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医馆后我位极人臣》
1. 春闱高中 暮春三月,荆楚地界乍暖还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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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突发状况 沈峤已然从系统中得知了情况……
沈峤已然从系统中得知了情况,此时亦是面色肃然,起身背起药箱。
她向来知事明理,虽与郑府有所龃龉,但身为医者,面对伤病绝不会作壁上观。
周边的侍女仆妇看她将要踏出水榭,连忙喝止,伸手就要去拽她衣袖。
“我是大夫,前厅出事需要人手,郑家的府医处理不过来的,我前去帮忙,也是为郑家好,想必夫人不会怪罪你们的。”
沈峤侧身相避,卓然如寒梅傲立冰雪之中,又将利害加以分析,一时之间,竟无人再敢加以阻拦。
她面上看似平静,心中早已起了波澜,若说这是意外,未免也太过巧合,不知会是何人与郑家过意不去,在暗中动手脚。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那支羽箭,心头沉沉,若真是如此,恐怕自己也已身在局中。
郑学嫣心下清楚沈峤于医术很有几分本事,也知事态紧急,当机立断道:“有劳沈家表姐走这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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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两人来到前厅,人群已然疏散,郑夫人去了内院安抚女眷,郑老爷与宴席的主角郑二公子郑学鸿则在不住地向宾客致歉,脸上冷汗涔涔。
向两旁厢房中看去,有七八人身上满是血迹,面容痛苦得几乎扭曲,却只有一位府医赶到,一时之间显得左支右绌。
郑学鸿余光之中瞥见沈峤,见她容色清减许多,较往日更多了几分脆弱,心中猛然一怔,几乎要忘了此时的窘况。
却见沈峤径直走向伤者,一眼也未曾看他,不由怅然若失。
转而心中念到,其实母亲的种种筹谋才是真正为自己的仕途着想,表妹虽好,身份却太过低微,如今二人更是云泥之别……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一阵激灵,如今这爆竹走火伤了人,好几位都在潭洲城有头有脸,纵他此时有了功名,这飞来横祸也没那么容易摆平。
沈峤自不在意郑学鸿心中的弯弯绕绕,急救时间向来是争分夺秒,眼看好几人身上流血还未止住,她连忙拿出及笄时父亲所赠的金针,看准穴位,几针快速扎下,出血登时减少许多。
府医纪大夫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多出一位女子,一手针灸止血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再看她的衣着,心下已明白这少女的身份。
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啊,可惜自己未曾有幸在沈太医座下聆听教诲!
处理完几个轻伤,只剩下两人伤势较重,其中一人纪大夫正在处理,沈峤看向另一人,从药箱中取出一副羊肠手套戴在手上,又让阿竹端来不远处的一盆清水,按住一个面部已呈现焦黑的少年。
或许是离得过近,他的眼球在不断渗血,胆小一点的侍女都偏过头去不敢细看,骤然失明加重了少年的恐惧,发出急促的喘息和痛苦的□□声。
身旁应该是他的小厮陪着,不住地安慰他。
沈峤就要上手处理,却有一位妇人从后院赶来,哭嚎着扑到床前。
“你们郑家就是这样待客的吗?我好好的儿子来给你们贺喜,却变成这样一个血人儿,还让你家婢女随意处置,难道连个大夫都没有吗?”
阿竹不由得反驳:“我们姑娘不是婢女,她是顶好顶好的大夫!”
其实她跟着沈峤的并没有多少时日,但她永远不会忘记,表姑娘第一次来到郑府,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二话不说跟着她去了自己那个破旧的家中,医好了病重的母亲。
从那之后,沈峤在她心中,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夫了。
纪大夫闻言不愿多生事端,过来看了看少年,叹口气劝慰妇人:“眼球伤的过重,我先处理一下,至于能否复明,就要看之后的造化了。”
听他如此说,妇人便明白恐怕这眼睛是救不了了,当下嚎哭一声摇摇晃晃晕去,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沈峤眼看屋内变得乱糟糟的,抬手拿起药箱中的用来防身的刀具,往桌上一劈,“嘭”地一声刀尖深深扎入桌面,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众人看着这个一身孝服,看似柔弱的的奇怪少女,一时间都有些目瞪口呆。
沈峤前世也因美貌与性格的反差常常收到别人的注目,因此丝毫不在意这些人的眼光,转身皱眉自顾自地检查起来。
见眼球的只是被炸伤一部分,各种组织都还在,只需做好清创,再加以药敷,未必不能保住,这要感谢古代火药没有后世那样的威力。
沈桥看向少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平和一点:“你若是还想要你的眼睛,就尽量放松一点,不要再流泪了。”
又转向妇人:“令郎年纪幼小,突逢大变一时之间惶恐不安情有可原。何夫人您是他的母亲,还望夫人能坚强一些,至少不要让令郎再担心您了。”
那妇人愣愣地望着沈峤:“你说我儿子的眼睛还有救?”
她本也是认识沈峤的,这些年来沈太医在潭州一带行医,沈峤一直跟随身旁,浑然不似大家闺秀模样。
而她们这些相熟夫人每每提起,也多不信沈峤能学得沈太医几分医术。
然而如今,竟只有这个向来被她们看不起的女郎敢直接说能救!
纪大夫见沈峤不愿再理会,又被她一手针灸止血术所折服,当即安慰何夫人:“沈小姐的医术高明,刚刚替老夫处理了这么多伤者,她的止血术得沈太医真传,若她也不行,我也想不到城中哪位大夫能保得住令郎的眼睛。”
这纪大夫居然如此推崇沈峤,有心者自然起了各种盘算,而沈峤却似乎与这一切无关,拿出一支细毛刷,蘸着药箱里一些瓶瓶罐罐内不知是什么药水,有条不紊地清理好少年眼周外的皮肤。
郑夫人此时匆匆赶来,看见被人群围着的沈峤,恨得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她本就不愿别人提起在兄长头七时设宴,沈峤这一身打扮出来见人,那是直接把她的脸面往泥地里踩啊!
并非她铁石心肠不念旧情,学鸿赶考之前,她在庙里得遇一高人,她按高人所言每日祷告,学鸿果然金榜有名。
这样的轻的年纪,即便是那些名门世家的公子,也少有得中!她自然对高人的话言听计从。
而高人为她算定了设宴日期,正是今日,她与老爷虽觉有些不妥,但一狠心,还是决意照办。
郑夫人正待呵斥沈峤,让她不要在此抛头露面,贻笑大方,郑老爷却一手拉住了她,转而一看,原是有人来报,刺史大人来访,令老爷前去迎接。
若是早几刻钟,郑老爷自然是不胜欣喜,有几家的喜事,可以让刺史大人亲自来贺。可如今,他只能抑住心中忐忑,暗暗祈祷刺史大人可不要是来问罪。
来到正门,却见来者不只是刺史大人,随行的还有一老一少,老者鹤发童颜、神采奕奕,身后随侍者提着一个箱子,似是药箱。莫不成是个大夫?
那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一身青衫文士打扮,头戴白玉发冠,腰间一块剔透晶莹的碧色玉佩,花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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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力有不逮
毕竟是在古代,消毒设施匮乏,沈峤不敢将手术时间拉长,以免增加风险。
做好最后的缝合扫尾工作,她脸上已出了一层薄汗,阿竹连忙拿出手帕,轻轻替沈峤擦拭。
于最后的用药,沈峤还有些拿不准,沈太医在时并不许她独自开方,需得经由他的把关才能使用。
如今父亲过世,这边又没有她更熟悉的现代药品,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谭太医看出了她的犹豫,更是喜欢,下药谨慎,对一个医者来说是好事,更何况她年轻技高,却没有恃才傲物,当真是可造之才!
他当即向前一步,笑眯眯地说道:“潭州竟有姑娘这样的外伤强手,你那一手缝合,在太医院都够用了。”
忽然看到沈峤拿起的药箱,上面刻着一支兰花,谭太医向来好记性,当即便道:“多年前在太医院,我的同僚沈太医有一只同样的箱子,但他致仕时尚且一无所出,姑娘是他的弟子吗?”
沈峤也未曾想到竟会在此处遇见父亲的故人,解释道:“沈太医是小女养父,郑夫人是小女姑母,竟未料到会与先父故人在此相遇,小女刚刚多有怠慢,还望大人勿怪。”
谭太医听他言称“先父”,不由得“啊”了一声:“若我没有记错,沈太医致仕之时刚过知天命之年,不过十年时间,他就不在了吗?”
沈峤黯然道:“先父去世刚刚七日,想必也会遗憾未能与京都旧人再见一面。”
谭太医回过神来,他人老成精,又在宫中浸润多年,沈峤身着孝服他初时还很疑惑,此时如何看不出她与郑府的龃龉?
他既爱沈峤才能出众,又怜惜昔日故人之女,自然偏心,仔细查看过少年的伤口,亲自为少年眼上敷药,何夫人已听到他是宫中太医,自然应允。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出此意外,宾客散尽,盛宴自是难以开办。
郑家众人心中沉沉,虽刺史并未出言怪罪,但周刺史在潭州任上五年,行事之风颇为狠辣,此番在他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再加上对家的攀咬,在郑二公子正式得官之前,郑家怕是要蛰伏一段时日了。
郑夫人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志得意满,脸上疲惫之色尽显,又怕沈峤不依不饶,心中只盼她能赶紧离开郑府。
可沈峤偏偏不如她的愿,她落在谭太医和邓玄籍身后几步,就要出府之时,突然转头看向郑夫人。
“姑母,我今日上门,是想起父亲得陛下御赐的一副字落在了府上,不知姑母可否归还?”
郑夫人还未回话,郑老爷断然拒绝:“那是陛下赐给你父亲,也是赐给沈家的。你不是沈家骨肉,只是个养女,更何况终究要嫁到别人家。沈家无人,御赐之物理当由我郑家来保存。”
沈峤料到他会拒绝,转而道:“既如此,今日是我父亲头七,我欲借字一晚,放在父亲灵前,姑父姑母总该愿意吧?”
郑老爷深恨沈峤步步紧逼,但她身旁还有今日贵客,不能拿她怎样,心中不由怨起了妻子。
妇人之仁!要是她能发狠把沈峤囚在后院不得出来,如今怎么会被这小扫把星克到如此局面。
他不是不想拿出来,而是根本拿不出来!
沈太医去得突然,沈峤为他的丧事奔前忙后,郑家人打着为沈太医收拾遗物的名号,拿走了许多他曾在京都的收藏,其中包括一些宫中所赐。
沈峤那些时日既悲且累,一时不察,等到回过神来,差点以为自家遭到了强盗洗劫。
那副字御笔亲书书“大医精诚”,是十多年前青州瘟疫,沈太医受命前去抗疫,回来后皇帝大加赞赏,大笔一挥写下这几个字赐予沈太医。
沈峤还记得父亲非常喜欢这幅字,常常拿出来观看,得知它被郑家拿走,当即前去索要,姑父姑母却对她冷嘲热讽,表哥也装作不知。
今日谭太医来此,她故意在人前问出此事,没想到一向好面子的姑父还是不愿归还,这让她不由得多想,那副字到底还在不在姑父手上?
父亲的遗物,郑府的出事,表哥的鬼祟行迹,还有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那只羽箭。
她本以为自己只是穿越大军中的一枚路人甲,而现在暗处似乎有一双手,把她原本平静的生活打乱。
谭太医与邓玄籍对视一眼,均发现这事有点不太简单,郑二郎眼看就要平步青云,他的父母看身份也不似短视之辈。
何以在这节骨眼上,霸占娘家兄长遗物,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的侄女呢?
邓玄籍看了沈峤一眼,无论是否有血缘关系,她都是郑家明面上的侄女,若是继续追问,终归于名声有碍。
“陛下的御笔亲书,想来定会让人大开眼界。我听说头七之时,亡者鬼魂会回人间看最后一眼,若沈太医能见到生前心爱之物,在泉下也会保佑郑家。”邓玄籍微笑道,“相逢即是有缘,更何况是谭太医的故人,我今夜也当去沈太医灵前上一炷香。”
这是几乎已言明了自己偏向沈峤,谭太医微笑摇头,邓家小子这些年来沉稳许多,没想到今天仍对这小娘子起了怜惜之心。
也不知道邓相得知,会是怎样的恼怒。
郑学鸿也没想道今日好端端的一场喜事竟然变成了这样,这年轻公子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如此年轻便已出仕,不是才华出众,则必定是在朝中有所依仗。
一转眼发现表妹也望向邓玄籍,心中酸涩顿生,他虽已决意为了前程另娶一门身份贵重的妻子,但这些年来他也曾心悦过表妹,以表妹姿容,哪个男子不会动心?
而现在本该做他妻子的表妹却看向了另一个男人,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当即呛声道:“这是我郑家的家事,沈家表妹尚且与我有婚约在身,大人怕是有些逾矩了。”
他才刚刚考中,还未得到吏部任命,邓玄籍却是真真正正的朝廷命官,称一声大人,才算合乎礼制。
沈峤知道,婚约一事必不能承认,在后世法治时代,婚约有时候仍是加害者的保护伞。
更何况现在这个时代,女子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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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路遇险境
听谭太医言辞谨慎,并不言明受伤之人的身份,沈峤明白这人必然非富即贵,自己若是答应下来,极有可能卷入另一场风波;可若是不答应,受伤之人得知,难免会怪罪于她。
自穿越来,沈峤向来谨慎,藏锋而不外露,即是有系统的存在,也不会过分暴露自己的能力,拿出太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更何况系统也有极多的限制。
谭太医见她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也在意料之中,当即又道:“其实这一趟我和玄籍匆匆赶来潭州,正是想起你父亲沈太医与于疡科一道颇有心得,在郑家见到沈娘子,得知沈太医仙去,又见沈娘子得了沈太医真传,才贸然开口。”
邓玄籍虽只粗通医术,但他京城太医的医术,他太多见识过,沈峤先前展露出来的缝合手段,怕是无人能及,当真可称得上高手出民间。
他明白沈峤的顾虑,今日也已看出,一个弱势孤女,连潭州城内的商户郑家都能肆意欺负,不愿卷入更大的事件中也是人之常情。
当下说道:“我知此事不好开口,也并非要逼迫沈娘子。既如此,我们今日只是来在沈太医灵前吊唁,你就当从未听见过今天的话。”
沈峤心中已作出了抉择,如今呆在潭州,郑府已是恨毒了她,想要查清父母去世的疑点,尚需借一股力。
虽不知这邓公子到底是何来历,但本朝向来是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世家子弟胸怀大志者,必然会外放为官,若能得其帮助,最不济也能打听到一些她所接触不到的朝中消息。
来此十六年,目睹表哥高中后郑家猖狂的嘴脸,她心中又燃起了一股不甘的火焰,论才学能力,她未必不比表哥,可世道向她打开的上升通道实在太过窄小。她如今想做成一方名医,若此时能有谭太医与邓公子为她背书,也算是打出了第一步。
沈峤微微转头直视谭太医,问道:“病人是什么伤?已经控制住了吗?”
随即又笑道:“我方才犹豫,是想外伤一般需要及时处理,谭太医此时寻我,只怕不是普通的伤口,担心晚辈学艺不精,无能无力。”
谭太医与邓玄籍见她答应下来,心中也并未放松,因为正如沈峤所言,那不是简单的伤口,就算她答应下来,到底是否能救,还是要看天意。
-
沈峤为沈太医守过头七,一夜未眠,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已打理好灵堂,又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安顿好康济堂的一番事宜,只说周边乡县有人疾病请她过去,让两位药童并一位坐堂大夫看着铺子,带着阿竹从后门离去。
堂中诸人并未怀疑,沈太医在时,也潭州周边也常常有人请他前去诊断,沈峤跟随沈太医出门,也在妇人之间有了些名声,此时出门也并未有人起疑。
坐堂的丁大夫很是感慨:“沈太医刚去时,沈娘子大病一场,郑家又不把她当亲戚看,我还在想这样一个弱质女郎,没有亲人庇护,如何生活下去?现在看来,有一手医术在,日子还是能好过不少。”
此时一位前来拿药的病人道:“就凭你家沈娘子的姿容,想嫁个潭州城的殷实人家,又有何难?更何况她又不是一无所有,这个康济堂,如今还未被官府征走,也不见郑家来管,想必是在她名下了。”
听闻这话,不少人心下起了想法,郑学鸿甫一进门,就听到人群在随意讨论沈峤,心中隐隐不痛快。
虽然他不能娶沈峤为妻,但这么多年来,他早已视沈峤为自己的所有物,有了别人盯上沈峤,心中如何能欢喜。
丁大夫也看见了他,连忙问候道:“郑二公子来了?可是府中有什么急事?”
郑学鸿道:“我是来找沈峤的,她怎么不在这里?”
“您来得不巧,沈娘子今日有人相请,出城行医去了。”
郑学鸿皱眉:“她一个闺中女郎,如何擅作主张出城行医?这不是舅父还在的时候了。”
丁大夫等呐呐不敢言,不仅是顾及郑学鸿身份,他们心中也存着这样的想法,不过是自己还在沈家医馆里谋生,不好随意对沈峤指指点点。
郑学鸿也没指望着从丁大夫处打探到沈峤去向,转而回家。父亲让他来好好安抚住沈峤,不要在追究那副字的去向,沈峤却在此时出城避而不见,显然还是对郑家有怨。
“看来还是要找母亲谈谈,若表妹为我妾侍,有了依靠,也就不会再闹了……”郑学鸿心中默默想道。
郑夫人听了郑学鸿讲述,恨恨地道:“我早跟哥哥说过那沈峤就是个扫把星,否则怎么会被父母抛弃扔在医馆门前!克死了兄嫂还不够,又来克我们郑家!”
郑学鸿见母亲对沈峤如此不满,只能将心头事压下,默默安慰自己,待我来日仕途得意,想纳怎样的美妾没有,又何必对表妹念念不忘。
-
而此时被很多人念叨着的沈峤,已经快要出了潭州地界,邓玄籍快马先行,走在前边,谭太医年事已高,乘了一辆马车,阿竹坐在马车外,沈峤也是骑马,长发束起,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旁边。
“谭太医,我到现在还不清楚,那位邓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二人又怎么会在一起?”
三月的楚天还微微有些寒意,跑了半天马后,倒是寒气散尽,沈峤问出了自己心中疑惑。
谭太医哈哈大笑道:“沈娘子,你都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人,就敢跟着我们走,就不怕我们卖了你?”
沈峤敢来,自然是有所依仗,有系统在,她至少可以自保。但这是她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笑道:“我虽不认识你们,却见过周刺史,想必他不会与假冒的朝廷命官呆在一起。”
“不错不错,可你毕竟还年轻啊,朝廷命官也未必都是好人。”谭太医笑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那小子叫邓玄籍,现下是永州下属祁阳县的父母官。”
永州地处偏僻,此时多为贬谪官员所在,沈峤又试探道:“邓公子是被贬来此吗?”
谭太医一愣,稍一思索,就明白了沈峤的想法,笑道:“他是自请前来永州的,如今的中书令邓大人,是玄籍的祖父,他哪有被贬的道理。”
“至于他为何来此,你就得问他了,我也并不知晓。玄籍未曾出仕前,也十分爱好医术,曾想拜我为师,我自然没有收他,却也教过他一些东西,与他算是亦师亦友,忘年之交吧。”
如今朝廷中枢设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其长官均可称为宰相。邓相之孙,来了这一下州下县为官,沈峤颇觉有趣,她虽与邓玄籍交谈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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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临危不乱
经历这一番缠斗之后,沈峤飞快地数了数,对方还有七人之多,林中利于躲避,箭矢正在飞快地消耗,沈峤心中一沉,问道:“你还有多少箭?”
“还有十余支,你的袖箭还够用吗?”
邓玄籍也正在忧心此事,敌方的弓手还在,看样子准备了不少箭矢,若自己弓箭用完,正面对敌,在这些亡命之徒面前,未必有多少胜算。
沈峤勉强笑笑,低声道:“暂时还足够”,却不在多言。
此时又是几箭射来,两人分开闪避,一相互箭沿着沈峤背上的药箱擦过,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沈峤却被药箱提醒到,灵光一闪,躲在树后飞速地从药箱中拿出一只竹筒,又拿出腰间水壶灌水进去,把瓶塞一盖,转身狠狠地朝黑衣人扔去。
那是她几个月前为了配置一些杀虫药水,从系统处兑换的生石灰,用了一次就被她闲置,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黑衣人均已为沈峤的箭已经用完,此时紧急之下,竟是拿一只竹筒就想伤到他们,果然,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个女子。
然而就当那竹筒轻飘飘刚砸到他们面前时,“嘭”地一声爆响,竹筒猛地炸开,里面液体飞溅四方,脸上手臂上但凡沾到,都被热浪烫伤。
突逢此变,黑衣人竟是一时之间呆若木鸡,沈峤趁此时机,扣动袖箭机关,几箭射向那弓手,正中眼球与手臂,又一箭补向膝盖。
那人立时蹲下惨叫,邓玄籍也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嗖嗖三箭,箭无虚发,领头之人本就被沈峤炸得最为严重,此时又被箭矢贯穿大腿,当即又惊又痛,狠狠地的瞪着沈峤。
片刻之间只剩三人,沈峤与邓玄籍均是压力大减,但仍不敢放松。那三人本就在黑衣人中身手才智均属平平,又看沈峤身形高挑,面色苍白,均心中骇然,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林间妖女鬼魅?
邓玄籍引弓而出,那三人知晓即使投降,被送往官府,也必然没有活路,倒不如再拼最后一把,也不枉一世丈夫。
三人对视一眼,抽出砍刀,向邓玄籍砍去,邓玄籍一箭引发,射穿其中一人,夺下他手中的刀,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沈峤看得感慨,心中羡慕,她数次想要学武,却苦于没有门路,潭州的武馆没人愿意教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至于相熟之人,并无人会武。
其时大盛此时建朝已有百年,天下平定。尚武之风虽依然盛行,可大多还是上层权贵子弟闲暇所学,平民练武者已渐渐消失。在她见过的人中,邓玄籍的身手绝对是数一数二。
原本被黑衣大汉们押着的三人早已摊在地上,沈峤看他们身上多处受伤,已无反抗之力,解开他们身上的绳子,将那群受伤的黑衣人捆成一串。邓玄籍也料理完剩余两人,均只留了一口气在。
劫后余生,邓玄籍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有条不紊扫尾的沈峤,今日这年轻女郎的几番作为都让他叹服,若少了她在身侧,自己独自面对,恐怕生死难测。
虽是如此,他心下有很多疑惑,此时却不便相问。他接过沈峤手中的绳子,突然凝耳贴地,细听片刻,拉过沈峤向东行了一段距离,二人隐入灌木丛中。
“又有人过来,只盼是友非敌。”
沈峤感到一阵心累,今日行路匆匆,遇上这些人又消耗了不少心智体力,若是又敌人前来,怕是难办了。
“系统,再花我一笔积分,看看来的是什么人。”沈峤心中默默念到。
系统收到积分,似乎代码都变活跃了些,很快沈峤眼前出现一幅别人看不见的画面,一队身着官府的兵吏向这边赶来。
虽还未彻底放心,沈峤还是稍稍松快不少,,邓玄籍见她神色坦然,也不由得一笑,轻声道:“沈娘子这般临危不乱,让我也放松不少。”
沈峤看了他一眼,奇怪道:“我临危不乱,有什么好笑的?”
邓玄籍眼中笑意更盛:“在京城时,那些长辈夸人,总喜欢说少年英才、英雄出少年,可我今日才真正见识到什么是英雄出少年,你才及笈不久吧?”
沈峤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道我两辈子的年纪加起来,肯定要比你还大,你却在这里还想当我的长辈。
邓玄籍又道:“这些黑衣人恐怕不简单,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弓手的箭有什么不同?”
沈峤于这个时代的武器并没有什么研究,好奇道:“有什么不同?”
邓玄籍眼睛里露出几分复杂,过了许久,才轻声道:“那种弓叫做稍弓,只有宫中禁卫才能使用,不知他是从何处得来,还毫不遮掩地就这样用上了,不知到底是无知,还是有恃无恐。”
沈峤又不由想起那支突如其来的羽箭,一时思索,默默不言。
声音渐近,两人不在交谈,黑衣人中却有人挣扎起来。一队官兵赶来,为首那人看见树林里的一地狼藉,显然是发生过激烈的战斗,不禁哑然,另手下团团围住这些已被打得非死即残的黑衣人。
邓玄籍这时才终于松了口气,向沈峤道:“这是醴县董县尉,与我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沈峤微微一笑:“这位董县尉可真是深谙为官之道,做事不紧不慢。”
邓玄籍自然听得出她话中的讽刺之意,若是没遇见他们,董县尉一行人再慢一点,这帮人跑出醴县地界外,自然就不用追了。
董县尉啧啧叹道:“这是遇到了黑吃黑啊,看这下手狠的,一箭给射到眼睛里。”
底下人恭敬道:“大人,我们这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这些亡命之徒,真要我们来抓,怕是要费很多功夫。这次回去,恐怕能得县衙不少奖励。”
董县尉正待回话,却听背后一道笑吟吟的声音传来:“好久不见董县尉,没想到某今日在山中遇到的,竟然是董县尉手下逃犯,看来是邓某僭越了,改日请酒,向董县尉赔罪。”
说话之人正是邓玄籍,董县尉一回头,就见他发丝凌乱,衣袍上沾满了血迹和树叶,身旁一个少女,也是同样的灰头土脸。
董县尉只见过邓玄籍一次,但这样如天上星辉般的人物,一面之缘已足以令人印象深刻,他知晓邓玄籍身份,吃了一惊,又想到自己刚刚把邓大人比作“黑吃黑”,连忙笑道:“邓大人怎在此处?这些暴徒真的不长眼睛,连邓大人的道都敢截!”
他此时已经明白,这功劳恐怕不会是自己的了,只是他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位文文弱弱的高门子弟,能擒住这些亡命徒。
邓玄籍见众官兵衙役面露失望之色,笑着周旋道:“我一介书生,哪里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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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大开眼界
夜深人静时,这处低矮的农家小院又悄悄燃起了烛光,沈峤随谭太医轻轻走进内室,屋内有一股浓浓的中药味,似乎已做过不少尝试。
沈峤这才看清,床边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相貌甚是魁梧,看似并没有什么异常,须得仔细观察,才能看到他的手指微微攥紧,应是在极力忍住苦痛。
身旁陪着的两位做医者打扮,略年长的男子一眼看去就与谭太医颇为相像,另一个却是一位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那人轻靠床头,细细打量着沈峤,并不十分严肃,甚至有几分好奇:“你才多大,当真会治伤?”
对于这种质疑,沈峤遇见过太多,已经见怪不怪了,在大多数人眼中,医术都是需要经验的积累,越是年长的大夫越容易得到信任。
这位将军还不知是什么身份,沈峤打起精神,谨慎回答道:“我自小随家父行医,于外伤医治还算熟练,但将军的伤既然连谭太医也不敢轻易上手,我还需仔细看过,才能知道能不能治。”
床上男子可有可无地点头:“陈年旧伤,多年前中箭所致,年年复发,这次幸而遇上了谭太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下次。”
他说得随意,似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脱下半边衣裳,挥手让沈峤上前查看,沈峤却分明看到他眼中的不甘。
“箭伤多次复发,应是第一次处理伤口时,没有清理干净所致。要想彻底医治,需再次打开伤口,将皮肉中的异物清理干净,可若是这样,将军就要再走一趟鬼门关了。”
许久未曾休息,沈峤强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查看,心中感慨,这将军还算十分幸运,以大盛朝的医疗条件,伤口未做好清理,多半是去见阎王的命。
宋将军微微眯眼,这小娘子只说医治会很危险,却没有说自己不能治,是真的有本事,还是年少无知,想拿自己当跳板呢?
沈峤看将军神色有所变化,并不着急,依旧神情自若道:“若我所料不错,将军这些年来也该访遍名医了,各种外敷内用的名贵方子也尝试了不少吧。”
宋将军点头:“是不少了。”
“可每到了冷热交替时节,或将军心绪大起大落时,这伤就会卷土从来,让将军苦不堪言吧。”沈峤暗自想道,这人必定位高权重,若是平民百姓、哪能撑得到现在。
宋将军被沈峤说中,不禁对她多了几分信任,问道:“你当真能治?你以前治过箭伤吗?”
上辈子的沈峤所处的时空里,弓箭这种兵器几乎被淘汰,沈峤自然没有治过;而这一世身处潭州,并非边疆战乱之地,沈峤见过的箭伤也不过是山中猎户不小心擦伤自己,并未处理过真正的箭伤。
这算是一查便知,沈峤不愿说谎:“箭伤倒是没有,不过手法相似的,倒是处理过树枝穿过血肉的伤口,以及一些刀伤的缝合。不过,将军伤得太久,我只是觉得可以一试,并不敢担保可以成功。”
谭太医适时道:“我在潭州见过沈娘子处理伤口,缝合手法十分了得。”
宋将军有些被说动,又问道:“那你能有几成把握?”
若能有现代的抗生素在,感染几率大大降低,自然会多几分把握,可系统对这方面的兑换十分严格,沈峤略一思索药箱中的余量,谨慎道:“五六成吧,但若是失败,病情恐怕会更加严重,即使发生意外也不得而知。”
室内诸人尽皆沉默,生死面前,总是难以抉择。
-
翌日,天蒙蒙亮,沈峤醒来,见窗外细雨蒙蒙,打下满地落花,执伞向外走去。
院内似是无人看守,沈峤却知暗处必然有人在盯着她,只在院中漫步。
门外一阵打马声传来,院门打开,并无人阻拦,只见邓玄籍翻身下马,一身青袍被雨水沾湿,头上斗笠微斜,似是急于赶路,见沈峤静立桃花树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道:“怎么这么早就在院里发愁,伤口很麻烦吗?”
沈峤微怔,没料到邓玄籍竟会连夜赶来此处,莫非这宋将军的身份,比她所想的还要更高一层?
“是有些难办,你也奔波了一整天,怎不在醴县稍作休息再来?”沈峤暗戳戳地试探道,转身从屋檐下拿过一把伞递给他。
邓玄籍轻声道谢,目光微微扫过沈峤修长莹白的手指,不由想起她用这双手操作袖箭时的果断模样,微笑回她:“怕沈娘子急着处理宋将军的伤口,邓某也是喜爱医术的人,不想错过这偷师的大好机会。”
沈峤摇头道:“宋将军都还未决定,何况我也并非有十足的把握,若是失败,岂不让你嘲笑。”
折下一支桃花,沈峤捻着一片片花瓣,复又言道:“你们这些士人读医书,不都是浅学一下辩证开方,好在集会时有话可聊吗?难道你还对见血的外伤疡科之道感兴趣?”
邓玄籍看她动作,调侃道:“沈娘子不是惜花人啊!”
想起自己少年时的行医梦,邓玄籍心中忽然有千言万语想说:“沈姑娘,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但我心中‘士’并未比其他人高贵,我从来没有看不起医士,对谭太医、对你都是当作朋友来相交。”
“我带你来为宋将军治病,也绝没有利用你的心思,宋将军确是难得的好人好官,就算你未能治好,我也会保你无恙,不会有人来怪罪于你的。”
沈峤被他忽如其来的一大段话惊了一下,好在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切的保证,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咳咳”,两人抬头,谭太医在屋檐下冲他们一笑:“将军醒了,已经决意要彻底治疗,沈峤,你先去准备一下,我也会在旁给你打下手。”
沈峤笑道:“有沈太医在旁指导,我也能轻松不少。”
待他走远,谭太医古怪地打量着邓玄籍:“你那番话我都听见了,怎么突然和这姑娘说那么多?”
邓玄籍一愣,他知晓谭太医要说什么,打断道:“许是太累,想到了随口就说了出来,是我逾矩了。”
谭太医微微点头:“沈峤医术精湛,容颜又出众,你这样的少年人一时有些心动也属正常。但邓相已经令你母亲为你相看世家女子,若他知晓横生枝节,你让沈姑娘该怎么办?”
祖父身居中书令已有六年之久,在朝中并不多见,但毕竟年事已高,这一任期过去,恐怕就要致仕归家,如今为后辈打算,想要趁自己还未人走茶凉,再送子孙一程。
邓家与真正的顶层世家相比,底蕴大大不及,邓相正是想通过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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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各言其志
沈峤又快速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遗留,拿过剪刀,快刀减除周围已经坏死的组织,宋将军苦笑:“此时也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现在可是任凭沈大夫宰割啊!”
不知不觉间,他对沈峤的称呼由“沈娘子”变为了“沈大夫”,显然是已经认可了沈峤的医术。
虽然已经做完了多半,沈峤还是丝毫不敢放松,想了想,拿出药箱里一只小瓶,那是她前些日子从系统处兑换的双氧水,如今还剩半瓶左右。
系统商店所需要的积分都是通过救人来获得,只与病人伤情有关,治好的病人伤得越重,积分也就越多。但为了不让宿主所在小世界出现过多不属于这个位面的科技产品,哪怕只是简单的医用酒精与双氧水等,所需的积分都高得离谱。
沈峤有些郁闷,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达到兑换抗生素的资格,否则,宋将军的箭伤,治愈的概率会提高不少。
拿双氧水反复冲洗过伤口深处,沈峤感受到谭太医的自制麻药似乎药效快要过了,宋将军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不少,开始咬牙忍耐,她加快速度,开始做最后的收尾。
鲜血还在不断溢出,看着很是可怖。而在沈峤眼里,这点出血量还远远没达到需要大夫紧张的程度,她再一次洗手消毒,拿出曲针,用此时疡科大夫常用的桑白皮线一层一层将伤口缝合。
人皮很是坚韧,若是不够熟练,难免显得吃力,沈峤却轻松得像是在缝一件衣服,谭大郎初时听父亲夸赞这女大夫的医术,还以为只是客气,谁知她的手法当真神乎其技。
做好缝合后,谭太医取出自制的金创药,也学沈峤给双手消毒,替宋将军抹在伤口处。
整个过程只有不到一刻钟,屋内几人却都感觉过去了好久,沈峤将线头剪短,替宋将军盖好被单,将沾满鲜血的镊子、剪刀、针线等器具扔到水盆里,才感觉到双手指节无比酸痛,整个人都几乎脱力。
沈峤心中有一股难言的感动,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个小手术,在这个时代却几乎称得上“神技”。
就算没有抗生素,若是能够改进消毒术和此时的麻醉技术,就不知能减去人间多少疾苦。
谭太医看沈峤的目光更是充满了赞叹,沈峤已经不是第一次带给他惊喜,他也曾到过军中,可没见过一位大夫,能有这样的技艺来为士卒疗伤。
看见沈峤三人相继走出,守在门外的刘都尉连忙上前,见他们神色平静,心头压着的巨石终于放下。
“谭太医,沈大夫,将军怎么样了?”
沈峤看向谭太医,谭太医却摇摇头,笑道:“果然是后浪推前浪,沈大夫的医术很好,将军旧伤中的异物已经取出,目前情况还算平稳,让沈大夫跟你讲吧。”
刘都尉还是对沈峤将信将疑,但也不好反驳谭太医,只好不情不愿地道:“沈大夫,那这么说,我们将军是大好了?”
沈峤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自从她穿到这里,更恶劣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好脾气地笑道:“若是今明两天不会发热,这次才算是挺过去。至于大好,还需要仔细修养才是。”
刘都尉长期在军营中,向来直来直去,听闻沈峤的谨慎说辞,忍不住嘟囔起来:“你们这些大夫说话总是含含糊糊,不肯给人个痛快。”
沈峤仍旧笑着:“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正在此时,沈峤先前见过的红衣少女“哇”地一声轻呼,几人看去,见她正在拿镊子夹起银盆中的一块木渣,眼中满是好奇,似是充满了星光。
谭大郎轻声斥到:“阿芜,不可放肆。”
沈峤对这个似乎也在学习医术的同龄人十分感兴趣,笑着看向这个名叫“阿芜”的女孩:“阿芜妹妹是谭太医的孙女么?可是也在学习医术?”
谭芜回头,一双妙目打量着沈峤,好一个美人啊,比起宫中的娘娘,也差不了几分。
她声音中有些兴奋:“先前祖父来信提起沈姐姐,我自恃在宫中医女中医术拔尖,还有些不服,这次看到宋将军的陈年顽疾被你治好,才算真正服了你。你这么年轻,是怎么练出来的?”
提起这个,沈峤只能微笑应对,总不能说自己上辈子已经做过多次,还有系统可以模拟。
“我自幼随父亲行医,或许是他很放心让我上手,熟能生巧罢了。”
谭芜苦了脸:“我祖父与父亲可从来不放手,我连开方都要他们再三把关。”
谭太医对这个很有些天赋的孙女也颇为宠爱,笑骂道:“你想让我放手,先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水平。就连你父亲,我都不太放心呢!”
沈峤急忙打圆场:“我也只擅疡科一道,从不敢随意开方,父亲在世时,也是不许我单独开方的。”
见她提起去世的沈太医,几人都不便再言,沈峤想到方才谭芜提起的宫中医女,好奇问道:“太医院中还有医女吗?”
谭太医默默胡子,解释道:“那是自然,后宫娘娘总会有些男子不便察看的病症,有了医女,总会方便不少。”
沈峤又问道:“那她们医术如何,会有能当太医的那一天吗?”
谭太医摇头:“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有女太医了?这些女孩儿大多是太医家的女儿,就和谭芜一样。十三四岁选入宫中,二十岁时就要出宫嫁人,这样几年的时间,能够学会多少病症?”
“那要是有人不愿出宫嫁人,只想做医女呢?”
谭太医一愣:“哪有这样的人?唉,或许你对这些还很懵懂,其实我们太医虽也算官职,但地位终究是低了些,这些女子有了这份进宫的经历,便多了一份嫁入高门的可能。”
谭芜却是轻声道:“我才不想嫁什么高门,就想做太医。”
谭大郎见女儿又在人前胡说,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太医岂是你想做就能做,一个姑娘家怎么总说胡话?也不怕别人笑话。”
沈峤拉住心情低落的谭芜,安慰道:“不做太医,也可以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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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是心上人
待到三月中旬,沈峤已在醴县乡下小院待了五天之久,院中桃花只余两三支还点缀在枝头,宋将军的伤已无大碍,整个人一日较一日地精神起来。
刘都尉一行人也一改初时对沈峤的戒备,毕竟他们都是行伍中人,很是需要结交这样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
“表姑娘,我们到底何时可以回去啊?”阿竹毕竟年幼,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心中难免有些不安。
这些时日里,她似是有些害怕总是突然出现在院中的兵卒,若是无事,几乎不踏出房门一步。
沈峤也由着她,她身边还未习惯有人跟着,阿竹于她,更像是妹妹,而非婢女。
“应该就这两天吧,我瞧着宋将军手下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恐怕他们也有要事,不能耽搁太久。”
两人正说话间,传来一阵敲门声,原来是刘都尉。
“沈大夫,将军有请,怕是要给你赏赐。”
沈峤很有些意外,她来此治病,并非抱着要什么赏赐的心思,能与这些朝中要员结下善缘,就已经达到目的。
转念一想,沈峤却是微微一笑,心中想开,自己不过是一个大夫,在这些大人物眼里,怕是不值一提,自然要用钱财来了却因果,若是欠下人情,反而难办。
两处相距不远,片刻间就来到了宋将军的居室,沈峤抬眼望去,只见堂中摆了几张禅椅,宋将军坐在上首,满脸威严之色,丝毫瞧不出病态。
邓玄籍正姿坐在宋将军下首处,他今日穿了件青色圆领袍衫,衬出宽阔挺拔的肩背,头发高高束起,更显的他身如修竹,气清神秀。
见沈峤过来,依然是白衣白裙,一尘不染,绰然如曲苑风荷,淡雅素净。又忽地忆起谭太医的提醒,不由移开眼,默默低头把玩着自己腰间的玉佩。
宋将军对这种事却要迟钝许多,笑着拍了拍邓玄籍:“沈大夫治好了我的老伤,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玄籍你说,我要怎么付沈大夫的诊金呀?”
邓玄籍抬眸,快速看了一眼沈峤,见她脸色毫不变色,依然是一副平静模样,笑道:“世叔真是会开玩笑,救人的是沈大夫,自然要问问她的想法,我怎好替她做主?”
沈峤早有准备,她上辈子读的是最好的医学院,毕业后又留在了国内最好的医院,有权势的病人还是见过不少。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不能挟恩图报,更何况,救死扶伤本就是医生的天职。
“我们康济堂处理外伤,向来收取五十文,将军的伤格外麻烦些,就收取九十文吧,再加上我出诊的路费,一百三十文足矣。”
宋将军与邓玄籍一时之间都愣住了,两人这几日来知晓来沈峤品性,知她颇有风骨,医德出众。可也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这般回答!
邓玄籍嘴角不禁微微扬起,这沈姑娘可真是个妙人,早在来时路上他便发觉。若是男子,他真恨不得与这人浮三大白,彻夜长谈引为知己,不醉不归。
可沈峤毕竟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年轻女郎,二人能相识至此,已是幸运,虽此时风气较为开放,也不该再有更进一步的交集了。
想到这里,邓玄籍忽然忆起前些天沈峤所说的萍水相逢,是啊,他与这女郎本就是萍水相逢,怎么人家看得清楚,自己却略过了这一点?
宋将军笑了起来,可又怕撕扯到伤口,很快收敛了情绪:“沈大夫,你这是太和我客气了,你们医馆收费便宜,那是沈太医与你心怀大德,在京城,以你们的医术,可以说是千金难求啊!”
沈峤连忙道:“宋将军谬赞了,只是将军受伤,也是为了保家卫国,我深受将士庇护,才能在此处安然行医,我为将军疗伤,实在是不敢要什么报酬。”
宋将军见她坚决推辞,也不再坚持,笑道:“就算沈大夫你只收一百三十文,我也不好意思只给你那么多。”
说罢,从桌底拿出一支玉柄雕花的匕首,不由分说地塞进沈峤手中。
入手冰冷,不过五六寸长,拿着却很有分量,刀鞘渡了一层金粉,更显得极为华贵。
“你再推辞,便是嫌这不够好了。”宋将军佯装生气,言语却带着笑意,“我还有件礼物要送你,直接命人送去了你的康济堂,好替你们医馆扬一扬名气。”
沈峤一愣:“将军的伤不是不能被人知道吗?”
她此时已然知晓,宋将军乃是当朝正四品忠武将军,先前镇守河西,只是不知为何此时出现在潭州附近。
想来定然有朝中不可外传的任务在身。
宋将军一笑:“我的妻族在荆楚一带也也算望族,打着潭州李氏的名号,料想你回去开医馆也会顺利不少。”
这确实算得上一份大礼了,沈峤知道,此时推辞反倒不美,连忙谢过宋将军。
-
替宋将军拆线过后,这一队人便似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未来过这间平凡的农家小院。
刘都尉留下一小队人马,护送几人回潭州,一路上倒平安无事。
沈峤这些天实在太过劳累,于是并未骑马,与谭芜、阿竹一起坐在马车之中。
行至潭州城外十多里地,沈峤拉开帘子随意打量着沿途的春景,忽见前方香樟树下垂手站着几人,身着官服,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邓玄籍放缓行马速度,轻声解释道:“那是我认识的人,应当是京城那边收到了我的信件。”
正说着,一位身披银甲的青年男子打马奔来,向着邓玄籍调笑:“陛下命你进京述职,你却在路上耽搁了这么多天,让我来抓你回京去好好拷问一番呢!”
说罢向马车中一瞥,正对上沈峤好奇的目光,又见这女子杏眼桃腮,一时之间颇感面熟,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邓玄籍伸手使力在他肩上猛拍一下:“许三郎,你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姑娘瞧,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银甲男子这才回过神来,拱手笑道:“我见姑娘有些眼熟,像是一位故人,一时之间又有些想不起来,这才入了神,还请姑娘勿怪。”
沈峤连忙回礼,心中却起了波澜,这个许三郎不像是在说假话,那么她到底像谁?
只盼不要因此引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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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尽力而为
楚地多雨,暮色四合之际,雨滴又悄然洒落,湘水两岸被冲刷成一片新绿。
郑夫人斜倚窗前,向北方望去,雨水沿着屋脊流下,与淡淡雾气形成一道缥缈的帘幕,远山若隐若现,挡住了望向京都长安的视线。
“也不知道学鸿此时行到了何处?此去京城关试,可得顺顺利利才好。”
此时的科举并非选官的主要途径,进士及第之后,尚需通过吏部的“关试”取得一个出身,之后守选三年,再参与吏部的“冬集”,经历这层层关卡,才能真正解褐为官。1
刘妈妈缓步入内,拿起一件披风给郑夫人盖上:“夫人又在思念二公子了吗?若是二公子知道,定然会感念夫人一片慈母心。”
郑夫人轻轻叹道:“这点小事,怎么好打扰我儿?他此去京城,需要打点的物什,都带齐了吧?”
“那是自然,二公子的事情,上上下下都放在心里。”
说到这里,刘妈妈却是一顿,仔细打量着郑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言道:“康济堂那位回来了,眼下就在铺子里看诊。”
正闭眼盘着手中串珠的郑夫人一顿,眼神冰冷地看向刘妈妈。
“这么多天不见人影,我还以为这小扫把星攀上京城公子哥的高枝儿,去给人家做通房丫头了。怎么又灰溜溜回来了?”
“莫非人家公子哥看不上她这个不知哪来的野种,又被当垃圾似的扫出来了?”她冷笑道。
刘妈妈自是不敢接腔,陪笑道:“夫人说的是,只不过……这表姑娘不知走了什么运道,李家的人给她送来满满一车的礼物。”
“说是要谢谢表姑娘治好了他家老太太的风寒。”
郑夫人长长的指甲此时已经掐到肉里,哪里还需问是哪个李家,自然是在京城有一位国公爷的潭州李氏了。
这祸害精还真是左右逢源。
“你也别一口一个表姑娘了,想起她我就觉得晦气。”郑夫人皱眉,她才摆平郑二公子进士宴上的事故,可大大割下了一块肉。
看见那些平白舍去的银子,她就觉得头疼,更加认为沈峤就是扫把星,有她在,必然没有好事发生。
刘妈妈又小心道:“沈姑娘这次回来,是和那位来过我们府上谭太医一起,听说……谭太医也要留在康济堂坐诊。”
“咔嚓”一声脆响,桌上新添的青瓷茶盏碎了一地。
“兄长走了,他的亲侄儿是半点没沾到余荫,倒让这个外来的野种占了便宜。”
按照郑夫人原本的打算,沈峤一个无亲无故的弱势女流,康济堂的生意,怎么可能撑得起来。
那时候,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收回康济堂,郑家是药商,要是有了康济堂这个牌子,说不定生意能更好上几分。
而现在,沈峤搭上了谭太医的路子,康济堂怕是一时半会拿不到了。
郑夫人心头更恨,眼下对付沈峤,却是不能明着来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字一顿说道:“既如此,告诉庄子上胡五家的,最好让李氏的人和谭太医都知道,这丫头就是个妖女扫把星。”
-
李氏当家的李大夫人也很好奇这位沈峤姑娘到底是何许人物。
几天前婆母忽然收到妹夫从京城寄来的信件,看过之后,竟是要她备谢礼去送给一个女大夫。
沈峤虽在潭州上层贵妇之间有些名气,多出入的还是商户人家,李氏这样的望族,自然用不到这样一个小小女医。
但当她命人查探到沈峤与沈太医、谭太医都颇有渊源时,便觉此事或许不简单,决定亲自上门去。
沈峤正坐在柜台前看诊,在这世道,“太医”的名头还是很管用,这日康济堂的病人可谓是络绎不绝。
这两日来的病患,多数是些伤风感冒、腹胀食厥之类的常见病症,偶有跌打损伤,她多年苦学,自然是应对自如。
谭太医也没有丝毫不耐,连带着谭芜也上手查看了几位病人。
沈峤看见一位通身气派的夫人走进门来,似是有些好奇,想起宋将军的话,登时便明白了是李家的人。
她不紧不慢地写好了手底下的方子,侧身迎出,笑道:“是李夫人么?!我招待不周了。”
李夫人微微摆手,也不在意,低头打量了一眼沈峤的字,见其一手草书笔走龙蛇,翩若游龙,不似女孩儿的字体,却能看出字中筋骨,竟是比很多自家族学里读书的郎君还要好些。
“单看这一笔好字,我就知道沈娘子心中有丘壑,难怪能得老太太看重。”李夫人语气赞叹。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欣赏沈峤是真,老太太看重却是做戏给旁人了。
“是得了京中的将军看重啊!”
李大夫人心中暗叹。
沈峤一笑:“夫人说笑了,我们做大夫的与天争命,写字不过是快了点儿,这才看起来有几分唬人。”
宋将军虽暗示她可以借李家的势,她却不能太过轻易相信李氏。
若是不能给对方带来同样的利益,她在李氏这样的大家族眼里,也不过是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门中客罢了。
李大夫人见她客气,脸上笑容不减,这女孩儿年纪不大,心思却很是通透,来前她已知晓沈峤处境并不算好,却也并不急着夤缘攀附。
“若是沈大夫有空,过几日还请再来家中,难得遇上一位医术高超的女大夫,我家女孩儿们也想请个平安脉。”
沈峤明白这也算是李家的一种试探,不能不应,当即笑道:“李夫人有空直接派人找我便是,这几日我都在铺子里坐诊。”
送走李大夫人,沈峤令几个药童去收好礼物,见堂中暂时清冷下来,自去药柜前收拾药材。
谭太医见状,问道:“你家医馆里的药材,都是从哪里得来?”
沈峤低头,让人看不清面色:“郑家是药商,我父亲在时,一直是买郑家的药材,现在用的,都是之前剩余的。”
谭芜一听,不由撇撇嘴:“阿峤姐,那你现在都和郑家撕破了脸,还敢用他家的药材吗?咱们应该去找找别的药商才是。”
沈峤转身,拿起茶杯轻啜一口,缓缓道:“现在还不能换,继续用郑家的药材,他们在意招牌,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在药材中做什么手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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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病入膏肓
何家距离康济堂并不甚远,赶在宵禁之前,几人匆匆进了何府。
府中婢仆见了何夫人,皆轻声问好,凝耳听去,后院隐隐传来一阵啜泣。
何夫人心中一紧,忙问旁边的侍婢:“五娘子现在怎么样了?”
侍婢不敢隐瞒:“似是更加不好了,范神医说治不了,老爷与二爷又请来了城中几位有名的大夫。”
何夫人望向沈峤和纪大夫。
沈峤微微点头:“还请夫人先带我们去看一看,多个人总能多分希望。”
几人来到后院,此时何府已经顾不上什么外男不外男,有三位郎中大夫围在一张床前,似是思索,均是眉头紧皱。
沈峤没有贸然上前,问何夫人道:“五娘子是怎么发病的?”
按理来说,何五娘家境优渥,上身衣物必然干净细腻,不会过分摩擦皮肤,纵使生了背疮,也不该恶化得如此之快。
何夫人道:“五娘年纪还小,生母又早逝。起初生病,许是害怕不敢说给我们这些嫂嫂。直到洗衣的婢女发现她衣物上的血迹,我们才知她身上原来起了疮。”
抬头看向左右,又避开纪大夫,拉着沈峤悄声言道:“五娘已经定了人家,过几月就是婚期,老太太觉得若是传出去,难保婚事不会生变,对女孩儿的名声有碍。便只请了往日用惯的范大夫,开了几幅膏药。”
“之后似是好了些,昨日里几个别家姑娘约五娘去寺里拜佛,五娘也想问问姻缘是否和美,便出门去了。许是吹了风,回来后就病倒了,请来范大夫也不管用,一直烧到了现在。
沈峤长叹口气,在这时代,富裕人家的女孩儿得病,尚要等到忍不了了才去看医生,何况穷人呢?
何夫人显然对五娘的症状没有更多的了解,沈峤背着药箱走过去,两个锦袍中年男子在门口神色哀伤,不住地叹气。
沈峤轻声问道:“五娘子怎么样了?我可否进去看一看她?”
屋内围在窗前的几个头戴珠翠的妇人抬头望了过来,见沈峤十分脸生,愣道:“小娘子是我家五娘的朋友吗?”
沈峤摇头:“我是康济堂的大夫,想要看看五娘子的病情。”
听闻这话,本来并未注意沈峤的几位大夫也纷纷看了过来。
何夫人适时赶来,解释道:“沈大夫是先前沈太医的女儿,想必几位也都见过。上次子衡的眼睛,就是沈大夫出手医治的。”
范大夫没忍住打量了沈峤几眼,何子衡的眼睛是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那日事后何大老爷不放心,又请他来细细检查了一番。
那时他就惊叹,能处理得了这伤势的沈峤,恐怕不仅仅是得到了沈太医的真传,其天赋也必然超群。
屋内一位妇人反应过来,赶紧让沈峤进门,另一位马大夫不由撇撇嘴:“这都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怕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沈峤撇他一眼,并不答话,只见床上趴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用薄被轻轻盖着,脸色通红,身体不时地抽搐。
放下药箱,沈峤微微屈膝,拿出被中的一只手腕,凝神搭脉,众人被她的谨慎带动,都屏息不敢出声。
“脉沉而细弱,想是溃伤日久不敛,气血耗伤严重。”1
听她如此说来,马大夫一声嗤笑:“但凡学过点医术,就能看得出来。”
同行相轻,眼看康济堂就要倒了,他也能跟着分一杯羹,谁知这沈峤竟硬生生撑了下去。
沈峤抬眼看他:“好啊,那我便不说脉象了。几位前辈用的方子,想来是内服化毒消肿托里散,清热疏风,凉血解毒,还算对症。”2
马大夫不屑道:“痈疽发背,不就这么几个方子,你能猜到,有什么稀奇?”
沈峤向来不是吃亏的性格,叹道:“马前辈为人一定十分谨慎,这么和缓的药力,若是发病之初,或许还能有点用。”
马大夫听出她的话外之意,这是在嘲讽他为了自己名声,只给五娘子服些不功不过的方子。
范大夫忽然插口道:“沈娘子,这是我的方子,马大夫的方子是用三黄汤泻心火,以此解毒。”
沈峤笑道:“原来如此,我倒是高看马大夫了,原来您都不清楚是什么引发了五娘子现在的病症。”
马大夫被一个晚辈嘲笑,一张脸气得通红,伸出手狠狠地指着沈峤:“我见过的病人你拍马也及不上,还在这里嘲讽老夫不会治病?那你自己去治,看看谁才是庸医!”
范大夫微微皱眉,在他看来,何五娘已病入膏肓,将责任顺手推给一个女大夫,未免有失体面。
沈峤却不再搭理他们,问道:“我想要看看五娘子身上的疮,是否有什么避讳?”
床侧的婢子看向何二夫人,何二夫人一愣,随即了然:“既然如此,还请范神医几位稍作回避。”
几人出门避开,沈峤揭开被子,见她身上皮肤已经溃烂,微微流出脓水,显然已经经历过放血处理,但手法却不敢恭维。
沈峤见状,拿出银针,向身侧何夫人道:“夫人所赠银针,倒是在自家人身上先派上了用场。”
何夫人苦笑,却是一锤定音:“沈大夫尽管放手来治,我也看出来了,其他人都已束手无策。即使不好,我们也算对五娘尽心了,不会怪你的。”
沈峤飞针而下,刺入五娘子悬枢、风门几处穴位,手指捻转捣动,银针微颤,看起来极有章法。
紧接着,她从药箱取出艾柱点燃,又在其背上几处大穴吹灸,屋外几位大夫闻到艾草气味,却又似乎有所不同,仿佛加了金银花、大黄等,互相对视一眼。3
不一会儿,五娘子渐渐不再抽搐,呼吸也趋于平稳,虽还未清醒,肉眼瞧着,却比之前要好得多了。
何夫人心中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沈峤眉头紧锁,毫无喜色。
“本不该那么早放血清毒,现在毒邪入体扩散,反倒平添了难度。”
沈峤又看了看床上不省人事的女孩儿,定了定心神道:“请何夫人将屋子再打扫一遍,先前屋内人多,风邪也多,五娘已经因风邪而休克,屋内还是干净些好。”
打开房门,外面等着的马大夫等人听见沈峤的话,面色涨红,这不是在明明白白地嫌他们脏吗?
这却是误会了沈峤,他们囿于时代,且不算当世顶尖名医,虽对风邪有隐隐的理解,到底轻看了这些空气中的微粒。
沈峤看了看范大夫,她曾经也与他打过照面,知他医术医德都算不错,而自己虽擅长疡科之道,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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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家传秘方
次日天还未亮,素月悬空,玉露沾衣。
邓玄籍身着绿色官袍,孤身打马穿过几重街巷,早早地来到望仙门,有宫中内侍在此等候,引他入内,等候圣上传召。
夜色缓缓褪去,悠扬的晨鼓声从远方传来,邓玄籍微微抬头,宫阙台阁巍峨矗立,隐隐可看到已泛出金色的天际线。
今日并无早朝,又有内侍来报,道是陛下在延英殿中等候。
邓玄籍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心中一叹。
延英殿并非朝参场所,乃是陛下平日里休息与读书之地,只偶尔在此召见外臣。
他既非朝中大员,又非陛下心腹,能得陛下在此召见,恐怕也是要借此施恩祖父。
邓相儿女均早逝,膝下荒凉,唯有幼孙玄籍才刚刚出仕,还未长成。
他此次上书乞骸骨,京中已起了风声,邓家怕是要就此没落了。
陛下此时于延英殿中召见邓玄籍,意在显示自己宽厚念旧,让这位三朝元老安心离开朝野。
殿内并无过多装饰,邓玄籍敛神入内,不紧不慢地跟在内侍身后,神色恭谨,仪态步伐均挑不出半点错处。
两人停在一台紫檀木的桌案旁,案后空无一人,随意摆着几封朱批奏章。
内侍悄然退下。
邓玄籍始终目视前方地面,右侧书架后似有布料轻轻摩擦,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良久,殿中响起了一道略有几分沙哑的声音,似是染恙未愈。
“邓相的孙子,还算是一表人才。”
邓玄籍转身行礼,书架后走出一人,披一件明黄披风,衣着随意,双眼精光四射,不怒而自威。
“邓卿在潭州忙活了数日,只顾着宋将军的伤势,却让朕一阵好等。”
皇帝慢悠悠地言道,语气漫不经心,然而任谁也不会认为这只是随口一问。
邓玄籍斟酌语句,谨慎答道:“宋将军在楚地暗访,旧伤复发之际寻微臣帮助,微臣自然要尽心尽力,也是在为陛下效力。”
皇帝笑道:“那你知否知晓宋将军在查什么?”
“……天子密令,微臣无意窥探圣意,自然不会得知。”
邓玄籍心头一凛,只觉背上一片冷汗。
“自朕登基以来,朝野上下都觉得朕得位不正,心怀不满,邓卿也这样觉得吗?”
初次面圣,皇帝这一连串看似玩笑的诘问,压得邓玄籍有些喘不过气来。
皇帝并非先皇之子,二十余年前,有边将叛乱,拥镇自立。先皇闻之,惊怒交加,派征西将军苏文铎前去剿灭叛军,竟是大败。
陇右三州失陷,先帝震怒,立斩苏文铎,要御驾亲征,太子劝住父皇,请命前去平叛。
之后朝廷势如破竹,收回陇右一道,太子声望更上一层,如无意外,便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
可还未班师回朝,太子就急病而逝,举世震惊。
先帝也因此病重,还未来得及重新挑选继位者,就一病不起,溘然长逝。
朝野动荡不安,先帝诸子为争大位血洗长安,诸藩王亦是蠢蠢欲动,最终,当时还是河间王的皇帝得即大统。
这二十年来,败走的诸王残余势力每隔几年就会跳出来一次,十几年前更是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那几日长安城中血雨飘摇,待到结束,又是一轮的大清洗。
邓玄籍的父亲,前金吾卫左司阶,也是在那场宫变中丧身。
也是这几年,方才彻底稳定下来。
“非常之时,自不可用常理视之。陛下应天命而出定山河,又如何是得位不正。”
皇帝闻言,大笑几声,摇头道:“什么天命?想杀朕的那群人可还没有死心呢。”
“你也该知道,江南士族向来对朕心怀不满,岭南更是有贼子流窜潜藏。你送来的那支弓,可是很有意思啊!”
听到此处,邓玄籍忍不住微微抬眼看了看案后的皇帝,却见皇帝也是面露微笑,直直打量着自己。
“潭州乃江南西道重镇,不容有失。你又在周边永州为官三载,对楚地有所了解。此次你调任潭州,最是合适不过。”
“朕命你为潭州下属化县县令,对外佐助刺史周同益,暗中配合宋将军巡防南境,挖出暗中藏匿的乱贼余党。”
终于尘埃落定,邓玄籍连忙拜谢:“微臣定当竭力而为,不辱使命。”
皇帝瞧了瞧他的绿色官服,笑道:“潭州是上州,化县又是上县,虽算升迁,却也未能让你换上绯色官袍。”
待到邓玄籍离去,帘幕之后出来一个阔面方耳的青年男子,身着赤黄色衣袍,腰系九环玉带。
“父皇,此时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你既然看重这个邓家郎君,为何又令他出走长安?”
皇帝看着这个总不能令他满意的长子,微微叹道:“朝中得用的老臣,哪个不是在外历练多年?何况少年人的脾性,还需多做打磨。”
-
沈峤只睡到五更,就被窗外雨声惊醒,再无困意。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何夫人满脸疲态,神色紧张:“前半夜都还好,这雨一下,竟一下子又烧了起来,都失了神智!”
沈峤急忙赶到,不一会儿,范大夫等人也匆匆赶来。
看来昨日的抗菌中草药不太管用啊,沈峤皱眉,脑中苦苦思索,还能用什么药材呢?
她手下不停,取出自己最常用的金针,迅速用烈酒消毒一遍,几针刺下。马大夫上前搭了搭脉,叹了口气,别有深意地瞧了沈峤一眼。
沈峤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却忽然闻到身侧一股淡淡的香气。
“这是什么香草?”沈峤脑中一闪,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
何夫人微怔,拿出自己身上的香囊:“是我小女儿拿后院的花草随意做的,本来也该换了,这几天为了五娘的事,都忘了这茬。”
沈峤解开香囊,拿出里边的花儿,这一看就是小孩儿玩闹所做,各种花瓣混合,显得毫无章法。
范大夫几人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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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言之凿凿
听他如此言之凿凿地指责,四周顿时一片寂静。
其实范大夫等人心中也曾嘀咕,沈太医虽也擅长疡科,但他曾投军近十年,之后才被选入太医院,有充足的病例来给他练手。
沈峤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女郎,又从小生活在潭州城,以往也多是深宅大院里的女眷请她看诊,最多偶尔处理一些跌打损伤。
何况此时疡医地位低于疾医,普通百姓,若非必需,更是不会让人随意开刀。沈峤的疡科医术远超他人,不是简单一句家传说得清楚的。
范大夫不欲多起争端,何况这两日来,他见沈峤纵有几分孤傲之气,但治病时心思缜密,不骄不躁,虽还年稚,已有了几分名医气度,不似心术不正,走歪门邪道之徒。
“南郊坟场与康济堂隔了不少距离,沈大夫真要过去,自然会有人见到,这些年从未传出过这样的风声。这事太过惊世骇俗,怎么能未加确认,就随意推在别人身上。”
沈峤心中一动,掩下眼底的冷意。
这事恐怕就是冲自己而来,有人在暗地里兴风作浪,使这些阴私手段。
在现代,医学生学习解剖使用尸体被尊称为“大体老师”,足以看出敬重。古人讲究“生荣死哀”,随意剖开尸体,可是国法不容的。
若她真与这事扯上关联,只怕不止自己遭殃,康济堂的名声连同父亲的身后名,也会大加折损。
这般恨不得要置她于死地的,除了郑家,还能有谁?
沈峤抬眼瞥向马大夫的药童,两人对上视线,那人似是心虚,急忙移开眼神。
是了,昨日傍晚马大夫初见她,虽也态度平平,却未提及此事。按他的性子,岂会不当场嚷得世人皆知。
原是今早药童前来报信,只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城中已经传开。
何夫人见几人僵持,心中又偏向沈峤,使了个眼色令侍女去取早已包好的红封,递给几位大夫,笑道:“都是为五娘前来,几位何必伤了和气。现下五娘好转,我给各位略备薄礼。”
“至于沈大夫的事,我是断断不信的。何况人言可畏,这些伤人的话还是不要随意出口的好。”
见何夫人眉宇之间已有不悦之色,毕竟是人家府上,马大夫悻悻然没在多言,瞟了一眼沈峤,随即请辞。
沈峤留到最后,从自己药箱中拿出几只安神助眠的香包,笑道:“方才拆了夫人的一只,现在赔上。这是我闲暇时所做,夜间挂在帐上,夫人的失眠会好很多。”
何夫人方才的维护她看在眼里,自然也生出投桃报李之意。
何夫人也不客套,直接系在腰间,复又担忧道:“我知晓那人必不会是你,但这传言来得奇怪,背后人像是冲着你来。”
沈峤不紧不慢地收拾好箱子,灿然一笑:“兵来将挡,焉知我没有自证之法?”
-
春日里天气多变,不少人都得了场风寒,比起谭太医初来时的热闹,康济堂这几日却稍显门庭冷落。
沈峤甫一进门,就见谭芜独自坐在抓药处,手中书页翻飞,一看就并未用心,脸上犹有怒色。
毕竟有了这些时日相处,沈峤知道谭芜看似跳脱,性子却颇为坚韧,其刻苦不在自己之下,若无特殊原由,绝不会如此心神不定。
心思一转,她已明白过来,怕是谭芜也听说了有关自己的传言。
“阿芜前几日还说每日要多读些医书,怎么今天就这么不耐烦了?”
谭芜听她口中挪揄,声音隐含笑意,还有心思打趣自己,似是外面的风言风语不能打扰她分毫,先前的怒气也不由消散了几分。
“我这是在担心你,不知为何,今日坊间忽然起了传言,说我们康济堂暗行不法之事,对逝者没有敬畏之心,不堪为医。我仔细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有人去官衙状告你辱他父亲遗体,似是还有人作证。”
沈峤一愣:“已经去过官衙了?怎么没有衙役来唤我?”
“是因为这事若想澄清,说难很难,说不难道也不难。”
谭太医慢悠悠地从二楼走下,一身灰色道袍,一眼看出,很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气质。
“事情刚发生时,周刺史就下令不准传出。立时就派人寻你,我替你去了。他说的那个日子,我们都在醴县乡下,自然知道你的清白。”
说到这里,他神色微变:“醴县的事不能说出来,如此只能去请李家帮忙,但李家毕竟与我们不算熟悉,我也怕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沈峤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也明白了对方在打什么算盘。这事证据显然不足,恐怕郑家也没打算能定她的罪,而是要用这些似是而非的传言,来撬动康济堂的根基,进而让她在潭州无立足之地。
难怪周刺史并不急着传唤,原来他也看穿了那些宵小的心思,故意多留给自己一些时间。
事情的最关键处,在于证明自己的技艺到底从何而来。
-
京城长安。
自那一日离开皇宫,邓玄籍推了京中旧友递来的所有邀约,也不见客,每日空闲时刻,总是待在书房之内。
此次调任并非只有他一人,而是大做调整。好几十处地方官员的任地都有所变动,虽有吏部先行报上名单,皇帝多疑,总要细细思量其中关联。
因此,陛下宽限他两月内到达潭州即可,并不会影响交接。
三年未见长安春日,他年岁渐长,知晓自己能与祖父、母亲相伴时日愈来愈短,因此也不急着上任,合该多陪家人几日。
更何况,每当他想起沈峤就在潭州,竟颇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母亲卢夫人见他不去交游会友,只闷在家中,心中自然担忧。多次遣人前去察看,都道郎君并无异状,只是在专心作画。
作画?卢夫人一愣,在她印象中,玄籍并不爱好这些君子技艺,除却公爹让他必须完成的,绝不多画一笔。
终归是长大了。
卢夫人怅怅叹出口气,见身边婢子眼含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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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郎在此
终于熬过了连绵的阴雨天气,风中寒意退散,湘水之上,波光粼粼。
正是樱桃花开的好时节。
春耕之际,上下官吏有半数都去了乡下,于阡陌之间劝课农桑。虽他们也未必比田里耕种的老农更懂,府衙的态度却是必须摆出。
繁樱如雪,刺史夫人广邀潭州城内的官家女眷,还有少数的商户人家。一群穿红戴绿的夫人小姐,纷纷前往距离衙门不远处的樱园赏花。
以往这样的活动,刺史夫人身边围绕着的,自然是司马、别驾等下属官员的女眷,郑夫人这样的商户,却是没有资格上前。
而今日,刺史夫人专门点出郑夫人,笑吟吟地邀她坐在自己身侧。
园中各人无论如何心绪流转,也都围坐上前,笑着向郑夫人道贺。
长史夫人轻握茶盏,走上前来,腕上玉镯在阳光下更显剔透:“郑二公子眼下也该到了长安罢,我就说郑夫人是有福气的,二公子高中的时机可真是刚刚好!”
郑夫人亦是心中欢喜,微笑点头。
按照朝中原本的规定,新科士子需得待选三年,方能正式授官。可说是三年,僧多粥少时,若出身贫寒,无人襄助,等个十年八年未曾得到一官半职的,也大有人在。
而如今,学鸿寄信回来,道是老臣纷纷致仕归乡,前些年的朝中清洗又有了很多空缺,陛下决意这一届的新科士子,不用经过三年待选,只要通过吏部的考试,便可直接授官。
甚至还暗示道,皇帝极有可能亲自出题擢选,还会查看答卷。若文章出众,能得陛下青眼,留在翰林京中,可真是一飞冲天了。
确是“刚刚好”,若早一届,就得在忧心中蹉跎三年时光,还要花费多少银子处处打点;若迟一届,朝中瞬息万变,未必能赶上这样的好事。
“阿弥陀佛,保佑我儿再遇贵人赏识,平步青云,富贵一生。”郑夫人原不信佛,如今却专门从妙福寺请了菩萨玉像供在家中,腕上珠串也不离手。
刺史夫人折下一支开得正盛的樱桃花,亲自为郑夫人簪上,笑道:“听刺史前日里言道,郑二公子在京中亦是出类拔萃,国子祭酒蒋大人闻其才名,邀他前去国子监为生员讲了一课,怕是不日就要上达天听了。”
京潭二地一北一南,相距甚远,消息不会那么快传来,郑夫人竟是不知,然而以刺史夫人的身份,必然所言非虚。
郑夫人按耐下满心的骄傲与欣喜,谦虚道:“我竟还未听闻,多谢夫人告知。学鸿能有今日,也多亏刺史大人力建官学,使潭州文脉兴盛。”
刺史夫人微笑受下,客气之余,并不显得亲近。
起先得知郑学鸿高中,她并非没有起过心思,将自家女儿许配于他。郑家门第不高,还需依靠自家提携,翁婿之间在官场也可相互扶持。比起嫁入高门,或许更能让她放心。
可那日去过郑家后,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沈峤与郑家是怎么一回事,她一眼扫过,就清清楚楚。
才高中就迫不及待扔开此前婚约,这样的人他日得势,恐怕昔日落魄时别人给予的恩情都会被认为是自身污点,还是不要深交为好。
夫人们已经转变了话题,开始聊起近来城中的趣事。刺史夫人听得昏昏欲睡,却忽然听到了沈峤的名字。
“听闻康济堂的那位沈娘子,一身医术竟是从死人身上练出来的,好生瘆人!”
另有人惊异道:“怎么会?我瞧她不过及笈的年纪,就有那般胆大妄为吗?”
郑夫人端坐椅上,保养得当的白皙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檀木扶手,面色依然端庄得体,仿佛毫不关心。
-
申时,潭州府衙公堂之内。
堂上正襟危坐满脸严肃的主审官员,并非周刺史,而是主管诉讼的通判刘大人。
沈峤与一位神态悲愤的男子前后进入堂中,抬头看一眼四周,见这位刘通判目光清正,不似奸邪小人,微微松了口气。
“大人,小人王二,我家多年前逃难来此,家父去世,未能落叶归根已是遗憾,没想到……还有人丧尽天良,连他的尸身都不放过!”
“还请大人为我做主,让亡父得以安息!”
面前这人刚一进来,就哭倒在地,不住地使劲磕头,周边几个衙役思及自己父母,都忍不住同情起他来,怎么会有人拿自己的父亲说谎呢?
一时之间,沈峤感到几道凌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
刘通判为官多年,大大小小的案子见过不少,眼前此事纵然离谱,也不会轻易做出结论。
他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抚须道:“你如何肯定是沈氏女辱你父亲尸身?可有人证物证?”
沈峤分明看到这王二眼中精光一闪,像是专门等着这句话,立马回应道:“自然是有!小人虽然只是普通百姓,也明白不能诬告的道理!”
听他说得肯定,周边记录的小吏也不禁抬头扫了一眼沈峤,有些不敢置信,这么年轻美貌的小娘子,背地里竟喜欢做一些仵作都不愿多做的活计?
沈峤并不慌张,甚至有闲情仔细观察古代的庭审。忽然想到,若是上辈子的那场医闹,自己能侥幸活着,或许也能作为原告经历一场现代的庭审了。
“来人,将此案的人证物证都带上堂来!”
不多时,一位鬓发花白,身形憔悴的老者随小吏上前,身上衣服显然穿了多年,颤颤巍巍地打量着堂内,显得有些畏缩。
他是南郊坟场那一片的更夫,那日夜间,正按往日的路线例行打更。经过南郊坟场时,却见大晚上的,一个白衣女郎独自在坟地待着,不知是人是鬼。
他看着诡异,又实在忌讳,并不敢上前查看,远远瞧了几眼就赶紧走开。没料到第二日,竟有人寻来,说自己亡父尸身被辱,请他作证。
初时听闻,那人说得凄凄惨惨,声泪俱下,他也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中的人了,自然是感同身受,震惊不已。
又听对方仔细描述了沈峤的样貌,他想了想,虽然不够确定,却觉得很像此人,再加上这王二承若若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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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自证
听她言语中颇有嘲弄之意,齐五本就心虚,且他大半辈子唯唯诺诺,不曾与人红脸,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嘴唇不住地一张一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旁边的王二见势不妙,暗暗后悔没有找个更为伶俐的人作证,脸色愈发阴沉,伏倒在地。
“大人,这女人就是个疯子,否则不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她的花言巧语不能信!这……公堂之上,请郎中前来也不合适吧?”
此话一出,沈峤知道王二已是色厉内荏,当即向着刘通判深深一拜,转身看向身旁王二,已是泪眼朦胧。
“小女父亲也是逝世不久,初闻令尊所遇的飞来横祸,也是心有戚戚,想与你解开误会。我不知你为何听信一面之词,一口咬定是我所为,但令尊在天之灵,也必然希望找到真正的仇家,你说是不是?”
她声音微颤,素白衣裳衬得她如一支迎风摇曳的清荷,言谈吐息间尽是痛苦与哀愁。
听她小小年纪亦是父亲心丧,堂中官吏想起家中儿女,不由起了几分怜惜;又见她此时仍在为状告自己的王二考虑,更是觉得这女郎善解人意,怎么会与尸体扯上关系?
说到此处,穿越以来与养父母的相处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沈峤忽觉痛彻心扉,言语中的悲伤更加真切,仰头望向高台上的刘通判。
“还请大人下令,请潭州各名医来看看齐家老伯的眼睛,不仅是为小女洗清身上脏水,也是为亡者讨一个公道。”
刘通判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专研刑律已有近二十年,自然知晓公堂之上,不能因言语而偏向任何一方。
但请郎中来查验证人却是律法所允许的,是以并未拒绝:“拿官府的文书,去请五位在城中素来有声望的名医前来。”
此话一出,王二额边冷汗丛生,想起背后之人的威胁。
半月前,他久病在床的父亲离世,压在自己头上的最后一个长辈终于不在了,纵有几分悲伤,但想起以后无人管束,也不禁感到几分轻松。
一时没忍住心痒,去了赌场,他本就疏于自控,又遇上专为他设下的局,一夜之间家财散尽,还欠下一笔巨款。债主来自家一顿打砸,妻子带着儿女惊惶回了娘家,那几个满脸横肉的打手差点要了他一条命。
正当他以为在劫难逃之际,为首的人却意外开恩,提出一个令他不敢置信的要求。
他万分纠结,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如何能让他死后遭受这样的痛苦?
可看到这些打手手中的刀斧,他害怕了,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咬牙答应下来。
不就是对付一个小小孤女,事成之后,再多烧给父亲一些祭品,父亲对他想来溺爱,也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儿子丢了性命吧?
死人哪有活着的人重要啊,我也是为了妻子与孩子。
王二默默安慰自己。
沈峤窥他神态,也猜到了几分。郑家行事向来小心,否则也不会做成楚地第一药商。这人必然被抓住了把柄,且就算他说出有人指使,也未必能牵扯出郑家。
不多时刻,有小吏前来,恭敬行礼道:“启禀大人,已请来了回春堂、济世堂等处的名医,均与此案并无关联。”
刘通判坐直了身子,眼中精光扫过堂下几人,一拍左手边的惊堂木:“宣!”
震得众人心中一凛。
沈峤微微侧身,瞧见为首的人是前几日见过的范大夫,马大夫也在其间,另外三人,她并不认识。
先前她借着与那更夫说话,见他似是有些畏光,且眼球充血,瞳孔呈淡青,必是有眼疾,若她所料不错,应是后世的“青光眼”。
这病并非现代才有,此时中医称其为“绿风内障”,虽并无有效的治疗方法,作出诊断并不是难事。
范大夫几人明白自己来这里的缘由,官府交代的差事,自是不敢有违。相互谦让几番,依次按照资历上前,兢兢业业地进行望诊。
齐五不敢不配合,打更赚的几个银钱,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已是万般艰难,眼睛出点儿小毛病,对他来说并不打紧,自然舍不得去医馆看病。
可此时这些名医轮番为自己看诊,他却更是惶恐,恨不得从未来过此处,整个人脑中一片空白,如行尸走肉一般,任由这些大夫翻看自己的眼睛。
沈峤默默瞧着,自她穿越以来,潭州从未有过战乱,已经算得上一处安定富足之所,然而生活在此处的百姓,大部分依然挣扎在温饱线上,有了病痛,除非忍不了,才会去医馆看病。
齐五这人,一看就知并非大奸大恶之徒,突然被许以重利,一时之间鬼迷心窍,也算是情理之中。
沈峤理解,却并不原谅,这世道谁不可怜?
上辈子,她一腔热血要做个好医生,却在莫名死在一场医闹中;穿到古代,自有记忆以来就举目无亲,被沈太医夫妇收养,也只相处了十年时光,又是孑然一身,无所依傍。
许是感受到了沈峤的目光,齐五的眼神与她对上,带了些哀求之色,沈峤平静地与他对视,眸光中不带一丝情绪。
五位大夫都检查完毕,范大夫声望最隆,也不再推辞,作了一揖回应道:“回通判大人,此人确有眼疾,瞳色淡绿,观其脉象,肝胆火邪亢盛,热极生风,风火攻目,是绿风内障无疑。”1
刘通判颔首,望向其他几位大夫,见他们并无异议,令书吏记录下来,又让几人签字,算作证据。
“既然如此,本官想知道,有此眼疾可否在夜里看清百步之外的人?”
范大夫摇头道:“自然不能。”转头看向马大夫。
马大夫纵然再不愿意,也不敢在通判大人面前说谎,只好附和道:“不错,齐翁眼疾已算严重,白日里也未必能看得清。”
终是尘埃落定,沈峤无视了马大夫难看的脸色,向范大夫几人行了一礼。
刘通判抚须点头,眼神扫过齐五两人:“你可知作伪证是什么罪过?”
齐五此刻脸色灰白,早已说不出话来,衙役给他灌了几口水,方才反应过来,颤身跪倒在地:“大人!我那日的确看到一个白衣人,但阴森森的没能看清。听了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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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技惊四座
沈峤在工具箱里挑挑拣拣,又向冯仵作借了一些可能会用得到的。
仵作缝尸所用的针线都与她做手术时的工具不同,与缝衣针更是沾不到一点边。
冯仵作看向旁边的木板,迟疑了一瞬,说道:“缝合好尸体至少需要两个时辰,通判大人要事缠身,当真要留在此处观看吗?”
刘通判一愣,赞赏地看了冯仵作一眼,他自然只想看看最后的结果,又不是非要和自己过不去,为何要看完整个过程?
冯仵作倒是有几分机灵,恰好给他递了一个台阶。
“既然如此,本官先回去处理公务,等这边结束后,在着人前来寻本官。”
冯仵作恭谨一笑,又转头看向沈峤,组织了一下语言,笑眯眯地道:“沈娘子,你也只是要证明自己,那你只缝上半身好了,都让你缝了,衙门的工钱,我可不想分你一半。”
沈峤脑子一转,立时明白了冯仵作的意思,这人是个男子,大庭广众之下去缝他下身,纵她不介意,也难免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感受到冯仵作的善意,沈峤也不再坚持,点头行了一礼:“我听冯大人的安排便是。”
冯仵作打眼扫了一圈房内,见沈峤已经收拾好头发,用棉布罩住口鼻,心中有些赞赏,不再迟疑,翻开白布,将其盖到腰部以下。
沈峤没有急着动手,而是仔细打量着这具尸体,这人明显受过利器所伤,腹部有一条长长的口子,应是刀伤,上肢也有多处伤口,显然打斗十分激烈,还被人补了刀。
范大夫看了一眼,随即转过头去,沉声说道:“近来潭州地界不太平静啊,我已听说官道上出了好几起盗匪杀人劫财的事件。”
沈峤心中一动,手下动作不停,问道:“很多吗?”
她与邓玄籍在醴县郊外遇匪,醴县也属潭州治下。
不知这些人是否有所关联。
范大夫幽幽道:“这春日里已有了四五起,是往年从未有过的,想必刺史大人也在为此烦心吧。”
沈峤默默思索着,去年冬日,北方异族来犯,虽未占领大盛的一州一县,却听闻边城死伤惨重,十存一二。
边城与潭州隔着千山万水,可那时她就感到一阵不安,疑是乱世气象初显。如今不过四月有余,不到半年,潭州已然较往年更不太平。
冯仵作“咳咳”几声,打断了范大夫的话头。
毕竟是在官衙里,这话又有点像在暗指刺史大人无能,被有心人传出,难保大人不会生气,迁怒于他。
沈峤毕竟没有缝过尸体,初时还有点生疏,几针下来,略做调整,竟是越来越熟练。
冯仵作都看在眼里,见她针法与常见的不同,细看却像是根据不同的伤口在做调整,不由啧啧叹道:“我真信了那不是你缝的,看了你的缝合,之前那些针法显得太过拙劣。”
马大夫听了这话,有些坐不住了,凑上前去观看,他并非庸才,自然看得出其中门道。
看罢沉默片刻,终是不甘心,疑惑道:“沈娘子,就算你技艺过人,你究竟是怎么学来?平日里没那么多病人需要缝合吧?”
见冯仵作等人也好奇地看着她,沈峤放缓了手中操作,仔细斟酌道:“几位都是从小学医,冯大人也必定颇通医理,大家初学针灸时,也不会直接在别人身上扎吧?”
范大夫点头:“那是自然。”
沈峤笑道:“从小家父教我医术,但凡家中吃肉,必然让我先缝合一遍。”
马大夫冷笑道:“别人也是这样练的,怎么就练成你那样的手艺?”
沈峤抬眼看他半晌,盯得马大夫一挥衣袖,转过头去,怒道:“你看我做甚?”
沈峤不紧不慢地理好手下外翻的皮肤,悠悠道:“同样是从小练起,不同绣娘的手上功夫也大有差别,你说是为什么呢?冯大人,不知官衙内有无生鸡蛋?”
冯仵作一愣,不知沈峤这是何意,还是答道:“伙房里应当会有,若沈娘子需要,我可派人去拿。”
马大夫此时脸庞已涨成猪肝色,他自认对医术极有天赋,还不到不惑之年,已在潭州已有一定的名望,谁不对他赞一句年轻有为?
这个沈家女却话里话外暗指他没有天赋,自己却拿她无可奈何,不禁冷哼一声:“难道一个生鸡蛋就能证明你天赋过人,远超我们这些老头子吗?”
这话却是将范大夫与冯仵作也拉了过来。
范大夫微微一笑,自是不在意,他已年过六旬,此时看沈峤与马大夫之间的暗流涌动,就像看两个小孩玩闹一般。
沈峤自不会如此傲气逼人,当即回道:“我的天赋不过尔尔,只是专研一道罢了。等此间事了,若几位还有兴致,可以给几位前辈看看,我这十年如何苦练。”
范大夫家世代行医,深知有些独门手艺,该如何习得也是绝不外传,就如他家传的针灸术,绝不许自家子弟道出如何练习。
因此打断道:“沈娘子不必如此。”
沈峤知他所想,更加敬佩范大夫为人,却坚持道:“家父在世时,也曾想将一身医术授与更多人,无奈因身体原因未能做成,他见我如此,必不会责怪。”
几人见她坚持,不再多言。
转眼已是夕阳西下,沈峤终于理好了最后一处线头,之前血肉模糊的尸体,登时变得整洁严肃起来。
冯仵作对缝合术亦是十分熟练,沈峤的手法虽新奇,却并不复杂,他在心中琢磨多时,已大致明白,笑道:“下半由我来缝,我可得用到沈娘子的缝合法,否则,家属必然怪我不尽心。”
沈峤一笑:“我自没有藏师之意,冯大人只管去用便是。”
王二见大势已去,面色灰白地坐在地上,任由衙役拖他出去。
冯仵作带几人回到公堂,却见堂中人多了近一倍,连周刺史也亲自前来,刘通判与另一位长史大人陪在身旁。
“此案的堂审记录我已看过,仵作房中的细节也已有人禀报,王二,你可知诬告是何罪责?”
刺史大人面沉如水,他周身气势较刘通判更甚,堂上威压压得王二双腿一沉,砰砰地连着磕头哭诉。
“刺史大人饶命啊!我也是被人逼迫,赌坊……对,就是平远赌坊!是他们的人逼我这样做的!”
此话一出,周刺史有些意外,沈峤也是皱起了眉头。
王二不似在说谎,有无债务在赌坊里,一查便知。难道郑家还与赌坊有所关联?
周刺史凝视着匍匐在地的两人,这已是他今日第二次听到平远赌坊的大名。
第一次是几个时辰前审理前几日的盗匪案时,从抓获活口的口中听闻。
他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却有些犹豫,在他印象中,这个赌坊与岳州的恒王府有所关联。
没想到这两个看似不相关的案件,竟被一座赌坊联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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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湖上心绪
春日长安,风和气清,流水映碧。
吏部铨选在即,从各州县赶来的士子挤满了灞桥古道。
今科不必待选三年,这消息如一阵风吹进了池塘,令无数人欣喜若狂。
这一番刺激之下,今岁的长安城也较往年更为热闹。
此时四境之内还算安稳,但车马遥遥,路况颠簸,楚地士子结伴行了数日,终于来到了长安地界。
众人撩起车帘,看了一眼前方高耸的古朴城楼,心中激荡难言。
这不是他们头一次来到长安。如若上次春闱赶考,是与这座城的匆匆会面,带着些破釜沉舟的伤感;那这次再来,就有了势在必得的决心。
还欲再看,又想起自己风尘仆仆的模样,不愿被长安人看了笑话,纷纷放下车帘,理理头发,暗自回味。
“京城比之地方州府,真不知壮观了多少倍,怪道我等士子寒窗数载,就为了一览这长安春色!”
一个鬓边已生白发的士子神情激昂,似是感慨万千。周围不少人微微点头,他们来京数次,终于得中,比之少年得意的士子,更多了几分感触。
五十少进士,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郑学鸿窥他们神色,略有些不屑,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一派春风和煦。
“路途艰难,如今总算平安赶到。家中仆从已经先行前来,租下一处院落。”他笑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又言道:
“若各位不嫌弃,可先行前往敝舍稍作休息,再令侍从去寻合适的宅院。我等修整仪容,恢复些气力。晚间我楚地士子结伴出行,同游曲江,把酒吟诗,迎风赏月,也算一件风流雅事。”
他年纪最轻,春闱名次却是最高,一路同行,又知其家中亦是豪富,这些时日来,言谈之间更是透出见识非凡,已隐隐成为这些人中的主心骨。
“既郑公子开口,我等也的确尚无去处,就不故作姿态了,只好厚着脸皮去贵府先行拜访。”
听他如此相邀,除少数几人推辞不去,其余人不管心中如何想法,均自答应下来。
郑学鸿也不在意别人心中想法,进京之前,他早已考虑过,自己家世低微,无人帮扶,这些同乡就是官途初始的最佳人脉。
而其余士子,亦是看重郑学鸿年少有为,且无婚配。若能得京城大官看中,择为佳婿,平步青云后能拉自己一把,此番交际就不算亏了。
掩下各自繁杂的心绪,城中有些拥堵,马车又行了几刻,终于停在了一座三进院落前。
家中有余力供养读书的,都不会是极贫寒的人家,看到这间院落,纵有所心理准备,仍不由暗暗吃惊。
三进的院落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能在长安租到,何况此处已算是好地段,四邻左右,说不准就有朝中官员居于此处。
各士子又对郑家的豪富,有了一层新的认识。
郑家院落里,已有了多名下人来回洒水迎客,郑学鸿微微皱眉,摇头苦笑道:“还是来早了些,新采买的仆役手脚不伶俐,未能尽善尽美。”
-
明月湖临近曲江禁苑,四周亭台楼阁不计其数,与流水绿荫相映,每逢节日,必然是笙歌鼎沸,游人如织。而湖上来来往往,规格各异的游船,则象征着来客的身份,客潮来临之际,常常一位难求。
许三郎拉着邓玄籍来到一条装饰华贵的船上,船头船尾高翘,船身由匠人绘制,有江水映衬,山岳孤云恍若就在眼前。
进了船舱,邓玄籍扫了一眼,见座中人即使并不熟悉,也都在长安城中还算眼熟,微微放心,挨着许三郎落座,并不饮酒,只偶尔吃几口热菜。
“邓郎外放出京,没有沾上地方豪杰的英气,怎地反倒更为沉默了?”
出言挤兑的是卫国公的孙子卫隆,累世勋贵,自觉宰相不论如何轮换,只要朝廷不倒,他家的爵位就一直都在。
对邓玄籍的家世,他并不看在眼里。
“莫非是邓相即将退出中枢,邓兄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来到这座画舫之上,心有不甘,觉得好日子即将到头,才说不出话,只想多看一眼这精美画舫?”
许三郎正要还嘴,邓玄籍却从桌下轻轻拉他衣摆,见他不愿,只好瞪了卫隆一眼。
“某不日南下,今夜来此,得见旧友风采依旧,心中怎会不快?此番离去,恐怕的确多年不会再回长安,来此画舫游船。”
邓玄籍拿起茶杯,轻啜一口,面上微带笑意。
又唇角微勾,不紧不慢地说道:“来日回京,不知今日画舫之上,能与某同游曲江者又有几人?”
说罢,他看向窗外最为华美的那几座画舫,所载之人除却王公贵族,皆是朝中一二品大员。看罢转身,淡笑着平视桌前众人。
卫隆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好个的邓玄籍,是在说来日他定然功成名就,执宰为相;而他们却说不定只能终身凭借父辈的庇荫,安居在这条画舫之上。
“好好好!少年人就要有此志向!来,卫郎、邓郎,我们当浮一大白,来日朝中砥柱,必然有我等姓名!”
组了此局的李七郎立马出来打圆场,他出身士族高门,若如意外,父亲会是下一任中书令,诸人自然会给他这个面子。
湖上清风袭来,水波荡漾,船楼二层珠帘微摇,传出一阵清脆的打击声,邓玄籍忽地感到一股视线正盯着自己,虽无恶意,但他本能地不喜别人暗中窥探。
抬头望向楼梯之上,帘幕之后是个身着葱倩衣裙,白色幂篱掩面的女子,看其衣饰打扮,显然是官家女郎,并非船上歌伎。
见他发觉,登时一惊,略显慌张地退回房间,只剩珠帘摇曳。
邓玄籍稍一作想,就明白了其中关联。颇为无奈地看了身旁许三郎一眼,不愿在这画舫中再待下去。
许三郎见他无意,也是一叹,看来自家妹妹的心愿,终究是要落空。
二人略坐片刻,起身告辞,移船上岸,沿着曲江随意游逛,只见两岸灯火璀璨如星,再往远处看去,却宛如无边黑夜。
长安城中也并非都是富贵人家,能点灯如昼的,自不用说;只能借着月色来得到一点光亮的,贩夫走卒,不外如是。
邓玄籍轻叹口气,向身旁许三郎道:“京城百姓,能点灯者尚不足十之一二,我刚到祁阳时,有时连官衙里都难以找到一支蜡烛。”
许三郎笑道:“那你留在京中,谁能短了你的烛光?”
邓玄籍摇头,衣袖迎风飘摇:“朝中党争日盛,我若留下,必然困于择队;到了州县,也许拼尽力气,还能做点实事。”
说罢,忽然想到:“你怎地又将你妹妹带来?难道你不知……”
话到此处,没有再说下去。
许三郎明白他的意思,随手折下一支柳枝,遗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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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非君子
已是三月末,沈峤数着日子,替父亲过完四七。向窗外望去,后院药园里往岁栽种的女贞子,已是郁郁葱葱,不由一阵恍惚。
死者长已矣。
只沈峤上楼取药的一会功夫,距门口不足五步的地方侍立了一位青年男子,样貌俊美非凡,整个人显出一副淡漠冷冽的气质,华服玉饰,一看就知身份不凡。
却不知为何,身旁并无侍从守候。
此时街上行人均已换了春衫,这人却仿佛还处在冬日,一身黑色貂裘,罩住他身着紫袍、有些过分清瘦的躯体。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既不进去,也不离开,双目如古井一般,直直望向康济堂内。
周边百姓见了,有胆大的,走近看了那人一眼,正对上那双眼睛,不禁一愣。
原来是个瞎子,可惜了这一身好皮囊。
沈峤从楼梯上下来,正好看见门前一阵春风拂过,巷中海棠被吹落几瓣,落在那人身上发间,他却依然不为所动,仍是如一座雕塑般静立。
她可以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眼波流转,微微一怔,是个盲人啊,莫非是来求医?
沈峤快步迎上前去,敲了敲药童小石的脑袋,似是埋怨道:“来了客人,也不知道请进门来,让人在门外等候。”
她言称客人,并不提治病之事,这样的人,未必会缺大夫。
“这位郎君站得久了,不论是不是来康济堂,都请进来休息片刻,一壶清茶,堂中还是请得起的。”
沈峤隐下心绪,她实在不愿与这些一看就非寻常百姓的人打交道。
那人沉吟片刻,沈峤几乎以为他是故意前来找茬,他方才开口:“可。”
惜字如金。
同时伸出手来,要沈峤去扶。
小石终于伶俐了一回,见沈峤尴尬僵持,连忙上前:“我来扶公子入内。”
紫袍人微一皱眉,甩袖弗开,却不再为难,拿出敛于裘中的一柄黄杨木拐,前探几下,径自入内。
沈峤更觉古怪,左手触及腰间那只宋将军所赠的匕首,心中顿时清明几分。
“沈大夫近日在城中名声鹊起,听说极擅医术,想必也能看出我有眼疾。”
换上一壶热茶,紫袍人只嘴唇碰了碰,便轻轻放下,不知是嫌过烫,还是粗茶难以入口。
沈峤眉梢一动,若真是只来看病,那她只需尽心看顾病情,不必多做人情周旋,倒能省去不少心神。
支开窗户,堂中暗色减去不少,沈峤细细瞧着面前这双似与旁人无异的眼睛,道声“失礼”,净手后用指腹轻轻翻开他的眼帘,认真查看眼球的状况。
感受到指尖刚浸过水的冰冷触感,那人眼皮一颤,随即放空身心,将全部心神凝聚在五感之上,仔细感受着沈峤手指道轨迹。
真是……好灵巧的一双手。
他忍不住又回想起几日前那具尸体上缝合创口处的触感,不禁心绪激荡。
那时,他无比地痛恨自己的盲眼,恨不能亲眼目睹这天工之作。
察觉到面前人的异状,又见他嘴角古怪扬起,像是联想到什么,沈峤一惊,飞速收回手,心头泛起一丝不悦。
莫非这人有什么怪癖?
“公子的眼疾,某学艺不精,怕是无能为力。”
她声音冷淡,言语中已是送客之意。
紫袍人听出她的疏离,并不感到生气,拢了拢身上裘衣,疏朗一笑,嘴角的痣平添了几分妖冶之色。
“沈大夫还未为我把脉,更未询我病情,就此草草下了结论,看来,“望闻问切”四字,沈太医只来得及教了沈姑娘第一步啊!”
他的称呼从初时的“沈大夫”,换做话尾的“沈姑娘”,调笑之意溢于言表,手指轻叩桌案,静静地等候沈峤的回应。
堂中两个药童见这两人隐隐有剑拔弩张的态势,更是不敢出声。
沈峤忽地一笑:“先父的本事,我的确只学得一成。听公子的话音,似是已得家严出手诊治。既还未痊愈,恐怕要另寻高明,小女惭愧,未能青出于蓝。”
面前人仍是神态迷离,双目却空旷而呆滞,使这张无可挑剔的面容显出几分怪异,也多出些零零落落的破碎感。
沈峤见他不动,不愿在与他接近,起身轻轻收拢好自己方才饮过的茶杯,就要去药柜处稍作整理。
耳边茶水晃荡之声传来,接着,那道浅浅的呼吸声似要走远,紫袍人猛地站起。沈峤只觉片刻之间,腕上一紧,左手被另一只有力的大手锢住,手中陶瓷茶杯跌落,满地狼藉。
她还未反应过来,右手已经反射般做出选择,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紫袍人脸上多了一道红印。
两人各自怔住,门前已聚集了一圈好事的周边友邻,探头向堂中看来,沈峤率先抽出自己的手,还未等她说话,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
“沈大夫,你不要怕!我们都看见了,是这人突发癔症一般去拉你,去官府也好,让他赔礼也好,我们自然都会为你作证!”
说话的是在对面卖汤饼的杨寡妇,她青年丧夫,并未再嫁,独自带着一个女儿行商讨生活,最是明白女子谋生的不易。
因此她留意到今日只沈峤在铺中,格外对她关注些。那紫袍人进了康济堂起,她更是得了空就看一眼。
才能在感到气氛不对时,早早拉来巷中邻居寒暄,目睹了整个过程。
余者纵畏惧那人身份,却并无人走开。
沈峤感激地冲她们行了一礼,冷眼瞧着紫袍男子,见那人脸上掌印未褪,嘴角却带着些许笑意。
许是感受到了沈峤的目光,那人微抖衣袍,手持木拐转过身来,似是略有些惊慌。
“沈大夫,某癔症发作,未能自控,还望见谅。”
他说得看似诚恳,沈峤却分明听出,他语气中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嘲弄。
紫袍人不等沈峤回应,缓步向外走去,早已有暗中隐匿的护卫现身,冷冷地把持在康济堂外,引起一阵轻微的骚乱。
当他行到与沈峤几乎并肩之时,忽然低头轻语,声音几不可闻。
“沈姑娘不必慌张,某自认于缝合一道极有天赋,却在见了姑娘的佳作之后,方知人外有人,宿夜难眠。这才按捺不住来寻姑娘,想看看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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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心如擂鼓
又行了片刻,前方的马车渐渐都慢了下来,几个穿着赤色僧衣的知客僧正在路旁引导。妙福寺建在半山之间,虽路途并不陡峭,驱车马直入却仍是有所不便。
因此,行至寺前山脚,不论身份高低,人人需得下车步行,只少数体弱多病或不利于行的来客,方能乘肩舆上山入寺。
这样一来,不仅能使道路通畅,不致因拥堵而导致纠纷,殃及寺庙;还能在山道上每隔一段距离,放置一座功德箱,自会有信徒或多或少捐些香油钱,以示对佛祖的诚心,寺里又多了一份进项。
沈峤几人下车,她今日穿了一身黛色衣裙,头上不饰钗环,如瀑长发用青色发带束在身后,更多了几分端庄气蕴。
清晨山间,还有许些寒意。走了片刻,四下人群少了许多,蓦然,前方传来一声疾呼,声音中充满了惊慌之意。
沈峤与谭芜对视一眼,携手上前,谭大郎见状,连忙跟在她们身后。
走近一看,周围已围绕了四五个家丁,正警惕地寻找着什么,稍一打听,原来是这家公子不知怎的,被忽然出现的蛇咬了。
身旁婢子不知从哪听闻被咬伤后要看清是哪种蛇,才能对诊下药,一时捉急,伸手去抓,却被反咬了一口,蛇也脱手溜走。
沈峤正要上前查看,身旁一位老者施施然走出,叫道:“我是山间药师,在这座山里采药多年,若各位能信得过,就让老夫瞧瞧。”
说罢不等回应,径直揭开那公子的裤腿,沈峤凑近一看,那人膝盖以下已经呈青紫色,被咬伤的创口几乎发黑,肿起一片,不禁眉头微皱。
那人疼得满脸抽搐,一抬头,看见一个样貌美丽的黑衫少女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几缕微光从树叶间隙中洒下,照得她脸庞忽明忽暗,大大吓了一跳,几乎要晕过去,以为遇见了山间鬼魅。
“你……你是人是鬼?这处不是佛寺地界吗,该有佛祖金光庇佑才是,你可不能靠近我啊!”
沈峤一愣,还以为这蛇竟然这么大的毒性,才片刻就让人出现了幻觉。却见那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上现出恐惧之色,不由一阵无语。
不就穿了身黑衣,竟然被人当成了妖鬼。
“我是个大夫,听见这边出事,才过来看看。”
沈峤一边回答,一边蹲下,与谭芜一起安抚住被咬到手的小丫鬟,见她已然说不出话,似乎意识有些散乱。
那老者听闻沈峤自称大夫,很是奇怪地瞧了她几眼,看见她身旁的谭大郎一身医士打扮,不由暗自失笑。
原来是这位中年大夫带着两个女儿,这姑娘却是个不怕人的,才学了几天医术,就敢自称大夫。
家丁们终于抓住了那条蛇,满头大汗地拿了过来,沈峤只瞧了一眼,心中一阵恶寒。她从小就有些怕蛇,分辨出种类后,就不再多看。
那蛇几乎有手腕粗细,颜色赤红,三角头上带着些黄褐色斑块,赫然便是赤练蛇。
“这赤练蛇怕是冬眠醒来,还没有饱食过。”
谭芜拿出布带,往这丫鬟手腕处紧紧扎了一道,皱眉到:“这一咬,怕是攒了整个冬天的毒液都吐出来了。”
老者听这两个女孩儿竟认识毒蛇,稍稍高看一眼,拿出一瓶黑黝黝的膏药涂在手心里,混着唾液替那少爷涂在腿上,又给他口服少许。
“我今日出门没有带足解药,只堪堪能给一人解读。老夫住所距离此处不远,你们可派人去拿。”
转眼一瞧,却见沈峤正拿着一把模样怪异的刀具,往丫鬟手上伤处切了十字形的切口,不由一怔,随即一声怒喝。
“谁教你这样解毒的?你做父亲的,也由着女儿拿人命胡闹吗?”
后一句却是对着谭大郎。
谭大郎性子敦实,不善言谈,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这老大夫将沈峤当作了他的女儿。
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解毒方式,但自他认识沈峤以来,早已习惯了她常常有惊人之举,或许这也是沈太医传授给她的独门秘方。
“老人家误会了,沈姑娘是我师妹,不是女儿。师妹医术医德都为上佳,决计不会拿人命开玩笑。”
那老者见他说得诚恳,虽心中还是怀疑,却不再指责。民间奇人无数,这女郎说不准当真有妙法。
沈峤听谭大郎叫自己师妹,也是一怔,随即恍悟,谭太医与沈太医平辈论交,这样算下来,虽谭大郎年纪大过自己许多,却还真算是自己师兄。
周围人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那位公子身上,见老者的草药并未让伤处褪色,家丁们不由着急,转身看向沈峤,咬了咬牙问道:“这位娘子,你可否也来看看我们公子,他的中的毒看着比小环严重多了。”
沈峤瞟了一眼,见浮肿其实已经有所消退,便知道那位老者是有真本事的。隐于山间之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怪脾气,自己贸然上前,只怕有些无礼,更何况自己手下也有病人。
“几位有所不知,你家公子的被咬在腿上,这位小环姑娘却被咬在手上,离心脏更近,血液带着毒素也会更快到心脏处,若是血毒攻心,就彻底没治了,自然是要先救急患。”
几个家丁被她说得云里雾里,却听出来她说婢女伤势更重,不愿先治公子。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太过逼迫,只能作罢,暗暗祈祷这老大夫的药能快些起作用。
场中懂医之人,均是眼前一亮。此时血液循环之说还未被医者归纳出来,沈峤的说法十分新颖,老者在心中默默咀嚼片刻,抬头认真看了看沈峤。
眼前女子怕是真正于医道有所造诣,这一席话,与他多年行医心得颇有共通之处。
沈峤一遍遍地用清水处理创口,谭芜与沈峤待了不少时日,知晓了不少急救术,用手指挤压四周皮肤,将毒血排除体外,紫黑色终于没有继续扩张。
拿出药箱里当日救过何五娘的紫地丁,沈峤将其碾碎,加入自制的蛇药中,涂在伤处,那老者见状,沉吟片刻,拿出另一瓶膏药。
“小娘子,我瞧你已控制住毒液扩散,那便可用这瓶膏药,虽不对症赤练蛇,却比你用的那瓶普通蛇药好得多了。”
沈峤见状,也不推辞,接过膏药一闻,单是其中可以辨别的几种药材,就知比自己的药更加对症。
敷好药后,沈峤开始行针,不一会儿,皮肤上紫色明显看出消退,显出正常的血色来。
老者亦是在行针,他的药见效更快,手下那条原本黑漆漆的腿,也不再那么可怖。
谭大郎瞧这两人手法,不由得“咦”了一声,看向谭芜:“阿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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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低她一辈 义诊(一)……
还未至鸡鸣时分,邓玄籍就觉辗转难寐,起身打开行李,生平第一次觉得衣裳似有些不够穿。
此时与沈峤遥遥相望,见她着一袭黛色衣裙,如画中墨莲一般疏朗清致。向来孤高自傲的邓郎,竟无端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
他微微偏过头去,见沈峤似是在与一众大夫说话,眼光却不时瞥向他,一时间面色微红,只好含笑走近。
范大夫见他过来,微笑着向沈峤引:“这位是新上任的化县县令邓大人,负责这次妙福寺义诊和高僧讲经的事宜。”
化县是潭州下属的附郭县,其治所仍在潭洲城内。就如长安、万年二县是京城的附郭县。
邓玄籍作为化县县令,自然可以来操持此次妙福寺法会。
沈峤恍然,与眼前这人分别才将将一月,他竟又回了楚地,看来往后几年,少不了见面的机会。
不知他此去京城,有没有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她忽觉心头被羽毛挠了一下,长日里来的压抑情绪减淡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自己也未曾发现的喜悦。
邓玄籍神色颇为谦逊,似是很好相处,向范大夫点头道:“药材的事宜我已经让张主簿盯着,各位只管开方便是。周刺史亲自安排了衙役巡防,若还有人前来闹事,只管遣人寻我处理。”
范大夫自然不会以为他作为一县之长,会对义诊之事这般看重;只道这少年县令此番前来,更多是为了京城高僧一事。
他也不点破,拱手道:“邓大人只管去忙,妙福寺义诊年年都有,您无需太过操心。”
邓玄籍微笑摆手,转身看向谭大郎,解释道:“我与谭大夫乃是故交,此次义诊过后,再行叙旧。”
不知怎的,谭大郎莫名觉得邓玄籍口中的叙旧,并非是对他说,压下心中古怪,将注意力转向病人。
-
沈峤的位置在药师殿前最靠里的地方,只稀稀拉拉排着几位抽空前来上香的乡下妇人。
她们原本并不打算看诊,在这些人的观念中,一些小病小痛,忍一忍就过去了。
若真是大病,就算看了大夫,也多半治不好,不过是多花些银子,平白给家中增添负担。
更何况身上有些妇人家的小毛病,也不方便说给外男听。
正当她们上完香,想去远远瞧一瞧京中大师的风采时,一位长相俊秀的郎君笑眯眯地拦住她们,说是药王殿前有女大夫看诊,官府包了诊费,若是身体有不适,可以趁现在人还不多,先去看看。
也不会耽搁聆听大师讲经。
两两对视一眼,都决定去看看。既然有这样的好事,不去才是吃亏。
可当她们看到医棚下是两个年轻姑娘时,又有些犹豫,这么年轻的女大夫,当真能治好病吗?
不会只是为了扬名的世家小姐吧。
沈峤打量着排在最前面妇人的脸色,沉吟片刻,请她坐下,轻声道:“你是还在经中吧,是否每次到了经期,小腹都会很痛?”
妇人有些惊讶,她还没说自己的症状呢。
“其实也不打紧,女人嘛,多多少少都会都有这样的毛病。”
沈峤微微摇头,询问了一些细节,让谭芜记录下来,很多问题太过直接,问得妇人双颊通红,连谭芜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做问诊原来这般详细吗?”
谭芜有些感慨,她在宫中做医女时,每次跟着太医去给娘娘们看病,只是隐晦地稍作询问,娘娘们都会对她露出不喜的神色。
那时她见到的问诊相比此时眼前的,就像是走个过场一般。
沈峤令她伸出舌头,见舌质偏红,是肝郁气滞之相。
妇人见她面色有些严肃,不由踹踹:“沈大夫,我的病很严重吗?”
“没有,我给你开个方子,可以先吃两剂,看看效果。”
妇人却犹豫了,问道:“我听说今日的药材是官府提供,那若我两服药下去还没治好,岂不是还要自己花钱买药?”
沈峤一愣,想了想道:“要是你不急着回去,我替你扎一次针,或许会好很多。”
妇人眼睛一亮,身后几人也连忙问道:“沈大夫,我们也能扎针吗?”
沈峤仔细看了片刻,见大多数人从面色看都只是些小毛病,笑道:“这得我诊过脉,才能说得准,扎针也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随随便便就可以扎。”
领妇人入了内室,让她躺在榻上,沈峤撩开她的衣服,在小腹周围扎了几针,妇人顿时感到一阵暖意袭来,疼痛减轻不少,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等她出来,发现队伍长了不少,几乎都是女子,都好奇地打量着她。
沈峤满意地点点头,她本来已经做好了坐冷板凳的准备,遇上这些女子来寺里参加法会,顺道来看诊,算是意外之喜。
一直看到正午时分,沈峤看过了将近十位病人,放眼望去,队伍并未见短。有人为避免再次排队,也不去吃饭,拿出干粮就在队伍中等候。
沈峤微一思索,穿越以来,她好久没在一天之内见过这么多的病人,令她想起了曾经累死累活的规培时光。
比起那时候,可是轻松了许多,成就感也更强烈。
一口气看到今日义诊结束,也不是不行。
她转头看向谭芜与刚刚交流回来的谭大郎,正想叫她们先去吃饭,不用等自己,却有一股面食的香气扑鼻而来。
一抬头,却是邓玄籍提着一个食盒翩然走来。
“我见范大夫等人都去了前面的斋堂,等了许久,也没见你们过来,就自作主张,给你们带了过来。”
他说话时向着谭大郎,似乎并未看见沈峤。放好食盒拿出碗筷,却是转身先递给了沈峤。
“妙福寺的素面做得很是不错,比之京城大慈恩寺,也差不了多少。沈大夫劳累了一上午,先来尝尝?”
沈峤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眼睛,见他睫羽微颤,眸光中带着些许笑意,而这人嘴里还一本正经,装作与她不熟,不由心中好笑。
想到这里,她不由一愣,等等,她俩真的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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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星星之火 义诊(二)
沈峤接过陈娘子怀中的小孩,摸了摸他的脉象,更加确认这就是手足口病。
这个病症她在古代还是第一次见到,好奇地看向范大夫,不知他会怎样处理。
范大夫瞧她口鼻皆用布条掩住,想起她的提醒,略一犹豫,还是学着她的样子遮住了面部。
“沈大夫,你也诊过脉了,敢问你是如何辩证呀?”
中医带教是传承的根本所在,范大夫此前又得了沈峤知无不言地讲解缝合术,知她于方剂一道有短板,此时也投桃报李,把她当作自己的徒弟一般提问。
沈峤略一思索,按照中医的说法斟酌道:“应是毒邪侵袭,热郁三焦。”
范大夫抚须,又令她开方,沈峤心中早有考虑,并不做推辞,提笔写下。
她向来知晓,自己作为女医,本就面对着更多的不信任;若是不够自信,在人前露了怯,就算写对了方子,也会被多番质疑。
周围大夫与她不熟,只知道沈太医的女儿似乎于缝合术颇有天赋,不久前还闹出一场小官司。纷纷探过头去,想看看她的医术,究竟有几分成色。
这一瞧,单是那一笔行草,就让不少人汗颜。
沈峤的字并不是寻常的“大夫体”,一般人认不出来;而是真正苦练多年,一笔一画如龙蛇竞走,纵逸非凡。
所谓字如其人,不少大夫因这笔好字,就对沈峤观感好了几分。
范大夫只稍微调整了两味药材的用量,就将方子交给自己的药童去煎,又接过孩子,在他后背轻轻拍了片刻,那孩子的哭闹声竟小了下去。
夫妻两人见状大大松了一口气,向周围大夫连声道谢。沈峤拉着陈娘子,回到自己的医棚前。
陈娘子见到长长的队伍,很是不好意思:“沈大夫,我的伤不要紧,等到了晚间,你在给我看看。”
四周的媳妇姑娘们见这女子身材壮硕,颇有几分凶悍之气,左手更是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腰间刀柄,都面色讪讪,不敢与她相争。
“这……这位娘子,不如还是您先来?我们都是小病,也不打紧。”
陈娘子更显窘迫,只好先行告辞:“我在前边还有公务,等我下值,再来找沈大夫。”
沈峤看了看她的左臂,显然已经十分痛苦,需要撑着刀柄分散力道。
可她仍不愿因自己的事扰乱其她人,沈峤只好叮嘱:“你的伤不宜再用力,巡查时一定要小心些。”
陈娘子与她告别,又匆匆前往别处。谭芜好奇道:“潭州竟还有女子在衙门当差吗?”
排在最前面的妇人很是自来熟,一边等着沈峤给她诊脉,一边答道:“那人与我算是同乡,原本在化县县衙的伙房里做饭,是个厨娘。”
周围人听见,也纷纷竖起来耳朵,等待这妇人继续说下去。
“她丈夫就是原先的孙捕头,去年年初剿匪战死,本以为那之后她就要带着孩子回乡下,谁知道县衙没有辞了她,依然让她做厨娘,现在还似乎成了个官差!”
提起去年匪患,沈峤也有了印象,不知哪来的一伙人盘踞了云梦泽,成为一方水匪。
岳州不堪其扰,折冲府却并不发兵。岳州刺史只好求助于荆州、潭州,举三州之力,才剿灭那帮水匪。
原来陈娘子的夫君,就死在了那场匪患里。
这时轮到了一位约莫二十来岁的女郎,由一位老妇人陪着,坐在桌案前,嘴皮微懂,向四周打量几眼,却是没有出声。
沈峤一看,引她们进入医棚内,又拉上帘子,果然见她们放松了不少。
“这孩子才生产过,本来一切都好,奶水也很充足。可这都好几个月了,你看看她这胸前……”
说话的是年长一些的妇人,一双眼睛充满不信任地打量着沈峤。
她家就住在这附近村中,早先有拜佛回去的同村人,说妙福寺义诊有一位女大夫,医术还挺不错,或许能让她瞧瞧自家儿媳身上的毛病。
可现在看到医棚内这两个女大夫,她真是大大吃了一惊,这么年轻的两个姑娘,怕是都还没有成亲吧?怎么会看妇人身上的病情呢?
沈峤眼光移向那小娘子胸前,见她穿了好几件衣服,胸前仍有隐隐的湿意,心下了然。
看过舌苔后,沈峤将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见她神色紧绷,就和她说话转移注意力。
“你生产至今已经多久了?”
“都快三个月了,就因为我这样,春耕也不能下地去干活。”
她说着,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急忙拿衣袖去擦。
沈峤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问哭了这个小娘子,张张嘴巴,看见她打满补丁的衣裳,却说不出劝慰的话来。
她若是说你刚生产完,本就不能下地干活,在对方眼里,是带着一种何不食肉糜的高傲吧?
“这是你生产时耗气太多,气虚不固,其实现在已经不那么严重了,可下地还是要再养一阵,免得添了新病,又要花更多的银子去治。”
那位老妇人反倒笑了:“沈大夫,你是担心我家对兰娘不好吗?我们并不少她一个干活的,而且她在家里也闲不住,又补衣服又喂鸡,总是不肯歇着。”
沈峤见兰娘微微红着脸,低头不语,也不再关注别人的家事,低头写下方子。
老妇人看着沈峤写字,想起家中想要读书的孙子,不由羡慕道:“沈大夫还识文断字的,您是……城里人说的那个书香门第吗?”
沈峤摇头,替室内另外几个正在扎针的病人拔针后,才回答道:“那倒算不上,我爹是个大夫,写字和医术,都是他教我的。”
老妇人有些欲言又止,儿媳已经看完了病,见沈峤要出去,终是咬牙开口道:“沈大夫,你……你爹还收徒弟吗?我家有个孙子,还算机灵,任打任骂,就是给你们打打杂也是使得的!”
沈峤很是意外,见屋内另外几人也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摇头拒绝道:“我家不缺药童,现在世道不好,各家都艰难,我家也养不起那么多人。”
她并未提及父亲已经去世,毕竟人心难测,若她们知道只余自己一个孤女支撑门庭,指不定现下就要纠缠不休。
老妇人面露惋惜,叹道:“是啊,世道不好,前几年我们这样的庄户人家,还有人送孩子读两天书,现在根本想都不敢想。”
沈峤犹豫一下,问道:“村中有识字的人吗?”
“里正是识些字的,若有人问,也有耐心教着念几句诗。”
沈峤从药箱底部抽出一枚小册子,只有几张纸,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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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润物无声
医棚中都是妇人,邓玄籍不好贸然入内,只能在外面等候。
却见陆续有几位妇人出来,皆是面色欢喜,手中拿着一个似是写满了字的布包。
“敢问几位乡亲,你们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邓玄籍有些好奇地问道。
那些妇人自然不认识这位新来的县令,还当他也是前来问诊的病人,又见他一身读书人的打扮,料想不会与自己争抢。
其中一个颇为好心,展开包袱,笑道:“抄了沈大夫写的一些东西,据说和什么疾病预防有关,我也不懂,主要是拿回家让我儿子看看,这年头买一本书的钱能买不少粮呢!”
邓玄籍心念一动,凝神细看,见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有的还缺胳膊少腿,显然抄写之人并不识字,就像描花纹一样誊上去。
他通读一遍,发觉句式并未采用书面语体,而是如平常说话一般,十分简单易懂,就算是乡下人家听过一遍,恐怕也能记下不少。
邓玄籍摇头失笑,忽觉心中一块柔软的地方被击中。
忆起自己最初为官时,策马出长安,一路南下,目睹京中人人歌颂的所谓盛世,治下百姓大多仍是仓廪不实、衣衾不暖。
边境不时有烽烟燃起,朝中党争却丝毫不歇。
他空有扶世济民之心,却被皇帝当作安插在南境的一颗棋子。皇帝只令他做一附郭县的县令,不能单治一县,职权被大大制约。
其用意显而易见,就是让他把心思放在寻找叛贼余孽上。
今日见到沈峤此举,旁人看来或许只是一时起意,他却窥见了那个眉间清冷的少女未曾说出口的志向。
润物无声。
把包袱递还给妇人,邓玄籍心中已是一片澄明。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他只管当好这个化县县令就是。
何况这条路上,又非空无一人。
陈娘子随沈峤进入医棚内,见里面均为女子,也不扭捏,笑道:“我这伤已有一段时间,平日里都没人看出,沈大夫怎么一眼便知?”
沈峤伸手,在她的手肘处轻轻触碰,又控制力度捏了片刻,看了看她的反应。
“你抱小孩时,手臂的姿势就有些怪异,不过那也可能是你不太熟练;真正确定下来,是你左手一直紧握刀柄,从未见你伸直手臂。”
沈峤让她坐下,伸手搭上脉搏,沉思片刻,说道:“这应该是受伤所致吧?”
陈娘子不再隐瞒,卷起衣袖,手肘处高高肿起,内部是一大片淤血。
“这应是外伤所致,且当时伤得不重,若找人及时处理,怕是不会像现在这么严重了。”
沈峤望着她的伤处,瘀血雍滞,已经导致了痹病,关节处韧带僵直,听其脉象,内部也已发炎。
虽不至于不能治,终归是有些耽搁。
“前些日子城外不太平,我随众人追捕匪盗时,意外受了点伤。回家后一看,觉得并无大碍,就让我女儿随意上了点跌打损伤的药。”
陈娘子苦笑,她身为女子,能凭借一身功夫留在官衙,没被扫地出门,已是庆幸。拖着一双儿女,更不敢因小伤而告假。
生怕一个不留神,被人逮到错处。这衙门里有的是人看不惯她,想要顶替她的位置。
为了不让别人瞧出来,她早间操练,丝毫不松懈,甚至比往日里更加卖力。直到今日来被派往妙福寺,才稍稍松了口气。
沈峤欲言又止,她有些好奇陈娘子是怎样以女子之身当上衙役,但又觉问出来有些不妥,像是看不起人家。
随即自嘲一笑,低头去写药方,问与不问,人家都已经当上了衙役,自己一个经历过后世的人,怎么反倒大惊小怪,比古人还要封建。
陈娘子看出她脸上纠结,爽朗一笑,问道:“沈家妹子,你是想不是想知道,我一个女人,是怎么在衙门里当差的?”
沈峤被她看穿心思,微微脸红道:“陈姐姐叫我阿峤就好,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自己心中,也存了一点入仕为官的妄想。”
陈娘子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这么说,一时怔住,望向沈峤,见她眸色坚定,显然不是说说而已。
“阿峤,这可是很难很难的,我也远远算不上什么为官,甚至称不上为吏,不过是在衙门里讨生活,也不知能干多久。”
说罢,看着沈峤凝神细听的模样,长日里来的一腔苦闷,突然很想倾诉出来。
“我是城外山中九里乡的人,与村中人关系平平。后来随丈夫来到潭洲城里,日子还算可以。去年他随县尉去往云梦泽剿匪,就没再回来。好在我们夫妻平日里与人为善,前任县令又看中我有一身武艺,才准我临时留在县衙里当差。”
沈峤心中一动,看来化县这位前任县令,是个很有善心又会用人的好官。
如此厚待烈士家属,虽然也损害了一部分人的利益,但这些常常出生入死的小吏,必然对他忠心耿耿。
“不知前任县令去何处高就了?”
听沈峤如此问道,陈娘子神情有些低落。
“姜县令从去年冬日起就一直病着,县令夫人甚至从东都请来了名医,还是没有起色。邓大人到来之前,他就已经很久没来衙里了。”
沈峤点头,说起东都名医,她也有了印象,那时父亲也在病中,不顾她的阻拦,拖着病躯应邀会诊,原来是为了姜县令。
说话间,沈峤已写好了两个药方,递给陈娘子:“一个外敷,一个内用,我都给你做了标记,先用这三天看看,要是还不好,来康济堂,我不收你的诊费。”
陈娘子笑道:“我也算官衙中人,怎么能占你的便宜!”
沈峤亦是含笑:“往日里我也一直想学武艺,可惜识得的人中没人能教我。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陈娘子是否愿意教我武艺?”
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样一说,又好像是我在占便宜。不如这样,刚才听闻陈姐姐你也有儿女,若是放心,可以白日里上值时送到我家医馆里,那边总会有人在,你也能放心些。”
陈娘子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微微失笑,沈大夫虽然医术高超,毕竟还是个年轻女孩儿,还正是对什么也好奇的时候。
“不是我不愿意教你,学武最重要的是童子功,我爹是个猎户,我也是从小苦练,才能练成这样。你身子已经大致长成,想要练得好,是很困难的。”
沈峤自上次林间遇匪以来,一直想要学武,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当下双手托腮定定地望着她。
“陈姐姐,我也不是要做武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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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再遇刺杀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寺中的斋堂。
此时人已经不多,沈峤也有了兴致,着眼打量寺庙的景致。
斋堂前的廊柱上悬挂着一副古色古香的木制楹联,上书“计功多少,量彼来处”①几个大字。晚间的钟声响起,更觉意蕴辽远。
邓玄籍见她看得出神,出声解释道:“斋堂也被叫做‘五观堂’,是说出家人用饭时要作五种观想。眼前这句是其中之一,意为要思量每一颗粮食的来处。”
沈峤见他几乎脱口而出,不由好奇道:“邓大人信佛吗?”
此时佛教昌盛,更得朝廷大力扶持,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乡民黎黍,多有信仰。
“你信不信?”邓玄籍反问道。
沈峤迟疑了一瞬,还是委婉地说道:“或许是我没有慧根,也曾听过讲经,并无什么感触。”
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初,也曾恐惧此间会有一些非自然力量,看出自己的不寻常。可对于这些神鬼仙佛的事情,还是不太相信。
邓玄籍就笑了起来,说道:“我也不信。不过懂的人看我名字,就知道我家必然有人相信。”
“玄籍?”
沈峤将这个名字在口中轻轻咀嚼一遍,有些出神。
听她轻言细语地念出自己的名字,红色瞬间从脖颈处蔓延到他的耳尖,他此时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好似被打了结,连说话也不利索了。
“嗯……是我祖父取的,‘玄籍’也指佛家的经籍,是想要我修生养性,行善积德。”
沈峤了然地点头,忽然问道:“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邓玄籍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自己,低头看她,见她双目澄澈,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心思转了几转,答道:“云开露崖峤,之前听你姑母唤你名字,就记住了。”②
却未提他几番打听,才知晓是哪个“峤”字。
沈峤听他提起郑夫人,不禁有些烦闷,道:“姑母可没当我是侄女。对了,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不在人前时,你直接叫我沈峤就好。”
说罢,自顾自地端了一碗面,又打了一份酸菜笋丝的浇头。
邓玄籍见状,不由问道:“午间拿给你的那份黄花菜木耳,不喜欢吗?”
沈峤听他疑问,心中忽然一动,他不会是特地来给自己送饭吧?
转头看向邓玄籍,却见他面色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微微松了口气。
想想也是,两人见面不过几次,唯一拉近关系的也只有上次遇袭,他没有理由对自己这般殷勤。
“没有不喜欢,只是我这个人啊,就喜欢尝试不同的东西。”
沈峤说得漫不经心,邓玄籍听她言语,默默记在心中。
两人均不在言语,夜色渐浓,放置在桌上的莲花灯座里,灯芯燃起,一团团黄色的光晕霎时吹开了屋内阴影,灯花闪烁,在这一片静谧中显得格外活泼。
山路幽深,寺中此时早已不似白日里的热闹。
白日里庄严肃穆的高大神像,阴影如网一般附上金身上,看不清神色,周围松柏森森,走在其间,有阵阵凉意袭来。
客房在后山,男客与女客分开,相隔并不甚远。邓玄籍与沈峤同路而行,落后她一两步,右手握住剑柄,面色淡然,心中仍有一根弦在紧绷。
今日来客,太过鱼龙混杂。
沈峤忽然想起陈娘子提起过的姜县令,料想邓玄籍应当会更清楚些,问道:“化县的前任姜县令,如今病得怎么样了?还在潭洲城中吗?”
“姜县令么?他确实……病得很重,三月初我与谭太医来潭州,也去瞧过他一回。据谭太医说,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邓玄籍虽不明白沈峤怎么忽然问起了姜县令,但这也并非秘密,他自然对沈峤无所隐瞒。
想了想,又道:“前日一早我到潭州,也立刻前去拜访交接,见他精神还算不错,并不混沌,只是整个人分外痛苦,难以缓解。”
见沈峤若有所思,他也回想起姜县令的病情:“是严重的肺积,我见到他时,他劳咳不断,几不能言。你是想去看看他吗?”
沈峤正要答话,余光中瞥见一只利箭袭来,直冲邓玄籍后心而去。
一时情急之下,拉住他向树后一靠,同时扳动手上机关,一枚袖箭射出。
几乎就在同时,邓玄籍听见耳畔传来不寻常的风声,拔剑一挥,剑光闪烁之下,利箭已断为两段,偏离轨迹射向草丛之中。
两人向对面树丛望去,那边地势更高些,若有多人埋伏,恐怕难以脱身。
一只黑影匆匆闪过,似是被袖箭射中,暗夜之中,两人均未上前去追。
良久,四周再无动静,只余夜间呼啸的山风。
沈峤此时才觉背后已被冷汗浸透,双手却并不冰冷,一低头,原来自己还拉着邓玄籍的衣袖。
她连忙松手,低声道:“失礼了。”
手臂上的那道力卸去,邓玄籍只觉心中有些空落,将剑入鞘:“阿峤不必放在心上,我还要谢谢你拽我那一把。”
听他直呼“阿峤”,沈峤心中有了一丝异样,虽是自己要他唤自己名字,却也不是这般亲密;忽又想到,两番出生入死后,她两也算得上生死之交,终是没有纠正。
她蹲下身子,从草丛中翻找出那支断成两节的羽箭,借着月光查看,心下一沉,见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那支箭,赫然与沈太医头七之时,射入灵堂的几乎一致。
是谁一直在暗中盯着她,又究竟是敌是友?
不管如何,她都讨厌这种被窥伺的感觉,如毒蛇一般阴冷。电光火石间,她脑中浮现出一双毫无光彩的盲眼。
当日那位李公子,给她的也是这种感觉。
邓玄籍见她沉思,似有所悟,轻声问道:“想到什么了吗?”
沈峤反应过来,听见邓玄籍关切的问候,沉默片刻,还是只说出了后者。
“前些时日有个盲眼人来康济堂中闹事,那人也让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邓玄籍记在心里,决意派人细细打探当日之事。
又出言安慰:“刚才那支箭是径直冲我而来,或许你才是受我连累,遭此无妄之灾。”
客院前,灯色稀疏,沈峤远远瞧见谭芜立在窗前等候。
转头向邓玄籍告别,却被他叫住,见他从袖中取出两节蜡烛。
“寺中鱼龙混杂,你晚上歇息时,记得燃着蜡烛。我夜间会在附近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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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道不经传
沈峤前世读到《韩非子》中“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时,就觉悲愤莫名。
来到大盛朝后,与父亲出入城间乡下行医时,在湘水泽畔,更是亲眼看到了不少被遗弃的女婴。城中虽有育婴堂,却也无力一一挽救。
甚至于这一世的她本身,就是被人抛弃在康济堂门口。当时的掌柜见她可怜,一时心软,才收留了她帮忙做些杂活。
王二郎见沈峤突然就冷淡下来,他有些心虚,莫名觉得沈峤的眼神中带了些鄙薄。
被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医看不起,他声音中也带了些不满。
“沈大夫,这是我的家事,本不必对你说。看在你是个大夫的份上,才知会你一声。这样的事你去城中看看,哪家没做过几次,你摆出一副清高模样给谁看!”
还未等沈峤回答,谭芜面上已燃起了怒火,忍不住道:“看你穿着,也不像家中贫寒养不起孩子,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向自己的亲骨肉下手!”
李氏见丈夫与这两个女医起了争执,又见谭芜虽衣饰简单,发间珠钗却不似凡品。她不欲把事情闹大,连忙安抚道:
“两位娘子还未成亲,自然对这些事情还很懵懂。你们想想,若每对夫妇都向我们一样子嗣艰难,这样的事也会少些。但更多人家每年都要添丁,怎么会养得起?”
她说得隐晦,沈峤却一听便知。
此时的女子出嫁后,有很多人几乎是不间断的怀孕生子,直到身体老去,不能再生。
更不幸些,在不断生产的过程中,就因过度损耗了气血,早早逝去。
她忽感一阵疲累,冷冷地道:“我观这位郎君的脉搏,已是肾衰无精之相,某无能为力。”
虽生气,沈峤穿越前后都得良师教养,绝不会大声说出隐私之事,给病人难堪,因此声音极低。
王二郎却误会她不愿与自己多做交谈,又见她说得直白,面上十分挂不住,冷笑道:
“潭洲城中又不止你一个大夫,你小小年纪,不过是会治点女人的病症,还真当自己是名医了。告辞!”
说罢,拉着妻子就要回去。
刚站起身来,却见自家家仆拉着一位药童打扮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心中忽然一紧,生怕是家中出了意外。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家仆见到他,声音颤抖,叫道:“二爷,昨日里三公子打马球坠马,送去了城西同心堂中,不知怎么地,本来只是小伤,三公子却……却高烧不退,眼见就不好了!”
王三公子是王二郎兄长的儿子,自幼却几乎是他带大,叔侄两人十分亲密,几乎可以算作父子。
王二郎一愣,随即大骂:“怎会如此?若是明郎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将那个大夫送去见官!”
说着就要快步下山,却被家仆拦住。
“二爷,那位马大夫说,要我们来妙福寺找一位姓沈的女大夫,他说,此时或许只有这个人会有办法!”
“我寻思着您今日不是恰好来了这边,就立马赶来,二爷您见到她了吗?”
王二郎诧异地看向沈峤,惊得几乎说不出话:“你说……只有她才能救?”
李氏却更快地反应了过来,想要握住沈峤的手,却被避开,只好抬手一抹眼泪,声音悲戚。
“沈大夫,我们刚刚多有得罪。但我家明郎只有十岁,一时贪玩而已,怎能因为一个庸医断送了性命。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去救救他吧!”
沈峤脑中正在快速思索,马大夫究竟做了什么,才出了过错,还把她给扯了进来?
想到一种可能,她心中一沉,莫非他动了刀,却失败了?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旁边的药童哀求道:“沈大夫,您也算与我们同心堂有过交集,请您去看一眼吧!”
“马大夫到底做了什么?”沈峤皱眉道。
“师父他……他给王公子清理伤口,没想到王公子半夜里伤口开始出脓水,继而高烧垂危,我们束手无措,才来找您。”
沈峤已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多半是马大夫在做清创时,没有注意给刀具消毒。
可这已是昨日的事,耽搁太久,又缺少药品,自己也未必能治。
王二郎见她不语,以为她还在记恨先前的事。他也能屈能伸,当即跪下。
“沈大夫,方才是我无礼,请你不计前嫌,救我侄儿一命!”
他这话却是把沈峤架了起来,若是她不去这一趟,难免会被人认为心胸狭隘;可她去了若治不好,恐怕更会遭到王家记恨,认为她不够尽心。
“烂疖之症,又耽搁了一晚。我二十多年来访遍各地名医,也未见几人能救回来。你说的这位马大夫,自己治坏了人,难道还要拉我的师侄下水吗?”
沈峤眼睛一亮,说话的竟是昨日林间遇到的那位老者!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站在佛寺中显得很是突兀;背篓里盛着满满的草药,目光炯炯地看向众人。
范大夫忽然“啊”了一声,喃喃道:“瞿道长……”
瞿道人冲范大夫微微点头,日月如梭,这些潭州故人,都已经很是面生。
他走到沈峤面前,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会,笑道:“前人所言‘医不叩门,道不轻传’,你初出江湖,总是不信。今日可感受到人心险恶了?”1
他话中是在斥责,语气却不严厉,显然是在护短。
沈峤听出他在指点自己不要轻易教别人医术,免得被人反咬一口,心中感动,顺着他的话说道:“多谢师伯指点。我并未教过马大夫,只是他旁观过我治病……”
瞿道人笑眯眯地道:“哦?原来他是偷师。”
那药童见他在众医面前说师父坏话,脸涨得通红,又无法反驳。
沈峤定了定心神,看向王二郎:“听你的家仆所言,你侄儿已危在旦夕,这世间不是所有病症大夫都能救回来,不知你明不明白?”
王二郎已经听出那位马大夫与沈峤似有过节,只能苦笑,那人提起沈峤,恐怕真是想拉这女医下水。
正浑浑噩噩忧心之际,又听沈峤说道:“毕竟是来找我的病人,我可以跟你去看看。我既去了,就必然会尽心。”
瞿道人也道:“我也许久没见过病人,和你一起去瞧瞧。”
-
刚到了寺门,沈峤还未上马车,忽听背后有人匆匆赶来。
“沈峤!”
邓玄籍行色匆匆,疾步上前,似是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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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画虎不成
沈峤自行跳下马车,一转身,同样伸出手臂,笑吟吟地看向瞿道人。
“多谢您老人家今日替我解围,还是让我们来扶您吧。”
瞿道人也是一笑,并不推辞,扶着两人下来,望向同心堂高悬的匾额,悠悠道:“多年前我也曾在此处坐过诊,走吧,进去看看。”
“沈大夫!”
一个颤颤巍巍的银发老人快步走出,马大夫跟在他身后,飞快地抬头看了沈峤一眼,却对上邓玄籍冷冰冰的眼神,不禁一愣。
这人是谁?是王家的人么?
“这位就是犬子常常提起的沈大夫?果然是年少有为!犬子无状,多有得罪,如今出了大错,还需您来救场,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马老大夫已经快到古稀之年,此时却对沈峤这样一个不到双十年华的少女极尽谦卑,他的几个徒弟见师父如此,有气性大些的,狠狠瞪了马大夫一眼。
他此时对自家小儿子又是担忧又是心痛,本来好好的伤口,上了金疮药再加以调养,未必不能好;偏偏要学这女医用什么缝合术,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沈峤也曾见过这位马老大夫,父亲沈太医对他的医术颇为赞许。此时见他为了儿子,不惜在后辈面前放低姿态,心下微叹。
“前辈过誉了,我哪里称得上救场?都是同道中人,马大夫既然相邀会诊,我自然不会拒绝。最终如何,还要看过病人再说。”
见她一派客气的冷淡模样,马大夫心中五味陈杂,他自恃天资卓然,看过沈峤的手法后,觉得自己未必不能一试。
谁知道这一试,就捅出了这么大一个篓子。
王明郎被安置在二楼一张木床上,马老大夫的大徒弟正在安抚着王家的一大家子人,几乎把室内堵满。
沈峤皱眉看向马大夫:“在何府时我就对你们说过,诊室里最好不要有太多人,否则多半会感染,你连这一条都没放在心上,怎么就敢随意动刀呢?”
马大夫被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责,脸上通红,却还是嘴硬道:“这孩子的亲人那么担心,我要是拒之门外,也太过不近人情了吧?”
瞿道人冷笑一声:“人情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马老大夫自进门以来就一直打量着他,虽然眼熟,却有些不敢认,这人不是早就死了吗?
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阁下曾经也来过同心堂吗?”
瞿道人就回头看他,却对沈峤说道:“阿峤,原来少时旧相识,到了我这样的年纪,都是对面不相识啊!”
沈峤觉他意有所指,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自己父亲,默默在心中接道,更令人伤怀的,就是阴阳两隔了吧。
马老大夫确认了自己心中猜测,却更是疑惑,瞿道人与沈如钧虽是同门师兄弟,又曾一同投军,可他们不是多年前就割袍两断了吗?
怎么如今,他竟与沈如钧的女儿这般亲近。
沈峤已经看清了王明郎的伤口,很明显能看出,起了烂疖之后,马大夫还做过一次清创补救,可这种手法与她之前做过的伤口处理并不相同,需要将周围感染的组织全部切除。这次失败的补救,反倒又加重了病情。
马老大夫见沈峤一言不发,有些着急:“沈大夫,你看还能救吗?”
瞿道人也好奇地看向沈峤,要是在军中,这样的伤患是一定救不活的,在他的印象里,沈如钧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沈峤略一沉吟:“耽搁太久,想救还要再次动刀,也不一定能救得了命。很可能救治之后,只是让他平白增添些痛苦。”
王家人听说还要动刀,登时眼前一黑,瞪着马大夫,哭道:“好好的孩子送来这里,你说缝合会好得快些,我们就答应了。
现在治坏了,你们又要几次动刀,难道是在拿我们明郎练手吗?”
马大夫只好不住地赔罪:“沈大夫是真正的伤科好手,若是她出手,许是还有几分可能。”
王老爷终于决定,拍板道:“好!我就再信你们一回!”
转而恨恨地瞪了一眼马大夫:“若我孙儿有一个不好,我和你们同心堂没完!你这歹人心肠不好,还想拉别人下水,我可只认准了你!”
这一会功夫,他已令家仆打听清楚了沈峤,知道她两次救过何家的小辈,与何家颇有交情。
两家同是商户,有生意场上的往来,他一来不愿得罪何家,二来这女医于此事,的确关系不大,他也不愿多生事端。
既决定要动刀,沈峤借了一间屋子,从系统中取出一套干净的衣物换上,才背着药箱出来。
不知怎的,邓玄籍想起那日林间,沈峤从药箱拿出的那罐忽然炸开的药水,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她背上一看就很沉的木制药箱。
原来她会在箱子里装很多东西吗?下次自己该替她拿着的。
沈峤将多余的人都打发出去,屋内只剩下她与瞿道人。马大夫本想留下了看着,却被马老大夫拎了出去。
瞿道人笑道:“我也曾与你父亲一同做过军医,虽已很久没有上手,给你递递刀具,应当不会出错。”
沈峤拿出何夫人帮她打的那一套工具,与此时常见的很是有些区别。瞿道人见状一愣,笑道:“看来我在山中许久,还真跟不上这世间的变化了。”
他到底功底尚在,比起谭太医,更加专精此道。看了一刻钟左右,心中已经有数,两人一递一接,逐渐默契起来。
直到过了午时,此间方才结束。沈峤一出房间,就对上几双期待又担忧的眼睛。
她一边在药童端来的水盆中洗手,一边解释道:“只是处理好了伤口,不至于进一步恶化。孩子还在高烧,能不能挺过,还要看这几天。”
王老爷见状,当即道:“今日我请醉仙楼的大厨来为几位准备餐食,还请沈大夫对我家明郎多多照看。”
沈峤笑道:“术业有专攻,以我的年纪,能学得伤科一道已是不宜,后续的看顾,马老大夫应当比我更加擅长才是。”
马老大夫颇为尴尬,他心中清楚,沈峤于此事已是仁至义尽。所谓医不叩问,自家儿子却是用言语逼她出手,若如今还要强留,同心堂怕是要被杏林同行更加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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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觅得佳偶 去糖三分冰……
姜夫人见到邓玄籍,满是疲惫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她也是范阳卢氏的女儿,与邓玄籍的母亲是堂姐妹。两人同样出自旁支,待字闺中时,常常在一处读书习字。
虽出嫁后两人再未见过,此时看着邓玄籍,眉眼间与她竟有几分相似,更是打心眼里当他是自家晚辈。
沈峤静静地跟在她们身后,才进了门,就听见一阵极力压抑的咳嗽声。
姜夫人让侍女沏茶,苦笑道:“自你上次来过,他心情不错,咳得也比往日里少了许多,可精神头却更差了,我已给你几个表哥都去了信,也让他们有所准备。”
表哥?沈峤惊讶地看了邓玄籍一眼,没想到这人与姜县令还有一层亲戚关系。
细想却又不觉得奇怪,此时士族之间多有通婚,几个大姓嫡系之间更是只在内部联姻;身份低一些的小士族,也多以娶到这几家的女儿为荣。
邓玄籍的祖父官至中书令,他的祖母或母亲出自这些士族,也是情理之中。
正自想着,却听邓玄籍说道:“姨母,这位沈大夫,是先沈太医的女儿,也是我的朋友。她在潭州多年,对姨丈很感敬佩,故而前来探望。”
姜夫人微怔,起先她并未注意这个一直沉默的女孩儿,这时细细打量,见她面容沉静,眼神清亮,就知不是轻浮之人。
她朝沈峤微微一笑:“沈姑娘有心了,去岁你父亲沈太医抱恙,还来为外子看诊,我都记在心上。”
沈峤连忙回礼,盈盈一低头,更显得端美非凡,犹如山间清露、泓月清辉一般。
姜夫人心中一动,眼光扫向邓玄籍,不由试探道:“六郎,我记得卢氏那边曾有风声,言邓相想要亲上加亲。听闻卢家似也有意将嫡支的女郎许配于你,如今可有定下是哪位淑女?”
邓玄籍没料到她突然提及此事,在沈峤面前说起自己的婚事,总令他心中密密麻麻如针刺一般不安,却不能不解释。
“祖父是曾有意,只是卢家并无年纪相当且未婚配的女郎,只好作罢。”
见沈峤一脸好奇,他不禁多说了几句:“现下京中,如我这般年纪尚未成家的,也不在少数。祖父允我先行立业,再提婚事。”
姜夫人摇头,轻轻掀开茶盖:“所谓成家立业,成家总是在立业之前。过了及冠之年,或许没成亲的还多,没定亲的可不多了。”
“其实就算年纪不相当,先定下来,你等个几年,不是刚好?再过几年,才是耽搁。”
说罢,她抬头觑了一眼邓玄籍神色,见他只是微笑,却不点头,心中就有了数。
想到前些日子母家的来信,她微微叹息,她本以为是邓相要退,卢氏反悔;原来当事的两位小辈也均不情愿,诸番因素干扰下,这才真正作罢。
她又转头看向沈峤,轻声问道:“沈姑娘也未曾定亲吗?”
沈峤笑笑,她与郑学鸿曾经的婚约,两人都不欲再提,自然作废。
如今政令对女子还算宽松,她作为独女,可以继承父亲留下的医馆,不必交由官府或宗族。既然可以自食其力,她自然不愿再与别人有所纠葛。
“父亲走得急,我只愿能深研医术,继承父亲遗志,也没有定亲的想法。”
听她这样说,姜夫人一愣,失笑道:“你们两个倒是一样的说法。只是你是姑娘,若一直拖着,可是真的会耽搁一辈子。”
沈峤只是微笑,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姜夫人一叹:“年纪上来了,总是容易关心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事。走吧,我带你们去探病。”
姜县令倚在床上,室内由一名医士,并几个婢女在一旁侍候。
他喉咙中不时发出一阵急促的喘息,显然是十分气短,整个人形容消瘦,面色枯槁。
沈峤一看,就知这是严重的肺积,用现代的话来说,已经到了肺癌晚期。
她心中摇头,这是真的不治之症啊!
看见沈峤背着的药箱,他笑了笑,微微点头以示招呼:“玄籍,其实我心中清楚,我的病已是回天乏术,你关心县中事务,不必再为我费心。”
邓玄籍笑道:“沈大夫很是敬佩您这位父母官,一定要来探望您的病情。”
姜县令就好奇地看向沈峤,挣扎着想坐直身子:“我任上六年,并无什么功绩,很是惭愧,小娘子怎么会敬佩我呢?”
话还没说完,喉咙中发出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沈峤连忙上前扶他坐好,顺便搭了搭他的脉搏,对他微笑道:“我无意认识了一位陈娘子,得知是您留她在衙门中当差,觉得您很有魄力。”
“想必衙门中的一个小吏,盯着的人都不少吧?”
姜县令就笑了一声,似是很放松,笑道:“我记得她,是个拿命拼的女人。楚地近几年来匪患严重,我留下她,其实并没受到什么阻力。”
说罢,他忽然想起一事,叹道:“听说今年匪患较之往年还要严重,你新上任,可要多多费心。”
“主簿向来不满我给死去衙役的抚恤太厚,后来我也发觉,账上开支几乎撑不住。但你若贸然更改,只怕会遭到反噬。我可是给你留下了一个难题啊!”
他们谈起公事,也不避讳,沈峤第一次接触古代州县的实际管理,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姜县令兴致很高,却也不能多说话,只过了不到一刻,沈峤就见他有些乏力。
“姜大人,若是您信得过我,我可以为您扎一次针,或许能减轻些痛苦。”
姜夫人眼睛一亮,这些时日,姜县令的痛苦她看在眼里,每日咳出来的血,都不知道有多少。
沈峤没有贸然上手,而是转头看向屋内候着的医士,从药箱中拿出一个稻草制作的模拟小人,在上面扎了几个穴道。
屋内正是自江夏而来的李道长,他于针灸之法亦是擅长,此时见沈峤手法精妙,穴位的选取也是颇有讲究,忍不住闭目回忆思索。
良久,才睁眼道:“这样的方案我虽未见过,却可以一试,对助眠应是很有帮助。”
姜夫人见他赞同,不禁对沈峤多了几分好感,怪道这女郎说要精研医术,原来真有一些本事在身上。
沈峤不紧不慢地下针,姜县令并不感到疼痛。随着她的手经过的地方,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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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坎坎伐檀
其时日暮春阑,夕阳西斜。路转堤斜之处,少女言笑宴宴,双眸弯似新月,晚风将她发间飘带吹得飞扬起来,愈衬得她如出水芙蓉一般疏朗清丽。
邓玄籍凝眸望向她,想要从面前这张脸上找出哪怕一点的犹疑,她当真……对自己的心意一无所知吗?
然而不论他怎么打量,眼前人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洒脱模样,她笑得烂漫,细看却有些疏离之意,仿佛流水漱石一般任其来去。
我为流水,君为磐石吗?
邓玄籍忽感心中一阵落寞,转而变为迷惘,若他未曾在潭州遇见沈峤,或许会听从祖父的安排,娶一世家女为妻,两人相敬如宾,互为家族助力。
就如他的父母一般。
可似乎生死之际,总会迸发些难以名状的幽微情绪。自那以后他看沈峤,总是觉得格外的与众不同,似乎全天下的人与她相比,都少了那一分明媚潇洒的气度。
一别潇湘君面后,看尽群花总不如。①
沈峤见他久不回话,面上神色复杂,想起姜夫人说过的话,略一思索,不由暗暗后悔。
那些话中透出来的意思,不就是他本要与世家淑女定亲,岳丈家听闻邓相致仕,权衡之后悔婚。人走茶凉,世情如此,但想来他心中必定不会好受。
她却又提什么觅得佳偶之事,可真是在人家的伤口上撒盐了。
“邓大人,我知你心中难受,单说悔婚这事,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可你只要向前看,过些日子就知道这其实都是小事。”
邓玄籍看她眼神中露出安慰之色,虽知她并未知会到自己的心意,心头郁气却消磨了许多,玩味着她的言语。
“同病相怜么?”
沈峤细细看他一眼,不愿再纠缠这个话题,扶了扶背上的药箱,岔开话题。
“邓大人不是想要我的字吗?正好今日有时间,我回去写给你好了,你想要我写什么?”
邓玄籍上前几步,替她提着药箱,却不接茬:“既然是你送我的,自然要你自己想。不过,你可不能随意写几个字来糊弄我。”
听他语气带着几分幽怨,沈峤不禁想起了前世养的那只黑猫,也是如此傲娇,低头轻笑一声。
“我怎么敢糊弄县令大人?”
看她笑眯眯的模样,邓玄籍也是一笑,心下有些释然,纵她此时还未对自己生出情意,两人今后却还有不少时光可以相处。
自己再体贴些、再对她知心些,总有叩开她心门的那一天吧?
康济堂中,谭太医与丁大夫已经离去,三个药童正在后院里收拾。
邓玄籍坐在大堂中,并不着急离开,四下打量一番,看着沈峤在书架上翻找。
正要上前帮忙,见她似已找到,随意翻阅起来。
走近一看,不由笑道:“诗三百。阿峤是打算从这其中挑一篇吗?”
沈峤颔首:“其实我已经想好,只是再来温习一遍,以免写了错字。”
此时的文字与前世的简化字自然大不一样,与前世常见的“繁体字”也有很多不同,她虽已习惯了现在的文字,偶尔不察,还是会下意识写出前世的文字。
邓玄籍就有些心神荡漾起来,细细回忆《诗经》中的篇章。
是青青子衿么?抑或是《风雨》篇?
“邓大人喝些茶水。”
邓玄籍低头一看,是一套崭新的茶具,想起手下打探到那日发生在康济堂的事,眼神顿时一冷。
沈峤并未发现,点灯磨墨,提笔挥毫。
她写得极为认真,修长的手指握笔在灯影明晦间游走,灵动异常;额间碎发略显凌乱,却将她整个人衬得更为生动。
沈峤抬手理了一下灯罩,左手衣袖落下一截,又露出那寸疤痕,似是刀伤,伤口十分平整,与周围肌肤相比,呈现出一种不一样的白色。
邓玄籍皱眉,他一直觉得沈峤手上伤疤有些眼熟,低声问道:“阿峤,你手上是怎么伤的?”
沈峤抬眼看他,掩了掩衣袖,遮住手臂,才道:“那是很小的时候伤的,自我记事起,似乎就已经有了。”
这倒不是她不愿说,而是确实如此。五岁之前的记忆,她几乎是没有的。五六岁时一场大病,她才想起了前世,遇见了自己脑海中那个系统。
系统一问三不知,她对于这具身体的身世,都是通过别人的只字片语慢慢了解的。
事实上直到如今,她都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转世觉醒了记忆,还是穿越到当时那个重病的小女孩身上。
如果有得选,她更希望是前者。
挥去脑中那些紊乱的思绪,她继续关注笔下,忽然想到,邓玄籍既然问起,这伤痕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
她打定主意,等义诊结束,就做一些膏药,去掉那块伤疤,免得有一天真的受其所累。
街上已起了鸣金之声,宵禁即将开始,提醒在外的行人迅速归家。
沈峤依然不紧不慢地写着,并不抬头,催促道:“邓大人不回去吗?墨迹未干,今日这幅字你带不回去。”
说罢轻笑:“你一县之尊,可不能公然违反禁令啊。”
邓玄籍大步上前,双手抵在桌案上,与沈峤隔案相对,两人发丝皆垂落桌上,几乎交融。
沈峤睫毛轻颤,她几乎能闻见这人衣袍上淡淡的熏香。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②
他低头望向宣纸,轻声念出,心头恍若春雷炸响。
良久,沈峤才听他言道:“我很喜欢,等我拿回去,一定挂在床头,时时刻刻看着,提醒自己不做尸位素餐之人。”
他的目光太过认真,看得沈峤双颊有些灼灼,偏过头去,笑道:“我随意写了首自己喜欢的,既然邓大人也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随即偏头看看窗外,推了推邓玄籍:“你快走吧,若是宵禁巡逻的差役抓到你,罚与不罚,都是在为难他们。”
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邓玄籍也不再多留,出门看着她锁好门户,疾步离去。
沈峤吹灭蜡烛,独自在黑暗中静坐沉思。
正当她想要上楼时,屋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车轮滚动声,从自家门前擦过。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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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世事洞明 禅师
星疏月淡,桐影斑驳。
邓玄籍赶着最后一刻回到化县官衙,甫一进门,身后鼓声响起,行人若无公文,不得在街上随意走动。
见他回来,早已候在院中的心腹上前,行了一礼,说道:“郎主,许家三郎自京中来,已经在此等候了您一天。”
话音未落,许恒已用剑柄挑开门帘,大步踏出,面上带着几分愠色:“邓六!你明明知道我也讨了个潭州的官职,竟然还自己先走!我在路上紧赶慢赶,都没追上你!”
邓玄籍见到他,丝毫不感意外,径自沏了一壶热茶,似笑非笑道:“我水陆并行,自然比你快些。再说,我可没料到真会有人放着金吾卫不做,来潭州折冲府做个别将。”
许恒哈哈大笑起来,见他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调笑道:“见到你心上人了吗?”
听他提起沈峤,邓玄籍不由想起那日潭洲城外,许恒初见沈峤,就觉有些面熟。他状似无意地问道:“你那次见她,说她像你故人,是故意和她搭话吗?”
许恒看他这副关切的模样,摆摆手失笑道:“你俩八字还没一撇,就这么护得紧吗?唉,可能是我多想了,但凡美人,总会有些相似之处。”
邓玄籍微微点头,心中却不大相信,许恒并非轻浮之人,他那日几乎脱口而出,就算一时未能想起,想必内心深处,也存着那样有几分相似的面容。
鸦雀不时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邓玄籍和衣而卧,辗转难眠。
他并非盼望着沈峤有什么特别的身份,事实上,天子疑心日盛,世家明争暗斗,朝中党争不断的情况下,在远离中枢的楚地过这样一种还算安稳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
但岳州恒王府对她超出寻常的关注,却让自己不得不多想几分。
半梦半醒间,那日延英殿里,君臣之间的对话又缓缓浮现,他的思绪仿佛随着殿中瑞脑的幽香,逐渐明朗起来。
先帝年间,征西将军苏文铎甘州之役大败,陇右一道失陷,叛军几乎攻到长安。苏将军的亲眷,除外嫁女外皆被问斩。
他隐隐想起,许恒长兄的原配妻子,就是一位苏家小姐。
新帝登基,不再提及此事。可那位苏小姐还是在十多年前就郁郁而终。
那时他祖父掌户部,父亲也还在世。母亲带他去许家吊丧,印象里,葬礼办得很是潦草,除自家外,几乎没有五品以上京中官员的家眷前来。
他又记起幼时与许恒在许府后院里玩闹,一时迷失方向,于一处水榭见到了位满身病容的女子,手持利器,在自己手臂上划来划去,周围婢仆都沉默不敢出声。那女子见他迷路,挥手令婢女将他带走。
时间隔得太久,他那时又还太小,早已忘记了那位苏小姐的模样。可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臂,此刻清楚地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有一道同样平整泛白的刀痕,和沈峤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雾湿露凝,长夜未尽,他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起身裹上罩袍,提剑来到院中。风鼓衣袍,剑影飘摇,剑风纯罡,树叶不知是随着剑动、还是随着风动,飒飒作响。
夜间还带着微微的凉意,练了这许些时候的剑,却愈感心中燥热。此时已飘起了雨滴,邓玄籍幽幽一叹,执剑立于廊下。
那道伤痕原本并未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那时还小,纵然有些害怕,却不会对一件事时常挂心,很快就被别的事情吸引。
直到元令十年。
羽林军中的诸王残部发动宫变,皇城几乎血洗,祖父与父亲半旬未曾归家,母亲紧闭门户,带着他每日跪坐在佛堂中。
等那扇门再次开启的时候,回来的只有看起来苍老了十岁的祖父,和一副薄棺,往日里高大威严的父亲,就静静地躺在里面。
母亲沉默地带着自己,给父亲洗脸换衣,望着那具熟悉的躯体上遍布着的狰狞伤口,不合时宜地,他忽然想起了那只同样满是刀伤的手臂。
又是十四年过去,他已由懵懂无知地孩童,长成了已过及冠之年的大人,此时记忆之门再次打开,心中仍是酸涩难言。
按年龄来算,苏将军问斩之时,沈峤还未出生。但上意不明,人人自危之时,这些出嫁的苏家女,有些自尽,有些“病逝”,连同她们的孩子,也多半夭折。
邓玄籍望着阶前拍打的雨滴,伸出双手去接,丝丝凉意传来,令他心绪逐渐平静。
其实这些所谓证据,都不能完全指向,甚至很可能只是自己的臆测。可心腹探得沈太医青年投军,最初就在苏将军部下。
这一点,又令他颇感微妙。
翌日,阴云笼罩。
沈峤来到约定处,见邓玄籍已在此等候,不知等了多久。
她忙加快步伐,却见邓玄籍眼下一片青黑,似是整夜未眠。
“邓大人晚上也不安歇,是在忙什么吗?”
邓玄籍看她脸带关切,忍不住带上了许些笑意:“有朋友自京中来,畅谈之后,想起一些旧事罢了,不打紧。”
低头瞧她脸色,看她脸上虽施了粉黛,仍掩不住丝丝倦意,疑惑道:“你是医者,也会失眠么?”
沈峤也微微一笑:“医者怎么就不会失眠了?我现在的脸色,估计比你还要难看。”
复又正色道:“邓大人,你怕是又要遇上麻烦事了。”
-
妙福寺中。
谭芜一大早来到药师殿前,就瞧见沈峤已经回来,几个早早来排队的病人都已拿好了药方,等候取药。
“昨日那人如何了?邓六这么早就送你上山,怎么不在这里陪你说话?”
沈峤看她笑得一脸玩味,就知她在打趣自己,无奈道:“城中忽然有事,周刺史找他商议,上山待了片刻,就匆匆赶去府衙了。”
两人相处日久,配合也逐渐默契。加之最后一日,来客并不甚众。晌午之后,就只剩下零星的病人。
范大夫抚须而笑:“往年的义诊,从未有过这么多人前来,这次却是沾了方慧大师的光。”
众医都连声附和,心中却各有想法,自然有人愿意多多行善积德,可也有人本就是为求个善名而来,几天下来,早已累得腰酸背痛,还要担心自家医馆生意是否被耽搁。
正说话间,一位身着短褂直襟的缁衣小沙弥自殿后走出,晶圆玉润,眸光若水,似乎此处绀园之间的天地灵气,都汇聚在这小童身上,单是瞧着,就让人不免心生欢喜。
“阿弥陀佛,师父听闻此间义诊之事,感念诸位善心,愿为各位施主解禅。”
他脸上稚气未脱,说话却一本正经,毫不畏生,眉眼间已初显洞明世事的透达,想来跟着其师方慧大师周游海内四境,出入宫阙高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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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师出有名
黑白棋子已在花梨木所制的十九道盘上摆了将近一半,沈峤自娱自乐,无胜负之忧,倒也颇得趣味。
小沙弥双手合十,缓步前来,竟生生在这张稚气的脸庞上瞧出了几分慈眉善目的味道。
看到沈峤在桌边自弈,他不由好奇地看了看黑白交错的棋盘,随即失笑,又强行忍住,弯腰致歉:“施主,小僧失礼了,还望见谅。”
听他笑自己棋艺,沈峤也不生气,当即微笑还礼,起身入内,心中却无面上表现的那般轻松。
穿过一道连廊,偏头望去,院中花木错落有致,山石古拙,沈峤暗暗吃惊,没想到这精舍后院别有洞天,以此也可窥得妙福寺对这位禅师的重视之意。
水阁中站着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皮肤黝黑,眼窝深陷,身形有些佝偻,但仍可以看出其往日里的魁梧身姿。面上满是风霜之意,一眼就可看出,这是常年行旅之人。
沈峤扫了眼他骨节分明、满是厚茧的双手,知道这位高僧必然不是只会吃斋念经,想来他多年来游历四海,自然武艺不凡。
阁中只布置了一石桌,两石凳,凭栏向水中望去,依稀可看见鱼苗。
方慧大师也在笑吟吟地打量着沈峤,见她过来,微微稽首示意:“沈施主久等了。”
随即先行坐在石凳上,长须几乎垂地。
沈峤忙还上一礼,也轻轻坐下。她不知该如何开口,自己孑然一身,独行异界天地之中,于财富、姻缘皆无执念,于自身未来也无意窥探。
她倒是想求世间安定,黎民免受战乱之苦,可这位名声鼎沸的大师,曾历乱世,不也只能在其间奔走呼告?
缄默良久,方慧大师笑着摇头,说道:“我这辈子见过许多人,出家人也好,凡尘中人也罢,像姑娘这般清心寡欲,一无所求的,不过一掌之数。”
沈峤亦是微笑:“某倒也并非一无所求,只是高官侯爵、千种之粟,得与不得,或有关政令,或有关自身付出。于这些俗事叩问神佛,止增笑耳。”
听闻此言,方慧大师大笑数声,叹道:“‘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世间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啊!昔年我师曾言,方外之人,或居于车马喧嚣之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姑娘为何身怀宿慧,福缘深厚,我算是不奇怪了。”①
沈峤心中咯噔一跳,“宿慧”一词,几乎明明白白指出她未曾忘却前世。此时再看这个样貌不显的高僧,竟觉他的面貌变得有些模糊。
她镇定心神,面色不改,笑道:“大师说得太过玄妙,还望能解释一番。”
方慧大师却连连摇头,向那小沙弥稍一示意,就见他如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只古旧的签筒。
“前面的施主我都送了他们一签,自然不会厚此薄彼。沈姑娘若愿意,也可取出一支,你想知道的,或许就在其上。”
沈峤并未拒绝,双手接过签筒,闭上眼睛摇了片刻,“咔擦”一声脆响,一支木签掉落在地。
她连忙捡起,只见那只宽不过一指的木签之上,写着两行小篆,方圆并寓,奇趣盎然。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用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②
默默在心中念出签上所书,沈峤虽觉震撼,却更是疑惑,诗中故人又是何意?
见她思索,方慧禅师微笑摇头:“或许只是随意一签,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沈峤回神,将木签放入腰间荷包,笑道:“今日多谢大师相邀。”
方慧大师双手合十,颔首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回到前边茶室,屋内只剩下不多几人,谭芜见她不言,似是还在思考,笑道:“我就说方慧大师很灵,他也给你签了么?你问了他什么?”
沈峤微微一笑:“才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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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福寺义诊结束后,沈峤再未离开过康济堂,白日里坐堂看诊,谭太医对她指导颇多,医术大有精益;晚间教着几个药童炮制药材,倒也过得安稳。
陈娘子住得不算远,日间将女儿送来,教沈峤练些基本功,待快上值时,匆匆赶去县衙。
两人关系日近,沈峤也知道了她名唤陈黎,取田间“黎黍”之意,这在乡间已经是极为雅致的名字了。
斜对着的那间院子,两兄弟依然早出晚归,沈峤每夜仔细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却再也没有异常之处。
就好像……那日夜间的动静,是专门做给她看一样。
初夏时节,病人并不常有,有时三日五日都难得开张。
沈峤乐得清闲,这日里她正整理沈太医的医案笔记,铺中来了位腰佩大刀的官差,言府衙刘通判有请,却不说明何事。
他态度颇为和煦,身上文书俱全,不似作假,沈峤略一思索,刘通判找自己,无非为了两件事:一是看病,二是……验尸。
若是看病,刘通判不应派官差前来,这样一想,多半是为了验尸了。
近日城中出了什么大案吗?
来到府衙,另有差役为她带路,路线与上次去仵作房中一模一样。沈峤心中更多了几分确信,看来真是要验尸了。
走进一看,刘通判与冯仵作都在房内,他们身后还有一人,竟是邓玄籍。
两人也有多日未曾见过了。
见她过来,邓玄籍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并不显得热切。
冯仵作却要热情得多,笑道:“沈大夫,又见面了。冯某不才,本该是我分内之事,还劳烦你来这一趟。”
刘通判面无表情,声音却很是和煦:“其实这事与你也不是毫无关系,唔,板床上那两人还算是你的邻居。”
说罢,提起手下白布,露出两具尸体来,赫拉便是那对私藏兵器的兄弟!
沈峤一惊,下意识地看向邓玄籍。
她脑中飞快地转动,上次一别之后,她所在的坊中夜间巡逻更加密集,这两人没有再做行动。此时变为尸体躺在这里,多半是背后人知晓事情暴露,被灭口了。
沈峤低头查看尸体,尸斑呈暗紫红色,口鼻处有分泌物流出,显然在去世前呼吸困难。
拿出工具,翻了翻死者的眼睑,又查看了肌肉的状态后,沈峤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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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佳节之约 一章日常
对面的宅子当日里就被贴上了封条,法曹带着衙役,亲自守在青竹巷里。
周边人家见状,大多紧闭门户,巷子里顿时冷清了不少。
沈峤得了空,也能腾出手来,做些药膏、驱蚊香包这样的小玩意儿。
往年夏日里,很是受周边的邻居小孩喜欢。
陈黎一进门,就看到自己女儿坐在一方矮桌前称量香料,瞧这比往日里活泼了许多,心中不由轻松许多。
两个孩子都是知事的年纪了,自从没了父亲,就再也没有像往日一样肆意欢笑。
她不愿把自己的忧虑情绪传递给孩子,可孩子总是敏感的,总能从她们眼中看出恐慌。
“二娘,在给沈姐姐帮忙吗?”陈黎含笑。
听见自己娘亲的声音,孙依惊喜地抬头:“娘!我在做驱蚊香包,沈姐姐还说要我给你和哥哥都挑个喜欢的!”
陈黎无奈笑笑,转身一看,沈峤正盯着一锅正熬着的药,旁边放着一个简单的漏刻,用于粗略计时。
“天气热了起来,这些天常有小娘子来问,是否有去疤痕的药膏,我看问得人多,就想着自己做一些。”
大盛民风还算开放,夏日里天气太过炎热,女孩儿挽起衣袖,并不算作逾矩。
当然,自然会有思想迂腐之人十分看不惯,朝中就有人上书“复古礼”,其中有一条,就是女子需正衣冠,出门必带幂篱遮面,不得露出身体分毫。
所幸未被批复。
沈峤一边说,一边从桌案上拿起一张习字,笑道:“教小依写的,她认字很快,是个聪明孩子。”
孙依从未听过有人夸赞自己,当即眼神一亮:“真的吗沈姐姐?我不能和哥哥一样去方叔家学算账,是不是今后就能跟你识字了?”
“二娘!”陈黎皱眉轻斥,“阿峤妹妹,你只管忙你的,让她自己玩就好,可不能耽误了你的事。”
沈峤不在意地笑笑:“医馆又不是一直有病人,我闲暇时教教她,也算过一把为人师的瘾。”
她知道陈娘子将儿子送去了酒楼账房家做学徒,即使未来一眼能看到头,也算是这个时代难得体面的好去处了,有的是人在争抢。
陈娘子也明白这点,才用尽了孙捕头生前留下的人情,把儿子送了进去。
至于女儿,她并非不为其打算,而是女子被允许做的,实在太少。她能留在县衙,至今觉得不可思议,也为此终日惶惶,怕失去这一份收入。
熄了火,沈峤将药罐里的白色膏状物平均分好,装入一些形状大小基本一致的小瓷瓶中,令药童拿去用蜡封口。
又拿出一瓶已经放冷的,看向陈娘子:“陈姐姐身上又疤痕吗?可以拿回去试一试,也让我看看有没有效果。”
陈娘子还未说话,门外进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沈大夫,我倒是有一处疤,好些年了也没去掉。我半截身子入土,本也不在意这个。可家中孙子看见,总是哭闹不止,就想着即使去不掉,能减淡一些也好。”
说罢,很是豪爽地揭开衣袖,露出一块紫色长虫一般的疤痕,如蜈蚣一样盘桓在手臂上。
饶是陈娘子见惯了伤口,猛地看见也是一哆嗦,好奇张望的孙依更是转过头去不再看。
丁老头算是康济堂的常客,家中殷实,很注重养生,以往没事就喜欢来与沈太医聊些养生术,此时说话面对沈峤也十分和善坦然。
沈峤凑近查看,这样的伤疤,显然是伤口反复留下的,伤痕呈半月型对称,像是工具所伤。
陈娘子看了一眼便道:“这是捕猎夹所伤,我爹是老猎户,用这种夹子,那得是要捕狼、熊之类的猛兽了。”
沈峤拿过盐水轻轻擦洗,问道:“夹子上面应当还涂了捕兽药,当时伤口应当是反复过溃烂吧?”
丁老头笑道:“七年前你还小,应当是忘了。当时还是沈太医替我处理的,确实花了很多功夫。”
见还未到宵禁,他谈兴大起:“那时腿脚还好,我带儿孙去打猎,大孙子追一只獾,我在后面跟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林子深处。不知道哪个天杀的猎户没做标记,我一脚踩到陷阱掉了下去,幸好身边有人,才没死在深山老林里。”
“后来想故地重游,才走到一半,就遇上折冲府的官兵,说那几座山从此以后不许打猎,也不许过去,只好打道回府了。”
沈峤颇有些好奇:“是哪边的山?应当不是府城附近吧。”
“西南方都快出潭州地界了,那边的山岭跨了好几个州,这么多年,我都记不清具体方位了。”丁老头哈哈一笑。
沈峤点点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给伤痕处涂了厚厚一层膏药。
“丁翁常来,这新药膏就当是送您的,但您这伤颜色太深,恐怕只能淡化一些。”
丁老头闻言也不失望:“本来就不是要紧事,我也只是顺道过来看看。既然去不掉,也就当个留念,我这个年纪也很难再有出猎的经历了。”
-
送走陈娘子,沈峤正准备打烊,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见你铺中人多,就在此处看了你许久,你竟此时才发现我。”
邓玄籍语气有些幽怨,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衫,墨发半束,不像个县令,倒像是书院里的十七八岁的学子。
沈峤知道邓玄籍好看,可往日见到他,他更像个侠士、也像长兄、像官员,总是沉沉稳稳的,今日却带了些少年气,连语气也变得可爱起来。
她有心逗弄:“邓大人今日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我不过前年及冠,难道我平日里看起来很老吗?”
低头见她一脸狡黠地微笑,知她与自己逐渐亲近了起来。心头又是欢喜,又是有些无可奈何,抬头虚指她额头:“多日不见,你倒是越来越会玩笑了。”
沈峤顺口问道:“邓大人还在忙码头的事吗?那幅字写好多日,也不见你来取。要是你实在没时间,也可以遣人帮你带走。”
邓玄籍却站定,转头看她眼睛。
“之前确实很忙,但你给我的第一幅字,我才不要假他人之手,自然要亲自来拿。”
沈峤被他突如其来的认真惊了片刻,才转身上楼,取出已卷好的字轴。
“我的脉案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听她带些江湖气的言辞,邓玄籍很轻地笑了一声,从袖中拿出一张还很新的纸递给沈峤,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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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系统再现
“……离那时候还早,到时候再说不迟。”
沈峤低头假装收拾桌案,轻轻揭过此事。
上元佳节,多是互有情意的年轻男女相伴出行,观月赏灯,互诉衷肠。
往年沈太医在时,这天也算是康济堂来病人的一个小高峰。街上小吃众多,常有人吃坏肚子;也有年轻气盛的少年,为心上人大打出手,身上挂彩被送来医馆。
因此,穿越这么些年,她还当真没有完整地逛过一次上元灯会,多是在周围街巷游逛片刻,就回来在医馆里帮忙。
见沈峤并未答应,邓玄籍也不失望,随手拿过放置在桌案上的一册《素问》,翻阅起来。
书中夹了一片薄薄的木签,他定睛一看,将那四句话默读数遍,记在心中。
“这是……你从方慧大师处的来的吧?”
沈峤见他拿在手中细看,似是很感兴趣,随意道:“只得了签,却未能听大师解签。我带回来不知该放在何处,就当成书签用了。”
邓玄籍默默打开腰间荷包,拿出一支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木签,递到沈峤手中。
“正巧,我也曾向大师求过一签,上面所书竟有些相似。”
窗外云霞将散,沈峤借着最后一缕日光,在心中念出木签上的文字。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1
沈峤在心中琢磨片刻,过了好久,又将两支木签拿过,细细比较。
“倒像是上下两阙,都不算是什么吉谶,隐隐带些悲凉之意。”
她本想说是一对,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
邓玄籍听她说出“上下两阙”,脸上带了笑意,他本也是这样觉得,但自己提出,又似乎有些不妥。
见她眉梢微蹙,他安慰道;“所谓吉凶,都不是定数,未来的事谁能料定?何况,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可以偶尔当作消遣来看,被它扰乱心神,就不值当了。”
沈峤将这签放在心上,是因其暗合了前世今生之说,于其它倒也不那么在意,当即笑道:“是啊,思变则逢凶化吉,总归事在人为。”
街上人声寂寂,巷内四邻中,几盏夜灯燃起,窗楹间多了许多烟火之意。
两人对坐读书,灯花跳跃,屋内一派静谧,邓玄籍只希望这样的时光能更长一些。
“你想要去对面看一看吗?”
沈峤抬头看向窗外,有些心动:“可以吗?”
“赃物已经清理干净,里边完好的家具,也大多被衙役们瓜分干净,现在几乎只剩个空房子和一些花草,没什么不方便的。”
沈峤还记得,十多年前,那处住着的人家,似乎也是衙门里的差役。沈太医收养她后不久,那户人全家离奇暴毙,这处院落也被收在官府的牙人手里。
期间倒也租出过几次,可每次不出一月,就会传出闹鬼的风声,搬进来的新人又匆匆离开。如此循环了四五次,就再也没人肯住进去了。
就连她们这些周边的人家,也受到了许多影响,传得最厉害的时候,来康济堂看病的人也明显少了许多。
也就是这一两年,闹鬼的传闻才逐渐平息。可又出了杨家兄弟这一档子事,虽然官府并未透露他们私贩兵器,但一茬一茬的官差进出抄家,想来今后,这处又要空置许久了。
“闹鬼?”
邓玄籍总算知道,为何有衙役对这里很是避讳,连抄家这样的美差都推三阻四。
若是在京城,听闻哪个府上要被抄家,恐怕大理寺、刑部等的长官都会为了争这门差事打起来。
“是啊。”沈峤悠悠点头,“不过我也只是听说,并未亲眼见过。”
两人走到大门前,有两个衙役候着,抱拳行了一礼,又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沈峤,随即低下头去。
邓玄籍推开大门,门环已经锈成了深褐色,门槛也因多雨潮湿,起了点点霉斑。
院子里乱糟糟的,衙役们显然不会轻手轻脚,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木头架子,和一些不能带回家的玩意,到了后院,连花坛中的土壤都被翻过了一遍。
“总要给些甜头,否则这样的活,没人愿意来干。”邓玄籍笑着解释。
沈峤看着他的笑容,忽然问道:“我在书上读到‘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之前见过周刺史几次,觉得他还算好相处。可你在他眼皮底下,总不如之前在祁阳那般能展开拳脚吧?”
院中无人,沈峤声音很轻,还是极清晰地传到他耳中,邓玄籍沉吟片刻,转头看她。
“其实各有各的好与不好,这些天我与周刺史的磨合,也还算顺利。不过你关心我,我很开心。”
顿了片刻,又道:“周刺史在潭州也已经是第二任了,明年春日,怕是就要调离,潭州是南境要地,近来岭南不太平,下一任刺史必然会更加强势。”
沈峤很爱听他说这些,想起前世看过的谍战片,眉眼弯弯地说道:“邓大人,你没一点警惕性。难道你不应该质问我为什么挑拨你和周刺史吗?”
邓玄籍无奈笑笑,他已经习惯了沈峤偶尔开些奇奇怪怪的玩笑,当即顺着她的话答道:“你倒是提醒了我,看来我得仔细查探一番,是不是有人派你来用美人计套我的话。”
沈峤正要说话,有段时间没有说话的系统突然发出了“嗞”的一声爆鸣。
她没有防备,被脑海中这道超高分贝的噪音震得一阵头痛,不由拿手扶住额头。
【警报,警报,花坛中藏有与未来相关的重要物品。】
那毫无感情的机械音一连重复三遍,才重归于寂,就像从未响起过。
邓玄籍见她突然变了脸色,似乎很是难受,顿时紧张起来:“不舒服吗?是不是有些着凉?我送你回去!”
头痛渐渐散去,沈峤睁开眼睛,眼光扫向花坛。
这么多年,系统从未提醒过她什么,突然发出这样的警报,她实在有些好奇,到底会是什么东西。
今日一出去,想要再进来几乎不可能,更别说偷挖花坛。一旦被发现,轻一些被人以为手脚不干净,更有甚还可能被当成私贩兵器的同伙。
都不是她能承受的结果。
她抬眼看了看邓玄籍,那双眼睛里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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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端午佳节
“这里怎么会出现鬼火?”
邓玄籍眉心蹙了蹙,想起沈峤所说弄鬼的事。
“是磷火。”
沈峤提灯走过去,灯光笼罩之下,晦暗阴森之意顿减。
花格窗上,几根棂条的间隙之间,混入了少许磷粉,与灰尘几乎混为一体。磷粉并非很常见的东西,只有道士、或有些药铺用得到,这显然是有人故意所为。
“装神弄鬼。”沈峤撇撇嘴,拿出帕子将几处窗格擦拭一遍。
“又是看书知道的?”
邓玄籍语气带些挪揄,伸手接过她的帕子,又道:“这块帕子我拿回县衙当个证据,以后再赔你一块更好看的。”
沈峤没有阻止,将窗户打开,月色照了进来:“这种小把戏,很多道士都会,我知道也并不稀奇。”
说罢,目光盈盈地盯着那件油布包裹。
邓玄籍拿手颠了颠,只觉得很轻,笑道:“这个重量除了银票,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他不紧不慢地解开一层层细线缠绕的油布,心中丝毫没有说得那般轻松,这显然不是小孩玩闹所为,而是有人特地藏匿。
拆到最后,露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
沈峤翻开一页,字迹略显潦草:“元令五年,雪峰山赠矿三成予齐王、岭南王,金八百两于江南西道御史邹大人、盐铁转运使许大人……元令七年……”
册子上一直记录到元令十三年,也就是十一年前,中间只空了三年。
邓玄籍脸色大变,迅速合上册子,重新包好。
那些记录在册的人名,大多已经在十四年前的宫变中死去或被牵连,譬如齐王、当时的邹御史等;可剩余的人,此时要么已入中枢,要么在地方上为封疆大吏。
雪峰山是大盛有名的矿山,金矿、锡矿为最,铁矿也有许多,每年会在潭、岳、永、溪等州府招募徭役,为朝廷采矿。
若是将近三成的矿产暗中献给了诸王,也难怪二十余年来叛乱不休。
他心中很乱,想到父亲去世后祖父的讳莫如深,一阵冷汗从背后渗出,恍惚道:“这册子关系重大,我得亲自回京一趟,交到宫里。”
沈峤有系统的提醒,反而更加冷静,伸手握住布包,又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感受到她掌心的温热,邓玄籍回过神来,幽幽一叹。
“陈年旧事,现在翻出来,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若逼反了岭南王,潭州就是首当其冲。”
沈峤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这么信我?这样的朝中隐秘被我看到,你也不着急?”
邓玄籍闻言,望进她深如潭水的眼波中,久久不语。
他知道沈峤身份存疑,或多或少,都该对她有所提防。
沈峤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双手抱臂踱了几步:“你绝不能此时离开潭州。这处十多年来的闹鬼传闻,显然是有人不想让别人住进来。是藏东西的人也好,找这本账册的也罢,你一走,他们就会反应过来东西在你手上。”
她微微一顿,又道:“既然我看到了,恐怕也很难置身事外吧。”
灯烛即将燃尽,邓玄籍换上一支,开口道:“既然无人阻止搜查此处,那想必,知道这个包裹的人要么还未积蓄好实力,要么他们也不能确信就在此处。”
沈峤沉吟片刻:“不能交给刺史或驻将吗?”
邓玄籍摇头:“朝中派系盘根错节,名单上的好几人,都在朔方掌兵,一层层传递上去,若消息传出,就是直接逼反。”
沈峤又道:“既然如此,你在潭州把控,我可以代你去京城。”
“不行!”邓玄籍一口回绝。
“为何?”
邓玄籍凝望着她:“我与你关系甚密,有心人自然看在眼中,你此时出潭州,和我去有什么区别?”
沈峤露出些笑意:“这账册都埋了这么些年,也不差十天半月的功夫。等过段时间,我总能找到借口出去。”
黑夜掩去了她眼中的许些暗色,这些天收拾父亲生前的笔记,里面零星的一些记载,让她生出了去京城看看的念头。
邓玄籍还是没有答应:“让我再想想,就算你去了京城,想要见到圣上,也要费一番功夫。”
他并非不信沈峤,而是不愿皇帝和京中人看见她,若她身世真如自己猜想,指不定会引出事端。
-
到了端午,潭州已是盛夏天气。
沈峤早早起来,在门上挂好艾叶与菖蒲。
往年都是父亲带着自己,前一天傍晚去河边采摘,。又是一年端午,身旁却少了一人。
杨寡妇今日的摊位上也多了粽子,笑着塞给沈峤两个:“这是加了糖的,我还舍不得卖,只给自己人吃。”
本朝制糖技术还算发达,沈峤刚想起前世记忆时,就发现糖霜、冰糖等都已出现。但即使如此,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糖依然很是珍贵,只在逢年过节时才能甜甜嘴。
沈峤连忙谢过,邻友之间,若是一味地拒绝,就有些生分了。
她挑出一个扁担,掀开布帘,拿出几个香包与油膏,送给杨寡妇和杨婧。
“沈姐姐,你要去赛龙舟处卖香包吗?”
每年端午,在湘水边都会举办龙舟竞渡,岸上锣鼓喧天,还会有傩戏可看,城中人这日也都出门游玩,热闹非凡。
“今日江边人多,左右铺子里无事,去凑凑热闹也好。”
杨婧转头看向自己母亲,眨了眨眼,其意不言而喻。
杨寡妇无奈道:“去吧去吧,我还能拦着你不成?记得不要太靠近水边,你们两个都早些回来!”
江边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卖饮食与竹蜻蜓等小玩意的商贩最多,早早占好了人多的地方,大声叫卖。
沈峤自不会与他们争抢,径自寻了一处荫凉,既不算拥挤,也不甚偏僻。
水岸多草,草中会藏蛇,沈峤将自己配置的驱蛇药洒在周边,有人看见,立马前来询价。
“阿峤,我们才刚到,你都不声不响地开张了。”
沈峤抬头,就看见谭芜一身藕荷色襦裙,笑盈盈地站在前面,青春四溢。身后是陈娘子与女儿孙依,腕上皆带着艾叶编制的手环。
“没等你算我的错,那我赔你一罐油膏?”
沈峤笑眯眯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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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医道不分家
沈峤目送郑夫人一行人走远,看样子,她们应是受邀前去江畔阁楼之上观看。
岸边的水手已经开始了准备,城内傩戏的鼓声隐隐传来,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舞到江边。
等到傩戏结束,刺史大人或其它长官诵过祭文之后,龙舟赛才会真正开始。
香包卖得很快,还没等到傩戏队伍过来,箩筐里已经见了底,沈峤又拿出一摞黄纸兼朱砂笔墨,将箩筐倒扣,当作桌案来用。
提笔蘸上朱砂,在黄纸上一挥而就,笔迹若龙蛇竞走,不过片刻,手边就多了好几张午时符。
端午日贴午时符,是从岭南一带流传过来的习俗。潭州不少人纷纷效仿,江边也有不少道士和贫困士子,摆摊写字画符。
谭芜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么不好生打扮一番,原来是想扮个小道士画符。”
陈娘子看了看沈峤,她今日穿了一身素色衣裙,外罩青灰色大袖衫,头发半挽,乍一看,还真像个女冠。
“道医不分家,我也不算作假。”沈峤微微一笑,手下动作不停。
来往的人群见这女郎手下龙飞凤舞,不少人驻足围观。有人拿起一张符纸,又打量了沈峤几眼,有些不敢相信这字竟出自一位女郎手下。
可买符终究还是为了辟邪,字再好看,许多人还是介意沈峤的女子身份,更愿意找乾道或读书人去写。真正掏钱买下的,只有零星几人。
谭芜与陈娘子欲言又止,有心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沈峤反倒成了最不放在心上的一个,笑道:“先前卖香包,已经足够惹人注意了。画符的人这么多,若我们还一枝独秀,难保不会有人眼红,这样就好。”
杨婧坐在一旁与孙依编五彩绳,闻言说道:“我娘也总这样说,难怪她常常在我面前夸沈姐姐懂事早熟。”
陈娘子年纪最长,面带微笑地瞧着这些正值青春的女孩儿,心下微叹,若能一直被庇护在父母膝下,哪有人愿意懂事早熟呢?
“你这符纸怎么卖?当真管用?”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开口,虽是小厮,身上衣饰,竟比得上普通富户家的少爷公子。
沈峤向不远处望去,有位锦衣男子在树下候着,身旁几个仆役,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四周。
她收回视线,淡淡微笑道:“只是讨个节日的彩头,信则买个心安,不信那自然也不会有用。”
那小厮看了她一眼,随手拿起几张,撂下一串铜线:“不用找了!”
见他走得远了,谭芜才从陈娘子身后抬起头,看了那伙人一眼。
“你认识吗?”
沈峤见她反常,有些好奇地问道。
谭芜摆摆手,说得隐晦:“京城见过,是个不能得罪的。不知他怎么会在潭州。”
那便是皇亲国戚了。
沈峤心思一转就明白过来,再看树下,已经不见踪迹。
-
刺史府隔了几条街的地方,邓玄籍兴致勃勃地站在一处酒馆的二楼,望着人群随着傩戏表演的队伍,缓缓向江边移动。
看到兴处,自饮自酌了几杯,官袍上顿时有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酒气。
“郎君,您待会还要去府衙,今日城中各位大人都在……”
从京中跟来的随从青叶担忧地望着他,自家郎君平日并不贪杯,何以在这关口喝起酒来?
邓玄籍慢悠悠地用了几块糕点,摇了摇头:“潭州这个端午,也过得太热闹了些。我若不好好乐一番,恐怕有些人就要不高兴了。”
青叶并非不知事,想起来时邓相的交代,缄默不语。
一直等到过了上值的时刻,邓玄籍才悠悠起身,吩咐道:“走吧,本官昨日宿醉,今日头疼,才来迟了。”
刺史府前,马车数量明显较平日里多了几番,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却未看见应当是今日主角的那一辆。
邓玄籍脚下步伐稍稍加快,面上再显出几分急切,将手中杂物丢给青叶,这才快步入内。
周刺史今日并不在最中心,别驾、长史等人都在他身后站着。一到堂中,邓玄籍就连连躬身致歉,站到最后。
刺史身旁站着一位锦袍中年人,脸上含笑,问道:“玄籍出京才几日,就不认得京中熟人了吗?”
说罢,静静地看着他,见他脸色酡红,身上带些酒气,心中哂笑。
“……下官见过李侍郎。”
他眼神惺忪,显然才将将睡醒,眼下的青黑与一身酒意,无言昭示了昨夜的荒唐。李充撇撇嘴角,心中却是满意。
然而他面上却更是严肃,语气带些痛心:“贤弟虽远离长安,也不该如此放逐自我,合当勤勉为官,让邓相安心呀!”
李充此时为工部侍郎,在京中官位不显。而他的父亲,却是当今吏部尚书,按资历与能力,下一任中书令几乎是板上钉钉。
李尚书与邓相并不算和睦,他出身顶层世家,利益所致,与朝中另一群想要改制的寒门学士自然势同水火。邓相只是小氏族出身,为中书令六年,更像是一支润滑剂,被皇帝用来减缓两党之间的矛盾。
可朝中哪能容得下有人不站队,邓相支撑六年,已是心力交瘁。邓玄籍登第的那次,李尚书一党接连弹劾同榜考生与考官有旧,激起民间舆论,要求重试。
皇帝为保好不容易建起的科考制度,只好应允。
这是意在沛公啊,朝中诸公都知,这其实是冲着邓相来的。
邓玄籍虽顺利过了复试一关,这届士子,名声终究不好。往后升迁,这就是一条被人攻讦的污点。
也是这次,他不愿再留在长安,也不愿去东都、扬州等高门子弟外放常去的州府,选了楚地极偏远的下县,一待就是三年。
也因此,本有意结亲的卢家再三犹豫,选择语焉不详地拖着邓相。邓玄籍的未来太不明朗,自家的资源,自然要紧着自家儿郎,何必费心费力扶持女婿?
想到那些往昔,邓玄籍懒懒散散地行了个礼:“多谢世兄关心,小弟在潭州过得还算舒畅,祖父大人没什么不放心的。”
被他顶了回去,李充也不生气,先前七弟与邓六在曲江饮酒,回来说起他席上言语,还白白让他担心许久,怕这小子心怀怨恨,想要效仿卧薪尝胆。
今日一见,果然还是心性不坚,放浪酒色之中,想来邓相日后人走茶凉,他这辈子也就辗转于县令之间了。
想想也是,数年前在京城,这邓六就与其他人不同,在太学中隔三岔五地逃课,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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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入骨之痛
江阁之上,周刺史带领潭州一行官员,向三皇子殿下行礼问好。
“吾与李侍郎来潭州,是为公事。恰逢端午,也好感受一番楚地风俗,周刺史不必太过操心,待佳节过后吾在于大人商讨公事。”
三皇子是当今淑妃娘娘所出,虽已成年,却还未封王,因此只自称吾,并未称本王。
他手中随意把玩一支折扇,面上淡淡,看起来并非跋扈之人,周刺史却丝毫不敢放松,迎他在主位坐下。
今年南方多雨,鄂州刺史接连上书请求拨款固堤,圣上命三皇子与工部侍郎李充巡南方几州,修补河堤。
消息传得慢,前几日周刺史才听闻到了江夏,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潭州。
皇子出巡,又是水利这样的大事,其间利益难以估量,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又不知这位皇子是什么样的行事作风,只盼不要将潭州拉下水才好。
他掩下许多心绪,双目出神地望着远方天际。
三皇子似是对这些傩舞赛舟之类的民宿很感兴趣,看得津津有味,让身旁侍从拿出先前买的一摞午间符,随意分发给众人。
“吾早间在江边看到的一些小玩意,父皇不喜这些,我也不好带回京中,想想还是留在潭州为好。”
收到的官员自然满脸感激,连声谢殿下赏赐,心中却各有想法。
邓玄籍低头细看,那两行字“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自舌尽消灭”,风格实在太过明显,他一眼就瞧出,这字的主人也曾为他写过一副。
偏头望向江边,人潮拥挤,或两两作伴、或三五成群,他不由有些艳羡。
此时沈峤也会和几个小娘子相伴,在江边游玩吧?
三皇子听着众官的恭维,初时还颇感得意,听多了就有些厌倦,看向楼下的歌舞和竞渡的龙舟,笑道:“让上一趟赛龙舟的前三名和跳傩舞的这些人,挑几个上来,吾有赏赐。”
李充皱了皱眉,劝阻道:“殿下,这些人鱼龙混杂,难保不会冲撞到您。”
周刺史也不愿多生事端,同样阻止:“李侍郎说得有道理,这些江湖人都没见过什么世面,还是不要扫了殿下的兴致为妙。”
三皇子本以为周刺史是个懂事的,没想到和那些京中官员一样只知明哲保身,当即冷冷道:“这是周刺史治下,难道周大人没有提前排查过风险吗?若真有不轨之人,最先遭殃的就是楼下百姓。周大人莫非只操心皇子的安危,不管自己治下百姓的死活?”
被他一顶大帽子扣下,毕竟官场沉浮多年,周刺史见无力阻止,脸色不变,反倒惭愧一笑:“殿下想要与民同乐,是本官糊涂了。”
说罢目光扫向李侍郎,希望他能继续阻拦。
李侍郎却摸了摸胡子,笑道:“殿下心系百姓,是百姓之福。周大人,就按照三殿下说的来办吧。”
刘通判眯了眯眼,凭他掌一州刑狱多年的直觉,隐隐感到了几分不对。
邓玄籍脸上一派淡然,眉头却紧了几分,伸手摸向腰间,才想起上楼之时,因有皇室,佩剑已被侍卫解下。
几个头戴笠子帽的水手和傩舞方相被带了上来,拜倒在地,三皇子显得很是亲和,悠悠赞了几句,又指使左右赐了几片金叶子给他们。
连身磕头道谢之后,便起身后退离开,周刺史心中那根弦还未彻底放松,身后突然有人狠狠拽了他一把,椅子仰翻在地,却正好避过了一片寒芒。
原来是几个水手后退之时,忽然从帽中头发里抽出一只薄如蝉翼的匕首,两人猛地弹出,直直冲向正中的三皇子和周刺史。
李侍郎大惊,连忙顺手推过一个小官为三皇子挡刀,趁这片刻,三皇子已起身后退。
剩余的方相水手也纷纷攻向三皇子,室内并不开阔,三皇子连连退避,侍卫终于持剑上前,却不好施展开来。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可在这样的拥挤处,刺客手中灵巧的匕首比长刀长剑能施展得多。
三皇子也有些功夫,可对比这些人完全不够看,手臂上被划了几下,李侍郎护着他,也受了些伤。
邓玄籍与刘通判拉过周刺史,往后退了几步,周刺史气得声音都有些变形:“快去救三皇子,得给他完完整整送回京城!”
两人对视一眼,向三皇子那边靠了过去。
邓玄籍空着双手,自然不好与兵刃对打,只装作武艺地位,拉着三皇子和李侍郎躲避,他已然看出,这些刺客并不会真的杀了三皇子。
突然,一直装作被吓到的最后两个方相冲过,看不清他们面具下的脸庞,一刀狠狠刺过来,邓玄籍正要举起椅子格挡,身后一股大力,猛地将他推向刀前。
鲜血顺着肩头留下,将绿色衣袍染得更深,那一瞬间,他都感觉不出疼痛,刀锋的阴冷却直入骨髓。
匕首拔出的那一刻,所有知觉才仿佛活了过来,身形一个趔趄,几乎站不稳。
他想,经历了这一遭,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入骨之痛。
刘通判赶来扶住他,让他不至于摔倒。
皇子侍卫大惊,不再管这些无辜官员,抽出刀剑砍杀,众人忙在角落中躲避,被绊倒踩踏的,被砍伤的,乱作一团。
那两个面具人一击不中,果断翻过栏杆,跳到二层飞檐,然后落地,飞快混入人群之中。
“两批人。”
刘通判低声肯定地道,邓玄籍扯下袖子一角,捂住伤口。
他已经痛得说不出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片刻后又道:“刘大人,待会还得麻烦你送我去康济堂,别的大夫,我不放心。”
-
陈娘子一手抱起孙依,一手紧紧抓住杨婧;沈峤与谭芜相携,紧跟在她身后。
街道上人群散乱,方相不一,一个不留神被绊倒,一片人都会出事。
越往外走,人群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想去江边看热闹,陈娘子大声喊道:“江边戒严,各自回家!”
有人满是不信任地看着她,她只恨自己今日歇息没穿官服,却也有人认出她就是那位女衙役,想了片刻,还是倒回了城中。
她们对路线很熟,避着人多处,绕来绕去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回到康济堂所在的巷子,几人累得气喘吁吁,一进门就坐在长椅上不愿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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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木秀于林
等到伤口处理完毕,沈峤脑中那根高度紧绷的弦终于微微放松,顿时感到额间仿佛有无数支针刺,痛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阿竹连忙扶住她:“姑娘,你没事吧?”
沈峤喝了几口水,在床边椅上坐下,缓了几息,才道:“我无事,只是刚才太过聚精会神。”
她摸了摸邓玄籍的额头,感受到温度一切正常,没有发烧的迹象,才稍稍放下心来。
前堂中刘通判还没有离开,见沈峤出来,“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问道:“沈大夫,邓大人怎么样了?”
“应该不会伤及性命,还要多谢通判大人送他过来。”
刘通判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就劳烦沈大夫多多照看了。”
送走刘通判,沈峤回到内室,算算时间,麻药的药力已经过去。
邓玄籍果然已经醒来,脸上毫无血色,脸上罕见的显出几分脆弱来。
“你武功那么好,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沈峤这时仍觉得后怕,那匕首若再向右寸许,伤及动脉,两人恐怕就此天人相隔了。
“算了,你还是别说了,好好休息要紧。”
正在此时,阿竹推门进来:“姑娘,官衙来了一大堆人,说是要见邓大人,正在跟谭太医说话。”
沈峤看向邓玄籍,见他点了点头,稍一沉吟道:“让他们过来吧,人不要太多,就说房间太挤影响伤口恢复。”
周刺史亲自带着三皇子身边的总管柳伯与李太医前来,还未见人影,声音就先传出:“玄籍如何了?”
大步踏进门内,一手扶在床头,目光带着些暗示,说道:“三皇子殿下感念你为他挡刀,颇为过意不去,特让随行的李太医再来看看。”
周刺史何尝不知那一刀实为有人暗害,但当时局面混杂,就算有人目击,也可当作混乱之下一时不防,轻轻揭过;何况,把矛头对准颇得圣心的三皇子与李侍郎,就能真正得到所谓公道吗?
还不如将错就错,就当是真的为三皇子挡了一刀。
沈峤默默退到一旁,敏锐地感受到屋内涌动的暗流,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另外几人。
她才不信邓玄籍会给三皇子挡刀。
那位李太医从始至终静静站在后排,神态谦恭;另外一人却目露精光,虽有所克制,身上仍带着掩不住的倨傲之气。
柳伯道:“邓大人,您的这份忠义,殿下记在心中,来日当备上厚礼答谢。”
忠义二字,可谓一语双关,既可以是对皇室的忠义,又暗示他可顺势投入三皇子麾下。
圣上虽已立太子,太子却非中宫嫡出,母家亦是不显,只占个“长”字。三皇子的母妃淑妃娘娘却是崔氏女,在朝中颇具势力。
于九五至尊之位,三皇子自然不是毫无想法。
邓玄籍挣扎着要起来,身旁的青叶忙扶住他,轻咳几声,嗓音低哑,显然伤得很重。
“不敢劳殿下挂念,陛下令微臣在潭州为官,有刺客进场已算失职,怎敢让殿下挂心?”
他语气诚恳,却避过柳伯的话中意,显然是在明明白白地拒绝。
柳伯笑笑,明显冷淡了下来,不冷不热道:“那就让李太医再为邓大人诊治一番吧,也好让奴回去复命。”
李太医上前,伸手就要触碰伤口,沈峤见状,立刻出声打断:“李大人,刚做好缝合,您还未净手消毒,极易风邪入体导致感染。”
同一时间,谭太医也是出口阻止。
李太医被一个年轻女子喝住,面上有些难看。可谭太医毕竟是他多年的上官,虽已致仕,这点情面却不能不给。
柳伯一愣,这才看向沈峤,认出她就是早间江边卖符的女郎,疑惑地看向谭太医。
“这位小娘子是……?”
谭太医只好道:“这位沈大夫的父亲,曾也在太医院中;我致仕回乡后,她与我家小辈一同学习医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谭太医不提她医术高超,只含混地介绍了她的身份,是他在京多年,深知此时在这些皇亲国戚面前出头,百害而无一利。
“沈小娘子醉心医术,一时口快,还望李太医不要放在心上。”
柳伯心中思量,邓玄籍与这谭老儿几乎能算半师,怪不得不愿王爷的随行大夫医治,都说一事不劳二主,看来谭老头不愿别人碰他的病人,才让这小女郎开口。
左右今日事未成,他也不愿多呆,又寒暄片刻就告辞离去。
周刺史没走,长长叹了口气,忽然之间老了许多,目光复杂地看着邓玄籍。
他也不避着沈峤,叹道:“本还以为年末述职之后,凭这些年潭州风调雨顺,未有大灾大祸,就算不能更进一步,也当平调别处。出了这事,我这个刺史怕是当不到年后了。”
邓玄籍摇摇头,神色难辨:“韩相与李尚书见祖父要退,争先抢后地在州府安排自己的人,您算是祖父的门生,倒是被牵连了。”
周刺史连忙道:“邓相对我照顾良多,我非不知感恩的人,能治一州,已然知足。这事更是指向皇子间的争斗,你且看看,被牵扯到的绝不止我们。”
*
夜色降临,沈峤点燃灯烛,执卷坐在床榻边读书。
邓玄籍昏昏沉沉了半日,到了晚间,倒有了些精神。
“还在想今日的事吗?”
见他盯着自己出神,沈峤合上书卷,托腮看向他。
邓玄籍目光描绘着她的眉眼,心中浮现出了方慧大师给两人的签文。
他昏迷之时,做了一个极其诡异的梦。
梦境中,他来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那里的人群衣着头发,与大盛完全迥异。他恍若灵魂出窍般,被一股力推入一栋形状新奇的大楼之内。
看了片刻,他就明白,这应当是此地的医院了,想起佛家“三千世界”,莫非这是红尘之外的另一处宝地?
他正要尝试去往别处,却突然看到,一群人推着辆推车飞速奔来,车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跪着,双手使劲按压躺着那人的胸膛,看周围人的表情,似是情况很是危急。
这是什么手法?他从未见过,然而此处新奇事物实在太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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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急流勇退
三皇子遇刺的消息并未被封锁,潭州属江南西道管辖,观察使得知,自然不好毫无动静,立即从治所洪州赶来。
潭洲城内草木皆兵,一时之间,家家紧闭门户,生怕被这场骚乱波及。
邓玄籍不过歇息了两天,就强撑着回到了官衙,安排城中搜查、巡逻的一干事宜。
短短几日,巷子里已经来了好几拨人马进行搜检,临街的铺子都被破坏得乱七八槽,好多铺子多日未曾开张。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皇帝的儿子,怎么就不能好好呆在京城。”
杨寡妇低声抱怨,官差来得勤,很有些蛮不讲理的。她便带女儿与沈峤住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康济堂的状况稍微好些,那日一时情急被踩踏受伤的病人,有些送到了此处,谭太医一直留在这儿帮忙,三皇子的人搜查时也会客气些。
城门一直关闭,百姓惶惶不安,闹了这一大通,逃走的两人却仍未抓到。
“李大人,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依着原来的计划,先向父皇禀明了。”
三皇子有些恼怒,他设计这场刺杀,本就是自导自演;可最后两人,却是浑水摸鱼进来,真正想要取他性命。
这些超出掌控的变数,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只说那些刺客曾与六弟母家有所接触。”
六皇子向来与太子走得近,他看似针对六皇子,实则是剑指太子。
皇帝虽对太子颇多信任,可对三皇子也是极为宠爱,崔氏在地方上又有兵权。最终登上高位的是哪一位,谁都说不准。
李侍郎微微点头,他有些心绪不宁,那日最后两剑,不像是要杀三皇子,更像是刺向自己。
*
消息传到京中,崔淑妃得知儿子在潭州遇险,竟是六皇子所为,在帝王宫中哭了一夜。
隔日,李尚书于朝会上请求彻查此事,事关皇子,众臣心中无论有何想法,也不好当场唱反调。
皇帝独坐高台之上,眼光一一扫过这些臣子,又落在几个儿子身上。隔着太远,叫人觑不清神色。
“着令江南西道观察使彻查,大理寺少卿南下协助。”
随着这道圣旨传下去的,还有几道任命。
其中最令人心思浮动的,就是原潭州刺史周同益,治州不力,谪柳州司户。
上州刺史被贬为下州的司户,品级连降不说,更要去瘴疫丛生蛮荒之地,仕途断送不提,只怕生死也难料。
李七郎在宫门不远处候着父亲,听闻今日朝会事宜,笑道:“那周同益是邓相门生,这次圣上如此生气,竟没给邓相一丝情面。”
李尚书瞪了他一眼,上了马车,才呼出一口浊气:“蠢货!这事涉及到皇子之争,如今形势未明,但愿你哥哥没有掺和进去。”
打帘向窗外看了一眼,又道:“如今刺史之位空悬,韩相今日一言未发,可不是他的作风。”
邓相已经称病许久不上朝了,在府中听下属说完朝会上发生的事,坐在灯烛前,将邓玄籍的来信烧得一干二净。
想要在急流之下勇退,毫发无伤,也非容易之事啊。
*
天使携圣旨快马加鞭赶到潭州,周刺史接旨,并不意外。终于尘埃落定,他反倒心头轻松下来。
他需即刻驰驿赴任,未曾特许他有装束时间,拜别亲友,匆匆之下,难免局促凄惶。
“出门无复部曲随,亲戚相逢不容语。辞成谪尉南海州,受命不得须臾留。”1
对着仓促之间前来送行的三五亲友,周刺史有些热泪盈眶,忍不住吟起诗来。
他不久前还曾幻想过年后离开潭州,同僚相贺的场景,如今知他被贬,官衙中多少人避之不及,担心牵连到自己,来者只有刘通判和邓玄籍两人。
倒是谭太医一家与沈峤前来相送,让他颇为意外。
沈峤将一只木匣交到刺史夫人手上:“这里面是些祛湿除瘴的药囊,匆忙之下只做了一点,里面有谭太医与我写下的方子,也不知是否管用,您到了后可以都试试。”
刺史夫人笑道:“不管有没有用,今日见到你们,就让我心中熨帖不少。”
马车辘辘南下,很快消失在天际。
邓玄籍借复诊之名,和沈峤一同回到康济堂。
见四下无人,沈峤低声道:“你还记得宋将军的妻族李氏吗?他们昨日派人给我递了帖子,邀我去李府为女眷请平安脉。”
沈峤向来很少对他说自己看诊之事,邓玄籍一时拿不准她的意思,便道:“你若是不愿,又不好拒绝,我大不了开一场义诊,说你被绊住了便是。”
“……”沈峤满脸无奈地看他,“我为何不去?听说李家小姐要嫁去京中,老太太想要送嫁,顺道在京城修养。我估计她们找我去,就是想看看身体是否可行远路。”
“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去京城的好时机?”
邓玄籍心中一凛,那本账册同样如刺一般在梗他心中,他没想到,沈峤也如此念念不忘。
怕路上信件遗失,他还不曾与祖父写信言明,而他无诏离开潭州,任谁都会起疑。沈峤的确聪明又可信,但若她前去出了意外,自己又该如何面对?
沈峤见他不说话,还以为是信不过自己,转过身去也带了几分气:“我都已经看过了,你还犹犹豫豫信不过我,这不是已经迟了吗?”
又道:“我是一定要去京中的,不止为了这件事。我也不用带原件,见到你信得过的人,直接默给他看,必然不会泄密。既然你不愿,我就只做自己的事好了!”
见她要走,邓玄籍一把拉住她手臂,又气又是好笑:“合着你早就替我想好了,这是在通知我,而不是和我商量?”
沈峤向后退了一步:“我对县令大人,哪敢用‘通知’一词?”
“那我想和你商量。”邓玄籍幽幽道:“妙福寺中那一箭是何人射出,至今未知。还有那位眼盲的李公子,是岳州恒王妃的亲侄。你一路北上,真的觉得除开账册,就毫无危险吗?”
“所以我才想借李家的势。”
沈峤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语气也软了下来:“邓大人,我是真的想要去京城,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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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第 36 章 李四娘闺名……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结尾增了五百字,这一章待会再补些字数。
李四娘闺名一个臻字,她一母同胞的哥哥李季言,也是潭州府学有名的才子,如今去了京中太学读书。
四娘子的夫婿,就是他的太学同窗。
李季言在府学时,与同样才学样貌皆出众的郑学鸿并称“双骄”。三年前他离开府学上京,还未曾下场。
如今郑学鸿正春风得意,坊间猜测,昔日的另一“骄”李四郎也必定按捺不住,要在下一届下场一试。
年初,李家开始给他相看婚事,不少人家都动了心,前来打探,李大夫人却不透一点口风,直到如今,也不知道她到底在与哪家说亲。
今日受邀前来赏荷的少女,大多得了家中长辈的提点,要在李大夫人面前好好表现,谁都说不准李家是不是打着女儿的名义,暗中给李季言相看。
是以听到李大夫人要带沈峤去见李老太君,不少贵女心中惊讶,打量起了沈峤的衣着长相,暗暗思索这位从未见过的小娘子是什么来头。
李家的宅子极大,穿过几道内门,来到一处单檐歇山顶的院落前,此处便是李老太君的居所。
院内廊下,几个丫鬟仆妇正在做些针线,见李大夫人过来,连忙起身行礼。
“夫人,老太太刚刚用过了早食,今日胃口还算不错。”
李大夫人轻轻应了声,带沈峤进去,两个豆蔻年纪的少女正围坐在老太君身侧说话,脸上笑意盈盈。
“母亲,这位便是沈娘子。”
老太君直起身来打量沈峤,频频点头,她女婿宋将军得皇帝看重,自然在李府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
她在高门浸润多年,于天下事并非一无所知,自然不会疑心女婿与这小娘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宋将军兵权在手,为减少猜忌,除了每年的节礼,甚少与李家联系,上次为这女大夫亲笔来信,显然面前人身上有不凡之处。
虽说以利相交,利尽则散。可世上有几人能以心相交?
沈峤也明白这些,客气地微笑道:“老太太安好,看您脸色,必然身子康健,多福多寿。”
一般人说这话,老太君也就一笑而过,可她已经知晓沈峤是位极厉害的女医,从她口中说出,就显得真切可信许多。
“那沈大夫再替我看看,我这身子,还能否行远路?”
自有侍女拿出早已备好的脉枕,沈峤凝神片刻,才收回手。
“老太太保养得很好,只是……若路途太过遥远,舟车劳顿之下,还需多多注意才是。”
李大夫人与老太君对视一眼,柔柔一笑:“沈大夫,其实我们今日,还有个不情之请。再过几日您是否有空,能随我们去一趟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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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得志
[]
“四娘,你怎么会在此处?”
李大夫人微微皱眉,她昨日特意嘱咐李臻先待在闺房不要随意走动,好给夫家留下端方知礼的印象。如今衣衫凌乱地在站在院中,让林家人撞见,还以为她们李氏没有规矩。
沈峤扶住几乎站不稳的李臻,解释道:“我刚好路过,四娘子像是被吓到了,我就陪她一会,这才没能赶到前边。”
“这不是什么大事,沈娘子不必客气。”李大夫人笑笑,又转向李臻,问道:“怎么回事?”
李臻不敢抬头看自己母亲,带了几分哭腔:“母亲,我……我在那边假山处……遇见了蛇……”
“蛇?”李夫人眉头更紧,“府中怎么会有蛇?漱玉,你去找个会抓蛇的管事,将府中草地都搜一遍。”
李臻欲言又止,抓住李夫人手臂,声音细如蚊咛:“母亲……表哥他被蛇缠住,还不知是否有毒……”
李大夫人在后宅多年,一看到李臻明显不正常的脸色和红得过分的嘴唇,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色登时大变。
她看看沈峤,见她神色不变,微微放心,她装作不知也好,真没看出来也罢,只要不说破,事情就没到难以挽回的局面。
“漱玉,你亲自去找何管事,再带上府里的刘大夫,去看看是否有人受伤。记得不要声张,以免惊到老太太。”
又吩咐另一个婢女:“四娘子受惊生病,我送她回屋,青若,你带沈娘子去宴上玩。”
沈峤走出一段距离,回头望向李臻背影,她不知自己这次是对还是错,但那时她若不阻止,李臻受到的伤害一定会更多。
但愿她的插手,不要让李四娘的命运变得更遭。
丹桂院里,李大夫人屏退所有下人,让李臻跪下。
“你和你表哥,已经有多长时日了?我和你爹、你祖母花了多少力气,又去求了你宋家姑父帮忙,才给你订下林家这样一门好亲事,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
她被气得心口疼,坐下喝了好几口茶水,才缓过气来。
李臻见母亲似是旧病复发,一时之间吓得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伏在李大夫人膝上,泣不成声。
“娘,我和表哥两情相悦,臻儿真的不愿嫁到林家给人当续弦,还要做后妈!这就是您口中的好亲事吗?”
李大夫人一顿,慈爱地抚着她的发顶,耐心安慰:“你还太小,才看不清楚这其中的好处。林家累世公卿,是真正的世家大族,不是我们潭州李氏这样的小氏族所能相比。你未来的夫君,林十八郎,更是嫡支大房所出,若非续弦,人家能看的上咱家?”
“说是续弦,林家郎君也还不到三十,是你哥哥同窗,比你更是大不了几岁。你乖顺鲜妍,嫁过去后好生伺候,林公子待你和原配夫人,不会有什么区别。”
“远的不说,就说你姑姑,她嫁给宋将军,不也是续弦?可如今,谁不羡慕她嫁了个如意郎君?臻儿,我的女儿容貌才情,一点儿也不比你姑姑差,必然会比她过得更好。”
李臻听母亲说了这么多,独独不提退亲的事,心中越来越凉。
她挣扎道:“娘,表哥答应我,等他来年高中,就来您面前提亲。您能不能,再给他一些时间,他是门第不高,可也是您的娘家啊!”
李大夫人被她戳中痛处,面色一冷,语气变得严厉:“臻儿,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的道理,我记得跟你们姐妹讲过多次。退亲?你以为林家是什么人,让你想结就结,想退就退?你也别恨我棒打鸳鸯,就说你表哥,他若真心娶你,今日就不会明知府里来客还要轻薄于你。”
“表哥不是那样的人……”
李臻想要为表哥说话,刚开了口,就被母亲打断。
“我看在都是亲戚的份上,让他借住家中,还让他去族学读书,他就是这样报答李家的?从明日起,就让他滚回家去。”
李大夫人此时恨极了自己兄嫂,若非他们撺掇爹娘来李府闹事,她怎会让那畜生住在家中,一时不慎还害了自己的女儿。
“臻儿,你当科举很好考吗?你表哥在族学里,也是个吊车尾的成绩;你亲哥之前在府学数一数二,娘都日夜担心他能不能在下一科高中。什么高中后提亲,也就骗骗你这种闺中少女。”
李臻犹自不信,听母亲贬低情郎,更是心如刀绞。
“娘,我不愿享什么富贵,也不在意表哥能不能有出息,我只想与表哥做一对最平常的夫妻。您就成全我们吧……”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大夫人看得心疼,却也只能硬下心肠。
“你自小锦衣玉食,享尽了富贵,哪里懂得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你嫁了表哥,最多是个富户娘子,守着祖辈的基业坐吃山空,怎么比得上林家少奶奶风光?你说两情相悦,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男人的情意才是最不重要的。你爹一房一房往屋里抬小妾,我还不是照样过得滋润?”
李臻被她驳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一刻的母亲竟是如此的陌生。
难道自己的心意,当真一点也不重要吗?难道她就该为了所谓的富贵,抛弃自己的真心,做个穿金带银却浑浑噩噩的空壳人吗?
“夫人。”
漱玉敲门进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在李大夫人耳边低语:“表少爷说要见您,他还说……四娘子已经是他的人了。”
李大夫人指甲深深掐入肉中,问道:“周围可有其他人听见?”
“只有我与何管事在,那蛇无毒,早早打发走了刘大夫。”
李臻听到表哥无事,眼神中又有了神采。
李大夫人厉声问道:“臻儿,你如实回答,你和你表哥到底有没有……”
她心中一酸,再也说不下去,扶住漱玉的手,吩咐道:“堵住他的嘴带进来,我倒要看看,他还想做什么!”
唐平被几个小厮压进院中,李大夫人只留下漱玉和李臻,冷冷地盯着形容狼狈的侄儿。
山有扶苏
[]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1
李府外这处园林,就取名为“扶华园”。正值盛夏暑天,院中佳木遮荫,凉风习习,丝毫不感暑热。
及至午时,李大夫人才携林大奶奶与另几个林家妇人来到园中,歉然一笑:“四娘子忽然发热,我前去照看,故而失陪了。小娘子们今日只管自己玩乐,不必等阿臻了。”
说罢,吩咐侍女开宴上酒菜,不一会儿,每人面前都摆上了一方矮桌,以草地为席,不拘身份地位落座饮宴,别有一番风味。
宴上饮食也极为清雅,沈峤最喜一种蓬饭,采鲜嫩的莲蓬,煮熟细捣,和米粉一起蒸熟,清香四溢。更有樱桃煎蜜、玉带羹、山家三脆等小食,种类繁多,而每人桌上的瓷盘中只盛可以尝鲜的份量。
这倒不是李家小气,而是赏荷宴是件风雅之事,自然不能如年节一般炙肉烧酒,大快朵颐,席间饭菜,也更讲究摆盘的精美。
世家夫人小姐们对此接受良好,甚至很多人每样菜品都只浅尝一口。沈峤向来不会虐待自己的肠胃,餐盘里的羹汤水果,都是抬著一扫而空。
谭芜见状,也不再拘着。其实她在宫中做了几年的医女,每逢宫宴,总要在席上角落里候着,那其中的规矩,比之别处又不知多了多少,她在其中熏陶,被教会的礼仪,也非一般的贵女能及。
但她向来不喜这些条条框框,祖父致仕时,她虽还想行医,却不愿留在宫中了。回到潭州,遇见沈峤这样质性自然的女子,她也把宫里学到的那一套统统丢掉。
“那位林大奶奶,应该就是李四娘日后的长嫂了。”
谭芜边吃樱桃,边小声和沈峤八卦。
沈峤闻言看过去,目光却正好与她对上。
林大奶奶看了她一眼就移开眼睛,反倒盯着谭芜,笑道:“没想到在这里还遇见了熟人,谭小娘子别来无恙啊。”
谭芜客气地笑笑,与她敷衍地寒暄几句,她与这位林大奶奶可称不上什么熟人,彼此间甚至还有些矛盾。
这事还与三皇子有些关系。
崔淑妃三天两头就有个头疼脑热的,皇帝又宠爱她,太医院自然不敢怠慢,谭芜也常常出入她宫中,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几分熟悉。
太医虽然表面上受人看重,同样的品级,地位还是要矮不少。医女中很多人进宫,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婚嫁增添一些筹码,若能被贵人看重,自然更好。
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
崔淑妃以为谭芜也是如此,她几番接触下来,觉得谭芜聪慧伶俐,又懂几分医术,三皇子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伺候着,平日里也舒心。
多一个姿容才智俱佳的美妾,三皇子哪里会不愿意?崔淑妃寻个同皇帝共进晚膳的时间,就提了出来。
整个过程中没人想起来问谭芜一声,她究竟愿不愿意。
可皇帝却没有立马答应下来,而是有些犯难,道先前采选时,皇后娘娘已经给几个成年皇子选了身边人,连太子都只要了一个,三皇子府中进两个有名分的新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皇后娘娘定下的人选,就是林大奶奶的妹妹卫十娘。
皇帝才不插手这些事,只是冷眼旁观。崔淑妃也不愿得罪谭太医,让他嫡亲孙女没有任何名分地伺候三皇子,只好趁还未彻底定下,派人与卫家相商。
对崔淑妃来说,就算卫家权势地位高过谭家又如何,难道能比得过崔家与皇家?她才不管什么助力,就要让儿子娶个自己更喜欢的。
卫家家主也是攀权附势之人,眼看能做皇亲国戚,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当即找上谭太医家中,让自己浑不吝的儿子指桑骂槐,明里暗里骂谭芜勾引三皇子,气得谭大郎几乎与他们打起来。
谭家人这才知道崔淑妃的打算,可谭芜做医女,完完全全是为了学习医术,没有一点儿要嫁三皇子的想法。
最终还是找了邓相从中调和,向皇后、崔淑妃说开此事,这才让卫十娘入了三皇子府中。
整个过程中,没有一方满意。皇后着恼崔淑妃横插一脚,处处与自己作对;崔淑妃恨皇后搅合了三皇子与谭芜的姻缘,对卫十娘也没有好脸色。
三皇子原本无所谓娶哪个,谭芜纵好,卫十娘也不差。可这事被传得满京皆知,还有御史借此弹劾他行事荒淫,不敬长兄,就让他的心情不那么美妙了。于是对卫十娘也没什么好脸色,更谈不上宠爱。
卫家不敢埋怨皇后皇妃,却恨上了谭家,觉得若不是谭芜,三皇子也不会如此冷落自家女儿,让自己吃不到好处。
眼前这位林大奶奶,就真情实感地觉得,是谭芜坏了自己娘家的好事。
她眼珠一转,看向李大夫人,笑道:“亲家母不是说四娘子病了吗?您怕是不知道,这位谭小娘子,曾经是宫中的医女,连淑妃娘娘都赞口不绝。您若能请谭小娘子给四娘看一看,说不定就药到病除了呢!”
李大夫人嘴角一扯,她只知道谭芜是谭太医的孙女,还真不知她做过宫中医女。但都是熟悉后宅手段的人,她如何听不出林大奶奶是在明捧暗贬,两人之间似有旧怨。
何况四娘此时还未想通,难保说出什么胡话,根本不能见人。
她正要婉言拒绝,李二夫人却插了一句:“是啊嫂子,四娘早上还好好的,我去给老太太请安也见到了。怎么忽然就病了呢?马上就要出嫁,还是让谭娘子瞧瞧,不要让亲家觉得,我们家姑娘都是病秧子。”
被自家人背刺,李大夫人心中恼怒,却还不好表现出来。另有几个来赴宴的贵女出声表示,该让李四娘早早治病才是。
“我替四娘谢过各位的关心了,府里的刘大夫,已经为四娘诊治过,不过是普通的风寒,睡一觉也就好了。”
林大奶奶捕捉住她脸上一瞬间的不自然,起了疑虑,语气中有些咄咄逼人:“您这话我可不赞同,风寒最是要人命,不可掉以轻心,还是让谭娘子再看看为好,我作为嫂嫂,也当去关心一
初入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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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六,宜出行。
沈峤行装轻简,除却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的药箱,只打包了几件换洗衣物;路上所需的过所文书等重要物品,都让系统收好。
“李夫人会将我的家信带给阿娘,若无意外,李四娘成亲时,我阿娘也会出席。到时你若遇见她,就把这枚玉佩交到她手上。”
邓玄籍从腰间解下自己随身带着的玉佩,放到沈峤手中。白玉温润无暇,两人手指轻轻相接,一触即离,如一尾长羽扫过,心海中均拂起一阵涟漪。
沈峤低低应了一声,将玉佩收好。
“我阿娘看到这枚玉佩,自然会邀你去府中做客,到时候你见到我祖父,再把东西交给他即可。”
说罢,将一个用火漆封了口的信封拿出。
沈峤接过,点头道:“我记住了。”
邓玄籍沉默许久,看向她的眼睛:“等圣上真的出手之后,明眼人都会明白过来其中联系。到时候,你可就真的与我绑在一起了,或许再也没有这样静好的日子。你……你真的愿意吗?”
沈峤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笑眼弯弯:“我什么也没做时,不也有人总要和我过不去么?我帮你做成了这件事,你是个好人,以后我若有事,你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我也不吃亏不是吗?”
喜提一张好人卡的邓玄籍心中莫名烦闷,别过头去:“就算你不去,我也不会对你的事袖手旁观。”
沈峤单手托腮望着他笑,她向来不信世上会有人不计回报地对另一个人好,对这些话,从来是过耳即忘。
见她眼睛里明显写满了不信,邓玄籍忍不住伸手,在她额头上轻点一下。
两人均是一愣。
邓玄籍只尴尬得手脚都无处安放,心中忐忑不安,她会不会以为自己是轻浮之人?会不会从此疏远自己?
他想了想,解下腰间佩剑:“我好像曾经答应过,要送一把剑给你,现在兑现。”
沈峤平日见他与这把剑几乎形影不离,连忙拒绝:“邓大人,若我所料不错,这是你的心爱之物吧?”
邓玄籍并不看她,低声道:“此剑名曰‘明驰’,是我幼时父亲赠予,他说带着这柄剑,必能化险为夷、一路平安。我知道你不惯用剑,可将它放在你身旁,我……我总能更安心些。”
说罢他不等沈峤推拒,又道:“你午后出发,我不便出面相送,现下以茶代酒,就当是为你送别了。”
举起茶盏一饮而尽,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
沈峤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拔剑出鞘,一张一指宽的折纸流出,上书“阅后即焚”。
是邓玄籍的字。
她一目十行飞快扫过一遍,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收入系统中。
*
马车行到京城附近,已经走了月余。
李四娘的陪嫁不少,为了少些劫道的风险,把东西分成几分,托镖局快马加鞭运去京中。而顾及老太太的身体,送嫁的队伍倒是行得十分缓慢。
一路无事,沈峤翻来覆去地把玩手边的明驰剑,微微咬牙,邓玄籍那小子,还真是明白“睹物思人”的道理。她每日一睁眼,所见的就是这柄剑,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他。
那日出了城门,她心有所感,掀帘回望,他果然在城楼之上静立。
“沈娘子,马上就要进京,老太太有些心慌,想要请你去看看。”
漱玉神色恭敬,作为夫人的贴身侍女,她已经看出,老太太与夫人,都对这位沈娘子极为礼遇,超出了对普通女医的态度。
马车在路边停下,此时正值农忙,又非赶考的时段,但官道上,来往京城的车流依然络绎不绝。
沈峤把过脉,又看了看老太太的舌苔,放下心来:“只是舟车劳顿,又有些苦夏,等到了京城修养几日,很快就会无事。”
李大夫人松了口气,柔柔一笑:“马上就要进城,你不如与四娘同车说会儿话,她闷了一路,连我这个母亲也不理。”
沈峤答应下来。
李臻一身红衣,妆容精致,面色却苍白如纸,仿佛大病一场。
“你……那日应该看到了吧。”长久的沉默后,她突然开了口。
沈峤不知该怎么答,她拉了李臻一次,难道就有能力拉她第二次吗?
她清清楚楚知道,与高高在上的林家作对,无异于螳臂当车;可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个正值青春的女子一点一滴地消磨掉自己的生气,她的心也一抽一抽地痛,仿佛自己也被看不见的铡刀削去了灵魂的一片。
她看向李臻鲜艳欲滴的红色丹蔻,只觉得那像是用鲜血染成。时代的偏见,当真就无法改变吗?
李臻没有等她回答,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情绪的出口。面对母亲,她已知道所有的哀求都是徒劳;面对幼妹,她不忍自己的悲伤吓到她,让她对未来的姻缘产生恐惧。
可面对这个与她几乎同龄,却比她自由得多的女郎,她忽然很想说话,哪怕自身境遇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她也想诉出这些时日的不甘,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沈大夫,那日你们走后,我娘问我,不做李家小姐,难道愿意和你一样为了生计,混于市井瓦砾之间,奔波于高门后宅伺候夫人小姐吗?”
沈峤笑笑,医者列于百工之中,她一直都知道,很多人有求于她,表面上客气,心底里却暗暗瞧不起,其实她已然习惯。可这样被人当面说出,那些深积心中的不平还是蔓延开来。
“我说,我愿意。”李臻将车帘拉开一个缝隙,阳光照在她脸上,显出几分神采。
“我宁愿粗布麻衣不停为生计奔波,也不想做家族的一颗棋子,被当成物件从一家送到另一家,没有一个人关心我究竟愿不愿意!”
沈峤沉默一瞬,还是说道:“真正在底层为生活操劳的女子,大多数人的意愿也没有人在乎。她们拼死拼活挣一口饭吃,夫家也不会因此高看一眼。”
她幽幽叹息:”我说这些不是要你认命,事实上,想要改变这些,首先就得皇帝发布政令让女子可以分田,有了土地,有了财产,才有安身立命之本。”
“如果没有元令元年新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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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市,商贾汇集,人流如织。
沈峤如今借住在李家在京城的宅子,处在东城,权贵富商云集。她头戴白色幂篱,一路走到西市,额头已出了一层薄汗。
西市多聚集些平民百姓,沿途不时能看见来自西域的客商,街边表演杂耍的江湖人士,往来不绝。
街边的房屋有些破旧,走到深处巷子里,道路也逐渐显得逼仄,沈峤目光扫过一行行牌匾,慢下了脚步,跟在一行客商身后,进了一家卖吃食的铺子。
自古一来,集市就是消息最为灵通的所在,市井酒楼之中的跑堂小二,更至少掌握着方圆几里内人家的秘闻八卦。
小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层层纱幔让人看不清面容,衣饰虽然简单,料子却算得上贵重。心中过了一遍,似是没见过这样的女郎,不敢怠慢,当即展开笑脸。
沈峤也不为难他,随意点了一张胡饼,几个小菜,坐在一处临街的位子。
略一偏头,就能看见对面的药铺,上书“鸿升堂”三个大字。
她取下背上的剑匣放在手边,这是她一来到京城,就立马置办的。邓玄籍那样的高官子弟,他的剑也必然引人注目,若是被人认出,只怕会有麻烦。
周围人见她一副江湖女子做派,都尽量避开,不与她同桌,沈峤也乐得清净。
小二见她一直看向窗外,有心搭话,笑道:“姑娘可是初到长安,想在这附近落脚?”
沈峤看他一眼,语气随意:“是有想法,只是想要长居,还要细细寻摸,知晓四邻秉性才是。”
小二心中就有了数,匆匆进了后厨,端出一叠炸糕,笑眯眯地道:“远来是客,这盘点心就当是送小娘子垫垫肚子。”
仿佛看出了沈峤的疑惑,他压低声音:“姑娘若真想久居,我这儿还真有一处宅子,无论是想买还是想租,从我这走,都是最合适的价格!”
沈峤恍然,原来这小二如此热情,是还兼着庄宅牙人的伙计。
她并未一口回绝,好奇地打探:“我可不是什么宅子都要。”
小二一看有戏,笑容更甚,努努嘴指向对面药铺:“喏,就那位秦掌柜,借了卢三爷的银子,又错过约定还钱的日子,这本息一加,难以凑齐,只好先抵了房子。”
“卢三爷?”
“嘘!”小二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才低声解释。
“小娘子你初来乍到,可一定要记住,坊中的卢家是我们万万惹不起的!他家与范阳卢氏的有些关系,不过你也不用太怕,坊里住户只要逢年过节送些孝敬,平日里的生意,他还能罩着些呢。”
原来是借着靠山作威作福,还放高利贷的一伙人啊。
这种民间的放贷,沈峤并不陌生,在潭州时,郑家也在一直这样做。朝廷虽对利率有所限制,更明令禁止高利贷,私下里,却是屡禁不绝。
朝廷同样也会放贷,不过能搭上关系的,一般都是有钱人家;贫苦百姓遇到天灾人祸,只能自己去寻民间的私人放贷,这其中自然风险极大,一不小心就是家破人亡。
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小二仍在絮絮叨叨地念着那宅子的好处,沈峤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忽然对面药铺里传来一阵嘈杂,她转头望过去。
铺子里几个人走来走去,显得有些无序,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不停哭喊着,周围围了两个大夫模样的男子,旁边的一对夫妻,神色很是紧张。
“嗐,都到了这个地步,要我说,秦掌柜还不如把这药铺给卖了,他又不会看病,只能算算帐,自从去年管大夫请辞,后来请的大夫,因为发不出来银子,都只做月余就离开。”
小二撇撇嘴,又低声道:“不过坊间也有人说,这个铺子的契书可不在秦掌柜手中,他不是不想卖,而是不能卖!”
这传闻倒是不假,沈峤心道,因为契书就在自己手里,但也只有一半。
另一半,不知是在秦掌柜、还是那位管大夫手中。
堂中的两位大夫均已白发苍苍,不知在争论些什么,孩子痛得在病床上打滚,沈峤不由道:“这两人真的会治病吗?”
小二听得乐呵,嘿嘿一笑:“姑娘,还真被你给说中了,鸿升堂的名声如今早不如以往,哪还有好大夫愿意来坐诊?这两个大夫,是秦掌柜不知从哪个乡里找来的铃医。”
所谓铃医,又叫做“走方医”,因手持摇铃走街串巷而得名,其间不乏高人,可总体上的水准,是比不上坐堂大夫的。1
两人终于争论完毕,瞧着倒像是谁也不服谁,一人提笔写下药方,另一人就着腹部穴位不停折腾,小孩依旧痛苦难挨,哭声传到食铺里,引得客人频频皱眉。
“这附近没有别的医馆,孩子也是倒霉,遇到这两个半吊子大夫。哎呦,秦掌柜也是流年不利,若是真治死了人,我们整条街也要跟着遭殃。”
小二说着说着兀自担心起来,沈峤离得远,看不清那孩子的具体症状,想了想还是起身:“我去看看。”
“诶?姑娘?”
小二有些愣住,果真是外地来的,京城的热闹,就那么好看吗?
沈峤走了进去,并未直接上前,一个药童迎上来,有些怯怯地招呼:“小娘子是看病还是买药?正不巧,两位大夫都在忙着,您得稍候片刻。”
胖些的大夫走过来打断:“不必等,我现在就有空,小娘子有什么症状?”
他眼神尖,见沈峤衣着不凡,当即决定好好宰她一笔,这个月的药钱分成也能多一些。
沈峤透过帷幔打量他一眼,悠悠道:“我来了葵水,有些腹痛,还望大夫开剂药缓解一二。”
铺中人听闻,都诧异地盯着她瞧,就连坐在柜台后不停算账的秦掌柜,也抬起了头。
此时女子得病,多半是忍着,来葵水腹痛这样的小病,万万不会当着外男的面提起,胖大夫一愣过后便是窃喜,这小娘子不会是少根筋吧。
他忍笑道:“我来给小娘子号脉。”
沈峤伸出手腕,偏头去观察孩子的状况,见他已经开始呕吐,脸色涨得通红,隐隐有了发热的迹象。
腹腔内器官众多,腹部的急症种类也极多,就算在现代,她也要借助很多仪器的检查才能确定病因,此刻单凭望诊,实在难以判断。
半炷香后,胖大夫松了手,故作高深道:“小娘子来得及时,再不治,只怕对日后子嗣有碍,我先开几张方子给你,等你……好了,可以再来复诊。”
沈峤拿过他写的方子扫了一眼,有些好笑,给她用的药材都是挑了贵的,有些都不
层层盘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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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峤并未留下,回到对面食铺里。
此时已过了早食的时辰,铺子里只分散坐了几个食客。
少顷,七八个吊儿郎当的壮硕大汉围着个身材富贵的锦袍男子,将小巷挤得水泄不通,不由分说地把药铺里剩余的病人和两位大夫都赶了出去。
秦掌柜被拎着衣领揪了出来,眼上挨了一拳,眼眶登时变得乌青。
“卢家子弟在如今在朝中,最高似已做到了太府卿,对于族中子弟,就这样丝毫不加以约束吗?”
沈峤看得皱眉,她不是不知,这些门阀勋贵,向来视底层百姓如蝼蚁,民间私贷的利率大大超过律法规定,必然有上层还未吃到苦果,冷眼放任的原因。
可在皇城之中亲眼目睹这些权贵行事——甚至这位“卢三爷”,只能算真正权贵的一条走狗,她还是有些心惊。
“那些大人们的事,岂是我们这些小民能随意议论的?姑娘,你也要当心祸从口出啊!”
小二先前见沈峤去管药铺中事,现在又有些为秦掌柜抱不平,看了几眼,决定远离这个潜在的麻烦,不动声色地离开。
所谓勇敢,所谓正义,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配拥有的,其中隐含的代价太过昂贵。
“卢三爷,怎么劳您亲自来了?”秦掌柜小心翼翼地赔笑,“阿贵,快去二楼拿银票过来!”
卢三爷呵呵一笑,身边一个伶俐的小厮立马掏出一个账本,翻开请三爷过目,待他点头,才慢条斯理地走到秦掌柜面前。
手指放在嘴中舔了舔,他把账本摊在秦掌柜面前,一页一页地翻动,又转身向周围铺子里探出头的人展示一番。
“大家都看看,我们卢家可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这么些年借贷给乡邻,救过的急也不少。这上面秦明远亲笔写下:于五月初五借款三百两纹银,定于六月三十还够本息,总计三百六十两,做不得假吧?”
有胆子大的叫了声“是”,沈峤心中稍一换算,月还利率大概百分之十,算是妥妥的高利贷了。
此时普通人家一年的花费也不过五十两白银上下,两个月多出六十两息银,药铺经营不利的情况下,很难一次性拿出来,怪不得秦掌柜要变卖房产。
这就是层层盘剥啊,卢家用高额利息剥削秦掌柜,秦掌柜又放任药铺中的大夫卖高价药剥削病人,最终得利的,还是站在最高层级的那些权贵。
秦掌柜没有否认:“不错,可我自六月二十起,日日前往卢宅求见三爷,可下人每次都说三爷不在。错过约定日期,实在非我所愿,还望三爷海涵。”
卢家小厮轻蔑地看他一眼:“你这是在说我们三爷的不是了?那好,谁能证明你日日前往啊?我家管院的可从未提起过。”
秦掌柜心中一凉,知道自己这次怕是要剥皮抽筋才能过了这一关,到底还是不甘:“这……街坊四邻……”
他将求助的目光扫向四周。
无人应答。
卢家一行人大笑起来,秦掌柜纵有预期,还是忍不住失望。
“好了,既然如此,秦掌柜还记得条款中另外几项吧?若未能按约定日期归还,逾出每日,利息都是上一日本息的两成。”
食铺中有人窃窃私语:“这好像也不多啊。”歇脚的客商听闻,暗暗嗤鼻。
今日是已是七月二十,逾期整整二十日,沈峤飞快地心算,到了如今,利滚利至少滚到了一万两以上!
那厢的尖脸小厮抱着个算盘十指熟练地拨动,仍算了好一会儿,才笑盈盈地开口:“今天为止,给秦掌柜你减去零头,也是一万三千七百一十六两,看在认识多年的份上,再抹个零,算你一万三千七百两,够意思了吧!”
四周瞧热闹的听闻这个数字,都倒吸一口凉气。刚刚说这也不多的人,更被这天文数字吓得目瞪口呆。
还不足三个月,借来的三百两变成了一万三千七百两,秦掌柜也是精于算数,知道对方没有诓自己,头上冷汗直冒,双腿几乎软倒。
沈峤看了看附近的民居,京城寸土寸金,可此处的房价,显然值不了万两白银。
秦掌柜面色苍白,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他已然明白,卢三爷对这间药铺是势在必得,可是……
他惨然一笑:“三爷好算计啊,五月初我爹娘的乡下田地遭人毁坏,一季收成全无,我去看顾二老,药铺里又失火毁了大半,儿子也坠马受伤。走投无路之下,找三爷借了救命钱,嘿嘿,原来却是催命钱。”
“我家这一连串的祸事,恐怕也是三爷的精心安排吧。这间铺面三爷如此上心,能值一万三千七百两银子?
他已然明白这是一场针对他的精心布局,只是原本百分之十的利息,在律法范围之内;超出期限的,他白纸黑字签了字,卢家势大,衙门定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卢三爷的卢有几分与范阳卢相关,已经不重要了。君不见三爷身边的小厮,出入太府卿卢大人的府上,已是家常便饭,谁敢查卢大人有没有吃过孝敬呢?
小厮笑着上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三爷看上的东西,甭管值不值,那是一定要到手的。至于剩下的欠债,你给三爷当个奴才,慢慢还便是了。”
泥人还有三分气性,秦掌柜“呸”了一声,冷笑道:“莫说这铺子并不完全在我名下,就算是我的,你也别想就这样抢走!”
卢三爷在这待了半日,早已没有了耐心,听他还不顺从,抬了抬手:“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不识抬举的东西。给我砸,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他身后的那一群壮汉就等着这一声令下,呼呼啦啦地进店,提起桌椅就砸,秦掌柜对这间药铺倾注了半生心血,也红了眼睛,拿起一把凳子,砸在了卢三爷脚下。
场面有一瞬间的静止,随即,两个壮汉撕住秦掌柜的衣领,“啪啪”两个耳光,打得他鼻青脸肿。
“我……我就告诉你们,另一半的契书,在二十年前的疡科圣手沈如钧名下。你若想要,尽管南下潭州去找沈如钧好了。”
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沈峤微微出神。
长安与潭州相距两千多里,消息传递得慢,再加上沈太医几乎从未告知过沈峤自己的社会关系所在,她也无法一一去信,告知亲友。
以至于秦掌柜此时还不知晓,沈太医已于初春驾鹤归去。
沈峤从他的略带嘲弄的语气中敏锐察觉到,他与自己父亲的关系,似乎并非那么要好。
卢三爷听他说得煞有其事,脸色更冷,抬脚向秦掌柜心口踹去,药童伙计阻拦不及,砰地一声,后脑勺撞在
崔十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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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三爷做这一行,最需精通的就是拜高踩低那一套,起码的眼色是练出来了的。
这女子的衣着与排场,比之卢大人家的小姐,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语气中,又似乎与“才冠京华”的卢四郎相熟。
不知遇上了哪位高门贵女?
“小的处理些杂事,没想到污了贵人的眼睛,实在该死!”卢三爷也是能屈能伸的,毫不犹豫地抬手给了自己两个耳光,脸颊顿时肿得老高。
“若小人有幸得知贵人府上,来日定当赔礼谢罪。”
他姿态放得极低,心中却并不担忧,他扫尾向来干净,明面上从未沾染过人命。高利贷的事,这些世家包括宗室在内,有几个是干净的?
谁把这事捅到台面上,谁才是真正的罪人。
“赔礼倒是不必,至于谢罪,《律》言:不因斗竞,故殴伤人者,加斗殴伤一等。你去长安县衙门里找县令说道吧。”1
以朱雀大街为轴线,西侧属长安县,东侧属万年县。西市附近发生的争端,自然要归长安县处理。
要是以往,卢三爷自然不会把长安县令放在眼里,可这女郎对律法信手拈来,显然在家中颇受重视,若她不依不饶,用家世相逼,卢家也未必会保他。
“姑娘何必如此,世家乃同气连枝,一荣俱荣。听姑娘所言,与卢四公子交好,可否看在四公子的面子上,放小的一马?小的保证,以后催债,断然不会如此心急!”
他却没注意到,那华服少女脸上一闪而过的古怪之色。
她不愿再与之周旋,向身边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立刻会意,一挥手,不知从哪出来一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卢三爷和他的打手按翻在地。
这速度、这身手,显然是经过特殊的训练,沈峤轻轻赞叹一声,这就是古代世家的暗卫或部曲吗?
“记得告诉长安县令,是崔十一娘送来的人。”
围观众人消息灵通的,都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笑,长安县令正是崔氏子弟,得了自家女郎专门交代,卢三爷这回可是栽了。
不少人偷偷抬眼瞧这位崔十一娘,只觉天上神妃仙子,怕也不过如此。传闻中崔淑妃花容月貌,艳冠后宫,观她族中女子样貌,就知所言非虚。
崔十一娘走到秦掌柜身前,看沈峤与管大夫为他施针,一位嬷嬷警惕地贴在她身旁,防备着四周潜在的危险。
“姑娘,多谢你……”秦掌柜悠悠转醒,看向管大夫,“贤之,我是不是时日无多了?”
两人对视一眼,他的状况很不好,这次能救回来已是万幸,沈峤抿抿唇,不知该怎么说。
秦掌柜笑笑:“趁人多,大家都给我做个见证。这鸿升堂,是我当年与同袍沈大夫沈如钧一同开的,在这里也有了将近二十年。沈如钧早已不知音讯,我的这半份,如若能保住,就交由管大夫吧,家中犬子,守业也难让我安心呀!”
“我的身后事,也劳烦贤之你了。”
管大夫嘴唇动动,他向来不善言辞,良久才道:“别说丧气话。”
两个药童用门板将秦掌柜抬进去,沈峤思衬,这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并未跟进去。
“你的手,不去上点药吗?”
崔十一娘抓起沈峤的手,悠悠开了口:“都破皮了,人家还不怎么领情,值得吗?”
阿贵闻言,面色涨红,来到沈峤面前诺诺道:“多谢小娘子,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说罢,跑去铺子里,拿出一瓶未曾打开的金疮药来。
那位面相精明的嬷嬷上前一步接住,阻止他靠近,打开闻了闻,点了点头,表示可用。
崔十一娘瞥了一眼,拉着沈峤往马车边走,笑道:“算了,一个西市没什么名气的药铺,能有什么好药?我车上倒是有太医院配置的金疮药,小娘子要去往何处?我送你一程。”
沈峤想到崔家是三皇子母家,她对三皇子可没什么好印象,也不想与这位崔十一娘有什么交集。
于是婉言推拒道:“多谢崔小姐好意。只是某在这边还有些事,小姐今日的仗义某铭记在心,多余的不敢叨扰。”
崔十一娘笑意未改,语气却不让分毫:“那我陪着小娘子办事。”
身旁嬷嬷见状,微微皱了皱眉。
沈峤见她势在必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点头道:“那请容我去取一物。”
她付过银钱,从食铺里拿出剑匣,未等车前护卫询问,主动言道:“里面是我的剑,还望小姐不要打开。”
崔十一娘笑道:“无妨,你带上车便是。”
嬷嬷知晓自家小姐的脾性,她想做的事,向来不容他人置喙,因此也未出言反对,只警惕地盯着沈峤。
马车缓缓驶出西市,崔十一娘静静凝视着桌面上摆着的棋局。
车厢内十分宽敞,沈峤默默地给手上敷药,悄悄抬眼望她,竟无端看出了几分落寞。
丝毫没有众人面前引经据典,谈笑风生的模样。
“你看我作甚?”
崔十一娘落下一颗黑子,白子顿时陷入一片包围之中。
沈峤不知她性格,只能斟酌道:“崔小姐侠骨丹心,某心中佩服。”
“是吗?你说话倒是比……比府里那些人好听。”崔十一娘坐直身子,靠在马车壁上,“可我做了好事,也不怎么开心啊。”
她左手一翻,打开桌下一个暗格,拿出一枚似金非金的令牌:“我瞧你也没那么高兴我帮了你。这样吧,你说说你是为什么忧心,我若觉得你说的是真话,就把这枚令牌送给你。”
“等你遇到难处,去找崔家,他们看到令牌,自会有人帮你。”
沈峤并不想要,可这位崔小姐,显然不会让她拒绝。
她双手随意摆弄着药瓶,想了片刻,平静地道:“我只是觉得,那位卢三爷就算得到惩罚,也不是律法给予他的。少了一个卢三爷,整个大盛也还有千千万万个卢三爷。是以……虽感激姑娘,心绪却并未宁静。”
崔十一娘执棋的手指一顿。
她心中震动,长久地与沈峤对视,两人均未移开目光。
良久,沈峤几乎以为自己太过冒进,得罪了这位贵女,对面人才长叹一声。
“没想到小娘子竟还是我知己。”她稍拉开点车幔,挥手让侍卫离远一些。
“我也在想,卢家走狗用权势来压平民百姓,从他们身上得利。我让他栽了一个跟头
云泥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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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传闻,七月鬼门大开,不宜嫁娶,因此林李两家的吉日,就定在了八月初六。
因是续弦,本该一切从简,林家为表重视,礼节排场,均比原本的规制更高一些。
可林十八郎毕竟是二婚,身上还无功名,真正高门世家的老爷夫人,这一天大多只派人送了份礼,并未亲自前来。
李臻心头惶惶,好几日未曾睡好,这天凌晨,又是不到二更就被拉起来梳妆。沈峤与李六娘前来看她时,都被她白中带青的脸色吓了一大跳。
林家也派来了几个婆子帮忙,见她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心中添了几分不喜,接过脂粉盘子,重重地往她脸上擦了几下。
正要上口脂,沈峤看不下去,打断道:“今日行礼待客,怕是要折腾到很晚,四娘子不若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再上妆不迟。”
林家婆子对视一眼,若这新妇在众目睽睽□□力不支,晕了过去,才更是丢自家的脸,是以也不阻拦。
李大夫人这些时日因着李臻的态度,对她的怜爱消磨掉了许多,但毕竟是自己亲生女儿,如今将要嫁为人妇,不舍之意总归还是有的。
“去给四娘子下碗鸡蛋面来。”
她前日从李臻房中搜出一封写给唐平的信,此时对她颇多不放心,趁宾客未至,就在房间里亲自看着,不让她通过沈峤,再与唐平有了联系。
李臻对此心知肚明,只嘲讽地笑笑,不久前,她们还是一对人人称羡的母女,怎地如今,将全身的刺芒都扎向了对方呢?
她瞧着铜镜中凤冠霞披的女子,竟觉得有几分陌生,这真的是自己吗?难道自那日出了潭州,李臻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林十八郎的妻?
脑海中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婚者,昏也。黄昏之时,典礼才会正式在林家开始。
林十八郎穿着大红喜袍,身下是一匹油光水滑的赤色宝马,一对人马在前面吹吹打打地开路,新郎身边,簇拥着一众同窗及好友。
李四娘的屋子里不许她一个还未成婚的女子多呆,沈峤和李六娘悄悄从后门溜出,在树后静静观看着将整个长乐坊堵得水泄不通的迎亲队伍。
“沈姐姐,我以后可以不成亲吗?”李六娘忽然道。
“是不是四姐姐要嫁去别人家,我娘才忽然不疼她了?可我瞧四姐姐,她也并不愿意啊。”
李六娘还未及笄,豆蔻之年,尚未情窦初开,却敏锐感觉到自家姐姐的婚事并没有爹娘和嬷嬷说得那样好。
沈峤沉默许久,只能安慰道:“或许等你长大,你爹娘就会想通,那时你不愿成亲,自然也就由得你了。”
李六娘展颜一笑:“沈姐姐你真好,还愿意说好听的让我开心。不过我想好了,等回到潭州,我就出家做姑子去,或者去做女冠也好。反正,我以后绝不离家远嫁,与其像姐姐那样痛苦,还不如远离红尘。”
沈峤没想到她这么小,就有了出家的想法,看来李四娘的事,给这小姑娘心里留下了许多阴影。
她正要说话,余光中瞥见新郎官已到了李府门前,他身边围绕着的年轻郎君里,有位宝蓝绸衫,手持折扇的,不是郑学鸿是谁!
正要退到树后相避,帷帽上的轻纱被风吹起一角,沈峤这才想起自己面上有纱幔遮掩,他不会认得出自己。
郑学鸿刚刚做了从七品的太学助教,他一介商户子,已经算是一步登天。
能在太学读书的,至少也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孙。这些公子哥儿大多性情傲慢,心思很少放在读书上,他不过是个家世不显的助教,如何能被他们放在眼里。
见惯了京城的纸醉金迷,谁还会想离开。此时的进士科与明经科,并非像后世科举一样三年一科,若无意外,年年都会举行。
他知道自己这个位置,有不少人盯着,想让自家子孙顶上。
想留下、甚至更进一步,只有两条路:一是得了圣上青眼,二是有贵人帮扶。
上任两月,莫说想见天颜,就是见到自家顶头上司国子祭酒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很快就把第一条路暂时排除。
至于贵人,他把视线投向了太学中的这些学子,是以今日,才跟随才华平平的林十八郎前来结亲,为他做些催妆诗来装点门面。
他现在已然明白,母亲与自己曾幻想过的榜下捉婿有多可笑,这些高官贵族的婚事,第一个要看的就是家世,任凭你有多惊才绝艳,没有家世,就没有那张入场券。
不过没关系,他垂眸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嫉妒与不甘,暗暗发誓:以自己的能力,总能娶到贵女,拼得一分向上爬的机会。
一阵微风拂过,他无意向李府另一侧瞧了一眼,树下站着两个头戴帷帽的少女,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身在潭州的沈峤。
云泥之别,何必再想。
他摇摇头,继续打起精神替林公子应对李家的“刁难”,再看时,那人早已不见。
*
李大夫人遍寻沈峤不见,命下人在府中翻了两遍,才在后院花园中找到两人。
“六娘,你也真是的,都多大了,还带着你沈姐姐到处乱跑。”
她语气中有些埋怨,虽然是在说六娘,沈峤心中明白,她是在指桑骂槐。
“我观府中忙碌,也没有能帮忙的地方,只好与六娘在后院谈天,让夫人担心了。”
沈峤说得客气,语气却淡淡,见到邓相之前,她不会与李家撕破脸,可她也不是面团一样的性子,任人颐指气使,真把她当自家门客。
李大夫人一梗,随即脸上浮现出让人挑不出错的笑容,亲热地拉住她:“沈娘子这话说得,我怎么会怪你?我家小姑子,也就是宋夫人,很想见你一面。”
“我是新娘子母亲,不能同去林家,宋夫人可去送亲,想要带你一起。”
真是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沈峤原还想着,自己有些失策,此时成亲,女方父母并不去男方家中,而邓玄籍的母亲,显然会去林家,而不是李家。
这下倒是不用自己费工夫了。
宋夫人约莫三十来岁,保养精致,与一身悍气的宋将军很是不同。
马车悠悠驶向林府,宋夫人指了指车厢内的果盘,示意沈峤随意。
“宋将军的老伤,已经无碍了吗?”
沈峤不言,宋将军曾吩咐过她不要告知外人,此时就算是宋夫人问起,她也决意守诺。
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合该自己去说。
宋夫人见状,笑了起来:“你的脾气,还真和将军有些相似。你不必担忧我套你话,我也只是求个安心罢了。”
她吃了块点心,问道:“你上京城来,我那嫂子给了你多少银子?我一瞧见你就很喜欢,想留你在府中做个女医。”
沈峤听懂了她的暗示,微笑拒绝道:“四娘子是我的朋友,我才愿意送她来京
言辞恳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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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仁坊长清观。
湖边柳荫下,对坐着两个年轻女郎,一位珠环翠绕,端庄雍容,另一位只简单披了件道袍,神色慵懒。
黑白子杀得难舍难分。
“皇姊,朱学士倒是把你的棋艺给练出来了。”
宁嘉公主语气挪揄,心中却有些不得劲儿。
裴驸马去世后,义阳公主梁知淮奏请度为女冠,为驸马祈福。圣上自然答应下来,令她在长清观中修行。
义阳公主是崔淑妃的长女,如今不过二十又三,正是青春韶华,加之极擅诗赋,颇受风流文人追捧,道观里,来往宾客不绝。
那位朱学士自然只是其中之一,也是近来出入最为频繁的一位。至于他到底是陪着公主吟诗对弈,还是伺候些别的,外界提起,总是会心一笑。
裴尚书老年失子,多多少少有些信了公主克夫的传闻,又见公主说得冠冕堂皇,为儿子祈福,实际上却在道门清净处另寻新欢,十分恼恨。但他也知公主身后是皇帝与崔家,只频频在朝中与崔家相斗。
皇帝乐见其成。
宁嘉公主也知道这些风言风语,她还未出嫁,见惯了宫中争斗,对男女之事没有丝毫期待,见皇姊沉迷于此,不禁这些所谓名士生出了几分恼恨。
义阳公主见这位异常早慧的妹妹罕见地露出几分孩子气,眉眼柔和,也笑了起来:“皇姊不似襄儿那般聪慧,自然得有人陪练,才有些长进。”
“那皇姊找我便是,我随时奉陪。”
“呵呵。”义阳公主笑笑,“你难得出宫,也是借着崔十一娘的身份在城中到处跑,到我这儿来的次数可是屈指可数。”
她想起一事,好奇地问道:“听说你前些日去西市,可给了卢家一个没脸?”
宁嘉公主起身,轻轻翻了个白眼:“舅舅还不是放了他?只被当作小孩子玩闹罢了。”
她心中烦闷,忽然想起沈峤,问身旁低头静默着的赵嬷嬷:“林家是今日娶亲?”
义阳公主奇道:“你还关心林贤妃的娘家事?”
“那自然没有,我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与林家有些联系。”她笑盈盈地道:“等她想通了要跟着我,我再带她来与皇姊见面。”
“她知晓你是公主?”
“不知。”宁嘉公主垂眸,“若我没看走眼,她是个很心善的姑娘,你说,林家那位新妇日后向她求救,她若是想救,还能求谁?”
“我将紫金令给了她,到时,我定让她对我死心塌地。”
*
卢夫人收到自潭州送来的家书,将那几行字翻来覆去读了好几回,还是颇感疑惑。
玄籍历来的家书,均是些普通的问候,再从自己的近况中挑好事讲,从未对家中有过请求。
就连他受了重伤,也不敢让自己知道,还是三皇子的消息传来,她才知晓。
可这次,居然在信中言辞恳恳,请她出席林李两家的喜宴。
她思量几番,又着人打听了李家的情况,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思来想去,还是接下了林家递来的帖子。
不管如何,去了之后,总该有个答案。
她坐在席间,漫不经心地听这些认识的与不认识的夫人谈天,偶尔还传来议论自家的声音,也不忍着,当即举杯招呼。
对面人到底还要脸,说小话被她这个正主听到,也觉不好意思,自罚一杯之后,都低头装作吃菜。
她看得感慨,人走茶凉,莫过于此了。
只是心绪到底被这些闲言搅乱,她们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
又坐了片刻,她长久不出来社交,已然有些劳累,起身去院中清净处解解闷。
沈峤余光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过了几息,也悄然出去。
宋夫人并未在意,出去的人不少,她也并不显眼。
“夫人。”
卢夫人正扶着假山石壁休息,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转头看去,是个容貌清丽的少女,一眼看去略微有些眼熟,细看却从未见过。
这是哪家的小姐?
“夫人是化县县令邓大人的母亲吧?”
少女虽是问句,眼神却极坚定,显然已经确认。
她心思百转,登时明白过来,莫非玄籍是让她见这女郎?
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她点点头,只见那女子从袖中飞快地取出一枚玉佩,掌心向上,让她得以看清。
是玄籍一直随身佩戴的那枚!
她心头震动,不管要说的是何事,眼前女子在六郎心中绝对非同一般。
恍惚间,她想起春日里六郎回京那一次,就已有了意中人,潭州……莫非就是这女孩儿?
可……可就算商议婚事,也不该是这样的场面啊。
沈峤见她防备自己,可两人独处越久,越会招致怀疑,只好继续道:“夫人,邓大人有要事与邓相相商,事关机要,可否代为引荐?”
卢夫人冷静下来,今天的每一件事都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一介平民女子,张口就要见当今中书令,谁听闻后不觉得吃惊呢?
可那封家书的确是六郎的笔迹,玉佩也做不得假,就算真有人胁迫了他,也要先稳住这姑娘,再做打算。
“小娘子可否告知所为何事?”卢夫人试探道。
沈峤摇头,装作不知:“不是我不愿告知夫人,只是邓大人交代,不可对邓相之外的人提起,邓大人还说……非他不相信夫人,而是想保护夫人。”
后一句却是沈峤自己加上的。
卢夫人想到无数可能,又一一否决,深深地看了一眼沈峤:“既然如此,宾客已开始回去,小娘子就直接跟我去家中吧。”
沈峤轻轻呼出一口气,总算有了一半进展,看看左右,暗示道:“我作为随行女医与李家上京,与夫人一起,未免惹人注意……”
卢夫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对眼前女子,又多了几重心防,走出假山,唤来前边守着的周嬷嬷。
“今日里吃了几杯酒,又吹了风,有些头晕,幸好遇见这位女大夫替我扎了几针,才稍稍好些。嬷嬷去帮我向宋夫人告个罪,这位女大夫,我先带回府中了。”
她平日里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的做派,与宋夫人也有几分交情,纵有人看不惯挑拨几句,好在大多数人并未多想。
宋夫人很是不愉,心中暗道:她以为自己还能做多少时日的右相儿媳!
连带着对沈峤也多了几分不喜。
*
日暮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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寤寐思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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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夫人亲自带沈峤来到一间空置的客房,留下两个妇人打扮的侍女,走路悄无声息,显然身怀武功。
沈峤没有拒绝,她四下打量着房间,见被褥俱是新换,桌上一尘不染,心中微微满意,至少表面上,对她还算礼遇。
就当是借住朋友家了,还有专人保护。
春风和夏至两个也在观察着沈峤,见她一派安之若素,心下又多了几分警惕。
待晚间洗漱过后,沈峤披着外衫坐在灯下,给手上换药,那日阿贵推他的一把着实不轻,路上又恰好有几颗边缘锋利的石子,在她手心里割了好长一个口子。
两个侍女瞧见,互相对视一眼。
沈峤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邓相的话让她明白,自己想得有些简单了,皇帝真的会信任自己没有看过吗?
她提灯来到窗前,遥望银汉迢迢。
春风见状,出声问道:“姑娘是睡得不舒服吗?要是有哪儿不合心意,您只管提出来便是。”
沈峤不欲为难她们,何况自己的心事,也并非她们可以排解。
“夫人准备得很是周全,是我自己有些不习惯罢了。”
卢夫人今日吃了酒,心里烧得慌,又被沈峤出来后公爹的严肃面容吓了一跳,她已经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坐在屋里,她丝毫没有困意,开始担忧起远在楚地的儿子,心绪难安,只好到院中踱步。
玄籍在京中时,她常恨他不够上进,日日催他读书,怕自己的纵容对不起泉下的丈夫。可他真的有了功业之心,离家南下,自己却只盼着他无灾无难。
不知不觉见,竟走到了沈峤所居的客房前。
她竟也还没有睡。
“夫人,”沈峤有些意外,“您怎么过来了?”
卢夫人打量着她,忽然问道:“睡不着吗?沈小娘子喜不喜欢读书?”
沈峤不知她是何意,卢夫人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道:“陪我去玄籍的书房中看看。”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窗前书桌上放着的一轴画卷,似是常常有人翻看。
像是看出了她的好奇,卢夫人笑了笑:“你可以打开看看,我不告诉玄籍便是。”
沈峤被她语气中突然的一丝俏皮感染,也露出些笑意,却并未动手。
这个时代注重孝道,子女于父母来说,在生活上,是没有隐私可言的。
她忽然有些失笑,原来在外温润沉稳如邓玄籍,与现代类比,也是个会被父母偷看日记的小孩。
卢夫人不知她缘何笑起,但这份笑意,与她之前的客气的假笑全然不同,有如芙蓉初开,新月明皎,一看就是从心而发。
沈峤看着那副画,墨色山水在纸上渲染出潇湘春景,虽并未落款,她还是看出这应是出自邓玄籍的手笔。
那些舒展的桃枝,让她想起了醴县城外那个农家小院。
沈峤走进去看,目光扫过右下一角的一行小字,微微一顿。
“乙巳年四月朏,于万年县月下夜梦潇湘女,寤寐思服。今吾身未定,深恐此生不复见,故作《春山》以排忧。”
沈峤一时怔住,于邓玄籍的心意,她隐隐之间有所感知,但邓玄籍又极守礼,从未做过逾矩之事,突然提出,倒显得她多思了。
她两世为人专注课业,对这些情爱之事,实在不擅应对,也索性搁置不理,与其令两个人都尬尴。还不如就这样做朋友,偶尔谈天说地,也算君子之交。
如今猝不及防地,这一纸炽热的情意在她面前铺陈开来,她被这份热烈灼得有些慌乱,很想学做沙漠中的鸵鸟,埋头装作无事发生。
可卢夫人这又是何意?难道邓玄籍已经向家中禀明了心迹?
卢夫人同样满腹心事,手下轻抚着桌上的书册,目光仔细观察着沈峤的神色。
周嬷嬷已经打探了许多关于沈峤的事,平心而论,这位沈小娘子无论容貌才华,都是一等一的好,为人处事,也颇通透。
但……婚姻之事,并非这两人之间的事,家世不提,单论性格,两人是有些相似的,都很有几分孤高。
以沈峤的出身经历,出入世家府邸,却毫无局促之意,她初时有些赞许,很快却发现,她并非修养极高,而是对这些森严阶级毫无敬畏之意。
这也是她敢以一介白身,求见当朝右相的胆气所在吧。
她隐晦地看了一眼西北方,那是宫城所在。沈小娘子真正要找的人,恐怕是金銮殿中的那一位。
玄籍……你和你父亲一样,都不懂得在官场上,不听、不看才是明哲保身之道,不知你这个决定,究竟是福是祸?
卢夫人自幼长在世家,出嫁后夫家又一直处在权力的中枢,她耳濡目染,对官场事也算明了,朝廷从来不缺纯臣,可这样的人,很多都不长命。
作为一个母亲,她如何不盼着玄籍能顺遂一生。对他未来的新妇,卢夫人有过许多幻想,最好是个人情练达的贤惠女子,两人互补一些,安安稳稳无波无澜地过好日子。
可眼前的沈小娘子,明显不是甘于平凡之人,一举一动看似娴静,实则做出来的,均是惊世骇俗的事。
玄籍喜欢这样的人,细想也并不意外。只她还是心有忧虑,两个心中皆有野望的人在一块儿,谁都料不准会发生什么。
“我自从知道玄籍有了心悦之人,就常常在想,她会是什么样。”卢夫人慢慢开口。
“玄籍少年时的志向是做一名良医,他年岁渐长后,就不再提起了。见到沈娘子,我才知道,他从未放下过。”
“只是少年人容易将乍见之欢,当作一辈子来看。沈小娘子,我说这些并非是要棒打鸳鸯,寡居多年不曾与人深谈,喝了几杯,一时兴起,好像都有些胡言乱语了。”
沈峤将那幅画卷好,看见砚中墨渍早已干涸,显然是长久未用。
“夫人是说,邓公子看我,恐怕也是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的自己。”沈峤顿了顿,“其实我和令郎,并非夫人想的那般相熟。”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我并不知令郎心意,也没有丝毫做邓夫人的打算。”
沈峤见卢夫人的脸色明显一怔,低头随意理了理裙摆。
从邓相那句“女之耽兮”到卢夫人这一长串话,似乎所有人都认定了,她对邓玄籍情根深重,才不顾生死地来京中为他送信。
“我曾听过一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沈峤声音很轻,似乎想到了很久远的事,“虽然如我这般的女子,是被排除在这句话之外的,这事或许也谈不上什么兴亡关头。可总归,还是想为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尽一份力,让它变得更好些。”
卢夫人怔怔地凝视这她璨璨如星的眼眸,忽然就想起了自己闺中读书时,夫子言:听其言而观其
宫中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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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有些意外,前些日子,邓相上书谢致仕表之后,就称病不再上朝,以表达自己年高体衰,此次请辞,并非权宜之计。
这也是君臣间不曾明言的默契,邓相不再管事,皇帝乐得看那些世家明争暗斗,迟迟不定下下一任中书令的人选。
今日邓相怎么会前来,莫非朝中出了什么大事?皇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回想朝会上是否有异常之处。
宁嘉公主见状,起身行了一礼,请辞道:“父皇,国事要紧,儿臣就不打扰了。”
皇帝慈爱地笑笑:“等到了晚间,我去瞧你的母妃。”
院中的水车似乎出了些小问题,宁嘉公主远远瞧了眼,一位曾见过却想不起名字的工部小官,带着些匠人围在一旁研究,几乎不敢出声,生怕扰了皇帝的兴致。
她并未打扰,从另一侧出去,想了想,转身去往母妃宫中。
邓相面上并无急色,是一如往常的严肃模样,虽年事已高,还能依稀看出往日的风采。
这张老脸,他已经看了将近二十年,想起今秋之后或许再无相见之日,皇帝自嘲一笑,竟还有几分想念。
“陛下。”邓相就要行稽首之礼,被皇帝伸手阻止。
“邓卿不必多礼。”皇帝关怀地笑道:“听闻邓卿要回故土颐养天年,朕心甚愧,深恐自己德行有失,让老臣不愿在京城荣养。”
邓相连道不敢:“陛下乃明主,臣才微而任重,蒙陛下厚待,感激涕零。惶恐自身窃位妨贤,夙夜难安,实不敢再贪恋京中繁华。何况臣已是风烛残年,也想要趁着还能走动,落叶归根。”
皇帝更加和蔼,令侍者拿出棋盘:“朕记得爱卿棋艺甚佳,来与朕对弈一局!”
邓相却没有动,又行了一礼。
“陛下,微臣此次前来,是家中不孝儿孙从潭州传来密信,让微臣转交于陛下。臣不敢耽误陛下之事,故来求见。”
说罢,一位内侍捧出信封,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此物并无异状,确是书纸一类。”
“哦?”皇帝看着封口上的火漆,想起前些日子见过的少年郎,微微一笑:“看来这位小邓大人,也是如他父祖般的能臣啊。”
皇帝漫不经心地拆开封口,有些腹诽,邓相往日里看似铁面无私,未见他给族中谋求好处,没想到也不能免俗,还是要为孙子求前程,但这番做派,未免也太小题大做。
邓相听着皇帝似调侃似讽刺的言语,心中的弦崩得愈紧。
随意扫过几行,皇帝一下子绷直了脊背,目光变得锐利幽深,抬手挥退殿中所有侍者。
邓相见状,心情却更加沉重。他宁愿玄籍此番是小题大做,也不想还需休养生息的土地再起事端。
手指细细摩挲着纸张,皇帝出声问道:“依这本账册提及的年份,恐怕此物并非原件吧?”
没等邓相回答,又自顾自道:“罢了,想来你也未曾看过。哼,那小子还算谨慎,他是怎样将此物送来的?是可信之人吗?”
他从纸页间撕下一张,递给邓相。
邓相低头一看,握纸的手略微抖了抖,强自镇定心神。
他怎么也没想到,十四年前已官至兵部尚书的邹大人与反王勾结谋反,事后抄家,家中一箱一箱不知来路的银两,竟是这样得来。
朝廷于南境的控制,还是远远不够啊。江南世家与岭南王,恐怕都在暗中积蓄势力,没将京城放在眼里。
朔方外族频频来犯,朝廷大军守卫不及,北部几个大州,无奈之下设立了节度使,兵力、民事、财权集于一体,在州中俨然算是土皇帝。在过些时日,未尝不会拥兵自重,危机朝廷。
按下复杂的心绪,拱手斟酌答复:“应是只经一人之手,现下在微臣府中。”
稍一停顿,想起沈峤身份,还是补充道:“是原先太医院沈太医的女儿,自幼长在潭州,此次上京,是作为潭州李家的随行女医。”
皇帝点了点头,看不出什么态度:“他倒是胆大。”
“邓卿归乡之前,还应在京中见孙儿一面啊。”
邓相明白,皇帝要令他以家世为由,让玄籍上京,带来原本的账册。
*
崔淑妃殿中,宁嘉公主与三皇子正陪着她用膳。
三皇子受伤回京后,皇帝特许他在宫中修养,每次请辞,皇帝都未答应,朝中又传出了陛下想要改立三皇子的传言。
太子对此始终淡淡。
“娘娘,”一位侍女碎步走来,小声道:“陛下传来消息,说是今年的避暑之行取消,不必再准备了。”
“什么?”崔淑妃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宁嘉公主,“消息可准确?皇后那边也知晓了吗?”
就在几个时辰前,皇帝不还连裁减人数都不情不愿吗?
“是陛下身边的杨公公亲自来传话。”
崔淑妃思索起来,莫非是前朝出了事?
宁嘉公主蹙了蹙眉,忽然想起今日邓相进宫之事,难道邓相又劝谏了父皇?
三皇子倒是没想那么多,笑道:“母妃和皇妹何必为了这样的小事费心,近来北方稍稍安定,秋日里却必定还会再犯,父皇以身作则简朴行事,也在情理之中。”
宁嘉公主想到了沈峤,早间有人来禀,道昨日席上,卢夫人身体不适,带她去了邓府。
这也是巧合吗?她有些出神,忽感嗓子一阵痒痛,用帕子捂脸咳嗽几声。
崔淑妃看见她通红的脸色,吃了一惊,伸手一摸,果然额头滚烫。
宫中顿时一阵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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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峤向来浅眠,天还未亮,就起身洗漱完毕,在房中静坐等候。
邓相今日出府,必是去往宫中。
怕她闷得慌,卢夫人遣侍者送来几本书册,沈峤粗粗翻阅,多是些食谱游记。
随意翻开一本,文风竟是出乎意料地清雅别致,妙趣横生,山岳湖海跃然纸上,于三言两语间窥得江山一角,她心中
47. 赋税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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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事,人贩子也越来越多,以往新来的县令爷,得知后也都参与其中。没想到邓大人来祁阳后,得知我们这些人的情况,竟向陛下上书,取消了每年的上贡。我们祁阳的百姓再也不用受这样的屈辱了……”
他说得眼眶微红,显然是真心感激。
沈峤从中听出了更多,就像现代的畸形秀一样,这已然是一条成熟的产业链,每一道环节都有人从中得利。邓玄籍这一通釜底抽薪,必然断了不少人的财路。
“难怪郎君从祁阳回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原来是有了这样的历练。”夏至听得一阵惊心,她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她是卢夫人的陪嫁,看着邓玄籍自小长大。
“我本是那年被选中送上京的,小娘子可能不知,上京就更是死路一条了。若有达官贵人看中将我们这些人买走,也是玩个几日的新鲜;若看不中,我们被带着在回乡途中四处展览,偶尔也有地方大族好奇买走。能活着回去的,寥寥无几……”
沈峤心中五味陈杂,朝廷经历了前些年的消耗,此时各州县都在鼓励增加人口。可对于这些真正存在的人,却只当作毫无意义的消耗品来使用。
“我在祁阳早已没有了亲人,虽不用再被当作贡品,也无处可去,只好去求邓大人收留。幸好邓大人不嫌弃,留下了我,这样的大恩大德,就算让我死了也甘愿!”
沈峤没有因外貌与地位而看低他,郑重地道:“邓大人救了你,必不是想让你为他去死,他的志向是让治下所有人都能活得好好的。”
她想起了端午遇刺那日,邓玄籍身上那股不寻常的酒气,那时他解释得语焉不详,只说是做给京中来人看的。现在回想,怕是因为祁阳上书之事,虽有邓相做靠山,还是触及太多利益,引起了其它派系的反扑。
夏至若有所思地看着沈峤,昨日她就对这位小娘子的身份有诸多的猜测,她果然与郎君关系匪浅。可是……郎君如今缺的,是一个得力的岳家,老太爷与夫人当真会允许吗?
到了晚间,正院里,邓相突发急病的消息传出。
虽是宵禁时分,对于邓相这样的朝廷重臣,巡逻的金吾卫只稍稍盘问了他身旁心腹,就不敢再拦。
不过一刻钟,当值的太医匆匆赶来。
邓府并未藏着掖着,京中有心人见状,都起了颇多猜测:莫非邓相今日进宫与陛下起了争执,陛下反悔,不愿邓相安然归乡?
不怪这些人多想,此时位高权重者,若非强力的家世支撑,很少有人得了好下场。邓相主持的新政失败后,已然与世家结下了不小的梁子。皇帝近来更亲近世家,想要卸磨杀驴,也并不意外。
不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紧了邓府。
沈峤在客院中,自然也听说了消息,薄唇轻抿,担忧地看向夏至:“若是邓公病得严重,我也略懂医术,如果有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夏至已经从卢夫人处得知她是太医之女,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就算宫中医女,懂得的医术也多是些妇人的毛病,比之城中坐堂大夫也还差得多,又怎么能比得上宫中的太医?
“太医已经到了府中,小娘子的这份好心,我会告知夫人的。”
沈峤一听就知她的想法,也不再试探。她已经有了八分肯定,邓相此次急病多半是真,其用意,是要令邓玄籍回京侍疾,带来账册原件。
太医院里也满是各家耳目,装病终究瞒不过去,苦了邓相那么大年纪,还要遭这一趟罪。
沈峤视线掠过几道窗棂,望向远方邈邈,她突然有些无措,自己今后又该以何种态度面对邓玄籍呢?
*
化县公堂。
邓玄籍风尘仆仆从乡下赶回,县丞县尉等人看向眼前满身雨水、下摆几乎被污泥染透的身影,几乎要认不出,这是当初那位一副翩翩佳公子做派的明府大人。1
楚地汛期还未收尾,连着好几日的雨天,十里八乡好几位里正传话,道是堤坝不稳。
邓玄籍给县丞几人都分派了任务,带着几个衙役走完了化县大半的村子,与乡间民夫一同下水固堤。
回衙中见到这几人慢条斯理地围坐品茶,心中冷笑,别说亲自下乡,怕是都没让手下心腹去看一眼。
“邓大人回来了,哈哈,我就说大人不必如此忧心,潭州每年都有这样一场大雨,这么多年下来,出事的是少数。”左县尉大笑几声,没注意到身旁何县丞给他使来的眼色。
邓玄籍接过衙役递来的帕子擦脸,也笑了笑:“少府大人不是化县人士,不忧心也不奇怪。不过张主簿这些天怕是心神不宁吧,在秋水村监察了五日,昨天才趁着天气放晴回来。”
张主簿扯了扯嘴角,秋水村正是他的老家,他不愿给邓玄籍平白送个把柄,就带了一队衙役,回了自家村里歇着。
这毛头小子,还真是会折腾。哼,又是个读书读坏了脑子的,什么“爱民如子”,难道衙役就不算百姓?大雨天跑上跑下的折腾,等他使唤不动衙役的那一天,县令也就自然成了空壳子。
前一任的姜县令就是如此啊,为了与他争权,不断抬高衙役的待遇,到了最后,居然收了个女人做衙役为自己办事。
想到衙役,他阴恻恻地瞟了一眼,能这么清楚自己的行踪,恐怕这些衙役已经有心向着这位新县令的了。
都是一群蠢货,流水的县令,铁打的是他张主簿,十几年来,县令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作为主簿,可是稳如泰山。
邓玄籍去往后院匆匆换了身衣裳,又风风火火返回堂中,主簿几人刚想下值,见他回来,也只好又坐回原处。
“诸位同僚就这么不愿见到本官么?”邓玄籍唇角带笑,眼神如芒扫过诸人,与他眼色相交者,无不心头一凛。
“全县十三乡五十二人欠上年秋税,无力缴纳,判役两年。这样的事,为何不向我禀报?”
张主簿眼中闪过一丝讥讽,口中却笑道:“明府大人日理万机,这样的小事,都不需告知我,司户与法曹就能自己决定。”
邓玄籍目光扫视一圈,却不见司户与法曹,衙役看其眼色,急忙小跑去寻人。
“四十亩的永业田,再加上口分田,竟还交不起秋税吗?”邓玄籍趁这段时间,细细翻看手中两个册子,眉梢微动。
祁阳税难收,是因为地貌多山,不宜耕种且收成不好,百姓太过贫穷;化县比之祁阳,单从土地上来看,就要富庶得多,可这般多的田地却难以交税,他不信其中没有猫腻。
48. 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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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玄籍扫过纸上短短几句,心头沉重,将信拢在袖中收好。
看来阿峤已经将东西送到,不知她这一路是否吃了很多苦头,有没有人刻意为难她?
还有这次祖父的病,怕也是为了此事,不得不病。
青叶又低声道:“圣上手谕如今到了刺史府中,刘通判和观察使都遣人来叫郎君过去。”
江南西道观察使如今为代刺史,新刺史未上任前,会一直留在潭州。上州刺史的位置,竟能空置两月余,朝野上下流言传出,陛下怕是要开始在南方设立节度使。
回到堂中,邓玄籍挑出那份萍崖坡大水的文书放在一旁,手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面:“去年冬日的水灾,并非本官任上,尚有疑虑之事,这文书可不好签署。观察使大人如今在府衙坐镇,不如主簿拿这两份记录去请教一番。”
张主簿眯了眯眼睛,心知这事还有得磨。何况如今潭州局势不明朗,他在刺史府的靠山也在夹着尾巴做人,更提醒他谨慎行事。
邓玄籍冷眼观察各人面上神色,语气淡淡:“潭州自己的徭役也缺人手,河道固堤尚需本官亲自下水,为何那五十二人要送去雪峰山矿上?”
“这……历来如此,邵州一地如何能征调那么多的民夫?邓大人许是才来,还不清楚,这矿山的事情,向来是多州合力啊!”张主簿面上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邓玄籍没有错过,冷冷一笑,从袖中取出几张写满字的纸册,打开让众人传阅,上面清楚地记载了与各村里正、村民的对谈。
“本官下乡走访了化县至少七成的村落,今年已经征过了去矿山的徭役。这些人,我已令法曹带去浏河沿岸固堤,好让今冬萍崖一带不再遭了水灾。”
县丞县尉对视一眼,这新县令初来时不声不响,还以为是个来安稳镀金的世家子;没想到一出手竟如此强势,连他何时笼络了法曹,自己都未发觉。
张主簿听他语带嘲讽,并未多言,心头却忍不住骂了起来。
在座的哪位都不是傻子,既然这样做了,自然是有好处拿!这些不知底下人辛苦的少爷郎君,自命清高,抱着油缸都不知道去舔一口,以后自会有人教你做人!
邓玄籍不由分说地定下役夫的去处,不再多留,匆匆赶往刺史府。
这些时日在乡间的调查,他竟然发现,化县近乎四成的徭役都是送往矿山,征期结束,能回来者寥寥,大多向县衙报了死亡,销去户籍。
平民百姓去服徭役,的确是九死一生,可结合那本账册所看到的,邓玄籍可以确信此事绝不是那么简单。
或许这次京城之行后,就会有一个结果。
*
“夫人,苏太医往府上递了帖子。”
卢夫人这几日侍疾辛苦,显得十分疲惫,夏至瞧着心疼,忙走到身后给她揉揉肩背。
“劳烦苏太医了,只是如今郑太医在府中,会不会让人家多想?显得我们不信任他的医术。”卢夫人有些顾虑,让夏至委婉拒了。
苏太医与府中并无交集,突然主动前来,她不能不多留个心眼。
夏至顿了顿,轻声道:“奴也觉得奇怪,这位苏太医,并未提及老太爷,而是说有急事要寻沈小娘子。”
“沈峤?”卢夫人诧异地看她一眼,沉吟片刻,还是不解道:“苏太医是前年入的太医院,那时沈太医早已离开,按理说他和沈峤不该有什么交集啊。”
“就怕是用沈小娘子做借口,想要对府中不利。”
苏太医还真没有这样想,他正在太医署里焦急地踱步。
“怎么养?邓家不愿意放人吗?”见派去的徒弟身后空无一人,他忍不住有些失望。
“唉,卢夫人倒是消息灵通,长安来了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她不声不响就带去了府中。”
他转身看向身侧双目含泪的小夫妻,很是和善地解释道:“中书令邓公病重,邓府不愿沈大夫离开,也在情理之中,我不过是个小小太医,如何能勉强邓家。”
这对小夫妻正是那日鸿升堂里腹痛小孩的父母。
当日管大夫施针之后,孩子的症状似是已经好得多了。没想到短短几日,竟再次复发,而这一次,管大夫也束手无策,又找了好几位名医诊治,均认为是关格之症,与最初的诊断一致。
能在京城附郭县做衙役,自然不会是毫无背景,几番周折之后,求到了苏太医门前。
苏太医多年在边关肃州为医,通过贡举层层选拔,又做了几年医官,才一步步成了太医。随着地位的水涨船高,他反倒更加平易近人,对于求上门来的病患,都是一视同仁,从不因身份而拒绝。1
他是有真本事的,辩证极准,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已然辨出这不是简单的关格之症。
“之前已有大夫下过了虫药,虽已排出虫团,症状却未消减,显然未找到病因。此时已有了气滞血瘀,内闭外脱的征兆,我开的药也已经用过,此时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曾衙役心急之下,突然想到了那日药铺里先行说出诊治之法的小娘子,管大夫施完针后,她仍是微微蹙眉,像是有话要说。
若她那时就看出不是普通的关格病症,必然医术高超,儿子说不定还有得救!
托苏太医多番打听,终于探得,沈小娘子被请去了邓府。
他又喜又忧,喜的是能得邓府相邀,沈小娘子必然医术出众;忧的是自己身份低微,如何能与邓相抢大夫?
可看着儿子痛苦地昏死在病床上,到底还是不甘心,曾衙役“扑通”一声给苏太医跪下:“苏大人,您能否让令徒带我去邓家一趟,我想再求一求邓家主母。我知这让您为难,或许还会得罪了邓府,可……可……”
苏大夫看他几乎泣不成声,想起家中蹒跚学步幼女,深深叹了口气,连忙扶他起来:“罢了,我与你一同去见见卢夫人,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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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太医亲自登门求见?”卢夫人有些愣神,让夏至帮忙简单梳洗。
她能作为潭州李氏的随行女医上京,自然会有几分本事,可苏太医是近来太医院的新秀,若说有什么病症是他治不了要求助沈峤,说出去怕是没几人会信。
“去禀告老太爷,也知会沈小娘子一声,看看她是何反应。”
管事客气地将苏太医和曾衙役请进来,不过片刻,卢夫人携侍婢走来,未语先笑:“苏大人亲自登门,某不胜感激,奈何府内诸事不顺,倒是招待不周了。”
苏太医连连拱手,问候道:“邓公病情可还稳定?夫人大可放心,某并非刻意打探,实在是记挂在心。”
卢夫人命侍者端上茶点,眼眶中多了几分泪意,却是避而不答:“公爹还惦记着回秦州去,但愿是有惊无险。”
“夫人至孝,邓公必定安然无恙。”苏太医连忙安慰,他并不擅长言辞,继续寒暄下去,只怕双方都尴尬,只好开门见山。
“夫人,苏某此次前来府中,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见卢夫人
49. 借衣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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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间下值时分,天色将暗,太医署的一角,依然是灯火通明。
曾衙役夫妇在室外来回踱步,心中七上八下。所谓的华佗神技,他们从来只在传说中听过;这小娘子就算当真天赋卓绝,剖人肚子的事,又能上过几回手呢?
每当听到脚步声传来,两人的手就不自觉地握紧,说不清自己是盼着沈峤几人出来,还是盼着他们永远不要出来。
仿佛那间小室的灯光一直亮着,希望就一直在,他们可以躲避在团团烛光笼罩下的一隅,稍作喘息。
突然,“吱呀”一声,紧闭了一个下午的门扉打开,两人“腾”地一声站起,心跳声几乎要冲出胸膛。
苏太医脸色有些恍惚,身后的几个弟子和从疡科找来的两位医博士,抬着一块长木板出来,面色各异,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看到自己儿子一动不动的躺在木板上,两人几乎要晕倒过去,互相紧紧搀扶着才未跌倒。
“苏太医……这……原来菩萨还是不佑我儿吗?”曾夫人忽然有了一股力气,风一般地冲向木板。
周围医工正要阻拦,一只手臂伸出,轻轻一拦,曾夫人就支撑不住,几乎倒在面前人的怀里。
沈峤刚刚换了一身衣服,此时身上是件略宽松男装。先前的衣裙被血水等溅得斑斑驳驳,苏太医见状,令弟子向署中诸生找件未穿过的常服给她。
她身量本就高挑,这半年又发生了太多事,将她消磨得更加清瘦,好不容易找了件最合适的,还是下裳稍短,上衣又显得太宽。
饶是如此,远处几个匆匆经过的署内学生,瞧见一身男装打扮的沈峤,一眼之下竟看得呆了。署里什么多了这样一位疏朗标致的人物,是新来的医工助教、或是和他们一样的学生?
沈峤匆忙洗去了脸上和双手沾染的血迹,水痕还未吹干,轻声安慰道:“夫人想差了,令郎福大命大,暂且安好。病根已除,若是能挺过今明两日,就大抵无忧了。”
曾衙役踉跄几步上前,扶住妻子,大悲大喜之下,几乎忘了该怎么说话,几息之后,才回缓过来。
“沈……沈大夫,真的没事了吗?开腹之后,是否往后身子会比常人差些?”
一关刚过,曾衙役理智回笼,不由又起了别的忧心,双目殷殷地看向沈峤。
沈峤却没有让他如愿,轻轻摇了摇头:“以后的事,我也说不准,用过这样的手段治疗的人还太少。其实若不是实在紧急,除了开腹再无它法,我也不会多用此技。”
曾衙役又喜又忧,半是恭维半是试探:“沈大夫是第一次开腹吗?这样的神技,我竟是从未听闻京中名医可以做到。”
还未等沈峤答话,苏太医笑了笑,先行解释道:“沈大夫的父亲,十多年前在太医院被称作’疡科圣手‘,是我久仰大名的前辈,想必沈大夫是家学渊源。”
沈峤只是微笑,并不反驳,苏太医又补充道:“其实前朝太医令,也曾著书详述他曾做过的开腹断肠缝合,此法如今军中有大夫学会。曾经谭院正,也曾讲述过他曾亲眼见沈太医为郭将军缝肠。”
这些事沈峤也是第一次听说,她倒是明白了,难怪谭太医初次见她时,并未显得太过惊讶。
此时坊门已经落锁,沈峤只能在太医署暂留一晚,曾衙役有些不好意思:“真是辛苦了沈大夫和苏太医,两位的恩情虽不是金银可以报答,但待到明日,我一定要好好酬谢二位,否则心中难安。”
沈峤看向曾夫人,问到:“令郎的饮食,是夫人亲自看顾吗?”
曾夫人被她问得一愣,想了想还是点头:“我就这么一个孩子,饮食起居自然亲自过问,不过总有看不到的时候,莫非有什么不妥?”
沈峤与苏太医对视一眼,苏太医看向身后弟子,弟子见状,立刻捧上来一个木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颗龙眼核。
“这些都是从令郎腹中取出来的,这种果核,普通人吃下去其实并不要紧。但若我所料不错,令郎平日非常挑食,肠胃本就脆弱,这些龙眼核在肠胃挤压,造成肠关格,要是再迟一点,小肠壁都要被穿通。”
沈峤顿了顿,又问道:“龙眼即使难得,也不至于直接连核吞下吧?”
曾衙役很是惊讶地望向妻子,这些龙眼,是他上司崔县令从家中得来,分发给官衙众人,他也有幸得了几颗,自己舍不得吃带回家中,没想到竟差点要了儿子的命!
曾夫人看懂了夫君的质疑,急道:“我自然知道这果核是不能吃的,如何会让大郎吞下?”
她看着那些果核想了片刻:“我记起来了!那时我交代了大郎身边的何妈妈,难道是她不尽心,让大郎无意吃下?”
正在此时,麻药的药力散尽,床上躺着的曾大郎缓缓开了口:“阿娘……何妈妈说……这些是爹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我不能浪费……才都让我吃了……”
曾衙役夫妇见他醒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几分。回味片刻儿子的话,脸色都不太好看。
这显然不是玩笑话,而是故意的诱导谋害,曾衙役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家中奶娘可能被人收买,自己竟然毫无所觉!
沈峤见他们一点就通,也不再多言别人的家事。
一夜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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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东方,沈峤早早洗漱完毕,查看过曾大郎的情况,出门到屋檐下细细打量这座令她颇感兴趣的太医署。
今儿个是休沐日,署中大多人并不在,就算如此,她也不能四处走动,只能待在苏太医诊室前的一小片地方。
才刚出来,沈峤就发觉有道目光直直地盯着她,偷看的人一点也不高明,她猛地一回头,就见那人来不及退回墙后,脸色顿时尴尬起来,慢慢又变得涨红。
毕竟是在京中,这人看起来也并无恶意,沈峤冲他笑笑,问道:“郎君想必是太医署的学生吧?”
50. 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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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九日驰驱一日闲”,八月初十,正是上浣的休沐日,长安城内,少了许多鸡鸣未至就往皇城奔波的大小官员。1
郑学鸿今日本也该休沐,但他在太学尚属于新人,其家世背景在官场更不是秘密,因此,难免有不想轮值的同僚,商量着把自己的班次“换”给他。
他纵然再不愿,也不能拒绝,莫说官职高过他的,就算是太学中守门浇花的小吏,背后说不定都有自己惹不起的靠山。
今日一早,太学中有学子嚷着头痛。
那是蓟州节度使的独子,依着皇帝对几位节度使的微妙态度,无人敢怠慢这些被留在京中、看似是当了人质的公子少爷。同在值守的上峰见状,无奈地摆了摆手,令郑学鸿拿他的令牌去太医署请位太医过来。
“表妹,你怎么会来了京中?潭州家中可还安好?”
郑学鸿说着就要上前,他一腔热血来到京中方才刻骨地认识到,在潭州,他是受人追捧的少年英才,是家财雄厚的富家公子,连刺史大人都曾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而在一块砖扔过去能杂到几个五品官的长安城,他曾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每次将醒未醒之际,他总是梦见一袭绿衣立于湘水泽畔的沈峤,梦醒之后,他常常静坐沉思,是真的忘不了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妻子的美貌表妹?还是忘不了那段有佳人相伴,被万人艳羡的少年时光?
可成大事者,如何能耽于内闱之间?
表妹为妻,则助力不足,官途艰难;如若为妾,则必然家宅纷争不断,因此令未来岳家心中不悦,更是弄巧成拙。
沈峤听出他话中的隐含亲密之意,稍稍后退了几步,她没想到,居然会在太医署里遇见郑学鸿。
“郑二公子说笑了,我家中自然安好。至于贵府,就算我想上门问好,只怕姑父姑母也不会欢迎。”
朱彦明见这对表兄妹隐隐针锋相对,看似相熟又像是不熟,一时之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希望苏太医赶紧出来,不让这小娘子受了委屈。
郑学鸿被她用言语挤兑,且是在其他的年轻男子面前,面上自然挂不住,心下不由添了几分火气。
又想起表妹刚才与这人交谈时的笑靥如花,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这才发现,沈峤竟是一身男子打扮,两人身上衣物除了花色,竟是一模一样!
他忍下心中酸意,冷哼一声:“表妹这么快就令觅良人了?怪不得你在那时对我俩的婚约毫不在意,原来是早就在京城找好了下家。”
说完犹自不解气,想到自己在京诸多曲意逢迎、伏低做小,而沈峤说不定就在暗中看他的笑话,更是怒从心生。
“我算是明白了,凭你一个,怎么可能短短几个月就在京城重觅新欢?定是我那位好舅舅,从来就没想过把你许配给我!早早就做好了谋划,用自己的京中人脉,给闺女另寻了门好亲事!”
郑学鸿从小就有些怕他那位据说曾在军中多年的舅父,潭州府学时曾有同窗暗暗打探,舅父是否在京中留下许多人脉给他?
他听得有些心动,回去问了母亲,郑夫人不知如何与舅舅谈了此事,惹恼了他,竟令他怒而带走暂住府中的沈峤,两家交往再不如从前那般亲密。
那时郑夫人虽然生气,还是强忍着安慰他:我儿才学出众,到哪儿都不缺人赏识,什么人脉故交,到时候都是他们求着你!
可笑的是当时的他居然信了。
沈峤听得目瞪口呆,郑学鸿在她心中,或许是骄傲自大、薄义寡恩;但年幼相识,她最是知晓他有多么注重风度,此时面前这个有些歇斯底里的男人,竟令她颇感陌生。
“郑公子,你有这样的才华,去太学当个助教还真是屈才了,吏部合该点你去大理寺才是。”
她几乎要被气笑,郑学鸿未做丝毫打探,就认定自己和这太医署学子有什么关系,那她也不介意往他痛处撒一把盐。
朱彦明听了许久,自然明白了沈峤的身份与自己初时所想有所差异,此时见火烧到了自己身上,不好再默不作声。
“郑大人还请慎言,某与这位小娘子不过初次见面,何来‘良人’之说?若是因衣着相似就作此结论,只怕城中男女要人人自危了。”
郑学鸿话才出口,就发觉不妥,这一番作态实在有失身份。可覆水难收,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认为在京已学会了“忍”,可沈峤似乎总是能很轻易地激怒他,他的修养、他的心智,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就全部土崩瓦解。
这个太医署学子说话,是他现在最为厌恶的不卑不亢,似乎他这个七品小官,在对方眼里如此不值一提。
“郑大人?”远处急步走来一个穿着太学学子服的年轻人,“司业见您久去不归,令我来前来寻您。”
走进一看,沈峤微微一愣,长安说小也是真小,居然又是一个认识的人——李四娘的哥哥李季言,她曾在京城李宅见过一面。
李季言也看见了沈峤,意外地挑了挑眉,那日婚宴后,沈小娘子去了邓相府上,如今怎么又在太医署中?
他这几日都在太学里居住,是以苏太医派人去取沈峤的药箱,他并不知晓。
这小娘子上京后的一番动作,可绝对不简单。他向来不喜欢目的性强又太过钻营的女人,不知她当初如何让母亲带着来了京中。
“沈小娘子,别来无恙。”
李季言一副笑模样,看着面前三人,问道:“如今署里是哪位大人当值?助教大人来了许久,还未曾见到吗?”
沈峤抬眸向二人脸上分别打量几眼,那日李家初见,她就感受到了李季言似乎对她有几分不喜。
如果她没记错,这两人年纪相仿,且是潭州府学的同窗。
如今一人已有了官身,另一人却在对方手下做学生,这样的阴差阳错,想来心中难免有所不平,怪不得口称“大人”,语气中却无多少尊敬之意。
郑学鸿只觉今日怎会如此不顺,接连
51. 邓府请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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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在张医令面前过了明路,沈峤思及住在邓府终究不便,过了中秋,就向卢夫人辞行。
卢夫人沉默许久,还是答应了下来。
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已然对这小娘子的品格秉性有了些许的了解。客院里的那盏夜灯,有时她半夜惊醒,还能从院中远远望见光亮。听夏至说,沈峤几乎每日都会从太医署里带回一卷书籍,写写画画,直到深夜。
如此心性,让卢夫人也不由更看重几分,这样的人若是男子,怕是没什么事是做不成的;若身份低微,去做高官显贵的门客幕僚,也总有脱颖而出的那一日。
可偏偏是个女子,还是自家那孽子不惜与祖父争论几日,也一定要聘为妻室的女子。
那祖孙两最后怎样谈成,她并不知晓,但邓相并无她想象中的那样生气,最终只说了一句:“凡有所得,皆为因果。祖父已为你全力谋划过,希望来日你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迁怒他人。”
张医令性子严厉,让沈峤在太医署帮忙,绝不是会因往日同僚的情分而加以照拂。卢夫人也不好多问,拿出一件包袱,当着沈峤的面打开。
里面是好几身衣裳,多是细棉布裁成,既有京中时兴的女子服饰,也有几件圆领窄袖的男装。
“我知要用绫罗绸缎为面料,你定然不会接受,所以用了细棉布来做,你出入太医署,也不必太操心弄脏弄坏。”
卢夫人手下轻抚这些制式俏丽的少女衣裳,有些感慨道:“府中没有女孩儿,我人老珠黄,也有许多年未曾裁制过这样鲜艳的衣裳。你以后可要常来府上,就穿这些衣裳让我看看。”
沈峤细细看了看卢夫人的眉眼,笑道:“夫人这些时日的关怀我记在心里,以后若在京城,定会常来看望。不过夫人如今也是年华正好,风姿依旧,我替夫人诊过脉,夫人的身体,与双十女郎相比也不差。”
这话却是真的,卢夫人看似柔柔弱弱,身子却比很多看似富态的人都要强健。她只受过一次怀孕生子之苦,就胜过此间绝大部分妇人。
更兼之青年丧夫,多年来无后宅之事烦扰,又不需做体力活,这样的生活条件已是万里挑一。
听了沈峤的宽慰,卢夫人心里好受许多,看着她想了想,道:“你初到长安,身边也没个贴心人照顾,就算你自己不在意,旁人看了,难免会轻视,造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夏至,”她向门外唤了一声,“若是我让你从此跟着沈小娘子,你愿不愿意?”
沈峤一惊,连忙拒绝:“夫人不必如此,我已得了府中许多照拂,这怎么担当得起?”
夏至跟着卢夫人多年,知晓她看似温顺,却是说一不二的性子,立即跪地道:“奴愿从此服侍小娘子,还望小娘子不要嫌弃奴笨手笨脚!”
卢夫人笑着看向她。
沈峤知道自己没有了拒绝的余地,只好起身行礼,以表谢意。
从邓府出来,沈峤没有直接去往太医署,而是借着中秋休沐的最后一日,去往长寿坊中前几日租下的一处院落。
这里不远处就是长安县县衙所在,周边治安自然有所保障,距离西市,只有一坊之隔。
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每日去往太医署,路上要花费不少时间。因此她又去往西市,置办了一辆驴车。
一趟搬家的银子花下来,沈峤点了点,李家给的随行诊金已用去了大半,她不打算随意动用父亲留下的钱财,是以囊中并不算宽裕。
夏至不会赶车,因此坐在车厢内,只好由沈峤在前面赶车,她有些自责:“奴真是没用,还要姑娘亲自赶车,姑娘也该买个车夫,平日里就让他做做杂活。”
沈峤紧紧牵着缰绳,驶得四平八稳,闻言笑道:“‘御’为六艺,也算君子之道,我自己驾车没什么丢人的。何况,我如今囊中羞涩,不想再多一张吃饭的嘴了。”
夏至见她如此坦荡,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奴给姑娘添麻烦了?”
她的卖身契也被卢夫人送给了沈峤,对这位新主人,也是用了十分的心意。
“没有,”长安秋风吹起了沈峤额上的碎发,她没有回头,“我对京中的规矩还不太熟悉,一个人住着也会心中不安,有你在,倒是安心不少。”
街上中秋的热闹还未彻底散去,一盆一盆的万寿菊被高鼻深目的胡商抬进西市,沈峤不由多看了几眼。
仿佛看出了沈峤的好奇,夏至解释道:“圣上的诞辰就在九月,今年又是整寿,必然要大办。前些日子,各地藩王的贺礼就陆续送来了京中。”
沈峤忽然记起,自己的生辰也是在九月,以往在潭州,沈太医夫妇总是会给自己煮碗长寿面,虽然简单,每每忆起那间小小医馆里的温馨火光,已是她此生最好的日子。
长寿坊很快就到了。
周边的坊民以城中普通百姓居多,也有一些衙役居于此处,遥遥打量着这位新来的邻居,见只有两个女子,衣着打扮却均不似普通百姓,不由揣测起两人身份。
沈峤客气地打过招呼,与夏至两人,将屋内大致收拾了一遍。
轮到做饭时,两人却傻了眼。
夏至是卢夫人的贴身侍婢,过得与几乎比得上普通人家的小姐,自然不会生火;而沈峤自幼长在南方,惯用的灶炉与长安有些不同,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点着了灶火。
邻居金婶子垫着砖头爬上墙头,就看到这样一幕,一时都分不清谁是小姐,大声咳嗽了几声。
见两人看过来,冲她们笑道:“两位才新来,这冷锅冷灶的,一时半会也收拾不好,如果不嫌弃,就来我家吃饭吧,邻居间也好熟悉熟悉。”
沈峤站起身,从屋内拿出几块西市上买的糕点,笑道:“既然如此,就麻烦婶子了,这是某的一点心意,您千万不要推辞。”
金婶子家也能称得上富裕,不一会儿,每人面前就端上一碗羊肉汤饼,香气四溢,沈峤闻着,不比杨寡妇的手艺差。
“婶子好手艺!”
听到沈峤的夸赞,金婶子两眼眯成一条缝,
52. 离开医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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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到九月,长安城中已然张灯结彩,东西两市的客商比往日多了许多,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天子诞辰做准备。
皇帝今年六十整寿,八年前臣属百僚上表请奏,将其诞辰立为“千秋节”,举国同庆以增国运。是以每年九月十六,朝野休沐三日,为皇帝庆寿。
城中节日气氛一日高过一日,连带着太医署中的学子,也显得心浮气躁起来。
张医令素来很有威望,因此沈峤在太医署中,也并未遭到诘难,这些时日她名义上是药童,却不会真的有人把她当药童来用。
苏太医也不会为难她,他颇为意外地发现,沈峤写得一手好字,比他的几个徒弟都要好看得多,于是就让她抄录一些不需保密的脉案。
就算是同样的病症,不同人的体质、大夫的习惯都使疗法有所差异,沈峤静心思辨用药间的细微不同,有不懂的,就向苏太医讨教,短短几日,两人都觉受益匪浅,苏太医更是深深明白了何为真正的“教学相长”。
沈峤考虑到自己终究还是外人,直接去各处听课,怕是师、工等人也不会同意。
至于署中病案,更不是她可以随意翻阅的,沈峤想了想,向张医令处讨了一枚可以进出藏书阁的令牌。
太医署中的藏书阁,并非只有医书,经、史乃至百家之言、风土游记,无不包罗。沈峤每日忙完苏太医的安排,就在藏书阁里几乎安了家。
为了少引起注意,她一身男装打扮,将眉毛画浓、肤色变暗,一眼看去还真像个少年郎。
朱彦明也以张医令的处罚为借口,每日课后,都来藏书阁晃荡,每逢人问起,只说是整理藏书,实则他的目光,几乎从未移开过角落里那一抹清瘦而坚韧的身影。
“今日又在读什么?”
见沈峤长舒一口气,抬头眺望远方,似乎从书中世界脱离出来,朱彦明故作无意地走向她,双目含笑地看着她。
这是一卷竹简,沈峤双手捧着,此时才发觉手腕有些泛酸,她轻轻放下,一边活动关节,一边随口回答:“是当今陛下继位之后,崔太傅与当时的左右相等人一起编撰的《元令律》,前些年,听说邓相等人又为其做了修正和注解,不知为何,太医署里没有找到。连我手上这本,也只有这卷不全的竹简,没看到有简便些的纸册。”
朱彦明与她一同站在窗前,看着那些晦涩难懂的条文,轻声笑道:“这或许是医令大人或哪位博士遗留在这里的,没有做署中藏书的标记。”
“对了,你为何要看这个?除了要考律科的士子,很少有人会去读这个吧。”他瞧着矮桌上那几张被墨水浸透的纸页,显然,她不是在随意打发时间。
沈峤那日听崔十一娘有条有理地引用律例,驳斥卢三爷后,就一直想找此时通行的《元令律》来看看。没想到因近三年朝廷取士只开了进士、明经两科,明法、明算等不知日后还是否会开设,律书已几乎无人会买,她跑了好几家书肆,都没有找到。
“读医书累了,总想看点别的,嗯……就比如说,看看要是有病患诬告我治坏了他,依律来讲,是怎样的章程?”
沈峤说了一半的真话,她有点想见崔十一娘了,从邓府请辞后,她隔天就抽空去了鸿升堂一趟,秦掌柜还在家中休息,管大夫却重新开始在堂中坐诊。
她并未进去,而是在周围观察了许久,在附近巡逻的压抑明显多了不少,想来应该是那位崔小姐的格外照顾。
朱彦明更觉得她与众不同,这样枯燥的东西,他读了一天的医书,已然是头昏脑胀,连话本也觉得索然无味,更别说这些一般人不会翻阅的律例。
他正想说话,却听见沈峤轻轻“咦”了一声,专心致志地看向不远处官道上被巨型车笼关押的几只巨兽。
“那应该是岭南王为陛下贺寿所献。”朱彦明也被那队正往宫城前行的人马吸引,没注意到沈峤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
岭南王啊……那份账册里身份最高的一位,老岭南王与陛下同岁,已于五年前去世,如今世子即位,也过了不惑之年。
车笼里是六只犀牛,两对黑色,一对是少见的白皮,沈峤想起父亲曾经说过,宫中养有会舞象、舞犀的驯兽人,每逢典庆,就会在邀百官在百兽苑同赏演出。
“沈峤,原来你在这里。”进来的是张医令,他面色较往日更加严肃,见朱彦明也在,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未让他走来。
左右是过几日就都会知道的事。
沈峤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岭南王携世子上京,一来为陛下祝寿,二来则为了求医。”张医令稍顿片刻。
“求医?”沈峤心中砰砰直跳,她没想到这个关头,岭南王竟会直接上京,皇帝必然也明白擒贼先擒王,断断不会让他安然回到岭南。
可单凭那本账册,还远远不够,求医无论真假,都给了皇帝将岭南王父子扣在京中的一个理由。
“皇帝体谅岭南王守南境不易,允他亲自挑选太医,这两日,会有很多人来太医署,你待在这里,怕是多有不便,等此间事了,你若还想过来,我依旧欢迎。”
沈峤点了点头,她虽有些失望,却也知道只能如此,“这些时日谢过张大人的照拂,若大人得空,我想登门道谢一番。”
她并未故作聪明去打探岭南王的病情,张医令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一清二楚。
朱彦明眼中满是失望,除却休沐,他并不能随意离开太医署,而千秋节后沈峤是否还会回来,也是个未知数。
沈峤心事重重地从太医署走出,听着街上的行人热闹地议论着岭南王到来的盛况,宋彦明跟在她身后行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沈师妹,你……你住在何处?今日我送你一程吧。”
“师妹?”沈峤听到这个称呼,心头倒是轻松几分,冲他笑笑:“我并非太医署学子,不过有幸待了些时日,当不得你的师妹。”
“不!不!哪里当不得,小娘子聪慧刻苦,必有过人之处,张医令并非徇私之人,他破例允你进入,你……你必然是胜过我们这些男子许多。”
沈峤开刀取核之事已经在太医署中传开,有不信的,还亲自去了曾衙役府上求证,见到那道精妙缝口,纵对开腹之事有疑,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小娘子于缝合之道极为精通。
“不过多谢朱兄,送倒是不必了,我住得很远,怕是会耽误你的事。有人就在不远处的柳下等着我。”
沈峤说的是夏至,这几日夏至也学会了赶车,非要每日送她路上来回。
两人目光一同看向柳下,同时愣住,树下除了夏至,还有一个青衫郎君,
53. 北郊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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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九月,长安秋意渐浓,曲江边的一排排垂柳,也由墨绿逐渐被染成新黄。重阳将至,紧接着就是千秋节。
从四方来往长安的官道已设置了重重关卡,盘查着来往的行人客商,就连各地献上来的贺礼,也是再三查验。京兆尹忙得脚不沾地,千秋节若是出现半点差错,只怕他头上的乌纱帽就要不保。
邓府里,前来传旨的使者接过邓玄籍递上的荷包,轻轻一捏,脸上笑意更真切了几分,又多说了几句:“小邓大人,陛下对邓公还是十分看重的,您看,重阳佳节也还惦记着呢,这赏赐比之往年,可是只多不少啊。”
按照朝廷历来的规制,宰相以下及常参官,共赐钱五百贯。邓相致仕,本是没有这类赏赐,皇帝特意开了私库补上,虽然不多,但这份恩赏,却不是人人能有。1
邓玄籍笑道:“陛下恩准微臣入京侍疾,已是天大的恩德。”
使者见他懂事,也想结个善缘,朝中人都不看好这位小邓大人,他却始终笑脸相迎:“我与小邓大人投缘,不妨在告诉大人一个消息,千秋节那日,陛下会在上苑设宴,本来嘛,大人官职并不足以赴宴,可陛下……”
说到此处,他卖了卖关子,邓玄籍笑笑,从袖中又拿出一张银票递到他手中,那人哈哈大笑片刻,才继续小声说起。
“陛下有意设文、武小试,选擢贤才,京中五品以下官员、国子监与太学学子、乃至还未出仕的世家勋贵子弟,凡未到而立之年,都可前往上苑应试。”
话毕,他亲切地拍了拍邓玄籍的肩膀:“这事说是秘密,其实世家多少会有消息。小邓大人也可提前稍作准备,以大人的才能,还怕得不了陛下看重?”
“真到了那时,大人就不必再南下,留在京中多陪陪邓公,共享天伦之乐,这该多好啊!”
“多谢天使提醒。”邓玄籍向他拱了拱手,思索起皇帝此举的用意。
他必然是不会争这个高下,留京本就非自己所愿。可自从上次进宫后,皇帝就像是忘了他一样,既没有再次召见,也不说让他回任地去。
岭南王此时入京,无论是否有反心,皇帝都不会让他轻易回去,宴上发生何事,都很难预测。而皇帝竟再次增加了入上苑的人数,到时候宫中禁卫,怕是又要焦头烂额。
一滩浑水被搅得更乱了。
“郎君,郎君!”夏至赶着沈峤置办的那辆驴车匆匆而来,远远瞧见邓玄籍,车还未停稳,就急忙跳下,趔趄几步才站稳了身子。
夏至素来沉稳,少有这样慌张的表现,他忽然心中一紧,呼吸急促起来,莫非是阿峤出了事?
“郎君,东宫来人,不由分说就将小娘子带走了!”
“东宫?”邓玄籍第一个想起皇帝,转瞬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皇帝,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还能留下人报信。
可太子又与沈峤有什么交集?
“是怎么一回事?你从头开始说给我听。”
夏至已经平静不少:“今日午间,小娘子正在院中读书,忽然就来了几位面白无须的内侍,说太子有请,小娘子问是何事,他们却都不说,也不让奴跟着,就直接带走了小娘子!”
邓玄籍与太子、几位皇子都没有什么交集,此时稍一沉吟,令青叶备车,决意直接去东宫求见。
“关心则乱。”
邓相的声音幽幽从身后响起,他一回头,秋风簌簌,祖父只着中衣的单薄身形更显得如枯树般萧索。
“您怎么出来了?”邓玄籍急忙扶住他,邓相是真的病了一场,声音还带着些沙哑,中气却已然充足。
“我要不出来,让你去东宫丢人吗?”邓相抬起手中拐木,敲向邓玄籍的脊背,他没有闪避,任由拐木落下。
“疼吗?”
“祖父还未病愈,气力不如从前。”
邓相笑了起来:“我上次打你,还是三年前了,人老了,气力自然一年不如一年。”
他眯眼看了看并不刺眼的太阳,缓声道:“你与东宫素无交集,此时贸然前往,得到的会是什么评价?”
不等邓玄籍回答,径自说了下去:“冲动,耽于女色,难成大事。”
每说一个词,就有一拐杖落到邓玄籍背上。
“皇帝,乃至下一任帝王,都不会把你看成心腹;而别有用心的人,也会知道沈姑娘是你的软肋,从此置她于更危险的境地。”
“我这样替你一一剖开利害,你还要去找她吗?”
邓相说了许多话,有些微微气喘,一手扶树,双目直直看着邓玄籍的眼睛。
“阿峤她……若不是遇到我,决不会卷入这些事端,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置她的安危于不顾!”
邓相轻轻笑了笑:“那位小娘子,可比你还要能折腾。你大可先去太医署,找张医令打探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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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峤被“请”上东宫的马车,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就要帮她拿着药箱,却被轻轻避开。
“沈大夫,”那人突然变得好说话起来,“刚才多有得罪。实在是人多眼杂,不好说话。”
沈峤勉强笑笑,抬头看他:“那如今可以说话了吗?”
“敝姓赵,如今在詹事府做录事。”他仿佛没看出来沈峤的冷淡,“小娘子只需知道,你受人举荐,太子殿下要请你帮个忙。”
“我听闻,中书侍郎韦大人,年轻时志在山水,陛下闻其贤名,曾三次征辟,韦大人均是托辞不就。直到十年前,才出山入仕,如今君臣相和,被传为一段佳话。”
赵录事脸上一红,这小娘子还真是胆大,又能言善辩,她这是暗指太子殿下的不够礼贤下士,比不上当今天子!
沈峤只是轻轻一刺,并不会纠着不放,见他尴尬,冲他一笑道:“不知是何人在太子殿下面前举荐我?知遇之恩,我得牢牢记在心中才是。”
赵录事呵呵笑了两声:“沈大夫是有才之人,太子只怪张医令藏着掖着,若非底下人说起,还不知太医署有您这样身怀绝技的人。”
这算是明示她并非张医令等人情急之下推她出来。
他也发觉,这个小娘子是十足的聪明人,不仅没有丝毫慌乱,还在片刻间就理清楚了他们的来意,想到必然是有众太医解决不了的麻烦,才有人在太子面前提到了她。
马车疾驰,却绕过宫城继续向北。
沈峤想要拉开车帘,赵录事提剑按住,摇了摇头。
又行了将近一刻,马车才逐渐变缓,待到下车,沈峤发现此处已经到了山脚,似乎是一间猎场。
立马有内侍快步走来接应,看见赵录事,又往沈峤身上看了一眼,问到:“这位就是长于疡科的那位沈大夫?”
赵录事点头:“不错。”
内侍伸手
54. 天行有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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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王子嗣不丰,仅有二子,此次进京所谓求医,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长子。
长公子历来身子强健,校场练武不分寒暑,谁都以为,他会成为世子,未来的岭南王。
就在五年前,老岭南王去世,如今的王爷继承王位,长公子却于同年患上了一种怪病。
最初,他频繁地感觉到疲劳乏力,请来王府中的大夫与当地名医诊脉,都说不出所以然,也就没放在心上。还以为是祖父的丧礼、父王的继位仪式操办下来,太过劳精费神,缓一缓也就好了。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没有丝毫的减轻,逐渐,他开始四肢无力、说话与吞咽困难,再之后,连肌肉也开始萎缩,昔日高大威猛的长公子,不过两三年功夫,整个身子几乎缩小了一半。
岭南王着了急,广邀天下名医,甚至上书请皇帝派来一位太医,可都无济于事。
连病因都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的结论。
纵有多位名医时刻在身边照料,长公子的病还是越来越严重。
到了如今,已经发展到了呼吸困难的境况。跟着王爷最久的一位大夫隐晦地向王爷暗示,若还无转机,长公子怕是活不到下年春日。
为安定身边心腹,早在长公子发病之初,岭南王就向朝廷请旨,册封二公子为世子,也是造化弄人,这位从小体弱多病、不惹人注意的公子,一夕之间宾客盈门。
可如今,张医令昨日还在宫里冥思苦想长公子的病症,还没一日的功夫,又在这里从阴差手下抢人,只求这位岭南王世子不要死在京城。
否则,皇帝为了给岭南王一个交代,想都不用想,他身为太医令,又暂代院正,绝对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人。
太子第一时间将今日作陪的人都聚集在这间院子里,令心腹去禀报皇帝,不许任何人离开。
宁嘉公主起身站在门口,看着屋内人忙来忙去,脑海中闪过今日的所有画面。
若说岭南王世子坠马之事没有蹊跷,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一位脸上布满了沟壑的老嬷嬷走出,将里边侍候的大部分人驱赶出来,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公主,屋内血腥,还是不要污了您的眼睛。”
她说得客气,语气中却没有拒绝的余地。宁嘉就知道了,这是太子哥哥的意思。
三皇子过来轻轻拉了拉她:“走吧,襄儿,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身子也弱,少让这些晦气的事冲撞了你。”
宁嘉公主从沈峤身上移开目光,深深看了一眼她的同胞兄长,一言不发地随他走过。
她至少可以确定,今日之事与崔家无关。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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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是默许了开腹的。
储君如此,沈峤脸上神色依旧淡淡,似是成竹在胸,又似身处事外。
张医令满肚子的话都又咽了下去,倒是苏太医神色有些焦急,想开口,可此处还轮不到他说话。
一回生二回熟,这里连人手都是现成的,上次的那两个疡科助教都在,苏太医也在,还有擅长止血的张医令,论人员配备,比上一次还要齐全。
可能不能活,终究有几分要看天意,沈峤看向太子,说道:“殿下,能不能活,不只是药材的问题。”
太子几乎被气笑:“听说你治过一个衙役的儿子,他能用得起什么名贵药材,不也活了?”
沈峤看着他,“药材在于对症,而不在于名贵,更何况……”
她微一停顿,继续说道:“天行有常。”
赵录事跟在太子身后,衣裳几乎被汗水浸透,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娘子的说话行事,倒与御史台里的那些老头有几分相似。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1
死之一事,自然不会因你是王公贵胄,就优待一二。
太子显然也听懂了她的意思,脸上寒意更甚,本想发作,不知想到了什么,握了握拳头,让自己镇定下来。
“有人向孤举荐了你,看在你不知情的份上,若不成事,孤免你罪责,重罚举主,如何?”
太子冷哼一声,又道:“你大可以在孤面前耍滑,但要是不尽心,岭南王怎么对你,孤可就不知道了。”
沈峤:“……”
她没想到太子竟会当众说出重罚举主,其实她看各人脸色,很明显就知道是那两个疡科助教举荐了她,此时开刀,还要用到人家,这一惊吓,难免会心思不稳,影响状态。
更何况,身为太子,一言一行都要深思熟虑,这话传出,谁还敢在他面前举荐人才?
太子尚未反应过来,他不想再看见沈峤,快步踏出门外,吩咐心腹道:“去查查,这女子是我哪个好弟弟手下的人?”
沈峤指挥着下人将屋内点满了灯烛,又将周围稍作清理,李太医瞧她一副当家作主的模样,眉心狠狠地跳了几下。
他在潭州见过沈峤,没想到,谭太医的那个小徒弟,竟会出现在这里。
难怪当日邓玄籍放着他一个太医不用,一定要去找这女子。
他眼珠一转,看向屋内专长疡科的潘院判:“院判大人,要不还是您来开刀吧?”
潘院判幽幽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已经知道这是沈如钧的女儿,他进太医院晚,却也知道,即使如今,提起疡科,京中懂行的第一个想起的还是沈太医。
十年。
他自认医术不凡,可无论怎样努力,头上都有沈太医的阴影压着。
既然沈太医已无缘得见,或许能从他女儿身上,看到一二。
沈峤打开药箱,当着众人的面给刀具消毒,不忘让张医令准备几张止血及中途或许用得上的药方。
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人人扬长避短,团队合作,不就是如此吗?
潘院判却看得眼角直抽抽,这小娘子一介白身,还把医令大人指挥得团团转。
沈太医是怎么教女儿的?
李太医微微翻个白眼,这一看就是谭老头的作风!
很快,这两人就亲自感受到了沈峤的掌控力。
沈峤做完消毒,再次检查了手上的羊肠手套是否完好,觉得没什么纰漏,再不犹豫,一刀划开早已看好的刀口。
就连已经见过一次的苏太医都有些惊讶,她会这么快动手,且似乎比上次还要熟练!
上一次沈峤已经找回来许多手感,两次相隔不久,她整个人的状态都在顶峰,潘院判只看这一刀,就知道自己远远不如。
高手之间的差距,往往都是由这些基本功决定的。
55. 初见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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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匆匆入内,皇帝走在最前面,瞧上去满脸担忧,岭南王落后几步,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神色。
重阳佳节,皇帝起了兴致,要为远道而来的岭南王接风,岭南王连忙谢恩,却道不必劳师动众,一切从简就好。于是只叫来几位宗亲作陪。
皇帝嫌这些晚辈碍眼,一早就允了公主皇子们去郊外打马球,顺带点了几个世家子作陪。岭南王世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纪,自然也包括在内。
酒酣之际,忽然有内侍急匆匆跑来,道是北郊猎场出了意外,岭南王世子坠马重伤,生死不明。
众人一下子酒醒了,桌上气氛冷却,无人敢直面皇帝与岭南王之间的暗流涌动。
岭南王几乎眼前一黑,狠狠地咬了口自己的舌头,一瞬间心头起了无数揣测,手一晃,酒杯当场落到地上。
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故作此态。
皇帝亲自拦住想要伏跪在地的岭南王,得知今日随行的是潘院判和李太医,安慰道:“潘院判也是军中出身,对坠马一类的伤情最为擅长,贤侄不必担忧。”
为表示对岭南王的恩宠,皇帝当场又令侍卫统领快马加鞭,送今日守在宫中的张医令与苏太医前去猎场。
岭南王扯了扯嘴角,宫中太医各有所长,却也各有偏向。太医院并无自己的人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尽心竭力!
去的人越多,反倒越可能有浑水摸鱼的,不想让世子活命。
岭南王心急如焚,却只能强自忍耐,向皇帝请辞道:“犬子无状,扰了陛下的兴致,臣今日先行告辞,来日再向陛下赔罪!”
皇帝摇摇头,叹道:“儿女都是债啊,这如何怪得了世子?朕与你同去,倒要看看大郎他们几个是怎么尽的地主之谊!”
岭南王忙推拒:“这如何受得起?陛下万金之躯,就这样出宫,明日御史该弹劾臣骄横跋扈、不知礼法了。”
“一家人的事,如何轮得到外人置喙?”皇帝断然拒绝,“世子也是朕的侄孙,若真有那等只顾礼法,不念人伦的臣子,朕又如何敢用?”
天子执意如此,无人能劝得通。岭南王心中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暗暗后悔自己没有听从父王遗言,非事成绝不入京。
此次一时心急,当真是草率了。
皇帝出宫,即使是微服,也不是小事,上下安排了许久,久得让岭南王几乎以为皇帝故意耍他,御辇才停在了宫门口。
皇帝率先踏上,忽然转身伸手,言辞恳切道:“朕与你父亲多年未见,如今已是天人相隔。没想到再见到皇侄,又出了这样的事。不如今日你我叔侄共乘,让御者扬鞭快马赶往北郊?”
立刻有人上前劝谏,皇帝冷冷看他一眼,斥道:“朕的家事,你也要管吗?”
此时谏臣都不在宫中,这人也只是揣测帝王心意,见触了霉头,自认倒霉,低头不敢多言。
岭南王这是第二次见到皇帝,只觉皇帝与父王口中的形象完全不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咬了咬牙,决意顺从他的意愿,捱到千秋节后,立刻就回岭南。
皇帝垂眸,手指摩挲着腰间佩剑,眼中杀意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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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墙上的血迹实在太过显眼,想不注意到都难,皇帝这下是真的吃惊了,眼神一厉:“这么严重?太子,你已在此处置了人?”
太子连忙解释道:“父皇还未下旨,儿臣如何敢用私刑?这些……这些都是世子的血。”
岭南王嗓子一腥,几乎觉得自己也要吐血。
他望向塌上还昏迷着的世子,面上无一丝血色,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能看出这人还活着。
活着就好。
岭南王忽然对父亲的谋划产生了许些动摇,他真的还要继续吗?
难道皇帝还真是真命天子,老天爷也在提醒他,若再继续下去,就会断子绝孙?
他正胡思乱想之际,皇帝已经点名张医令来说世子如今的情况,边听边饶有兴趣地看向沈峤。
皇帝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跟在苏太医身边,低着头看起来无甚特别之处的女子。
京城的新鲜事儿,皇帝自然不会落下,不用问,他就知道了这小娘子是何人。
“所以,你是说偌大的太医院,还需求助于一个民间的女医?”皇帝突然打断,“那户部每年那么多的拨款,养你们有什么用?”
张医令几人顿时讪讪,皇帝却不管他们,径直向沈峤道:“听张医令说,是你止的血,还打开了世子的肚子?”
沈峤毫无准备地见到这位权力顶峰的人物,虽知道不可直视天颜,还是忍不住稍稍抬头用余光扫过。
她斟酌道:“若只有草民一人,也是万万不敢如此冒险行事,张医令针灸止血减少了风险,潘院判和苏太医的帮助让脏腑暴露在外的时间大大减少,李太医……也有所帮忙,甚至麻药方子,也是先前谭太医多次改进而来,这些都缺一不可。”
要不是顾及岭南王在场,皇帝几乎要大笑出声:“你倒是个会体恤人的,连致仕的谭太医也不忘再朕面前提一提,怎么,我还能再封赏他什么不成?”
他看清了沈峤的全部面容,忽然轻声说了句:“是有点儿像。”
沈峤听清了。离得最近的张医令也听清了,沈太医的面容在他脑中已有些迷糊,但与沈峤,虽非亲父女,好像还真有一点像。
沈峤却知道皇帝说的多半不是沈太医,一时拿不准他的心思。
皇帝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看了眼岭南王世子,好奇道:“肚子一开一合,这样就没事了?日后生活可会有碍?”
岭南王也竖起了耳朵,要听听沈峤会怎么说。
“伤筋动骨尚要元气大伤,何况是开腹?自然要好好养着,至于能恢复几成,还要看世子原本的底子,还有一点点天意。”
又听到“天意”两字,太子忍不住又看了沈峤一眼,莫名觉得,她就是故意来气自己。
皇帝挑了挑眉:“天意?朕的心意,算不算得上天意?”
沈峤这时候觉得,皇帝与太子真不愧是亲父子。
“陛下,您每年令户部拨款太医署,数百学子得以专心学业,听说李太医和苏太医都曾在里面或长或短修习。您的这份‘天意’,其实早就尽到了,算是……润物无声。”
“草民所说的‘天意’,是如云升雾起、潮汐涨落、雨水旱涝等难以预测之事。”
说出这一番话,沈峤不由有些脸烧,自己此时的样子,怕是像极了史书中的谄谀之臣。
皇帝也被她说得一愣,倒也不是诧异她的言语,而是有些惊奇于她的态度。
多少官员初次面圣,御前奏答,都没有这份从容镇静,谈吐自若。
真像啊……
岭南王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沈峤,他的印象里,靠谱的神医都是寡言少语的,只谈病情
56. 大张旗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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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屋内落针可闻。
三皇子心中咯噔一跳,父皇这话说得极重,府中曾有谋士向他暗示,皇帝对几个藩王很是不满。
沈峤本就看过那本账册,知道此时皇帝心中,岭南王必定是心腹大患,他如此疾言厉色,是试探?是玩笑?
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陛下明鉴,草民身为大夫,公主也好,世子也好,只要能治,如何会置之不理?”
“只是术业有专攻,虽同为医道,太医们各有所长,草民所擅长的病症也不过其中少数,若我为了得陛下赏识而不懂装懂,才是害了公主。”
皇帝没有接话,而是望向三皇子:“岭南王世子是怎么一回事?马怎么会突然失控?”
三皇子没料到皇帝会忽然问到自己,连忙收敛心神,回答道:“父皇,当时我们还在草场跑马,几个皇妹也在玩,自然不会很激烈,世子的马却突然狂奔去追跑在前面的太子殿下,儿臣和宁嘉还以为世子是个争抢好胜的,就在后面看着。”
“谁知道那马超过太子殿下,也丝毫没有减速,径直往林间跑去,这才有人发现不对,离得最近的崔家表哥追上时,世子已经坠马受了马蹄踩踏……”
皇帝面色沉沉,过了很久,才把王内侍叫进来,嘱咐道:“此事要给岭南王一个交代,让三司同审,务必尽快给朕一个结果!”
三司同审,就是令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全部参与进来,沈峤有些不懂皇帝的意思了,他是想让岭南王觉得深得帝心,以此来麻痹岭南王吗?
三皇子也很想不通,他不是傻子,很清楚这事多半是今天在场之人所做,若是牵扯到皇子,岂不是与藩王之间的面子情也很难保住,两方结仇,又能有什么好处?
皇帝可没有丝毫要解释是意思,看着面前几人的神色,微微摇了摇头。
正在此时,又有内侍来报:“陛下,岭南王世子起了高烧,想让沈大夫过去看看。”
皇帝点点头,挥手示意沈峤出去,又让内侍叫太子过来。
沈峤谢礼出去,身后一位侍者追上,小声说道:“沈大夫,你再多尽些力气,务必让世子活过千秋节,这可是咱们陛下的整寿,备了好些时日,也不好让大家的准备都打了水漂不是?”
说话这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却满脸精明,沈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对于病人,我从来都是尽心尽力。不知……这是陛下的交代,还是您的意思?”
她无端从那些话中品出了只需在千秋节前吊着一口气,不必考虑后续恢复的意思。
那人满脸堆笑:“沈大夫何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只是有多少人,都盼着在千秋节让陛下见到他们的用心,这……算是民心所向啊。”
沈峤深深看了他一眼,记下他的面容。
病榻旁,张医令有条不紊地扎着针,岭南王一脸担忧地站在一旁。
他得了皇帝的恩准,让自己在岭南的心腹皮大夫也跟了过。
起初皮大夫知道世子被动了刀,当时就变了脸色,直斥庸医,可把完脉之后,却沉默了,扪心自问,以自己的本事,怕是也不能做到这个程度。
岭南王知道皮大夫向来恃才傲物,连他都说不出什么,那个女子是当真有些本事的。
他立即决定,一定要让她守在世子身边,这才不顾皇帝正在召见沈峤,直接令人去找。
有皮大夫盯着,他也不会怕沈峤会搞什么小动作,皇帝又有什么理由,不直接对付他,而是要世子的命呢?
沈峤做完检查,发现只是正常的低烧,张医令的针法没有任何可挑刺的地方。
“世子低烧并不严重,王爷不必太过忧心。”
岭南王冷冷地道:“这是我儿子,如今生死难料,做父母的如何能不忧心?”
张医令忙道:“沈大夫年纪小,又醉心医术,若说错了话,还请王爷勿怪。”
皮大夫有些惊奇地看向张医令,同行相轻,有这样的后起之秀,张医令难道不担心自己的位子吗?
他对沈峤的医术实在太过好奇,一时之间忘了她是个女子,想做太医,也是难如登天,何况成为医令。
皇帝已经在太子等人的竭力劝说下回了宫,他能来亲自来此,已经是给足了岭南王面子,要是再待下去,才是有违君臣之道。
饶是如此,第二日,上书里弹劾岭南王骄横跋扈、皇帝不顾安危长时间出宫的折子,也如雪花一般被送进了宫中。
皇帝随意批复几本,屏退所有人,亲笔书信三封,立即有死士领命,几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城外。
*
沈峤迷迷糊糊地趴在一间空屋子的桌上睡了大半夜,忽然一阵紧急的扣门声传来:“沈大夫,世子醒了!王爷令你前去看看。”
推窗仰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原来已经到了五更天。
病榻边,岭南王正在问世子一些简单的问题,听说世子是头先着了地,他也怕儿子被摔坏了脑子,王位的继承人,可绝不能是一个傻子。
世子刚醒,还有些懵懂,可一看见匆匆赶来的太子,身子瑟缩一下,立刻想起了坠马的那一刻。
原来自己还活着。
岭南王没有错过世子这一微小的动作,暗暗皱了皱眉。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扯出一个笑容,道;“你安心养伤,陛下十分看重此事,已交由三司会审,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太子也笑了笑,开口表态:“不错,太医院最好的太医,也都在此处守候。”
说罢看向沈峤和张医令。
沈峤用温水净过手,道:“世子,多有得罪,我需要看看你的伤口。”
世子眼睁睁看着张医令伸手解开自己的衣服,这个不像是婢女的美貌女子就在一旁不闪不避,直勾勾地看着,忍不住问道:“这位小娘子是何人?”
皮大夫解释道:“她是大夫,听说是她给世子您止了血。”
他也目不转睛地看
57. 宜眠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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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一过,节日的氛围不但没有丝毫衰减,长安城中的欢声笑语,一日胜过一日。
一夜风雨,宫门四周层层叠叠摆放的万寿菊,被吹落了许多花瓣,零落尘泥之间,无端生了许多萧条之意。
这本是为皇帝庆寿所置,虽已云销雨霁,残花却没有恢复往日的生机。
下了朝会,皇帝脸色依然是阴云密布,短短半日的功夫,京中就起了传言,暗指天子无道,奢靡无度,为庆生而置众生百姓于不顾,才引得上天不满,降风雨以示警告。
那一排排阶前洒落、仿佛被夺去了生气的菊花,就是天罚的象征。
要说无人暗中捣鬼,他是万万不信。
于是那些花儿,留下来皇帝看得心烦,而命人撤下,又显得心虚。于是,留也不是、撤也不是,许是宫人照料得当,待到晴日,枝干反倒显出了几分傲骨铮铮。
皇帝龙心大悦,重赏了打理花草的宫人,也顺势封赏了一拨官员,邓相的虚职加封也终于定下,正一品的太子太傅,是元令帝一朝的第二位。
此前只有崔淑妃的父亲崔太傅,才得此殊荣,那是皇帝还是河间王时的潜邸旧臣,自然不可同一而论。
有心人自会百般思索皇帝的用意,但无可否认的是,邓相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远远超出了他们最初的预期。
邓玄籍的婚事,又重新热门起来,连最初用“拖”字诀来婉拒的卢家,也再次递上了橄榄枝。
卢夫人拒绝了卢氏家主夫人的赏花宴帖,却将许家递来的帖子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对春风叹道:“许夫人是极诚心的,在这之前,就探过我的口风,只是六郎是个执拗的,他满心都是沈小娘子,就算我逼着他答应,也是害了许家小娘子。”
许是与皇家打交道实在太耗费心神,又恰逢阴雨天气,沈峤也不读书、也不练字,直睡到几乎正午,才恍恍惚惚地起床盥洗。
阴云逐渐散去,日光透过云层间裂开的缝隙洒落院中,积水还未蒸发,雨后草籽的清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比之潭州雨霁的潮湿水草味儿,又要舒适得多。
邓玄籍刚一来到门口,就看见这样一幕:柿树枝干蜿蜒,红柿如灯,树下草丛半青半黄、半茂半枯,一个墨发半散的青衫少女躺在树下竹椅上,脸上盖了一卷书册,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发呆。
衣衫上、长发间,夹杂着几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显然已在树下歇了多时。
哪怕是在午间,九月的长安也有了微微寒意,邓玄籍解下身上披风,放轻脚步走过去,给她盖在身上。
沈峤本就五感灵敏,随陈黎练了一段时间的武艺,又见长不少。有人在门口驻足时,她辨其脚步,已然知晓来者何人。
披风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沈峤已经伴随着布料抖动而引起的鼓鼓风声,伸手握住那人的手腕,两指条件反射般扣住脉搏。
只听有人轻笑:“女侠武艺见长,在下甘拜下风。”
邓玄籍任她握着,自那日长安初见后,沈峤一直对他冷冷淡淡,莫说牵手,就连说话也是寥寥,仿佛刻意在避着他。
从北郊猎场回来,她更像是多了几重心事,整个人看起来蔫答答的,他看着心疼,又怕更惹她烦恼,只好不远不近地陪着她。
看来她今日倒是好兴致。
“可听出我的脉象有什么不妥吗?”邓玄籍随意坐在竹椅旁的木桩上,“要是别人被你搭脉这么长时间,心里可要慌得紧,怕自己得了什么大病。”
沈峤依然不掀开书卷,手指微微用力捏他手腕,闭眼问道:“你就不怕吗?若我说你也得了大病,你当如何?”
邓玄籍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拿起一缕绕在指间,幽幽道:“那我就一直缠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有你在,我就不怕。”
沈峤笑道:“我才不给你治。”
“松手,”邓玄籍感受的手腕间越来越重的力气,空出手来扳开她的手指,紧紧握住,“你这坏姑娘,怎么用这么大的力气?”
话虽如此,他语气中却无一丝责怪之意,沈峤自知理亏,嘴上却丝毫不松:“邓大人自幼习武,怎可能被我一个才练了几天剑的人弄疼。”
邓玄籍就伸手去拿她脸上的书卷,沈峤不由闭上眼睛,片刻却发觉,并无想象中的阳光刺眼。
她轻轻睁眼,邓玄籍就在椅边看着她笑,一手挡在她眼睛上方几寸,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对你是不是很好?”
邓玄籍心中计算着沈峤的眼睛差不多能接受阳光,才放下手,俯下身子凑到她眼前。
他突然靠近,沈峤感到心跳加快,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想要往旁边躲躲,此时的姿势又不允许。
她偏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依然淘气道:“你都说我是坏姑娘了,欺负欺负你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邓玄籍被她逗笑,心中无限的欢喜,这样玩笑逗趣的清闲午后,纵千金也不换。
“好啊,你这辈子想欺负别人,尽管来找我便是,像我这样任你欺负的,可是天上地下再难寻觅。”
他撑开沈峤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轻声问道:“阿峤,你想欺负我多久?”
沈峤脸上一红,拂开他手就要坐起,邓玄籍丝毫不躲,一手揽住她肩,给她借力,等她起来坐好,才轻轻取开手臂。
“你手腕的红印,再不给我看,都要彻底消褪了。”沈峤望着他肌肤上那道浅浅的红痕,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有些脸烧。
邓玄籍好笑道:“你还希望一直留着?那我去上值时被同僚瞧见,该怎么解释?被一只小狐狸挠的吗?”
沈峤见他笑眼弯弯,一看就没安好心,白了他一眼道:“你无故扰人清梦,我稍稍给你点儿惩罚,这很合理,邓大人小心眼儿,还一直同我计较。”
“还说不是坏姑娘,我怕你着凉,还给你盖件衣裳,你反倒对我倒打一耙。”邓玄籍松开她手,帮她笼了笼披风,“我本来也没想和你计较,但你都这样说我了,我不要点儿补偿,可就说不过去了。”
“邓大人想要什么补偿?”沈峤弯了弯嘴角,好奇地问道。
邓玄籍想了想,抬手捻下她发间一片碎叶,道:“我还没有想好,先欠着,等我想到了,再向你讨要。”
“不过,”他眼神中露出几分认真神色,道:“阿峤,你不要再叫我邓大人了,听着生分。”
沈峤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在意这个,有心捉弄他,含笑道:“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明府大人,还是邓公子?”
邓玄籍见她又跟自己玩笑,抬手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只是自己想了片刻,忽然发觉,父亲去世时他还很小,连自己父母私下如何相处他都毫无印象,更遑论别的亲密夫妻。
是以除了“夫君”、“良人”之类的称呼,他还真不知道,私下应该如何相称。
可他与沈峤还未到那一步,这样称呼,就显得过于亲密了,沈峤也必定不会愿意。
他一时沉默,脑海中过了好几个叫法,都不甚满意,有心问问沈峤父母如何相处,又怕平白惹她伤心,终是无奈地认输。
“我也想不出
58. 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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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坊中多是平民,见到天使传旨都是生平头一遭,院墙上,冒出了不少看热闹的脑袋。
左右不是什么机密,使者也就装作没有看到。等宣完了旨意,左右墙上的脑袋都像是被定住了,个个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沈峤。
沈峤此时也有点晕晕乎乎的,天使见她如此,心下也是五味杂陈,谁能想到,陛下竟真的会给一个女子官位品级。
皇帝下旨,言沈峤于救治岭南王世子有功,又有传道授业之衷心,故封其为从九品太医署医正,兼医师,主教授太医署学子疡科之术。
“沈医正,接旨吧。”天使轻声提醒道,无论心中如何想法,面上始终笑意盈盈。
沈峤初次接旨,颇感新奇,邓玄籍对这些流程要熟悉很多,从腰间解下荷包,塞到天使手中。
待宫中的人马散去,街坊四邻依然有些如在梦中,他们在京城多年,从未听说过有女子可以为官。
尤其是金婶子一家,就在不久前,沈峤还在她们家中吃过饭,说自己来京求学,这才过了多久,她居然就有了官身!
医正这个官职,大部分人都是闻所未闻,更不知道这到底是个几品的官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反应过来后,就纷纷出来恭喜沈峤。
“沈……沈娘子,原来您竟是个医术高超的大夫,还当了官儿,那……那我们以后有个头疼脑热的,看在都是邻居的份上,还能不能找您看看?”
金婶子狠狠掐了一把丈夫的腰,笑道:“沈大夫以后那是给皇帝老爷看病的吧,哪还能轮得到你?哎呀吴家这是走了什么运道,把房子租给了沈大夫,占了多少喜气!”
沈峤和善地笑笑:“婶子客气了,医正不过是个九品官儿,哪里能轮到我给皇帝看病?我往后,也还住在这里,都是左邻右舍,找我看病,我又怎会拒绝?”
四周聚集的人听了,心思各异,虽说京城的官员多如牛毛,九品放在其中,实在是不值一提。可官民之间身份上的鸿沟,也不是谁都能跨过去的。
就像是金婶子的儿子,在京中书院里寒窗多年,供他读书几乎掏空了家里,依然是屡试不第。
热闹散去,沈峤转身回望廊下,一夜的风刀雨剑过去,中庭里这棵柿树依然是一树的橙黄。风一吹,飘散出一股清甜的果香。
租赁这处院落时,她一眼就看中了这棵树,期待那抹明艳的亮色能驱散秋冬的寂寞。
春华而秋实,沈峤避开院内石板上还未散尽的积水,依靠在树干上,在这样天疏雨涟却盈车嘉穗的一味凉秋里,她也终于也行完了一段不知终点的旅途,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秋实”。
竹椅上书卷四散,邓玄籍拉过沈峤,两人并肩而坐,长久无言,斑驳交错的树影遮不住已冲开云层的日光,晒得衣衫上满是晴天的味道。
一行鸿雁南下,振翅惊鸣,两人抬头目送,邓玄籍忽然道:“不出这个月,我应该也要随这些禽鸟南下了。”
沈峤从他极轻的叹息声中听出了几分怅然,她想必还要在京城留许多时日,两人才见面又要分离,车马遥遥,谁也不知下次相见又到了何时。
“阿峤,这是你的心之所向吗?”
沈峤拾起一片落地的黄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深邃的眉眼,笑吟吟地冲他眨眨眼睛:“才从九品,就能称得上我的心之所向吗?那我未免也太没志气了些。”
邓玄籍摇头失笑:“原来阿峤还是个官迷,方才我瞧着,你也并没有那么开心,是嫌官小吗?”
沈峤认真起来,离他又近些,轻声道:“医令不过正七品,我有什么好嫌弃的?其实说到底,我和你一样,也觉得京中颇多束缚,不如地方州县来得松快。”
她站起身,拿起长杆摘下几颗柿子,又道:“可再想想,想要医天下人,并非一己之力可以做到,还是得从上而下来谋划。”
邓玄籍看着她活泼许多的身影,又想到化县一团糟的赋税,见微知著,天下又有多少地方清清白白呢?
他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自上而下,又哪里有那么简单?元令初的新政,能留存至今的不过十之一二,这十之一二,没有与其原意相偏离的,更是几近于无。”
“我正是见祖父夙夜忧叹,生怕人走政息,又怕贸然的改变让底下百姓更加水深火热,才决定去往州县。都说王命不达乡郡,是真的不达,还是有人不愿意它达?”1
“所以,你是要做执行者,而非落子者?”沈峤略一忖度,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邓玄籍沉默片刻,起身牵住她手,道:“我们都还年轻,有时间去尝试不同的道,阿峤,虽然我们想法不同,可你不觉得,这不是分歧,而是殊途同归吗?”
沈峤心念颤动,目光在他脸上无声地流转,良久,才道:“你说得对,所以这次分别,再见时我们两人一定都会更好。”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2
邓玄籍却笑了:“又不是现在就要分开,至少也会是千秋节后,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何必把气氛弄得这样低沉?”
沈峤将摘下来的柿子分别放入几个箩筐,让夏至分给附近的邻居,又摘下一篮。
“趁着时间还早,去看看张医令吧。”
*
雨后初晴,秋色肃肃,碧蓝色的天空如被九天之水涤过一般,乌云散去,浮瓦晶莹。
长安城外不远处的村道上,一对青衫少年人驱着驴车,穿过阡陌旁的田地里还未收完的水稻、蜀黎,向乡间行去。
沈峤也在观察着京畿的村落,此处距城门驾车不过一刻钟,一路走来,帝京的繁华已不见踪影,地上劳作的百姓与玩耍的幼童,面色体态,大多数都只是堪堪能得个温饱罢了。
这已然算得上盛世光景。
可到底是天子脚下,再不济,也比北境边塞、巴山楚水、岭南烟瘴之地要好得多。
沈峤率先跳下驴车,与邓玄籍一起,走向一间恍若鹤立鸡群的青砖瓦房,房屋的主人,显然不只是普通的农人。
张医令就坐在院中绿油油的葡萄架下,手持一把蒲扇,脸上的一条条褶子都仿佛带着笑意,与二人对上了目光。
“难为你俩能找到这里。”
沈峤回头伸出手,接过邓玄籍手中的一筐红柿,含笑上前行了一礼。
“听苏太医说起过,医令大人高堂已至耄耋之年,不愿离开乡间去京城荣养,大人就修缮了老家祖屋,平日休沐,都会回去陪伴双亲。”
“是以我才推测,今日轮到大人旬休,多半是在乡间了。”
张医令将两人间一来一回的默契尽收眼底,心下感慨万千,却没有说什么,只笑着拿出几个柿子,分给四周正好奇张望的孙辈。
“谭院正在时,我每月还能有两日的休息,他这一致仕,陛下久久不任命新的院正,我也有许久未曾回家了。”
邓玄籍微笑道:“能者多劳,陛下也是看中医令大人。”
话一出口,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同样悬而未决地潭州刺史一职。
张医令蒲扇轻摇,须发斑白,整个人倒真有
59. 千秋万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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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六千秋节,天高云阔,稻菽翻浪,渭水一带恰是丰年,大司农亲自带人,护送着一车车粮食缓缓向宫城行去。
四周宫人且歌且舞,歌声悠长古朴,城中早已戒严,道路两侧均有禁军把守巡视,而前来围观庆贺的百姓,都待在早已划定好的观礼区。
看到这一行象征着丰收的车队行过,百姓们也心神激荡,折服于锦绣繁盛的盛世气象,不由随之歌曰:
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1
过了不多时,金吾卫披甲乘骑,引仪仗、列旗帜,目不斜视地穿过长长御街,为元令帝即将到来的仪仗队保驾护航。
气氛顿时又被推上了一个高/潮。
然而,众人所期待的一睹圣颜终究没有等来,皇帝的御辇之上,一派珠光宝气装点华丽,却是空无一人。
享万人拜贺的,只剩紧跟其后岭南王,与同样前来贺寿的吐蕃、大食国王。
几人也察觉到前方元令帝的缺席,目光相接一瞬,心中各有思量。
不知为何,岭南王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更盛,可众目睽睽之下,只好镇定心神,不在胡思乱想,以免在百官与黎黍面前露怯。
他终究还太年轻,又太犹豫,未经历过诸王混战的残酷。
就如同一匹还处在懵懂中未沾鲜血的野狼。
若老岭南王在此,必定会相信自己的直觉。
而此时,皇帝面沉如水,正斜倚在殿中御榻之上,衣袖上破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隐隐透出手臂上的腥红。
这显然是利器所致。
张医令与潘院判战战兢兢地围在踏前,打起十二分地精神,为皇帝清创上药。
比他们更为惶恐的,是跪拜在地不敢抬头的北衙四卫统领。
“报!”
一位身披金甲的青年男子踏步入内,径直走向皇帝,连余光都没撒向屋内其余人。
纵他如此高傲,也无人敢表现出不满。
谁都知道,这位看似与正常人无异的宦官郦诚,是真正的皇帝心腹,官居神策中尉。
自元令十五年的宫变后,皇帝对手下禁军的信任降到了冰点,开始着手组建神策军。
经过十年的打磨,其地位、势力已在诸禁军之上。
将其交给勋贵世家,无异于为他人做嫁衣裳,于是皇帝把神策军的统领权,交给了一批他早已暗中训练多年的宦官。
郦诚就是其间最出色、也最得君王信任的一位。
“陛下!岭南王果有反心,微臣带手下搜集了他的住处,发现了……”
“说!怎么连你也支支吾吾地来敷衍朕,是觉得朕要不行了吗?”
屏风后响起了一阵剧烈地咳嗽声。
屋内再次跪倒了一片。
郦诚单膝跪下,朗声答道:“非臣不愿告知陛下,实在是这等阴险狠毒的巫蛊之术,又恰是陛下寿辰,臣不愿在这样的吉日里,让陛下见到这等不堪入目的东西!”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巫蛊……
本朝还从未出现过这种东西!
有胆大些的稍稍抬了抬头,瞪起眼睛看向郦诚手中,那是一个木制的射偶人,身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尖针。
单看着就感觉背后一股恶寒袭来,众人几乎想象不出,被诅咒的皇帝,会是多么地龙颜大怒。
出乎所有人意料,皇帝竟是格外地平静。
挥手令郦诚出去,门外早已被传唤前来的韩相等人被请入内。
皇后与崔淑妃也在殿外中庭候着,神策军对她们客客气气,却是寸步不让。
“郦统领,陛下如何了?可有什么交代?”
皇后还穿着本要出宫受人拜贺的礼服,压在身上层层叠叠的,可即使有人来劝,也坚持候在此处,不敢稍离片刻。
崔淑妃也满脸焦急地看向他。
郦诚低头,丝毫不看这两位美人,抱拳请罪,却是一言不发。
见他冥顽至此,皇后只好无奈道:“郦大人还有公事在身,不必在本宫这儿耽搁了。”
他行礼匆匆出去,将要出宫,忽然心有所感。
一回头,宁嘉公主满眼担忧,远远地站在一池枯荷前,正定定地望着他。
他顿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对君王的忠贞与儿时“两不疑”的誓言,如两柄水火不容的刀锋,狠狠刺入心头。
他强迫自己嘴角扯出一抹笑,来安慰这个为父亲心忧的天真少女。
公主好似真的被他安慰到,绽开一抹如夏日莲荷般灿烂而又纯净的笑容。
他被这如同初阳的笑颜灼伤,再也不敢回头,几乎狼狈地逃出宫门。
宁嘉公主目送他出去,脸上笑意缓缓消失,转身向宫檐深处走去。
她已从那人眼里,读出了自己想要知晓的。
*
此时上苑中,群贤毕集,皇帝遇刺的消息还未传来,众宾客以太子为尊,如众星拱月一般。
皇帝诞辰,欲拔擢天下英才,不使乡有遗贤,令凡五品以下自恃有才者,都可在这一日的文武小试中一展身手。
若当真有才,布衣者可当场加官袍,若已有官职,入了陛下的眼,还怕没有前程?
就算陛下没有看中,储君也还在这儿,不少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暗戳戳地从太子身上谋算。
灵渊湖在上苑的西北角,于这座皇家园林而言,不过是一点零星的点缀。
沈峤身穿太医署制式的袍衫,头发高高束起,此时人常常说“医道不分家”,一眼看去,她还真有些神姿潇洒的道家意蕴。
为防有意外发生,太医院遣苏太医与李太医前往上苑看顾,苏太医有意让沈峤与诸同僚相熟些,也叫了她一同前去。
到了苑中,却也不拘着她的行动。
沈峤不是多事的人,自然不会走远,她向湖岸稍稍靠近,望向另一边的还未完工的楼台亭阁、寺庙道观。
本朝重佛,而道教并不式微。
秋日飒飒的西北风吹来了对岸民夫呼喝拉号运送滚木沙石的声响,沈峤极目远眺,依稀能看见木杆搭建的高台之上,渺渺人影如将要断线的绳索一般,在秋风中辛苦劳作。
她又想起了那日张医令给她看过的信件。
在此之前,沈峤一直以为,自己七岁之前做打杂的药童,是当时的掌柜好心庇佑。
可张医令却无意间说出,早在沈太医还在京中时,就提及过他在故乡有一个养女。
是她吗?沈峤只能把这些疑惑藏在心里。
而最近两年,他与张医令间的通信更加频繁,每一封信的字里行间,都是掩不住的对女儿的骄傲。
他似乎料定了沈峤会扬名于世,且为了减去许多麻烦,多半会顶着自己的名头。
是以在与张医令的信件中,极力夸赞她的天赋之高、想法之奇、手艺之精,只求不要令世人的赞誉落在一个本不应得的人头上。
难怪张医令对她颇多关照,一面之缘时就敢让自己去太医署观摩学习。
原来还是受了长辈荫蔽。
沈峤轻轻叹出一口气,耳边传来一阵略显虚浮的脚步声。
“是你?”
太子受过了一轮觥筹交错,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酒意。
这样的日子,父皇会见属国国君、率众臣游街示恩,居然只带着几个弟弟,而让他在此处应对这些低阶官员、白身学子,丝毫没有太子该有的待遇。
他心中烦闷,甩开身边
60.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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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舍人韩之平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苑内丝竹环绕,早已是一派祥和。
“太子呢?”
韩舍人翻身下马,一眼瞧见回廊外焦急候着的赵录事。
没等他回话,又道:“殿下缘何忽然起意,上书陛下?折子里到底写了什么?你们都是饭桶么?为何不拦一拦?”
这一连串的诘问中带了十二分的火气。
为这次千秋节天子出宫、与民同乐,宫里宫外昼夜不歇,只为不出任何纰漏,令圣上满意。
昨日圣上还兴致颇高地去看了游街的花车,没有表露出任何取消出宫的意思;今日临行前,却忽然得知陛下改了主意,且祖父也被匆忙召进宫中。
是朝中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发生?还是陛下……突发恶疾?
韩家女为太子妃,满门荣耀都与太子绑定,他不能不多想几分。
若真到了山陵崩的境地,几位皇子身在禁庭之中,太子还在上苑悠哉游哉,一时失去先机,那时恐怕原本唾手可得的东西,要花费十倍的力气才能拿回。
可幸好,崔太傅并未受召。
他这才松口气,转眼便接到上苑传来的消息:太子醉中兴起,要向陛下进言,折子已令心腹传往宫中。
赵录事话在嘴中转了一圈,还是略过了沈峤的部分,简略道:“今日有许多国子监与太学的学子在此,殿下许是与这些年少轻狂的学子谈得高兴,才……才临时起意。”
韩舍人冷冷睨了他一眼,十分不满:“所以,折子上写了什么,你也不知?”
“韩大人,”赵录事讨好地笑笑:“殿下身边,岂是我等可以接近?”
“再说,今日殿下虽在人前挥毫,却特意用了密折,我等又如何敢随意窥探?”
两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走入红墙碧瓦之中,一道流水两侧,各自坐些学子,效仿前朝曲水流觞,吟诵诗文、高谈阔论些“治国九策”、“用兵八论”……
太子端坐屏风后,每隔一会,就会有内侍走出,道是太子提问,让学子们各抒己见。
沈峤待在一处角落,学着大多数人的样子跪坐在地。
她的职责虽然重要,但若无事发生,倒也算清闲。
是以她能一边简单地尝尝桌前的美酒佳肴,一边听溪边众人搜肠刮肚地说些见解,只求太子一句赞赏。
无意间向溪水源头处瞟了一眼,只见赵录事跟着一个身形清瘦的黑面男子走了进来,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那是韩相之孙。”
身旁响起一道低而清的声音,沈峤一听就知是何人,却起了玩心,并不回头看他。
邓玄籍见状,理了理宽袖,覆住沈峤放在垂在草地在的右手,将其拽入自己袖中。
两人肩头离得并不近,打眼望去,旁人只以为是衣衫相接,哪知青绿锦缎中的十指相扣。
见沈峤还盯着韩之平不移眼,邓玄籍将她手攥得紧些,语气中带了几分醋意。
“他年纪长我十余岁,容色也及不上我,怎地就入了你眼?让你只瞧他,不瞧我。”
话虽如此,他还是继续介绍道:“两年前朔州动乱,他曾自请前去平叛,大败而归。之后,就被韩相塞在了詹事府里。”
沈峤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不知邓玄籍提起这件往事所为哪般?
总不可能真因为自己多看了人家一眼,就专门提起他的“黑料”,来给她上眼药。
邓玄籍竟意外地读懂了她的眼色,无奈解释道:“他志在建功立业,对韩相的安排颇为不满;兼之太子妃是他的妹妹,平日里很少上值,也没人拿他怎样。”
“而今日,他竟如此火急火燎地赶来上苑,想必……和宫中事、以及太子的上书都脱不了关系。”
“宫中事?”
沈峤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风雨欲来之意。
邓玄籍没有说话,提箸蘸酒,在桌案上随手勾勒出一柄利剑,直指南方。
沈峤即刻明白,皇帝已经果断出手,剑指岭南王而去。
她正待说话,余光瞥见草木掩映的雅致屏风后,一道身披袈裟的熟悉身影与太子并肩走出,二人含笑而立,似是相谈甚欢。
“方慧禅师?他怎会在此处?”
沈峤一时惊讶,这位禅师,比之初夏时节在潭州所见,似乎更为精神矍铄。
“陛下千秋,请这位高僧来祈福,自然是在情理之中。”邓玄籍也抬头看去,微笑道,“你猜猜,大师会不会也在惊讶你怎在此处?”
正说着,方慧禅师也向这边看来,面上微笑更加慈祥,无声地点了点头。
太子似是有事在身,向外走去,一队东宫属官追随身侧,众人起身,目送一行人远去,宴中气氛骤然轻松不少。
席地而坐的学子们接着把酒言欢,然而终究还是期盼着皇帝的到来,坐立难安。
谁敢再皇家园林里真正抛去规矩?若真有这样的人,怕也不会来此搏求功名。
沈峤拿过一盏白陶执壶,这处矮桌边只两人,她却摆出四枚酒杯,一一盛满。
邓玄籍正要问,还未开口,只见方慧禅师挥手拒绝杂役的服侍,缓步向这边走来。
“两位小友,别来无恙。”
说着,他自顾自坐下,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西域的葡萄酒,当真是好滋味。”
沈峤又替他满上,笑盈盈地道:“大师竟不守清规,还会饮酒?”
“哈哈,”方慧禅师爽朗一笑,“大悟不拘于小节,不过老和尚我倒是想知道,天子一言,可谓将沈小友推到了世人面前。这条路是正路、是歧路,都很难说,小友可后悔过?”1
沈峤并未直接回答,斟酒浅笑:“我听闻大师昔年曾随尊师跋山涉水,前往佛国译经讲道,那时四境内外都是战火纷纷,在世人看来,不也是歧路,大师又可曾后悔?”
邓玄籍颇感有趣地听这两人说话,他幼时至今见过方慧禅师数面,印象里,禅师虽平易近人,却从未向现在这般恣意。
“小友说得是,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倒是老僧一叶障目了。”2
忽然一阵豪爽的笑声从墙外传来,紧接着有人大步走来:“大师竟也会说谎,说是不胜酒力,却在这里贪杯。”
“难道是太子殿下的美酒不合大师心意?”
韩之平去而复返,目光扫过沈邓两人,并未理会,径直坐在方慧禅师身旁。
邓玄籍望着桌上的第四
61. 天子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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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之平听他言不称“大人”,一口一个兄台,显然是自恃身份,没将他放在眼里。
选将一事,更是他心中痛楚,骤然被人提起,他“腾”地起身,冷声道:“郎君若有意投边,大可借着今日的机会去谋取,何必在这里出言讽刺别人?”
昔年朔州之乱,他带兵作为前锋,以多敌少,尚且大败而归,几乎误了全局。
是以这次选将,他好不容易说通了祖父,上书请命前往。奏疏还没递到皇帝面前,就被崔将军给否了。
崔韩两家本就不睦,新仇旧怨齐齐浮上心头,他对姓崔的简直恨之入骨。
邓玄籍仔细辨认眼前这位公子,到底是崔家哪位郎君,却没从记忆里翻出这样一个人来。
沈峤却看着她特意画粗的眉,微微一笑,这是位女扮男装十分巧妙的姑娘。
崔莅也瞧见了沈峤对她的打量,向她挑眉一笑。
她在东都得知,圣上封了一个女医做太医署医正,虽只是九品,却也让她讶异万分。
没多犹豫,她随手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就快马加鞭赶往京城,想要见一见这位沈医正。
随兄长来到上苑,她一直都在暗中观察这个小娘子,听见韩之平开口威胁她,终于忍耐不住出了声。
这其中也有对韩之平的怨气。
朔州之乱,这人两万兵马对敌五千,竟然大败!她彼时忧愤不已,只恨自己身为女子,不能领兵出征。
前朝倒也有女子为将的先例,可此时,远未到无人可用的境地,朝臣们必然只会斥她逾矩。
“我以为韩舍人是想一雪前耻的,哎呀,原来早就磨去了当年志气。”
崔莅眼眸弯弯,一把折扇被她舞得风雅无限,嘴中说出的话语,却气得韩之平心都颤了几颤。
他拂袖冷笑:“阁下是崔家郎君吧?正好,你回家替我问问崔将军,他在陛下面前否了那么多大将人选,是不是还想将更多的兵权拢到崔家手中?”
这是一句诛心之言了。
方慧禅师开口提醒,目带慈悲:“韩施主,你喝醉了。”
韩之平摇头,愤然道:“天下人都不是瞎子,人人净说我韩家结党,有谁敢提崔半朝?崔郎君,朔州生乱,只是小事;大乱必在蓟州。”
“这次陛下千秋,蓟州节度使言称边患来袭,底下又有几县造反,战况吃紧,不能献上战马。是真的不能,还是不想?”
“张蓟州拥战马数千匹,这还不够,他难道是想驱兵踏平突厥王庭吗?还是……有西行之志啊?”
长安在蓟州以西,“西行之志”,自然是指意图造反了。
四周人群尽皆变色,纷纷散去,这些话可不是谁都能听的。
崔莅冷声道:“今日我倒是知晓了,韩相平日里在儿孙面前,是怎样编排我叔父的。”
“哼,崔张两家乃是姻亲,亲亲相隐,但愿崔将军是真不知蓟州的反心。”
崔莅倒是笑了:“韩舍人贵人多忘事,论起来,崔韩两家也有姻亲,若韩相有什么看不惯叔父的地方,还请他也‘亲亲相隐’一番。”
她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说得韩之平一噎。
崔家是当世顶层门阀,就算韩相与崔将军不睦,韩氏族中,依然会想方设法与崔家结亲。
沈峤目睹这一番唇枪舌战,忽然想起,那日太医署中,郑学鸿就是为了蓟州节度使之子去请太医。
那必然是皇帝对这些节度使不甚放心,留他们的子嗣在京中,名为求学,实为人质。
可若真有起兵的那一天,在这些枭雄眼中,子嗣真的会让他们有所动摇吗?
必然不会。
韩之平怒而离去,见沈峤若有所思,邓玄籍好奇道:“在想什么?”
“想起了表哥……”沈峤下意识答道,余光看见邓玄籍神色一下子委屈起来,忍不住唇角勾起,心中阴霾扫去不少。
事已至此,时局非她能改变,还不如珍惜此时。
*
皇帝不顾众人劝阻,还是来到了上苑,神策军寒刀如水,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周边。
太子酒醒了大半,跪在湖边一处凉亭里,心中隐隐后悔,自己有些冒失了。
至少不该在千秋节这日上书。
皇帝任人搀扶着,来回在亭中踱了几圈,手中拿着一道奏疏,看了又看。
太子心里七上八下,他清楚,父皇对他并不太满意,总觉得他资质平平。
甚至在祭祀时与列祖列宗直言:此子莫说开拓,守成亦是艰难。
他自然是不服气的。
“啪”一声响,皇帝突然动怒,将手中折子扔到太子脸上,又掉落在地。
纸张四下散开,无人敢捡。
“很好,这就是你的肺腑之言了?”
太子已过而立之年,
62. 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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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步一步逼近,声音渐低,到了最后一句,几乎只有太子才能听清,亭外众人,只看到皇帝嘴唇微动。
到底还是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太子身躯一震,父皇看似轻飘飘的问句,对他来说如有千斤重,击碎了他脑中最后的一点幻想。
原来,父皇当真想换太子。
原来,他在父皇心中,真的只是个无德无能的草包。
他浑浑噩噩地叩头谢罪:“儿臣一时糊涂,竟对父皇不敬,恳求从今日起闭门思过,学习治国之道,从此以后上书进言,必三思而后行。”
皇帝更是失望,移步栏杆前,望着灵渊湖的粼粼波光,叹息一声:“治国之道,是足步不离宫门可以学到的吗?”
他将成年六子的心志才能一一回想一番,目光中竟含了许多沉痛苍凉之色。
英雄迟暮、壮心犹在,然方士长生之说,不过飘渺。
最难放下的,竟是后继无人。
太子讷讷不敢言。
皇帝瞥了他一眼,大步踏出亭子,立于众人前面,神策军一步不离,紧紧在四周守候。
“朕得天命,已快二十又五年,朕重修律法、改革政令,那时阻拦者之众,几乎让朕以为自己是在逆天而行,可还不是有了成效?”
“如今朕修复旧都,想要恢复开国之初的帝京荣光,众卿以为有错吗?”
湖畔多是学子和甲兵,跟来的臣子并不多,且大多身居高位多年,如何能在这众多人面前极言吹捧皇帝,做佞臣之态。
只好含蓄地点头附和皇帝。
皇帝有些不满,转而看向那些又是激动,又是忐忑的学子,面色含笑,问道:“诸生自五湖四海而来,其间不乏游历多州,见识广泛者,可有人知晓,天下人是如何看朕?”
这话很是不好回答,多一分谄媚,少一分惹得皇帝不满,就更得不偿失。
一时竟无人出声回答。
良久,沈峤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州县百姓尚不敢议论头上的父母官,如何敢妄议陛下?”
她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果然看见郑学鸿躬身出列,向皇帝回话。
“哦?”
皇帝语气淡淡,似乎对这个说法并不感兴趣。
郑学鸿攥紧了衣袖,他日思夜想,终于等到一次面圣的机会,他不想错过,也不能错过。
“陛下终结凉州之乱,已然是史书绕不过去的大功绩,后世之品评,陛下也必然身处明君雄主之列。”
皇帝笑了笑,像是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官服,问道:“你也是京中官员?如今是何官职?”
郑学鸿心中一喜,立即下拜:“回陛下,臣今岁进士科及第,如今在太学任职。”
皇帝作思考状,郑学鸿心中一阵不安,难道自己没有捋清陛下的心意?
好在皇帝没有让他忐忑太久。
“朔州选将一事,迟迟没有定夺,今令太子为监军,三日内议定主帅。”
“你,”皇帝指向郑学鸿,“就跟在太子身边,一起去往朔州。”
众人均是一愣,监军一职,本朝多由御史及宦官担任,太子监军虽有先例,但此时……
韩相等人隐晦地看了陛下一眼,此去不知要耗多久,若这期间陛下有了什么意外,太子不在京中,剩余几位皇子可不会等他回来再争。
“陛下,太子千金之躯,如何能立于危墙之下……”
韩相还未说完,一道坚定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求情。
“儿臣接旨,必不敢辜负父皇的信任。”
皇帝笑了笑:“但愿你能。”
他站在高台之上,一一打量着底下自己的臣民,视线停在了其间一个浅青官袍的少女身上。
沈峤似有所感,视线稍稍上移,正好与皇帝对上了目光。
她顿时感到一股威压袭来,脊背上如有芒刺。
帝心难测,上次见到皇帝,他虽严厉,却并无今日这般如阴云压日的气势。
皇帝凝视她半晌,笑问:“沈医正有何想法?朕听闻沈医正与太子相谈甚欢,莫非也以为朕残暴不堪?”
邓玄籍倏地一惊,想起自己上次面圣,皇帝对沈峤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淡淡的杀意。
一时间,竟比点到自己还要紧张几分。
被点到名,沈峤一下子感到四方的目光都暗暗聚了过来。
“陛下前路漫漫,功绩还未定论,微臣如何敢随意评价帝王?臣以为,明庸贤愚,都不在一时之间。”
说完这一席话,她只觉得湖畔阴风缭绕,吹得自己有些发冷。
权力的铡刀下,人人皆为蝼蚁。她再一次明白了为何古往今来的那个位置总是令人趋之若鹜。
清亮如山涧流水的声音被风送入岸边众人耳中,皇帝的笑意终于真切了些。
“前路漫漫”,虽只是一句缥缈的祝愿之词,对于年至六旬的皇帝而言,听到心里也觉妥帖安顺。
“沈医正,倒是比先前那位读书人还要能言善辩,哈哈,可惜你是个女子,否则朕还真想封你给御史台的官当当。”
皇帝深深地望着沈峤,邓玄籍用余光扫过,心中揪起,陛下这眼神,显然是想起了别的人。
他没有猜错,皇帝的确从沈峤身上,看到几分先太子的影子。
他那位惊才绝艳、自幼就显出明君之像,却英年早逝的堂弟。
韩相瞧见皇帝神色,微微皱眉,回头细细打量沈峤眉眼五官,也是悚然一惊。
他是先帝一朝的老臣,那时就已为京官,自然见过先太子一家,这女孩儿,眉峰若刀、眸灿如星,与先太子有三四分的相似;而轮廓柔淡,生生减去了眉眼中的凌厉之气,多了几分清雅秀美。
让他想起了当时的东平郡王妃苏氏。
东平郡王曾自立为太孙,事败之后,于陛下面前痛哭流涕,自称被叛军逼迫。
皇帝不欲被天下人诟病赶尽杀绝,将他软禁京中,也已在五年前去世;郡王妃更是早早就因苏家之事郁郁而终。
韩相骤然之间发现了大秘密,也是面不改色,这小娘子进京必为有人暗中指使,可陛下又何必
63. 岭南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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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峤所说的,也是皇帝真正担忧的。
岭南王和其随侍一个不落,才下花车,就通通被神策军“请”入大理寺天牢中。
这时他才终于知道,为何御街上的兵士,不似普通的宫廷仪仗兵,身上隐隐带着一股见过血腥的锋利。
他脸色变了又变,屈辱、恼怒、不解纷纷涌上心头,腰间弯刀还在,可眼前披甲执锐的禁军已将他层层围起,再做挣扎,更是定实了罪名。
长安城里开始戒严,随处可见巡逻的禁军,城门只开了一间,无令不可随意出入。
与此同时,岭南王心怀不满,遣刺客行刺皇帝,并暗中行巫蛊之术的传言不胫而走,闹得京中人心惶惶。
藩王一直是元令帝的心头大患,巫蛊,更是令人谈之色变。
经历过元令十年的人不会不知;如今京中看似未染鲜血,实则人人自危。
这些年与岭南王有过联系的朝臣,无一不是夹紧了尾巴,生怕不小心牵连到自己。
皇帝在上苑的出面,倒是压下了有关龙体安危的诸多猜测。
太医们自然不会闲着。
皇宫之内,沈峤跟在苏太医身后,来到一处看似寻常的宫殿。
殿内殿外来往的侍从,脚步轻灵,来去无声,显然是有功夫在身。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立刻在被察觉之前收回目光。
没想到再次见到岭南王世子,他的生死早就不是宫中的头等大事,甚至成了烫手山芋,众太医无人愿意接下这个麻烦。
万一会错了皇帝的意,乌纱帽不保只是小事,被有心人扣个私通藩王的帽子,恐怕九族的性命都要搭进去。
张医令与潘院判守在陛下身边,剩下的太医推来推去,一致推给了资历最浅的苏太医。
苏太医不好拒绝,沈峤却想看看自己的病人恢复得如何,两人才一同入宫。
敛步走入大殿内,沈峤顿时发觉,背后紧紧贴着好几道冰冷的目光,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穿过几道屏风,窗前摆着两张矮塌,一人听见脚步声走近,挣扎着坐了起来;另一人却始终躺着,打远处看,四肢竟像是尸体那般僵硬,只有转动的眼珠,才有一丝丝生气。
不需多想,沈峤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位就是来京求医的长公子吧。
她没忍住多观察了一会,越看越是惊讶,这才终于知晓这个难倒了当世众多名医的病案,到底是何种病症。
渐冻症。
在后世,这个病名几乎耳熟能详,但也同样无药可医。
患者只能在一片清醒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衰败下去,最终呼吸衰竭,走向死亡。
“沈医正见过这种病症?”
沈峤循声望去,角落里,坐在那日北郊猎场见过的皮大夫,一双疲惫的老眼中,带上了几分诧异。
他可算岭南王的心腹,如今与两位世子一同被软禁在宫中,而不是在天牢内,已经是天子格外开恩。
垂眸掩去心绪,沈峤顿了顿,还是摇头:“听张医令说起过世子的病至今还不能确诊,忽然见到,一时惊奇,这才有些失态。”
她虽知道病名,但也无能为力,又何必让他空欢喜一场。
皮大夫嘴角抽了抽,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呵呵,其实沈医正见没见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反正马上都要变成鬼,又何必在意死法呢?”
“老头子我倒是活够了,要说平生憾事,也只有一件,就是长公子的病症,非但不知疗法,连病因都找不出来。”
岭南王世子已经可以站起,骤然从天之骄子成了阶下囚,围绕身边的仆役被全部撤去,只剩下来看守他的“狱卒”,他怎会不知,此行已是凶多吉少。
沈峤与苏太医前去给他换药,他几近木然地任两人掀开衣衫,露出腹部平整的刀口。
“可以拆线了。”沈峤微微沉吟,看向苏太医。
腹部是如千万只蚂蚁刺挠的酸痛,世子像是被痛感惊醒,忽然出了声,近乎哀求地看向沈峤。
“姑娘,我父王真的是无辜的,他守卫南方边境多年,要是真有反心,怎可能来京城呢?”
“你可不可以替我向陛下通传一声,就说不孝侄孙恳请陛下垂怜,不要听信刺客的一面之词!”
沈峤平静地给他拆线,视线丝毫不移,心中却并不平静。
真论起来,那本账册是她送入京中,这才更坚定了皇帝动手的决心。
世子依然兀自呢喃:“父王他不会造反的,我要去见陛下,一定是有人在陷害父王!”
皮大夫眼皮微抬,看着这个浑浑噩噩失去理智的孩子,长叹一声。
皇帝的陷害,能叫陷害吗?
那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沈峤的手微微一顿,刺杀与巫蛊,多少人微微一想就能明白,不过是皇帝的一场自导自演罢了。
甚至更久前的世子坠马一事,恐怕都在皇帝的棋局之内。
但想明白了又能如何?皇帝本身,就是至高规则的象征,律法、道德,在权势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之所以多此一举,不过是为了,师出有名。
元令帝想做的,不只是中兴之主,而是足以与开国皇帝并列的一代明君!
床榻边,不知何时走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年宦侍,轻声提醒:“世子,慎言。”
梁弋猛地抬头,老宦脸上半真半假的恭敬,和眼中淡淡的悲悯同情,如雪崩般狠狠压落,积蓄在心中的惶恐再也按捺不住。
沈峤忽感有水滴落在手上,轻轻一仰,正好对上了那双泪眼,两人均是一愣。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心中忽然氤氲上来的悲伤,是刽子手的同情、鳄鱼的眼泪、还是同在权力铡刀下的兔死狐悲。
老宦目睹了这一幕,却并不出声提醒。皇帝年老,壮志却未消:北开疆域、兴修两都、削百官之权集于帝王一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天子的雄心,又何尝不是万千枯骨堆积造就?1
与之相比,这些小儿女在被“势”所裹挟的命运中,所迸发的幽微情感,不过是迢迢星汉间的一粒微尘,不足道也。
处理好了世子
64. 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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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时分,阳光早已将薄薄的秋露蒸去,丝丝缕缕如金丝般盈满药园,空气中弥散着药草的清香。
这座药园地处京师南侧,归太医署所有;里面的药园生,大多都还未及冠,大多出自杏林世家,或是药商子弟,也有少数科举不中、另辟蹊径的读书人。
今日的药园里,倒是格外的热闹。
陈药师笑眯眯地看着这位新出炉的女医正,迎上前来:“沈医正,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为人师,与诊治病患还是大有不同啊,沈医正可还习惯?”
皇帝亲封一个女医为官,这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他早就有所耳闻,但此时见到面前人,心中依然震动不小。
好年轻的小娘子啊!
他不禁有些腹诽:太医署中是没人了吗?竟让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貌小娘子,负责方脉科学子的药学课考。
沈峤双目含笑,丝毫不在意那些或是好奇、或是嫉妒的目光,双手一揖:“陈大人过誉了,如今多事之秋,医令和院判大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其余前辈也都有要事在忙,这才轮得到某来担当此任。”
“如有不周之处,还请大人从旁指出。”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谦逊却不自卑,将姿态放低,给了陈药师面子,但课考之权责,却丝毫不松口。
“从旁指出”,陈药师咂摸着她的话语,这就是不愿让他主导的意思。
自己的试探被她轻轻顶回,这小娘子医术暂且不论,口舌心眼,倒是不缺。
他也不生气,引着一行人往园子深处走去。
课考设在了下午,午间用过餐食,沈峤迎着秋风,静静地看着满园草药。
康济堂小院中的那块药田,按照南方时令,早该成熟了,也不知药童小石有没有帮她收好。
“沈……沈医正,你在想心事吗?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沈峤闻声回头,一个学子打扮的少年忐忑地望着她,是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朱彦明。
“没有,”沈峤神色间的怅然一扫而空,笑道:“不过是想起来故乡家中,也有一块小小的药田。”
朱彦明再次见到这张如花笑靥,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涩。
他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面,当初生怕不能长留太医署、在藏书阁争分夺秒读书的少女,已经成了医正大人。
成了可被他称一声“师”的人。
他喉管微动,语气有些不自然:“我见你始终一个人,就想过来陪你解个闷。”
沈峤摇头轻笑:“如今我算是你们老师,你平日里课考之前,也来寻老师解闷吗?”
说罢,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屋舍。
朱彦明顺着她的回头,果然看见几个没来得及掩饰的同窗,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这边。
他瞬间就明白了沈峤的意思。
若自己在课考中得了甲等,难保不会有人蓄意攀扯今日之事。
他不由更是挫败,自己似乎又是好心办了坏事,非但没能给她解闷,还添了许多麻烦。
沈峤一边走向人群处,一边随口问道:“你们每年都会来药园课考吗?”
问到了自己熟悉之处,朱彦明打起精神,殷勤答道:“春夏秋冬每个季节,都会有人带我们来药园,亲自在田地里观察、辨认当季的药材,学一些简单的炮制之法。”
“哈哈,既然有人提到,沈医正有无兴致,去看看我们的药园生炮制药材?”
陈药师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侧,出口相邀。
*
因着郑家乃是药商,沈峤在潭州时,就见识过不少此时已经出现的炮制方法,而药园的技法,又是更上一层。
“陛下不愿天下百姓受疾病之苦,于医药之道,极为重视,拨下不少款项,太医署和药园规模这才得以扩大,我们也不用如前朝那般被百官轻视。”
陈药师语气中有掩不住的骄傲,余光瞥见沈峤目光灼灼地环视四周,更是竭力介绍起来。
正在炮制的百工连头也不抬,只专心手下之事,沈峤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这两年新来的药园学子,是不是比之以往要少?”
陈药师一愣,大感意外,轻视之心大大减少。
药园隶属太医署,大半的开支,都由户部拨款支撑。
近年北方连接生乱,军费开支加重不少,事有轻重缓急,太医署得到的款项一年少过一年。
只能通过减少人数,来减轻经费的压力。
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他呼出一口长气。但这话不能为外人道,多少人都还沉浸在京师的升平气象中。
“是少了些,”陈药师不欲多说,打了个哈哈,“沈医正你瞧,这边是炮制砒石的地方,平时,可不许学子随意进来。”
沈峤也客气地笑笑,剧毒砒/霜,就是从砒石中提取而来,各地官府,都对医馆药铺中的这类药材做了严格的把控。
不许自行炮制,且每一份的出入,都要严格记录在册。
屋前落叶萧萧,栾树的枝干迎着翦风轻轻摇晃。
沈峤抬头看向匾额,上书“格物致知”,笔力遒劲,竟是皇帝亲手所书。
跟着两人身后的学子,倒是对砒石的精炼更感兴趣。
陈药师挥手不让他们靠得太近,解释道:“虽能入药,终究是毒,炼制途中,难免会有毒气散入空中,是以这处,少有人来。”
沈峤心中一动,她一眼看出,此时的砒石炮制,还在用古法火锻,产率低不说,更是对身体有害。
若是将炼炉稍作改进,加一道冷凝工序,再设置烟道排出废气,就会好得多了。
她将这一设想说出,陈药师向来循规蹈矩,从没想过祖宗之法竟还能改进,一时之间有些怔愣。
倒是正在炉前烧炼的卫药师,眼前一亮,拱手道:“沈医正这一席话,颇有可行之处。”
沈峤含笑回礼:“应当是可行的,此法曾献上过潭州府衙,楚地一带,已经多有流传。”
卫药师一愣,下意识接口道:“若是曾献往州府,没道理不送上京中啊?”
沈峤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大盛地域辽阔,辖十五道,每道又有那么多的州县,每月送上来的折子不计其数,能送到皇帝案头的,大多只有军情与灾情。
剩下的交由尚书省甄选完毕,重要的放到朝会上讨论;不那么紧急的,就交给六部处理;还有余下的,多半毫无价值,随手扔给底下书吏收拾存档。
改进一项炮制之术,要改建屋舍、锻造器具……州府刺史或许有魄力如此,到了京中,户部可未必愿意多一笔可有可无的开支。
*
秋风寥寥,虫声凄凄,天气说变就变,未至黄昏,天色已然暗淡。
雨滴点点飘落,不一会儿,屋顶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竟是瓢泼大雨的气势。
沈峤将一众还在院中采集草药的学子赶回屋内。
幸好,此时还未收割完的药田不多,都是特意留下供课考使用,不至于造成损失。
“沈医正,雨这么大,我们还能回去吗?”
“是啊,要是雨一直不停,岂不是都要宵禁了?”
“药园里可没有这么多空闲的屋舍,那得多少人挤一块儿啊!”
沈峤也有些头疼,来时万里晴空,众人相约城外相见,为图个简便,多是骑马或步行而来,无一人驾了马车。
现在反倒不好回去了。
雨水如九天瀑布般倾泻而下,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一队马蹄声由远及近,竟是直冲药园而来。
“哔——”
长长的一声哨响传出,缰绳勒紧,马声嘶鸣,在潇潇秋雨间显得如泣如诉。
学子们挤向窗边,看见停在院外的一对马车,相互对视一眼,都兴奋起来。
莫非是医令大人见他们被困在雨中,派人前来接应?
为首的马车上跳下一人,拿出拜帖递给守门人,不一会儿,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大步进来,雨水顺着帽檐流下。
“在下是顺威镖局的镖头,外边的车队,是沈医正昨日与我们掌柜的商量好的。”
众学子一阵惊讶,纷纷看向沈峤,抱拳道:“医正大人竟这般周全!”
沈峤微微瞪大了眼睛,忽然若有所感,向不远处车队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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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崔氏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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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已是深秋,露凝飞霜,寒蝉噪鸣。晴日里的天空,如同一面不染凡尘的九天玄镜,明净澈洁。
小院中,柿树的苍劲的枝干上渡了一层薄霜,木叶摇落,化入尘泥之中,静候着来年的一树青碧。
树下的青石方桌旁,围坐着三位衣着各异的年轻男女,神采飞扬,倒是为瑟瑟秋日增添了几分明丽。
崔莅塞了满嘴的柿子糕,两腮鼓鼓,像极了山林里偷食的小松鼠,丝毫不与沈峤见外。
那劲装男子看得摇头皱眉,无奈地轻斥:“阿莅,你在外怎么还是没一点淑女模样?沈医正可都要笑话你了。”
话虽如此,语气中却满是维护与宠溺。
沈峤闻言笑道:“崔郎君说笑了,崔小娘子率真可爱,我也不是固守礼制的刻板之人,朋友见面,洒脱些没什么不好。”
崔莅也朗声大笑:“阿兄,沈娘子都说了与我是朋友,你就不要再扫我们兴致了!”
又转头对沈峤道:“沈娘子也不要再提感谢之事,我本就看韩之平不顺眼,那日开口,是我忍他很久了。”
沈峤有些好笑,这位一直女扮男装的崔小姐,性格豪爽,粗中有细,实在是个妙人。
她斟一盏清茶,轻啜一口,望向崔莅:“既然崔娘子也觉得我能为友人,今日的来意,尽可直言便是。”
崔家兄妹神情一顿,互相对视一眼。
崔莅略一思量,开口道:“沈娘子,你想必也已经听说,前往云州平叛支援的将帅人选了吧?”
沈峤微微讶异,看了一眼两人:“莫非这位就是崔将军?”
崔芨连忙拱手向东方一拜,恭谦地道:“叔父仍在,芨如何敢称崔将军?沈医正可称某为崔中郎。”
中郎,那就是中郎将一职,已是正四品之高,而五品已是官员的一条分水岭,许多人穷其一生,也难以跨过五品的界线。
崔芨年龄看起来未至而立之年,却已居高位,这在世家子弟间也是罕见。
“崔中郎。”沈峤笑盈盈地行了一个下官礼,心下愈发起了提防。
无事不登三宝殿,沈峤可不信,这位如今在京中炙手可热的崔中郎,不在军队大营里休整待命,而是来了她这间普普通通的小院。
崔莅看出了沈峤的疏离,语气更软,恳切道:“沈娘子,你不必多想,我哥哥是有事相求,这才在大军待发之际前来拜访。”
闻言,沈峤倒是微微放心。
她身上最值钱的,也就是这一身医术;对她若是有事相求,那多半也是求医之事。
可是以崔氏之权势,什么样的大夫请不到呢?
沈峤掩去眸中思绪,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杯中小匙。
“崔中郎身子康健,不知是为何人求医?以崔大人的家世,恐怕已经寻遍名医。”
“大人既然前来,想必也打听过,某于方脉、针灸等科,并不敢自夸胜过诸位太医。”
崔芨坐得更加笔直,目光恳恳,首先提起的,却不甚相关。
“想必沈医正也听说过,自去岁以来,每隔一段时日,就有人上书弹劾蓟州节度使有不臣之心。”
“有所耳闻。”
沈峤竖起了耳朵,边听边细想其中关联。
“张节度使又与崔家有姻亲,叔父在朝中,也无端受到许多攻讦。”
崔芨一阵苦笑:“张氏女,正是某的夫人。”
沈峤闻言微微讶异,云州可算是蓟州的门户,譬如韩之平,认定了云州之乱迟迟不结束,其中必有张蓟州从中作梗,消耗朝廷兵力,为自己起事留出足够的时间。
三人成虎,皇帝不可能对此没有疑心,令崔芨前去云州,未尝没有试探崔、张两家的意思。
“嫂嫂向来身子不好,一开始,我们都瞒着她,可家中并非都是一条心,趁阿兄在军营里,有人刻意在她面前嚼舌根子,说她父亲的事,会令阿兄前途尽毁。”
崔莅提起此事,眼里是掩不住的怒火。
“内子向来多思,竟一声不发,径自去了城外道观自请修行,等我赶回,她也回避不见。”
“我本想,让她趁此机会散散心休养一段时日,也不是不行;可就在不久后,她就被诊出了身孕,为了这个孩子,她才愿意随我回家养胎。”
沈峤眉头一跳,听到这里,她已经大致能猜出之后的事。
崔氏这样的顶层门阀,各房自然少不了勾心斗角,这些后宅纷争,很多时候也与朝堂之事息息相关。
“可谁知,内子回到家中没多久,就因饮食而差点落了胎,请来了张医正,才好不容易保住了这个孩子。”
崔芨眼中一片冰凉:“某幼失怙恃,家中没有长辈看顾,内院之事,又怎敢惊动叔父?只好送内子去了从前太后娘娘修行的青阳观中修养。”
墨鸦在枝干上啼鸣数声,飞向隐约可见轮廓的耸耸南山。
三人陷入一片沉寂之中,沈峤将杯中茶露饮尽,对上崔芨诚挚的眸光。
她垂眼淡淡笑了笑:“崔中郎的意思,是要我帮忙看顾尊夫人的身孕?”
话虽出口,她不禁在心中自嘲,若是在潭州有人求问,她断断没有不应的道理;如今在京中,反倒多了许多顾虑。
对许多久居高位的人而言,利益的得失永远都放在首位,而人命可为棋子,可为筹码。
——不问善恶,只看立场。
她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在太医署中,也时常有人暗戳戳地打探她究竟依附于哪个世家,更不乏抛出向她橄榄枝的。
与这些各有用心之人一一周旋过后,她也是身心俱疲,方知在皇权四周行走,所需小心应对的,远比她之前想到的更多。
崔芨起身拱手:“确是此意,某不日就要随军出发,不知何时才能归京,张医令毕竟还要注意着宫里,其余的太医……崔某并不相熟,是以不敢轻信。”
“崔中郎与我也是初次见面,怎么就敢信任我呢?”
沈峤微笑反问,她心中虽已做出决定,却不能就这样轻易答应下来。
崔芨正色道:“我听闻,沈医正
66. 椒杀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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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间九月即将过去,秋天也已到了末梢。
进入十月,节气很快就会迈入立冬。
“沙场秋点兵”,征伐之事,本该多在秋日,然初秋之时,云州初叛,朝廷已令晋阳守将唐将军就近前往平叛,没料到两月过去,未有丝毫进展。1
冬日原本并不宜出兵,但战事却不能再拖。
即使今秋大部分州县的收成还算不错,但南北均有战事消耗,户部为了粮草一事,可真是抓破了脑袋。
太医署里,沈峤每日教授课业,得空就去藏书阁中读书,对于少数人恶意地针对与隐隐地排挤,都是四两拨千斤地化解开来。
有人的地方即为江湖,有江湖就会有纷争,医道中人,终究也是世俗中人,她并不感意外,只默默在心中划分出,哪些是可交之人,哪些还是远离为妙。
署中众人,也由最开始的不习惯,逐渐接受了有个女子大摇大摆地出入官署。
张医令健步如飞,丝毫看不出已年过六旬,路上的医官学子们纷纷行礼问好,他只是挥挥手,就径直去往苏太医诊室旁的一间小屋。
这是划给沈峤的一间诊室,她还不是太医,原本应该与同阶的医官合用一屋,谁料她都不在意,别人倒是对她退避三舍。
左右不是大事,甚至不用张医令安排,负责琐事的典吏就做主单独给了她一间屋子。
沈峤正在纸上涂涂画画,张医令走进一瞧,讶异地叹了一声。
“小沈师从哪位书画名家?这种画法,我不是爱好附庸风雅之人,竟还从未见过。”
他望着纸上用丹青绘就的药草,轻轻用手指摸了摸,若非只有纸张的触感,几乎要以为是她贴上去的。
沈峤也不遮掩,半真半假道:“高手出民间,我也是在潭州见过卖艺人的画法。”
“哦?”张医令笑了笑,“瞧你已经画了这么多,可不只是为了解闷吧。”
沈峤也是一笑,她想做的事,本来就需朝廷的支持,其中最先要拉拢到自己这边的,就是张医令了。
“前些日子去了药园一趟,回来后想起许多乡间医馆,大夫良莠不齐,有许多人只通读一遍《本草》,就敢随意开方抓药,以病没治好不说,被医坏的,也不在少数。”2
“我就想,将《本草》再用图画做一遍注,不敢说多么有用,至少能少几个辨不出天葵子和香附的。”
张医令沉吟半响,摇了摇头:“你的想法很好,但能买得起图画书的,也大多不是乡间大夫与走街串巷的铃医。”
“何况,若都由人手绘,造价实在太高,可能最终,也只会是世家门阀与我们这些太医买来收藏。”
他顿了顿,看着沈峤灼灼如星火的眸光,忽然问道:“你难道是想让朝廷出钱,分发各州县吗?”
沈峤连忙道:“现在战事吃紧,我也清楚,不会有人想管我们的这些‘小事’。”
她垂下眼帘,暗暗叹了口气。
此时雕版印刷早已广泛使用,但还只停留在单色印刷的阶段。且每雕一版书,消耗并不算小,书价居高不下,对于平民百姓,是实实在在的奢侈品。
活字印刷并不难想到,早在妙福寺义诊之后,她就尝试做过。
可世家尚是兴盛时期,对科举已是十分不满,绝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技术出现,使更多的寒门学子得以出头。
张医令见她失落,拿起一张苦楝子看了又看,越看越是喜欢,也不忍明珠蒙尘,想了想道:“编修经典,也是关乎国本的大事。等到了年关,我和你一道上折子,先将此书献给陛下。”
沈峤明白第一步已经算是成功,当即起身行礼,张医令却避过不受。
“今日晚间,陛下要设宴为大军践行,特意在我面前点了你同去。小沈啊,你如今可是被陛下记在心中了,千万要戒骄戒躁,更加小心才是。”
张医令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女孩,他侍奉皇帝也有了十年,而随着岁月的飞逝,帝王之心,也更加难测。
他不如谭太医圆滑老辣,是以一直久居其下。但就是这份难得糊涂,使他在宫廷浮沉间始终得以独善其身。
如今谭太医功成身退,他成了一把手,每日所需应对的,比之前多了好几倍,然而最令他如坐针毡的,还是面见帝王。
也不知这位故交之女,小小年纪游走于宫闱朝堂,是福是祸。
*
善理园就在皇宫之内,原是前朝皇子读书之处,取自“善学者尽其理”之意。3
元令帝登基之后,见到此园,哈哈大笑道,“怪道先帝诸子,自太子去后,无人能成事。朕的儿子,可不是要做翰林学士。”
遂给皇子们另建学馆,此处就逐渐成了宫廷宴饮之处。
沈峤到时,皇帝还在前殿里与大臣议事,来了不少宗室中人,都在桌案后正襟危坐,神色肃肃。
不像是来赴宴,倒像是上刑场。
“啧啧,”与她一起待在最末位的李太医突然开了口,“你还真是幸运,第一次见这样的大场面,就来了这么多大人物。”
沈峤随意笑了笑,轻声道:“这对我们太医署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吧。”
李太医一愣,也笑了起来:“你说的是。”
崔芨身着武将官袍,与另外三人一起,跟在一位身材微胖、留着短须的男子身后,看见她,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走过。
“崔将军竟也来了。”
这就是崔将军?沈峤第一次觉得,李太医虽然与她一直不太对付,却也有一点好——
可以当解说机用。
她对这位崔氏家主闻名已久,不由多看了几眼。
完全不似传说中悍勇跋扈的模样,甚至更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不像是战场上统帅千军的大将军。
崔将军只坐了片刻,就同样被请到了殿中。
百官这就明白了,在殿中的不一定是陛下心腹,可坐在这里苦等的,一定不是陛下心腹。
皇子们也陆续到场,三皇子看见沈峤与李太医一处,径直走了过来。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沈峤一圈,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潭州匆匆一见,我竟眼拙没能发现沈医正的本事。”
沈峤连忙回礼,还未回答,李太医先代她开了口。
“这怎么能怪得了殿下?下官惶恐,身为医者竟都没能观一隅而知全貌。还是陛下英明,哈哈,不拘一格,任人唯贤啊!”
沈峤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李太医,三皇子倒是听惯了李太医的吹捧,也拱手接话道:“父皇自然是世间最具慧眼的伯乐,伯乐不常有,可我却觉得,父皇的胸襟和气魄才是千古难寻。”
三皇子开了头称赞皇帝,众人的注意力就纷纷从沈峤身上移开,一句接一句地歌功颂德起来。
沈峤听得无奈又好笑,善理园的故事,自己也听曾说过,不知那时陛下点评先帝诸子时,可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也同样难当大任?
天色晦暗,侍者有条不紊地前来布灯,霎时间,园内有如白昼。
太子站在门口,静静地看向这边。
三皇子有所感应,收起脸上微笑,一颗心霎时间被凉水浇透,登时就没了兴致。
太子是从议事大殿的方向而来。
上苑一事,还没能让父皇彻底对他失望。
三皇子心中忽然起了恶念,若战事失败就好了……
一阵幽风袭来,他打了个寒颤,才猛然惊醒,再怎么样,也不该起这样的念头!
太子到来,百官纷纷起身迎接,待太子就座,殿中喧哗之声逐渐消失,静待皇帝到来。
*
风铃摇晃,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皇帝与崔将军谈笑而来,显得极为高兴。
然而沈峤却无心仰视天颜——事实上,此时园中的大多数人,都偷偷打量着皇帝身后如行尸走肉一般呆滞、木讷的岭南王世子。
沈峤想起,不久前与苏太医前去宫中,世子还远不是现在的模样,才过去几日,就变得形销骨立,仿佛受尽了折磨。
但显然是没有用过刑的。
她忽然心中一紧,想起那些梁姓宗室复杂的面色,不知为何,涌上一股难言的不安。
皇帝令崔将军落座,自己却不去坐,而是站在空地中央,扫视一圈两侧的臣工。
“十七郎,”皇帝面上竟浮现出少有的温情,令世子梁弋直视他的眼睛,“都说天家无情,朕本还不信,可你父王这次的行动,着实伤透了朕的心啊!”
梁弋无言以对。
“你父王无情,朕却不愿如此。”
皇帝摆摆手,令禁军不再押着他。
重枷一开,守在皇帝身侧的侍卫愈加警醒,生怕世子发了狠,想要鱼死网破,伤害到皇帝。
“十七郎,皇爷爷待你之心,与自己的孙辈无异。”皇帝抬手指了一圈,温和道,“今日此处,有很多你的亲人、朋友,这些日子的痛苦也好,不满也好,都可对他们尽数诉出。”
皇帝长叹一声,似是十分惋惜:“今日,朕免去所有言论之罪,就算你要痛斥对朕的恨意,朕也绝不阻拦!”
此话一出,沈峤清晰地听见李太医倒吸了一口凉气。
瞧见沈峤略显疑惑地目光,李太医同情地看她一眼,声音几不可闻:“陛下恐怕要拿世子祭旗!”
沈峤心中一沉,李太医的话却让她更加疑惑。
祭旗?皇宫之中,百官面前,皇帝并非残忍嗜血的暴君,如何会在此时让利刃见血?
她一阵口干,低头斟茶,抬眸的一刹那,却惊觉今日园中侍奉的宦
67. 不念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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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轮下来,宦侍手持的酒壶很快见底,银盘中的蜀椒也重添数次。
梁弋的身躯开始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皇帝不说停,谁也不敢停下,宗室众人一一上前过后,百官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月色依旧明亮,桐影斑驳,在地面上摇曳,却无人有闲情欣赏,倒显得鬼气森森。
一滴秋露从树叶上流下,正好落在沈峤额头。
她忽然就想起了,世子落在她手背上的那滴泪。
“啪”——
酒盏掉落在地,留下满地碎片。
梁弋也身子发软,委顿在地。
宫中的酒,自然是上好的佳酿;元令帝爱酒,底下人更是挖空了心思,外邦前来的使臣浅尝一杯,都不禁交口称赞,此等琼浆玉露,该是只应天上有!
可此时,即使再爱酒的人,也不会闻到美酒的清香,善理园中,习习秋风拂过,只有一股淡淡的腐叶的味道。
皇帝闻声,上前几步,静静地看着他。
周围的宦侍见状,连忙伸手要架起他。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梁弋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窜起,手中握着的尖锐碎瓷片,直直刺向皇帝。
将死之人,瞬间迸发出来的力量竟是如此之大,快到周围的宦侍没一个反应过来。
皇帝竟不闪不避,甚至连眼睛都未眨。
“父皇——”
太子的心几乎要从胸膛中跳出,然而还未迈出一步,就见灯火之下,飞快地闪过一物。
霎时,梁弋就如突然失去了托举的掌中物,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一动不动。
父皇安然无恙,太子如梦初醒,大步上前,说不清自己是喜悦更多,还是……失望更多。
沈峤也被这一变故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原以为,梁弋只是个年未及冠的病弱少年,性格有些软弱,没想到,他到了如此境地,竟生生被逼出来了血性。
秋夜寒凉,沈峤心中却更加凄寒,皇帝是九五之尊、御极宇内,年事渐高,行事却越来越如酷吏一般。
椒浆虐杀,更意在震慑群臣,然若君疑臣、臣畏君,君臣之间的信任一日不如一日,离朝堂的人心溃散也就不远了。
实非明君之举。
李太医向她使个眼色,两人一起上前,毕竟帝王无小事,就算无虞,也要太医仔细请过平安脉,才能安定众臣之心。
“哈哈,崔将军不仅是朕的大将军,也是朕的夏无且啊!张卿,这可是你的失职啊!”
皇帝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挪揄着同样赶来请脉的张医令。
张医令诚惶诚恐,连忙请罪:“臣反应迟钝,如何及得上崔将军敏锐?臣护驾不及,还望陛下处罚。”
沈峤远远瞥了一眼,地上突兀地躺着一跟羊骨,上面还带着没剔干净的肉渣。
崔将军坐在右侧的首座,离此处并不算近,寻常人在一瞬之间,能反应过来已是不易,更别提出手迅捷、准头无误。
皇帝只有片刻的和颜悦色,很快,就没有耐心再听这些。
他拂开身旁围绕的一干人群,起身走到梁弋身前,如对待死人一般,抬足将他翻正,面朝黑天。
崔将军的一击岂是寻常,何况椒酒之毒已开始发作,如今,他是真的再无一丝气力,也不看皇帝,只定定地望着夜空中的点点星光。
皇帝冷冷地道:“你果真与你父亲一样,身怀不臣之心。”
无人敢接话,禁卫为防再次失职,个个如鹰一般盯紧了两人。
梁弋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沈峤就知道,他没多少时间了。
梧桐枝干上忽有禽鸟鸣叫,转而,天地间一片寂静。
皇帝蹲下身去,抱起世子的尸身,丝毫不顾忌他胸前的酒渍,黯然泪下。
早已过了宵禁时间,已是夜半时分,沈峤望着似是极度伤心的皇帝,和强行挤下泪水的皇子们,不知该不该哭、表情显得狰狞的百官,忽然觉得有些荒诞。
北方少雨,秋日里并不阴湿,而今日,沈峤却久违地感到了一股彻骨的阴冷,如同被泡在河滩中,藻荇死死地缠绕于四肢上,冷入灵魂深处。
“十七郎,虽为罪王之后,又对朕有大不敬之举,终究年幼,又是朕的亲人。”
“朕不念其过,依然以世子之礼丧之。”
皇帝目光仁慈,仿佛真的在看一个走了岔路的晚辈。
礼部尚书有些犹疑,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于国法礼制均不合啊。”
昔日参与叛乱的反王,大多被逐出宗室,一袭草席扔到乱葬岗;好一些的如东平郡王,也不过以庶民之礼下葬。
“少年人,难免一时想茬,朕非无情之人,愿给他一份体面。”
皇帝一锤定音,礼部尚书见崔将军与韩相均不出言反对,也不再坚持,讷讷应下。
梁弋的尸身被宦侍们沉默地抬出园外,皇帝目送他们远去,忽然抽出长剑。
“东征军即将出发,上官将军今日不在。太子、崔中郎,朕今日与你们一同舞剑,期待不久之后,你们可率大军,一剑斩尽云州贼!”
皇帝来了兴致,百官也只好作陪。
有酒,有剑,怎可无丝竹之声,不需吩咐,就有宫廷乐师上前,吹奏雅乐。
编钟低沉、笛箫清亮,演奏者皆是神情庄重,皇帝执一把开刃的长剑,太子与崔芨,却只能执木剑。
耳畔传来的古乐雅音,莫名有一种抚平人心的安定之意,沈峤静静听着,心中的惶然逐渐被抹去。
皇帝剑法凌厉,挥出胸中未竟的豪情,可毕竟年老,出手可见疲软;而太子显然不擅武艺,只有剑花挽得还算漂亮。
沈峤的目光定在了崔芨身上。
崔芨使的,也是一套最简单的剑术,不出挑,却足以显出基本功来,且进退之间,与皇帝和太子皆有所联动,不使三人的动作太过分散。
她看着崔芨手中的木剑,忽然想到,据说真正的武学高手,飞花拈叶皆可伤人。此话虽有夸大的成分,却也有一定的道理。
一曲舞弊,皇帝令两人退去。
不需吩咐,早已侍候一旁的太乐令亲自低吟——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
经营四方,告成于王……1
皇帝这次的剑舞才有了祭祀的拙朴,歌声悠悠,高低顿挫,缓急分明,和着剑势,百官们都心神激荡起来,纷纷开口吟唱。
“原本
68. 离别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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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晓,皇帝早就离开,晨鼓之声悠悠传来,百官这才从善理园中陆续出来。
一夜未歇,众人大多神色昏昏,早有内侍在园前传陛下口谕:今日可休沐一日。
又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沈峤和李太医走在最后,才出了宫门,就见李太医慢悠悠地活动着肩颈的关节,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哎呦呦,人老了,通宵之后哪哪都不对劲啊!”
“李大人说笑了,您还正是太医院的中流砥柱,怎么就老了呢?”
沈峤装作没有听懂,捧了他几句,毕竟,有谁愿意在通宵之后还要值班!
“呵呵,沈医正还真是会说话。”李太医知道她在装,单刀直入道,“小沈啊,我今日的轮值,实在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如你就替了我这一回……”
长街上忽然响起了踢踏踢踏的马蹄声。
两人同时一惊,这里才刚刚出了皇城,谁敢在此处纵马疾驰?
一声尖利的号角声从马上传来,提醒百姓避让,却没有丝毫的减速。
沈峤与人群混在一处,连忙往路边后退,很快,一匹黑色骏马疾驰而来,马上扬鞭的雄壮中年男子,脸上还带着血迹,直奔宫城而去。
李太医混乱之中被人踩了几脚,惊魂未定,喃喃道:“这是左骁卫大将军萧世延,京中怕是又出了大事。”
百姓们并未四下散开,果然,两名手执长枪的骑兵开道,却不能骑马,身后士兵用囚车押送着二十来名犯人,俱是面如死灰。
这些人的身材样貌,一看就知,那是用锦绣珍馐养出来的。
“来世不做天家臣——”
街上围观的百姓异样的目光、小声的议论,使为首囚车中那人羞愤欲亡,长啸一声,狠将头撞向困住他的栅栏。
竟是存了求死之心。
“木头做的,死不了。”李太医叹息一声,也是心有戚戚。
“算啦,今日的轮值还是由我去吧,也不知还能去太医院几回,哈哈!”
沈峤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萧索之意,略一想,也明白了。
听旁人的议论,她已经知晓这是当朝军器监施大人,掌兵器甲弩制造。
这位施大人,与吏部李尚书是姻亲,也与三皇子走得很近。
军器监平日里在朝中并不算惹人注意,却是个十足的肥差。
何况,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本朝并未重文抑武,凡与军事相关的差事,都不会掉以轻心。1
旁人眼中,李太医也是“三皇子党”,他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也实属正常。
沈峤思绪逐渐飘远,太子出征,京中总会有人蠢蠢欲动,东宫一派,也难免心中不安。皇帝挑这个时间点处理三皇子的人手,是巧合,还是与韩相、崔将军等人的交易?
*
“阿峤!”
沈峤沿着朱雀大街漫无目的地游逛,皇城附近的坊中,多是权贵的居所。
朱门高耸,庭院深深,却挡不住早间的饭食香气,为这些琼楼玉宇添了些烟火气息。
闻声回首,邓玄籍从一条小巷里走出,脸上出了一层薄汗,似是很急切的模样。
“知道你一夜未归,我就在皇城外等你,遇上了左骁卫出动,人多拥堵,竟没能一时找到你。”
沈峤望着他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眼神,心中明悟,“你要走了吗?”
“明日,”邓玄籍走上前,与她并肩同行,笑了笑,“这次轮到你来送别我了。”
沈峤了然,他到京中已有一整月,马上又要征秋税,化县的一干事务不能再耽搁。
此去之后,即使年关,他不能无故离开潭州,自己也不能随意归乡,怕是很长一段时日,只能靠书信往来。
她故意道:“明日我要上值,才不送你。”
“好啊,我还记得某人答应过我,元夕会陪我好好看看潭洲城的景致,看来也要食言了啊!”
沈峤横眼看他:“你邀我,我可没应,如何算得上食言?”
云层厚重,又是一个阴天。
邓玄籍抬头看看天色,拉沈峤进入一间食铺。
“宫中的宴席再好,也是吃不饱的。你饿了那么久,也该吃点东西了,可不能直接去休息。”
“这间铺子我在国子监读书时,很喜欢来吃,早就想要带你尝尝,却也到了今天才有机会。”
沈峤与他一同走到二楼,两人相对坐在窗前。
“我日后若是想吃,经常可以来,可你啊,却至少有三年不得再来京中了。”
两人相视而笑,倒不见离别之苦。
可此时谁也不知,明日灞桥折柳辞帝京,何止三载不得归。
而多少个三年过去,再回长安城,曲江如故、骊山依旧,当年宫阙、当年故人,却早已俱作飞烟。
铺子中的伙计很快上前招呼。
沈峤自昨日午间起,都没怎么吃东西,还饮了酒,胃里早就空空荡荡。
点了粥和胡饼,又随意要了几样糕点,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食就端上了桌案。
这处小食铺不愧是权贵往来之所,做出来的糕点,单看卖相,精美雅致,已经不输于后世了。
渭南枣个大味甜,且容易贮存,铺中的招牌软枣糕,也是名不虚传,甜而不腻,软而不粘,邓玄籍见沈峤吃得喜欢,暗暗记在心中。
“邓郎君,方才有贵人前来,已经为两位结过了帐。”
掌柜的匆匆上前,言辞间恭敬却不谄媚。
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容貌并不十分出众,举止间十分利落,颇有些潇洒爽朗的江湖气。
邓玄籍可不觉得自己能得他如此对待,多半是因着那位“贵人”。
可无功不受禄,陌生人没来由的示好,多半另有所图,他不愿混混沌沌地接受。
他轻抿一口茶水,笑问:“能被程掌柜称作贵人的,不知是怎样的大人物?可否代为引荐一番?”
沈峤也转过身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程掌柜。
“邓郎君说笑了,某一介商贾,如何称得上引荐?不过是当个跑腿的而已。”
她大笑几声,又道:“不过,贵人的确邀两位酒饱饭足之后,去楼上一坐,某可代为引路。”
桌上只余下几块糕点,沈峤想了想,直接道:“让人久等,不免失礼,不如此刻过去,桌上剩余的,烦请掌柜令人帮我们打包就是。”
她说得坦坦荡荡,似是不觉得有何不对之处,程掌柜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瞧了瞧邓玄籍。
此时虽并不盛奢靡之风,高门子弟外出饮食,却也讲究排场,宁可多点,绝不能缺了,至于打包,更是被视作小气的行为。
若酒席上真有人如此,那可
69. 横槊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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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的灯火倏地熄了一盏,室内又暗下几分。
一片昏暗的沉寂之中,唯有浅浅的呼吸声提醒着此处还有人在。
程掌柜借着烛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沈峤。
她在京中经营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高官、权贵、士子……没有一人,像眼前这位青衫女郎一样,一日之内,让她几次另眼相看。
太子的身影在屏风后若隐若现,想起了自己劝谏父皇的那道折子。
忽然惊觉,他向来自诩体恤民生,看不惯父皇为了可有可无的华美宫廷而大兴土木、疲乏民力。而事实上,自己又真正做到了几分?
只不过在东宫众人的恭维迎合之下,一叶障目,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果真贤德宽和。
他想起自己此去不知何时能归,而三弟近来动作愈加频繁,心头又是一片烦郁。
此次出征的军队是上官将军手下的延川军,上官将军看似中立,对他这个太子,也是客气疏离,一副生怕他发号指令的模样。
而副帅崔芨,近年来在军中声名鹊起,无奈是崔家子弟,绝不会为他所用。
他这个监军,实在是只有虚名。
“孤听闻,沈医正与崔中郎似是私交不错,崔中郎还曾登门拜访过?”
京中没有藏得住的秘密,何况太子,又对崔家格外地关注,他知道此事,沈峤并不意外。
“殿下多想了,崔大人为家眷求医而已,谈不上什么私交。”
太子轻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
他拍拍手,暗处侍候的仆役立即躬身上前,移开屏风,布上案几,随后默默退下。
紧接着又有侍女端出酒菜,沈峤望着案上越窑青釉花瓣口碗中盛放着的樱桃,殷红水嫩,眸中显出些惊讶。
这可不是樱桃的季节。
太子从榻上走下,笑道:“孤请了两位上来,也不好让你们空着肚子回去,就令手下备了些水果与佳饮。”
他看了看沈峤,淡淡道:“这樱桃的储存之法,可是程掌柜的独门手艺,不知她如何改造了水井,夏日时放入新鲜果品,如今拿出,也还算新鲜。”
太子赐坐,显然不愿两人就此告辞。
“小邓大人,”太子笑了笑,“邓相就要归乡罢?如此国之重臣,孤原打算亲自前去送别,可军令在身,只能托你向令祖带去孤的心意。”
邓玄籍连忙起身谢礼:“太子言重了,祖父知道,必会感激涕零。”
“玄籍可要顺路相送?”
沈峤低头掩去眼中笑意,太子明显不知邓相祖籍何处,秦州与潭州,分别在长安的西北和东南,怎么看也不会顺路。
邓玄籍也明白太子只是随口一问,真的解释了,反倒伤了面子,回道:“微臣离开任地太久,需先行一步,陛下许臣尽孝这一月,已是感激不尽。”
“嗯……”太子为自己斟一盏酒,玉制酒器盛满了佳酿,灯烛映照下,比平日更为晶莹剔透。
他状似随意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人,都是正值韶华、容色过人,眉宇间有股令人艳羡的青春之意。
好般配。
他仰头饮酒,心中不由思索起两人的关系。
一前一后来京,这真是过于巧合。
且他在延英殿见过父皇召见这位小邓大人,知晓父皇对他是有几分看重的。
他又看了几眼沈峤,父皇对此女的关注,实在是不同寻常。
几杯酒下肚,他莫名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不会是父皇的私生女吧?
方觉得好笑,他眯了眯眼,借着朦胧的光,他惊觉沈峤与自家妹妹虽气质迥然,下半张脸,还真有些相似之处。
一时竟看得呆了。
沈峤见他痴痴地盯着自己,微感不适,委婉提醒道:“殿下即将出征,还是应当少饮酒才是。”
太子回过神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酒叫做‘换骨醪’,宫外难得一见,如今粮草紧张,只怕宫中也不会再酿。”
“昔日张蓟州大败北境外族,父皇高兴,重重赏赐了他,其间就有此酒,一队人马费了整月的功夫,才运到蓟州。”
“那时君臣相和,何等美谈?不过几年,张大人既不回京述职,也不再献战马,连两税都推三阻四,把朝廷当猴耍。哈哈,倒是负了这样的美酒!”
沈峤沉默,太子是在借此酒的故事,来试探她们,是心向自己,还是其他皇子。
“祝太子殿下旗开得胜。”
邓玄籍笑笑,一饮而尽。
太子想要的不止是这个答复,却也并不失望,邀道:“邓相虽是文臣,据说年轻时也好弓马长剑;孤曾见过邓司阶,真真是金吾卫中出类拔萃者,可惜英年早逝。有这样的父祖,不知玄籍可也擅长武艺?”
“自是不及父祖。”
“玄籍不必如此谦虚。孤今日约了韩之平几人去庄子上练槊,不如一同前去。”
他转头看看沈峤,笑了笑:“沈医正也可一同前去。”
*
快至午间,天色依然阴沉。
云层几乎压到了高处的树干上,雨却迟迟未落。
韩之平几人早已换好了劲装,上马在场上慢行等候。
他也是一夜未眠,此时显得精神抖擞,丝毫看不出疲态,见了沈峤,却不像之前一样夹枪带棒地先讽刺几句。
看了几眼,就转头与身旁友人继续谈天,丝毫不加理会。
其余人见状,也只装作没有看见。
沈峤原就与他们不熟,倒是乐的轻松,侍从也请她挑了一匹马,她在场地边缘晃荡,自得其乐。
太子换好衣装,也开始挑马,他的马匹是单独成厩,油光水亮,个个不凡。
饶是如此,他一连试了三四匹,才终于选定,脸上神色依旧不够满意。
“拿槊来。”
几名侍者立刻打开武库,小心翼翼地抬出一杆长槊。
槊多是骑兵所用,沈峤此前从未见过,一瞬就被吸引了目光。
这简直称得上兵器中的庞然大物,长约五米,锋刃就有半米长,似枪又似矛,却比之更加沉重锋利。
太子持槊上马,单手握着缰绳,脚蹬一踏,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马场,迎着秋风驰骋。
疾行两圈后,太子忽然于远处空旷地带驻马远眺,将槊高高举起。
沈峤正不解其意,屋舍后,绕出一队身形纤弱、衣着一致的少女。
深秋的长安,寒气已可与冬日比拟。
这些少女身上,都还只着单衣,一个个冻得牙关发抖,还兀自强忍着不能乱了步伐。
太子身边的侍者会意,又从武库中拿出一摞薄木板,分发给这些女子。
十几名少女眼中流露出些惶恐,却不敢怠慢,四下分散站开,将木板顶到头上。
秋风渐起,她们的单薄衣衫被吹得簌簌作响,袖口从腕上落下,露
70. 君当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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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压压的云层几乎要将不远处的南山吞噬,墨鸦嘶声长鸣,不知要飞往何处。
沈峤在马背上高高仰起头,天空中灰色的云层仿佛触手可及,又似乎高不可攀。
风越来越大,她不得不高声问道:“太子殿下,您想要与我赌什么呢?”
太子作沉思状,久久不语。
见太子不答,她又道:“殿下下了如此大的赌注,必不可能无所求。若是我输了,殿下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北风卷地,将枯叶盘旋卷起。马背上的青衣女郎风满襟袖,额前碎发飘扬,更显飒爽利落之姿。
太子心中感慨,若忽略她那张仿佛带了刺的嘴,真是好一个美人。
他也在思量着沈峤应该付出的赌注。
若他没有怀疑她是父皇的私生女,那定要这朵难以攀折的雪山莲为他妾侍、折断她的反骨、让她学会如何做一个女人、让她心甘情愿只做自己的解语花!
可现在……万一当真如他所料,且不说世俗伦理如何,父皇的雷霆之怒、皇弟们的煽风点火,都不是他在储位争夺的关键时期可以承受的。
他目光幽深地看着沈峤,长久沉默。
“殿下,京城居大不易,沈医正才到京中,现下还是身无长物,她的赌注,臣自愿来出!”
众人循声望去,邓玄籍驱马上前,与沈峤并肩而立。
他也是男人,几乎片刻反应过来,太子刚刚突然露出的眼神,代表着什么。
沈峤偏头看他,却见他脸色有些苍白。
邓玄籍也转过头,望着她被风吹乱的鬓发,忽然很想揉一揉她的脑袋。
两人视线相交,均感一阵心安。
这蕴含千言万语的相视只在转瞬之间,并无任何出格之举,落在太子眼里,却是如芒刺一般。
“这样么——”
他的声音在风中拉得悠长,众人闻之,不知他是在考虑,还是在嗤笑。
“玄籍,我听闻令尊邓司阶,同样极擅槊法,他的长槊,一发一收之间,南北衙禁军之中少有人能当。”
这已是太子今日第二次提起自己的父亲,邓玄籍眉梢微挑,不知他是何用意。
他拱手一礼,神态谦逊道:“先父逝世之时,微臣尚且年幼,还未曾见过其马上的英姿,能从殿下的回忆中窥得一二,微臣感激不尽。”
太子大笑几声,与呼呼风声相伴,惊起树上几只鸟雀。
“我还记得邓司阶有一支长槊,名唤‘妒庸’,不知——可还在府中?”
“不错,”邓玄籍低了低头,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此槊已有将近十五年未曾用过。”
他知道那柄叫做“妒庸”的长槊。
槊杆还是更多年前,祖父不知从何处收集来的一根上好的柘木主干,槊头有八面,面面开锋。
而槊名,据母亲说,是父亲翻遍了书房才取出来的。
他知道后,每夜辗转反侧之时,望着窗外灿灿点点的繁星,心头常常莫名浮现出这个词来。
妒庸——
该是何等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可它的主人所梦想的功业还未建起,一切就都戛然而止。
那之后,母亲和祖父似是都忘了那支槊,就将它放在库房深处,从不提起,更不拿出。
那支曾被称作“神兵”的武器,也在岁月的消磨之下,变得锈迹斑斑,不再如昔日般令人见之胆寒。
他幼时,每当挨了祖父的训斥,一时赌气,总喜欢溜进库房中,倚在槊架旁,自说自话许久,直至沉沉睡去。
那里一片黑漆漆的,许恒常说,暗处会有鬼,他却丝毫不怕。
每次醒来时,他都已经回到了房间里的榻上,而祖父,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后来他明白了,那是遗憾、是痛心、也是——
希望。
三年前,他初入仕途,即将南下楚地,祖父破天荒地地从库房中拿出了那杆长槊。
又找来桐油与枪蜡,仔仔细细地将槊从头到尾清理一遍,他想帮忙,祖父却不肯假手旁人。
艳阳天的春日午后,两人就这样沉默着面对一杆槊,直到太阳西斜,才重新将它送回黑暗与灰烬之中。
“哈哈,孤即将出征,这些凡俗兵器,用着总不趁手,如果玄籍舍得,可以此为注。”
太子笑眯眯地看向两人。
沈峤一怔,立即转身道:“邓大人,我知那定然是你极重要的东西,不必为了我许出。”
“潭州分别时,你已将宝剑赠与我,今日如何能再舍去长槊?此物不止对你,恐怕也对邓相意义匪浅,君当珍重之。”
邓玄籍望着她满含真切的眼眸,显出坚定的拒绝之意,他喉头滚动,咽下一丝微苦,轻声道:“若我应了,太子如果为难你,再难的事,你也必会拼命,是不是?”
他虽是问句,心中却已有答案。
“我知道……你心中有自己坚信的道义,可我还是,不想让你拼命。”
若自己再强大些,不是一个朝中多如牛毛的七品县令,不是只能被父祖的荣光庇荫,是不是就不必如此时一样无力?
一道耀眼的白光划破天幕,惊雷撕裂云雾,霎那间,天地一片银白。
即刻,电光消失,天色一暗,雨水倾盆泻下。
太子下马,立即有人为他打伞遮雨。
“太子殿下,赌注还是由我自己来出吧。”
沈峤接过侍者递上来的伞,将被雨水打湿的碎发拂在脑后。
“哦?小邓大人舍不得么?”
太子似笑非笑。
重重雨幕下,远山逐渐变得模糊。
沈峤却没有笑:“殿下,邓相仍在,小邓大人如何做得了亡父遗物的主?”
太子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他不久前才表示过自己对这位老臣的敬重,转眼间,又要拿走他睹物思人的心爱之物。听在旁人耳中,是他这个储君不仁。
邓玄籍静静立在沈峤身侧,依然道:“微臣与沈医正可算生死之交,她的事,也就是我的事。”
屋檐之下,一只麻雀飞来躲雨,在窗角好奇地看着几人。
太子看着两人,缓缓开口:“孤并非不近人情,只是想知道,小邓大人对沈医正有几分真心,才开口稍作试探。”
他轻笑道:“至于结果,两位心中明白,孤便不掺和了。”
沈峤听出他言语中的挑拨之意,只觉得幼稚好笑。
“这样吧,两位既然要在一起,正好人多,又有马有槊,我们可以分为两队,各为将领,以稻草假人为自己的士兵,提槊击敌,谁挑下敌方的人头更多,就算哪一队赢。”
太子兴致盎然地看向沈峤。
韩之平看了看檐外如注的大雨,十分为难地道:“殿下,您即将随军出征,这个节骨眼上,要是被雨淋
71. 一场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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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消,却始终不曾彻底停息。
雾气开始弥漫,雨意潇潇,将眼前景致都变得模糊,天地间被冲刷洗净,一片凉白。
沈峤抬头望着依然厚重的云层,暗想,今日未必能等得到云销雨霁。
果然,太子皱起了眉头,手指滴滴答答地扣着一柄玉如意,心情显然十分焦躁。
韩之平察言观色,转瞬就明白了太子的心意,权衡片刻,开口提议道:“战场军情千变万化,也不可能都是晴日,若不巧碰上了雨天,这仗不还是照样要打?”
太子闻言,低低“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喜怒。
韩之平跟在太子身边多年,又算是太子的小舅子,对他的脾性,还是有些了解的。
闻声,就知道自己果然猜中了他的心思。
因而继续道:“今日寒雨濛濛,又怎知不是上天给我们的考验呢?我看啊,咱们也不必等雨彻底停歇,不如就趁现在一试高下。”
太子笑道:“孤端坐堂中,不必受风吹雨淋之苦,自是不介意的。只看你们几个是否愿意,尤其是还有位姑娘。”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沈峤身上。
又被点到,沈峤看了看窗外雨势,回道:“韩大人说得不错,我自然也不会介意。”
太子反倒有些不习惯起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这么识趣。
既已说定,东宫众人,很快就确定好了上场的人选。
侍者送来蓑衣斗笠,分发给四人。
立冬将至,此时的温度已与冬日相差无几。
虽是他的提议,可甫一走出房门,韩之平还是冷得一颤,暗暗后悔为什么非要自己上场。
沈峤提槊上马,这样的长兵器并不大好控制,她单手持着,绕场试了一周,只觉十分不便。
“阿峤,虽说这些槊头都没有开锋,被刺到了,依然不是小事,你千万注意别被伤到。”
沈峤冲他一笑:“我明白,你也是。”
鼓声响彻云天,惊起一片鸟鹊。
太子坐在软椅上,侍者立马递上一盏温热的手炉。
他裹了裹披风,兴致勃勃地看着场上的战况。
稻草人被冷风吹得飒飒作响,四人分为两个阵营,直冲对方的“士兵”而去。
霜花满地,马蹄高高扬起,复又落下,踏碎一汪汪泛着银光的雨水。
嘚嘚的马蹄声混着风声雨声,长槊相撞,发出“铮铮”的激鸣,人数虽少,在环境的衬托之下,竟打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一挑一刺间,稻草人四下跌倒,沈峤也逐渐对槊的掌控,多了几分感悟。
随着两方稻草人的不断减少,战术也慢慢地,由攻击变为了防守。
韩之平曾敢请战,自然不会是绣花枕头,他手中长槊寒光凌厉,疾驰刺向邓玄籍。
两槊相交,迸射出耀眼的寒芒。
两人初次交锋,都是稍感意外,更加认真谨慎起来。
而东宫上场的另一人,姓廖,与韩之平同为通事舍人。
看其样貌,约在不惑之年,身材并不高大,白面长须,面容颇为儒雅。
他应是纯粹的文官出身,马术平平,槊法比之沈峤这个初学者,也胜出不多。
沈峤从上场起,就一直在观察他,发现此人武艺虽不突出,行事却极稳健,牢牢护在韩之平身侧,如一块巨石般岿然不动。
一道刺耳的风声袭来,廖舍人猛地转身,抬槊一架,止住沈峤的攻击。
沈峤并未用力,一触即收,她单手牵马,灵活地与他周旋。
廖舍人被她以快打慢的飞刺打扰,无暇再顾及韩之平,只能被动地格挡。
时间一长,他反倒不再心急,以不变应万变,双目如鹰,防备着沈峤的每一次出手。
沈峤见他不急,也不再挥槊,对面显然是想消耗她的力气,她又何必如了他的意。
她也不远走,就驱马不远不近地在廖舍人身前围绕,雨水顺着斗笠边缘留下,脸上一片湿润,却无暇去擦。
每当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廖舍人心中就涌上一股烦躁,他出身庶族,幼时家道中落,不曾修习马术,驭马不及面前这位青袍女郎灵活轻盈。
怕她偷袭,他只好频频转身,次数多了,难免露出破绽。
时间变得格外缓慢,一分一秒,都似是被无限拉长,冷清的雨水味儿混着干草的清香,散发出一股独属深秋的空灵洁净。
“唰啦——”
身后的稻草人被沈峤一槊刺穿,顺着槊尖指向,倒在地上。
他蓦地抬头,不知何时,沈峤竟将槊换到左手。
不待他反应过来,沈峤片刻不停,越过他去,看也没看正在胶着的邓韩两人,飞驰韩之平身后,刷刷几刺,一排稻草人应声而倒。
韩之平不禁怒骂一声,目如赤火,狠狠瞪了一眼廖舍人。
就在下一瞬,一道雪亮的寒刃稳稳劈到他眼前。
幽风长啸,他条件反射般去拦。
邓玄籍却与沈峤一样,只做个假动作,未至两杆相撞,径直策马前行,寸息之间,韩之平只觉呼吸一窒,槊锋在他眼皮前划过。
直到接连的倒地声响在耳畔,他才从那股威压中回过神来。
太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一幕,毕竟是千金之躯,侍从们不敢大意,已在他身侧围了一圈暖炉。
软椅前的小桌上,放置着一盘盘精致的点心。
沈峤无意间回头一瞥,正好看见这一场景。
何其富贵,何其舒适。
她忽然觉得,自己恍若斗兽场中的供人赏乐的困兽,她的一切痛苦、挣扎、反抗,都是贵族眼中有趣的玩物。
太子一挥手,立即有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年宦侍上前,躬身等待吩咐。
“邓洄之的儿子,槊法比之他父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老宦原本平静慈祥的眸子登时变得锋利起来。
他抬首凝望半晌,才复低头,恭敬地道:“毕竟未得司阶大人亲自传授,看招式,应是学自许家。在奴看来,比之韩舍人要强上许多,比之当年的邓司阶,却是远远不及。”
“那比之你如何呢?若你二人对上,胜负如何?”
太子似是好奇道。
老宦心头一凛,又认真瞧了片
72. 画船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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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您今日……到底是何用意?总不会,就为了让奴心头慌一慌吧?”
老宦谄媚地笑笑,注意着太子的神情。
“我不日就要去往云州,朝堂里,只有韩相算是完完全全站在孤的这边。”
太子盘着手中佛珠,望向远方。
“岭南战乱,潭州是从岭南而出的第一座大城,也是镇在楚地最重要的一道关隘。虽险要,好处却少不了,你可知道,多少人都在运作打探,想要争一争刺史之位。”
“……殿下是已经得到消息?莫非是殿下的人?”
老宦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不错,”太子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不是刺史——现任东都留守樊诲锋,迁庭南节度使,加检校尚书右仆射。”
“东……东都留守?庭南节度使?”
老宦被太子连续抛出的几个消息砸得有些晕头转向。
且不说别的,若他没有记错,东都留守樊大人,与崔将军有姻亲关系,如何能是太子的人?
太子看出了他的疑惑,心情颇佳:“有足够的利益,亲父子尚且会反目,何况只是个姻亲!”
老宦呐呐称是,心中依然惊讶,又问道:“庭南节度使?这……陛下开始要在南境设立节度使了吗?”
闻言,太子心中却忽然沉重起来,若非不得已,张蓟州的先例就在眼前,谁愿意放权地方呢?
老宦见状,还以为自己问得太多,正要默默后退一步,太子带了些疲惫的声音响起。
“庭南节度使,领洞庭以南潭、永、衡、郴等州府,只除去恒王所在的岳州,治所就设在潭州。”
“有这样一位强势的节度使在,刺史是谁,还重要吗?”
老宦轻声应和,等待太子继续说下去。
“大江以南有樊大人在,就算京中有何突发状况,孤渡江南下,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
“孤不能容忍,有变数出现!”
老宦背后凛然,他已经听懂,太子觉得,邓玄籍就是那个变数。
“殿下,是要奴……”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轻轻在脖子上比划一下。
太子的眸色瞬间变得幽深,点了点头。
“自他回到京中,是非就一直不断,孤心中总觉得不对劲。这样的人,不愿为我驱使,还是尽早除去为妙,以免养虎为患。”
“这件事,要你亲自去办。”
老宦从太子的眼神中读出了下半句——
若是露了痕迹,你就不必活着回来了。
可他还是有些不明白,若说威胁,被分权的江南西道观察使,才更应该与这位新鲜出炉的庭南节度使作对。
邓玄籍不过潭州底下的一个县令,与节度使差了好几级,邓相也已退出中枢,如何会有威胁?
不过……自己与他有杀父之仇,此人不除,就像太子所说,终归是一个隐患。
想到这里,他心下发狠,抬头看了看场上。
一个多时辰过去,只剩下稀稀疏疏几个稻草人,还迎着风雪,挺立在场上。
四人都是肉眼可见的疲惫,一举一动间,不复最初的的敏捷。
沈峤只觉得浑身肌肉都要散了架,原本莹白纤美的手,一只被缰绳勒出血来,另一只紧握长槊,青筋暴起,也是颇为可怖。
韩之平也是气喘吁吁,不可思议地瞪着面前这个女人,他自己都快坚持不下去,她竟然还未放弃!
雨夹杂着雪,在大地上敲打着节拍,谱写秋日的终章,又向生民预告着冬日的来临。
然而终究是在对牛弹琴,场上几人无暇欣赏大自然的欢歌,各自收敛心神,不愿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最先发难的竟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廖舍人。
他悍然出槊,拖住邓玄籍,虽只是最简单的一式,也足以韩之平脱身,去扫荡对方的“士兵”。
这并非生死场,打斗时最难的不是“放”,而是“收”。
他故意留下许多破绽,用身体去接招,这种近乎无赖的打法,让邓玄籍频频皱眉,丝毫施展不开。
“你难道不要命了?”
槊锋险些刮过他的脸颊,他却不闪不避,邓玄籍用力带偏几寸,虽然收住,心中不由起了一阵愠怒。
“邓大人,看打法,我就知道你是个君子,必然不会伤到我的!”
他说罢,竟纵声大笑起来。
“刀枪无眼,君子也有‘无心之失’。”
邓玄籍丝毫不觉得好笑,冷冷说完,忽然皓腕一翻,使槊杆脱手向前抛去,两手空空,同样用肉身挡在廖舍人身前。
一连串的倒地声响起,场外的太子也忍不住站起身来。
那杆被抛出的长槊,刺穿廖舍人身后一连串的“士兵”,犹自不停,又飞出一段,才掉落地上。
韩之平一呆,他本以为两人打得有来有回,武艺应在伯仲之间。
现在看来,是他被规则所限制,若是战场上相见,自己竟是远远不及。
鼓声终于再次响起。
沈峤扫视一圈场上,心头一轻,手中的长槊仿佛有千斤重。
她将槊横在马鞍上,驱马走向场边,几乎是用意志支撑着,利落地下马。
“殿下,结果如何?”
太子被她犹带一丝狠意的目光震到,愣了一瞬,才笑道:“小娘子,你还真是一根筋啊,孤只是开个玩笑,你服个软,求一求孤,哪还需要你这样劳累?”
原来看似柔顺的狸奴,也有一双锋利的爪……
沈峤扯了扯嘴角,强打精神,“殿下金口玉言,臣又愚笨鲁钝,自然是殿下说什么,就信什么,哪里能听出殿下的话外之音?”
太子一顿,竟是无话可说。
“大冷天的,殿下请几位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程掌柜不知从哪钻出,含笑走来,身后的仆役,抬出一口还冒着热气的大锅。
“多谢。”
沈峤低头饮汤,余光瞥向侍立在太子身侧的一名老年宦侍。
“阿嚏!”
韩之平微窘,以袖掩面,“失礼了。”
“今日各位都在外受了许多寒气,不如我来为大家把个脉?”
众人看向沈峤,太子想了想,点头同意。
“早听说过沈医正医者仁心,居然连我们这样的人都能照顾到。”
程掌柜见沈峤居然没落下她,心中有些震动。
她在京中看似受人追捧,实则,权贵们看她的眼神大多不屑,太子更是只当她是奴婢。
沈峤微微一笑,又转向老宦,请他伸手。
老宦一愣,看向太子,见他微微点头,还是伸出了手。
凝神片刻,她收回手,“只有韩舍人有些风寒,不过其余人,也最好不要再受寒气。”
见她事毕,太子起身开口。
“孤答应你的事,不会食言。嗯……韩之平要随我去云州,孤将此事交给赵录事去办,等他把杂
73. 君子慎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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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澹澹,日暮里,水岸边缭绕起一片乳白色的烟雾,映得不远处的楼舍好似白银宫阙,这片湖面也如瑶池天台了。
“或许……是他身体康健,保养得宜?宫中宦侍常有习武高人,太子身边有一两能人,也是情理之中。”
邓玄籍仔细回想着那人模样,微微皱眉,“我印象里,他一直跟在太子身后不声不响,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阿峤你向来敏锐,你要是觉得不对,那多半有些问题。”
沈峤展颜一笑,拿起板浆在湖水中随意晃荡,激起一串涟漪。
“你就那么相信我?”
“是啊,”邓玄籍也笑着瞧她,将船只划向湖水深处,“你的直觉一直很准。”
望着他眸中若有若无的深意,沈峤微微一顿,羽睫快速地上下闪动几次,问起:“你是指哪次?”
她在邓玄籍面前总是很放松,细数起来,从最开始见面的的路上,就露出过一些细想起来颇为粗糙的“破绽”。
他或许,一直都记在心中。
邓玄籍沉默一瞬,还是道:“当时,若是只有我一人,那个油布包,恐怕至今还在泥土之下。”
他静坐,偏头看向水中被船身击开的一串串水花。
其实最初,他是打算将这些小疑惑都深藏心里,不再提起,就像他从未发现一样。
可当他伸出手,沈峤选择了牵住他。
世事茫茫无定,前路风雨飘摇,有这样一双手与他相交,共同在黑夜中前行,他不可避免的,生出了更多的奢望。
他心里明白,人人都有秘密,至亲之间,也不可能丝毫无所隐瞒。但他愿意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剖开,也想要知道沈峤,更多一点。
他唾弃自己的贪心。
小船摇摇摆摆,向苇草深处荡去,苇杆随着寒风摇曳,白色的絮与白色的雪交融,轻飘飘的,都被风吹进了船舱。
沈峤拂去缀在发梢上的苇絮,眼波不动,似是没有听出他话语间的疑惑。
良久,她将手伸出船舱,折下一支芦苇,轻声道:“现在想来,让它一直覆在大地深处,永不见天日,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邓玄籍不意外她的轻轻回避。
虽有些失落,还是安慰道:“岭南的战事,从来不是你我的过错。”
沈峤单手托腮,望向远方,忽然问道:“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邓玄籍一怔,“我也不知,有时是信的,有时又觉得人可胜天。”
“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沈峤并不看他,悠悠道:“我在想,命运或许就是每一次选择的总和,每次的选择,都导致了命运的不同走向。”
“陛下做出的选择,恰恰不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南方战事如此,令太子监军,也是如此,我总是有些不安……”
话音未落,猝不及防的,她的脸颊被一双微凉的大手紧紧贴上。
“宰执尚且有暇与妻子儿孙闲话家常,沈小娘子就这么关心天下大事,三句话不离左右。”
邓玄籍捧着她的双颊,让她看向自己。
“你跟我,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吗?”
声音中带了几分委屈。
水上凉寒,沈峤被他的手冰得一个哆嗦,也要让他尝尝这个滋味。
她看准时机,猛地伸手探向他的脖颈。
但邓玄籍的习武多年,以他的身手,想要躲开,倒也不难。
他没有躲。
任那双冰凉的手与自己肌肤相接。
那一刹那,他心中一颤,一束如墨的长发随着船身的晃动,向前飘起又落下,鼻尖尽是林间花枝的淡淡的清香,还有淡淡的药草味儿。
鬼使神差地,他顺手将沈峤的双臂一拉,她的手还在自己颈后,水波一阵轻响,他怀中似多了一枝轻飘飘的莲。
沈峤不意他突然出手,毫不设防,脚下没来得及用力,整个身子就伴随着船身的晃动,向对面扑过去。
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撞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两人处在船舱同一边,受力不均,船身向一侧倾斜过去,压倒一片芦苇,发出枝叶折碎的响声。
船堪堪稳住。
沈峤这才微松口气,抬头瞪他,却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眼睛。
“松手!你想冬日里在湖中游水,自己跳下去好了,我可不想。”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还搂着他脖颈。
她连忙收回手。
沈峤倒向他的那一刻,他就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分失礼了。
其实他并无什么旖旎心思。
拢到她瘦削的腰身时,心中就只余下了满满的心疼。
他还记得初见时,她刚刚丧父,许是伤心过度,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形容憔悴,目光却带着一股韧劲。
后来身子逐渐丰盈些,一眼看去,还是有如刀削一般的纤薄。
这次京城相见,她或许是太过忧思,好不容易养起来一点气色,又被折磨得成了骨头架子一样。
闻言,他压下心中的不舍,轻轻松开扣住她的手臂。
这是他和阿峤的第一个拥抱。
沈峤起身,脸上渐渐烧了起来,看了一眼湖岸。
好在船只已经划出足够远,且有芦苇荡遮掩,岸上的人,应当是瞧不见的。
“邓大人平日里瞧着正人君子,一到了只有我们两人,就什么坏事也做得出来。呵呵,君子慎独,邓大人的修行还远着呢。”1
船舱中溅进来些水珠,甲板上一片湿润,沈峤低头,将裙摆微微上提。
“你也说了,君子慎独,我和你两人在一块,可称不上‘独’。”
邓玄籍慢悠悠地笑道,纵湖上景色再美,也将视线移开面前人分毫。
“何况我在你面前,也不是那么想做君子。”
沈峤一噎,好一会儿,才道:“你能知错就改,勉强也能算个君子。”
“阿峤是指我松开你吗?”邓玄籍坐直了身子,悠悠道:“其实我心中,是不想放开的。”
他顿了顿,又道:“这时候,我倒是有些嫉妒那个姓朱的小子,能长伴你身侧。不知道再见之日,阿峤身边还有没有我的位置?”
这是他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了。
沈峤自然也还记得。
“朱郎君如今是我的学生,你怎么连他的醋也吃?”沈峤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都没有担心你,你倒是担心起我来了,怎么,邓大人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
天色更加晦暗,离分别之时又近了一点。
湖上安静得可以听见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邓玄籍收回视线,低声道:“我欢喜你,你竟也是同样的心意,不知为何,总觉得如梦似幻,想从你口中一遍又一遍的确认。”
他几乎未曾见过恩爱夫妻。
父亲早逝,幼时的他有段时间,很想知道关于父亲的
74. 湖中浮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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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夜长,又逢雨雪天气,才过了酉时,天地间已是一片昏暗。
夜色笼罩下,一队衙役巡街结束,打着哈欠回到长安县衙。
真好啊,又是无事的一天!
才拐进院门,孙衙役鼻尖一嗅,一阵羊肉汤的浓郁鲜香扑鼻而来,给寒冷的雪天添了几分暖意。
“嘿嘿,县令夫人还真是贤惠,隔三岔五就炖汤喝,还换着各种花样儿,崔明府可真是有口福啊!”
他转身向几个年轻衙役挤了挤眼睛,大笑道:“这鬼天气,快去和下一班人交接,然后回家让自家婆娘也炖上一锅!”
然而此时县衙小厨房内,“好福气”的县令爷崔沼正慢悠悠地拿着勺子打浮沫,“贤惠”的县令夫人王霭却端坐一旁,烤着火炉昏昏欲睡。
“冬日能喝上这么一锅,快活赛神仙啊……”
崔沼拿出瓷碗,长勺一抖,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清汤羊肉就此出锅,他深吸一口热气,打算再舀一碗。
“大人、崔大人——”
县尉急匆匆地跑来,鞋上积雪被带进厨房,留下一串水痕。
崔沼狠狠地皱起了眉头,可县尉是他心腹,平日虽冒失些,也从未向现在这般慌张。
他稳了稳心神,斥道:“你也不小了,一遇事还是这样沉不住气!说吧,出了什么事?”
崔沼刚到而立之年,这县尉却满脸褶子,王霭瞧着自家夫君故作老成的模样,不禁在一旁偷笑。
县尉此时顾不得辩解,闻言立即道:“碧漾湖上发现一具浮尸,刚刚打捞上来,瞧着……”
想到那具尸体的模样,他忍不住一阵恶心,又怕冒犯到县令大人,连忙转头干呕几声。
“去去去,瞧你这副窝囊样,又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崔沼嘴上这样说,却登时没了吃肉喝汤的兴致。
王霭倒是不紧不慢地端起了肉汤,用汤匙送入口中,一连喝下半碗,才问道:“死者的哪家人?又是何人发现的?”
县尉平复好心情,这才发现县令夫人也还在此处。
“回夫人,死的是西市周围一个放贷的小商户,本也不打紧……”
“能在京城里放贷,哪有没身份的人呢?”
王霭微笑打断。
顶着县令夫人的目光,县尉只觉得背上一阵重压,竟比面对崔县令时还要令人紧张。
“夫人说得是,其实这死者,还来过咱们县衙,就是那个卢三,前些时日,不是还得罪了大人族中的小姐?”
崔沼这回倒是惊讶了,别人不知,他还能不知这卢三其实是得罪了公主?
然而县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更加感慨,长安可真小。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太医署的那位女官沈峤,和化县县令邓玄籍。”
“大人,我听说这位沈医正,曾和卢三起过争执,这倒是巧了……”
王霭已经一碗肉汤下肚,闻言笑了笑:“刑狱之事,最忌先入为主。县尉大人若没查验尸体,也未盘问过两人,还是不要多做揣测。”
被这位年轻的县令夫人折了面子,县尉也不生气,想起她在停尸房间穿梭自如的模样,不由打了个寒颤,笑呵呵地点头称是。
“夫君,你也喝碗热汤吧,这事或许与卢太府还有一阵扯皮,不是那么好解决的。剩下的,就分给衙役们暖暖身子。”
见王霭盘起长发,披上披风,崔沼有些担忧:
75. 风高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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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入晚间,湖边风雪愈寒。
孙衙役是县衙里的老人,见到尸体,自然不怕,甚至还有闲心和之前见过的浮尸对比一番。
而跟来的年轻衙役,就不那么平静了,一见之下,胃里都有些难受,强忍住才没吐出刚刚喝下的羊肉汤。
“你们啊,最近可不要来这边钓鱼了,没准鱼虾胃里,还有吃下的人肉呢!”
见推着板车的衙役们都是一脸菜色,孙衙役哈哈大笑起来,才笑了没几声,戛然而止,面色变得阴冷。
“哼,抢人的来了,捞尸体时怎么不见人影。”
沈峤租住的小院就在长安县衙附近,顺路跟在他们身后,闻言看向前方。
“崔明府,下官奉京兆府法曹之命,来接手此案,还望明府大人不要为难。”
迎面赶来一队人马,腰佩长剑,身披轻裘,一眼望去,比崔沼这位踏雪跋涉的县令要有排场得多。
“温法曹是担心崔某办事不利么?京兆府日理万机,法曹大人也不愁政绩吧。”
崔沼面色淡淡,让人看不出情绪。
“京官果然难当,”沈峤望着前方对峙的两人,向邓玄籍靠近些,轻声道,“尤其是京城的附郭县令。哎,不知陛下会给你一个怎样的上官,要是同样强势,你们就是同病相怜了。”
长靴踩雪发出“吱吱”的响声,邓玄籍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长袖遮挡下,他用五指扣住沈峤的腕骨,声音压得极低:“你这坏姑娘,怎么总想看我的笑话。若真被你说准,下次见面,我定要从你身上讨要回来。”
“崔大人,您这可误会了我们法曹大人,京兆府要接手此案,只是因为……凶手已经自首认罪,眼下就在京兆府狱中。”
这话如惊雷一般炸开,衙役们各个张大了嘴,沈峤也猛地抬头,想从那人脸上看出此话有几分可信。
邓玄籍瞧了眼板车,耳边是卢家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若他的上官想方设法不让他参与到一个案件中,那只有两种可能:
这事与上官牵连甚重,想要草草掀过。
上官身上有更大的权势在施压,不欲更多人知晓真相。
崔沼显然也明白,且他知道,此时顺着台阶下去,是官场上最“聪明”的选择。
但他心念一动,还是问道:“哦?敢问是什么人呢?”
卢家人也止住了哭声。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对面明显顿了顿,随即笑了笑。
“这里没有外人,也不妨告诉你们。”
“昨日,他与春蕊楼的一个伎子相对饮宴到半夜,早起仍有宿醉,令这伎子亲自送他回去。”
春蕊楼是平康坊一带有名的青楼,临近皇城,常有达官贵人夜宿楼中。那哭得两眼肿胀的夫人听闻,面色微微一变。
自家内院之事就这样被放在了明面上,卢老太太也觉得有些失了面子,但到底更关心儿子的死因,嘴皮顿了顿,还是没有制止。
“据那伎子说,两人行至湖边,卢三不知为何耍起了酒疯,将她按在地上殴打,她奋力挣脱,离水岸太近,两人一起滚了下去。”
老太太只觉得自己心口在滴血,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她知晓自己儿子的烂脾性,面前官吏说得委婉,只怕,他是对这伎子兽性大发了。
但一个卑贱伎子的性命,如何能比得上自家三郎金贵!何以她得以活命,三郎却再也睁不开眼睛?
不对,沈峤在心中反驳。
照这个说法,卢三是溺亡无疑,可她观察到的尸斑状态,却怀疑他在落水之前就已经窒息。
果然,崔沼抱臂抬头,直视至今不肯下马的京兆府吏。
“依照这个说法,法曹大人是觉得,这卢三是板上钉钉的溺亡了?”
“凶犯都已自首,崔明府还有何疑虑?”
“不巧,本官来时带了仵作,还恰好遇上了太医署的沈医正,她们两人,都觉溺亡一说,颇有疑点。”
崔沼似笑非笑地看着前方细雪飘飘。
那人显然一愣,本以为只是个简单的差事,竟会变得这般棘手!
他不情不愿地道:“既然如此,崔大人就从旁协助京兆府办案吧,沈医正既然有异议,也请同往府衙走一趟。”
*
京兆府官廨中灯火通明,明明已到了下值时间,法曹温崇仍在烛光下踱步。
短短一日里,有两起命案放到了他的案头。
与王氏嫡支的公子惨死青楼相比,小小西市布商卢义的死去,似乎算不了什么。
可就是那座名为春蕊楼的销金窟,使这两起看似不相关的案件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令人头疼的是,有同样来潇洒的公子哥儿无意说出,卢太府家的四公子,昨日也在楼中,且似是与王九郎发生过争执。
近来京中有传言,陛下已经开始为宁嘉公主相看驸马,秋日里,王氏送王九郎从晋阳赶来京中扬名,谁料才几个月时间,就丢了性命。
而卢四郎,似乎也有意驸马之位。
他自然不想得罪这些世家门阀,很想直接推给长安、万年两县。然而王氏的人前来威逼利诱,要他彻查,他只好从崔沼手里接过案子。
最令他觉得古怪的是,王九郎死在一名伎子的床上,直到晚间时分,那个伎子都如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
派人搜寻未果,正要向金吾卫求助时,她却失魂落魄地出现在了官廨门口。
脱簪待罪,前来自首。
所陈述的罪行,竟是与卢义共同跌入水中后,自己游上岸,却没有找人求救,才致他溺死湖中。
可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问及王九郎,她却缄口不言,一概称作不知。
他也不再怜香惜玉,让狱吏上刑,一番刑罚下来,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女子,硬是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莫名的,他想起了至今没有露面的卢四公子。
窗外雪还在下个不停,一名书吏搓着手走来,鼻头冻得通红。
“温大人,长安县崔大人亲自来访,看样子是不愿将这个案子拱手让人。”
温崇冷哼一声,心道,到底是年轻人,还以为老夫要抢你的功绩;这种烫手山芋,若非不能推脱,他还想通通给踢出去!
*
风高雪寒,除却晚间留值的官员,其余人都早早归家,路过京兆府,却见里面仍如往常一样井然有序,丝毫不见松散。
玉娘被狱吏拖上堂中时,不久前还如葱玉般细腻滑软的十指,已经变得血肉模糊,蜀锦织就的衣裙上,也沾满了污泥和血迹。
温法曹面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忍不住瞥了一眼堂下角落里静候的两个年轻女郎。
76. 梧桐难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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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注定是一个很多人的不眠夜。
红光直冲天际,如一条咆哮的巨龙,仿佛要将整个长安城吞噬。
暗沉沉的天色骤然升起了一道亮光,顷刻间浓烟升空,如黑云般与雪撞了个满怀。
琉璃瓦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纷纷扬扬地溅落在长街上,楼中人争先恐后地往室外逃窜,哭嚎声、叫喊声很快蔓延开来。
朦胧的雪幕里,沈峤恍然了一瞬,火舌肆无忌惮地包裹着那处声色犬马之所,红烛香枕、玉带罗衾,都在冷雪凄风中化为灰烬。
皇城附近的金吾卫早已赶去救火,崔沼与温法曹也肩负着京城安全的重任,如何能等闲视之?
匆匆向沈邓两人作别,各自投身到茫茫夜幕中去。
“这场火来得太巧,单是为了遮掩王九郎的死因,也未免太过大张旗鼓。”
北风将伞吹得东倒西歪,丝毫遮不住扑面而来的莹莹雪花,沈峤让邓玄籍将伞收起,一人牵伞头,一人牵伞尾,深深浅浅地踩着积雪,相携向前。
王霭于长夜深处回头一瞥,正好看见这一幕,若有所思:“看来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不过这两人,单看样貌,瞧起来还真是般配。”
“前些日子在东郊马场遇见卢四,他还半真半假地和我抱怨,说邓相言行不一,一边暗示想要亲上加亲,一边早就给自己找好了孙媳。”
崔沼从京兆府借来一匹马,拉着王霭翻身共乘,轻嘲道:“卢家的适龄女郎不是早就都许了人家,说得倒像是自家受了多大的委屈。”
“说到卢家,你堂弟的事,依我直觉,多半与卢四有些关系,这次你的那位伯父,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
大批的金吾卫向平康坊赶去,火势已经从春蕊楼蔓延到了周边的民居。
一街之隔,就是皇城,众多官署在内,绝不容有失。
“这是天罚……”
人群中,不知是谁喃喃地道了一声,落在街头百姓耳中,登时跪倒了一片,惶恐地望向黑黝黝的夜空。
无月无星。
金吾卫闻讯,持刀冷冷地在人群中搜寻,最先开口的人却早已不见影踪。
此时再抓捕混混沌沌百姓,无疑是更添骚乱,只好严令各家紧闭门户,行人速速归家。
好在长安、万年两县的衙役很快也在县令县尉的带领下,维持起城中的治安,有心闹事者,也难以在重重防备下冒头。
沈峤与邓玄籍贴着长街两侧的建筑前行,两人皆着官服,又手持京兆府给的令牌,一路还算畅通无阻。
行至岔口,沈峤忽然停住了脚步,遥望还在不断升起的浓烟。
“邓大人,我不回家去了,今夜太医署里,恐怕有得忙。”
少女神色间是挥之不去的担忧,她语气并不强硬,却显然决心已定。
然而面前人昨夜已然是一夜未眠,今日骑马击槊,也是耗力甚多,她也只是个还未到双十的年轻女孩儿,这样昼夜不歇地拼命,身体怎么受的住?
沈峤看出了他的担忧,将墨发重新用发带绑好,笑道:“邓大人不必劝我,今夜情况危机,我既然看见,就没法说服自己冷眼旁观。等这次事毕,我一定让张医令给我一个很长很长的假期!”
不等邓玄籍回答,她毅然转身,将自己投身于飞雪之中,如一湾清冷缥缈的桂下银辉,转眼间与这片雾白朦胧的烟纱薄绡融于一体。
单薄而轻灵的背影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裙摆卷起地上的雪花,在风中荡漾起来,她青衣亭亭,丝毫不在意被泥水染污的衣角,如一支风摧雨折下仍傲然绽放的莲荷。
邓玄籍失神一瞬,伸手却只碰到一根冰凉的衣带,下一刻,从他手中飘走,令他蓦然生出“风过无痕”的怅惘。
“路上雪滑,阿峤你慢些!”
听见身后传来的关怀声,沈峤不由得一笑,转身扬手:“明日你离京南下,我也不知是否能去相送,小邓,提前你一路顺风!”
她声音清亮,似山间飞瀑、清泉漱石;寒风吹得她上泛红,鬓发散乱,论仪容,她此时绝称不上好看。
可邓玄籍就是被这张有些狼狈的面容忽然摄走了心魄。
风声呼啸,这样的雪夜,本该围炉煮酒、共话家常,就着暖炉在柔软的被窝里沉沉睡去,却有人总要给暗流涌动的长安城再蒙上一层阴翳。
“我又不会拦你……”
瞧这沈峤如雪兔般灵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他幽幽一叹,也快步上前,紧随着她的步伐,目送她进入已然忙做一团的太医署中。
*
因着京兆府开具的令牌,早就过了宵禁的时辰,邓玄籍才匆匆回到家中。
中庭里枝叶尽落,院中摆放的器物都早已收箱,显得空空荡荡,任谁都难以想象,堂堂中书令的宅邸,竟会如此萧条。
“玄籍回来了?一起来用饭吧。”
邓相遥遥立在梧桐树下,廊间灯影覆住他的身形,仿佛又清癯了几分。
他抬头将屋宇扫视一圈,笑了笑:“明日又要离家,我也不日就回秦州去。这是我们一家,最后一次在这间宅子里吃饭了啊。”
他的声音很轻,语末是微微的叹息,却并不过分沉溺其中,反倒有一股千帆过尽的淡然。
“阿翁……”邓玄籍连忙上前去扶,道:“这么晚了,您和阿娘还未用饭么?我……”
邓相一挥手,止住他自责的话头,拂开他来扶自己的手,嫌弃道:“衣裳上都是雪,一身寒气,快去换掉,你母亲还在等你呢。”
匆匆换了身居家常服,来到正屋,侍女已将饭菜又热了一遍,邓相与卢夫人坐在方桌两侧,见他进来,都眉眼柔和地笑了笑。
“你整天早出晚归的,送沈小娘子安安稳稳的回到家中了吧?”
卢夫人含笑调侃,望着邓玄籍骤然变红的脸色,更是心中宽慰。
少年时能有一知心人,志同而道合,携手尝尽世间酸甜,往后历尽人世浮沉,想起这段炽热的时光,总是一种慰藉。
“平康坊大火,沈姑娘放心不下,又去了太医署中,我见她忙碌,也不好上前添乱。”
屋内沉默一瞬,邓相叹道:“那孩子,真是难得的赤子心。”
他思索片刻,问道:“沈小娘子在潭州,除了她姑母一家,没有别的亲人了么?”
邓玄籍一愣,隐隐有些明白祖父的意思:“应是没有了,从未听她提起过。”
卢夫人含笑向他解释:“你来之前,我与你祖父相商,既然你们二人互有情意,不如早些将婚事定下,免得再生变数。”
“与你二人差不多年纪的男女,有几个还未成婚?若快一些,算好日子,你们来年就能拜堂,等你三年任满,让沈姑娘找个外放的地儿,你们夫妻到了一处,和和美美的,阿娘和你祖父也就放心了。”
成婚?这个字眼如烟花一般在他脑海中炸开,沈峤身着大红嫁衣,笑得灿烂的模样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然而他心里明明白白,与他成婚,她是不愿的。
两人间才刚刚摸索着找到了一种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