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李白的抱剑小童》 第 1 章 抱剑小童七娘 第1章 1. 开元十四年,黄梅季。 淮南道广陵郡。 入梅已过一旬,扬州的连阴雨仍旧没个停歇,邗沟(运河)水涨,沿岸地缝里钻出不少青苔。等到入夜,雨可算是停了,凉风拂面吹来,还裹着扬州牙城里头的几缕菰叶糯香。 河边食肆内。 李白一袭白色圆领袍,斜倚花栏杆,笑道:“早就跟你说了,维扬人尚鬼好祀,向来重视端午,不会为这三两滴雨点子误了竞渡采莲。这回粽香为证,龙舟作保,定然跑不了你的热闹。” 话音落,一旁迫不及待伸出两只小肉手,踮脚挑开竹帘,随后探出个圆圆的后脑勺远眺—— 千灯夜市,高楼红袖,扬州牙城内外的酒家食肆、茶邸饼摊鳞次栉比; 而李白指尖所向的邗沟江干,正泊靠数十只桂木或木兰制成的龙舟。船灯点点连成片,像是沉溺在河里的星光。 这便是盛唐的扬州夜市了。 “哇——” “明日午时,江心上就要打一副天子镜,送去给陛下啦?” 探出去的小脑袋发出一声感叹,两侧的双垂鬟便像兔耳朵似的,跟着晃了晃。 甚是可爱。 李白没忍住,伸手戳了戳“兔耳”,惹得这只玉雪玲珑的小女郎回头,气鼓鼓瞪过来。 她瞧着不过四五岁,梳童仆们常用的双垂鬟髻,额间一抹花钿,浅绿褙子搭上红八破裙,棕褐色的小鹿瞳望来时,着实惹人怜爱。可偏是这么个软糯小人儿,怀里竟毫不费力地抱着一柄乌铁剑,剑比人还高出小半头。 此剑是李白的佩剑。 由他亲手以乌铁锻造,双刃锋利,剑柄以青铜莲叶护圈,而剑鞘则是两片乌木围合,掂在手中极有分量。 怕小家伙累着,李白诱哄道:“七娘力能扛鼎,但身子骨成日被剑坠着可长不高,不如先把它放下……” 七娘摇摇头,挺直了小身板:“我可是抱剑童子。只要抱好剑,就能衣食无忧,长成矮子也不委屈!” 李白被逗笑了,也不知这丫头的性子是像谁。 索性随手一指桌上的食物笥,岔开话题:“快来瞧,扬州今岁新酢的梅浆,酸味儿一开盖都闻到了。” 听说有吃食,七娘顿时来神了。 未来纪元里,草木枯死,土壤荒废,她还从未尝过粮食果蔬的味道。甚至,还没长大就无声无息死在了废城。 相比之下,大唐有这么多好吃的,简直就是快乐老家。 七娘忍不住偷偷咽了口水,而后麻溜将剑丢给李白,自个儿爬到方凳上,挖了好大一勺梅浆塞进嘴里。 李白震惊。 这可是酢(醋)!不酸得慌啊! 七娘果然被酸翻天了。她才尝了一小口,就“呜哇”一嗓子捂住脸,闹出了眼泪花。李白哈哈大笑,连忙给这毛躁丫头倒了杯甜饮子,压压酸味儿。 眼泪汪汪的 七娘囔着鼻子,边喝边幽怨道:“阿郎骗银,不是好次的……” 小家伙在没人处,高兴时总喊李白“狮虎”(师父),这会子喊阿郎,便是郁闷了。 太白还想狡辩,骤然想起去岁过太原府,七娘张嘴要啃酸枣刺的壮举,不免有些心虚起来。 “好好好,怪我没说清楚,梅浆是一味佐料,得要配上鱼脍,或是黄酒腌制的牛肉蘸着才好吃呢。” 梅浆又名梅酱。 《礼记》里还记载着梅酱作为古人调味料的不同用法;后世邗江汉墓出土的食物器皿中,也刻着“梅一笥”的题记。 可见,梅子很早便成为古人的醋类调味料。 李白这头讲得口干舌燥,店家也正好绕了屏风进来,从托盘里盛出几样偏甜的特色淮扬菜: 一盅金齑玉鲙,一盘糖蟹、蜜姜,素菜三拼,另有几只新做的粉团(麻团)和角黍(粽子)。 七娘眼巴巴瞅着,一点儿也没听见李白说什么。 太白看着自家的吃货小童仆,无奈挥挥手道:“饿了就吃吧。” 七娘回了神,这会儿倒矜持起来:“文酒之宴,宾客未到,不能吃哒。” 这话听着耳熟。 前些日子,李白刚跟裴氏几位友人约了文会。 所谓文会,也叫文酒之宴②。唐人大大小小的宴席不少,文酒之宴则是文人学士们在夜间举行的饮宴作文的活动,有时将这宴席设在船上,便可称为“船宴”。 李白张罗的文会,自然是喝酒作诗为主。 长天无云,烛火熄灭,在月色清光照耀下,岭南的灵溪酒无声勾着李白的酒魂,叫他忍不住偷喝了一壶。 也就一小壶! 然后,就被七娘鄙视了。 想到此处,太白不禁摸摸鼻子轻咳两声。 “咳,今日并非宴会,来者是安陆本家一位从弟,与我们同宗同族,不是外人。”李白想了想,似乎怕怠慢对方,又补了句,“况且,这些菜等他来也凉了,待会儿再请店家添新菜便是,不碍事。” 七娘腮帮子鼓起,觉得有些破费。 她知道,师父家中从商,乃是剑南道绵州一带的富户③,因而大手大脚惯了。要不怎么能腰缠三十万贯下扬州,一路吃喝玩乐救济帮扶,才刚到扬州,钱就少了一半呢。 这要是花光了,可怎么办? 小女娘有烦心事,眉头蹙成了团。反观李白倒像个没事儿人,给七娘舀了鱼蟹,又特意添了绿蔬递过去。 碗碟里头,鲈鱼肉白,菰菜嫩黄,糖蟹那层透亮的壳便更叫人流口水了。 七娘登时又开心起来。 她一向好哄,给口好吃的就灿烂。 小女娘的腮帮子重新鼓起来,这回全是被好吃的塞满了。 她尝尝这个,品品那个,吃到糖蟹时,眼里的小星星霎时漾起,都快要溢出来。 “就知你喜欢这个。”李白又给夹了只蟹,“可惜如今才 五月,不是吃蟹的好时候。若是等到六月黄,那才叫美味。” 七娘才不管几月黄呢。 稚童对甜食向来没什么抵抗力,而且这蟹上的糖粒子竟是白色,比饴糖和蜜都要好吃! 眼见七娘好奇的不行,李白笑着解释:“这是白糖,以天竺(印度)蔗糖改色所制。” 贞观年间,王玄策出使天竺,带回了蔗糖制糖巧匠。 之后,向来喜甜的扬州人见印度糖色泽淡黄,便多次进行改良,才有了色白如雪的“白糖”④。 孙思邈的《千金要方》里头,还有白糖做药引子呢。 七娘对甜食喜欢得紧,还想再吃一只蟹,却被李白拦住了。 须臾,这一大一小的食箸便在桌上斗起来,过剑招一般,叫人眼花缭乱。 竹帘被夜风吹动。 有人立在屏风一侧,围观半晌后笑出声来。 李白侧目望去,是那位安陆本家的从弟——李幼成⑤到了。 李幼成刚及弱冠,还带着些少年气,朗声打趣道:“十二郎每每来信,总说收了位高徒,今日一瞧,果真非同凡响。” 七娘最爱听人夸,闻言双眼弯成月牙,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李白也被逗笑,拎起七娘迎上去:“十七郎,别来无恙!” 七娘被提溜着,只能手脚并用乱蹬一气,抽空还要打量那位不认识的小郎君。 然后鹦鹉学舌:“十七郎,别来恙!” 李幼成一怔,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李白也用食指点了点她脑门:“瞎学,你得叫……十七叔。” 七娘扁扁嘴,磨磨唧唧开始装聋。 她才不傻,叫了这一声,往后还有无数的叔伯婶娘。不若都唤一声“郎君娘子”呢! 对小家伙来说,大唐的称呼里头藏着门门道道,实在麻烦。 就譬如这出生名相对来说最为私密,轻易不告知于人,一般仅能家中长辈称呼。而与同辈兄弟或友人间,则多以族中行次来称呼。 像李白,他在同宗一辈排十二,朋友便都称呼一声“李十二”。 七娘这叫法也是一个理儿。 桌上,李幼成自然而然问起七娘如何称呼,李白笑笑,斟了酒回忆起来:“她被捡回来时,还是个襁褓里的小弱猫呢。” 那时,李白隐居在蜀地大匡山一带,跟随赵蕤学习纵横术。赵蕤这小老头闲来无事,手养了千余种鸟儿,吹声口哨便可召来群鸟盘旋起舞。 李白瞧着妙趣,也跟着学会了。 七娘就是在大雪封山时,被群鸟孵蛋一样暖着,才等来了李白和赵蕤。 雪中的小娃娃唇色惨白,唯有脖子上挂了一块暖玉牌,刻着生辰八字和行次为七的字样。 “所以她就随我姓李,唤七娘。” 李幼成没想到能听得七娘的身世,对这粉雕玉琢的小女娘又多了几分怜爱。他主动问:“这便是十二郎想在安陆造户籍之人? ” 李白点头:“正是。” 七娘:? 一年前,李白从剑南道仗剑出游,为七娘安了个“抱剑童仆”的身份。 此时的大唐律法有严格规定,出游者须得向州县递交牒文,取得过所,才拥有行走大唐疆域的资格。 而递交牒文时,就会上报随从名单等文书。 当年,七娘的户籍是家中有人恶意弄成了贱籍,便只能做个童仆。 可李白到底不甘心。 唐律对良人与贱籍之间有明确的划分。在大唐,私奴婢是无权决定自身身份变更的,只能由主家及长子报请官府除附赦免,转为良人籍。 良人可以立户,但婢子、童仆、客女之流即便从良,却不能立女户⑥。 李白并非长子。思虑许久,这才决意带着七娘出蜀,求助于安陆本家。 他抚了抚长袍袍角,罕见的正色道:“大唐三年一造户籍。开元十三年秋,核造之事因水患耽搁下来,拖到今岁仲夏,也该户部核算新一轮的人口户籍数目,上报朝廷了。” 他想借这个机会,给七娘上个新的户口。 七娘对这事还没听明白,正晃着脚丫子迷迷糊糊地歪着脑袋。 李幼成瞧了小丫头一眼,对李白家中的龃龉有了些了解。 他沉吟片刻道:“此事倒是有个契机。季父(小叔)今春刚折了独女,年岁恰好与七娘相仿。若是愿意记在他名下,这三年的手实⑦都不用再补,直接挪用便足以造籍了。婶娘痛失爱女后忧思过度,或许也能缓解一二。” 所谓手实,便是乡里户口的底册。 每年初,由民户向官府申报本户家口、年纪、田地等,方便三年造籍时考证。 那孩子恰好就在上报之后夭折了。 见李白动摇,李幼成又低声:“季父如今收了朝中调令,被贬至潭州(长沙),此番明贬暗升,三年任满后怕是免不了要去京师。他这几日路过安陆老家稍作歇息,十二郎,莫要失了机缘。” 李白倒是对这位季父有些印象。 年纪轻轻便任了嘉兴县令,听闻政绩斐然,仕途当是一片大好。就是这一纸调令…… 潭州也太远了些。 七娘听到这里终于憋不住了,什么潭州京师的,她才不要去! 于是攥紧拳头凶巴巴冲李白喊:“阿郎不要我了,卖小孩!大骗子!” 李白:“……” 小女娘涨红了脸,还想再凶两句,瞥见李白腰间的铜制蹀躞带,耸拉着眉眼不吭声了。 铜制或铁制的蹀躞带,是白身才会佩戴的。 师父从不以家世门第交友,却总是因商人之子的身份受限,入仕不得门路。 所以,才会执着于替她换个身份吧。 七娘把头垂得很低,有点想哭了。 见这二人锯嘴葫芦一样都不吭声,李幼成思忖片刻,硬着头皮打破平静:“此次前来还有一事。家中叔伯们热心十二郎的亲事,已经寻上了先任左相许相公的孙女,此事……还望十二郎前往安陆一叙。” 眼泪花打转的小女娘闻言,顿时不呜咽了。 虚空中,只她一人能看到的光幕上出现一行文字: 【八卦与科学:倒插门女婿李白,当真是个耙耳朵?(0/1未完成)】! 第 2 章 八卦乃正道 第2章 倒插门? 她要有师娘啦? 李十二白还会被师娘揍? 哈哈哈哈哈,苍天饶过谁。 七娘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一点也不见方才的泪眼朦胧了。李幼成仔细打量一番,甚至在她脸上看出了幸灾乐祸。 方才还担忧小女娘心绪的人,立马也跟着轻松不少。挤眉弄眼打趣李白:“七娘好像都愿意去安陆瞧瞧,十二郎,可莫要临阵脱逃啊。” 李白的脸色很精彩,视线落定在七娘身上,带着几分无望的期许:“七娘若是不愿,也不必勉强。” 七娘火速把头摇成拨浪鼓:“愿意,愿意!阿郎的亲事也愿意。” 李白:“……” 你愿意个什么劲儿! 七娘此时已经将自己的户籍之事抛于脑后了,满心满眼都是李白的八卦。 倒也不单是出于好奇。 虚空中那块面板,是属于未来纪元的。未来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有,并借此与云端的阿尔法链接。 七娘穿来之前年岁尚小,对那个世界了解不深。 但她晓得,云端的阿尔法储存着人类文明所有的智慧结晶。而且,它十分八卦。 盛唐的天才们扎堆涌现,有着其他历史时期无可比拟的人与物的碰撞。 因而阿尔法才会产生好奇,愿意给予七娘一点小小的文明智慧,换取无尽的八卦打发时间。 七娘眉眼弯弯,心想,这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知识就是力量嘛,她今日不用,赶明儿也用得上。 李白见七娘对着自己上下打量,笑得像只小狐狸似的,不免心里发怵。但到底是有求于安陆本家,叔伯们为他相看亲事,也是一番好意。 暗自叹气之后,李白也只得揉了揉七娘的脑壳,答应下来。 李幼成办妥了长辈们交代的差事,整个人放松不少:“回安陆之事不着急。七娘不是想看明日的竞渡采莲吗?我们就过了端午,再走水路出发。” 七娘:“好耶!” 李白扬起下巴轻嗤,拿脚趾头猜,都猜得出是十七郎自己想多玩两天。 也就是他家七娘好哄了。 小醉微醺之后,一夜好眠。 七娘虽不能饮用郎君们喝的酒,但一小杯西凉葡萄酒下肚,也足够她酣睡到天明了。 李白进屋时,瞧见人还赖在床上,笑话她:“等你起来,龙舟都划到安陆去了。” 七娘从被子里探出头,发顶还翘起两根呆毛:“才不会,我很快的!” “对对对,我作证。”李白背身立在外间,赏析着墙上一副文人画。不一会儿,七娘便穿好衣服披头散发地出来了。 七娘伸手:“剑!” 李白扶额:“先坐好,扎头发。” 小女娘当即乖巧入座。 她这双手学剑技倒是灵巧,侍弄起头发来却完全没开窍。李白迫不得 已,只得每日晨间化身为七娘的梳头婢子。 仍旧是简单的双垂鬟髻,眉心点上花钿。眼瞧着时辰到了,李白抄起两块糕饼,扛着七娘便奔向邸舍(旅店)外。 盛唐时候的邸舍遍地开花,其中,以紧邻驿馆者为最佳。 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驿馆属于宫办性质,等闲人住不得。 全大唐每三十里设一驿,从两京最高规格的“都亭驿”向下森严等级,统共千余座。只有公差或是官身的游者,才有资格一住。 李幼成昨夜就下榻在驿馆内; 而李白师徒俩住在隔壁。 李白卷着七娘风风火火赶到邸舍门前时,李幼成已侯了小一会儿。 不等二人出声,他就凑上前压低音量:“今日怕是要出事。邗江上负责天子镜的造镜工匠不知犯什么迷糊,把铜的配比调错了。铸出来的镜面模糊不清,锈蚀重重,根本没法上贡长安。” 这天子镜也叫作“江心镜”。 因每年五月初五,在扬州邗江江心铸造而得名。 扬州铜器多。其中,官铸铜镜更是备受李唐皇室青睐,不然也不会每年端午都选了扬州来博这好彩头。 可以说,单一项铸镜业,就养活了扬州数以万计的生民。② 而今活招牌在大庭广众下砸了,确实不是小事。 李白摩挲着下巴,忽然福至心灵:“我记得,扬州大都督是宁王殿下?” 李幼成怔愣一瞬,反应过来:“是了!这事……实在有些赶巧。” 宁王李宪,乃是先皇长子,当今陛下的长兄。 当初册立储君时,宁王与陛下皆为热门人选,且宁王的嫡长子身份更符合封建礼教的秩序。就连睿宗都头疼时,宁王却急流勇退,力拒储君之位。 为了让位,他还兢兢业业天天装哭。 死后便被李隆基追谥为“让皇帝”。 这对皇家兄弟的感情应当不错,宁王如今身兼数职,高踞要位,有人想要从中挑拨离间也是常事。 李白一路小声分析,仔细求证,最后认定:“陛下当不会疑心宁王。此事闹不了太大。” 李幼成点头:“十二郎说得对!” 乖乖跟在屁股后头的七娘却停下来,扯了扯李白的袍子。 “阿郎,你见过天子镜吗?” 李白不知她怎么问起这个,挠挠头答:“这倒是未曾得见。十七郎呢?” 李幼成想了想:“听一位奉职于长安的族伯提起过,说这天子镜与扬州富户家中的铜镜照人是一样的,只是花纹装点更为精细繁杂。” 七娘眼睛亮了:“那若是有比天子镜更清晰的小镜子呢?色彩分明,还能随身携带,可美啦!” 李白与李幼成相视一笑,伸手刮了刮七娘的鼻子:“若有这等技艺,扬州铸镜就该花落七娘家了。” 两人只当是小孩子在玩闹,哪知七娘听完,就兴冲冲从袖袋里掏出一块桃红色外壳的物件。 李白最了解这丫头,知晓她爱鼓捣发明,便笑道:“这是七娘的镜子?” 七娘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镜子是阿尔法送的,是唯一的实体物品。 李白见状也不逼问,接过镜子翻了个面,就瞧见里头五官俊朗,皮肤却稍显干燥粗糙的一张脸。 李白震惊了! 从毛发到皮肤的清晰度,都让他意识到,往日的铜镜属于朦胧美化,而七娘平日叮嘱他好好护肤是有道理的。 见十二郎半晌不做声,李幼成也凑了上来。 然后同样被惊呆了。 七娘对这如出一辙的反应十分满意。 她拍拍小手,抱起长剑:“阿郎,你把它送给宁王吧。” 宁王今夏就在扬州大都督府内。 此时若能雪中送炭,对李白的仕途想来是有好处的。 李太白立于原地,见小徒弟眼神坚定不容反驳的样子,也不再想着拒绝。 这是七娘的心意,他得承情。 这件事儿很快被李幼成操办起来。安陆家中有些人脉,从中牵线搭桥一番,小巧的镜子很快就落到了扬州大都督府长史——王易从的手里。 王长史倒是记得李白。 前几年一首《上李邕》回敬渝州刺史,那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倒是载满了意气风发。 也不知如今是如何了? 王长史瞧着镜中的自己。 他老了,这个盛唐需要正气有作为的年轻人。索性便做了回主,寻到宁王跟前,想替李白谋个出路。 宁王把玩着桃色的镜子,慢悠悠道:“李白是有才学之士。不过,如今入仕还欠了些火候。且再等等吧。” 朝堂之上,可不是一支笔便能左右的。 这日之后,直到李白等人启程去安陆,宁王都没有见人一面。 扬子津头。 七娘扁着嘴蹲在船上,郁闷的小小声嘟囔:“小气鬼,抠门王!还我的镜子……” 身后李幼成差点没憋住笑。 七娘也太可爱了! 李白悠哉悠哉围观半晌,才拍了拍七娘后背:“好了,瞧把我们七娘给气的。宁王虽然没许我官衔,却托王长史带了句话来。” 七娘瞪圆了眼:“什么话,一句话哪有镜子值钱。” 李白弯唇:“他说,入仕易,行道难。要我拎得清自己是何人,捏得住此身长处,再去寻他。” 他说这话时,依旧绷直了脊背,脸上挂着爽利笑容,似乎无所畏惧。 但七娘总觉得,师父的眼神里有什么不同了。 这应当不是坏事。 船行水路,西去半月之后,终于晃悠到了安陆。 七娘已经吐的昏天黑地了。 小丫头跟着李白在山中长大,出了蜀地也是一直走陆路,哪里习惯这颠来晃去的日子。甫一下船,她觉得自己双脚都轻飘飘的,走两步都要打摆子了。 七娘正想着,腿一软,兜头就跌进面前妇人的怀中。 好香呀。 七娘埋首,悄悄嗅了嗅。 妇人感觉到七娘的亲近,轻笑着柔声道:“这便是七娘吧。水路不好走,定是折腾坏了。” 七娘眨眨眼,听到身后李幼成喊了声“季父,婶娘”,吓得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呲溜”就从妇人怀中钻出来,躲到了李白身后。 李白和李幼成笑得前仰后合。 妇人倒是不见怪,只眼神一直温柔的落在七娘身上,似乎透过她在看向旁的什么人。 李幼成笑够了,等李白见礼之后,疑惑道:“季父,我没跟家中说今日到安陆,你和婶娘怎么来了?” 李县令立在最后方,别有深意的瞧了李白一眼,意味深长笑道:“许相公之子今日特意赶回安陆,我与你婶娘是来接他的。” 末了,又回头看一眼后方的车驾:“许家二娘也来了。” 登时,众人视线都落在了李白身上。 七娘食指戳了戳师父,小声道:“上啊,李十二白③,我压你赢!” 李白:?! 第 3 章 还是个耙耳朵呢 第3章 入夏之后,晌午的空气里都带着一丝燥热。 李白顺着七娘的小手,往河岸边柳树下望去,只囫囵瞧见车驾窗前支着一只皓白纤细的手腕。 风再一吹,那帘子便又挡上了。 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弹了七娘一个脑瓜崩:“别人家地界,别瞎闹。” 七娘捂住脑袋,觉得自己的聪明才智都要被弹飞了。 不多时,李县令等候的人也到了。 此人名许自遂,是已故许相公之子,也是许二娘的阿耶。 许自遂神色匆匆,下了船便拉着李县令先行一步,言谈间提及“永业田”“口分田”之类话题,似乎并非是为儿女亲事赶回来的。 婶娘周氏见李县令被拽走了,便上前与两人解释:“许家的永业田出了些岔子,这里头牵扯到咱们家,那二人着急处置,今日怕是不便商议你的事了。” 李白挥挥手,并不在意。 七娘虽然好奇师父的八卦,也不想惹急了他,提及什么造户籍的破事,只好眼巴巴望着那许二娘的车走远了。 李家的马车跟来了两驾。这会儿李县令用了一乘,余下四人便挤在一处回宅邸。 李幼成见四下没有外人,终于憋不住了:“婶娘,许家的永业田,与我们何干?” 周氏也不瞒他:“前阵子,许家三房那孽子,背着家中偷偷贱卖了老相公传下来的永业田。原本这田产是卖予你阿娘,事情倒还简单,可她转手又抬高三成卖给了彭家。如今,那彭家坐地起价,要出三倍才愿意卖还祖产。” 李幼成听得目瞪口呆,小半天才气道:“阿娘真是糊涂,陛下屡次颁诏,禁止民间私售永业田,这要是被抓到可如何是好!” 李白和周氏听了这话,都心照不宣的沉默了。 唐随北魏,实行均田制已久。 然而到了盛世之下,贵胄、官身、地主和寺院却是遏制不住的进行着土地兼并,侵占私田。 朝中为此都想过不少法子。 仅开元九年至十二年,全大唐便进行过大规模的检田扩户,想要借此维持住日渐瓦解的均田制度。 可惜,效果不大。 安陆如今的永业田私相买卖局面,就是全唐的一处缩影。 李白不禁叹了口气。 七娘老气横秋地也学着叹息。 周氏被逗笑了,看七娘的眼神里有着藏不住的慈爱:“饿了吧?七娘可要用些点心?” 爱吃甜食的小女娘难得露出羞涩表情,眼神飘向李白,示意他给自己搭个台阶。 李白:“看我做什么,我替你吃?” 七娘:“哼!想得美!” 一番逗趣下来,气氛轻松不少。七娘吃什么都香甜,周氏看了欢喜,也跟着不知不觉用了两块。 很快,马车停在一处宅邸的侧门前头。 李白抱着七娘下车,跟随在周氏和李幼成身后,入了李府 宅院中。 安陆本家的祖宅很大。 婢女前行带路,绕过几处亭台楼阁,才进了一方小院的正殿,殿内高位上坐着个老妇人,侧首下方是两名孙辈。 周氏低声提点:“这是你大奶奶和两位从弟。” 李白点头谢过,迈进门便叫人,同时不忘按着七娘的小身板一起见礼。 老太太满意点头:这一路山重水远的,定是累着了,快坐吧。⒓⒓[” “欸,好嘞!”七娘应声,手脚并用的爬上椅子要去坐,哪知爬到一半挂在上头,逗得老太太和周氏她们都笑起来。 老太太欢喜:“这性子好,来了咱们家,定能添几分喜气。” 她又看向周氏:“与你是最好不过了。” 周氏显然也喜欢七娘,连连应声赞同,面色都比从前瞧着红润不少。 李白听她们说话,暂且没吭声,只扶了七娘坐稳,自己则在她身旁坐下。 老太太与周氏说过几句话,话锋一转提到了许家:“十二郎,不论亲事后续如何,许家的底细我今日是要交代给你的。” 李白洗耳恭听。 “这已故许相公有五个儿子,除过泽州刺史许自正外,其余都无官职,甚至孙辈也没有什么大的出路。相比之下,许相公长兄家里,如今重孙辈都出了三位刺史,一位太守。不过,那一支已然离开安陆,搬到东都去了。” 这也就意味着,许家如今是借不上什么力给他的。 李白来之前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盛唐时候,贵族高门流行招有才学之士为婿。 这些高门有一个共通点,便是处于家道中落期。招婿“寄室妻家”,是他们选择的一种互惠互利的稳妥投资方式。 若是一朝郎婿入仕,自然也就承担了为妻家争得荣誉、提升地位的责任。 许家看中李白,当也是出于这种考量。 见李白没有因此露出失望的情绪,老太太心中点头。 语气也和缓下来:“如今留在安陆的,就只剩下许家三房许自遂一脉了。他的发妻早已病故,苦了许二娘从小操持家中事务,还要防备那不成器的兄长。” 如今田产被败光,也不知亲事还能不能商议下去。 七娘听这段听得尤为认真入迷,毕竟这可是师娘的家世背景,也算是八卦呢。 小女娘越听越心疼许家阿姊,忙问:“那彭家是什么来头,如此蛮横。我们去告官不行吗?” 周氏闻言,摇头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官告了也没用的。” 安陆本地,乃至淮扬一带曾流传过一句话。 叫做“贵如许郝,富如田彭”。 这四人都是安陆人,许相公与外甥郝处俊曾同任侍中,而田氏彭氏也因殖货成了富户。 数十年过去,许郝两家荣耀不再; 而彭氏却靠着侵占土地,越发耀武扬威了。 这盛世,小小的七娘忽然有些看不明白 。 …… 从老太太院里出来,李白带着七娘落脚在宅邸东北角一处外院。 七娘的日子变得忙碌又充实起来—— 晨起练剑,背书,跟随李白开蒙,晚间与婶娘周氏用饭,回到屋中,有时还得陪着李幼成弟兄下棋之后,才能上床睡觉。 七娘忙得脑壳都大了。 这样过了六七日之后,李白终于收到了许家递来的邀约。 是许二娘亲自约李白见面。 七娘得了消息,兴奋的用荷叶顶在脑门上做好伪装,偷偷跟在李白身后出了门。 然后越走越偏,越走越远,直到停在一处水田田埂边。 李白骤然回头,对她的绿脑瓜子报以嘲笑:“小丑蛙,到地方还不摘掉叶子,没出门就发现你了。” 七娘大为震撼:“许家二娘约你来种地?!” 李白轻嗤一声,没做声。他也不清楚对方的用意。 他们来得早,左右无事,李白就脱了鞋挽起裤腿,在田间转悠。而七娘一屁股躺倒在水田边的槐树底下,睡起大觉来。 李白粗略转了一圈,便知这处水田是上等的产业,价格不会便宜。 在大唐,土地价格并非由官府统一制定,而是买卖双方洽谈商议的。 影响价格的因素,无非就是水、肥、地势与交通。 李白对此再清楚不过。 前些年,他兄长贱卖了一大片剑南道都江堰的土地。 自从秦时李冰导引汶江之后,那地段便成了一块香饽饽。至开元年间,捧成出了名的寸金地。 为此,兄长可被阿耶抽了好一顿。 许家这处田产在各方面都占了优势。 李白忍不住摇头叹惋:“可惜了,上好的祖产,轻易却再拿不回来。” 许二娘许葭来时,正好听到这句话。 她撩开帷帽,露出一双清明而富有穿透力的眼睛:“郎君是可惜这一处永业田,还是可怜天下佃户?” 李白对上她的视线,心中已然明白许葭将要出口之言。 果不其然。 “郎君可知,去岁刚擢升刑部尚书的卢从愿,广占良田百顷,朝野戏称他为‘多田翁’,可这高位却依旧坐得稳稳当当的。” 李白还未开口,躺在大树底下躲懒的七娘便一骨碌爬起来,扶好脑袋上的荷叶帽:“啊?这么坏!陛下不知道吗!” 许葭似是没想到七娘在,怔了半晌才摇头:“陛下当是知道。” 今年春日里,张相公(张说)被宇文融、李林甫等人弹劾罢相,太常少卿张九龄也受到了牵连。听家中族老们谈话,怕是要外放。 朝中高位空缺,陛下也要寻新的宰相人选,有人便推荐了这位卢尚书。 陛下只似笑非笑,说了一句“卢从愿不清廉”。 许葭出身勋贵,虽然如今家道中落,但从小耳濡目染之下,政治嗅觉绝非一般女娘可比拟的。 因而,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她懂得。 陛下更懂得。 这些话与七娘讲还为时过早。但许葭知晓,李白是听明白了的。 她靠着七娘坐下来,低声道:“我阿翁此生为官,只办过一件错事,并因此受了牢狱之灾。除此之外,他便是一心为公,为百姓而活着。” 而这唯一一件错事,便是许相公之子许自然猎射杀人,瞒而不报之事。 李白对此有所耳闻。 他出生时,这位老相公便已辞别人世了,因而未曾得见。想来许二娘亦是。 李白很确信,许葭提及这些,不是炫耀或博取怜爱。 稍候几息,便听许葭问道:“你可能够做到阿翁这般?” 李白坦然答:“入仕当如相公。” “那你可知,许家虽为勋贵,阿翁却是靠着科考进士的身份,才得了女帝青眼。”许葭望向远处的水田,音色淡然,“如今我朝虽然五品以上官员便可举荐,但与门荫一般,这条路多是世家子行的。” “李太白,你并非在官场熏陶下长大,这不是你能如鱼得水的路。” 她转头,风吹动发丝,飘到了李白脖颈间,带来一阵酥痒的麻意。 许葭轻声:“你脚下的路,都藏在过往之中,莫要轻视了它啊。” 李白被这当头棒喝,瞬息之间好似抓到一缕清明。 宁王留给他的问题,似乎要找到答案了。 他心中澎湃,正琢磨着与两人分享,七娘却抢先一步握住了许二娘的手,热乎乎的小肉掌很能传递给人温和的力量。 “阿姊,老许相公或许没来得及做称职的耶耶,却实实在在是个好官。你放心吧,师父一定会继承老许的遗产哒!” 李白差点没吐血:“……那叫遗志!” 不仅直呼人名,还偷人家遗产,老相公都要气活了。 七娘很嫌弃地看了不淡定的李白一眼,不就错了个字嘛,真是小气鬼。 李白无言以对,决意回府就给七娘加一倍课业。 许葭旁观着这对师徒亲密又自然的相处方式,忍不住笑出声。 这是她在李白面前第一次笑。 七娘赶忙夸道:“阿姊,你笑得真好看,就得多笑笑。” 小丫头片子长得可爱,嘴巴又甜,许葭心里的五分喜欢都遭不住升到了七分。于是伸手轻轻捏了七娘的脸蛋:“鬼灵精的。” 李白在一旁也附和:“小骗子,马屁精。” 七娘立马扭头告状:“阿姊,李十二白说我骗你,就是说你不好看呢。快揍他!” 李白:? 不等李白分辨,许葭和七娘已经从水田里头沾了泥巴,精准地抹在李白脸上。 许葭笑道:“这回,无论是阳关道抑或独木桥,郎君当走的毫无负担了。” 太白闻言畅怀大笑,顶着泥巴仰面躺倒在槐树下。 树荫漏光,天青水田肥。 他李十二白便是走一条泥巴路,也该潇潇洒洒,昂首阔步才是! 这是抵达安陆之后,气温最高的一日。 李白心中舒畅了,起身将脸颊的泥点蹭在七娘鼻尖上,试探道:“婶娘如此喜欢你,你瞧着也喜欢婶娘,这户籍可愿意造了?” 七娘“噫”一声,捏着李白的衣袍,使劲搓搓鼻尖上的泥巴。 直到弄干净了,才反问他:“阿姊如此关心你,你瞧着也很喜欢,定是巴不得明日就做上门婿了?” 许葭和李白对视一眼,面上升起热意。 满血反杀的七娘轻哼一声,抱起佩剑扭身往回走。口中还嘟囔着:“真没想到,李十二白竟真是个耙耳朵呢。”! 第 4 章 姓孟字浩然 第4章 七娘是个爱操心的小童。 她盘算着既然“郎有情,妾有意”,许家逢难,他们师徒总该帮着做些什么。然而回头一瞧,心大的李白正给许葭展示自己的驯鸟绝技呢。 悠扬婉转的哨音响彻云霄。几只灰鹤闻声长鸣,从远处水田间展翅飞来,盘旋不去。 许葭没见过这等场面,惊喜地仰头望着。 七娘露出鄙视的小眼神。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李十二白根本靠不住,还得是她亲自出马。 小剑童气势汹汹,迈开短腿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从水田回来之后,李白终于瞧出七娘不对劲。 小丫头一整日里闭门谢客,钻在书案前写写画画,弄出副奇怪的图纸来。 第三日。 李白憋不住了,趴在七娘窗外,抻长了脖子研究图纸,越瞧越一头雾水:“你这是画的什么呢?” 七娘:“阿姊家被占去的永业田呗。” 她还耐心为李白讲解,这片深色的是望天田,浅色的是灌溉田,那些黄不拉几的是旱地。 李白垂眸瞧着,带了几分火气:“以许相公国公职事官从二品的身份,可以得到永业田三十顷②,分到三房手里得六顷(600唐亩)地。彭家贪得无厌,吃下这么多土地他种得完?!” 仅靠彭家的劳力,自然是种一百年都种不完。 但是,在这个盛世与荒诞交叠的开元年间,无数贵族地主侵占着山林川泽,盘剥农户,最终衍变成为开设田庄的生产经营者。 租佃模式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七娘一手撑着小脑袋,故作老成的叹息道:“我听婶娘说,彭家得了地便圈成田庄,又反过去租佃给农户耕作。” 李白左眼皮跳了跳:“说吧,你又憋什么坏呢?还特意画了许家的永业田产图。” 七娘贼兮兮地搓搓小手:“嘿嘿。” 这可彻底勾起了李白的好奇心,翻了窗进去:“你别光嘿嘿,想帮许家总不能靠你这小身板去斗殴,说来我听听。” 七娘这才“咕叽咕叽”在李白耳边说了一通悄悄话。 李白听得眼角直抽。 小丫头的主意说来也简单,四字以概括就是“挑拨离间”。 挑拨谁呢? 七娘叉腰:“那自然是佃农和彭家之间,佃农和官府之间,彭家和官府,还有佃农和佃农……哎呀呀,反正到处都是矛盾,有矛盾就有空子可以钻。” 看着小女娘骄傲的样子,李白嘲道:“唐律的空子,还真是钻出你这么一条漏网鱼了。” 七娘不搭理他,做个鬼脸:“略略略。” 李白作势要揍她,吓得小丫头连忙跳开了。 头脑安静下来,李白仔细一琢磨,觉得七娘这办法初时听着儿戏,却很有用。 在大唐,百姓正税与其他苛捐杂税拢共叠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负担; 可若是变成逃户,不用依着户籍交税了,他们便可以租种地主土地,只需种好地交了租子,全年也算有个吃饱的指望。 这对地主与佃农来说是好事,对朝廷却不是。 长此以往,大唐编户会大量流失。 这件事短时期或许察觉不到,但征战需要人力,生产发展需要劳力。在小农经济下,人力缺失便是致命的危机。 除此之外,彭家雇佣大量的佃农,耕种土地品质不同,秋收产量也不一样。 这些佃农相互竞争,怕是种个地都卷得厉害呢。④ 李白有了主意。开口喊七娘:“换身麻布粗衣,我们去彭家的田庄。” 爱凑热闹的七娘欢呼一声,立马屁颠屁颠去照办。 * 蝉鸣鼓噪。 田埂上,农户们正忙着给稻田灌溉。 六月正是稻子长穗的时候,病虫害也因为气温升高而变多,农人们便不厌其烦的弓着背,在烈日烘烤下除虫灌水。 七娘长相可爱,深得长辈们喜爱。索性自己凑上去,问一位老者:“阿翁,你可认得彭家人吗?” 老翁抹了抹额间的汗,有些狐疑:“寻彭公做何?” 七娘摆出一张委屈小脸,胡诌道:“我耶耶想租田呢,家中没有米了,我都好久没吃好饭了。” 李白在不远处差点听笑了。 真是个小骗子。 那老翁眼神不太好,模模糊糊瞧见七娘穿的穷酸,脸上还蹭了一抹灰,只当是个可怜孩子。遂语气缓和下来:“莫急,田庄管事的待会来,叫你阿耶好好与他说。” 旁边的阿婆也插话道:“那是你阿耶吧?哦哟,正值青壮的郎君站在树下躲懒,叫个四五岁的奶娃娃过来晒着,好狠的心哦。” 七娘听得乐呵,悄悄赞同道:“就是就是。” 树下的李白听得一阵急咳。 事到如今,他也只好扮成狠心阿耶了。 李白凑上前搭话:“你们给彭公种田,能吃得饱吗?” 周围农户们提起这个话题,脸上可有了笑容:“彭公可是大好人呀。乡里乡亲的都得了彭公善心,才有一碗饭吃。” “就是。我家都揭不开锅了,还是彭公预借出春种的种子,叫咱们只需要埋头种地,到了秋收按照契书交纳粮食便是了。” “郎君,你就放心来吧!安陆一带交不起赋税的农人,几乎都是彭氏、田氏的佃户呐。” 佃农们你一言我一语,手上的农活儿倒是一点没落下。 李白听过之后,露出一副得救的表情,不好意思搓搓手:“这就好,这就好。不知咱们要给彭公交多少地租啊?” 老翁掰着指头粗算:“我家这二亩地,收租三斛,悔一罚二,再加上归还春种时借主家的种子,能剩下一斛多。插空轮种些粟、黍,也能凑出老两口的口粮了。” 七娘听得眼都瞪圆了。 这样的日子对他们来 说,便是有希望有奔头了吗? 李白也是头一次直面到了“民生多艰”四个字的份量。即便是盛世,繁重的徭役之下,苦与责任也全都落在了百姓头上。 他想,那些高高在上的得利者,是否有一日也能弯下脊梁、趟入泥田,为这一亩二斛的口粮,拼尽全年的汗水啊? 师徒二人心中都不舒坦。 李白姑且还憋得住,佯装欢喜,又咋舌道:“不对啊!” 老翁:“哪里不对?” “尔等可曾想过,彭公愿意出租土地,收取租金免除麻烦,那拥有大量公田的官府呢?他们的公田给谁种的?” 有个壮汉悄悄混在后头,忽然开口:“是啊,这几年倒是没听说谁去种了官府的公田。我家卖地之后,还想过去种公田呢。” 七嘴八舌的佃农骤然安静下来。 他们都将目光落在李白和七娘身上。 李白给那壮汉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严肃道:“我听闻江南东道一带,有富户私自承接了官府公田,再转手租给佃农,从中赚取差银。江南人管他叫——” “二地主。” 李白的话如霹雳惊雷,震醒了田间忙碌的农户们。 大伙儿一合计,拎着农具风风火火出了水田,兜头撞上彭府管事,场面顿时一团乱,活像是农民起义爆发。 管事的从趾高气昂到跪地求饶,不过一息之间。他瘫坐在地支支吾吾,更显得彭家有鬼了。 佃农们怒火冲天,用农具押解着人,浩浩荡荡一条长龙往衙署去。田埂上空无一人,倒有几分游行示威闹罢工的意味。 州县府衙介入,后续的事情,便非李白和七娘能掌控。 七娘跟在李白身后,蹦蹦跳跳踩他拖长的影子:“十二白!” 李白扶额:“叫师父。” “师父,你觉得这事会怎么样呀?” 李白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解了蹀躞带上的酒馕,痛快仰头畅饮一番,这才用袖子抹了下巴:“我觉得……应当不会怎么样。” “但是,足够许家三房此刻去府衙趁火打劫了。” 公田被“二地主”赚差银,乃是当朝真事。 依照方才管事的态度,官府与这彭田两家也有龃龉,那大概率就还是利益上的矛盾。 七娘听的云里雾里,晃着李白的胳膊:“啊?什么呀什么呀!” 李白只好道:“许家介入这场博弈,大概率会被府衙当作拿捏彭家的筹码,他们可以背靠官府,趁机夺回一部分祖产。” 这是他如今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只是一次抗争,还远远没有达到撼动土地兼并局面的效果。 但李白莫名觉得,只要有七娘在,这条路会变得越来越好。 * 炎热夏夜。 萤火虫的一点微光照浮在山林间,叫人无端生出清凉。 七娘以手作枕,摊在院中躺板板。直到听到廊檐下的 惊鸟铃响了,才睁眼望去:“师父,你温完书了?” 李白从书房内出来,看见七娘这副懒洋洋的样子,无奈笑道:“你这小火炉,又暑热了?我在屋里冰了些夏白桃、葡萄和柰(沙果)……” 话没说完,七娘便一骨碌起身,飞奔进厅内觅食去了。 烛火爆灯花后,里头很快便传来啃桃子的“咔咔”脆响。 唐人的果林园艺水准很高。 不只是长安城郊遍种果木,各地官宦人家的田庄、寺剎庙宇往往也带着果园,其中涉及的果树种类更是达到了三四十种。⑤ 七娘从小最爱吃的便是蜀中黄柑,李白和赵蕤为此还在山间种了几十株。如今出门在外吃不到,她啃桃子都带着思念的劲儿。 “咔哧咔哧咔哧。” 李白在外头都听得清晰,调侃道:“吃个夏白桃,怎么像是生啃铜铁一般。” 七娘被逗乐了,捂着肚子笑过之后,忽然问:“师父,宁王给你回信了吗?” 许家夺回一部分永业田之后,这对师徒便安宁下来。 一方面,是顾及本家声誉;另一方面,则是李白已经决定要参加明年孟秋的京兆府乡贡了。 打定主意之后,李白便修书一封去了扬州大都督府。 他很坚定地给宁王交了自己的答卷——贡举。 想到宁王的回信,李白面色怪异,憋了半天忍不住笑答:“嗯。宁王大约是对答案满意,约我扬州见面。” 七娘察觉不对劲:“那你怎么说哒?” 李白:“哈哈哈哈,我说不见,还没到时候。” 七娘也跟着“扑哧”乐出来。好嘛,宁王被自己当初的话堵回去了。 这也不是李白故意报复宁王。 大唐的贡举(科举)常科与其他朝代不同,文章考校不仅由礼部侍郎知贡举一人决定,而且试卷还是不糊名的。 这是独属于科举草创期的漏洞。 它本是旨在考察士子的名气与品行,可后来却变成了暗箱操作的助力。 于是,举子“公荐请托”之风盛行⑥,科场之外,公卿举荐甚至能够左右去留。比才学实干更重要的,竟然是虚名。 比起门荫入仕,李白其实选了条更不好走的路。 七娘跟着笑够了,揉揉眼睛,打着哈欠问:“会不会错漏了宁王的好处,师父,你要是拉不开面子,我替你去吧。” 李白没好气地剥了葡萄,堵住她的嘴:“你就死心吧。宁王即便见面,也不会为我科举公荐的。那还费劲儿跑去扬州见什么见!他有什么话都憋着,等往后进了长安,顶峰再见吧。” 七娘嚼嚼嚼,嘴里的葡萄甜嫩多汁,哪里还顾得上说宁王,张着嘴巴示意李白再投喂一颗。 洒脱不羁的李太白都不怕。 她抱剑小童一枚,有什么好怕呢! 再说,大不了她就跟阿尔法换取一些知识奖励嘛。反正师父是耙耳朵的八卦她都还没有兑 换。 七娘一边吃葡萄,一边召出面板,在无数知识碎片中下划寻找,最后停在“农业”一项上。 对了,是土地! 土地是给予人类最好的馈赠。 大唐的土壤肥沃,疆域广阔,若都能种好地,佃农们是不是也会生活的更好一些? 七娘畅想着,点下了【农业】选项。 【点数不足,无法兑换具体智慧成果,请获取更多八卦点数。】 七娘:“……” 师父的八卦,可真不值钱呀。 * 葡萄吃多的下场,就是肚子疼。 次日一早,七娘抱着肚子在榻上翻来覆去打滚,李白在旁团团转,一面等候医者,一面给七娘倒热水,嘴里还喋喋不休:“叫你吃那么多葡萄,我剥了一大串,全进你嘴里了!” 七娘白着小脸,哭唧唧:“谁叫你老喂我。” 李白瞪眼,那还不是你一脸非要吃,吃不到就哭给我看的样子! 见小女娘把头埋进臂弯里头,弱弱喊着“师父”,李白的火便全消了。 他眼底露出心疼,弯身摸着七娘的发顶,轻声哄着:“是师父不好,以后记着了,不给你多吃。” 医者很快便到了。 李幼成亲自打马去请来的,老头儿坐在马后头吓得够呛,进来定了定神,才上前为七娘把脉。 须臾,老医者吐了口长气:“不碍事,府上小女娘当是葡萄吃多了。此物性味归经,虽能补气血,但冰过的吃太多,脾胃也会不舒服。” 说完,特意瞧了李幼成一眼。 方才这郎君哭爹喊娘的,他还当是又误食什么要命的毒药呢! 见李白和李幼成还是一脸期许,老医者只好硬着头皮,给七娘开了三副补益的草药。 七娘趴在床上,幽怨地看着小老头儿。 一番忙乱之后,李宅总算是安静下来。 婶娘周氏也匆忙来瞧七娘,见小丫头又恢复了精神抖擞的样子,还能跟李白拌嘴,才算放心下来。 周氏来之前似乎哭过,眼角有些红。或许是为了遮掩,今日还刻意点了妆面。 她接过婢子递来的汤药,吹凉了喂过去:“来,七娘。好好喝药才好得快。” 床榻上的小女娘虽然自己还病着,却敏锐地察觉到婶娘有伤心事,于是听话的“啊呜”一大口咽下汤药。 等一碗汤药喝完,七娘已经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李白侧过头,笑出了声。 七娘冲他怒目呲牙:“等阿郎病了,我在旁边敲锣打鼓放爆竹!” 李白:“……” 周氏精神不好,嘱咐着贴身婢子给七娘送一盅热乎乎的粟粥,便先回去了。 七娘等人走远了,才冲李幼成招招手:“十七郎,婶娘这是怎么了?” 李幼成从周氏来了之后,表情便有些凝重,肯定知晓些什么。 “你们不知道 ,婶娘的女儿就是误食了毒性药草,救治不及时才走的。所以今日吓坏我了。”李幼成看着七娘,犹豫了一下又道,“而且,今日是幼妹的百日祭,婶娘一定很伤心。” 原来是这样。 七娘想到周氏郁郁寡欢的样子,不由自主问:“那个妹妹不是也才五岁。她是府中幺娘,怎么会有碰到毒草药的机会。” 李幼成摇摇头:“婶娘他们先前都随季父住在嘉兴县府衙,我也不清楚。” 幺妹离世,季父和婶娘都伤心过度,家中也无人敢去探问细节。 七娘又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喝过婢子送来的粟粥,吃了两口素菜,便饥肠辘辘的睡着了。 生病真的太难了! 不许吃好吃的,还要喝苦药,她的肚子都要闹了! 睡梦中的小女娘喃喃自语,李白悄悄和李幼成凑上去一听—— “樱桃酪、水晶龙凤糕、鳜鱼羹……” “吸溜。” * 七娘的身体很耐造,喝过两天稀粥苦药之后,便迫不及待下床练了一套剑技。 “快看!我好了,真的好了。” 李白憋着笑,冷脸答:“哦。那又如何。” 七娘贴上来,抱住李白的手臂甩甩甩:“师父,饿饿,饭饭!” 李白架不住这磨人精缠着他撒娇,只得投降:“好好好,今日约了十七郎他们去登山游宴,你也一道去!” 唐人的宴会多如牛毛,每一个都有着千奇百怪的名头。 只要人开心,天气好,一群狐朋狗友拿几坛好酒在山野之间分食,也能叫做宴饮。 七娘对此十分欢喜。 反正不管什么宴,她都能大吃特吃,好开心! 今日要去的是安陆西北处的碧山,属于大洪山余脉。 李白与李幼成几位同辈嫌弃车驾慢,索性打马同去。而七娘还小,控不住马,便只能坐在李白怀中。 半个时辰之后,众人便入了山林地界。 碧山林木繁盛,多为松柏,举目并无高大的乔木,因而视野十分开阔。 李白与从弟们商议着将马套在山下何处,索性先将七娘放下去。 山风从林木之间穿过,吹到人身上时已经卸了劲,绵软又清爽。七娘新奇地四处探看,而后仰起脑袋,冲着山沿上兴奋地挥挥小手。 李白立马侧目:“怎么了?” 七娘:“有人跟我招手。” 李白顺着七娘的视线仰头看去,只见一位蓄须的郎君坐在山岩亭中,正笑呵呵与他们招呼着。 看穿衣装扮,似乎也是一位出游的文士。 李白翻身下马,拱手朗声道:“在下绵州李十二。” 七娘吼:“白!” 众人:“……” 亭中的郎君被七娘逗笑了,也起身还礼:“在下襄阳人士,姓孟,字浩然。”! 第 5 章 此身安处,是七娘家 第5章 “鹿门山的孟六郎!我读过你的诗。” 李白一下子来精神了,深吸口气,悠然诵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首诗自然天成,朗朗上口。 早年孟浩然隐居襄阳鹿门山一带,便做出了这首后世少儿启蒙必背的《春晓》。 唐人爱诗。 对诗歌的崇尚里,流淌着一种自由又热烈的大唐风骨。而诗篇的流传,往往也能窥探作诗者的一二性情。 七娘三岁开蒙,便被按头背过这首诗,欢呼道:“我家阿郎说了,孟郎君定是一位妙人!” 亭中的孟浩然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此诗是在鹿门山春困时,睡过了头随手所作。” 李白差点没笑出声。 倒是七娘一脸真挚地夸赞道:“那孟郎君睡眠一定很好!整宿的风雨,都没被吵醒。” 小女郎眼神清亮,语气里满是羡慕,叫孟浩然不自觉心情大好起来,忙乐呵呵邀众人入亭中一叙。 从弟们鲜少在外结交文士,不由自主看向李白。 李白很是坦荡,牵了七娘入亭中,坐在孟浩然一侧的石凳上:“孟兄出来游历?打算往何处去?” “是啊。从襄阳出来,过随州,正想去江城黄鹤楼一观。途经安陆好山好水,便忍不住逗留些时日。”孟浩然说着,跟身后仆从吩咐一声,那人便掀开茶釜,往滚水里头加了碾好的茶饼末。 这是要请众人饮茶。 茶为国饮。 到唐代,贵族民间饮茶之风远超汉魏,对茶的品鉴也变得更为讲究,再不复葱、姜、枣、橘皮一锅煮的粥茶现象。 孟浩然的煮茶法在大唐极为流行,仿效“茶圣”陆羽,以滚水煮茶末。若是有条件,加些松花或兰,便更兼文人雅趣了。 七娘饶有兴致地围着茶釜瞧了好一会儿,听小火上翻腾的沸水“咕嘟”,自个儿的肚子也跟着“咕咕”叫起来。 李幼成:“哈哈哈,七娘又饿了。” 这个“又”字就很精妙。 七娘懊恼地捂住肚子,偷瞄一眼孟浩然,再看向李白的神色中藏不住对美食的渴望。 李白拿她没辙,加上李幼成一直喊着要去给七娘取吃食,只好答应了。 转头他就与孟浩然调笑:“孟兄可知,出门前,这毛丫头已经吃了一张胡饼、莼菜鲈鱼羹和拌水芹了。这才过去一个多时辰,依我看,说她有八个胃都是小瞧了。” 七娘顿时觉得很没面子,脸颊红扑扑的,提剑便去戳李白的屁股。 孟浩然总算注意到不对劲。 他出身书香之家,十岁学剑技,自然知道这等年岁的小女郎,根本扛不动刀剑,更不用说单手提剑做武器了。 他惊诧的望向李白:“小友这是……天生的好苗子?” 李白轻松防住七娘的偷袭,夺了剑,将人按在身边石凳上揉揉脑壳:“修剑一道 ,悟性更重要,她只是力气比常人大了些。所以也吃的很多很多……” 七娘奋力回敬:“我才吃的不多!哪里有阿郎喝的酒多!” 李白:“……” 这话没毛病。 孟浩然见李白说不过七娘,从中劝和道:“十二郎这话谦虚了。我看,小友才是不可多得的妙人。” 七娘登时喜笑颜开,期待问:“哪里妙!哪里妙!” 像个“喵喵”叫的猫崽子。 孟浩然大笑:“听闻长安梨园内有女公孙氏,取前人剑器舞之精髓,自创‘西河剑舞’,令宫中八千舞女黯然失色。②相较之下,七娘小小年纪苦学剑技,乍看虽不华丽,却能在危难时刻救人与自救,岂不妙哉。” 七娘听着孟浩然文绉绉一大通,满脑子都是公孙氏的剑舞很好看。 连宫里八千舞女都比不过,那得是仙女下凡吧! 她还没见过仙女呢。 七娘当即扭头问李白:“阿郎,我们什么时候去长安?” 李白一头雾水,没头没脑的去长安干嘛,难不成,她这细胳膊细腿,现如今就想打上门去找公孙氏比比剑技? 李白和孟浩然对视,显然都误解了七娘的意图。 李白轻咳一声,摸摸鼻子,糊弄道:“还早呢,我们明年夏日才要参加京兆府的乡贡,不着急,你……先练好剑再说。” 七娘只好叹气,唉,还要一年才能见到仙女。 孟浩然听李白提及乡贡,关心问:“十二郎要走贡举这条路?可寻到合适的请托人?” 李白笑着摇摇头:“并无公荐请托人。” 孟浩然微怔,这时才开始高看李白一眼。不过,李白的性子也不在乎这些。 七娘反倒开口唠上了:“六郎,你不考嘛?” 孟浩然被这声亲昵的“六郎”击中,完全不介意七娘的没大没小,实诚道:“我没有十二郎那般潇洒和勇气,尚在犹豫中。” 七娘当即怂恿:“去吧!明年和阿郎同去,等你们考完乡贡,还能带我去寻公孙氏!” 孟浩然:“……” 李白:“……” 这七娘今日是跟公孙氏杠上了。 好在,李幼成这时候和仆从们回来了。 这次游宴准备的吃食不少,主食是唐人常用的五色饼、春饼、单笼金乳酥;肉以鲤鱼、苏州紫虾和蟹为主,李幼成临出门前,还添了只烧炖羊羔;相比之下,菜就单调些了,荇菜、水韭、胡瓜与藕都是时令菜。 因着有七娘在,李宅的厨娘还另备了花折鹅糕、透花糍(豆沙糍糕)等点心。 这么多道菜摆下来,整张石桌很快就铺满了。 李白双手举起刚煮好的热茶道:“诸位,以茶代酒,今日尽兴而归!” 一群人热热闹闹举杯,而后小心吹着热乎气儿啜饮起来。七娘就没那般讲究啦,直接一大口下去,“嗷呜”烫出个小泡泡。 李白道一 声“该”,还是扒拉下一只羊腿递给她:“慢点儿吃。” 七娘当即风卷残云般埋头啃起来。 有她带头,其余人瞧着也都开了胃口。于是,清风暖日,鸟鸣啁啾间,一群郎君学着七娘或卷饼、或咥肉,大快朵颐,好不热闹。 七娘吃得正香呢,眼前突然弹出块光幕。 【八卦与科学:因鱼丧命的孟浩然,当真一日能吃七条鱼?(0/1未完成)】 看到这行字,七娘目瞪口呆,嘴里的羊腿差点掉了。 小丫头僵硬着脖子,一点点扭头去看孟浩然,就瞧见他面前的餐盘内,果真有好几块剃干净骨头的鲤鱼。 七娘吓得从石凳上弹起来。 这动静闹得响亮又突然,一桌郎君暂且都忘记了咀嚼,齐刷刷向七娘看去。这里头也包括孟浩然。 五岁的七娘并不知道,历史上的孟浩然是在开元二十八年,也就是十四年后,才因一条鱼引得毒疮复发死去的。 她以为孟浩然这就要被鱼卡住嗝屁了。 于是,七娘迈开短腿跑过去,将孟浩然好不容易剃干净的鱼肉都塞进自己嘴里。 七娘:“喵叽喵叽。”还挺好吃! 众人:“……” 李白觉得七娘实在离谱了些,正想斥责,孟浩然笑着赶忙拦住:“没事。原来七娘也喜欢吃鱼,那可与我是知己了。” 七娘眼中透着机灵狡黠,装作不经意般探问:“六郎也爱吃鱼?我一日能吃六条呢,你能超过我?” 李白听得震惊,这丫头,什么时候一天吃了六条鱼! 孟浩然仔仔细细回忆一番,笑道:“小时候不懂事,偷吃了七条鱼,因为腹痛难忍阿耶还请了名医。不过,也仅此一次,如今最多只能吃三条鱼罢了。” 七娘:“哇!” 竟然真的有人嗜鱼如命到这种地步,一次七条鱼,太厉害了吧! 与此同时,光幕闪过亮光。 【因鱼丧命的孟浩然,当真一日能吃七条鱼?(1/1已完成)】 【八卦积分+20。】 这时候,七娘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闹了乌龙,抢食了别人最爱吃的东西。虽然出发点是为救人,她也觉得很不好意思。 七娘垂下脑袋,手指绞在一处对了对,超小声跟孟浩然道歉:“六郎……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孟浩然没说话呢,李白抢先:“对,你是故意的。” 七娘冲李白呲牙,又提议:“我给六郎练一段剑技赔罪好不好?你别难过了。以前师父他们抢了我的黄柑,我就可难过了,这时候出去山中练剑,便又能开心起来。” 孟浩然浅笑。 他虽爱鱼,倒也不至于因为几片鱼肉没吃到就伤心。只是七娘实在童趣得紧,孟浩然也忍不住想要逗一逗。 他打量七娘今日穿着,便道:“七娘既然穿着胡服,不如跳个胡旋舞吧。” 盛唐民风开 放,对不同的美十分包容,是以女子可以随心所欲地着男装。无论是汉家圆领袍,还是胡人短身衣,都只是一种装扮罢了。 这也是盛世大国才能拥有的包容力。 七娘今日图轻便,才穿了这身胡服装扮,没成想反而要因此学跳舞。她挠挠头:“我不会跳舞,不过,胡旋舞我见过,小狗转圈我行哒!” 众人闻言都笑出声来。 在大唐,西域乐舞一度十分风靡。其中,胡旋舞、胡腾舞和柘枝舞广受喜爱,胡旋舞更是引得粟特人(九姓胡)向唐朝进贡胡旋女子⊿_[(”。③ 到了七娘这儿,怎么就成小狗转圈了! 李白捂着脸,想把倒霉孩子的嘴给封住。 孟浩然却鼓励道:“七娘,跳吧。我这里正有笛子与龟兹羯鼓。” 于是,七娘点点头,抱着羯鼓跑到亭子前头的空地上。孟浩然笛声一起,她便以手敲鼓,有些生疏地旋转起来。一开始,七娘还控着力道找节奏,到了后头,那可真是小狗咬尾巴,快乐转圈圈了。 一众人看得欢乐,也都起身跟着七娘舞起来。随后便发觉,竟无一人能超过七娘的速度。 孟浩然年纪最长,身体受不住,坐下来意味深长道:“陛下甚喜胡旋舞。” 李白摇头,神色坦荡地笑侃:“陛下喜的是胡旋舞,这不过就是一只快乐小狗罢了。” 快乐小狗·七娘:“阿郎才是狗!我可是小旋风!” 众人顿时又笑作一团。 直到日暮西山,两方才依依不舍道别。 孟浩然是骑驴来的碧山,得先行一步。他跨上驴背,冲李白拱手道:“十二郎,近期我就宿在烟店镇,你若得闲时,可来寻我。” 七娘:“我呢我呢?” 孟浩然笑:“随时欢迎七娘来,到时我亲自为你做鱼吃。” * 烟店镇就在安陆西北角。 李白从碧山回来之后,除过温书,给七娘开蒙,余下的时间便会往孟浩然借住的小院跑。 孟氏乃是襄阳薄有资产的书香门第,因而,孟浩然在外的日子并不清苦。 对此,七娘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谁让李十二白一路救济的人太多,她怕家财散尽,没有银钱去长安参加乡贡了。 李白去烟店镇的时候,七娘有时会跟着一起,有时犯懒,便躲到婶娘周氏院子里去。婶娘院里的小厨房做点心一绝,许多南朝才有的精美糕点,厨娘都能弄出来。 这日立秋,周氏喊了七娘一道包馄饨。 李县令赶着上任,已然先一步去了潭州,不知为何,周氏却留在了家中。七娘晃着小脚丫,坐在案桌前,两只小手学着周氏的样子,使劲儿把馄饨皮一捏—— 诶嘿,破了。 七娘懊恼道:“我的手太笨蛋了。梳头也是乱糟糟的,还不如师父梳得好。” 周氏柔柔一笑,索性站到她身旁,手把手握着教她包:“这包馄饨和梳头发 都不能心急,得耐心仔细地一点一点收拢起来,捏在掌心里头,最后把一点气口封好。你瞧,是不是成了?” 七娘的掌心里,跃然一只小巧玲珑的馄饨。 周氏又跟她讲:咱们大唐的馄饨种类多着呢。听说长安坊市内,有一家萧家馄饨十分有名。他家煮过馄饨的汤甚至可以用来煮茶,尤为鲜美。往后,七娘若想吃,婶娘都带你去。▅_[(” 七娘惊喜:“当真?” 周氏抚了抚她的刘海,点着鼻子说:“七娘这般乖巧的孩子,当然要给最好的。” 七娘对吃食的热爱程度只有李白知晓。 于是,到了傍晚,七娘一回前院便跟李白炫耀起来:“师父,婶娘说长安有好多好吃的,以后要带我去吃呢!” 李白刚从许家做客回来,内心正纠结,便听到七娘这番话。他扬了扬眉:“婶娘当真这么说?” 小孩子说话容易夸大其词,颠三倒四。 他想先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再说。 于是,七娘绘声绘色把今日的事儿都描述了一遍,末了还意犹未尽道:“婶娘说了,乖巧的孩子就值得最好的。那我们去长安,能吃萧家馄饨吗?” 李白眉心拧在一处,知道并非是自己多心了。 周氏的人和话都透着不对劲。 这些日子,安陆本家虽然不催问七娘户籍的事情,却总是张罗着李白尽快做许家上门婿。他虽有意许氏,却不会为此抛下七娘。 李白扶额,叹了口气:“吃,你想吃什么我们都去。只一点,旁人再要请你吃东西,可不能屁颠屁颠跟去了。” 七娘眨眨眼,福至心灵。 她虽年幼天真,却对人心十分敏锐。 婶娘教她包馄饨时的话,实在让人有些不舒坦。 次日,李白带着七娘一道去寻孟浩然。 他们师徒是外客,对安陆人生地不熟,一切倚仗李宅本家; 可孟浩然不同,襄阳距离安陆本就不远,孟家在此地也有自己的亲属人脉,想要打听消息,还得靠孟六郎。 李白关门闭户,与孟浩然讲清楚了整件事情的脉络,最后拱手请求道:“此事就拜托孟兄了。” 小小的七娘也有样学样:“拜托拜托。” 孟浩然此前瞧见七娘与李白的相处方式,只当这是一对有爱的师徒。没想到,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故事。 孟浩然感叹:“十二郎,你有慈父之心啊!” 李白:?啥!? 七娘捂着肚子,笑得像是鸡崽子学打鸣。 孟浩然认定的事情,就是十头牛也掰不回来了。他拍拍李白肩膀:“放心吧,此事交给我,定帮你护住七娘。待日后十二郎中举入朝,便能光明正大独身立户,将七娘记在名下了。” 李白闻言迷茫:“我何时说过要将七——” 七娘:“耶耶!” 李白:“……六郎此言,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 不出七八日,孟浩然便托人查到了李家的事。 ?本作者鸦瞳提醒您最全的《穿成李白的抱剑小童》尽在[],域名[( 这件事在嘉兴县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先县令李争政绩出色,原本是要升任下州刺史的。可就在上报的时候,被人捅出“李县令纵容发妻周氏毒杀幼女”。 此事闹了许久,最终周旋为调任,等待风波之后再升去京师。 孟浩然也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残忍。 他不敢耽搁,当即去寻了李白,将查到的消息都告诉他。 李白沉默许久,有些懊恼地拍着脑门:“是我错了,不该将希望托付在他人身上。” 这是李家的家事,孟浩然也不便做过多评判。想起先前李白为入赘许家的事情踌躇,并求教于他,孟浩然便道:“十二郎,你与许家女情投意合,或许你能给她一个归宿。但安陆李家,绝不是七娘的好去处。” 李白郑重点头:“我去寻周氏。” * 李宅。 李白气势汹汹回来,叮嘱七娘乖乖呆在屋中,便取了剑往周氏院子去。 七娘怎么瞧都觉得要出事,偷偷跟了上去。 以李白的身份,单独来周氏院子实为不应该。可他带了剑,沉着脸,婢子们被唬住了,一时吓得忘记通禀。 李白长驱直入,来到主殿。 周氏屋中常年点了佛香,即便如此,也能闻到一股压不住的草药味儿。 李白到时,她正闭目跪在佛龛前,贴身婢女附耳提醒了一声,才起身慢慢往厅内移:“怎么不看茶,叫十二郎白白坐着。” 外头的婢子们忙奉茶进来,很快就都退出去,那贴身婢女还带上了门。 李白冷笑,看来都是知情人。 周氏见李白的脸色,已经明白过来。往日的温声细语不再,转而露出一副痴狂神色:“七娘呢,怎么没跟过来?” 李白握紧了剑柄:“你们还好意思提七娘?” 周氏啜了一口茶,将茶碗放下:“你果然还是知道了。可我会对七娘好的。” 李白冷笑:“那又为何不对自己的女儿好。” 周氏小声道:“她不乖啊。” “她每日闹,哭着嚷着要她阿耶。她阿耶从未带她一日,也鲜少看望,怎么就被蛊了心智一般呢。这让我这个怀胎十月落下病根的阿娘多伤心。” 李白不可置信:“所以你就杀了她?那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周氏忽然惊恐,伸出食指比了一声“嘘”。 “不要这样说。玥儿不乖巧,吃了药便乖了。不然,你看七娘如今多乖。” 李白只觉得浑身上下被冰水浇过一般,他不敢想象,若是把七娘留给她,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他想起孟浩然说过,周氏家中门第颇高,对如今的安陆李氏来说,算得上是高攀了。 所以,李县令的升任根本不是什么年轻有为,而是背靠大山,有一位好岳父。因此就连失去爱女,他也愿意留着周氏 ,甚至纵容她祸害七娘。 李白憎恶地看着周氏,似乎也是透过她,在看向整个李氏门楣。 “你若不愿意,当初何必嫁入李家。” 周氏似乎觉得这件事很好笑,笑了好一会儿,忽然又落下泪来:“你当真以为我愿意入这火坑?” “我嫁给李争七年,只有最初两年,他碍于子嗣延绵祖宗家法,会宿在我房中。有了玥儿之后,他都是在书房、前院、甚至是妾室屋中。即便我差点难产而死,产后五年来日日带病,他也不会关心一句话。”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摇着尾巴凑上来吗?”周氏擦了擦泪,脸上平静中又带着嘲讽,“只有他想升官,有求于我父亲的时候!” 随着这一声厉呵,桌上的茶碗掉落在地,碎成许多瓣。 周氏站起身,踩着这些碎渣,来到李白面前,高高在上俯视着他。 “李白,我生在世家望族,即便只是不入流的庶女,也难逃名缰利锁编织的大网。” “你带着七娘,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李白听着周氏一人独角戏,撕心裂肺的哭哭笑笑,情绪大起大落之后,便受不住咳喘起来。 她咳得很重。 还未入深秋,她却穿得十分厚实,暖炉本来握在手心,这会儿也不知掉到何处去了。 这也是一个陷入泥沼的苦命女人。 李白心中浮现出这句话,于是,那些方才还压不住的怒火便都烟消云散了。 他起身,想要离开这阴暗的厅内,于是开门往外走去:“七娘是我的剑童,也是我的家人,自有我会护她。往后,不劳众位再费心。” 门拉开,光很刺眼。 七娘小小一团站在烈阳下,正百无聊赖地踢着小石子。院中的桂花开了,一点黄蕊被风吹落,沾在小丫头发丝间,衬得人越发灵动。 李白迟疑一瞬,果断走向她,将人抱起来扛坐在肩头:“你怎么不听话又追来了?” 七娘声音蔫蔫的:“我怕阿郎打架输了,没人捞。” “我何时输过!”李白嗤笑一声,又试探着悄悄问,“方才的话都听到了?” 七娘缩了缩脑袋,伸出右手比划:“就一点点。” 这话李白才不会信,但也一反常态,没去拆穿她。 等出了周氏的院子,走得更远一些,七娘忽然开口问:“师父,她是不是生病了?” 这个她,自然是说周氏。 李白心中一暖,使劲揉乱了七娘的发髻:“我们七娘最会关心人了。是啊,她病了,所以我们不必跟她计较。” 七娘重重点头。 李白又道:“明日孟兄要离开安陆前往江城,你还没见过黄鹤楼吧,我们与他同去如何?” “还回安陆吗?” “不回来了。” 七娘急了:“那许家阿姊呢?你们不是互相喜欢嘛。” 见小丫头对自己的亲事如此着急,李白好笑的拍了拍她脑门:“许家本就需要我能立起来。寻人引荐制举不成,贡举便一定要中。我已经留书给二娘了,你不用操心。” 七娘拍拍小胸脯,松了口气。随后又开心又忐忑地问:“那我以后……是不是就能一直一直跟着师父啦?” 李白无声点头。 天下之大,他李十二安身之处,便是七娘的家。! 第 6 章 欺负小郎君喽! 第6章 七娘要走,这让李幼成与两个侄子有些伤感。 他不舍道:“还以为往后数十年,都能跟十二郎和七娘在一处呢。” 李白笑笑,立在李宅侧门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幼成、令月几位从弟,还有那些年纪更小的侄子侄女被瞒的很好,根本不知道内情,因而李白并不会迁怒于他们。 不过,心里终归是隔上了一层。 往江城(武汉)去,可走水路,也可走陆路,只是陆路要稍慢一些。七娘嚷嚷着“打死都不坐船了”,李白只得歉疚地看向孟浩然。 被看的人抚着胡须,慢悠悠提议:“不如,我们骑驴去。” 那得骑到猴年马月才能到啊!七娘疯狂把头摇摇摇,两只垂鬟更像兔耳朵一般抖得欢快。小家伙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吃黄鹤楼的名菜了。 两大一小蹲在地上,围成个圈圈,争论不休。最终,还是七娘用抓子儿完虐两人,才定下了出行方式与路线。 所谓抓子儿,乃是一种抛抓石子赌胜负的小儿游戏,属于民间博戏之一。七娘打小就在山上玩这些,因而比起李白和孟浩然的笨拙,手指灵巧的像是一尾鱼。 李白纳闷了:“你梳头的时候怎么那么笨,是不是犯懒,故意在我面前装的?” 七娘愤然:“才没有,是梳头真的太太太太太难了!!!” 李白和孟浩然都近距离感受到了小朋友的无力。此时的七娘就像只愤怒的小鸟,却因为太过可爱,惹得两人憋不住笑出声来。 怕真的逗急了七娘,李白起身伸个懒腰,岔开话题:“那就定了,咱们驾马车走云梦县,再过孝昌(孝感)抵达江城。” 七娘果然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我们路上要走多久?待会儿就出发吗?” 耗时问题李白也有些摸不准,于是习惯性地扭头看向孟浩然,眼神里莫名透露出一种微妙的崇拜感。 孟浩然摆手:“别看我,我只会慢慢悠悠骑驴。” 七娘鄙视脸。 怪不得阿尔法说,后世的人可爱画《孟浩然骑驴图》呢!连他的好友王维也给画了一幅,还因此在宋元又让孟浩然走红一把。 她还知道,李白和王维的关系可不好。 也不知道往后,孟浩然夹在这两人之间是什么样子? 七娘的小脑瓜神游一大圈,却并不妨碍她抱着剑跟在李白身后。 他们如今得先去买车驾和马匹,顺便去饼肆、点心铺之类的食肆里头带些干粮,最后去布庄和裁缝铺走一趟。 李白回头看七娘,叹道:“天凉了,等孟冬一到,我们如今的衣裳穿着便有些单薄。更何况,七娘如今正是窜个头的年纪,在扬州才做的衣裳,过了一夏就短手短腿了。” 七娘不在意这些:“那就做大一点嘛,做到我十岁那么大!” 穷人家的孩子不常做新衣,即便做了,也会缝制的大一些,这样可以穿的更久。可李白对 亲友一贯大方,又怎么会愿意委屈七娘。 于是?_[(,从安陆离开的时候,马车上塞满了各式新制冬衣和裹腹的食物。 南方的秋色是最有韵味的。 山林层层叠叠引上长空,色彩分明。李白和孟浩然一路诗兴大发,这处逗留两日,那山登高五天。等磨磨蹭蹭到江城郊外,已经入冬了。 江城这日落了第一场雪。 李白驾车向城门内去,薄薄一层白雪地上留下两道车辙印。 七娘和孟浩然坐在车内,搭起帘子正在吃糕点。小丫头裹得很厚实,圆圆一小团缩着,双手捧胡饼,屁股底下还垫了厚厚的毛毯,即便马车晃动幅度虽大,她也不怎么难受。 孟浩然向城中瞧了一眼,劝道:“七娘,留着肚子,咱们进城吃好吃的。” 外头李白嘲笑:“你让她吃。反正待会儿我们点了黄鹤楼特色,她肚子撑了吃不下,可就自己哭吧。” 七娘闻言,手里的饼连忙塞回行囊:“我、我还没有吃呢,不算数哒。” 孟浩然和李白当即肆意大笑起来。 * 沧江水翻涌,江心遥对鹦鹉洲。江边有一座头陀寺,时常能够听到撞钟夹杂着飞浪拍岸的古朴悠声。 黄鹤楼便正对着江水。 它朱栏粉堞,分为两层,周身种满了树木。遥遥一瞥,最新瞧见的一定是巍峨气派的红色主楼。 魏黄初二年(或三年),孙权始建黄鹤楼。 据陆游《入蜀记》记载,传言费祎登仙之后,喜欢驾黄鹤在这里休憩,因而才得了‘黄鹤楼’的美称。到了本朝,有关黄鹤楼的诗文咏唱层出不穷,自此,它因诗名闻海内,成为文士们游历送别的偏爱之地。 七娘甫一靠近,便仰头发出超大声的感叹。 “哇啊!” “这么大的楼,得有多少好吃的!” 李白还当她要赞叹什么呢,却原来半句话都离不开吃食。遂给了七娘一个脑瓜崩,与孟浩然并肩向楼中走去。 一进门,便有伙计迎上来,绘声绘色介绍道:“二位郎君想坐在哪处?看二位都是士子吧?咱们这儿二楼有个大诗板,南来北往的文士们都会在此留下诗文。前几年,崔小郎君中了进士留下一篇《黄鹤楼》,那可当真是佳作呢!郎君们要不去瞧瞧?” 这说的是开元十一年,崔颢所做的那首《黄鹤楼》。 七娘先前和李白去扬州之前,便已经听过这首诗了。连忙跳着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我知道我知道。” 伙计忙笑着躬身:“哟,这还有位会背诗的小女郎。” 七娘骄傲脸:“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她背诗,那就是单纯的背诗。没有抑扬顿挫,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背诗机器,倒把一首好诗的意境全糟蹋了。 伙计憋着笑,半 个字都夸不出来。 还是李白见怪不怪地揉揉七娘脑袋:嗯,记熟了。浩然兄,我们上去瞧瞧? ▄本作者鸦瞳提醒您最全的《穿成李白的抱剑小童》尽在[],域名[( 孟浩然欣然应允。 登上二楼,光线变得越发明亮。 正对李白的墙上镶着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载满了各式笔体,或苍劲,或方正,内容几乎都是围绕黄鹤楼或送别所作。除此之外,楼中还设了许多诗屏。精美的屏风上,被人用隽永小字誊抄下名人名士的诗篇。 李白和孟浩然轻易就寻到了崔颢的诗。他进士及第那年不过二十岁,字却已然有了章法,初见风骨。 两人立在诗板前头,默了许久。孟浩然率先夸赞:“好字,好诗!” 李白也点点头:“崔郎君这诗无论看几次,都觉得惊喜。浩然兄,我忽然也想写诗!” 孟浩然诧异的时候,七娘已经叹了口气,冲身旁的伙计道:“给我家阿郎来坛好酒。” 师父写诗的癖好她最是了解。 无非便是喝得越醉,人越张狂,出口的诗文也更妙绝。 七娘管这叫“发疯式创作”。 李白一心想要写出好诗,蒙头喝酒。孟浩然便与七娘点了黄鹤楼中的经典菜式,坐在二楼临窗处吃起来。 孟浩然最中意那一道清蒸武昌鱼。吃干净之后,才赞道:“这临窗的席座好,即能休憩宴饮,又能远眺江景,不愧为黄鹤楼。” 七娘小口小口喝着汤包里的汁儿,顾不上说话,只能连连点头。 孟浩然看着空空如也的蒸屉,笑出来:“再给七娘要一屉?” 七娘眼睛亮闪闪。 喝癫的李白突然抬眸插话:“不行!七娘是一定要把好奇的样式都尝遍才罢休的。每样一点点,不能多吃!” 说完,这位又接着饮酒去了。 日暮西垂,江水被残阳染成了橘红色。 七娘吃得肚子浑圆,满意地拍了拍,决意宿在江城的日子里,她还要再来吃几次过过馋瘾。 李白就比较惨了。他号称千杯不醉,但胃里到底有限,喝撑了也没能憋出一个字来。 作诗可是他的长项,怎可认输! 于是,借着酒劲儿,李白犯了轴,抱着楼中的诗板不愿意回邸舍去。还是七娘一脸淡定地用剑柄将人给击晕,孟浩然又买了头驴,这才把他驼回去了。 * 次日清晨。 七娘早早守在李白床榻前,然后用手捏住他的鼻子和嘴。不出片刻,李白便闷醒了。 七娘:“师父,还记得昨天你大闹黄鹤楼嘛?” 李白茫然摇头:“我用剑了?又把人衣服在大庭广众下劈碎了?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不过,我记得我没作出诗来!” 想到这个,他又有些意兴阑珊—— 人家崔颢家世好,年纪小,进士及第; 他李太白商户身,年纪大,乡贡都没考。如今连写诗都输一筹,对向来桀骜不驯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打击。 今日天晴,外头的雪已经融了。 师徒俩谁也没说话,只能听到小院外头有一只落了单的鸟正叽叽喳喳叫着。 李白懂驯鸟术,辨出这是一只与亲鸟失散的幼鸟。索性带着七娘出了屋门。他顺着声音寻了小一会儿,便在一株光秃秃的杏树树根,找到了瑟瑟发抖的鸟儿。 看样子,已经冻了不短的时间。 “还是只灰喜鹊的崽。”李白伸手将鸟揣起来,似笑非笑看向七娘,“大冷天的,这小喜鹊离了亲鸟自己可活不长,你想养吗?养到明年春日,便能放飞了。” 七娘看着小喜鹊秃秃毛还嗷嗷待哺的样子,莫名想到了自己。 鬼使神差的,她点头:“养吧,师父。” 李白:“好,那我们就在江城住到明年春天。我就不信,还能写不出一首黄鹤楼的诗!” 七娘瞬间换上一张鄙视脸。 刚进门的孟浩然听到这话,也哭笑不得:“十二郎可真是……” 比他刚买的老驴还要倔了。 江城的冬天不算难熬。 七娘给鸟儿起名小喜,有不懂的地方就趁李白得空时去请教,几个月下来,喜鹊已经能亲昵地窝在她肩头睡觉了。 七娘舍不得赶它走,可小喜长大后的重量又实在沉,只能歪着肩膀在院里行走。 李白初时没发觉,某天一抬头,才发现七娘像个鬼鬼祟祟的小老头儿。 随后,小喜就被禁止上七娘肩膀了。 李白有些自责,蹲下身与七娘道:“是不是最近太孤单了?” 七娘摇摇头:“有小喜陪着,偶尔还有孟六郎从外头带回些新鲜的小物件,一点都不孤单。再说了,阿郎不是就在我身边嘛!” 李白默然。 白日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准备乡贡进士科的时务策应考,偶尔抽空作一堆闲诗,也是跟黄鹤楼杠上了。 他有些日子没教七娘读书练剑了。 李白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住七娘,于是,春暖花开的大好日子里,他决定带着七娘一道温书。 七娘痛苦脸仰天:“不要啊!” 然而,反抗并没有什么用。在书海的一日洗礼下,七娘的眼神逐渐失去高光。 等孟浩然一回来,七娘便委屈唧唧地扑上去:“六郎,李十二白折磨我!” 孟浩然笑道:“这是怎么了?” 七娘连忙添油加醋地告黑状。 孟浩然瞄一眼李白,憋不住笑道:“十二郎这是望女成凤啊,须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哪能一上来就中进士去。” 随后,他犹疑一瞬又道:“十二郎知晓,我是还没放弃制举入仕的。这些日子我寄出过一些书信,扬州刺史和大都督府似乎有些眉目,我打算去试一试。” 李白听到大都督府,便知是宁王,神色有些微妙。 这事儿他不好劝,开元八年,陛下还曾亲自在含元殿测试被举荐者,孟浩然显然对 制举这条绿色通道抱有希望。且他出身书香之家,与自己不同,或许……还是有可能的。 暮春之初的清晨,孟浩然辞别李白和七娘,走水路前往扬州。 七娘站在江边,十分不舍地追逐了几步,见孟浩然上了船,这才停下步子。小喜悄悄从她衣袖中探出脑袋,似乎对院子外头的世界有些好奇。 船马上就要开了,李白还没跟孟浩然说上话,七娘有些着急,忍不住戳了戳他。 李白忽然开口:“有纸笔吗?” 七娘摇头,这地方哪来的纸笔。 船漾开水波,向远方行去。 李白眼见来不及,追赶在江边,边走边唱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首诗叫《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浩然兄,我作出来了!” 船已然行远,李白也不知晓,孟浩然有没有听到。 七娘就在这时候兴冲冲举着诗板跑来:“师父,师父,我找到纸笔了!” 李白沉默了。 这叫纸笔?这难道不是人家隔壁酒肆钉在墙上的诗板嘛!!! 七娘喜提一记暴栗之后,酒肆的店家也追了出来,满面崇敬道:“方才郎君的诗,我等都听到了。当真是好诗,这诗板若能记载它,也算是值当了!” 说着就要把诗板送给他们,任李白塞钱也不要。 于是,回邸舍的路上,七娘脑袋上便顶着一块大木板。 李白忽略四周人惊诧的目光,坦然道:“诗文作出来了,孟兄也走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回一趟剑南?” 七娘对此没有异议。 唐人的乡贡中,士子虽然可以跨州县去投刺(报名考试),许多文状却需要户籍地的州县出具。加之州府考试之前,要先由县尉县考,是以李白这一趟返乡必不可少。② 七娘想了想问:“那小喜呢?” 李白瞥一眼她脑袋顶,小喜正趾高气昂的窝在木板上睡觉,丝毫意识不到,它的小主人要被压得不长个子了。 李白叹气,接过木板扛着,惊得小喜钻进七娘袖中。 李白:“它的毛已经完全换好了,可以放飞。” 七娘:“哦。” “舍不得了?” “倒也不是。”七娘似乎觉得说不清楚,从袖中把鸟扒拉出来,往长空中一丢—— 小喜扑楞着翅膀划了个小圈儿,又迅速飞回七娘袖子里。 七娘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它好像不愿意走呢。” 李白无奈笑了:“那边带着一起回剑南吧。” 开元十五年的春日里,小喜似乎知道自己有了个家,藏在七娘袖子里,发出阵阵报喜声。 * 夏初,剑南道草木葳蕤,正是青绿时候。 绵州青莲镇上,李家的宅院处于地段最好的中心位置。虽然碍于布衣白身,宅子占地不算大,内里却花费了不少金银 ,奇石花木?[(,家具摆件,无不是照着长安时兴的样式命人打造的。 一大早,李宅除了奴婢们匆匆来去,却不见一位主人。 王氏刚起,身子还有些犯懒,索性半靠在美人榻上,揉了揉眉心问道:“怜奴可醒了?” 身旁贴身婢女道:“未曾。小郎君昨日用功,看书晚了些,现下还在睡着。” 王氏又问:“大郎呢?” “回娘子,大郎……昨夜又宿醉睡在外头了,听说与绵州的张氏合伙做事,却被坑了钱,怕郎君近日回来又要抽他,便躲出去了。” 王氏闻言露出满意的笑容:“还是我家怜奴能让他父亲省心。” 婢子闻言垂下头,不敢应声了。 李家在绵州这一脉,如今统共三儿一女。 府中郎君名李客,常年行走在外,同粟特人做生意,对绵州的家事甚少插手。而大郎李凝、二郎李白乃是原配娘子所出,李白出生两年后,她便病逝了。③ 如今的王氏是继室,育有一子怜奴,一女明悦。 提到那个只会赔钱的纨绔长子,王氏便来气,但最让她忌惮的还是二郎李白。 这个孩子跟李客太像了,任侠义气,热衷于剑技,这几年在外游历,听说还作出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文,已然小有名气了。 王氏烦闷地皱着眉头:“二郎来信说要回家,人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她从家中带出来的女客奉上一杯茶,笑道:“从江城回来,再怎么晃晃悠悠,这会儿也该入绵州了。” 女客正说呢,外头管事脚步匆忙:“娘子,二郎到镇上了。” 王氏挥挥手。 他还是回来了,想为她的怜奴计长远,就不得不行险着。 李白可不知道,家中这位继母正在算计他。 他带着七娘风尘仆仆赶回来,此刻却被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横身拦在了府门外。 李白有些头疼道:“怜奴,你拦在这里,兄长怎么进去?” 这位府中最小的郎君也不知整日被灌输些什么,看向李白的眼神里带着不屑,还有一丝丝嫉恨。他叉着腰道:“你才不是我兄长,我阿娘只有我和阿姊两个孩子!” 李白毫不在意:“行,你躺着吧。七娘,我们跨过去。” 七娘跃跃欲试,迈开大步就要往怜奴脸上踩。李白连忙将人托举起来,看着她小脚在空中胡乱比划。 李白悄声附耳道:“我吓唬他的,你怎么真踩啊。别忘了,我们此次回来是要州县开具家状的,别惹事。” 七娘叹气,再看向怜奴的眼神,带着一种菩萨般的光辉。 怜奴并不收敛。 他整日里听阿娘的话,埋头苦读、练剑,就是因为阿耶最喜欢这样的孩子。可是只要有李白在,阿耶似乎总看不到他。 李白有什么好得意的!二十多岁一把年纪,还整日游荡在外头。 而他才七岁,就会背《论语》了,阿娘说了,像他这 么聪明的,在青莲镇都没人比他更优秀,一定能轻轻松松就胜了李白。 怜奴心中得意,伸出小手指冲李白勾了勾:“你不是很厉害吗?可能七岁就背《论语》?” 李白差点被逗笑了。他憋着劲儿摇摇头:“不能。” 怜奴鄙夷:“切。” 七娘听得拳头都硬了。 阿郎既然抹不开面子欺负小屁孩,那就换她去欺负!反正她才六岁! 七娘上前一步:“你要背论语是吧?我家阿郎没工夫,我陪你背。” 怜奴:“你谁啊!” “李白的剑童。” 怜奴还是头一回听说家里有这么号童仆,反应过来之后,便觉得被羞辱了,拍着门板道:“比就比,谁怕谁!你来背……八佾第三!” 七娘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容,流畅道:“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他们争执之间,已经有人认出李白,凑上前来看热闹,此时听到七娘背的滚瓜烂熟,都忍不住鼓起掌来。 七娘得意地扬起下巴,向李白去讨要夸夸。 李白扶额:他怎么觉得越闹越大了呢…… 怜奴眼见七娘风光,哪里肯让,当即也让七娘指了一篇,自己背起来。周围人越来越多,他背着背着打起了磕巴,然后就慌了。 七娘像老夫子一般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你知道吗,像《论语》《孝经》这种启蒙书,我都是四岁时候背的,记得很牢,忘都忘不掉。七岁?” “你不行,弱爆啦。” 这一句不行,彻底惹怒了怜奴。 他看七娘一直抱着剑,便挑衅道:“你说你是剑童,可敢与我比比剑技?” 旁边有乡人悄声道:“小女郎,别应。李家小郎君习剑一年,有他阿耶之风,你打不过的。” 有人也从旁劝说李白,而李白此刻只想捂脸—— 真怕怜奴被打的太惨。 李家门前乱糟糟的。 这时候,怜奴接了仆从们递来的小木剑,趁七娘不备,便一剑刺过去。 七娘生气了,借着李白的青莲佩剑剑鞘一挑,把那木剑挑飞三尺高,而后以剑柄击中怜奴的肚子,借力将他向后推去。 怜奴一下子就摔进了匆匆赶来的王氏怀中。 七娘道:“你连剑童都打不赢,有个毛的阿耶之风。” “文不成,武不就,快回你阿娘怀里哭去吧!”! 第 7 章 种田还得靠七娘 第7章 王氏显然已经不记得七娘是谁了。她上下打量着小丫头,问李白:“二郎,这位是?” 李白含糊其辞:“熟人家的孩子。” 王氏猜不透,只好笑着:“稚童玩闹罢了,众位不必当真。二郎舟车劳顿,先回府休息吧。” 虽然心中恨得牙痒痒,她到底还是益州富户出身,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自然不愿被看了笑话,索性招呼李白进门。 有什么话,咱们关起门来慢慢说。 李白点了点七娘的鼻尖,将佩剑没收,这才跨进家门。 前头,王氏揽着儿子往正厅去,怜奴扯着她的衣袖抽抽噎噎的,时不时还用袖子抹一下脸,瞧着是真伤心了。 七娘在他们身后做了个鬼脸,等李白扭头看过来时,赶忙换上一副严肃脸。 李白摇头失笑。 入蜀之前,他一切倒是计划的好。谁知还没进家门,就全都乱了套。 想到还要从绵州州县府衙获取家状,他有些头疼,遂打破了这份宁静问:“王娘子,父亲可说过何时归家?” 王氏倒是知晓李客的归期,左右不过就在这几天,可她不愿告知李白,便摇摇头:“你阿耶行踪飘忽,你又不是不晓得,许是同粟特人交易到西域一带了。” 她巴不得这兄弟二人犯个大错漏,好叫他们父亲抓个现行呢。 厅内,已有婢女提前上好茶,蒙顶甘露的茶香瞬间飘满一室。 王氏坐下,像模像样问了两句李白在外的衣食住行,人文关怀之后,才叹了一口气:“你说要外出游历,你阿耶便眼都不眨,从私账上划出三十万贯,当真是爱极了你。只可怜了大郎,从他要不出钱财,跑到外头……” 李白挑眉:“长兄又去做生意了?” 李客的原配娘子死于碎叶镇时,李白还很小,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追在长兄屁股后面,由他带大的。 是以无论李凝再如何没有行商的头脑,只要他喜欢,李白总会支持。 七娘听到这话,便觉得肉疼—— 看来师父又要接济他哥了。 李大郎一不赌钱,二不好女色,对吃喝玩乐也没有太大兴趣,不过,单单喜好赚钱这一点,便已经十足费钱了。 七娘就没见过这般浆糊脑袋的商户。 果不其然,王氏悠悠道:“上个月里,大郎不知通过哪个搭上了绵州张家的五郎,相约一起做生意。此后,张家五郎便说要买地做庄园,且有门路能从绵州府衙手里低价买入良田。大郎回来后,便与我商议过,想从家中账上支些银钱。” 李白“噢”一声:“给了?” “你阿耶不在家,我哪里敢做这份主。”王氏说着,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可大郎是个有主意的,自己去签了契书按了指印,用李家的名义贷下来了。” 李白终于皱了皱眉:“买卖土地什么时候能赊账了。” 王氏叹气:“谁说不是呢,可张 家五郎催着赶着,上月底便签了。近日天燥起来,没有雨水,大郎亲自去那地头一瞧,才发觉全是旁人不要的旱田,有些甚至还是盐碱地。” 而这样的土地,李凝竟然从张五郎那弄来足足一顷(一千唐亩)有余。 李白这回也脑瓜子疼了。 一千亩地可不是小钱,过了官府明路,又是按上等良田的价来算,再便宜能便宜到哪里去!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那张五郎可曾认下土地?” 王氏的语气里隐隐透出一丝幸灾乐祸:“没有。张家五郎一分未出,如今已关门闭户,装作不认识大郎了。” “这几日,大郎怕得都躲到外头去了。这要是被你阿耶知道,可不又是要家法教训。上回为着都江堰那块地,大郎险些要被抽掉一层皮去……” 李白默然。 七娘凑上来悄悄说:“阿郎,你哥真的不适合行商。” 李白也悄悄:“去,我能不知道嘛。” 当务之急,是先把他哥捅的篓子给填上,不然,绵州州县能同意给他文状才怪了。 李白掰着指头盘算起来。 前年出蜀,阿耶给了他三十万贯银钱,当时也曾私下透了底,这钱拿过之后,分家产便再没有他的份。 李白肆意潇洒惯了。 这一路游历下来,“家产”已经花去大半,只剩七万贯。等填完这个大漏子,他跟七娘怕是得一路敲着碗要饭去长安。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扭头看了七娘一眼。小丫头正对怜奴龇牙咧嘴的,吓得那小孩儿缩到王氏背后去。 李白扯扯唇角,还有工夫欺负人,挺好。 似乎是没了后顾之忧,他不再耽搁,一口气饮尽杯中新茶:“多谢王娘子告知。此事,我会与兄长解决,就莫要再支会旁人了。” 李白行过礼,带着七娘迈步出去。 身后,王氏已然变了副面孔,心疼又焦急地揉搓着怜奴的肚子,低声问他“疼不疼”。 怜奴呆呆地看着李白与七娘离去的方向,半晌才摇摇头:“阿娘,我该回去温书了。” * 青莲镇有一家酤酒铺子。 那酒飘香数里,本地人都知道尤为好喝。从前李白在家时候,就常常与兄长偷跑出来,分食一瓢。 而今,李家大郎李凝正躲在酿酒缸后头,蹲身蓬头垢面地筛着酿果酒要用的桑葚。 李白带着七娘找来,瞧见兄长这样,无奈道:“阿兄,就知道你在这里。” 李凝抬头,骤然瞧见自家弟弟,老泪差点淌下来。 他猛地起身扑向李白:“二弟,你终于回来了!” 七娘无缝衔接:“是呀,再不回来,大郎你又该被揍得屁股开花了。” 李凝泪眼朦胧嚷嚷着“你谁啊”,凑近一看,又惊喜:“七娘!长这么大了?” 七娘骄傲脸:“我还能长呢!” 李白总算有了一丝笑意,这是李 家唯一还能记得七娘的人。 他忙着解决问题,晃了晃阿兄,问道:“那千余亩地在何处?” 李凝脸色一僵,见李白全都知晓了,只好老实答:“就在我们县和临县交界处。不远的,骑马半个时辰能到。” 李白不再耽搁:“走,去瞧瞧。” 无论什么地,眼见为实,瞧过之后才能下定论。 马作的卢,飞奔在树木丛生的长道上。 李凝签下的这片田庄夹在两县之间,地势极高,李白甫一落地,就瞧见了田地尽头的崖岸底下,便是绵州境内涪江的主要支流之一——火溪河。 水流湍急,倒是好的灌溉来源。 只可惜这崖太深了,水车根本无法运上来。而若是使用人力,又得从崖岸侧边绕行很大一圈,这么多田地,李凝就是挑水累死都浇不完。 情况比他想的更差。 李白的眉头蹙成一团,绞尽脑汁,却发现一点主意也没有。唉,从前怎么就不学着些田地事务? 兄弟俩人愁眉苦脸的,七娘却来回在田埂上折返跑着,小喜绕着她头顶转圈飞,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李凝吸了吸鼻子:“真羡慕七娘啊。” 李白:“……有时候,我也羡慕她。” 七娘耳朵尖,远远听到两人羡慕自己,连忙顺着崖岸边飞奔过来,大喊:“师父,你们羡慕我的聪明嘛,想学吗!” 李白扯了扯唇逗她:“是啊,你这么聪明,帮我们想想如何才能最省力地将崖底的河水引上来。” 七娘从小就跟着李白和赵蕤学杂七杂八的东西。 赵蕤虽擅长纵横术,但于明经、明算和进士一道也算是触类旁通,闲暇时便会教导七娘几句。因而,听到李白这玩笑话,七娘第一反应便是凑到崖岸边,上上下下奔跑着测量起来。 很快,七娘累出了一头汗。 李白有些懊恼,喊她:“别跑了,大热天的别再中暑。” 七娘便“呼哧呼哧”挤到两人中间,上气不接下气道:“师父,我有办法啦。” 这话李白有些不信,毕竟这么多人都认定赔本的买卖,七娘一个小孩子,如何能解决。 七娘急得不行。 她在阿尔法那里解锁了【农田】类知识之后,里面有可多可多新鲜玩意啦。 方才她测量高度,就是为了查验适不适合借用高转筒车,来利用湍急的水流力量,把低处的水运送到高处去。 小丫头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把这些告诉李白,末了,还捡了一根树枝,在沙土上大致画出了高转筒车的模型图。 李凝听不懂也看不懂,只会热泪盈眶。 李白却眼前一亮道:“聪明!不过你这画技是真丑啊。” 七娘炸毛:“要你管!” 高转筒车虽出现于晚唐,筒车这时候却已经大量应用了。因而七娘一口咬定是依着“筒车”想到的,倒也没有引起李白的怀疑。 旱地 有了解决方案,兄弟两人的神色都松弛下来。 李白伸了个懒腰:“旱地是大头,那边盐碱地先算了。对了,阿兄可知阿耶什么时候回来?” 李凝道:“你不知道?阿耶在益州柜坊上查账呢。这几日随时回来,不然,我哪会躲出来!” 绵州与益州相隔不远,虽不如益州繁华,人却更阔绰一些。 这些富户里头,李家更是个中翘楚。 旁的暂且不论,绵州大部分田产、铺子都有李家的踪迹,就连大唐时下最为暴利的“柜坊”行业,李家在益州等地也有插足。 李凝口中的柜坊,也叫作寄附铺,是唐人用来存放贵重物品,并满足跨州县存取款的地儿。在柜坊存取款,需要支付一笔费用,而这种异地取款的货币经营方式,被唐人称为“飞钱”。 开元初年,柜坊一经问世便火爆长安,然后席卷了整个大唐疆域。李客以绝佳的行商头脑判断这行大有搞头,便率先在剑南道做起了“飞钱”生意。 李白那三十万贯钱,就是存在自家入股的柜坊中,拿着一纸存钱凭证轻装出蜀的。 听说父亲就在益州柜坊查账,李白想到王氏先前所言,轻轻皱了眉头。 七娘敏锐的仰起小脑袋:“师父?” 李白摇头:“没什么。回去吧,把你那个高转筒车画下来,这就请人施工去做。” 七娘兴奋应是。 * 李宅内。 郎君李客刚入家门不过个把时辰,一口热茶没喝到,就被王氏噼里啪啦哭诉着,讲了一通大郎二郎的不是。 “郎君不在家,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是人微言轻啊。” “大郎非要瞒着我签了那一顷多的旱地,原以为二郎回来总能帮衬着些,谁成想,竟带回个五六岁的小女郎,还打了怜奴。您说,他是不是在外头早就有了外……” 外室二字未说完,李客便重重拍了桌子:“够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自会处置他们!” 王氏目的达到,扭着腰肢走了。 厅中一片肃穆沉寂。 李白他们推门进来,就瞧见阿耶在上首正襟危坐,嘴角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李客睁开眸子,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小小一只七娘,怀里还替人抱着重剑,反观那两个不争气的孽障却是空着手,竟然还有脸笑! 李老爷子起身中气十足吼道:“逆子!逆子!来人,给我拿家法来!” 话音落,小喜扑楞着翅膀飞出,停在李客头上拉了一泡屎。 “喳喳喳喳喳!”! 第 8 章 李氏独门汤饼 第8章 小喜是畅快了。 李白和李凝却恨不得关上厅门,当做从未来过。 李客已经在爆发的边缘线上,李白正犹豫要不要带七娘先躲开,扭头一看,这小丫头已经跑到父亲身边,扯着人蹲下身,踮着脚从他头上抓走了小喜。 七娘还特别不好意思地递上小手绢:“阿翁好,对不起,我的小喜鹊给您添乱了。” 李客怒气值:归零。 这小女郎可真招人怜。 老爷子摘了幞头藏到身后,笑着摇头道:“没事,不添乱。” 李凝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弟啊,这是我们阿耶吗?” 李白:“是的……吧?” 不确定,再看看。 不过李客再没给他们看戏的机会。他抬眸,眼光锐利地看向李大郎:“意气用事,以家中名义购买坏地,可有其事?” 李凝羞愧低头。 李白正想向父亲阐明土地还有救,李客便更凶道:“还有你,孩子都这般大了,为何不早早带回来!” 在外晃荡多年,竟是背着他寻了个女子。 若非亲眼所见,当父亲的根本不能信。 李白眼瞅着自家阿耶指向七娘,便知是误会了。可是看到七娘仰头喊“阿翁”时,父亲神色都变得柔和不少,索性缄口不言。 沉默便是无声的答案。 这是他为七娘上的一道保.护.伞。 七娘接收到李白的眼色示意,拉着李客坐下来,奉上一杯凉掉的茶水:“嗨呀,大热天的阿翁不要上火。喝杯茶,听他们狡辩狡辩。” 李白:? 所幸李客看在七娘的面子上,愿意给他们发言的机会。兄弟俩连忙告诉李客,旱田下的河水可以通过高转筒车引水,不算坏田,乃是良田啊。 七娘听得瞪圆了眼。 明明先前在田埂间,还怀疑能不能成功呢,怎么到了家,就给阿翁吹上天啦! 李客显然了解这两个孩子的脾性,不大相信。 李白又道:“这是七娘从筒车得来的灵感。七娘,快给你阿翁把高转筒车画下来。” 七娘心中叹气,她简直就是讨好阿翁的小工具人。 即便如此,七娘也乐呵呵接过婢女递来的纸笔,歪七扭八地将那高转筒车引水图又画了一次。这次可比在田间时候画得好,七娘自信仰头,等待夸奖。 李客抚着胡子:“嗯,瞧着是个好东西。不过,七娘这书画,是不是该请个先生。” 七娘顿时冷漠脸:哦。 李客被小丫头瞬间变脸的功夫逗得一乐,怒火平息不少。便道:“去做吧,若真能成,这笔买地钱家中可以先垫上,算你借的。” 李凝大喜过望,李白也很高兴。 他跟七娘不必要饭去长安了。 青莲镇的工匠没做过这种筒车,有些不敢下手。李白大手一挥加了银钱之后,对方便爽快应下来。 约莫过了半月,火溪河上架起一副高转筒车来。 正是夏季,河水水流湍急,木质的筒车在冲击力下缓缓转动起来,带动向高处崖岸上,随后将河水灌入挖好的沟渠中。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便算是试行成功了。 李凝激动地恨不得在地上翻个筋斗,再给七娘磕一个头,吓得七娘连忙躲开。 李白笑着:“那沟渠只开了一角,阿兄可记得打通了。” “哎,我盯着呢。” 廊下,李客刚巧路过李白院子。 瞧见兄弟二人得意洋洋的样子,他正想痛批两句,哪知七娘忽然从身后蹦跶过来,举起双手要饭状:“阿翁,阿翁,这可是七娘的主意!” 七娘星星眼,手心一攒一攒的,暗示李客给她一些奖赏。 李客性本严厉,奈何小女郎软糯糯一声“阿翁”实在可爱得紧,连忙挤出一副不太熟练的笑容,手伸进袖兜里头掏了掏。 然后,七娘就得到了一小捧金豆子。 李客拍拍她脑袋:“乖孙女,拿去玩吧。” 七娘:“……”好阔绰的阿翁! 要知道此时在大唐,主要的流通货币还是铜钱与绢帛。朝廷为此多次下诏,要求钱帛并行,且货币为末,绢帛为本,不可本末倒置。 在这之上,若是偶尔涉及到大宗交易,才会使用金子。 西汉皇室喜好赐金,经历五胡之乱的动荡,直到隋唐,人们对黄金的喜爱依旧不减。 七娘开心得不行,围着李客转了几个圈圈,大喊着“阿翁太好啦”“最喜欢阿翁了”云云。 李白哭笑不得地看着父亲:“冲您伸手是想讨一颗糖吃,不是要赏钱来的。” 他说着走向七娘,伸出手来:“这丫头嗜甜的很,往日里奖赏她几颗糖,都能一下子全吃光。阿耶给她一把金豆子,可是想要七娘的牙都给吃坏了?” 李客听到还有这茬,连忙也急着劝:“这可不行。乖孙女,把金豆子给二郎保管着,阿翁再给你取糖去!” 七娘扁扁嘴,乖乖上交还没暖热乎的金豆豆。 她又想起去年,孟浩然给她发了压胜钱,却被师父全没收的惨痛场面了。 七娘趁着李白转身,作势去踢他的屁股。 李白骤然回头:“做什么?” 七娘缩缩脑袋,李客倒是看得高兴,轻咳一声,岔开话题给她打掩护:“灌溉的问题既然解决了,这勉强也算是良田了。不过,地处两县交界,你们打算种什么?” 李凝看七娘闹腾,嘿嘿傻笑了半天,此刻听到父亲问话,连忙磕磕巴巴答:“回父亲,不用种了,张五郎先前都是种好的,如今只要保证能活就行。” 李客诧异:“种的什么?” “是咱们绵州的九叶青花椒。” 那一带都是山地丘陵,最适合种花椒这种香料了。 开元时期,西域香料诸如孜然、胡葱、胡蒜、 胡椒、胡荽(香菜)等物,虽然已经由丝绸之路进入中原生活,但占据主导地位的依然是本土调味料。 这青花椒在蜀地,更是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② ③本作者鸦瞳提醒您最全的《穿成李白的抱剑小童》尽在[],域名[( 绵州的九叶青花椒很出名。 比起金阳椒、汉源椒等,它的皮要更厚一些,耐旱瘠薄,最能适应山地、丘陵环境。 张五郎特意吩咐人给山地种植这种耐旱的青花椒树,或许,也是怕李凝太早发现旱田的秘密,无法完成契书的签订。 他哪会想到,李家如今已经解决了灌溉问题,彻底化腐朽为神奇了。 李客想到青花椒作为香料的不菲价格,难得没有骂大郎,背着手点点头道:“春种抢墒情③,来年的长势却比不得秋种。叫人都上心些,九叶青一年之后便可结果剪椒,到时候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李凝眼中一亮,连声应是。 这还是父亲头一次主动给他吩咐事情呢! 没等李白道喜,李客又回头补了一句:“明年若是丰收,可别忘了我乖孙女的功劳!” 七娘垮了半晌的小脸登时又眉开眼笑。 李白:“……” 您就可劲儿宠吧。 * 小满过后,芒种之前。 七娘的生辰便到了。 去岁的生辰是在到达扬州之前过的,没滋没味地吃了一份汤饼,乃是李白亲手所做。七娘初时还感动了一下下,等尝过味道,顿时就不感动了。 今年,离着生日还有两天,李白便又开始跃跃欲试。 七娘很苦恼。 她觉得师父没有做面条的天赋。 唐人的汤饼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要一手托着和好的面,另一手往锅里撕片儿,片还得撕得薄。弱如春绵,白若秋娟,就是来形容这种面片儿的。④后世陕西的揪面片,便是这种美食的传承。 李白去年揪面片活像是甩泥巴,今年决定简单点,弄个索饼(面条)给七娘。 春日的槐叶冷淘是过节气了,李白便想做一道经典的黄雏鸡索饼。 七娘蹲在庖屋外头,听李白在里头“叮叮咣咣”忙活一晌午,最后端出来一碗粗细不均的糊状物。 李白抹汗:“七娘,快来尝尝!” 七娘:“……” 唐人对汤饼真算得上是情有独钟了,不仅生辰要吃,生子之后第三日,也会宴请亲朋好友,叫做“汤饼宴”。在他们看来,吃汤饼是一种对孩子的祝福。 七娘晓得这个道理,不愿负了师父的好意,索性眼一闭心一横,端着碗尝了一大口。 李白很开心:“好吃吗?” 七娘嚼嚼嚼,没工夫说话只能点点头。虽然师父的索饼卖相不佳,但味道还是不错的,尤其是这黄雏鸡,和面条相比,鸡肉竟然熟了! 可喜可贺。 七娘咽下面条问:“师父,这鸡肉也是你弄的?” 李白:“不是,那是厨娘今晨弄好的。” 七娘:“……”怪不得。 小丫头正琢磨着该如何委婉地告知李白,这碗索饼还是生的,跨院外头传来两道兴冲冲的声音。 “七娘啊,快看阿翁给你做了什么好东西!” “七娘,我我我,我也做了。” 七娘心中一颤,僵硬着脖子慢慢扭头看去—— 只见李客和李凝一人端着一只大碗,碗里盛着和李白所做如出一辙的汤饼。她都不用尝,就知道一定没熟。 父子三人满含期待地围在七娘周边。 七娘欲哭无泪。 这是你们李家一脉相传的独门汤饼嘛!! 第 9 章 县试显眼包 第9章 三份生辰祝贺,差点让七娘夭折于六岁。 李客这个做阿翁的实在羞愧,赶忙叫厨娘操办了宴席,又是绫罗绸缎,又是玉器珍玩的给七娘送了一通。 王氏那头听说这事儿,醋了好一阵去。 酒过三巡,父子之间也能趁着微醺醉意,说两句贴心话。 李客饱经风霜的脸上染了陀红,显得没那般严厉:“既然有了七娘,此次回来,便不再出去了吧?” 这问的是李白。 李白默了一瞬,捞过酒坛给他阿耶斟了小半碗,给自己满上,畅快喝干才道:“在家中这么些日子,阿耶当真不知道七娘是何人?” 李客瞪他一眼,没吭声。 七娘见天喊二郎“师父”,他还能猜不出是旁人家的孩子。 他们李家哪有福气养得这般机警有胆识的小女郎,只有一个把三纲五常当亲阿耶的木头闺女罢了。 李客想着,忍不住偏头看向七娘。 七娘在一旁正大快朵颐,见阿翁看她,只好眼神疑惑地递上自己啃了一半的羊腿:“阿翁,你次吗?” 李客哈哈大笑:“阿翁不吃,我们七娘要吃得壮壮的,单手就能撂倒欺负你的莽汉。” 七娘一本正经:“阿翁,七娘不用壮壮的,也能撂倒莽汉。” 李白听得嘴角抽搐:“哪有人欺负她,都是她欺负旁人。” 七娘哼一声撇开头,表达对李白的不满。 李客初时还不信这师徒俩的话。七娘便啃完羊腿,油手在李白袍角抹了一圈,顺带捞起佩剑给阿翁演示了一套日常练的剑技。 年近花甲的老爷子双眸登时亮了,恨不得当场跟李白抢这个徒弟。 李客虽是商户,年轻时行走西域,却也是仗剑任侠之辈。这些年他交了不少朋友,也添了许多仇敌,因而总想与家中保持距离,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老爷子凑近李白,低声问:“七娘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有此神力,剑道一脉天赋也好,当真是个好苗子。” 这算是夸奖,同样也是提醒。 埋首饮酒的李白索性抬了眼,瞅一眼七娘,小丫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正教着虚弱的李大郎学挥剑,脖子上那块玉牌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出来。 那玉牌的形制,前些年在长安很是流行。 李白心中叹了口气,却没有退缩一隅不去长安的打算。他忽然转头对李客道:“阿耶,不论如何,七娘都是我的家人。” 接着又说:“我已经决意要贡举入仕。此次特地回绵州一趟,过县试,拿得解书文状等物之后,便要带着七娘去长安,参加京兆府七月里的乡贡府试。” 李客怔了怔:“我们是商户,‘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②,你莫不是忘了。” 商人之子想要科举入仕,若是放在唐初,太宗他老人家是断不能容许的。“士农工商,四人各业”,这才是朝廷对那一时期的指引。而到了女帝当道 之后,或许是其母家经商,或许是为了对抗旧士族,商户慢慢有了进入仕途的机会。③ 开元年间,商户能够入仕的概率虽然微乎其微,但李白在扬州进献了化妆镜,因而得宁王美言,得个参加贡举的机会,也不算什么大事。 李白想到这些,神色之间有几分少年时的张扬初现:“阿耶,虽是商户,有宁王做保,我也能搏一次了。” 李客闻言沉默半晌,才有些怅然若失地笑了。 臭小子,终究是长成了他阿娘期望的有为郎君模样。 做阿耶的,爱总是内敛深沉一些,李客对着儿子说不出鼓励的话,便看向孙女:“那我们七娘可又要离家奔波喽,这路上要吃好住好少不得银钱,七娘还在长身体,阿翁得给你备一份长个儿的盘缠。” 李凝大为震惊:“阿耶,我们当年怎么没有长个子的钱?” 李客:“因为你没脑子,长个子的钱都能被人骗了去。” 李大郎掩面,独自神伤去了。 李客对李白要参加贡举考试倒是不阻拦。 前些年,二郎总试图制举入仕,甚至想走终南捷径,才真是叫他有些担心。父子之间为此还吵过几次架,加上王氏从中挑拨,这才有了李客一气之下,掏出三十万贯叫李白滚蛋的事儿。 如今能有机会踏踏实实走贡举这条路,让李客安心不少。 七娘不懂这些,听见阿翁要给她营养费,先是一喜,随后又小声冲李白念叨:“阿郎可得考过县试,不然,我们岂不是掉钱钱啦。” 李白:“……” 这点出息。 七娘声音不算小,李客和李凝听到了,都忍不住笑开来。 李凝捂着肚子逗七娘:“放心吧,不过是个乡贡县试,便是我去也能过,莫说二郎了。” 七娘震惊:“原来大郎这么厉害?!” 李凝总觉得被小丫头嘲讽了,挠挠头对几人解释:“阿耶与二郎久不归家,怕是还不知晓,如今奉节县县尉乃是宋城尉。” 乡贡在大唐大行其道,乃是女帝长安元年之后。 此时的大唐,秀才科已经废止(永徽二年),乡贡举送的科目主要为明经、明法和进士科。在此之上,朝廷规定了县一级的应试为明试,由各地县尉来负责考校。④ 奉节县这位宋城尉,便是李白县试的考官了。 李客了然:“原来是他。” 他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又对李白解释:“是宋城尉便好。他与阿耶有些生意往来,应当会与你行个方便。” 李白点点头,对这种“方便”似乎见怪不怪。 七娘乖乖听了半天,眼睛越瞪越圆,看李白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师父,阿翁,你们是要拿钱收买县尉嘛!” 李客一口酒喷出来,笑得前仰后合。 李白无奈扶额,只好跟七娘解释:“乡贡虽然要求先进行县试,再参加州府考试,但本朝县一级应试早已形同虚设,走个过场而已 。” 因此,乡贡中的取解,事实上主要还是靠州府一级考试。 七娘听得云里雾里,但明白了她师父没有试图走上歧途,便拍拍胸脯放心下来。 * 五月中,暑热在绵州蔓延开时,李白准备好了一应文书,动身前往县衙参与明试。 虽说只是走个过场,但他还是做足了应对。 临出门前,李客便将一纸柜坊凭证交到七娘手里,叮嘱她:进了县衙,记得先提醒二郎,将大郎欠下的良田银钱补上。免得被人借题发挥,坏了他的正事。” 七娘记得牢牢的,一路除了小心抱着剑,还时不时要摸摸怀中的小纸张才放心。 李白纳闷:“你怎么了,猴子附身手闲不住?” 七娘白他一眼:“你才是猴子附身呢!你全家都猴子附身!”说完,小丫头反应过来,她好像连着自己和阿翁一起骂了,连忙抱着剑迈开短腿跑远了。 七娘像小动物一样记仇。 之后这一路上,便扬起下巴不搭理李白,任对方如何逗,都装作看不见的样子。 直到到了奉节县,七娘才拿出凭证,故作老成地命令道:“李十二白,阿翁说了,要你去柜坊取些铜钱绢帛,帮大郎把欠府衙的钱先交上。这样县衙才不会借机为难你呢。” 李白眼角抽搐:“阿翁怎么不直接跟我说。” 七娘叉腰,无比自信:“不成熟,信不过你呗。” 师徒二人一路打着嘴仗,去柜坊兑换足额的欠金出来,这才发觉实在太引人瞩目了一些。 七娘看着面前驴车上满满的财帛,歪了歪脑袋:“阿郎,我们就这样直接进县衙吗?” 李白很淡定:“对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七娘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索性抱剑,雄赳赳气昂昂地跟上去。 奉节县县衙。 今日明试,许多士子都聚集在门前。县尉开门入内考校后,士子们便会递了文书申请,届时,只需等待县衙下发的家状和解书等物了。 李白牵着驴车,又有七娘抱剑护航,实在是显眼得很。 门外维持秩序的胥吏们瞧见这架势,也禁不住傻眼了。见李白停在县衙门前,那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道:“今日乡贡县试,非应试者不得靠近。有什么事,还请郎君明日再来。” 笑话,这位郎君驴车上一半都装着绢帛,非富即贵,他才不会轻易得罪。 李白点点头,大大方方道:“我知道,我也是应试的人。” 门前一阵寂静。 胥吏的眼神忍不住往车上飘,索性问了:“郎君这驴车上的东西是?” 七娘连忙凑上来抢答:“是给你们县令的!好多小钱钱!” 众人:“……” 好家伙,光天化日,乡贡行贿啊! 关键是一个走过场的县试至于嘛!!! 这对显眼包师徒开口没两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艳羡,有疑惑,还有不可思议与看傻子般的关怀眼神…… 李白知道这是误会大发了,连忙摇头道:“别听这丫头胡说,这是欠府衙的银钱,今日正好明试,便一道来归还。” 胥吏更凌乱了:“欠?这些都是?” 李白只好自报家门:“正是。绵州李氏,先前与府衙有些田产上的交易。” “噢!”胥吏露出一副了然神色,看李白的眼神中透露出些许同情。 人群中士子们也窃窃私语起来—— “青莲李大郎,败家最在行。” “这是李二郎吧,有这么个哥哥真够糟心的。” “可不是说嘛,不知那么多旱田买回去该如何回本。” 李白从小到大习惯了这些讽刺与讥笑,少年时他或许会拔剑上去打一架,可今日却没有这个打算。 他想走的路,得学会蛰伏。 李白握了拳不语,身边小小的七娘却不能忍,她将佩剑立在身前,拄着喝一声:“谁说我们大郎是败家了!” “什么旱田,明明都是良田。走着瞧吧,李家大郎能靠这些地发家,二郎也能贡举入仕哒!气死你们!” 士子们顿时火了,文绉绉地指指点点起来。胥吏见状,只好看向李白:“郎君,您家这童仆还是管管吧。” 李白挑眉,似笑非笑:“管什么?她说的对啊。” 胥吏:? 士子们:??! 第 10 章 李十二白太老了 第10章 宋城尉听说门外来了个狂士。 出手阔绰言辞不逊,名字还叫做李白,顿时颇为头疼。 他一向不爱管闲事,此番看在老友的面子上,只好板起脸吩咐:“先把考院门开了,人都放进来。一帮士子在县衙外吵吵嚷嚷像什么话。” 胥吏领命,都要走出去了,宋城尉又道:“李白那驴车上的东西,去请示赵县令该如何处置吧。” 府衙以次充好卖田,本就在暗中进行,如今被李白摆到台面上来,他可丢不起这人去收取欠金。 还是谁的主意谁去担着吧。 于是,那头赵县令被人指指点点,风评再度下滑;宋城尉这里已然坐下来,开始检阅这批士子的德行学问。 头一个便是李白。 这回明试的题目也很有趣。给出了一段西汉桓宽的《盐铁论》原文: “令意总一盐、铁,非独为利入也,将以建本抑末,离朋党,禁淫侈,绝幷兼之路也。” 这话大意是说,朝廷专营盐铁,不仅是为了利,也是为了重农抑商,分化朋党,禁止奢靡和杜绝兼并。 宋城尉是从底下爬上来的实干派,因而他的问题很接地气,又带着几分刁钻。劈头就问李白怎么看这段话。 本朝盐政仿效前隋,管理较为宽松。盐业的生产、运输与买卖私营已久,且实行无税制。相比之下,再往前的东汉与魏晋南北朝反而更为严苛一些,采用征税制与专卖制两种制度。 这两年,陛下隐隐起了另征他税的心思,宋城尉有此一问,倒也不显得奇怪。 李白想到了这些,并没有一下子就迎合上去回答,反而将大唐的盐类先划分出来。 “排除炼制(炼丹)盐、祭祀盐等用途,我大唐主要的食用盐分为散盐(海盐)、监盐(池盐)、形盐(井盐)三类。” “……采盐之术未有提升,民之产业未得充实,冒然榷盐,专卖课税,恐伤民本。” 说完,李白还不忘七娘方才的叮嘱,勉强再以《盐铁论》收尾拍了个马屁:“‘善为政者,弊则补之,决则塞之’,陛下定然自有一番成算。” 一番言论下来,谁也说不出他错。 宋城尉挑眉,觉得李家郎君与李客口中的完全不一样,又挖了几个小坑问他问题,都被避开了。 见此,宋城尉挥挥手,这县试便算是应付过去了。 家状、文书等物须得等县衙核实过了手实,再派人上门“貌阅”,才会同解书一道发放。 所谓貌阅,不过就是官府核实相貌的流程。② 李白带着七娘回家候了三日,才等来上门核对的胥吏。 胥吏一进门,七娘便开心唤人:“阿郎,阿郎快看,是老熟人呢!” 李白从跨院里头出来,原来是那日赶着驴车送还欠金时,在县衙门口碰上的那位。 这胥吏见了李白,态度比起先前还恭敬不少,甚至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李二郎君,先给您道声喜了。” 李白心中纳闷,面上也笑道:“客气。今日貌阅,该怎么个章法你便怎么弄,不必顾忌。” “貌阅只是小事,我主要是为了赵县令所托,寻您与大郎君问一件事。”小吏不好意思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李白,“这是咱们奉节县与邻县交界处的公田图册,赵县令为着这些地愁了许久,饭都吃不下……” 李白连忙打断:“我们李家可没钱再买良田了。” 他刻意加重了“良田”二字的读音,叫那胥吏也羞愧得不行,红着脸磕磕巴巴将话说完:“郎君误会了。赵县令是听说,二位郎君有高智,竟在那火溪河上架了个没见过的筒车,不需人力便能向崖岸上运水,这才想着向您讨教讨教。” 李白听明白了。 这是把人坑了,还想着再回首掏白嫖一回。脸皮倒真真是厚。 他偏头给七娘递了个眼色。 七娘是个小机灵鬼,对上师父的视线福至心灵,连忙重重咳嗽几声,用剑柄戳了戳小吏:“那你可搞错了,这个高转筒车可是我弄出来哒!” 胥吏神色迷茫又惊疑,望向李白求证,得到对方肯定的点点头:“此物确实是我家七娘所创。赵县令若有什么需求,不妨亲自问问七娘的意思。” 胥吏还在震惊中,七娘便故作忧愁地感叹道:“唉,好穷。自从勒紧裤腰带还了大郎的欠金,七娘过得可苦了,县令大人要给七娘发点糖吗?” 胥吏:“……” 行了,听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就回去禀报。 县衙的人来去匆匆,没过两日,青莲镇上就传出了关于“李家神童”的谣言。 “那高高的筒车还真是个六岁的娃娃造出来的?!” “你们不知道,那小女郎厉害着呢,不仅能背《论语》,剑术也一绝!” “对对对,我亲眼所见她一剑挑飞了李家三郎,李三郎飞出去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 八卦的流传速度极快,不到三日之间,七娘便成了“一拳砸翻老汉儿③,一口十个蒸饼”的怪力小女郎。 李宅跨院内。 七娘高高撅起嘴巴,上头都能挂油壶了:“哼,我才不会随便打人呢。再说了,是怜奴比剑先偷袭,自己站不稳摔倒了,我没有挑飞他……” 七娘小嘴叭叭个不停,李白在一旁吃得欢,倒是李客不停地把菜和肉往七娘面前的碟子里堆,都垒成小山高了。 等到七娘嘴皮子磨得渴了,定睛一看—— 鳜鱼肥美,牛肉劲道,鸡丝羹好克化,几样小菜酸爽开胃,就连螺肉阿翁都挑出来堆在一角。 七娘的心情登时变得很美妙:“谢谢阿翁,阿翁对七娘最好啦!” 李客笑着:“我们七娘乖巧又可爱,还是个小神童,旁人羡慕才会那样以讹传讹了,莫生气。” 七娘不生气,只是故意要在阿翁面前提起怜奴的事。 怜奴是阿翁的幼子,虽然性格恶劣 了些,她也不想阿翁为难。 李白这时候吃饱了,伸了个懒腰,慢悠悠插话道:“也不全是以讹传讹。我们七娘,最高一顿吃了十二个蒸饼呢。” 李客没忍住,“吭哧”一声笑出来。 七娘:“……” 忽然好想挖个坑把自己填了。 几人打闹一番之后,气氛明显松快不少。 李客笑闹够了,这才问李白:“赵县令想用高转筒车的事儿,你到底如何想的?” 李白垂着眼眸,懒散道:“按七娘的意思,给够了甜头,自然就告诉他。” 七娘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忽然插话道:“上次,我记得大郎叫了几个镇上的工匠打造高转筒车,还花了不少钱呢。要是教会青莲镇的百姓们制造这东西,是不是又能赚回来啦?” 李白与李客诧异对视,都忍不住笑起来。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民脂民膏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又还回来了。 高转筒车的事便这样敲定下来。 赵县令派人又交涉过一次之后,索性亲自带着人登门,一同拿来的,还有当日驴车上三分之一的欠金。 这算是给李家的甜头。 七娘开心地围在财帛跟前转圈圈,没留意到赵县令临去之前,对着李白似笑非笑道:“私奴婢的贱籍要抹去转为良人,还得经过州县衙门。李二郎君,都不多替那小娃娃想一想?” 赵县令与李客拱手道别,似乎方才并未说什么一样。 七娘立在阳光下,围着驴子与小喜打闹;李白父子俩则站在廊庑下的荫蔽里。 李客等身旁无人,狠狠瞪一眼李白:“你跟我来。” 李白叹气,回头对七娘挥挥手,示意她自己玩儿,不必跟来。 正院旁边单独辟了一块空地出来,用作府上郎君的书房。李客推门进去,示意李白将门掩上。 “七娘身世不简单,这是你糊弄我的话,还是当真有其事?” 李白被父亲劈头盖脸砸了一通疑问,无奈笑着答:“阿耶,七娘的玉牌您也见过的,是真是假,心中当有定论。” 李客气得一拍桌:“那你怎么敢!”让那么一位小女郎堕入贱籍。 要知道,开元年间的唐律,严令禁止拐卖未成年的小儿成为他人奴婢,若是被发现,拐卖者当即处以绞刑。而十岁以下的孩童,即便是自愿沦为奴婢,大唐的律法也是不允许的。 人贩子在盛唐,最轻也要落得三年的牢狱之灾。④ 这就是李客震惊之后生出怒气的原因。 有些话李客没能说出口,但李白听明白弦外之音后,眼神反倒转向正院那里。 他神色古怪地瞥过一眼后,才低声道:“当年捡到七娘时,阿耶带着兄长尚在碎叶,我曾求助于王娘子。只是,她满口答应之后,却命人抱着七娘,冒做府中家生子,上了私奴婢的贱籍。” “等我知道的时候,诸事已经敲定。”李白神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情绪,“这几年,我也曾从匡山下来过几次,每次想与阿耶开口,都因为仕途之事闹得不愉快,七娘的户籍便拖下来了。” 李客听得怒气上涌,闭目深呼一口气,才问:“七娘的奴籍契书何在?” 李白:“当年王娘子以掌家之名收走了,不过,半夜又被我偷了出来,就收在身边。” 李客没好气地嗯了一声,这家里就没一个能让他省心的。 前些年王氏诞下怜奴之后,似乎便有了别的心思。李客回家隐约察觉到,便想着要分家。 他走南闯北,见识过大唐广袤无垠的壮丽河山,自然不愿意为了身外之物,便闹得兄弟阋墙,家宅不宁。 没成想,王氏却不止生出了心思,还做过恶事。 恐怕还不止这一件,只是大郎二郎素来不计较,没告诉他罢了。 李客有些愧疚,当即决定道:“走,拿上七娘的契书,随我去正家法,光明正大让她做我李家女!” 李白眼中亮起了细碎的光芒。 就在这时,窗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窗户被一个小脑袋顶开,七娘架在窗框上,扑楞着四肢声嘶力竭道:“阿翁,不行啊,李十二白太老了,不能做我哥!!!”! 第 11 章 愿她长乐未央 第11章 李白黑了脸:“黄毛丫头说谁呢?” 七娘还扒在窗边下不来,嘴上不服软:“就你,就你!” 眼瞧着话题跑偏,上家法的气势也即将荡然无存,李客只好亲自将七娘给抱了下来。小家伙瞧着脸上肉嘟嘟的,抱在怀里却没什么分量,也不知每日是如何拿动那柄剑的。 七娘到了阿翁手里,肉眼可见变得乖巧许多。 李客将人放在主位上坐好了,才问道:“方才阿翁与二郎说话,七娘在门外全都听到了?” 似乎是怕被嘲弄,七娘眼神躲闪,弱弱答:“我没有偷听,只是路过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一点点……” 李白才不信这小丫头的话。 哪次不是他前脚吩咐完,后脚就反了天跟出来听墙角? 李客倒是对七娘十分宽和,沉吟片刻解释:“七娘啊,做咱们李家女,倒也不是就非得当阿翁的女儿。阿翁与你差了些年岁,王氏有了三郎后又不好相与……若是,叫你记在大郎或是二郎名下,还做阿翁最疼爱的孙女,之后分了家也不受王氏管束。你可愿意?” 七娘眨眨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李客,很快便眼眶发红,纤长卷翘的睫毛濡湿之后,越发招人怜。 李客用长了茧子的粗糙大掌摸摸七娘脑袋,和声问:“那七娘是愿意跟着大郎,还是二郎?” 七娘不知怎么的,这会子忽然害羞起来。低着头一手揉眼睛,一手指向了李白。 这意味很明显了。 李白扯着唇笑她:“这会儿不嫌我老了?想不到咱们七娘还有害臊的时候。” 李客本来有意留七娘在绵州,叫李白自己去长安参加贡举,但看到这两人的相处,突然便也歇了心思—— 这是旁人轻易掐不断的缘分,莫要干涉为好。 等这师徒二人笑闹够了,李客便严肃问道:“七娘可有名字?” 李白面色微僵,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捡到的时候,脖子上只有个玉牌,得知族中行七,便一直唤七娘。” 后来,七娘喊习惯了,户籍又没落定,这不就忘记起名字嘛。 李客无言,瞪了李白一眼,看小丫头的眼神越发柔和:“七娘想叫什么名字?” 七娘这会儿已经缓过来,新鲜劲儿上来,晃悠着脚上的靴子道:“我想叫李剑人!” 李白正喝茶呢,闻言险些将自己给噎死。烫口的茶水入喉下咽,他急急咳了几声:“还是请阿耶为七娘取个名字吧。” 七娘不能叫李剑人,老气横秋地叹口气,不吱声了。 李客也十分为难。 当年大郎的名字就是他们阿娘取的,二郎这“李白”,则是他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怜奴出生的时候,他曾提议过李黑,被王氏立马否决了。 李白见阿耶纠结,这才记起对方是个起名废的事实。 他只好扶着额想了半晌,开口提议:“大道从简,我只愿七娘往后 长乐未央,不如便叫李乐央吧。” “李乐央。”七娘小声唤着自己的名字。 从今往后,她也是有大名的人了! 午后天凉快不少,门窗打开,自然风吹着惬意。 七娘正缠着阿翁多叫几次自己的名字,打老远便听到王氏掐着细嗓子:“哎哟,可真是赶巧,二郎也在,今日叫他们打了些梅子,刚熬的梅子汤晾凉了送来,快都尝尝吧。” 王氏特意盛这些梅子汤送来,名为送吃食,实则却是为了打探李白来书房说些什么。 前几日,她得知二郎竟要参加贡举,心中便有些讶然妒忌。毕竟他们都是商户出身,虽然有些财帛,却是轻易无法走上仕途的。 她让怜奴读书,也不过是因着李客喜欢。 而今二郎得了机缘,一跃成为应考的士子,不日便要前往长安了,王氏心中有些急躁起来。生怕李客背着她,偷偷将家底都给了二郎。 李客正要找王氏,人倒自己送上门来。 也好,免得再挪步了。 他挥手,叫摆弄梅子汤汤盅的婢子们都退出去。扬着下巴问王氏:“你来得正好,瞧瞧可认得她?” 说罢随手一指,点了点七娘。 王氏纳闷,笑道:“这有什么不认得,不就是二郎身边的孩子,我记得唤作七娘……” 李客冷笑:“既知道是二郎带在身边的孩子,当年,为何还要为她上了贱籍!?” 王氏被这一声喝问吓得懵住了,抚着心口倒退两步,正想装委屈装哭,李白已经掏出七娘的契书,递到她眼前。 “王娘子可还认得这个?” 王氏凑上前瞧了瞧,初时还没认出来,再仔细辨认之后,这才白了脸色。 当年那襁褓里的婴儿,竟真的被他给养活了? 李白又问了几句,王氏一开始还负隅顽抗,待她身边的女客被压进来招认之后,便沉默下来。 书房内沉闷下来,院里的风也静了。 李客负手背过身去,不去再看王氏:“我曾与你说过,大郎和二郎有自己的路要走,三郎也是一样,他们走什么路,如何去走,我们是一丝一毫也替代不得。你这般筹谋种种,可曾问过三郎,他乐意吗?” 王氏苦笑:“他不乐意,便能替自个张罗一份好前程么。” “二郎有仕途可以走,难道我们怜奴便也能以商户身份入仕吗?我不为他争这些,往后,便是要他去过苦日子啊。” 七娘听着王氏诡辩,忍不住张嘴打了好长一个哈欠。 太夸张啦,抱着金山银山,也算是苦日子吗?那要是看到她们在匡山挖野菜度日,王娘子岂不是得吓得晕过去了。 七娘胡思乱想着,就听阿翁打断了王娘子的话:“够了,你可知道,大唐律拐带未满十岁的小儿作私奴婢,是要重罚的。总是以一己私心度人,行事狠辣,对稚子都能下手,如何能再容你!” 王氏的脸猛然变得惨白,整个人瘫软在 地,小声抽噎起来。不等她说些什么,书房门被推开,怜奴和明悦立在外头也跟着哭。 李凝护在弟妹身后,有些不知所措地挠挠头。 李客沉了脸:“谁叫你带他们来这里!” 七娘骄傲脸举起小手:“是我,阿翁,是我!” 李客:“……” 事情陷入了僵局,李客衣袍被两个眼泪汪汪流鼻涕的小孩儿紧紧抱住,只能无奈看向众人,主要还是七娘:“她这般性情,如何能教导好怜奴和明悦。阿翁不放心。” “王娘子当然不适合教导孩子,比师父还不靠谱呢。”七娘不顾李白的龇牙咧嘴,仰头笑着继续道,“只是七娘没有阿娘,便会想到,怜奴和明悦一定很想要阿娘陪着长大。” “她其实什么也不必做。因为,有阿娘在就很让人安心啦。” 王氏愣愣听着,忽然发现自己看错了二郎,也看错了这个小女郎。 他们从来没错,心生成见并钻了牛角尖的,一直都是她自己。 * 七娘开口保下王氏,这也是李白的意思。 李客问起,李白只笑道:“怜奴心性不坏,只是娇惯了些,明悦就更是个过分守礼的好孩子了。如今王娘子愿意改,也算是对两个孩子最好的选择。” 只是,李客总觉得亏了七娘。 七娘的户籍如今已经落到了李家。 为这事他们也没少折腾,须得家主与长子先递了手书去衙门,销去七娘的贱籍,转为良人,随后再正式以收养孤女的名义,将七娘记在了李白名下。 在大唐,保护未成年人早已列入唐律之下,开了前朝未曾有过的先河。那些无法独立生活的孤儿,会被官府送往“悲田养病坊”,由寺院出资养大。 同时,官府也会优先倡导友朋、乡邻抚孤。 因而,这件事虽然小小的被赵县令施了些绊子,还是有惊无险办妥了。 李白拿到户籍的头一件事,便是摸着七娘脑袋笑眯眯道:“叫声阿耶来听听。” 七娘抱着剑嫌弃脸。 李白:“从前在孟浩然跟前,你还主动喊阿耶呢!” 七娘做个鬼脸:“略,谁叫你不珍惜。” 李白点头哦一声,捉住七娘便开始挠痒痒,小丫头极怕痒,又笑又哭喊着“耶耶”求饶起来。 幼稚的李太白这才满意,放七娘玩儿去。 李白住的小跨院在西侧,到了下午,太阳照在园中一株百岁的槐树上,漏下的光斑很有两分诗意。 李太白诗兴大发,吩咐人取来纸笔,便要开始大展身手。 七娘也很喜欢师父写的诗,于是一脸期待地围在了石桌旁。 李白灌了一口酒,举起笔—— “二郎,二郎!不好了!”这是李大郎的声音。 李白叹口气,放下笔,看李凝跌跌撞撞跑进来,问道:“兄长,发生什么事慢慢说。” 李凝喘着粗气道:“先前,你不是让教乡人们学会做那高转筒车嘛,如今他们发现旱田能救成良田,都聚在咱家门口,求着七娘显灵,再帮他们弄活那点盐碱地。” 这样的盐碱地,李大郎先前买的田里,也占了十分之一。 与后世不同的是,盛唐的剑南道因为特殊气候与地质原因,存在一部分盐碱地。它们大多被分到了偏僻村镇的农户手中,只有少部分划为了公田。 青莲镇的农户们日子过得紧巴。 今年户部重新核算过户籍之后,新一轮的按户收税便不远了。他们手里没粮没钱,又不敢成为逃户,便想到了七娘。 李家神童能叫他们明年的旱田有钱赚,一定也能救这些盐碱地。 李白搞清楚这些农户的想法,有些哭笑不得:“七娘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都救他们于水火。” 话落,七娘弱弱开口:“师父,我确实知道有一种东西,种在盐碱地里头不仅长得好,还能慢慢把这地里的盐分降低了。” “这东西蜀地多得是,要不要告诉他们?”! 第 12 章 野蛮生长酸刺柳 第12章 七娘的话犹如春雷入耳。 李大郎心中泛起涟漪,连忙道:“这么管用?快,先悄悄告诉我!” 七娘摇摇头,瞄一眼李白:“我听师父的。” 这丫头难得乖巧,李白却有些头疼起来。先前琢磨出高转筒车他只当是凑巧,没有在意,今日再看七娘的言行举动,便觉出些异常了。 他没有轻举妄动,也不盘问,只顺着七娘的话茬道:“哦?是什么东西?” “是酸刺柳(沙棘)!”七娘伸开双臂比划着,“就是山沟里那种刺很多的灌木,入秋以后结了果子黄澄澄的,我想吃你们还不让。” 一听说是带刺的吃食,李白就想起来了。 此地往西走的山谷里头,确实有这种酸刺柳,在蜀地西部一带很常见。山民们对这些“没毒也没用处”的酸果态度向来慎重,多半任由它落籽烂在地上,次年再生出新的树木。 李白问:“这东西能在盐碱地里长?” “当然当然。”七娘使劲儿点着脑袋,“耐旱抗风,不论是山脊、丘陵,还是谷地、沙土,它都能扎下根长大,而且成片成片种下,成活的几率可高了!” 而且,沙棘的根瘤正好如同微生物肥,还能起到改良盐碱地的作用。② 她一上来就把酸刺柳夸得太好,反而叫李白有些犹豫,李凝也没有了方才急于求解的样子。 七娘瞧见这两人的表情,扁嘴戳穿:“师父,你们是不是觉得酸刺柳没用啊?” 李凝嘿嘿笑:“拿、拿来烧柴?” 七娘:“……” 也不怪这哥俩如此态度,毕竟,酸刺柳的医用价值这时候还没被唐人注意到呢。 此时,远在雅鲁藏布江流域的吐蕃人已经发现了酸刺柳的医用性,并将它记载于一本藏医医书——《月王药诊》。 很久以后,人们才发现此物药食同源,十分难得。 七娘想到阿尔法给她看的文字记载,有些急了,比划着道:“你们相信我呀,这个东西真的很有用的,不仅可以利肺止咳、活血化瘀,做成膏剂入药,方才大郎说的柴薪也是很重要的用途。柴火对我们这种有钱人家虽然功用不大,对农户山民却不一样。” “还有呀,这些果实还能直接酿成汁,做个果子露、果酱、果醋都很好吃!” 七娘原本板着小脸讲的一本正经,可说到这些吃的口水就忍不住了,慌忙“吸溜”一声,可爱极了。 李白无奈笑着妥协:“真有这么好,那也得我们自己先试试,才能说服农户们。” 七娘终于也露出笑脸:“我这就去摘沙棘果,肯定要叫你们大吃一斤!” 李白扶额:“……我可吃不下,少摘些。” 他话没说完,七娘已经抱着剑风风火火跑远了,李凝还是不放心这么个小丫头独个去,带了几个仆从追出门,人早就跑出巷子了。 西边山谷不远。 李凝追上七 娘,将她捞到马上,约莫一盏茶也就到了。 山谷里头的酸刺柳比七娘还高许多,她踮着脚够不到,就气呼呼让身后的李凝和仆从们打落沙棘果,再按照大小分类放进筐里,她自己则用剑劈下了几条酸刺柳的嫩枝。 那嫩枝枝条与灰黑色的老枝不同,是褐绿色的,上面生了许多小刺,七娘要很小心擎着,才不会被伤到。 李凝忙道:“快给我拿着,小心扎到你了。” 七娘在匡山的时候漫山遍野疯跑惯了,做起这些也是得心应手。不过,小丫头喜欢被人疼着的感觉,索性递给李凝:“那大郎要小心一些。” 李凝笑着:“没事——啊啊啊!!!” 七娘:“……” 很好,现在有事了。 李大郎光荣负伤回府。 宅子里的厨娘们提前得了消息,早早备好一应器物,开始研究这沙棘果的各种衍生物该怎么弄。 果酱倒是好说,春日里七娘嚷着要吃桑葚果酱,她们摸索着弄出来过。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再熬制旁的果子,就不是难事; 果汁也只需费些气力榨汁,再添两勺蜜或是白糖,就成了酸酸甜甜的饮子; 主要还是沙棘醋耗了些时间。 果子和大曲放入小罐,搅拌均匀之后,要耐心等上半个月的发酵期。等发酵好了,与碎好过筛的麸皮混合再二次发酵,便能得到果醋了。 七娘等不到第一次发酵期满了。 眼看着离开绵州的日子将近,他们索性带着果酱和果汁给农户们分食品尝。 都是奉节县里的穷户,吃到这些东西双眼放光,恨不得一口全塞进嘴里,又舍不得一下子全都吃光了。 有老人家认出来,惊奇道:“这是酸刺柳,竟然能这般好吃!” 那东西长了一身的刺,果实的味儿又分外酸,老人们便称它“酸溜溜”。加上山中传它刺有毒,久而久之,便没人碰了。 李白看身旁的小不点一脸骄傲的样子,忍不住道:“是啊,我家七娘想建议诸位栽种的,便是这酸刺柳。” 老人有些犹豫:“此物虽然能入口,可……真能够我们在朝廷手里讨生活吗?” 李白沉默了,他也不能确定,种植酸刺柳便足够抵下税收。 李凝就在这时候出来了。 他刚得了李客的授意,气势满满地大手一挥:“诸位放心,李家在剑南尚有几分产业,这涉及到吃食的铺子也不在少数。家父已经应允,种得的沙棘果,只要个头大水分足,李家愿意一力收购果实与枝叶。” 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 压在底层农户头上的沉重赋税,不过得了李家一句话,便松快了大半。 农户们开始自发地感谢李家郎君,感谢李白与李凝,最受他们感恩的还是七娘。 很快,七娘被团团围住,举高高抛了起来。 小丫头天生胆大,诧异一瞬之后,便欢呼着:“呜哇,再高一点!” 李白摇摇头,在外头看着她,嘴上却问李凝:“当真是阿耶的意思?他怎么又开始行侠仗义,管起这些来了。” 李凝神秘一笑,凑上李白耳边:“也不算是自掏腰包。前几日,七娘曾给过阿耶几味药方子,从治愈五脏,壮阴升阳,跌打瘀伤,用药无一例外都有酸刺柳的果皮枝叶。阿耶也是派人在自家医馆确认了这方子的药效之后,才有此决定。” “你不知道,坐堂的老医者们用过七娘给的方子,简直神了。” 李白听着兄长的话,怔怔看向长空中的七娘。他竟不知道,丫头片子对人性竟拿捏的如此恰到好处。 阿耶虽任侠江湖,却不是个吃冤枉亏的。 商人趋利乃是天性。 如今能与农户们双赢,一起做头一个吃螃蟹的人,才是他最为乐见其成的。 许久,人群终于闹腾够了。 李白轻咳一声,唤道:“七娘,还不快跟乡邻们说说栽种的事。” 七娘摸摸鼻子,一跃落地,奶声奶气地严肃道:“今年扦插虽然晚了些,也算赶上了尾巴。明日开始,大伙就得去寻大郎手中这样的嫩枝。这样的小苗苗扦插在地里,要不了一年就能长果子啦。” 农户们赶忙看向嫩枝,记住那颜色与形态。 七娘歪着头想了想,又道:“还有,大家要注意苗苗之间的距离,每一行的距离也很重要,盐碱地里种植还得起垄,垄高也是有要求的。”② “唔,明日下田,我家大郎都会让人去看着,你们不用担心。” 农户们闻言,顿时欢呼起来。 李凝:“……” 什么?我自己都没听明白! 没过几日,附近两县的农户们便都在盐碱地上开始扦插起酸刺柳来。 这农活他们干起来得心应手,一个晌午过去,就能插完七八分地。从头一日开始农忙,李凝便带着特训的家仆们赶来给农户们做做示范,纠正垄高、行距和水渠开设地,成日里累得精疲力尽。 李白和七娘都没跟去。 赶在夏至之前,他们就要出发去长安了。 今年京兆府的府试定在了七月初。剑南道虽然距离京师不远,也该提前出发,去那里熟悉熟悉环境。 李客人在益州,听说七娘要走了,匆匆又赶回来,兜头就问李白:“七娘还在长身体,你还剩多少银钱?” 李白:“五万贯,够花。” 李客气不打一处来:“逆子。一年时间三十万剩下五万,长安吃喝住行都得钱,比起扬州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想让我们七娘喝西北风去!” 李白:“……” 老爷子二话不说,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柜坊凭证,塞到七娘手里:“阿翁留不住你,只能给你多留些钱了。出门在外,要舍得花。” 李白对阿耶的区别对待很是无言。 一直都兴奋于出门游玩的七娘,这会儿反倒红了眼,泪汪汪看着李客:“阿翁,我舍不得你。” 李客忙道:“那留下吧!” 七娘:“不行。” 乖孙女虚假的几句舍不得走,便又将老爷子哄开心了。 李客这才转向李白:“田地与筒车的事儿交给我,你不用挂心。只是,益州一带最近都传出了七娘是神仙童子的谣言,剑南道离长安不远,我怕……总之,到了长安,少带七娘在外露面。” 李白听明白了话意,点头应是。 李客又道:“乡贡若是过了,便要随物入贡。十月,天下举子都要在含元殿前朝见。③你在长安可认得友人带你熟悉熟悉?实在不行……” 李白无奈笑道:“阿耶,放心吧。在长安有相识的友人。此次过去,便要先拜访他。” 七娘闻言眼前一亮:“是裴郎君吗?” 李白点头,话是对着李客说的:“正是当今兵部侍郎裴光庭之子——裴稹。”! 第 13 章 孝悌力田第一人 第13章 七娘是很喜欢这位裴郎君的。 裴稹长得好,是小孩子容易生出亲近感的类型。去年他们师徒出蜀走到洛阳时,就是裴稹接风洗尘的。 李白因此结识了许多镇守东都的裴家儿郎。 这一次去长安,李白已率先给裴稹去了书信,也不愁到长安两眼一抹黑。 从剑南道往长安有数条路可选,李白带着七娘不想走太急,索性从绵州出发,过剑州,宿在金牛驿休整半日,然后出三泉县上了大驿道。 驿道直通子午大道,这就算是入了京兆府长安县的范畴了。 七娘从马背上左右张望,有些好奇:“师父,怎么这么多赶路的人,大家都要去长安吗?” 李白一路行来,早就瞧见麻衣如雪。 在这个时代,这多是未中功名的士子们才有的装扮。 于是道:“京兆府的府试,除了面向下辖的二十三县士子之外,还有许多像我一样的外州县人。毕竟这地儿名额多,机会多些。” 七娘点点头,似乎没有察觉到京兆府府试的竞争力度。 等到了长安城西侧的金光门附近,士子只剩寥寥几人,他们大多数都囊中羞涩,宿在城外或底下的县里,只有往来的胡商牵着骆驼,往长安城中去。 金光门前是一座巨大的雨师坛,听闻今年关中涝灾,粮谷多有折损,这祈雨的祭坛便有些荒废下来。 顺利入城之后,师徒两人都被星罗棋布的一百零八坊震撼了—— 还从未见过夯土墙围起来的土楼子这么高大宽阔! 七娘像个闲不住的小猫一样,好奇地探头探脑,上蹿下跳,李白怕人摔着,只好使劲儿扯着她的后脖领子,不叫她瞎跑。 “师父,师父,长安的坊市比我们见过所有都要大!还气派!” 李白哄道:“好好好,这才是天子脚下,京师气派。你先跟紧我,我与裴稹约在西市见面,还有些时间,我们先去那里落脚,放下行李再说。” 七娘登时乖巧下来,迈着小碎步跟在李白身后。 见裴稹呀…… 裴郎君可是她长到这么大,见过最喜欢的小郎君了,喜欢到想要长大嫁给他呢。 李白满头雾水,不懂这小丫头突如其来的文静忸怩是为哪样。 进了金光门,左右两侧分别是群贤坊与居德坊,顺着主干道再往东,便是西市了。正是阳光晴好,西市内行商络绎不绝,食铺、饼摊、胡姬酒肆等有序排布在坊市内,间或有两个高鼻美目的胡人小娘子穿着异域服饰经过,七娘的脑袋瞬时扭成个麻花。 李白哭笑不得:“诶,回神。再看脖子要断了。” 七娘不好意思地转回头来,小声解释:“他们长得很不一样,那身衣服挂着小铃铛,真好看。” 大唐是宽广包容的,它接纳众多不同的文化前来朝拜,却并不被异域风迷了眼盲目追崇。可见,唐人骨子里总有一份傲骨与自信在。 七娘年纪虽小,也同样自豪于大唐风骨,是以并不觉得胡人长相打扮多好,只是被那些银质的小铃铛吸引了。 李白笑着拍拍她脑袋:“西市内就有波斯人的店,待会儿去逛了买给你。” 七娘兴奋点头,觉得把阿翁给的钱交给师父保管也还不错。 西市内有两家邸舍,一间靠近西市西北角的三里金湖,另一间则是面向波斯商人开设的“波斯邸”。七娘吃不惯纯胡人风味的东西,便选了头一家。 这间邸舍距离较远,等他们放好行囊出来,正好到了与裴稹约定的时间。 李白扛着七娘飞奔,很快到了一家胡姬酒肆门前。 七娘眨眨眼,还从来没有进过这种酒肆,兴奋地问道:“师父,裴郎君在这里约我们吗?胡姬酒肆,是胡人小娘子酿的酒吗?” 李白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咳,算是吧。” 他都不敢告诉七娘,这酒未必是胡人小娘子亲自酿造的,却一定会由她们斟满,奉请客人品尝。 胡姬当垆劝酒,乃是长安时下的一种风尚。 裴稹受他家中荫蔽,入朝做了个从六品的给事,居于门下省,常侍帝王左右。想来定是跟着朝中显贵们学会了这些。 李白无奈笑笑,牵着七娘进了门。 这家酒肆门外看着不大,里头却是别有洞天。二层的小楼布陈别有情致,从一楼往后走,还能通向一处小天井。 天井的屋瓦掩映着碧空,一株国槐树下,裴稹穿一身浅绿色圆领袍,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银鱼袋,正任由一名胡姬倒了酒奉到他口中。 七娘:??? 李白没注意七娘受到强烈精神冲击的小表情,拱手上前与裴稹热络地叙旧起来。 七娘独自在脑内纠结了好一阵,终于想通了。 前言收回,她才不喜欢裴稹这样的老男人,他都这么大了,还跟师父一样没娶亲,果然是有原因的! 小女郎的爱来得快,去得更急。 于是,等到裴稹跟李白热络完,笑眯眯蹲下身子,温柔跟七娘打招呼时,只得到了七娘一张冷漠脸:“裴伯父安。” 李白一口老酒喷出来:“噗。” 裴稹捂住心口,大为受伤。 “我与李十二白同年同岁,不过就比他大几天而已!七娘啊七娘,当初在东都,我天天给你买吃食的情谊都忘光了嘛。” 她当然记得,东都的水席太好吃了。 七娘心虚地舔了舔嘴巴,错开视线。 两个男子都摸不清七娘的脾气,倒是一旁倒酒的胡姬笑了,捂着嘴用粟特语嘟囔几句,见众人听不懂,又慢慢以汉话解释:“郎君,小娘子这是吃醋了。” 裴稹和李白对视一眼,弯腰捧腹大笑,差点直不起身来。 七娘:“……” 有这么好笑吗? 两个没营养的人笑闹完,喘匀了气,叫胡姬退下去,还想摸摸七娘脑袋,被毫不留 情地避开了。吓得裴稹把店里的小吃都点了一遍做赔礼,七娘这才勉强不跟他们计较。 裴稹终于想起正事⒘⒘[,长吁一口气,问李白:“十二白,你信上说要参加今年京兆府的府试,当真吗?” 李白海饮一碗酒,叹道:“当然,县试解书和一应文状我都带来了。” 他说完这话,就看裴稹的表情有些微妙复杂起来。 李白凑近,低声问:“怎么,有何不妥吗?” “你也知道,如今我阿耶得重用,我便被赶鸭子上架,安排到了陛下身边侍候。”这一方小天井再无旁人,裴稹却将嗓子压得很低,脑袋快要撞上李白了,“今年五月里关中下了连阴雨,京畿各县正赶上收麦晒麦,几乎大半都发芽了。” 这事儿李白知道,方才入金光门还跟七娘讲过。 裴稹见状,继续道:“因这事朝廷要开仓放粮,天子眼皮子底下也没人敢作祟,只是,城郊太仓要管着皇室、百官、诸军等各处的粮饷,一时还真供应不上这二百万石救济粮。所以,有人就把主意打到了东西两市的常平仓上。” 常平仓乃是高宗永徽六年大雨,道路冲断,导致京中米价飙升,这才特意设立的。 可以说,这就是一道保障京师老百姓日常生活的防火墙。 如今,要拆了京中百姓的西墙去补东墙,甚至还可能影响他们的日常花销,民间怨声载道,陛下也觉得失了颜面。 这就是裴稹提起此事的缘由了。 “陛下经过此事,深感务农人才之重,与几位大相公一合计,打算今年在乡贡常科里设立一项孝悌力田科②,由各州县官府举荐上来。” 这名字听着就很好懂,被推荐的人须得孝顺父母,友爱兄弟,还要特别会种地。 七娘扁扁嘴,临时抱佛脚,要求还挺多。 她不觉得陛下一下子就能找到这样的英才,索性偷偷举起食箸,自顾自地吃起美味来。 李白惊讶之余,便疑惑道:“多开设一科也是为国寻良才,与进士科并不冲突。裴三郎,你到底跟我打什么哑谜?” 裴稹弯着眼笑而不语,半晌,才开口:“剑南道各州的举荐奏章是到的最早的。陛下前日看过之后,面色很是古怪,随后便召了吏部考功司与礼部尚书来,问起童子科的事宜。” 李白听到剑南道三个字,眼皮微跳,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面上的笑容失了踪迹,正色道:“裴三郎,你说这个做什么?你知道那上面是谁,对吗?” 裴稹迎面直视李白:“那你猜猜,绵州府衙举荐之人叫什么名字?” 李白知道预感应验,无奈地叹了一气:“……是李乐央吗。” 这话虽是问句,却丝毫没有疑问的口气。 裴稹不直接回答,看七娘忽然瞪圆了眼,嘴里的鱼脍都忘了咀嚼,忍不住笑了:“要不是你信中提起七娘已入了李家户籍,我猜破脑袋也想不到。” 又道:“陛下为此,还特意问起童子科女童应试的事情。礼部那头倒是猜到了陛下的心思,只顺着应下来,吏部考功司却不松口。” 这些年,贡举选拔的权力一直在由吏部往礼部转移。 这次考功司与陛下作对,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裴稹话未说尽,李白却听明白了,有些担忧地看着七娘。 七娘的身份还没搞清楚之前,他原本想听阿耶的意思,叫她乖乖藏着。谁能想到,才到长安第一天,七娘已经在陛下那里张扬留名了。 李白头疼地问七娘:“别愣着了,你自己怎么想?”! 第 14 章 一诗拿下贺知章 第14章 七娘其实没什么想法。 她鼓着腮帮子,歪头问:“狮虎,我要是不想考什么童子科,就能不考嘛?” “那怕是不行。”李白说完也反应过来。 这件事无论发酵到什么程度,朝中新旧贵族、世家与寒门又借此如何博弈,最后都得是陛下拍板决定。 他们寻思这些,还不如多喝两坛美酒,吃两块豆饴呢。 李白顿时又没了正形,招呼着裴稹道:“来来来,裴三郎,七娘说的没错,且先醉今朝,勿要庸人自扰。” 裴稹瞧着这对师徒吃的吃,喝的喝,压根儿没操心,无奈摇头笑了:“不愧是你李十二白带出来的孩子。” 能看透本质之后,依然保持乐天潇洒,这一颗大心脏,往后也绝非一般女郎。 裴稹看七娘的眼神里,透着对后辈的赞赏疼爱。 七娘则冲他做个鬼脸,“略略略”之后,取个干净的勺,舀了一大块猪头肉丢给他。 裴稹哭笑不得,知道自己是被隐晦嘲讽了,却依然好脾气道:“也不知我们七娘在绵州做出什么壮举,竟能叫陛下过问此事?” 李白喝了酒就话多,声情并茂地给裴稹描述了高转筒车和酸刺柳的事儿,末了,还欣慰地摸摸七娘脑袋,宛若一个炫耀女儿的老父亲。 裴稹震惊之余,有些叹惋:“以七娘聪慧,往后怕是更有一番见地,只可惜……” 七娘见过这样的眼神。 先前在青莲镇,农户们虽然感激她,看她的神色却也有惋惜,听乡人们说起最多的,便是“往后谁能娶了李家神仙童子,可真是福分呐”。 想起这些,七娘的倔脾气上来了,凶巴巴冲裴稹道:“七娘还年轻,大有可为,一点都不可惜!” 裴稹微怔,忙附和:“对对对,是我想岔了。” 他惊讶于小女郎的敏锐,也生出了“或许她真的不一样”的念头。 裴稹出身关中旧氏族之一。 以韦氏为首,裴、柳、薛、杨、杜这些旧门阀世家,在初唐时期,大多会选择通过联姻来巩固地位,这种方式被称为“内婚”。女帝登基之后,关中贵族逐渐察觉到只注重门阀背景,并不能保证后代延续,被逼无奈,只好开始重视对方的政治地位和才干。 裴稹的阿耶裴光庭便是如此。 当年,家中看中武三思(女帝侄子)在朝中的地位,为裴光庭选中武三思之女武氏为妇。只是他们没料到,一朝神龙政变,裴光庭会因此被贬郢州。 如今,裴家终于好起来了。 而裴稹从小看过家中的起起落落,又受阿娘影响,并不觉得女郎有抱负是一件坏事。 尚未被朝堂荼毒太深的郎君笑起来,给七娘打气加油:“多吃点,争取早日帮我打过师父。” 七娘傲娇脸:“哼,师父说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裴稹与李白登时又笑成一团。 与友人叙 旧的时光总是飞快。日头西斜,城垛子上的暮鼓敲响了。 长安城实行严格的坊市管理制度,夜间各坊内部倒是可以行走,但暮鼓一响,坊门就要关了。届时,再行走在坊外的主干道上,可是要挨板子的。 裴稹住得远,家在城东的永兴坊,连忙起身告辞。 还边走边喊:“十二郎,你住的邸舍我记着了。那头若有什么消息,我再来找你,你好好准备府试!” 李白笑呵呵将人送走了,这才带着七娘折身去了趟波斯人的店。赶在关门前,他们买了几件异域风的首饰,上面都带着小铃铛,七娘登时高兴地直转圈圈。 这日之后,李白便进入了紧张的备考阶段。 京兆府的府试向来是由功曹,或是司功参军主持②,遇上多事的年景,这京兆府府试官员还得兼了当年冬日的进士试官。 等到透出试官那日,李白回来便冲七娘叫嚷:“今年真是稀奇,试官竟然请了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来担任,好在这位也是京兆府进士出身,听说还是状元呢,想来,考校的左不过就是表檄杂文之流。” 七娘还没有学过如何写文章,有些紧张地看着李白:“那师父会吗?” 李白还挺狂,大言不惭道:“虽没有纵横术那么擅长,过个府试,不在话下。” 一看李白这副狂士样子,七娘冷漠脸撇嘴:“哦。” 李白嘿嘿笑两声,问她:“今日可发生什么好玩的?” 七娘想了想,答:“也没什么,就是裴郎君下值之后来了一趟,罗里吧嗦说了好些话,我都忘记了。” 李白:“……” “不过他给你留了字。” 知道这毛丫头是故意调皮,李白假模假样凶她:“那还不拿出来,小心罚你去抄书!” 七娘一溜烟跑去屋里,取了裴稹的留言来,气呼呼说:“是裴郎君说要先藏好,只能给你看的。” 李白大致扫了一遍,忍不住蹙起眉头—— “国子祭酒杨玚今日上疏,谈及近年间天下明经、进士及第,国子监所占人数不过二十人左右,余下七八十全被乡贡侵用,实乃不妥。 陛下犹豫间,吏部也站出来,请奏对孝悌力田科推举上来的人,着各州府代为赏赐即可,万万不能委以重任,坏了士与农的平衡。” “陛下嫌烦扰,已经准了各州奖励孝悌力田者耕牛一头,良田三亩,次年产粮增高后,还可免除徭役,造福乡里。” 裴稹通篇没提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和判断。 但李白很清楚的知晓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七娘暂时不会有在长安扬名的风险。 他本该高兴的,此时扯开笑脸,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七娘不解,伸出两只手使劲帮李白向上提嘴角:“师父,裴郎君说是好事呀,你怎么不开心了?” 李白叹了口气,拉着七娘的小手落座:“我原以为陛下开设孝悌力田,是想要杜绝再有关中大雨粮食尽毁的状况。” 七娘疑惑:“难道不是吗?找人才,把地种好?_[(,土地的馈赠肯定能让天下百姓过好日子!” 李白苦笑:“可君王的出发点,并非这么想。” 一头牛,三亩田。 朝臣不过上书一次,他嫌烦扰,便挥手用些赏赐打发了。所谓的招揽贤才,在陛下眼中,便是如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李白来到长安有一阵子了,这时才有些明白过来,宁王定要让他走贡举的深层用意。 若是制举推荐入朝,他便与这些人一样。 哪是什么贤才,不过都是陛下用来装点他盛世功业的“门面”罢了。 * 长安夏日的大白雨说起就起。 如盆泼落在地的雨柱砸在地上,汇聚成奔流的浅水,天地茫茫一片,即便穿着蓑衣,眼前也很快就被模糊了。 今日是府试的最后一场试,考过了杂文和表檄,原以为第三场会是经义,却没想到这位礼部侍郎竟会出题诗歌。 这倒也不奇怪,唐人对诗歌的钟爱刻在骨子里。 李白看到题目,差点当场乐出声。 这场试的主题为“战争”,试官没有旁的要求,便更叫他肆意发挥了。 他提笔习惯性去够酒壶,发觉人在考院,这才洋洋洒洒写道:“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诗中说的是五胡之乱时候,窦滔远去沙洲服苦役,音讯全无,妻子苏慧思念过度,织成回文诗——《璇玑图》遥寄丈夫的事。 李白一气呵成,吹干墨迹,便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考院外的雨更大了。 有胥吏立在廊下喊了一句“倒霉”,李白却大笑着走入雨中,口中叹着“好雨,好雨”。 人走远了,他那张试卷被呈到了试官跟前。 这位昔年的状元郎名叫贺知章,已经上了年岁,鹤发鸡皮,精气神却很好。 他笑吟吟接了李白的试卷来看,忍不住唱念一遍,便称赞道:“一字未提征战,却处处都是战争引发的苦难,真是泣鬼神的好诗文啊!” 身边人连忙附和。 贺知章笑了笑,看向试卷上的姓名:“绵州人士,李白。待他取解之日,老夫定要邀他个鹿鸣宴,把酒共饮!” 所谓鹿鸣宴,便是乡贡之后,地方官为了祝贺考中者举行的乡饮酒宴会。 如贺知章这般身份,原本并不用费工夫,京兆府每年近百位乡贡取解的举子,一个一个宴请,也请不过来啊。 不过,谁让贺侍郎就看中了李白呢。 这头,李白并不知晓一位忘年交已经在奔来的大道上,他淋了场大雨,酣畅淋漓回到邸舍,就看到七娘也在打喷嚏。 “哈秋!” 李白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严肃问:“七娘,这么大雨,你还跑去外面做什么?” 七娘抽抽鼻子,委屈巴巴趴在桌上:“阿翁说了,我们若是在长安久住,就得去牙行寻牙人在坊内买房。我前几日问过,长安的房子也太太太太贵了,买完我们就没钱吃饭啦!” 李白忙着给七娘擦头发,顺着话道:“那就不买,我们租个院子也可以。” “一直租也很贵的,听说有京官在万年县买房,每日半夜骑马来上值呢。”七娘回头,眼神里透着亮光,“我这几日在长安坊市逛了逛,发现一个赚银钱的好法子!” 李白警惕:“你又想干什么?” 七娘搓搓手,嘿嘿笑着:“也没什么,就是他们的牛粪,马粪,鸡鸭鹅粪不用在正途,实在太可惜啦!”! 鸦瞳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5 章 有点奸商天分? 第15章 李白越听脸越黑。 好歹是他砸了银钱养大的小女郎,不说金尊玉贵,也沦落不到去做这些啊! 他开始检讨,是不是平日给七娘的零花钱太少了? 七娘眼观鼻,鼻观心,瞧出来李白心中郁闷,连忙笑得甜滋滋凑上去:“师父,你别生气呀。这生意看着虽不起眼,做得好能赚个盆满钵满。” 李白无奈,只好拖着圆凳坐下:在长安城做生意,岂是说说就能成的。你以为京师每日四五十万口人生产生活,产出的废料粪污都运去了何处?早在你想到之前,就有人揽占了这门生意,还特意雇佣一批挑粪人做此事了。▄[(” 在人精扎堆的长安城,想要挖到第一桶金,简直难比登天。 李白说这些,也有吓退七娘的意思,可小丫头听过之后却一点都不慌张。 七娘双手撑着肉乎乎的脸蛋,晃着脚丫解释:“我当然知道了。是长安富户发现了生钱的法子,剔粪为业,把城中粪污运出去卖给乡里人,再把农户们的粮食蔬菜便宜收来,卖进长安百姓家。这一出一进,倒手买卖都是钱钱呀!” “那你还要掺和进去。”李白问。 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就妄图分取旁人到嘴的利益,这不是欠揍嘛。 七娘贼兮兮凑上前,胳膊肘撑在桌上对着李白咬耳朵:“师父,阿翁说了,行商讲究一点天分,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辨得清虚实,捏的准时机。你和大郎在这方面都不行,我才最得真传呢。” 李白嘴角抽搐:“……我不信。” 阿耶跟个毛丫头说这些做什么。 七娘也不恼,故作老成地抱臂叹了口气,这才道:“我想做家畜的粪污生意,是因为长安城内无人用好它们。” 李白张了张口,倒是没吭声反驳。 唐朝这一时期,大富户和官府把控的大多是人粪与草木灰的买卖兜售,像鸡鸭鹅禽类粪便却不怎么受重视。 原因也很简单,禽类粪便是天然的有机肥,发酵不完全的情况下很容易引起烧根烧苗的现象。唐人不知原理,只觉得这东西不如沤肥和干牛粪好用,便不怎么留意了。 七娘见师父被说动,连忙再接再厉:“师父,其实除了种粮食,这些东西也可以卖给花农的。” 盛世下的大唐,稻米流脂,仓廪俱丰,就连莳花赏花之事,也变着花样的成了唐人口中的吃食、茶饮、花鸟画,甚至还以簪花、斗花等休闲娱乐为风尚。 因为爱花风潮的兴起,许多农户因此不种粮食,改种花卉去了。 这些经营者花圃的人,便被称为“花户”。② 李白心中很清楚,花户虽然也是农,却与普通农户完全不同。他们不仅可以通过种花牟利,还受朝廷政策倾斜,不必服徭役,因而多瞧不上农户。 究其根本,不过是宫中贵人爱花,世家贵胄喜花罢了。 李白叹口气,不再对赚取银钱持反对态度了。于 是问七娘:“你怎么确定,这些东西收来就能有用?” 七娘眨巴着眼,掰着手指头自顾自给李白上起课来:“怎么没有用,鸡粪壅茉莉、种百合,猪粪种木犀、壅冬青,烂牛粪种枸杞,羊粪种莲花,要是能收到马粪还能种竹子。除过这些,我们还可以把各家各户不要的烂菜叶果皮、麦秸秆给收了,沤肥还田也是一笔小钱钱……” 李白听着听着察觉出不对劲了。 他不会种地,更别说种花了。当年在匡山时赵蕤忙着养鸟,也没有闲工夫养花,只有他夫人种过一点苜蓿草,七娘总不能从这点农活里悟出了务农之道吧? 李白眯缝了眼,冷声问:“这些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七娘小嘴叭叭的正欢实,闻言立马成了鹌鹑。 她最害怕师父生气的样子了,只好缩起脖子,想着阿尔法的样子弱弱描述:“就是……一个不存在在世上、不是人的人教我的,师父你信我呀,我没说谎。” 不存在于此世,还不是人…… 那不就是仙家?难不成七娘还真是神仙童子? 李白觉得事情有些大条,皱眉低声:“没偷师学艺?没用假话骗师父?” 七娘连忙摇摇头。 只要学识来的正,跟着仙家学东西也是好事。只是本朝对这些神鬼之事十分敏感,陛下又崇于此道,这事再不能叫第三个人知道了。 李白再三告诫过七娘之后,才转回原先的话题:“就算你说的这些真有奇效,粪污谁去收?总不能指望我们师徒俩亲自上阵。” 七娘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语气都欢快不少:“我们有帮手,怕什么。” 李白:“谁啊?” “裴郎君啊。” 李白过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可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人家堂堂从六品给事中,下了值还得为你张罗着收粪大业,像话吗? 七娘没在意那些虚的,她选中裴稹,也是有一番考量的。 “贞观年间,河东人士裴明礼以收购长安废弃物品,得了家产巨万。永徽年间,还是河东人士裴匪舒,卖掉少府监苑中马粪,一年就得了二十万贯。”③ 李白扶额,满头黑线:“你这是要煽动裴三郎上贼船啊。” 七娘歪头笑了:“证明裴家跟破烂有缘分。都是老裴家的郎君,裴三郎怎么就不能赚呢?我听说京中的勋贵来往可费钱了,裴三郎往日的装扮都称不上阔绰,一定会心动的。” 李白:“……” 这就是阿耶说的天分吗?恐怖如斯! 李白有心想跟裴稹通个气,奈何京兆府很快便发了文,要他上交家状、文解等物。这一耽搁,等他再回长安城,七娘身边已经多了一大一小两个跟班。 大的那个是裴稹,小的与七娘一般高,又黑又瘦,是从悲田养病坊里跑出来的孤儿,名字叫阿寻。 七娘瞧见师父回来,很是开心地为他介绍:“裴稹,出钱的。阿寻 ,出力的。” 李白沉默:“……那你干什么?” 七娘笑得可爱又欠揍:“坐等收钱钱。” 等几人坐下来一聊,李白才知晓,阿寻所在的悲田养病坊,原本该由华严寺将获得的一部分香火钱作为朝廷出资供养。可事实却是,贵胄与寺院侵占私田都来不及,又哪里肯吐出钱来,养着一群老弱病残。 阿寻性子偏冷,开口生硬道:“十年前,宋相公(宋璟)奏请陛下设立悲田养病坊本是好事。可谁能想到,寺院里选出来的悲田养病使,心却比奸商还要黑。” 七娘严肃脸:“我不是奸商,不黑的。” 阿寻对着七娘勉强才能露出一丝温柔,扯了下嘴角:“嗯。只要能让病坊里的老人们有热乎的吃食,我们这几十个孤儿愿意跟着你做事。” 相比人心,粪污又有什么脏的。 李白和裴稹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苦涩笑意。 盛世繁荣之下,他们已经瞧见许多不容忽视的“虫蛀”,可陛下一味沉浸在功绩中,不愿睁眼理会这些。 * 阿寻对于赚钱的态度比谁都焦急。 七娘作为小孩子,感受到了对方内心的恐慌,也不说破,只吩咐他带人去各坊收集家禽家畜的粪便与杂余污物,若能遇上草木灰、蚕沙也一并收回来。 阿寻的伙伴们多是半大小子,有比他年纪长一些的,干起活来便格外有担当,总怕这些幼小的弟弟压得不长个子。 七娘原本想跟着去瞧一眼,可阿寻坚决不许,一转头便跑没了影。 委屈巴巴的七娘只好去找李白哭诉:“我都没说完话,他就跑了。” 李白笑了笑,阿寻一看都是很有骨气又要面子的小郎君。为七娘做事,勉强还能用体力换银钱来说服自己,可若要叫小女郎当面看着他搬运粪污,定然是不肯的。 李白没跟七娘说透阿寻的心思,只问道:“那你给这些孤儿分几成银钱?” 七娘眨眨眼:“什么几成。我才说先试一个月给两贯(2000文),他们立马就同意了。” 李白:“……” 奸商啊!!! 七娘却不这么想。 试用期是建立信任,彼此考察的时间段。要是给的太高,正式合作起来还这个价,对方就容易心生不满了。 再者说,两贯钱对他们来说确实不够花,但对悲田养病坊的人来说,这一个月却足够吃上热乎乎的饭菜,甚至还能添点肉了。 “救急不救穷。”七娘认真看着李白,“这天下的穷人是救不完的,给他们鱼吃,不如教他们怎么制作鱼竿和钓鱼。” 李白咋舌,感叹七娘长大了,竟有这番感悟。 小丫头又兴冲冲拿着纸笔扑到他腿边:“师父,我算了一下,按照昨日花户说好的量和价,我们这月能得三万贯有余,分出裴三郎那部分,也能赚近两万贯呢!” 李白:“……” 两万贯和两贯,果然还是个奸商。 七娘才不理会李白的想法。 家禽家畜的粪污生意行得通了,她便打算交给阿寻先去负责。而自己把目光转向了那些收来的麦秸秆和果皮烂菜上。 这些东西如今都堆在北郊灞河边的一块田里。 那地是七娘托牙人买的,不是良田,值不了几个钱,但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足够潮湿阴暗,挖个坑便是沤肥的最佳去处。 七娘决定今日就去瞧瞧。 与此同时,灞柳河岸边,刚刚被陛下召回的张九龄正笑看马车外的长安盛景。 他与身旁仆从道:“许久不见长安,还如从前一般——” 话未说完,一股刺鼻的沤肥臭味儿就钻进了张九龄的鼻子里。! 鸦瞳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6 章 九龄,风度何在 第16章 灞河岸上,凉风又起。 张九龄被熏得眯了眼,捂住口鼻,这才无奈吩咐仆从:“往年城郊堆肥多用人出之物,偶见牛粪,从未闻到过这等醉人气味。快去看看,这是发生了何事?” 年近半百的张九龄为官一贯爱民,只担心是有人蓄意破坏。 马匹嘶鸣一声,车架原地停歇下来。张九龄憋气等候了一会儿,仆从小跑回来,面色古怪回禀:“倒不是什么坏事……要不,您还是亲自去瞧瞧吧。” 张九龄见对方半晌说不明白,便亲自下车,沿着乡间小道缓行一段,来到了七娘的地头。 这块田着实位置差了些,挤在桥下角落里,又潮又闷。 张九龄越是靠近,难言的气味便越发浓重。等他走到跟前,就瞧见七娘带了阿寻几个小伙伴,面上蒙着布巾,正热火朝天的蹲在田垄边,拿长杆搅动田坑底的杂污。 搅搅搅搅搅。 臭气熏天! 七娘一心多用,还抽空冲张九龄挥手打招呼:“诶,阿翁,你要加入我们嘛?” 张九龄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小孩,胡须抽动,刚要摆手拒绝。 七娘又道:“放心吧,不会亏待你哒。等肥料沤好了,送你一桶带回去!” 张九龄:“……” 带此物回去,我妻谭氏怕是要发飙! 张九龄虽觉得小女郎的话离谱,却还是对言谈之间的“沤肥”产生了兴趣,于是忍着刺鼻气味,蹲在七娘身边虚心求教:“沤肥是给农田里用的?有什么好处吗?” 七娘向来对老人和小孩子多些耐心,于是一本正经地跟张九龄科普起来。 “大唐如今农田上用的肥料主要就是粪肥、灰肥和绿肥。先说粪肥,这里头牛粪最好,可惜耕牛贵重,没有那么多肥料来源;次一等的便是蚕沙,近些年陛下大力扶持纺织养蚕,对农户种地也是好事一桩呢。” “绿肥嘛,就是绿油油的植物肥。像绿豆、小豆和胡麻都常被拿来做肥料。农户们五六月种下,七八月就能耕地用,粪肥短缺的时候可有用啦。” 七娘胳膊累了,把长杆自然而然递到了张九龄手中,继续道:“至于灰肥,也就是草木灰,用多了对地力不好,已经不常用作底肥了,偶尔田间追肥才用一用。” 张九龄听着听着,开始重新打量起七娘来。 不管怎么瞧,这都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女郎,跟他家的孙子一般大。他孙子如今正是热爱泥巴地里打滚的年纪,人家小丫头已经把泥巴钻研出花儿了。 张九龄震惊于七娘的聪慧多识,忍不住问:“那你这个沤肥呢?” 七娘扁嘴,指向他手里的长杆:“哎呀,阿翁你别偷懒呀。” 张九龄连忙用力搅动坑里的杂污,七娘这才又道:“这叫做堆沤还田,也算是绿肥。比起旁的肥料当底肥,它更能提升地力,还抗旱抗盐碱。除过臭了一点点,没有别的坏处。” 张九龄越 听越吃惊,还是忍不住小声道:“……这臭得可不是一点点。” 七娘耳朵尖,一下子就听到了。 小丫头歪着头思考片刻:“其实不沤肥也是可以的,若能把秸秆碎成沫,翻到土壤里头去,再盖一层烂牛粪,也就跟沤肥的效果差不多了。” 七娘瞧着污物混合的差不多了,发酵的气味实在熏人,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这肥还要十余天才能发酵好呢。阿翁要是喜欢,可以带一些回去,放在潮湿阴暗的地方堆着就行。” 张九龄闻言呆滞了。 片刻,这位向来崇尚风雅的廉臣实在压不住好奇,做好了心理建设,点头道:“那就姑且拿上一些。” 七娘欢快甩甩手:“随便拿,阿翁,我们可大方啦。往后还有需要再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 张九龄走通化门回曲江家宅了。 还带了一桶臭死长安老百姓的污秽。 这事儿不仅被他的发妻谭氏嫌弃,就连陛下也嫌他,特意派宦官传了话,叫他今日先不要进宫述职,好好休沐之后再说。 满腹陈词的张九龄只好继续憋着,把自己拾掇干净了,次日才进宫面圣。 武德殿内,李隆基早已斜靠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一帘之隔的侧间,追随他多年的近侍高力士则代替天子行事,阅览着四方呈上的文表。 一切都是李隆基本人的授意。 熬过了最开始的艰辛与阻碍,他这个皇帝当得越发惫懒,对政务不再如开始那般上心了。前几年,他瞧着高力士得用,便将这些奏文报上来的冗杂小事一股脑交予高力士处置,若有军国大事,再呈交上来。 熏香浓重,丝竹醉人。 李隆基昏昏欲睡时,外头宦官来报:“陛下,秘书少监张九龄已在外间候了有一会,张相公也到了。” 陛下终于缓缓睁开眸子,挥了挥手,示意把人请进来。 张说和张九龄这次被召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朝中没有陛下用着顺手的人。 尤其是张说这个宰相,一时半刻都找不到个顶替的。 不愿再为政事分出心神的帝王索性寻了个由头,重新拜任张说为尚书左丞相,而被牵连的张九龄也升任了秘书少监。 见两位爱卿进来,君王这才起身,坐到了主位上:“起吧,大相公这一路可辛苦?” 张说年事已高,来来回回路途折腾,身体确实吃不消。此时当着帝王的面,也只是笑笑道:“臣在位谋职的本分,不敢有怨言。” 李隆基听这话舒坦多了,对张说的成见也放下一些。 他命人赐了座,又转向张九龄,似笑非笑道:“朕听说你昨日进长安,将一桶污秽之物当做宝贝,熏得临坊百姓怨言不止。九龄啊,如此行事,风度何在?” 李隆基本是调侃戏耍之意,张九龄闻言,却登时激动起来。 他正想跟陛下提起这沤肥之事。 无论前朝还是本朝,农田之 事的进展,都是国家安身立命的根本。 张九龄不顾张说递来的眼神?_[(,将遇到七娘的对话全都告知陛下,又补充道:“沤肥之法过于刺鼻,臣愿等取得成效之后,再来回禀陛下,或可在京兆府下辖各县率先推行使用。” 李隆基听到最后,却只对这个小丫头感兴趣:“我长安的小儿竟如此聪慧,不愧是大唐水土养出来的。叫什么名字啊?” 张九龄一怔,憋了半晌:“……七娘。” 李隆基扬眉:“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知晓?” 张九龄当时走得匆忙,确实忘记过问了。且七娘的语气十分亲昵,叫他也忘记了,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从武德点出来,张九龄便得了两件差事—— 其一,查到七娘的来历; 其二,看看这堆沤还田是否有效果。 张九龄满意了,这才追上张说,问道:“方才大相公为何不让我再问陛下?” 年迈的张说眼神依旧锐利,低声道:“老夫比你早回来几日,多知晓一些事情。近日,长安出现了一群悲田养病坊的小儿,游走于各个坊市之间,收集百姓们不要的家禽粪便,果皮麦秸。若我所料不错,与你说的应是同一群人。” 张九龄诧异:“大相公的意思是,七娘是养病坊收留的孤儿?” 张说摇摇头:“她倒是未必。收取这些秽物买卖,也需要本钱,华严寺供养的悲田养病坊早已揭不开锅,哪能有钱做这个。” 张九龄素来聪颖,这时候转过弯来,明白了张说的意思。 华严寺在长安几大寺院中香火算是鼎盛,如此,养病坊都能揭不开锅,自然是华严寺的悲田养病使有问题了。 张九龄问道:“华严寺的悲田养病使是哪位?” 张说冷笑,幽幽道:“他俗家姓高,正是我们方才面圣时,瞧见的高力士的本家人。” 而这,才是陛下对华严寺悲田养病坊睁只眼闭只眼的原因所在。 * 深夜几许,长安的蝉鸣终于止住,蛙声又紧跟着奏成一片。 七娘双手撑着小脸,有些无聊地坐在厅中,核对这个月与花户的账目,并计划着将这些事交给阿寻打理之后,要给他们涨多少月钱才合适。 想着想着,七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嘟囔:“这么晚了,师父肯定回不来。” 李白前日放了榜,今日被贺知章请去一同宴饮了。 两人大约是很有话聊,晌午出去,这个时辰也不见回来。七娘也不知道贺知章将人约去哪个坊,只好任由李白喝大了,在外头耍酒疯作诗去。 小丫头心大得很,想到这些,还有些幸灾乐祸的。 收拾洗漱之后,七娘便乖乖上床睡觉了。只是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夜半时候,隐隐听到外头传来吵嚷,七娘朦胧间醒过一次,没听清外头吵什么便又睡着了。 次日一早,七娘是被裴稹叫门吵醒的。 门打开,裴稹拖着半醉的李白进来,满头都是汗:“你师父可真能喝,我与贺侍郎加起来,也才喝了他的一半。” 听到这话,方才还软乎乎的七娘顿时变了脸,凶巴巴吼李白:“李十二白!你又喝这么多!” 李白半梦半醒,嘿嘿一笑:“嗝。” 七娘捂住鼻子:“臭酒篓子!” 裴稹一边帮着李白擦脸,一边笑道:“你也别怪他。昨日原本约在酒肆,后来天晚了便转战去我家,遇上我阿耶阿娘,又一道喝了些。别看我喝不过十二郎,我阿娘却是好手,十二郎这才趴下了。” 七娘听得惊奇:“你阿娘好厉害!” 裴稹又谨慎又骄傲的小声道:“这算什么,武家的女儿都这般强悍。” 七娘还是头一次听人主动提及武氏,迷茫地眨了眨眼。 紧跟着,虚空中弹出一块面板: 【裴稹的阿娘武氏,当真与李林甫有一腿吗?(0/1未完成)】 【李林甫当真是借着情人武氏,才搭上宫中的武慧妃吗?(0/1未完成)】 七娘:?!!! 七娘看看面板,再看看裴稹,瞪着眼像只惊恐的小鹿。 裴稹似乎觉出方才的话不妥,也没注意七娘的神色,强行转移话题:“昨夜京中忽然查了几座大寺院的悲田养病使,听说是高力士授意的。也不知阿寻他们有没有受到牵连?”! 鸦瞳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