成拳,暗中牙关咬碎,却偏生说不出一个“不”字。 新晋的飞凤卫者,本来就是给太子谢迢东宫配备的暗卫,亦是谢迢将来治国经世的基本班底。观之前代飞凤与谢朗,可谓是自少结交、生死不渝的君臣情谊。 从她们之中,亦最可能产生未来的皇后。 而顾逸这么一安排,上官玗琪的剑舞,配以太子谢迢的琴乐,于中秋宴在南朝文武百官前亮相,当教天下人作如何想? 且《乾坤定世歌》与《文王操》均是天下盛名的国之乐舞,担纲者本就非平常人。 上官玗琪本就为南朝第一美女,传说其韶华若仙,清雅绝俗。如此这般地首次于宫廷亮相,太子的注意力想不第一时间落在她身上也难。 裴元礼心中暗道:顾逸啊顾逸,你看似不党不群,原来竟是站上官家的。我竟没有提防过你,如此这般地于关键节点轻描淡写插一手,我便满盘皆输。 只是无论如何,他这番心情均不能形诸颜色。 因为顾逸方才寥寥数语,已经说得很清楚。论地位尊崇,论琴道修养,论上官玗琪与上官谨的传承关系,和顾逸本人与太子谢迢的师徒名份,再没有比东宫,更适合为上官家《乾坤定世歌》配乐的人了。 龙座之上,谢朗神色微动,显然是意外。他亦没有料到顾逸的提议人选会是太子。 东宫太子谢迢温润如玉,秀逸隽朗,极有他们山阳谢家芝兰玉树、明月清风之风范,又得顾逸琴乐道熏陶,疏朗而不散逸,儒雅而重礼。 他在朝中的存在感很低,是因为上有少师顾逸令行天下,天子谢朗威重四方,中有飞凤四卫、裴元礼、上官祐、公仪休等人,俱系名重一时之臣。太子既不刻意汲汲于求名,为自己营造声势,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引人注目。 诸臣之中,上官祐自然也是不能说话的。让太子以琴为上官大小姐的剑舞相和,他无论支持还是反对,都是错。支持则有攀龙附凤之嫌,反对则有藐视太子之嫌。 有些事,是公事亦是私事。其他人就更不能轻言臧否了。 谢朗沉吟片刻,最终断然道:“便依少师所言,届时太子抚琴,为《乾坤定世歌》配乐。” 他之所以起初踌躇,却并非反对,而因太子乃一国之储君,一言一行均受世人瞩目,不可轻易有所举措,虽由顾逸提议,他亦得在心中考量,确定此事对太子有利无害,才能答应。 这亦是谢朗作为一代明君的谨慎之处。 公仪休立时道:“素闻太子殿下善琴,如今有幸一聆,实乃臣等之幸也。” 提到太子,谢朗一贯严厉的眉眼亦化了开来,染上些许暖意,谦虚道:“右相过誉。太子德仪操行尚算有薄名,亦多赖少师教导之功。” 后一句亦是谦辞了。顾逸虽名为太子少师,实则并无多少时间具体而微地教导太子,东宫自有名儒、太傅教导。他唯一与太子谈得上真有师徒之谊的,也就是琴乐之道。 见皇帝容颜稍霁,殿上气氛亦松弛下来,君臣开始议及其他事情。只有上官祐依然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公仪休心想难道他还在为裴元礼无礼之事而含怒?可是上官大小姐同意入宫,一国之储君为之抚琴配乐,这面子也是给得够大了。 说真的,少师提议,而皇帝既不反对,这个起点可说离未来的中宫之位近在咫尺,普天之下也没有女子的位置能比这个更尊贵了,上官祐还有什么心不足不成? 再看自己右肩下,赵灵应抱着双臂,亦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情状。 他想了想,还是先轻碰了下赵灵应肩膀,低声道:“上官大小姐入宫不应是君恩加被、荣耀之事吗?上官大人为何一脸郁郁之色?” 孰料平日见了他一贯言笑宴宴,还要调笑几句的赵灵应,这时如碰了蛇蝎般,皱眉闪开肩,正色道:“说话便说话,你碰我干什么?” 公仪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素乃京城贵女们趋之若鹜的人物,从未被女子这般嫌弃过。不由得脸上神色讪讪。 委实地,这也不能怪他。他平素就未格外地把赵灵应当过女子。再者,他二人打交道以来,多是赵灵应占他便宜,他何时敢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好在赵灵应也并未再就此多辞,只道:“一个女儿死在前朝宫里,一位中书令自尽在两朝交替之际。现今又要再献一个女儿进宫,给王朝增光添彩,你是上官大人,心情也好不了。” 公仪休立即地闭了嘴巴。 上官家百年来享誉士林,被尊称为南朝文臣集团之首,百年中流砥柱,这背后的家族每一个人的牺牲,的确是常人想象不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天下兵王 此时殿中,赵灵应面上已现大不豫之色,向着谢朗身后道:“少师!” 见烫手山芋被踢给了顾逸,裴元礼貌心中便大不以为然。他裴家世代于驯兽便有秘法,裴萸素有天赋,又得其真传,一只老虎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他心内认定顾逸站上官家,自是不会给他们裴家这个露脸的机会。 顾逸向赵灵应微一颔首,示意已听到她的话。随后略一沉吟,道:“无妨。届时前四卫全在当场,本人亦在,且裴大小姐和上官大小姐也在。” 这意思便很明确了。纵然老虎暴起,因宫宴是前朝内宫咸集,不但上将军司空照、兰台令赵灵应在,后宫之首宸妃、诰命在身的裴夫人也会在。此外加上他自己这个南朝第一高手,还有两位即将成为新飞凤的裴萸和上官玗琪,应可以应付任何状况。 赵灵应悻悻然道:“那好罢。有我们这么多人奉陪,希望裴大小姐的虎戏能耍得开心。” 她这讽刺意味不言而喻。裴元礼这是以天子及百官安危作注,为他女儿赌一局惊艳天下的出场。 顾逸会表态支持裴萸带虎进宫,这倒是裴元礼没有料到的。实则顾逸心中根本没有站哪家的立场,而纯粹只是就事论事,可行则行,当止则止而已。 裴元礼虽则略有意外,表面神情文风不动,笑道:“赵昭容言重了。本人只是想如上官大人般,为中秋宫宴竭诚献上一份惊喜而已。” 这一句便将上官祐也拉了进去。赵灵应若是再驳 ,便是连上官祐一起骂了。 赵灵应“哼”了一声,不再开口。 谢朗见顾逸已然首肯,颜色微霁道:“左相和裴公均为国家着想,乃顾全大局大人,二位大小姐亦是各负奇才,真乃国家社稷之幸。” 裴元礼正要讲几句客气话,武官列中司空照已然排众而出,当殿单膝跪下,双手将刚收到的文书高举过头,叩拜道:“臣才得边境军报,关内侯李重毓自朔方师调出八万兵马,正星夜兼程,往建章而来。他自称受诏朝觐,沿途州郡均不敢拦阻。” 这消息恰如半空起了个霹雳,满朝文武悚动,较之方才听说裴萸引白虎入朝,此时才是真的群情惶然。 李重毓的朔方军,向为长江北面之屏障,屡抵胡马南下。但严格来说,朔方军的组成乃北方当地势力,虽与南朝士民同为汉人,但分居长江南北,并不真正受到建章政权的约束。朔方军对于建章政权的臣服与从属,更多是形式上的。 而被誉为军中第一人的李重毓,有“不死军神”之称,每善奇袭,屡于边境建树奇功。 关内侯朝觐之期,原本是五年一次。但大桓末年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当时的关内侯李明远不来趟这滩浑水已是天下之幸。此后顾逸出而荡涤天下,其后李重毓继关内侯,却不曾继续五年朝觐,而这原因人人皆知。 李重毓之父李明远乃桓室忠臣,却在当年与建章师合作攻打氐羌联军时,因细作谎报军情,轻敌致孤军深入,当时由裴元礼指挥的建章师并未按约定来援。李明远一代名将,陷入苦战而亡的死局。 永定侯樊缨当时闻讯,立出轻骑竭力往救,最终却只救得李重毓一人而回。 大衍开国之后,皇帝谢朗曾屡赐财帛、骏马于朔方军,以示安抚,李重毓均辞不受。他谢却答以:“杀父仇人尚在,重毓不敢享金帛,驰骏马,否则无颜告先人之灵。” 其实当时的事情已没人说得清楚,连当年主掌大局的上官谨也已不在人世。没人知道裴元礼当时按兵不发,是受别人指示,或是战略考量,又或是误判敌情,还是单纯地出于私心,想趁机吞并被称为“天下兵王”的朔方军。 总之,因李重毓在樊缨护拥下回归,朔方军没有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而是在痛失主帅之下连续猛进,追击千里,将北羌骑兵直打到血阳关外。但是,李重毓自此拥朔方军于北疆,亦再不朝觐。 直至今年,顾逸随诏发出了名动天下的“少师令”,李重毓才勉强同意来朝。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他并非随朝觐仪仗而来,而是直接集结朔方军里最精锐的“狼师”南下。八万狼师之众,虽然目前戍卫京城的建章师尚足以抗衡,但是谁也不知道,战火一旦燎起,事态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朔方军如与建章师开战,诸胡必蠢蠢欲动。大衍开国至今,才不过十年休养生息的太平岁月,立告结束,南朝必将再陷四分五裂之局。 群臣已从最开始的悚然惊变,交头接耳,变为面面相觑,沉默着不发一言。殿上陷入了死水一般的寂静。 社稷覆灭之祸当前,谁敢轻言,胡乱发表意见。 顾逸侧首,向已然站起伫立一侧的司空照道:“再发急报,催问沿途驿站,小樊将军何时能到京城。” 舞部于午后时分,得到乐府传来通告:少师顾逸将亲自为《白纻》抚琴配乐。 送信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少年英俊的黄门内侍萧长安。他腰间挂着紫竹箫、莲花牌,依然是那副礼数周全中透着洒脱不羁的范儿。 他既是乐府总管承华令安道陵的徒弟,上峰命令由他通传原本也很应当。 他说完了这个最紧要的消息,便抱着双臂,笑吟吟地立在廊下,一双含情风流目静静看着孙内人和薛红碧,以及她们身后的舞伎们。 薛红碧这次再不嫌弃萧长安的英俊皮囊,一把揪住他衣袖,声音颤抖地道:“竟有此事?顾少师怎地想起要亲自配乐的?天哪!” 她其实亦不必萧长安回答,就扭头向孙内人嚷道:“舞部这下可真是要见天日了!本朝第一人顾逸少师要为我们配乐,这是多大的面子!多难得的荣耀!” 孙内人听闻此讯,虽然亦是惊诧,第一反应却是目光复杂地瞧了阿秋一眼。 萧长安察眉观色,何等机灵,立刻便觉得了。他当即笑向孙内人道:“这事,难道与阿秋姐姐有什么关系不成?”同时眼角便向阿秋觑了好几眼。 不待孙内人回答,薛红碧立马回过神来,一面挪身挡住他瞧向舞伎们的目光,一面不耐烦地道:“没有的事!我们舞伎乐工,怎地会和顾少师那等贵人有什么关系!还有,这里并没有你的什么姐姐妹妹,内使的话既然已带到,这便请回罢!”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48.各擅胜场 名动天下,出行必以丝障遮蔽行道的万香国主公冶扶苏,就这般亲自地出现在了乐府棠梨苑,舞部伎练功的响屧廊之中。 萧长安目射奇光,而孙内人和薛红碧却一时有些茫然,皆因公冶扶苏极少于人前露面,他虽然已经提到了公冶家的“千金香”,但她们做梦也想不到,来的就是公冶家本代家主,大名鼎鼎的大衍首富公冶扶苏本人。 他曾受公仪休之托向阿秋传话,当时虽一屏之隔未曾见面,可阿秋记住了他的声音。 是宁和清正,如芝兰杜若般予人心灵平静的声音。 阿秋立时躬身行礼道:“扶苏公子。” 公冶扶苏的目光在她面上掠过,现出惊艳和欣赏之色。他笑向身边的黄衫婢女阿沁道:“你可看好了,这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位妆化得很浓、很丑,且没有品味的姑娘。” 婢女阿沁半张着嘴,注视着阿秋的脸庞,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天真地道:“他们乐府是在变戏法吗?可以将一个人可以变成两种完全不同的样子呢!” 公冶扶苏笑道:“所以我说不可以貌取人。” 阿秋心里想,他上次来棠梨苑,只是特地为了来给她传话,最后的“买一赠一”,还应允给她配置与顾逸身上气息类似的香料。此次若只为来还上次的承诺,应当只叫她一人出去才是,为何会竟然亲身大动干戈地来舞部呢? 公冶扶苏却解答了她的疑问。他向着孙内人和薛红碧颔首道:“二位想必便是舞部的教习。在下是受兰台令赵昭容之托前来,看能否为《白纻》舞锦上添花。” 他三眼两语便解释了事情原委。原来,朝议上既定了“少师琴”和“君子剑”两项,那么“三绝”之中的另一项,他公冶家的“千金香”自也不能缺席。宫中少府素在公冶家采购香材香料,由少府之首赵灵应与他接头,名正言顺。 公冶扶苏当时便提出,宴会用香与开国朝典不同。朝典上是可以全程皆有香气的,但宴会上却有饮酒、布菜、馔果的环节。 酒、菜、果均各自有令人生出食欲的香味,室内布香固然高雅,却会冲淡人的食欲,于饮宴违和。 因此公冶扶苏建议赵灵应,只将“千金香”应用于某个环节,而非如开国朝典般全程使用。 赵灵应当即便道,那就用于《白纻》舞上。 观赏舞蹈时,观众本就当静心凝神,体会乐舞之中的美妙。 “况且,本朝乐府新编的《白纻》,依本官看来,也不会逊色你们‘三绝’多少了。” 公冶扶苏在响屧廊之下,转述赵灵应评价《白纻》的这句原话时,舞部的每个人,都自内心泛起了自豪之情。 黄衫婢阿沁站在回廊正中,面带微笑,一双天真美目流盼,等待公冶扶苏的指示。 四围都是舞伎少女们簇拥,彼此你挨我挤,充满好奇之色,像是等待着神奇的戏法。 便连一向唇边含着笑意的萧长安,也正经起来,神情隐含期待。 孙内人和薛红碧知道对方便是本朝名人“万香国主”,哪还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观看。 阿秋倒是最为镇静的,因她嗅到过顾逸身上的香气,便对其他的香气自然而然兴趣不大,这便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但为礼貌之故,她亦努力做出期待的样子来。 她的小小表情,亦瞒不过公冶扶苏的眼睛。他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向阿沁道:“布香。” 阿沁便忽然举起双袖,竟做了一个与白纻舞非常相像的动作,然后双袖振动扬起,整个人亦随之轻盈地旋转了一圈。裙袂飘扬,衫带拂动,如仙女散花般好看。 这个动作,舞伎们亦常常做,虽然看着赏心悦目,亦未觉得有多大惊喜。 但在她第一圈旋转结束时,阿秋的鼻中已经嗅到了一缕若有若无、幽微清雅的暗香。 像是夏末湖水中的荷花,沉浮在薄暮的夜色之中,半开半合。 夜空中开始出现一颗一颗的星星,明亮而遥远。 湖面一圈圈的水波泛起,倒映着满天破碎的星河,恍如进入了洞天梦境。 阿秋睁开眼睛,目登口呆地望着黄衫婢阿沁袖中散溢而出的雪白、紫粉、胭红花瓣。 随着她轻盈的旋转,阵阵的花瓣如雨点般洒落飘逸,散在围观众人发间、衣裳上。 阿秋好奇地拣起一片飘落到自己舞衣上的花瓣,放在掌心仔细观看。 但见花瓣莹白如玉,透着薄薄粉色,呈半透明状,其上还有逼真肌理。但她以指碾过,便觉得不是真的,倒更像玉、瓷之类。但质地又相对轻盈,且落地不碎。 那恍如梦幻般的香气,正是从花瓣上散发出来的。 公冶扶苏一直密切关注的,倒不是孙内人与薛红碧,而是阿秋。 见她恍如梦醒的表情,颇为满意,笑道:“如何?” 阿秋沉吟未答,薛红碧已自连声道:“还能如何!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试想于白纻舞‘天风环佩’这一幕,众舞伎如散花天女般踏虚而降,衣袖中散落此花瓣,舞姿之美配上公子家的千金之香,谁看了,能不惊叹一声我南朝文化博大精深,才思精巧胜绝古人!” 说着,便向公冶扶苏盈盈拜了下去。 薛红碧本为一代舞蹈行家,她对公冶扶苏这一拜,却不仅是拜他的财富、地位,而是感佩其用心之精深。 不但配制出的香气隐合白纻舞“象形水光月色”之主题,且特地制作成这些花瓣的样子,恰好适合作为此部乐舞的道具之用,这必然是用心思索之后的结果。 试想想,届时所有参加过本次中秋宫宴的人,身上都会沾染上这千金之香的香气,且能拾得少许花瓣作为纪念,是何等风雅之事。其后若带回家中,或者携至他处酒楼,与亲眷同仁观赏谈论,又会在建章城中造成多大的轰动。 白纻舞的余韵,便将随着这千金香散布流播京城,人们只要再看到这花瓣,便会想起乐府的白纻舞。 孙内人也在薛红碧身后,不发一辞,却随她而拜。 公冶扶苏亲手将两位教习扶起,面上却依旧是微笑着看着阿秋,等她回答。 阿秋回过神来,蓦然明了,公冶扶苏这香大概就是根据她上回所描述的气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49.为老不尊 此处毕竟仍属宫中,对方是万香国主公冶扶苏,萧长安纵然少年脾气,也不是毫无分寸。 紫竹箫忿然横于公冶扶苏面前,却并未带内力劲气。 公冶扶苏虽然多智善变,却也完全不曾料到,这名一直默默无言的黄门内侍,竟会突然出手指到他面前。 他倒未如何动气,只是不由目射奇光,感兴趣地打量起萧长安来。 公冶扶苏没什么反应,但那黄衫美婢阿沁却极生气,她罗袖一拂,便径自挡在了公冶扶苏面前。 萧长安但觉眼前一花,手肘一麻,手中的紫竹箫便已凭空被夺了去。 这也是他本就无意伤人,轻敌所致。 那阿沁却是因萧长安居然当着她的面,冒犯她主人公冶扶苏,自然毫不留手,用上了十成十的本领。 她一出手便凌厉之极,一袖拂上萧长安小臂封了他穴道,另一手便将紫竹箫截在手中,皱着可爱的眉头道:“凭你,也敢在主人跟前无礼?” 又叱道:“我们家不为难下人,只给你长个记性罢!” 阿秋还不如何,孙内人和薛红碧当即便惊呼出声。萧长安俊逸的脸也自变了脸色。 皆因阿沁出手快捷无伦,她竟是拿起竹箫便要一折两断。 以萧长安一个小小宦官身份,竟敢以箫当面指着大衍首富“万香国主”,阿沁只出手折断他的竹箫,这惩罚委实不能算重。 一贯不羁的萧长安却是神色大变,目眦欲裂,全身杀气陡增,要赶在阿沁折箫之前将其抢回。 廊下众人此刻一大多半都惊叫起来,因为人人看得出,萧长安动了真怒。 意料之中的大打出手却没有发生。 公冶扶苏伸手,轻轻接过阿沁手中的紫竹箫,珍而重之地拈起紫竹箫上,以绿色流苏玉绳拴着的金色莲花令牌。 他这一下接箫,手法平淡似不懂武功,却像是阿沁特地迎上去递送给他似的。 公冶扶苏柔声道:“这箫可是折不得的。这上边还系着天机令呢。” 孙内人正自糊涂,乐府承华令安公的独门莲花令纹,何时变成了什么天机令。但是好歹箫救下来了,其余一切都没那般重要了。 承华令安道陵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却在乐府众人心目中威望极高。这莲花令纹在乐府之人心目中,便是安道陵的象征。 若是阿沁今日真的将这支带有安公令纹的竹箫折了,即便乐府只是一帮手无束缚鸡之力的乐工伶官舞伎,无权亦无势可向富可敌国的公冶家讨回公道,但亦必群情愤激,难以压制。 就连一贯温和能忍的孙内人,亦觉得阿沁欺人太甚。 萧长安见紫竹箫已然无虞,神色才渐放松,却仍然是警惕着。 公冶扶苏拿着紫竹箫在手,却不还给他,笑道:“小兄弟不知是‘天机四宿’中,哪一位的门下?年纪虽小,火气却是不小。” 萧长安哼了一声道:“我不是天机四宿的弟子。但以扶苏公子之富可敌国,财雄势大,却百般地来撩拨乐府一个舞伎,才真的是为富不仁,为老不尊。” 公冶扶苏虽向来淡然自持,如芝兰般温润有礼,亦猝不及防,失声道:“什么?” 他虽然当得起一个“富”字,二十七八的年龄却断然算不上老。但自萧长安这少年宦官口中说出,较之这群十五六岁的舞伎,他可能就还真的算是老了。 以公冶扶苏的涵养,亦不由得重重“哼”了一声。他握着紫竹箫,重重地往萧长安摊开的手上敲了一记,才松手交还。 孙内人已自行礼道:“这位是我们承华令安公的徒弟,他年纪小不知轻重,请公子包涵。” 她一面道歉,一面心中叹气。石长卿的女儿加上安公的徒弟,还真没有一个是省事的。 公冶扶苏目光闪动,道:“原来是安道陵安公的徒弟。难怪,难怪!” 萧长安再度声明道:“我不是安公的徒弟,我只是从他学箫。” 这句话却只有公冶扶苏和阿秋听得懂了。即是说他只是从安道陵学习乐律箫艺,武功却并非得自安道陵的传承。 连公冶扶苏亦自摇头苦笑道:“好小子。谅安公也没那么多精神收拾你。”又向阿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道:“这孩子正邪难辨,被他看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姑娘日后自己小心了。” 阿秋心想我一个兰陵堂的神兵堂主,还怕了这个半大毛头小子不成。 公冶扶苏大约是见了她不以为然的神情,失笑道:“也是。有右相这般的后台,你大约是用不着怕任何人的。” 便听得孙内人、薛红碧、萧长安齐齐道:“什么?” 公冶扶苏自知失言,只笑着摆手,径自带着阿沁离去了。 薛红碧先发问道:“他方才说谁是阿秋的后台?” 孙内人迟疑道:“我仿佛听到的,是右相?” 萧长安目中厉色又起,道:“谁是右相?” 阿秋立刻道:“我们继续练习舞蹈。萧内使既然来了,正好为我们和一段。” 萧长安这才颜色稍霁,道:“叫我长安即可。” 接下来的舞蹈练习,孙内人、薛红碧和阿秋都是暗怀鬼胎。谁也不敢惹了萧长安。便连炮仗也似的薛红碧,说话口气亦软和了不少。 毕竟萧长安满身杀气的样子,她们可都见过了。 连大衍首富扶苏公子都不得不高看一眼,抬手放他一马的人,谁晓得他背后究竟什么来头? 舞部的排练直到薄暮时分才结束,薛红碧因这会怕了萧长安,便也一直没有出言驱逐。直到下午的练习整个结束,萧长安依旧是懒懒洋洋地,虽然将竹箫插回了腰间,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孙内人虽觉得不妥,奈何他下午刚出头拦阻了公冶扶苏,算是于舞部有恩,现在不用他了立刻赶人,也似太过忘恩负义。 虽则扶苏公子可能只是信口一说,也未必真要领人。但身为下人,即便是教习,亦没有拒绝这等贵人的理由。 这些年在宫中,她可见了太多贵人们要谁便是谁的事了。哪怕只是一时兴起随口言之,乐伎们却是不能不当真,且从命的。 因此,萧长安看似少年冲动贸然出头,但他那一句“乐府的人,公子还是少觊觎罢!”却是令她心中极为感激的。 她甚至想,若一直有萧长安这张来自安公的护身符在,舞部怕再也无人敢骚扰。 只是到了如今,她再迟钝也看得出来,萧长安明显是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50.天地不仁 阿秋认真思考了片刻,心中浮现的,却是顾逸的影子。 其实萧长安比之同龄的孩子,已可算得非常成熟,沉稳处甚至过于阿秋自己。 但自己始终将他视作孩子,而不会像其他舞伎少女般害羞脸红。除了因自己天生厚颜,大概还因为,自己心中已然有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那人如巍巍高山,令人向往。在他的影子之下,他人自然也有各自的光彩。但却似乎,都不是会引动她特别情绪的了。 她才刚想张嘴回答,萧长安已然轻笑一声,郑重地道:“不要紧,这世上看不起我的人多了去了。但总有一天,你不会再当我是个孩子。” 他这句话,说的却又十分孩子气了。阿秋心中却是一动,萧长安既然身负武功,又能拜入安公门下学习箫艺,连公冶扶苏都要高看他一眼,谁又能瞧不起他呢? 难不成……是因为他小小年纪便入宫做了宦官? 阿秋虽是自以为找到了答案,却不好提这茬。她刚想张口辩白,说并没有看不起他。萧长安却忽然一把拉住她衣袖,将她曳入一丛花树之后,眼神专注地注视着长廊方向。 他手上传来的力道极其柔和,故阿秋亦没有反抗,只知他大约是发现了什么。 在他们刚刚离开的长廊之上,一线朱纱灯笼轻轻摇曳,一个着黑白舞衣的女子身影,正自匆匆向这边行来。 她穿着的并非木屐,因此远远没有阿秋她们上次行走回廊的声音那般大。 看她去的方向,正是乐正们所居的廊庑。 阿秋倒吸一口冷气,道:“竟是薛教习。天黑了,舞部向来有宵禁,她去乐正们居住的地方干什么?” 那着舞衣的女子越走越近,正是薛红碧。但见她神色匆忙潦草,头发亦只用一根木簪高高挽起,额头上隐现汗光,显然是刚从响屧廊被急召过来的,未及更衣和梳洗。 与他们也只是一前一后而已。 萧长安的唇边又勾出熟悉的邪魅一笑,轻声道:“阿秋姐姐若想知道,跟去看看不就好了?” 阿秋却是犹疑道:“教□□该有自己私事的,窥人隐私会不会不好?” 萧长安失笑道:“阿秋姐姐原来竟是位君子,失敬失敬!” 阿秋这回倒难得的脸红了。原因是比起顾逸,她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君子。只不过她内心对薛红碧有一分敬重,不愿去窥探她舞部之外的言行举动而已。 萧长安重又笑道:“不过,我却不是君子。我很关心,她这个当口想干些什么。毕竟安公交代过我,这个节骨眼不能让舞部出任何事情。” 阿秋仿佛明白了,萧长安这般的人物,为何会在这个时间节点空降舞部。但她想了想,斩钉截铁道:“薛教习绝不会做出卖舞部的事的。” 萧长安唇边掠过一丝漫不经心的微笑,道:“那可未必。你看她先前多么提防着我,今日被我露的那一两手吓唬住了,还不是把阿秋姐姐你卖给了我。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孙内人那般死脑筋的,趋利避害,怕死求生才是人之常情。” 阿秋听他言语之间,竟似对舞部的大小事洞彻纤毫。而且,这少年从相识起,便确实透着股邪异味儿,想必当初他已经刻意掩盖。 而此刻自然流露心中所想时,便是老辣里透露着一种天地不仁、人若草芥般冷酷无情的人生态度。 兰陵出刺客,亦从来不是信男善女聚集之地,但这种倾向人性阴暗的悲观态度,阿秋除了在二师兄墨夷明月身上间或感受到一二,倒还真从未见过第二个。 由此,这少年宦官萧长安的来历,便更显神秘诡异。 而萧长安对她心中所转的念头,自然毫无所知。 眼见得薛红碧的身影已然转过回廊转角,于夜色中消失不见。 萧长安轻笑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阿秋吃惊地以手指指自己,神情似问:我?一起去? 萧长安忍笑不答,他素来善窥人心,阿秋此刻脸上,一脸好奇和跃跃欲试的表情已然给了他答案。 下一瞬间,阿秋忽感身体一轻,耳边风声忽起,竟是萧长安已以一手托住她腰间,直将她带上了长廊檐顶。 天边星光乍现,檐顶夜风习习。 萧长安在她耳边笑道:“如何?你倒是胆子大。” 阿秋于目瞪口呆之际,却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萧长安这般聪明一个少年,却是灯下黑。 她原本以为萧长安在众舞伎中特别留意她,只是因为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同类相感。 现在发现,并非如此。 萧长安压根不知道她会武功。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因此,才会大动干戈地以轻功带她上来。还赞她胆子大。突然地被人拎到房顶上来,竟然也毫无惊慌恐惧之色。 想明白这节之后,阿秋看萧长安的眼神,就愈加的——无奈。 萧长安却并未顾及她目光,而是眼神机警,游目四顾,侧耳专注倾听下方动静。 片刻之后,他再度揽起阿秋的纤腰,带她几起几落,掠向一处亮着灯的厅堂。 阿秋已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却不敢言。 她数度与顾逸在宫中联袂夜行,已知道在宫城中这般高来高去,是极犯忌讳之事。说不准何时何地,便会有高人现身拦下。 问题是,现在她已上了贼船,后悔也晚了。 萧长安轻轻揭开两片屋瓦,两人一同向下瞧去。 厅堂内明烛煌煌,几案桌椅陈列井然。阿秋却一眼便认了出来,此地就是前次孙内人带她和张娥须、崔绿珠谒见过的,黄朝安的私舍。 此刻厅内正中,两人对峙,其一看背影正是黄朝安。 而薛红碧与他正面相对,不施脂粉的面上,神情已然恢复镇定,甚至又带了一分往日的高傲。 黄朝安开口道:“我上次所提的建议,薛教习考虑得如何了?” 薛红碧冷冷地道:“我的回答与上次一样。我薛红碧要做成任何事情,出人头地也罢,争权夺势也罢,不需旁人帮忙。” 阿秋立刻想起薛红碧第一次来舞部,训话片刻便被黄朝安差人请走。想必那时黄朝安就向她提出过某种合作倡议,只是当时被薛红碧拒绝。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51.精神故乡 黄朝安的意思很明了。 不离开裴府,薛红碧依然是那个气焰万丈的宠姬。到乐府舞部不过走个过场。在裴府的日子虽然不见得事事如意,但至少不必做这样的抉择。 争宠邀媚固然劳心费力,但比之出卖自己的子弟,又或者坚守本心,但要死无全尸的赔上自己性命这样的抉择,那还是轻松得多的。 黄朝安继续絮叨:“你留在裴府不好吗?何必非要来趟这滩浑水呢?而且,你是明明知道了我的意思之后,才表示要留下来。” 他忽然狠狠挥手,一掌砸在了薛红碧面前的桌上。 因着愤怒,他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这人丧尽天良,却觉得凡是拂逆自己之人,都是故意与他作对。 伏在瓦檐上的阿秋,衣袖内的手攥成拳。 她行刺多矣,却从未如此直接面对人性中的恶。 萧长安已自发觉,贴近她耳侧轻声道:“姐姐想这人怎样死呢?我都可为你办到。” 阿秋虽然是专注看下面动静,却未料到他方才这般无声无息地靠近自己,她竟一无所觉。 刺者本性,她立时起了警觉,神色复杂地瞧了萧长安一眼,低声道:“你小小年纪,少杀些人罢。” 又补充道:“杀多了人,对心性不好。” 她如此说时,心中想到的却是师父万俟清托公冶扶苏传来的那句话。 “事急从权。” 要杀,也是她亲自杀。 萧长安却轻笑道:“姐姐说的,仿佛对杀人很有心得的样子。” 阿秋为之语塞。她感到自己对萧长安,似乎也是提不起戒心。但这孩子极之聪明,多说只会多错。她索性闭口不言,亦不解释。 两人再朝下看去。 薛红碧闭眼片刻,这才睁开来。 她缓缓地道:“我来告诉你,我为何偏要与你作对。” “为何我本只是到舞部走个过场,却因为你的一番话,而改变心意定要留下来。” 黄朝安的身形滞了一滞,狞笑道:“我以为你是一时自命不凡,以为靠着背后夫人的势力可以保住整个舞部,没想到你竟还是深思熟虑的。你说罢。” 薛红碧道:“黄朝安,你有家吗?” 黄朝安被问得一愣神,随即吼道:“乐户哪儿会有家!你这不明知故问!” 为乐户者,要么是家属犯罪,自己被徙为乐籍,没入各地歌舞营,自然不会有家。要么是父母便是乐户,但这种亦与普通百姓安宁的家庭生活有很大分别。父母常年侍奉饮宴,夜不归宿,子女亦是在乐营中长大。 还有一种,便是自小被父母卖入风月场,跟着师傅和乐伎们一起长大。 但无论哪种,都不会是有家的了。 萧长安又附到阿秋耳边道:“阿秋姐姐,你有家吗?” 阿秋亦被他问得一滞。 身为兰陵刺者,她当然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家。但是她有师门,亦可算是有家。 只是当然不能和萧长安说,因为他只当她是个乐伎而已。如黄朝安方才所说,乐户当然没有家。 她没好气地反问道:“难道你有?” 萧长安抿唇,片刻之后道:“我家在大山深处,不过风光秀美,崇峦叠嶂,以后带你去看。” 阿秋险些被他呛到。心想他明明就是个小孩子,说话却与大人一般。 也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弟子。 薛红碧却不理黄朝安的咆哮,自顾自地道:“不错。咱们原是没有家的。乐户本就是奴,在裴府,我们始终是小心侍奉主子的奴才,不过地位高些。” “你黄朝安如今是当上了乐正,管辖着乐府这些人,但是上头要你伺候的主子,恐怕也不少。不然你也想不出这拿舞部当人情的好主意。” 黄朝安亦被她说得愣住了,片刻后方才咬牙切齿地道:“你想说什么?” 薛红碧道:“可这么多年后,再回到乐府,我方才觉得,我是回了家。” 她第一眼看到的舞部,怯生生的少女们,齐齐挤在孙辞身边,犹如惊恐的小鸡聚集在母鸡身侧。一张张脂粉遮不住稚气的面孔好奇又害怕,孙辞柔声的安慰着什么。 在这来之前被传说为“鬼部”的地方,她居然感受到了童年时代熟悉的感觉。 “一、二、三。转圈。上步。左手拎腕,拉右臂。好极了!” 那时的老教习,也是如此殷殷地一遍遍喊着口令,夸她做得好。虽然口气严厉,却从不曾真的责怪过她们什么。 即便后来孩子们长大,恰逢了乐府的黄金时代,彼此开始学晓争锋斗艳,互不相让。 即便发生了表演前撕裂舞衣那等大事,老教习亦只是痛心疾首,言之拳拳。 她从来没有真的怪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薛红碧没有与任何人说起过的是,现在的舞部,很像她小时候那一个。 女孩子们单纯地跟着教习,跳、转、翻,练各式各样的动作,每日里看的是流动的舞姿,听的是乐师叔伯阿姨们的琴瑟箫鼓。 跳舞便是跳舞,唱歌便是唱歌。没有任何多余的心念。 简单,干净,犹如白纸。 因此,她一来到这里,便生出了终老此地的念头。 舞伎练功的响屧廊,是她自小到大,最熟悉的地方。这里留下过一代又一代舞伎木屐的齿痕,“鬼伎”的传说固然充满恐怖色彩,却守护了她们的童年和少年。 生于乐府,长于乐府,以舞乐道作为终身的心灵依归,这便是她最初升起的模糊愿望。 而在黄朝安找过她之后,她的意愿自混沌中成形而出,变得清晰坚决。 孙辞做得到的事,她薛红碧也一样做得到。 裴府固然锦衣玉食,但她之于裴公、夫人,大小姐,始终是个外人。 乐府是她深植梦中的故乡。 她要守护这个故乡,并且,希望它更好。 “你知道乐府对于一代乐人的意义吗?” 薛红碧站起身来,夜色里跳动的烛光,照亮她的面容,熠熠生辉。 她竟随手拿起一把锐利的铜鹤剪,将它剪得更亮了些许。 大朵的烛花噼啪落下,绽响,熄灭在无尽幽暗的深夜里。 黄朝安被她突然而来的平静慑住,片刻间竟无言以对。 薛红碧对着烛光,举着手中的剪刀仔细端详,那铜刃的边缘,闪着一层犀利的薄光。 “它是南朝四百八十年来,所有乐人心目中的圣殿。无论多么卑微的乐人,都会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52.司乐之神 两名少女各自握着自己的记事簿下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她,一步步向她走来。 阿秋始发觉氛围有些古怪,她们瞧她的眼神,便像她不是活人似的。 她素来胆大,却也慌了神,道:“你们要干什么?”她不过去送了一圈萧长安,难道还能变了鬼伎不成? 她们距离她已经只有几步远了,张娥须和崔绿珠忽地扑到她身上,一把抱住她,却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还能回来就好了!” 张娥须满脸是泪,挥挥手里的本子。 “被记录在这上面的人,后来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阿秋忽然心下明白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们从孩童到成年,渐渐地,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秋安抚地拍拍张娥须的背,道:“我不会有事的。”想想又道:“我也不会再让你们任何一个人,有事。” 她转向崔绿珠:“绿珠姐,你可否帮我把孙内人和薛教习请来,我有话对她们说。” 舞部的寝堂里灯火明亮,一室煌然。 阿秋以炭笔在地上勾勒出一个大大的图形。 然后,又画了一个同样的图形在旁边。 崔绿珠琢磨着道:“这是个大轮子。” 张娥须同意道:“那旁边这个,就是个小轮子。” 孙内人不解地道:“阿秋,你是要造个车吗?那轮子也不能一大一小的。” 阿秋失笑,抛下手中炭笔,搔搔头道:“看来我的确不会画画。我还是口述吧。” 她指那像是大轮子的东西道:“这的确是车,不过是个水车。” 又指着那像是小轮子的东西道:“这也是车,不过是个纺车。” 薛红碧不明所以道:“所以,你为什么要在《白纻》的舞台上,安置纺车和水车?” 她显然也是半宿没睡,神情极为疲倦,却是打起精神听阿秋的主意。 阿秋安静地道:“这两样东西,都与女子的农作劳动有关,也与《白纻》所体现的社会生活风貌有关。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最后一幕之中,由二位教习使用这两样工具,来充当舞台中心视点。” 她的眼神淡淡地扫过众人:“舞蹈表演,向来不用年华老去的舞者。但舞者,从来不是一个人。从前代的《白纻》,到此刻的我们;从少年入宫的红伎,到白发渐生的教习;从民间踏车汲水、纺纱织布的民女,到曾母仪天下的皇后,这场表演,和每个人都相关。” “它是过去的时代,也是当下正在进行的时代。它会成为过去和未来里,每一个曾参与,见证,听说过的人,精神世界里永远的烙印和港湾。” 薛红碧和孙内人对视一眼,心中震撼尤深。 历代的舞台,从来只会留给青春焕发的舞伎,以她们宫中数十年经验,从未有过中年后的舞者登台。 但薛红碧更有另一重感受。 她想到的是,黄朝安说过的那句:“难道是你们这两个年老色衰的教习在演出《白纻》吗?没有了你们,《白纻》就不能呈演了吗?” 如若阿秋的想法成为现实,那么她们二人自幕后走到台前,就是不可取代的。 前朝《白纻》舞头名担纲,大桓盛世最后的荣光。 除了她和孙辞,谁还能担得起如此厚重的历史感? 孙内人沉声道:“如是这般,我便要再请一个人出来了。” 薛红碧诧异道:“何人?” 她与孙内人自小同在舞部学艺,却从不知舞部之外,她还有什么认识的人。 孙内人道:“我只知这人是舞部上一代的前辈,曾于少时、青年时分别在棠梨西苑见过她二面,得她校正身形步法。她亦应允过我,有事可以找她。不过这么多年,也终究没有为自己的事找过她。” “不过如今,舞部的规矩既要改变,我得去请问这位前辈是否可行。” 今夜的棠梨西苑月明星稀,其下逶迤而行着一线盈盈的灯火。 是舞伎们手中捧着的蜡烛。 她们在孙内人的带领下,沿着弯弯绕绕的石径,在参天古树的遮蔽下,走向一处荒草丛生的破败院落。 薛红碧手中捧着烛火,却依旧有些担心,道:“孙辞,棠梨苑一直都有宵禁,我们这般集体犯夜,怕是不妥。” 孙内人头也不回地道:“你可知道乐府棠梨苑,禁止夜行的宵禁从何而来?” 薛红碧道:“知道啊!我们还小时,上代乐人就警告我们,棠梨苑有鬼伎出没。因此,天黑之后,不要落单出游。” 孙内人道:“然而我们小时,终究从未见过鬼伎,是不是?” 薛红碧点头道:“确实如此。那时的棠梨夜夜笙歌,秉烛夜游,各处弹琴唱曲比比皆是,连皇帝陛下都是常彻夜饮酒作乐的,这一带常常灯火通明,哪里能有什么鬼伎出没。” 崔绿珠便在后边接口道:“那看来,那鬼伎怕人多。我们小时,就开始常听常见了。” 薛红碧诧异道:“竟有此事?” 张娥须板正地道:“当然有。我们还曾经亲见过。绿珠你说。” 崔绿珠想了想,道:“最近的一次,是大半年之前,黄乐正入夜来舞部调走一名舞伎,当时黄乐正在水廊下等,我们远远地目送那名舞伎出来。” 张娥须一向古板,却也打了个哆嗦,道:“黄乐正只顾盯着这边,没有察觉,我们却是远远地看得清楚,他脚下的水面之上,一直浮着一个女子的人头。” 崔绿珠道:“那女子面容惨白,散着湿漉漉的黑发,画着血盆大口。” 张娥须道:“我们三人当时就骇得要命,再不敢往前进一步。黄乐正见我们不肯过去,还在那里不耐烦地催促。” 崔绿珠道:“然后,那水里的女鬼,忽然就爬了大半个身子出来,抓着他的脚往下拖。” 张娥须道:“还好黄乐正力气大,那一拽之下,竟没能把他拽进去。他当时就屁滚尿流地跑了。” 崔绿珠犹有余悸地道:“我们三个吓得赶紧逃回去。想报告孙内人此事。不过那会内人不在。后来第二天我们也就忘了。” 张娥须道:“不是我们忘了,我们第二天没忘,想找孙内人说的。不过那时孙内人好像发了几天烧,也没来替我们上课。等到她好了,我们就忘了。” 薛红碧听得毛骨悚然,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53.薪火相承 燕歌台上,长卿饮酒,来者不拒。 可当时的少女孙辞,自她与他之间可望不可即的距离,遥遥眺望他面具下破碎而凄迷的神情,忽然明了了一件事。 作为舞伎,人身永远无法自由。既不能自由地去爱,也不可能再过另一种人生。 如石长卿那般凭借自身的天才而得到整个宫廷尊重,已是登峰造极的成就。 但恐怕就连石长卿,亦不能随心所愿,心向往之,便能得到。 那么,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所有的青春、人前隐藏的感情、人后日复一日的苦练,就算再加上如石长卿般可以随意浪掷的才华,除了成全世人的想象,对于舞伎自身,又有什么意义呢? 薛红碧道:“那时我没有想过什么意义。我只想活得更好些。不用无论寒暑日日早起练功,受人驱策那般辛苦。我还喜欢听别人赞美我。” 孙内人终于笑了笑:“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 薛红碧道:“那么后来,你找到答案了吗?” 孙内人安静地仰起头,注视着俯瞰众生的夔龙神像,轻声地道:“我找到了。” 以棠梨作为开始,以棠梨作为终点。生于棠梨,死于棠梨。这就是我作为舞伎,想要在这个世间行走的轨迹。 即便有来世,我亦想做一棵巨大的棠梨树。每年春季,看舞姬、歌人在树下如雪飘飞的落花中踏鼓起舞,听歌吟咏唱之声萦绕回廊,彻夜于宫中回响。 乐府从来都不美好,但每个人的存在都如星辰,在世间必然都有其位置。 不是在此,就是在彼。而世间可能并没有一处完美的极乐净土。 而舞乐之道,是每位乐人共同的精神故乡。 乐府从来不美好,可我深爱此地。我在这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少年,以及中年。 我在一个王朝如日中天的时候,深深爱过一个人。 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守护这些回忆,守护这座乐府。 所有的烛火,忽然于同一时间熄灭。 高踞神坛的夔龙神像亦陷入无尽的黑暗。 殿内殿外,均被一片彼此相通无分边界的黑暗笼罩。 可是舞伎少女们却没有一人惊叫出声。 即使在黑暗中,她们亦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只是暗自地,握紧了彼此的手,感受着传来的热力和温度。 黑暗对阿秋来说,并没有隔绝性。 她纯以听力便可勾勒出一名女子,婷婷袅袅自外进入殿中的情景。 她的衣袂飘动,步履冉冉,几近无声,亦无形。 这几近漂浮空中的步法,阿秋已然在回忆中辨认出来。 那就是那一夜,湖上水廊栈道所遇之鬼伎,所使用的“鬼步”。 她所到之处,众人虽不能视,却自动生出感觉,分开让行。 银铃般的笑声,仿佛自四面八方穿墙而来。 “这么多年,你终于舍得找我一次。” “你不晓得,神灵也是会感到寂寞的吗?” “我还真是一位,不被需要的神啊!” 孙内人直挺挺地立在当地,回答道:“那时前辈虽然自称是司乐之神,但孙辞知道前辈只是想安慰我。即便前辈真的是乐府的神灵,又岂能保护乐府绵亘近千年里,成千上万的底层乐人,不受逼迫、欺凌,战乱流离之苦。” 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止住,轻灵地叹息道:“你看似木讷,其实却聪明得过了头,有时也懂事得过了头。我只能说,我没有看错人。” 她的语气转为怅惘:“而你为此付出了,几乎是你的一生。” 孙内人重重叩首道:“妾是所求如愿,并无所悔。” 女子柔声道:“既无所悔,今日所为何来?且还带了这许多人来。” 虽在黑暗之中,众人均看不清楚她的身形容貌,却能感觉到她说这句话时,所有人无论是身在院中的,还是殿内的,都在一瞬之间,就被笼入了她的注视之下。 不过也能明显感觉到,她并无嗔怪之意,倒似是预料之中。 而身处其中的阿秋却能感觉道,对方在她身上一扫而过的目光,比别人时间更长了些许。 那短暂的停滞,似是意外带来的冲击。 阿秋自问已经收敛了神气,从表面看,她与其他舞伎绝无不同。也许是漂亮一些,可在昏暗之中,又有这许多人,这前辈又如何会特别认真注意每一个人的相貌呢?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位一直隐于暗处的乐府前辈,曾经见过自己。 她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惴惴。 孙内人郑重对着看不见的夔龙神像再拜,道:“是有两件事,非前辈不能作答。” 女子这一次的声音里带了好奇:“何事?” 只以声音而论,听上去便如十几岁的少女,不会比这些舞伎少女们大多少,还流露着几分娇俏的天真。 但就从孙内人初次见她时,尚是韶龄少女,便知这位前辈绝不可能如此年轻。 不过她既以“司乐之神”自居,极可能有驻颜长生之术。 孙内人禀道:“其一,舞伎世代规矩,年满二十五者不得再登台献艺。但《白纻》行首石氏提出,要我与薛氏两位教习在《白纻》最后一幕登台,作踏水车并纺车之舞,以示岁月轮回,薪火相承,心灯不灭之意。” 她继续道:“请问前辈,我等可否破例?前代是否亦有类似例外?” 神观内外,一时之间忽然陷入了寂静。 孙内人和薛红碧,半晌不听见那位女子回答,一时亦颇为紧张,手心开始出汗。 每一行都有行规祖训,这是从事其业者对祖师的尊重,也是对这个职业的尊重。违反者,会被天下同业共唾弃之,亦或视为不入流的笑柄。 舞伎过二十五不可登台,是对观众的尊重。不欲使人见老坠之身形,沉郁之容貌。 而作为南朝舞乐道最高圣殿的乐府,尤其不能逾矩。否则人或会言,以举国之地大物博,亦无人哉?连几个妙龄女子都找不出来,竟令老女粉墨登场,贻笑大方。 孙内人一生保守,将前辈规矩视为圭臬,但阿秋的提议,却是深深戳到了她心里去。 并非是她好出风头,不愿将舞台让与后辈。 《白纻》是她一生情之所系。更重要的是,舞蹈作为一门艺术,是否只能,也只应展示青春的容貌,而必须回避掉人人皆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54.新的阿秋 [] 这女子一身华丽紫衣,发鬓上簪着金步摇,脸上的淡紫重纱掩去了她的容貌。 但观其眼眸与举止,便令人感觉必然是一位出色的美人。 阿秋只瞟了她一眼,便立即低头,道:“阿秋谨记钟离前辈吩咐。” 钟离无妍细观她神情片刻,随后抿唇轻笑,道:“一个舞部后进,能有如此胸襟眼光,不以年岁为局限,而以立意为宗旨,即便打破乐府数百年之陈例,又有何不可?” 孙内人听得她竟然一口应下,惊喜过望,道:“前辈既允,孙辞再无疑惑!多谢前辈作主,为乐府开此新风!” 钟离无妍盈盈转侧身,无限寂寥地道:“孙辞,如今整个乐府也就只有你,还会在乎我的看法了。” 人心向背,往往在于权势,而非神明与传统。欲破乐府百年之例,其实只需问过承华令即可,再上则要问到太常寺。 钟离无妍只不过是一名无权无势的前辈隐者,至少如黄朝安这般的人,就绝不会去关心她的看法。 孙内人答道:“自妾明了此心所向,所在乎的便只有天地神明。而前辈守护乐府近四十年,在妾的心目中,虽然不是司乐之神,亦等同于神灵的化身。妾并不在乎掌权者如何看,却很在乎所行是否无愧于心。” 她再拜道:“前辈既然已经允我所请,妾就要提出第二个请求了。” 钟离无妍笑道:“你数十年不曾提要求,一提居然有两个之多。好罢,你说,但凡我能做到,必然尽力为你办到。” 孙内人道:“这个要求,前辈必然可以办到。” 她加重语气道:“天地初开,分乾坤八卦之象。女子之象,便有少女,中女,老女。《白纻》既有少女如阿秋、娥须、绿珠,又用中女如妾以及红碧,孙辞斗胆,请前辈也参与此次表演,既明述女子一生之岁月变化,也借以成全舞部三代同台之传奇!” 孙内人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便连薛红碧也半张了嘴巴,哑口无言。 二十年前钟离无妍于舞部众伎中相中孙内人,并传之以鬼步,嘱她立誓,今后无论发生何动乱,都要致力保存舞部一线之续。 当时她以上乘武功来去,飘忽无踪,自称司乐之神,孙内人虽未尽信,却也猜到这位前辈必然曾经出身舞部。 只是年代已久,不知道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乐府先人了。 而今,她既已允诺孙辞、薛红碧可破百年之例而登台,孙内人索性更进一步,提出请她也于舞台上献艺。若说跨越两朝甚至数朝,见证漫长历史时期中乐府沧桑之变,没有人比钟离无妍更合适了。 钟离无妍的面纱轻颤,半晌之后,她才静静地道:“你的想法极好,只是我受誓言约束,不能再以乐府中人的身份现身于众人面前,任何地方。” 孙内人提出此议时,实是鼓足了勇气,这属实是她生平最大之创举,亦是受到阿秋激励才想出来。她料到过钟离无妍可能会拒绝,但万万未想到,拒绝的理由竟然是这个。一时亦为之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钟离无妍却是不等她反应,再道:“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们,《白纻》呈演当日,无论是在台上台下,台前或者幕后,我都会为你们献上一份力量,” 她轻笑一声,像是下定决心般道:“就是这般定了。” 众人不约而同,感到一阵温暖的微风拂过面前,似还带着一种淡淡馨香,却又在倏忽间远逝而去。 香案上的红烛忽然又亮了起来,跳动的烛火,将殿中五人的影子投到墙壁之上。 夔龙神像仿佛自黑暗中又活了过来,烛光勾勒下的身形,自神坛上安静地俯瞰众人。 孙内人轻声地道:“前辈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明日便是中秋,舞部《白纻》的呈演,就在明晚。 接连多日密集的彩排和训练,即使是阿秋,亦生出几分紧张。 还好乐师队伍中有萧长安,他总能在恰当的时候舌粲莲花,灵机妙语,不时逗得众舞伎琅琅笑起,缓和了几分紧张氛围。 薛红碧现下没法拦着萧长安了,因为近期排练地点转成了金明池畔的集仙殿,也是中秋宫宴正式举办的场所。所有的乐师和舞伎都是到那里彩排,她总不能拦着萧长安去集仙殿与众人一起排练。 而且直到此时,萧长安仍是《白纻》配乐的主体担纲。 少师兼太常寺卿顾逸自然是不会来彩排,也没人敢叫他陪着练习的,他的位置此刻是由一名琴师填补。到呈演当天,再直接让顾逸补入即可。 大约是感染了众人兴奋紧张的心情。阿秋已经一连多个夜晚都睡得不太好。 作为《白纻》舞最重要的人物担纲,她的状态将直接关系到整场演出的成败。说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 孙内人和薛红碧都是过来人,亦没少给她心理疏导。 薛红碧道:“没有人上台前是不紧张的!踏上舞台,听到音乐的那一刻,开始起舞,便好了!” 孙内人则道:“你只需按平时的节奏来便可以。无需过多担心。” 对于阿秋来说,她曾夜刺十三州,执刃出没军营,怯场是不会的。 此事于她的特别之处,却在于一重心理和身份上的转变。 从前她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动江湖的兰陵堂神兵堂主,谪仙榜上第一名“荆轲”。但是,为人所知的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从没有外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身为刺者,她虽有大名,却一贯习惯于藏踪匿迹,在世人面前能不露相,便不会露相,这是本能的谨慎。 所信任者,唯独本门之人。对于外人来说,无论多么有名,她也不过是一个传说,一个神话,与一柄神兵名剑没有什么两样。 但这境况,自她入宫开始便有了变化。 顾逸是第一个注意到她的人。其后,是孙内人、张娥须、崔绿珠、薛红碧、萧长安……再到钟离无妍。这些人或许了解她真实身份,或者完全不了解。但唯一相同的,是她是以本来面目与他们相识,结交。 是以一个有血有肉的少女阿秋的身份,在他们面前出现。 阿秋所感觉到的,是一个与从前的神兵堂主,迥然不同的普通舞伎“阿秋”,正在人们的视线之中渐渐成形。 与独立 55.舞衣风云 [] 她的姿态轻盈,若一场最深的梦境里,栩栩化出的蝴蝶。 所有的舞姿,都是阿秋已经无论醒梦,都练过千百回的。 但这个少女舞出的,并不是变化的姿态,而是流动的诗意,以及深刻的感情。 阿秋此刻,已然想起了她是谁。 阿秋曾经见过她一次,在梦中一座深宅大院的书房之中。那时,她正背对着阿秋写一首诗。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阿秋脱口而出:“那时你说,你不曾见过白纻舞。” 重纱之后,少女的舞姿渐慢渐缓,不知是否错觉,她的声音较之上次,变得更加成熟,且带着一丝若有如无的忧伤:“你可知道,时间是流动的。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阶段亦会有不同的模样。那时的我不曾见过,不代表现在的我,也没有机会看见与习得。”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与容颜,对于阿秋似乎天然有着强烈的吸引力。阿秋无比地想要掀起白纱去看一眼她的容貌,却又本能地觉得,若是这般做了,这个梦恐怕就会立刻中断。 她也无法再见到这个少女。 这是这位少女与她之间,未曾了结的缘分。 阿秋道:“所以,你是这白纻舞真正的创编者,对吗?” 少女的姿态静止下来,她轻轻地道:“白纻舞并没有一个单独的创编者。它最初进入宫廷,是由一位生于吴地的朋友推荐给我。而后,有人沿用了吴歌西曲的风格,为其完善谱曲,并将他在江南所目睹的宴会舞姿完整绘画下来,再经清商部舞伎完善和编舞,才有了如今这套完整的《白纻》。” 阿秋隔帘,沉默片刻道:“我看你的起手动作身法,虽然美妙,但你必定也不是从小习舞的。你为何……会想到要亲自练习这《白纻》呢?” 上次一见,她便从这少女的气质风华看出她必然是高门贵女。《白纻》从前在江南亦是宴饮女乐,多为家伎官伎佐宴呈献的曲目。 阿秋虽是江湖中人,却也知高门世族千金,必不会被许可学舞伎色艺娱人之舞蹈剧目。 少女轻叹道:“为何连你也觉得,我不可以呢?” 这语气里,却似有更深一层的轻愁。 阿秋为之语塞。 少女怅惘地道:“即便是在宫中,也有人总可以想做他想做的事情。唯独我……呵。”她的叹息中带着难以言喻的伤感。 不知为何,她的一笑一颦,似总能牵动阿秋的心情,随之起伏生落。阿秋立刻便道:“不不,你也想学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 又补充道:“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纱后的少女,声音似乎有些意外:“你为何会这般认为?” 阿秋道:“因为,像你这般美丽的人,大约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话看似无稽,却是阿秋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心话。她自第一眼见这少女,便自然而然觉得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浅浅的光晕,是一种发着光芒的美丽。 相形之下,以往见过的美女如宸妃、赵昭容等人,尽皆黯然失色。 重纱之后的少女,轻轻的笑了。但那并非是觉得好笑或者好玩的笑意。 如阿秋没有听错,她的笑声中,竟似带着一丝欣慰。 令阿秋不解的是,被自己理解与接受,对于她来说有这般重要吗? 少女笑完,轻声地道:“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阿秋上次问过的问题,再度脱口而出: “如何爱一个人,而不至于伤心。” 白纻轻纱拂动,帘后人的身形静止不动,却随着轻纱摇曳而若隐若现。 “这世间的很多美丽,本就是由伤心组成的。” “白纻的生丝,是由春蚕的生命吐成。” “无论是爱而不得的缺憾,始乱终弃的悲伤,还是两心相许的圆满,它都是爱情的一种模样。” “爱情也是命运的另一种形态。当它降临时,人只能面对,而无法改变和抵挡。” 眼前的白纱,渐渐化作朦胧的水雾,而其后的人影,亦渐模糊虚幻。 阿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伸手去抓面前的白纻轻纱,仿佛想要留住这个梦境。她大喊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女似真似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又逐渐远去:“我叫——阿秀。” 是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寝堂之中,阿秋独自惊坐而起,背上的冷汗湿透了重衣。 满堂舞伎们熟睡的呼吸声均匀,一连多日练功极累,大家各自拥被高卧,以备明日的表演。 窗外月色如水,照到榻上。她手中此刻,正抓着一件白纻舞衣。 领口的金线和珍珠、水晶,在月光下闪烁出细碎的,摇曳不定的辉光。 华丽而又清凉。 阿秋想起来,这是今日练功散场之前,薛红碧千叮咛万嘱咐的。 今夜所有舞伎,必须将自己的表演服装和头面带离化妆间,一直随身携带,寸步不离直至上床。 即使在梦中,也必须抱着舞衣。 阿秋并不知道当年《白纻》演出之前,曾发生过何事。仅从两位教习的只言片语之中,得知当年薛红碧作为开场舞第一人上台的舞衣,是孙内人借给她的。 以她之聪明剔透,不难猜到必定是演出之前,有人破坏了演出舞服,目的是让薛红碧上不了台。 以阿秋想来,如今的舞部,断然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但薛红碧坚持要大家当心,她便也随众如此照做。 远远更漏声响,已是三鼓。她听到寝堂之外,有压低声音的谈话响起。 “今夜这个时辰,你要去哪里?” “我只不过想在表演前夜,去看一眼,集仙殿的化妆室。” “现在不同了。而且,她们的衣服头面都带回来了,绝不会再发生上次那种事情。如果是为当年的事,”这声音顿了一顿,道:“已经这么多年了,你再去也不会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了。” 阿秋终于辨认出来,这个劝说对方不要去的,是孙内人的声音。 “而且,宸妃娘娘不是答应说会尽力召回胡妙容吗?到她回来,我们面对面问她一声,不就知道了。” 阿秋悄无声息起身,蹑足于窗台之后,向外观看。 月光将长廊下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投于地面上。其一正是孙内人,她正拦着对方去路。 她像是匆匆披衣而起,赶来拦阻的。 56.演出前夜 [] 孙内人沉默片刻,然后不容置疑地道:“我陪你一起去。” 阿秋原本是远远蹑在她们身后。但她目力极佳,隔着一座金明池,于极远之处,便已望见了集仙殿半隐没的黑暗之内,有隐隐一灯荧然。 她心中登时升起不祥预感。 如薛红碧所说,当年她的舞衣在表演前夜是锁在楠木大箱之中,并加以黄铜重锁,而那箱子之坚固厚重,甚至需两名内侍才能抬得动。 而薛红碧发现之时,衣箱是被人生生从中劈开,四分五裂。 仅从这一点,阿秋便可以断定,当初做下这件事的人,必然曾习过武功。 普通的舞伎,即便手提大斧,连斩数下,也难以将那般巨大的楠木大箱自中间砍开。更何况,一般的舞伎根本无处去弄那般大的斧头。 也不可能趁夜潜入,在集仙殿中大砍大斫,而不引起值班的禁卫军和内侍注意。 在二十年后轮回的《白纻》前夜,如果集英殿中此刻呆着的,仍然是那个人。此刻赶过去的孙内人和薛红碧,无疑会陷入危险。 那人既然可以劈开一口大箱而无声无息,不被人发现。自然也可以劈开一个人或者两个。 其实以阿秋猜想,这个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并不很大。 二十年前破坏舞衣的凶手,就算此刻仍然存在于宫中,也不一定非要像薛红碧一般,特地于《白纻》上演的前夜赶到这里,等着发生某事。 但是只要有这个可能性存在,她就绝不能掉以轻心。 心念一动,她当即令自己的心跳、呼吸降至最低程度,以“地隐”之术融入黑暗,然后快速地越过二人,登萍度水掠过金明池,掠往集英殿内。 她越靠近集英殿,便越是觉得不妥。 明日中秋宫宴,前朝文武百官及诰命贵妇,六宫嫔妃都要参加,集仙殿早已全面开始预备,几案、屏风、盆景、假山等都已经各各安置到位。 尤其是御座正中几案上,有一株四五尺高的珊瑚树,色红如凝脂,枝干明彻如玉,其下以盛以百宝珍珠长盘,今日黄昏自少府搬运过来时,舞伎们都亲见的。 这些贵重之物既然已经摆设出来,殿上理应加强防备,彻夜加派人轮班执勤才对。 但自她踏足金明池畔,到登入主殿,居然四处阙然,寂无人踪。 大殿当中的青鹤台上,焚着两枝洁白如玉的龙凤烛。光线虽然不明亮,却亦让刚进入的阿秋无所遁形。 有烛,自然应该有人。 阿秋侧身闪于龙柱之后,一面小心观察,一面确保自己的每一次移动,都隐于光线所照射不到的阴影之中。 同时运足耳力,监听远近动静。 水波轻流,夜风轻拂,集英殿似乎湮没在一片巨大的寂静之中。 这里是南朝四百八十年以来,所有重大歌舞宴饮举办之地。换而言之,它承载了无数代伶人舞者于台上演出的繁花似锦,悲欢离合。 也曾汇聚了一个个王朝里,权力中心注视的目光。 可是,大约没有人想到过,在迎来每一场金粉妆饰、酣歌妙舞的曙光之前,都潜藏着黑暗和斗争。 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是无穷尽的。 阿秋听到了异常的声音。 在后殿的斜左侧,应是舞伎们的待妆室的地方,遥遥传来翻动东西的悉索声。 阿秋不自觉地捏紧手心,悄悄往后殿潜行而去。 她独创的“地隐”之术可称潜踪匿迹第一,能利用环境瞒过一切常人,乃至于武林高手的监视窥探。 但是,“地隐”终究不是隐身术,它是通过地形、死角、人的视线盲点设计路线,迂回行进,但不可能回避过人直接、面对面的注视。 因此,当阿秋绕到后殿,于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平静凝视她的眼睛时,她完全愣在当地。 舞伎待妆室内亮着灯光。悉悉索索的声音还在继续。 阿秋之前心神被遥远的,待妆室内传来的声音所吸引,故而忽略了此处竟然有人把守。 即便是在黑暗中,以阿秋目力所见,一身锦绣华服的宸妃亦光华夺目,丽若天人。她头上的五凤金簪上宝石闪动,是黑暗中熠熠生辉的星光。 而她手中那轻巧灵动,天下闻名的“修仪”剑,此刻正指着阿秋的心口。 阿秋不是没有想到会遇上武林高手,但她万没有想到,在此把守的竟然是内宫第一人,上代飞凤四卫之首宸妃。 上次在栖梧废宫中,宸妃以修仪剑,为她解了与褚元一的死斗之局,过后只字不提此事,算是于她有极重恩情。 但当时宸妃以背相对,是不欲相见相识之意。其后再于乐府排演白纻时相见,宸妃亦半点未曾流露出对她的兴趣。因此阿秋亦拿不准,宸妃是否认识自己,以及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 无论是六宫之首,又或者是前任飞凤卫的身份,宸妃都断不可能容忍一个刺者潜伏宫中。即便加上顾逸和褚元一的情面,也不能。 这大概就是宸妃始终不愿以面相对的缘故。而阿秋如有选择,亦不愿如此这般正面以武林高手身份暴露于前飞凤卫者面前。 这等于是本次进宫任务的全面失败。 但是到得剑指胸膛的此刻,与这位六宫第一人面对面交锋,已是避无可避,别无选择。 阿秋无奈之下,身形立即向后倒桥而出,同时右手五指如鲜花般绽开,弹在修仪剑其薄如纸的刃身之上。 “修仪”剑身微颤,发出一阵清远龙吟之声,随即倒掣而回。 宸妃面上讶然之色一闪而逝。 阿秋方才反应过来,自己以指弹剑,使出的手法是褚元一风雷斩中的“折梅式”。而折腰向后疾退那一招,竟是不自觉用上了白纻舞姿之中的“半月倒桥”。 宸妃或许并未从她武功来历看出她是刺者,虽惊讶于她应变之速,却未再追击。 她持剑不动,神态警觉,却不是向着阿秋,而是在倾听待妆室内动静。 果然,待妆室内悉索翻检的声音静止下来。 然后,是沉重的,如同喝醉的脚步声,踉跄着向这边行来。一步,接着一步。 阿秋心中大为讶然。难道宸妃在此,是为他人守门,不让人打扰吗? 随着步子越来越近,宸妃脸上神色凝重,向着阿秋打出手势。 57.御龙之君 [] 宸妃沉声道:“她们有疑很正常。当年毕竟坏的是她们的衣裳,想不生疑也很难。可是你灵应,又从何而留心起这些琐事呢?” 赵灵应负手身后,吁出一口长气道:“当年的白纻舞衣是我监制。演出过后,亦由少府收回。我清点入库时,竟发现一件最华丽的被撕得面目全非。不是我想生疑,白纻舞衣由特制生丝整体织造而成,若非会武之人,根本不可能徒手撕碎。” 宸妃道:“难怪你一直盯着乐府排演《白纻》,原来是你一早便觉得有人在和《白纻》这支舞过不去。” 赵灵应正视着宸妃,森然道:“两位教习也很小心,这次已经全部让舞伎们将服装带回去了。但这事,想必岚修姐也已知道。在待妆间里翻腾是不会有任何收获的。那么姐姐,究竟在这里翻些什么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要举步,踏入这后殿中来。 宸妃再度横剑,指向赵灵应,沉声道:“我要提醒灵应的是,过去的人,已经过去。而《白纻》始终不过只是一支舞。舞衣也好,舞伎也罢,你根本不需要关心这些。” 赵灵应却视若罔闻,徐徐而近,笑道:“这算是岚修姐的忠告吗?” 她声音忽然转凌厉:“我关心的难道是舞衣吗?难道是舞伎吗?” 她厉声喝道:“我关心的究竟是什么,岚修姐你难道不知道吗?” 直至最后这一句之前,赵灵应一直都是束声成线的,却自然逃不过阿秋的耳朵。 最后一句赵灵应却是放声而言,同时整个人飞身而起,双罗袖内寒芒电闪,向着待妆室门口飞扑而去。 电光激射,剑铁交鸣,一瞬间殿内忽如白昼。 但那也只是一瞬而已,随即所有光芒黯淡下来,只余青铜灯台上一光盈盈。 阿秋方才看得清楚,是赵灵应那双多少年间,江湖中只余传说的判官笔,正面与宸妃的“修仪”横交了一记。 她万万没有想到,今夜居然在此集仙殿内,得见皇家前“飞凤”的两大高手在此交手。 赵灵应双罗袖内判官笔一出即收,她随即负手身后,便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芙蓉面上依旧笑意盈盈。 阿秋却知这全是假象,皆因从她所伏处的方位角度,清晰可见赵灵应负于身后的双手。那素白如葱管的双手各扣一支判官笔,蓄势待发。 宸妃一向冷静的面容亦生出怒意,低声喝道:“灵应!你今日一定要与我为难吗?” 她将“修仪”自右手交于左手之上,剑身转侧,利芒如闪,是能刺痛人眼睛的冷锐弧光。 阿秋将她的动作看得分明,心下震惊。 使剑之人,大多习惯用右手。但如果有人激战之时会用左手,毫无疑问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左手比右手更强。 赵灵应眸光亦冷,道:“岚修姐,别的事你都可瞒我,我亦不问。只与那个人有关的,却不行!” 她右手先动,将一支银光闪闪的判官笔已执于手中。 就在此时,待妆室门后,有沉重的呼吸声响起。 那呼吸声极粗重,如同野兽。 宸妃闻声已然色变,却不回头,只是与赵灵应对峙。显然她已知道里面是什么人。 赵灵应听得这个声音,脸上神色忽呈惊疑不定,手中的判官笔亦顿住不发。 呼吸声忽止,猛地响起一大阵断续的咳嗽声。 这次阿秋辨认明白了,是一名男子的声音。只不过这个声音对她来说极其陌生,应是她从未听到过。 但这也属正常。因为自入宫以来,前朝后宫加起来,她也不曾见过几个男子。 赵灵应听得这个声音,脸上神色自惊疑忽而更变为失惊,张口结舌道:“里面是……?” 她余下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已被宸妃一剑逼住面门。 宸妃目色凝重,轻轻摇首。 赵灵应此刻神色已大变,双手提判官笔,束声成线道:“所以当年也是……” 宸妃再度摇头,神色凄迷地道:“不是他。” 赵灵应花容神色几变,而待妆室中的咳嗽声忽地停止,那沉重的脚步再度向门口移来。 宸妃向着赵灵应猛打手势,示意她快走。 赵灵应俏丽面庞上现出当机立断的神色,迅速向殿外飞退。不过几个起落,便已消失于黑暗之中。 殿内只余宸妃与阿秋。 阿秋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她正要自梁上下来,却因听见待妆室门口动静而顿住。 沉重的木门终于被推开了。 门口伫立的人影完全不是想象中野兽模样,而是修长若竹,锦袍上的千里江山龙纹一路逶迤而下,烛光摇曳下,刺绣而成的金龙粼粼生辉。 这是一个年若四十许却不失清朗疏俊的白面男子,颔下三缕长须。若换上一身飘逸的广袖道装,活脱脱亦是一位洒脱名士。 只不过此刻他双目焦点散失,面上便呈现一种如在梦中之感。 而他的右手之中,竟还倒提着一把长约七尺,黄金为柄,文彩焕然、龙纹缠护的重剑。此刻那剑身金光澄澄,在灯光下更显锐利耀目。 阿秋从未见过这个人。但是,从他的龙袍和手中所持“祖龙”之剑,她已心下骇然,大致猜出这人是谁。 能驱散集仙殿众侍卫,令六宫第一人宸妃在此为他把风的,舍大衍当今皇帝谢朗,更有何人? 阿秋心中一时掠过数个念头。 堂堂天子,为何竟要在演出前夜,在此翻舞伎们的待妆室? 赵灵应开始咄咄逼人,后来听见咳嗽声音而惊退,想必也猜出了是谢朗。 但是她走之前那句:“所以当年也是他?”被宸妃摇首打断。 那么当年破坏舞衣的人,不是谢朗? 可是从目前谢朗的状况来看,只能是他。 “祖龙”之剑在江湖上的名声,可比谢朗这个皇帝更久远。 它是传说中的天子佩剑,唯人君可持。 世间最有名的三大神兵,即是天子剑“御龙”、上官家的君子剑“冰篁”,以及阿秋所持的名匕“刺秦”。 这三件神兵之中,“刺秦”最短,不过尺许,为近身格击之器;“冰篁”居中,长约四尺,乃君子从容合度,远近得宜之象。 而“祖龙”最长,有七尺。这在武家百兵之中亦是罕见。原因很简单,祖龙是世代天子传承之剑,其形制礼节上须匹配天子之尊。 据说它的第一 58.作奸犯科 [] 阿秋全神贯注观看,视线须臾不离。 终于,谢朗注意力被宸妃回剑躲避时,露出的破绽完全吸引,双手握“祖龙”,全力以赴当头砸下。 阿秋如大鸟般飞掠而下,将“地隐”之术发挥到极致。 一双素手如穿花蝴蝶般,无声无息按上谢朗背心。 “祖龙”脱手而飞,重重砸落大殿地面。谢朗望天而倒,正跌落阿秋臂中。 谢朗倒下之时,方才还被杀得花容失色的宸妃,立时收剑负于背上,背向阿秋而立,语气轻柔坚决地道:“这里我留下应付,你即刻带陛下回朱鸟殿。” 阿秋听她此语,呆了一呆。 由此听来,宸妃一开始就很确定,自己会出手帮她。 她所展现的剑术上的漏洞,亦是为了吸引谢朗的注意力,方便阿秋从背后偷袭。 可是,宸妃位高权重,又经多年宫中政治生涯,为何会这般轻易相信她一个来路不明的武林人士呢? 集仙殿内方才这一战打得惊天动地,即便侍卫在宸妃和谢朗进来时已经被调了出去,这会也不得不重新过来看个究竟了。 阿秋自窗外望去,隔着金明池,已可见远处往这边而来的火把和兵甲。 时间已经不由得她仔细思索,她躬身道:“敬如娘娘所命。”便弯腰拾取一侧的“祖龙”剑,同时背起谢朗。 天子既被带走,祖龙剑自然也不能留在这里。 就在此时,她听得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平静地道:“我来吧。” 阿秋身形一踉跄,差没背着皇帝倒下去。 但一双手已经稳健有力地自她背上接过谢朗,还不着痕迹地扶了她一把。 做事滴水不漏又这般不动声色的,除了……顾逸还有何人。 阿秋终于明白宸妃为何会这般放心地叫她去送皇帝了。 在这建章宫中,果然没有什么事是没有高人围观的。只看人家想不想出手而已。 宸妃仍然是背对着他们,轻柔地道:“多谢少师。” 阿秋很想问顾逸是何时来的。 但想想又不敢。否则,显得像是在怪他一旁袖手旁观。 毕竟今晚出现的都是敏感人物。 先是自己撞见宸妃卫护着谢朗,在集仙殿后殿不知找些什么东西,然后是赵灵应和宸妃两位前“飞凤”出手打了一场。 在顾逸的概念中,这应当都属于他们的私人事宜。而顾逸是出了名的公私分明,不逾矩。 谁知顾逸像是猜出来她心中所想,头也不回地道:“我是刚来。” 又补充道:“被这里的打斗声惊动了。” 阿秋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地道:“哦。” 其实顾逸倒也并未全然说谎。他所处的金陵台位于崇极殿,离集仙殿并不甚远。他当然不会日夜监视着皇帝和宸妃的动静。就算是皇帝夜探集仙殿,那也不到他管。包括宸妃、赵灵应都是同理。 他是外臣,内宫中人不出常理的趁夜乱走,司空照管得,宸妃管得,甚至女官之首的赵灵应也管得。就是不归他管。 他唯一管过的一个,就是阿秋了。 今夜先是感应到“同心花”位置变化,接着听见集仙殿便传来打斗。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阿秋又乱走了。 不过现在看来,乱走的显然不只阿秋一个。也就懒得骂她了。 朱鸟殿内,顾逸将谢朗放在龙榻上,举手探他脉搏。 但见谢朗神情平静,呼吸均匀,似已进入了深睡。 顾逸扭头问阿秋道:“你方才拍中了他哪里?” 不知为何,阿秋一见到顾逸,便觉得心情轻松,身上压力都轻了不少。她吐吐舌头道:“我见他像是发了梦游之症的样子,便以掌力轻震他心脉脑髓,迫使他神经意志松弛之下,失去知觉。” 顾逸见她顽皮的样子,没好气地道:“你可知他被你拍了这一掌,如果明天醒不过来,会有什么后果?” 阿秋被他一提醒,心想了不得了。这可是皇帝,又有宸妃作证。他要是醒不过来,自己这弑君之罪可坐实没跑了。 但是她素来反应极快,挠挠头道:“不还有那个……太子吗?” 她话刚出口,已被顾逸一只手捂上嘴唇,却见他满脸不可思议之色,正呆瞧着她。 阿秋本也是灵机一动才想到这个答案的。本来她也想不到太子这么个人,最近因为太子谢迢要为上官大小姐抚琴之事已经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太子在乐府众人的心中,存在感提升不少。 顾逸本只为吓唬她,没想到她连太子可以继位都想好了。这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却是当着沉睡的皇帝在明烛煌煌的朱鸟殿说出来,即便以他之宠辱不惊,也属实是被骇到了。 阿秋看顾逸神情,哪还不明白自己说错了,她将顾逸的手拉下来,安慰地摇了一摇,笑眯眯地道:“陛下决不会有事的,我那一掌很轻很轻的。” 顾逸一只修长而骨节清晰的手被她拉住,却偏偏生不出气来,只望着她的如花笑靥呆了半晌,最后叹道:“你怎么又跑到集仙殿去了?” 阿秋立即道 :“不是我要跑的,是孙内人和薛教习半夜要去集仙殿,我担心她们,只得跟着来了。” 便将二十年前白纻舞衣被撕裂,而薛红碧起疑的经过,原原本本给顾逸讲了一遍。 她知道顾逸事多人忙,未必有兴趣在舞伎们之间争锋斗狠这些小事上,因此长话短说,尽量捡要紧的讲。可是出乎意料之外,顾逸并没有丝毫不耐烦之状。 他听得她讲完,沉吟道:“所以你觉得,当年破坏舞衣的是陛下?” 阿秋看了一眼榻上安静沉睡的谢朗,欲言又止地道:“顾逸,我听人说你和陛下向来是同进退共生死的,二十年前,你知道他……” 她看一眼顾逸,又及时收回了话头。 看顾逸的年龄,二十年前,他不会比如今的萧长安大。谁知道那时候他在哪里,又是否和谢朗有交情。 顾逸的来历,从来都是宫廷和江湖之中,无人得知的秘密。 顾逸却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这么多年里,陛下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我便知道。他不愿让我知道的事,我也从不问他。” 他的目光再度投向榻上那个面目清峻,此时看来有几分庄严肃然的九五至尊。语气中也带了难以察觉的一丝感情。 “他待我,也是同样。” 不问出身,不问背景门阀。他告诉了谢朗他所能说的,谢朗便选择义无返顾的相信他。 而也因此,谢 59.狭路相逢 [] 阿秋见顾逸面上神情阴晴不定,这可是从未有过的状况。 她自然不知道顾逸在想该怎么发落她。只是她习惯上从来都不会让自己落于被动的境地。 打不过,那就跑。 她以眼角瞥见一侧的殿门,右掌探出如兰花,虚劈一记,同时向右侧急闪而去。 这是风雷斩中的“拈花式”。脚下步法却是舞伎所用的“滑步”。 她料想顾逸不曾见过这步法,应无法及时将她擒住。 顾逸的确没有擒她,只不过她恰如其分撞进了顾逸后发先至、恰恰拦于殿门的身形之上。就像是她故意撞进他怀里一般。 顾逸极其不客气地双臂一举,将她自怀里拉出来,重重放下,轻咳一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又背对她,整理被她撞散的衣襟,从容自若地道:“你这般上赶着往我怀里钻什么?” 阿秋差没被他气晕,她在本门何曾吃过这种亏,若非皇帝在此,就要跳脚大骂。 殿门外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急如流火。 亦不见侍卫禀报,便见白袍银铠的一人匆匆闯进来,见到顾逸和一个美貌少女单独在此,亦不由得一愣。 阿秋却是心下大惊,忙低了头不敢多看。 皆因这人就是曾与她于显阳殿顶决斗的羽林军大统领“银鞍白马”司空照。只不过那时她蒙了面纱,司空照不曾见她容貌而已。 司空照却是没空管这些事,她疾声道:“少师也在此,那就最好了!关内侯李重毓的前驱三千轻骑,已到建章城下叩关,请问少师,我们是放人进来还是不放?” 建章城内正中官道,灯火通明,密集的马蹄声自城门口传来,如战鼓敲响,如大潮初起。 朔方军的这支三千轻骑,日夜兼程而来,名义上是护送朝觐贡品先行的使臣。 实际上,是明晃晃试探中央对于朔方军北来的投石问路。 这三千轻骑配备的是血统最为纯正的北羌战马,衣甲鲜明,阵容严整,就是没有带像是礼品、辎重的车队。 所谓的护送贡品,不过是个明目张胆的借口。 而顾逸的答复是,开城放人。 带领这支朔方军的将官诸茂是个高瘦的中年人,一双眼睛锋锐而有神采。 羽林军大统领司空照亲自策白马陪同他入城。 诸茂马后不远处,却跟随有一辆马车,前后均有朔方军士护拥。有一名年约十四五,眉目堂堂的小将,执戈护卫于前,看军阶品级显然不低。 司空照只扫了一眼,心中打鼓,又觉得不便多问。心想难道这就是李重毓进献的贡品? 戍卫建章城的军士,都是裴元礼统领之下的建章师。 裴元礼是否发过话不得而知,只是官道两旁维持秩序的建章兵士,人人虎视眈眈,眼神均充满敌意。 其实此时夜深,城内又有宵禁,百姓不得乱走,并无须格外维持秩序的必要。不过城卫还是紧急调动了驻军来官道两侧,名为维持秩序,实则监视朔方军一路入城。 朔方军上一代的关内侯,李重毓之父李明远,陨落于与裴元礼联手作战的渡江一役,而李重毓为此多年不曾朝觐,明示暗示要朝廷将裴元礼以军法下狱,此事人人皆知。 被朝廷多加催促之后,李重毓如今号称朝觐,又直接挥师北来,其意自不是善了。 司空照是羽林军大统领,乃直属皇帝的人,既非建章师系也非朔方军系,故此谈笑自若,对两军间的敌意只作不见,谈笑风生地陪着诸茂一路前行。 少师顾逸让身为皇帝直属亲信的她亲自来接朔方师入城,怕不就是料到了如今局面,防止两军在城中发生冲突。 但是,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朔方军的先行军忽然齐齐止步,司空照和诸茂亦勒马望向前方,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一名传令官匆匆执着火把策马而来,神色凝重报告:“禀参军,神獒营的人在前方拦道。” 建章师中,又以神獒营等级最高,为裴元礼的亲卫营。平时纵犬马伤犯京中行人商户,亦无人敢过问。 司空照虽然位居上将军,但她向多在宫城,极少这般直接参与到与建章师有关的事中。听到这一传报,脸上神情也不由得冷了下去。 作为皇帝亲信,她平日尽量不与重臣大将发生冲突,可说谨小慎微。然而神獒营明明知她在此,却当前阻道,可算故意挑衅了。 此刻的神獒营当然不怕故意挑衅,朔方军再精锐,入建章城的只有三千人,十几万建章师足以将他们尽歼于城中。问题是谁能挡得住李重毓举全军而来的报复,以及南北立陷分裂的局面。 诸茂虽然面沉似水,却向她拱手一礼,道:“此事如何处理,还请上将军示下。” 司空照歉意的回抱拳,道:“此事本将必回报皇上和少师。现在,本将先去前方一看究竟。” 诸茂亦不送,只是淡然道:“有劳。” 即便对着皇帝亲信的大统领,只身率三千人入建章师虎视狼顾的京城,区区一名前锋参军亦能无谄无骄,不卑不亢。这份胆气与脊梁骨,便令向在军中的司空照刮目相看。 司空照策马驰到队伍前方,却见火光照耀如同白昼,对面来军亦无躁动,而是安然驻军于道路中央,遥望亦可见其中有一个巨大铁笼。 司空照皱眉,将声音远远送出道:“神獒营主事者何人?竟敢在此阻挠本将陪关内侯使节入宫。” 她一面口中叱责,一面便扬起手中的符节令牌。 其为铸铜令牌,上刻山影、飞鹤、月轮,正是顾逸名动天下的“少师令”。 来此之前,顾逸已与她做过妥善计画,种种情况都已经预想到过。 这三千人入城,是李重毓的投石问路,不可不礼待,亦不可不监视。不礼待则将激怒朔方军,致北方哗变;不监视则会令其生出轻侮之心,以为建章城池外强中虚,轻易可破。 监视不必她说,裴元礼的人会自发去做。 但是礼待则只能由她来执行。在当前局面下,司空照出面本身就代表了皇帝谢朗的重视。 但怕有人从中故意钻空子作梗,故而顾逸亦发出了自己的少师令。 天子谢朗与少师顾逸双重威压之下,无论朝野武林,大江南北,没人可以公 60.弓槊双英 [] 自新朝以杀伐开国以来,无论是作为飞凤卫者近身警戒天子谢朗的安全,还是作为羽林军大统领执掌宫城核心机要的禁卫军,司空照所经历的杀伐惊险远不算少。 但她亦从未想到过,自己会面临今日之局。 如若裴萸的答案是“不听”,不仅她此刻就面临着,必须亲手诛杀昔日战友之女的死局,她自己大约也会同着身后这三千朔方军,血溅此建章城内。 而宫城之中,向由她提督管领的上万羽林、龙虎骁骑若知她身死,亦必定与建章师展开血战。 这第一仗,都不必李重毓过江了。 她苦笑着想,裴元礼啊裴元礼,你当真是生了个好女儿,确是有主见。 只这么半夜于中央官道一拦,便将南朝这艘大船上的所有人,都迫上了鱼死网破之局。 火光跳动,照得司空照与裴萸两人的脸色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裴萸却并未答司空照那厉声一问,只是镇静地伸出“回龙”槊,以槊头锋芒拨开司空照手中的少师令,口中道:“不知当年飞凤卫中,照姨的武功与我母亲,谁更胜一筹?” 司空照心中恼怒更甚,寒声道:“飞凤卫死生同袍,为国而战,从不曾计算自己人之间的名位前后!” 她口中说话,一面将少师令揣回腰间,随后双手错分,双锏分左右提于身后,沉声喝道:“来罢!便让本统领见识一趟你们裴家的‘回龙槊’!” 裴萸既未表态,司空照亦不想于此时此地逼她作反。朔方与建章两军之争,此刻终于变为裴萸与司空照以武力分高下的局面。 “回龙”既是裴萸手中这杆槊的名字,亦是裴家五世所传之家传武学,取其槊出如龙,入军阵如探海,回身可扫千军之势。 裴萸神情镇静,勒马后退数步道:“请照姨赐教。” 司空照知她发难在即,后退是为蓄势,和给交锋腾出场地。她冷笑一声,就这般昂然坐于马上,秀发披散如瀑,神情凛然,不进亦不退,提锏喝道:“来罢!” 她话音刚落,阵前的两军忽感整个空间都陷入了死亡般的寂静。 裴萸自远及近驰马而来,带着裹挟天地的肃杀之势。而她本人即是那令人窒息的中心。 两马相错。她右手忽起,一杆铜槊从她身后无声无息探出,转接为双手相握,如长龙般向司空照疾刺而去。 司空照高踞马上,垂手不动。一双美目忽然亮起,却泛动着讥诮神情。 直到裴萸长槊堪堪搠至她胸前,司空照忽然平地一声暴喝,似半空炸雷。 同时策马错身,双手击出如电,双锏猛地掠起,同时重重砸在回龙槊头之上,竟要将这杆槊硬生生从头断去。 她号为神臂将军,一双精无锏重达八十斤,故可轻易破甲断兵。 裴萸没有料到司空照左右手分别挥舞四十斤的重锏,居然能后发先至,来得比她还快,已知失算。她见机极快,当一槊搠空,立刻策马拖槊绕场而走,虽然连人带马都不免受了余震,却避开了兵器被断的命运。 在场军士都多经沙场演练,一眼便可看出司空照占了上风。 而裴萸作为后起之秀,能在大统领司空照一击之下全身而退,见机之速应变之快,亦足可称为建章军的骄傲。 神獒营当即便鼓噪起来,纷纷有人喊道:“好!” 也不知是赞司空照神力勇绝当世,还是裴萸躲得及时跑得够快。 朔方军却是寂无声息,人人全神戒备,神情严肃。这支先驱军队千里奔徙,孤军深入建章城,每个人都很明白此行的凶险。 司空照若当场落败被杀,现下等着他们的就是立刻被神獒营屠灭的结局。 司空照横锏胸前,冷然道:“大小姐还是回去,让裴公亲自来罢。” 她这话可说嘲笑之意十分明显。裴萸身后的神獒营当即嘘声四起,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神獒营为裴元礼亲卫营,其中大多为权贵门阀子弟,好斗鸡走马,好勇斗狠,多自命为未来的中流砥柱,军队栋梁,却从未真正经历过战场的残酷。 他们所服膺者,在京城中这一辈的也就裴萸一人。 因着对生死凶险缺乏切身体会,他们亦不会对司空照这种自暗卫系统搏杀出来的将领,有真正的尊重,而只认为她是皇帝身边的亲信,故而权势滔天,没人敢惹而已。 裴萸美目中射出锐光,执槊在手,柔声道:“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还是由侄女来领教照姨的‘秦王鞭石’、‘横扫千军’罢!” 司空照听得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顾逸让自己来接朔方军入城的用意。 她当时担心自己离开皇宫,宫城内外羽林军会暂时失去统御之人。蟾光宫宴迫在眉睫,百官及各诰命贵妇都要进宫,恐怕于皇宫安防有隐患。 顾逸却说无妨,让她将调动羽林军的虎符暂借于他即可。 现在看来,顾逸是要亲自坐镇宫中,防止裴元礼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对皇宫不利,故无法亲自出迎朔方军。而放眼京中,无论武功声望能压制得住建章军的,也就只有自己这个羽林军大统领了。 司空照将双锏高举过头,朗声笑道:“若我估计不错,裴公这会应已被少师请入宫中喝茶去了,应没什么重要事呢!大小姐无须客气,请看锏!” 劲风到处,裴萸只觉得割得脸上生疼。精无双锏那闪着精光的三棱锋刃劈天盖地直劈而来,抡、扫、劈、砸无所不至。她立即挺槊而上,两人激战不休。 司空照对上裴萸,可比对上阿秋要轻松太多。因为两人武学都是军阵出身,又都是长兵器,远距离格斗更能发挥她天生神力擅使重兵器的特点,可谓打得酣畅淋漓、意气风发。 对上阿秋那种近身缠斗专找空门的刺者,则只能用束手束脚施展不开的憋屈来形容。 槊锏连续相交,击撞不断。裴萸且战且走,且是被司空照压着打的形势。 朔方军虽然无人出声,可人人看得聚精会神。只亲眼见这一战,便没白来建章城一趟,朔方军亦绝不会再以为京中无人。 毕竟御林军第一人,“银鞍白马”司空照大统领对战裴家的回龙槊,这在军中也是万难一见的高手对决。 裴萸虽是且战且走,但身形策马丝毫不乱。司空照便已估出她的策略是“示敌以弱”。 裴家的回龙槊之所以有名,那就是在于出其不意,在敌人万料不到时的掉头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