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妄》
1. 第一章
正是日落时分,金红霞光铺满天际,伫立云端,似乎触手可及。
这是云洲一年中最好的光景,不是很冷,也不是很热,既无绵绵阴雨,也无酷烈日光。这也许也是倪家浮岛上最好的时节,如云似雾的琼花开得正盛,碎金般的桂子也蓄势待发,再过半个月,十里桂廊便会迎来许多慕名而来的修士。
倪家有三宝,一名云栖,二名听云,三名观海。这是三座浮岛,三座高高飘在云端的上古遗宝。
四洲只此一家,突兀到令人生奇。
传说,这都是上古时代某族的遗产,也有修士觉得,这合该是某位炼器大能或者某个雄霸一方的大势力残存至今的重器。但不论如何,现在上面呆的都是倪家人了。
云洲数得上,但怎么也称不上第一的修炼世家。
此时,高低错落的雕梁画栋一半笼罩在灿烂霞光中,一半已经蒙上了东方的阴影,而在低一点的地方,贯穿整座云栖岛的鹤溪波光粼粼,兀自潺潺流淌,尚在料理灵草的白袍修士们仍在穿梭忙碌。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霞光草成熟的旺季,此时若不注意,几年的心血就可能白费了。
“天生神木,巍峨若山,地生血河,无始无终,四洲分,上古终……”
“岱长老,都跑调啦!别唱啦!”
袖口滚了道金边的修士心情不错——今年看上去收获颇丰。她哼着歌,背着手,打算先去市集上喝上几杯。
这是一个寻常的傍晚。
直到深埋于底下的无数机括中某个毫不起眼的零部件卡了一下,谁也没有听到那轻微到有如落叶飘零的声音。
但有什么事发生了。
原本挂在檐角,充当阵法枢纽的各色吻兽动作集体顿了一下,随后咆哮着疯狂地向地下冲去。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看见——
悬在更高处的听云、观海猛地一震,笼罩在外的重重阵法陡然显现,在霞光中迅速烧成了两团金色的火焰,璀璨至极,像极了古书中记载的坠龙场景。
“关——”
依稀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
不过眨眼间,听云和观海便沉没在了悬空的火海中。随着两声着撼天动地般的巨响,火光骤然暗淡,像碎纸般崩解,一点一点,一片一片,紧随其后的便是棉花糖般的浮岛。
瞬息之后,没有一个人听得见任何声音,只有千里外的玉河等地听见了那裂帛般的声响。
那时,要去喝酒的修士刚刚越过鹤溪。
纸鹤轰然腾飞,如漫天的纸钱。
二十年后
平野城,距离锦城三千里,是川北最大的一处交通中枢。
长街上,人潮熙攘,修士和凡人摩肩擦踵,酒楼中一如既往的喧声盈天。
站在柜台后的老板生得十分圆润,一张圆脸上满是喜气。也难怪,小小一座酒楼看着平平无奇,但竟是宾客满座。
她修道天分稀松平常,苦修了三十来年也不过混了个补鉴,照神境遥遥无期,观我境更是天方夜谭,不过却是眼光毒辣,生财有道。这酒楼正是她白手起家,一手经营起来的,到如今,莫说是这酒楼的地皮,整条街都在她的名下。
嘿嘿嘿,她就知道,当初来平野城是对的!
老板笑眯眯地环视着,半分没错过座中一个看似普通的修士的预警,隐藏在柜台下肉乎乎的手悄然摸出了一张符箓。
最近不太平哦!
“……怪不得说树大招风呢!听云观海怎么可能自己烧起来嘛!绝对是有人下黑手了!我看呐,不是谢家就是碧海门,要不然白云门也有可能!”
“不对不对!怎么可能是杏花洲呢?那黄毛丫头不是被谢家主接走了么?”
“呵,你没听过一句话么——灯下黑!你想想那一场大劫倪家死了多少长老?现如今偌大一个云栖,只剩下四个长老,还有一个是绣花枕头,上升之势直接被掐灭得连火星子都没了。可那丫头呢?虽然气息大乱,险些功力全废,最后竟然活下来了。你说这里有没有魔吧!”
桌边的男子就着酒水,说的吐沫横飞,连那一小碟盐水花生也顾不上吃。这修士一身落拓青衣,看着十分潇洒,只是神情却艳羡夹杂着不屑,看着十分讨人厌。
“然后呢?”
那灰袍剑客原本抱剑端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此刻也不由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虽然已经是旧闻了,但他生得小,那时候还不明白事呢。
他好奇地问道:“我记得她是叫倪霁吧?就算是倪家不管了,她爹那边呢?黄家不来人么?那关谢家什么事?”
“欸,对了!”青衣男子一拍掌,猥琐地笑了一声,“就是这么个理!谁知道云栖那老头怎么想的呢!杏花洲那位可是个杀人如麻的性子,烟霞客早死了八百年了,怎么会好心至此!接到谢家磋磨她还有点可能呢,毕竟那丫头听说天分还不错,总给找个人给她的宝贝女儿谢棠铺铺路吧……”
“等等,潇湘那几位不是关系很好么?”灰袍剑客怀疑道。
“……我可听说,那小丫头不一定是倪家的种呢!当年那么大的动静,她一个才知白境界的小东西怎么活下来的?”
青衣修士正滔滔不绝,听了灰袍剑客的话不由一顿,“什、什么呀!她们关系怎么能好呢!都是当时风头无两的人物,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才正常吧……”
“你不知道么?那丫头的祖母可是海国来客,不知道身上有什么秘法呢,保个人还不简单?!”
“不错!”旁边有人大着舌头就插了进来,却已经喝得完全失了耳力,完全没有听清别人方才在说什么,“人家潇湘四杰那可叫一个厉害!听闻谢家主刚一见到烟霞客就引为至交呢!我还见过远春君呢!欸,都说修士的天赋跟生生血河大有关联,你说这几个得是在里面泡了多久啊……”
剑客:“……?”
他们聊得高兴,一点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一个身量高大的修士微微侧身,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但身边腰挎长剑的少年人注意到了,他心头寒意顿生。这预感曾在很多时候救过他的命,他不由皱着眉头制止道,“诸位可莫要议论他人是非了,这几家可都不是我等惹得起的。”
“天高皇帝远,怕什么!”青衣修士满不在乎把酒杯一放,杯中酒水不慎溅到了剑客身上,引来剑客的怒视。
青衣修士浑然不觉,撇撇嘴道,“这点子破事都被传遍了!再说了,就云栖那元气大伤的样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从那些个大世家里掉出来了呢。我看呐,也就虎林黄家不愧为世家之首的名号!”
这下子,莫说少年气的剑眉倒竖,就连身边几桌的客人也为之侧目。
那天麓山杨家被你放到哪里了?那可是铁打的生生血河流经之地,得天独厚,出了多少大修士了?!少年如此想着。
斑驳的木制楼梯上,一白袍女修站在拐角处听了许久底下那几位的八卦,忽地诡异一笑,腰间不起眼的铜羽轻轻飘了一下。
是吗?
一片透明的纸片悄无声息地贴上了青衣修士的衣角,状如一只小小恶犬,四根尖锐的长牙像是触到了实物一般,深深嵌了进去。
祝你好梦。
女子微笑着下了楼,结了帐。
客栈外,人流依然如织,长街尽头,一座覆雪的山隐约可见。
千里远游,终止于此。
雪峰上,一只纸鹤扑棱着翅膀,艰难地飞上了顶峰,脖子上的五色飘带已沾上了点点雪花。
这是浮玉山的最高峰,人迹罕至,头顶便是无垠苍穹,四下唯有茫茫积雪。如今,山风稍停,纸鹤飞起来总算显出了几分优雅,摸不着头脑似的兜了几圈,豆大的黑眼珠呆滞地看着一地银白。
它找不到那个该收信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纸鹤身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毫无障碍地融进了雪地里,小小的眼睛前却有一阵水光波动,像是投石入湖出现的涟漪。
墨点似的眼中一道灵光闪过,纸鹤骤然振翅,冲向了水光,刹那间便撞到了一人的手心。
“来的倒是快。”那人咕哝着收了纸鹤。
手心上,飘扬着飘带的纸鹤像是融雪一般,化在了她的手心,顿时,乱七八糟的各种消息像是飞鸟还巢一般冲向了她。
“云栖虎林持续交恶,虎林退出金秋会,云栖已亡八客卿,听风台有魔……”
“长洲剑仙与了尘于落尘原交手,胜负不知……”
“东阳城暂封,杏花洲”
……
闭关多年,就算是风云涌动得跟龟爬一样,修界的消息也能攒下好大一把了。
闻世芳面色变了又变,懵了好一阵,才从雪片般的消息里回过神来,长长叹了口气。
谢天影这是干的什么事,怎么先斩后奏给她塞了个徒弟?
琅嬛福地、云栖、长洲……哪一个不比这不问天来得合适?
不过没人啊……莫非是还没到?
这人向来谨慎,倪霁来这里的消息万不会弄得世人皆知,料想也不会出什么事。
大概也就是暂住一阵子吧。
她斜倚着门,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门外芳草茵茵,石阶边几丛修竹郁郁葱葱,视野尽头一棵极高大的树像是撑开了天地一般立着。除此以外,近乎空无一物。
太少了。还得再添点东西。闻世芳摇摇头,回身进了唯一的一间屋。
竹林飒飒,温暖的日光透过花窗照到了玉石几案上,十二年前的纸笺仍旧闪耀着灼灼灵光,砚台里的墨迹却早已干涸。
闻世芳抽出一张纸,迟疑地折出了一只纸鹤。
身子和尾羽歪歪扭扭不说,两条腿还一长一短,一双本该是墨色的眼睛只用干涸的墨迹蹭出了不均匀的灰色。
但青衣人似乎习以为常了,只是盯着纸鹤琢磨了半天才印下寥寥几字。
带着点点期许,纸鹤振翅而飞,略显扭曲的身形完全没有影响它飞行的速度。
雪峰上,再度出现一只孤零零的纸鹤,凌乱的尾羽在狂风中拉出一道长长的虚影,离弦之箭一般冲去。
半山腰,雪线之下的苔原野花点点,高峰的寒气侵染不到,山下的尘世也已经远去,鸟声暄暄,渺无人烟。
“你逃不掉了!”一声高喊打破了此处的宁静。
音波过处,如大风吹过,野花低伏,群鸟惊飞,被符箓隐匿了身形的人也被逼显现了出来。
刹那间,雪亮的剑光刺破了紫衣修士的衣摆,但也仅仅是衣摆而已。
碧蓝的剑气贯彻长空,雨落一般扎到苔原上。倪霁如穿花飞蝶一般游走,试图逼近紫衣修士,只是这剑雨实在太密了,一个不慎,她便被剑气划开了几条深深的口子。
来人已经是照神境了,比自己补鉴期的修为高了整整一个大境界,若非先前在平野城的时候被客栈老板娘的人拖了几日,自己怕是连上浮玉山的机会都没有。
倪霁咬牙一档,剑气接触到见月,清脆的剑鸣连绵不绝,若是放在平时,自然是该称道的。只是在这偏僻的雪山上,除了这位谢家昔日的客卿——吕洛,再无旁人。
“我带着见月回去,想必谢家主会很开心吧。”碧蓝的长剑悬在身侧,明明该是清正的剑气却在青天白日下显出几分邪祟之感。吕洛悠哉游哉地立着,朝着不远处浴血奋战的女子露出一个嗜血的笑。
不要说是许诺的赏赐,便是这丫头的那一缕尚未完全成型的剑意都能为他添上好大一笔助力!
剑光中,倪霁杀气腾腾地扫了吕洛一眼。
无耻小人!
谢姨当初就该直接结果了他!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倪霁找准了空隙,顶着数十道剑气,苍鹰般一扑,遁开了数十丈,吕洛顿时跟了过去。
一张符箓悄然出现在他背后。
吕洛顿时寒毛倒竖,背后冰凉。他下意识地往前一窜,炽热的火焰顿时爆开,飞窜的火星落到了他的衣角,顿时顺着灵光飞速往上蔓延。
眨眼间,火光便借着他身上的灵光,将他裹成了一个火人。
就在吕洛借着真水符浇灭身上的火焰时,倪霁已往顶峰飞身而去。
“该死!”
居然又让她逃了!
高大的紫衣修士铁青着脸,飞身追去,身边荧蓝的剑光拉出一条长长的线。
冰冷的风带着细细簌簌的雪珠呼啸而过,不多时,万丈云海就已经到了脚下。
身后剑光飞驰,倪霁不管不顾地抛出一块令牌,天书一般的字体顿时投射出去,像是封了一般旋转起来,依稀能认出“不问天”三个字。莹润光辉下,风似乎停止了一瞬间。
周身空间好似轻震了一下,无垠的落雪骤然远去,和暖的风扑面而来。
这里是……不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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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 2 章
郁郁葱葱的枝叶间,山雀排排坐,青衣人伸向毛茸茸小雀的手顿了一顿。
再一恍惚,倪霁一个踉跄,脚下陡然变成了柔软的草地,而眼前却是一棵树。
一棵极其高大的树。
触目所及,她竟然看不到顶,热烈的日光也好似被层层叠叠的树冠完全遮住了。
世间小秘境众多,听闻有一名为不问天,有一巨树为不惊,有通晓阴阳之能。
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
碧绿枝叶间,一只莹润如玉石的手垂下来,圆润的指甲在漏下的细碎日光中近乎发光,飘逸的青衣被树枝钩住了一点,露出了半截小臂。
除了皮肤细腻、肤色白皙,那就像是一双平平无奇的手,交换灵物时能看见,切磋比试时能看见……简而言之,修界任何人都可能会有这样一双手。
倪霁心中却陡然一惊。她没有感到半点灵力波动,此人修为远在她之上,再加上此地乃是她此行的目的地,那么这个人是谁就不需要问了。
远春君闻世芳。
她此行的目标。
她未来的师傅。
“唔,她啊?你……”杏花洲之主大剌剌地摊在摇椅里,滚滚的雪青色长袍被压得皱皱巴巴,手边蓄势待发的传信纸鹤站成了一排,闻言纠结地看了她一眼。
“她……”一向能说会道的谢家主卡了壳,半晌才敷衍似地说道,“挺好的。”
黑白纸鹤振翅而飞,纤细鹤脚上粘的糕点碎屑正巧落到了谢家主的手上,她不在意地拍了拍,灵光闪烁中,点点碎屑终于消失了。
倪霁:“……”
谢家主直起了身,清了清嗓子,开始补救道:“你们确实也能算同出一宗,不过你要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闻世芳翻身而起,鼻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血腥气,脸上仅剩的几分笑意顿时沉了下去。
她轻飘飘地落了地,眼神顿时凝在了眼前一身血衣仍不减风采的修士上。
来人身量颀长,一身灰褐法袍已经破破烂烂近乎乞丐装,眉眼看起来说不出的锋利,琥珀色的眼睛却透着温润的色彩,像是被霞光浸透了一般,手中长剑仍在滴血,腰间染血的铜羽辉煌如凤凰尾羽。
杀气腾腾又温润如玉。
闻世芳平缓的心跳重重跳了一下。
倪霁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玉白的手缩了回去,一位修士悠悠落了下来。神识中,这人空空荡荡,好似根本不存在。
但她确实就在眼前。
略显宽大的青袍在风中飘着,像是春水碧波一般荡开,衣角和满地芳草融为一体。
似真似幻,难以捉摸。
“倪霁?”青衣人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眼中是她熟悉又陌生的惊愕和怀念。
“是。”
倪霁低声应道,眼中顿时显出几分苦涩。
“你身后还有人,”闻世芳抛给她一瓶丹药,眼神不自觉地避开了,声音冷淡,“稍等。”
说罢便消失在了倪霁眼前,再回来时手里已经擒着一人,正是吕洛。
只是此时,他眼中满是惊恐,不复从前的倨傲。
“可是此人?”
倪霁点点头。吕洛此人已经被逐出中陆城,却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其中定有人通风报信,此事事关重大。正在她犹豫如何开口之际,便看见闻世芳利索地给吕洛下了道禁制,层层金纹困得他动弹不得。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搜魂?”青衣人直截了当地开口。
耀眼的金光也掩盖不了吕洛的灰败脸色,他隐约猜到了眼前这人是谁。
但怎么会这样?!当初那人可没跟他说倪霁是来见这个人的!
如果知道了她此行的目的,他是绝对不会接下这一单的!
“我、我说,”他绝望地开口,“是……”
话还没说出口,一个不起眼的印记便在他神魂中悄然亮起,随后瞬间爆发。
两人只见吕洛话音一顿,神情闪过不自然的僵直,所有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只是一刹那,刚才还在追杀倪霁的修士就成了一具尸体。
他的修为已经到了照神境界,点点灵光飞速从他身体上逸散出来,不过几个呼吸,他便彻底消失在了此方天地中。
“神魂锁。”闻世芳喃喃自语道。
能给一位照神修士下神魂锁,这说明背后之人一定有了观我境的修为。观我境的修士虽然多,但能探查到倪霁行踪,又跟倪霁有仇,而且不怕报复的,也就这么几家。
几个久远的名字在心中渐渐浮现出来,闻世芳默默盘算了一下,心中有了猜测。
事情发生得太快,从闻世芳困住吕洛到吕洛身死道消总共也不过几个呼吸,倪霁复杂地看着缓缓消散的禁制,一时没回过神来。
“跟我来。”
脚下坚硬的草地骤然如涟漪般缓缓荡开,倪霁一愣神,如被牵引着一般跟了上去。
颇有些鬼迷心窍的意味。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二人不知不觉已经行了好长一段路,曾经冠盖如云的巨树已经缩成了视野尽头一道深色的影子。她五味陈杂之际,不由叹了口气。
自诩心志坚定,原来也不过如此。
她凝神望去,不由一惊。
早就听闻不问天是一处小秘境,没想到竟然神异至此。
此处触地游移不定,有如身处水上,一步数丈,每一步都踏出了水晶的华彩,明亮又有着玉石般的柔和。
周边是连绵芳草,不远处一处小小的屋舍一闪而过。
“泡一泡吧。”
青衣人停下了脚步,倪霁慢了一步,险些闷头撞了上去,一缕混了沉香的草木清香飘到了鼻尖。
眼前,一汪清泉缓缓荡漾。
刚刚的丹药已经将她身上的皮外伤治得差不多了。这温泉灵气四溢,放在外界怕也是要被争抢一番的。
一丝微妙的怪异划过心头。
这么不讲究的么?
长长的屏风竖起,升腾的水汽的灵气顿时被隔绝。几步之遥,青衣人的身影显得模糊不清,像是身处于另一方天地。
“远春君!”倪霁心跳骤然快起来,甚至似乎听到了“咚咚”声。她难得的有些口干舌燥,“您这是答应了么?”
良久无言。
四野寂静如长夜,金鳞鲤鱼还在屏风上缓缓游动,隐约的人影停在了那里,像是在写生长卷中陡然出现的一张写意人物画。
突兀而诡异。
倪霁死死盯着那道阴影,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浓密绿色中那玉色的半截小臂。
屏风后,闻世芳不自觉地回头看向了屏风方向。
那里,屏风隔绝了一切视线,其上花鸟鱼虫精巧如天然,正在满屏风蹦跶,无忧无虑近乎呆子。
她本是打算拒绝的。天下之大,比她更适合的人还有许多。但她看到那双犹带杀气的琥珀色眼睛时,她动摇了。
一种久违的跃动升上心头。
那柄滴血的长剑像是一声炸雷,在汹涌电光中,她陡然发现,十二年过去了。
又有少年来了。
倪霁高涨的心跳落了回去,一丝不甘和失望冒了出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点难以置信。
谢姨一点没说错——“她会拒绝你”。
“远春君,”屏风后,倪霁平静的声音穿了过来,大抵是刚刚经历了一番苦斗,稍显低哑,“前辈昔年和姨母同修于江元君门下,如今云栖遭逢大变,溪山剑法传承断绝,我欲求教。”
“前辈对我,可是有哪里不满意?”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太直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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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 3 章
不问天近乎空无一物,闻世芳所居的那栋小竹楼孤零零地立着,十分扎眼。
倪霁挪开镜子,定定地望过去。
从这里看去,竹楼像是嵌在窗中的小小景致,一下就没有了那种荒野上的孤寂之感。
听谢姨说,不问天本是江元君的,被她当作出师礼送给了闻世芳。
她听很多人说起过远春君。这个名号下的那个人就像千面怪一样,嗜杀残忍有之,温柔天真有之,冷漠无情有之……唯一统一的就是她天资绝佳,以半百之年成就元君之位。
她曾经想,元君成道,天道祝福,那是世人皆知的事情,自然会是如此。
如今,那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就在触手可及处,倪霁却一下丧失了用语言描述她的能力,就好似那滚滚青袍遮住了她的神思一般。
也许,是她自己对远春君这三个字想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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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不问天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弥漫的晨雾正慢慢散去。
闻世芳一如既往倚在不惊遒劲的枝干上,手里是一支长长的玉简。
里面已经是满满当当的了。
按理说,云栖上也会有这么一支玉简,甚至不止一只,但也许,尽数损毁在了那场大劫中。
树荫浓密,再强盛的日光投下来也不过只是游曳的星星斑点。
不问天全境皆在她的掌控下,那个人的存在明显得像是一轮骄阳,完全不容忽视。
风声中剑啸声凛冽。她反手收回玉简,站起身,脚下如雨珠入水般荡开涟漪,转身便是倪霁的屋子边。
剑势极盛处,似雪剑光如雷似电,最终如九天银河般铺陈开来,极缓极慢,剑尖的一点碧色却不停留。
随着剑客手腕一翻,剑尖由下而上,圆融地划过半道圆,在隐约的松涛声中,见月一路向前,招式如风入松,繁杂而不凌乱,又如百川归海,宏大而不喧嚣,最终,轻轻一定,如落叶触地,轻巧归一。
倪霁深吸一口气,收了剑,微微转身,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闻世芳,镇定的神色里透着一丝忐忑。
远处,青衣人缓步而来,最终停在三丈开外。
年轻的剑客恍然发觉,闻世芳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极其有神,只是此时此刻却好像透过她望着另一个人。
二十年前,杏花洲还是上一任谢家家主谢融执掌。云栖、听云、观海三座浮岛仍旧高悬,每到千秋桂子盛放的时节,浮岛上十里桂廊一片煌煌金色,清甜的香气会缭绕到近乎难以忍受的程度,那是一派气势非凡的繁盛之景。
修真界时不时有些小乱子,但已经算太平了。
那一年,三浮岛上刚刚举行过一场盛大的婚宴,在云州斗了百年的倪家和黄家借着倪蕴和黄修远的婚事重修旧好。不久后又是四年一届的中陆城落花诗会,闲来无事的青年才子们或是为了家族宗门的名声,或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都要在小小杏花洲上争一争风头。
那时,谢天影、倪涯、闻世芳和吴萍得了个潇湘四杰的名号,在杏花洲也呆了很久,距离她们第一次见面更是过了许多年。
她们都知道,倪涯在琢磨一套新剑法。
“怀梦,你看这次怎么样?”一袭白衣的少女收剑转身,袖口云纹飞卷,明亮的声音穿过重重禁制传来。
繁盛杏树下,摆着一张檀木雕花美人塌,每一处花纹都是一座小型的法阵,显然金贵至极。
塌前又是一张冻石圆桌,桌上是一碟桂花糕和一壶桂花酿。
人称烟霞客的倪涯出身云州三岛,对桂花这种碎金似的小东西有种谜一般的热爱。那时的谢夫人——谢天影的母亲,也因此特意多招了一位云州的厨子。
在杏花洲呆久了,闻世芳也不免沾染上了些世家习气,原本随意的青衣在谢夫人的几番推荐下变成了一身月白羽衣,看起来确实多了点清贵样,若是不提,谁也猜不到她出身于三千里外、雾海深处的一处小岛。
说实话,她觉得很好。但倪涯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建议。
那时的她刚刚出关,一出关就被倪涯拉去了杏林——那套新的剑法已经有了雏形。
“我又不是剑修,你就不怕我瞎说?”
倪涯笑起来,大步流星走到塌前,端起茶盏一口干了,里面盛的却不是茶,而是淡酒。
“你会么?”
她打趣般的看向闻世芳,说道:“你的神魂可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强盛,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不问你问谁?难不成还去请个南华道人卜一卦么?”
她稍一停顿,又不怀好意地一笑,佯装嗔怒道:“你这自谦未免太过了,若是不愿意,大可直说。”
闻世芳无奈地笑了笑。
她思量片刻说道:“草草观之,最后一式的收尾太快了,没有收束,承接得似乎也有些潦草。”
“唔,有理。”
倪涯一琢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琢磨着比划起来。
“别练啦!”一个极活泼的声音遥遥传来,一道碧影划过天际,一位绿衣少女,腰间垂着一只斑驳褪色的铜铃。
“栖琼,怀梦,怎得还不走?谢夫人都在催了!”
“…不去。”倪涯骤然惊醒,无趣地撇了撇嘴。
“去吧,你可是重头戏呢!”吴萍大笑起来,铜铃不由得碰撞起来,却一点声响也无。
闻世芳也不由得笑弯了眼。
这一次的落花诗会,谢夫人颇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黄夫人更是已经放下话,要给倪涯觅一位才貌双全的小郎君。
“去吧,再不去,倪夫人怕是要亲自来了。”
青衣少女木着脸收剑入鞘,“那走吧!”
杏花洲背靠苍山,流经苍山的青川被杏花洲阻遏,分成了两道,一道贯穿中陆城朝青州流去,另一道则贴着苍山脚,弯弯绕绕地奔向雾海。
那时正是春末,岸边芳草连天,鸥鹭长鸣,杏花开得纷纷扬扬,如迟来之雪一般,而谢家引以为傲的忘归正是开得最盛大的时候,雪青色的花瓣就如仙人不慎洒落的色料一般,夹杂在满目雪白中夺目得令人惊叹。
这里是谢家重地,威慑一方的上古遗宝——四方明境的本体就布置在这里,其上高低错落的回廊均沿地势而建,并着栽种的杏花,正好连成几座大阵,既是杀手锏,也是谢家子弟最后的庇护之地。
“……小友竟然是平澜长老的弟子,难怪年纪轻轻修为就如此深厚,怎么先前从未见你?是刚刚出门历练么?小女就在不远处,不如我让她带你四处走走?”眼角带着细纹的中年女子一身雪青长袍,十分张扬地绣上了展翅欲飞的金凤凰,气度颇为不凡。
此时,她正欣赏地望着旁边的锦衣少年,热切中还带着点不自觉流露出的上位者的压迫感。
少年一身毫无标志的猎装,看不出是何门何派,头上别了一只回春木长簪,周身气息清正,看着十分从容洒脱。
但这表情么,就不太从容了。
闻言,他神色陡然一变,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拱手勉强道,“……不、还是不了,多谢谢夫人美意。在下、在下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逃开了。
谢夫人摇摇头,自语道:“正是个实诚的孩子。”
她又回过头,却一眼就瞥见了倪涯。
“你可算来了!”谢夫人一下闪到她身边,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她的手,修长的手牢牢固定住了她的手腕。虽然是笑着,但那笑却怎么都透露着一股不怀好意的味道。
“闻道友、吴道友,怠慢了,我这义女日子金贵,我先将她借走片刻可好?”
谢夫人笑呵呵地招呼道,随时问句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手里也是半分没有放松。
当然,拒绝是不可能拒绝的,这一幕早在她们预料之中,简直就是期待已久了。
吴萍大笑起来,“谢前辈说借那自然是连还都不用还的了!”
闻世芳哑然失笑。普天之下,谢夫人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能制住倪涯的人。
倪涯暗自叫苦,却难得乖顺地不敢开溜——废话,这可是谢夫人,她要是跑了,谢夫人只会提枪追上来把她绑回去。
虽然完全打得过,但总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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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 4 章
“……师叔?”倪霁见闻世芳久久不语,不由觉得自己的剑诀是不是错漏百出,手心几乎冒汗。
她自诩在剑道上还算有些天赋,但这寂静来得太巧,她也难免心中疑虑。
“唔,使得不错。”闻世芳回过神来,往事如烟散去,忽然觉得面前这一幕带了些荒唐,似是昨日重演,只不过是颠倒过来了。
那时候,每个人都以为那样的日子会长长久久,谁也没想到后来那个最逍遥自在的人竟会最先离去,而后,昔日好友天涯零落。
闻世芳看着眼前白衣剑客。她能看出来那一点局促。也是,毕竟是从未见过、偏偏又有旧的长辈。
人总是有些慈悲心的,更何况闻世芳本就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她有心缓解过于紧绷的气氛,便柔声问道:“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见月。”
倪霁咬了咬口腔内壁的软肉,看着眼前青衣人唇边的一点笑意,难得有些紧张。
虽然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或真或假的夸赞吹捧已经听了一箩筐,但她在这一刻居然生出了一点没来由的好胜心。
要不得要不得。倪霁极力压制,但事情有时就是如此——越压制,越难以忘却。
闻世芳的表情在她眼中被无限放大,所有的细微之处都骤然出现了无数种互相矛盾的解释。
清心咒在倪霁心中飞速流过,反复循环,但完全无用。
任何一个看见自己遥望已久的人出现在眼前时,大抵都是如此。
画像从来只是画像,更何况,这个人连画像都没有。
闻世芳自然不知道短短刹那,眼前剑客就已经滑过了如此多念头,只是被不知哪里折过来的光晃了一下。
也许是流淌在见月身上的明亮剑光,也可能只是今日的阳光格外明艳。
“很不错,只是听山观雨一式剑尖略高一寸,使后一式幅度过大,容易形成破绽。”
闻世芳摸出一柄剑,身形一动,动作与倪霁刚刚别无二致,又一转,剑尖微微往下压了三分。
只此一点变化,衔接便更稳了几分。
“可曾明白了?”
倪霁默默点头,手上立刻就要动起来,却被青衣人止住了。
“不问天本是一座小秘境,大抵是上古时代给弟子历练用的。这三山雪处的云雾颇有几分妙处。”
说话间,云雾幻影已然成型,面容模糊,手上长剑却凛冽。
闻世芳放开牵引,幻影顿时攻过去。眨眼间,两人已过了十来招。
云雾飘渺,幻影招式也多变,虽然一开始使的是长剑,但聚散之间已经化成了双刀。
铛——
双刀破碎,幻影陡然停滞,宽袍也悠悠落下去,闻世芳收了剑,朝倪霁走近了几步,慢慢掐起一个手诀来。
灵光闪烁成型,一片虚空陡然像是粘滞的胶水,被闻世芳拉开了最外层,露出了里面只供少数修士观赏的内芯。
微光下,倪霁突然看见了幻影的组成。那比原先逼真的人型要美多了,璀璨的微芒遍布幻影之身,细细辨认,那是一层细细密密的法阵,而内里奔腾着澎湃的云雾。
闻世芳的手突然点上了她的眉心,一瞬间,法阵和气雾陡然显现出了意义,那是种言不尽意,玄妙无比的感觉。
倪霁突然就明白该怎么用了。
这感觉有点奇怪,眼前寻常的世界陡然陌生了,看山不是山,见水也不再是水。
她正想着,眼前陡然出现了一枚玉简。
“这是溪山剑法的剑诀。”
倪涯一愣,恭恭敬敬道:“谢师叔。”
这玉简十分眼熟,像是闻世芳早上拿着的那一根,原来是现刻的么。
闻世芳想了想,隐约觉得漏了什么。
倪霁踌躇了一下,问道:“我能下山么?”
闻世芳一怔。对了,就是这个。
“自是可以。你令牌在身,可随意出入。只是莫要惊扰了浮玉山边的村民,川北不比其他几洲,修士要少得多。”
天下四分,修士占其三,虽然川北也不是没有修士,但秦氏皇族对修士都没什么好意,在这异常长寿的皇朝的影响下,川北大部分凡人都是绕着修士走的。
甚至于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往修士头上扣,一个不慎官府就可能要找上门了。虽然他们奈何不了倪霁,更上不了不问天,但确实有些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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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闻世芳出关,不问天就如同寻常山巅,日升月落,云舒云卷,只不过因为高居山巅,又几乎无人居住,平常时唯有风声呼啸。
很是清寂。
倪霁几乎生出了一种她在闭关的感觉。
她每日早起练剑,随后便是修炼心法,闻世芳对她似乎不是很在意,只是偶尔会来指导她。
但她总觉得身后有一道视线在注视着她。
三山雪处,云海滚滚。
“不错不错。”
来人面容方方正正,蓄着一把短须,衣袍毫不起眼,只在胸口隐约显着一个乘黄纹,他瞅了又瞅身边的青衣人,虽然嘴上说着不错,眼中却流露出几分愁苦。
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如今是天心医阁的标志。
闻世芳一笑,“赵阁主不妨直说。”
赵天明努了努嘴,叹道:“你这神魂啊,就只能到这样了。若不是当年你当机立断,今日都没了。不过,只要不全力以赴,应该就不会有问题。”
闻世芳点头,“多谢,劳烦你跑这一趟了。”
云海奔腾而过,远处一片空无。
赵天明陡然升起一点心酸,强笑道:“哈哈,这算什么,我左右也会经过川北,况且你我都是行踪不定的人,许久未见,合该见一见。”
天心医阁在三洲交界处,这次他云游至川北,正好听闻闻世芳出关的消息,便来一见。
掐指一算,他和这老友相交也有十六年了,此一番见她,却是故友凋零。
赵天明看着翻腾的云气,想了许久宽慰道:“修士三洲也没什么大事儿,想来你远居川北,那些个糟心事也到不了你眼前。”
“大事没有,小事到不少。你还记得谢卉吧?她当年不是一气之下扔了傀儡远走青洲吗,六年前她又回来了,而且还带了个人回来,说是来杏花洲游历,结果一住下就再没走。如今这两人在谢家可是风生水起,那绛红小筑的傀儡都快堆成山了。对了,还有慈音客,就是那个声色阁的管事,我们在诗会上碰见的那个。他竟真的出家了,法号就是慈音。江湖上都传他是碰上了个孽缘,伤了心,才看破红尘的,我看不见得。”
可惜,赵阁主在医术上可称天下第一,安慰人却该是世间倒数第一,不过几句话,他便又开始倒苦水:
“啊,只是最近川北好像不太平,杨家的人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我看那朝堂之上像是要出事。还有那个叫什么麻鸿老人还是什么老人的,干了不少损阴德的事,只是实在滑不溜手,锦城派了许多人手也没逮住……”
十二年倏忽而过,修界的风起云涌中又是新一波人物,但世人口耳相传、津津乐道的却没变。
风月逸闻、邪修……
闻世芳静静地听着。
虽然说十二阁的传信纸鹤在她出关伊始就到了她手里,但玉简中的寥寥数语总是比不上一位老友在身边的絮叨。
她和赵天明相交已久,那时候,她和吴萍谁也不知道那个衣衫褴褛、一脸菜色的医修居然会是天心医阁的主人。
“我能动手到什么程度?”
男子的滔滔不绝一下被斩断,他瞪着一双小眼,奇异地看着闻世芳,慢慢说道,“唔,大概,和谢家主打一场是没问题的。你想做什么?”
“倒不一定是我想做什么。”
二人一阵沉默。
只是有种预感而已。闻世芳心道。
“对了……”赵天明试探着看了闻世芳好几眼,犹犹豫豫道,“刚刚东面的剑影,你新收的徒弟?”
“倪霁。”
赵天明一脸错愕,端方宽厚的五官硬是被他做出了挤眉弄眼的效果,惊道:“她不应该在杏花洲谢家主那里吗?”
“就是她传书让我收她为徒的。”想起了谢天影那一连串的纸鹤,闻世芳不由摇了摇头。曾几何时,年轻的谢家主最讨厌这催命符般的纸鹤,如今她倒是也学会了这一招。
大抵,真的很好用吧。
“我本想拒绝,可是…”
赵天明哈哈一笑,正欲说什么,眼角余光却瞥见青衣人有些苦涩的笑容,顿时转了话锋:
“当年变故后,我立刻就被谢家主请去了过去,那是她还小呢。后来我打理医阁,诸事繁杂,算起来已经八年未见了。”赵天明感慨万千,意有所指。
刚刚虽然不过是惊鸿一瞥,但他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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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 5 章
倪霁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许是之前不问天上只有闻世芳一个人,这屋子连一道禁制都没有,毫无防备得令人心慌。
门静悄悄地打开,青衣人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
闻世芳神色如常,仍旧是一副万物不过眼的超然模样,但倪霁却莫名其妙地听出了一股温柔。
初见时的紧张再度袭来,倪霁习惯性地咬了咬舌尖,微微错开了眼神,轻声道:“师叔,我打算下山一趟,可还需要采买些什么?”
许是活物太少,不问天上十分安静,唯有风声潇潇,到了闻世芳这屋子里,连风声都没了,好似自带隔音禁制一般。倪霁不由自主地就把声音放低了,像是担心惊扰了什么一样。
青衣人茫然了一瞬。
“采买”这个词好似从来没有在不问天上出现过。
这里,需要些什么么?
她仔细琢磨了片刻,意识到自己被倪霁带跑了。
“你缺些什么?”
白衣剑客目光越发躲闪,白玉似的面皮映上了些许红霞,一看便是又纠结又羞涩,有什么难言之隐。
青衣人等了片刻,只听倪霁非常诚实地低声蹦出三个字:“……我馋了。”
闻世芳一怔,哑然失笑。
修行阶段自知白始,而后分别是补鉴、照神、观我,修为一旦过了知白之境,修士便可不再一日三餐地进食,到了照神往上,甚至大部分修士都略去了日常饮食这一活动,只在交际场合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点东西。
只是,杏花洲谢家却有所不同。谢家以体术传家,门风又颇有些无拘无束的意思,从小到大都是吃喝不忌,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滋补吃什么,连带着中陆城的酒楼茶肆生意都比别处好许多。
倪霁在杏花洲呆了多年,也难怪。
“去吧,”闻世芳看着脸皮愈发涨红的白衣人,忍住了笑,“正东方向百里,有一个大点的镇子。”
仍带笑意的轻缓声音响在耳边,倪霁胡乱点了点头,落荒而逃,走时居然还不忘把门给带上。
一出去,她便深深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了,仿佛倒退回了三岁,不由自主便把心里话给说了。
可能是修为涨了点,也可能是这里往日里普普通通的声音都放大了几分。
屋内,闻世芳听着外面听起来十分复杂的叹息声,坏心骤起,故意在门边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路上小心。”
这门上没禁制!
倪霁脸色一僵,转身就跑。
倪霁一路下山,像只林鹿般腾挪辗转。不问天高居山巅,浮玉山又山势甚高,即使有修为在身,下山也要费些功夫。
就在倪霁过了云海之时,闻世芳也安静地踏出了不问天。
葱葱密林中,一位修士飞掠而过,身形犹如鬼魅,若让砍柴人看见了,没准又会传出一则怪谈来。
浮玉山极高,山顶常年覆着皑皑积雪,山下却已然温暖如春,新生的枝桠将林间遮得几乎密不透风。虽然如此,这修士却没有弄出半点动静,那些枝条在触及他时便好似自己躲闪开了一样。
他忽地停下了脚步,谨慎铺展开的神识中,一道寻觅已久的气息出现了。
真是不枉他一番苦心!
他大喜过望,似乎已经看见了大把的灵丹妙药和高阶法器。那丫头还是补鉴修为,可他已经是照神大圆满了,整整一个大境界!
杀她岂不是易如反掌么?!
他脚步一转,正打算把那人截住,眼前却陡然出现了一位青衣修士。
这人出现得无声无息,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男子神色一变,后背冷汗直冒,垂头道:“晚辈无知,搅扰了前辈清修,这就离去。”
这修士出来得无声无息,他半点动静都没察觉到,定是修为比他高许多。
来人是谁?!
他迅速把川北的大修士过了一遍:
“你是谁的人?”
男子瞬间面如死灰,却仍然抱着一丝希望,“黄家,我是黄家派来护送倪……少主的。”
“是吗?”闻世芳挑了挑眉,向他走进了几步,平平淡淡反问道,“你不是来杀倪霁的么?”
枯枝败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一双云头鞋出现在男子视野里,他面色惨白,只觉得过不了多时,来人踩碎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而他,向来是个惜命的人。
“前辈饶命!”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几乎浑身发颤地大喊道:“前辈饶命!我也是身不由己!要她命的是黄伯礼!”
谁?
闻世芳皱了眉,闭关太久,一时还真没想起来这位黄伯礼是谁。
“谁?”
“虎林黄家二长老!”男子头也不敢抬一下,鼻尖全然是林间土壤的草木味和腥气。
他念头飞转,知道来人定是给倪霁撑腰的,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继续道:“二、二长老视倪霁为黄家之耻,又素来和大长老不和,便找了我来、来……”
原来如此。
当年倪震宇从黄家带走倪霁的时候,她还没闭关,此事也略有听闻。即便是有黄家大长老力排众议,倪震宇又是武力震慑,那时也是起了一阵风波。
况且,倪蕴和黄修远的事情先前已经十分难看了,再加上这么一出,像黄家这种传承悠久又好面子的世家,有这么想的人也不奇怪。
只是……
闻世芳问道:“她行踪是怎么泄露的?”
“我不知道!是二长老先前告诉我倪霁会在何时出现在锦城,我才一路跟过来的。”
这声音都发着颤,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赏赐飞了不说,连自身性命都要不保了。这大喜大悲下,他贴着地的脸表情一言难尽。
闻世芳眯了眯眼,三洲里追踪术不知凡凡,但黄家和谢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隔千里,而锦城又是在两家的北方,同样隔着数千里,能准确到这种程度,要么就是谢家有内应了。
“抬头。”
话音落下,男子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正看向一双深潭似的眼睛。
“当真?”
这深潭极寒,里面好似有一团漩涡,把他的全部心神都吸了过去,恍惚间,他连自己回答了什么都记不起来。
闻世芳若有所思地闭了闭眼,继续问道:
“认识吕……洛么?”
那深潭骤然消失,男子顿时回神,还没生出丁点后怕,又被这一句问话问得一愣,身形肉眼可见得僵直了。
他怎会不认识!?
不就是那个本该在几天前复命,却不知哪里去的修士么?这么一问,恐怕他已经身殒了!
男子一时又是庆幸,又是恐惧——既然吕洛已经死了,那他自己呢?
闻世芳轻笑一声,“你回去告诉黄伯礼,倪霁如今是我的师侄了。若是他打算继续,就不要怪我去找他了。”
“我叫,闻世芳。”
眼前的云头鞋骤然消失,她轻飘飘的声音缓缓消散在山林中。
谁?!
男子猛地抬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唯有郁郁山林。
嗓子眼的心陡然一落,他几乎生出几分不真实感。呆了片刻后,他撒腿就跑,带出的尖锐风声惊飞了一路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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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倪霁跨进山下镇子时,已近晌午。
这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然是比不上锦城、平野城之流的,但考虑到这里是在川北都算偏僻的浮玉山,也算不错了。
虽然以倪霁的标准看,这往来的人流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了。
“老人家,我想采买些东西,麻烦问一下该往何处去?”
倪霁上不问天时不过瞥见了这镇子的一角,从未停留,只好随意拉住了路边一位老人问路。谁知他一听见倪霁的外乡口音,便连连摆手,说了几句带着浓厚乡音的话。倪霁一个字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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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 6 章
“我姓王,祖上起码三代都住这儿。”
王老带着倪霁沿着镇子边上,一路向东走。许是倪霁长得颇有亲和力,也许是因为山上那位深居简出的仙师,王老对倪霁很是信任,很快便开始絮絮叨叨。
“倪仙师啊,你替我给山上那位仙师问声好,要不是她的玉牌,只怕先前那些好日子也没有呢!”
“……我啊,年少时也读过书,赶过考,见过世面。可惜命不好,刚考了个秀才,外面就打起了仗,科举也停了,世道也乱了,这仗一打就是好多年。一开始我还撑着口气读书,后来发现不行了,就想去当兵。”
说着说着,王老一顿,像是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中,表情十分复杂,许久才继续道:
“唉,可我这命啊!修士那神通怎能是凡人能比的呢!仙师们虽然不敢伤我们,却设了阵法,我走迷了,一路流落,从西到东走了整整四年,好不容易才回了家。人呐,到底不能闲着,后来啊,我仗着还识几个字,就开了个私塾教书。虽然也没教出什么大才子,到底有个营生。”
王老一笑,眉目间的愁苦终于舒展了几分,显出些自得来,然而那一点自得却像是落入干涸砚台中的一滴清水,只平添了几分唏嘘,“想来我这一辈子也没干什么事,怎么就到如今年纪了。仙师啊,你们寿长,我曾经见过一座横贯两山的大桥,那真是漂亮极了,不知还在否?若我还有力,定是我再要去看看的!”
倪霁眸光微动,摩挲了一下腰间铜羽,她万万没想到这位王老居然就是当年被当时的川北之主召集起来的凡人之一。
彼时,上古大派造化门某一弟子心生妄念,暗中潜入安葬川北秦氏的北邙山,取魂魄,集龙气,想练成一具无惧阳气的怨鬼,却被自古庇佑皇族的天麓山杨家发现,而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战端起于青州和川北,迅速蔓延到了另外三洲。不仅各方修士互相厮杀,连川北的安朝皇帝也纠集数十万兵力,陈兵于造化门山门外,企图借着修士不得滥杀凡人的天令逼造化门就范。
彼时,可与天麓山杨家媲美的上古宗门造化门已然到了油尽灯枯之际,被数方势力联手攻上山门,为数不多的门徒几乎被屠戮殆尽。
最后谁是谁非,已然完全辨不清了。
如今麦芒已然微黄,针尖似的外壳在白袍上刮擦而过,刹那间便悄然断裂。
倪霁扫去碎壳,抿了抿唇,轻声道:“您看见的想必是造化门的谪仙桥,听闻是当时四洲的奇景之一,只是我生得晚,从来不曾见过。那一战过后,世间便再没有造化门了,谪仙桥已然毁于大火。停战之后,内门弟子全数灵散,流散的外门门徒或死或伤,有的不知所踪,有的归入了十二阁里的天工阁。”
王老一怔,呐呐无言,五味陈杂。
原来,是一样的。无论是仙师还是凡人,都有无力回天的时候。
他虽然老了,可不知怎得,那些川北之外的东西却记得越发清楚——月色下绸带似的谪仙桥、日落时分金子般的无愁海、令人瞬间迷失的海歌……
那明明是他生命中最恐怖的四年,可如今老了,他却只记得了那些从来不属于他的东西。
佝偻的老人叹了一声,浑浊的眼地瞥了眼身侧如竹如松的年轻人,只觉得支着拐杖的手指僵硬得如同枯木。
倪霁偏了偏头,陡然在风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见月蓄势待发。
王老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絮絮叨叨,“先前青州可是个好地方,我去的时候无愁海那叫一个美,那海风都是轻飘飘的,从来没有什么狂风大浪,连退潮涨潮都是安安静静的,我甚至想呆在那里不走了,可是……”
他苦笑了两声,拐杖捣地的声音隐隐响了一分。
倪霁眸光微动,扭头看着瘦削的老人,心头一沉。
据说,曾经的青州是世间一等一的繁华地。只是,自抚舟崖之战后,鲛人远走千里之外,青州从繁华富庶之地一下跌落,只有满地狼藉和无法复原的无愁海。她从未见识过战前的青州,只有偶尔看见地上的半隐半现的剑矢和瓦片才能一窥当年的惨烈。
她咽下了喉头的话语。如今的青州早已是一片万灵难生之处,只有寥寥几座城池还维持着修士的往来。而那外面的万丈冰原,却已归为了邪魔煞鬼的游荡之处,便是小灵台境的大师也只能在第一城之外修筑屋舍,行渡化之事。
“…啊,到了,”王老突然止步,“就是前面。”
倪霁回神,遥遥望去。西侧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田地,田垄痕迹尚且可循,只是一片荒芜,近乎寸草不生,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飘荡其上,和边上油绿的麦苗相比,十分诡异。
生着零星杂草的边缘地带,一股说不上来的土腥气慢慢飘过来,倪霁环顾四周,除了脚下的泥土什么也没有。
没有灵力波动的痕迹,没有任何不该有的东西,但也没有活物。
就连小虫她都没看见过一只。
这便是不对劲了。
倪霁召出见月,已然全神戒备。
身后,王老有些吃力的喘息声明显得有如妖兽喘息,倪霁甚至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王老,您呆在这儿吧。”
她又往前一直走了几丈远,鼻尖的土腥气越来越重。倪霁弯下腰,捻了一小撮土,土色发黑,带着种奇怪的湿黏,像是胶水一般。
虽然前几天就下过雨,但这土也不该是如此质地。而且,这味道也不对,血腥气夹杂着发霉的古怪味道。还有一种十分熟悉的凶戾之感。
虽然十分隐约,像是错觉一般,但她绝不会认错——这就是她在青州那几年里最熟悉的气息。
就连这天色也很像。
倪霁提着剑,头上是一片惨淡的阴云,遮天蔽日,完全不似方才的晴光。见月在其中醒目得像是风中之烛。
风起了,血腥气愈发浓重,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感觉顿时如蛇一般窜了上来。
倪霁神色一凛,迅速退了出去。
天际,闷雷隐隐,像是要下雨。
倪霁收了剑,拉着王老退了数十丈,忌惮地盯着那浓云许久,间它飘了过去才嘱咐道:
“王老您别着急,我这就回去禀告师叔。这两天您尽力劝周围的人家先在别处找个住处,离得越远越好,天黑以后就别出门。”
王老一惊,连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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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 7 章
入夜时分,明月高悬,清辉遍洒。
倪霁总觉得有几分心烦意乱,欲修炼静不下心,欲睡又不得睡,辗转反侧之间已经到了半夜。
她坐起来,撩起帘子,定定地看了会儿屋外,最后还是爬了起来。
夜色中,见月不愧其名,透亮如水,清明似月。纵横剑气劈开云气,在山巅游曳不定,可与月色争辉。
万里云海中,居然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倪霁还以为是自己看岔了眼,收了剑,好好定了定神才重新望过去。
那人衣袂飘飘,月色笼了她一身,脚下便是流淌的无尽云海,身上流转着道道隐约的金纹,像是瓷瓶上绽开的冰裂纹一般,但又带着无上威势,只看了一会儿,倪霁便开始心悸。
她不信邪地又瞅了眼,拼着双目的刺痛终于认出来了些许。那是符文,不知为何连接成了纤细的链状模样,但为什么会在闻世芳身上?
年轻的剑客直觉那金链不是某种法宝,但细细想来更觉诡异——若是那链子换个颜色,倒有些像是天雷痕迹了。
倪霁正在胡思乱想时,云海之上的青衣人却已经发现了她。
大晚上的来练剑?未免也太过勤奋了吧。
闻世芳摇摇头,伸手将她摄了过来。
“怎么了?”
只一眨眼,闻世芳身上的金纹便消失不见了,刚刚的一瞥仿佛是她的错觉一般。倪霁定了定神,“没什么。只是睡不着。”
“唔,许是白天接触了那凶气的缘故。”
翻涌不停的云海中骤然出现了一张云雾组成的小几,白雾此刻还在一刻不停地往下流淌。
“坐吧。”
倪霁迟疑了刹那,试探性地盘腿坐了下来。
这感觉很是奇怪,像是坐在了一张铺了厚厚兽皮的榻上,十分舒适。
几只白瓷杯盏,边上是一个长颈玉壶。
天青色的衣袖拂过杯盏,象牙色的手指在月辉下多了几分冷色。
倪霁定定地盯着眼前的茶几,眼神近乎发愣。
夜半时分,云海之上,万籁俱寂,唯有风声依稀。月夜酌酒,自是件风雅之事,但放在闻世芳身上却莫名显得有些奇怪。
可能是闻世芳看起来太一本正经了,倪霁很难想象她会喜欢饮酒这种天生带着几分放纵不羁的事情。
但与此同时,倪霁的眼神也控制不住地随着闻世芳的动作游移。
许是心理作用,但青衣人的一举一动之间似乎带着一种特别的韵律感,恍惚中她甚至在指间看到了不应该出现的剑气。
这剑气灵动而连绵不断,像是今夜的月光。
“困了?”
看着眼前只有眼神在移动的倪霁,闻世芳不觉弯了弯唇角。
不,就连这眼神都透着一股平常没有的呆气。
“没有!”
倪霁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大声道。
更呆了。
闻世芳笑得愈发明显,明显到薄脸皮的剑客脸红得跟晚霞一样,眼神躲躲闪闪就是不再往这里看。
“喝么?二十年的春夜酿。”
闻世芳笑眯眯地递过去一只白瓷杯,看着倪霁犹豫几番后终于接过了杯子。
“好喝么?”
“唔,还好?”
倪霁不确定地小声道。她饮食从来没有忌口的,只是从来没喝过酒,倒也不是不能喝,只是觉得没意思。
少年人的愁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目前而言,还没有到需要用酒来浇的程度。
闻世芳惊异地放下酒杯,“你不会喝酒?”
倪霁乖乖地点点头。她大致也能猜到闻世芳为什么这么惊奇。十二阁的掌事人她是不清楚,但当今的杏花洲之主和从前的烟霞客可都是酒徒。
她可记得,杏花洲的永年坊可是曾经被这两位喝空了不少呢。若非都是修炼之辈,恐怕是要醉死在里面了。
“唔,那喝茶吧。”
闻世芳已经眼疾手快地摸出了一只茶壶,天知道她都在储物袋里放了些什么。
但倪霁舔了舔唇,鬼使神差地说道:“我还想试试。”
闻世芳:“……”
可能是刚刚月色太过朦胧,倪霁觉得闻世芳笑得有些奇怪,介于无奈和憋笑之间,像是云雾茶肆老板看她捅娄子的孙女兼店小二一般。
刚刚那种感觉又来了。倪霁深深叹了口气,那叫害羞,她曾经以为这种东西已经消失在她身上了。
但似乎,那只是因为时机没到。
感受到了倪霁复杂的目光,闻世芳低头掩饰般地咳了一声,琢磨了一下,又递过去了一只小小的白瓷盏。
“这是白玉乡,更淡一点,不过还是慢点喝。”
“如何?”
“嗯,呃,有点甜。”
闻世芳笑得更……倪霁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从初见开始,她就觉得闻世芳身上笼罩的一股她并不熟悉的感觉,似乎可以说沉重,但又夹杂着些许超然。
那是和谢姨完全不同的气息。杏花洲之主威势赫赫,又直率热情,谢家人的无穷活力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说谢姨是火,那闻世芳不说是冰,也起码是寒潭。
而现在,即便是冷色的月光照着,闻世芳看起来也有生气多了。
她眼睛都弯起来了,这肯定不是倪霁的错觉。
有点甜?
闻世芳看着倪霁脸上混杂着不知所措和苦思冥想的表情,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倪霁长得很好,琥珀色的杏眼圆润又清澈,眉目间带着一股剑客不自觉显现出来的锋利,但此时,这些都只能让她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更可怜。
“我……”倪霁讪讪地放下酒杯,陡然有些委屈。
闻世芳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的下一个字,便接过了话头:“是我唐突了。”
她的声音仍旧带着点笑意,听得倪霁耳朵一热,立刻决定换一个话题,“师叔要回杏花洲看一看么?谢姨很是想你。”
闻世芳一怔,眸光渐沉。
掐指一算,自从十二年前她和谢天影在镇魂塔前匆匆一别后,她们便再未见过了。在她刚出关接到的刻着杏花标记的那封信里,谢天影除了凭空给她塞了个弟子,便是催她去中陆城。
情理之中,只是难免近乡情怯。
十二年,她已经错过了太多,而那开头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良久,闻世芳才轻轻点头,“自然是要去的。”
“话说回来,我可是云栖客卿,你怎么不邀请我去云栖?”
“……”
“师叔,”倪霁放下酒杯,极其认真地问道,“那你可愿应邀登上云栖?”
闻世芳本只是逗她,未曾想她会如此严肃地回问,当下便有些措手不及,愣了一下才道:
“会。”
月色下,剑客笑得莫名得意,放下的酒杯已然见底。
闻世芳神色逐渐迟疑,陡然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她莫不是有些醉了?
应该……不至于吧……
但闻世芳向来稳妥,当下便俯身要收走空杯,“倪霁,夜深了,你明日还要起来练剑,该……”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倪霁一把抓住了手臂。
“那是什么?”
乱成一锅粥的意识逐渐挡不住那些被关在牢笼里、大抵不该问的问题,迷迷糊糊间,倪霁就把心里话给讲出来了。
“嗯?”
倪霁手指凭空比划起来,她眼睛有些花了,咫尺之遥的青衣人已经成了一大团阴影,但方才月夜下的金纹却愈发清晰。
“就是……金锁链?”
“……只是功法而已。”
“要、要紧么?”倪霁锲而不舍地继续问着。
“不要紧。”闻世芳一边无奈地扶住开始东倒西歪的倪霁,一边不甚熟练地敷衍着。
都说醉酒的人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气,事实大抵确实如此,倪霁忽然紧紧地抓住了闻世芳,像是将要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问道:
“我,真的,像她么?”
青衣人动作一顿,不禁看向了半抱着的倪霁。
“不像。”
于是,安心了的剑客再度开始胡言乱语:“师叔,我是不是要掉下去了?”
……
长在谢家,酒量居然如此之差,可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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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 8 章
喀拉——
恐怖的雷声突如其来,站在远处等待的王老哆嗦了一下,手里的拐杖死死按进了地面。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穹,老天爷啊,惊蛰还早着呢,哪里来的这么大一个闷雷?!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又一道雷声适时地响起。
王老还算康健的身体又抖了一下,这一抖就停不下来了,几乎如风中将落未落的黄叶一般。
他人老了,但脑子还没慢下来,迅速回想起了昨日那浓重的云色。都说六月飘雪是为冤情,那这晴空打雷呢?山上这两位仙师也去了一阵子了,莫非这田里,真要出大事?!
拐杖悄然抬起,他默默向后撤了几步。
闻世芳陡然一笑,眉梢挂着的却是几分杀机。
天道示警,真是难得。
她许久没有下山,居然有人弄出了这等花样。
倪霁看得心头一跳,急忙移开眼去,又是一呆。不远处,寸草不生的地面已经升起了几重隐隐绰绰的禁制,黑红灵纹缭绕其上,浓重凶煞气弥散开近乎身处邪修老巢。
重重禁制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升起。
“凶煞?”
这小小的镇子里居然有能让天道自发降下天雷的凶煞!
她瞬间便明白了先前的修士为何会身死。层层阵法掩盖了此地的煞气,但一旦有修士打破禁制,那么天雷瞬间便会滚滚而至,直接灭杀了修士。
完全没有走漏消息的可能。
若是她那天贸然出剑,恐怕已经身死魂灭!
闻世芳应了一声,宽大的衣袖中飞出九面玉牌,滴溜溜地飞转着,投下的辉光眨眼间便将这几方田地围了起来。
“既然天雷要落,那便让它落个尽兴吧。”
滚滚雷声混着闻世芳的声音同时响起,倪霁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带了出去。
下一刻,天雷倾泻而下,耀目的紫电擦着青衣人衣角而过。
禁制隔绝得了天雷,却隔绝不了气息,浩瀚的天道气息肆意奔腾,带来的是全然的愤怒和恶意。
见月控制不住地出鞘,却在天光映显得衬下黯淡至极,倪霁面色惨白,手脚冰凉,眼底已然带了几分红色。
天意难测,天道可畏。
“别看。”
草木香混着带着些许焦味窜上鼻尖,年轻的剑客眼前陡然附上了一双温凉的手。
倪霁不适应地眨了眨眼,好歹回了些许理智。
“这……”王老一口气没上来,眼冒金星,捂着胸口就要倒下,幸被闻世芳一把扶住。
那雷光太熟悉,几十年光阴匆匆而过,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些朝不保夕的年岁。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紫电偃旗息鼓。
眼前已是焦土一片。
但在恐怖的天罚后,却有什么东西悄然生发。
玉牌已然尽数化为齑粉,灰白玉屑簌簌而落,青衣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除了凶煞之气,这里什么也没有。
“这里还来过别的修士么?”她转头问道。
王老抱着拐杖,默默点了点头。
院边楝树丰茂,如云冠盖中小小的紫花开得正盛,春末已经炽热起来的阳光穿过重重碎叶,将闻世芳照得平静又柔和,眉目间的冷漠却又好像还没有完全褪去,像是一尊低眉的神女玉雕。
倪霁心中陡然一定。纵然是可进镇魂塔的凶魔又如何,远春君总该是有办法的。
“天雷既已落下,那其中凶煞想必已经灰飞烟灭,师叔有何打算?”
闻世芳倒是没想到少年剑客对她有这番近乎盲目的信任,只淡淡道:“这里是凶地,但凶煞已经被提前带走了,只留下一片荒地做掩护。安朝皇帝素来不喜欢修士,抚舟崖之战后就更是如此。那些世家仙门若是没有搬迁到修士三洲,多在偏僻之处,只怕此事是有人有意为之。”
倪霁叹了口气。
过了许久,王老才颤颤巍巍地进了门,神色颇为怪异。
“这是两位游历而来的仙师。”他侧了侧身体,介绍道。
佝偻干瘦的身影完全挡不住两位正值盛年的修士,况且,二人也从未掩盖身上的气息。
都是观我境。还不是那种用丹药堆起来的虚浮之辈。
这么巧?什么时候川北还能随随便便就撞上两位观我修士了?
闻世芳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这二人看上去正值盛年,都不做寻常修士的打扮,看上去和川北的普通行旅之人一样,一人一身短打,身形看起来十分健壮,一人也拄着拐杖,一条腿居然有些跛,面容却十分周正,均是风尘仆仆的模样,见还有两位修士,眼神不约而同地略过了倪霁,看向闻世芳的眼中满是警惕之色。
寻常修士不说百病不生,但有点小毛小病都能自愈,像此人这样一直到观我境还是跛的,少之又少。
带着暖意的风仍旧飘飘悠悠地穿过大堂,曾经停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鸟儿却早已感受到了下方的暗流涌动,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似乎过了很久,也好像只是一刹那,闻世芳直视着二人,淡淡地问道:
“两位是?”
“在下王平君,”一身短打的女子开口道,随后指了指身边男子道,“这位是我夫君林和,不过是恰好游历至此的散修。”
闻世芳点点头,“我姓闻。这位是我师侄。”
她顿了顿,直截了当地问道:“二位到这偏远的浮玉山,只是因为恰好?”
不要说这二人,便是倪霁都愣了一下。
王平君眉头一挑,又默默打量了眼前的青衣人一番。
这人就像一个普通人,修为她一点都看不透,说明比她高,可她自己已经是观我了,再往上就是元君了,可能么?隐匿修为的法器倒是也有可能。
不过,姓闻?又这么年轻……
十多年前,正好有这么一位,只是坊间谣传都说她是去海外了,会是她么?
王平君神色一沉,带了几分试探道:“那道友也是恰好触动了天雷,又全身而退?”
林和眼神在两人间转了转,却把全副心神放到了倪霁身上——若是事情有变,那么这小修士便是突破口。
“两位道友是为那块凶地而来?”闻世芳淡淡问道。
王平君点头,“既然道友已然引过了天雷,那想必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微微一顿,紧紧盯着闻世芳道:“远春君?”
闻世芳欣然点头,又摇了摇头,“不过早二位些许而已,倒是二位追查至此,应该有些眉目了。”
“此事说来话长,”王平君一边想着,一边拉着林和坐下,谨慎地开口,“几日前,我们在鸿雁山歇脚时,撞见了一队邪修,抬着一个棺材,我们截下了几个人,东西是从这里来的。”
“只可惜,让他们跑了。”林和摇摇头,补充道。
他拄着拐杖,从进来就没说过几句话,多亏了脸上的一双笑眼才让他看上去没那么冷漠,只是说这话时脸上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意味。
倪霁心里一紧,总觉得林和此时有种和他气质一点都不符合的嗜血感,但这感觉一闪而逝,她被另一个问题吸引住了心神,“为何要抬着?放不进储物袋么?”
“若是东西上刻着一些特殊法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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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 9 章
正是春日,晴光正好,浮玉山雪峰安安静静地在屋檐上探出一个小角来,边上是昂扬蹲踞的吻兽。
山风卷过,楝树花落了些许到屋顶上。许是风水好,这是倪霁见过的最高大的楝树,一度让她想起了杏花洲上刀剑不入的杏树,就连那紫花也带着几分相似,谢家独有的忘归只比它颜色稍淡些。
倪霁突然意识到,她真的在杏花洲呆了很多很多年。
“小云你可记住了,天道是天道,人是人,天道难测,人心却总有几分可揣度的……”
昔年,杏花洲之主也曾望着如云似雾的忘归,这么念叨着。
蚍蜉尚可撼树,蝼蚁也不见得就只能束手就擒。
倪霁陡然生出几分不甘来,都说天道难测,每一分没有落下的不幸都像是恩赐。可幸与不幸究竟是出自天道之手,还是万人之手?
堂中静了许久,直到一声沉闷的碰撞声响起。
闻世芳放下手中杯盏,垂眸看了会儿地上游移的树影,抬起头淡淡道:
“那个说见到火光的人呢?”
王老压下心头的起伏不定,喘了口气道:“就等在偏房。”
那人一身农人打扮,见厅里许多人都盯着他,不免有些畏缩,王老便操着当地方话对他温声说了几句,那人这才用不甚流利的官话说起来。
“我……是新来的,每屋子住,久用茅草打了个棚,在那里,”男人咽了口口水,“窝起夜,看见有东西亮,就悄悄走近了一点,看、看见一团火,飘着的,还有人,很多人!”
闻世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三日前。”男人磕磕绊绊地回答。
闻世芳点了点头。
王老又问道,“还有什么吗?”
男人摇了摇头,王老看了看闻世芳,便叫小厮带他出去了。
大厅里一时间无人说话。倪霁坐在闻世芳旁边,隔着一张窄窄的茶几,微微的穿堂风带来了一点点异香,夫妻俩神情晦涩难言,王老沧桑的脸庞难掩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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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圆月高悬,远山成了浓浓淡淡的暗影,城外一片荒芜,白日里茂盛的麦苗尽数淹没于黑暗中。
此地不过是一个三柱香就能从东走到西的小镇,眼下灯火都很寥落,只在远处鬼火似的有那么一星两点。
闻世芳深深吸了口晚风,草木的青涩味和一点点雨水的气息顺着风遥遥传来。
也许,等会儿会下雨。
她不确定地想着。
倪霁来得不久还不知道,不问天上并没有四季更迭,一年到头都是温暖如春,纵然不问天之外便是皑皑雪峰。
她曾经很习惯这样的环境,但眼下,她突然觉得她已经在不问天呆得够久了。
月色下,闻世芳的衣袍如水银般流淌,身后映照出一道斜斜的影子。
倪霁下意识地跟着,却忽地踩中了那道被拉长的影子。脚下空无一物,但她骤然拉开了一点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已经远远走到了那片荒芜已久的田地中间,脚下已满是焦土,天雷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些许虫豸的低鸣。
叮——
腰间不着一字的玉牌在柔软的衣料间摆动,却莫名地发出一声悠远的撞击声,倪霁一个激灵,心神像是突然回笼了一般。
闻世芳脚步一顿,想伸手拉住身侧的倪霁,但还是放下了手,迟疑道:
“天劫气息还是重了些,不若,你先回去?”
倪霁不自觉抚上了腰间温润的玉佩。
这是下山时闻世芳送给她的,说是迟来的拜师礼。
她偶尔觉得,闻世芳对她太过小心翼翼了,像是捧着一个易碎的琉璃瓶一般。可她远没有她想得那么脆弱。
纵然是再怎么端方有礼的君子剑,也是要见血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那好吧,跟紧些。”
“远春君。”
巧的是,夫妻二人已经到了此处,夜色中像是两道沉默的幻影。看二人身上沾染的露水来说,大抵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
他们感情应该相当不错。闻世芳想着二人之间那些仿佛心有灵犀般的一举一动,那本该是和满的,只是,她总觉得这对夫妻有些不对。
一些难以跨越的东西像是已经横亘在二人之间很久了,而然她们又像是在追寻着一个早已知道结果的东西。
闻世芳停了下来,一条隐隐约约的金线从她的指尖陡然升起,细若游丝,却瞬间便延伸到了视野尽头,极目所望,不见尽头,仿佛直接跨越了天穹。
那像是流泻的月辉直接凝成的,又像是无边星汉的缩影。
周围灵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久远的尖啸声在耳畔响起,像是极致的风声,又似乎是妖兽的嚎叫。
倪霁腰间的玉佩亮了一刹那,朦胧的微光瞬间就将她笼罩了起来,那些摇曳在长夜里的无名过往像是雪融一般消失了。
这里曾经有一个人,她心头一痛,尽管只是刹那,但那种痛楚似乎穿过了时间和身体的界限,映照到了她身上。
闻世芳双眼微阖,神念中,一线牵连住的是一座城,城内高阁连廊,华美异常,这是一座川北少见的大城。
另一边,虚空之中,一片幻影渐渐显现,在黝黑的土壤上映出了几分鲜红。
幻影中是无数弥漫着血色的符文,飞速流转的符文在月光下像是一张张重叠的面具,毫无规律地堆叠,乍一看像是无数奇形怪状的五官,狰狞而恐怖。
“这是,一线牵?”王平君回身,一脸惊愕地看着闻世芳手上仿佛一个金光线团子的灵光。
金线虽然隐约,但仍就能看出其上如呼吸般流动的符文,闪烁的碎光在黑夜里有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美。
据说,一线牵原是鲛人秘术,后来不知怎得传到了人族,本来是用来寻人寻物的,但施展到极致便是半分卜算了。
倪霁盯着一线牵消失的方向,不自觉地问道:“那里有什么?”
王平君遥遥望去,看起来十分温和的圆脸上只有冷然,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抱水城,顾家。”
月色下,蚯蚓般的血色符文渐渐消退,在众人沉默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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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 10 章
都说一夜无梦才是沉酣一场,但闻世芳点燃的香似乎起了些反作用。
倪霁梦到了很多,很多那些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却了的东西。
三座浮岛上,云梯层层叠叠,蚂蚁似的人上下穿行,大团大团的云雾不时就遮盖住他们的身影。
遍地碎金的十里桂廊外,笛声飘渺,花圃四季常春,而在靠近万丈云海的落云湖边,有一道熟悉的剑影。
雪色的身影飘忽不定,像一朵时聚时散的云,袖口金色的云纹闪烁着耀眼的光泽,更夺目的是她手中浩荡如山川大河般的剑光。
那是溪山剑法,长生剑主手中的溪山剑法。
飘渺而坚实,灵动却也刚健,直到一点寒星似的剑芒擦过她身侧。
“小云,你怎么来了?”
倪霁一下惊醒,她急促地喘息了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薄被,脸上似悲似喜。
她居然能记起来!
她还以为,这些东西都已经在浮岛倾覆的时候一同葬送了。
那应该是二十三年前,那时,灵气躁动不定,各大世家仙门都聚集到了中陆城杏花洲,一齐定下了以化灵阵调整地脉之法,后世称之为“白雪之盟”。
当年,她姨母也在杏花洲,只是白雪之盟耗时太久了,她中途回了一趟云栖。
那年她五岁,怎么也不会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了。
自从浮岛倾覆,往事对她来说如水中花镜中月,飘忽不定,真假掺半,她早已不知道那些真的发生过,又有哪些只是她幻想出来的。
但这次,她很确定——那股剑意骗不了人。
倪霁呆呆地眨了眨眼,只觉眼前亮得很。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微尘起起落落,日头正好,今天又是一个晴天。
她已经睡过了时辰。她翻身而起,倒了一杯隔夜冷茶,一饮而尽。
府衙不远处,一条窄窄的河流缓缓趟过,捶打衣物的浣洗声不时响起,细密的泡沫在水流中渐渐消失。
闻世芳倚在窗口,看着河对岸的林中那道翻飞的身影。
她也曾习过剑,不管怎么说,长剑大抵是修士们最常用的兵器了。但常用不代表用得好,向来都是用剑的修士多,而剑修少。长洲立派多年,最多的时候也不过百来号弟子,这一代虽有长洲剑仙,但门下弟子反倒更少了几分。
曾经有人说,每个修士都会有自己要追求的剑道,哪怕修的是一样心法,练的是一样的剑谱。
她是对的。
倪涯便是如此,而她自己就不一样,所以她放弃了剑道,而倪霁……
闻世芳脸色不自觉沉了下来。
倪霁若是无心剑道,便不会有如此修为,更不会来找她。可是,醉心修炼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
倪霁唤她一声“师叔”,她便担了那些责任。
她想要,倪霁活着。
一招一招又一招,倪霁平心静气,一点一点贴近了那股虚虚实实、似有还无的剑意。
剑尖慢慢聚集了一丝湿痕,空气变得粘稠而滞重,倪霁的剑势越来越慢,却好像带着隐隐雷鸣,随着静默的一刺,无数道微芒闪现、飘落,一扫沉闷的空气,仿佛雨后微风。
“好剑法!”王平君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对岸,正隔河远远地看着她,中气十足地喊道,“可愿与我过一过招?”
“好。”
王平君的剑更像是刀,大开大合,更少见的是,开场便是迅雷疾风,比寻常长剑厚重上些许的剑锋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如惊雷般跨河而来。
她已经将修为压到了补鉴,和倪霁相同,只是这股气势和多年的经验却并不会改变。
剑气转眼间便滑到眼前,稀疏的枝叶尽数粉碎于眼前。
倪霁脚尖一点,乘势让开半步,轻巧地转了个身,整个人飞身而起,笔直地斜向下刺出一剑,雪亮的剑光瞬间加入了战局。
只一下,她便感到了不妙。
电光火石间,王平君竟是早有准备,游刃有余地回转过身,不仅挡下了这一剑,还接着剑势将两人带到了树林深处。
经过之处,草木摧折,巨大的声响惊得河边洗衣的妇人们顿时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对岸,就连府衙内的杂役也惊慌地奔了出来。
闻世芳倚在窗口遥遥望着二人的缠斗,不过几个呼吸,二人就已经拆了数十招。发现了底下的动静,她手指微动,一道无形的禁制瞬间隔绝了打斗声。
王老也走了出来,猛一抬头看见那身青衣,他心中便已有几分了然。
“散了散了,不关你们的事!”
笃笃——
这敲门声极其克制,声音放到了刚巧能听见的程度。
林和?
闻世芳眉头拧了起来。
“进。”
厢房的门是最普通的木门,许是太久无人使用,疏于上油,林和一推门便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他仍然拄着拐杖,头微微垂着,但得益于观我境的修为,半点声音也无。
“远春君,叨扰了。”他抬头笑道。
闻世芳眉心愈发深刻。虽然是笑着,但林和看起来几乎有种孤注一掷的感觉。
“林道友是有什么事么?”
“是啊。”
他叹息着,拖着步子缓缓上前。他身量很高,一眼就看到了远处飘忽的两道剑影,忽地一笑。
这一笑顿时减轻了他身上带着几分阴冷的暮气沉沉之感。
这感觉很怪。闻世芳安静地等着,但林和似乎陷入了漫长的回忆,脸上满是怀念之色。
半晌,他才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闻世芳道:“……她是不是很好?”
也不等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和她相识于锦城春夜宴上,那年寒川风平浪静,波光潋滟,她腰佩长刀,一身锦衣,在平泽也算小有名气,人称锦衣客。我出身工匠之家,修为稀松平平,那年因为邪修伤了腿,也只是打算跟着表兄来见识一番。”
林和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苦涩道:“未曾想,一眼就看到了她远远地在河边舞剑的模样,我无意打扰,她却看见了我。”
年轻人喜欢凑热闹,也喜欢分个高低,年纪大一点的则是各有各的算盘,不知从何时起,三洲都发展出了各自的集会,云州是金秋会,平泽是落花诗会,川北则是春夜宴。
闻世芳看了眼林和的神色,只觉熟悉至极。大抵,春夜融融,确是无限美好。
那,现在呢?
天光已明,寒光飘摇,禁制挡得住声音,却挡不住两人的身影。王平君刀风狠辣,一看便知是浸淫多年的高手,倪霁虽然招式尚且稚嫩,却在缠斗间飞速熟悉着招式。
闻世芳明白,王平君是起了爱才之心,喂招来了。
林和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良久无言。他不敢高估闻世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人自镇魂塔之变后便避世多年,想来也不是什么乐善好施之人。若要以利诱之,那他们更是没有什么能给的出的。
可是,顾家势大,这是为数不多的机会。
“我二人都不是剑修,然而小女却曾用剑,”跛脚的修士扭过头,眼底已微微发红,“那时我们住在风鸣谷附近,她极是好动,每日里剑鸣混着风声不绝于耳。再后来,我们三个便陆陆续续走遍了平泽,只是……”
林和的声音愈发低沉,脸色狰狞了起来。
“只是有一天,她不见了。”
闻世芳心里一惊,看向林和的眼神多了几分审慎。
修士有正道修士,也有邪修,还有那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走火入魔的修士。眼下,林和就可能迈入后者之列。
虽然从古至今,走火入魔的修士没有能活过一日的,但在那一日中,他们的实力会强得惊人,便是只有观我境也能发挥出半步元君的能力。
似乎感到了闻世芳的视线,林和低下了头,拄着拐杖的手用力得发白。
人死不能复生,修士身殒更是如同灯灭,一身修为崩散为万点灵光,最后留下的只有一阵长风。
就算是寿尽而终,也难以不留遗憾,更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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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 11 章
第二日时近晌午,倪霁敲响了王平君和林和夫妻二人住的厢房。
门上的禁制荡开层层涟漪,开门的是王平君,一看见她,她的脸色便缓和了几分。
“小友,有什么事么?”
“师叔打算今日前往抱水城,二位前辈可愿意一同前去?”
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吃惊。
“事情是有些仓促了,”倪霁不好意思地说道,“只是师叔觉得事不宜迟,后日便是十五了,她担心出事。”
阴物的活动基本没有规律,唯一常见的便是月华对她们有着异常高的吸引力,甚至在满月时分,它们的实力都能强上三分。
半晌,王平君才点点头,开口道:“好。多谢远春君。”
浮玉镇外,一只飞舟停在了青衣人身侧。飞舟样式简洁,通体纯白,细看却密布阵纹,阳光下似乎在缓缓游动。
四洲广袤,纵然修为绝世,也要忍受行旅之苦,飞舟便应运而生。
指尖灵光消散,闻世芳放下手,长舒一口气。
回想起昨日的谈话,她便升起几分愁绪。抱水城的事疑点颇多,她本想让倪霁回不问天,但剑客自是有脾气的人。
“师叔,你护不了我一辈子的。”
倪霁是对的,她只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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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水城高耸于寒川之畔,距此地三百余里,几人是要在飞舟上过一夜的。房间均收拾停当,几人便各自挑了一间住下。
这条飞舟材料用得极好,阵法的手法也很是细致,虽然是在云端穿行,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波动。待到夜半时分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震动。
飞舟先是猛地一震,随后便是像陷入了泥沼一般僵持住了。
倪霁走上甲板,发现闻世芳已立在船首。
“我们怕是去晚了。”
西北方向,一道夺目的红线拔地而起,贯彻苍穹,正好将只差最后一线便满了的明月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夜风正盛,暗云飞卷,虽然透过飞舟禁制的只有些许的凉风,但动荡的灵气还是透了进来。
“那是?”
“他们提前动手了。”
微凉的手指轻轻点上了倪霁眉心,无边汪洋顿时席卷而来。世界纷乱嘈杂,她能感受到地脉的搏动,也能听见飞舟飞驰的尖啸,但是,一股带着铁锈气的愤怒像无形之手,猛然慑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闻世芳的手指立刻抽离,总共不过短短一瞬,却好像经过了一段长长的旅程。
倪霁猛地喘了口气,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那股愤怒像是一笔冲不掉、带不走的染料,在她心神上留下了刻痕,远比她以为的要沉重。
“没事了。”闻世芳近乎呢喃的声音响起。
她有些懊恼——方才不该那么做的。
倪霁只觉肩头微微一沉,一股微妙的温热透过衣料穿了进来。
这是……倪霁震惊地看过去。
这是她师叔的手。
“嗯。”
许久,她才骤然想到:这就是元君的世界吗?
“道不同,则所见不同。你主修剑道,将来……”青衣人微不可察地一顿,“若是在琅嬛福地或者天心剑域,你会更得心应手。”
闻世芳的语调太过平淡、太过笃定,年轻的雪衣剑客忽然升起一种感觉——闻世芳对她极其信任。
可是为什么呢?
她茫然地想着——
闻世芳见过许多才华横溢之人,和她交游往来的无不算得上是当世佼佼者,她自己更是以百岁之龄踏上修士巅峰。
并非说,倪霁对自己的剑道产生了怀疑,而是那种过于荣光的未来对她来说,显得有几分虚幻。
她的天分不算差,但也不算太好,不过寻常。她母亲在她这个年纪已经踏入照神了,而她姨母更是已经在云州小有声名。算上同辈,云栖双壁的名声连远在杏花洲的她也听说过,谢棠前不久也已经踏入了照神境界。
这种突如其来的信任沉沉地压下来,她几乎生出一种惶恐,不由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风声依旧,但飞舟上的寂静却像是悄然生长的梦境。闻世芳本以为自己闭关多年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但不知为何,她竟隐隐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倪霁,想了想还是出声道:“怎么了?”
“……我……”倪霁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发涩地开口,“此时云洲正是好时节,我也好久没回家了,师叔不如与我一同前去?”
闻世芳一呆,却微微放了心,“你不打算参加金秋会了么?”
倪霁回过神,懊恼道:“……自是要去的。”
背后,夫妻俩也出了客房,月色暗淡,红线也开始隐没,两人神色莫辨,像是夜色中的两道无名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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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行人顺着浩浩荡荡的人流缓缓进了抱水城。
抱水城是川北为数不多的修士重镇之一,早在飞舟上,几人便远远地看见了它灰白色的浩荡城墙。这城墙都是用石料而造,其上铭文密布,一看便知是多年苦心营造而成。
因着前夜明显的异象,附近不少好事的修者都赶着过来一探究竟。
单纯好奇有之,另有所图亦有之。
毕竟,异象是青州的特产,但在川北可不算常见。
城门口,身着银甲的官兵懒懒散散地站着,要不是身上装备齐全的盔甲撑住了他们的身子,一个个都能演示什么叫弯腰驼背、站没站相。
“我看呐,他们是遭天谴了!”
“去,他们能遭什么天谴!老天爷可帮着他们呢!”
“那不一定,说不定老天爷转性子呢?”
“嘿嘿嘿,就跟狸奴一样么?”
“慎言!你是要找死么!”
……
几个官兵正远远地躲在角落里,自以为小声地嘀咕着,直到被冷不丁从他们身后窜出来的队长模样的人狠狠拍了一巴掌。
抱水城是顾家的大本营,在这里安朝的号令远比不上顾家的通告来得管用。安朝与修士宿怨颇深,五十年前才打了一场仗,如今不过是勉力维持着面上和气的样子,但实际上巴不得修士出点什么事。
况且,昨夜天象闹得实在大,名义上主管抱水城的郡守一看便知这不是官府能管的了,因此,一早便下了令,对看着像是修士的进城人都通通放行。
然而,顾家并不是这样想的。
过了安朝这道关,顾家的修士已经举着铜镜等待着进城的修士了。
三才镜,修界用来鉴别邪修最常见的法器,几乎每个稍大些的修士城都会配备。不过,这东西要是管用,也不会每年都会出几次“意外”了。
三才镜看着像是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只不过镜面是一片模糊,用来描眉是完全看不清的,它照的是修士周身的煞气。
煞气这东西,寻常修士虽然也会有,但却不会太多,而邪修却是铺天盖地、能瞬间将镜子映得通红。
这一关可比官兵们敷衍了事的检查要细致很多。
进了城后,夫妻二人的神色顿时一变。
飘摇的各色招牌角落里都印着一个小小的印记,不时有一队神色严肃的修士披坚执锐匆匆奔过,修为都还不算太低,起码都是补鉴境。
“这里不太对劲。”王平君低声道,警惕地望着随处可见的披着顾家家袍的修士,“先前抱水城虽然繁华,但也不至于此,而且,顾家的修士太多了。”
确实如此,四人不过是在长街上稍微驻足了片刻,立刻就有几双眼睛盯了上来。
许是靠近寒川的缘故,顾家以水为家纹,修士都统一穿着绣了湖蓝纹章的外袍,在形形色色的修士中极其显眼。
闻世芳:“先进酒楼吧。”
出乎意料的是,随意选的一家酒楼也几近满客,嘈杂更甚于外界,堂内大半是修者。
店小二已经忙得有如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了,但即便如此,也还是一眼看到了刚进门的四人,飞一般地冲到门口。
那速度,若是能修炼,定能成为一位榜上有名的高手。
“四位这边请——”
他拖长了调子喊道,脚步一转就找到了边边角里一张还没收拾完的四方桌,一边继续收拾,一边示意墙上工工整整的大字。
“菜单在那上头,几位客官看看想吃些什么?”
没一个人开口。
夫妻二人的眼神齐齐落到了窗边能俯瞰长街的几张四方桌上。眼下,佳肴如流水般撤换,几人正推杯换盏,却怎么也看不清模样,明显是施了障眼法。
都是修为还不低的修者。
眼下,修者很多,施了障眼法的也不少,但敢坐在一桌子顾家修士边上的可不多。
倪霁眉一挑,眼看着一位身背双剑的少女带着一队修士径直走向了那边。
这少女身上并没有障眼法,如画眉目看得一清二楚,稀奇的是,那桌顾家修士像是认识她一般,一看见她,脸色立刻就变了,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顿时就有人匆匆离去。
那少女也不在意,微微一停后便直接坐到了桌上,开始大快朵颐。
大堂内一静,随后更加喧闹了起来,无数心思各异的眼神明里暗里地扫过那几人,像是她们身上带着带着财宝一般。
无人理会,店小二也不以为意,仍旧扬着一张笑脸道:
“客官我跟您说,咱这店儿算是城里一等一的了,各位好眼光!”
他微微一顿,指着正对他们的一副长字继续道,“一看几位就是仙师!咱们这店可是招待过不少仙师的,连顾家的公子小姐也时常来打牙祭嘞!诸位看,那幅字还是天河剑客留下来的呢!”
“诸位客官且听我一一讲来,我们家的香酥鸭、花花鱼汤、烫三川可是一绝!我们家的清蒸狼鱼也是远近闻名啊,用的是从城外寒川里现捞的,我们家掌勺的也是世代为厨,经他料理的狼鱼怎么着也能填满一间房了!客官一看就是远道而来,何不好好吃上一顿,再行游历?”
倪霁一怔,心神全然被“天河剑客”四个字吸引了过去。
天河剑客高明?
她曾有幸看过天河剑客比剑,剑势圆融流畅,双剑配合得天衣无缝,应该算是川北数得上来的大修士了。
她居然也来了?
闻世芳微妙地瞥了眼被众修士瞩目的那几张桌子。
天河剑客就在那里,身边便是那个背着双剑的少女。
“唔,那你便……”她顿了一顿,看夫妻二人完全没有点菜的意思,便道,“你便挑些有名的上好了。”
“好嘞!”店小二笑眯眯地接了银钱便要走,却被一声带着冷意的“稍等”喊住了。
他手一抖,手里的银钱差点滚了满地。
“怎、怎么了,客官?”
王平君默不作声地又塞了点钱,和和气气地开口问道:“你可知道那边几位是谁?”
店小二扭头扫了一眼,惊恐的脸色顿时放松下来。
嚯,原来是这个!
他手腕一翻便把银钱收了下来,随后微微弯腰,压低了声音,开始滔滔不绝:
“几位客官真是爽快人!那后面来的几人都是倚山城李家的人。那位背着双剑的就是李家的小女儿,叫李长熙,听说她天分好极了!身边坐的就是她师傅——那位鼎鼎有名的天河剑客。因着她师傅是现今城主的什么亲戚,所以她时常跟着她师父在这抱水城里露面,人人都知道她!不过,像今日这般,带着李家修士来倒像是第一次。”
店小二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一顿,得意道:“那师徒二人可对咱们酒楼的菜式赞不绝口,每次来抱水城都要吃上几顿!要不怎么还提字呢!”
店小二看起来十分兴奋。
倚山抱水是川北两大修士重镇,以修士的脚程算,二者离得相当近。抱水城屹立寒川之畔,倚山城则背靠坪山,都是灵脉栖息之地。
不过,闻世芳依稀记得,这李顾两家关系并不好,在很早之前便是有李家人便见不到顾家人的地步了。
这回怎么一齐出来了?
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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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 12 章
小小一个抱水城已然被顾峰之死闹得沸反盈天,看店小二一脸惊惧的样子,恐怕其中还有几分隐情。
王平君冷笑一声,“活该!”
林和接道:“想必远春君已然发现了,抱水城多煞气,城中的牌楼多都是用来镇压邪祟的。我曾听闻上古有一种禁术,能将凶煞之气灌注入未出生的婴孩,出生时母亡子存,但孩子所向披靡,无人能敌,也许顾家用的正是此术。”
闻世芳眯了眯眼,说道:“林道友真是博闻广记,不过,川北前几辈修士中没有哪位能对上这样的形容。”
林和一笑,听出了其中意味,遂道:“闻道友客气了,不过是家学罢了。家母当年是白江林家的弟子,林家因为依附于造化门也有颇多传承的上古典籍。”
他停了一下,继续道:“这法子虽然有,但结果恐怕也难说。煞气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孩子要想长大成人,需要大量灵丹妙药来维持心智,许是中途夭折了。”
倪霁犹豫了一下,问道:“这等禁术为何不会招来天雷?”
还没等闻世芳回答,王平君便嘲讽一笑,神色晦暗道:“天意难测。”
这边气氛一下降到了冰点,小二却迈着轻快的脚步,端着摞得高高的食盘走了过来。许是刚刚那位被吓了一下,来的已经是另一位店小二了,他一脸笑意,仿佛根本看不见几人的脸色,有条不紊地把菜放下,又将上好的青瓷杯碟碗筷一一摆好,行了一礼,便去侍候其他桌客人了。
今日生意很好,透过窗户,倪霁能见到外面长街上的人流已经接近于摩肩擦踵了,修士和普通人早已区分不清,显眼的湖蓝纹章也隐没在了人群里。
窗口坐着的李家人仍然没有走,但顾家的援军也没有来。
隐约的叮当声中,闻世芳动了筷子。
小二上了很多菜,其中有相当一些是倪霁没见过的,大概是川北特色。
不问天在浮玉山并不是闻世芳突发奇想的决定,也不是为了谋求这一方荒僻。很多年前,她来过川北。
这里是起点。
那时,她是和蒋瑛一道前来的。蒋瑛似乎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飞舟乘腻了,便换船,水路漂久了,便上岸,如此反复,不知怎么,她就跟着蒋瑛到了川北。
她们并没有来抱水城,而是去了倚山城——那里有一场比试。
彼时,倪涯已经得了长生剑,长生剑主和她的烟波舟声名鹊起,而天河剑客也在川北闯下了一番名声。
两人正好都在川北,比试一场便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
和倪涯后来的事迹相比,那一场不过是小打小闹。但对她和蒋瑛来说,那却是一个转折点。借由倪涯,她们结识了谢天影,并因之去了平泽,而后是青州。
说来也是奇怪,后来声震三洲的潇湘四杰竟然是在川北初识的。
算起来,那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但现在看来,却似乎已经隔了很久很久,久到闻世芳已然记不得倚山城的模样。
良久,王平君漠然伸手,倒了满满一盏酒,一饮而尽,仿佛是快冻僵的人咽下了一团烈火,慢条斯理道:“远春君打算如何?”
“自然是去顾家。”
顾家在抱水城号称“顾半城”,顾府占去了将近一半的面积,其余的倒像是陪衬一般。
望不尽的碧瓦高墙顺着地势绵延而去,重重禁制将顾府罩得有如铁桶一般,惊雷木大门熠熠生辉,这等气派,放在世家门派遍地的平泽、云州都显得富贵。
只有一点不好,如今顾家门头紧锁,不见一人。
感应到有修士来了,门外的应声石上缓缓浮现四个大字——恕不待客。
闻世芳视若无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雪青色的方牌,轻轻一抛,朗声道:
“我乃杏花洲谢府客卿,特来送落花诗会帖。”
蕴含灵力的声波远远荡开,无数符文一下都浮了起来,发疯似得运转着。一时间,灵光闪烁,几乎耀得人眼花。
几乎有挑衅之嫌。王平君和林和对视一眼,痛快一笑。
倪霁却是一呆,那玉牌样式十分熟悉,确实是落花诗会专用请帖不错,但……
况且,落花诗会就算是三洲盛事,到底还有两年,就算是送帖子,也万没有这么早的道理。
但这一招却很管用,不多时,一个苍老迟缓的声音传来,“贵客远道而来,自当接风洗尘。”
大门轰然打开,滚滚雷声应和着响起,隐约雷光中,一位锦衣玉冠的中年男子阔步而来,拱手道:“在下顾修文,如今是顾家家主,有失远迎。”
闻世芳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这人正正好好是观我境,不过修为虚浮,像是用丹药堆起来似的,不比王平君和林和二人的坚实,但周身气势却极盛,很不相配。
顾修文满面笑意,眼神微微一扫,也不多问直接让开身子说道:“请。”
一入顾府,四人才发现顾府不仅外面看着大,里面也设了重重空间阵法,更有无穷无尽之感。在将曲径回廊过了无数道弯后,几人到了一处小院。
小院不大,院里只种着一棵极高大的梧桐,院墙边修竹摇曳,倒是十分简朴自然。
“父亲。”顾修文对着角落里侍弄花草的褐袍老人拜了一拜。
老人回转过身,衣衫下摆还系在腰间,缓步而来,眼神凝在闻世芳身上,“抱水城好久没有谢家客卿来过啦,怎么杏花洲突然想起了我这小小顾家?”
闻世芳淡淡道:“落花诗会广邀天下才俊,贵府子嗣旺盛,人才辈出,哪里算得上是小小顾家?”
“哈哈哈,闻道友过誉了,”顾大山笑了两声,喑哑声音中掺杂着明显的呼吸杂音,“在下顾大山,各位称呼随意。”
“距离下一次落花诗会还有许久,怎么这时候就来送帖子了?可是时候改了?”
“并未更改,”闻世芳气定神闲,一手招出了一块玉牌,玉牌上雪青色的忘归犹自缀着一滴露珠,有如活物,“只是这玉牌已经做好了,名录也定好了,我又喜四处游历,便提前带了出来,正好路过宝地,便送了过来。”
顾大山摩挲了下玉牌,毫不掩饰地探查了一遍,挑了挑眉,满意地收进了口袋,“只是,道友此时上门,怕不是别无他意吧。”
闻世芳微微一笑,半点客套话也无,直截了当开口道:“在下粗通观气之术,偶观贵府煞气颇重,不知为何?”
老人长叹一声,声音愈发粗糙,近乎沙砾,“这可要去问我那不成器的后辈了。”
顾大山相貌只能说周正,看着和顾修文没什么相像,作风却像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直接对着顾修文道,“这事却也蹊跷,说不定这几位贵客能看出些什么,带他们去看看吧。”
说罢便转身,又拖着步子走向了尚未整平的花坛。
顾修文也不言不语,行了一礼后便带着四人出了小院,一直走到了岫玉铺就的小道上才开口道:“家父避世已久,又喜静,便是我一年也见不了他几次,此次会面实属罕见,他还特意嘱咐我备下几间厢房供几位使用。”
闻世芳惜字如金,“多谢款待。”
顾修文见冷了场,也不恼,仍旧亲热地开口问道:“几位都是中陆城而来么?”
闻世芳点点头。
王平君冷声道:“顾家主莫不是在怀疑我等?”
顾修文哈哈一笑,“道友何出此言?只不过抱水城实在离中陆城太远了,我极少见到谢家修士而已。几位道友若是心生不快,我晚些再来赔罪!”
他微不可察地一顿,脚下一边拐进一条小径,一边惋惜道:“说起来,我早年也曾在中陆城住过几天,如今见几位道友来了,倒是想念起云雾茶肆的茶来,可惜了,我琐事缠身,怕是再去不得了。”
王平君神色一寒,直接翻了个白眼。
倪霁接口道:“没想到顾前辈还去过中陆城。云雾茶肆的茶水确是令人难忘,只可惜叶婆婆不卖茶叶,要不然我返回中陆城后定然给前辈寄点过来。”
顾修文点头,声音在骤然响起的流水声中近乎耳语,“可惜了。”
广阔湖面一闪而过,接着又是一重又一重的树影。
顾修文带着几人一路走过,眼神始终停在森森绿意中。
又过一个弯,他忽地回了下头,笑道:“我顾府说大不大,但也是请了名家来营造的,大小景致无不是设计过的,灵气地脉相互依托,算是这附近数一数二的。几位道友若是之后要赏景,可千万记得带着仆从,要不然迷失了可有些难找。”
王平君声音平淡,却是夹枪带棒,“贵府若是不大,那杏花洲也算不得什么了。”
顾修文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许是被刺了几下,顾修文一路不再开口,只在小径尽头出现一座石屋时颇为温和地开口道:“各位要去见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可要做好准备,那凶煞气着实重了些,我看这位姑娘神魂有损,要不要先在花厅歇一歇。”
闻世芳眉头一皱,还未开口,便听得倪霁朗声道,“多谢城主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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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第 13 章
几人七绕八拐,不知不觉踏上了一条虹鱼鳞片铺就的小路,正前方立着一栋精巧秀丽的三层小楼,两边俱是平滑如镜的水面,水上有莲灯盏盏,也有真荷叶挺立其中。
金乌已经西沉,倒是衬得此处一番神仙场景。
“此处是开颜堂,当初布置时颇花了一番功夫,是请了天工阁的巧匠来营建的,向来只招待贵重客人,”顾锐又开了口,语调中带着几分压不住的得意。
他又走了几步,声音愈发恭敬,几乎到了小心翼翼的程度,“家主就在里面,各位贵客往前走便是了,晚生先告退了。”
“十三郎,”顾修文的声音遥遥传来,“一起过来吧。”
说话间,现任的顾家家主已是出了小楼,来迎接几人了,“各位请跟我来。”
闻言,顾锐只好转过身,跟着几人进了小楼,眼中的不情不愿却是分明。
只怕这顿饭是不能好好吃了。倪霁望着顾锐的神色,暗自思量,不过若是鸿门宴,恐怕也不可能,何必叫上顾锐呢?这可不是什么天道不眷顾了,这是人祸。
鳞径不长,几人没走几步就进了屋。小楼以云木建造,内嵌辉石,无需灯烛便是通室明亮。屋内是一张小圆石桌,已放着几道冷盘。
顾修文安排着人一一坐下,挥了挥手,脚步静默的仆从鱼贯而入,开始一一上菜,“寒舍简陋,望各位莫怪。”
“先前仓促,不知这二位如何称呼?”顾修文又转向王平君和林和,一脸歉意。
“免贵姓王,这是我夫君。”王平君冷淡开口,只盯着酒杯。
“林和,散修。”林和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也不看顾修文。
顾修文也不恼,仍是微微带笑,转向倪霁。
“晚辈姓倪,这是我师叔,”倪霁一脸腼腆,“村野出身,有幸踏上大道而已,和云洲倪家不过恰好同姓。”
闻世芳看着倪霁,倒是颇感意外。倪霁在她面前一向是一副虽锋芒毕露却又恭敬有礼的模样,现在收了棱角,连眉梢都是柔和的,居然硬是装出了一副天真温柔的样子。
“哈哈,我观贤侄修为深厚,剑气丰盈,令师必也是位名家,”顾修文似乎很满意,却没有追问,只提议道,“我顾家也有不少子弟修习剑术,贤侄来日不如与他们切磋一二?”
“自是求之不得的。”
顾修文一脸笑意,还想再说些什么,闻世芳却直截了当地问道:“贵公子是怎么死的?”
王平君和林和眼神一下凝到了主位上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身上。
顾修文轻咳一声,脸色有些挂不住,勉强道:“说来也是不巧,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也不知招惹了什么东西,竟弄出这么一遭,让几位见笑了。不过,事发突然,我等也不知详情,还在查探。”
说着说着,他神情便定了下来,再也不见方才泄露出的一丝惊惶,反而带出了几分似乎真情实意的悲切。
“我这三儿子,就是心气太高,如今……”
他长叹一声,转而强笑道:“都是家事,都是家事,不值一提,还请几位莫放在心上。”
若是不知前情,还真要被顾修文给糊弄过去。
闻世芳冷眼瞧着,慢条斯理地继续道:“顾公子修为并不浅薄,如今却留下了尸身,恐怕事情并不能算作家事了。”
顾修文一顿,手里的酒险些洒出来几滴,连连干笑了好几声,试探道:“那前辈怎么看?”
“恐怕是与邪修有些干系了。”
“这这这……”顾修文满脸难色,犹豫许久才继续道,“不瞒前辈,我也有此看法。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又尚未有定论,我顾家百年声誉不能就毁在这种事情上,还望前辈稍安勿躁,我定会给前辈一个满意的交代。”
闻世芳意味不明地盯着顾修文,忽地一笑。
满意的交代?
倪霁一怔,没放过顾修文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惧。她陡然想起一件事——多年前,现任杏花洲之主刚刚继任家主时,曾一人血洗了封山的邪修老巢。
那一战血流成河,灵散的神光照彻昏昏长夜,百里外都能望得见,直接给谢天影定下了紫衣血屠的名声。
从那之后很久,修士三洲内提及杏花洲谢家便是万凶不近身、鬼神退避的名声,几乎能媲美长洲剑仙的三圣剑了。
顾修文莫不是担心她师叔这位“谢家来使”一言不合,就要大开杀戒?
开颜堂里落针可闻,王平君和林和神色都十分微妙,似是笑又像是讥讽。顾修文等了一会儿见闻世芳轻飘飘地捏了一块糕点,才松口气,若无其事继续道:
“川北不算干旱,却也不像云川那样河网密布,而是一条大河连着几个大湖,而且气候阴寒,多有一些特有鸟兽,狼鱼也算是其中之一。这狼鱼性情凶猛,长成了的还得要修士才能钓起来,却肉质柔软鲜美,还带着一股飞雪草的奇异清香,算是川北的名产之一。诸位尝尝……”
邪修的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顾修文只避而不答,一边与他们东拉西扯,一边指挥着仆人倒酒撤菜,从乳鸽的喂食到炖肉的时间再到抱水城的建城历史,无一不聊。
夫妻两人不发一言,偶尔戳几筷子也显得应付得很。闻世芳一如既往,神色自若,像是在听,又像是已然神游了。只有顾锐战战兢兢,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不时小心翼翼地接上几句。
倪霁看得好笑,又仗着顾家人不会毒害自己人,倒是动很多。
“……众位有所不知,我顾家人丁还算兴旺,只是抱水城处荒僻之地,资源又实在有限,于是祖制便定下了三年一比的规矩,来激励后辈子弟。此次前辈大驾光临,正是这比试举办的时候,我抱水顾家已很久没有大能修士了,因此想让前辈看看我顾家有没有什么可造之材。”
扯了不知多少,顾修文忽地语调一沉,放下酒杯,颇为恳切地望向了闻世芳。
顾锐一呆,直愣愣地盯着顾修文瞧,眼中意味近乎是赤裸裸的怀疑。
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停下筷子,对视一眼,俱是微微冷笑。
闻世芳皱了皱眉,轻轻放下酒杯,刚想开口回绝,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便点了点头,道:“可”。
顾修文大喜,“比试明日卯时三刻开始,到时自会有人为大人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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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第 14 章
开颜堂内,方才通明的灯火已经熄灭到了一盏小小的油灯,顾修文脸色阴沉,白日里的平易近人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素白的墙上,竹影摇曳,但这些本该让人觉得清雅的瘦长影子却无端显出几分魔魅。
“先生,谢家的人都过来了,你说该怎么办!”顾修文咬牙切齿地问道。
竹影中传来一道低哑的苍老人声,
“慌什么,令牌可以伪造,传闻可以记住,谁知道她究竟是哪里来的。谢家人来过几次川北?”
“万一呢!”顾修文急急道,“而且那修士修为了得!说是她真查出些什么……”
那人顿了顿,莫名笑了起来,慢悠悠地开口道:“做大事,总要有些代价,这一点,你就不如你父亲。当初你既然选了那一步,就该想到有今日。”
“况且,你顾家蛰居在此数百年,为的不就是今日么?要不然以你顾家的传承和实力,直接迁到修士三洲不是更好么?当初九黎门的人走的可是我那条道,他们那脸色我可还记得呢。”
顾修文脸色愈发难看,看向竹影的眼神几乎像是要吃人。
没一个好东西!当初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然而眼下,九黎门已然不可能接纳顾家,他完全回不了头了。
那声音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绪,又气定神闲地开口:
“贤侄啊,修士在外游历,有所伤亡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么?就算是谢家查过来,那有能如何?”
“况且,那位小修士身上可有一缕难得的剑意呢,以如此资质之人喂你的大阵,岂不妙哉?”
顾修文冷笑一声,那小修士到现在都没出过手,这人倒是门儿清!
他颇为不痛快地开口:“我看你是早就盯上了那剑修,想借刀杀人吧!?”
夜风卷过,浓云遮了些许月色,竹影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贤侄聪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便是有人想做那阵风。我么,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不过,这不是正和了你愿么?你现在与其担心那修士,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应付倚山城的人,我看她们可是来者不善,可要当心她们联手哦。”
“……那最好。”
墙面无声地波动了一下,装饰用的长卷上,一面正到关键时候的黑白棋盘悄然亮起。
顾修文沉沉地看着那盘棋子,终是伸手动了一动。
刹那间,黑子已成死局。
另一人满意地轻笑一声,“倚山城的人你可要好好招待,那可是不少助力呢。”
同一时刻,原本身处一片竹林间的闻世芳脚下一空,再睁眼时已经到了一片火海中。
通红火舌瞬间便缠上了不速之客,焰芯中带着几分金色,在青衣人身上照出一片煌煌来。
闻世芳有些诧异地掐了一束,金红火焰在指尖上跳跃了刹那后便瞬间消失。
鎏金火,寻常修士沾之便会被金气灼伤,若是修为不够便会直接化作养分。看这鎏金火的规模,怕是经年以海量灵力供养的了。顾家倒是十分舍得。
只是不知,他们到底是以什么供养的了。
闻世芳轻笑一声,宽大的衣袖悠悠拂开摇曳的火焰,穿林拂花一般走向了火海深处。
不过,她终于感受到了倪霁的气息。
就在转换的那一刹那,鲜明的不问天气息混杂着剑气传了过来。
另一边,一片漆黑中,倪霁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屋子高高低低的傀儡,紧握见月的手指已经发白。
与其说是屋子,这里不如说是广场,或者说更大。她实在看不出这里到底有多大,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这里套满了空间法阵,若是随意乱走,不知道要被传送到哪里去。
应该是,整个顾家都被无数阵法笼罩着——她方才还在石径之上,不知触动了哪里被阵法给送了进来。
而且这些傀儡……
一开始的震惊过后,倪霁的眼神便渐渐沉了下来。
她也是见过诸多傀儡的——谢家就有两位傀儡师常住,其中一位还是和她同辈的。
这里的傀儡和她见过的那些大不相同。
奇形怪状、阵法符文稀少不说,傀儡身上琳琅满目的武器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虽然修为似乎只有刚刚入门的知白之境,但剑修的直觉告诉她,这些东西很危险!
眼下这群傀儡尚未被驱动,都安安静静地立着,像是某种奇异的摆件。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收剑以免碰到了如兵甲般密密麻麻排列的傀儡。
腰间坠着的令牌在发烫,倪霁转头看向身后,她有种模糊的感觉,应该往这里走。只是这些傀儡却并不打算放她离开。
并不见有什么动静,原本死寂的屋子里骤然响起了细细簌簌的动静,眨眼间便成了喀拉喀拉。
倪霁顿时汗毛倒竖,下意识地挥剑。
锵——
剑锋在傀儡的木制表面拉出刺耳的长音,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暗中骤然显现,随后便是一团烟花般猝然升起的焰火。
分不清头脚的椭圆形傀儡顿时被吞没,未着火的残部零零碎碎撒了一地,焦味混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弥散开来。
倪霁心头一沉,刚刚虽然只是一击,但手感却十分微妙,若是有品阶更高的傀儡怕是十分难缠。
况且,若无傀儡师驱动,傀儡是万不会自己动的!
顾家这是要做什么!?
这刹那的火光似乎给其他傀儡指明了方向,顿时潮水般涌过来。
眨眼间,满屋子安静伫立着的傀儡顿时动了起来,无规律分布在身体各处的符文在黑暗中像是游动的萤火虫。
这傀儡本身并不难缠,但这里的数量实在太多,竟有无穷无尽之感。
身后竟出现了一具身高丈许、通体绘了法阵的傀儡,比起其他傀儡似人非人的模样,这傀儡倒是长了一副倪霁熟悉的修界通用傀儡的模样——两手两脚一个脑袋。
一柄漆黑的巨刀被它提在手里,刀身宽厚,刀锋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见月只在它身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这境界堪比照神!
倪霁一骇,此处的傀儡设计精巧又悍不畏死,能发挥出比同等境界修士更高的实力。
顾家这是动了杀心!
转念间,傀儡已然攻了上来。
锋利至极的刀锋裹着滚烫的火光从上而下砍了过去,透过扭曲的空气,倪霁眼中的傀儡也好似漂移的影子。
倪霁的身法提至了极限,一白一黑两道影子缠斗起来,快如疾风,而原先那些傀儡已经远远地退开了,像是自发地为她们腾出了场地。
巨刃呼啸如北地寒风,在它面前,不管是见月还是倪霁本人,都像是一只小小的飞鸟,左支右拙,摇摇欲坠。
电光火石间,暗夜般的刀刃直指倪霁眼球。
那一瞬间似乎无限漫长,纷乱杂念飞逝而过,又似乎短得容不下半个念头,她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似乎已经能感受到一抹血色在眼前弥漫开来。
还没来得及闭眼,倪霁就感觉一道朦胧的灵光带着霜雪的寒意顺着她的身体蔓延了上来,眼熟的符文几乎转瞬间就映到了傀儡身上。
杀机四溢的刀锋并着无名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这一瞬间安静得不可思议。
好机会!
倪霁眼神一厉,腰部猛地一扭,身形已然转到了一丈之外,脚尖再一点,见月已然刺入了傀儡心口。
灵力灌注,裂纹猛地炸裂开来。
轰——
傀儡猛地栽倒下来。
有人来了!
倪霁猛然一回头,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虚空中踏出,火光潋滟,青衣飘然。
烈烈火光中,她不自觉阖了下眼,错过了来人略显凝滞的眼神。
闻世芳:“辛苦了。”
话音落下,熟悉的灵力如飓风般摧枯拉朽似的袭卷过境,原本蠢蠢欲动的傀儡动作顿时一停,随即以各种姿势瘫软在地。
灵光熄灭如吹烛,屋内再度陷入了黑暗。
会客堂,竹影仍然摇曳,珠圆玉润的棋子无声地化为一堆灰白齑粉,从墙上簌簌落下。顾修文猛地睁开眼,眼中满是骇然。
来人的修为之高是他远远没有预料到的。他不由升起了一个念头——谢家已经知道他在干什么了!
但事已至此……
他心头一狠,拿起桌上一只精巧的七孔玉桥就往长卷上掷去。
长卷上泛起水波似的纹路,玉桥没入水面,微一延伸似乎刚好就要架在一泓湖水之上,但却在最后一刻翻转到了湖水之中,像是一道没有主人的影子。
隐约的蓝焰在水中亮起,映得湖水如同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泉一般,青绿长卷顿时多了几分诡谲。
“该死的!”
顾修文脸色狰狞,狠狠拍了一巴掌,手下的茶桌顿时四分五裂,杯盏茶水叮呤哐啷滚了一地。
是时候该让那个人来抱水城了。他阴沉地想着。
另一边,闻世芳看着满地偃甲忽地有些愣神。
溪山剑法初成之时,倪涯也是用了许多傀儡来试剑。那时,她们尚且年轻,不圆满的剑法总会陷入卡顿,敬畏长生剑主名声的修士总能找到些漂亮的奉承话,而她们几个只会肆无忌惮地笑起来。那时,倪涯也是这般逞强模样。
“还不给我出出主意!”倪涯总会这样笑着回一句。
若是谢天影有兴致,她便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攻上去,但不管什么时候,吴萍开始都会一本正经地试图给她卜上一卦。
但倪涯是停不下来的,飞溅的傀儡残部很快就会搅乱吴萍的卦。于是,试剑就变成了大混战。
那样的年岁已然过去太久了,但比起修士的寿命,那似乎只是不久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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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 15 章
是一座桥。
桥名“映月”,是一座七孔玉桥,玉料青中带蓝,在月色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桥身上刻着各色异兽,刀工细致非常,十分精致。
明月当空,桥下波光粼粼,一轮弯月正映在湖面正中位置。
忽略压得人心神滞重的煞气,映月桥确实是个赏月的好地方。
当然,恐怕没什么修士愿意来这里赏月。
世间混元气绝迹已久,当数灵气最高,不论修炼何种功法,修士均依赖灵气,可以说灵气便是修士的命脉。川北仙门世家稀少,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川北灵气匮乏,较之云州、平泽相去甚远,便是向来不太平的青州也比川北好上许多。
只有那些无力在其他三洲夺得一席之地的世家才会在川北扎根。
与灵气不同,煞气是修者竭力避免的,便是邪修,也对煞气又爱又恨。
煞气伤人伤己,周身煞气浓重者轻则失去神智、走火入魔,重则引来天雷,身死魂灭。
像顾家这么浓重的煞气,闻世芳只在青州深处见过。
那一回,是有异宝在雪原出世,天降异象,引来了无数修士争夺,其中就有一位邪修。
来人黑幡招摇,浓重的煞气甚至侵入了他的皮肉骨血,形销骨立如行将就木,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根漆黑的长棍。
法宝将他的气息隐匿得极好,一开始谁也没发现他是位修为深厚的邪修,直到争斗最后,他为了夺得异宝使出了压箱底的手段,黑幡中的无数怨魂借着青州的煞气冲出来,几乎将那处染成了阿鼻地狱的模样,当场便引来了滚滚天雷。
重重紫电带着天道震怒响彻青州雪原,过后已是连那人的一丝气息也寻不到了。
这一刻,两人心中升起了同一个疑问:天道为什么不劈顾家?
会客堂中,顾修文脸色惨白,两行血泪在他脸上蜿蜒而下,衬得他有如恶魔一般。
他双手紧握成拳,手中的茶盏早已化成脚下的一堆齑粉。
“林、觅、风!”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一个让夫妻两人魂牵梦萦的名字,嘶哑的声音中尽是嫌恶和恨意,“你不是想杀人么?!怎么不动了?!”
此时,堂中已是一片狼藉,白瓷杯盏的碎片撒了一地,芬芳的茶水在绘着法阵的砖石上留下了深色的污渍,原本摆放地恰到好处的各色摆件像是被狂风吹过一般,不是滚到了地上,便是七零八落地勉强挂在博古架上。
虽说是会客之地,但其实能劳烦顾家动用此处的客人屈指可数,平日里都是作为顾修文的私地。顾家虽然仆从众多,但谁都知道,顾家主面慈心狠,开颜堂也是万万去不得的几处地方之一,因此,虽然闹出了大动静,但几乎没一个人察觉到。
小院门口,一个多时辰前伫立在门口人影仍然没有离去,甚至更忙碌了。
法诀变换间,手中无数闪烁着灵光的符文飞速起落,几乎成了光怪陆离的幻影,略带红色灵力映得来人神情越发愤怒。
忽地,她动作一顿,符文凝固在了指尖,抬起头喃喃道:“林姐姐?”
感知中,那道带着煞气的气息鲜明得好似暗夜中的长灯,同时升起的还有开颜堂中熟悉的暴躁灵力。
这两道灵力本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只是其中一道消失已久,这一回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几日他们举动频频,再加上林姐姐也回来了,她已有几分猜测。但这几位的到来还是远在意料之外。
不管,先解决这个。
她咬牙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夜幕中阵图的神色十分扭曲。
来的谢家客卿是专攻阵法的么?!
还有那个剑修!
甩开那剑修都废了她一番功夫,这阵法更是恐怖,她甚至怀疑自己根本没办法在不触动阵法的条件下解出一道口子。
该死的!
顾家明明该处于她的控制之内才对!
她暗骂一声,手中动作再次加快,几乎显出了残影。
半空中,阵图依旧笼罩着小院,无形而安静,似乎根本不存在。
映月桥上,林木萧萧,闻世芳一手搭在桥身上,垂首安静地盯着桥下的水波,不知从何而来的风缓缓淌过。
倪霁几次三番想开口,却最终一言未发。闻世芳仿佛天生适合这样的场景,一呼一吸都安静到不可思议,好像和这湖水月光融为一体,气息飘渺得近乎不存在。
那个在夜半时分与她在云海之上共饮的人似乎只是她的幻梦。
但倪霁清晰地明白那不是错觉。她曾经以为,远春君就是这样的,冷漠超然,如世外飞仙。毕竟,传闻中的闻世芳从来不是一个热情如火、嫉恶如仇的修士。
但传闻从来不可信。
就如“杀人如麻”的谢姨一样。
“师叔?”她轻唤一声。
“累了?”闻世芳眼神从湖水上收回来,扭头正接上倪霁的眼神,不由一怔。
那眼神惆怅中带着几分了然,又似乎有些欣喜。她都要怀疑方才的屋子是不是不仅有偃甲还有幻术了。
她抿了抿唇,兀自琢磨出了几分缘由:大抵是修为有些跟不上,方才和偃甲缠斗时消耗太过,这时心神耗竭了。
她正欲开口就听倪霁莫名低了头,继续道:“没什么。”
……
好吧。闻世芳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既然这么说,那她且当无事发生吧。
不过时辰应该不早了,还是要快些才是。
风来,闻世芳携着倪霁轻飘飘落到了湖面上,透亮的水波不断冲过云履,又被自带的阵法隔绝开来,借着清朗的月光,她们能清晰地看到,水面下纠缠成一团的水草正随波摇曳。
倪霁心一跳,刚回过神就见青衣人已然蹲下捧了一汪清凉的湖水。
刹那间,修长的手指上已经缠上了一道道阴森的蓝焰。
晶莹的火焰在闻世芳手指上跃动,滴落的湖水带着明亮的焰火拉出了一道长线。火焰温度极高,将周围的空气烧灼出了扭曲的波纹。
那似乎,是由煞气凝结而成的。
“滚——”
飘忽的长音在空荡荡的湖面响起。
倪霁心里一突,这湖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惊呼还卡在喉咙里,她就见闻世芳皱着眉头站了起来,拍灰般拍了拍手,“只是警告。”
蓝焰顺着闻世芳手掌如水滴般落下,坠入湖中如璀璨星光。
“那是什么?”
“幽冥火,一般只有在青州内境才能见到。这火虽然凶厉非常,却没有恶意,只是不打算让我强行进入。顾家阵法层层叠叠又变幻莫测,大抵都是为了掩盖这一方秘境,我们要寻的人就在里面。”
“什么叫强行进入?”
闻世芳轻笑一声,“天下没有天衣无缝的法阵,总有些缺漏之处可以利用,此类与空间有关的法阵尤其多。但就如营造楼阁会有大梁一般,如是从不当的地方进入,可能会破坏法阵的构架,导致坍塌。”
“这一回么,阵主还在阵中,她若不愿意,那便是无法安然进入了。”
感知到了二人的动静,小院外的修士愈发着急,额头冷汗一滴滴落下来。
这二人怎么过来得的如此之快!
明月西落,两道人影在幽暗小径中忽隐忽现,如鬼魅一般逼近。
那修士忽地停手,神色莫测地盯着紧闭的院门,今日是不成了,总还有别的机会。
神魂中响起阵法被触动的碎裂声,像是碎掉的琉璃,她向右滑了一步,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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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不过刚刚破晓,西边还堆着沉沉的夜色时,闻世芳就感到阵法被触动了。
院落外,一身锦衣法袍的顾锐已经恭恭敬敬地立在了三尺开外,神情不复之前的嬉皮笑脸,见她出现,便规规矩矩地一拜,说道:“前辈,大比三炷香后开始,父亲派我为您带路。”
“好。”
居然开始得这么早,闻世芳暗自思量,想当年落花诗会慢悠悠地办了快一旬,金秋会也是日上三竿才开始,这顾家倒都是早起的鸟儿。
身后响起门开的吱呀声,王平君和林和也走了出来。
王平君睨了一眼顾锐,漠然道:“这么早。”
顾锐讷讷点点头,身形已然侧了过去,一副引路的模样。
虽然脸上仍是一派平静,但他却心里暗暗叫苦:想他顾锐也不是生了一副丑恶模样,又自问没得罪过这两位前辈,但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这两位前辈看他不顺眼,偏偏父亲还老叫他来干这个差事!父亲的心思他自认也算懂,换做他大哥没死的时候,这差事哪里有他的份。
他向来不信好事多磨这种话,只觉得是哄骗人的玩意儿,更是在顾锋身殒后打定了做个闲散二世祖的心思,便越发觉得这差事烫手起来。
闻世芳:“走吧。”
小径依旧幽深,树影重重,几乎将天光完全遮蔽了。她们起得太早,略显昏黄的石灯仍然亮着,但走起来还是有种暗夜前行的感觉。
顾锐一路一言不发,直到走出小径、眼前出现一片开阔水域时方遥指前方一沙洲开口道:“前方就是比试之地,几位且随我上船吧。”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但晨起时的薄雾尚未消散,江面浩荡,水波悠悠,湖中有一凸起的小岛若隐若现,另有蚂蚁似的朦胧小点在水面上缓缓移动。
她们此时站的地方正是一道长长栈桥的尽头,数条彩漆的平底小船正一字排开候在另一头。
除却她们五人,不时有人从身后密林中走出,目不斜视地经过她们,径直登上平底船。
“这是寒川之上?”闻世芳饶有兴致地问道。
顾锐点点头,“不错。我顾家初立之时便在寒川边,后来不断扩建也未忘了根本。”
和顾家本宅的奢靡作风不同,船是最普通不过的木船,不过是施加了些法阵,走得更快,使用时间能更长而已。
闻世芳瞥了眼彩船,眼神忽地一凝。
不远处,一位身量颀长的修士正扭头看着这边,身边簇拥着几位小辈模样的修士。
天河剑客?
她怎么会来这里?
倪霁顺着望过去,下意识地确定,她是位剑修。
那人冲着这里微一点头,便带着几位弟子登上小舟,飘然而去。
顾锐瞅着那人走远,嘴唇开开合合,犹豫几番才小心翼翼道:“我顾家素来推崇勤俭,几位若是再不上船,可能要看不到开场了。”
“那便去吧。”
沙洲似近实远,江风吹了好一会儿几人才重新踏上了陆地。
沙洲几乎是一片平地,只在中心立了一座约有十丈高的木制高台。高台符文密集,不时有人飘然而上。
但这底下……
闻世芳眼神有些微妙。家族大比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不管彩头如何、是何种章程,都不过是用来检验族中弟子的而已。她本以为是一副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却不曾想,偕刀带剑的男男女女俱是一脸严肃,连侍女小厮也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
想起顾锐和昨日判若两人的表现,恐怕有七分是因为这比试。
下船后,一中年女子立刻迎上前来,冲着顾锐点点头,又对着几人行了一礼,笑道,“辛苦十三郎君了,各位请随我来。”
顾锐顿时如蒙大赦,飞也似地跑了。
他可真是怕了,这几个修士都不是什么善茬儿!居然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父亲藏着掖着的一屋子偃甲。就说谢家怎么有修士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来,莫不是循着偃甲的味儿过来的?
一想起自己方才在船上扯的那些谎,顾锐心里便越发慌,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巴掌。
“客卿所赠……”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位大家的作品……”
“……大抵,父亲曾拜过某位偃甲师为师吧,呵,呵呵。”
……
真是,滑稽!
另一边,闻世芳看着飞速远去的身影,不由和倪霁对视一笑。
见顾锐这般模样,只怕那些偃甲在顾家也是不得为外人道也的要紧物件。
管事的意外地看了眼飞速逃离的顾锐,看向几人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好奇——顾锐在抱水城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平时能制住他的也就已故的三郎君和家主,这几位倒是厉害!
“诸位贵客,小的是这府里的管事,”顾管事和善地笑起来,先几人半步,先是指了指衣领,“顾家管事不论是何级别,都着这样的荷叶纹衣领,若是各位大人将来有什么需要,只管找这样的人。”
顾管事微微停顿,又道,“各位远道而来,怕是也不清楚这大比的各项事宜,贵客们若是有兴趣,我便一一介绍。”
闻世芳轻轻点了点头,管事便开始娓娓道来。
“各位怕是也知道了顾家子弟众多,其实这顾家嫡系倒也不是很多,算上夭折的,也不过七八位。但这大比是连着各支脉远房一起的,人数便是极多了。虽不知道其他世家是如何比武的,但顾家向来信奉天时,大比前总要请修者专门占卜,定下时日和方位,再考虑日程。这一次不知怎么,算出来的时辰极早,还请贵客们多多担待。”
顾管事脚步一转,带着他们爬上了一处高台,“在这十几年里,此处沙洲是第一次作比武的地点。各位看那边的林子。”
顾管事停了下来,遥遥指着西北方的一处小丘,“因为人数众多,大比第一天都是混战,这林子里设了无数阵法,都是些凶险之地,待到日落时分,又能出来就行。”
众人遥望西北面,林木疏阔,暗色中不时隐有灵光闪现。
“会出来多少人呢?”倪霁好奇地问道。
顾管事微微一笑,“时多时少。少的时候也就二十来个,多的时候能有三四十号人”。
又带着几人继续往上走,“第二天开始就是擂台比试,就比较轻松了,然后这么比下去直到决出最后一人。”
“为何会比较轻松?”倪霁觉得有些不对劲,按理来说,第二天开始都是精英子弟了,需要更为小心,怎会比较轻松?
“因为那时候,各位大人就不会让他们轻易陨落了。”顾管事淡淡一笑,仿佛在说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顿了顿,继续道:“这一次彩头格外丰厚,头名是一口宝钟,据说可抵观我境的全力一击,大抵要格外艰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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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 16 章
“既出秘境,禁止斗殴!”顾大山冷冷喝道。
话音刚落,他便陡然抬眼盯着眼前的一方水镜。
狠辣剑光划过,茂盛如缠网的荆棘丛直接化作了一片碎渣,然而在纷纷扬扬的草屑之中,却有一巨物飞速撞来,瞬间便将方才还胜券在握的弟子撞成了一团血雾。
下一刻,另一名弟子也被踏成了一团模糊血肉。
那是一头三人高的巨鹿,肌肉遒劲,四蹄生风,眨眼间便掠过了一面水镜。
不要说是弟子们,便是台上长老们也是面面相觑,满是惊愕。
“这是……?”
“开山鹿!”
“这是谁放进去的!”
……
开山鹿素来以身量庞大闻名,传闻中甚至出现过十丈高的巨兽,是难得的尚且有着上古传承的少数妖兽之一,不仅开灵智的几率极大,开灵智之后更是难有敌手。
不过像如今这一头还只是幼体。
闻世芳看了眼顾大山,见他仍是一脸淡定,不由心下生疑。开山鹿极是难得,若能好好教化,将来便是一大助力,便是在百兽云集的虎林黄家也数得上名,顾家将之用作弟子们的磨刀石未免太过浪费了。
念头急转间,高台上已然沸腾起来,顾家长老们看向顾大山的眼神已是明晃晃的催促。
已然受惊的开山鹿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犹自在阵法中横冲直撞,风一般的身影在无数水镜中不断闪过,却又让人摸不到半分轨迹。妖兽天生肉身强横,便是只靠蛮力也能搅得天翻地覆,更何况这群弟子们不仅修为不过关,还对开山鹿的出现完全没有准备。高台上当即便是灵光乱闪,弟子一窝蜂地出来了。
嘈杂纷乱中,闻世芳听身边人轻咦一声,眼前水镜中已然转换成了一名持剑少女。
此人一身白衣,外罩黑衫,身量看着尚未长成,剑势清正,神情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不愧是她。”
声音虽轻,其中复杂之感却毫不掩饰。闻世芳抬眼望去,那正是先前的中年妇人,顾家的长老。
眼下,鹿蹄踏风,开山鹿离她不过百来丈,转瞬之间腥风便已经卷到了她眼前。
顾大山神色顿时一寒,“关了东边阵法!”
就在老人起身的同时,少女也出剑了——那是一柄最普通不过的长剑,但剑光却如最幽暗的微光,卡着一道罅隙便出现在了开山鹿颈下,近乎轻描淡写,又带着难以匹敌的沉重。
闻世芳也不由讶异,那少女挥剑的时机把握得极好,几乎不差一分一毫,那是开山鹿灵力微散的一点,正是最好的时机。这样的眼力放在三洲都是佼佼者。
倪霁呼吸一滞,既是因为那精妙绝伦的一剑,也因为那一瞬流露出的熟悉气息。
铛——
阵法依次关闭,灵光开始熄灭的同时,顾大山抬起的手却按下了些许。
开山鹿却是狂性大发,昂首嘶鸣了一声再度向那少女冲去。
持剑少女眼神极亮,倪霁几乎听到了她手中长剑兴奋的嗡鸣声,但阵法已然开始关闭,电光火石间,单薄的身形如幻影般消散,闪着寒光的鹿角直冲李长熙而去。
那是极为恐怖的一幕——三人高的巨鹿双目泛红,头顶鹿角丛生如刃刀,落地声有如擂鼓,压不下的惯性裹挟着无边愤怒直奔呆坐着的李家人而去。
蛛网似的裂纹顿时深深蔓延开。
鹿角茂盛修长,分叉极多,但却已然沾血,像是最上等的红珊瑚。
刹那间,李长熙已然嗅到了那丝血腥气,脖颈间的玉牌不受控制地微微亮起,符文若隐若现。
与此同时,星河骤落,剑光横贯长空,直击鹿首。
而闻世芳手中的不惊枝也遥遥点上了鹿身,素花开始蔓延。
天河剑客望了青衣人一眼,诡异感陡然升起。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这感觉却帮了她很多次。高明心念一动,剑势顿时收了三分。
下一刻,开山鹿陡然跪地,沉重的身躯在高台上砸出一道浅坑,剑光与符文交错而过,诡异地折了个角冲向闻世芳。
李长熙跟了她十余载,从垂髫小儿到如今鸦鬓簪花,高明早已把她当半女看待,情急之下使出的正是最顺手的坠星。
天河倒悬,九天坠星,那也是她的成名绝技。
天地顿时一静。
叮——
枯枝迎上了剑光,脆弱得似乎在剑风下就会灰飞烟灭,却奇迹般地挡开了那盛怒之下的一击。
璀璨剑光缓缓消弭,疾风仍自席卷而过,几片残叶轻飘飘落下来。
这一切太快了。倪霁看得分明,却半点都动不了,那一刻,身体仿佛重了千万倍。
她缓缓眨了眨眼。一股懊恼升上心头。
高明死盯着闻世芳,见她面无愠色才收了剑。
“破空,开山鹿的天赋神通,”闻世芳转头盯着顾大山道,“想不到顾老家主如此舍得,还在弟子试炼中放如此神物。”
顾大山起身,慢慢走了几步,沉声道:“带有天赋神通的妖兽少之又少,何况是有腾挪之能的。想来是底下管事的弄错了,道友无事便好。”
李长熙起身,掸了掸衣袍,冷冷开口:“听闻前不久顾三郎得了一样神物献给顾家主,莫不是此物?”
“诸位道友莫要误会,这只是个意外,”顾大山长叹一声,面色愁苦,“我顾家子弟亦是死伤不少,我何必做此无益之事?”
放屁!
高明冷笑一声,那管事的得是个瞎子才能把开山鹿放进去!
见几人不为所动,顾大山继续道:“李道友是代表倚山城来谈生意的,高道友也是顾家老朋友了,算起来都是我顾家在川北的盟友,我何至于此?”
他又转向闻世芳,诚恳道:“闻道友无事便好,此番是我顾家安排不周,改日定当给几位赔罪!只是眼下正是比试之时,还有西、南、北三方尚未决出胜负,还请诸位让我先把事情处理完。”
“至于那管事的么,惊扰了贵客,自是罪该万死,我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李长熙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顿,缓缓坐了下来。
不远处,被强制甩出阵法的剑客已然远走,随意选了一方,唰地一下又跃了下去。
高明古怪地低头瞥了眼安坐的李长熙,心中生疑,眼角余光中,那一抹青影也坐了下来。
她点点头,一屁股坐下——行吧,总归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闻世芳这才发现,林和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只剩下王平君一人在席上独自斟酒喝,面前整整齐齐地摆着几个酒壶,方才的乱象半分都没惊扰到她。
闻世芳不自觉地盯着倪霁,眸光沉沉。
顾家如今就是一滩浑水,倚山城却也没好到那里去,她倒是有些失策了。
只是,顾大山这是见傀儡留不住她们,想直接借刀杀人。那林和呢?
然而,坐不住的却不止林和一个人。没多久,高明又起了身,不顾凝聚在身上的各色眼神,长腿迈了几步,冲闻世芳笑道:
“多年未见,道友可还安好?当年尚未恭贺道友晋升之喜,如今竟在这里遇见了。”
李长熙和高文真的眼神唰地定在了青衣人身上。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意思很明确:
——这谁啊?
——我不知道啊!
闻世芳沉默半晌,昔日天河剑客纵横川北,在三洲也享有盛名,长洲之上不少人都和她交过手,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大修士之一。那时的高明尚是盛年,如今竟已是两鬓微白了。
自从多年前倚山城一别后,她只在三清山遥遥见过天河剑客一面,那也是许久之前了。
说是好友也不恰当,倪涯也许算得上是天河剑客之友,但说是萍水相逢也不尽然。熟稔如谢天影、吴萍,她自可随意调笑,然而对于天河剑客,她想到的只有多年前的那一场比试。因此她只干巴巴地挤出了两个字:“还好。”
高明朗声笑起来,显然没有介意这听上去颇有些冷淡的回答,转向身边抬头望着她的白衣剑客问道:“这位是你徒儿?”
“唔,师侄。”
高明一愣,那她师傅在哪儿呢?后面那位么?看着也不像啊!
不过,这又碍什么事呢?她又笑起来,侧身道:“这位是我徒儿李长熙,另外一位是逐日箭高道友。”
“这位是……”
她还要继续,但立刻被闻世芳打断。
“姓闻,谢家客卿。”青衣人简要介绍自己道。
高明笑容一顿,随后愈发意味深长,她来这抱水城不过是走个过场,但看样子闻世芳却是另有所谋。
当年不为任何势力所招揽的远春君到底还是受人所托了。
不过,既然是谢家,倒也不奇怪。
思量间,倪霁已然和李长熙、高文真寒暄了几句。
在高台上枯坐了许久的不止有闻世芳,还有天河剑客,她本就不是个低调谨慎的性子,修为又高到了无人能随意置喙的地步,此刻见了个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的人,兴致便高了起来,稍稍酝酿片刻便道:
“闻道友,万万没想到竟能在川北碰见你,真是有缘!不知谢道友近来可好?我这些年深居简出,都在川北窝着,无聊得很,你看我这头发都熬白了!说起来还真是没想到,你居然有了位师侄,看着真不错啊!欸,想当年那一战,可真是畅快啊!说起来我也是和那位交过手的呢!……”
闻世芳:“……”
一边的高文真已经一脸费解,眼神在闻世芳和天河剑客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又忍不住朝李长熙递眼色——前辈这是怎么了?
李长熙恍若未闻,显然已经习惯了自家师傅这副模样。
她冲着高文真一笑——习惯就好。
小高跟着师傅还没几天,恐怕在她心里,师傅还是那个临风而立、超然物外的世外剑客形象。
诶……她默默摇头。
“一表人才,前途可期,”高明说着说着便一顿,转向倪霁,一双风眼仔仔细细打量了几番,终于点头微妙地称赞道,“我要是有这样的徒儿就不愁了。”
李长熙嘴角一抽,摇了摇头。
她这个师傅就这么个德行,夸人只会这么夸,多少年都不带变的!想当年,她母亲也是被这家伙飘飘然夸了几句,就把她托给高明了!
这么一想,虽然拙劣无趣,但倒是十分有用么!
天河剑客可没察觉到自家徒弟的心思,犹豫了一下又试探着问道,“这位难道是……”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微一指头顶。
金乌初升,初春时节的风已然小了许多,大朵大朵的云晃晃悠悠地飘着,边缘偶尔被染成漂亮的淡金红色。
云
云栖。
倪霁绷着脸点点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位前辈倒是比她想象得有意思。
高明的眼神顿时微妙了几分,她原也不抱期望,只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天下容貌相像之人何其多,便是异父异母的都可能长得一模一样,闻世芳哪有可能和倪涯是同门嘛!
是自己见识浅了。
要不是闻世芳隐退多年,消息不值钱了,她兴许能赚上一笔。
算喽,反正她现在也不缺钱。高明笑眯眯地看了眼身边两位的后起之秀。
“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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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 17 章
月落日升,第二日的比武仍是早早开始。
闻世芳人在场上,看似盯着水镜,暗中却注意夫妻两人。这回,却是王平君开始不久后便离场,而后便悄悄回了城内,竟然在顾家的重重阵法中穿梭无阻。
闻世芳只能想到一个人——顾念琴。
但眼下,这个人却在比试。
剑光划过,气机恰被搅散,倪霁眼底兴奋更盛,半分也没有发现闻世芳望过去的眼神。
顾念琴是个奇怪的人,明明修为在同辈子弟中数一数二,但顾修文对她却不闻不问,便是弟子们也对她讳莫如深,闻世芳套了几次话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这全然不是因为她平时深居简出的缘故。
昨夜
二人跟着顾念琴走了长长一段路,最后停在了一片宽广的水面边。
湖面仍旧波光粼粼,如钩弯月在水波中折了又折,直到缩成一道谁也分不清的光晕。岸边,一人高的芦苇生得密密麻麻的,连半分影子的空隙也容纳不下。
闻世芳当即心头一动,某种被遮蔽已久的气息缓缓浮现,一线牵呼之欲出。
刹那间,顾念琴感应到了二人存在似的瞥了一眼,那一眼包含杀气,简直像是刚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一般,便是闻世芳也心头一惊。
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影子浮现在闻世芳身后,幽幽蓝焰瞬间冲天而起,猛地向她扑过去。
那是几乎凝为实质的煞气。
寒风呼啸而过,湖面顿时掀起滔天巨浪,冷如寒冬腊月,但熊熊烈焰仍在燃烧,饱含怨恨的煞气甚至让原本郁郁葱葱的芦苇显出了衰败之象。
岸边,倪霁全身紧绷,周身剑意蓄势待发,整个人像是一头高度戒备的灵兽。
就在煞气凝成的獠牙几乎要咬上闻世芳肩膀的同时,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她手中突兀地出现,由淡至浓的无数墨字转瞬间便飞旋在灯罩上。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轻柔的低喃缓缓响起,天地间骤然安静了下来,甚至出现了水波似的纹路。
十二角白纸灯,无灯芯,只以灵力点燃。
那是,归去来灯。
她师叔真正的法器,自主择主的异宝,承载了无数镇魂塔煞气的法宝。
煌煌灯光下,影子挣扎着缓缓凝成一道人形,却在最后一刻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嚎,灿烂的光芒仿佛被风吹熄,影子在那一瞬间又遁入了熊熊烈焰。
一切异象倏忽消失,阵旗已然烧得只剩下旗杆了,唯剩天边一轮残月照着荡漾的湖面。
只差一点。若非顾修文来得及时,只怕昨夜便能弄明白这几人到底在做什么。
兴致高昂的剑客陡然察觉了身边人的眼神,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归去来灯是为数不多的神魂至宝,那湖面以下的魔能有如此力量,想来顾家是孤注一掷。
她移开眼神,望了一眼主位上神采熠熠、看不出半分受伤痕迹的顾修文,心上顿时替顾念琴涌上来几分不值。
顾念琴谜团颇多,唯有一点确定——她早亡的生母是倚山城李家的人,所以李长熙对她的亲近倒也不是毫无来由,而顾修文的厌恶似乎也颇有缘由。
眼下,这位顾家现任家主似乎兴致不错,时不时便向闻世芳介绍一番出众的子弟。
这群弟子中,没有一个是修习偃甲术的,便是修习阵法的,也寥寥无几。闻世芳有意拿傀儡来试探,顾修文却是大为惊异,仿佛那一屋子的傀儡他都毫不知情一般。
倒是一边的天河剑客,听见“傀儡”两个字后便面色诡异,急忙喝了口茶。
比试进展极快,不同于整整废了一日的初试,今天的比试一对一,都是点到为止,即使有意伤人,也立刻被顾修文制止了。
几场下来,莫说是重伤,连轻伤的都没几个。
便是再爱惜人才,也不是个这么法子吧。顾家长老神色各异,都是混了几十年的老修士了,自家的比试从前什么模样还不清楚么?
虽说过了初试,确实有长老时时刻刻盯着,不叫人出人命,但……
“这可不尽兴啊!”
“这小子没吃错丹药吧?”
“莫不是因为那个谢家来的?没必要啊!”
“拉倒!说不定是那个呢!最近可不太平啊,我修炼都不得劲了!”
“去去去!那事儿不是早解决了么!”
……
修为高便是这样。闻世芳微笑起来。若是她想,旁人的传音便可一字不拉地听下来。
至于那件事……
“顾念琴对顾锐!”
顾念琴一身顾家的玄色法袍,提着剑便跃上了比试台。
顾锐使的也是剑,按照昨日的表现,两人的比试应该是今日中的重头戏。
两人一上台,原本窃窃私语的长老们一致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了顾念琴。
这反应倒是有些古怪。
不过,这位十二小姐确实也不是寻常修士。闻世芳不动声色地往后瞥了一眼,林和一脸漠然,手里捏着一只白瓷茶盏。
“小妹,我……”顾锐看着比他矮了两个头的少女,心中一片纠结,他爹今日的反常他也搞不懂缘由,但意思是明白的——打着看看就行了。
可这哪里是他能做主的!
顾念琴性格孤僻,连修炼也只在她自己的小院里,很少去练武场,但顾锐昨日已经见识过她的剑招了。
那是人么!
他可不想成为今日第一个被家主从对手手里救下来的人。
“咱们就点到为止哈,点到为止。”顾锐讪讪道。
对面,顾念琴露齿一笑,看上去十分兴奋地顺手挽了个剑花,点了点头只待钟声一响便提剑攻了上去。
微带着血色的雪亮长剑在空中拉出长长的剑影,顾念琴整个人化作了一道长虹,却是横贯在青州雪原上空、标志着血腥纷争开端的长虹。而顾锐,人如其名,手段极其多变,虽然面前悬着剑,手里飞出来的却还有五花八门的符箓、暗器,简直是个人型的藏宝库。
顾家的比试并不禁符箓、法阵类的外物,按照他们的说法,能得到这些也是一种机缘。先前便有几位实力相近的,某种程度上说,最后是输给了玉钱。
顾念琴剑势极盛,很快就把顾锐逼入了比武台的一角,僵持片刻后,顾锐不负众望地掉了下去。
屁股着地
“我点到为止了哦。”台上,顾念琴负剑而立,探头看着着急忙慌从地上爬起来的顾锐,十分友善地提醒道。
自从出现便笑意盈盈的顾修文终于青了脸,狠狠剜了一眼顾锐,宣布道:“顾念琴胜!下一个,顾一明、顾湾。”
顾念琴神气一笑,利落地跳下台,台下聚集的弟子顿时挤挤挨挨地想围上去。然而还没走几步,脚下便是一震——顾念琴那柄剑已经深入地面三寸。
“闪开!”她脸色一变,冷冷威胁道。
唰——
众人脚步一致让开了一条道。
“这脾气也太差了。”台上有长老忍不住皱眉道。
边上的长老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不错了!知足吧!”
不知是不是巧合,脚步飞快的顾念琴忽然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
闻世芳轻笑一声,冲着身边的倪霁传音道:“还看么?”
倪霁一怔,摇了摇头。
“那么,我们去看看王道友在做什么吧。”
然而,她们一踏入顾家大宅,原本已经在某个法阵中停留了许久的王平君便飞速动起来,最后回到了小院。
是顾念琴做的。
“可她,不只是个照神修士么?”倪霁不可思议道。
闻世芳轻声道:“是啊。怎么会呢?”
日上中天,院内榕树已然长成冠盖如云的模样,在砖地上落下一大片斑驳的树影。
王平君和林和本该继续调查下去,但自从入了顾府,二人就像是完全忘了这件事。
这不应该……
除非,他们已经有了计划。
许久,闻世芳缓缓道:“你还记得,店小二讲的那个孩子么?”
“这、这不是……”倪霁抿了抿唇,那故事听起来怎么都是无稽之谈,像是那些经过无数口耳相传后越传越夸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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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 18 章
“顾家主怎得如此开心?”人还没走进,天河剑客的声音就已经遥遥传来,“是今日看了众多好苗子么?”
“哈哈哈,高道友来早了!”
灯火骤然亮起,造价不菲的虹鳞小径顿时光彩熠熠,将周围映得仿若海宫一般。
高明猝不及防被晃了下眼,脚步一顿,眯着眼盯着脚下看着就贵的玩意儿半晌,也没想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只能暗暗感叹顾家那几个老东西真是……会花钱!
这么一想,这回便是鸿门宴,菜色也会是顶好的!
虽然她向来不是什么重口腹之欲的人,但这一回明摆着不对劲么!
不过,这回李家请她过来本就不干好事,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怎的,还有哪位让顾家主如此好等?”她笑吟吟道,一跨过会客堂的门槛,眼神便一凝,一股熟悉的危机感过电般窜了上来。
顾修文边上的是谁?她怎么差点都没感受到这人的气息?
一身黑衣,脸色苍白,身材挺拔,身上没半点剑意,看着不像是剑修,或者说,完全看不出来路。
天河剑客飞快搜索了一下记忆中各顾家长老的面容,没一个对得上。
顾修文看着停在门口的天河剑客,嘴角笑意愈发深刻。
不愧是天河剑客,果然了得。
“自然是那位谢家客卿。”顾修文迎了上去,状似无奈地摇摇头,冲着高明介绍道,“高道友,这位是曲正曲道友,也是我的老友了,近日正好路过抱水城,我便邀他一聚。”
“高道友,”那人冲着高明点点头,淡淡道,“久仰大名。”
高明正打算寒暄几句,套套底细,背后却又传来了两道脚步声。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出现在虹鳞小径尽头。
“远……”她眼睛一亮,招呼刚出口立刻意识到不妥,急忙补救道,“原来是你们!”
闻世芳:“高道友也在。”
几个呼吸后,几人便已落座。
闻世芳一出现,曲正的眼神便凝在了她身上。
“这位是曲道友,顾家主的老朋友,”高明自告奋勇地介绍道,“这位是谢家客卿,还有她的师侄。”
被莫名抢白的顾修文脸皮一抽,继而笑着点了点头。
不管怎样,反正这些人今日都只有一个下场。
这位顾修文的老朋友看着也颇为文秀,甚至比顾修文还要年轻上几岁,只是那眼神却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
倪霁本打算安安静静地当闻世芳的小尾巴,但此时却升起一股烦躁,只觉得那位从天而降的曲修士十分讨厌。
剑客大多是直肠子,倪霁脸上更是藏不住事,原本舒展的眉眼压了下来,顿时显出了几分凶狠。
若是平时,倪霁自是看上去温和有礼,一副颇能糊弄人的世家做派,虽然眉目稍显锋利,又修习剑法,但其实看不出多少凌厉来,只有这时候,方能看出几分不驯。
闻世芳按捺住笑意,轻轻拍了下倪霁,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扭头似笑非笑道:“曲道友,我身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曲正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道友修为颇为深厚,不知是师从何人?”
“不才,不过平平。曲道友修为也颇为精深啊。”
“不过勉强而已。”
旁观许久的天河剑客陡然笑出了声,“两位这是作甚?今日又不是比修为!”
“正是!”顾修文点头,端起酒杯朗声道,“两位贵客远道而来,前些日子疏忽,未曾备下接风宴,要是两位不介意,今日就当是赔礼了!”
说罢,他便一饮而尽。
“好,”曲正扯开一个笑,为自己倒了一杯,“敬诸位。”
又是一只空荡荡的白瓷盏。
“啊,两位道友可真是好兴致,”天河剑客笑眯眯地晃了晃酒壶,一脸惊叹,“这是三百年的金风玉露吧,顾道友这是下血本了啊!”
顾修文哈哈一笑,“道友好眼力!”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殷勤地为两位贵客满上了酒。
七分满的酒盏接触桌面的声音轻微得仿佛是错觉,曲正嘴角笑意愈发深刻,这可是他辛苦调配了许久的,今日这二位可是目前修为最高的试药人呢。
希望不要让他失望。
闻世芳看了半晌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陡然一笑。
眼神从来都会在她师叔上落三分的倪霁心头忽地一跳。
灯火昏黄,酒液浓醇,带着丰盈灵力的酒香混着若有若无的熏香缓缓飘散,映得青衣人仿佛身在金宫之中,还是某位昏君的金殿,似乎她一声令下,就会有无数乐人一拥而上,只为让她高兴。
这一幕,着实有些太过了。
闻世芳向来克制,不管对她还是对旁人,从来都是温和包容的模样,但这一笑近乎肆意,甚至有些邪气。
但忽然就和谢天影口中那个无拘无束的闻世芳对了上去。
年轻的剑客骤然兴奋了起来。
“顾家主这回宴请我们,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闻世芳轻飘飘道。
虽然是闻世芳坐,顾修文站,但成竹在胸的东道主陡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背后冷汗直流。
“闻道友说笑了,顾家虽小,但迎客的道理还是懂的……”
顾修文越说,声音越低——他看见了青衣人看玩笑般的眼神。
一股怒火陡然在他心中炸开,眨眼间便烧断了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砰——
轻薄细腻的酒盏顿时摔得粉碎。
“是啊,闻道友说得不错。”曲正悠悠然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灰,脚下飞速生出蛛网似的黑雾。
刹那间,会客堂已然陷入了黑暗中。
黑幡招摇,阴风呼啸,熟悉的气息,闻世芳莞尔一笑,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位半路杀出来的老友正是在浮玉山下布下大阵的人。
“可惜了这金风玉露了,若是两位道友饮了此杯,此时也该陷入幻梦中了。如今这样子,恐怕委屈二位了。”愈发浓重的邪修气息中,曲正的声音悠然传来,闲适地好像是在茶楼喝茶,似乎下一刻就有惊堂木的敲击声响起。
顾修文满意地看着这局面,心中积郁已久的愤懑总算消了些许。
今年的供奉还没送,这两个送上门的高阶修士正好能抵上去!
一想到之后能拿到的丹药,他内心又火热了起来。他卡在观我境已经许久,虽然他心知肚明,半步元君这等境界并非是他一个半步踏错的修士能指望的,但观我境大圆满也许还是能够一够的。
若是到了观我境大圆满,且先不说李家,起码能把顾念琴那个丫头给解决了。
兜兜转转想了许多,顾修文眼神愈发狠辣,誓要将两人留在此处!
混乱的灵气中,他完全没有发现,身后描摹着顾家全貌的山水画卷灵光闪烁,像是被泼上了水一般已经模糊了起来。
嚓——
细微得谁也没听到的声音响起,画卷上,一根工笔勾勒的桥梁支柱断裂。虚空中,有什么东西悄然破碎。
此时,本应该拔剑而起的高明却老神在在,全然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她着急什么!
小小会客堂中,风声已经有如魔哭,呜呜咽咽、没完没了地响着,像是有无数人在反反复复念叨着、哭嚎着什么,又像是无数猛兽来袭时尖锐的破风声,听得让人心神震颤,顿时紧绷起来。
但倪霁什么也没听到。
风声渐大时,闻世芳便若有所感地给她下了一道禁制,此后耳边万籁俱寂。
透过银色的灵光,倪霁只能看见身侧青衣人若隐若现的身影,被灵力映照得流光溢彩的衣摆飘摇得像是暗夜中的错觉。
她陡然意识到,这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衣料似乎,是鲛绡?
“委屈什么?”闻世芳好奇地问眼下暴露无遗的曲正,眉梢挂着的却是讥讽。
曲正轻咦一声,虽然看上去这两人已经束手就擒,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但不知怎么,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说这个,另一个不是天河剑客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他擒住。
“喝了那酒会怎样?无知无觉地被你抽魂炼器,还是血肉化丹,又或者是作为什么东西的养料?”闻世芳不紧不慢,悠哉游哉列举了一个个可能。
清朗的声音穿过呼啸的风,清晰地传进了在场众人的耳中。
不得不说,邪修的手段都没什么长进,皮、肉、骨、血、魂,无非就是这几个来来回回地用。这位也不例外,会客堂中这些乱七八糟
倪霁一怔,使劲压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就算是她,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太过嘲讽了。
果然,下一刻,周身已经浓郁到近乎无法呼吸的气息更狂暴了几分,重重黑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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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 19 章
轰——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轰然倒地。
与此同时,原本翻涌得像是沸水一般的黑雾陡然一停,紧接着飞速烟消云散,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得一丝痕迹也没有了。
“烧骨阵是你布下的?”
闻世芳居高临下地盯着不远处脸色惨白的邪修,冷冰冰地问道,冰冷的剑尖正正好点在他眉心上。
一剑下去,神魂俱灭。
曲正瘫在地上,见鬼一般地盯着三步外的青衣人,回想起方才浩渺如千山万水的剑意,他便一阵胆寒。
他百分之百确定,这人不是个剑修,但不是剑修的话,她又怎么能使出如此精妙的剑法?她到底是什么修为?!
而且,她是怎么知道烧骨阵的?
念头急转间,奉行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曲正只是艰难地用手指了指呆立着的顾家家主。
嚯,指得可真快。
高明微妙地瞥了两人一眼,默默收了剑。
不对!
此时的顾修文也终于回过味了,眼中满是惊惧,这人的修为绝不止观我境!
这是谢家的哪个客卿?
闻世芳冷笑一声,剑尖半分未动,“那你呢?”
曲正沉默不语,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些许搪塞借口,一边极其缓慢地捏起了一个诀。
“闻道友,那人是麻鸿老人,”高明欢快地喊了一声,生怕闻世芳没听过又补充道,“此人恶行累累,可以说是川北的头号邪修了,道友可千万不要放过他!”
曲正:“……”
他手一抖,刚刚变换的手势顿时歪了。
密切关注着此人的闻世芳自然注意到了那点莫名飘散的灵光,她剑尖一挑,干脆利落地给曲正手上开了两道口子。
轰——
屋外,惊雷陡然响起,映在墙上的簌簌竹影悠然荡了几下。
起风了。
闻世芳一怔,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这不是普通的雷。
这是,天雷。
顾修文一哆嗦,终于注意到了背后长卷上的异样。
此时,原本屋舍分明、纤毫毕现的画卷已然花了大半,楼坍屋倒、桥折路断,完全是一副破败景象,而那圈模糊不明的边缘还在缓慢扩散。
完了。
全完了。
他脸色骤然灰败,晦暗灯火下几乎像是个已死之人。
“顾家主,你这是怎么了?”高明瞅了好几眼那长卷,虽然心知那东西有些古怪,但完全没看出来那是什么,不由狐疑地问道。
而另一边,曲正却是一抽搐,瞬间意识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说还是我来搜魂?”闻世芳语气愈发冰冷。
眼角余光中,倪霁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脸色红润。
天雷之下,难全性命。
曲正,或者说麻鸿老人也想到了这一点。
就说顾府现在聚集的这些人,天雷要么去劈林觅风,要么劈他自己,当然,天道也可能决定一锅端了。
谁知道呢?
他抬头扫了青衣人一眼,做好了打算。不管这人是什么来路、什么修为,如今只能拼死一搏。
电光火石间,麻鸿老人拼了一半神魂,周身气势暴涨,一跃而起扑向了闻世芳身后的倪霁。
他想得很美好,这修士被这么严防死守地护着,定是个放在心尖上的,不会被随意舍了去,只要以她为质,逃出生天也未必不可能。
至于这身修为,找些供奉东山再起便是了。
那只是一瞬间——
剑尖上骤然被泼上一片血色,微妙的阻力之后便是快到出现残影的黑影,但就在曲正几乎要笑出来的时候,一只玉白的手横了过来,轻而易举地扣住了他的脖子。
喀——
清脆的折断声响起,麻鸿老人已然头歪了过去,飘散的神魂被禁锢成了一个小小的漂浮圆球。
众人这才发现,不过短短一瞬,他已经消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倪霁心情复杂地放下见月。
“小友,你师叔改修剑道了么?”另一边,高明放开不知何时被禁制捆成了粽子的顾修文,挤到倪霁身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道。
倪霁微妙地瞥了眼三天前还神气活现的顾家主,顾修文几乎已被惊得失去了行动力,只呆滞地睁着眼睛,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像是骤然老了十余岁。
“没有。”倪霁摇摇头,言简意赅。
“那……”高明点了点几步外捏着光球正在搜魂的青衣人,神色纠结又狐疑。
“高前辈是孤身前来么?”倪霁顿了顿,平静道,“今夜颇不寻常,顾家手段众多,不知是否还有后招,李道友和高道友如何了?”
高明:“……”
那两个大抵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吧。
大抵……
天河剑客讪讪笑了两声,默默闭上了嘴。
麻鸿老人的记忆驳杂而破碎,略去那些终日阴风呼啸的炼丹炼器,有价值的并不多。
“这便是成了?”
碎花襁褓中的婴儿皱皱巴巴的,双眼紧闭、身形瘦小,皮肤还泛着红,看起来不过是刚出生的模样。而在襁褓之下,却是一座巨型法阵,阵文繁复至极,粘稠如鲜血的液体还在细若游丝的纹路中汩汩流淌。
但除此之外却尽是断垣颓壁,似乎先前有过一场大战。
法阵之外,看起来年轻一些的顾大山和顾修文垂手而立,紧绷的神情中是掩盖不住的紧张。
“成了。”
两人长松一口气,眼中顿时显出几分喜色。
“好啊好啊,不枉我顾家废了这么大力。”尚还年轻的顾大山弯腰,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婴儿。
“如今贵府灵脉已归于她身,两位可要悉心教养她,莫要让她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另外,到底是被灌注了煞气的孩子,这心智许是要开得晚些,心性也未必单纯,两位可要做好准备。”
岁月流逝,那个瘦弱得跟猴一样的婴儿终是长大了些,梳着两条羊角辫安安静静地坐在对她来说太高的椅子上,两条腿晃荡着,呆愣愣地看着眼前。
闻世芳瞧着她脸上有些熟悉的轮廓,终是认了出来。
这是顾念琴!
“小琴,快叫爹啊。”面容柔和的妇人拍了拍小女孩的背,带着几分急切低声催促道。
一片死寂。
妇人身侧,一位少年一脸冷漠,似乎是年少时的顾锋。
顾修文紧紧盯着顾念琴,上半身不自觉地前倾。
许久,幼时的顾念琴才轻轻动了一下,把头埋到了妇人胸口,模糊地喊了一声“娘”。
“七岁了,”顾修文神色扭曲了一下,手里的杯子猛然化作一堆齑粉。他转头不再看顾念琴,冷冷地质问着来人,“这就是你说的‘晚些开心智’?”
“道友何必着急,某种程度上,这岂不是更好么?”
“顾道友看上去颇为看重三郎君?”
妇人面色微变,不禁看向了上座的男人。
顾修文也变了脸色,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身形单薄的少年。
“……小琴也该累了,都先下去吧,”许久,顾修文才缓缓道,“二娘,你留下。”
“小琴,来,让哥哥带你出去玩。”
妇人将顾念琴抱下椅子,给她整理了一下衣裳,牵着手把她交给了顾峰。
但顾念琴的手仍然死死地拽着妇人的衣襟。
“乖,乖,等会儿娘带你出去玩,”二娘嘴唇一哆嗦,努力掩盖住惊慌,好说歹说才把顾念琴给哄了下来,目送着顾峰带她出了门。
“二夫人真是舐犊情深,不过,小琴都这么大了,也该教些修炼的入门之法了。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这本功法就算是我迟来的贺礼吧。”
“对了,三郎君瞧着一表人才,再过几年也该到出去游历的年纪了吧。”
……
二夫人素色的衣摆消失在重重院门里,就像一片散落的空白纸页,没有重量一般消失在曲正视野中。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现在曲正的记忆中,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一位贵客,这匆匆一面不久就会被抛之脑后,她万万不会想到,不过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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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 20 章
正当此时,闻世芳忽地一顿,耳边陡然万籁俱寂,仿佛一瞬间天地寂灭,脚下的青石砖漂移不定,如在水上。
这是……
一旁幸灾乐祸看戏的高明只见青衣人脸色一变,随手给顾修文下了几道禁制,一手拉起倪霁便跃入了虚空之中。
直肠子的剑修这才嗅到了逐渐混乱起来的灵力流,忙不迭地也跟了上去。
茫茫黑夜中,无星无月,唯有万点灯火如万花筒般凭接起来,重重叠叠的阵法逐渐破碎,再也支撑不住原来的架构,折纸般的顾宅一点点铺陈开来,毫不礼让地占据了原位的宅邸。
不祥的喀拉声一道接一道地响起。
顺着前日留下的阵旗气息,闻世芳带着倪霁逆流而上,穿过愈发残破的法阵到了揽月湖边。
微风不起,湖平如镜,惨白月色下,映月桥已然消失,唯剩两侧河岸的断面像残骸一般陈列在那里。一人高的芦苇边,王平君身形笔直,周身气势勃发,长刀直直插在河滩上,对面遥遥站着林和,从不离手的拐杖已经变成了一面巨型旗帜。
感应到二人到来,王平君神色一厉,长长吆喝一声,“事不关己,还请远春君回避。”
闻世芳脚步一滞,揽着倪霁落到了桥身的断石上。
若是没有看错,林和手里的黑旗应该是百年前无霜氏的王旗,在浸透了鲜血后,早已成了不祥之物。若是全力以赴,恐怕摧毁整个顾宅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罢了。
她看了眼夫妻两人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心中了然——这代价大抵已是付过了。
另一边,本来紧随闻世芳之后的天河剑客不慎迷失在了偌大的顾宅中,顾大山却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半空中。
“死!”
狠辣的掌风直冲着林和后心而去,顾大山脸色狰狞,白日里已然听不出的嘶哑声再度显现了出来。
阵法尚未完成,林和若不想前功尽弃便只能硬抗。两人修为相当,但心神尚在阵法上的林和显然比不上身为东道主的昔日顾家家主。
对岸,王平君脸色骤变,冷月般的刀光已经冲向了顾大山。
刹那间,三方交汇,灵力骤然狂暴起来,朗月顿时被沉沉的黑云遮住,小小一方揽月湖骤然生出一场风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湖面逐渐生出幽蓝的光,像极了一场生于湖面之下的大火。
浓重得化不开的煞气之中,青衣人向前踏出一步,扣住了顾大山,愤怒的刀光在她身前如接触了烈阳般的雪花般消散。
被轻飘飘挡住的顾大山瞳孔猛地一缩,还想再动时却发现自己已然被重重禁制困住。
不应该!
她不应该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这里!
刹那间,顾大山睚眦俱裂,已然猜到了会客堂里发生了什么。
“你到底是何人?!”
顾老家主喑哑的咆哮声透着股绝望的味道,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揽月湖上。
原本波澜不惊的湖水已然激荡起来,形成了一个个飞旋的漩涡,飞溅的湖水一落到衣摆上便成了一点蓝焰,借着灵力便兀自烧起来。
闻世芳皱眉拂去有如星屑的火光,看着顾大山瞪着蓝焰的神情愈发癫狂,几乎要走火入魔。
不过只是几个呼吸,幽蓝的光便盖过了黑沉沉的天空,便是林和手中的无生旗也低垂下来。
王平君和林和神色一松,猛地退开几丈。
下一刻,漩涡一停,湖面呼吸似的当了几回,四方水幕便拔地而起,幽蓝的火焰已将闻世芳和顾大山两人团团围住,熊熊烈火甚至刺得人眼睛生疼。
“师叔!”倪霁一声惊呼,剑已出鞘。
与此同时,熟悉的剑锋也横在了她面前。
“小友,你不该来此。”王平君叹息着摇摇头,剑锋没有一丝颤抖。
此刻,不管是谁,她都不会手下留情。
杀意如芒在背,倪霁缓缓呼出一口气,心跳平复下来,到底修为高了整整一个大境界,她完全没有胜算。
但不知为何,她却没有太过担心,不管是对王平君还是对闻世芳。
“冤有头债有主,此事与道友半点关系也无,还望道友速速携徒离去。”王平君扭头冲着湖中心喊道。
“若我没有猜错,诸位是想把整个顾府夷为平地?”闻世芳清朗的声音平稳地从火光中传出。
听到如此回答,王平君心中已是明白了三分,神情阴沉了下来。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凭借闻世芳的修为,还是会带来巨大的麻烦。况且,本该出现的李家人此时也无影无踪。
没一个好东西!
她冷笑一声,正打算开口,但半空中却突兀地出现一道女声。
“不可以么?”
虽然听起来有些模糊,但仍能感觉到这声音很是明快。
闻世芳敏锐地望向了上方。
那是一团不起眼的沉沉雾气,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火幕最上方,仿佛只是揽月湖上乱窜的煞气之中最普通的一缕,不过是偶然落到了那里。
那是……
闻世芳一怔,无数符文腾空而起,在湖面上绕出一圈青色的隔离带。
喀拉——
惊雷在天际响起,朦胧地几乎像是某种背景音。
“林觅风!”
顾大山眼神一凝,再度挣扎起来,嘶吼着喊出了那个惊扰他许久的名字。
她根本不应该存在!
此时,黑雾已然落了下来,几经变化后成了人形,即便是身形并不凝实,也能看出是位明眸善睐的女子。虽然时不时的,她身体的某一部分便会化作兽型。
“前辈,前些日子是我冒犯了,但我们既然并无仇怨,不如把他交给我好吗?”
林觅风没看狼狈的老家主,只打量着眼前看不清修为的青衣人,略带歉意地一笑,声音不急不缓,听上去十分温和有礼。
经过烧骨阵转化的魔本不该有神智,它们本就是为杀戮而生的,但林觅风显然不同。
“烧骨阵失败了?”闻世芳琢磨了几下问道。
“唔,差不多,”林觅风皱了皱眉,忽而自嘲似地一笑,“虽幼时漂泊无定,但许是天道注定,我曾翻到过半卷古怪法决。那法诀晦涩难懂,却精妙异常,我本不过打算识得些上古符文,误打误撞下竟都记了下来。那日法阵刚一启动,我便认了出来,才敢冒险一试。”
“没想到,竟是成了。”
林觅风极畅快地笑了起来,煞气凝成的身体也为之震荡起来,浓重的煞气不断飘散,揽月湖上一时如刀锋般冷厉。
王平君怔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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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 21 章
“贼子尔敢!”眼见数百年基业就要在自己手上被毁的顾大山猛地一吼,整个人蒙上一层不详的血色,狂暴的灵气眨眼间便已是山雨欲来之势。
这是要同归于尽!
林觅风顿时脸色一变,下半身已经控制不住地散去,化作数十条狰狞如骨节长鞭的触手,闪电般射过去要困住走火入魔的顾大山。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幽暗的剑光悄无声息划过,没入了顾大山丹田。
要说剑势,其实普通,但这一剑时机极好,几乎像是早有准备,又对顾大山的路数极为熟悉。
于是,一分不差,真好搅散了快凝集成的灵力,白发苍苍的老家主整个人顿时如泄了气般瘫软下来。
重物砸到地面的声音响起,蓝焰在他身下砰然升起。
顾大山猛咳了几下,胸前衣襟已是被血浸透了,他吃力地扭头回望,透过飘摇的火焰,那身熟悉的家袍越来愈近,神光蚕丝绣成的水纹即使在暗夜中也带着微光。
“顾念琴!你个畜生!”顾大山睁目欲裂,声嘶力竭,“你!姓!顾!”
“阿风!”顾念琴却没有理他,仰头看了半晌仍是半身模糊的林觅风,颇有些兴奋地打了个招呼,“你如今好生厉害!”
见她来了,林觅风神色一松,落了下来,柔声道:“这回多亏你了。”
顾大山已然被气得浑身发抖,一边咒骂着,瘀血不断从嘴里冒出来。
这一回,他便是不死,也定是身受重伤,终生再难有进益。气急攻心之下,顾大山悔不当初,“你个妖魔!你当年就应该直接死了!”
顾念琴猛然变色,扭头盯着老人的眼神像是只择人而食的妖兽。
锵——
长剑猛地点上顾大山心口,一身黑衣的少女近乎嘶吼道:“若不是林姐姐救我,我当年确实就殒命于你们之手了!”
与此同时,她身上隐匿得极好的煞气也一同爆发了出来。浓郁到近乎凝成实体的煞气和灵气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绸带般层层萦绕着她,顾念琴已然双目血红,比顾大山还要像走火入魔。
或者说,是邪神降世。
“顾修文娶我娘不只是因为她命格合适么?李、顾二家不过是一丘之貉!你们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身连灵脉、毫无灵智、只供你们驱使的禽兽!若是烧骨阵再成功,此刻出现在这里的究竟是林姐姐还是我,又或者是那些一个又一个消失的修士?”
“你这东西,我不要!”
话音落下,顾念琴气势暴涨,手中长剑骤起,斩向在秘境中纤毫毕现的灵脉。
汹涌的剑光中,万人嚎哭,温热的东西星星点点撒下来。
是血。
顾念琴已然支撑不住要跪倒在地上,手中的剑碎得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剑柄。
高明朝着瘫在地上的顾大山和气地笑了下,天河剑已然慢慢地抵在了他脖子上,她像是跟和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寒暄一般开口道:
“顾道友,别担心,我不杀你,只是有个人情要还而已。”
顾大山本已灵力溃散,此刻见了天河剑,更是喷出一大口心血,有气绝之兆。
“你们、你们早就串通好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顾家主莫非当真以为川北只有顾家一个世家?”
湖对岸,李长熙踩着一地狼藉悠然走来,身边正是抱水城出身的逐日箭高文真,两人自然而然地站到了林和身边。
“辛苦林前辈了。”
“川北修士一向不多,近年来却总是有修士莫名失踪,附近还经常能看到顾家的修士,顾前辈,此等事您不打算管,李家却总是要查一查的。”李长熙笑吟吟道。
“放屁!”
见到李长熙带来的几盏已然熄灭的命灯之后,顾大山已是面若金纸。
“分明是你李家狼子野心!此等作为与我有何异!?”
高明不赞同地压了压剑锋。区别可大了去了!起码李家摆不开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阵法,更养不出一只魔来!
不过嘛,何必跟一个走火入魔失败、只剩下几口气的人争长短呢?
天河剑客从来都是个乐子人,深谙不该说话的时候不说的道理,于是,她只是默默地看着这川北难得一见的一场大戏。
唔,就是有些惨烈了。
话说回来,闻世芳来顾府当真是巧合么?
高明越想越不对劲,怀疑的眼神已经不自觉地聚焦到了不远处的青衣人和她师侄身上。
这人早些年便是行踪不定之辈,消失了这么多年,怎么来得如此巧?听闻十二阁最近在川北动作频频,颇有扩张之意,难道闻世芳是来替她的老朋友打头阵的?
这抱水城附近可是到现在都没有一座十二阁呢。
李长熙不赞同地摇头。没错,李家确实也曾想过走旁路。只是,自打上一位被灌了地脉的孩子出生又迅速夭折,李家便越发觉得不妥。
天道能欺瞒么?
也许能。
但这堵上的是全族的性命。李家不敢。顾家到底还是胆子大。
她一笑,刚打算开口便觉周身灵气一滞,不由抬头看向被煞气团团围住的女人。
“你输了,”林觅风陡然开口,波澜不惊道,“这就是区别。”
翻涌的煞气中,她猛地抬手,直接将顾大山从地上拎了起来,冷淡道,“三郎君不是个好人,但他总算教会了我一件事——活着才算赢。”
骨头挤压声清晰地响起,浓郁的煞气甚至开始腐蚀顾大山的皮肤,在他脖子上留下了宛若被烧焦的可怖伤口,高阶修士蕴藏灵力的鲜血蜿蜒着淌到林觅风手上,像是砸到干燥石头上的雨滴一般,渐渐消失于无形。
林觅风显然半分没有留手,此时此刻,高阶修士正是她最好的补品。
另一边,闻世芳沉沉地看着肆无忌惮的林觅风。
自从林觅风直接夺走了顾大山,高明已然站到了李长熙身边,今日过后,抱水城大概再无顾家了。
“再告诉你一件事,”女人陡然嘲讽一笑,“你也是个蠢货,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好孙儿。”
“许是因为我总归要死,三郎君昔日也不怎么避讳我,他曾反反复复念叨着,他要坐上家主那个位子,他要你和顾修文……”煞气凝成的女人微妙地顿了一下,最终用一种轻到近乎呢喃、又饱含恶意的声音吐出了一个字,
“死。”
为什么!?
顾大山下意识挣扎的动作一顿,满心不可思议,但他突然想到了——因为那位“二夫人”。
顾峰的生母,顾念琴的养母。
可是,为什么!?
她都死了二十年了!他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值得么?!
“废物!废物!都是废物!”顾大山不自觉地抖起来,破口大骂。
“怎么会呢?”林觅风摇摇头轻笑道,“我还记得当年三郎君把我骗到到这里时,你可是对他、对我都赞不绝口呢,那时候他可还是你的好孙儿啊。”
“枕边之人都能毫不犹豫地舍去,这样的东西不是您儿子亲手教会他的么?”
“你!?至亲血脉怎可与旁人相提并论!?”
“那……”顾念琴突然轻飘飘地开口,停顿了许久才继续道,“……我呢?”
顾大山本就难看的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荒唐!当时若是成功,他这后辈的修为便是突飞猛进,这不好么?
若是失败,那也是她自己福泽太浅!
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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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 22 章
按照顾大山父子和麻鸿老人的设想,烧骨阵以及先前的法阵该是作为顾府千秋大业的根基的,若是林觅风如他们所愿,那么此时的她便会是抱水城中煞气的最后归处,而顾念琴则作为连接着灵脉的人形兵器先为顾家打出一个好头。
只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更何况倚山城虽然相隔百里,但作为浮玉山一带为数不多的修炼世家,自然是时时刻刻盯着抱水城动向的。顾大山父子虽然做得隐蔽,但蛛丝马迹却总是有的。
李长熙倒也没想到顾家居然谋划得如此之大,几乎是拿全族的运数来赌了。
现在么,烧骨阵没成功,顾念琴也是一身反骨,诸般算计可以说是一场空了。
只是便宜了倚山城。
李长熙慢慢笑起来,仍是一派温和友善的模样,纵然眼拙如她,也看得出来,林觅风要死了。
顾念琴归不归李家她不知道,但起码不会帮顾家。
这么一来,就如今顾家那几个窝囊货色,要收拾这一地断垣颓壁都费劲,更别提重整旗鼓了。
这四位贵客,出现得正正好,像是天道也助李家一臂之力似的。
一念起,李长熙立刻警觉——天道无常,有些念头,还是没有的好。
“灵脉既断,烧骨阵又未成,不知……”
另一边,王平君走了几步,带着些希冀望着闻世芳。
闻世芳明白那神情。然而烧骨阵终究是起了,当年的那个修士也已然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即便孤注一掷,绝处逢生,但也许再怎么挣扎,都抵不过天道无可追寻的命运。
她缓缓摇了摇头。
林觅风轻叹一声,似悲似喜,搓了搓脸方道:“恐怕只有今夜了。不过,此番也算得偿所愿,算是不亏。”
也许,当真是天道无情。既然如此,她便去做那些本就应该去做的事情。李家是否会成为下一个顾家,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一个顾家不能留。
天际,灰蓝色的晨光已然朦胧亮起,再过不久,那些薄片似的云便会一点点染上灿烂的金红色,那会是她不再有的明天。
曾几何时,她天真地以为,她会永远跟着爹娘后面,踏遍四洲万川,遍历世间风光,阴晴雨雪、春秋轮转都会一一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然后,也许结交一二好友,也许碰巧捡到一个有缘分的孩子。
顾锋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陡然闯入的、全然不同的人,就像是某次市集时出现的新奇玩意儿,又彬彬有礼地像是古书成精了一般,看起来完全不像他的名字那么危险。
纵然她知道世途艰险又如何,对她来说,那只是四个苍白无力的字。
林觅风释然一笑。往事不可追,也许这是注定的,就如同那些穷极一生也无法算准天意的道人一样。
而且,起码小琴不会像她一般了。
若是当年烧骨阵成功,也许,只是也许,林觅风便不会如此。但……
但也没有今日了。
“我可以为你拖延片刻。”闻世芳陡然开口。
王平君麻木的神色微微一变,眼中划过几丝茫然,下意识地反问道:“什么?”
“为何?”林觅风一怔,带着些不可思议道。
闻世芳沉默了一下,不过是她能做而已,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林觅风不自觉往青衣人身边飘了点,神色带些警惕、又难掩欣喜焦躁地继续道:“前辈,要我做什么?”
“什么也不需要。”
归去来灯骤然大亮,昏黄灯火下,青衣人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好似不存在于此处。虽东方微明,天地间却好像只有她手中的一盏灯火,林觅风的身影却越发清晰。
此时,倪霁才感受到林觅风的存在,虽然距离好几丈远,但阴冷又烧灼的灵息却仍然肆意流淌,冷到似乎冻伤,神魂又好似在沸腾。
灯光却越发飘摇,似有狂风席卷而过。明暗之间,闻世芳的身影消失在了天地之间,四合之间只有一豆灯火愈发凝实。灯光鲜红欲滴,似是无边血光,照得归去来灯上的上古天书都显出几分诡谲来。
倪霁顿时心头一悸。
然而灯火照耀下,林觅风原来仍显飘摇的身形骤然变得凝实,神情一点点平静下来,流动的煞气也缓缓沉寂下来。
东方大亮
“只有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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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趁着天光出了顾府,昔日豪奢的门墙已然坍塌成了一地废墟,不同寻常的动静引来了零零散散的看客,只是碍于顾府威势,才不敢上前。
曙色未明的天际,灵光飞闪,飞剑划出流星般的痕迹,转瞬间便要降落在附近。
几步之外,紧跟着两人出府的李长熙快走几步,扬手打出一道灵光。
袖口带着山字纹的李家修士顿时从各处显出身形,围着她聚集起来。
长街上,包子铺的蒸蒸热气裹挟着发酵香气如雾气般飘散,褐衣的商旅之人也背上行囊开始匆匆赶路。
两人随意找了个客栈歇息,老板心思缜密,早已从昨夜的动静中嗅到了几分变天的气息,一句也不问,只默默递出了门牌。
“昨日一夜难安,你早些休息吧。”
两人虽是修士,不必日日休息,但日夜颠倒终究不是什么好事。闻世芳目送着倪霁入房,为了以防万一又布下阵法,方才转身,却在栏杆拐角处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阿萍!?”
来人少女身形,身着一袭柔顺似水的鲜绿色法袍,腰间鹅黄色的宫绦上系着一只斑驳的银铃,造型十分别致。
虽然修士们对于着装都是随心所欲,但像来人这般鲜亮的却也少见,只是不知为何,这人却似乎被忽略了一般,书生径直从她身边经过,衣摆相接也未多看她一眼。
萍踪客的成名技——无名。
“没想到吧?”吴萍一脸得意,几乎是蹦着朝闻世芳走过去,但腰间的银铃却一点声响也无,“要不是我刚巧到川北,要不然还见不到你呢!”
闻世芳一脸无奈,急步迎上去,“怎么大老远跑到川北来了?你若不来,我难道不会见你么?”
吴萍神色一顿,微妙地嘲讽了一声,“那可得等到什么时候?你可不是什么消息灵通之辈,没准儿我就在两条街之外的时候,你也一点不知道呢!”
闻世芳:“……”
这么说完全没毛病,她确实不是什么会去刻意打探消息的人。但……
她默默叹了口气,转身给吴萍打开了房门。
“嚯,你这地方可有点寒酸啊。”吴萍进门就是环顾一圈,嫌弃地摇了摇头。
“将就点吧,吴阁主,这可不是你的十二阁。”
“很快就是了。”
闻世芳一怔,倒茶的手一顿,茶水险些溢出来。
吴萍十分自然地敲了敲还算新的雕花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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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 23 章
镇魂塔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偏偏她这蘑菇似的好友还有三分神魂在那里,可真真是要命!
“出事倒也算不上,不过有人动了那里的禁制。”闻世芳放下茶盏,里面茶汤清亮透彻,细小的绒毛沉沉浮浮,像是永远没有个平息的时候。
吴萍神色一厉,“里面的?”
“嗯。来人一连进到了塔顶,直到发现自己触动了禁制才离开。”
“我的人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过,镇魂塔现如今是倪家值守,不久之后便是轮换,谢家的人会上去。若是要做什么手脚,这正是最好的时候。”
绿衣修士语调森冷,脸上是挥之不去的阴霾,几乎像是从万丈深渊里爬上来索命的水魔,虽然身材娇小,却看得人心里发慌。
闻世芳沉默了一阵,“当初修补镇魂塔的时候,除了四姓三家的人,还有就是天工阁的修士,有图纸的就那么几个人。”
吴萍冷笑一声,“不错。这些人还真是修道修魔障了,镇魂塔也敢动!也不看看……”
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室静默。
酒楼已然开张多年,眼下窗棂已然有些褪色,微尘在天光中若隐若现。
闻世芳抿了抿唇,那些事似乎已经是很多年前了,以至于连缺失的神魂都习以为常。
“对了,你见过小云儿了吧?感觉怎么样?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她了,虽然大姐她们肯定把她照料得很好,不过想来二姐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
吴萍咬着牙,话锋一转,挑了个肯定不会出错的话题,语调复又回到轻松,开始絮絮叨叨。
青衣人却一下失了神。
她从未收过弟子,也从未动过这个念头——她自认不会是个好老师,就如她的师傅江潮生一样。
结果似乎如她所料。
但吴萍的话让她骤然想到了一件事——她当真把倪霁照顾得很好么?
一股愧疚盘旋升起,她无法否认,她和她的师傅做了一样的事。即便倪霁现在挂着师侄的名头,但既然师傅已然身殒,那便是她来教养。
只是,她这小师侄实在是太省心了。她似乎……
“我可提醒你啊,现在可都是春末了,再过几个月可就是金秋会了!”
吴萍不满地拍拍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嗯,金秋会。”
闻世芳回过神来,云淡风轻地接上了后半句。
吴萍:“……”
好了,白讲了。
要是旁人,可能已经被气得横眉倒竖,但十二阁阁主、浮萍成精、潇湘四杰之一的萍踪客显然不是旁人。相交数十载,她对闻世芳的脾气已是了如指掌,就算有脾气也被磨得没脾气了。
况且,闻世芳性子向来不错,这种情况倒也不常见,一般而言,某个一向吊儿郎当、满嘴胡言乱语的人才会如此。
思及至此,吴萍的念头诡异地打了个弯儿——蒋瑛已经销声匿迹了很久了,就连十二阁的情报里都没有她的消息。
这人去哪儿了?
莫不是……死了?
不应该,不应该。
蒋瑛其人怎么说也是个观我境的大修士,实力摆在那里,而且别的不说,她溜人的功夫是一等一得好!
沉默了一阵,吴萍收了笑意,正色道,“如今小云修为尚浅,倪黄两家经过那一回秘境,已成两立之势。倪家又因为浮岛倾毁而元气大伤,后面还有一个唯利是图的白玉京,钱家那群修士,谁都说不准他们会做什么。谢家虽然跻身首席世家之列,但比起杨家和黄家到底根基尚浅,背后并无元君做靠山,天影那边恐也有不及的时候,她把倪霁送到你手上怕是也有让你多多看护的意思。”
吴萍顿了顿,皱着眉继续道,“况且如今三洲虽然看着安宁,但我总觉得不太妙。”
“我知道,”闻世芳神色平淡,却骤然抛出一个大雷,“黄家已然派过杀手了。”
还没等吴萍反应过来,青衣人便难得带着些迟疑地问道:“你为何叫她‘小云儿’?”
“……这个嘛,恐怕你得找去大姐问问了。”
吴萍没问黄家杀手的后续,既然闻世芳知道了,那事情便也解决了——纵然有藏锋道人撑腰,黄家也犯不着为了一个死了很久的人多竖一个大敌。
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大事,犹豫了片刻道:“听云、观海在你闭关后第三年倾毁,你可有什么眉目?”
说不清多久以前,云洲倪家便以听云、观海、云栖三座悬空浮岛闻名于世,其中以观海最高,昔日登上观海便可俯瞰千里之外的雾海。这三座浮岛都是上古遗宝,以法阵和上古时代精妙的炼器手段高悬在云端,只给地面投下方圆数里的阴影。
但如今,云洲上空只剩下了一座浮岛——云栖。不知是不是得益于它的名字,总之,在十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听云和观海皆化作了无数飞尘,只有云栖得以幸存。
彼时,三洲震动,各色纸鹤雪花般从天而降,又带着消息飞速离去,但不问天紧闭,消息一直到前不久闻世芳出关才递到她手上。
闻世芳摇了摇头,“没有。”
吴萍本就是试探性地一问,倒也没真想从闻世芳这里知道些什么。
“表面上看是上古遗宝自己的问题,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些年来,倪震宇也一直在查,为此八位客卿已经陨落,只是都是些细作,要说当年的事还没什么眉目。”她长长叹了一声。
“素心真人有线索么?”
“也没有。”
闻世芳慢慢放下茶盏,透亮的茶水带着底部的茶叶微微荡了一下,映出一片潋滟。
素心真人是当世唯一一位善卜算的元君,她若是算不出,要么事情真的就那么简单,要么,就是那人手上有能遮蔽天机的法器。
只是,遮蔽天机的法器何其难得,甚至大多修士都觉得那只不过是传闻。
但确实是有的。
十二阁阁主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十二阁自诩情报通天,她原以为怎么着都能找到点蛛丝马迹,但完全没有!
她甚至带着几位天赋神通了得的妖族修士也原地查探过,然而也是干干净净!
“听云是倪家修士历来的闭关之处,观海上则多为灵药的种植地,只有云栖才是主岛,可偏偏云栖留了下来,若是人为,你说那人究竟想做什么?”
闻世芳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意味。
她也不觉得这是意外。倪家三座浮岛以法阵相连,本该是同气连枝、一损俱损的,如今只剩下云栖的局面,怎么都说不通。
“总归还有金秋会。”闻世芳慢慢道。
吴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见了个面便往秦都去了,而后的事,便是她的手下来做了。
不多时,一位身量高挑的女修便站到了掌柜面前。
这动作还真快。
闻世芳望着楼下掌柜喜形于色的脸,暗自感叹:多年不见,阿萍的手下愈发能干了。
“那位是?”
正下楼的倪霁一打眼便看到了那位修士,无他,此人虽然衣着普通,但腰间悬着的翠绿牌子却是听风台的信物。
“这客栈要易主了。”
倪霁一呆,眼神诡异起来。
她不过睡了一觉,怎么十二阁便插了进来?她倒是小看李家了。
“不关李、顾两家的事。”闻世芳言简意赅道。
所以?
倪霁虽未开口,但眼中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
闻世芳倒是犯了难,斟酌了一阵索性道,“大抵只是钱太多了。”
倪霁:“……”
“好好好!是是是!自然自然!”
几步外,女修不知道先前说了些什么,客栈老板笑得牙花子都咧了出来,简直欣喜若狂。抱水城要变天,他原本心里就怵得慌,生怕那些个碾死他跟碾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的修士顺手把他给灭了,谁曾想,居然有人主动要买他的客栈!
真是老天爷开眼,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而且还是现钱!真金白银!
拿着这钱去乡下当个土财主岂不美滋滋!
得益于修士的眼力,倪霁一眼便认出了掌柜怀中那一缕莫名的光泽。
看样子数量可不少。
十二阁钱多,这是世人公认的,但……
倪霁迅速意识到,恐怕刚刚有人来过了,看她师叔的表情,多半来的还是现任阁主吴萍。
虽然看着还是波澜不惊,眉梢眼角挂着的都是冷淡,但她莫名地确信,她师叔现在心情还不错。
要是她猜测正确的话,那也难怪。
年轻的剑客不自觉叹了口气,她也不知作何感想了,短短时间内,这小小抱水城居然来了两位跺跺脚修界就要震三震的大能。
闻世芳自然没错过这声微弱的叹息,却硬生生把已经到喉咙口的那句“怎么了”给咽了回去。
某种程度上说,吴萍的行动力有多强,闻世芳的思量就有多重。
只要倪霁不主动,闻世芳是万不会主动开口问的——在这一点上,她向来信奉强扭的瓜不甜。
客栈外,身着李家法袍的修士匆匆而过,山形家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和擦肩而过的凡人像是身处两个世界。
粗布褐衣、尘土满面中混着衣锦簪玉、身绕异香之人。
闻世芳定定望了一阵,突然忆起了万里之外海国中琳琅的长街。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但不知怎得,那些记忆变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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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第 24 章
寒川之上,一只通体玉色的小船安安静静地顺水漂着,眉目清秀的青衣人懒懒散散地坐在船头,被风吹散的衣袍落了些许到水中,顺着水流起起伏伏。
两岸重岩叠嶂,和暖的春风也吹到了群山之中,郁郁葱葱的山林浓郁得近乎成了暗影,不时有一树斜斜地生出来,垂下的枝条刺入了幻境般的水面。
川北修士稀少,这一段的寒川紧贴着群山而行,虽不是修士惯常行经的路线,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唯一一段还算安全的路径——群山之中妖兽横行,没有修士的护卫,轻易便会丢了性命。但水中妖兽却相对稀少,若是风向合适,则航程更可大大缩短。
闻世芳的磅礴神念中,这里只有一些初生灵智的懵懂妖兽,莫说作恶,不被大些的同类吃掉已是好运了。
比起三日前那头近乎癫狂的白鹭,简直是好上太多了。
她长长叹了一声。大部分妖修在开了灵智后,甚至开灵智之前,都会自发远离人群,那仿佛是某种血脉本能一般。
吃人长修为这种事一般只存在于话本里,要不然就是已经堕入邪道,不打算善终了。
许是知道开灵智不易,妖修其实很少会走火入魔,但凡事总是有例外的。譬如,若是知道自己孩儿被某些痴心妄想的人吃了,恐怕谁也不能冷静下来。
川北皇朝屹立多年,又背靠天麓山杨家,本是有能对付低阶修士、妖兽的东西的,只是恐怕轮不到像这种的这种穷乡僻壤来部署。一旦出了事,幸免于难的人就只能去找那些扎根在川北的世家仙门了,如果他们能找到的话。
水纹长长拉开,重山倒影碎了一片。
闻世芳脸色沉重,川北虽然不在修士三洲内,但四洲气运一体,若是安朝不稳,只怕是天麓山要出事,而天麓山执正道牛耳多年,绝不是南华观那等世外之所,一旦出事,非同小可。
游鱼忽而跃起,一串水珠溅上衣袍,闻世芳回神,陡然一笑。天麓山杨家向来闭塞,杨家之外的人是半分插不上手。再者,四洲格局近乎千年未变,只在五十年前的抚舟崖之战中稍稍有了几分消长,天道若是有心,谁也无力扭转。
再有七八日,大抵就能到锦城了。
暮色渐显,浓重的金红色斜斜地给水波纹度上了一层金光,像是即将化龙的红鲤鱼,而另一边的天际已然在两岸高崖上投下了深重的阴影。
寒川清冽,闻世芳本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水,忽地动作一顿,望向了那张随着水波微微摇动的门帘。
周边一向稳定流动的灵力猛然一滞,随后如满天星般流散,引来了些初生灵智的小鱼。船舱内传来阵阵细碎声响。
“师叔?”
倪霁如大梦初醒般掀开船舱门帘,正好撞入了万千烟波之中。昏暗暮色之间,闻世芳平和的眼神中仿佛盛满了山川风物。
倪霁在她明亮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
闻世芳看着水中的鱼儿甩着尾巴转了几圈,凭着本能吞食着水中残留的灵力,“我们沿寒川顺流而下,已经离开抱水城几天了,再过几日大概就能到锦城了。”
也就是说,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倪霁对抱水城也没什么留恋,不过她意识到一个问题。
“师叔……”倪霁有些尴尬地开口,“我饿了。”
闻世芳动作一滞,是了,倪霁不是她,修为还不到可以长久不进食的阶段。况且,顿悟之人刚醒之时,常有胃口如牛之事。
闻世芳缓缓站起身,天色未暮时,似乎经过一个村子,应当不远。
“站稳了。”闻世芳回头叮嘱一声,立上船头,原本有些摇晃的小舟一停,随后极速逆流而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浪花。
倪霁下意识地抓住舱门,眼前半是飘飞的衣袂,半是隐入暮色的林岸高崖。
风声呼啸,她陡然有些恍惚,这一幕她似乎已经描摹了许多次。在某一个时刻,似乎就应该有一个人与她同游天下。
她忽地自嘲一笑,真是顿悟悟出些鬼迷心窍了——闻世芳一看便知不会是为了某人停留的人。
这些日子,她早已发现,闻世芳看似冷淡,实则温柔,只是这温柔却不似柔弱无依的蒲草,倒像是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水,只送一程。
不久,小舟缓缓停下。
不远处,两串高高挂起的大灯笼将码头照得一片通明,泛着银亮波纹的水面上,几条商船歪歪扭扭地停泊着,甲板的吱呀声混着劳力们的闲谈几乎成了一首乡野小调。
在水上看时,只觉得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子。但一步步走来,光镇门口那道门匾就不是俗物,墨迹苍劲有力,更有纯净真元附于其上,上书“甘泉镇”三个大字。
这里有修士,修为还不低。
不过,这关两个游方道士什么事呢?她们只是想吃顿饭而已。
两人问了路,径直进了镇子上最大的一家、也是唯一一家酒店。
“两间上房,劳烦再把招牌菜都上一份。”
“这、这只有一间了,最近药商来收药,都订完啦,”掌柜的低头摸着算盘,微微摇了摇头,“两位不如挤一挤?我这儿的客房那都是一等一的大!”
倪霁望向闻世芳,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便抛出了一锭银子,“那就一间上房”。
“好嘞。”掌柜笑眯眯地收了银子,招呼一边的店小二领着二人找了张空桌子。
此时天色已暮,行客商贾满堂,人声纷乱嘈杂,店小二的嗓子却还是一等一得亮。两人刚一落座,几道冷盘就端了上来。
倪霁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埋头猛吃。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许是因为来收药的外地商人,客栈的菜色也多是药膳,配伍之下,对于肉胎凡体也有几分滋补之效。
纷乱人流中,店小二端着托盘如穿花飞蝶般在人群中游走,山上走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都上了一遍,倪霁才慢慢放下筷子。
周边的药商似乎在说很稀奇的事。
“你听说没,昨日王老爷带的那一队看见了树神!”一个瘦长条儿的男子自以为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跟边上农人打扮的男子嘀咕,“听说还得了什么指点!”
树神?哪来的神仙?莫不是树妖?倪霁还是第一次听说树神这个词。此地似乎崇山峻岭众多,大山深处肯定有修炼有成的灵兽,只是不知为何要无故现身人前。
“什么指点?”那农夫模样的男子眯了眯眼,似乎很有兴趣地开口道。
“这我哪儿知道!”那男子恨声道,“只可惜我昨日没跟他们一起走!”
那男子连连叹气,忽而停顿了一下,“看见那个人了没,就是他,不知从哪儿打听的消息,一进村儿就跟着人去求树神爷爷保佑,现如今虽然好东西不多,但人全须全尾的。”
倪霁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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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第 25 章
身边,倪霁有些茫然地坐了下来,颇有些魂不守舍的意思,对上闻世芳探寻的目光,顿了许久才道:“那里有什么不对劲,好像……”
倪霁没再说下去了,神色说不出得奇怪。
闻世芳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开始紧张:“怎么了?是神魂?还是……”
“……不,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很吸引我。”
另一边,二爷也终于走了出来,头发半白,有些驼背,不过步子算得上矫健,衣着朴素,面容沧桑,就像是一个走在街上随时可见的老人家。只是那匆匆而来的男子恭敬地引着他,途径之处众人均是微微低头以示敬意,一看便知他在这群人中威望不低。
客栈外,掌柜的离得远远的,正扭着脸、捂着口鼻,与那两个五大三粗的伙计争论。
“我们都是做生意的,你这放这儿客人还怎么敢进!”掌柜的一脸嫌恶。
两个伙计均是一身短打,衣衫上隐有血迹,怒气冲冲,“除了我们,你们还有什么生意!”
“再说,你们这义庄也不肯我们进啊!”
掌柜一时语塞,脸气得涨红。
“你、你……”
那男子领着二爷到了门外,先是熟练地给掌柜的塞了一小块金子,又冲他耳语了几句,掌柜的方才挪着步子,略微不情愿地走了。
众人本来酒足饭饱,正是要找点乐子的时候,便都围过去去看那尸体,结果不过一眼便俱是一脸惊骇,倒退几步,更有甚者已经远远躲开,扶着墙角反胃了。
二爷处变不惊,简直像是闻不到也看不到一样,甚至不知从哪里拿了根树枝,走上前去细细观察。
比起他,那男子倒是更紧张,一手扶刀,一边虎视眈眈地瞪着那尸首,生怕他诈尸一般。
“其他人的也是如此?”
跟在身边的男子点头,“都一样,我都让人抬到南边营地里了,义庄不肯放。”
尖细的树枝左戳戳右点点,二爷绕着遗体慢慢转了几圈,终于露出些许异色。
他十余岁便出来闯荡了,自诩经验丰富,却也没听过、没见过这样的。这一回请了修士来护航本以为万无一失了,谁知道药还没收多少,这修士自己倒先死了。
亏大发了。
莫不是仇杀?
主家便是修炼世家的二爷跟修士打过不少交道,虽然这些修士修为一般,但他已然深深明白了一件事——修士也是人,骨子里跟他们这些无法修炼的人没什么两样。
最好是仇杀。若是什么妖兽,那这一趟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他暗自思忖着,眼角余光却正好瞥见了那两个眼生的女冠,不由回头望去。
这地方他也来了几回了,明月观那老东西什么时候收了两个女弟子?
“即刻火化了吧,天暗了以免生变,周先生的……”二爷沉吟片刻,“你与明月观好生商量,看是否可以暂放几日。”
男子领命称是,似乎早有预料。手一挥,边上的两个伙计立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白布,蒙了上去,匆匆忙忙朝镇外走去。
众人看着那一方白布渐行渐远,大多唏嘘几番便散去,也有几个胆大的快走几步拦住了准备回客栈的二爷,不知做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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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世芳和其他人向来很有距离感,这一回两人住一间屋,她突然有些后悔。
其实就修士的体质和习惯,随随便便在野外找个地方凑活一下才是常态,这倒是有些多余了。
至于倪霁么……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见她神色也有种说不出的紧绷,这才有些莫名其妙的宽慰。
总归不只有她一人。
三步之外,倪霁呆滞地盯着屋内唯一一张床,实在没明白她师叔是怎么想的。
同床共枕自然是不可能的。
哪怕只是稍稍一想,她便紧张得头脑中闪过了自己的数种死法。
不不不,闻世芳不会的。
她陡然意识到,闻世芳独来独往多年,素来不讲究,这一回若不是事发突然,她们二人此刻还在水上呢。也是,一路行来,她多少有些个像挂件了。
另一边,青衣人却又想到了那尸体,“此事,你如何看?”
倪霁回想着遗体上的诸多细节,颇有些迟疑,“那修士死得蹊跷。若是凶兽,他五脏六腑俱全,血肉也未有缺失。若是人祸,那便更古怪,他全身的伤口都不见利器痕迹,也无外来真元残留,那伤口倒像是……”
“……倒像是自己由内向外爆裂开的。”倪霁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
就如果实成熟后崩裂一般。
闻世芳此刻正用储物袋内取出的茶具沏茶,闻言微微点头。
茶香飘渺氤氲,茶汤清澈嫩绿。
“天心医阁特制的君山茶,有固本培元之效,也可养心安神。”闻世芳推过一个瓷白的茶盏,又给自己另沏了一壶茶。
倪霁一愣,接过茶盏,慢慢啜饮,回味干爽鲜美,确是好茶,抿了抿唇,“师叔怎么看?”
“你可看到那李八斤身上的符?”闻世芳蘸了些茶水,将那符箓一笔一划画在了桌上,真元流动间,一道符已然浮现在桌上。
倪霁盯着那隐隐约约的符箓,仿佛能看出个花儿来。
“这是……”倪霁微微回神,“辟邪符?”
最常见的符箓,大概没有之一,家中但凡有子弟出生,长辈都会求一个或者亲手画一个,也许无用,但只求个好彩头。
闻世芳微微一笑,“不错,而且应该出自南华派道人之手。这里……”又指了指符箓最下角一处花纹,“是南华派独有的手法”
倪霁一怔,她完全不认识那处花纹,但南华观这三个字却是如雷贯耳。
修界想必没人不知道南华观。传承千年从未断绝、值守镇魂塔的“四姓三宗”之一、能人辈出甚至传说出过仙人的道修第一大派。若单论传承时间,南华观要比天麓山杨家还要来得久远。
不过,南华观人丁稀少,道人们虽然会下山游历,但以三洲之大,想真正碰上一位南华道人,还是有些难度的。
她这运道倒是“好”得很,连锦城都还没到,就已经遇到了一位邪修,还有一位可能擦肩而过、也可能会上一会的南华道人,真是不知这后头还有些什么。
“那我们去明月观一探?”倪霁沉吟片刻提议道。
月黑风高,正是潜行最好的时候。
如大部分道观一样,明月观远在甘泉镇偏僻的一角。夜色下,明月观模糊成了一团朦胧的阴影,观外松柏繁茂,落叶满地,风一卷,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观内则是昏暗得有如已经废弃了一般,连一豆灯火也无。
真是这地方?
倪霁不由怀疑地看向身边一点伪装都没有的青衣人,眼里的意思明明白白。
“这里只有这一处道观。”
闻世芳点点头。
方才她已经用神念扫了一遍甘泉镇,这里没有佛寺,只有此处疑似道观的建筑,而且几乎完全没有修士的痕迹。
只除了明月观。
神念之下,纤毫毕现。只是神念虽好,但遇上修士云集的地方,便会显得有些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甚至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因此,闻世芳也很少用。
“有人,当心些,这里可能有修士。”
闻世芳言简意赅,轻飘飘地一跃而下就要往翻过什么也挡不住的墙头进去,却还贴心地停顿了几息。
倪霁赶忙跟上去。
一阵七绕八拐后,两人停在了后门一处紧闭的厢房前。
闻世芳进了明月观才发现,虽然这里是甘泉镇唯一一处道观,但这里异常破败,而且应该还是近几十年才衰败下去的。
明月观其实地方很大,若是完全利用起来,不输一些有名气的大观,但眼下,大多数的厢房都是门窗斑驳腐朽,摇摇欲坠、离脱落只剩一步的模样,一看便知没有人。
且不说这深山里的小镇为何先前会有这么大的道观,就单是它为何衰败成这副模样就有些奇怪。
甘泉镇不大,闻世芳匆匆一扫下,人口也稀松平常,大抵单靠是负担不起这么大一座道观的,那原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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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第 26 章
点睛术,顾名思义便是给一些小物件点上眼睛,以便给主人们做些小事,用于点睛术的东西大多都是小纸人,也有用草叶之流的,一来方便,二来也不似符箓之类的费钱。毕竟,点睛只能点一次,而后不管材料多么昂贵不可得,都废了。
至于用处么,大到端茶倒水,小到暗地里使绊子,不一而足,全凭修士的目的和自身修为。
点睛术乃是小术,修士多少都会一点儿,但像那位不知名修士做的这般能对敌的,却实在少见,倪霁甚至都想不起来有谁能做到这种地步。
无他,只是没必要。
对敌么,阵法、禁制、符箓,再不济同门、妖兽,哪一个不比脆弱的纸人来得有用。
除非,是有什么非用不可的理由。
经历了这么一个乌龙,二人唯恐再惊动旁人,已然回了客栈。昏黄灯火下,闻世芳看着瘫在桌子上的巴掌大的纸人,肯定道:
“是那位南华观道人。”
“明月观居然和南华观有旧?”倪霁摇摇头,有些不可思议,“那这是为了防备修士?还是说,这山里有别的东西?”
“南华观一向避世,每代下山的弟子都是屈指可数,离这里又有千里之遥,确实有些奇怪。”闻世芳沉吟片刻,继续道,“要么就是,那位周先生的死有些蹊跷。半天山脉向来是诡秘之处,深处更是有栖居着几位寿数悠长的大妖,这里有什么谁也说不准。”
说话间,带着凉意的夜风从打开的窗户中溜了一道进来,躺得四仰八叉的纸人似乎动了动,又好像只是闪烁的灯火在它黑亮眼睛里的反光。
闻世芳不着痕迹地瞥了纸人一眼,忽地促狭地朝倪霁笑了笑:“这小东西做得倒是十分精妙,不知是哪位巧手做出来的,不如我们将它拆解看看?”
倪霁一呆,相处这些日子,她已然发现,闻世芳并不如她预想的那般淡漠,但此时此刻,却更有些不同。
怎么看,她都觉得,闻世芳笑得不怀好意,简直是在恐吓那纸人一般。
“好、好啊。不如就从……”倪霁磕巴了一下,声音飘忽,眼神在纸人上一寸寸扫过,琢磨了一下。这纸人折得十分精妙,十指俱全,连略微尖细的指尖都做了出来,作为赋灵点的一双眼睛更是炯炯有神,若有神思。
许是因为先前的大战,它约莫是胳膊肘的地方多了一道隐约的断痕。
按她自己的经验,要想暂时不毁去点睛术而拆掉纸人,最稳妥的方法便是从身体末端。
“不如从这里开始吧。”倪霁虚点着纸人的胳膊肘,一脸认真。
闻世芳:“好主意。”
话音刚落,原本仿佛四肢瘫痪、生活不能自理的纸人噌一下弹了起来,两条上下一般粗的腿抡得跟风火轮一般,眨眼间便窜到了窗棂上。
油灯火被它带起的风一激,差点吹熄。
只差一步,它便可跌入沉沉暮色,寻着主人灵力的来向奔去。
然而,到此为止了。
就在它一条腿已然跨入虚空时,一只修长的手自上而下精准地捏住了它的头,而后一把拎了回去。
“你已然有了灵智?”闻世芳饶有兴趣地说道。
纸人很委屈,委屈到瑟瑟发抖。当然,也可能不是委屈,而是畏惧。
纵然这修士目前不过是口头花花,但它已然嗅到了一股隐微而危险的气息。
那种在人上大抵叫做“寒毛倒竖”的感觉。
不过,它再怎么样,都说不了话——那人没给它画嘴巴。
闻世芳:“我问你答,若是,就敲一下桌子,不是,就敲两下,明白么?”
咚——
不错。闻世芳满意地点头。
“你主人是南华观的?”
咚——
“你知道那修士为什么死?”
咚——
倪霁一喜,却见纸人又犹犹豫豫地敲了一下。
这算什么?
等等,这纸人的灵智当真已经到如此境界了么?这可简直是把一次性的纸人做成了灵宠啊!南华观的道法如此神奇?
再者,这小纸人会说谎么?
倪霁还在怀疑,闻世芳却挑了挑眉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继续问了下去:“你主人知道那修士为什么死?”
咚——
“你主人是树神?”
咚咚——
“你是为了保护明月观才被放到那里的?”
咚——
“你主人在山里?”
咚——
“山里有宝物?”
咚咚——
闻世芳还欲再问,但纸人已经似乎不堪重负地狂敲起来。
咚咚咚咚咚——
她定定地看了纸人一阵,只见它敲击的节奏渐渐慢了下去,纸片脑袋转了个微妙的角度,似乎在躲避她的视线。
明摆着有问题。
莫名地,倪霁居然觉得自己在那张只有两个点的脸上看见了“疲惫”和“心虚”四个大字。
真是,奇了怪了。
纵然剑法锋芒毕露,但倪霁一向不是个出格的修士,兴许是天生如此,也可能是当年离开倪家时,她已经大到能让某些东西深入骨髓了,总之便是她在人均热情爽朗、放荡不羁的谢家呆了多年,她也仍不改本色。
但再怎么温和守礼的人,也总会有一些特别的时候。
“你既已生了灵智,不知道搜魂对你有没有用?”
年轻的剑客说得平淡极了,像是在讨论今天夜宵吃什么一般。
小纸人的薄片身体顿时紧绷,肉眼可见地惊恐起来——这人穿得一身白,没想到心却是黑漆漆的!
闻世芳诧异地看了倪霁一眼,微笑着附和道:“这主意不错,就算没用也不可惜。”
下一刻,小纸人猛地一窜跃到了高处,又甩着两条胖腿一路狂奔到低处。如此反复。
“你是说,你主人会下山来找我们?”倪霁懵了一下,随即脱口而出。
小纸人停了下来,冲着倪霁疯狂点头,几乎用它小小的脑袋充当了一回扇子。
这下子,它应该,暂时不会被撕成碎片了吧?
闻世芳屈起指节敲了敲桌子,“那便,静候佳音。”
翌日清晨,天色大亮,街边叫卖声渐起。倪霁醒来时闻世芳却已不知何去,那纸人却还在金钟似的禁制里呼呼大睡。
唔,反正是瘫着。
莫不是那位南华道人已经来了?
昨夜闹了大半夜,除非那位道人星夜兼程、缩地成寸,才能在一大清早到这甘泉镇。要不然……
倪霁想了想,觉得这里实在没有什么能困住一位元君,便放宽了心,推开窗去。
镇子小,杂七杂八的商铺便都挤在了一起,酒楼对面正对着布行,边上又是米行和豆腐铺,街角是一家包子铺,朦胧的水汽正欢实地蒸腾上去,食物的香气顺着风飘来。
许久未闻声息的馋虫忽地一动,倪霁便索性下了楼打算犒赏一下自己。
不似某些要求清心寡欲的修炼法门,不论是谢家的功法还是倪家的功法都一概不讲究吃喝,尤其是杏花洲谢家,给厨子的月俸开得尤其高。
倪霁曾经跟着谢家子弟把山珍海味吃了个遍,也不知怎得,如今突然觉得那些蓬草垫衬的白胖包子也十分可爱。
走进了才发现,这铺子虽小,不过是一口大锅外拿竹竿和油布撑了个凉棚出来,但人却多。
这铺子除了荤素包子,还卖云吞,一只只小巧玲珑,半漂在点了猪油,撒了葱花的汤水中,极是好看。
倪霁点了一碗并几个包子,找了一处空些的地方坐下,便一边啃着包子,一边艰难地听着周边掺杂着土音的官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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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第 27 章
倪霁听着越发觉得古怪,自从上古时代那一场裂地之战,世间神仙便尽数陨落,纵然还有一二不见于史书的幸存之辈,恐怕也不可能活到现在。需知,上古时代至今已有千载,而当年的厚重混元气如今也只剩下灵气。
况且,修士也不会自封神仙,山神册封树神是个什么道理?况且他或是她既不要香火供奉,为何又因为不敬而使那周修士死得如此之惨?恐怕其中大有玄机。
想着想着,身边突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似修士的悄无声息,倒像是个武道中人。倪霁手一顿,抬头望去,却是一个魁梧的大汉径直来到了桌前,凶相毕露地盯着对面的黄衣女子,铁掌似的手狠狠一拍。
砰——
“四娘,你的欠账该还了吧!”
黄衣女子脸色一沉,放下了调羹,站起身瞪着那汉子,
“孙三万,你不要欺人太甚!欠账早就还清了!你还想怎样!?”
“四娘,你还不明白吗?我说是没还完就没还完!况且么,这可是我给你带路,你才有的,合该有我一份!”孙三万扯出一个笑,慢慢悠悠地上下打量着她,“要不然……你给点别的什么,我就把药还你。”
四娘看着柔婉,却是个刚烈的,闻言长眉一压,立刻暴起,一把辛辣呛鼻的药粉直击孙三万的面门,谁知孙三万竟是早有防备,狂退三步,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帕子捂住了口鼻。
只可惜了他身后的一大锅翻滚的云吞汤,药粉尽数落入了锅中。
倪霁一怔,不知怎么的,这药粉漫天飞扬,却一点没飘到她身上。
“你莫不是只会这个!?”
“废话忒多!”
四娘见一击不中,也没打算走,抽出一把寒光凌冽的短刀便攻上去,似乎誓要把这大汉结果在这里。
只是苦了这点心铺,二人都是练家子,打起来不相上下,一时桌翻椅歪,杯盘狼藉,更有大批食客见势不对立刻开溜,眨眼间便只剩下了倪霁和这两人。
倪霁慢悠悠地站起来,要说此时走,已是迟了,况且这也不是她的作风。但要说是帮着了结此事,却也难。
先不论前因后果,就说她帮这女子一时,后事如何呢?况且还有那条冥冥之中的规则——修士不得杀凡人。
但这一停顿,却让倪霁看出了点端倪。这二人对对方的招式都极熟悉,像是熟识已久的。
“够了!”
这声音虽是苍老,却中气十足,而且听着有些耳熟。
倪霁一回头,门口正是昨日那位二爷,身边跟着的也还是昨日的那个男子。昨日见到周先生遗体时也面不改色的二爷,此刻却隐有怒容。
“你们要闹到什么时候!若非我恰巧经过,你们是不是还要我给你们收尸!都给我回去!”二爷若有若无地看了眼倪霁,一甩袖袍便转身离去。
身边的男子一脸漠然地摸出一枚银锭,径直扔到了仍缩在灶台边的店主人怀中。二人恶狠狠地对视了一眼,倒也跟着走了。
这二爷到底何许人也,到有如此威势?
另一边,店主人连声道谢,熟练地从地上爬起,立马冲去灭了灶膛火。那架势像是已经做过千百遍。
想来此地往来药商颇多,这种纷争店主人该是见多了的。
不过,倪霁还有些别的事要问他。
“菇凉别过来!天晓得这药粉是什么鬼东西,万一你出事,额可不管啊!”
店主人立刻一转身,紧张地盯着眼前身量颀长的女冠。
这是打哪儿来的道人?莫不是那明月观要添新人了?不应该啊!
“我也欲进山寻一些草药,给我胞姐治病,既然这树神爷爷如此灵验,不知我该向何处去求他庇佑?”倪霁一脸为难,也装作是前来寻药的人。
店主人恍然大悟,“你们不是来找清风老头的呀!东南方向,朝山里边儿走,路上碰见些成群结对的妇人,你跟着她们就行了。”
倪霁牢牢记下,连连道谢,便将云吞钱结了。
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店主人大喊一声,“记得敬着点儿!”
“师叔?”
倪霁出了那铺子便发现客栈窗口有道熟悉的身影,想来方才的闹剧闻世芳已然知晓一二了。
待到回了厢房,她才发现闻世芳脸色不太好看,而方才还四仰八叉瘫着的小纸人已然抱着腿蜷缩起来,似乎还在瑟瑟发抖。
这可是稀罕事,便是在顾家分崩离析的时候,闻世芳脸色也没难看成这样。
“这地方和川北秦氏有关系?”
这是她踏入禁制时听到的余音。
川北秦氏,听着不显,若是在修士中问一问,多半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毕竟,这秦氏并不是什么修炼世家,而是川北的皇族,让修界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天麓山杨家,扶持了数百年的家族。
所以,闻世芳陡然消失,是杨家来人了?
倪霁猜测着。
咚咚——
纸人瑟缩着,却还不忘忠实地敲了两声。
这修士和颜悦色时吓人,脸色难看时更吓人!与其如此天天被修士恐吓,还不如它主人当初就没给它赋灵!它就是个纸片儿,怎么知道这鬼地方跟秦氏有什么关系?!
无法开口的小纸人悔不当初,只是这事却也不是它能决定的。
“此地有杨家的修士?”倪霁好奇道。
闻世芳摇了摇头,“暂时没有。只是却有秦氏的修士。”
她苦恼地揉了揉眉心,“这修士夜半到来,脚程极快,行踪也诡秘非常,而且并未驻留,只去了十多里外的另一个镇子,似乎是在寻些什么东西。”
“对了,你方才可有听人提起过这里附近的镇子?”
“没有,”看闻世芳神情不对劲,似乎想起了什么讨人厌的东西,倪霁不由好奇心大涨,追问道,“那镇子有什么不妥么?”
闻世芳轻轻敲了敲桌子,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那修士目的极为明确,半刻都未停留便直奔一个毫无人烟的小镇,显然已经极熟悉了。要不是此人不知为何用神念碾过了全境,她也不会留意这么一道匆匆而过的气息。
虽说皇族不能修炼,但秦氏枝繁叶茂,总有些远得不能再远的旁支意外能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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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第 28 章
应下了郑二爷的邀请,二人却也未在客栈中歇息,转头又就去了明月观。
白日里看,这明月观更显破败,大门前满地的落叶半分都不曾扫,想来是香客寥寥。门口还算干净的台阶上只坐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小童子,头一点一点的,似是瞌睡得不行。
看见了这小童子,倪霁便止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小童子不见得认得她,她却认得这小童子。夜半见“鬼”,恐怕这小童子昨夜是再没睡着了。
倪霁正在犹豫间,谁知那童子虽然瞌睡,却警觉得很,自己倒先醒了过来,愣愣地盯着二人好半晌,待到倪霁都忍不住要搭话时,又忽地瞪圆了眼睛,惊呼一声,一溜烟地跑了进去。
倪霁:“……?”
虽说她不是那种一向挂着笑脸,看起来和善非常的人,但也没有到吓到小儿的地步吧。
“许是昨夜吓到了。”闻世芳忍俊不禁,安慰道。
好在里面立马传来人声和脚步声,听着脚步,大抵是那位老道人。
“道友见谅,”一个长须老道一身道袍,急急迎来,刚刚的小童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地望着二人,“见谅见谅,在下清风,我家平安年纪小,怕生。”
“二位是来……”
明月观大抵已经很久没有道人经过此处了,他眼神在二人身上的道袍顿了许久,声音变得急切又茫然。
闻世芳:“我二人云游经过此地,见有道观,便想来上柱香,求个平安。”
“啊,原来如此,”清风老道不自觉叹了口气,颇有些怅然若失,复而又笑道,“两位道友远道而来,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他一手拉着平安,一边引着二人往观里走说道:
“我明月观虽说现在有些落败,但也是有过香火如云的时候的。不过二位道友放心,明月观现在可还是远近闻名的灵验!各位上了香,求了符,拿去树神爷爷那挂一夜,保你一路顺风。”
倪霁佯装不悦,摇头道:“哪里来的树神爷爷?你好好一个道士,怎可相信……”
话还没说完,老道就停下了脚步,连连摆手,急忙打断道,“不可不可!不可妄言!”
平安已经拽着那身打了补丁、十分朴素的道袍躲到了清风老道身后。
老道摸了平安的脑袋,有些讪讪,“各位有所不知,我甘泉镇有所不同,这位宋爷爷可是过了明路的,在太清天尊那里有册封的。”
太清天尊!
饶是闻世芳也不由变色,这个名号居然还能出现在这里!
“此话怎讲?”
老道嘿嘿几声,又迈开步子隐隐有些骄傲地说道:“那可是当年我太师父亲眼见着的!那一日本来普通,然而不知怎得山里就起大风了,那碗口粗的雷就那么一道一道地往里面打!可没过多久就是漫天彩云,那云居然是棵树的模样!后来啊,这儿就风调雨顺,再也没有什么盗匪!”
妖修渡劫!
两人对视一眼,飞快意识到那异象指的是什么。
妖者,非人也,唯有度过天劫,方可修得人身。
除去邪修招惹来的天雷,修界只有妖修需要渡天劫。虽然妖修的境界划分和人修并不一致,甚至在其内部也大相径庭,但修炼到渡劫阶段的妖修无一例外都堪与观我境的人修匹敌。
这么一来,这位原身大抵是某种树的妖修修为起码有观我境,而且,似乎还和甘泉镇联系颇为紧密。
闻世芳淡淡道:“许是看差了也未可知。”
看老道脸色又垮了下来,闻世芳顿了顿继续道:“况且我看你这明月观香火也不十分旺盛,若是如你所言十分灵验,那不是应该香客如云吗?”
“欸……”老道被说得有些急了,“这又不是初一十五的,哪来这么多人上香?我这儿的符可是一等一得好,不信你去镇子上问问!三条街的李二娘还几次梦到过树神爷爷呢!”
闻世芳哦了一声,状似无意道:“这位神仙只管甘泉镇么?我听闻不远处还有一个镇子?”
老道立刻变色,疑神疑鬼地回头看了好几眼,确认了完全没人后才低声道:“此事不可说,着实不可说!若是两位是要去那里寻人,我劝两位还是直接打道回府吧!”
他犹豫片刻,又压着声音补充道:“两位道友是同道中人,我提醒一句,那地方呀,实在去不得!”
只是,两人多少是有些反骨在身上的,见清风老道如此做派,便愈发怀疑。
若清风道人有修为在身,闻世芳倒能试着用一用惑心术,但未曾修炼过的神魂是无法经受住惑心术的,她也只好作罢。
“多谢,我二人只欲求平安符一张,不知可得?”
“那自是不难。”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正殿。
正殿规规矩矩地供奉着三清彩像,色泽已经有些斑驳,面前摆着一个功德箱和几个褪色的蒲团。除了过于清寂,看上去倒是和旁的道观没什么两样。
听着那银钱落下去的钝响,老道脸上有了些喜色,又立马一本正经地说道:“两位道友稍等,我刚画了两张,这就去取。”
说罢,便自己去了后殿,却将那小道童留下来了。
那小道童似乎十分怕二人,就远远地躲在正殿后门处,盯着二人。
“小家伙,你叫什么呀?”倪霁朝着小道童走了几步,见他眼睛越睁越大,看着似乎越来越害怕,只好无奈地停下脚步,蹲下来柔声问他。
小道童一声不吭,只抓着斑驳的门框,死死地盯着她们,骤然怯生生地说了第一句话:“你们是人么?”
闻世芳沉默半晌,一本正经道:“是啊。”
“都是人么?”
“都是。”
“你们会说谎么?”
“……不会。”
小道童看着两人,忽然小声说:“师傅说,不能把名字告诉妖怪,不然会被妖怪抓走的。”
倪霁:“你见过妖怪么?”
平安没说话,只点点头又飞快地摇摇头。
“我们是好人。”闻世芳一笑,俯身看着小道童十分诚恳地说道,但那模样却越发显得违和。
“师傅说,说自己是好人的都不能相信。”小道童后退了几步,声音更小了些,眼神里闪烁的分明是恐惧。
倪霁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闻世芳一时无言,这小童子倒是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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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第 29 章
这是一副很奇怪的景象——
近乎垂直的崖壁前,险而又险地生着一棵冠盖入云的松树。缓慢吞吐着的浓郁灵气间,是一群粗布褐衣、毫无修为的凡人。
举目望去不见天空的树下,一路跋涉的妇人们或是怀抱幼子,双膝跪地喃喃自语,或是摸出不知从何处求来的符,奋力挂到最低的枝桠上,而后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日光径直穿过浓浓淡淡的枝桠,在妇人身上投下近乎罅隙的光芒。
这就是清风老道向她们指出的树神所在地,也是先前闻世芳神念中唯一一处有修士痕迹的地方。
只是,这松树虽然灵气浓郁,但远远没有到大妖的程度,灵智是否齐全都不一定。
闻世芳沉默不语,沉吟片刻,放出一道灵力探去。
松树初生灵智,许是因为隐隐带着的大道气息,倒是很亲切地接纳了那道灵力。灵力入体的那一刻,她好似一瞬间化为此树,飞鸟衔来,破土扎根于此地,风吹雨打数百年,逐渐从一粒小小的种子长成如今模样。
气息与十万大山遥相呼应,根茎受地下暗流滋润,她是茫茫群山的后代,而这莽林中还有无数同她一样的生灵。
倪霁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睛,她忽地感受不到闻世芳的存在了,尽管这个人就在眼前。
一息
两息
三息
……
松涛依旧,人语隐约,带着青涩绿意的山风吹得闻世芳衣袍鼓荡,像是即将登仙而去。深而长的呼吸在倪霁耳边潮汐似的地响着,又轻微地似乎只是山风的回响。
仙人该是什么样呢?
闻世芳到底求什么呢?
细微得不可见的流光在青衣人身上聚了又散,某种震人心魄又难以言说的东西在她身上重重叠叠又飞快流逝,那似乎是不断回旋的大道韵律。
咚——
鼓声虽轻,却落地有声。
她呆了一下,突然很想见一见江潮生,她的师祖,闻世芳的师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教出闻世芳和倪涯这两个性格截然不同,却又都精彩绝艳的人呢?
“怎么了?”
收了神通的闻世芳睁开眼,却见一向眼神清朗的剑客居然木呆呆地盯着自己,一副神游模样,还是远游三万里的那种。
想来不论是谢天影还是倪涯,亦或是倪蕴,都不是什么呆板性子,她小师侄偶尔露出一丝的呆气是从哪里带出来的?
“……没什么。”倪霁干巴巴地说道,一时竟然一个字也不能多蹦出来。
总不能说“我不知道吧”!
“走吧,这七星山不过是些灵智未开的野兽,只在更靠近半天山脉深处的地方有大妖的气息。”
倪霁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山路盘绕,到镇门口时,路上已有些许乡人,冰凉的空气夹杂着热腾腾的蒸汽和隐隐约约的柴火味。
两人经过云吞店时,店主人一眼便认出了倪霁,大声招呼着,“那边的女娃娃,昨日你没吃成,今日你来,我送你一碗!”
闻世芳望向倪霁,带着微微笑意,“味道可还好?”倪霁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便被稀里糊涂地带着入了座。
葱花翠绿,云吞透亮,带着高汤香气的热气阵阵飘散。
搁着一只斑驳木勺的粗瓷碗后,青衣人坐得闲适,凡尘的烟火气息陡然便随着蒸腾而起的热气缠上了她。
“小菇凉,你可去拜树仙儿了?”许是生意稍稍忙完了,店主人居然走了过来,瞅了瞅闻世芳,一脸关切,“这就是你姐姐?”
倪霁一怔,这才想起昨日一时编的谎话,手忙脚乱地向闻世芳使眼色,“啊……对,对!”闻世芳一笑,兀自舀了飘着猪油花的云吞,细嚼慢咽。
店主人眼神在两人间转了转,有些犹疑,好像不咋像啊。
“老人家,山中多猛兽,你们这里背靠群山,为何似乎很是太平?”闻世芳放下勺子,打断了店主人的打量。
“这可得多亏树仙!”店主人一脸骄傲,“山里何止猛兽,还有妖怪呢!”
妖——怪——哦!
等了许久,见两人一点没被吓到,店主人掩饰地清了清嗓子,“据说,从前也是有的。每到冬月里,就时常有妖怪冲下山来村子里吃人。自从有了树仙爷爷,就再也没见过妖怪了。”
“许是妖怪搬走了呢?为何断定是树仙做的。”倪霁早就觉得奇怪,这又是求符,又是开光的,看上去与凡俗信仰别无二致,为何一口咬定都是那位树仙的功绩。
“哎……”店主人见倪霁还是不信,连连摇头,忽而闭了闭眼,长叹一口,郑重地近乎小心翼翼,“我亲眼见过树仙。”
嗯?
“怎么说?”闻世芳直直地望向店主人。
见两人都有了兴趣,店主人一下来了劲儿,顺手就把手上的抹布往肩上一搭,开始滔滔不绝。
“那是前年的事,我婆娘病了想吃鱼,谁料那天卖鱼的也病了,我就寻思着自个儿去河边儿上叉一条。那天也是怪,水混得不得了,我找了半天,连个鱼影子也没见着。但是我婆娘想吃啊,我就往一路往大河下面儿走,走着走着天就阴了,水黑得跟墨汁儿一样。我怕水涨起来,就往山上走,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店主人说书似调子突然停住了。
“你看见了江中间有条黑龙,旁边儿还有个仙人,拿着大松枝儿在抽它,”店角落传来一阵哄堂大笑,“你都讲了多少回了?也就骗骗这些外乡人。”
“你、你娘怀你的时候要不是树仙,都没你!”
店主人正在兴头上,此刻被气得几乎仰倒,哆哆嗦嗦地对着师徒二人道:“他们都是些泼皮无赖,我说的可是我亲眼所见。”
“老眼昏花!”角落里那帮人又是一阵大笑,帐也不结便潇洒地走了,“记在我爹头上!”
“你、你们会遭报应的!”店主人瞧着一桌空碗,脸都青了。
“老人家,那最后是仙人赢了?”倪霁皱着眉头瞧着那群地痞流氓扬长而去,手上微动,薄如蝉翼的小纸人溜边儿跑了出去。
“那是自然,”店主人顺了顺气儿,“那黑龙没了以后,寒川都太平不少呢!”
“我真不是瞎说,我们镇上好多人都见过,”店主人停顿了下,开始细数,“旁边儿药铺的掌柜的他爷爷,东街的王二婶,还有王大爷……”
闻世芳听着店主人报出的一长串人名,脸色微妙。不管到底是什么,这位树仙未免也太闲了些。
“听起来,这位树仙似乎有求必应?”
店主人脸色有些不屑,“那也不尽然。毕竟是位神仙,什么情情爱爱的凡俗中事是不管的。”
倪霁没忍住笑了出来。若说保一世平安是千难万难,那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白头相守可以说是难入上青天了。便是古之大能,栽在情劫上的也不在少数。
那位树仙若真可掌控姻缘,那可真称得上神仙二字,
“黑龙以前就有吗?”闻世芳有些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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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第 30 章
郑二爷见闻世芳和倪霁二人到了,大喜,忙向他身边人介绍。火光闪烁中,有两人虽然身形陌生,却给倪霁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见倪霁眼神望了过来,两人都扯出一个尴尬的笑。
“二位莫怪,当日是我授意二人如此。”见倪霁盯上了四娘与孙三万,郑二爷忙出来打圆场。
“无妨。”倪霁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自然不会计较如此小事。
“二位先前问的事,我已经托人打听到了,”郑二爷取出一个封了口的信封,“只是,此事说法颇多,谁真谁假却也未可知。”
信不长,连一页都未占满,但内容却很驳杂且字字带血。闻世芳眼神一顿,杀机毕现,然而转交给倪霁时眼中厉色已然消失。
两处毕竟只隔着十余里,在凶险的大山深处往来颇多,便是当时骤下杀手之人屠了全村,先前也总有些消息走露出来。
譬如,莫名过境的官兵。
以及,突然出现的外乡母子。
难怪那清风老道对此讳莫如深。闻世芳突然有些后悔,那秦氏的修士定然知道些什么,当初该把他截下来的。
不过,此时后悔也是无用。
另一边,郑二爷却也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二人。这次采药,周先生本是他最大的依仗,除了这小小的甘泉村,他原还打算冒险去一趟云洲。若是此行圆满,那他也打算病退了。
可周先生一死,他这满盘筹划说不定都要落了空,不甘心之下,这才胆敢一赌。可人呢,就是容易后悔,不似周先生,他多少知点底细,这二人可谓是萍水相逢。
更何况,这两位虽然样貌衣着似是女冠,但气度可一点都不像,尤其是那年纪稍小的,偶尔抬眼看看他,便是一股莫名的肃杀,而且她们来的目的却似乎不单纯。
郑二爷倒是不怕修士杀人——修士不会滥杀凡人的规矩他是知道得明明白白,况且,他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如今老了这个年纪更是无所谓。他担心的是,这两位是从秦都而来、另有所图的修士。
须知,秦都的修士可不似另外三洲的修士那般守规矩。
然而此刻见到两人对信的反应,郑二爷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有些悲悯之心,总是好的,况且,应该不是秦都来客。
倪霁仔仔细细读了一遍,抬头问道:“我观此处并无官邸,不知为何?”
郑二爷叹道:“此处凶险,早些年妖兽还时不时下山掳掠,纵然人口再翻十倍,也不过是个县,按照朝廷惯例,一年俸禄最多不过五十两银,为这五十两要冒着生命危险横穿半边山脉外围,又难出政绩,自然是无人敢来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此地大抵已是被秦氏放弃了,几十年前我第一次来甘泉时,此地便没有任何朝廷人士。”
倪霁点点头,收拢了信纸。修炼世家约莫也是如此,此地背靠半边山脉,外面又有寒川阻隔,有的不过是按着时节成熟的灵药,而不是矿脉,时不时派些人马来收已是足够,派人常驻很明显太浪费了。
只是苦了甘泉村民了。
倪霁一怔,“那树神呢?以前便有么?”
郑二爷迟疑了一下,不自觉踱了两步,“这倒是没有。我也是十来年前才有所耳闻,却也未曾当回事。”
倪霁哦了一声。
“既然如此,那我们出发?”郑二爷望向闻世芳,待到闻世芳微微颔首,便大手一挥,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山。
山路比起二人前日拜仙走的路艰险不少,可以说是无路可走,只靠前头的人刀劈出一条路来。
二人身负修为,自是如履平地,郑二爷的手下倒也不差,一队人渐渐扎进了一头浓雾中。
“跟紧了。”郑二爷望了望四周,喊了一声。
闻世芳望着周围的雾气,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对劲。
像是瘴气,又带点邪气?
脚下地面开始微微震动起来,身边,倪霁的脚步已然停了下来,神色肃穆地看向了一片模糊的远方,见月杀机缭绕。
郑二爷无知无觉,开路的手下在尽职尽责地带队前进。
不过几息,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浓雾中一片黑影飞速朝她们奔来,眨眼间,一只大得异常的黑熊便猛然出现,散不去的雾气甚至因为它的动作暂时清朗了几分。
郑二爷脸色剧变,一闪身,麻溜地躲到了青衣人身后。
与此同时,开路的汉子大喝一声,便持刀冲了上去。身后众人除几个保护郑二爷的以外,也一跃而上,都加入了混战。
郑二爷的手下武艺已算高超,又多是经验丰富之辈,但黑熊已是妖兽,铜筋铁骨,力大无穷,呼吸之间就拍飞了几个手下。
滚烫的鲜血飞落到层层腐叶之上,四面哀嚎声顿起。
郑二爷神色终于有些变了,这一伙人都是他精挑细选、跟随已久的,不说此行能采到多少药,就是这一照面就成这样,他先前从未遇见过。
他们尚未前进多少,此处还算是七星山的最外围,按理说,这样的妖兽是不应该出现的。
郑二爷看着前面八风不动的青衣人,陡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一回,恐怕他的全副身家都押到这两人身上了。这可比他想象得要多得多。
就在郑二爷念头打了好几个弯的同时,倪霁已然拔剑飘摇而上,一招“云出岫”四两拨千斤地挑开熊掌,身形拔高,再一剑已经刺入了黑熊的后颈。
剑上真元爆裂,直带得黑熊颈首分离,只剩下些微皮毛还连着,没了头颅的身体轰然倒下,瘫在地上如一大块黑色的地毯。
闻世芳看得一愣,这种灵力爆裂的方式很熟悉,应当是白石剑诀,方圆的成名剑诀。
昔年,谢天影和方圆,一个体修、一个剑修,配合得天衣无缝,也是一段佳话。
见黑熊死了,还能动的手下纷纷围过来,望望郑二爷,又看看倪霁,再瞅瞅闻世芳,没一个人说话。
“算你的。”闻世芳让出些身位,对郑二爷道。
郑二爷松了口气,对着手下们点点头。管事的便上前,自怀中掏出一个储物袋,将庞大的尸身装进了进去。
几息之前还威风凛凛的妖兽被人一击致死,原本就对二人恭谨又疏离的其他人瞧过去的眼神愈发敬畏了。
倪霁浑然不觉,抖了抖见月便收剑入鞘,对着闻世芳说道:“那白石剑诀是方叔所赠。方叔说白石剑诀与我性情相投,而且这也不算谢家功法,外传无妨。”
方圆真的知道白石剑诀在你手里是这副模样吗。闻世芳很是怀疑。
方圆其人温润如水,君子端方,使出来的剑也是十足君子剑的架势,就算是时过境迁改了性子,也不至于如此吧。
按照常理,有不寻常妖兽的地方多半会有难得一见的灵药。郑二爷的手下动作很是麻利,说话功夫已在周边搜寻了一圈灵药,打算继续往前进了。
山林深深,雾气愈发浓重,所幸妖兽不多,除了开头碰到的黑熊,其余不过是凡物。
郑二爷脸色好了很多,手下们的兴致也很高,因为此次进山碰到的灵药年份都不错,能卖上个好价钱。
待到日头偏西,林间已经透出些暮色时,郑二爷却并未招呼手下出山,而是选了个地方开始生火。
山中危险,但若是就此返程,那便每日都在最外围打转,采不到最好的那一批灵药。
郑二爷的手下忙活着把火生了,只是都安安静静的,围着火堆不说话,好几双眼睛若有若无地瞟过来。
郑二爷坐在火堆前,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那两位形影不离的修者。这倒不是怕二人跑了,只是不自觉而已。
若他感觉没错,那周先生恐怕只能给这两位当马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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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第 31 章
不对劲,大批的妖兽在往这边赶,颇有兽潮的迹象。但就算是未开灵智的凡兽也有领地之争,妖兽更是如此,兽潮一向难得一见。闻世芳记得上一次可称兽潮的,还是在三十来年前的青州。
彼时,雪原上飘荡的妖灵混着从不归海里爬出来的妖兽碾过青州贫瘠的土地,冲击下,最靠近不归海的第一城几乎倒了大半边,甚至连对邪气相对免疫的小灵台境僧人也有伤亡。
磅礴的神念顿时飞速铺展开,七星山深处,成群妖兽拔足狂奔,沿途林木摧折,烟尘滚滚。
“是符!”四娘惊呼一声,颤抖着自心口掏出了一张符箓,与前日李八斤的一模一样,只是此时符箓都通体散发着耀眼的金光。
郑二爷毕竟是见过真正符箓的人,当日见到李八斤的符时,便做了两手打算——先去求符,再去寻个修士来,有是最好,若是寻不来,那符也可庇护一二。因此,他此时见到异状,倒也不慌,只是不着痕迹地往青衣人身边挪了挪。
“师叔。”倪霁剑已半出鞘,她也闻到了雾气中妖兽标志性的腥味。
“数目很多,诸位多加小心,”闻世芳一边嘱咐,一边飞出几面玉牌,将整个营地牢牢护起来,“若有不对劲,立马回来。”
来者远非凡人之力所能抵,她无意让这些人送死。
“镇定!”郑二爷一声大喝,“有两位仙长在,慌什么!”
玉牌悬空而立,细微阵纹随着闻世芳的真元流动迅速交错纵横,不知何时吹起来的阴风被挡在了外面,营地内的火堆仍然哔哱作响。
一时间,郑二爷只能听到众人的粗重呼吸声以及那抹若有若无的风声。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指示众人收起散落的东西,拿起刀剑。虽然知道若是阵法破了,一众人只能沦为妖兽的填饥之物,但及时了结自己,说不定还能少受些苦。
四娘一边收拾着,一边憧憬地看着半空中若隐若现的符文,流动的符文似潺潺流水,又像是风中摇摆不定的枝叶。
不知仙长所说的白玉京是否也有如此之物?
相比之下,郑二爷便提心吊胆多了,生怕妖兽合力把法阵打出个缺口来,又怕扰了施法,不时就要瞟一眼闻世芳的脸色,见她那副平淡模样,才稍稍安心片刻。
另一边,第一波妖兽已然到了。倪霁飞身出了营地,与一条碗口粗的碧蛇缠斗了起来。
妖蛇双眼赤红,明显失了理智,浑身鳞片已被修炼得如同刀箭一般,暗夜生光,正不要命般地想在倪霁身上咬一口。
倪霁却不如先前那般一击毙命,而是将在青州练就得如同本能一般的白石剑诀替换成了溪山剑法。
初来微有滞涩,碧蛇一个不当心便被削去了半截身体,而不是如她所愿的那般斩去蛇头。
而后越来越圆融流畅,招式变化随心,忽如山风过林,万木应和,忽如泉水骤出,石破天惊。
阵外堆积的妖兽尸体越来越多,浓厚的血水浸透了下层妖兽的皮毛。
可惜了。
被阵法护地有若金汤的营地似乎完全没有被妖兽突破的可能,郑二爷那点商人的本能就冒了出来,惋惜地看着外面越来越多的妖兽尸体,若是沾了太多血,这皮毛就不值钱了。
闻世芳看似随意,神念却紧紧追随着在阵法外奋战的倪霁。
此时,原本茂盛的山林已经被清出了一小片空地,四翼玄鸟盘旋在天空,时不时便俯冲而下,苍青色孤狼则在地面左扑右闪,高的有照神修为,低的也有补鉴,再加上妖类天生的强悍肉身,都不好对付。
这是倪霁突破到照神境后,第一次需要展露出全部修为。
照神者,神念起而万物在心,对于剑修来说,这也是剑意的起点。在此之前,无论是多么精彩绝艳的修士,多么声震寰宇的名剑,修士所能发挥的也只是剑招的本意。
可以说,照神境是剑修真正的开始。窥其剑意,而知其为人。
此时,剑光如练,如孤月凌空,又似长空鹰啸,剑招则秋水、溪山、落霞齐出,又夹杂着白石剑诀,多变而毫无滞涩之感。
云洲倪家主修三云心法,虽无十分独到之处,却胜在中正平和,兼容并蓄,无论后辈选择专精于何道,都不会冲突。
和自家心法一样,倪家子弟也是一般的温厚,说得好听些,叫君子如玉,若是看不过眼,那就是庸庸碌碌。和同在云洲的虎林黄家、白玉京钱家相比,倪家似乎也只有一座云栖拿得出手。
但此时,闻世芳却从那道远走多年的剑光中瞥见了些许被柔软外表掩盖的骄傲。
流云易散,却仍有蓄雷积雨之能。
她这小师侄,或可有问鼎剑仙之能。
闻世芳笑起来,心头又升起一丝惆怅。纵然庸人亦有灾殃,但前例在前,这份卓绝的天资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已过夜半,兽潮无半点消弭之象。闻世芳心知不对——七星山是半天山脉的最外围,虽说偏僻,但也算不上是妖族的地盘,如此大规模的兽潮得是有大批妖兽从半天山脉中心区往外涌才会发生,可偏偏来得都是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妖族,若说没有观我境的大妖在背后推波助澜是不可能的。
这里到底有什么?
尖锐的破风声中,破碎的地面陡然震动不已。
“地下!”
郑二爷惊骇地脚下陡然出现的细小绿芽。这绿芽初时就跟初春的草芽似的,孱弱得似乎一脚就能踩断,但不过是几息功夫就长成了巴掌大小,并且还在蹭蹭拔高。
四娘本能地从犹自燃烧得火堆里抽出一条木棍,往脚下一燎。
火光照耀下,那怪草似乎绿得更耀眼了。
这是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地看向站在法阵边缘,看不真切的青衣人。
归龙藤?
和前面那些妖兽相比,归龙藤的出现大大出乎闻世芳的意料。
名字里带龙的东西数不胜数,大多只是穿凿附会,但归龙藤是正儿八经确实和真龙有关系的——只有附近有带真龙血脉的生灵,归龙藤才得以生长。
归龙藤以血食为生,这样一来,那位周先生的死状便有的解释了。
半边山脉里有什么都不稀奇,但说如此外围的地方有龙裔,却也似乎不太可能。除非,传闻里那条被树仙斩断的黑龙确实存在。
而且草木类虽然易生灵智,却难以四处奔走,更偏好长久呆在某处。这七星山深处是有什么才能让一株归龙藤也远离自己的领地?
几息之间,归龙藤已成沸腾之势,纤细的草芽已然长成食指粗的褐色藤蔓,贴着地蠢蠢欲动。但电光火石间,却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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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第 32 章
正午时分,烈阳高照。
郑二爷一行人已然返回到了营地,不出意外的话,他们隔日便会离去。闻世芳也会布下大阵,封禁七星山,期间无进无出。
“师叔觉得那位道人的话有几分可信?”倪霁默默看着山脚下蚂蚁似的人一点点离开七星山,忽地开口问道。
“他既然愿意立下天道誓言,七分总是有的。”
风穿入林,犹自带着轻微的血腥味。昨夜并不是太平的一夜,虽然郑二爷的商团无人折损,但并不是所有进山的人都有修士护航,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到三人赶到救援。她们一路出山,便看见了许多惨不忍睹的尸骨。
据那位南华观道人所说,甘泉村民所说的树仙确实存在,只不过却是一位大妖。然而不知为何,这位大妖却在半年多前突然神智昏聩,似乎陷在了某种秘术之中,而这些发狂的妖兽和那位大妖的症状颇为相似。
虽然并不确定困住那位大妖的究竟是什么,但既然已经度过天劫得以化为人身,那大妖的修为就绝对不会低到哪里去。
那么,什么样的秘术才能影响一整座山的妖兽,其中还有一位大妖?
虽然以护山大阵来衡量的话,一座山的范围并不算太大,但影响神智的阵法和作为门派基石、经过几代人不断完善的阵法终究是不同的。
这当真是秘术么?
倪霁想了许久,终究问道:“天道便不可欺瞒么?”
闻世芳有些意外地看了身侧如松如雪的剑客一眼,修士自诩追寻大道,但究竟如何行事却也只听本心而已,“天道”二字对于大多数修士而言,只是某种高高悬在头顶,若无意外,大抵一辈子也不会触及的东西。
这话乍一听颇有不敬之感,不过却也只是把某些人心心念念的东西直说了出来而已。
“也许可以。听闻上古时代曾有大能以己身寿数为屏障,将一地化作小秘境,以此避开天道枷锁。不过上古时代的种种早已过去了,如今的修士,欺瞒怕是做不到,但寻些誓言的空子总是能做到的。至于道衍,我看他神情不似作伪,又是南华门人,姑且信他一回。”
闻世芳微微一顿,想着方才道衍拿出来的青白掺半的松针,声音有些玩味,“当然,这也可能是我看岔了。若是如此,那便看他命数了。”
闻世芳话说得平静而隐晦,但倪霁微妙地嗅出了几分杀机。在她听过的那许多真真假假的传闻中,不论说的人对当年的潇湘四杰是鄙夷不屑,还是敬仰畏惧,闻世芳总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或者说,杀性最轻的那个。
她想了想,又问道:“师叔和南华观有旧?”
“唔,有旧倒也算不上,只是多年前素心真人曾送我一份机缘,指点我去青州。多年未见,这份人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上了。”
倪霁哦了一声,心道多半是归去来灯,她想了想道:“素心真人已经不问世事许久了,连近些年寥寥无几的卜辞都是由韦掌门出面代为传达。”
闻世芳轻笑一声,“素心真人掌南华重宝摘星,心神一入则不知纪年,闭关十载也不是什么奇事。不过她成名已久,这么一来怕是某些人要越俎代庖,替她计算寿数了。”
倪霁一怔,她师叔料得确实不错。南华观虽然一向中立,但想拉拢它的势力却不计其数。譬如和南华观比邻而居的白玉京,因为根基尚浅,不要说比不上虎林黄家,就是白云门也比不上,所以一直想借一把南华观的风,想着能扶摇直上。只是,从未如愿过。
思及传闻中和云栖双壁打擂台的白玉京双壁,剑客的神情顿时有些微妙。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闻世芳拍了拍倪霁,而后轻飘飘点了点地,身形骤然拔高。无数碎星般的光点擦着她宽大的衣摆落下,飞向七星山各个角落,不过几息,光点便连成了交错纵横的网络。
“事急封山,闲人退避!”
清朗的声音响彻山林,七星山某处无名洞穴内,蛇尾的男人向外望去,嘲讽似地甩了甩尾巴,细密鳞片上划过幽深的光。
大山深处,几道蛮横的气息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仰头看着她的剑客眨了眨眼睛,只是一瞬间,青衣人就突然变得极其遥远,像是并非存在此世中一般,往日那种触手可及的实在感似乎如晨露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还是修为太低了啊。
她长长叹了口气,头一次升起一种不合时宜的急切感——也许,将来会有那么一天,她会和闻世芳比肩而立。
少年人的心思微妙而隐秘,但再怎么细若尘土的种子,只要落到土壤中,总有开花结果的一天。
脚下微微一震。
犹自疾行在林间的道衍脚步一顿,望着周围一闪即逝的灵光,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大阵已成。
他微微一笑,雪白的拂尘轻轻一甩,瞬间卷上不远处几个武夫模样的人,将他们送下了山。
七星山外,郑二爷若有所感地望着远处忽地有些飘渺的山峰,摇了摇头便踏上了归去的商船。
日头已然西斜,西侧的侧峰被渲染成了一片金红之色。
“两位道友,这一番道衍感激不尽,”道衍匆匆而来,一身白袍仍旧纤尘不染,却已经多了许多褶皱,显然奔波了许久。
闻世芳:“道友不必如此,此事原也蹊跷得很。”
道衍点了点头,眉间忧愁之色渐浓,叹息道:“先前我初来此处时,虽是荒郊野岭,但也算是风水宝地,妖兽虽有,却也只在半天山脉深处出没,而且各安其地,断不会有兽潮发生。”
“听道友这口气,昨夜是第一次兽潮?”
“应该是。我在此已有三载,从未听闻,”道衍脸色有些难看,“虽然早有端倪,但毕竟是半天山脉,深处有大妖坐镇,我虽担心出事,却总以为它们会约束一二,没成想……”
闻世芳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了另一件事,“归龙藤非龙裔出没处无法生长,此地是有龙族血脉么?”
“这……先前确实来过一位,”道衍皱眉想了想,“只是蹊跷得很,他来之时便身受重伤,不久便身殒了。”
闻世芳看道衍神色有异,似有未尽之言,便点点头只道:“事不宜迟,还请道友带路。”
七星山说大不大,只是半天山脉最外围的一座小山,高不过七百丈,便是凡人也有登顶之力,但山势曲折蜿蜒,七座侧峰正好合了地势,算得上是个天然的迷阵了,因此真正走起来也颇为费力。
二人跟着道衍在山中上上下下,待到暮色四合时才到了一片幽深谷地,两边俱是悬崖峭壁,只余中间一带绿色。
倪霁定定地望着谷地尽头的一片浓重阴影,喃喃着开口:“这是……”
视野尽头,那是一棵冠盖如云、难以张量的松树,海量的灵气正随着它缓慢的吞吐而起伏着,如云似雾,那几乎是一片时起时落的海潮。
这便是那位大妖。
“宋青。”道衍叹息着念出她的名字。
山风缓缓而过,三人耳中只有枝叶摩挲的沙沙声。
如往常一样,他化作原身修养的挚友半点反应也没有,似乎曾经那个和他在东阳城街头对弈的修士已经永久地消失了。
白发的道人眼神一黯,视线转向闻世芳说道:“远春君,虽然宋青有功德护身,但我隐约有种感觉,若是时日拖久了,她……”
道衍没再说下去,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当纸人被触动时,他也不过是抱了一丝希望下山,但见到这位闻道友的瞬间,他便觉得,也许天道还是顾念着宋青那些功德的。
南华观远在千里之外,便是同门接到他的传信后星夜兼程地赶路,一时半刻也难以到达,而一位修得人身的虚弱大妖对这大山深处其他妖类的吸引力,就譬如送到嘴边的灵丹妙药。纵然要冒险背负因果,也有不少愿意一试的。
他不能托大远走。
倪霁微叹了口气,一点也不意外道衍叫破了闻世芳的身份。
这太好猜了。道衍已是观我境的修为,而她师叔从未掩饰过她的气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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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第 33 章
嗒——嗒——
血珠接二连三地在一片狼藉的草地上砸出巴掌大的一片,紧接着又是一片。
倪霁默默躲开,眼前的巨狼胸口被破开一个大洞,已经失去了行动力。
但不是被她,而是被她身上不问天的通行令。
方才不过是一照面,那玉牌便跟烟花似的,炸开了数道灵光,将朝她而来的妖狼直接开了膛。
另一边,巨蛇猛地停在了原地,钻心的痛正绵绵不断地从蛇信和下颚传来,它半点不敢动。
也许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瞬,不惊被那人慢条斯理地抽出,巨蛇顿时不管不顾地向后撤去。
看似拉开了些许距离,但佘十三知道,他现在能撤开,是因为这修士允许!
“你应该也知道,吞噬同类修炼极易心神昏聩,堕入邪道,并非长久之计,”闻世芳淡淡道,“你身上的伤便是灵力太过驳杂带来的。不过,你大概也不会改。”
“所以,我问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巨蛇犹豫片刻,而后身形一变,化作一个半人半蛇的男子,惊惧地盯着看似无害的青衣人,“知道什么?”
闻世芳点了点身后若隐若现的松树,“这附近有什么?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佘十三眯了眯细长的眼,心中惨淡。他现在很清楚,第一,他招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第二,他可能会死!
他这几百年的苦修难道就要这么浪费在一个没什么用的树妖上么!?
他不甘心!
“说了,你便放我走么?”
“可。”
“人修多是出尔反尔之辈,我怎么知道你不会?”
“妖修虽然神魂稍弱,但你已是观我之境,想来搜魂也不会损失太多记忆。”
佘十三脸色铁青,暗自疯狂怒骂,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暗恨自己为何利欲熏心,早来了一步。
一个忍气吞声的“好”字方才滚到喉咙口,风中便传来了一丝微弱得差点被他忽略的气息。
一直盯着佘十三的闻世芳自然没错过他眼中的喜色,
背后,风声骤起,目标却不是闻世芳和道衍,而是倪霁。
嚓——
不问天玉牌的微光中,一丝连落叶也吹不动的微风轻轻溜了进去。倪霁下意识地挥剑,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力传上来,见月险些脱手。
差了三分。
不出意外的话。
一击不中的剑客不确定地想着。
闻世芳心头一紧,却慢了半步,不惊陡然落花,黏附上了那阵无名的风。
落花随风,轻飘飘地荡走。
道衍心头忽然一惊,浮尘瞬间也飘了起来,游丝般地要卷住那缕风。然而,风无形无相,那是卷不住、留不下的东西。
“道友好手段。”
有人拊掌而笑,自虚空中缓缓走来,捏着素白花瓣的手掌已然白骨森森。
查看倪霁伤口的闻世芳眼神沉沉,脸色难看得令人心惊肉跳。
伤口很深,但只是皮外伤,并非动了筋骨,但他本可如此。这是警告,也是微妙地炫耀武力。
还是托大了。来人竟然能绕开禁制,不是有当世顶尖的阵纹修为,就是身负秘术,或者兼而有之。这应该就是背后的那位大妖了。
“和宋道友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我倒是不知宋道友还有像道友这般的好友。”
见闻世芳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来者也不恼,笑吟吟介绍道:“在下山伯,不知道友高姓大名?”
闻世芳转头看过去。
来者眉目清正,峨冠博带,看着像是从哪里的书院刚走出来似的,清俊而无害,只一双含着笑意的眼显得莫名冰冷,像是看惯了沧海桑田一般。
这才是真正瞄上功德的大妖。
它要更进一步。
只一照面,闻世芳就确定了一件事——这位山伯对宋青势在必得。
“山伯,你废话什么!”佘十三远远叫道,“先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小心谨慎?!”
“对待像闻道友这样的人物,自然应该以礼待之,”山伯摇摇头,看向佘十三的眼神可以用一句话形容——孺子不可教也。
佘十三虽然没读过书,却不傻,当下便怒道:“待什么待!礼了一下,你们就不打了?!”
倪霁险些笑出来,这两位大妖虽是一伙的,但眼下却也不怎么合得来么!
话说得直白,道理却真。
山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心下也明白今日必有一战,不过,宋青对他来说非同小可,他必先得探一探这位修士的底才成。
一个臭道士已经够麻烦了。
他心中一定,就听青衣人淡淡道,“闻世芳。”
有些耳熟,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山伯一边琢磨,一边点头笑道:“原来是闻道友,久仰久仰。宋道友昔年周游天下,想不到竟交了这么多朋友,倒是叫我有些羡慕了。”
“山伯,你别白费心思了!就算你是山峦成妖,天生带了几分香火,吞了宋道友也只对你有百害而无一益!”
另一边,道衍盯着那不请自来的大妖脸色已经难看至极,手上拂尘闪烁着危险的寒光。
他终于认出了这灵息是谁!
“你即为惠明山主,合该回你的惠明山去!宋道友虽本体原在你惠明山上,欠了你几番因果,如今也早已还清了!”
山伯和气一笑,摇头道:“道友,人妖殊途,话还是不要说得这么笃定才好。”
话说完,他便转头盯着不远处的青衣人。道衍固然麻烦,但这位才是真正棘手的。他本是东道主,在此处颇占地利,却自忖连三成把握都没有。
若冒险一试,只能借着这地下的东西来解决这修士。
只是,那东西却也不好对付,一不当心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夜色中,三人两妖就这么对峙着,混乱的气机中,谁也没注意到,方才落了一大摊蛇血的地方现在已经一丝血色也不见了。
山峦成妖,确实罕见,这半天山脉大大小小的山峰,不知惠明山到底是哪一座。
不过……
闻世芳看着山伯仍然白骨一片的手掌,轻笑一声,“山道友,修炼不易,这里并非善地。”
她并不想动手,那莫名的诡异感仍然盘旋不去,并非来自于这两位大妖。
这两妖修为虽高,于她却并非难事,但倪霁修为尚浅,她难免有看护不周的地方。
山伯叹息着点点头,抬眼一抹厉色闪过,瞬间便攻了上来。
灵机乍动,山谷中脆弱的灵气平衡顿时倾覆,那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狂风骤起,如身在层云之下,长空飞鹰,断崖飞瀑,山石化土,斗转星移间种种物象陡然具现,几乎要把青衣人淹没。
佘十三仿佛心有灵犀般一齐动了手,流光四溢的尾巴陡然卷上道衍,而侥幸存活的妖狼也再度冲向了倪霁。
就在不惊划开千年长卷、拂尘和细密鳞片击出金石之音、见月直指妖狼眉心时,风停了瞬间。
一片寂静中,唯有青衣人若有所感,已然生花的不惊硬生生扭转了方向,朝虚空中点去。
叮——
清脆的声音遥遥响起,在周围荡出了一片水波似的纹路。
已然太晚了。
眨眼间,松风不闻,三人几妖已经滚到了一片浓雾中。
山伯面色骤变,物象如镜花水月一般碎裂,自他诞生起就与他息息相连的那股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本该卷上佘十三尾巴的拂尘扑了个空,径直冲向山伯,却被他狠狠打开。
见月擦着妖狼厚实的皮毛而过,刀锋般的利齿却一口咬上了倪霁的小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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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道衍!
他做了什么!?
闻世芳脸色铁青地看着倪霁身后的似乎摇摇欲坠的灰墙,不过是一眨眼,她们便从那片混沌一片的地方到了一处阴暗逼仄的小巷。
虽然周遭环境骤变,但那一抹灵机却没变——她们并没有出秘境!
怒极之下,她左手一拉,硬生生撕开一道空间裂缝。
“师叔?”倪霁一脸迷惑盯着眼前,似乎什么都没看到,她能猜测到闻世芳应该是做了什么,不过仅仅是凭借动作而已。
天道压制?
闻世芳脸色微沉,一手试探性地抓向倪霁。
就在触及倪霁衣衫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两人之间似乎骤然隔开了千万里。
倪霁也意识到了不对,瞬间便试图反握住闻世芳的手。
这场景看起来是颇为滑稽的——两个道姑明明靠得那么近,却好像手上生了什么毛病似的,怎么也搭不上手。
无意间靠在巷子口歇脚的薛二娘顿时笑了出来。
闻世芳微叹口气,知道这次是暂时出不去了。
空间裂缝悄然流散。
没了莫名的制约,倪霁一个用力,陡然抓住了闻世芳的手。
温软,又筋骨分明。
像是暖玉……
她一呆,飞也似地松开,耳垂已然泛了红。
不敬,不敬,大不敬!
“小姑娘,你这手是累着了吧?那边拐角有家医馆,治跌打损伤,筋骨劳损可有一手!哎,我前些年娃儿抱久了手疼得很就是那儿给看好的!”
薛二娘放下刚收的一篮子红薯,自顾自地走上前,热情地给她们指了个方向。
原来是外乡人!可真是俊俏!怎么就做了道士了呢!
她定了神,瞧见两人模样顿时暗自可惜,眼神落到倪霁多了两个窟窿的手臂上时一呆,惊呼道:“哎呦呦,怎么伤成这样了啊!?这可得赶紧去徐姑娘那儿看看,可别给耽误了!”
薛二娘生于斯长于斯,本就是个热络性子,瞧见这两个外乡道人更是心生怜惜。倪霁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下意识说道:“不要紧。”
这伤口虽大,却只是皮外伤,养个几天便好了。
薛二娘眼睛一瞪,“怎么不打紧!这还不碍事!你还年轻,可别把身体不当回事!看你们是生面孔,怕是也难找地方,来来来,我带你们去!”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拽上了闻世芳的手。
闻世芳下意识想避开,转念一想却停住了,任由这位热情的妇人把她拉走,还给倪霁使了个眼色。
“徐姑娘人可好了,虽然话少了些,但平日里问诊什么的都是和颜悦色的,若是遇上家里有什么难事的,更是分文不收……”
倪霁发现了,闻世芳那以不变应万变的功夫是好得很。
“伤口不算很深,但平时还是要小心些,别沾水,记得每日换一次药。”
修者的自愈力要比常人好上许多,等到了徐氏医馆时,倪霁手臂上一双几乎对穿的窟窿已然不那么狰狞了。
快得连薛二娘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眼神不行了,明明方才看起来是能要命的大伤口啊?
倪霁乖乖点头,不自在地扯了一下缠得极其细致的布条,修士极少这么处理伤口的,这些不大的皮肉伤若是想好得快些,便是去找天心医阁的医修看一看。
不过疼些而已。
“我会尽力减轻,不过会留疤。”徐南星起身,颇有压迫感地瞪了一眼手上不老实的某人,一边收拾掉染血的纱布,一边细细嘱咐道。
这位徐姑娘面容冷淡,看着年岁不大却是见得多的,三下五除二便包扎好了倪霁的伤口。听薛二娘说,这位下一任馆主自打能走路便在医馆里帮忙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伤病见了不知多少。
只是,口音却有些奇怪,和薛二娘的七星镇口音完全不同。
更奇的是,薛二娘说,徐氏医馆已在此开了不知多少代。
闻世芳点点头,掩去眸中深思,客气道:“多谢,不知诊金多少?”
“三钱。”
“徐姑娘,多谢你了啊!”薛二娘放下心来,又想起今日忙活了大半天的事,热情地从篮子里摸出几个红薯塞给徐姑娘,“今年天儿好,收成好得很,我这自家都吃不了,改明儿我再给你送点。”
徐南星哭笑不得,心知也推脱不去索性接了过来,只说道:“这些便已经很够了,医馆里总共就我和父亲,几个伙计都是要回家吃饭的,别放坏了。”
薛二娘笑起来,“不会不会,别碰着水就行了。只会越放越甜!”
唉,这医馆里长大的姑娘就是不懂这些,怕是连稻和草都分不清呢!将来可得要哪位夫婿好好帮衬着!
不过,薛二娘又有些可惜,徐姑娘这本事、这模样儿,怕是这小地方也没人配得上。
正琢磨着,她又想起了两位外乡道人,关切地问道:“你们可是要去明月观?”
明月观?
两人眼神交错,迟疑间薛二娘已然看明白了两人神色,顿时奇道:“不是么?!那你们这是……”
来这小地方做什么?
闻世芳忽地歉意一笑,点头道:“不错,我们正是要去明月观,只是刚刚遇了些变故,有些恍惚。”
倪霁扭头呆看着身边人情真意切的表情,这回是真有些恍惚了。
莫不是这小秘境能干扰记忆?她怎么觉得她好像真的忘了什么呢?
薛二娘“啊”了一声,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这地方向来太平,养出的人也天真烂漫。
她当下便把那些古怪抛之脑后,笑道:“我说呢,那么大一座道观,就清风老头一个人怎么能打理得开!明月观离这儿不远,就在树仙儿边上,一瞧就瞧见了!”
闻世芳眯了眯眼,疑惑道:“树仙?”
薛二娘有荣与共地点了点头,声音中是掩盖不住的骄傲,“哎呦,这怎么说呢!”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磕磕绊绊开口道:“既然你们是要长住在明月观的,那也算是七星的人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明白的!”
这倒是奇了。
两人降落的那处小巷到这徐氏医馆近得很,最多也不过半炷香的路程,而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薛二娘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她自己的营生、儿女抖了个一干二净。
怎么碰上这树仙却一点说不出来了?
闻世芳心中生疑,面上却不显,只笑了笑,便带着倪霁起身告辞。
徐南星不是个话多的性子,就算对这面生的女冠有些好奇却也不会开口问什么。
不过……
她迟疑了一下,叫住了两人:“稍等,你这是在哪里伤着的?”
倪霁含糊了一下,“村外山里。”
“我看你的伤是被猛兽所伤,而且那猛兽体型应该十分大,不知……”
若是别的兵器伤,徐南星断不会过问,只是那分明是被咬出来的。她长这么大,从没听说这附近有猛兽,要是从别的地方跑过来一只,可不能就这么让它在外面流窜。
“啊,它、它已经死了,”倪霁反应过来,顿了顿又补充道,“摔下了山崖。”
“那便好。”
徐南星点点头,不再多问。
这座凭空出现的小镇名为七星村,酒楼、粮铺、医馆、裁缝店、典当铺应有尽有,规模要比七星村大上不少。
两人出了医馆也没急着去明月观,而是在村子里兜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树仙面前。不同于七星村,此处的明月观就在青松边上,繁茂地有如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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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虽然也叫做明月观,但这一座却要比山下的那座富丽堂皇许多——三清塑像的色彩艳丽,半点都未褪色,窗棂门框也都被箍得紧紧的,想拽下来都得费一把力气。
唯有满地黄叶,仍是一副自由模样。
一切就像是山下那座明月观百年前的样子,只有一个容光焕发的清风老道格格不入地立在里面。
那名叫平安的小童子在这里毫无踪影。
这地方不大,丁点大的消息都能充当好几天茶余饭后的谈资,像明月观来了两个外乡道人这种新闻,算得上是七星乡的头条了。
“喂,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你们呆多久?可是像清风老头儿一样,一直就在这里么?”
“你们怎么这么小,可会算命么?”
“两位姐姐,两位姐姐,能否帮我算一算我的姻缘?”
……
当下便有半大的少年趁着清风道长不在的片刻,攀上明月观的墙头,一边大着胆子不客气地问着,一边随时准备跳下墙撒腿狂奔。
清风老头儿可不是个好脾气的,要是让他看见了,保准儿每人一笤帚,扫得人灰头土脸、龇牙咧嘴不说,明天说不准还要去告状!
那可就有苦头吃了!
因此,满墙头瞅着二人的脑袋里,还有一个是拿后脑勺对着她们的——望风的。
闻世芳向来喜静,当下便觉得这些叽叽喳喳的十分头疼,但乍一看这群仿佛不同物种似的少年,居然察觉出了几分新鲜感。
不过像这般口无遮拦的,还是要好好告诫一番的好。
她微微一笑,凭空点了点少年腰间的书袋,“下了学便这么闲么?不用温书了?难道是打算来当道士么?这里正缺扫洒童子呢。”
又转向那个嘴格外甜的少年道,“姻缘自是算不得的,算出来的不过是机缘罢了,小小年纪便琢磨这些了?自身可有什么营生?家中财力又有几何?”
正暗搓搓捏了几颗石子的倪霁陡然一顿,“……?”
空荡荡的书袋陡然沉得跟石袋一般,少年猝不及防差点被带下去,白胡子先生气得铁青的脸和家里的鸡毛掸子一下浮上他的心头——什么玩意儿!
“你!谁、谁要当道士了?!”气得不清的少年砰一下跳下墙,飞也似地跑了,连书袋子被勾到了树枝上都没发现。
娘说了,当道士可娶不了媳妇!
领头大哥跑了,剩下的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脸悻悻地跳了下去,唯独那个放风的慢了半拍。
“我、我……”看着眼前神情冷淡的女冠,名叫唐正的少年脸色涨红,磕磕巴巴得似乎要哭出来了。
老天爷啊,他不就是动作慢了点么?怎么就被抓下来了?
清风老头呢?怎么还不来?平常不是有点风吹草动就出现的么?
这个人、这个人,看上去好可怕!
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快变成青面獠牙模样的倪霁仍旧面无表情,“不要担心,只是有话问你。”
“你叫什么?”
“唐正。”
“你娘是谁?”
唐正傻乎乎地“啊”了一声,“什么?”
“你娘叫什么?”
“……魏三娘。”
“你奶奶呢?”
“呃,我忘了。”
倪霁顿了顿,直接切入正题:“宋、树仙在这里很久了么?”
唐正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那当然,从我呃……”
他挠了挠头,自己也没想明白,但却有种莫名的确信。毕竟,树桩都那么粗了,那肯定啊!
“对!很久了!”
“那明月观呢?你还记得上一任观主的名号么?”
“不就是清风道长么?”
唐正呆呆地反问道,头一回觉得这两个新来的道人似乎看上去并不那么聪明。
闻世芳和倪霁却愣住了。
一般而言,幻境总有些破绽——永远死不了的人啊,一直往返的客商啦,吃了又长的千年灵草……
如此看来,这个幻境的时间是一直在清风老道的任期内打转?
为何是清风老道?
倪霁没抱什么期望地问道:“最近可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唐正没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人,意思十分明了——就是你们!
二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大抵,时候还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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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连住了将近小半月,日升月落,几乎日日都是艳阳天,不过夜半的山风里已然带了几分凉,离入秋已然近了。
一如山下小镇,每日天光渐起时,便能偶尔听到叫卖声,一直持续到日上中天。明月观在宋青旁边,正是这不大的七星乡里最热闹的地方。清风老道为两人安排的小院位置极佳,半边正在青松冠盖下。每日晨起,宋青都会极其热情地向二人打招呼,顺带说一说七星乡又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可以说,十分八卦。
得益于宋青,两人现在老练地仿佛已经在七星乡呆了十来年,对于某些人的一些重要日子是如数家珍。
后天是王家姑娘要出嫁了,再过半旬是李家小子要满月了,下个月二十一王家姑娘要回门了……
然而不知是福还是祸,两人好一番分析,这些八卦十分连续,既没有重复的,也没有相互矛盾的。
要么是这个幻境的持续时间特别长,要么……
闻世芳倒也不是没有再试一次直接撕裂幻境,可是一来,道衍不知所踪,二来,她带不走倪霁。
不知是修为所限,还是天道法则所限,
“姑娘,来一碗汤圆?”白发苍苍的妇人笑容可掬,正操着一口半熟不熟的官话热情地邀请倪霁。
“芝麻馅的,青菜馅的都有!都是今天早上才做的!新鲜着呢!”
上下翻腾在沸汤里的白团子甚是可爱,汤水已经有些混浊,看得出已经煮了不少份。这不大的铺子从来都是黄二娘一个人在操持着,每日都能在临近明月观的这条主街上见到她,每到中午便会收摊给女儿看孩子去。
闻世芳还见过那孩子一眼,怯生生的,识文断字却相当不错,是个好苗子。
“黄老婆子你怎么又来!人家姑娘不吃!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家还得大清早起来做早课,肯定早吃过了!”
相熟的食客笑起来,转向倪霁道:“是不?”
倪霁笑眯眯地摆摆手,“大娘多谢了,我不饿。”
黄二娘的点心铺在这甘泉村里开了几十年了,说话的这食客也是熟客了,几乎每日都能看到他在黄大娘这里吃早点。若是寻常,他吃完之后便会去豆腐铺兜一圈,不一定会买,但一定会去。
“诶呦,就清风老道那手艺,可真是苦了你们了。”黄二娘撇了撇嘴,颇为不屑地叹息道。
两人哑然失笑,打算离开。
身后,两人还在斗嘴。
“对了黄老婆子,你今天这菜馅盐搁少了啊!怎么吃着没味儿啊!”
“去去去!别乱说!你那是人老了,尝不出味儿了!”
“婆婆,要两碗汤圆,都菜馅的!”
提着菜篮子的妇人利落地喊了一声,便自顾自地坐在了那熟客旁边,压低了声音道:“诶,郑大爷,你听说了没,徐家姑娘从外面救了个人!”
“嚯,徐姑娘又救人了啊?不稀奇!”
外面?
闻世芳脚步一顿,倪霁也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脚步一转到了那妇人身边。
那妇人瞬间一脸戒备地看着她,看清了那身道袍后立刻放松了神色,提了提手中的篮子,颇为期待道:“道长,要买菜吗?”
篮子中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把翠绿豆角,一看就是刚摘下来的。
倪霁顿了顿,生疏地指了指,一边摸钱一边说道:“就要这几个好了,对了大娘,你刚刚说徐家姑娘救了个人?”
“好好好!”妇人喜形于色,纠正道,“不过不是一个人,大概是一家子,一男一女还带个半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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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这是……”
踏火麒麟
闻世芳盯着那图案,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徐南星干脆利落地捡了起来,飞快地塞进了少年的裤腰带处。
倪霁轻咳一声,关上了医馆大门。
透过薄薄的木板,嘘声此起彼伏,门内却是一片寂静。
闻世芳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川北秦氏的标志——这少年是皇族。
“七星是个小地方,经不起折腾,我徐氏医馆更是势单力薄,从来都是勉力支撑,我观二位都不是寻常人,不论二位来此到底有什么目的,还请二位高抬贵手。”
耳边心跳如擂鼓,徐南星曾经以为她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时刻,直到此刻。红辔玄鞍白麒麟,曾经有这样一匹马从她面前狂奔而过。那次,报的是博陵城大将的死讯。
她记得那尘土的味道。
这次呢?
眼前天光明亮,就跟以往的日子一模一样,徐南星沉默了好一阵,突然生出一种恍惚感——事情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
“徐姑娘误会了,这两位并非我同道中人。我等来七星只是打算在明月观修行几年。”
倪霁一愣,回头看向她师叔,仍旧一脸波澜不惊,眼神半分都没分给那少年。
“这两位到底是什么身份,与我们无关。若是徐姑娘不喜这位秦氏来客,如何处置是姑娘的事。”
是吗?
徐南星沉默许久,抬头深深看了眼闻世芳,而后继续替少年清理伤口。幸好,之后便再没什么信物掉出来了。
门外,没什么热闹可看的人群也已经散去,唯剩在一边默默切药的徐父偶尔看过来几眼。
徐氏医馆是雇了几个伙计的,但很不巧,这两日正是田间农忙的时候,偌大的医馆便只剩下了徐氏父女。
嚓——嚓——
不甚锋利的刀刃划过粗粝黄芪的声音像水滴声般规律地响起,枝头麻雀兀自跳跃,带着树梢发出沙沙的摩挲声。
山风一如既往溜过。
对于徐南星来说,这日子或许就会这么一日日地过下去,无波无澜,而后在某个时刻安静地归于尘土。
闻世芳眯了眯眼,不再看忙碌着的徐南星。
她难得觉得这日光有些太强了——眼角余光中,倪霁身上那还没有隐藏得很好的剑气耀眼地几乎有种烧灼感。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她不由自主伸出手。
阳光下,尚且稚嫩的无形剑意被触动,扭曲出了一阵涟漪似的波纹。
凉而锐利,甚至有种隐约的杀意。
指尖传来微微的痛感,这点剑意还伤不到闻世芳,但她莫名有了种欣慰感。
有所感觉的倪霁回过头来,正看向垂眸缩回手的青衣人。
不知为何,少年剑客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没什么。”
“……南星。”
闻世芳淡淡的声音和道衍沙哑的呢喃同时响起,倪霁手一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看谁。
“谁?!”徐南星一脸愕然,脱口而出。
“……南、星。”
“你、你怎么知道我叫南星?”
道衍没说话,眼神还有些发虚,抓着徐南星袖子的手却越发用力,几乎要将那片薄薄的衣料撕裂。
咦?
闻世芳讶然,这徐家姑娘和道衍是故人?这到底是道衍的幻境还是宋青的幻境?
“唉唉唉,你这道士做甚?”徐父骤然冲了出来,一把扯开道衍的手呵道,“你想对我闺女干什么?”
但道衍毕竟是个观我境的大修士,纵然不走体修的路子,肉身也非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能撼动的。因此,徐父一拽之下,居然没有成功拉开,只是将那片衣袖扯开了一道大口子。
“爹,我来,”徐南星微微叹了一声,蹲下身,盯着道衍道,“不论你是不是真认识我,你先放手。”
徐南星语速放得极慢,咬字又极为清楚,几乎像是学堂里教识字的先生,又带着一股别样的坚定。
出乎意料的,道衍倒是极听徐南星的话,乖乖放了手。
闻世芳上前几步道:“徐馆主,我师弟他有些糊涂了,还望您多多担待。”
徐老伯打量了一下闻世芳,皱了皱眉头,咕囔着开口:“看在你们明月观的份上……”
“不过,这道士你们得带走!”徐老伯指了指道衍,肉眼可见地嫌弃,“既然这三人不是一家子,这道士又已经醒了,那他待在这里也不合适,我闺女还要嫁人呢!”
这倒是不难。
闻世芳正要点头,却见徐南星神色一变,
“不行!”
徐老伯脸色沉了沉,却被徐南星直愣愣地抢了先,“他不行,今天不行!”
“……随你便!到时候没人娶你,可别怪我!”徐老伯脸色难看,嘴唇开开合合几番最终还是一拂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徐姑娘,你莫要放在心上。”倪霁安慰道。
“无妨,”徐南星声音冷淡,垂眸直直地盯着道衍,“我初入医道便发过誓,断不会因为此等事坏了初心。”
“只是,令师弟似乎……”
有些呆。
自从醒了,道衍的眼神就没有离开过徐南星,若不是他面容清正,又穿着一身道袍,准会被以为是个登徒子。
闻世芳皱了皱眉,“道衍?”
“……道友是?”
道衍终于转过头,奇怪地看着闻世芳,“我们……见过?”
闻世芳:“……”
倪霁不死心地向道衍说道:“这是我师叔,姓闻,我叫倪霁,我们之前见过的。”
道衍一脸迟疑,半晌方一脸歉意道:“……恐怕我都不记得了。我们,是同门?”
是她大意了。
闻世芳懊恼地叹口气。
见闻世芳久不回答,徐南星有些疑惑,倪霁便道,“不错,你是我们……同门,是我小师叔。”
倪霁磕巴了一下,记起来先前闻世芳给道衍按上的身份。
“那……”道衍几乎小心翼翼问道,“我们是哪个派的?”
“南、华、派。”
“对,南华,”道衍失神地呢喃着,“我师傅是谁?”
这可就难倒了二人,二人与道衍不过萍水相逢,如何能知道他师傅是谁?
只是,未等两人想出托辞,道衍便突然侧身,呕出一口血来。徐南星一个箭步冲上去,轻轻扶着他,“不要说话了。”
“两位道长不如过些日子,等他伤好些再来。”
道衍明显不太对,但是现在这样也问不出什么。
就在二人堪堪跨过医馆门槛时,倪霁忽地一顿,转身问道:“对了,徐姑娘可曾见到一柄拂尘?”
“有的,”徐南星点点头,“之前我嫌它碍事,便放到了里屋。”
青石板路上湿痕隐约,下雨了。来时还是艳阳天,此时的天际已然聚集了沉沉的乌云,风卷黄叶,蝉鸣低落,眼看着就要有一场急雨了。
啪嗒——
一滴犹带着长夏余热的水珠落到了闻世芳掌心,又瞬间溅成细碎的水沫。
不问天上寒暑不分,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雨了。
时入初秋,但暑热尚未完全褪去,呼吸间尽是带着水汽的温热。
云洲和平泽都是多雨之地,只是,太远了。
不远处的某家,郁郁葱葱的枝桠盖了半墙,形状颇为熟悉。
“那是桂子?”
倪霁顺着闻世芳的目光望去,默默点了点头。
待到天气转凉,这里想必是一片清甜之味,若是雨打风吹,便是满地碎金。
不知云栖如何了?
按照她们进来的时候算,云洲那时候应该是仲夏,高处寒凉,云栖之上大抵才到初秋。
琼花已经开了。
琼花开后半个月,桂花也会达到极盛之时,那时便是金秋会的开始。
除黄家以外的云洲各大势力都会聚集在云栖之上,以决出这一届的云州榜,还有那唯一一个能进入琼花台的修士。
琼花台号称三洲第一幻境,里面也会是这样么?
倪霁闭了闭眼,远处的喑哑人语仍未断绝。
“二娘,快点回家吧!要下雨了!”
“唐小子,都下雨了你还瞎跑什么!”
“哟,这是谁家的衣服啊,怎么不收,等着给老天爷洗么?!”
……
这秘境实在是太真了。
嗒——嗒——
豆大的雨滴落下来,闻世芳朝倪霁身边靠了靠,张开一柄罗伞,缓缓道:
“秦氏修者曾去过已经废弃的七星乡,若这秘境重演的都是曾经发生的事,那七星乡后来的变故恐怕和医馆里这位少年脱不了干系。宋青再怎么样都是位大妖,能庇护的必然不只是七星一个小小的村庄,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怕就是她陷在此处的关键。”
“至于道衍,他似与徐南星有旧,破阵关键应该在这两人身上。幻境虽然可能全无道理,但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人心中执念所化。”
“若是……”倪霁抿了抿唇,不自在地往边上躲了躲,立刻被浇了个半身水,“若是堪不破呢?”
“幻境各有各的特点,有的会再度走一遭,有的么……”
闻世芳没说完,但倪霁已然明白她的意思了——神魂消磨,重归生生血河。
雨势渐大,劈里啪啦声连成一片,远望已是白茫茫一片。
青衣人脚步一顿,一时也不知道该说倪霁傻,还是自己傻。
其实,可以不打伞的。只要一个避水诀。而且,鲛绡避雨。
偏斜的罗伞就这么停在了半空,倾下的雨水几乎连成一串,不断在身后砸出水花。
倪霁往伞里面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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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七星乡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民风淳朴。
日子过的平淡又飞快。每日,不知哪一家的公鸡总是早早醒来,嘹亮的鸡鸣声划破犹自暗沉的天空。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夏尽秋至,年复一年。
明月观的小院上,青松仍旧郁郁葱葱。闲来无聊的宋青轻摆着枝条,有一搭没一搭地凑着话。
“呦,道友,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我看待会儿天色甚好,应该不会下雨,你让清风老头儿把衣服都给晾出来吧,可别给捂馊了。”
“对了,我看你的剑使得是越来越好了,可当心着点我叶子啊,虽然就跟挠痒痒似的,但要是害我掉了太多叶子,恐怕你师叔又该瞎操心了。”
“还有,你知道徐姑娘又往学堂去了不?我看呐,她就是跟道衍好上了!要不咱们打个赌?”
“对了对了,我都给忘了!周大娘的儿媳又要生了,你们可得替我看着点儿啊!”
出门练剑的倪霁哭笑不得,仰头接道:“好好好,我待会儿一定告知清风道长,一定看着点黄夫人。不过宋前辈,你不觉得前些日子你的落叶确实有些太多了么?我师叔分明是好心。”
“多什么多!分明是因为那些叶子旧了,该掉了!万物枯荣有道,懂不懂!”
佯装气恼的宋青一下甩过来一条半屋长的枝桠,直奔见月而去。
剑光顿时飘摇起来。
正推门而来的闻世芳哑然失笑。
宋青是个喜欢热闹的,偏偏她没办法化形,这秘境中还没几个能听到她说话,可憋坏她了。自从二人搬到这里,她发现了点什么好玩儿的便要不由分说地将给二人听。
听不听是一回事,说不说又是另一回事。
她曾振振有词地如是说。
这位观我境的大妖也确实践行了她的信念,不论二人刚开始如何敷衍了事,都锲而不舍。终于,水滴石穿,这两位面冷心热的修士也终于体会到了凡间鸡零狗碎的生活之乐。
自二人来了,明月观的屋顶便肉眼可见地齐备了,半片破瓦都没有,清风老道可是高兴坏了。各处花圃里的植被也闻世芳被好好修整了一番,上一年芍药开得如火如荼,羡煞了来道观的各色乡民,一向害羞的小知礼也期期艾艾地求了一支去。
二人虽然知道这不过是妄念所化,但到底架不住乡民们的热情——鸡蛋野菜不能白拿吧,那就帮着把窗户给修好了,上了香,那便送道符吧……
自古数幻术和卜算最玄,修幻术修疯了的不在少数,占天机占到天雷加身的也大有人在,也不知这幻境的炼器师到底是个什么神人,二人到现在都没弄清楚到底是身入幻境,还是心入幻境。
只能说,不论如何,这都不是二人的幻境。
“宋前辈!前些日子我还听黄大娘说你落叶太多,疑心你有什么不好,要给你送点肥呢!”
“去!她哪里敢!分明是你糊弄我呢!”
……
看着二人一点点的融进七星乡,宋青大抵很是自得。
虽然看不见宋青的表情,但从她的语调中,闻世芳不时便能读出那一股几近于沉溺的快乐。
七星乡的生活好么?
如果说,好指的是平静安宁,那确实如此。
那么,是什么打破了这种平和呢?
这样一个小镇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成为一片焦土的呢?
被剑气击得有如天女散花般的松针扑面而来,闻世芳敛下思绪,衣袖飞卷,兜住那些松针,直接送到小小的花圃里。
花圃里,芍药被细细修剪得只剩主枝,落雪薄薄覆了一层。
“哈,道友!你怎么又回来了?今日学堂不上课么?”
回过神来的宋青瞬间停下了欺负小辈的行为,摆回原位的枝条甚至顺道把落在屋顶上的松针给扫了下来。
看上去,还是一棵一本正经的松树。
倪霁:“……”
她收剑回身看向闻世芳,不出意外地在她手上看见两个被包起来的大包子。
矮胖的身子挤过棕褐的油纸露出一道圆润的白条,甚是可爱。
今日十五,似乎不是她师叔的日子。
“嗯。我给记岔了,今日十五,该是道衍和高夫人。”
“哦哦哦,对哦。瞧我过得这日子,都忘了今天是十五了!”
若宋青能化为人形,她此时大概是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的模样。
但很可惜,她不是。
于是,两人只能透过她抑扬顿挫的语调来推测她的心情。
“说起来,我还没怎么见过高夫人呢。她当真是打算一直做个塾师么?以她的身份,这可是有点屈才了啊。”
这便是有些惋惜了。
也是。高初云识文断字,博闻强记,做一个蒙学的塾师是绰绰有余。
闻世芳暗叹一声。那位大抵曾经也是一位六艺皆通的风云人物,只可惜摊上了皇家。
“唔,这我便不知了。不过此地大概也没有什么别的营生可做了。”
“……这倒是。”
宋青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
“说起来,卫夫子最近高兴得很,他之前可是找我叨叨了好久,生怕他一年老学堂便会因为无人教书而名存实亡,谁想到你们居然来了!欸,他最近可是天天来我这儿道谢,我还真是受之有愧。”
宋青的忧伤持续了不过一瞬,便迅速被取,继续念叨起来,
“哎呦,闻道友我跟你说,高夫人原先不是借住在周大娘那里么,最近周大娘时不时就在我面前念叨,想让我托梦给高夫人,让她多住几年,一直住下去也不是不行!这话说得,谁还不知道她家小孙女喜欢高夫人喜欢得紧,恨不得考个状元出来……”
卫父子便是学堂原来的教书先生,据说年轻时也曾闯荡过,却不知怎的又回了这小山村,一呆就是四十年,实打实地教了两代人。
至于那位高夫人……
一想到她,闻世芳心头便有些不安。
只有和皇家扯上关系,郑二爷的卷宗中才会出现那些语焉不详的记录。
还有道衍。闻世芳愈发头疼。道衍清醒后便几乎是一问三不知,唯一记得的居然是宋青。后来更是不知为何连道袍都舍去,去做了一位教书先生。
“道衍,你是怎么认识徐姑娘的?”
“我……认识。她医术很好。”
“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很久以前。”
“你记得宋青吗?”
“……停云?”
若不是后来宋青陡然插了进来,闻世芳都要怀疑道衍口中的宋青和这一位宋青不是同一个了。
“道友!你哪里认识我的?!”
“……我曾经和你手谈过一局,应该?”
无人注意处,幻境的口子悄然裂开了条缝。
“咦,小知礼,你怎么来了?”
宋青突然声音一顿,声音中满是诧异。
拘谨地站在门外的小女孩闻言仰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高得仿佛遮天蔽日的松树。
没错,周知礼,周大娘的孙女,偶尔也能听见宋青的声音。
按照外界的说法,她是个有福缘的孩子。只是可惜,她若是七星乡人,大抵已然和那个消失的镇子一同离去了。
倪霁一边招呼她进来,一边熟练地清走刚刚又落下的许多松针。
虽然只是松针,但宋青怎么说都是大妖,这东西便是已经离体也还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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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我二人清清白白,此后我也不会再嫁。”高初云一手执剑,眼神越过重重人看向周一元后方,语气平稳至极。
闻世芳心中一动,转头望去。
是徐南星。
周一元白日见鬼般得瞪着眼前这个女人,某种透骨的寒意正一丝一丝地传入体内,像极了他在赌场中输得一件衣服也不剩时的感觉。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高初云看着这么瘦弱的女人,是怎么拾起一柄剑的。
不过,若是只因为这点挫折就放弃,那也未免太小看他川南府头号混混的名号了。
况且,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外乡女人有钱!
他念头一转,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吼起来:“杀人啦!”
高初云脸色已然铁青。她从前对付过许多人,但却不包括像周一元这样没皮没脸的无赖混混。
剑锋不自觉地往里进了一分。
只是,杀猪般的叫声持续了还不到一息,便陡然消失。
“滚出去。”
高初云一怔,看向突然出现在周一元面前的青衣人,眼神陡然多了几分深意。
闻世芳的声音平淡至极,但不知为何,周一元神色顿时停滞了,像是见到了什么令他极为惊恐的东西。
“……我不走!”
闻世芳一怔,眼神诡异。这周一元倒真是意志坚定。
“那好。”
青衣人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拎住了他的衣领,微一用力,直接丢到了外面。
砰——
高初云:“……?”
“现在走么?”
闻世芳走出去,心平气和地问道。
一身狼狈的男人无意识地扣着身下的泥土,只觉得哪里都疼,眼神惊恐至极。
为什么?
那个外乡婆娘的力气已经够大了,这个女道士又是怎么回事!?都吃错药了么?
他不过是走了几个月而已,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多了这么多怪胎!?
“……你伤了我!该赔我药钱!”他梗着脖子喊道。
“可以,”闻世芳点点头,丢了袋钱出去,“别再回来了,要不然……”
青衣人有若实质的视线停留在周一元腿上,意思明明白白——他若还敢回来,这两条腿就别想要了。
只是个女人而已。但……周一元再度体验到了他在赌场打手身上感受到的那股寒意。
不,还要更胜一筹。他哆哆嗦嗦地点点头,怀里那袋子钱重得超乎想象,也冷得让他心惊胆战。
“罪过罪过。”
匆匆赶来的清风老道已然得知了些许始末,不住地念叨着。
只是,这歉意大抵也是礼节性的,没两句话,他便瞪眼开始破口大骂:
“周一元你这个泼皮无赖!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着你这样胡闹!你爹要是知道了你这个样子怕是要从棺材里跳出来!讹人?!你娘送你出去闯荡你就学会了这个么!你娘生了你真是遭罪!你信不信我把你手给剁了!我告诉你,你从小到大什么事我都知道,你现在要不要听我讲讲你七岁尿床的事……”
有压抑不住的细碎笑声传来,方才还怂得跟鹌鹑似的学生们已然从震撼中回过了神,毫不客气地围观着这位顶顶有名的混子被须发皆白的老道教训的场面。
“你猜他这回输了多少?我说起码有三十两!”
“我看不止,得有五十两,要不然怎么肯大老远回来讨钱呢!”
“嘿嘿,我看周大娘肯定是上辈子欠了什么了,长手长脚一个儿子怎么就成这德性了!”
……
深山小村,寻常的五口之家便是可劲儿花,一年也不过十五两银钱。只是,这点钱在州府里却是不值一提了。
若是寻常出没于赌场花巷,那花起来便是没个数了。
高初云敛了剑,不再去看那抱头躲着清风老道指指戳戳的男人,朝立在一边的青衣人歉然一笑,便回身进了屋。
周一元走了,今日的课还没怎么上。高初云和道衍带着学生们收拾了一番后,便再度开始上课。
闻世芳在屋外静静立了一会儿。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她渐渐能体会到当年她师傅的心情。想来,江潮生当时捡到不过襁褓中的她,也该好是一番鸡飞狗跳。
一个几乎天生天养的鲛人,自小便是在无尽海水中悠游,修炼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闲来无事便作弄些无辜凡人亦或是修士,骤然捡到一个需要一日三餐、离了陆地便活不了的凡人小孩儿,也是……怪可怜的。
闻世芳回想起来,她小时候的识字启蒙不是一堆才子佳人、妖仙野狐的话本,就是鲛人的各色史料。无他,江潮生就好这些。后来,大概是江潮生烦了,便上岸掳了一个名声颇为不错的教书先生。
先生虽然学富五车,但书院之中教的那些江潮生却看不上。江潮生肆意惯了,看不惯古板的先生,没多久就把他送了回去。
最后还是她亲自上阵。
相比而言,她的小师侄识文断字,辟谷已成,进退有度,可是太好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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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观内,扎根多年的大妖已然平息了怒气,开始给闷闷不乐的小女孩通风报信兼表演节目。
一溜一溜的小风慢悠悠地吹着,恰到好处地卷起了几根松针,又恰到好处地吹出了起伏不定的波浪效果。
一根接着一根,几节之后猛地增多,形成了尖锐的扇形,直到一直组成了一条两人长的……未知生物。
倪霁看得叹为观止。
不说宋青弄出的这到底是什么,也不说她精细入微的控制力,就说这逗小孩的方法,宋青真是轻车熟路。
原本垂头丧气的小女孩不知不觉已经抬了头,着迷地看着眼前这一条缓缓起舞的落叶长龙。
这便是,树仙啊!
周知礼眼睛亮晶晶的,不禁伸手探向了那长龙的尾巴。
闻世芳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你爹已经走了,想回奶奶家么?还是继续呆在这里?”
脸上逐渐有了些笑意的小女孩想了想,跳下凳子,“叨扰道长们多时,我想回家。”
暖阳融融,檐上结了一夜的冰凌正滴滴答答,街边积雪未消,路人大多穿上了厚厚的冬装,一身轻薄衣衫的两人牵着周知礼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闻世芳不知道这幻境中到了什么时候,只是看着街上各色喜庆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商铺也陆陆续续挂上了崭新的大红灯笼。
大抵是年关将近。
过不了多久,大概宋青都要穿新衣服了。
瞥见松枝笼罩下的几摞簇新红绸,闻世芳哑然失笑。
修界毕竟不同于川北凡俗,只有以年计数的各色大会和不定时的庆典,像年节这种东西很少有修者在意。倪霁生于修士扎堆的云栖,也确实是头一回过年,这会儿正兴致勃勃地看着摊子上的各类小物件。
爆竹、干果、对联、腊肉、元宝……倪霁几乎每个都要拿起来看看。毕竟生长于富贵之家,恐怕这些乡野凡俗之物,她也没怎么见过。
这幻境精巧,这些东西有模有样,全然不似虚物。
只是,东西却太杂,川北之物自是寻常,但远到海外仙山的出产也有,就大有问题。这不知道是道衍还是宋青记忆,苍梧木雕的灶王爷双颊带红,一手执笏,膝下子孙环绕。
倪霁也看见了这块明显不对劲的版画,顿时笑得不可自抑。
周知礼:“……?”
虽然不知道在笑什么,但她早已学会了不去多问为什么,只拿着黑亮的眼睛一个个扫过各色小玩意儿。
摊主本来以为来了个大主顾,结果看她拿一个放一个,又拿一个放一个,脸色就不太好看,此刻双眼简直要冒火了。
闻世芳无奈地咳了一声,倪霁陡然反应过来,自然地拿起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娃娃,弯腰问道:“小知礼,这个怎么样?喜不喜欢?”
小姑娘眨了眨眼。
自是喜欢的。只是,喜欢的东西太多了,怎么能什么都要呢?
她默默摇了摇头。
“就这个好了。”
眨眼间,倪霁已经掏了铜板,将彩绘胖娃娃塞到了小知礼怀里,随后便牵着还在木楞的小姑娘往前走去,半点后悔时间都不给她。
闻世芳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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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人群里,一个少年隔着几步直眉愣眼地站着,虽是粗布麻衣,个子也还没长得多高,却有着鹤立鸡群之感。
闻世芳望去,认出了那是高初云的儿子高长安,那个身怀秦氏信物之人。
“我娘叫我回去看看周大娘。”见闻世芳和倪霁的眼神落了过来,高长安挪了几步,闷闷开口。
闻世芳看着少年格外臭的脸色,也多少猜出了点——高长安可不是以温和克制闻名乡里的。
虽然高氏母子在这里住下还不到半年,但那些该有的、不该有的流言蜚语早就传了个遍,今日的周一元不过是挑头的一个。
高初云是公认的性子好,便是听见了什么,也只当不知道。但高长安不是,躁动本就是这个年纪的底色,而落难更是一帖强有力的催化剂。就在他能活动自如的那一天,高长安便打了在七星镇的第一架,而后,打架就是家常便饭。
而被打发去明月观抄经也是高初云教训高长安的常用手段之一。
“高大哥,不如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出乎意料的,一向羞涩的周知礼突然开口,声音虽小,但其中的期待却一点不少。
“好。”
周大娘一切安好,匆匆赶回去的徐南星只开了几帖安神药便回了医馆。而去时一个人,回来时带了三个人的周知礼却让周大娘得了好几个可以诉苦的人。
闻世芳和倪霁在周家一直呆到了暮色初现时才能脱身回明月观,手里还多了几把冬日里难得的鲜菜。
菜是自家种的小青菜,经霜打过之后,口感极糯。
周大娘平日里没事便折腾她那一小块菜地,种出来的东西却东送一点西送一点,自己大概也吃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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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观外,松柏森森。天际已是沉沉暮色,寒风呼啸而过,卷起一地落叶。从书塾一路走来的高初云拢了拢外衣,揉了揉被冻红的手指,抬头看着几步外紧闭木门的神色冷如霜雪。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深山,这里倒是比秦都冷很多。
湿气也更重。
往年这个时候,秦都该是满城灯火了,红彤彤的灯笼能照得人心里都暖暖的,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半吊子修士也该屈尊降贵站到城头放烟火了。
不过今年恐怕是都没有了。
不见血已是圣上仁慈了。
老五啊……
父皇、父皇,本该是父在后,皇在前啊!
温热的泪后知后觉般地要涌出来,像是七星镇今年一直稀稀拉拉飘着的雪。高初云顾不得许多,哆嗦着摸了一把脸,又站了一会儿才敲响了明月观的大门。
闻世芳和倪霁回来的时候客堂里灯火摇曳,人语清晰可闻。
那声音温和婉转,很是耳熟。
“今日之事,多谢道长了。闻道长那一袋子钱实在叫我过意不去,只是我身无长物,暂时还……”
“哪里哪里,算起来,还是我七星镇的亏待了你。你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啊。”清风老道长叹一声,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胡子都差点被他揪下来几根。
钱还是小事,虽然他对他那两位同门总有些奇怪的发怵,但多少相处了这么久,还是知道二人还是个正派人,并且不缺钱的。
说起来,那混账东西可真是会挑日子,多少年没回来了,偏偏今年回来了!正赶上来了这么个没根基的外乡人!
那小子也真是半点没长进,高氏母子哪里会是寻常人!
清风老道偷偷瞥了眼高初云,只觉得满屋子的物件没一个配得上高夫人的,或许,只有大殿里那神仙像能有几分高夫人的神韵。
不对不对,这也是能比得么!
他清了清嗓子,建议道:“唔,今日天寒,高夫人不如先回去,我那两位同门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此事总也不急,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高初云一笑,“不妨事,我再等等。”
吱呀——
“高夫人?”闻世芳推门而近,佯装讶异道。
跟着闻世芳进门的倪霁脚步一顿,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两位道长,我是来道谢的,今天多亏你们了。”见两人终于出现,高初云忙站起身迎接。
闻世芳微笑道:“高夫人出剑干脆利落,想必剑术也不差,想来也不缺我这个道士帮忙。”
亦步亦趋的年轻剑客瞥着青衣人的笑,总觉得有些微妙,抱着剑退了几步。
“不过花拳绣腿而已。”高初云摇摇头,不由又想起了白日里闻世芳拎起周一元的模样。
单手提起一个人,再扔出去,这是何等力道!起码她没听过,更没见过。
但,那些修士可以做到。
“倒是闻道长,功夫了得,我自愧弗如。”
“哈哈哈,两位莫要相互谦虚了,”清风老道笑呵呵地插进来,“行走在外,自当要又些功夫傍身。”
“是啊,”高初云也笑起来,直接道,“冒昧一问,道长这功夫可是明月观的独门功夫?”
清风老道一怔,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到了闻世芳身上,头一次嗅出了点波澜诡谲的味道。
今夜无月,油灯的火光便是这屋内唯一的光源。
闻世芳神色自若,像是什么也没听出来,淡淡道:“这倒不是。”
“那……”高初云顿了顿,紧紧盯着闻世芳,声音有些异样,“道长可收徒?”
一直置身之外的倪霁陡然睁大眼,震惊地盯着高初云,下意识道:“不……”
不……什么?
话一出口,她意识到自己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理由去阻止闻世芳收徒。
哪怕,这里只是幻境。
她抿了抿唇,又退了几步,半身隐没在了灯火不到之处。
清风老道眼神滴溜溜地转了圈,陡然嗅到了几分不对劲。在场四个人就他一个像个傻子一般杵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
不合适,真不合适。
他干笑了两声,一拍脑袋,“诶呦,我才想起来!柴房还在烧火呢,我得去看着点!”
说罢,便一溜烟地跑了。
门开了又关,屋外北风已停,地上闪着点点银白的光,下雪了。
等到清风老道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闻世芳方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高夫人这是何意?”
“您是修士。”
高初云的声音极是笃定,神情是惯常的从容,即便她仰头看着闻世芳的眼睛已然有几分充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便是了。高初云心道。
下一刻,从未折腰的女人站了起来,咚一声跪了下去。
“求您带长安走。”
闻世芳一滞,强行把高初云拉了起来。
“为何?”
“实不相瞒,我们本是秦都人,家中不幸遭逢大难,所以我才带着长安仓惶至此。”高初云平静的语调不由一顿,脸上瞬间闪过些难以言喻的痛楚,像是陡然被长针扎入血肉一般。
然而,只是一瞬,她便又回到了那个不动声色的模样上,
“长安还小,我担心秦都不会放过他,若是仙长能带着长安离开此处,那我便放心了。”
川北广袤,秦都据此已有千里之遥,若以普通人的脚力,到这里起码要半年,更因为沿途多密林,危险系数大大增加。
以甘泉为例,那里甚至都没有府衙,实乃是秦都鞭长莫及之处。
所以,有着秦氏信物的高初云和高长安到底是什么人?
见闻世芳没说话,高初云急忙补充道:“我知修炼有资质一说,但我只求长安远离川北,不求仙长一定教他什么。”
“你们是秦氏之人?”
高初云默然,许久才苦涩地点了点头。
这便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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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另一边,宋青也来了精神,啧啧称奇道:“我就说前些日子徐家医馆那里怎么有点怪怪的,原来是这小东西。了不得了不得,还挺精巧的!”
要不是清风老道还在场,一根松针就要过来戳一戳小纸人了。
“说起来,徐姑娘是怎么抓到这小东西的?”
闻世芳一时无言。也许,徐姑娘是在道衍身上捉到纸人的。毕竟,灵物随主么。
“呦呵,这小东西是不是也能听见我说话啊?”
此时,宋青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回响,颇有几分恐怖,而小纸人那豆大的黑眼睛也跟着滴溜溜乱转,无端让人看出了几分惊恐。
故意的。
闻世芳无奈,“宋道友,恐怕这纸人经不起你吓。”
还在跟清风老道说话的倪霁闻言一顿,诡异地看了眼闻世芳。
当时恐吓这纸人的人,难道不是她师叔么?
而看着倪霁无缘无故止住话头的清风老道陡然一阵寒战,总觉得在那灯火不到之处有什么东西在窥探着她们,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师侄是听到什么话了么?”
回过神的倪霁一笑,“雪似乎下大了。”
“闻道友,这小东西是你的么?有名字么?”
闻世芳斟酌了一下,摇摇头,“不是我的,它原先兴许是有名字,只是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
“唔,”宋青略一沉吟,兴奋道,“今日是十五,不如以后便叫你十五吧。”
小纸人不会说话,也动弹不得,自然只能毫无反抗之力地有了一个新名字。
另一边,清风老道也被倪霁忽悠地差不多了,只觉得今夜一切顺遂,自己不过是最近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了而已。
推门望去,屋外已是一片银白,清风老道看着二人并肩离去的身影,不由惆怅地抹了把胡子。
果然是人老了,瞧瞧人家年轻人,大冬天的还是一身轻薄衣衫。
“最近天寒,可要当心着点,别受了风寒。”清风老道的声音从身后遥遥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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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小院内,巴掌大的池塘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映着晦暗的天色。
“……此去杏花洲,你可要好好听你谢姨的话,她定然不会亏待你的。待此间事了,我便接你回来。唉……”
“小云儿啊,你是个有运道的孩子,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担心,总归还有云栖,再不然,去海国也不是不行。”
“你谢姨面冷心热,别害怕。还有她那大女儿谢棠,也是个顶顶的好孩子。”
“四妹妹,你是何时启程?放心,我以后一定跟着三长老来杏花洲看你。”
“三长老言重了,我谢天影绝不是什么薄情之辈,见云阁早就为她准备好了,她以后的吃穿用度都和小棠一样。”
“倪道友,在下谢棠,幸会幸会。那边呆头呆脑的是我弟弟,今后,我就罩着你了!”
“倪霁,我打算去风雨山庄,你呢?”
“青州路遥,又是凶煞横行,虽然有你方叔叔带队,可还是要多多当心。闲暇时,便多去听听小灵台境大师的宣讲,总该有些好处。”
……
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云栖上如山似雪的浮云,一会儿是杏花洲上开了又落的杏花。
啪嗒
压在青松枝头的沉沉积雪掉了一块下来,在雪地上砸成一滩。
倪霁陡然清醒,灵台识海内,佛光莲随着海潮兀自起伏。
雪光在窗户上映出朦胧的光晕,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对于修士来说太重的呼吸声。
修士做梦不少见,但许是这幻境,她近来便做的梦实在太多了,而且梦的都是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却了的往事。
幸也不幸,她少时看着举世闻名的浮云岛在眼前化成碎片,岛上的人尸骨无存。可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忘了这件事,忘了她曾亲眼目睹,忘了她感受到的灵力湍流,忘了她的恐惧和无能为力。
随着修为日益精深,她才一点点记起来了。只是还是很少。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些记忆会被永远封存,永远不会被记起来。
人总要有个来处,曾经,她很执着于这些回忆。然而某一天,她突然意识到,若是天道慈悲,她还有漫长的百年寿数可渡,那些悲欢喜乐都在后面。
她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推开门。
雪已经停了,门外雪映流光,十分明亮,缀上了落雪的青松有如冰雪雕凿而成的一般,更多了几分世外之感。
冰冷的空气直灌入肺,倪霁深吸了口气,接住一片被风吹起的冰花,冰冷转瞬便化作水珠滑出手掌。她不合时宜地想:这幻境真是了得。
云州气候温和,她从来没有见过雪。不过,也许是她忘了。到了平泽,雪倒是有了,还挺大的。下雪时,杏花州一片白茫茫,亭台楼阁皆在风雪中,煞是好看。只是那时,她也很少有看雪的心思了。
只有谢棠,多半是猜到了她没见过雪,曾经特意拉着她登上杏花洲背后的苍山。那本是谢家禁地,但谢姨却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们去了。
彼时,她神智刚刚清醒,只是还是沉默寡言,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我跟你说,杏花洲的雪可是有点名声的,昔年白大家可是给这雪写了好几幅字呢,我那榴花堂里还挂着一幅。你若有兴趣,只管来看!”
那时的谢棠说得洋洋自得,身上远没有后来从风雨山庄学来的矜持。虽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一点克己复礼的模样也不过是个壳子。
谁能想到后来谢棠居然真的拜了白大家为师呢。
“我听闻,剑修话都不多,你说,我爹怎么不一样呢?”
……
那时的谢棠和宋青一样,嘴都闲不下来,而谢棠大抵是被谢姨千叮咛万嘱咐了,就算是没回应,也搜肠刮肚地念叨着。
那天的雪下得尤其大,纵然是见惯了的谢棠,也偶尔停下来,看看眼前似乎无边无际的雪,接着继续说。
不知怎得,后来的谢棠以为她都不记得了,但其实,她都记得。
她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记起来了,一点。”
“……什么?”
千里白,秋水剑诀最后一式。虽是千里浮浪,但放在潇潇大雪里意外合适。
那天,她没带剑,谢棠也没带,但苍山顶上有了一道明亮到灼目的剑气。
见月应召而出,使得还是千里白。
秋水汤汤,百川灌流。
叮——
如虹剑气瞬间撞上了笼罩着小院的禁制,但倪霁还在继续。
既然剑已出鞘,索性来个痛快。
海潮般的剑势一转轻灵,换成了溪山剑诀。
云出岫,溪山剑诀第一式
风林烟清,溪山剑诀第二式
……
闻世芳听了好一会儿隔壁窸窸窣窣的声响,最终停留在一声轻微的吱呀开门声,不由也起了身。
夜色清明,落雪无暇,月光笼罩下的倪霁,剑意飘渺又浩荡,如烟似霞,又似乎坚不可摧。
山川真意,并非孤绝的剑道。
剑仙之位,指日可待。
只要她没有陨落。闻世芳暗自叹道。
倪霁半宿未眠,不知不觉间,月隐日升,金乌初照,积雪渐如剑光般耀眼。
她收了见月,回身恰见闻世芳正站在门口。
“来。”
青衣人没有动用一丁点灵力,出剑时却好似溪水流动,浑然天成,每一招都圆融饱满,恰到好处。
她师叔定然练过剑,练得还极好。
曾经在不问天上升起过很多次的念头再一次袭来——闻世芳为什么不做剑修?
然而,虽然不用灵力,但剑招交错仍容不得半点走神,只是刹那,倪霁便被一剑破开了衣袖。她忙收了心神,格挡住下一剑。
刚起的清风老道只听老远就传来奇怪的破风声,到小院一看不由傻了眼。
一人身姿矫健灵动,青袍翻飞,如风中松竹,一人腾挪间轻盈若飘雪,如天边孤鸿,两人一来一往,几乎已经把地上的积雪清干净了。
这是,两个,人?
清风老道的嘀咕归嘀咕,日子还是照常过,毕竟,这两位行走江湖的,总该有些武艺傍身,不是么?
除夕这天,风雪交加,酝酿了许久的欢庆终于一并爆发出来,各色店铺几日前就都打了烊,今夜若是有人从明月观最高处放眼望去,各家灯火通明。一大早,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就穿过呼啸的寒风,重重叠叠地传入两人耳中。
到了夜里,落雪已有一掌厚,大过年也不得闲的宋青忧心忡忡,隔了一会儿就放出神识兜一圈,看看有没有哪家的屋顶要塌了,自己暗中帮衬一二。
清风老道一反常态地置办了许多东西,在灶台前忙活了半天,将年夜饭做得漂漂亮亮的,又借口今天是除夕,拉着两人絮絮叨叨,一会儿说着他陆陆续续攒下来、却无人肯听的乡野八卦,一会儿又说数日后,他打算做一场法会,届时还要两人出出力、帮帮忙。
不知为何,两人都没有赶人,只是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
白胡子老道兴致高昂,时不时讲得眼冒精光,语调激动,一会儿又十分严肃正经,分分钟能冒充世外高人。
而耐不住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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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已然贴上了红对联的大门大开,三人目送着道衍渐渐远去。
清瘦的背影越走越远,雪陷下去的酥脆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明显,两行脚印在雪地上延伸开,直到最后那提着灯笼的人变成了小小一粒光点,陡然消失在转角处。
清风老道长叹一声,脸上终于露出了些愁色。
“小师叔啊,你说这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
“欸不说了不说了,大过年的,有个安稳去处总是好的!”话音刚落,白胡子老道就一面揪着胡子嚷嚷着,一面摇摇头进了门,“赶紧进来,外面多冷啊!”
客堂内,炉火正旺,上面的一小锅炖菜正咕嘟咕嘟地散发着滚滚白气。
清风老道难得摸了一壶酒出来,稍稍烫一了下,斟了三杯,说道:“今日也是难得……”
他顿了顿,昔日的碎碎念在此时完全没派上用场,半晌没说出什么话来。
正当倪霁忍不住要接口时,他破罐子破摔般地一举杯,“算了,算了。不说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喝吧!”
说罢,一饮而尽。
倪霁犹豫了下,见闻世芳已然仰头喝了,便也拿了一杯,小口小口地抿了。
这一开先河,就刹不住车了。清风老道看着老练,实则酒量只比他手里的杯子大一点,没几杯就开始说胡话了,惹得旁边只能过个眼瘾的宋青嘲笑不已。
炭火仍通红时,清风老道实在撑不住地歪倒了下去,最后直接被倪霁送回了屋。
许是被热气和酒气一齐蒸了个透,倪霁胆子陡然大了几分,借着几分若有所感的被纵容,有些话不经脑子就说出了口:“师叔可有心上人么?”
她一双眼睛生得极好,混了几分鲛人天生的蛊惑人心,偏又是圆溜溜的杏眼,此刻仰头睁大了眼盯着对面的闻世芳,几乎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闻世芳垂眸看了半晌,曲起指节,“笃笃”敲了两声。
“装什么傻呢?”
声音是她一贯的轻缓,便是带了些责问的意思,也温柔似一江慢慢淌过的秋水。
倪霁心头猛地一跳,人也跟着跳起来,只觉那两声脆响莫名其妙地敲进了她神魂里。一抹潮红在她脸上飞速蔓延。她按住差点被掀翻的桌子,慌慌张张道:“我……酒太浓了,我去醒酒!”
话音刚落,人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闻世芳莫名一笑,心里又有几分狐疑——这只是凡酒,倪霁根本不应该醉。
还是,有几分不对劲。
道衍的婚礼来得很快,许是因为他凭空出现,没有亲缘,徐南星便将几张请帖送到了明月观。
闻世芳和倪霁自然是要去的,而清风老道很意外地,许久前就替他们高高兴兴地操办起来。
鬼哭似的风雪连着吹了好几天,到了成婚那日,天却放晴了。
果真是个良辰吉日。
地点自然是在徐家医馆,徐南星父母俱亡,道衍又是孑然一身,于是仪式一切从简,好在两人人缘都很好,又是喜事,大半个镇子的人都挤了过来,便是宋青也送来了一份贺礼。
喧嚣人声中,道衍一身大红袍子,面带笑意,越发显得俊美无双,越过短短几步石板路,他终于隔着大红绣球与徐南星并肩站到了一起。
身后,烧得通红的火盆还没有被撤走,包着红布的各色喜物已然被抬了上来。
清风老道看得几乎落下泪来,面上是十足的笑意。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好!”不知哪个好事之人吼了一声。
拜完了堂,按惯例,新郎官道衍开始一一致酒。两人借口明月观尚有事情,便提前离开了。
风轻气朗,街边薄雪未消,倪霁看着周围面带喜色的各色乡民,忍不住问道:“师叔为何不阻止?”
闻世芳摇摇头,“如何阻止?他要如何相信?”
倪霁沉默了。
人心总有罅隙,爱憎怨悔难以弃绝。对事主而言,幻境之中,一切为真。
这才是幻境最恐怖的地方。
“阻止什么?”宋青陡然插了进来,语气颇有些奇怪。
倪霁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看向了闻世芳,手心不知不觉开始出汗。
闻世芳沉默半晌,“……若有人告诉你,你现在的生活只是一场梦,你会如何自处?”
“梦境不过是须臾泡影,刹那而已,自然是该是如何还是如何。不过若是一场美梦,倒也值得一做。”
跳脱的声音突然一顿,再开口时已然多了几分犹疑,“只是,何为真何为假,是由何人判定的?”
“旁人便一定是对的么?”
耳畔,锣鼓铙钹尚未停歇,孩童嬉笑声声可闻,哪里有假?
“是啊。”
闻世芳蓦地一笑,招呼倪霁继续往前走。
街角仍是之前那个演皮影戏的老翁,白发稀疏,身形佝偻,只是十指灵活异常。
此时,影窗里慢悠悠上来一辆看着快散架的马车,一个一身白的小人下了车,惊叹道:“果真是天子脚下,未到初一,又非十五,竟是如此热闹!”
配上街边喧闹的人声,确实是十分得热闹。
“长生殿内,牡丹亭中,□□风波多。娘亲曾说那风月事恰如那江中鱼儿,盼它上钩偏不来,无心方成圆满。听闻一双人儿总有许多波折,不知我着苦命人儿又会是何等模样!只是,要入得书院,还需有个正经姓名。我自幼在江上长大,不如便叫江汉罢了。待我置办一身行头,去那洞天书院去寻那如意郎君。”
说罢,便下了场,再上场时已成了一个书生模样的青衫小人。
“世人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却又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酸秀才们悬梁刺股,将铁砚磨穿,只为金銮殿上,天子多看一眼,恰似那深宫选秀女。可便是当真金榜题名,又要好一番书剑飘零,宦海浮沉,若是一着不慎,便似那打入冷宫的娘娘,雨露成冰霜,只落得个了了残躯过此生。爹娘保佑,我只愿与我的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同心,死亦同穴!”
“都是些女子痴想。”倪霁听围观一人嗤笑一声,“文章功名自是千古,怎可与那等风月事相提并论!”
然而,戏还在演。
场景一变,出来好些个小人,都是一般模样,摇头晃脑,吟哦不已,其中一个黄衣的小人和青衫的江汉简直鹤立鸡群。
“书院读书课业苦,日日苦思到三更,多亏当初塾师好心,教我多学了几篇文章,不然可如何应付得过去!”那青衫小人哀婉哭道。
“近日我一一看去,若不是些迂腐秀才,便是些沾花惹草之徒,满座书院,竟只那黄衣的林生还算过眼,莫非他就是我爹娘所言的如意郎君?”
青衫小人突然脸一别,语调一转,娇羞唱道:“我看那林生身若青竹,貌比潘安,含笑如春月,不语似静潭,与旁人大不相同,若他未订未娶,确是良人。”
“眼下我孤身一人,不比双亲在世,尚可慢慢寻觅,还需早做决断,譬如那叉鱼之技,时不可失,机不再来。待我试他一试!”
“果然是乡野渔家女,竟如此行事!”先前那人又在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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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幻境里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日升月落,月隐星沉,每天街上叫卖的都是同一拨人。只是,一晃神,芍药便又开了一波,两人又过了两个年节。
修士闭关不知年岁,这样慢得好像能看到日光一点点斜下来的日子是极少见的。
闻世芳记得,她上一次如此生活,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她时常面对的是一座空荡荡的小岛。
学堂里一派平静,周一元再没有回来找麻烦,纵然是暴脾气的高长安也逐渐收敛了性子,架打得越来越少,而当年豆芽似的周知礼噌噌拔了三五寸,指甲上的丹蔻明艳动人,对于高初云的喜爱一如既往。
至于一向闲不下来的清风老道,每日雷打不动地坐镇主殿,手边的朱砂黄纸从未断过。
乡民们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项来求符,笼统到一生顺遂、家宅平安,具体到今年红薯大丰收、明天能抓到一尾鲤鱼……而像生了孙子,孙女满月,儿子周岁,大女儿出嫁这类喜事则是固定项目。
但道衍和徐南星夫妇从没有在青松下出现过。
又是一个漫长的冬日,天色一连灰蒙蒙了好几日,宋青已然懒得抖雪了,只由着压在枝条上的雪一点点变得紧实致密,直到天暖化水。
也许,七星山年年都会下雪,这一年雪虽没有去年大,却一直持续到了年关过后。
小院内,池塘水面上仍有一层薄冰,细细的飞雪一落下便和冰层融为一体,而在驳杂的冰层之下,金红色的鱼儿偶尔显出行迹,却也不过倏忽而已。
闻世芳一如既往斜倚着朱红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推演着幻境,指尖沾染的飞雪刹那便化作水珠低落。
她们在这里已然耽搁了太久,如若心不能破,便只能以力破之了。
熟悉的脚步声再度响起,由远及近,闻世芳回头望去。
倪霁去而复返。
这个时候,她本要去练剑的。
“道衍在下棋,应该是和宋青。”倪霁上前自然地把闻世芳肩头的雪花拂去,语调有些迟疑。
山间的雪湿,不似中陆城的雪一吹便卷走了,倪霁指尖陡然挂了几滴晶莹的水珠,握惯了长剑的手莫名一抖。她忽地有些狼狈,无措地背过了手。
一大清早,一向坐镇主殿的清风老道忽然不见踪影,她出门看了看,便发现挂满了符箓和祈愿牌的青松下,多了一张棋桌,清风老道正站在桌边手舞足蹈。下棋的仅有一人,便是道衍。
闻世芳瞬间明白了过来。
道衍下棋不奇怪,宋青下棋也不奇怪。但两人一起,却有些不对劲。
虽本该是好友,但在这幻境中,宋青和道衍却没什么交集——很奇怪的,道衍听不见宋青说话。
到宋青本体下时,人迹寥落,只有鸡鸣遥遥响起。
飞雪漫漫,苍翠青松下,道衍一身书生打扮,宽袍大袖,纵然乌发不在,却也自有一番别样气度。
棋盘上,黑白纵横,执黑子者,棋风凌厉,成破竹之势,执白子者,却是稳打稳扎,两方已成胶着之势。
清风老道瞅着道衍一人执两子,屡出奇招,馋得抓耳挠腮,正无声地碎碎念着。
宋青一如既往地打了个招呼:“呦,你们都来了啊!”
道衍听见响动,放下棋子,微微一笑,一种微妙的倦怠感顿时显了出来,像是他已经赶了很长很长一段路一般。
“一别经年,两位道友可还安好?”
两人这才发现,那柄雪白的拂尘又横在了他膝头。
他面容未改,那双寒星似的眸子似曾相识,一如当年邀请闻世芳进山和决议还俗时的眼神。
倪霁心头忽地一跳——他醒了。
闻世芳:“道友堪破迷障,可喜可贺。不知贵夫人身体尚安?”
道衍摩挲着手里的棋子,眼里笑意真挚,却又带着几分悲色:“……她还好。”
清风道人不知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不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心想问却又不敢。
雪没有停,但也没有更大,天色晦暗如昨,这雪像是一直下了很多年。黑白交错的棋盘上渐渐沾上雪花,宋青卷着小风,几乎是一粒一粒地拂去了雪花。
道衍一笑,慢慢放下了一粒白子,神色怀念。
“我与南星相逢于雪夜。那日,她在山中采药,不慎遭逢大雪,万幸找到了一个破庙得以暂避。我则是游历经过,听闻山中有一清泉,酿酒甚好,便想进山采一些。”
两人恍然,这便是道衍与徐南星真正的故事了。
另一边,清风道人已然呆住了,愣愣地发出一个音节:“哈?!”
不知怎得,一向有疑便问的宋青也没有注意,继续兴致勃勃地指挥着道衍该往哪里下。
啪——
黑子落下,道衍捏起一枚白子,继续道:“那日庙中篝火甚亮,我不是多话之人,她也不是。怪只怪风雪实在太大,一连将我们围困了三日。我虽可依仗修为脱身,但惟恐我走以后,她出事。于是便等了下去。雪停以后,她胆子极大,言家中老父还在等她的草药,想请我护送她一段路。不过举手之劳,我自是答应下来。”
“我当时初出茅庐,从云州一路游历到平泽,见识了许多豪门大派,也见识了许多不该有的纷争,心生倦怠,便想找个安静些的地方,修养一段时间。我便在徐家医馆安顿了下来。”
白子轻轻落下,落子声极脆。
宋青一滞,不可思议道:“道衍,你确定要下在这里么?”
道衍忽地轻笑了一声,“落子无悔。”
“那好。我下一步就落在这里吧。”宋青的声音听起来很郁闷,正如所有发现棋友水平突然断崖式骤降的人一般。
但,一向杀伐果断的黑子也下了一步烂棋。
闻世芳若有所思地看向青松。日头已然高升,但那些时常出现在宋青本体下的乡民还未出现,甚至连刚刚的鸡鸣都消失了。
风半点都没有慢下来,雪珠子甚至更细密地打下来。
倪霁忽然心悸。
花发的道人抬头望向似乎直入云霄的青松,眼神悠远,“后来的事情,你们想必也猜到了。凡间话本总爱写些富小姐穷书生的姻缘故事,结局总是圆满。可修士的情缘又有几个能善终?相识不久,我就发现,南星无法修炼,我与她最多不过百年缘份。我思量多时,不愿误了她的正缘,也狂妄地觉得我定可渡此情劫,便决定悄悄离开。只是,南星太聪明了,她看出了我的去意,拦住了我。”
道衍执子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她说,她其实猜到了我是修士。”
“我听闻,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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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寂静中,风雪一点点将棋子掩埋。
“此生可遇一挚爱已是幸事。”叹息般的声音响起,宋青熟悉的声音中透着些陌生的惆怅。
大妖的声音隔了许久才继续响起:“道友,节哀。”
刹那间,天色骤暗,火光冲天而起,直接烧透了半边天,血光透过青松外侧稀疏的枝桠落下,敬神之处顿时有如鬼蜮一般。
风中隐约有呼号传来。
“五王妃,得罪了。”
“我儿,快逃!”
“高大哥!”
……
而那凄厉惨烈的声音中,喑哑的歌声隐约响起。
幻境中,雨雪难辨,风声尖锐得刺耳,又有什么人跌跌撞撞奔过来。
来人乌发凌乱,手上通红的丹寇在火光映衬下有如滴血。
“树仙,救救我们!”周知礼没看到三人似的,径直跪倒在青松树根边,一个响头磕了下去。
“求您救救我们!您要什么您都给你!”
带着哭腔的嘶吼划破风雪和火光,直入人心。
道衍脸色一变,腾得站了起来,雪白的浮尘刚刚抬起,周知礼身边便出现了一道高挑人影。
许是火光太盛,那人影显得模糊又飘摇,像是一道似有还无的幻影。
“是我对不住你们。”
生年八百的松树径直跪了下去,遮天蔽日的枝桠闪现了刹那,羽翼般环抱住了单薄瘦弱的信徒,刹那间,那道熟悉的身影也变得虚化,雪花都比她坚实。
闻世芳心头一跳,无数飘摇灵光中,微弱到近乎已经消弭的怨煞也跟着一起升腾。
那本是足以让方圆数十里成为一片死地的怨煞。
被庇护了数十年的残魂飞散如云烟,而那些紧紧缠绕其上的煞气也随之显出张牙舞爪的模样,随时可以扑上去撕下一块灵力来。
本该离去的却被留下了,那早已不是此世之人。
道衍面生忧虑,手中浮尘堪堪抬起,满局的棋子却腾得一震,于是,那支浮尘又垂了下去。
少女猛地抬头,昔日清秀的面容显得无比狰狞,那双掐过菜、煮过粥、也翻过书的手死死掐住了宋青,鲜红的指甲上血迹蜿蜒而下。
“树!仙!你为什么不救我们!?”
周知礼的身形缓缓消散,只留下她嘶哑到陌生的声音和着天际的闷雷遥遥回旋。
喀拉——
惊雷猛地落下,斜斜擦着葱翠的枝桠而过,像是警告又像是无心为之。
“我本该救她们的。”
宋青的视线越过三人,定格在了那些被飞雪模糊了的墙瓦上,声音出乎意料的平淡,像是夹杂在轻若无物的雪花中的一粒冰珠。
身后,人影绰绰,皆是熟悉的面目。
周大娘、黄二娘、唐正……
“是我执念难消,是我,问心有愧。”
风雪依旧,火光仍在摇曳,宋青的声音却陡然压住了所有的嘈杂,她一步步向着那些人走去。
“我自诩庇护,却着实糊涂,实在当不得什么树仙,他们若是料到他们死了也要来陪我这个罪人,只怕下辈子都不能安生。如今,便让我送他们最后一程吧。”
那是极其壮阔的一幕——
飞雪下落,而残魂化作的万千灵光却带着松涛声,缓缓上浮,像是一片模糊至极又庞大到足以覆盖天幕的天灯,背后通红的火光骤然隐没成了单薄的背景,便是落下的雪也好似骤然少了许多。
宋青的身影隐没其中,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云卷云舒,悬崖边的松树送往迎来已是无数个寒暑,无数生灵在她脚下埋骨,又有无数生灵在她身上诞生。
生了灵智的青松吸的是山间清灵气,饮的是石间甘泉,从不曾尝过尘世的滋味,纵然耳听八方,但那些风中絮语讲得尽是她听不懂的东西。
山下有什么?
有人……
那一日,刚修得了人身的大妖幻化出一身自以为合宜的衣裳就兴致勃勃地下山,刚看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炊烟,就被震得四肢僵硬——那不是炊烟,那是踏火兽弄出来的焦烟。
那村庄已然是一片狼藉,一只覆了黑灰的手安安静静地伸出来,另一只不知流落何处。
落在惠明山的滚滚天雷将半天山脉深处的妖兽都惊了出去,朝着外围而去,宋青侧耳听去,人语不闻,鸦声呱噪。
她想:这是她欠他们的。
于是那一日,百丈青松遮天蔽日,接住了所有升腾而起的烟灰,像是承接住了那些已经无处言说的怨恨,利剑似的松针染血落地,妖兽身死魂灭的灵气滋养出了大山深处的一片沃土。
树仙应命而生。
可是,她错了啊。一步退,便是步步错。如此,便又欠了一回。·
叹息声一如当年的风声。
闻世芳眉间微蹙,那些断魄残魂也许会出乎本能地借着宋青泄露出的一点灵光苟延残喘片刻,但护佑如此多年,定然是宋青有意为之——她是在消耗自己的修为化解残魂身上的怨煞。
无论因果如何相欠,这都是已然是定数了,但闻世芳看着宋青那双模模糊糊的眼,却莫名想到了小灵台境里那些金身塑像的菩萨。
菩萨可会悔么?
直到最后一点灵光消散,雪也已经停得差不多了,火光也已经黯淡,风中唯余隐约的歌声。
“惭愧惭愧。这破心鉴本是我南华观用来给弟子历练之物,不知怎得落到了这里。当日我误触其中关窍,让尚有一丝残存的镜灵勾出了一点妄念,才有了如今这一遭,既然我们都清醒了,就应该……”
道衍轻咳一声,避开宋青的眼神,有些费解地开口道。
拂尘上清光隐现,轻轻擦了一下眼前的空间,水纹般的波光闪过,却是一无所得。
“破心鉴流失已久,我也……”
说话间,苍老的歌声愈来愈明显,和着呼啸的风雪几乎像是在朔漠上高歌一般,“……谁曾想那上阵杀敌的却是女儿郎!国公后嗣无人问,青灯白头了残生,可怜渔女痴心多,一生好景都辜负!彭祖高寿,蜉蝣日死,可怜那长剑在手少年郎,终究是一身骨血化荣光!”
“都说是那判官不识黑与白,镇魂塔里错前缘,才惹得今生俱为东流水。”
道衍浮尘一顿,越发茫然,“嗯?”
“……什么?”闻世芳陡然开口,声音发紧。
她眼神空茫,脸上还有几分不可置信,直看得道衍心惊肉跳,浮尘不由自主地炸了毛。
“镇魂塔里前缘错,今生俱为东流水!”
鼓点重重落下,一如闻世芳的心跳。
倪霁心中猛地一沉,伸手想拉住闻世芳,但还未来得及,眼前景色便骤然变化,如万花筒一般碎裂又重新组合,耳边惟有“镇魂塔”三个字长长回响着。
再次清醒时,倪霁整个人好似被泡在了温泉中一般,连神魂都好似得到了极大的滋养一般,惬意得令人发毛。但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仿佛整个人都被缚住了一般。
她下意识地挣扎,发现整个人的视角低得诡异,又广得惊人,耳边总有极其细微的风声。她能看见前方之人绣了水云暗纹的袍角,也能看见身后巨木上青苔的微丝。
就好像,她完全以神念存在。
突然,她感觉自己被轻轻抖了抖。这种感觉极其怪异,似乎现在的她浑然一体,流畅如绸。
“你这是做什么?”
“大姐的如意郎君不是白石剑客么?他也是剑修,我自然要去切磋一二。”一个爽朗的女声响了起来,理直气壮。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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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天色渐晚,二人果然收了剑势,寒暄了几句便去赴宴。
倪霁只觉眼前一暗,长生剑便被收回了剑鞘。
周身剑灵传来一股安适之意,就好似回了母亲怀抱的幼子,正打算好眠一场。
倪霁五味陈杂。世人但凡言及剑,指的总归是开刃利器,剑鞘就好似是不存在的一般。其实,剑与剑鞘不可分离,若没有合适的鞘,再好的剑也总有一天会耗尽灵性,成为一把废铁。
就比如,当世唯一一位剑仙的佩剑——长洲剑仙的三圣剑,其剑鞘本身就是一件至宝。
而当年的不见峰过后,锋芒毕露的长生剑就只剩下光溜溜一柄剑了,剑鞘已然被白虹贯日般的剑气撕裂殆尽。
身边不知哪里来的剑灵还在亲密地和她贴贴,倪霁无言以对,只能幽幽叹气,现在非常现实的问题是,她不仅出不了声,剑一归鞘,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了。
就跟个天聋地哑外加半瞎了一般。
她大着胆子试着呼唤了剑灵。剑灵倒是十分亲昵,也不知做了什么,她便又能看能听了。
眼前华灯高张,拳头大的夜明珠并着满墙若隐若现的符文照得满室生辉,对面的八角琉璃窗尤其眼熟,若没有认错的话,这里应该是观水堂,谢家一向的家宴之地。而上座的那两位纵然面带微笑,但周身的赫赫威势却一点也掩盖不了。
倪霁看得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没想起来。
觥筹交错间,倪涯前面的杯子已经见了底,对面的谢天影、方圆和吴萍聊得十分热络,至于她师叔……
长生剑的视角极其诡异,倪霁试了几番才发现闻世芳在哪里——倪涯另一边。旁边坐的还有一位面容文秀、看着十分腼腆的修士。
而长生这一边,很奇怪的,是谢家大长老。
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这位次有些奇怪,来的人也十分古怪,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对劲。
谢家大长老虽然已经做了百年多的长老,但向来深居简出,倪霁呆了十二年都没见过她几面。今晚明显不像是她会来的场合。
倪霁盯着对面看了半晌,方看出些端倪,就听上座那身着紫金长袍的修士直白道:“方贤侄,你与天影既然情投意合,那打算何时举办道侣大典啊?”
倪霁倒吸一口冷气,会说这话的只有一个!
张老夫人!还未修道时,便在青州立下赫赫威名的张仲希!只可惜因为修道太晚,加上早年的受伤,在她刚暂住到谢家不久便与世长辞了。她也只见过老夫人几面,那是她虽然已经有天人五衰之相,但仍是威赫不减。
那这个时候应该是……
方圆一身利落白衣,眉目如画,笑眯眯的却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看身侧的谢天影。
“娘着急什么,怎么也要等到事情平定下来吧。”谢天影神色无奈,看向身边人的眼神却是毫不掩饰的欢喜。
尚还年轻的未来杏花洲之主一袭明晃晃的紫衣,衣上银线凤凰张目展翅,缓缓流动,像是活的一般。
“我孑然一身,无甚可担心的,这还得看阿影的。”方圆笑道。
谢天影放下酒杯,顾盼生辉,眉梢眼角挂着的尽是倪霁从未见过的轻狂意气,“母亲不用担心,海国虽远,但鲛人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况且,不还有江元君的那一份人情在么?我定能平安归来。”
“前辈是关心则乱了。大姐带着谢家精锐,又有我带着十二阁的人马,还能出什么事。”吴萍笑眯眯地接口道。
“镇魂塔近来又破了几分吧。”张夫人还欲说话,却被谢天影抢了先。
倪霁有些恍惚,她分明看见谢天影朝闻世芳那里使了个眼色。
“正是。我前几日又去了一趟,简单加固了一下阵法,但镇魂塔上一次修葺已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塔身阵法已经残破,还是要尽快得好。”
闻世芳从善如流地接了过去。
“若不是那群世家拖拖拉拉,开春就该修好了。”张老夫人骂了一声,忽地自己先笑起来。
话音落下,座中笑声此起彼伏,谢天影已然和吴萍笑成一团,便是闻世芳也不由笑起来。
这话说的……
倪霁无声叹了口气。张老夫人是个出身川北的凡人,前十几年和三洲里的修炼世家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而很不巧,如今杏花洲谢家百年前也是草莽起家,作风说得好听叫不拘小节,不好听那就是无法无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纵然实力强横,但也不受那些传承久远的门派世家待见,可以说是三洲里的一支异类。
不过,到上一任家主谢融的时候,谢家便已是和天麓山杨家、虎林黄家齐名的顶级世家了,更因为谢天影的关系,和云洲倪家关系十分紧密。
张老夫人这随口一骂,可是几乎把在场所有人都骂了进去。
“唉,镇魂塔虽是仙人遗物,但我总觉得它是个麻烦,”主位上紫金长袍的男子忽然开了口,声音听着颇是头疼,“上面是凶煞,下面是四洲地脉,一有不慎便是灾殃,偏偏又少不了它,若是方寸间能找一个长长久久的法子替换一下就好了。”
既然身边那一位是张老夫人,那这一位定是上一任谢家主谢融了。倪霁不由看过去。此时的谢荣头发已然半白,虽然是和张老夫人一辈的,看着却要苍老一些。
谢老家主去得很早,比张老夫人还要早,坊间传闻那都是因为早年血雨之战里受了藏锋道人的暗算,所以尚未寿尽便早早地走了,只留下了一个表面光鲜的烂摊子。
所以,谢姨半百之年便接手了整个杏花洲。
倪霁心头陡然一沉。如今想来,她才发觉谢姨究竟放弃了什么。
如今的杏花洲之主境界止步于半步元君,而她早年本是被视作杏花洲成就元君第一人的。自她继任,她的修为便再无半点增进。
对面,吴萍懒懒地换了个姿势,不知碰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笑道:“谢前辈深谋远虑,不过,这却是一桩难事。镇魂塔是上古遗宝,又牵涉神魂,如今便是暂时修补,已是颇为功夫的了。若要长久,可能要等哪位阵法师感悟天道,入逍遥之境成为一代元君后,才有希望了。不如请素心真人算上一卦,看看什么时候能出这么一位精彩绝艳之人?”
“现在就只能修修补补,将就着用了。方寸间的人已经根据素心真人的卜算和江元君的残典,研制了十二金阵。到时,怀梦带着方寸间的人过去,好好修补一番,起码也能再撑个百来年。”
闻世芳点了点头,“我看过法阵,很完整,应该不会出问题。”
“镇魂塔一向如此,不知破了多少年了,一直便是勉勉强强地用着,三百年前不久补过一回么?毕竟下面是地脉,谁敢妄动?闻道友天纵之资,你这老家伙就也别操心了。这些话,你多留着在远山堂上讲吧,天麓山的人可要来了,你省给他们吧。”
张夫人猛地放下酒杯,声音极其嫌弃。
谢家主悻悻作罢,又给那只空荡荡的杯子满上酒。
众人笑作一团。张夫人性情爽利,一杆长枪威名远播。白日里若是谢家主做那白脸的,张夫人便是杀气腾腾坐他旁边,做那红脸的。
镇魂塔……方寸间……谢家……倪霁心里一紧,这应该是在三十年前那场白雪之盟期间。
那时,抚舟崖之战已过多年,但战场仍是凶气横行,邪灵昼夜游荡,各地灵气不时便动荡一番。于是,小灵台境和南华观牵线,十二阁做保,谢家与四洲内的各世家门派商议着在各条地脉交汇的节点处设下大阵,一为安抚,二为压邪。
当时潇湘四杰已经名扬天下,谢天影血衣紫屠之名如雷贯耳,堪称三洲体修第一人,吴萍执掌十二阁,交游遍天下,凡有水脉流经处,皆有她的耳目,闻世芳一手枯荣道,一手阵法,以半百之资成就半步元君之境,倪涯更是已经剑术冠绝天下,被认定一定会成为一代剑仙,世人无不称赞。
那似乎是少有的盛世。
事情本来还算顺利,地脉交汇处的世家门派昼夜不停,谈判了好几轮,最终还是各让一步,愿意让方寸间的人对他们赖以修行的地脉动手脚。节点处的大阵都很顺利,最让人担心的无愁海也没出岔子,但到了镇魂塔就出事了。
镇魂塔在不见峰上,传闻本是上古神山的残骸所化,仙人将其炼制成了一座通天塔,一以用来镇压暂时无法入轮回的邪灵,邪灵在此消去过多戾气之后,便可重入轮回,二则是作为镇压四洲地脉中枢的灵物。
只是,斗转星移,沧海尚可成桑田,许是镇魂塔年久失修,磨去戾气需要的时间越来越久,镇压的邪灵越来越多,甚至偶有逃逸,后来便有了轮值镇魂塔的四姓三宗——天麓山杨家、虎林黄家、杏花洲谢家、云栖倪家,以及小灵台境、南华观和长洲。白雪之盟时,也是这几家出力最多。
但是,她明明记得当年是她姨母带队去的镇魂塔,后来布阵失误,邪灵外冲,她以身祭剑,荡平凶邪,最终葬身不见峰。
怎么,现在换成她师叔了?
莫非……
这不应该啊……
困于长生剑的剑客念头陡然一停——从不避讳的杏花洲之主从未提过镇魂塔之变的详情!
“有闻道友在,镇魂塔应该是没问题的了。倒是这无愁海,我有些担心,”另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虽然有小灵台境的大师镇守,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安心。”
“怕什么,我虽是剑修,但又不是那等嗜血之辈,心性总不见得被镇魂塔改了去。”
倪涯冷哼一声,似乎有些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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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茫茫杏林,杏花早已落尽,如今枝繁叶茂,绿意逼人。
自前几日宴后,倪涯突然说要回一趟倪家,倪霁原以为会见到当时还未倾覆的两座浮岛和少时的自己,但发现自己不过是猛然陷入沉眠后便又回到了谢家。
这缘由她也摸不清,只暗暗猜测许是因为云栖地貌过于特殊,实在难以融进被缺胳膊少腿的破心鉴里。
倪霁莫名有些惆怅,但更让她发愁的是,她实在想不出要怎么唤醒闻世芳。
她为什么会在剑里呢?!
长生剑灵再好脾气,也不能让她接管了长生剑啊!
剑灵剑灵,自有灵智,又不是白痴。
再者,她总觉得这剑灵有些不对劲。破心鉴就算是顶了天的上古遗宝,到底还只是一件死物,就算有器灵主持,但入境人直面的到底还是自身妄念。七星乡已然精细生动到令人吃惊,但剑灵却是怎么都难以模拟的。要不然,为什么从来没人拿着致幻的法器去复刻剑意呢?
若不是她身上有佛光莲,还清醒着,这里就完全没有破绽!
风驰电掣间,倪涯已经掠过了亭台楼阁,如今她人在半空,也不放开神念,只冲着杏林,长长喊了一声:
“怀梦——”
偌大的杏林,枝摇叶动,只见掩映的楼阁,只闻鸟语啁啾,水流潺潺,不见半点回声。
倪涯执剑而立,凝神静气,忽然一剑向下刺去。
剑光凌厉,却是落空,只是掉了几片树叶还有一枚玉片。
“栖琼。”身后响起闻世芳的声音。
倪涯猛地转身,却是往后退了几丈远,手腕一翻,斜刺向虚空处,却又是一剑落空。
长生剑内,剑灵半醒不醒,倪霁只觉周围灵气稳定,皆是缓缓流动,不见半点异常。
不知感应到了什么,倪涯剑锋一转,划了半个圆,而后轻轻向外一刺,一层浩荡的剑气便扫了出去。霎时,漫天落叶飘飞,片片剑意凛然,却都撞上了半空中闪烁的灵纹,顿时被消弭了无双剑意,都安然落地,连个角都没碎。
倪涯见状,长叹一声。
“三招已过,我赢了。”不知何时,闻世芳已然出现在了倪涯背后,眉眼都带着笑意。
“几日不见,你修为又进了几分,现在你我平手了。”倪涯捡起地上的玉片,掷向闻世芳,笑道。
“想好怎么潜入永年坊了吗?”闻世芳接过玉片,眉梢带着几分少见的不怀好意。此刻,五十年前的闻世芳羽衣青裙,目光流转间倒是有种说不出的快意风流。
倪霁心中一动,没有正常感知的身体好似被一道微小的天雷过了一下,微妙的麻感直冲大概根本不存在的天灵盖。
身边的剑灵也趁机捣乱,不知为何猛激了她一下。于是,在诸多零零碎碎、难辨本来面目的心思中,倪霁艰难地想起来,永年坊只是谢家的酒窖。
这二人是要去添乱。
倪涯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还没完呢!下次我定赢你。你就想好怎么向天影解释为什么三百坛浮花酿不翼而飞了吧!”
闻世芳笑而不语。
杏林上空,纸鹤的身影隐约划过,并行的还有无数道浩大气息——白雪之盟之时,三洲各大世家齐聚杏花洲,鲛人和妖兽也姗姗来迟,热闹程度比起闻名天下的落花诗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在茫茫杏林内,一切无事发生,带着大杨河水气的风慢悠悠荡进来,两人望着天,静了一阵。
“我不在的这几日,可有什么事情?”许久,倪涯才挽了个剑花,开口道。
“长洲剑仙和耀日大圣已经到了,云州和平泽的世家们基本已经谈妥了,只有杨家和几个依附于杨家的小世家还在商谈,川北的世家也到了,那边的皇族也派了人过来,听说很是难缠。”
闻世芳一一道来,口气颇为平淡,但倪涯却是吃了一惊。
“皇族?!”
闻世芳点点头,也有几分无奈,“你知道,那边的皇族一向不太喜欢修士,但掌控力又实在太强,布阵着实绕不开他们。”
“你可知来的是谁?”
闻世芳摇头,“他们这些天一直在远山堂议事。天影和阿萍也在那里,你一去便知。”
“我上次去川北时,遇上一个自称五皇子的,倒是还算讲理,若这回来的是他,说不定好谈些。”倪涯若有所思道。
闻世芳轻笑一声,“看着颇为不凡,所以请他登舟喝酒?”
“不错。”倪涯的声音听着十分理直气壮,“怀梦你莫取笑我,天下多少英才上过我那云舟!”
烟波舟上客,浮云桂子友。如今但凡讲到昔日烟霞客的种种轶事,都要以一叶轻舟驶来为引,说得就是倪涯乘着烟波舟,遍游天下的事。曾经烟波舟上坐而论道的诸位修士,后来不少都接受了倪家的招揽,做了倪家的客卿,多少也使浮云岛倾覆后的倪家还有几分余力。
倪霁暗叹一声,奈何天道不容。
她忽地有些不甘,为什么偏偏是倪涯?为什么镇魂塔偏偏那个时候出问题?为什么经过三位元君之手查验的阵法还会出那么大的问题?
……
“杨心岸呢?”闻世芳笑眯眯地问道,但怎么看都不怀好意。
“杨家人果然难缠,话说得漂亮,却始终没个定论,”倪涯长长叹了口气,向来飞扬的眉眼耷拉下来,连带着长生剑灵都有些萎靡,“下个棋还带着试探,差点把我的烟波舟都给拆了。多亏了你给我绘的阵纹,要不然她现在就是几条木板了。”
“只是,我倒是没想到来的竟是杨心岸?我原以为会是杨昭。”
“杨心岸长袖善舞,修为也只是略低杨昭一头,却与你和天影都打过交道,而杨昭虽然修为更高,但到底不问世事,在这时顶什么用?怎会派他来?”闻世芳道。
“还有你,”倪涯提醒道,“你那回不是和杨心岸聊了许久么?”
“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况且,我不过是个干活的,和远山堂里那些人可比不了。杨心岸便是与我交情甚好,也没用。”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倪涯陡然有些兴奋,“就赌这次天影肯定会拉你一同谈判,若你赢了,我便送你三株千秋桂子,权当是不问天建成的贺礼,若我赢了……”
闻世芳一怔,随即也笑起来,分明带着几分得意。
她指尖微动,灵光逐渐聚成一个小房子模样,转眼间已成了三开间的六层楼,还带个小院子的模样。
“……我就把不问天掰一块下来,给你做个小洞天。”
倪霁目瞪口呆,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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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几十招后,三人俱是停了手。
“文卿,你怎么也来了?”闻世芳看着招摇得很的女子有几分惊喜。
倪霁盯了一阵,忽然明白了一直以来的异样感——五十年前的闻世芳情绪要比后来的明显太多。惊喜这种表情,她从未在从未在后来的闻世芳脸上见过。
“如此大事,我自然要来瞧一瞧的。”这位文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细骨折扇,慢悠悠地摇了起来,看上去颇为风雅,像是风雨山庄里出来的书生一般。
“是替哪一方瞧一瞧?”闻世芳一挑眉,口气十分熟稔地问道。
“怀梦哪里的话,我只是个爱热闹的俗人,不过是自己过来瞧好戏而已。你最知道我了,这种百年难逢的场合我定然是要来的,要不不是浪费了么!”
蒋文卿连连摇头,又笑眯眯地对着一边抱剑而立的倪涯道:“倪道友快到半步剑仙了吧?”
“还早还早,”倪涯声音听着十分客气,“蒋道友也快到半步元君了吧。”
“还早还早。”蒋文卿回道。
闻世芳笑了出来,不是客套的浅笑,也不是温柔而无奈的轻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畅快的笑。
倪霁呆了刹那。
她知道人是会变的,一个心胸宽广之人可能在数十年后就成了一个人人厌憎的阴险之徒,但她经历过的年岁还太少,远撑不起这样的切实体验,直到此刻。
霎时,年轻的剑客心中有了一种隐秘又蓬勃的渴望——她想再看一次那眉眼间没有阴霾的样子。
蒋文卿一只手摇着扇子,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搭上了闻世芳肩膀,“小生不才,寻了几坛日月光来,一起?”
日月光,三洲十大名酒之一,应该是青州出产的。按照那些年青州的混乱状况,一坛日月光该要上千玉钱了。
能舍得花这么多钱买酒的人,不是极其有钱,便是本身是个无可救药的酒腻子。
不过,姓蒋又爱喝酒,还跟这三位都有交情……
倪霁陡然想起来,谢家正有这么一位蒋客卿,还颇有几分名声,只是不知为何,她从未和这位客卿见过面。
这酒终究没有喝上。谢天影果真来了一趟,把闻世芳给拖走了,说是杨家与她师傅有旧,指明要她在场,才肯详谈。
倪涯与蒋文卿似乎不太对付,闻世芳走后,两人草草寒暄了几句,竟也散去了。
倪霁以为她姨母多少会去远山堂看一看,但未曾想,她竟然就一直独自呆在杏林里,不是练剑,就是在铭刻玉简。
那玉简里的除了溪山剑法,便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悟。
杏林空荡,这几日只有张真来过几回。没了旁人的起哄,看着确实玉树临风,落落大方。每回来,他都会画完一副长卷,其上或是泼墨飞扬,或是工笔细描,一招一式均是栩栩如生,剑意如烟霞客亲临。
倪霁认得这些卷轴。多年后,水云画师曾拜访谢家,他走后,谢姨便将这些卷轴统统送到了她这里:“这都是故人之物,合该归你。”
她在谢家十二年,对着这些卷轴参悟了无数遍,却总觉得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真意未曾参透。
她曾以为是修为不够,境界未到。但也许,画上多的是那一抹情愫。
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张真舍不去的、抛不掉的杂念。他是在临摹剑意,也是在留下那时那刻那个舞剑的人。
树影长了又短,短了又长,就在溪山剑法快要刻完时,落叶簌簌作响,长生剑灵也传来十分欣悦的轻响。
是闻世芳,依旧是一身羽衣绿裙。她并没有直接落下,而是踩着落叶一步步走来,林间细碎的日光落下,照得她好似是林间鸟雀成精了一般。
“栖琼。”闻世芳停步,轻轻唤了一声。
倪霁这才发现,她师叔的表情不太对劲,多年后时常压在她眉梢的东西,如今已经初见端倪。
“唉,怎么?”倪涯没停手,随口答道。
闻世芳没立刻答话,又继续走了几步,直到她的阴影落了半道到玉简上。
许久,闻世芳才淡淡道:“杨家只愿让我进入雁归处。”
“唔,那便是谈妥了?”
“……算是。”
“那不挺好的么!谢叔叔可算能歇一歇了,相比他现在耳朵听得都快起茧子了。”
对面,羽衣人的神色愈发冰冷,倪霁心头猛地一跳,连长生剑灵都静了下来,像是一滩波澜不起的死水。
“怎么了?远山堂出事了?还是江元君?不,师傅她定然不会出事。那,谢叔欠你钱了?你如今这脸色恐怕都能把小云儿给吓哭了!”
倪霁:“……?”
玉简终于被收了起来,千里白刚刚被刻完最后一划。
功德圆满。
倪霁完全没注意到玉简,如今她全副心神都在闻世芳上。
她师叔不对劲!
如果,真的按照当年的结局,那么今日也许就是最关键的那天。
好机会!
长生剑内,被困住的剑修拼命地戳着方才还欢欣雀跃的剑灵,但剑灵就像一团摸得着,戳不动的云一样,次次落空,阶段性装死。
四五人高的杏树下,倪涯看了眼高高飘在天边的卷云,抚上长生剑的剑柄,不知怎得,不仅剑灵一个鲤鱼打挺似的又活了过来,连倪霁也是一激灵。
她轻笑一声,稀奇道:“你今日是转性了,打算装鬼吓我?”
闻世芳眼神一沉,某种令人惊心动魄的东西刹那间浮现出来,然而不过是一错眼,她便恢复了寻常模样,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哪里都没出事,只是刚刚海国传信过来,说最终还是说动了师傅,所以无愁海那边你就不用过去了。”
倪涯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放肆地笑起来,“这可有意思了,看样子,方寸间的那批人要苦喽,你师傅还不知怎么作弄他们呢。”
“你说,这回是为美貌所累的凡人女子,还是遇人不淑,被骗光了全身家当的修士,或者是游历天下,只为寻找被掳走的孩儿的女修?”
对面,青衣人施施然坐了下来,带着些笑意说道:“师傅久居一隅,总该有些乐事。”
倪涯大笑起来,“正是如此。”
笑完了,她又轻松道:“镇魂塔么,不是你去,便是我去,总归得有一个。这么一来,我倒是离云州更近一点,完事了我便回家看看小云儿。她应该能有这么高了吧。”
倪涯比划了一下,手掌在剑鞘处升升降降怎么也定不下个数。
“我觉得她也是个可造之才,该学剑!”犹豫了一阵,她索性放弃,摸了摸长生,盯着闻世芳的眼神格外认真。
“你不是已经教她多年了么?”
“话是如此,不过么……”
倪涯没再说话,莫名叹了声气,良久才道:“天意难测,究竟如何,倒也难说。我怕她钻了死胡同,耽搁了,又怕她风头太盛,反而不好。”
“算了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倪涯摸着剑鞘嘀咕了一句,声音又带了点兴奋,“话说回来,天麓山是个好地方,我都还没去过呢,想不到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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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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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我来给你看样东西。”倪涯精神一振,长生剑灵亦是突然激动。
该灵的时候不灵,这会儿倒是开始激动了。
倪霁暗叹一声,已经被长生剑灵磨得脾气都没了,一时连暗骂都熄了火。按照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那个倪涯的性子,这会儿拿出来的多半是什么稀奇古怪但不要紧的东西。
“你之前不是说,溪山剑法的云出岫、泉鸣林壑、长风归那几式有些不合么。这些天,我就一直在修缮溪山剑谱。如今,你要走了,先给你露两眼。”
剑尖在落叶上轻轻划过,如风过林,片痕不留,远不如她的主人有存在感。
无精打采的剑客一怔,陡然反应过来,开始有些兴奋。
先前她姨母与方圆和闻世芳切磋的时候,她就觉得溪山剑法哪里不对,明明秋水、落霞两部剑诀间的切换流畅如顺水之舟,但到了溪山剑法,却好似是在不断试验,一招一式都不固定,上一次出的招和下一次的同一招虽然不能说是千差万别,但差别不小。
在杏林的这些天,倪涯出的每一剑,倪霁都细细琢磨,但千头万绪,又手中无剑,她只能在心中揣摩,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如今有了机会,自是开心。
只是,幻境中的剑意就是幻,还是真?
两人并未到白鹿崖上,而是就在这杏林之中设下了几重禁制。
长生剑一出鞘,倪涯便似乎换了个人一般,手中寒光闪烁,但并不逼人,一人一剑却好似融于周边的一树一叶,消失在天地间一般。
倪霁身在剑中,感觉更是诡异。浑身被束缚的感觉突然消失,本来就细微的感知变得更加广阔,蜂拥而来的风声鸟语、新叶萌发、暗河缓流……种种声音好似要把她淹没一般。眼前也不再是落了几片杏叶的棕褐土壤和闻世芳带着银线暗纹的绿裙,而是一点寒光。
极亮,极美,却不冷。
这一点寒光里好似有巍峨高山,茫茫大川,好似有灵山秀水,烟波江湖,也像有春日雪融,新绿遍山,还有松风涛涛,林泉潺潺。
倪涯逐渐沉醉其中。
这不单单是溪山剑法,也是一位剑客一生遍历的风光,还是她准剑仙的道念。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溪山剑法二十四式,最后一式便是长风归。这一招极静,极轻,好似叶落归根,飘然化尘。
“……栖琼,最后一招……”闻世芳沉默了好久,才轻声道,“……不祥。”
倪涯没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接着遥遥把长生剑掷给了闻世芳,“你来。”
闻世芳伸手接了剑,活一阵死一阵的剑灵竟没有半分不愿意。
直到此时,倪霁才突然真正看清了三十年前的倪涯。和她记忆中很像,身量颀长,眉目如画,神采飞扬,一双丹凤眼熠熠如星,见之难忘。
逝去的剑客看向闻世芳的眼神极是温柔缱绻,连身在剑中的倪霁都不由一怔。
闻世芳提着长生剑伫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她的手极冷,又带着不常见的滑腻汗意。
身在剑内的倪霁几乎觉得长生剑要脱手了,但剑灵很是耐心。
另一边,倪涯只是静静地笑着看她,没有半分催促。
忽地,闻世芳动了。她分明还在这一方杏林之中,她就在这里,活的,温热的,呼吸着的,可她又好像不在。
剑灵极是安静,长生剑上好似什么都没有,没有灵力,也没有剑意。
第一招是云出岫。倪霁忽然觉得自己很轻,轻到可以散如流云,飘散于山崖之上;又觉得自己很重,重到快要坠落下来,化作漫天雨滴。
她并没有沉醉其中,而是有些奇怪的头疼和恐惧,虽然身在剑中,却好似游离在三者之外。
她无所依存,像是一只断了弦的风筝,只待雷雨落下,才能归于尘土。
年轻的剑客突然意识到,这是闻世芳的溪山剑法,是没有秋水、落霞做辅的溪山剑法。
这是她后世所授的,沿着倪涯思路修缮,却不经意间掺入了她自身天道感悟的溪山剑法。
长生剑从第一招到最后一招,没有风起云涌,只是原先似有还无的一抹道韵越来越明显,直到最后一招,完全收束。
一声遥远的碎裂声响起。
眼前景色再一次碎裂又重组,茫茫杏林骤然远去,随之消逝的还有那抹高远的天空。
一股无名的吸力传来,倪霁被整个一扯,骤然一重,整个人跌落下去,却被一只手拉住,落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眼前晨光未晞,薄雾弥漫,庞大的树型暗影还在前方。
出幻境了。倪霁心里一松。
下一刻,眼前微微一暗,一盏散着昏黄烛光的灯笼却兀自浮了起来,
是归去来灯。
倪霁心猛得一跳,某种最不可能的设想近在眼前。
昏黄的火光一点点亮起,曙色未明的天穹似乎更暗了一些,奇异的滞重感层层笼罩下来,远处的青松像是一大块凝固的墨色。
与此同时,灯纸上也飞快显现出某些字来,并在出现的一刹那便飞舞起来,遥遥和着那凭空出现、仿佛来自远古的音节。
倪霁认不出写了什么,只觉得草草一眼便是神魂剧痛,她闭了眼,忍不住攥紧了手里柔若无物的衣袍。
那像是一片云。她无来由地想。
长夜中,高崖峭壁沉默屹立,三洲里惯常见到的流光一道也没有,这是一片暗沉沉的山脉,一如闻世芳在不见峰下所见的那般。
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倪涯本就不该在镇魂塔里消磨殆尽。
闻世芳盯着那盏无风自动的灯笼,种种情绪翻涌而上,几乎将她淹没。
但是,她也没想到,那人的残魂居然如此坚韧——幻境中的倪涯分明不全是由她的记忆构建而成的!
手上传来异样的痛感,闻世芳低头看去,还未想明白,已然抬手,放下清光一点。
倪霁睁眼的那一刻,昏黄的烛光和错杂的音节俱灭,天地一静,一道熟悉的气息自灯中弥散开来,凝实成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眼前之人手提长剑,目若寒星,金线白袍,周身是消散不去的凛然剑意。
是她姨母。
果真。那不单单是她师叔的幻境,同时进入幻境的还有倪涯和她身上那一缕长生剑意!若不然,她怎么会在长生剑中,而不是随便什么东西上,又怎么能感受到如此圆满,近乎无暇的剑意!
倪涯长长伸了个懒腰,飘过来,懒散地斜倚在仍然悬空的灯上,眼神肆无忌惮地扫了扫两人,又盯着倪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感叹道:“小云儿,你怎么长得如此之高了!”
她语调十分惊奇,如此二字念得尤其重,好似她如今长成了个八丈巨人的模样。
“修为倒是还不错,就是看着一脸呆样。”不待倪霁有所反应,倪涯又眯着眼睛,瞅了眼她的小侄女,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挑刺似的跟了一句:
“记得下次别这么看人了,真的看着不聪明!”
倪涯随即转向闻世芳,嬉皮笑脸的模样收了些,却仍是神采奕奕。
“怀梦,一别经年,可还安好?”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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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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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不到尽头的古松前,长生剑骤然升起,倪涯光芒暴涨,了了残魂虚影,竟也引得大风呼啸,灵气震动。
归去来灯跟着被牵引,闻世芳下意识跟上去,但错眼间她已经明白了倪涯的意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下一刻,一人一剑骤然升高,锋芒毕露的剑意如日高悬,周围迷雾尽数被驱散。
“长风归——”
天地陡然停滞,雾蒙蒙的琉璃世界中一道璀璨的金芒似慢实快地劈下,安静得半点声音也没有,像是一支柔软的金笔划过天际,只留下一抹淡影,但其上裹挟着的不可直视的剑气直摧心神。
喀拉——
一道半掌宽的裂缝顿时延伸开来,一路向前直到青松脚下。
盘根错节的根系中,几道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破碎的龙吟,然而那根系却半点未伤。
一击之后,残魂虚影如尘埃般消散,只留得倪涯仍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
“张真那里还存着我几支桨,他既然还活着,可记得去取。还有,替我跟蒋瑛道声谢。”
晨光微晞,剑芒如雪落下,一如幻境中飘飘洋洋的大雪。
那曾经吹拂过世间万物的长风,停在了十二年前,现在,最后一缕微风也终于止息了。
山头上,一身宽大白袍的修士毫无顾忌地露出行迹,啧啧称叹。
这可真是一场大戏!
镇魂塔是何等凶险之地,姓闻的居然还能留下一缕倪涯的残魂,而倪霁那小丫头竟也在她手上,这可真是……
他琢磨了半天,拍着身下硕大的红鱼笑起来。
一缕残魂能做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能做到这个份上,他真是要怀疑那些坊间传闻了。
而且,看样子,黄伯礼的布置是都做了无用功了。
那老东西向来目光短浅,又自视甚高,年轻时还勉强能称一句清高,到老就是蠢了,居然还跟一个小丫头较劲。
黄蛰倒是不在乎倪霁如何,他只是喜欢看大长老吃瘪而已。
至于那龙魂么……
黄蛰盯着远处青衣人手里若隐若现的一道灵光,心里开始打算盘。
有龙魂自然是最好,阿鱼再晋一级便是稳妥的了,不过,他可不觉得闻世芳能把龙魂直接给他,硬抢更是不可能。
黄蛰面色微沉,龙魂没有,那棵松树也不错,只是看那松树却是和那道人站一起的,也是个麻烦。
退一步,山伯的魂魄也可勉强一用。
正想着,一点寒光却陡然落到了他身前。
“谁?!”
闻世芳一声暴喝。
“多年不见,闻道友风采依旧,只是不知是否还记得我?”
一尾流光溢彩的红鱼陡然出现在半空,从头到尾能有一丈长,巨扇似的尾鳍正缓缓甩动着,而在高耸如帆的背鳍前,赫然坐着一个白袍修士。
此刻曙光微明,一人一鱼皆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乍一看,颇有仙人遗风。
倪霁瞳孔微缩,这太好认了,三洲里养着这么一尾红鱼的,只有一个——水仙人黄蛰。
“黄道友,你怎么在这里?”
闻世芳往前一步,看向黄蛰的眼神冷淡至极。
“道友莫误会,我不过是听闻浮玉山一带偶有开山鹿的踪迹,只是天道不怜,晚了一步,被一些蠢货给糟蹋了。巧得很,我又正与山伯有几分故交,便来叙叙旧,而后的事么,道友应该也猜到了,”黄蛰一脸笑意,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闻世芳手中微微游动的龙魂,“只是没想到,闻道友竟然也在这里。”
闻世芳冷笑一声,“山伯不是在你手里么?还不够么?”
宋青一怔,山伯死了?!
她细细辨认,终于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山伯和她结怨已久,向来想吞噬掉她,这一回多半也是他搞得鬼。山伯虽和她实力在伯仲之间,却有一门独门秘技,只要有一丝神魂逃脱,很快便能东山再起。
但这一回,恐怕是彻底栽了。
宋青不动声色听着风声,七星山外禁制残破,甘泉村人语细微,没有别的修士再赶来。
黄蛰微微一笑,端足了谪仙的派头,“他既然邀我前来,总该付出些报酬,既然这龙魂已然与我无缘了,那么他自己也是可以抵债的。”
“况且,我遇到山伯时,他已只剩一道残魂,想来我还是要多谢闻道友。”
语罢,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道衍和宋青二人,见二人面色如常,顿时心生惋惜——这松树魂魄是捞不着了。
无耻至极!倪霁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曾经声振一时的水仙人原来是这般脾性。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闻世芳面色更冷,毫不犹豫地下了逐客令,“既然如此,黄道友可以回了。”
“自然。”
黄蛰笑着点头,红鱼转身悠哉悠哉地游了几丈忽地又停下。
“闻道友闭关多年,想必也不太清楚这半天山脉里大妖的事,我也送闻道友一个消息,山伯虽死,但他手下众多,又和青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里面的东西还是要找个稳妥的法子处理才好。”
话音刚落下,一人一鱼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谷地内安静了片刻,宋青眼神在两人身上兜兜转转,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虽说已在幻境中相处了许久,但乍见真人,她陡然生出几分不好意思。
这二人分明是道衍一样,因为她才入了幻境,更何况,方才那道剑魂的事情她也瞧见了,这会儿实在不是个好时候。
若不是有那位不速之客,她早就走了,隔日再来拜谢也不迟么。
“七星山禁制已破,此地虽荒僻,但异宝气息难以掩盖,难保没有其他修士过来搜寻,宋道友多加小心。”
闻世芳静立了一阵,再开口时语气已然波澜不惊。
宋青陡然放下心,点头道:“多谢。山伯一死,他手下那些些虾兵蟹将也成不了气数,在下不才,方圆百里还是能管一管的。”
道衍轻咳一声,召出一面镜面已如蛛网般开裂的雕花铜镜,“两位道友,实在对不住,困住我们的是南华观的玄门破心鉴。”
镜面很模糊,像是笼着一层薄雾,虽然已被击碎,但视之仍觉头晕目眩。
倪霁移开眼神,灵台内青莲浮在识海上,不断抚平着浪涛。
这名字有几分耳熟。
闻世芳皱起眉头,忽地想起来,多年前,她师傅曾抢了一船出海寻宝的修士,他们找的似乎就是一面镜子。那些修士滥杀无辜,出言不逊,又富得流油,她很是难忘。
所以这镜子怎么到了这里?
道衍长长叹了口气,“百年前,万丈冰原曾有异宝出世,当时天降异象,引得无数人前往。法宝有灵无主,又蒙尘多年,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后来,法宝自行认了我派清文师祖为主,才知道是失落已久的玄门至宝破心鉴。只是世事难料,清文师祖意外身陨后,破心鉴又不知所踪。”
“谁知道竟会被人囚了一道蛟龙魂魄进去。这破心鉴原是用来磨砺弟子心性的,许是因为那道龙魂,才有了几分凶性。”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两人,“好在两位都无事。”
“那龙魂我认得,”宋青突然开口,神色迟疑而费解,“约莫是三年前,一条蛟龙溯寒川而上来到了这里。我见他时,他已身受重伤。大抵是因为伤势久久不愈,他便开始走血食之道,后来我便将他斩杀于江中。他本该神魂俱灭了才对,如何会有一道魂魄落入这里?”
“许是因为破心鉴,”道衍迟疑着开口,“破心鉴审神魂,溯往昔,残魂被它吸引而去也是有可能的。如今破心鉴颇有几分古怪,我对炼器之道一窍不通,但清文师祖陨落不足百年,观内师长也许知道一些。我打算先回一趟南华观。”
闻世芳点点头,“自该如此。”
她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蛟龙一族是妖中翘楚,伤势久不愈合对他们来说是稀奇事。除了那些极其特别的功法和法宝,还有就是神魂出了问题。
那蛟龙可能就是循着神魂的气息来到这里的。
只是,有什么人能生抽神魂?
或者是妖?
也许,该去青州一探。
闻世芳:“宋道友庇护一方,是福缘深厚之辈,来日定是有大造化的。蛟龙稀少,能重伤他的必定不是寻常人或妖,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宋青一怔,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怕是,罪孽深重才对。
说话间,倪霁忽然小小唤了一声闻世芳,整个人就倒下去。
闻世芳一把扶住她,神色骤变。
道衍和宋青亦是大惊失色,生怕哪里出了问题。
神魂若是有问题,那还了得?!
花发的道人一甩拂尘,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摸了把脉放松道;“小友虽没有陷入幻境,但神魂再破心鉴中走了一遭,也有些消耗,该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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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晌酣眠,再醒时,已到了客栈,明亮的天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微尘在其中缓缓流动。
她师叔双目微闭,神色平淡,面前摆着一卷玉简,正全神投入其中。
光线正好,衬得闻世芳肌肤若玉。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倪霁忽然不受控制地想起落雪中的刹那悲痛,那是她从未见过、也未曾预料到会发生在闻世芳身上的神情。
原来,即便是修为冠世,也有阻止不了的事。
见她醒了,闻世芳放下玉简,手上多了一只微缩的小舟。
“十二年前,她舍身修塔前抛给蒋瑛的。不知为何,蒋瑛径直送到了我这里,只说是觉得更稳妥些。”
小舟无篷无桨,通体乌黑,像一朵沉云般慢慢向倪霁飘去。
这没道理。闻世芳忽地心想。蒋瑛并非倪家客卿,也不是云洲人士,更从未听说她修习卜术,她为何觉得倪家“不妥”?哪里“不妥”?
倪霁小心接了过来,点头道:“确实更稳妥。要不然可能就在先前大难时与浮岛一并毁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闻世芳越发觉得此事有蹊跷,定了定神方道:“风波舟以雷击木为身,由夏大家炼制而成,虽然只是代步之物,但行于不归海之上也不成问题,比有去有来坊的长船还要耐用几分,是世间难得之物。”
蒋瑛送过来时,已过了许久。她当时只觉得荒谬,魂魄散落,遗物归葬倪家却是理所应当。然而,蒋瑛到底是蒋瑛,巧言近妖,她还是收下了。这么想着,她已然决定去寻一寻蒋瑛。
倪霁摩挲着手里的风波舟,只觉触手温润如玉,她犹豫几番,最终还是轻声问道:“那残魂……”
屋内安神香袅袅,闻世芳静默良久,再开口时带着一股几近于冷漠的声调,“是我收集的。”
十二年前,她在雁归处呆了三个月,耗了无数心力,刚出雁归处,便接到了镇魂塔出事的消息。她强行催动灵力,跨越千里,面对她的是叠了无数重阵法,闪烁着耀眼灵光,却挂着道道白绫的镇魂塔。
邪灵气息全无,镇魂塔干净得好像小灵台境的佛塔,一点碎裂的痕迹都没有。
方寸间的修士还未完全撤去,称颂烟霞客高义的话本却已在山下流传。
她在塔前遇到了谢天影和张真。
“长生剑已然回归琅嬛福地,你不该来的。”
“闻道友,事已至此,请回吧。”
可她还是进去了。
有些事情,总要有人来做。
不见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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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城在半天山脉与寒川交汇之处,又是此段山脉的最低之处,西入平泽,北上川北,南下云州都是必经之地,历来繁华。
城池上空,流光飞驰,沿街商铺皆是灵光隐现,三丈宽的青玉石板上车如流水马如龙,不是各类异兽牵拉,便本身就是法宝,灵光闪耀,皆不是凡俗之物。
不过略观,便已看见了许多门派大族:彩绘长舟描着涛涛大河,是清河陈家的;巨大纸鹤绘着金红凤凰纹,这是惠明山秦家;前面一身黑紫长袍,身负长刃,一脸肃色的,应该是隆岗长刀门;旁边明晃晃的一群红衣剑修是云阳三山宗的;依稀还能看见后面一身紫袍绣银线杏花的修士,竟连远在平泽的杏花州谢家也来了。
自入了城,道衍便与二人分道扬镳了,他急着赶回师门。闻世芳在酒楼之上一一看来,发现云州、平泽的有名有姓的门派几乎都来了。
难怪入城如此艰难。
三人一早便到了城门口,奈何当时便已是大排长龙。锦城守卫素来公正,这次入城又要一一经过三道金光镜,查验是否有邪魔外道混入其中。待到三人入城,已是正午时分了。
酒楼一向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纵然隔音禁制林立,但亦有不少修士就是喜欢敞开大门说话——多热闹!
不多时,二人便拼拼凑凑出了消息——城主之女远游归来,修为大成,老城主决意退位,要为女儿举行继任仪式并合籍大典。
双喜临门,另一位主角还是天麓山杨家的公子。两者都是三洲有名有姓的大势力,因此各门各派都派了人过来。
离仪式还有短短三日,身穿黑衣的城主府修士抓紧最后一点时间,还在忙忙碌碌给各处挂上飘逸如云的各色彩绸和如盆大的赤色绣球花。
尽管在别处也许凡俗有别,但婚仪却是令人惊异得相同。
闻世芳垂眸看着杯中的一汪清浅,雪后初晴那日的一杯薄酒历历在目。
一届道子,下山游历偏偏恋上一个一点都无法修炼的凡人,福与祸终究难以衡量。那情谊让人羡慕,却又沉重地似乎承受不起。
倪霁如今想起道衍和徐南星,还是有些懵懂。
那是幻境,亦是真实,她看得见二人眼中的弥漫着的绵绵欢喜,那是流淌着的漫漫长河,无始亦无终。
都说天道无情,她看道衍也不像是后悔的样子,那这一遭究竟对他来说是什么?
他若是从没遇到过徐南星,他还会是如今的模样么?
“美~人儿~今日风光甚好,喝酒否?”
正想着,哐镗一声,一个青色的酒坛便重重砸到了桌上,震得茶盏都差点倒了。
旁边几桌已然投来了看好戏的眼神。
倪霁扭头怒视,来人一身锦袍,眉目昳丽,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这什么人!什么风光正好!
她正欲拔剑,却看见闻世芳慢慢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
“……文卿?”
倪霁心中一动,呆在了当场。
蒋瑛冲着顿住的小剑客露齿一笑,眉飞色舞中颇有几分得意,让人一看便觉得手痒。
“喝不喝!?”
说归说,她一手已经取出一个大碗满满倒上,递给了闻世芳。那架势,就像是恶霸强逼良家娘子陪酒一般。
倪霁几乎不忍去看,逼着自己坐了下来。闻世芳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笑着接过了酒碗,浅浅尝了一口,惊异道:“千春水?”
蒋瑛兀自坐了下来,一脸得色,“不错。今年的,我特意去清都山求取的,酒坛是拿千年梧竹做,绝对新鲜!”
说着,又倒上了一碗递给倪霁。
千春水,只在清都山出产,以当年份的为最好,是当世十大名酒之一。
倪霁别扭着接了碗,小小喝了一口。
入口甘爽,花香丰盈,回味无穷,便是她也觉得是好酒。只不过,若不是这位蒋文卿递过来的,那便更好了。
“你是……小云儿?”蒋瑛摸着下巴,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地叫出了她的小名。
倪霁一呛,勉强才不致使酒液喷出来。
“文卿,你莫逗她。”闻世芳无奈道。
蒋瑛挑了挑眉,转而道:“这酒可好?”
闻世芳点点头。
蒋瑛十分满意,脸上几乎印着“识货”两个大字,她却很快又正色道:“这酒可不白喝。”
“我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闻世芳端着酒碗,又喝了一口,没说话。
蒋瑛也不恼,依旧一本正经,严肃道:“这回继任的严瑶是我徒儿,她与那杨家小公子杨之光并非情投意合,我想让你们帮我把徒儿救出来。”
倪霁皱起了眉,几乎怀疑自己已经喝醉了。修为大成的继城主被亲爹强迫成婚?这听着怎么都觉得奇怪。
况且,她先前听客栈传闻,严瑶的师傅似乎另有其人?
“哦,怎么说?”闻世芳不置可否,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显然十分快活,手里的酒碗已然见底。
“其实,我那可怜的徒儿根本不喜欢男人,她昔年可是有好几个红颜知己的,便是那杨照夜也是她的入幕之宾。只是她父亲觉得杨家势大,那小郎君又……”蒋瑛还在继续努力,但怎么看闻世芳都是一脸云淡风轻,事不关己,便也编不下去了,长叹道:
“怀梦,你不好玩儿了。”
倪霁:“……?!”
幸亏闻世芳该开始就设了个隔音禁制,要不然这般编排二人,绝对会被城主府的人带走。锦城的罚款可是出了名的高,况且又是紧要关头,没被当作混进来的仇家就不错了。
这位的胆子还真是大到没边儿了。
闻世芳摇头笑道:“你这胡话早就谁也骗不了了。”
蒋瑛默默转向倪霁。
倪霁见状低下头,只管喝酒。
千春水名贵,又极易变质,她便是在谢家呆了十几年,也没喝到几回。如今沾了她师叔的光,可要好好尝一尝。
蒋瑛轻轻哼了一声,随即道:“小云儿,你叫什么?”
倪霁无奈,只好自报名号。
蒋瑛点点头,“不错,云收雨散,天光见明,是个好名字。”
她伸手在储物袋里摸了半晌,神色苦恼起来,许久才又捏出来一朵灵光内敛的金花递给倪霁。
“我一个穷鬼,除了酒,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东西是菩提花,酿酒极是难喝,我留之无用,就送你了。”
倪霁看闻世芳点了点头,方才接下。
“接下来,就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蒋瑛抑扬顿挫,神情昂扬,说着便挥臂一指楼下,仿若那酒楼中间说书的。
倪霁以为她又要开玩笑了,谁知半信半疑地探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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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此时,白袍剑客飘然而至,一剑挑飞了冰蓝长剑,又乘势一转,回身挡住了凤凰虚影,见月寒光湛然,如接天水光。
方才还火炉似的酒楼顿时有了几分凉意。
白袍修士还欲再战,为首之人却是惊疑不定地摇了摇头。
蓝衣少年一击不中,长剑脱手,深深插进了桌上,却不欲罢手,又召出一条长鞭,攻将过来,喝道:“你是什么人,也敢来管我的事!”
那长鞭灵活柔韧,且坚如金刚,又被使得十分刁钻古怪,所到之处无一完整。倪霁闪身避了几次,少年越发得意,不仅喝退了同族,还道:“你长得甚是不错,可惜不该学剑,若此时认输,我便留你一张完好无损的脸蛋。”
倪霁充耳不闻,只一心闪避,渐渐摸清了招式路数,随后整个人如烟云出岫般从长鞭中穿过,带着凛冽剑意直取少年首级,最后长剑堪堪停在颈侧。
剑意浩荡,牢牢锁定在少年身上,他面色煞白,只觉如泰山压顶,双膝僵硬无比,动弹不得。
“好!”楼上蒋瑛探身,大喝一声,又不知从哪里摸了块惊堂木出来,狠狠一拍。
躲在犄角旮旯里的说书先生目瞪口呆,盯着楼上女修的眼神满是崇敬。
吾辈楷模!
也许,等会儿可以问问她是否愿意做三言门的长老?
一声大响震得蓝袍修士集体抖了一下,先前还是一片大好的局势竟是转瞬之间便倒转了。这女子是打哪儿来的!
为首的蓝衣修士急了,盯着少年的眼神满是惶恐,这可是族中难得的好苗子,万不能折在这里。
他急声道:“家弟年轻,不知世事,又被族中长老宠坏了,不知轻重,还望道友海涵。若需要什么赔偿,尽管来提。”
“且不论前因,你族中子弟在此地出口伤人,又毫无顾忌,大打出手。须知,此次大典亦有不少灵兽前来参加,你可敢让他到它们前面讲一讲?至于赔偿,你该找客栈老板才对。”倪霁被蒋瑛逗得笑了一下,执剑之手却是稳稳当当的,盯着那少年修士道。
见倪霁不为所动,蓝衣修士越发着急,若是他堂弟真出什么事,那他恐怕在郑家也呆不下去了!
“我乃洪湖郑家主枝子弟,族中二长老修为已至观我境大圆满,此番亦来了锦城,我若出事,你定逃不了!”倪霁微微放松了一些,少年修士便迫不及待地喊道。
倪霁笑了笑,轻道:“是吗?”
想了想,她把剑锋更移近了几分,又问道:“会怎样?”
蓝衣修士看着少年脖颈骤然出现一条细细血线,满头冷汗,手里紧紧攥住的联络玉牌差一点就捏碎了。
楼上蒋瑛不住咋舌,向闻世芳道:“你这徒弟看着乖乖顺顺的,倒也是个生猛的。”
生猛——
若是对灵兽如此说,那它多半会很欣喜,可若是人……闻世芳不禁扶额,多年不见,蒋瑛的评价还是一如既往的古怪。
“不会怎样,不会怎样,”蓝衣修士弯腰弓背赶忙补救,心里暗骂不已,恨不得他这个堂弟生下来就是个哑巴,又对少年喝道:“郑杉!你给我闭嘴!”
他看得分明,楼上那两个频频看过来的女修绝对就是这剑客的师长。这剑客既然如此态度,那绝对是有所依仗。他看不清二人修为,说不定,那两人都是观我境大能!
被当众驳了面子的少年脸色骤然赤红,后槽牙咬得吱吱响。他天资出众,被族中重点培养,从小到大应有尽有,哪有这等屈辱的时刻。
这女修不能留!他那“好”堂哥也是个废物!
倪霁道:“你虽有几分修为,却无半点道心,只不过是仗势欺人。现在,我比你强,我身后亦有长辈相护,按你的道理,不久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了?”
“你——”郑杉还想再说什么,却立刻被蓝衣修士打断:“此番是我们的不是。这酒楼的损失尽数由我来偿付,我堂弟失言在先,此后定备下厚礼,登门赔不是。他在族中被娇惯久了,不知天高地厚,此番出来也是为了见见世面。道友且放他一马,我好回去交差。”
那修士言辞恳切,倪霁有几分被说动了,想了想,便收了剑。
剑意一撤,郑杉立刻就要叫骂起来,却被他堂兄眼疾手快地打晕了。
“多谢道友。”蓝衣修士做了一个长揖,往柜台丢了一个储物袋,便带着一众人匆匆忙忙地走了。
“多谢道友出手。”身后的秦家修士亦是拜谢道。
倪霁赶忙让开。
“在下秦思棉,且多问一句,刚刚道友使得可是秋水剑诀?”为首的白袍修士道。
倪霁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看来我这客卿令也是给不出去了。”秦思绵叹道。
原以为碰见了个修为卓绝的散修,兴许能给族中多拉拢一个潜力股,谁知却是倪家人。
倪霁笑道:“如今修士云集,城中修士何其多,道友的客卿令总是能给出去的。”
“刚刚一番争斗,我族人有些带了伤,就先告辞了。”秦思棉道。
说罢,便带着人风风火火地走了。
秦思棉想着郑杉,暗暗摇头。虽说秋水剑诀天下闻名,但天下修士何其多,真正见过的又有几个?秦家因与谢家交好,他先前也碰巧见过秋水剑诀,从此难忘。郑家那个小子,真是除了修为便一无是处,迟早要折在外面,大抵也成不了大气候。不过,他要是真死了,没准还能为郑家少点事。
楼上,闻世芳一如既往静静看着她。蒋瑛翘着脚,喝着酒,磕着瓜子,快活似神仙。
倪霁正准备飞身上楼,却听一道惊疑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倪霁?”
下一刻,一个身着雪青长袍的女修便跳了下来。
那长袍看着不显山不露水,胸口处却绣着一朵几可乱真的杏花,是杏花洲谢家的人。
闻世芳心头一动,俯身看下去。
一片狼藉中,白袍剑客呆了刹那,愕然道:“枕山!?”
谢棠冲上去便拍了拍倪霁肩膀,哈哈一笑,“真是你!你剑法大有长进啊!你、你怎么在此处?”
“只是偶然经过,从这里再往云洲去。”
谢棠会意地点点头,“金秋会?”
倪霁:“对。”
“大—花儿——”蒋瑛忽地探身出去,一声大喊。
谢棠浑身一抖,眉梢眼角都挂着兴奋的脸刹那间缩成一团,像是吞了一口酸醋,但只是一错眼,她转身时便已然调到了无奈。
“薛前辈。”
她长长一拜,做足了礼数。
“拜个屁!上来!”蒋瑛又是一声大喝。
上去喝酒。倪霁奇异地明白了蒋瑛的潜台词。
楼上,闻世芳正想着谢棠是谁,便被那一声富有蒋瑛特色的称呼呛了一呛。
蒋瑛理直气壮一咧嘴,“呦,怎得还呛了,莫不是太久没见我,都不习惯了?”
闻世芳:“……文卿,许久不见,我可还记得那一声‘秃驴’呢。”
蒋瑛翻了个白眼,往后一仰,郁闷道:“旧事莫提!这不是恭贺你出关么?怎么说到了尘身上了!”
闻世芳满意了,“说起来,你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你我怎么这么有缘?”
蒋瑛指了指正在走过来的谢棠,笑而不语。
“师叔,这是谢棠,谢姨的长女。”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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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天机(三) 锦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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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蒋瑛无趣地摆摆手。果然最后她还是成了那个为老不尊的前辈。
蒋瑛转头将倪霁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眼中顿时显出几分嫌弃,抬了抬下巴:“小云儿,你可是倪家人,家中不应该是云锦绸缎堆成山吗?就算是剑修费布料,怎得穿得如此可怜?”
倪霁一怔,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法袍,这是之前闻世芳所赠的那一件,刚刚被鞭风扫到了,难免有些脱线破损。
其实也还好。
“赶紧的去买两身,怎么富贵怎么来,”蒋瑛指了指谢棠,语气十分嘲讽,“要不就换上带着你家标志的。要不然,这城中多的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来找你麻烦。如今这锦城里的修士,虽说是来贺喜的,但到底想干什么还真不一定,就守卫那点修为也不一定顾得上。”
“反正么,你师叔有的是钱。”
蒋瑛忽然瞪圆眼睛,惊道:“不对不对,你也很有钱。这里只有我是个不富贵的闲人!”
是么?
闻世芳眼中笑意分明。蒋瑛其人颇为神秘,来历、师承都是一团迷雾,不过,“不富贵”和“闲人”这两个词大抵都沾不上她。
“蒋前辈乃是我家客卿,每年供奉有万钱,怎能这么说!”谢棠叫屈似的补了一句。
闻世芳惊异地看了眼蒋瑛,这倒是稀奇。
蒋瑛修为不俗,上任谢家主也曾想招揽她,她却脚底抹油,溜得飞快,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怎么这回改了性了?
“万钱有什么用!”蒋瑛委屈地叫道,“一年吃吃喝喝不都得花钱吗?”
按照蒋瑛的吃法喝法,万钱是远远不够的,想来她家底颇为丰厚。闻世芳还记得她曾经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一盆的玄虎肉,这起码也要三千玉钱。
“我来这锦城就是为了吃席!”蒋瑛骄傲地宣布。
倪霁手一抖,惊得目瞪口呆,竟还有如此修士!当真?
“你可知道严城主请的厨子是谁吗?是蔡肴啊!”蒋瑛见倪霁一脸震撼,立刻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蔡肴是个半妖,醉心于厨艺,能将食材的各种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效果不亚于普通丹药。”闻世芳见倪霁一脸迷茫,轻轻解释道。
是这样啊。倪霁点了点头。
“倪家也来人了,就在仙客来。”谢棠忽道。
倪霁一怔。锦城和杨家都不是寻常势力,云栖来人是很正常的。
只是……
她罕见的有些犹豫。
谢棠见她一下没了话,便有些后悔。倪霁刚来杏花洲时便是议论纷纷,过了许久才渐渐淡下去。倪家主的打算她是不知道,但听云栖近来的动作她也有所猜测,可她这位从小的玩伴打算如何,她是无论如何人也猜不出的。
不过,她总觉得,倪霁还是挂念着云栖的。
正沉默间,蒋瑛却笑呵呵地开了口,“这回倪家来的人可是给足了面子,云栖双壁倪怀雪和倪煦都来了,我见过倪煦,人不错,就是呆了点。”
倪煦和倪怀雪,并称云栖双壁,是如今云栖难得的风云人物,便是倪霁远在平泽,也听过这两个的名声。
“既是如此,我也合该去见上一面。”
两人走出酒楼,还听到蒋瑛遥遥喊道:“大典上见啊——”
闻世芳微微摇头,却还是笑着的。
“怎么了?”闻世芳道。
刚刚在酒楼里,她就觉得她的小师侄有些不开心,但她猜不出是为什么,索性便直接问了。
“……没什么。”
很明显有什么。但闻世芳向来信奉强扭的瓜不甜,于是她就只当是没什么了——想说的话,自己就会说,没必要。
仙客来是个好名字,配上从遥遥云端落下凡尘来的云栖弟子正好。离仙客来不远,倪霁就看见了身着倪家标志性祥云纹白袍的子弟,只是她并不认得。
倪霁陡然停住脚步,眸光沉沉地看着那弟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十二年了,不会走路的娃娃都能健步如飞,家中的同辈早她就已经不认得了,就是这次带队的长老,她也不一定认得。
四十八只纸鹤,每一只都只言家中事务繁杂,不是修炼的好地方,让她好好呆在谢家。
她明白,那不过是托词。听云、观海倾覆之后,倪家本就元气大伤,而后还一连没了八个观我境长老,这不正常。云栖之主是怀疑当年之祸是因为内奸,她在杏花洲,便是在谢姨羽翼之下,多少安全些。
只不过,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黄家的杀手已然来了一波,而后定还会有别的杀手,不管她回不回去,她始终是云栖之子。
倪霁的神色慢慢沉郁下来。
闻世芳:“……不想去便不去了。”
倪霁默默点头,“反正过几日便回云州了。”
“那便随我去一趟十二阁吧。”
城主府是锦城中最巍峨的建筑群,其中又以摘星楼最高。而十二阁便是城中第二高的建筑。
十二阁极其华丽,梧桐为梁,白玉为壁,通体彩绘,檐角挂铃,正是吴萍腰间铜铃的涂彩放大版。
总部在青州、平泽交界处的十二阁各部皆联通,借着阁内法阵,每一座十二阁都可与另外的十二阁联系上,哪怕是在万里之外的海国也一样。世间情报第一的听风台便是借着这些法阵做到了四洲独一份。
闻世芳带着倪霁径直上了第五层。
第五层入口,门帘上以五色丝线缠绕出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锦绣阁,背景却是一只极其写实的纺锤,磨损的痕迹被绣得精细入微,乍一看像是刚从纺车上卸下来的一般。
从未来过锦绣阁的剑修好奇地碰了一下纺锤,能徒手折断凡铁的手指顿时被扎出了一滴血。
“你……”
刚一错眼便宜师侄就出事故的闻世芳哭笑不得,从前也没见她这么手欠啊。
“这是纺锤,不少锦绣阁修士都以绣线、细针等等纺织用品为本命法器。这一道极重神识,看着虽然不起眼,但真碰上了却很麻烦,神识纤细入微又坚韧难断不说,杀气也要比书画道的那群修士重得多。”
“哎呀,道友怎么碰了它?”一道温和的女声传来,一个身着五色裙的女子急急走了出来,眼神在二人身上快速转了一转,见倪霁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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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天机(四) 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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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很快就上来了,脸色却有些严肃,将东西交给闻世芳后,便道:“听风台有请。”
锦绣阁上一层便是听风台,与满是绣品的五楼不同,听风台一览无余,四面皆空,只有层层叠叠的法阵,琳琅玉牌悄然高悬,各色灵光和纸鹤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
微不可闻的风声流淌其中,盘腿坐在听风台中央的修士一身绿衣,双目蒙着白布,不言不语,发间有嫩绿小芽随风而动。
是妖族。倪霁一愣。而且,这似乎是旁人难进的听风台总台。
风声陡然一停,那修士转头向闻世芳极轻声道:“有失远迎,请自便。”
闻世芳点头,也不多言语,轻车熟路地散出一道灵力,玉牌林中一块苍翠玉牌悄然落下。
神识沉入,青衣人眉间微蹙,半晌才又问道:“她何时归来?”
“阁主现在还在青州,不知何时归来。”
闻世芳点头,拉着倪霁转身退出。
门口,锦绣阁的管事正百般聊赖地缠着腕间彩线,见二人出来便一笑,“阁主已备下了客房。”
“多谢。”
十二阁只有听风台、路路通、锦绣阁、声色阁、方寸间五部,并没有十二部,但一定是十二层。十二层风光绝佳,可俯瞰整个锦城,城墙巍峨,城中人流如织,灵光闪烁,俨然一副修真大城的气派。
“小云儿。”
话一出口,闻世芳自己都愣了一下。
大抵是听蒋瑛说惯了。
“倪家主先前托阿萍传口信,说他已老迈,让你速速归家。”
倪霁紧张起来,修士哪有“老迈”这说法,算算寿数,她爷爷也远不到年纪。
“可是出了什么事?”
闻世芳摇了摇头,“信里没说。”
倪霁稍稍松了口气,既然转托的是口信,那正儿八经的信里没说大抵就是没什么问题。可是转瞬间她又泛起愁来——这意思很明白,她爷爷已经清洗了一遍云栖,是时候该回去了。
可她不想。家主之位,可不是光靠一柄剑就能坐得稳的。她连剑道都没修明白,如何还能做别的?
“倪家虽为五姓三宗之一,但听云观海倾覆后已然元气大伤,你此番归去,恐怕有不少人会打你的主意,”闻世芳看着小剑客神色愈发沉重,不由开口安慰道,“你若是担心这个,我既是你师叔,又接了你家的客卿令,便绝不会放手不管。你要做什么便放心去做吧。”
倪霁沉默半晌,眨了眨眼问道:“当真?”
“我为何骗你?”
“我欲上琼花台,却不愿久留云栖。”
“好”
“还望师叔能允我继续跟随游历。”
“好。”
金秋会与群英会、落花诗会并称为当世三大集会,有意扬名立万的少年英才都会前往,也是佳话美名频出之地。
也是在某一年金秋会上,倪涯一剑破云,力压群英,天下闻名。
城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修士入了城,踉踉跄跄走过长街,与无数修士擦肩而过,最终停留在城主府前。摘星楼直入云霄,城主府高不可攀,惟有门前立着的一面鼙鼓触手可及。
修士卸去了一切伪装,上前几步,随后,操起鼓槌,沉默着敲起了登闻鼓。
“咚、咚、咚、咚……”
如雷般的鼓声响彻了锦城。
与此同时,一条小巷之中,几道长而暗的影子忽地扭曲了一下,又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纳命来!”一个恶毒的声音骤然响起。
倪霁回身一闪,躲开了几道色如丹朱,细如牛毛的小箭,下一刻,长剑出鞘,径直刺破了一道符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眼前顿时一片黑暗,杀机如芒在背,四周却是一片死寂。
“天杀的女修,害我丢尽了脸!这次我要你的命!”声音在四面八方回响,重重叠叠,闻之令人心神震颤。
是郑衫。
黑暗之中,黑色长鞭如飞蛇般袭来,残影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避无可避!
倪霁闭上眼睛,耳畔风声呼啸。
还是有漏洞。倪霁身形一荡,如流云般避开了黑鞭,下一刻,长剑裹挟着凛然剑意悍然击中了鞭子。
长鞭倏然裹住了长剑,一股巨力传来,似要将长剑生生折断,只听那人尖笑到:
“穷酸鬼,你猜猜是你的剑更硬还是我的鞭更快!”
倪霁冷笑一声,整个人飘摇而起,顺着鞭子近了几分,而后剑势如长河入海直指郑衫。
百川入海,不复西归。
郑衫张目欲裂,身上灵光大作,滔天剑势便如雨落江湖,了无踪影。
“是我小瞧你了,害我浪费了一张符箓。不过你是跑不了的!”郑衫的声音越发怨毒。
眼前的黑暗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明亮,比置身于正午烈阳之中还要强上千倍,原本舒展的阴影缩到了最小,可怜地齐齐挤在檐角之下。
半空中,一座半透明的大钟如山般悬着,正一点一点缓慢地下压,下方便是倪霁。
“这是我郑家秘术,老祖看我有天资才传与我的,耗了我不少心血才练成。”郑衫很得意,甚至得意地忘形了:“你长得很不错,若是旁人,我便饶你一命,可是你,就得死。只是,我会先好好享用你一番,吸干净你的灵力,再让你死!”
倪霁周身灵力粘滞若胶水,闭目执剑而立,刚刚过于强烈的光芒让她暴盲了。
大钟一点点落下来,倪霁周身越发滞重,却仍是身如青松。感知内,灵息混乱如湍流,但,仍有规律。
忽的,剑气如虹,直刺入虚空中的某一点。
“咔”只听一声轻微的碎裂声,耳畔遥远的鼓声便再度响起。
“你……”郑衫惊怒交加,欲再祭出法器,却已是晚了。
乘着破阵的一瞬间,倪霁身形急转,雪亮的长剑直直穿透所有防御,刺入了郑衫胸膛。
灵光湮灭,气息已绝。
还没完。
杀意更加明显了。
暖阳之下,青石墙壁投下的阴影恢复了正常大小。忽的,几道寒光齐出,只取倪霁面门。阴影中又猛然跃出几个黑衣人,一同攻上来。
倪霁如云中白鹤般避开,手中之剑却越发狠辣,招招只取要命之处。
她越打越是心惊,四个都是照神大圆满,且配合默契,手法异常狠毒,应该是专业杀手。
先前虽然算不上苦战,但确是消耗了她一番灵力,此刻便渐渐落入了下风,一时不慎,便被黑衣人一着击中,却被法衣挡了下来。
倪霁且战且走,却被黑衣人牢牢封住了退路。
过了十几招,她寻了个时机,摸出了一把符箓,正准备不管不顾一次性扬出时,只听一声清脆的“我来助你”,一个明黄的身影便跃了进来。
那修士已至照神大圆满,身法灵动如雀鸟,一把折扇使得虎虎生风,往来之间隐有虎啸之声。
倪霁压力一时间小了不少。
不过,符箓既然拿了出来,不用便太可惜了。
倪霁冲着那修士使了个颜色,示意她避开。
随着几声乱响,一个黑衣人便神魂俱灭,再无遗痕了。
此人一死,剩下的三人配合顿时有了破绽。再者,耳畔隐现重甲之声,想来已是引来了锦城的守卫。
三人攻势一停,转身便欲逃走,却不知为何被牢牢订在了原地。
黄虚白身形急转,扇子横到了胸前,闪到了一边,好奇地看着半空中突然出现的女修。
一股熟悉的灵压弥漫开来。
倪霁松了口气,见月仍是牢牢握在手中。
“你们的客人没告诉她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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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掩天机(五) 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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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过些时候再叙旧吧,现在先把罚款给交了。”一个黑衣女子走进来,身后跟着刚刚出去的守卫,手里多了一个铁箱子。
闻世芳手一挥,便是五百玉钱入了箱。
女子转头看向黄虚白,“你的呢?”
黄虚白一愣,扇子又摇了起来。敢情是把她当作斗殴另一方了。
“道友搞错了,这钱该找他们要才对。”说着,便指了指地上守卫搬过来的尸体和动弹不得的另外两个杀手。
女子眯起了眼睛,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有些惊异,“生门的杀手和盛泽湖郑家?”
“这是一名杀手的魂魄。”守卫取出了装了魂魄的玉瓶,恭恭敬敬地递给女子。
女子探视良久,点点头叹道:“原来如此。”
“去悦来通知盛泽湖郑家,让他们来领尸体,”女子啧了一声摆摆手,沉吟片刻又嘀咕道,“郑家怎么和生门搅上了?罢了,生门来人非同小可,境界又如此之高……”
她扭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三人,心下明了——多半是这三个召来的。不过,既然来了锦城,那也算是锦城守卫疏忽。
“此番是我锦城招待不周,二位道友可有落脚之处,待会儿自会送上三千玉钱权当赔礼。”
“送至十二阁便可,若没有别的事,那我二人便先行告辞了。”闻世芳起身。
黄虚白也起了身,“告辞。”
“慢走不送。”
瞧着几人远去,女子方长叹了口气,连连摇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如此多事。”
先是几十年没被动过的登闻鼓被敲了,后是生门杀手截杀,郑家也就算了,黄家竟也掺和进来。还有那个看不穿修为的女修,也定然不是个好惹的!
还是要赶紧上报才是。
长街上,人迹寥寥,一大半都去看热闹了。
倪霁被闻世芳牵着走了一路,无来由的,心中总是惴惴。她自忖方才对敌手段不算下乘,虽然不幸中招,但也不是大伤。可她怎么都觉得,闻世芳的心情有些不妙。
想了许久,半瞎的剑客终于挑出了个自认为安全的话题:“师叔,你刚才可曾看见什么?”
“来的杀手原本目标不是你。”闻世芳略一偏头,把倪霁的心思猜了个大半,又十分好心地咽下了心头那句“你怕什么”。
小剑客看着便很有剑修的风范,骨子里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像是千面妖套错了皮,看着可怜又好笑,倒是让她有些不安了。
青衣人不由自主移开眼,注意力没几下就又被倪霁夺走了。剑客的手修长而有力,指腹微微生着一层薄茧,她很少做这样的事,一时十分不习惯,怎么都觉得有些别扭。用神念当然也行,但修士众多,难免有人会觉得被冒犯了。
闻世芳没来由地冷哼一声,“他们的目标一开始黄虚白。只是后来,有人出大价钱找上了他们,要买你的命。”
“城中消息可传得真是快,”倪霁喃喃自语,突然一扭头问道,“出了多少钱?”
“……三万玉钱。”
“倒也不贵啊。”
闻世芳失笑,也许对倪家少主来说不贵,但也是蒋瑛三年的供奉钱了。
“只是,出价之人是谁却不知道。”
生门对门下杀手的神魂都下了特别禁制,搜魂术能探到的极少,只有那些刚发生的,或是印象特别深刻的,才有可能保留下来。
“想要我命的人大抵还是有很多的,知不知道都一样。”倪霁语调轻松,仿佛说得是些市井闲谈。
命值钱么?值钱也不值钱。虽说如今四洲修炼之法更重悟性,不以资源为第一,但明里暗里的争斗却也不会少。生门近年来发展壮大靠的不就是这些生意么?
不过三万玉钱,也着实有些少了。
闻世芳点点头。也对。倪家虽然前些年衰败了一些,但近几年势头似乎还不错,若是倪霁死了,一来可以刹一刹风头,而来也可让倪家生出些内乱来。
“师叔,刚刚的鼓声可是登闻鼓?”倪霁不以为意,兴致勃勃地问道。
闻世芳点点头,“不错。听说锦城的登闻鼓已经有几十年没被敲响过了,恐怕有人对这位新城主不满。”
“灭人满门以示不满,可真是好手段,”倪霁语气冰凉,“真不知是修道还是修魔。”
“利益诱人,心魔难避,天道无望。”闻世芳长叹,“怕的就是他们已不再追求天道。”
“天道……”倪霁自语道。
这个修士终其一生都在追逐的词,这个可断人生死,判万物命途的存在。所谓能触到天道的人……
“天道为何?”倪霁轻声问道,眼神停留在视野中朦胧的青色身影。
闻世芳停住了脚步,沉默半晌后,一手轻轻覆盖住倪霁的眼睛:“天道……”
“……是一切。”霎那间,倪霁感受到了闻世芳缓慢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了她耳中喧嚣嘈杂的世界,感受到了她眼中繁复的世界。
看山非山,见水非水。那是万物有痕迹、有来处、亦有归处的世界,是一个生气蓬勃又暗含死寂的世界。
千万种玄妙流转在心头,倪霁如饮醇酒,几乎沉醉其中。
温热的手倏然撤去,倪霁眼前又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青色身影。
倪霁下意识地抓住闻世芳的手,她听到一声轻笑:“这是我的道。你成元君时,看到的又会是另一番世界。”
倪霁的脸莫名地烧起来,也许是因为闻世芳许的前程太过美妙,也许是因为她的举动有些鲁莽,也许是因为身侧的温热从未像此刻一般惊人。
十二阁顶层,苍穹澄澈,闻世芳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
这几日,城中巡视的守卫明显增多,黒甲守卫四人一队,昼夜不停在街上巡视,飞驰往城主府的流光也越发多起来,要想在这里掠人,绝非易事。
蒋瑛倒是好本事。
闻世芳回身,她的小师侄已然穿戴整齐,正在往腰上挂十二阁的令牌。
算起来,二人到锦城也不过三五日,想要倪霁的命的人却已经来了两拨。
金贵,抢手。
不过,这倒也正常,
闻世芳看着还在和腰间众多饰品斗争的倪霁,眼中不自觉带上了些笑意。
她走过去,微微俯身,一道道解开那些已经缠成一团的坠子,“你之前折纸的时候不是还挺灵巧的么?怎么放到几根绳子上就不行了?”
“另外,蒋瑛看着好说话,但行事作风不同于寻常人,我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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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掩天机(五) 天道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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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严老城主这次给南华道人送了不少好东西,专门算出了个良辰吉日,每一项都力争卡着点儿进行,先是新老城主交接,后是合籍大典。
空中灵光闪烁,各大世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已经陆续前往城主府。世家门派在这上多少都有些讲究,只可惜一般没这情况可以相互炫耀。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自然是怎么花哨怎么来。
两人纵身一跃,上了停泊在十二阁之上的云舟。说是舟,其实更像是画舫,三层小楼精致无比,通身金玉之质。
这次大典,城主府请了声色阁做乐,方寸间绘阵,这云舟就是来载声色阁修士的。
众多法宝中,十二阁的云舟显得毫不起眼,一进城主府,声色阁的修士便带着各自乐器,在高台之下的两侧摆开了阵势。
唯有一个执笛的绿衣男子停了下来,犹犹豫豫地看着闻世芳。
倪霁看着男子,眼里有些探究。刚刚她便察觉到,这个人时不时地便盯着闻世芳一会儿,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如此反复。
照神境,乐修,年纪大概不大。
能找她师叔有什么事呢?
倪霁心头不愉,转头见闻世芳也在看那男子,便不由地想把他抓过来问上一问。
“狄昆,怎么还不来?”另一个修士遥遥喊道。
狄昆低了低头,转身去了。
倪霁有心要问那狄昆是谁,却被谢棠截了胡。
“闻前辈。”谢棠看上去乖乖巧巧地招呼道。
她一身谢家标志性的雪青衣袍,乌黑发髻上一支玉笔神光内敛,整个人神采奕奕。
闻世芳笑了笑,看上去很是温柔。
不知为何,倪霁心头更堵了,不由插道:“师叔,刚刚那人是谁?”
闻世芳偏过头来,半晌微微笑道:“不知。不过,许是故人之徒。”
其实,倪霁的心情还是很好看出来的,起码在她面前。比如,时常微微上扬的嘴角有些耷拉下来,往日亮晶晶的眼睛多了些莫名的委屈。
至于为什么,那便只有天道知道了。她只是觉得,非常有生气。
年纪大又闭了长关就是这样,出来逛逛就是东一个故人之子,西一个故人之徒。倪霁心道。
谢棠扫了扫周围,都是穿得珠光宝气的修士。
等等?
那个是?
兴致高昂的杏花洲少主惊疑不定,眼神又转回去,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番。
啧,还真是她,不过,这位定然不是什么故人之徒。
倪霁和谢棠打小一起长大,这人眼神一变她就知道那边是来了什么人物。
只是,谢棠此人却挑了个好时机,轻飘飘一转身便冲着闻世芳再度开口,表情颇为郑重,
“闻前辈,不知前辈可愿前往谢家与我母亲叙旧?”
倪霁:“……?”
“故人久别,自当如此。只是,我还要先去一趟云州,待云州事了,我再去杏花州恐怕也应该不迟?”闻世芳道。
谢棠眼睛一亮,使劲点头,“不迟不迟!我母亲基本都会呆在杏花州。”
倪霁看着谢棠掩饰不了的激动,都怕她把玉笔给晃下来,心道:不过五年未见,怎么就成这样了?听闻风雨山庄弟子山崩于前亦可静坐对弈,她当真去风雨山庄拜师了吗?
“那你……”谢棠的兴奋消失了,难得有些踌躇。刚刚她才和倪怀雪打过招呼,看样子倪霁并没有去仙客来?听闻倪家这些年折损了好几个长老,不知道是真的折损还是另有原因。
谢棠神色转而有些担忧:“那你当心些。”
倪霁冷哼一声:“怎么多读了六年书,反倒更不会讲话了,说得好像琼花台是什么九死一生之地一般!”
谢棠陡然震惊,张了张口,一时竟然没接上。
几年没见,那温和寡言得小剑修居然学会呛人了!
“你说话好听,想刚来的时候,你叫我什么?一口一个谢姐姐,叫得可甜了,如今再叫一个!”谢棠想了半晌,终究不甘示弱,阴阳怪气地开口挑衅。
倪霁:“……”
闻世芳哑然失笑。
铛——
钟声缓缓响起,起先隐微,而后而来越大,如黄钟大吕,闻之令人精神一清。
“要开始了。”
谢棠趾高气扬地觑了眼倪霁,随后飞快敛了神色。
身边奔走的修士一停,迅速回到了自家门派或家族的队伍中。
半空中,一个身着五色法袍的身影忽然降临,威严的灵压力弥漫开来,隐隐与整个锦城的灵力相互应和。
高台之下,满场肃穆,带着五色标识的修士们无声行了半礼。
“严之肃。”谢棠做了个口型示意道。
即将退位的老城主。闻世芳一眼望去,正好和严之肃撞上了眼神。
严之肃冲她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又是一道身着五色法袍的身影出现,却要年轻许多,两人安安静静落到了高台上天道碑的两侧。
天道碑,据说是古仙人所传,专门用以记录天道誓言,如今所传不多。锦城的天道碑更为特殊一些,不知哪一任城主凭着身死道消的风险硬生生将其与锦城地脉相连,以后各任城主因此获得了沟通锦城地脉的能力,芝麻大点的风吹草动都会被现任城主感应到。
这平常供在城主府深处的碑石就是锦城城主控制锦城的最大依仗。
高台之下,一个身着流丽长袍的修士忽而轻轻敲了一下面前的小鼓。
吉时到。
严之肃开口,声音清亮,面容无悲无喜,场内灵气犹如凝滞,“第三历八百九十三年七月廿一,值黄道吉日,贵客盈门,吾五十年天道誓言今日废止,请诸位见证!”
话音落下,天道碑光芒大作,原本血红的几条碑文渐次变为黑色,几道淡红碑文逐渐浮现,凝滞的灵气也为之一松。
锦城地脉暂时无主。
闻世芳心中一动,场内寒光骤现,几道飞光直逼高台。
与此同时,城主府北侧一阵喧嚣,一道白光直冲云霄,飞速变大,直至将正午烈阳取而代之。
高台之上,严瑶重剑如山倒,杀机毕现,似乎早有准备,不过片刻,几个黑衣人便已死于非命,只留了一个活口。
但,这不是生门的杀手。
高台之下,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惊呼:“天机被屏蔽了!”
众人凝眸望去,是个身着周天星辰袍的道士,此时他正一脸煞白地看着空中的一轮白日。
城主府修士齐动,法器齐出,迅速围住了高台。
天道被屏蔽,那天道碑上所刻下的所有誓言就暂时无用了。更何况,老城主的誓言已然无效,但新城主的誓言还未被完全镌刻上去。
正是好时机。
“天道威严,不容蒙骗,何等宵小,敢用如此下作手段,可敢现身!”严瑶目若寒星,上狠狠一击,大喝道。
“严家操控锦城已有数百年之久,不过靠着一块破碑,这城主之位,是时候该换人坐坐了!”一道雄浑的声音响起。
一个身着褐黄法袍的中年男子升起,一掌拍飞了围住高台的修士,直向天道碑掠去。
场内杀机尽显,十来个生门杀手暴起,杀向毫无防备的修士,褐黄袍子的焦家修士也面色骤变,猛然向周围人动起手来。
严之肃怒发冲冠,悍然出手,一边喝道:“焦律!王家可是被你屠戮的!”
两人都是观我境大圆满,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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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掩天机(六) 八瓣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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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杨之光已然撤了山河锁,代天印的金光翻飞得晃眼,拼命要把杀手堵在那一角。只是,生门杀手远非一般修士,杨之光已然失了先机,不过数十招便显出颓相。
闻世芳眸光微沉,谢棠却越发兴奋,盯着高台一角的眼神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寒光一闪,杨之光飞身后撤,与此同时,金印携着万钧之力朝杀手落下。
一切似乎要尘埃落定了。
但,那一击只是障眼法,一道幻影已在杨小公子身后出现,杀招直对后心而去。
那一刻发生了很多事——
闻世芳手中的玉牌以离弦之势直奔杨之光而去,朦胧的灵光刹那间便笼罩住了几乎毫无防备的杨小公子。
缠斗中的严瑶神色骤变,从嘉剑势一时如万山将倾,激得人神魂震颤。
而杏花洲的少主也终于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一条璀璨长链自隐蔽处猛然伸展开,叮一声便消弭了那本可夺人性命的一招。
下一刻,璀璨金链转了个弯,直接捅穿了杀手的丹田。
灵光飞散,身死魂灭。
山河锁,不过已经接近大成。
闻世芳有些意外地看过去,那人一身月白罗衣,浑身被金光照得近乎不可直视。
“杨照夜。”谢棠和倪霁异口同声道。
倪霁连连摇头,“我说你刚才看什么呢,原来是在等她!”
谢棠犹自盯着杨照夜,叹道:“此人可是一等一的神秘,外界传闻少得可怜,要不是我偶然在东阳城遇到过一次,这次就要错过了。”
料想着闻世芳不认得这个名字,倪霁扭头轻声道:“天麓山一向封闭,但不知怎得,就有传闻说杨照夜能当杨家此辈中第一人。”
另一边,从嘉重剑落下,本就摇摇晃晃的阵法顿时一荡,另外一位观我境杀手顿时如烂泥般从空中掉了下来。
灵光闪烁中,严瑶身法一变,提剑飞身而上,直奔焦律而去。
半空中,一轮白日逐渐褪色,显出些暖黄光晕来。
天机能屏蔽一时,却屏蔽不了一世。
焦律估算着时间,眼底逐渐显出些红色,手中章法也愈发混乱。
杀人、灭门,只为今日!
他一咬牙,双目一瞪,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而后双手成掌,死力一推。平平无奇的血珠竟如千万道小箭,天女散花般朝天道碑而去。
便是他今日做不成城主,也要毁了这块破碑!
高台下,身着流丽长袍的修士眼疾手快,重重敲了一声鼓,高台爆出一阵刺眼光芒,飞驰而来的血珠便如高温下的水珠一般消失无踪。
“严老贼!你好谋算!”焦律面色扭曲,周身灵力混乱如雷暴,直冲严瑶而去,“今日便拿你女儿给我陪葬吧!”
竟是欲自爆!
众人惊呼,城主府修士一时来不及驰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焦律如流星般砸过去。
严瑶却是神色自若,宽大的重剑在她手中如轻巧的玩具般转了一圈,一人一剑飘摇而起,如银河倒悬般撞上了焦律!
凤止云停,万籁俱寂。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一声微不可闻的碎裂声响起。
漆黑的重剑径直穿过焦律的丹田,狂暴的灵力顿时如火上融冰般溃散。
倪霁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她看得分明,这明明是无数道微小的剑意击溃了每一束如湍流般的灵力。这是何等精细的控制力!
锵——
严瑶抽出重剑,立在身侧,一手利落地拘了焦律的神魂,抬头看着半空中只剩一线的白日,忽地一笑。
铛铛铛——
正午烈阳再度显现,一粒白色的圆石掉到了高台之上,滚了几圈,停到了天道碑边上。
严瑶看了看,猝不及防地一脚踢了上去,便是严之肃也是面皮抽了抽,径直扭过了头。
谁知,圆石竟然顺顺溜溜地滚了进去,再无踪影。
严瑶倚在剑边,懒洋洋开口道:“今日招待不周,各位见谅,仪式将于三刻钟后再度开始。”
说罢手一挥,身佩五色标志的修士麻利地押着焦家众人和生门杀手走了。高台下敲鼓的修士也悠哉游哉地敲了三声鼓,场内再一次转换,破碎的禁制完全消失。
再一次,人声鼎沸。
“诸位道友,敢问那焦律是何许人等?和王家有何愁何怨?”
“唉,这世间居然真有屏蔽天机的宝物!”
“要那等宝物有什么用?道友没听过一句话么?天道不可欺!”
“放屁!不过还真别说,严瑶竟有如此实力,我先前竟没听过!”
“可不是,原以为只是一个乘父荫的世家子罢了!”
……
“第三历八百九十三年七月廿一,值黄道吉日,贵客盈门,吾五十年天道誓言今日起始,请诸位见证,半边山脉之南侧锦城,后将由吾严瑶所护。如有违背,天道弃之。”
严瑶肃穆的声音回荡在锦城上空。
天道碑上,淡红的碑文随着话音一笔一划得染上鲜红。语音落下,灵气稍稍一顿,随后蜂拥而至,地脉欢庆,天道誓言已成。
五色华光闪现,锦城气运已然加诸严瑶之身,如今她便是有了东道主之利,只要不是几位大能联手,锦城内,她便立于不败之地。
“难怪杨家会同意这门亲事,”蒋瑛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如此资质和美貌,我都心动了。难怪小杨公子要千里迢迢跑过来,锦城离杨家也太远了。”
“前辈小声些,杨照夜就在那里呢。”倪霁冷不丁地接道。
蒋瑛一屁股坐下,歪倒在桌子上,挑了挑眉,“听见又如何?她脾气好,况且也打不过我啊!小云儿今天怎么了,不开心啦?是不是饿太久了,等不及啦?”
倪霁:“……”
她就知道蒋瑛嘴里吐不出什么正经话来。
闻世芳失笑:“你怎么过来了?”
“那不是某人看我不得劲儿吗?”蒋瑛一脸懒散,恨不得整个人都瘫下去,“况且,这不快开席了吗,我可没闲心听他们你好我好的。”
他们,指的是世家子弟们。
蒋瑛出身散修,即使接了客卿令,想来对这些虚礼也看不上。
闻世芳却故意道:“那你接什么客卿令,做个逍遥自在的散修不好么?”
“有钱啊!”蒋瑛说得十分自然,顺手还给自己倒了杯酒。
闻世芳却不买账,“蒋大客卿怎么会缺钱呢?昔年不都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么?”
锦衣修士长叹一声,神色十分愁苦,“今时不同往日!”
正说着,蒋瑛视线一扫,动作忽地一顿,回首神神秘秘道:“看见那人了么?真漂亮!”
闻世芳看过去,顿时沉默了。
身边,倪霁一怔,毫不客气地笑了一声,“杨照夜,前辈好眼力。”
蒋瑛闻言神色一滞,尬笑了两声,转移话题道:“欸你们知道那王家和焦家是怎么回事儿么?”
还不等二人说话,蒋瑛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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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相逢(一) 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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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栖双璧之一的倪煦。
闻世芳看向倪霁,半晌她一脸僵硬地点了点头。
倪煦不动声色,施施然向倪霁一笑。
她不是瞎子,这两人一进场,她就看见谢棠屁颠屁颠地过去了,而后又眉飞色舞地回来。这会儿,向来行踪成谜的蒋瑛又跑过来,看样子还很是熟稔。而且,她总觉得那剑客有几分面善。这两人肯定有什么不对劲!
闻世芳看了看,又看了看,难得纠结,既不想开口,又不想冷场,于是使了个眼色给蒋瑛。
蒋瑛也不知是怎么理解的,装模作样咳了几声后摆出了一副和善可亲的师长模样,“小煦啊,你修为也差不多了,年纪也不小了,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如今可有意中人啊?”
闻世芳:“……?”
“前辈说笑了,我还尚未入观我之境,连自己都没想明白怎么还有精力去寻他人?再者,这种事还是要靠缘分,急不得。”倪煦却是不慌不忙笑眯眯道,眼神慢慢落到了倪霁身上。
蒋瑛慢慢摇了摇头,一脸高深莫测,“非也非也。那严瑶和杨之光便是在游历之中结识的,而后一路扶持,如今一双壁人,岂不美哉!”
天道誓言既刻,严瑶城主之位已得,而后便是合籍大典。这合籍大典却要比天道誓言随意许多,不过是在一方玉碟上刻上二人名字。
看得不过是个热闹场面。
高台之上,两人一身华服,均是姿容逼人,恍若神仙眷侣,惹人羡慕。
高台之下,重金聘请的声色阁修士正卖力地奏乐,乐声雅致而不失灵动,蕴含灵力的音波均匀地回荡在场内,闻之令人耳聪目明,心神振奋。
不愧是上任锦城主重金操办的典礼。
霞光万道,红烛滴泪,人声鼎沸,宝光耀耀。
曾经,她们看着道衍和徐南星在料峭冬日走过湿润冰冷的青石板路,一步步走向小小的医馆。
正如当时,她和她师叔同样混迹在一众宾客当中。只不过这一回,宾客如云,灵光闪烁,只是不知这两位主角会是什么结局。
也许,蒋瑛讲了真话。
倪霁看向高台上的两人。严瑶和杨之光正并肩在玉碟上刻下姓名。她看不清两人的眼神,只是觉得严瑶周身的剑意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孤绝的霸道中多了一丝海纳百川般的包容,也是觉得严父和杨家父母虽与他们在同一方世界,但两人似乎另有一片小天地。
“怎么了?”闻世芳看着倪霁。她已经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了。台上两人有那么好看?
忽的,天光一亮,时值金乌西沉,天边霞光烂然。此刻,原本略带昏沉的霞光骤然成为五色,灿烂到了夺目的地步。
蒋瑛呆了,手里一歪,酒杯里的澄澈酒液浇到了金灿灿的烧鸭上,“嚯!这两人得配成什么样儿啊!怎么就天道祝福了!南华道人算这么准?!”
场内修士皆是骇然望着天际的五色霞光。
这回可真值了!百年难遇啊!居然能亲眼见证被天道祝福的道侣!值了值了!
严瑶看了一眼天际霞光,慢慢地、紧紧地攥住了杨之光的手,回首朗声道:“锦城大庆三日!免税一岁!”
高台之上,只见杨之光朝严瑶微微低下头,说了几声。
严瑶摇摇头,笑道:“期间如有斗殴,罚钱五千!”
蒋瑛迅速回神,倒吸一口凉气:“真狠啊!”
“唉,可真是惹人羡慕,”倪煦看着灿烂霞光,幽幽叹了一声,“若我倪家也能有如此美满的情侣便好了。”
倪家人姻缘有问题已快成了修界奇谈了。不说主枝两代不幸,便是旁支,各类乱七八糟的情况也一点没少。
倪霁眼皮狠狠一跳。
只听倪煦缓缓道:“我看道友颇为面善,可是在哪里见过?”
蒋瑛瞥着倪霁,没忍住笑出了声。
倪霁慢慢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淡淡道:“大抵是小时候见过吧。”
倪煦眉毛不住挑起来,心道:小时候?这剑客是蒋瑛的徒弟么?怎么也张口就来?
闻世芳看向倪霁,觉得她话应该还没说完。
只见她认真地望向倪煦,开口道:“我叫倪霁。云收雨散的霁。”
倪煦手里的酒杯掉了下来,砸到玉石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响声。
她茫然地看向蒋瑛:“……当真?”
蒋瑛沉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黏在了那一汪透亮的酒液上。多好的酒啊,又浪费了一盅,待会儿还是得找管事的多要一壶。
倪霁手里凝出一道小剑。
倪煦死死地盯着那道剑影,这错不了,是秋水剑意,精纯无比的秋水剑意。
所以……
倪煦抬头望着倪霁,心头千头万绪,她原以为这剑客许是倪霆那个老不羞的众多私生子之一,没想到竟然是据说一直呆在谢家的倪霁。
“没想到啊,一别多年,上次见你还是跟你一起在大伯的田里玩泥巴。”倪煦喃喃道。
倪霁一口气憋到了心口。玩什么泥巴!
蒋瑛已经毫不客气地嘿嘿笑了起来。
那旁边这位……
“吴前辈?”倪煦试探道。
闻世芳举杯的手一顿。
蒋瑛笑得更厉害了,倪霁顿时舒畅地叹了口气。
倪煦立刻反应过来,惊道:“闻前辈?”
闻世芳点了点头。
倪煦长叹一声:“原来如此。难怪谢棠一直往这里跑。”
这人居然一点口风都没透!定要好好记她一笔!
倪霁突然皱眉道:“道友,你后面一直有人在……瞪着你。”
倪煦反映了一会儿,才意识“道友”指的是她自己,哭笑不得道:“倒也不必如此生疏。”
回头看去,倪煦向来笑盈盈的脸色立刻僵硬了。
“前辈,我、我还有些事,想来二位是要去金秋会的吧,那可否改日在云栖上一聚。”倪煦匆匆忙忙,像是突然火烧眉毛了一般。
“去吧。”
话音刚落,倪煦便着急忙慌地走了。
蒋瑛眼冒精光,兴奋道:“你们可知那人是谁?”
倪霁琢磨了一下那人的表情,大着胆子猜道:“是……她的情人?”
闻世芳险些呛了一口,这是什么猜法!
蒋瑛一拍桌子,震得酒杯中得酒液又撒了一些出来,“正是!”
“……你莫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不信你去问大花儿。”蒋瑛一脸傲然,满脸都是“你不懂”三个字。
闻世芳反应过来,哑然失笑——合着“家业未成,不敢婚配”是拿来糊弄人的。
不过,她的小师侄看得倒是挺准啊。
“那人是季伯玉,潜山季家主枝的老大,修为过得去,”蒋瑛摇了摇头,“就是人吗,听说脾气不太好,不如她妹妹季仲徽。”
闻世芳:“……你该去听风台的。”
“前辈消息很是灵通啊。”倪霁幽幽道。
蒋瑛很自豪地点点头:“那是。”
闻世芳无奈地摇了摇头。
“师叔,你可有喜欢的人?”倪霁忽然道。
闻世芳一愣,瞥向倪霁的眼神多了几分诡异,她这小师侄剑术见长,胆子也跟着一起大了。
“没有。”
“以前也没有吗?”倪霁不依不饶。
“……没有。”
“那师叔喜欢什么样的?”灯火下,倪霁眼睛亮得好似天上星辰。
闻世芳被晃了一下,随即心道:她这小师侄今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怎得如此大胆!
她眯起眼睛,冷冷扫过去。
倪霁立马低头,乖乖认错:“师叔我错了,是我多言。”
蒋瑛这会儿倒是一个字都不蹦了,眼神不停地在两人间转来转去。
“……这等事情你若好奇,应该去问你谢姨,她可是有好一番风流韵事可讲的。”见倪霁终于收了一身虎胆,闻世芳满意了,随后便毫不犹豫地把谢天影给卖了。
徒儿大了,心到底是要野了。
可是,她只是好奇闻世芳。倪霁抬头,飞快地看了闻世芳一眼,有些微妙的不情愿。许是之前听了太多往事,让她越发好奇这位师叔,又或许是台上的一对璧人晃了她的心神。
蒋瑛放下酒杯,扯了个金灿灿的鸡腿,拆台道:“呦哟呦,你这小师侄明明是问你,关谢天影什么事!”
闻世芳微微侧身,全神盯着蒋瑛,忽而轻轻一笑。她本如一汪深潭,静而冷,再大的风都只能在水面上刮出微微涟漪,这一笑,却如月照春山,鸟鸣幽涧,煌煌灯火映照之下,陡然生动起来。
只听她轻轻开口,私密如情人耳畔的低语:“我……”
“停停停!”蒋瑛猛地一闭眼,大喝道,“我不说了!”
闻世芳立刻满意了。
刚刚如海上妖灵般的氛围骤然消失了。
倪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她师叔一向气度非凡,但刚才的一幕更像是……魅术?
“海族的一点小伎俩而已,你若想学我也可以教你。”闻世芳再度望过来,虽是寻常,倪霁却看出了一股不可直视的味道。
年轻的心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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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相逢(二) 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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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体力好,也难能喝醉,这宴席便从日上中天一直持续到夜色渐深时分,灯火越发辉煌,大有再战三天的架势。便是城主府外,也因为城主的一句“大庆三日”而一片明亮。
蒋瑛心满意足,肉吃腻了喝酒,酒喝寡淡了吃肉,有条不紊,吃得红光满面,犹如一个无底洞。
而声色阁修士之外,宴席的传统项目——串门交际——也越发热闹。因着刚刚谢棠和倪煦两位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轮番来过一遍,这一块偏僻的小角落也越发惹人垂涎,明里暗里的打量目光快把这里扫了个干干净净。
天河剑客又是那个打头的,自从她带着李长熙来这里溜溜达达兜过一圈后,门派世家弟子便像是找到了榜样。只是,不论是状似不经意走错了的,还是开门见山套近乎,都被锦绣阁那位管事轻飘飘忽悠过去了。
剩下的寥寥几个,都栽在了蒋瑛身上。
蒋瑛没做什么,只是毫不在意,兀自大啖酒肉,不论对方说什么只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一副标标准准的天聋地哑模样,对方便也没了试探的意思。
闻世芳寥寥数了几个,来的不说和十二阁交好,起码是没什么纠纷的。而明面上清清白白的楚天阁修士,人虽然没有过来,但眼神却没有离开过这里。
楚天阁在四明山一带苟延残喘了多年,一直在周边的诸多小宗门之间左右逢源,直到百年前九黎门黎元横空出世,十年间把九黎门附近的宗门打了个遍,楚天阁自此归附于九黎门。
要说楚天阁要杀倪霁,不如说是九黎门要杀倪霁。
可为什么呢?
九黎门远在川北、平泽交界处,和云栖半点搭不上边,她也不记得九黎门和倪家起过冲突。
不对。闻世芳眸光一闪,现任的九黎门门主默默无闻,整个九黎门也很是低调,但一个崛起十年内就为宗门收服了一堆小宗门的人,绝不会随手就抛下辛辛苦苦打下的宗门基业。
要么……
闻世芳想得入神,半点没瞧见剑客看向楚天阁修士近乎挑衅的笑容。倒是蒋瑛猝不及防撞上了那眼神,顿时人来疯地扭头朝楚天阁那边极其诡异地露齿一笑。
生性羞涩的剑客陡然被无声地赞赏了一下好品味,顿时有些坐不住,便轻轻扯了扯青衣人散落的衣袖。
“嗯?”
“天色不早了,不如……”倪霁指了指出口。
闻世芳会意,立刻起身。
蒋瑛刚笑完还没回过劲儿,顿时大惊失色道:“早什么早,继续玩儿啊!当自己是凡人吗!”
倪霁顺着脸上上涌的血气瞪了她一眼,蒋瑛立刻半张半闭着一双醉眼,咕囔道:“算了算了,找别人去。”
城主府外,是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整日与玉钱打交道的修士们早就嗅到了其中商机,为那些不够资格赴宴又惯会凑热闹的修士提供服务,在长街两侧浩浩荡荡地摆开了阵势,一眼望不到头。
“最新的修界纪事,听风台内部人士透露,绝对准确,道友要不要来一份?”
“两相阵、三才阵、四方阵、五行阵,应有尽有,要什么都有啊!”
“声色阁的新曲啊,音质绝佳,两百玉钱三首,多买多送!”
……
街上灯火辉煌,修士摩肩擦踵,两人沿着喧嚣长街慢慢走着。
闻世芳看着五光十色的小玩意儿,倒是逐渐起了兴致,一个个看过去。
“你看那个。”她拍了拍倪霁,指着前面一个彩绘木雕。
居然是个灶王爷,还是会动的那种。
摊主见二人停住了脚步,连忙热情道:“道友啊,这可是好东西,你看这还自带灵焰和一个锅,可以自动烹饪,将来游历时就可以吃上热腾腾的灵食了……”
倪霁心情复杂,把炎阳阵和风阵结合起来,只是为了烧个菜,是怎样的修士才能想出这种东西。
她不由看向闻世芳,她把玩了几下,含笑道:“你说,宋青会不会是在游历的时候见过这种东西,所以才会在秘境中幻化出个灶王爷来?”
倪霁一愣,方才想起,她们是在秘境之中见过一个十分精致的彩绘灶王爷。那时,她们也是在一条热闹的长街之上。
那是苍梧木雕的,那时还是冬天。
也是她们第一次听到那鬼扯的皮影戏。
见倪霁没什么反应,闻世芳笑了笑,只以为是她的小师侄忘了,心道:若是在秘境中见到的是一柄剑,她估计就能记得了。
“师叔。”倪霁低低唤道。
“嗯,怎么?”
闻世芳心头一跳,顿时觉得倪霁声音不对,却看她小师侄神色莫名地盯着她,轻声道:“为什么会有那些皮影戏?”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很认真,闻世芳松了口气的同时陡然觉察到了几分怪异。
人潮喧嚣,灯影辉煌,她紧盯着身边的剑客,终于在那熟悉的眉眼中认出了几丝似曾相识的东西。
她定了定神,开口解释,却不由自主地观察着倪霁神色:“破心鉴颇为玄妙,可到底是被残破龙魂占了的无主之物,它探不了我的神魂,只能勉强编出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来糊弄人,仔细琢磨起来还没蒋瑛编得巧妙。你居然还记得?”
倪霁不自觉一阵庆幸,又立刻意识到这股庆幸着实没有理由。不仅如此,就连方才的问题也尤为冒犯。
她下意识地抚上腰间,可那里空空如也,惊鸿已经碎在七星山里了。
“行了行了,两位麻烦请往别处去,我这还要做生意呢。”摊主本以为能做成桩生意,没想到看着衣着光鲜,却是两个只看不买的主儿,立刻开始赶客,心道:这什么师徒情深的戏码,到他这儿演,还听着这么肉麻,天知道是在干什么!?
闻世芳轻咳一声,立刻拉着倪霁走开。
“欸,道友道友……”
两人没走几步,就听后面一连串的喊声,还夹杂着各色叫骂声。
“道友!果然是你!”一个锦衣公子闪到了两人身前,一把把二人拦住。
来人面目俊秀,神色激动,腰配长剑,看着仪表堂堂。
闻世芳拉着倪霁退开两步,神色顿时冷下来,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锦衣公子冲着倪霁高兴地喊道:“道友,我可算找着你了!那日你在酒楼的英姿,小生毕生难忘,一见倾心!”
?
只听那公子款款而来,一脸惹人喜爱的笑意,“小生家住云州,寿数尚未过百,家中有灵田千亩,良宅数十座,外加灵湖一汪,皆可作聘礼,不知道友可愿与我白首同行?”
倪霁:“……?”
刚才的那点微妙心思还没等到她想通,就被这小子撞为一地碎片了。这都什么人?!
闻世芳暗暗叹了口气,这小辈就跟个彩纸糊的人一般,看着光鲜亮丽,内里怕是心智有损。她斟酌片刻,干脆利落地放出了一丝元君的威势。
那公子神色骤变,白着一张俊脸,却仍是硬挺,扯着嗓子喊道:“前辈不同意不算!为何不让您弟子说话!”
他顶着如山般的压力吼了一声,把周边无所事事的修士都招了过来。
“……棒打鸳鸯?”一人清清楚楚地发出了他的疑惑。
闻世芳脸色沉了下来,应该把他嘴一起封上的。
锵——
见月出鞘,直指着那公子的心口,言简意赅道:“滚。”
围观群众顿时鸦雀无声,一致地后退几步,谁知那公子却眼前一亮,上前了一步,兴奋道:“姑娘果然与众不同!”
倪霁:“……”
剑锋现在离他的锦衣只有一寸,这衣服看起来不是凡品,若是再往前推一点……
她开始认真思考,若是真刺中了一分,这小子会不会识相。
闻世芳一股无名火冒了上来,她手微微抬起,打算将这个莫名其妙的小辈打昏,然后扔给锦城护卫。
只是,这公子运气太好,还没等闻世芳动手,一声暴喝就遥遥传来:“倪怀明!赶紧滚回去!皮又痒了吗!?”
围观群众发出一阵嘘声。
“原来是他!怎么让他跑出来了?”
“难怪长到现在还没被打死!”
“听说上回可是被打断了一条腿。”
“切,不就一条腿吗!”
……
倪霁还在愣神,一个两鬓微白的白袍女子就闪到了倪怀明身边。
女子的视线顺着剑脊滑过来,一下子和倪霁对上了眼神。
是……
女子喉头滚动了一下,尚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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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相逢(三) 云山雾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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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北接半边山脉,西接平泽,向东为海,惯与海国通商,素为繁华之地。州内有一观二门三世家,观是南华派,门是白云门和碧海门,世家是黄、倪、钱三家,人称“白云碧海波涛起,莽莽山林君子歌,浮云岛上桂子香,玉阁楼高望南华。”
白云门高居潜山之巅,碧海门位于雾海之畔,黄家乐居云州中部的莽莽密林之中,倪家以浮云岛举世闻名,而钱家白玉京则与南华派的姑射山比邻而居。
只是,倪家已经不行喽。现在,云州的修士多半会摇摇头这样告诉外来修士。
自从十二年前,倪家的不世出之才——倪涯——死在了不见峰,倪家就开始走下坡路。
虽然当时天下都在传唱烟霞客的义举,但,那有什么用呢。称颂毕竟只是一时的,能带来钱么?能带来忠诚可靠的客卿么?更别说,两个最出色的后辈都没了,倪家家主差点一蹶不振。
后来么……
云州修士多半会挂上一副怜悯的表情,嘴里却十分不客气,三座浮岛莫名其妙一下塌了两座,倪家要彻底完蛋喽!最多撑三代,云栖就要易主喽!
本家修士死伤无数不说,连带着与海国贸易的独门生意都被别家抢走不少。就连那小小年纪便没了父母的小孙女,也被送到了杏花州谢家那里。
这像什么话嘛!
再后来,堂堂云州三大家之一的倪家竟然还不好好珍惜自己那硕果仅存的几个长老客卿,十二年竟死了八个观我境大能,跟啪啪灭蜡烛似的。四洲的修士头一次觉得,原来观我境的大能是这么廉价的东西!
若说世家发展看当代,那云州人人都能说出些倪家几个不肖子弟的斑斑恶迹。什么倪霆又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什么倪怀明当街强抢俊俏修士,什么倪蔚裙下之臣数不清,全靠双修涨修为啦……
也就是云栖双璧修为高深,品行无暇,算得上是当世英才。
不行了不行了,还是黄、钱两家比较有前途。云州修士会这样告诫外来修士。可别去投靠云栖了!
但要是问倪岱,她只会冷哼一声,剑指那些碎嘴的修士,狠狠“告诫”一番。
“别听他们乱讲!倪怀明那小子虽然好色又真的傻,但强抢这种事情他是做不来的,其实只要对方一答应,他就会直接翻脸,最后全靠我等擦屁股,”倪岱摇摇头道,“要不然,他也活不到现在。”
“至于倪霆么,”倪岱顿了顿,极其嫌弃地承认,“那倒是真的。那老东西儿子女儿孙女孙子估计他自己都认不过来了。”
“二长老,到了。”倪煦敲了敲船舱门,低声道。
自从锦城上了倪家的云舟,倪岱、倪煦二人一路就是领着倪霁见这见那,说这个说那个,终于说到了云栖。现任的倪家三长老人狠话少,但意外地知晓许多阴私,而她讲述的方式也十分有特色——多少次,在暗夜的云影里,司刑的三长老毫不避讳地讲述着各家的“秘密”。
经由行家之手,倪霁终于知道了楚天阁的暗杀是哪里来的。
楚天阁依附于九黎门久矣,而很巧的是,楚天阁的此代阁主也是个剑修,且他座下有一位天生剑骨的弟子。这位弟子资质超群,却一直憋着没有求取本命法器,而他的目标是长生剑。
于是,楚天阁和九黎门一拍即合,九黎门可兵不血刃宰了倪霁,而楚天阁也为自家天才铲除了最大的敌手。唯一的问题是,楚天阁的胆子还是不够大,居然选了生门杀手来做这件事。
二人啼笑皆非,一时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闻世芳,不知怎得,云舟行了几天,她就在船舱里闷了几天,一直到快到云栖这天才出来。
门外,倪霁呆立在了甲板上。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眼前是一座巨大的浮岛,其上高山苍翠,顶峰积雪,似乎直触苍穹,平地亭台楼阁,灵光闪烁,禁制重重,无不精巧。
正是倪家现在的唯一一座浮岛——云栖岛,以岛上的云栖山命名,方圆三百余里,西北最高,中央最低,现在是倪家主要的聚居地。
“再往前就是止风港,浮岛上云舟禁行,还请两位随我下舟随我一起前往微茫峰,家主已在明光堂等候。”
倪岱淡淡的话语顺着风飘过来,她看着越来越近的港口,长舒一口气,心道:这一趟总算没出什么岔子,就连倪怀明那个傻子也终于选了个不用多赔偿的人,也算是收获颇丰了。
云舟越行越慢,风中传来隐约的喧嚣。也许是近乡情怯,倪霁忽然想让云舟再行得慢一些,慢一些,甚至停下来。
“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的。”闻世芳低声道。她总觉得天道无常,前路难测,所以不习惯做出承诺,话也说得别别扭扭的。但她想,为人师长,总是要承担些责任的,陪她小师侄这一段路总应该是没问题的。
倪霁忍不住往闻世芳那边挪了几步,鼻尖充盈着那股温暖的甜香,心中蓦然有了几分安定感。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让她想牵住闻世芳的手,但最终只是制造了一些衣料的细微摩擦声。
云舟缓慢穿过一道金色的禁制,过了禁制,就是止风港,再经过十二道法阵,就进入了云栖岛。
云舟停下,倪家弟子纷纷四散开来。倪岱领着二人打算前往微茫峰,只是一出法阵,她就停住了脚步。
面前是一个金纹白袍、两鬓已成霜雪的修士。
那人的目光越过闻世芳,直直落到了倪霁身上。
“家主。”倪岱道,行了一礼,随后便径直走了。人已经带到了,她就不需要在这里碍眼了。
顺便还给闻世芳使了个眼色。
闻世芳会意,打算走人,只听倪震宇道:“远春君可凭客卿令在倪家自由来去,琼花林有小院一座,远春君可自行前往。”
闻世芳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倪霁,传音道:“有事可用令牌。”
她虽然是倪家客卿,但这云栖岛她也是第一次来。她看着祖孙两人一路远去后,便随意挑了个方向,打算好好逛上一逛。
没走几步,就撞上了不知为何折回来的倪岱。
倪岱一脸尴尬,解释道:“止风港是所有大型云舟的停泊之处,金秋会也没几天了,这里人多眼杂,不如还是随我来。”
她走了一半才想起来,闻世芳大概是第一次来云栖,虽说倪震宇肯定安排了住处,但他自己要跟孙女好好说话,哪里管得上闻世芳。毕竟还是要有人来尽尽地主之谊的。
况且,止风港又是进出之地,别外面哪个不长眼的小辈把闻世芳惹毛了,金秋会还没开,就出了岔子,那可就太丢脸了。
闻世芳点点头,一边走着,一边随口道:“我观止风港的十二道阵法颇为精妙,不知是哪位的手笔?”
倪岱眼神微妙,想了想方道:“闻道友好眼力,门外的阵法看着普通,实则与云栖岛地脉密不可分,一般修士根本看不出来其中的奥妙。那些都是仲平仲大家所制。当年六座浮岛息息相关,另外五座毁了之后,这一座原来的阵法也基本上没了,多亏了长洲剑仙引见,要不然难以重建。”
闻世芳闻言有些惊异,仲平此人于二十年前横空出世,颇为神秘,便是吴萍也查不出太多信息。只知道,他是个散修,生于青州,曾四方游历,阵法修为高深,在万丈冰原闭关多年,后来出了万丈冰原后就是个半步元君了。
至于是否以阵入道,那就不知道了。
而与仲平不同,长洲剑仙享誉多年,他竟然和这么个神秘的阵法师有交情,还居然愿意请他来为倪家重建阵法,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倪岱见闻世芳脸色怪异,也感慨道:“长洲剑仙向来以万物自有其定论为由,袖手旁观,当时谁也没想到他会帮忙。他只说是与故友赌输了,那一回帮忙便算是两人因果已了了。”
若是倪涯还活着那该多好。倪岱情不自禁这么想。
闻世芳冷笑一声,没再搭话。
大抵是被勾起了旧事,一向话不多的三长老有些感慨,“我记得这位仲大家很是古怪,守山阵法繁复无比,既要顺应灵脉,又不能消耗太多灵气,还要合了气运之说,现在一般都会请方寸间的修士来帮忙,可他当时坚决不要方寸间的修士帮忙,只要了几个本家弟子在那里忙了三四个月。”
上一个这么行事的还是在杨家雁归处的闻世芳。倪岱同情地看了一眼闻世芳。不过那是杨家人抠搜又刻薄。
闻世芳一点没有察觉到倪岱的好心肠,又指着云栖山道:“我看整个云栖岛都像是古修士之作,那云栖山是原本就有的吗?”
倪岱一惊,眼神复杂,点头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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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相逢(四) 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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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岱跑得飞快,一错眼就没了人影。闻世芳眼前是白云悠悠,远峰盖雪的如画美景,脚下是一片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在云洲上空还有三座浮岛的时候,非金秋会时节时外来修士偶得允许是能够登上浮岛的,那时,倪家凭借得天独厚的三才阵高居天际,易守难攻程度只有曜日大圣的飞琼岛能与之媲美。而后,浮岛一夕倾覆,三联法阵不复存在,唯有当年的主岛——云栖,得以幸存。闻世芳不通观气之术,但不知怎的,就在出止风港的一瞬,她感觉到了一刹危机。
那道灵机一闪而过,几乎像是错觉。
青衣人极目远眺,卷云满目,喧嚣在下,但高居云端的浮岛既然能倒一次,就能倒第二次。
她静立了一阵,忽而一笑,落了下去——若要动手,金秋会便是最好的时机,与其苦苦搜寻,不如先守株待兔。
金纹白袍的修士们十分接地气,把需要交换的东西随意一摆,直接就往地上一坐,或闭目养神,或热情似火,十分有海市里小摊贩的风范。大抵是觉得原来的和尚会念经,倪家修士们都认准了衣着昂贵的外来修士,对身着本家服饰的修士们不屑一顾。
至于卖些什么呢?只能说,倪家不愧是以商贾起家的,后辈子弟血脉里都流着些对于玉钱的敏锐。
“倪家特制灵米,云栖岛特产,鹤溪浇灌,天下闻名!”不过因为是在岛上栽种,区区灵米就成了特产。
“十二道凝神香,千秋桂子熏陶,安神静气了诶!”效果有些,但不大,还不如去买些丹药。
当然,最多的还是些面前空空荡荡的负剑修士。
“喂招练剑,交接护送,价格详谈,杀人除外。”一面白幡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大字。
闻世芳失笑,倒也是个生钱的法子。
“唉,下面这位前辈!”头顶忽然一声大喝,闻世芳向上看去。
一个红衣女子斜倚着窗户,探出上半身,笑盈盈地冲她抛了一个东西。
一朵红芍药,花心艳红,外缘微白,正是盛放之际。
开得淋漓尽致,就像楼上张扬的红衣女子。
“前辈莫怪,只是看它开得好,便想赠给前辈罢了。若是前辈不嫌弃,不如一起上来喝一杯!”女子眉眼锐利,但脸上漾开的纯粹笑意冲淡了她的逼人感,反而有了几分天真可爱。
闻世芳心中一动,这女子倒是让她想起了江潮生,一样的云霞在外,利刃在心。
青石路上,端坐的剑修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震惊地抬头看着那女子,嘴唇蠕动一阵,最终低头把目光投向了闻世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大概是:“前辈莫怪,她有时脑子不太好。”
青衣人一笑,拾起花,抬脚上楼,“这花还是更配你一些。”
红衣女子挑了挑眉,开开心心地把它摆在了桌上,黑白分明的眼睛轻轻盯着闻世芳,开口道:“晚辈倪蔚,刚刚叫了一壶鹤归,不知是否合前辈心意?”
云栖山上有田有水,田是灵田,水是鹤溪,产的酒就叫鹤归,素来是正儿八经的倪家特产了,从前也有人带过几壶给她。
青衣人点点头,眼神停留在对面人繁复的耳坠子上,似是被光晃了神。
倪蔚轻轻缓缓地开口:“恕我冒昧,前辈是刚到云栖吧?”
“鹤归。”跑堂的也是金纹白袍的倪家修士,惜字如金,来去匆匆。
倪蔚摆开两只白瓷酒盅,一一倒上,给闻世芳递上一杯,“三百年的鹤归,向来是酒坊珍藏,平日里点不到,也就是金秋会这两天才拿出来充门面用的。”
闻世芳轻轻抿了一口,抬头,就见倪蔚很期待地看着她。
“……可。”
倪蔚终于满意地轻轻抿了一口,“许多人喝不惯鹤归,嫌它太绵,前辈果然是个有品位的。”
闻世芳无言,心道:这话怎么听上去和倪怀明一个味道呢,两人莫不是同母或同父。
“前辈一人来这里吗,接引的修士们去哪里了?”倪蔚好奇道。
按理来说,有资格进入云栖岛的世家门派都会有个接引人,让他们熟悉一下岛上环境和那些不能去的地方。
闻世芳:“她去边上那座红顶楼阁了。”
倪蔚反应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是自明堂!八成是倪霆的哪个小辈又来闹事了。”
“嗯,怎么说?”
倪蔚笑眯眯地摇摇头,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擦过耳垂,把纠缠在一起的坠子理开来,“这可就说来话长了。长话短说就是,大长老见后辈零落,没有大家族的气象,实在想为家族发展出一把力,就把他年轻时弄出来的一堆风流韵事的结晶都认回了倪家,然后么,想必前辈也能料到。”
倪霆此人,闻世芳闭关前就有所耳闻,仗着一副好皮相和体贴人意的性子风流韵事无数,算算年纪,他也快到做鬼风流的时候了。
她忽然道:“有多少个?”
倪蔚理坠子的手一顿,笑得不能自已,“这个么,目前是十个,不过肯定还有。只不过这质量么,就参差不齐了。”
闻世芳想了想,约莫是两条狗的水平,比那些生起来就不知数的海族要少太多了。
坠子理完了,红衣女人停不下来似的又折磨起了手上丁零当啷的镯子,嘴上也停不下来:“大长老的事迹也是云州坊间笑谈了,前辈是外州远道而来吗?”
倪蔚一袭红衣,衬得肌肤越发莹润无暇,眼若秋水,似乎十分信任地看着闻世芳。
“自川北而来。”
倪蔚一惊,不由多看了青衣人几眼,“哎呀,难为前辈千里迢迢跑过来了,这么远的路,一壶鹤归哪里够,我且让他们再上一壶桂子香吧。”
凡人有传闻,说雾海有妖,每逢月夜,则浮上海面,于粼粼波光之上对月高歌,闻者如饮醇酒,不能自拔,遂堕于海中溺毙。若有心智坚韧者,则妖以重宝许之,可春风一度,然,遂亦坠海溺亡。
闻世芳微微一笑,盯着那双似乎永远含着一汪清泉的眼睛,轻轻道:“不用。一壶鹤归足矣。”
倪蔚呆住了,如玉像般半靠在桌子上,身形如水似绸,线条流畅至极,双颊恰到好处地弥漫开深浅得宜的红晕。
一份大机缘啊。
半晌,倪蔚方端起瓷盅,带着几分雀跃开口道:“多谢前辈。不知前辈落脚何处,我与前辈一见如故,可否拜会一二?”
“琼花林。”
倪蔚执杯的手一抖,凌厉的丹凤眼瞪圆了,吃惊地望着闻世芳,半晌方眨了眨眼睛,开口道:“好。晚辈记下了。”
踌躇半分,又轻声道:“前辈霞姿月韵,仙风道骨,不知可有……道侣?”
闻世芳一顿,“……你胆子很大。”
红衣的女人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叹道:“前辈如此风姿,当世能有几人可与前辈并肩,想来也是如此。若是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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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相逢(五) 纷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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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闻世芳不过是随口一问,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她发现她小师侄的表情瞬间变得更僵硬了几分,迅速意识到这话咋一听有些赶人的意思。
闻世芳无奈,只得上前拉着她往院子里走去,“进来吧。”
倪霁身上向来是淡淡的沉香味,现在不知从哪里沾染来了一股极淡的桂花香,隐微清甜。
看样子,今年那三株千秋桂子开得十分繁茂,倒是十分应景。闻世芳心道。
“云栖很美。”倪霁没头没脑地开口。
闻世芳点了点头,就连这小小院落也是十分精致。
这芳园是实打实的小院,没有叠加任何的空间阵法来扩充面积,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庭院小桥应有尽有,侧边种着一株极为高大的琼树。
二人在琼树下的石桌边坐下。
越过小院低矮的院墙极目远眺,尽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琼花。琼花长盛不衰,一茬开过便又是一茬,但也有多些少些的时候,在金秋会这个时间,基本也是琼花一年中开得最好的时候。
玉树琼林,十里撒金,是倪家的两大名景,参加金秋会的英才正好可以尽览两者之美。
“师叔既然接了客卿令,可愿久留吗?”倪霁低声道。
“你要我做什么?”
倪霁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似怒似喜,看得闻世芳有些心惊。
年轻的剑客陡然升起了一股闷气:什么做什么?难道一定要有事才会留下来么?!就不能……
还没想出个大概,她就灰了心——琼花再好,看久了也是会厌的。长辈要干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指手划脚?大抵是在秘境中形影不离的日子过得实在太久,她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倪霁心头万千心思飞驰而过,嘴上却好似有天大的秘密要把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闻世芳看着她的小师侄像石头一样楞楞地坐着,眼中好似有万千情绪,神情却越发冷漠,自己也越发茫然。
想了许久,青衣客才搜刮出一个话题,“若有时间,便找个方寸间的人来。”
“……好,”剑客一呆,顺从地点头,“是法阵有问题么?”
“有些不协。”
闻世芳犹豫了一下,“总归,客卿令不能白拿。”
对面,倪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紧绷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冲她微微笑了一下。而后,她站起身,绕过石桌,飘逸的青袍温柔地擦过石桌边缘,弯下腰,以一个一点都不舒服的姿势抱了一下闻世芳。
衣袍如云,柔软至极,摩擦间本该悄无声息,但闻世芳耳边却似乎有轰然一声,震得她整个人呆住了。
拥抱一触即逝,轻若薄雾。
但一霎那的接触,就足以让闻世芳感到身后剑客清瘦有力的筋骨。
“明日,爷爷打算开云仓,作为他个人的谢礼。师叔想要什么都可以。”倪霁轻轻道,伸手把闻世芳发鬓上刚刚被碰歪了的簪子扶正。
闻世芳迅速回神,凭感觉一把抓住倪霁的手,扭转过身体,看向她的小师侄。
其实不小了。眼前之人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眼中带笑。闻世芳的眼神迅速从倪霁脸上滑过,一路看到了脚。
她放开倪霁执剑的手,慢慢站了起来,拉开了距离,带着几分警告道:“你快入观我之境了,万事当心。”
观我境,明心中一切所思所想,知自身之道,灵台如湖似镜,清明澄澈。但从照神到观我,是一道大坎,既有可能摸不到门,也有可能在摸到门之后,杂念纷纷,如遇心魔。
琼花台之所以引修士追捧,一大原因就是琼花台上的小秘境可以明心见性,助人安然渡过照神到观我的这道坎。
倪霁垂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复而抬头,执著道:“师叔的簪子还是歪的。”
闻世芳:“……”
她伸手,直接把簪子拔了,又摸出一条发带,没好气地将绸缎般的长发随意一束。
倪霁忍不住笑了出来,看上去和以前别无二致。
闻世芳心道:许是自己疑心病太重。
“听说你已经见过她了,她人怎么样?”酒楼上,一袭红衣的倪蔚急急追问着对面一身白袍的倪煦。
倪煦一脸无奈,敷衍道:“嗯嗯嗯,人很好。”
倪蔚:“……?”
云栖双璧之一的文雅人努力摆出一张和颜悦色的脸,出口却仍是近乎嘲讽的话语:“她又长不了三头六臂,还能怎样?要不然,我给你画张像,你自己对着画像找去?”
话一出口,倪煦连连叹气。不怪她,这岛上的消息就跟鹤溪的水一样,一个人知道了,剩下的或迟或早都会知道。在云舟上的时候,倪岱一边给倪霁介绍着,一边却严令他们不得外传消息,但回了云栖,这些弟子们再做什么,倪岱就没办法管了。
一下云舟,四散的弟子就把倪霁回来了的消息传了个遍。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正儿八经的事实就慢慢变成了各种奇谈。
作为第一个和未来家主搭上话,却没有禀报的人,倪煦先是在锦城被倪岱狠狠骂了一通。随后,她又被岛上生了顺风耳的各路兄弟姐妹叔叔婶婶爷爷奶奶找了个遍。
天道啊,她倪煦苦心维持了多年温文尔雅的外表,险些就被各种不像是修士脑子能想出来的问题破坏得一干二净。
倪蔚想也明白眼前这人遭受了什么样的待遇,只是好奇心终究压过了同情心,如今看她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也怜悯地转了话题,兴致勃勃道:“我跟你说,这回金秋会可来贵客了,不知道是哪位居然是三长老领来的,还住在……”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倪煦一反常态地打断:“昨日上午,倪霞偷偷传信给我,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她是剑修,就问我她是不是个修无情道的!”
规规矩矩穿着家袍的年轻人抑制着心绪,前半句说得慢条斯理,但到后半句时已经压不住调子,直接让对面的倪蔚惊恐地护住了酒杯,眼睁睁地看着一粒吐沫星子落到了雪白的云片糕上。
是我对不住你。倪蔚心酸地想,手只有这么长。
“昨日中午,大长老请我吃了一顿饭,问我她是不是和她奶奶一样,风韵无双!”倪煦云淡风轻地一笑,仿佛刚刚咆哮的人不是她,但吐出来的字句却让隔壁桌偷听的白袍修士痛失三百玉钱。
整整一壶鹤归都让他给失手摔了。
“幸好没点更贵的。”那修士喃喃自语。
“当、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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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风云(一) 入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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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前辈——前辈——”
倪蔚轻车熟路地窜进了琼花林,一袭红衣在繁盛琼花中轻巧地腾挪了几下,兜了几个圈子,到了芳园外。
唉?自来熟的红裙爱好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还不知道前辈叫什么呢。
斑驳的木门悄然打开。
一个青袍修士打开了门,眼神锐利。
好风采!就是一看就是个剑修。倪蔚默默点评道。前辈看着可不像是剑修啊?
“明日麻烦少送些菜过来,再多添一壶酒。”那修士淡淡道。说完,就想把门关上。
倪蔚傻眼了。她一身红得不能再红的霞光绸,怎么会被认为是送菜的?
“等等!”
倪蔚一个闪身伸手卡住了门,但青衣修士力道惊人,迅速把门一推,把倪蔚撞了出去。
这是故意的!
倪蔚不可置信地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终于没让自己摔到地上。
“何事?”这一回,青衣修士却没再关门,神色颇为不善。
倪蔚刚欲答话,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我来。”
“前辈!”倪蔚惊喜地挥了挥手。
面前那修士眸光顿时显出几分阴恻恻,看着还怪吓人的。倪蔚眉一挑,嘴巴一咧,笑得得意,手挥得更勤快了。
“都进来吧。”
这回,倪蔚倒不再得意了,手一伸,乖乖巧巧地请倪霁先行一步。
三人坐定,倪蔚端着一张写满了称赞艳羡的脸,徐徐开口:“这位道友丰神俊朗,反应好生迅速,不知如何称呼?”
“倪霁。”
倪蔚一愣,眨着眼懵懂地发出了一声“哈?”
倪霁无言以对,脸色难看得好像死了道侣,心道:这么大人了,还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吗。这女子是什么人,怎么向来万事不管的师叔还能邀她过来?
倪蔚双目慢慢圆睁,茫然逐渐变成了惊骇。完了完了,就该让倪煦画张像的!这下可好,什么都没干,就得罪了未来当家人。
闻世芳轻轻敲了敲石桌,红衣女人愁眉苦脸地回过神来,还没想出来要说些什么,就听有人笑眯眯地开口道:“怎么,你们已经有仇了?”
倪蔚干笑两声,向来明媚的神色变得有些勉强,“没有没有,只是误会。”
“没有。”倪霁言简意赅。
“她前日请了我一壶酒,我那些海国术法她刚好可以用得上,我便许她有空可以过来学习一二。”闻世芳解释道。
不知怎得,她小师侄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倪蔚在一边点点头,强逼着自己挂上一副最亲切和气的笑脸,轻声道:“先前不知道大小姐身份,若有冒犯……我再赔大小姐几壶酒如何?”
不行的话,那也没办法了。
倪霁:“我不喝酒。”
“……也别叫我大小姐。”
闻世芳莞尔:“不用如此拘泥。她确实不喝酒。不如……”
“不如讲讲这次金秋会都来了哪些英才?”
倪蔚点头如捣蒜:“好好好。”
和云栖一样,世人也说不清琼花台是个什么来历,只知道这东西和云栖绑定地极为紧密,要是强行将其分离,那云栖恐怕也不复存在了。照神到观我是一道大槛,一有不慎就是身死道消,历来都有不少天资绝艳者在此徒劳消磨年岁,而琼花台是为数不多能保修士入观我境的神物,极少数的失败者也不会落到身死道消的下场。
六年一届的金秋会自然不是仅仅为了观花赏月,顺道再闲得无聊决出一些名次,这是云洲众家围绕琼花台打了无数嘴仗之后才协商出来的结果。昔年,倪家虽然已经占了三浮岛多年,实力却还平庸得很,也就是半个碧海门的水平,但琼花台却不是个能简单抠下来的物件,而且,即便是真的抢来了,放哪里呢?
哪里都不合适。于是就成了这么一个僵局——琼花台虽然在云栖上,但历年进入其中的却不一定是倪家人。
自那时起,金秋会便是六年一届,魁首可入琼花台闭关,年限不定。
“……时辰已到,请各位入云海!”
千丈云海边,云州各地的照神境青年才俊们虎视眈眈地盯着脚下一望无际的云雾,一声令下后,就下饺子般的跳了进去。
云海虽说是云,但其中有一些正儿八经的云,一跳进去沾了一身水汽不说,还一坠数十丈,非得再自己使劲儿飞回来不可。若是碰到那些雷雨云,就更是倒霉了,分分钟炸个头上开花,全无修士飘逸的形象。有一些则是看着像云,实则更像扯不烂的棉花,跳进去就如被万千丝线缠住了身,若想前进,则得祭出法宝,一路艰难跋涉。
滚滚云海中,藏着六百六十六朵砍不烂、烧不坏的琼花,一旦拿到五朵,就可以敲响随身携带的小钟,按着时间排序,取前一百零八位晋级,这便是云州榜。
若是多拿了几朵,要不然就随手一扔,看哪位好运气的修士能捡到,要不然就“馈赠”一些找琼花找得团团转的亲友。
历来,云州榜的最后几名都是这样来的。
譬如上一届的倪楼、万春生、陈小鹭,没一个是能打的,但每一个都是朋友遍天下的。
也不是没人诟病过,闹事的直接亮了法宝打上门去,但朋友多毕竟也算是一种实力嘛,那些动手的很快就被收拾得妥妥贴贴了。
自此,只有暗地里满天飞的流言蜚语,再没人在明面上闹事。
“阿蔚,明日请你喝酒。”倪煦白袍猎猎,温润端方,飘然若仙,闭着眼云淡风轻地说出了此等意味深长之语。
旁边的黄衣修士不禁侧目。
倪蔚挑了挑眉,嘲讽道:“这会儿知道叫我阿蔚了?这我还能不知道吗。”
倪煦能文能武,样样都好,只可惜长大了才成长老们的心尖子。小时候不知怎得,伤到了眼,一直没好好治,后来就治不好了。一进这云海,她眼前就白茫茫一片,跟瞎了一样。
光用神念,毕竟不方便。一听倪煦说要去争云州榜,她就这么打算了。
云海内,一道耀眼的剑光飞驰而过。
两人脸色一变,齐道:“快走!”
那绝对是倪怀雪,她打起来一向无所顾忌,若不想被无辜波及,那这一片就都别待了。
话音刚落,另一道低调些的银光紧追前面的剑光而去。
“咦。”倪蔚皱着眉,抽了抽鼻子,忽而神色如白日见鬼,急急拉着倪煦走人。
倪煦莫名其妙,只见倪蔚冲她耳语了几句,她向来游刃有余的神色就也变了。
倪蔚心道:倒大霉了,那绝对是倪霁,她对美人的体香向来是不会记错的。这两人要是打起来,那可……
倪霁自然不知道倪蔚暗暗幻想的大场面,她只是觉得前面那个剑修出手很是了得,想跟上去看看而已。
云海外,十二个个巨型听风壁悬在云海上空,将云海内的争斗没有一寸死角地映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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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风云(二) 争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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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钟声悠悠响起,闻世芳凝神望去。
云海上,一个白袍修士一跃而出,身前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五朵琼花。
“第一位,倪家倪晞。”听风台修士朗声道。
看台上的倪家众人都各看各的,没什么反应,似乎这是个理所应当之事。
“切。原来是倪家人。这有什么了不得的!”不知哪家的黑衣修士一脸不屑。
“这位更是其中佼佼者呢,”另一个瘦高个儿阴阳怪气道,“听闻他平日里就喜欢在云海里瞎折腾,这会儿可不得是第一吗!”
那修士出了云海,便匆匆交了琼花,一溜儿烟地不知跑去了哪里。
大抵是睡觉去了吧。
昨日倪蔚给两人好生科普了一番这届金秋会的看点,这位倪晞虽只是个镶边的,但倪蔚一口咬定他会第一个找齐五朵琼花出云海。
毕竟,这位最大的爱好就是在云海里找一朵大大的、棉花般的云,然后快乐地跳进去睡大觉。
他对云海的熟悉程度,倪家恐怕无出其右者。
隔壁,倪震宇一身威严的白底金纹法袍,正面无表情地喝着茶,双眼死死盯着一块听风壁。
听风壁上正是倪霁和另外一位金纹白袍的倪家修士。
不知为何,两人面对而立,神情肃穆,透过画面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剑拔弩张。
正当两人似乎蓄势待发之际,一轮弯刀从缓缓飘过的白云中一跃而出,寒光直逼倪霁,另一道金光穿透层云,自二人脚下偷袭而来。
倪霁轻巧地一侧身,与弯刀擦肩而过,脚尖轻轻一点,如生羽翼,长剑如长了眼般刺入云中,只听一声惨叫,一个白衣修士便抱臂而出,挥出一朵琼花,便逃也似得往云下一跳。
另一位倪家修士则甚是一脸冷漠,一柄长剑似玉非玉,出手便是风卷流云,周围骤然冷了几分。
那修士将长剑往脚下狠狠一挥,正将跳下去的白衣修士和云下的修士罩了个彻底。两人被剑气兜头一击,腰上宝钟灵光一闪,带着两人出了云海,两人彻底落败。
面前唯余三朵琼花。
倪霁把白衣修士先前扔出来的一朵琼花捡过来,正好凑了四朵,推了两朵给对面的剑修。
那剑修毫无反应,只死死看着倪霁,好似她头上插了百十朵琼花一样。
“铛铛铛——”
钟声连响几声,听风台修士有条不紊地报道:“第二位白玉京钱小寒,第三位白云门章之康,第四位散修叶斯。”
钟声似乎惊醒了那剑修。那人臭着脸,终于挥手收了两朵琼花。
倪霁略一抱拳,二人便对向而行。
身边,倪震宇轻轻叹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
闻世芳心中一动:“倪怀雪?”
倪震宇点了点头,铁板一块的表情终于裂了一道缝,显出隐隐忧色,“她心高气傲,天资也高,正好到了照神境大圆满,对这次金秋会的头名势在必得。”
虽然倪怀雪和倪霁撞上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能拖则拖,这样云州榜上倪家的名次也好看些。倪震宇暗自盘算着。也许……
看台上,白袍的倪家人神色各异。倪震宇再次显出板正威严的模样来,一一扫去,心中又多了几分成算。
闻世芳看了看她的小师侄,避开了倪怀雪之后,停在了一朵黑紫的雷云边上。
此时她身若游龙,避开了道道银线般的雷光,一剑从雷云中挑出了一朵粉嫩的琼花。
随后,毫不停留地绕开雷云,剑光开路,飞驰而去。
“漂亮!”不知哪人高叫了一声。
闻世芳面上有些笑意,确实很好看,雷光映花,花衬剑客。
若她没有数错,这就是第四朵了。
“倪家何时出了这样一号人物?”有人问道。
“我怎知?说不定是特意藏着的呢。”
“非也非也。在下不才,交了几个倪家好友,据说是那位回来了。”
“啥,说人话,哪个?!”
“那个!!”
江潮生应该来的。闻世芳饶有趣味地听着台下人的闲谈,心中不无遗憾。她可最喜欢这种场景了。
又转念一想,若是她千里迢迢过来看这个,那恐怕是真要出大麻烦了。
“铛铛铛铛——”
又是几声连响。
不知怎的,这一届参赛的都喜欢扎堆儿一起来,真是折腾,我可就一张嘴。听风台的修士心中诽谤不已,面上仍是淡定自若,朗声报道:“第五位,散修贝司,第五位,碧海门汤九郎,第六位,碧海门张暖,第七位,南华观,何不静。”
刚刚报完,又是几道钟声连响。
众人还来不及对上面几位评头论足一番,就听听风台修士继续拖长了调子唱道:“第八位,倪家倪怀雪,第九位,倪家倪蔚,第十位,倪煦,第十一位,倪家倪霁。”
众人这才炸了锅。
“南华观真来人了?!”
“哪个哪个,是那个穿道袍的不?让我看看!”
“不是,那是个散修!说起来,这一届散修是真多啊。”
“……九郎那一手碧海剑法使得可是真漂亮!”
“哪个,倪霁是哪个!?”
“就那个看着第二不好说话的。”
“等等,那个一身红的也是倪家的?”
“不是那个红衣服的,是那个,那个!!”
……
南华观一向秉着真仙传承,清净无扰的态度,下山的弟子极少不说,各式各样的榜单更是从不参与,眼下出了这一个例外,各路闲人们便盯着云海猛找一番,看看这位难得一见的南华观道人是个什么稀奇模样。
听风台修士忍受着耳边炸雷般的动静,心里虽然好笑,表情却一本正经得跟耳聋了一样,“第十二位,白玉京钱大寒,第十三位,云阳陈知川,第十四位,潜山季伯玉……”
东道主一连五位子弟出云海,名次还都很好看,看台上倪家长老的表情终于松弛了些,面子是有了。
“怀雪这丫头是真不错。”倪岱不由点了点头,“风雪为引,充分利用地形优势,若非比试,则是一击必杀。”
“小云儿也很好。”倪岱又补充道。她觉得此时绝不能厚此薄彼。
话音刚落,长老们刚刚放松的表情又变得诡异了。
“哈哈,确实都很好,很好!”一个两鬓斑白,但驻颜有术,看着很是年轻的长老抚掌大笑,“我倪家真是后继有人啊!”
倪震宇抬了抬眼皮,冲着那人难得嘲讽道:“确实后继有人,人不要太多了。”
众人静默了一瞬,倪岱嘴角一抽,差点笑出来。
另一个玉冠长髯的长老出来打圆场:“唉,倪霆那堆小辈也有几个很是不错嘛。”
倪震宇呵呵冷笑几声,不搭话。
“霁丫头常年在外,恐怕受了不少苦,还是多亏远春君教护有方。”另一个身上珠光宝气的老夫人冲着缓缓而来的几个小辈点点头,笑得像尊慈眉善目的菩萨。
闻世芳:“不敢。”
“哪里哪里——”倪霆抢过话头,还欲继续,倪霁却正好过来了。
于是,他话风一转,摸出一团光球来,笑眯眯地开口:“小云儿啊,初次见面,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一匹流云缎就收下吧。这流云缎啊,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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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风云(三) 人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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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上,鹤溪在二人脚下缓缓流淌,滋润着两岸的各色灵田。
闻世芳无意在云海外多呆,倪霁又得了倪怀雪的邀请,便先行告辞。
倪霁坐在流云上,眼前风物万千,皆是欣欣之态,但彩云易散,玉山不坚,倪家若再来一次灵火之乱,便是云端折堕,也许世间再无三云心法了。
这些天,她爷爷已动了三分云栖中枢的念头,中枢三分,亦相当于强行将云栖分为三份,若此法传开,纵然没了灵火之忧,云栖也要陷入争端不休的境地。
若如此,她该如何自处呢?
漂泊的剑客沉沉叹了口气,松绿裙摆从她身后飘过一个角。她扭头仰视着青衣人,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像极了幻境中长生剑的视角。
很相衬。
她师叔其实应该多笑笑,当年的她可不像如今这般冷淡。
大、大逆不道。正直的剑客忽然惊恐地咬了咬舌尖,使劲儿摒弃头脑中的一些离谱幻想,半点没听到身后人的问话。
“认识路么?”
闻世芳停在了半空,倪怀雪的石舫停在映月湖上,但云栖上湖泊众多,她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一汪湖。
青衣人等了许久,也不见身边人回话,顿生狐疑,整个人半跪下来,略带紧张地盯着倪霁,指尖灵光闪烁,差一点就要点上她额头。
倪霁只见闻世芳秋水般的双眼骤然出现在眼前,鼻尖的异香忽的浓重起来,微凉的指尖只差一点点就碰上了她的额头。
“不是,只是……”倪霁只觉一口气悬到了胸口,好像被抓包的小贼,忽然怕起闻世芳来,急急往后躲去。
可她忘了,她本就在流云边缘,如今着急忙慌地一躲,便直接翻了下去。
闻世芳:“……?”
流云下,风声一厉,倪霁满脸通红地又翻了上来,悔恨不已——自己干得是什么蠢事。闻世芳便是洪水猛兽,自己也不至于这么躲她。
“只是什么?”
青衣人大概觉得很好笑又想给她留几分面子,唇轻轻弯出了一个小弧度又再度压了下来,然而眼中笑意实在做不得假。
山川风物,尽在眼底。
倪霁躲着眼神,探了探骨戒中尚未参悟透彻的剑意,方冷静道:“只是我也忘记路了。”
“……当真?”
“……真……”流云之上无路可逃,除非她想再来一次,剑客顶着青衣人的眼神,谎话忽地不时在喉头咕噜一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半晌才挫败道,“假的。”
“很好玩儿?”
闻世芳觉得稀奇,但想了想也没再问,只是顺手轻轻弹了弹她的脑门。
那力道轻得跟拂雪一般。
好玩。倪霁脸上骤然升温,一边低头掩饰一边摇头认错,好在天可怜见,终于送了她点事情。
“下面好像有些动静,我去看看。”
说着,便干脆利落地翻下了云头。
“……你个贱种!居然骗得爷爷把安然居给了你。你不看看你是个什么货色!”
青翠竹林外,有些熟悉的身影手悬宝塔,怒骂不已。
两人匆匆赶到,便被这一声给惊了一下,一下子认出来了是谁——倪阔野。
而对面的修士,一身干净飘渺的白衣,面色却比衣裳更白,看着面带病容,十分柔弱,只有补鉴大圆满的修为,对上几乎照神境大圆满的倪阔野毫无胜算,但面上却是十成十的嘲讽:“所以,你又是什么货色?”
倪阔野面色骤青,在银紫雷光映衬下越发恐怖,简直如恶鬼临世,“找死!”
手中宝塔嗡嗡作响,顶上银色雷光飞速聚集,而另一边,重楼高阁隐现,照得白衣人愈发不可亵渎,如天人临世。
一时竟也难分伯仲。
“云栖禁止私斗。”
客卿令一丢,正好隔在二人中间。灵光笼罩下,宝塔上的雷光瞬间被死死压制住,对面的白衣修士微微抬起的手也停了下来。
闻世芳:“要打就去演武场。”
盛怒中,倪家新认回来的少爷终于看到了竹林边的二人,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滚!”
实话说来,倪阔野的皮相其实相当不错,大概是托了他到处沾花惹草的爹的福,身材高挑,蜂腰猿背,一双凤眼生得相当漂亮,修为也早早就到了照神境,算得上是这一辈中的翘楚了。
只可惜,眼神阴骘,看着就觉得人品不行。
“……这人啊,我无话可说,你要是碰上了,就直接打吧。”倪蔚曾经如是说。
懒懒散散倚在琼花树上的红衣弟子摇头叹息,但眼中分明就是幸灾乐祸。
倪霁自然知道其中有诈,但现在看倪阔野的德行,恐怕这人确实好不到哪里去,便道:“家规第一百三十二条,凡参与私斗者皆扣月例三月,造成损失者再面壁一旬。”
倪阔野慢慢扭头,眼神停在了倪霁身上,冷笑道:“是你啊!?回来没几天,这家规背得倒是挺熟的么?已经学会给别人出头了?杏花洲那套学得不错么!你以为你是谁啊……”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青衣人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半空中的客卿令不知不觉也沉寂了下来。
白衣修士却无动于衷,只以越来越浓厚的怜悯眼神看着倪阔野。
“……安然居如此重器放在这么一个废物身上,岂不可惜?那本就应该是我的,你来是想分一杯羹么?”
宝塔随之光芒大放,灼热的雷光一时间把周围的竹林都烤出了焦糊味。
倪霁思考了一瞬,还是决定先按倪蔚的建议来,于是见月出鞘,剑光冲天。
咔擦——
宝塔猛震了一下,似有碎瓦落下。
一击之下,倪阔野竟然被逼得倒退了数十步。
他又惊又怒,除去尚未交过手的倪煦和倪怀雪,他自比不比任何人差,得了这法宝后更觉如虎添翼,如今却被一击而退,实在是……
奇耻大辱!
宝塔猛地高悬起来,万千雷光如垂瀑般落下。
然而剑光初现,雷光就在即将落下的一刹那,一道灵光轻轻巧巧地滑过,直冲倪阔野面门而来。
然后,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闻世芳淡淡道:“要是不会说话的话,可以不说话的。”
倪阔野胸口剧烈起伏着,怒气如沸,却半点说不出话来,表情越发狰狞起来。
看了便生厌。倪霁面无表情地上前打晕了倪阔野。
那女修微微笑了笑,更显可怜可爱,冲二人道:“多谢二位。弟子南一梦,暂居在此。”
闻世芳眉头微皱,“你身上……”
“长老慧眼,我天生不足,名医难救,”南一梦点头叹息,顿了顿又道,“所以爹爹才将这安然居赐予我。”
闻世芳仔细感受了几番。一样的古朴,一样的混乱,南一梦身上的气息和破心鉴上残留的气息如出一辙。
她心里一沉,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游历途中偶见一物,与你身上的气息十分相似。”
南一梦一时愣神,眼中陡然蹦出些光亮来,良久方颤声道:“当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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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风云(四) 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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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霆其人,天分放在当年不过平平,远比不过与他同辈的倪述宇、倪绣宇兄弟俩,更别说是当年琼花台夺魁的倪震宇了,唯独一□□法修得还算可以,但因着家世和相貌的加成,放在云州也是算得上号的修士。年轻时的大长老曾有着抒发不尽的诗词雅兴,又是慷慨大方、温柔小意之人,借此骗取了不少天真少女的芳心,可以说是一个有文化版的倪怀明。但那时毕竟年轻,尚可称一句风流倜傥。
然而倪霆的青春少年时期一直持续了很久,而曾经发乎情止乎礼的修士也自然而然地越过了那条边界线,于是,后来让倪岱、倪震宇头疼不已的后辈弟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了。
倪霆到底有多少子女,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而来认亲的究竟是不是倪家血脉,倪霆和倪震宇都不在意,他们对于这些人的要求很简单——别捣乱。
这要求很简单,很明确,大多数儿子女儿们也确实很识相,人长得平平无奇,修为涨得不温不火,在云栖上半点没有存在感。
这其中只有一个例外——倪阔野。
倪阔野是倪霆众多子嗣中天分最好、修为最高的,脾气也是最大的。
对此,倪霆心知肚明。
可那又如何?
灵火之乱后,曾经风头无二的倪述宇、倪绣宇兄弟俩一蹶不振,常年闭关养伤,而在这之前已经痛失二女的倪震宇也颓丧地跟个老狗一样,唯独他,当年因为在外未归而躲过一劫,毫发无伤。
至于倪岱,到底晚生了五十年,不足为惧。
这不就是天命么?
如今,他是云栖大长老,大小事项都会经过他手,倪阔野若是一副小心谨慎的畏缩模样,那才是不对!
如今的云栖人才凋零,倪怀雪天分虽高,但不通俗物,而倪煦虽然事事周全,却还是太“君子”,那可是不行的!他的野儿脾气是爆了些,但若是好好教导,未必不能胜任家主之位!
这其中的意外,便是倪霁。
远走十二年,他都快忘了这个小丫头了。没想到,她一回来就给了他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倪霆一时把话说尽了,卡词时冷眼扫了一圈周边看热闹的弟子,心道:不过是一群见风使舵的俗物!都以为自己身上干干净净么?!
“远春君,不过是小孩儿们瞎胡闹,纵然一时动手重了点,也不过是金秋会期间兴之所至而已,到底是家事,何必如此?”倪霆施施然抚了把长髯,委婉劝道。
如今他拎着倪阔野,一手灵光微动,想先下手解了禁制,但居然一道也没解开,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尴尬。
闻世芳不为所动,“照神大圆满对着一个补鉴出手也叫瞎胡闹么?倪道友倒是不担心南一梦?”
“啊——是南师姐!他怎么敢!”
“这个混账!他是疯了么?!南师姐那么好的人他也看不顺眼?!”
“哼,我就知道他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
一时群情激愤,看着倪阔野的眼神愈发不善,想必就算他这回没进自明堂,也少不了被弟子们打闷棍的待遇。
倪霆的神情微不可见地顿了一瞬,忽的对那个便宜女儿起了些许杀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补鉴,怎么就有了如此号召力?!
想归想,他面上还是对着青衣人笑眯眯地开口,“闻道友恐怕还不熟悉云栖的戒律吧?这等小事哪里用得着闻道友出手。再者闻道友远道而来,怎么也不能把时间浪费到这些事情上!都是这小子不懂事,改日我定让他来给闻道友赔罪!”
“她不熟悉我还不清楚么?!”
人还未到,如虹剑气就已横扫过众人。
剑光尽头,倪岱迎风而立,神色如霜如雪,背后是渺渺云栖山。
倪霆神色顿时大变,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一声毫不客气的质问:“你是司刑长老还是我是?”
一时皆是静默无言。
云栖长老中,就属三长老平时露面最多,没办法,毕竟管着自明堂么,总是有乱七八糟的事情等着她,而这其中,倪阔野惹出来的事最多,可有大长老跟个宝贝样的护着他,惹事生非还就卡着那条线,居然还真的没进过自明堂!
眼下,也差不多了吧?众弟子思忖着。
倪岱也兜着一肚子怒气,云海看的多开心,眼下就有多糟心!
这蠢货当真是挑了个极好的时候!上赶着丢人!是等不及要进自明堂么!
“云栖之上凡私斗者罚俸三月,伤人者再面壁半旬,屡教不改、目无尊长者入火域!”
倪岱冷笑一声,长剑已然插到了倪霆脚边上,带起的风把他的美髯吹得跟撒了泼的稻草一样。
“不过是小打小闹,怎么伤人了?三长老要是不信,就自行去找梦儿问个清楚!”
不过一瞬,倪霆的神色就恢复到了寻常,自信而轻松,做足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
南一梦会指控么?
怎么可能!?
倪岱心中鄙夷,便把目光投向了不言不语、充当木桩子的二人——
来来来,让这个混小子吃点苦头
二人看明白了眼神,刚要开口,却又有一道彩光飞驰而至。
“哎呀,怎么弄成这样了?”二长老径直落到倪岱身边,“这小子刚刚才得了个五十四位,怎么说也算是不错了,要是让他现在进去,不久太可惜了么?我看呢,总归人也在这里,不如就等等!要罚也等金秋会过了再罚,如何?”
倪霆:“不错!此法甚好!金秋会可是难得的盛事,我看不如添个彩头,要是这小子侥幸进了前十,那便免了罚!”
日头正好,珠翠一晃就迸出无数闪光来,倪岱眯着眼慢慢扭头,问倪阔野道:“此法倒也可行。不过光有彩头可不行,我看不如这样,要是现在进自明堂,你不过面壁,可要是你没进前十,那便去试一试火域,怎么样?”
“欸这……”倪霆大急,正要阻拦,但二长老却和倪岱一同点了点头。
二长老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自语道:“火域锻体,虽然着实苦了些,却也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东西,吃得苦中苦么!”
倪霞这个老东西,说得轻巧!
闻世芳适时解开禁制,只见倪阔野停顿了许久,方一字一顿道:“我定进前十!”
“赤狐对天弓,世家斗乡野,试看明朝谁输谁赢!下注了啊下注了啊!!”
“诚聘水系修士,仅作灵田照管及水系疏通,仅需照神及以上,女修最好!”
“急需云州地产一方,本人自带男修若干,女修勿扰!”
……
金秋会作为云州最大的修士集会,自然不只是单单为了决出一百单八的云州榜,伴随而来的还有海量的世家子弟聚会以及大批的执迷玉钱的修士。
当然,这些大部分都上不了云栖岛。
云栖岛投射的阴影中,有一片规模不小的建筑群,便是为了没有资格上云栖岛,以及没有请柬,只是来凑热闹的修士准备的。
闻世芳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
倪霁也不知道。没人想起要跟她说这些。
然而自从云海第一场爆出了倪霁这两个字,这个名字就开始在云栖岛之下的修士们口中反反复复地出现。
“快些通知黄老怪,”一个面色阴骘的男子冷声道,“另外,赶紧画像分发下去,让那些个弟子长点眼睛,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我儿啊,听说她是个剑修,正与你相合,又是在谢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可多努力些。”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慈爱地对着堂下的年轻人道。
老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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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风云(五) 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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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清扫的琼花已经铺了满满一层,上缀着点点碎金,衣袍一带便卷了起来。
倪阔野的事只得了看众们片刻的兴趣,毕竟,云州榜的最初名单已经出炉,剩下的争夺都是高手间的竞争,而赌注也下得愈发大了。
昨日的千丈云海之上,十来个白玉高台骤然升起,每一个都是阵纹密布,宝光耀耀,可挡观我境修士的全力一击。高台之外,端坐着专门而来的十二阁长老,都是观我境大圆满的修为,每人看管一方台子。
“倪怀雪胜。”长老高声宣布。
冰雪雕成的剑客已经收剑,冷着张脸跃下台,却无法离开。台下的喝彩响了一瞬间,便停歇下来,瞬间为她撤出了一个半尺见方的无人区。
神色冷,人更冷,还没完全收敛的寒气如剑一般,似乎能直接扎到骨子里去。
随后,窃窃私语再度响起。
“下一场,倪家倪霁对盛泽湖公孙明。”长老扫了一眼手边的玉简,淡淡道。
“来来来,快开始了,”一修士满脸兴奋,忙挥手招呼着远处一位黑袍公子,“我听说,那公孙明也是在青州闯出一番名号的。”
“那有什么,散修而已。”那公子哥十分不屑,晃晃悠悠地迈着四方步踱了过来。
只听“咚”一声,一个面色黝黑,极为魁梧雄壮的修士便跃上了高台,迫不及待高声喝道:“倪霁何在!”
倪霁轻飘飘地跃上高台,淡淡道:“在此。”
她身量在女子中已不算娇小,但跟公孙明一比,就好像一个身量尚未长成的幼童,便是公孙明持着的矛也好似要比她长一些。
“便是你杀了郑衫吗!?”公孙明双目大睁,高声喊道。
倪霁皱了皱眉:“杀人者,人恒杀之。”
高台外,神色平板无趣的长老终于饶有兴趣地抬了头。金秋会比试严禁出人命。这回她可要准备着出手了。
“嚯,这两个还是有旧怨的啊!”公子哥摇了摇扇子,兴致勃勃道,“我记得上一届金秋会也有好几个这样的,打得那叫一个飞沙走石、昏天黑地,那叫一个好看!最后还是长老出手,把人带下来的。”
“可不是么!散修可能别的不行,奇怪的搏命手段却是多得很!”跟他一道的修士摇了摇头,满脸心酸,忽而又神神秘秘道,“张兄,不知你可下了注?”
公子哥嘿嘿一笑,没搭话。
台上,公孙明脸色一沉,双腿微微一蹲,右手长矛向下一指,整个人如猛虎出山一般,就向倪霁扑过来。
“好快!”有人惊呼道。
呼吸间,一道黑影就似乎要欺上倪霁周身,她并未格挡,而是脚尖一点,侧身躲开了这一击。随后,身影鬼魅般地一翻一转,长剑召出,直刺向公孙明后背。
尖锐的破风声响起,冷冽的长剑与骤然回转的长矛怦然相击。
金石之音如黄钟大吕响彻高台。
公孙明脸色一狠,顶着逼人的剑气,整个人一拧,身形猛然一降,六尺长矛一搅一转,随后死力往前一捅。
电光火石之间,倪霁整个人飘摇而起,长剑在长矛上划擦出刺耳的声响,长矛贴着身体,险险飞出去。
“好凶险!”那公子哥惊道。
台下的冷剑客面无表情,心道:没眼力见的傻子,不过试探而已。
场上,决绝之人攻势不停,长矛风势引得周围云雾散乱。他虽然身型魁梧,但也是极为灵活,看得出来是下狠劲练过的。
躲了几招,倪霁便是不慌不忙,认认真真出招了,却是将倪家的三部剑诀好好操练了一番。
闻世芳凝神看着,心中的诡异感越来越重。
先前她就发现,她小师侄的剑法虽然使得很好,但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本以为是倪霁去了一趟青州,杀性略重的缘故。现在看来,可能并非如此。她们在小秘境中经过了几十年,期间,倪霁还经历了一次顿悟,她剑术确实看着清正。
但,怎么现在又是看着不太对劲了?
琢磨之间,台上形式又是大变。
公孙明已然发现倪霁在拿他练手,不由大怒,黝黑的面庞上红光一闪,周身气势骤然暴涨。
他大喝一声,雪亮的矛尖上冒出滚滚红焰,把双眼映照得血色满目。
“来了来了,公孙明的成名绝技——赤风!”不知哪个好事者高声叫道。
红焰烈如骄阳,矛尖所指,玉白的地面硬是被烧灼出了纵横交错的黑色焦痕,他本人亦是汗流浃背。
耳边虽是一声声的叫好,但公孙明一点也不敢放松,只有站在这台子上,才能切身感受到倪霁剑风之厉,剑气之浩然。
便是他数十年如一日,打熬得肉身十分了得,之前也被擦身而过的剑风割开了好几道口子。
高台上,密密麻麻的阵法被激活,隔绝了台上的高温,但看客们的心却是越发火热。
成名已久的高手对决固然好看,但最精彩的还属草根黑马,若能将高高在上的天才杀得落花流水,岂不过足了瘾!?
“嘿嘿,我记得上次碧海门那个谁就被天弓元祯给三箭打趴下了,碧海门长老的脸都青了呢!”黑衣公子哥儿的同伴眉飞色舞,回味不已。
“汤九郎。”公子哥随口接道,眼睛紧紧盯着台上翻飞的身影。
霎那间,倪霁又是与长矛险险擦肩而过,她低语道:“何必徒耗心血。”
公孙明眼中血色越发浓厚,手中长矛舞得越发密不透风,简直要将白玉高台给砸穿了。
他一声大吼:“拿真本事来!”
倪霁此时也不愿再战,于是剑尖划过一道玄妙的轨迹,似慢实快袭向公孙明,正好与燃着熊熊烈焰的矛尖相对。
这一击,虽然长剑对长矛,却好似苍茫雪山对上澎湃火山。
时间似乎静止了一瞬间,随后,玉台宝光大亮,阵纹闪烁不已,台下看客只觉一阵清风拂面而过,那公孙明便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倚着长矛咳出一口鲜血来。
覆雪的修士轻飘飘地回落台上,只听公孙明哑声道:“是我技不如人。”
“倪霁胜。”长老刚抬起的眼皮又垂了下去,心道:又是一个没预估好实力的,不过倒是省她事。
寂静只有片刻,喧嚣随即而来。
“这、这……怎么会!?”
“你看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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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风云(六) 相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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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霁脚步一顿,若无其事地转身,打算打道回府,却被旁边一只手牢牢拉住了。
“师叔!”
闻世芳假装没听到她小师侄声音里的惊怒,只笑眯眯道:“着急什么,芳园里又无人在等。少年人合该多出来玩玩才是,你修为已经很高了。”
倪霁慌不择路道:“……我、我去别处玩。”
说完,她自己也不由红了耳垂。
闻世芳一愣,一点不客气地笑起来,边笑边道:“你……你去哪里玩?我……我知你和倪蔚合不来,只是你在芳园里枯坐着,难道还会有什么修士从天而降来跟你玩吗。”
倪霁脸上的红晕眼见着从耳垂一路蔓延到了双颊,双眼游移不定,根本不知道往哪里放。她不由催动灵力,希望把脸上的热度降下来。
玩什么玩,玩个大头鬼啊。剑客一腔悔意如集市外又深又宽的鹤溪。
只可惜,时间这种东西最是讨人厌,她再怎么想,也没办法吃后悔药。
倪霁心绪纷乱之际,居然还留神注意到远处明晃晃的一袭红衣正朝这边走来。
!
情急之下,她一把扯住闻世芳的衣袖,直往身侧的一条小巷一躲。
“什么意思!找不着人就来找我的麻烦,你当我是丫鬟吗!?”
小巷外,倪蔚的气急败坏已经更上一层楼,大抵只差一点就要犯了家规。
倪霁心神愈发紧绷,不住地抬头望着周围的高墙,大有翻墙之势,然而就在千钧一发的抉择之际,一道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气息猛地从身后窜出来。
刹那间,剑光骤出,直指身后。
“是我!”那人急急传音道。
声音更熟悉。
倪霁定睛一看,倪煦一身金纹白袍,腰间玉坠剔透温润,浑身贵气逼人,却畏畏缩缩地躲在一个废弃木架子后面,似乎外面是有洪水猛兽在找她。
而且看这架势,方才多半是想绕过闻世芳直接窜到她身边。
眼下,这受了惊的云栖君子正比手画脚,拼命示意她们隐匿气息,不要出声。
倪霁收了剑,压下嘴角弧度,同时乖乖地敛了气息,愈发好奇,盯着倪煦的眼神满满都是“为什么”三个字。
倪煦有苦说不出,不经意间一瞥居然发现青衣人眼中已经全然是笑意,顿时羞愤交加,没了端方自若的好模样。
“季伯玉可走了?”没过及息,倪煦又传音道。
倪霁冷漠道:“不认识。”
倪煦苦笑,忽而眼睛一亮又传音道:“就是那个在锦城瞪着我的!”
倪霁:“忘了。”
倪煦:“……”
“有人来了。”闻世芳突然道。
话音刚落,就听一道阴森森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倪!煦!”
青衣人眼皮一跳,立刻拉着倪霁飞身而起,直接站到了小巷墙檐上,给地下二位腾出足够空间。
来人莲冠青袍,腰间一条白玉腰带,打扮比倪煦还要华贵几分,袖口山崖纹分明,是潜山季家的修士。
而且,看着人的神色……
青衣人脸上笑意愈发分明,多半不是来寻仇的。
那这位是什么“英才”,居然能然倪煦躲得这么辛苦?
只听那人盯着倪煦的眼神几欲吃人,却一步也没多走,只咬牙切齿地开口道:“溜得倒是快啊!别以为弄了个什么隐蔽气息的破法宝就可以躲开我了,我有的是手段!”
“云栖禁止私斗。”闻世芳与倪煦同时道。
只不过,一个声音淡淡,还带着些事不关己,另一个却苦涩如药。
来人抬头扫了一眼,僵硬道:“晚辈潜山季伯玉,只是来寻人叙旧,前辈无需担心。”
又喝道:“倪煦,你给我过来!”
“伯玉,那不过是幼时戏言,何必当真。”倪煦终于走了出来,长长叹了一声。
季伯玉暴躁地将倪煦刚刚藏身的架子一掌拍成了粉末,冷声道:“你若未曾当真,何必躲我。”
闻世芳眼神愈发微妙——这么近,倪煦身形居然半分未动。
倪煦连连叹气,似乎很是头疼,低声下气地劝道:“说归说,别动手,引来长老就不好了,就算你进不了自明堂,也是要被罚钱的。”
她头发可都要愁白了!这两天季伯玉变着花儿地围堵她,她都恨不得躲到倪怀雪的石舫里去了,可那里又是什么好地方呢?
季伯玉大怒:“你家长老不就有一个在上面吗!”
倪煦一愣,抬头果然看见了闻世芳腰间挂着一块撒金白玉牌,正是云栖客卿令。
说什么,来什么,她今日还真是好运道!季伯玉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了,能忍到今天已经算是她耐心好了,今日若不给她一个理由,恐怕云栖都能被她掀翻了!
这么想着,她利落地低头认错,“是我的错,我不该如此的,今日是奉家主之令要去见远春君,所以才耽误了你的时辰,来日我定会赔罪。只是,明日你还要跟狄昆比上一场,他虽然修为不如你,但他的笛声向来十分棘手,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季伯玉唰地扭头,“当真?”
“真有…”
兰笑深深插进来墙中,距离倪煦只有一寸。
季伯玉早就料到了这一遭鸡同鸭讲的情景,才不管她说什么,猛地闪到了倪煦身前,几乎和她贴身相对:“我不管!我爹娘说什么那是她们的事!总之,我就要你!”
倪霁:“……”
闻世芳轻咳一声,盯着檐头青苔发呆。既然如此,她也不好在此碍眼了。
“两位、两位稍慢,”倪煦艰难地从季伯玉身前探出个头,头发乱得可怜,高声喊道,“今晚有宴,家主有请。”
明明只要纸鹤传信,家主非要派她走一趟,要不然,她也不会被季伯玉给逮住。
倪霁回身看她,季伯玉背对着她不动如磐石,她只能看到倪煦一张微微发红的脸。
“两位也去这宴上吗?”闻世芳笑道。
“自是去的。”两人异口同声道,只是倪煦的脸色怎么看怎么像是威逼的。
虽然如此,但恐怕季伯玉才是那个被强行拖到宴会上的。一入会场,倪煦便如游鱼入水,端着一副温和清贵的派头,看起来十足温雅,牵动了不知多少修士的心弦。而潜山季家的大女儿就一步不离地跟在倪煦身边,十分贴切地摆出了一副矜傲的模样,十分相衬,只能从她偶尔气急败坏瞪着某个人的眼神看出她的气急败坏。
吟风湖上,夜色已沉,湖面上空悬这数十颗拳头大的玲珑灯,柔光如月辉,十分清雅。不知道哪个修士别出心裁,在湖面上以法阵控出了数套即用即起的案几,其中都是流动的湖水。
闻世芳非常有兴致地倚在亮晶晶的水椅上,看着不远处被各色锦衣华服团团围住的倪霁。
她小师侄就好像一件刚出世的异宝,各色修士不惧艰险,顶着冰冷无情的剑意和冷若冰霜的表情,奋力攀谈,只为获得这法宝的欢心。
希冀于最后能成为他们如臂指使的一柄利剑。
只可惜,纵然只是法宝,尚有三分灵气可以择主,而倪霁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非善恶皆在她心头。
倪霁若有所感地回头,正巧看见了青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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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风云(七) 负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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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栖上的比试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看客们的称颂和唾骂一天一个样,阴影中赌场中的赔率也是瞬息万变,有多少号啕大哭就有多少人喜笑颜开。
琼花飘落中,几个热门也将分出胜负——
天弓元祯三箭击败碧海门陈暖,将和音修季仲徽交手
声色阁狄昆一曲离忧引得大雁悲鸣、云海翻滚,却惜败兰笑刀之手
碧海门汤九郎的碧海剑诀已入化境,涛涛海潮震踏了白玉台一个角,对面的倪晞毫无还手之力
倪家倪蔚跟南华派何不静在白玉台上下了一天棋,台下看客看得昏昏欲睡,到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只有以棋艺著称的孟子都颇有先见之明,以全副身家豪赌一把,赚了个盆满钵满
……
与此同时,桃色绯闻亦是如刚刚过去的夏季雷阵雨,每天一个新花样。
譬如东道主家有名的浪荡子——倪怀明这次看上了狄昆,险些被狄昆一曲吹断了肝肠,实际意义上的肝肠,然后竟和医治他的医修——天心医馆侯方君,看对了眼。
再比如,季伯玉把她的未婚夫——青湖崔时彬,揍得满地找牙,却每天跟倪煦腻歪在一起。崔时彬被打得鼻青脸肿,气不过找了影剑客卢坚套麻袋,却被倪煦带着倪家长老一锅端了,两人惨痛止步。
……
“三长老。”
倪岱眼睛一抬,碰上了个稀奇人——闻世芳。此人自从云海前几日露了个面,之后便谁也找不到了,便是问倪霁也只会得到一个茫然的“不知道啊”。
对了,今日倪霁对上了沈振泉。她现身不稀奇。
闻世芳淡淡道:“今日人多,不知三长老这里可有一席余位?”
倪岱默默指了指身侧,摇摇头叹道:“做长老也没什么好,每日不是被那个烦就是被这个找,不过就是这些时候,能有些特殊待遇。”
倪家这回不知是从哪里找的炼器师,金秋会的各色桌椅做得都十分有趣。这一回,长老们坐得都是用落下的琼花炼成的椅子。闻世芳一坐上去,就发现这靠背竟然开始自动贴合她的后背。
“不错吧?这都是大长老的主意,”倪岱冷笑着开口,拉足了嘲讽,“也就只有这点把戏了。”
路过的倪煦脚步微不可见地一停,而后目不斜视地跑了。
比试尚未开始,台下已是议论纷纷。
“唉,你说今日倪怀雪还能继续赢吗?”
“我看未必!那汤九郎上一届可就是第七,两者虽都是照神大圆满,但倪怀雪上次可没有出战,指不定只是修为唬人呢!汤九郎可是为数不多参加两次的,有时候经验可是要比修为更重要!”
“嘿嘿嘿,我倒觉得十有八九是倪怀雪,瞧那气势!”
“哈哈,我看你想着人家好看,舍不得她输吧!”
“你可拉倒!我是心疼我那些钱!好看有什么用,还是实力强!”
……
倪岱坐得虽然远,但修为在身,听得一清二楚,她不着痕迹瞥了一眼,幸好都不是倪家弟子。
要不然,一会儿就等着吧!
不务正业!真当云栖阴影里都是些好东西么!
一想到那块地方她就来气,云栖阴影也不知是有什么特别的,龙蛇混杂、藏污纳垢不说,弟子们偏还特别爱去那里。她屡次请命围剿,谁知围剿了数次也没什么用,每次人一撤走那些歪门邪道就跟野草似的又窜出来!
杀也杀不得,赶又赶不走!
她看呐,就应该把那些云栖阴影里抓到的的倪家弟子个个严惩,看谁还敢再去逛!
正直的三长老越想越觉得可行,计划已经渐渐形成,而身边的青衣人只看着这位司刑长老的神色越来越振奋,也越来越扭曲。
“今日第一场是怀雪对碧海门汤九郎,不知远春君觉得谁会赢?”倪震宇悄无声息来到了二人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直接把倪岱夹在了中间。
倪岱:“……?”
闻世芳淡淡道:“倪怀雪。她一直有余力。”
倪震宇朗声一笑,“她是个好孩子,只是,性子太冷了。”
冷冰冰的石舫,冷冰冰的倪怀雪,还有那一柄负晴。纵然是天纵之才,也总让人觉得会像冰雕般脆弱易化。
他幽幽叹了一气,“她二人都是父母缘浅,小时候颇为坎坷。幸亏天道终究不算太狠心。”
闻世芳默然。
倪岱脸上流露出几分心疼,但刹那间便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十二年了,她还是记得那些小孩。
倪霁从前不是这样的。
倪怀雪从前也不是这样的。
天道啊,终究是不可言说之物。
她曾经以为倪震宇连续丧亲后一蹶不振,只是打算保下一个血脉。毕竟,杏花洲可比云栖安全得多。可她怎么就又回来了呢?也不是回来不好,可那些灰烬尚未随风逝去,最后还要落到她身上了。
这灰烬,曾经灼伤了倪煦的眼睛,那现在呢?
她笃定,这二人不会相争。
但,若是还有旁人呢?
身死魂灭的云栖八客卿可不单单是因为灵火之乱。
等等,倪岱眸光一凝,陡然回过味来:倪震宇这个老东西从来不会有事没事说着一堆东西,肯定别有所图。
“小云儿回来了,我本以为后继有人,”倪震宇连连叹气,十分愁苦,盯着地上的落花看得出神,“谁知道啊,我这小孙女儿居然跟怀雪一个样子,没学到半分谢家主潇洒豪气,我倒是不担心她,毕竟有远春君护着,只是这怀雪啊……”
“今日第一场,倪家倪怀雪对碧海门汤九郎!”十二阁长老高声宣布。
倪震宇十分嫌弃,“没眼力见!”
闻世芳轻笑一声,没搭话。
高台上,倪怀雪已经一跃而上。
众人只觉一阵略带咸味的海风拂面而来,那汤九郎已然飘飘然从天而降。
“久闻倪姑娘风姿,如今有幸直面,果然不同凡响!”汤九郎抱拳道,俊朗的面容上满是笑意。
倪怀雪充耳不闻,近乎无情的双目紧紧盯着汤九郎,整个人就像是刚磨好的刀锋,锋利得似乎无法直视。
汤九郎无奈地摇摇头,一柄蓝到近乎发黑的长剑骤然出现,“此剑名为碧潮,我于三千里海国中寻得此剑,祭炼十余年,如今执此与道友一战!”
倪怀雪似乎冷笑一声,脚尖一点,一柄似玉非玉的长剑便猛地掠了过去。她身形几乎整个横了过来,如万丈冰原上寂静之中骤然发生的雪崩,一人一剑近乎融为一体,似乎要将对面的汤九郎整个埋在雪浪之中。
“千里白!”认识的倪家弟子惊呼一声,“居然能用到如此程度!”
汤九郎收了笑脸,碧潮剑光一闪,蓝盈盈的剑影突现在汤九郎身后,浩浩荡荡的水汽弥漫开来。
他迎着对面暴烈地剑势,猛地挥出一剑,剑锋所指之处,近乎成为实质的滚滚海潮前赴后继地扑过去,拍岸之声不绝于耳。
高台上宝光闪烁,众人只觉带着无尽水汽的寒风阵阵刮过,透过阵法的保护,仍能感受到双方凌冽的剑意。
“好剑法!”
“汤九郎剑法又长进不少啊!”
两人都观摩过对方的比试,此时一招已出,既无胜负,二人迅速变招,不过几个呼吸,便已拆了百余招。
倪震宇看着白玉台上几乎成为战成虚影的二人,神色十分畅快。
天生剑修,不过如此!
“怀雪如今不过三十余岁,远春君看可能拜入了尘居士门下修习几年?”
怀雪什么都好,就是太不沾人气。倪家需要的是一个修为高深的剑修,而不是一座冰山。况且,修士终究是人,总是有些劫数要经历的。
而了尘居士不仅是小灵台境的三位元君之一,也是唯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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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风云(八) 傀儡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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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振泉可是白云门首席,被白云门倾注了无数资源养出来的!”
“你是不知道!这底下的赔率都快打平了,我都不知道该投谁好了!”
“愚笨!当然是不投啊!”
……
两人都不是话多之辈,长老一敲钟,台上就是一片来来往往的虚影。
“是白云道!”
“不对,是风雷引!”
“也不对!”
白玉台上一片云气茫茫,虽然长剑格挡的“叮当”声不绝于耳,但两人的身影半隐半现,众人几乎无法认出二人都使出了什么招式。
闻世芳哑然失笑。这是白云道中的栉云加上他半吊子的似水流年。栉云如天罗地网,陷阱百出,用以退敌,而似水流年则是顶尖身法,用以藏匿自身行踪。虽然看上去很迷惑人心,但剑修的剑意不但能截断其中的灵气流动,还会让他辛苦维持的白云道变得破碎不堪。
这种程度是不够的,他定然还有后手。
“咚”一声,茫茫云雾中出现了一个两人高的黑影。
“是傀儡!”看客惊呼一声。
这傀儡之前也曾出现过一次。在沈振泉和天工元祯的对决上,那傀儡毫无预料地出现在元祯身后,一掌重伤他的左臂。
那左臂顿时血肉横飞,白骨森森,好在他及时下台认输,要不然恐怕另一条胳膊也难保。
那黑森森的傀儡动作虽然笨拙,但架不住体型粗壮,稍有不慎被带到一点,便会打个趔趄。
倪震宇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紧盯着白玉台的目光一点点变得森冷。
云雾遮掩,傀儡庞大的身型有些朦胧,没了之前的可怖。
借助道道雪亮的剑光,众人才能发现倪霁的身影。
剑客身法轻灵,如云中飞鹤,又似雾中飞花,那傀儡连她的半分衣角都没有摸到。
“云起。”沈振泉低沉的声音忽然响彻高台。
云雾突然像有了生命力一般涌向傀儡,那傀儡木呆呆的动作瞬间变得灵活无比,一挥臂打向倪霁。若是被击中,非是筋骨尽碎不可!
众人纷纷捏了一把汗。
只见倪霁陡然身形倒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斜斜从傀儡胳膊下穿过,冰冷的剑光在黑甲表面划出尖锐的“嗞啦”声,星星点点的的火光迸溅出来。
再一跃,雪亮剑光已经到了傀儡头顶,浩荡剑意直指天穹。
千峰望断!
溪山剑法第十二式,千峰云尽,极目天涯路。
笼罩白玉台的云雾轰然而散,傀儡覆了厚厚铁甲的右臂颓然坠下,铁球似的脑袋几乎没了一半,整个都失去了平衡,要往前倒去。
沈振泉如一道黑影,鬼魅般出现在倪霁身后,手中一柄非实非虚的长剑直指倪霁后心,剑芒甚至已经破开了法袍的防御。
电光火石间,倪霁飘然往下一跃,凌厉的剑锋扫过发梢,几缕青丝飘然落下。
沈振泉剑势已去,但手中非虚非实的长剑猛然散作一团云雾,并且飞快衍生成一条长链,直向倪霁袭去。
咚——
尚未落地的剑客不知从哪里借了一把力,腰身猛然一扭,云链险险擦过右臂,砰然打到傀儡上,一道深深的裂缝顿时蔓延开来。
一击之后,云链回弹而去,其上附带着的气息浩大而熟悉。
闻世芳轻“咦”一声,刚刚那条长链居然有几分山河锁的影子,白云门还有这等秘术吗?
“天真!”沈振泉冷笑一声,嘴角一抹狞笑一闪而过。
琼花台他势在必得!
傀儡裂缝处,几团金红色的火光飞快爬了出来,瞬息之间就布满了整具傀儡,如今看来,那傀儡是个火人一般。
倪霁眼神一厉,脚尖一点,飞速拉开了距离——那不是火,是正吞吐着火光的傀儡虫。
那庞大的黑傀儡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空壳子,这才是沈振泉的杀招!
台下顿时炸了锅:
“我就说,白云门又不在平泽!哪里来的偃师!”
“怎么会!他怎会有傀儡虫!”
“白、白云门还有如此秘术么!?莫不是先前从抚舟崖偷的?!”
“不对,那起码是百年的傀儡虫!怎么可能是造化门的东西?!”
“造化门传承千年,什么没有?我看呐,还真说不一定!”
“长老!此等邪物不该留存于世!”
……
傀儡和傀儡虫虽是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傀儡是死物,傀儡虫是活物。
傀儡虫是蛊,能寄生在活物身上,吸取寄主的灵气,传递傀儡虫主人的意志,据说甚至可以完全操控寄主的心智,让寄主成为主人的化身。四洲毒修虽少,但自古医毒不分家,玩儿毒的、炼蛊的并不在少数,平常修士远不会得到如此恶名。
但问题是,传闻中,高阶的傀儡虫是极少数能困住、吞噬神魂的东西,百年前,便是如今的医修标杆——天心医阁,带头呼吁将其销毁。
从此以后,傀儡虫就几乎在四洲绝迹,偶尔出现也会很快被剿灭。
群情激愤中,白云门长老神色大变,交头接耳了一番后,一个白发白衣的长老忙不迭地站起来撇清了关系:
“我白云门概不为此事负责!那是他游历所得,不管本门的事!”
本就一片哗然的琼花林外更加混乱。
毕竟,白云门虽然近来没落了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说也是云州的顶级宗门之一,而沈振泉更是白云门的内门首席,如此快速地抛弃了他实在让人心寒。
白云门长老们虽然无能,却也不是聋的,此时听着周边的指指点点,脸都青了,大有拂袖而去的架势。
只可惜,白云门参加金秋会的不止沈振泉一个,士气本就低靡,若是此时走了,恐怕场面更难看。一时间,长老们看着台上沈振泉的眼神都带了几分不善。
闻世芳手下的扶手一点点变形,原本懒散靠着椅子的脊背挺了起来。
那不仅是傀儡虫,还是吸食了炎阳砂的傀儡虫。被那金红的火光烧上一道,体内灵气就会带上挥之不去的火气,毁伤经脉不说,神智也会烦躁不堪。
她可没试过傀儡虫吃不吃佛光莲!
青衣人正襟危坐,不经意之间手指微动,一道神念神不知鬼不觉地附在了宝光闪烁的阵纹上。
“停下!”
身边,倪震宇再也忍不住,猛地起身。
绿衣长老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慢吞吞道:“金秋会并无如此先例。”
倪震宇横眉倒竖,“狗屁先例!你长眼了吗!现在可以有了!”
噌——
一声似有似无的剑鸣陡然响起,那声音实在太飘渺了,又像是直接响在神魂里的一般,直震得人心里一麻,短暂失神了瞬间。
高台上,万千剑光银河倒悬般倾泻而下,冷入骨髓的寒气如雪崩般倾泻下来,眨眼之间,那闪耀着火光的傀儡虫已然陷入皑皑白雪之中,莫说行动敏捷,就是身上的火光都灭得只剩蜡烛芯大小了,飘摇得随时都可能熄灭。
令人心惊的死寂之下,剑客仍未停手。那沈振泉将白云门的云雾六变练得炉火纯青,身躯不时虚化,倪霁眼前的云雾时聚时散,便是灭杀一切的剑光也无从对付一团风。于是,失了准头的剑芒将白玉台生生削薄了一层。
若是不管那些个傀儡虫,倒是不分上下之势。
只是,这招……
“溪山剑法第十八式,归寂。”
青衣人脸色有些僵硬,这一招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归寂在溪山剑法里的位置很微妙,时至深冬,万物沉寂,但又暗藏生机,本是极难练好的。但现在,这招归寂却好得惊人。
便是那一点缺少的生气,放在此处也很合理。
假以时日,倪霁修为更深时,此招成为送归万物的一大杀招也不是不可能。
一时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做了件多余的事——她似乎完全不需要在阵法上做手脚么!
倪震宇望着白玉台,脸皮抽了抽,不甘心地坐下,忽的凝神琢磨了一会儿试探性问道:“倒像是融合了几分闻道友的道意?”
“……兴许。”
“去!”
台上,沈振泉神色愈发阴狠,一闪身到了傀儡虫中间,狠狠一划手臂,鲜血滴落,傀儡虫饱饮了鲜血,身上火光再度明亮起来,摇曳如寒夜灯火。
与此同时,他手中长剑再度出现,猛地向被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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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莫测(一) 中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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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说没,那沈振泉居然被白云门保下了!”
“啊?这也行么?”
“什么呀!我可是听说白云门长老在商量除名的事呢!”
“不对不对!分明是要废去他的修为!”
“拉倒吧,怎么可能!八成是先压一压,等风头过去了再说!人家可是首席!”
“算了算了,我跟你说啊,当时那招沧浪阔可是真厉害!我都感觉自己要被压扁了!”
“呦,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
海国站点来报,海国主又不高兴了,觉得外人干扰了海国淳朴的民风民俗,正在考虑削减倪家进入雾海的船只配额,红夫人正在尽力斡旋。
青州站点的消息,有去有来坊疑似在和落日楼接触,她们在青州的货物多半要多加防护,与此同时,雪季将临,但身在雪原内境的人尚未完全撤回,需要求助杏花洲。
……
这些都是小事,过后再回也不迟。关键是……
倪煦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手中的纸鹤,“倪霁今日一战可是出风头了。幸亏她和闻前辈在琼花林里,要不然,这云栖峰上的草恐怕都要被踏平了。只是,我总担心白云门不会放手。”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你担心什么?给你讲个笑话,今日我居然在琼花林里捡到一把漂漂亮亮的纸鹤,恐怕都是对某人的一腔爱意!你说这些人胆子大不大!?”倪蔚仍旧一身明亮的红衣,此刻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卷棋谱。
倪煦有些惊讶,倪煦此人平时实在是没有如此安分的时候,她都纳闷倪蔚那一身棋艺是在哪里学的。
她想了想,直接凑了过去,一看便惊道:“不眠纸做的?”
这得要多少钱啊!现如今道士都这么有钱的嘛!不眠纸一卷万钱,这么厚一本,这得抵一年的月例吧。不过只是想了想,她便心疼坏了。
倪蔚漫不经心道:“嗯。何不静送的。”
她停顿片刻,忽而抬头郑重道:“你说,榜首会是谁?”
倪煦一怔,本想说倪怀雪,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如此反复了几回也没蹦出一个字。倪蔚光看她表情也猜出了她的心思,正要嘲笑就听她犹疑道:“琼花台可有进两人的先例么?”
何等傻气!倪蔚毫不客气地笑起来,“怎么,你是觉得长老们都是笨蛋?”
话一出口,倪煦也意识到了不妥,立刻讪笑着遮掩道:“资质愚钝,资质愚钝。不过,你在意这个干什么?”
“下注啊!”红衣修士恨铁不成钢,看着倪煦的眼神近乎无药可救,“这一票若是成了,我三年都不用愁钱了!”
倪煦:“……”
若是怀疑这家伙会多想些什么,那可真是脑筋太多没处使了。不过,这些天,她和南一梦倒是走得挺近的,不知大长老和倪阔野会不会有什么动作。毕竟大长老有前科不说,手下可是有一大家子要养呢!
虽然这么想着,倪煦却什么也没说,而是笑问道:“今日你怎么不去夜宴?”
“夜宴哪有这里好玩。”倪蔚修长白皙的手掌中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粒晶莹剔透的白子,“微茫峰上不是更热闹嘛?白云门那几个鹌鹑长老终于硬气了一回,家主和几个长老不得杀杀他们威风吗?”
倪煦无语:“你又听不到!”
倪蔚诡秘一笑,那白子在她手中如一滴剔透的水珠,流转间将坠不坠,很是古怪,“我近日跟那听风台的风廿四十分投缘,她赠了我一物,十分了得,方圆二十里之声任君选择!”
“……胆子挺大啊,难怪你来我这里。”倪煦顿了顿,“给我复刻一份。”
“被抓了你顶缸。”倪蔚满意一笑,狮子大开口道。
“四六,你六我四。”倪煦不为所动,稳稳道。
“成交!”
微茫峰下,闻世芳难得一身狼狈相,青袍袖口被炸得焦黑,甚至发间都带着些许尘土。
而她面前,是一片覆着土却闪耀着金光的法阵,渺茫的金色纹理一路延伸,乍一看,竟有无穷无尽之感。
这些天,她几乎可以确定,云栖的阵法有问题,但要想探得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得深入阵法核心。和听海、观云一样,云栖岛也是一件大型遗宝,驱动方式多半和如今的法器截然不同,还是要慎之又慎。再者,最好也不能让倪震宇发现。
她和倪震宇的交情还没到如此程度。
如今,周围都被她布下了隐蔽阵法,除了了尘,应该没有人进得来。
事不宜迟,她上前几步,周身环绕过几道金光,一跃而下。
两方金光闪耀,坑底的尘土骤然消失,亮铜色的玄奥纹理暴露在了秋夜微凉的空气中。
万里外,憔悴的男人望着面前的墓碑陡然失神,祭酒在苍白石刻上溅出深色湿痕,似是落泪。
闻世芳再一睁眼,眼前已是一片繁忙之景。
望不到顶的天柱石如石林一般矗立着,每一根都价值千金,莽莽石林之间是无数闪耀着金光的齿轮,齿轮之间以锁链相连。
此刻所有的齿轮都在缓缓转动着,但此地却安静地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空气中流淌着一股沉闷的土腥气中夹杂着点金属味的味道。那是黑火的味道,几乎是大型遗宝标志性的味道。
天柱顶天神木造土,飞光引魂血河生生。
据说天地初开之时便是有一根联通天地的天柱,后世所谓的天柱石自然不是传闻中的天柱,但那也是目前找到的最硬、最坚韧的材料,拇指粗细便可负载千斤。
触目所及,这里的天柱石每根都有合抱之粗,只有这样才能支撑起一座山的外观。
闻世芳上前几步,谨慎地观察着天柱石上粗糙古朴的花纹。
虽然岁月流逝,这些花纹已经快磨灭了,但还是能依稀看出雕刻的是创世神话。而将天柱石连接在一起的灵纹就巧妙地隐藏在神话中。
这应该是以古修士遗宝为原型,又经过重新改造炼祭合成的一方重宝。
闻世芳心中赞叹不已,身形飞速穿过,寻找这此处中枢。
嚓
柔软的鲛绡轻轻擦过一道金光长链,闻世芳心头一突,下意识飞身而起却被一顶金光网当头罩了个彻底。
她腰一拧,整个人横飞出去,金网扑了个空,却长了眼一般转了个弯继续向她扑过来。
身后一声轻微的“喀啦”声响起,一支金色的小箭混杂在漫天金光中直冲闻世芳后心而来。
果然不可小觑。闻世芳心道。她在金链中艰难腾挪,险之又险避开了那支金箭。
而那张金网却是伸缩自如,最细是仅是一道流光,张开时却可铺天盖地,在各种缝隙中都能如水般轻轻松松地流淌而过,誓要将闯入者拿下。
再这样下去,恐怕主理人就要被惊动了。
这可不行。
闻世芳几个闪身,终于从天柱石林中寻出了一块比较空的地方,随手扔了点东西出去,同时整个人屏气凝神,瞬间收敛住所有灵力波动。
金网瞬间就包裹住了锄头,眨眼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青衣人神色一沉,很是头疼。果然,那金网并不是要伤人,而是要将进来的东西带到某处,比如,掌管此地的主理人面前。她应该,最多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倪震宇此刻在微茫峰和白云门长老吹胡子瞪眼,他接到金网报信、甩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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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莫测(二) 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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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入家族重地,妄图探查云栖中枢……
怎么想都是心怀不轨。
闻世芳轻咳几声,避开了倪霁颇为迟疑的眼神,自己越想越心虚,一时竟恨不得来的是倪震宇而不是倪霁。没等倪霁开口,她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全盘托出。
年轻剑客的脸色几番变换,最终把身体一侧,沉声道:“中枢就在前方。”
闻世芳一怔,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倪霁打断:“我相信师叔。”
那是三根白玉般的天柱石,每一根上都充斥着不断流动的各色灵纹,飞鸟鱼虫、各色灵禽化为虚影,绕柱而走。
经过炼器大能祭炼、和云栖融为一体、上承气运的天柱石,或者说,云栖中枢。
“云栖岛正西、中央和东南方地下各有一块玉珏作引物,联系着此处中枢。这里曾经还有一副石卷,联系着另外五座浮岛。这三根石柱当时在石卷的正上方,后来出事的时候,石卷灵光湮灭,只剩下现在这三根石柱。”
倪霁一一道来,忽然声音发紧,“爷爷要来了。”
“你手臂如何?”
芳园内,夜明珠安安稳稳地悬在墙上,半透明的琼花开得繁盛,细细碎碎的落花不时不时飘落下来。
闻世芳端坐在花树下,又忍不住要起身,但不过几个呼吸之前,她刚刚坐下。她无话可说,又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沉默了好半晌方挤出几个字。
倪霁无奈道:“已经好了。”
稍稍一顿,她又多此一举地补充说:“伤口在先前回芳园的时候就已经愈合了。”
闻世芳默然不语,眼神完全没落在倪霁身上。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讲了句完完全全的废话,化生丹是顶级丹药,治愈这种简单的外伤自然不过是分分钟的功夫,要是真留到现在,她反倒要担心了。许是方才在云栖中枢实在是太过狼狈,她现在竟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倪霁。
中枢确有问题,她们也终究没有避开倪震宇。三人面面相觑时,倪震宇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青衣人微叹一声,好在今晚确实确定了中枢的问题。
似是被叹息声惊醒,剑客不再发呆,她上前几步,轻轻拔掉闻世芳头上里的草屑:“师叔不用担心,家主想必也知道云栖上没什么师叔愿意图谋的。”
闻世芳难以言喻地瞥了剑客一眼,一点没想明白她怎么会这么确定,但现在也不是逗人的时候,只是拂开了在头顶上乱窜的手,“别动了。”
“云栖中枢和入门十二阵不谐,中枢内的造化三才阵虽然看着只是稳固灵气,但灵气太多不一定是好事。若是有心人作乱让云栖阵法尽数开启,海量灵气流转之间就能毁了云栖。我不知道仲平是有意如此,还是有心人故意布置,但无论如何,你们得先把阵法拆掉。”
倪霁没有停手,她开始觉得闻世芳可能需要散开发髻,好好梳一梳,才能把乱七八糟的草根和土粒彻底理干净。
一个元君居然被阵法炸了一身也是难得。
她轻声道:“既然师叔已经确定,那想必师叔是有法子了?”
闻世芳脸色骤然难看了几分,这不对劲!
她自己从照神到观我虽然耗了几年,但过得不温不火,什么岔子都没出,况且又是在江潮生的岛上过的,自然是不知道寻常修士如何。可她曾经好几次听蒋瑛提起过,有些修士在过渡到观我境时小则喜怒无常,重则性情大变,倪霁莫非如此?
“……仲平出身乡野凡间,查起来怕是很难,而长洲剑仙虽然素来看不惯云栖,但想来也不至于用如此手段,师叔觉得呢?”
大抵是察觉了青衣人的怒气,倪霁终于停手,面上还是一派波澜不惊,甚至还带着几分乖巧,半点看不出方才的逾越。
青衣人的一腔犹疑顿时闷在了心里,半晌才冷着脸道,“仲平纵然起于微末,如今也是功成名就,就算听风台没有消息,我不信云栖自己没有查过。再者,他不见得只给云栖设过阵法,只要放出消息,那些个世家门派自然会排查,到时候说不定会有些眉目。”
倪霁点头,“有理。”
看着剑客全然信赖的模样,青衣人不知怎的觉得有些头疼。倪霁看着潇洒,内里却颇有几分执拗,还有一些她说上来、却感觉很危险的东西。世路险恶,天道难测,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就再难回头,如今她也只能盼着素心真人的卜辞准确一些了。
“你……”
然而话还没说完,一向言听计从的剑客就站了起来,温声道:“师叔今夜辛苦了,还是早些休息吧。我下一战是长孙佑,恐怕还是要好好准备。”
闻世芳:“……风雷之术难得,你纵然有佛光莲还是小心为上,再者,输赢也并非那么重要,你不是还要随我游历么?”
“好,”倪霁点点头,弯起眼睛,轻声道,“今日我使的归寂,师叔可满意?”
闻世芳骤然一顿。
“好。”
她小师侄做得不能再好了。这不单单是她说的融合,还有更多是属于倪霁自身的。这已经是倪霁理解中的溪山剑诀,剑修从照神到观我的一大步她已经做完了。
接下来的路,就需要她自己走了。
隔日,琼花林外再度人满为患,白玉台上散着一层落花,台上赭黄裙的女修一脚一脚踢着花,似是无聊极了,又像是觉得这花十分有意思。
“长孙,好久不见。”倪霁一跃而上,朝那女修笑了笑。
长孙佑唰地转身,仔仔细细打量了倪霁一遍,难以置信道:“原来是你!”
台下的闻世芳有些意外,心说两人居然还是旧识,听口气关系还不错,看样子,那日是白提醒一番了。
倪霁笑道;“当时化名齐二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本名过于招摇了。”
长孙佑不住点头,“难怪我之前见你打架招式那么眼熟呢。”
那角度,那策略,那手法,简直是如出一辙啊!就是使的剑法没见过,亏她还怀疑了自己好久!
“不对啊!你肯定早就认出我了,怎么到现在才来找我?”长孙佑不知想到了什么,陡然反应过来了,神色颇为不善。
倪霁:“……只是、只是近日……”
长孙佑:“你忘了!”
“怎么着啦,还打不打啊!”
“差不多的啦啊,要叙旧晚上多的是时间呢!”
“流言果然是流言!不是说倪霁一直在平泽谢家吗,那她是怎么认识的长孙佑?人家不是刚从青州回来吗!”
“怎么这种东西你也信!又不是什么听风台卖的消息!”
……
十二阁长老装模做样清了清嗓子,“白玉台上以武会友,我可要敲钟了。”
“赔礼一会儿再说,先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长孙佑语速飞快,一双杏眼中燃起熊熊斗志,也不待倪霁有所反应,便一掌拍了过去。
悠长的钟声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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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莫测(三) 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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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佑其人,云州散修出身,虽然跑来云州参加金秋会,但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青州混迹,在青州已然小有名气,以一己之力荡平了无数怨鬼。坊间传闻,她身上的雷法是母亲传授的,而风法则是自己在游历途中一点点领悟的。
风雷之法素来难修,要不然倪霆也不会那么宝贝倪阔野,若真是如此,长孙佑的资质不可谓不高了。也因此,不少门派向长孙佑伸出了橄榄枝,其中不乏顶级宗门,却都被她一一回绝,白云门就是其中之一。
白玉台上,剑光与雷光交响辉映,天际黑云暗沉,飞速铺了过来。
不知是哪里的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子混着高空的冷意稀稀拉拉地砸了下来。
下雨了。
闻世芳看着挂在她指尖的水珠。
小小的水珠在她指尖上轻轻滚动,有点麻。
这雨居然是两人招过来,风、雷、雨都齐了,二人私交还不错,若是连合击之招,怕是有以二敌六之能。
“唉,听闻白云门曾经以千年洗心花为礼,想让长孙小友入内门,却是要她与白天礼共练青霄九变,谁知道被她一口回绝。当时世人都骂她不知好歹,如今看来她倒是个明白人!”倪震宇忽然点头长叹一声,声音大得连雷声都盖不住。
“你!”一白云门长老勃然变色,直接站了起来,却被身旁另一个长老硬生生拉了下去。
倪震宇阴阳怪气地一笑,昨日这些个白丧鬼一个赛一个的护犊子,也不看看护得是个什么货色!白云门白云门,还不如改成乌云门得了!
白玉台上,雷声越发响亮,修为低些的甚至觉得头昏目眩,睁着眼也什么都看不清。那早早开了条缝的白玉台早已四分五裂,远远望去,两人就像在嶙峋的乱石堆上缠斗一样。
雨还在下,云气翻滚。
闻世芳忽地抬头,觉得雷声大得有些不正常。
喀拉——
一声巨响,暴雨如注,雨水终于下了个畅快。
长孙佑浑身雷光越发明亮,细小的雨点在她周身震颤,反射出璀璨的光亮。
倪霁一招“秋江月明”带起万千雨水,整个人如秋夜落雁一般向长孙佑刺去。
一时间,台上水雾横生,二人身形模糊,只见得一轮明月自白袍修士身后升起,银紫雷光湮灭了一瞬间。
灰色的天空中,雷云仍在翻涌,雷声连绵不绝地响起,白玉乱石堆里忽然一片寂静,半透明的琼花兀自随雨飘落。
长孙佑一身紫电,看不清面容更辨不出神情,幽幽地落到一角乱石上。
倪霁执剑而立,刚刚她的确是破了长孙佑一招,但是……
忽的,一道惊雷在众人头上炸开。
长孙佑周身的银紫色电光猛地一窜,几乎要和天雷相接。
立在白玉台废墟边的十二阁长老人一抖,一团光球差点脱手。他一脸惊骇,细细长长的眼睛瞪得都快脱框了。
天道保佑啊,这小姑娘可别被雷劈死。都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可修雷法的被雷劈死总听着不太对劲儿啊!
正在胆战心惊之间,只见长孙佑静立片刻,忽地一声长啸,竟与雷声遥遥相合!
白云门长老腾得站了起来,她竟然突破了!
当初就应该死皮赖脸把她哄进门的,怎么能放跑了这么个天纵之材呢!若是白云门有长孙佑,那还用得着因为沈振泉跟倪家撕破脸吗!
“这!也!能!突破?我以为只有三流话本才会这么写!”
“没见识!当今谢家主也是这么过了照神到观我的大坎的!”
“哦?这我倒是真不知道。”
“紫衣血屠听过没?就是现如今的杏花洲之主当年可是也在青州雪原闯下过赫赫威名的,听说那一阵的怨鬼连平时的五成都不到!特别是她破境的神光,可是照彻了百里呢!可吓人了!我估计要是没有后来封山的那回事儿,她说不定就叫什么紫衣明光了!”
“这、这么厉害的么!?不对,道友你、你年纪这么大了?!”
“这都是老黄历了,不提也罢!欸你说,这云州榜可是只收录照神境的修士,长孙佑既然已经到了观我,如今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多少事情都是这么糊弄下来的!”
“道友你这、也是在糊弄我?!”
……
倪霁和长孙佑已然下了台,只剩一个十二阁长老脚不沾地地在台上摆弄留影。倪岱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葫芦清心饮,给二人各自倒了一碗。
长孙佑一气饮尽,擦了擦嘴,快活道:“多谢长老,这东西味道颇为不错,不知是何物?”
“清心饮。你若喜欢,我再送你几壶!”许是同类相吸,倪岱看长孙佑十分顺眼,要不是差了辈分,恐怕就直接义结金兰了。
“那就多谢长老了!”长孙佑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几葫芦,使劲儿拍了拍倪霁肩膀,“你可不够仗义啊,这么多天了,也不来找我,是不是要是我多输了一场,你就不打算来见我了?”
倪霁苦笑,到云栖的这些日子她看着是很清闲,实则也是诸事繁杂。还有一个倪蔚时不时来芳园瞎搅和一通,她虽然看着很是嫌弃,但多少没有恶意。乱七八糟的传信纸鹤她这些天已经不知道收到了多少了!
再加上云栖中枢的控制权从天而降,她花了好一番心思才能稍稍运用起来。这些天虽然认出了长孙佑,但想着以后还有时间见面,就一拖再拖,最后直接拖到了白玉台上。
“自然不是,我定然赔礼道歉!”倪霁上前一步,指了指身上毛炸炸的衣服,笑道“你看我这身衣裳都不成个样子了,你住哪里,我明日便来,如何?”
长孙佑哼哼了几声,矜持地点点头,“这才像样嘛!明日来随风楼找我。”
忽的,她一指闻世芳,好奇道:“那位前辈是谁,为何一直盯着你?可是有仇?”
闻世芳:“……”
她这分明是关心弟子的眼神,怎么就成看仇人了呢?
她缓步走到倪霁身边,冲着长孙佑认真点头道:“不错。我与这后辈确实有仇,不知你可能看出是什么仇什么怨?”
倪霁:“……?”
她只是反应慢了些,怎么她师叔就忽然蒋瑛上身了?
“嗯、嗯……”长孙佑一看二人并肩而立,倪霁又是一脸无奈,便知是自己眼神不济,方才看走眼了,此刻支支吾吾了半晌,方打算告饶,就见对面刚刚结束一场缠斗,一身狼狈地剑客忽的侧头含笑道:“可是萤夜捉贼之仇?”
长孙佑、倪岱:“……!?”
这回轮到闻世芳不自在了,她小师侄的嘴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她运转灵力,将面上红晕强压下去,轻咳一声,方回避道:“我是她师叔,你二人都好生休息吧,结果差不多要出来了。”
白玉台废墟边,长老难得愁眉苦脸,手里捏着玉玦不知和谁讨论了半天才慢悠悠地朗声道:“诸位稍安勿躁,经留影壁之收录,方才倪霁多胜一招,继续晋级。而长孙佑参赛之时为照神境,如今幸得突破,名次不去,仍在云州榜中,但是否与白玉京钱大寒一战,则由二人自行商定。我等不加干涉。”
“明日,倪家倪怀雪对声色阁狄昆。”
倪震宇点点头,十分满意。他心中默默盘算:这么一来,这届云州榜前十至少有两个姓倪,榜首不是小云儿便是怀雪。那狄昆的乐音虽然恐怖,但怀雪剑心坚定,若狄昆没有后手,定是怀雪胜出。而倪煦虽然与钱大寒不分伯仲,但无论是第七还是第八都在前十以内。至于倪蔚、倪晖和倪阔野,这两人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居然都在二十七名之内。
粗略一算,此届金秋会倪家收获已是近三十年来的最佳。
尤其是这回的琼花台定然是倪家人的!
倪震宇只觉扬眉吐气,看谁的脸色都好了三分,看得不远处的白云门长老脸色铁青,恨不得拂袖而去。
闻世芳垂眸:“你的对手不出意外是就是倪怀雪。”
她这些天也看了几次倪怀雪的比试,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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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莫测(四) 上弦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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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栖阴影下,一则消息在飞速流传——九月初一,剑客下山。
“不奇怪,她要去哪儿?”桃林中,一女子大口吮吸着手中不应季的硕大桃子,含糊不清地问身边的侍从。
“随风阁。”
“哦,那可就有意思了。别去掺和,都离随风阁远点儿。那是倪霆的产业!闻世芳呢?”
“远春君不知所踪,像是已经不在云栖了一般。”
“哦,你滚吧。”
侍从小心翼翼地收了果核,点头称是正待离去,却又听身后沉吟片刻后继续道:“让廿四把倪蔚给引过去,最好带上倪岱。闻世芳不可能不在云栖,继续查!”
小巷里,青苔在剥落的墙面上肆意生长。
坦胸露背的老头嘬着烟枪,一口黑牙和墙面一样“不拘一格”,身后落着一家典当行,门帘都已经烂得像是别人家里不要的,而门帘后的三道门内,阵法正一刻不停地运转着。
“白长老传来了什么消息?”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沉声道。
大约是有些焦躁,此人坐不住似的背着手兜了好几圈。
身边仆从低头:“沈少爷可能保不住了。”
“废物!”男子猛地停下来一拍桌案,咬牙切齿道,“我沈家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苗子!都是废物!”
他深吸几口气,露出一个阴森笑容,“区区一个傀儡虫算什么?!不过是嫌我沈不够格,不愿和云栖相争罢了!让他务必保下来,要不然,就等着他做的那些丑事都被大大贴在白云门山门上吧!”
宽敞的街巷上,人流如织,卖灵药的小贩正在揽客,“……听风柳倒是有,不过红珊瑚没有了,您多担待!多担待!”
黑袍修士粗声粗气地骂了声便顺着人流走了,路过有名的烟花柳巷时,脚步一转错开道拐进了陈家别院内。
一道阴冷的声音响起:“她怎么敢出来了?”
“听说是因为她交了一个散修朋友,那人没资格住在岛上,住的是随风阁。”黑衣男子恭敬道。
坐在上位的男子一袭金纹黑袍,眉间尽是凶厉之色,他冷笑道:“让他们动手干脆些,别跟楚天阁一样舍不得出钱!迟则生变,那小东西背后可有个元君呢,要是她半路杀回来,麻烦可就大了。碧海门有动静吗?”
“没有。”
“好好盯着碧海门,别栽赃不成,让人半路把她给救走了。”
“是。”
男子领命而去,轻便的鞋履底部一道微不可见的光闪过,在他一只脚刚刚踏出门时,一道禁制骤然升起,将那男子一劈为二。
滚烫的鲜血被禁制毫无保留地吸收干净,血色的纹路在空中缓缓滚动。
上首的男子诡异一笑,“听见了,就够了。”
随风阁外,长孙佑一袭杏色衣衫,已然和倪霁碰上了面。
微茫峰内,倪震宇对着漫天的天柱石林面色森冷,手里的玉玦明明灭灭,映得他似是跟石柱融成了一体一样。闻世芳盘坐云栖中枢之间,只剩点残魂的奇珍异兽围绕着她缓缓流动。
三湖连月,一曰上弦,二曰盈亏,三曰下弦,三湖围绕着云栖投下的阴影,以一道穿林而过的清澈溪流遥遥相连。
这是云栖阴影中少有的清净之地。
长孙佑搅和了一团雷云,瞧着脚下的半明半暗的山山水水,半天也没嗅到那股熟悉的阴冷邪祟味儿,不由眯着眼深吸口气,“果然还是云州舒服,便是这地方,也比青州好上不少。”
倪霁一笑,道:“所以你还回去吗?”
长孙佑:“自然是要回的,不然白云门得烦死我。青霄九变若是少了我这个修雷法的那可是练不成的!”
“其实我看呢,他们该去找倪阔野,他说不定愿意。”
长孙佑面带促狭,偏她又素来是十分讲求实用的性子,倪霁一时摸不准她是调侃还是认真的。
白云门当时纠缠她的事,倪霁后来也有所耳闻,便开口道:“云……”
长孙佑陡然转过身,表情十分认真地打断了她,“再者,我爹娘都是死在那里的,我在云州呆着不安心。”
倪霁一时默然,话已至此,便不好劝慰了。
“你可听说那沈振泉昨日又被人打了?”长孙佑是个话多的,不久便再度开口且眼神诡异,“都说是碧海门下的手,不过也有人说那是陈家的手笔。”
“……哪个陈家?为何?”
“这个么,我也是道听途说,据说那个姓沈的并不是沈家的血脉,而是云阳陈家当家人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倪霁有些奇怪,没忍住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长孙佑随手折了一枝开得正盛的红桂:“嘿嘿,谁让我住随风阁呢!”
她忽而转过头来,“倒是你,打算一直留在这里吗?”
倪霁缓缓摇了摇头。她不会久居云州,但究竟如何,她也说不清楚。
四方山、八面湖,平泽山水奇中奇,青玉楼、红珊瑚,雾海仙山烟波浩渺,她有心周游天下,但总有一丝不舍。游子方才归家,但远方永远吸引着那些骨子里流淌着风的人。
见四下无人,有些白玉台上不方便说的话也说得了。长孙佑低声道:“几年不见,我看你的剑意已经平和了许多,虽然和你的剑法很相合,但总让我觉得你和以前有很大不同。”
剑修的傻名声不是空穴来风,剑意是每一个剑修的标志,若剑意中正平和,其为人多半文雅,若剑意冷若霜雪,其为人也多半少言寡语。
倪霁在青州时,一手剑法凶厉狠辣,她便以为倪霁是青州焦土上搏杀出来的修士。没想到,她竟然是标标准准的世家子,还是生在这样的温柔乡里。着实有些古怪了。
倪霁淡淡道:“人会变,剑意也会变。”
长孙佑一挑眉,试探道:“你师叔教得好。”
倪霁:“……”
“一身血气化作枯荣生死意,合适得不能再合适了!远春君不愧是远春君啊。”
倪霁微妙地松了口气,刚刚那抹莫名其妙的紧张来得快去得也快。
长孙佑忽然停步,俏皮地冲她一笑,身侧是波光粼粼的上弦湖。
这个笑容她曾经很熟悉,她们在青州碰上想黑吃黑的修士时,长孙佑就会笑得跟抹了蜜一样。
她十分快乐地问候道:“后面的朋友们,以及湖里的朋友们——”
“如此良辰美景,还不快出来相见!”
金光闪闪的湖面轻轻掀起一道小浪,浪头一个碧蓝色的身影浮现。
正是汤九郎。
长孙佑失望地回过头去,没管汤九郎说着什么“小生偶然至此,不慎打扰了二位出游,还望原谅则个……”之类的话,冲着身后狠狠拍出一掌。
几道黑影顿时如离弦之箭一般飞过来,倪霁一个翻身,又朝身侧的秀林划出一剑。
两个施了遮蔽法术,面目不辨的修士避过剑光,袖中漆黑刀影闪现,分别向二人袭去。
四个观我,六个照神大圆满。
真是下血本了。倪霁扫了一眼,飞快扔出几张高阶符箓,将一个毫无防备的观我修士炸了个满头血彩,再借着湖中水势一招“秋露浓”直接送那人归西。
不过几个呼吸就折损了一个观我修士,周身灵气最深厚的那个修士周身气势如雾海大潮,飞速上涨,恐怖至极。
他声音嘶哑,一个“死!”字就像是从阴曹地府里漫出来的。
随着话音,他脚下影子诡异地扭曲了一下,一道薄如蝉翼的匕首突然出现在倪霁颈侧。
一道细细的血线出现骤然出现,再过一霎那,这道匕首就会完成刺杀未来倪家继承人的重任。
只是,电光火石间,倪霁透着青色血管的颈部突然爬上密密麻麻的蓝黑色纹路,银亮亮的纹理好像是黑夜中闪着月光的海面,又分明带着深渊般诡谲的气息。
叮——
近乎透明的匕首瞬间卷刃,再一刹那,一直安安静静悬在倪霁腰上的白玉令牌忽然光芒大作,匕首如日中之雪,飞速消融。
倪霁没工夫琢磨方才发生了什么,只借着这个时机,身形迅疾无比地掠过去。然而,观我境的修士毕竟真正高了一个大境界,一开始已是趁了对方的轻敌,此刻他反应再怎么慢也已经反应过来了。见月堪堪擦着那痛失至宝的修士而过,飞溅的血珠滴入清澈的上弦湖中,只点开了些许淡淡的血花。
“你的对手是我!”
长孙佑飞身拦住一个浑身黑漆漆的观我修士,细如发丝、粗若手指的银紫电光再次游走在她衣裙上。
“大胆狂徒!”
与此同时,汤九郎碧潮出鞘,长袍飞卷,仿佛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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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莫测(五) 丹药磕得比水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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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那一拨是大青山的人。”倪煦向来温和的脸色难看得好像刚从煤坑里出来,难看得惊人。
倪震宇冷笑一声,心道:能选到这么好的时机动手,就大青山这么吊毛几个修士的破烂山门也行?当云栖都是群傻子么?!
“通知六长老,让她不要顾及太多。”倪震宇磨了磨后槽牙,手中的青瓷茶盏骤然爆裂,碎渣子溅了一地。
边上的碧海门长老眼皮一跳。六长老那可是个面慈心狠的狠角色,当年一套三十六根的冰火针把南阳夏家以皮糙肉厚闻名的当时家主扎得痛哭流涕,恨不得把几岁尿了裤子,几岁怀了春心都一五一十得说出来,只求不再继续扎了。如今虽然隐退已久,但赫赫凶名仍在许多人之间流传。
大青山那边是板上钉钉了!
碧海门长老愈发惴惴,这一遭刺杀来得蹊跷,指不定还有云栖自家人的手笔,可不能平白无故给他人背了黑锅!只是,他既说不清汤九郎是怎么卷进去的,也不明白倪霁是怎么活下来的,现在更是不知道倪震宇来找自己干什么!
倪煦领命告退,脚步忽而一停,迟疑道:“刚刚白云门长老白慎思求见。”
“不见!”
碧海门长老暗自叹气,斟酌片刻还是决定先溜,左右汤九郎也是出了把力的人,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倪震宇就算是迁怒也也该迁怒不到碧海门身上。反倒是现在留在这里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主意一定,她便稳着调子,悠悠开口,“倪道友,九郎伤重,我这个做长辈的也不好多留,便先回去了,你要是还有什么事,不如纸鹤联系。”
说罢便起了身,脚步一转打算走。
“汤道友不想知道汤小友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
碧海门长老脚步一停,却听身后继续道:“还要多谢贵门大长老,要不是他,恐怕我那可怜的小孙女这回就要身殒了。”
“……多谢倪道友,我定会为大长老备上一份厚礼。”
明光堂外,一道流光一闪而过,倪岱匆匆而来,面上一抹戾气一闪而过,
“当时的守卫都被绊住了。东边是一群散修打起来了,西面是倪阔野和旧相好打起来了,南面是被冯家修士拦住了,北面是大青山修士拦住了。”
倪煦脚步再次一顿,心头一片冷意。冯家和大青山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往来极少不说,本身实力也不过中上,只怕中间还有哪个势力在挑唆。
要不是当时她正好和倪蔚、风廿四在一起,长孙佑刚好破境,汤九郎又不知为何帮了她们一把,只怕这个时候倪霁尸首都已经凉了。
“好啊好啊!真是太看得起我云栖了!”暴怒的云栖之主猛地一拍桌子,“去把冯家家主和大青山理事都请来!再把倪阔野送到自明堂!不是要去火域么,不如现在就去!我再多送他几个月!”
倪岱冷笑,“倪阔野已经跑了,消息倒是灵通!”
“那就通知倪霆一声,要是倪阔野三日内不出现在我面前,他就直接换个名字吧!”
倪震宇声音难以察觉地一顿,向倪岱使了个眼色,兀自走出了明光堂。
剑光一闪,他面前又是金灿灿的莽莽石林。
青衣人刚刚起身,周身围绕的瑞兽们复归原位,唯有上古的浩瀚气息仍在流淌。
倪震宇被惊得晃了神,怔了一怔才上前道:“人已经在芳园了。”
黑沉沉的天上,无星无月,隐约能看到流云飞卷。远眺微茫峰,一点明亮的光飘在山中,那里是明光堂,今夜将彻夜长明。
玉佩传来预警时,她尚在中枢之中,时机太巧,巧到让人觉得是要借此机会打乱云栖中枢。她一面分出一缕心神通知倪震宇,一面加快速度。但云栖是上古遗宝,又不知经过了几人之手,任何一丝改动都要慎之又慎。
她只能寄希望于那块玉牌和倪霁储物袋中符箓能拖延足够时间,拖到倪家的守卫赶去救援。
耳边传来轻微的动静,闻世芳走向昏暗的里屋,低声道:“醒了?”
屋内,夜明珠特有的柔光亮起,倪霁有些恍惚,一时间珠光和剑光竟然似乎如出一辙,惊天一剑的余波终于席卷过来,一浪接一浪地把她冲到无边海上,明珠有泪,暖玉生烟*,生死关头,奔流在血脉中的海族传承终于被激发了些许,坚不可摧的鳞片帮她挡住了致命一击,也带回了那些不可言说的记忆。
原来,她若是没有这点鲛人血脉,当年早就死了。
那可是她娘半身精血凝成的护心甲。
不过几息,她便回过神来,有些想笑——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天赋”,世路本就不平啊。
闻世芳不知她在笑什么,沉默片刻轻声道:“没事了。”
剔透珠光下,倪霁搭在长寿纹锦被上的手惨白得扎眼,肉眼可见的颤抖让她的手一点都不像一只能执剑的手。
青衣人不忍直视地偏开眼神,心想:是她大意了。
世家子是总有人兜底的子弟,也是要为了家族赴汤蹈火的子弟;散修是朝不保夕的修士,是奔风赴雪的修士,也是朝游北海暮至苍梧的修士。
她既然生在云栖,无论后来如何,这印记便是洗不掉的。
杀她,不但因为她自己,还因为她背后的那座岛。
秋夜暗沉,白日里仙人似剔透的琼花此时也多了几分鬼魅,雕花窗棂被花树影子笼出了一片阴森。
闻世芳杀心骤起。
倪霁慢慢眨了眨眼睛,“长孙和汤九郎怎么样了?”
青衣人回神,飞快敛去眼中杀气,慢慢道:“都无碍,碧潮也已经被拾回去了,你无需担心。”
剑客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刹那间,青衣人似乎变了一个人。
闻世芳被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盯得有些不自在,遂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中枢阵法繁杂,我怕是要在云栖多呆许久。”
倪霁一怔,不可遏制地想:那可真是太好了。然而,皮肤上却传来一股熟悉而陌生的感觉,酥酥麻麻的,又带着些痛楚。
鲛人血脉后遗症,不是什么大问题,熬过去肉身强度还能再上一个台阶。血脉里的传承让她十分肯定。
不过……
闻世芳此时看她的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又愧疚地让倪霁自己也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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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莫测(六) 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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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琼花林外,白玉台下。
金秋会的武比停了多日,无热闹可看的修士自然不会来这偏僻之处,落下的琼花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随着略带萧瑟的秋风打着卷儿。
今日的两位主角都尚未出现,但台下已是人山人海,只是在扎堆修士之中,却总有一两个让人下意识让开一条道的。
自从上弦湖畔倪蔚一招金乌落拍死一个杀手之后,长孙佑就与这位不拘一格的云栖弟子一见如故。这些天,长孙伤养得差不多便跟着倪蔚东游西逛,把整个儿云栖连带着云栖下带着阴影的熙熙攘攘都看了个遍。而可怜的汤九郎因为醒得太晚,以及一些不可为他人所言的理由,伤好之后都绕着两人走。
自然也把这些天的鸡飞狗跳看了个遍。
如今,长孙佑笑嘻嘻地往人群里一扎,就能把向来喜欢扎堆的修士吓得飞散开来。而倪蔚一身红衣从不改变,腰间白玉令牌一步一晃,亮眼地让人心惊肉跳。
两人近来在云栖成双结对,简直横行霸道!
哪里有新闻,哪里就有这一紫一红的两个身影,简直就是倪家巡视卫队的编外人员。
四日前,整个五里河冯家都被十二阁的长老带人踹开了门,勒令连夜回程,不得逗留。所有子弟名次保留,未完成比试的停留原位,对手自动晋升。而且,因为涉嫌违规,十二阁下属的锦绣阁、方寸间、听风台、天工阁等一律不对五里河冯家开放,禁令维持一年。
同日,大青山的修士也因为同样的理由被连夜驱逐,离奇的是,在回程的路上,带队的大青山孙长老不知为何竟与云阳陈家的陈重起了冲突,在盈亏湖边上打得盈亏湖都要改名了。
还是同日,威名赫赫的碧海门平澜长老难得出门,在下弦湖边与友人同游,结果竟然被湖中休眠多年的灵龟拍了几巴掌,还不幸被压到了湖底,爬上来时骨头都断了好几根,还被一群好事之人围观了。
三日前,一向看人下菜的倪阔野莫名其妙出现在下弦湖处,终于被一个无名散修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羞辱了一顿,打得他一张惯会骗人的俊脸肿得跟猪头一样,更是手脚尽断,在守卫担架上就像是一摊五颜六色的烂肉。
同日,一张针对仲平的追杀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生门、落日楼以及各大杀手组织。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苍穹上每天都能看到倪家的修士在奔忙往来,云居内的各地世家门派的传信纸鹤多得就如乡间麻雀一般。
说不清缘由的修士斗殴也从未像这几天那么多。
倪蔚身上明晃晃的倪家令牌是什么?是总有来由的罚款,是不知何处惹上的官司,是莫名其妙的问询,是本可以用来悠游的玉钱和时间。
众修士这几日不时就在暗自反思,自己有没有倒霉到不知怎么就卷进了那场上弦湖刺杀之中。三湖成月之地这几天人丁寥落,此地守卫都清闲了不少。
今日,压轴大戏好不容易要开场了,修士们都早早过来抢了个好位置,只求能近观那位能越级手刃观我境修士的新起之秀。
东道主各长老齐至,一观二门三世家的长老能来的都来了。那位倒霉的平澜长老在碧海门众弟子的簇拥下,倒是十分精神,一点看不出才断了不少骨头。
白玉台下,人山人海,靠的近些的琼花树已经成了观战的绝佳位置。
这本是不允许的,但到了如此时刻,长老们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长孙佑仗着和倪蔚的好关系,寻了个视角绝佳的位子,此刻屁股坐不住得在位子上换了好几个姿势,手里的瓜子都没空磕。
“你说她们怎么还没来啊?”长孙佑终于憋不住了,手里瓜子一扔,长叹了一声。
倪蔚不忍直视地接住了瓜子,手里使劲把无辜的瓜子毁尸灭迹,“你可少吃些这个吧。再磕下去,恐怕长老又要找过来了。”
昨日她就已经被喜静的六长老暗暗戳了一针,今天所有长老都来了,她可不想再被怎么样了。
“时辰快到了。”她看了看日头,今天是个好天气,应该不会像前几日一样,打着打着就下起雨来,打完了雨也停了。
长孙佑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似乎看穿了她心头所想,挑眉道:“指不定今天下雪呢。”
倪蔚不由回想起倪怀雪所住的那艘永远冰冷的石舫,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就被台上忽然闪现的一道人影吸引住了眼神。
“来了!”台下人惊呼。
白玉高台上,倪怀雪一身金纹白袍,面无表情,似玉非玉的负晴剑负于身后,带着暖意的日光似乎也不能穿透她身上那股永远缭绕的寒意。
八日前,倪怀雪与声色阁狄昆一战,狄昆不紧不慢从承天吹到同老,又从离忧吹到薤露,台下看客泣不成声,更有承受不住昏死过去的。但倪怀雪竟然全都无动于衷,她甚至没有出剑。
是狄昆自己苦笑着放下手中笛子,主动认输的。
若不是十二阁长老都落下泪来,看客们几乎都要以为是倪家暗中买通了狄昆,让他主动放水。
“这一场肯定精彩,绝对比之前好看!”
“你这不废话吗,上一场我眼前面都是我那早死的夫君,眼睛都要哭瞎了。”
“都说乐修厉害,我那回可是真明白了,我魂儿都快被吹飞了!”
“欸你说那倪怀雪怎么就跟块石头一样呢?”
……
倪蔚毫不害羞地侧耳听着,时不时摇摇头,不是她夸张,她是真的觉得倪怀雪的神魂可能有什么毛病。她从来没见过倪怀雪有什么哭啊笑啊的大表情。
倪蔚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戳了戳身侧的长孙佑,低声道:“你跟倪霁熟,她脾气好吗?”
长孙佑:“……?”
“呃……还挺好的吧。”她迟疑道,“之前在青州的时候,脾气算是很不错了,就是不怎么爱讲话。我好像没怎么见她发过脾气。怎么?”
“哦。”倪蔚了悟地点点头,心道:那之前就是看我不顺眼咯。
她忽然欢快地挥了挥手,“前辈!”
倪蔚的一袭红衣在一众白袍的倪家人当中十分显眼,闻世芳一眼就看到了她举起来的手,冲她微微一笑。
倪蔚浑身一冷,台上一道不满的目光扫了过来。
闻世芳回望台上,笑意更深。她小师侄和倪蔚一来二去她自然是看见了,心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二人就这样了。不过,倒是挺有意思的。年轻人就该活泼一点么。
十二阁长老见主角已经到齐,不多废话,轻轻敲了一下手边的钟。
悠远的钟声一下回荡在了琼花林外,刚才的一片喧嚣消失得无影无踪。
台上二人却没有急着动手。
倪怀雪紧紧盯着倪霁,慢慢抽出背后长剑,郑重道:“此剑名为负晴,乃天河石所铸,是我母亲的遗物。不知你所用何剑?”
负晴剑在阳光下流转着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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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莫测(六) 半招、来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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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今年琼花林外的最后一座白玉台终于不负众望地塌了。
十二阁长老意料之中地飞身而起,重新布下一张更大的禁制。
漫天飞花中,两道难解难分的白色身影一左一右伫立在乱石上,下一个呼吸,两人不约而同地抬手,明亮的剑光再次闪现。
“白露”
“雨至”
“雁南去”
……
这一回,是秋水剑诀。
天际流云飞卷,琼花林中传来萧萧风声,掠过十里洒金之地的风传来了扑鼻的甜香,却吹不透众人心头突如其来的伤感。
秋水汤汤,百川灌河,两人的剑势越发澎湃,白玉台的废墟就如一片真正的滩涂乱石之地,一波接一波的江水冲刷而过。
倪震宇凝神望着两人飘渺的身影,连日的唇枪舌战、机关谋算一下被滚滚秋水冲得遥遥远去,许多年都不曾想起的少年之争一点点浮现了出来。
他曾经也是一剑破海潮的当世英才,当时的云州榜之争他满心以为他会夺魁,却惜败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修。
那人拿了魁首,却不愿去琼花台修炼。她说,她不喜欢那地方,来这里只是觉得好玩。最后,还是他进了琼花台,闭关结束后,他再次找到了那女修,阴差阳错之下,跟着她游遍了四州。
江梦梅,他到现在都想不通,一位鲛人为什么会梦到梅花。
那时,两人虽是萍水相逢,灵力却能遥遥相合,游历过程中两人的合招竟是天衣无缝。
只是他破得了海潮,却破不去煌煌浮岛上的人心。当时的长老们都更中意家世背景更好的黄家修士,对江梦梅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鲛人根本看不上眼。
纵然她是鲛人,是一把进入海国最好的钥匙。
他满心欢喜,可他忘了,鲛人自由自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天道宠儿,怎么会困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呢?江梦梅很快就厌倦了对她来说根本没有意义的世家之争,重新入海。
自此,他再也没见过她。
如今,倪霁回来了,带着一身纯粹而凌厉的剑意,一如她身上那层妹的无可言喻却又杀机尽显的鳞片。
鲛人的鳞片是世上最硬的东西。
总有一天,倪霁手中之剑也会成为这世间所向披靡的利剑。
当初,是他无能。
倪震宇幽幽长叹了一声。
对了,还有怀雪。
他骤然想起这些天一直在跟他玩躲猫猫的了尘。他的好心情一点点没了。
白玉台上,秋水剑诀已经到了最后一招——归潮。
霎那间,两道殊异的剑锋相击,掀起的灵力潮凶猛地冲撞着灵光飞闪的禁制,坚实的禁制如一个巨大的彩色泡泡,左摇右晃了几下后,终于如幻影般消散。
两人各退三步,一时间全场静默无声。
倪霁急促地换了几口气,深吸一口气,气息重新变得平缓而深长。她目光灼灼,赞叹道:“你的剑很美。”
倪怀雪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开口道:“谢谢,你也是。”
倪霁:“我输你半招。”
倪怀雪:“我亦输你半招。”
倪霁看了一眼天际流云,朗声道:“我还有二十四式,出自溪山剑诀。”
“我亦有二十四式,出自碎玉剑诀。”倪怀雪轻声回道。
“来!”
二人再度出剑,这一回,是高山流水对上六出飞花。
众人终于看上了他们预料之中的剑修对决。
只见白玉台废墟之上,倪霁手持见月,剑势忽而沉重威严忽而轻灵飘逸,辗转腾挪如云中飞鹤,剑光似乎无坚不摧,只在碰上小小雪花时发出尖锐的鸣声。
倪怀雪手中负晴几乎与她融为一体,冰冷的雪花轨迹永远出人意料,剑势忽而纷纷如鹅毛大雪,忽而狂暴如暴风雪,剑光一时如晴夜照雪,一时如雪原日出,让人不可直视。
堪堪避开一道直指颈侧的剑光,倪霁腰腹猛然发力,翻身一转,手中之剑微微收回一点,随后乘势退开几步,一股力量自下而上,她整个人如飞光般朝着倪怀雪斜斜刺去。
负晴在地上划出一声低鸣,倪怀雪在半空中转过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见月与她擦肩而过。
她手中的负晴如一柄真正由万里风雪凝成的长剑,风雪凝成实质围绕着她,浩荡而无情的剑意蓬勃而出,一道雪光瞬间就到了倪霁胸口处。
刹那间,倪霁飘然退开一丈远,余势未散的剑锋在法袍上发出“叮”的一声。
是天光云影。闻世芳几乎放任自己沉浸在倪霁的剑意中。那是一座苍翠的高山,山头有云,山中有泉,山下有人。
这座山现在还是万木郁郁,很快,来自西方的凉风就会吹拂过这座山,溪流会更加清澈,寒潭会逐渐清澈见底。
日暮垂云——
风雪潇潇,无数剑气凝成的小雪花飞向倪霁,凌冽的微小剑意逐渐磨平了嶙峋的乱石。她挥出一剑,飘摇的风雪顿时倒卷上天,没有消散的雪花不知为何飘了出来。
下雪了。
凝成雪花的剑意在倪震宇手上划破了油皮,他欣然感受着其中寒意。碎玉剑诀也是倪怀雪的母亲传给她的,那是一部来自青州的剑法。
上一个用碎玉剑诀扬名的,是血海之战前的折竹道人王易之,那时,她曾以一式“隐山门”隔绝千里焦土,成就无量功德,亦立下了赫赫威名。
云栖老家主闭了闭眼,难得有些伤感。他是知道倪怀雪是个剑道天才,但没想到,她已经到了如此程度。在他印象中,倪怀雪似乎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小丫头。
闻世芳深吸一口气,那瞬间变得寒冷的空气似乎真的带了些萧然。
她不知道倪震宇有没有找到了尘了,倪怀雪确实很适合剑道,但人永远无法成为一柄兵器。她想不出倪怀雪的剑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倪霁本以为她和倪怀雪的最后一击会是天崩地裂,尘土飞扬的,就像之前上弦湖边的混战一样。但,现实是,这是一场很安静的相击。
悠悠荡荡的长风一路穿山越水,悄然卷起了片片碎玉。
两人飘然落地。
倪怀雪脚尖虚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倪霁良久,最后她万年不变的玉雕似的脸终于变了。
她很明显地笑了笑,又微微叹口气,轻声道:“我输了。”
倪霁收剑,眨了眨眼,“承让。只差一招。”
顿了顿,她又道:“我喜欢你的剑。”
倪怀雪仍然在笑,“有空时,可来长湖石舫饮茶。”
倪蔚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连呼不可能,心道这还是倪怀雪吗?
她僵直着身体,死力一拍身边的长孙佑,颤声道:“疼吗?”
长孙佑一愣,随后“嘿嘿”一笑,转头诡异道:“继续,再用力点!我可到观我境了!你是拍花儿呢?”
倪蔚终于回过神来,一言难尽地收回了那只漂亮的手。
是她忘了,不管修什么,每跨过一个大境界,修士的肉身都会有天翻地覆般的变化。就她那点力道,长孙佑根本不会觉得什么。
台上,倪霁笑眯眯地应了一声。
倪怀雪看了看倪震宇,微微点头,终于脚尖一点,飞身而起,化作一道流光直往天际而去。
“倪霁胜,此次金秋会魁首为倪家倪霁!”十二阁长老轻“咳”一声,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
台下一时沸腾,有太多人看不懂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们只听懂最后这句话。
闻世芳起身,倪霁停步在她三步处。
“师叔,我赢了。”
她眼神很亮,亮得几乎闻世芳承受不住,一时间,她只蹦出两个字:“恭喜。”
倪霁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还未说什么便被身边蜂拥而来的人群淹没了。
“恭喜恭喜!”
“道友,在下白玉京钱小寒,白玉京诚邀道友一游!”
“道友道友……”
芳园内。
闻世芳点起一支四明香,如此时节,实在多此一举,但她心里乱得很——为师者,本不该如此。
不过是琼花台,不过是一道剑光,那有什么?
可她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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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莫测(七) 尘缘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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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不见,闻道友风采更甚,真是可喜可贺啊!”
了尘径直翻了窗,拍了拍衣袍,冲着二人合十,也不答话只笑眯眯开口:“闻道友心结已解,合该庆贺一番。”
闻世芳笑了笑:“大师也仍是旧日风采。”
了尘哈哈一笑,“我有美酒一坛,是从凡间偶得。不知道友可愿与我共饮?”
“诸事繁杂,不如改日?”
了尘叹息一声,“料想如此。你什么时候出关了?”
“不久。你是为了南一梦而来?”
“是也不是,”小灵台境的大师缓缓摇头,“原先只是觉得这是个好苗子,动了收徒的心思,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倒是自有主意。不过,你可知她是混元体?”
闻世芳一怔,“倒是从未听过。”
了尘也一呆,诧异地看向两人,见两人都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只能无奈叹气,“果然是时候不同了。阴阳两和,虽生犹死,正是修炼上古功法的最佳体质,她若在上古,定是个天才,只是当今灵气大变,才会如此。”
闻世芳脸色微变,“可我在破心鉴上感到过相同的气息。”
人会有体质差别,但法器却不会!那破心鉴不对劲!
了尘一惊,“南华观的玄门破心鉴?”
青衣人点头,“当时正好有一位南华门人,已为观我境大圆满,我便让他带回师门了,应该早就到姑射山了。”
了尘沉默片刻,沉声问道:“那可是一道黑龙魂魄?”
闻世芳点点头。
“那便对了。十年前一条蛟龙偷袭海国的天渊四合楼,被守卫打伤后便不知所踪,如今三洲蛟龙寥寥,也许就是那一条。”
了尘点点头,语调平淡得出奇,甚至颇为自来熟地找了把椅子就没腔没调地坐了下来,仿佛方才的惊愕只是两人的错觉。
可,天渊四合楼是海国典籍存放之处,除了玉简便是翻翻就散架的古书,一条蛟龙去哪里做什么?总不见得是去做学问吧!
闻世芳立刻道:“后来呢?”
“唔,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那位三公主当时就在那里。对了,不管那龙魂如何,玄门破心鉴先前确实在海国,白珧后来花了重金把它换出来,本想送还姑射山,但路上就被人埋伏了,所以,那镜子就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闻世芳愈发觉得其中有蹊跷。当今海国主有两女一子,一子一女都是招摇之辈,当年她还在海国的时候没少听闻二者的光辉事迹,唯独三公主,不显山不露水的,她连名字都快记不起来了。只是,这位三公主当年却是携异象而生的。按照江潮生的意思,这位才是真正要紧的。
海国传承悠久,不少术法仍是上古模样,说不定这位三公主当真身怀生抽神魂之术。若是破心鉴当真是从三公主手上流出,那她所求为何?自从搬到了雾海,鲛人族便一向低调行事,鲜少干涉三洲事务,若只是她自己阴差阳错,兴许也无妨,若是是海国主的意思,那便更古怪了。南华观还和海国有过什么牵扯么?
再者,白珧纵然对战水平一般,但到底是风雨山庄庄主,实力摆在那里,又是什么人敢从她手里截胡南华观的东西?
见闻世芳没了声儿,小灵台境的大师闲不下来,找事似的转向了当了许久背景板的剑客,“小友,你心里藏事啊。”
倪霁沉默一瞬,不咸不淡道:“晚辈既是凡人,自有心事。”
了尘笑了一声,点头附和,“确实如此。”
正想着,闻世芳再度开口,说的却是七星山之事。
“阿弥陀佛,这东西居然还有如此一番造化。既然破心鉴已经回归姑射山,想来背后之人的一番算计也要付诸东流了。有意思,当真有意思。宋道友当真是个妙人,我合该去寻访一回才是。”
了尘越听,脸色越是奇异,听到最后更是笑起来,全然没有佛门众人的清净自持,直看得倪霁一愣一愣的,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可,若是了尘,这倒也不奇怪。
了尘是个很奇怪的修士,不管是出身还是性格。这位小灵台境唯一常年在外的元君出身川北,还是秦都里挂得上号的官宦人家,在十四岁之前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看上去似乎是一生的富贵命。只可惜,就在十四岁生辰前不久,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小姐被某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神棍断定会碍了家中运势,该远远地送走。
此种无稽之谈自是无人会信,更何况,经秦都巡查使们查验,这神棍半点修为也没有,是个实实在在的凡人。只是,人虽然没有修为,但说出的话却颇有几分灵验。不久之后,原本的满堂金玉都化成了纸糊的空壳子,世代为官之家一朝获罪,满门流放。
尚还是凡人的了尘被无辜迁怒,一场急病差点要了她的命。人虽然没死,但醒来的了尘却有些疯癫了,时时哀哭,又不时狂笑。衙役们对这个半疯之人没有耐心,而昔日和善的兄弟姐妹虽还有些情谊,却也抵不过风吹日晒、一日日的煎熬,一个不留神就让她失脚跌下了山崖。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距海万里之遥的川北跑到了雾海边上,但那时的了尘已经清醒了几分。她本可以一直做一个半调子的渔女的。
那时的雾海还不像现在这般终年弥漫着薄雾,不归海也还是一片澄澈,托鲛人们的福,打渔还不算是个太糟糕的营生。
可是,她离造化门太近了,她离修士太近了。
造化门的修士一向不拘小节,和凡人相恋的故事从来不少,这回也是一样。略微有些不同的是,这回有两个。
了尘虽然疯过一回,却看得明白——有人图谋不轨。她做了正确的选择,然而却又一次见到了血光。
烈火融金,长剑在暗夜中划出透骨寒光,她没有看错人,但那已经无所谓了。
那人神魂消散之际,了尘终于知道了她的命——琉璃心。
秦都本是有选仙的传统的,可世家大族们不稀得这个——仙人们又不能帮他们青云直上,过了几年,情谊也就淡了,还白白损失一个弟子,没意思。若是混点修为做个巡察使,似乎也没什么好的,还平白受皇帝猜忌。
所以,那一颗琉璃心一直在深闺蒙尘,无人知晓。
直到她出门上香,路过的巡察使从前是造化门的外门弟子,虽然修为不行,但见识却一点不少,立刻认出来了那颗百年难得一见的琉璃心。
他想要。
万里坎坷从此而始。
琉璃心是天生灵物,也是要用七情六欲才能浇筑出来的天赋,更是为数不多可以被夺走的东西。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颗心。
再强大的灵物都镇不住如此绝望,琉璃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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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莫测(八) 明烛天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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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造化门还是四洲数一数二的大派,传承自上古从未断绝,而最为可贵的是入门门槛也极低,只要资质、心性不太差,无论身负什么血脉,几乎都能混到一个外门弟子,只是若要从外门进入内门,那便是难如登天了,非惊才绝艳者不得入,所以造化门历来都是外门弟子不知其数,内门弟子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但可能正是因为有教无类的准则,造化门时不时便会出个叛徒,罪名不一,大多是犯了四洲所禁的邪术。可高悬在抚舟崖的明烛不是吃素的,这些逆徒们大多会被不辞辛苦、直接自己动手的造化门门主抹杀。
明烛之下无生魂。
那本该是无人能克制的法器,本该能保造化门永世无忧。
可,终究还是叛徒。
抚舟崖之战前,四洲已然暗潮汹涌,颇有风雨欲来之势,而当北邙怨鬼一事被捅出来后,遍野无处安放的躁动立刻指向了造化门——
上古传承至今的大派如今已是邪魔老巢!
可只要有明烛在,再眼馋传承的人都不会真正动手。
除非,明烛失落了。
不知不觉间,几乎每个修士都听说了一条消息——高悬在抚舟崖上的明亮火焰只是明烛的一缕照影,明烛本体早已在惘真人身殒时便失踪了!
这乍一想便觉得很有道理,毕竟,那些年造化门虽然仍在诛邪,但明烛已经甚少出现,当任的造化门门主悬云真人以剑道闻名,难得有她亲自诛杀的叛徒都是死于悬云剑下。
明烛就像是抚舟崖上多出来的一轮太阳,远不如惘真人做门主那时用得勤快。
于是,便真的有外门弟子潜入抚舟崖,摸上了那轮煌煌之日。
他死了,可刻在神魂深处的光阴阵却忠实地记录下了那一刻——日光下,琉璃般的火焰顺着一只手水一般往下淌,眨眼间那只手便像是直接融化了一般,瞬间消失,但明烛却渐次黯淡。
抚舟崖之上的明烛确实是照影!
四洲乱战从此而始。
芳园内,落针可闻,青衣人的脸色很难看。
明烛之火还有另一个名字——天南火,天南火是世间第一霸道凶险之物,据说只要沾上一星便能烧透神魂。当初听云、观海倾覆虽说是灵火之乱,可从没有人能说清这火到底从何而来,到底是什么火,若是天南火,那便能解释为什么听云和观海在顷刻之间便化作飞灰,半点痕迹也无了。
可明烛自惘真人之后便失踪,现在又是哪个人掌控了明烛?抚舟崖之战后,造化门直接灭门,内门弟子全军覆没,只有零星几个侥幸逃生的外门弟子归入十二阁之天工阁。
抚舟崖之战陨落的修士太多,多后仍有无数修士前往青州寻宝,先前不时会有疑似明烛的法器出现,但最终证明不过是谣传。不过,这一次也许不是。闻世芳回想起倪煦在千丈云海中表现出的目盲,按照常理,只要修士修为到达照神境,一般的残疾都会痊愈。赵天明是当世为数不多感受到过天南火气息的修士,也正是他,倪震宇才绝了为倪煦治好眼睛的心思。
如此至宝,不见得会被一个修为平平之辈收入囊中,而此人至少在十二年前便已有一定修为,还和云栖有仇。
这样的修士没几个,闻世芳几乎第一时间就锁定了一个人——黎元。
九黎门门主,当世人族六大元君之一。
或者,藏锋道人和碧霄君也有可能,只是这两位都一个常年镇守虎林,一个长居天麓山,且都是成名已久的前辈,似乎没什么必要做这种事。
三洲之界,九黎之边。
九黎门只是一个在三洲交界处的毫不起眼的小门派,据说跟造化门一样,曾经也辉煌过,只是到了近世,却只剩一副破破烂烂的空架子了,连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句话都用不到它身上。若非出了一个九黎元君,怕是没人会注意到。
虽然这位直接以门派名为尊号的元君听着雄心勃勃,但他实际上却很少露面,便是最捕风捉影的人也说不出九黎元君个一二三来。他就像是被完全忽略了一般。
若并入天工阁的那几个弟子只是掩人耳目的烟雾弹,那些隐姓埋名的弟子真正进的是九黎门……
“仲平身上没有天南火,只是隐约有一股气息,他应该只是一件趁手的工具,但闻道友……”了尘忽的开口,又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再开口时已多了几分慎重,“你有没有想过,世间神魂类的法器一向不多,而明烛消弭神魂,归去来灯引魂渡邪,两者也许有什么关联。”
青衣人深深地看了眼了尘,“一生一死,正是造化门荣枯不息之道,若是两者同出一源,那我能感到云栖阵法有异便也说得通了。”
“……可明烛传承已久,从来都是造化门至宝,若同出一源,那造化门中为何从未听说过归去来灯?”
失声已久的倪霁终于出了声,声音中带着被强压着的颤抖。
上一次抚舟崖之战的余波尚未完全消散,如今明烛疑似出世,四洲再乱一次,怕是不成问题。上古大派尚能灰飞烟灭,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呢?
若是,若是……
剑客陡然心乱,杀机几乎在血脉中暴沸。
无从来,无处去,亦无可奈何。
闻世芳心头一凛,迅速和了尘对了个眼神,不能继续下去了——倪霁如今半只脚在观我境内,将明未明,正是最要紧、最凶险的时刻。
“上古之事真假难辨,造化门之事如今也快成老掉牙的陈年旧事了,还是先找到仲平才是。”
“正是如此!”了尘点头。
青衣人微妙地转了个身,一下便和剑客拉到了触手可及的程度,但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剑客的阴冷眸光便消散,再抬眼时,已如寻常清明。
“阿弥陀佛!”了尘语气一变,顿生懊恼,“我都忘了正事!”
了尘摸出一枝杏花,递给闻世芳,“多年前经过平泽时,偶遇谢家主,她说若是碰巧遇到了闻道友出关,便将此物赠与。”
这杏花开得正好,花瓣雪白,花蕊嫩黄,最接近花心的部分泛着微微的紫色,正是谢家特有的品种。这不知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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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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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泽杏花洲
一道耀眼至极的流光倏忽滑过亭台楼阁,下方层林尽染,已微见霜色,防御大阵的灵光闪个不停,就在雪青色的灵力奔涌而出,要将那道灵光绞杀时,一只修长的手捏住了那道灵光。
只是一枝杏花。
一枝鲜嫩欲滴,似乎还在春风中摇曳的杏花。
门口,守卫已然肝胆俱裂,这是什么东西!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敌袭!”
说着,便扑了上来,心中只道:吾命休矣!
片刻前,向来罕有人至的杏花洲谢家侧门处来了一位修士,青衣飘然,看着很是潇洒,只是提的要求却不那么正常——哪有让人直接给家主送东西的?!
哪怕是杏花洲独有的忘归也没道理。于是守卫便客客气气地让人回去写请帖了,可这人却不罢休!
她不过一个不留神,这人便直接将手中的忘归丢了进去!
这人是有病吧!
守卫心中满是绝望,还带着点委屈——为何这前辈会找上这么个偏僻的小门,是欺负她只有一个人吗?今日便是她牺牲的时候了么?!等等,为什么她一点都动不了?
家主、家主救我!
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唤似的,下一刻,威风凛凛的当代谢家主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守卫的一颗将碎未碎的心顿时有了希望:吾命尚还有救!
当今杏花洲谢家主乃是立下赫赫威名的血衣紫屠,一人杀遍封山的邪魔外道,如今那儿的人可还在传唱她的事迹,她定能将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修士教训一顿!
闻世芳并不知道守卫的决心,不久前被她投进去的忘归如今被眼前人捏在手上,那手像是做惯了这等赏花雅事似的,只是随意一捏,便有万种风雅,让人见之难忘的忘归在她手上只是陪衬。
“你来了?”当今的谢家家主一身雪青色长袍,见着闻世芳先是微微一笑,便是眼角细纹也透出一股温和来,而后那笑就变了味道,说不上是刻薄还是阴阳怪气。
她似笑非笑地将青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便装模作样弯下了腰,口中称道:“见过……”
闻世芳头皮发麻,心道不妙,一把拽住谢天影,讷讷道:“你就这么欢迎我?”
边上的守卫已经看傻了,便是没有被定身也蹦不出半个字来。
谢天影直起了腰,顺手把忘归往闻世芳手里一塞,表情终于回归正常,笑道:“送出去的东西还送回来,是不稀罕么?”
闻世芳一口气半上不下的,还没来得及接口,就听谢天影继续道:“不过,你来得倒是挺早的,我还以为你会在倪家待更久一些呢。”
闻世芳松了口气,放开了那个可怜的守卫弟子,“没什么别的事了。这回也算是护送倪家的商船队过来,另外,倪震宇还让我给你送点东西。”
谢天影一路往里面行去,挑眉道:“什么金贵东西,还让你亲自来送?”
“……是几个消息。”闻世芳看着脚下的亭台楼阁,一时有些恍惚。
半卷书、远山堂、照月阁……一切仍是旧时模样,只是路边茉莉的茎秆更粗壮了些,一看就被养得很好。
“嗯?”
“一是倪震宇说青州最近不安稳,落日楼动作频频,很可能在筹谋什么,让你小心些。另外,黄家的群山万壑图可能出了问题,恐怕瑯嬛福地要掀起一阵风波。二是他还希望以后能定时送一批弟子过来历练。最后,就是他想和谢家定下一些药材贸易协定。此事,之后还会有三长老来详谈。”
“然后,我来这里找一个人。”
谢天影脚步一顿,侧头看去。青衣人广袖飘飘,神色如常,端的是仙人模样,眼中却锋利必露,那杀机毫无掩饰。
这模样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谢天影笑起来,“弟子这事倒是不难,两家既然交好,合该让弟子们多熟悉熟悉。青州近来也确实有些古怪。不过,是什么人要你亲自来找,或者,你是打算杀了他?”
“仲平。”
谢天影有些意外,“那个阵法师?”
闻世芳点点头,没说太多,“他主修云栖阵法时做了手脚,而且和明烛有关。”
“……你可有他的确切消息了?”
闻世芳嗯了一声,“十二阁说他现在在中路城里,但具体在哪里,恐怕还要麻烦你。”
“自然。”
“阿萍也去青州了,你可有她的消息?”谢天影忽然道。
“我最后一次接到她的消息是在半旬之前,她说还要呆一段时间。”
“这样啊……”谢天影若有所思,“青州这两年确实不怎么太平,虽然有小灵台境的大师守着,但最近世家弟子历练都不太往那边去了。”
闻世芳:“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只知道向来翻滚不休的不归海现在还挺太平的,若不是那天碰上了了尘,她还以为青州还是那老样子呢。
“要说大事,也算不上。”谢天影摇摇头,“就是风雪季变长了,风雪也更大了,内境里,一年能有小半年是昏黑的。之前有好几个修士不慎被卷到了内境,不过好歹被带出来了,没出什么事。”
谢天影话锋一转,笑得很开心,“怎么样,喜欢你的小弟子吗?”
闻世芳:“……”
不知为何,她心头忽的一慌,就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不过,倪霁在琼花台秘境闭关,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才对。
谢天影看她表情有异,诧异道:“怎么?小云儿给我的回信里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呢。”
赞不绝口!
闻世芳羞愧难当,差点从云头栽下去,于是果断转移话题:“对了,我刚刚行过来的时候,几乎半个云中城都飘着风雨山庄的旗子,这是怎么了?”
谢天影诡异地看了看闻世芳,贴心地没有继续下去,而是回道:“自是那群书呆子又在招徒弟喽。”
闻世芳一愣,隐约感觉自己能扳回一局,笑道:“你大女儿不也是个书呆子吗?”
谢天影脸色一沉,冷笑道:“你不知道!六年前就是如此,她跟着凑热闹看了一回,就死活要去。也不知道看上她们什么了!现在连六百斤都搬不动了。”
闻世芳:“……”
谢家体修传家,六百斤确实不算太重,但对于普通修士来说,这个重量已是很惊人了。
谢天影脚步忽然一停,一个身影从后面疾驰而来,在二人面前停住,满头大汗道:“家主,谢卉大人又在绛云小筑打起来了。”
那汗不像是累的,更像是急的。
闻世芳清晰地听见身边的谢天影在磨后槽牙。
半晌无话,正当闻世芳犹豫告辞时,谢天影忽然神色一松,皮笑肉不笑说道:“没事,让她随便打吧,打完了记得赔就好。”
守卫有些傻眼,没动。
谢天影笑眯眯道一声“有劳”,便一挥手将守卫送了出去。
“谢卉似乎还是老样子?”闻世芳笑道。
当年,谢卉可是在青州威名远播,惹了不知多少事情了,所以后来才会远走西州。
“何止,更甚一筹!”谢天影摇摇头,脚步又轻又快,“前些年,她捡了个西州人回来,那人油嘴滑舌,惯会惹是生非,谢卉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非要留着他。”
闻世芳隐约觉得这事有些耳熟。
“她天资非凡,又脾气古怪,手下的傀儡是杏花洲的一大进项,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谢天影长叹一声,眉间皱出了一道川字,“说起来,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
闻世芳:“三个月,等风雪稍停后,取道青州去不归海。”
谢天影脸色一沉,“你去不归海做什么?”
“找仙人血。”
谢天影苦思冥想了一阵,挫败地叹了口气。仙人血这东西听名字就不是个好东西,可却是铸剑师们的最爱。因为它强度、硬度、韧度都是极高,历代名剑几乎都掺了一些仙人血。若是青州还是五十年前的青州,鲛人们还靠在石头上悠哉游哉地唱歌,那这存于深渊之中的仙人血也还算易得。千金求之即可。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她叹道:“是给夏大家的吧?这东西我这儿还真没有。”
“是啊。她该换一柄剑了。”
闻世芳神色很是温柔,眉梢眼角都挂着清亮亮月色似的。
谢天影偏头瞥了一眼她多年未见的朋友,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这人上一次露出这副表情大概、应该、可能是……
她绞尽脑汁想了一阵,愣是没想出来,终于把心思转到了她亲手养大的小姑娘上,心头一道灵光闪过。
不应该,不会的,这不可能,闻世芳不是那样的人。
师徒情深而已。
她按捺下怀疑,“还缺什么?”
“除了仙人血,还有四合铜、千年鲛珠和四海真水,”闻世芳淡淡道,“千年鲛珠我可以找江潮生要,怎么说也是她师祖,该出出血了。”
金秋会时,她曾给江潮生发过消息,按照听风台修士的脚程,如今都不知道能有几个来回了。只是,江潮生一直都没回信。
不知道她如今是闭关了,还是单纯不愿回信。根据她对江潮生的了解,多半是后者。
无妨。等到倪霁出关,她们一起从云州入雾海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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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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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州往西十里,青河边,伫立着一座奇形怪状的楼阁,外面歪歪斜斜地挂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半卷书,这就是谢家学堂。
就和大多数世家一样,谢家的子弟们都在家族学堂内读书、修习,长到一定年纪后,修到一定程度后,便算是从学堂毕业了。以后是去是留,是另觅高师,还是坚守家族修炼之法,全凭她们自己做主。
毕竟,人性殊异,天道难算,就算是流着一样血脉的人,其秉性也可能全然不同。大道三千,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道。
这些天,闻世芳过了许久闲散日子,没有人来找她,也没有太多的声音,山下是飞来飞去的紫色身影,但没有一个会上山。
落雪声断断续续地响着,静雪亭的屋顶上堆了厚厚一层白。闻世芳从山顶上看过,这里是一片白茫茫,没有一点人气。
这样一个人的日子,她曾经过了许多年。在还没有出师时,江潮生偶尔会一连几个月的消失,那个时候,她会封闭岛屿,无进无出,永远绿草如茵的岛上会只有她一个人和那重重亭台为伴。
闻世芳回想起那时的自己,心头涌起的居然是不可思议。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这么久,她居然还会说话,还会修炼,还会……江潮生是个好师傅,也许吧……
闻世芳自嘲地笑笑,毕竟她自认也不算是个好师傅。
飘飘悠悠的雪打着卷儿吹过脸颊,她挫败地承认,凡间文人们的诗是有道理的。雪太冷太白了,确实会给人带来无端的萧瑟之感。
再过半个时辰,就到讲学的时间了。
闻世芳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还是决定先过去,于是纵身一跃,借着呼啸而过的北风,到了半卷书之外。
深雪中,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闻前辈!”谢棠一袭紫衣,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激动。
她身后跟了一个同样身穿谢家弟子服饰,看着很是文雅的男子,他开口道:“闻前辈,晚辈谢棣。”
闻世芳了然地点点头,这就是那一对姐弟俩。
她一边进学堂,一边问道:“你没有在风雨山庄吗?”
谢棠赶紧跟上,解释道:“风雨山庄来招弟子,我便回来看看。前辈,请随我来,今后半旬,您都在听潮处讲学。”
她声音一顿,压低了些声音,“我刚刚看了,今日来的人有些多,还有一些是暂时在谢家游历的外家弟子,难免鱼龙混杂,若是有人出言不逊,我定帮前辈把他带走。”
闻世芳脚步一顿,诡异地看了一眼谢棠,她怎么连这个都想到了,还真是……细致。
谢棣嘴角慢慢弯起来,却立刻被眼尖的谢棠发现了,获得了一个狠狠的瞪眼。
笑什么笑!?要是你害我在前辈面前丢了面子,别怪我不客气!
谢棣无辜回望——我什么也没干啊!
弯弯绕绕的楼道里,听潮处三个字已经赫然在目,许是从来没有来过修行者们的学堂,闻世芳莫名有些好奇,犹豫片刻便决定不要脸一回,按下谢棠要为她开门的手,将门上的隔音禁制悄无声息地破开。
里面已是人声鼎沸。
“诶我听说,远春君是目前最年轻的一位元君?那她到底几岁了啊?”
“也不一定吧,十二阁阁主是什么实力,你们知道吗?这可说不一定哦!”
“你这肯定没道理,十二阁阁主绝对是妖族,要不然说不通!耀日大圣先前可从未对人修那么好!闻世芳绝对是最年轻的一个元君!不过,这么一个大人物过来干什么?你们知道她过来讲什么吗?”
“讲什么不是随便么?反正她修为摆在那里,人过来已经是给足了杏花洲面子了。”
“呵呵,我倒是觉得她不简单,我可听说了,她如今已是倪家客卿,现在又来谢家讲学了,看样子是和谢家主的交情还没淡,那十二阁主又是她的好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几家有联手之意啊!如今黄家颇有下落之势,我看呐,三洲要变天了!”
“滚滚滚,联手不联手管我们什么事,你这多管闲事的!轮得着你操心么?!”
“你、你这呆子!愚不可及!”
“哼,我是觉得谢家主肯定花了不少钱!我可听说,前些天家主从私库里取了好些东西出来呢!”
……
谢棠的脸色慢慢黑了,里面那个最聒噪的声音她认得,是谢兰。明明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嘴巴漏风,瞎说八道的!
真是欠打了!
闻世芳又听见了清晰的磨后槽牙声。她微妙地看了一眼谢棠,不愧是母女,小动作都一样。不知道,谢棣会不会也有这个动作呢?她眼神又看向了身后一脸看好戏的谢棣。
门内,一无所知的少年们还在热火朝天的讨论。
“你说,远春君和长洲剑仙谁更厉害?”
“自然是长洲剑仙!他可是剑修!三圣剑之主!手底下多少邪魔外道?!”
“嗯!?你这什么意思?”
“那你说说,远春君她做了什么?”
“嗯、呃,烟霞客好友?”
“……一边儿呆着去吧!”
“远春君收过弟子吗?”
“没……吧。”
“有!倪霁!这次云州榜的魁首。”
“不对,那不是她弟子。”
“放屁!好端端的你整什么呢?人家倪霁怎么不是远春君弟子了?”
“你你你怎么还骂人呢?她、她还会收弟子吗?”
“……做梦吧你!”
……
谢棠盯着门把手的眼神都要冒出火了,闻世芳羞愧之心渐消,听了好一会儿壁角才推门而入。
修士们都是耳聪目明之辈,虽然碍于门上的禁制和自身修为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但门一响,见谢棠谢棣姐弟俩拥着一个修为莫测的青袍修士走了进来,立刻息了声,一个个正襟危坐,好似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八卦归八卦,正主来了,可是一点马虎不得的。
座下的基本都是谢家弟子,里面夹杂了一些黄袍的、黑袍的、花袍子的,闻世芳也认不全他们是哪家哪派的。
他们修为也层次不齐,低至补鉴,高到观我,应有尽有。此刻,几十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讲课这种事,闻世芳只有在破心鉴里干过几回,现在想来大抵效果也不佳,但好在这回面对的都是修士,虽然修行路数不同,但一点启发总是能做的。
寂静中,青衣人摸出一根萧,幽幽吹了一曲。
箫声幽咽,合着窗外白雪纷飞,听的人心头酸涩。谢棠一泡眼泪蓄在眼眶中,忍了好久,见那个向来没心没肺的谢兰也落了泪,方摸出一条帕子,安安心心地拭起泪来。
谢家立家久矣,自持身份的世家子们并不愿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只好把脸憋得通红,默默地掉眼泪,看起来可怜极了。
只是,闻世芳并没有当作御敌的曲子来吹,一众少年,难免没有无动于衷的。一炷香后,几个毛茸茸的脑袋已经磕到了桌面上。
修道之人,气息悠长,因此这曲子也作得格外长。
又是一炷香,闻世芳一曲吹罢,余音缓缓落下。
“醒醒!”一个紫衣少女正恨铁不成钢地戳着身侧睡过去的少年。她分明看见,青衣人的眼神已经往这里扫了好几遍了。她心里一急,下手重了几分,那少年顿时“哎呦”一声痛呼,醒了过来。
“睡得好吗?”闻世芳笑道。
此时,谢棠嗜血兔子般的眼神也落到了他头上。
“好。”那少年几乎哆哆嗦嗦地答道,脸上一个红印儿赫然在目。他又是紧张又是想笑,表情一时变得十分滑稽。
闻世芳只是看着好玩儿,随口一问,倒没什么别的意思,于是她的眼神放开了那个少年,慢慢扫过全场,问道:“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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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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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者,方为生灵。”曾经,江潮生开玩笑般的如此说过。
传闻中,雾海上有一种妖灵,专以喜怒哀乐为食,凡人一旦遇上就有被吸成痴呆的风险,然而,自灵气大变,情妖已经随着仙人的逝去而消失很久了,自抚舟崖之战前百年,便没有人见过情妖了。
闻世芳曾经想过,为什么堂堂海国大供奉会痴迷于情爱之事,便是一时腻了也要借着一杆笔写出些缠缠绵绵的故事来,哪怕是正儿八经的内容也要套一层风月的壳,可她后来发现,江潮生并不在乎。
那只是消遣,就跟她写画本一样。
闻世芳说不清江潮生到底喜欢什么,只是有一回,她误入了江潮生编出的迷障。
那里有万种恩仇,无数分不出边界的心绪,恨意在刹那间便可化作恩爱,坚若磐石的信念转瞬间便灰飞烟灭,而在那之下,是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每一张面目都似曾相识,每一道气息都像是她自己。
那是世间巅峰的有情道。
刚刚渡过观我大关的她差点道心崩坏,境界倒退。也是那一回,江潮生将她逐了出去,扬言不出事便别回来找她。
谢道之的脸在刹那之间沉入幻境中,青衣人闭了闭眼,神魂上震颤不已的金纹陡然一停,低声开口:“抹去情怨,则人何以为人?又则,你打算如何抹去?”
谢道之一怔,执拗地还想说什么,却被谢棠冷声打断,“时间差不多了,你还是想着怎么好好提高修为吧。”
谢棣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谢道之身边,一边拉着她坐下,一边嘴唇动了动传音了些什么。
谢道之慢慢低了头,看不清表情,最终还是坐了下去。
听潮处内,无数道心思各异的眼神扫过谢道之,闻世芳回过神,轻轻敲了敲手中的萧。
“大道三千,人各有志,此之□□,或为彼之蜜糖。只是,大道无涯,寿数有限,我辈既然已无成仙可能,则当尽力生活。”
“众位可知,为何世间只有寥寥几位元君?”
众人面色茫然,难得一致地想着:这话问得可真奇怪。向来实力高的便会比实力低的少,元君很少不是自然的吗?
谢棠心神一动,想起了一些传闻,神色逐渐诡异起来。
“蜂蜜虽甜,但若只吃蜂蜜,人也是会死的。天道亦是如此。向道之心愈是炙烈,就越容易在突破的时候被天道蛊惑,丧失己身。”
青衣人波澜不惊,眸光不知落向了何处,却陡然透出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味道来。
涉世未深少年们的心头被轻轻丢了一粒石子,万丈波澜顿生。他们向来只知,好好修炼,提升修为,修着修着,稀里糊涂地找着了自己的道,指不定就能摸到成道门槛,荣光万丈地成为一代元君。
可原来,事情居然是这个样子的吗?
“我听闻,昔日永兴真人破境之时身陨,死前兴奋莫名,旁人俱涕下,唯独其手舞足蹈,只称一生所求已得,死而无憾。”谢棠声音很低,但此时堂内悄无声息,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少年们都是有几分修为,多少都曾感受到天道的诱惑,那本是一种极其玄妙的体验。但一想到此种孜孜不倦会有一天敲响他们的丧钟……修为最高的那位观我境弟子已经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
“那,我等为何还要修炼呢?做个无忧无虑的凡人岂不更好?”一人神情恍惚地问道。
“蠢货!”
谢道之一脸讥讽,抱臂倚门而立,“凡人哪来的无忧无虑!你若不修炼,旁人打架落下来一个石头都能把你砸死。况且,凡人中有几个能高屋广厦,冬无冻馁,夏无酷热的。你就算不打算看看正儿八经的凡人,也能去看看那些个种药材的修士吧,你愿意去吗?”
她认得那人,是谢柏。他命好,生在这么个鼎盛的世家里,爹娘又算是大修士,从小就没短过什么。还说做凡人,只怕什么是真正的烈日都不知道!
谢柏被她一激,脸涨得通红,却又敢怒不敢言。一是那位远春君还在上面,二就是那谢道之可是出了名的小心眼,跟她那个师傅一样,他还真不敢惹她。
中陆城方方正正,初建之时边已然规划好了各区功能,各条道路都横平竖直,像云栖上那样弯弯曲曲的小径是没有的,整座中陆城都一览无余得让人心惊。
此地是一处炼器铺子的后门,向来行人廖廖,铺主算是欠了他个大人情,自从那张通缉令出现在榜单之上,他便知道,时候到了。
他已经无路可逃了。
青衣人的影子在暗淡的日光显得隐隐约约的,像极了那一块斑驳的铁片。
银甲守卫披风裹雪,见怪不怪地看了眼二人,远远喊了一声:“中陆城禁止私斗啊!”
说罢,便匆匆而过。
守卫火眼金睛,一眼便看出了那男人的颓然。这不是她们要关注的目标——这样的人打不起来。
仲平缓步而出,抬头看着檐头薄薄的积雪,眼中陡然多了几分热意。
多年以前,有那么一个人会给他从极北之地带来一罐雪,替他沏上一杯热茶。
他还记得那热气蒸腾的模样。
当初改了阵法的时候,他便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他不悔,只是可惜自己终于太过软弱,又是个实实在在的贪生怕死之辈,偏偏还生了些无用的好心肠。
其实,那人想做什么管他什么事呢?
他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青衣人,“我是阵法师,也是炼器师,你既然找到了我,难道不想再知道些别的什么了么?”
他说得隐晦,但闻世芳听明白了。
听云和观海。
“好。”
闻世芳干脆地点点头。
“说吧。”闻世芳放下清茶,盯着眼前衣衫落魄男人的眼神说不出的锋利。
照月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热气缓缓升起。
窗外落雪声簌簌,纤长的竹影在窗纸上摇曳。日头落得早了,屋内夜明珠早已亮起。
仲平半垂着头,神情隐没在阴影里,许久才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
青衣人嘲讽一笑,“怎么,方才没有想起这个?你既然敢说,想必也有所依仗,怎么现在才拿这神魂锁来搪塞我。”
仲平呼吸声渐重,抬起头紧盯着茶案对面的女修,眼底已然发红。
花冠依旧,风雪不沾身,仿佛是世外之人。
为什么呢?像是有些人偏偏就生了一条好命,世道再怎么翻腾都碍不到身上。倪涯葬身镇魂塔,闻世芳却还能好端端地成就元君之位,这便是命么?大器晚成的阵法师忍不住想,如果当初烟霞客从未到过第一城,如果黎元不曾在造化门故地逗留,那当初那场争斗就根本不会有!
他忽的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
闻世芳回望过去,眼神如刀似剑,声音轻缓却带着露骨的寒意,“还是说,你打算让我去东阳城,找一位精通大回溯术的杨家人,来让她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
“……三洲交界,九面朝宗之处。”
“九黎门黎元。”闻世芳欣然点头,“不过,你得说些我不知道的。你在云栖中枢放的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天南火在谁手里是不是?”
落雪声渐大,仲平一哆嗦,几乎觉得窗外寒风已然卷上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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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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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台不是一座高台,但它却是以台闻名——那是一座价值连城却只是放拍卖锤的劫玉台。
在造化门还屹立在无愁海边时,春和台就出现了,专门拍卖一系列奇珍异宝兼做鼎炉交易,或者说人口贩卖。那时候,十二阁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娃娃。只是后来,世道变了,十二阁这个后起之秀一鼓作气,把它给半吞并了,从此便改头换面,只留下一个流传已久的名号——春和。至于属于琅嬛福地的那一半,那便是春和台主人和琅嬛福地大长老的私人交情了。
金碧辉煌的楼阁占了中陆城里最好的一块地,南边是缓缓流过的青川,挂着檐铃的十二阁就在咫尺,登上顶楼便能远眺杏花洲,而距离修士云集的云梦居则不过半炷香的脚程。
洒金花笺一出,门口笑脸迎人的金衣童子立刻打开了一道门。门外寒气逼人,门内却是暖意融融,异香飘飘,隐隐约约的喧嚣声从尽头传来。
“贵客请进,里面设了阵法,是不会遇到旁人的。”他垂着头,轻声细语地解释道。
闻世芳:“有劳。”
谢棠收回帖子,自然地迈了一只脚进去。云履刚刚着地,她心里就莫名地咯噔一下,还没等想明白,身后一道巨力就把她拖走了。
身后,闻世芳拉回谢棠,沉默地看着破了个大洞,正在呼呼漏风的通道。
这洞破得很是别致,边缘难得一见得参差不齐,像是个织物被撕出了一个毛刺呼啦的洞,一道雪亮的光突兀地从洞里闪了出来,又飞快消散。
谢棠目瞪口呆,几乎怀疑自己眼花了。她从小到大不知道来了多少次春和台,从没听过有这种事,更别提亲身经历了。若不是刚刚闻世芳拉了一把,只怕她就要被卷进去了!
鬼知道里面是什么地方!
小道童吓得面色惨白,一张笑脸就僵在脸上,“对、对、对不住!我……我……我去找管、管事。”
说着,他便转身,却是左脚拌右脚,摔了个大马趴。
闻世芳突然道:“不用了。”
破洞处,一个身着灿烂金衣的中年修士钻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掐了几个诀补好了那一块。随后,转身面对着两人,露齿一笑,热情道:“两位道友真是对不住了,隔壁有人打起来了,现下已经好了。作为补偿,二位若是买了东西,那全做九成。”
闻世芳、谢棠:“……”
谢棠眼睛一眯,对面那修士立刻又道:“谢棠小友,你娘也是春和台的常客,这样吧,再送六两合气香。”
这还差不多,谢棠满意地点点头,忽然想起远春君还在身边,又紧张地看向了闻世芳。
闻世芳失笑,“走吧。”
“对了,刚刚隔壁是谁?”刚走了几步,闻世芳突然回头向那个金衣修士问道。
那修士仍旧露齿一笑,一身金衣衬得那口白牙都泛着金光:“对不住了,这都是保密的。”
许是刚刚耽误了些时间,两人到包厢时,拍卖会已经开始了。
在二人的角度,下方的散座一览无余。
谢棠是个闲不住的人,特别是在她觉得别人不会嫌弃她话多的时候。没多久,她就把风雨山庄的奇事、轶事、丢人事全都抖了一遍,听得闻世芳暗叹不已——大抵,谢棠在风雨山庄里也是一个惹祸头子。
“……前辈你看那个穿了一身花衣服的,是最近过来的孟子都,听说她选了弈道,这次过来是要找天河石的。我听说,倪家有人在金秋会上和对手对弈了整整一天?”
闻世芳点点头,“倪蔚,和她对弈的是南华观的何不静。她最近应该在南华观游历。”
了尘本打算带着南一梦去南华,打听点消息,顺道找素心真人算一卦,但架不住天降“佳”徒。虽然倪震宇的探子连一口新鲜的灰尘都没吃上,但到底还是剑修路子野,负晴直接把平地削三尺,万年寒冰似的剑气硬生生把了尘勾得心痒难耐,慈悲心焰便在云乡上闪现了一瞬。
连片叶子也没烧着,只是把躲在暗处的倪震宇吓得差点撅过去。
倪怀雪是个好苗子,便是没有这一出,了尘也打算收下她,当然出场肯定要正常一点,但小灵台境的大师没有料到——还有一个捡漏的。倪蔚早就摸清了她们的计划,借着要去找何不静为由,搭上了了尘这条顺风船。于是,原本打算低调进入南华的两人,就变成了浩浩荡荡的四个人。
谢棠点头,忽而皱眉:“何不静不是去了青州吗?”
闻世芳:“……”
“听说孟子都还跟她手谈了一局,谁输谁赢就不知道了。”谢棠干巴巴道,她虽说是风雨山庄的弟子,但那些个黑黑白白的棋子向来是她最头疼的事。
在这件事上,她充分体现了杏花洲的优良传统——打得过就行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欸,那人是……”谢棠想了想,就放弃了,她又不认识何不静,不过是闲聊罢了。话头一断,她无意间眼神往下一扫,看着底下一个一袭黑袍从头兜到脚的修士忽然顿住了,面上闪过几许惊疑不定。
“杨心岸。”
闻世芳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心头一凛,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茶杯。
天麓山杨家的放逐客,她所见过的唯一一个山河锁大成者。如今谢、杨两家势同水火,中陆城是谢家的核心地盘,她一个杨家长老来这里做什么?
难道,是这次拍卖会上的东西吗?
思索间,主持已经落下一锤,成交了一单。
“下一件,四海真水一瓶,海国而来,共三斤,起拍价两千玉钱。”浑厚的嗓音响彻了春和台,而随着他的声音,一只半透明的玉瓶也被盛了上来。
“两千五。”一个声音飞快报道。
“四千。”是对面的声音。
闻世芳慢吞吞道:“六千。”
“六千一次——”主持人拖长了调子喊道,“六……”
“六千五。”底下散座又一个裹得紧紧的黑袍修士哑声道。
闻世芳:“七千。”
场内静了静,一些修士已经开始摇头了,快乐地心想:这拍卖会上喜闻乐见的意气之争又要开始了!黑衣服他们不认识,但楼上那个房间可一直都是谢家那一位的啊,东道主的东西还想抢,四海真水也不是什么非得不可的东西吧?
或者就是这二人有仇,故意抬价!那便更好看了!
就在主持人打算再度开嗓之时,那黑袍修士又道:“七千五。”
故意的。谢棠瞪着那黑袍人,裹得这么密不透风,指不定是干什么的呢,心胸如此狭隘,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闻世芳叹口气,感觉开始花冤枉钱了,但这东西找起来也费事。她揉了揉眉心,开口道:“八千。”
那人又沉默了好一阵,刚刚好卡在主持操起玉锤时,十分不情愿似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八、千、一!”
王老笑得牙不见眼,他恨不得抱着这黑袍子狠狠亲一口。最近因为风雨山庄来了,景明台准备了好几场拍卖会,这位修士这么一闹,那只要往酒楼里说书的塞点钱,说个天花乱坠,那后续的拍卖会绝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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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阵(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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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世芳心思急转,打定主意,一把拎起谢棠,又朝着那黑袍人追去。
中陆城坐在平原之上,宽阔的青川缓缓流淌而过,城外是谢家所有的大批灵田,多数都用来种植药材了。朗朗皓月下,那黑袍人如一道黑旋风般疾驰而过,毫无遮挡,但每次都能以极其怪异的姿势躲开闻世芳的拦截。
那身法很诡异,像是凡间杂耍艺人的姿势,因为太过灵活甚至显出了几分不协调,更重要的是,虽然闻世芳对此人的身法、灵息都不熟悉,但他似乎很熟悉闻世芳出手的方式。
谢棠被闻世芳拖着急行,一身世家贵气被吹了个一干二净,再傻也意识到这似乎不单单是一瓶四海真水的问题。
绝对另有所图,只是是对她,还是对远春君?!没见过生猪还没吃过猪肉么,谢家虽然以莽夫闻名,但到底是人,阴谋阳谋一样少不了,谢棠也算是从小在其中打滚的,九曲十八弯的阴谋算计转眼间便过了好几套。
但是很快,两人就听到了一丝隐约的轰鸣声和……
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声音。
黑衣人半点没停,甚至还更快了几分,方向正是轰鸣声的方向。
闻世芳稍微停了一停,又跟了上去。
越过一座小土丘,眼前景象让两人大吃一惊。
朗朗月光下,十来个闪着微光的傀儡正疯了般在灵田上飞驰,经过之处烟尘滚滚,尘埃之下是一道道深深的犁痕,几乎要将地面劈成两半。
可是,这分明都是些还未长成的药材。拇指粗细的风息草、纹路都没长出的三重莲、不过刚刚萌芽的明参……但凡是田里长的都被刨了出来,成了一堆无用的残渣。飞快流逝的灵气混在尘埃里一同升起,如倒流的星光,若非场面实在诡异,倒几乎有几分美感了。
谢棠大惊失色,“这里是平阳谷!?”
今年刚种下一批药材,配了数十个修士的平阳谷!怎会如此!
“守卫何在!?”
闻世芳瞧着烟尘里的傀儡,品出了几分不对劲。一般而言,傀儡所有能做的动作在制作时就已经设定好了。为了节省时间和材料,没有必要的动作是不会出现在傀儡身上的。但下面的这些傀儡,却出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动作。
比如,突兀地躺倒地上,然后飞快地一路翻滚过去,直到和另一个傀儡撞上。撞上了,也不躲避,只用平时用来浇水的口子往对方身上撞,撞漏了也也还在继续。
再比如,一个四四方方,下方伸出四根铁杆,平时也不知用来作甚的傀儡心无旁骛地用四根杆子跳着舞,半点没躲开前面的大沟。。
又比如,一个圆筒形、带琉璃镜的傀儡一直在飞速地躲避另外的傀儡,身上最重要的琉璃镜却被它往山石上故意一撞,碎成了个满地星。
……
平阳谷的数十个守卫毫无踪影,只有满地疯癫的傀儡,谢棠也要气疯了,一边飞快地点住傀儡,一边尚在警惕突然消失的黑衣人。
闻世芳亦是飞身落下,不惊枝轻飘飘地抽到了一只傀儡身上。一阵灵光乱闪,那傀儡磕磕哒哒掉了几粒火星子出来,便瘫软了下去。
铛——
身后又一道轰鸣行来,还未等闻世芳出手,一道金红剑光便飞了过来,正正好好将那傀儡劈成了两半。
“闻道友,好久不见!”一道听着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滚滚烟尘中,金红剑光格外显眼,几声震天动地般的爆裂声后,耳边的轰鸣声不见了。
谢棠落了下来,皱眉看着那个逐渐走近的赤色身影。
这男子一身提花暗纹的赤衣,手中一柄长剑亮得惊人,整个人好似黑夜里的一把火,扎眼得让人过目不忘。
谢棠惊道:“元光剑!”
闻世芳:“顾简阳。”
顾简阳要笑不笑地扯了扯脸,吊儿郎当地一指身后,“那些个倒霉蛋都在后面。”
谢棠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顾不得其他,飞快地跑了过去。
闻世芳挥了挥手,散去烟尘,朦胧月色下顾简阳还是那副难以形容的表情。
他昂首盯了会儿月亮,又低头甩了甩剑,终于假笑着开口道:
“远春君,多年不见,风采如故啊。”
闻世芳拾起一块花纹密布的碎片,随口道:“顾道友亦是如此。”
她的灵识一点点扫过碎片,这些灵纹已经断裂,傀儡核心也在元光剑下化作了废铁。但,还有一点残留的东西在飞快地泯灭。
这些东西很碎,很小,很弱,却散发着一股特别的气息,一股闻世芳绝对不会认错的气息。
是魂魄。
有人把妖兽的魂魄附在了傀儡里。但不知为何,这些灵纹一齐失效了,毫无约束力的灵纹保留了残魂,却束缚不了妖兽的天性,所以才会出现之前那些奇怪的举动。
傀儡师不仅对炼器水品要求极高,对神魂也有极苛刻的要求。三洲傀儡师本就不多,虽然中陆城里供给谢家傀儡的还有一些小傀儡师,但主要来源还是本家的谢卉和谢道之师徒。
闻世芳陡然心惊。
那黑衣人是谁?
顾简阳见闻世芳脸色越沉,只呵呵笑了两声,说道:“远春君可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闻世芳扫了他一眼,元光剑顾简阳在坊间名声颇佳,或者说整个长洲的剑修名声都很好。只是可惜,顾简阳和他师傅一样,嫉恶如仇得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眼下此人一副愤怒又嫌恶的表情,明显是抓到了什么把柄。
闻世芳微叹一声,不再看他,只遥遥喝道:“长洲道友!”
一个一身素白的修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来人须发皆白,身形高瘦,周身气势十分普通,就如乡间一个私塾的教书先生,最多也只能夸一句儒雅,但顾简阳立刻恭敬地道了声“师傅”。
但他若是个教书先生,必定是个时刻挥着戒尺、人见人怕的老先生,纵然学问超群,也没有多少弟子能受得了他。
三圣剑之主脸色十分难看,周身剑气摆明了要走除恶务尽之道,他瞪着满地碎片,咬着牙道:“无耻后生!居然敢拿生魂入阵!此等邪魔外道是哪些人教出来的!”
闻世芳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这就是她不喜长洲剑仙的地方了。顾简阳脾气不好,他师傅脾气更差,尤其对上这种时候,说得好听,叫嫉恶如仇,说得不好听,就叫一竿子打死。
三圣剑下邪魔外道不少,却也斩过无辜之人。
此事摆明了有问题。
“不知剑仙如何到了此处?”闻世芳不动声色道。
顾简阳扯了扯嘴角,先开了口:“自然是一路追查而来。最近,东阳城的暗市有人收购妖兽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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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阵(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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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邪法你是从何处学来的?说!”长洲剑仙周身显出几道精纯的剑气,他大喝一声,声音中透着的是三圣剑自带的威压。
他从打心眼里不相信这些东西能完全出自一个小丫头手下,她背后定还有旁人!因着谢卉的缘故,中陆城算是平泽的傀儡师大本营,而傀儡这种东西,天生带着几分脏,来来往往说不定就沾上了什么邪修的路子!
闻世芳手中黑漆漆的不惊枝突然冒出了一个一点点大的绿芽。那芽很小,要很仔细地看才能发觉,但几乎成为音浪的质问却在这一点绿意前飞快地消散于无形。
谢道之惊愕地抬起头,她原以为她起码会重伤的。毕竟,能在三圣剑下全身而退的人寥寥无几。
“剑仙如此行为,岂非近于刑讯逼供!”谢棠站在守卫弟子前,几近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谢道之是错了,但若不是远春君挡了一下,谢道之还能有得活?尚未定论的事情便下如此重手,人若一死,岂不是任凭那老东西评说?!谢棠只觉那颗平时毫无存在感的心脏正借着怒气,飞速地充盈起来,一时间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剑仙还是不要轻易动手的为好,此处靠近青川,万一你我不慎让河流改道,那就是说不清的罪过了。”闻世芳手里的不惊枝缓慢地爆出一个个新芽,像是熏风忽至,青帝再来。
“是吗,”长洲剑仙脸色黑如锅底,杀意暴涨,一柄剑身带着菱格的长剑忽然出现在他手中,“我看,放过这个妖孽和她身后之人,才是罪过吧!”
另一边,璀璨的元光剑也对上了气势暴涨的谢棠。
若是真打起来,平阳谷怕是要改成平阳河了。
“长洲剑仙大驾光临,怎么一见面就要动手了?”
重紫色的流光划过天际,似一道游历经过的客星,一身金纹紫袍的谢天影骤然出现在谢棠身边,明亮至极的眼睛在场中扫了一下,便猜出了大概。
长洲剑仙白眉一竖,刚欲说话,却被谢天影笑吟吟地抢了先:“几位都是远道而来,怎么在此荒郊野岭叙旧?不如到杏花州一坐?”
他冷哼一声,忌惮地盯着并排的二人,阴阳怪气道:“只怕老朽是不敢去那般地方了!”
谢天影轻笑一声,“那自然是随长洲剑仙的意喽。”
接连被呛,白面书生似的剑仙也绷不住了,双目几欲喷火,怒道:“窝藏邪魔外道,别以为是你们谢家,我就不敢动!”
谢天影哑然失笑:“何来的邪魔外道,剑仙莫不是说笑了。如此大的罪名,谢家可担不起。”
“那这地上是什么!”
“唔,不过是些失灵的傀儡而已。弟子学艺不精,这样的事情自是有的。”
谢天影云淡风轻地摆摆手,长洲剑仙的白发却再一次飘了起来。
他阴沉道:“谢家主这是要装瞎子吗!?”
“这些傀儡分明是以妖兽魂魄驱动,如何算不上邪魔外道!”
他一声暴呵,满地光华散尽的傀儡碎片骤然浮了起来,冲向谢天影。
闻世芳脸色一沉,不惊枝牵出一道绿莹莹的光,将碎片们尽数拉回了地面。
“不过是些普通碎片,剑仙要我看什么?”谢天影放松姿态,仍旧笑眯眯道。
魂魄本就无法长久滞留人间,这些傀儡里的魂魄全靠着镶嵌着的阵法才得以保全。如今,阵法尽毁,魂魄自然尽数重归天地,一丝痕迹都找不到了。
除非……谢天影看了闻世芳一眼,心道: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长洲剑仙也想到了这一折,脸色顿时变得五彩斑斓,十分好看。
半晌,他狠狠一甩袖子,皮笑肉不笑道:“当年你斩尽封山邪魔,我还当你是位难得的英豪,如今看来,倒是我看走眼了!既然谢家主执意要养虎为患,那也不关我事,只是,还望不要危害世间的好!”
说罢,便架起一道剑光走了。
跟谢棠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的顾简阳也终于转了身,御剑而去。
谢天影脸上的笑意顿时减了几分,喜怒不辨地看着谢道之,良久,方道一声:“回杏花州。”
闹了半宿,依旧昏沉沉的天空已在东边显出了几分黯淡的灰白,连些许的橙黄都没显出来。
远山堂内,亮如白昼,茶已经换了好几拨,一众人吵得唾沫飞溅。
谢棠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谢天影身后,对着长老们的唇枪舌剑充耳不闻。
谢道之垂首,默默地跪在地上。
这原本不关闻世芳的事,但不知怎得,她看着谢道之一进远山堂就跪下的身影忽然起了几分怜惜,便也留了下来。
都是修士,理论上,长老们吵架可以吵到天荒地老。这样的场面,谢天影已经看了许多年,早就学会了适时地神游天外。
一半心神听着这个长老指桑骂槐,那个长老祸水东引,另一半……
她七想八想,一会儿念着方圆的温柔怀抱,一会儿琢磨着什么时候能卸任,一会儿又想起了齐家最近的小动作……
把所有事情都想了一圈,长老们还在中气十足地对骂着,谢天影终于拍了拍桌子,不耐烦道:“够了。谢道之禁闭三个月思过,月例停一年。若再有如此行为,则逐出谢家!”
“不可!”一位长老立刻跳了出来,手上的扳指亮得惊人,显然并非凡物。
他大声道:“如此惩戒怎可警示弟子!这回可是连长洲剑仙都惊动了,家主罚得太轻了!依我看,现在就应该把她逐出去,免得再生是非!”
谢天影冷笑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位长老就放下茶盏,率先讥讽道:
“四长老真是好头脑!赶着给十二阁送苗子去呐,人家可真是要谢谢你了!”
平泽谁不知道谢家一大一小两个傀儡师,小的那个未来可期,大的那个可是十二阁出了大价钱也没能让她挂个客卿名头的人!这个小的虽然姓谢,但因为是捡来的,并非正儿八经的谢家子,不知道多少势力都盯着她呢。
四长老平日里就跟谢卉不对付,但能想到这样的主意,也真是光涨修为,不长脑子。
谢天影冷冰冰地看了眼他手上的玉扳指,目光如刀,似乎能直接把他的手剁下来。
四长老顿时讷讷地退了回去。
“家主你看,这谢卉参与了几分?”另一位长老慢条斯理道。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语的谢道之就急急开口:“此事全我一人所为,与我师傅并无干系。”
“是吗?何以见得?”那长老毫不奇怪她会这么说,继续慢吞吞道。
自证清白向来是最难之事。闻世芳叹了口气,若非要牵强附会,那这傀儡术是谢卉教的,也能算在上头。
谢道之已经面若金纸,手中显出些血痕来。她心中苦涩,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便欲开口。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却横插一道,“诸位怎么都起得这么早,太阳都没升起来呢?”
远山堂内顿时一静,众人都朝外看去,只是声虽已到,人却还未到,只有远处一袭模糊的身影在极速掠来。
谢道之一扭头,眼眶顿时红了,手心却攥得更紧。
“谢卉!瞧你教的好徒弟!”一位长老脸色一沉,冲着那人遥遥怒骂道,“长洲剑仙都被惊动了!”
谢卉来得快,偏生到远山堂前时陡然停了下来,一边掸着衣裳,一边晃晃悠悠地跨过门槛,“哦?”
许是匆忙而来,她一身衣衫惨不忍睹,顿时让一些自诩正派的长老别过了脸,心中暗骂不已。
那衣裳倒也不是太过破烂,除了黑灰多些看着倒也还干净,只是十分的不搭和散乱。锈色的上衣配了水蓝夹正黄的裙子,领子还歪得十分明显,腰上围着一条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松绿色绸子,歪向了另一边,外面罩的却是谢家的雪青色外衫,上衣长而外衫短,直把人衬出了个六四分。
可谓是不伦不类的典范。
闻世芳看了也直叹气,但谢道之却是已经习以为常,直勾勾地盯着谢卉,惨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那不是挺好的吗,小之现在就能有如此壮举,那之后定会是个大人物啊!”谢卉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停了停,她又惊喜地冲着闻世芳道:“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闻世芳一下不知如何开口,好在谢卉也不指望回答。
她头一歪,对着面无表情的谢天影眨了眨眼,“我可以带徒儿走了吗?”
“不行!你今天必须解释清楚!”那长老立刻拦在了门口,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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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阵(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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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中陆城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修士们到底还是人,这三步之外便不可见的雪让许多修士都消停了不少。杨心岸不知所踪,而长洲剑仙也没了动静。
闻世芳也终于和谢天影喝上了一回酒。
酒是谢家永年坊里珍藏了三十年的玉液光,很是应景。这一回,酒量一向很好的谢天影喝得烂醉,踉踉跄跄地跑到了漫天飞雪里,打了一套拳,说是叫一意拳,她自创的。
白茫茫的背景下,那身沉重的紫色都被衬得轻盈了不少。
还是刚从桐城赶回来的方圆把她接走了。
方圆的温柔耐心一如往日。闻世芳目送着二人一紫一白,似乎合二为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飞白里。
最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蒋瑛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陪她喝完了剩下的酒。
闻世芳其实也有些醉了,但她酒品好,又不忘事,没人敢在她喝醉后捉弄她。
一向唠唠叨叨,没个正形的蒋瑛难得有些疲惫,一开始都没怎么说话。几杯酒下肚,她才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拉着闻世芳唠唠叨叨说个不停。
说着川北那个长命的皇朝又怎么怎么样了。
说着东阳的谁谁谁和谁谁谁飞快地结成了道侣,又飞快地反目成仇。
说着云州那位神秘的鹤散人又写了什么新奇的话本子。
……
许是房间太暖,屋外的雪太大,闻世芳也难得有了一丝倦意,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光怪陆离,分不清是何年何月,也辨不出身在何地,只是有听来并不喧嚣的欢笑,还有飘飘荡荡的落花,风一直在吹,长路迢迢,她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身边却永远伴随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她不知道那人是谁,居然也从来没有试图去看,只是一直走着,走着……
闻世芳是在一声厉呵中醒来的。
“谢天影,出来!”
是长洲剑仙。
无数道冰冷的剑气高悬,将整个谢家笼罩得飞鸟不进,层层叠叠的防御大阵启动,漫天流星雨似的灵纹和禁制瞬间闪现了出来。
雪还是没停,忽略掉四溢的杀机,五光十色的大阵闪烁在漫天飞雪中,直接映出了一片琉璃世界。
闻世芳出来的时候,谢天影已经到了。
她一身紫袍,猎猎作响,飞雪在她身侧化为蓬勃的水雾,一丝丝致命的气劲在其中飞窜。
她森然开口:“剑仙此举是何意,当我谢家是好欺侮的吗!?”
长洲剑仙厌恶地扯了扯嘴角,几乎不怀好意地朝谢天影扔了个东西,“谢家主,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谢天影一手截住了那物,是个傀儡。
她心头咯噔一下,往灵核里一探,缺损的三魂七魄赫然在内。
人的。
闻世芳默默上前,接过傀儡,也探了探。
长洲剑仙冷笑一声,问道:“远春君,这可是人之魂魄?”
闻世芳收了手,淡淡道:“不知长洲剑仙从何处得来此物?”
“得来?”长洲剑仙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怒骂道,“分明是你谢家已经无药可救,才能让我在中陆城中也能碰见此邪物!”
“慎言!”闻世芳和谢天影同时厉声道。
两人对望一眼,谢天影含怒开口:“剑仙如何认定这就是我谢家子弟所为?莫不是剑仙与杨家交好,便看不起我谢家了?”
长洲剑仙冷哼一声,阴沉道:“那傀儡底下的印记分明与当日平阳谷中的一模一样!怎么,平阳谷不是你谢家的了!?还是说,你觉得我和杨家人沆瀣一气,来针对你谢家?”
闻世芳脸色十分难看,不惊枝骤然直指长洲剑仙,“剑仙还是少说些话吧,这傀儡到底如何而来,还不知道呢。”
不惊枝飞快地沾上了落雪,明朗的绿意正肉眼可见生发出来。
长洲剑仙难以置信地望着身前貌不惊人的枝桠,他能感到上面浩瀚而诡秘的气息在一点点壮大。
况且,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么快动手了。
“远春君是一定要淌这一趟浑水吗?”他阴森森质问道。身侧,一柄古朴长剑骤然出现在风雪中。三圣剑随他百来年,早已和他心意相通,如今正是怒气高涨的时候,剑气也跟着森寒了起来。
一直抱剑站在一侧的顾简阳也走了过来,威胁性地盯着谢天影。
脚下,五光十色的大阵灵光愈发闪烁。大阵内,紫衣弟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惊骇地看着头顶上的对峙。大阵隔绝了攻击,也隔开了声音,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知道头上的都是谁。
家主,远春君,元光剑和长洲剑仙。
两个半步元君和两个元君。
杏花州明年还能有杏花赏吗?不少人心中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闻世芳淡淡道:“剑仙或为有心人利用也未可知。”
她总觉得,谢道之和谢卉不像是会干这种事的,况且黑衣人也很可疑。
而很不巧的,长洲剑仙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修士。可以说,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这才是他的宗旨。
“那这里还有哪个傀儡师能做出如此精巧的傀儡,又能收集一个魂魄放进去呢!”长洲剑仙不怒反笑,“要不然,这魂魄是远春君放进去的?”
“此事无关闻道友,道友还是爱惜羽毛的好!”
他是真的不懂,闻世芳一个倪家客卿,来这里做什么。她和谢天影那点少年情谊就这么重要吗?还是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两人实乃一丘之貉?
长洲剑仙心念急转,看向青衣人的眼神瞬间就有些不对劲了。
谢天影强按下心头的蓬勃怒意,冷声道:“四方明境许久未出世,剑仙打算以身试之么?”
长洲剑仙只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三圣剑猛然往下一压。
噌——
森冷的剑尖骤然抵上流光四溢的大阵,激起阵阵飞溅的灵光,剑鸣之声不绝于耳。阵法外,恐怖的灵气震荡顿时蔓延到了中陆城内,一时间,无数修士驻足,骇然回望杏花洲。
四方明境是谢家的大杀器,只要修为到达半步元君,就可以催动,只不过,每一次都耗时耗力,若是谢天影来,最多不过三招。放在从前,谢道之还算未来可期,可如今,她已然是废了,谢天影断不会为了一名废子而作如此无谓之事,不过是做个姿态而已。
一念至此,长洲剑仙快意顿生,他略略扫了一眼大阵,只见人潮涌动,神色惊惧,耳边却唯有簌簌落雪声。
他一笑,断喝道:“交出那个小丫头,还有她的师傅。要不然,我就破开你们的大阵,自己来!”
一片寂静中,金纹紫衣的家主眼中杀意毕现,被家族琐事和无害外表掩盖了许久的杀性逐渐显现,曾经那个在一怒之下让封山灵光照彻长野的修士再一次出现在杏花洲上空。
四方明境本体所在的杏花洲上,纷纷扬扬的落雪骤停在了空中。
笑话!谢家的事跟他长洲有什么关系!
今日若让这老不死就这么欺上门,她杏花洲谢家从此是要并入长洲了么!?
拿着这么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东西就想在杏花洲“铲妖除魔”,他也未免太小看谢家了!她倒是要看看三圣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狂怒中,谢天影心神陡然一定。半空中,有什么薄而透的东西在缓缓浮现。
长洲剑仙很是意外,又颇觉好笑,他此生未尝几败,这回还能栽在一个修为不及他的后辈身上么?
于是,白衣的剑仙只阴森森道:“四方明境盛名在外,想不到谢家主今日是要给老夫开眼了!只是不知,你要护的人,看不看得上你这份恩!”
大阵下,眼尖的弟子瞧见了已然现形的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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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阵(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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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开二度,谢卉、谢道之师徒两个再一次到了坐满了人的远山堂。
只是这一次,昔日精力旺盛的谢家众长老都似受了冻的鹌鹑,个个装聋作哑,只管喝热茶。
一具被禁制制住的傀儡摊在远山堂中间。
谢道之心头一跳,这正是她前些天失踪的一具傀儡之一。
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和长洲剑仙扯上关系?她几乎仓惶地看向谢卉。只是,谢卉也难得收敛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皱眉凝视着那具完好无损的傀儡。
上次来远山堂的时候,她刚从青州回来。一下云舟,她就听说了消息,也没时间去绛红小筑。待她们回去清点傀儡时,谢道之才发现少了两具傀儡,还是正好被注入了妖兽魂魄的那种。当时她就感觉不妙,这些天也一直在暗中查找。没想到,她这个正儿八经的中陆人还没找到,就被长洲剑仙带上门了。
真是倒血霉了!绛红小筑有无数傀儡,还有七八重禁制,也不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贼溜了进去。待找到那人,她定不轻饶!
她谢卉平日里确实树敌颇多,但她自认都还没到这种你死我活的程度。所以,到底是谁呢?谢卉百思不得其解,但长洲剑仙是不会给她时间的。
他一见到谢卉的表情,昔日横扫邪魔的剑气又出来了一道,质问道:“这傀儡是你做的?”
闻世芳看了那剑气便烦,不惊枝又显了出来,往那轻轻一扫,冷淡道:“远山堂经不起剑仙的剑气。”
谢天影弯了弯唇角。谁都知道,三圣剑对于邪魔外道有震慑作用,他现在如此,无异于已经认定了谢道之已经坠入外道。
长洲剑仙也许以前不是个好面子的,但他已经做了太久剑仙,对于别人应该如何对他已经有了一套新的期许。闻世芳这一下,他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他忌惮地扫了一眼不惊枝,转头死死盯着谢卉道:“不敢说么!?”
谢道之深吸口气,竭力镇定下来,“这傀儡是我做的不假,但里面的魂魄不是我放进去的。”
那里面分明就是人的魂魄,这怎么可能!她之前是好奇,但也只是想着收集一些散乱的残魂,从没想到要生生放进一个几乎完整的魂魄。
此事若是被坐实,那不要说是她自己,就是整个谢家都会受到牵连。若是、若是她从没生出这种心思,那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了?谢道之心思极快,转瞬之间就闪过了无数糟糕结果,周身灵力顿时滞涩起来。
谢天影沉默不语,她也相信里面的魂魄不是谢道之放的。一来,她也是看着谢道之长大的,虽然平日里没少和旁的弟子起冲突,但是非还是分得清的。二来,谢道之修为放在那里,要完完整整地剥离一道魂魄再放进灵核,确实难度不小,或者说,根本无法实现。
但是,长洲剑仙一意孤行,那背后做局之人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后手。
长洲剑仙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讥讽道:“确实,你修为太低了,没有旁人辅助,你根本做不了。”
他抬了抬下巴,“谢卉,你说呢?”
长洲剑仙的意思谁都知道,谢卉这个平日一点就炸的炮仗却似乎没听懂一样,点头道:“那长洲剑仙看,这是何人所为?毕竟这魂魄实在弱得很,不知道是哪位修士有这个本事?”
她停顿少许,假装没看到长洲剑仙黑到极致的脸,蹲下去仔细察看起傀儡来,“对了,剑仙就只遇见这一具么,绛红小筑可是丢了两具呢!”
抱着剑当背景的顾简阳终于在他师傅彻底爆炸之前走了出来,开口道:“就一具,这是在中陆城城门外遇见的。当时它似乎也想入城,一直在城门口逡巡。”
谢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之前这傀儡一直在绛红小筑,不知何时失了窃。没想到竟然一路走到了城外,可真是矫健啊!”
谢天影摇摇头,淡淡道:“绛红小筑外有八重禁制,傀儡没有主人带路是完全出不来的。出了绛红小筑,又有无数巡逻弟子,单单一个傀儡只怕走不出一里,就会被发现。而要到城外,就更不可能了。若这真是谢道之做的,她为何要冒这么大风险把傀儡放到城外,再正正好好碰上剑仙?”
长洲剑仙也不是蠢人,他自然明白这一点。但问题是,中陆城,乃至整个平泽的傀儡师都少之又少,先前又出了谢道之这一档子事,他自然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谢道之或者谢卉所为。
他冷笑一声,指着那傀儡道:“诸位不要搞错,这里面可是个货真价实的人,这时候可指不定还有点神智呢!你们说,他会不会避开人群?”
一语既出,远山堂内连茶盏声都没了。
一个可能不久前还活生生,能说会笑、有亲有友的人,突然发现自己在一具陌生的躯壳里,不能说、更没有办法自由行动,只能受人驱使,做他人所愿之事。这是正道修士的噩梦。
这也是那些邪魔外道所不在意之事。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摊在地上的傀儡。
闻世芳垂了眼,默默抿了口茶。
谢道之颓然地低下了头,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傀儡像此刻一样陌生。那好像已经不是她的作品了。
她记得,那具傀儡以雷击木和赤山铜为外壳,她雕琢打磨了十来天,又花了将近半个月来刻下各种灵纹。那本来是打算用来守卫绛红小筑的,她往里面放了一只白额金睛虎的魂魄,那是一种很漂亮的妖兽,凶性也不强,有些山门很喜欢豢养它们作为守山妖兽。
她十岁被谢卉捡到,从那时起便一直研修傀儡道,从未有过任何怀疑。甚至,在意气风发的时候,她还轻狂地想过,要做世间第一个以傀儡道证道的元君。
会不会,这一切都是错的。会不会,之前没有以傀儡证道的元君是有缘由的……
谢卉是第一个发现谢道之不对劲的人,一丝丝灵气从她身上泄了出来,混乱至极。
“静心!”她惊骇地大喝一声,但没有任何作用。
眨眼间,谢道之已经面色茫然,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周身的灵气外泄如风暴,修长手指上已经愈合的道道伤疤重新崩裂开来,刺目的鲜血汇聚成一条小小的溪流在她手上蜿蜒而下。
走火入魔。
所有人心头都闪过同一个词。那些执念深重,却永不得偿的修士的宿命。
闻世芳一步到了谢道之面前,不惊枝穿过风暴,直直点上了谢道之的眉心。
柔和的光晕在不惊花绽开的同时亮了起来,一瞬间,众人眼前似乎闪过一片浩瀚的天宇。
和一枝挂满了花骨朵的枝桠。
那枝桠好似是长在天上的一般,很奇怪,又透着股诡异的和谐。
谢道之茫然的神色渐渐褪去,垂眸阖眼似乎睡去了一般。
谢卉不知不觉已经摒住了呼吸,时间流逝得很快又很慢,似乎只是一眨眼,不惊枝的光晕一暗,谢道之的身体随即一歪,被身侧的谢卉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直到此刻,谢卉才发现,她的手在不可遏制地发抖。
她兀然抬头,凶狠的眸子盯着不为所动的长洲剑仙,“从今往后,我谢卉所制傀儡一律不销往长洲,长洲剑仙门下所有弟子乃至其亲友所持傀儡,我会一一找去作废!”
谢天影轻轻松了口气,谢卉看似无所谓,实则有几分痴,她生平所珍视的只有两样,一是傀儡,二是谢道之,连那个西州人都得往后排。傀儡终究是死物,跑不了,但谢道之却是活生生的人。
若是谢道之真的出事,恐怕绛红小筑的傀儡就要倾巢而出,谢卉留不下长洲剑仙,也要留下顾简阳。到时候,中陆城就真要麻烦了,谢家和长洲不知会如何收场。
闻世芳若有所思地看着谢卉抱着谢道之远去的背影。她隐约觉得,谢道之就是另一个谢卉,一个没有被打伤气海、蹉跎七年的谢卉。
当年她与谢卉不过惊鸿一瞥,那是她还是活蹦乱跳的、让所有长老都头疼的一个刺头。不过,她那时前途无量,长老们也不过就是嘴上说说,很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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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阵(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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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主一言九鼎,自然不会忘了几十年前四个人发下的誓言。谢家主也料事如神,果不其然,长洲剑仙在中陆城住下没几天后,伏家就叩开了谢家威严的大门。
伏家人说,谢家几个不知名的弟子强占了属于他们伏家的一块地,还打伤了不少过去撑腰的伏家弟子。
“这可是千真万确,当日他们就穿着谢家子弟的衣裳,用的也是谢家的功法!谢家主可要严惩他们啊!”那伏家人声泪俱下,控诉着那日谢家弟子的嚣张行径,“他们抢了地不说,还要我们出钱给他们修建洞府,可真是欺人太甚啊!”
对此,谢天影冷笑一声,把所有的谢家弟子都召了出来,让那伏家人挨个指认。
若真有此事,那些弟子当场逐出谢家,若没有……
那伏家人支支吾吾地指认了半天,点了五个人出来。只是,在他们强占田地的时候,那五人却分别在三个不同的地方。
伏家人傻了眼,在看见谢天影周身浮现出的血色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接了个烂活儿。于是他直接跪地求饶,只道是伏家内乱,伤了不少修士,有人便出了个馊主意,让他们把脏水泼到谢家身上,讹些灵丹妙药来使。
丹药自然是没有的,就连那伏家修士也被扣下了,连带着那个“智囊”也被捆到了谢天影面前,好好诉说了一番心路历程。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位“智囊”居然是个货真价实的邪魔外道,还是专修血食的那种,甚至连伏家的内乱,都有他的一份儿。
长洲剑仙自然也听说了这回事,在谢家碰的壁,被他在伏家找了回来。那柄三圣剑高高悬在伏家上空,照得伏家乃至周边都昼夜不分,每时每刻都在正午烈阳之下。“智囊”战战兢兢,领着顾简阳见过了伏家每一个人,连仆从都被查了一遍。长洲剑仙似乎秉承着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心态,那几日,伏家每日都有血光,恸哭之声不绝于耳。
连伏家主都溜了出来,求到了谢天影身上,希望她能劝住长洲剑仙。很明显,他找错人了。
“去找池汝明吧。”谢天影冷漠地回道。
伏家主顿时老泪纵横,这怎么可能呢?她已经死了啊,死在三圣剑下了啊!
于是,他又厚着脸皮去找闻世芳。毕竟是个元君,兴许闻世芳能止住长洲剑仙呢。这一回,他连静雪亭的门都没摸到,就被闻世芳遥遥传音给拒绝了。
“君此时回程,尚可与家人一叙。”
伏家这一遭,引发了无数世家门派的门内排查。世人皆道,长洲剑仙是个除魔卫道的大修士,于世间有功。但近年来,他多在长洲,长洲外的事情,多是由他几个弟子负责,世间已经忘了,那柄三圣剑流过多少修士的血。
“那可是能一眼不眨地杀了最心爱的弟子的人啊!”借由坊间的无数说书道人,世人们重温了一遍长洲剑仙的种种事迹。
当然,伏家只是一个开头。很快,大大小小的仙门世家纷纷踩着膝深的大雪,一个接一个地敲响了谢家的大门。
谢家已经当了许多年的首席世家之一,坐拥无数资源。世间说大也大,一个修士老老实实靠脚丈量,可以走上大半生,却是说小也小,就舆图上巴掌大那么点的地方。杨家的主意,他们是万万不敢打的,黄家远在云州,就谢家是唯一能觊觎的了。
闻世芳牢守着当日的誓言,谢天影指哪儿打哪儿,用她用得得十分顺手。坐镇杏花州得谢家主施展一身本领,连吓带哄,很快就无人敢来触谢家的霉头了。
中陆城城门外的积雪又渐渐深了起来。
唯二让谢天影头疼的,除了去而复返的长洲剑仙和顾简阳,就是仲平。
他死了。
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更猜不出是谁动的手。
自从到了杏花洲,仲平一直被安置在南山山腰,那里向来是谢家禁地,禁制重重不说,还要有特定的通行令才能进入,只有少数人才会住在那里。
要不是谢天影事先给仲平点了一盏命灯,恐怕她们都不知道仲平是趁乱逃了还是死了。
知道仲平在杏花洲的人不多,哪一个都没理由动手。
而另外两位则是更迫在眉睫的威胁。不管长洲剑仙和顾简阳先前为了何事而来,眼下他们似乎专程就为了此事而来,解决完了伏家的事,就一日日的在中陆城呆了下去。大有不交出谢道之和谢卉,他们就不走的势头。
另外一具傀儡到底没找到,就连杨心岸也完全找不到踪迹,根本不知道她有没有出了中陆城。
而此事的中心人物——谢道之,在伏家修士找上门的那天终于醒了过来,神智清醒,只是修为掉了一个大境界。
谢卉专程来了一趟静雪亭,却扑了个空,便兀自留下了一具观我境的持剑傀儡和一坛百花酿。傀儡是谢卉的谢礼,而酒则是那位青州人的谢礼。
蒋瑛不知从何处得来了这个消息,屁颠屁颠地来了静雪亭,只说是要与她叙旧,眼神却一直往那坛百花酿上瞟。
闻世芳哭笑不得,却坏心眼地装作没看到。
“怀梦,你说那老匹夫什么时候才走?”蒋瑛懒懒散散地把下巴磕到桌子上,一手毫无顾忌地伸到了桌边,作弄着瓷盘里的黄水仙。
“他什么时候走我不知道,只是,你再多来几回,这水仙可就要死了。”
蒋瑛嘿嘿一笑,反手就给水仙送了一道灵气,挑眉道:“怎么样,这回不会死了吧!”
闻世芳:“……”
这灵气再多几分,现在开得好好的花就能当场死给她们看。
“你身为谢家客卿,不好好想主意,跑到我这里来作甚?”闻世芳慢慢悠悠地摆出了两只白玉杯,看着蒋瑛的眼神一点点黏到了上面,又袖了手。
蒋瑛随口道:“我可干不来那些事。”
她忽而换了个姿势,一样的不成体统,“不过我听说,谢天影近来跟池家、司家还有琅嬛福地都往来颇多,大抵她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闻世芳一怔,这三股势力要么就在长洲里,要么在长洲附近,而且都和长洲剑仙有些恩怨。
那魂魄经过阵法的刺激再加上两次搜魂,已经太乱了,根本无法证明傀儡里的魂魄不是谢道之或是谢卉放的,谢天影就只好先让长洲先乱一乱了。
蒋瑛又换了个姿势,舔了舔唇,明目张胆地看向了桌上的百花酿,直白道:“怀梦,百花酿可是青州特产,绝迹已久,我还未曾尝过呢。”
闻世芳失笑,终于招来了那只让蒋瑛垂涎不已的坛子,倒上了两杯酒。
酒液略带霞色,芬芳扑鼻,就连吹进来的些微风雪都没那么冷冽了。
蒋瑛深深吸了口气,满足地抿了一口,半晌无话。
这酒确实不错。闻世芳轻轻放下酒杯,看向了窗外似乎没有停过的大雪。听说,这是近年来平泽最大、最长的雪了。这也幸亏是落在了修士云集的平泽,要不然,定会是场大灾。
若是按照凡间历法,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
闻世芳笑着摇了摇头,一股若有若无的空落落感却还是升了起来。
修士自然是没有年节这个概念的,但江潮生曾经带她逛过好几回凡间的年会,确实热闹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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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无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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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临海,海指不归海。当然,在很久以前,它是叫无愁海的,那时的青州还算是个繁华的好地方。
可是,也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古修士们是怎么想的,选战场都喜欢选在青州。打个几年,修养些时候,再打几年,如此反复。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在天地还没有剧变的时候,他们只管打就是了。至于善后,那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反正,散落的凶气、血气、怨气、煞气、都会自行慢慢湮灭。
可是,世道终究不一样了。或者说,天道看不惯他们了。总之,在当年青州的最后一场大战——血海之战落幕后,修士们忽然发现,青州的灵气变了,无愁海也变了。
所有在漫长岁月里积聚起来的凶煞怨气都从深重的土壤中翻了出来,那些前赴后继化为无愁海一部分的修士终究完全改变了无愁海的模样——清澈明亮的海水变成了粘腻滞重的浑浊液体。
最先撤走的鲛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因为他们早就给仙门发出了预警,但高傲的仙门修士一如既往地置之不理。
亡羊补牢,为时晚矣。当时的青州还有无数仙门世家坚守着,他们前前后后请来了无数能人义士,从传承悠久的杨家人到素以伏魔卫道为己任的小灵台境高僧,甚至连常年避世的南华观道人都请到了,但无一人能让青州恢复原貌。
最后的最后,青州的世家门派一个接一个地远走他乡,小灵台境设了个青州办事处,派人常年驻守在这里。
当然,修士们从来信奉富贵险中求,都是那里危险往那里钻。作为一块无主之地的青州很快崛起了新势力——落日楼、有去有来坊、不二堂……
闻世芳首先要找的就是有去有来坊,它做着一项青州的独门生意——不归海轮渡。
仙人金是海中矿石,并且只存于水深百丈之下的海底。昔日无愁海的鲛人们就是靠着仙人金,做着源源不断的生意。
而现在想要得到一两仙人金,就得找一个水深足够的海岛,以此为基地,日复一日地下海寻觅。
有去有来坊有一种特制的长船,可以抵御不归海海水的侵蚀,将有求于不归海的修士们送到一些小岛上,再把小岛上的修士带回来。要不然,不归海上浓重的妖雾和神志不清的异变妖兽,就能轻松纳了修士们的小命。
“去一二岛三百玉钱,去三四岛五百玉钱,去五六岛七百玉钱,去极岛一千玉钱。”有去有来坊的修士头也不抬地说道。
一个储物袋出现在了破破烂烂的木桌上,修士漠然地扫了一眼,忽而顿住了。正正好好一千玉钱。
“什么时候开船?”闻世芳道。
修士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位敢去极岛的不知名人士,果然看不透修为。
“明日辰时三刻,在好好码头,”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近来杨家和黄家都有长老前往极岛,并且最近不归海不太太平,前辈若没有急事,不如过上些时日再去。”
不是他小瞧这位前辈,实在是杨家和黄家来的两位长老看着都不好相与,而且前几日才翻了一艘前往极岛的船。
闻世芳一愣,随即道:“无妨。”
虽然不知道极岛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总不可能是碧霄君和藏锋道人都来了,就算是来了,那也无关她的事。
确实不是两位元君都来了,不过是来了一位和另一个棘手的人而已。还没登上极岛,闻世芳就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从浓稠的海水中飞身而出,干脆利落地斩断了追出来的一条十来丈长的黑环银蛇。
腥臭的蛇血如抚舟崖一般落下来,“啪塔啪塔”地砸到船身撑开来的禁制上,激起兵器淬火般的声响。
那人随意扫了一眼长船,飘然而至。掌舵的修士见怪不怪,不归海凶险,只要屁股后面没跟别的东西,有去有来坊都愿意载他们一程。
去极岛至少要观我境的修为,船上总共也没几个人。
闻世芳与那人对上了眼神,正是几个月前在中陆城不翼而飞的杨心岸。
“闻道友,”杨心岸掐了个诀,带走身上的污物,又是一副清贵模样,她笑眯眯地冲闻世芳打了个招呼,“你也去极岛?”
闻世芳点点头,若来的只是杨心岸,那还好。作为最为封闭的世家,杨家人有着一堆现在修士看不惯的臭毛病——讲究传承、规矩繁多、不近人情……还有那三门诡异的功法。不过,杨心岸算是杨家的特例,许是因为她一向在外游历,倒比其他杨家人好说话些。
杨心岸温雅一笑,“看来那小小的极岛最近是开了光了,藏锋道人前几日也到了那里。”
闻世芳一惊。
世间元君有八,人族占其五,世家再占其二。藏锋道人黄沛然就是其中之一,而碧霄君杨家杨见鹤则是另外一位。
闻世芳是了无牵挂,没有门徒,也没有亲眷。但黄沛然不同,她常年坐镇云州中部的虎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了,不归海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位深居简出的元君千里迢迢而来?
她不禁想起了有去有来坊那位修士的劝告,也扯出了一个淡淡的笑,问道:“那你呢,怎么也来了极岛?”
两人并未顾及旁人,就大剌剌地站在甲板上谈了起来,倒是那些旁的修士唯恐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一个个都躲进了自己的船舱。
杨心岸无奈地摇摇头,“来寻珠泪珊瑚的。”
闻世芳一挑眉,并不是很相信。毕竟,虽然珠泪珊瑚也是不归海特有的奇珍,但问题是,它只在仙人金附近生长。而杨心岸消息向来灵通,她之前去了一趟夏家的消息,想必杨心岸是知道的。
闻世芳琥珀色的瞳仁慢慢钉住了杨心岸的双眼,“当真?”
那双眼睛一瞬间变得有如深潭,杨心岸几乎不受控制地坠入其中,血色饱满的唇张了张,却在最后一刻堪堪清醒过来。
她艰难道:“自然。”
好了。肯定不是。闻世芳叹了口气。
眨眼之间,杨心岸就出了一身冷汗,她苦笑道:“我知闻道友是来找仙人金的,但这确实只是巧合。最近我带着些小辈来历练,不幸有人中了毒,需要以珠泪珊瑚入药才可解毒,所以我才去极岛。闻道友可莫要作弄我了。”
闻世芳“哦”了一声,仍然不信。杨心岸不是蒋瑛。天下恐怕只有蒋瑛才会在说了一个谎之后立刻自己揭穿。
杨心岸是个聪明人,颇有几分自知之明,对闻世芳的念头推敲得明明白白,于是转而道:“前面就是极岛了,最近这附近的妖兽有些躁动,我知闻道友修为深厚,但还是多保重的好,毕竟这不归海太深了,说不好都有什么东西。”
透过薄雾,一座孤零零的小岛就在不远处,上面点着些不归海难得一见的绿色。
极岛是目前不归海上修士能登上的最远的一座岛,再往里面走,就谁也不知道了。岛上除了来寻宝的修士,再无旁人。就算是有去有来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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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无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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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晚了。
若是陷在海底的闻世芳能听到江潮生的忠告,她恐怕会苦笑一声:这不靠谱的师傅只有在见到美人时,才会一改平时拖拖拉拉的作风。而她,并不在这个美人之列。
嘶啦——
本应牢不可破的半条衣袖被一下撕裂,不惊枝堪堪擦过黑龙虚影,却如入海水,只激得那虚影更暴躁。
坏事成双,杨心岸不知跑去了哪里,另一条龙影一下找不到人,也急速往这里撞来。
双面夹击下,不惊花几乎即开即落,白色的花瓣飘散在浓稠的海水中,一下就失去了本来颜色。
“闻道友,对不住了,请务必拖住它们,我马上就好!”杨心岸从容不迫的声音遥遥传来,似乎已经和闻世芳心照不宣,任谁也猜不到,其实这是两人今日说的第一句话。
龙影恍若未闻,仿佛杨心岸彻底消失了一般,只专心对付着眼前这个不识相的人类。
闻世芳脸色难看至极,杨心岸不知在搞什么鬼,竟然招惹了两条不知攒了多久的龙影!
照影若非刻意留存,就是战况实在激烈时才留下刹那光影,再加上此地诡谲,闻世芳一时间竟然难以脱身。
她上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杨心岸,海中妖兽虽然麻烦,但仙人金找得也还算顺利。
她越寻越远,越寻越深,却在今天忽然碰见了杨心岸。她一看见杨心岸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就心道不好,转身欲走。
但已经来不及了,不过一面,就被迫要和她同舟共济了!她不是没试过独自脱身,但这照影似乎认准了她一般,甩都甩不掉!
闻世芳腰一拧,荡开一丈远,黑龙扑了个空,转身一扭便向闻世芳后背袭去。
那白玉般的牙齿几乎就要咬上她的肩膀,却被不惊枝悍然贯穿了鳞甲密布的脸颊。瞬间,细细的枝条连带着小小的白花在黑龙照影上飞速蔓延,眨眼间就完全包裹住了照影。
那红龙照影一甩身体,长长吟了一声,海水骤然像沸水一般波动,包裹黑龙的白茧也破开了几道裂缝。
闻世芳神魂猛震,灵台剧痛,险些喷出一口心头血来。
“你若还不好,我们就只能一起死了!”
一盏看着有些破旧的灯笼却悄然出现在了海水中。
两道照影俱是一震,不惊枝趁机再次包裹住了黑龙。
“好!”杨心岸欣喜的大喝传来,气得闻世芳险些又吐了口血。
好什么好!她强行忽略灵台的不适,打算借着那口心头血催动归去来灯,试一试能不能甩掉红龙照影。
刹那间,一声模模糊糊的重响传来,似乎有一个沉重无比的东西落到了海底,瞬间增强的水波把闻世芳重重推了一把。
闻世芳提灯的手一顿,耳边居然传来了高亢而飘渺的歌声。
是海歌!
怎么会!?闻世芳怔愣着听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这的确是海歌,却不是鲛人的。
她听江潮生唱过太多次了,海歌没有固定的旋律,极像是鲛人的随口小调,但此时的海歌却听起来极为费力,虽然仍旧保留着大概的腔调,却透着一股一字一句的板正感。
这意思,似乎是在……向什么东西问好?
红龙照影甩了甩尾巴,彻底停住了,火焰般的双目慢慢平息下来。茧子里的黑龙照影也不再挣扎,似乎都沉浸在了海底空荡荡的歌声之中。
随着海歌的慢慢进展,腥臭的海水波动得愈发剧烈,一种难言的馨香混着浓重的血腥味慢慢传了过来。
闻世芳不禁厌恶地掩了口鼻,这味道居然连避水珠都遮不住。
她松开黑龙茧,猛地一踏海水,往上游去,心道:杨心岸想干什么关她什么事。
但海水中慢慢展现出一座极其雄伟的宫殿,透过沉沉的海水,也能看出它昔日的万丈荣光。
闻世芳向下瞟了一眼,动作更快了几分——杨心岸绝对有问题!
然而刹那之间,那茫茫宫殿居然如长鲸吸水一般,忽地形成了一个巨大漩涡,把她卷了进去!
混乱水流中,一条金色的锁链悄然缠上了她的脚踝。
似乎只是眨了眨眼,浓稠狂暴的海水漩涡就消失了,两人便混着一身海水,狼狈地滚到了一处平坦的地面上。
山河锁!
闻世芳冰冷地看着不远处的杨心岸。
“闻道友,在下也是迫不得已。”杨心岸金链收得利索无比,仿佛早知有此一遭,只无力地坐在地上,喘了喘,猛地咳出几口血来。
她刚刚虽然听着大局在握,但不过是长久形成的习惯。如今真进来了,她心神稍松,刚刚被红龙照影打出的伤和布阵时的疲惫便铺天盖地卷了过来。
闻世芳只当她在放屁,扫了眼周边陈设,眼神在面前一道白石巨门上停留了片刻。
这里虽然阴冷,但灵力纯净,再加上……
她眼神一厉,身形如风,刹那间,漆黑的不惊枝就直直抵在了杨心岸胸口,脆弱的尖端刺入了血肉,一道蜿蜒的血痕慢慢叠在了杨心岸沾满血迹的衣裳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闻世芳冷声道,鼻尖那股莫名的馨香越发浓重。
杨心岸又猛地吐出口血,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抬手擦了擦血迹,顿了顿,方轻声道:“找血芝。”
她像是有一种绝技,能将所有的疲惫都一下子收敛掉,不露出半分破绽,若不是她此刻还在被不惊枝指着,那副从容的神情就好像在跟友人切磋一般。
真是奇了。
闻世芳眉头紧锁,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不惊枝又往血肉里多扎了几分。
“谁要死了?”
血芝是世间为数不多的几种能延寿的药材之一。但,杨心岸只是如今伤重了些,修养个几天便有能活蹦乱跳地算计别人了,看她先前的样子也不像是有伤在身,是谁能劳动她来找血芝?
杨心岸深吸口气,低声道:“杨见鹤。”
闻世芳一愣。
碧霄君?他应该……寿数还没到啊?
杨心岸真诚地看着闻世芳,主动解释道:“他年轻时受了重伤,现在又发作了。”
“杨见鹤要死了,你不开心?”闻世芳稳稳地握着不惊枝,神色漠然。杨心岸从来就没有掩盖过想当家主的心思。但很可惜,杨家这位碧霄君不怎么喜欢她,更钟爱她的哥哥——杨昭,要不然,杨心岸也不会常年游历在外。
杨心岸苦涩一笑,磕磕绊绊地叹了一声,“杨家早就不是铁板一块了。他若死了,便没人压得住下面那些长老。我……需要时间。”
沧海尚可成桑田,就更别提人心了。杨家纵然是世间传承最久的世家,又有无数清规戒律压着,这些年也出了不少异声。
杨见鹤的伤发作得太晚了,若是早些年发作,碧霄君早就留下一世美名,为苍生舍生了。
好在,也还算是时候。杨心岸垂头看着胸口表皮粗糙的不惊枝,忽的有些恍惚。那个很久以前在雁归处呆了三个月的人出关了。她的把握更大了几分。
闻世芳的手终究还是放下了。
这回的理由似乎像样一些。
闻世芳直接道:“怎么出无极宫?”
杨心岸惊异地瞥了她一眼,“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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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无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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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虽然怀疑自己到错了地方,但面对观溟殿前坚如磐石的禁制,又不由地感觉自己还是找对了地方。
无他,只是这禁制太过古老,太过复杂。二人在这里试了半天,连一半都没有解开。若是当初撤走的鲛人是为了防备外人,那么这外人至少要是好几位以阵入道的元君。
无极宫至少有百座宫殿。若是个仿品,何至于大费周章地布下这么多的禁制。
“闻道友,江元君真的什么都没跟你说吗?”杨心岸不死心地问道。
她喘了口气,慢悠悠地坐到了台阶上。她料到了撤走的鲛人们肯定会设下重重禁制,也料到了此行不会一帆风顺,但她得知闻世芳要找仙人金的时候,还是生出了几分侥幸。
一是她精通阵法,二是她是江潮生的弟子,怎么着都会多知道一些吧。
但是,她似乎真的知道的不多。
闻世芳放下贴在门上的双手,一偏头,正巧就看见了杨心岸在微微摇头。
“应该说什么?”闻世芳没好气地回道,“应该告诉我,后来的某天会被一个风度翩翩的女人骗到无极宫来?”
杨心岸:“……”
她温和地笑了笑,假装没听见,又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修养些时日,我们以力破之?”
闻世芳隐晦地往隐门方向看了一眼,那股如影随形的窥视感一点没变。不知道它是进不来,还是在等一个时机。
如果强行开门,以这里禁制的强度,绝对会是一场大风波。对于外面的东西来说,正是一个绝佳的时机。
“你是怎么开无极宫的?”闻世芳忽然道。
“唔,鲛人血和海歌,再加上一个唤海大阵。”
闻世芳一怔,骤然明白杨心岸身上的诡异馨香是从哪里来的了。
那是鲛人血的味道,而且那位鲛人还是四海共主的遗脉。是哪个鲛人被杨心岸骗到了?
“你倒是……”闻世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继续道,“……你只是为了找血芝?”
杨心岸端端正正地坐着,想了想,笑得开心,“倒也不算吧,只是杨见鹤垂死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好在海国。”
这是真话。她一开始去海国只是因为好奇心。那是天下她唯一一处没有走过的地方了。但后来,有人给她传来了杨见鹤的消息,她才生了别的心思。
那时,她与海国主的三女儿交好,于是便进了海国的四合天渊楼,翻遍了典籍,找到了能稍稍拖住杨见鹤性命的方法。
杨见鹤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杨见鹤。但是,他是现在唯一还能凝聚住杨家的人。
她救的不仅是杨见鹤,还是那个南黄北杨的杨家。
“怎么?我再试一遍?”杨心岸很快反应过来,可能当初鲛人们布下这么多禁制完全是因为还有别的、更简单的方法可以解开。
比如自家人的血或只有自家人才能唱出来的歌。
闻世芳默不作声地让开了。
这时候,她才明白,杨心岸到底是怎么发出海歌的。
那根本不是她唱出来的,那是她吹出来的。
是一只螺。
那螺除了稍大一些,就像是海滩上随处可见的一只螺,黑褐花纹驳杂,还带着肉眼可见的磨损痕迹。
只除了它此刻发出的浩瀚气息,以及宛若鲛人语的声音。
时隔多年,飘飘荡荡的海歌再次出现在了无极宫,一道道轻柔的波纹接二连三地碰上了观溟殿紧闭的大门。
杨心岸吹得很吃力,面上显出不久的血色立马又退了个干净,大有越来越苍白之势。
金色的重重禁制慢慢波动起来,很快就和海歌同步了。
当海歌落下最后一个音,道道禁制降了下去,沉重的大门最终还是随着水流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那一刹那,无数夜明珠骤然亮起,空荡荡的观溟殿被照得犹如白昼。
杨心岸松了口气,收起海螺,率先走了进去。
闻世芳默默跟了上去,一踏进观溟殿,身后的莫名视线立刻就消失了。
眼前的观溟殿很是简洁,几乎可以说是空无一物,也因此变得一览无余。
直对着大门的,就是一张长长的石台,再往深处一点,就是七根对称排列的石柱。
除此以外,没了。
据说,当鲛人们还盘踞在无愁海时,四海的使者们要先通过隐门,随后停留在观溟殿外,等待着海国主和海国七长老的接见。
海国一向宣称观溟殿是圣殿,因此不允许使者们携带武器,也不允许长老们携带武器。石桌用来盛放使者们的法器,而那七根石柱就是用来暂时安置七长老法器的地方。
海国主是唯一一个会在观溟殿内亮兵的鲛人。
杨心岸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穿过石柱,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红墙上的壁画。
她恍惚了一下,脚步还在继续往前走,心神却似乎骤然离体而去了。
很难说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她突然落入了一个色彩浓重到恐怖的世界。修界尚淡色,她似乎生平从未见过眼前这些大红、大绿、大蓝、大紫,一下目眩神迷。她似乎见到了正在浴火涅槃的凤凰,那火焰像是混杂了无数浓重的鲜血,在那凤凰微小的绒毛中,似乎又有一枝新柳慢慢长了出来,一直长成碧玉髓般的色泽。不对,那不是凤凰,也不是柳条,是山茶和翠鸟……
杨心岸踉踉跄跄地走着,明亮的眸子一点点变得昏沉。她毫不惊讶地发现,在那碧绿和血红之间,又冒出了一块全无道理的蓝,蓝得好像……
闻世芳自然也看见了那壁画,但只是恍惚了一下,眼前的壁画只有许许多多、相互交织缠绕的色块和线条,像是哪个小儿随意抹上去的。
不,也许小儿的涂鸦还比这个好看些。这墙上的东西丑陋扭曲,似乎毫无意义。
闻世芳按住杨心岸几乎跌到墙上的身体,换了个方向,低呵一声,不惊枝悄然抵上她的眉心。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响起,闻世芳立刻松手。
杨心岸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壁画,咳得好像要把整个内脏都吐出来一样。
除了咳,还有血。
她似乎有吐不尽的血,刚刚换上的干净衣物转瞬间就又成了血衣。
她原先在试图掩一下口,很快就直接放弃了,修长的手指已经辨不出原本的肤色。
闻世芳震惊地发现,在她的感知中,杨心岸的生机在一点点地消失。
按理来说观我境的修士没那么容易死,但杨心岸此刻的动静就好像……就好像她把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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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无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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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国辽阔,曾有西、南两域,自鲛人从无愁海撤走,海国便只剩下了西域,而四合天渊楼就西南两域交界地的最深处。
杨心岸曾听过一个传言,四合天渊楼确是初代海国主亲手所立,但目的不只是为了收藏典籍,还是因为镇压住海国的气运。
在见到三公主以前,她还能一笑了之,海国几乎从未衰落过,便是没了无愁海也不见得有什么麻烦,而鲛人得天独厚,吃饭喝水都能涨修为,海国大有千秋万代之势,何必需要一座楼去镇压那点气运?
但如果,这位承天象而生的三公主从没出过四合天渊楼呢?
杨心岸不自觉叹了一声,继续道:“四合天渊楼里有两种说法。《海国编年纪》所载,当年鲛人入海是天道应允,仙人降旨。因为鲛人的劳苦已经受满了,所以便可在四海逍遥自在地悠游了。还有一种,便是《大灵象历》所记,某代海国主因一己之私,将生生血河倒悬,随后惊动天道,降下仙人将血河深埋。他愧悔交加,自知酿成大错,便带着族人们远走四海。”
两者之间对的上的,便是生生血河的深埋和鲛人的入海,至于其他的,可以说完全不同。
闻世芳想了想,又扭头盯着杨心岸,怎么都觉得此人真是极有能耐——以人修之身,修鲛人之书,骗得一位四海共主遗脉还能全身而退,只做区区一个长老实在是太委屈她了。
而“有能耐”的杨心岸却走了神,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某位长尾巴的道友。
“真假有那么重要么?你废了这么多功夫就是为了看这些旧事?骗我也要找个好理由吧?”
如今想来,这位似乎不知世事的三公主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到底谁骗谁,还说不一定呢。
“如今的海国不兴供奉,历代海国主几乎只有在即位时才会有祭典,流传的生生血河传闻倒是十分繁杂,”杨心岸声音淡淡,“不过祭祀一说,倒也十分符合上古风气。”
“如今也没有仙人了。”闻世芳摇头道。
她明白杨心岸想说什么,也许在无极宫尚有鲛人的时候,祭祀并不是象征性的仪式行为,而是有实际意义的。但是,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
而且,上古祭祀多用血食,她们如今哪里来那些东西?
闻世芳试探性地解了解生生殿的禁制,果然,跟观溟殿的禁制一样麻烦。
“你打算怎么解?”
杨心岸惆怅地望着两边的宫殿,“当真不能绕过去吗?”
“不能。”闻世芳摇摇头,“两边……有东西。”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她有一股久违的毛骨悚然感。
杨心岸捏了捏眉心,闻世芳既然这么说,那边上的东西恐怕就非二人能对付得了的。
闻世芳忽然道:“你还有鲛人血吗?”
海歌太长了,又会白白浪费杨心岸的灵力,若是鲛人血也管用,那便再好不过了。
杨心岸沉吟片刻,取了一滴血出来。
那散发着奇异馨香的血滴慢慢地融入到了重重禁制中,生生殿那道拼拼凑凑的破烂大门果然慢慢打开了。
杨心岸停住了脚步,彬彬有礼地侧了侧身。
闻世芳:“……”
灵光点点,如夜空飞萤,整个生生殿都没有夜明珠,全靠着墙面上飞散的闪光照亮。
生生殿内部与外面看起来完全不同。外面的枯枝败叶在里面竟然成了苍翠枝叶,而外面所见的森森白骨却也变成了似乎还在跳动的蓬勃血肉,朦胧的血水慢慢逸散,逐渐飘散成隐约的血污。
“血芝?”杨心岸困惑地看着不远处一团小小的红色,心中警铃大作。
这殿是活的吗?
闻世芳心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身后的殿门便轰然关闭。
眨眼间,看着鲜嫩欲滴的枝叶便疯长到了面前,柔嫩的新芽离闻世芳的眼睛只有咫尺之遥。
这大概就是别人被不惊枝袭到眼前的感觉?闻世芳飞快一侧身,想把藤蔓挑开,却在贴上的瞬间就被柔软的藤蔓缠上了。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不惊枝被别的东西缠上。
闻世芳一惊,不惊枝据说是上古遗种,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缠得上来。
这是……
另一边,杨心岸心口的山河锁几乎使成了一张金网,正在飞快地扫开漫天的不知名植物和血肉。
“闻道友,且护我片刻!”她大喝一声。
一只杂色海螺出现在她身侧,闻世芳寻了个时机,身形一散,闪到了杨心岸身前。
刹那间,海歌再度出现在生生殿中。
道道水波下,墙内躁动的万物遗骸慢慢安静了下来。
拉长的血肉渐渐退回了墙内,长蛇般的藤蔓也重新贴到了墙上。
闻世芳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内墙很安静。
杨心岸心里一松,也紧跟着往前走了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二人亦步亦趋渐渐走到了后门。
不对劲!闻世芳突然一冷,那股窥探之感又出现了。与此同时,杨心岸的镇天金印也前所未有地躁动起来。
一步之遥的后门慢慢地关上了,二人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门关上。
歪歪扭扭的内墙再一次动起来,奇花异草合着骨肉鲜血一并向二人扑来。
浓重的血气和漫天的灵光同时洒落,这是仙境,亦是噩梦。
闻世芳:“别吹了!”
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比起这一次,刚进殿时的那一拨简直就是毛毛雨。
冰冷的枝叶和犹带着温度的血肉似乎合为一体,每一刹那都是无数道攻击,二人简直像是对上了无数对手。
眨眼间,二人便已负伤,洒落的鲜血还未滴落到地上,便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吸走了。
以己之身,养彼之殿。
难道海国的祭祀是指这个意思吗?
不对。若是如此,那鲛人们拿什么来养这座殿?
如此大一座殿,若是靠血肉,那不知要拿多少修士来填。
闻世芳忽然想到了什么。
正当此时,只听身后杨心岸大喝一声,
“闻道友,退!”
她难得暴躁,本以为此行还算有把握,没想到居然快把命都赔上了。
家主也要有命才能做的!
杨见鹤那老鬼要死便死吧!她总是有办法的!
巨大的金印骤然出现,断裂的藤蔓和血肉肉眼可见地退避了一下,却很快卷土重来,甚至更加暴戾。
但,瞬间已经足够。
在这漫长的一瞬,不惊枝已经点到了前门,飞雪般的花瓣带着万钧之势轰了过去。
下一刻,波动着的生生殿微不可见地停了停,殿外的道道禁制闪成了漫天的刺目金光,透过缝隙射进殿内。
不够。
还不够。
一击未成,门边的飞花忽地暴散开来,黏附到了一切能贴住的东西上。就在满殿的浓艳附了一层雪白之后,生生殿渐渐慢了下来,赫赫生风的藤蔓血肉一点一点变得迟钝,就像一个正值盛年的人逐渐走向风烛残年,变得老态龙钟。
一股奇特的阴冷蔓延开来,殿外的金光也似乎蒙了一层淡灰。
杨心岸惊讶地看了闻世芳一眼。
一声痛苦的哀嚎远远响起来。
“走!”
不惊枝猛地一指墙壁,万千道灵力如万壑奔流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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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无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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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海底,黑沉沉的海水兀然震起了巨大的波澜,在海底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乱石被持续不断的巨力荡开。一只路过的蛇颈环纹兽不幸被卷入了骚乱中,正在奋力挣扎着游向远处,就在它即将成功之时,无数白森森的巨石突兀地出现在海水中,将它砸了个血肉模糊。
就在白石现身的同时,深藏秘境的无极宫也一点一点地显出了真身。
那是一片美轮美奂,又一望无际的海底宫殿,就如闻世芳之前所看到的一样。
但她此时无暇他顾,因为她正好就在两片宫殿碰撞的中心——观溟殿。
那日,当她们意识到一直在暗中窥探的灵可能是鲲鹏后,杨心岸就想了个冒险的主意,以身做饵,诱使鲲鹏之灵现身,她会尽可能用山河锁困住它。而闻世芳要做的,就是利用生死大道送它重入轮回。
地点就选在了观溟殿内。
按照杨心岸的说法,《海国编年纪》所载,观溟殿内绘制了最初鲛人族征战四海的丰功伟业,鲲鹏作为初代海国主的伴生灵物也定会出现在上面。
而修界人人皆知,上古时代是极喜欢在画中留下一丝魂魄的。
于是,便有了这个冒险的计划。
谁也不能确定,鲲鹏的一丝魂魄是否真的藏身于壁画中,谁也不知道,残留的一丝魂魄还能发挥出多少实力。就如当初那位海国主一般,全盛时期的鲲鹏也是半仙之躯。
一直到那时,她们都不确定,是鲲鹏占据、利用了原本的无极宫,还是鲲鹏以无上大法,模仿无极宫的样式,重塑了另一片宫殿。
沉重的白色巨石下饺子一般掉在了真正的无极宫上,如出一辙的金色禁制闪成了海底的艳阳。渐渐的,无极宫之上出现了另一片一模一样的宫殿,两者正如对镜互照一般。二人倒悬在上方的宫殿中,看着下方的宫殿渐行渐进,立刻意识到了她们的真正处境——这是一片小秘境,秘境里的嶙峋白石便是鲲鹏遗骨。
上方的宫殿一点一点压下来,无声的挤压着下方的宫殿,曾经坚若磐石的禁制终于开始撑不住了,一道接一道地黯淡下来,从正午烈阳慢慢变成了日暮残阳,最后只剩下一点稀薄的金光,连夜明珠的光亮都比它强上几分。
观溟殿中,杨心岸曾经见到万物生灵的壁画已经分崩离析,无名白石带来了巨大而无序的水流,庄严的宫殿瞬间变成了断壁颓垣。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就在金光璀璨的山河锁刚刚缠上游动在画上的鲲鹏之灵,古朴的归去来灯在海底燃起了一点微光时,一阵无声的尖啸就骤然爆发,既冲击着二人的灵台神魂,也引动了一方秘境中鲲鹏遗骨的坍塌。
那声音高亢而古老,酷似鲛人海歌,却带着无尽的愤恨和悲伤,神魂剧痛的同时,闻世芳居然升起了一丝于它同归轮回的念头。她一咬舌尖,灵力催动到极致,一道低沉的哀歌遥遥响起,在白石乱流中,一团小小的神魂终于清醒着离开了它栖身千载的地方,冲着闻世芳甩了甩尾巴,冲进了归去来灯之中。
下一刻,那一方小秘境终于无力支撑,浩瀚的鲲鹏遗骨再无能够黏合它们的神魂,纷纷砸在了它守护千载的无极宫上。
更多、更大的白石掉了下来,激起了无数泥沙。
鲲鹏已死,秘境已坍塌,真正的无极宫就在下方。
闻世芳心里一松,立刻被激荡的水流带走,混乱中被一块沉重的遗骨带了一下,顿时陷入了无知无觉中。
尚留有几分神性的遗骨散发着点点的灵光,浩瀚而古老的气息惊动了百里之外的凶兽。在很久很久以前,这股气息对于凶兽来说意味着死亡,于是,凶兽们纷纷逃窜。
海面上,波澜骤起,血色的海水汹涌尖啸,百丈海潮几乎遮天蔽日,一艘驶向极岛的长船渐渐停了下来,犹豫片刻,终于擦着浪尖折返了。
鲲鹏掀起的波涛持续了半月有余,上古凶兽的气息几近于笼罩了不归海深处,再自恃修为的人也要掂量掂量才敢深入。
但海底无声的□□停息得更早,不过三日,说不上是乱石还是骨头的巨物便再度躺到了海底淤泥上。
两座宫殿都已不可见全貌,鲲鹏之灵构造出的损毁尤其严重,几乎只剩一道歪歪斜斜的隐门,半掉不掉地挂在了骨头上,水波一动便开始晃悠。真正的无极宫虽然来历不凡,却也被落下的鲲鹏遗骸堆了个满满当当,失落已久的阵法混着夜明珠碎块在遗骨的缝隙间兀自亮着,照出了昏沉海底的些许光亮。
闻世芳是被水压压醒的,避水珠已不知去向,她再度摸出一颗,方才觉得轻松了许多。神魂仍然在隐约作痛,骨头大概断了几根,好在都是些不要紧的皮肉伤,丹药一下便好了大半。
周围尽是森森白骨,杨心岸不知所踪,远处被白色覆盖了大部的红墙兴许便是真正无极宫的观溟殿。
她微微叹口气,一颗小小的气泡突兀地出现在海底,晃晃悠悠地往上飘。
鲲鹏之灵现在正好端端地待在归去来灯里,只待出了不归海便可将它放出。杨心岸一身诡术,十有八九还活着。现在,她既不在鲲鹏遗骸内,也不在小秘境中,自可离去。毕竟,仙人金还差一点。
但……
闻世芳看着不远处的红墙,等神魂的隐痛好了大半便穿过重重白骨,游向了红墙。
红墙之内几不可辨,便是七根通天彻底的石柱也都只剩最靠近地面的部分了。
她谨慎地将视线移向壁画,手中暗暗掐了个诀,随时准备将壁画摧毁。
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观溟殿的殿墙已然破损严重,能看的没有多少,只是,这一回,壁画不再是鲲鹏之灵随手涂抹的线条,而是叙事诗。
画得却不是海国昔日征战四方的场景,而是更久远的上古。
闻世芳扭头看了看大殿另一边,壁画上绘着成群的执兵鲛人,半隐半现在波涛之中,领头一位鲛人颜色尤其浓重深厚,身侧一只鲲正做化鹏之举,应该就是杨心岸所说的海国征战之景。
若以鲛人一族传闻中的出身而论,壁画都不奇怪,但思及鲲鹏,这壁画却有些奇怪了。上古多有以画像来模拟本体的术法,既然壁画上便有本体,为何还要改写壁画?
再者,鲲鹏即为初代海国主的伴生灵物,当年鲛人撤退时,为何没有把它带走?
是不想带,还是带不走?或者说……
水流中,细微的彩粉还在飘荡,没有了禁制和鲲鹏之灵的保护,千年壁画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尽数剥蚀殆尽。
鬼使神差地,闻世芳直接摸了上去。
粗粝手感之下,什么也没有,昔日的神殿如今已经是漫长岁月中的一张枯纸,似乎一折就碎。
千年中为数不多的外来客叹了一声,抬手为它加了几道禁制。
当年之事已然不可靠,只是鲛人们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并没有带走壁画中的鲲鹏神魂。而她们大抵也没有发现,秘境中的鲲鹏遗骨上,还留了一道神魂。两者本为一体,自可相互沟通,于是在阴灵的不断滋生下,污浊的海域逐渐生出了一座影子宫殿。
闻世芳本欲就此离去,眼角余光中却扫到了一大片血色,像是……生生血河?
一寸寸扫过去,果然在最下角发现了一个手执长戈的鲛人。然而再之后,却尽是残损,只能看出色彩,却完全辨不清画的是什么了。碎片零落,外来客过了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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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无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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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世芳本还想去生生殿一观,但生生殿正巧被已经被鲲鹏头颅砸中,已经压成了一地废墟。碎骨之中,一无所有。
唯一发现的,便是两座生生殿应该都是由万物生灵建成的。
无极宫的禁制几乎已经尽数被骸骨砸开,纵然还有一些剩下的,也不过只差一点点。
闻世芳越过满目苍凉,几乎将整个无极宫翻了个遍。除了观溟殿,没有一处再有壁画了,也没有一处残留着玉简书卷。
她停留在一处光华内蕴之处。光滑的墙面在夜明珠的柔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辉,那都是在外面镶嵌了一层螺钿而成的。这里正是贝藏,无极宫的藏宝之地。
如果还能有玉简,那就只可能放在此处了。
她缓步而入,眼前是重重高架,架子上被大大小小的精致盒子堆满了。她眯了眯眼,杨心岸来过了。
这些藏宝盒都被翻过了。
若是只有几个,那杨心岸定会工工整整地摆齐了,但这里起码有上千个盒子,她赶着救杨见鹤,便不会顾忌太多了。
下一刻,所有盒子骤然开启,浩荡的神识飞快扫过。
没有。
没有她要的玉简书卷,只有鲛人们留下来的一些零碎物件,比如晶莹剔透的变种天河石、流光璀璨的普通香炉、通体透明的鱼形雕件……
都是单凭美丽便进入贝藏的东西,也是因为只有美丽而没有被带走的东西。
闻世芳失望地关上盒子,转身欲走,却在下一刻又停住了。她迟疑片刻,又打开了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只精巧的多宝莲花冠,是鲛人们偏爱的那种侬酽风格,乍一看,很是花哨。
外来客想了又想,还是厚着脸皮带走了。
海面之上,风浪早已停息。有去有来坊的修士们静观了几日,便再度驾着长船把修士往极岛上送了——每歇一日,便都是钱啊!
“我跟你打赌,最近绝对不太平!”
“哦——这不是废话么?十二阁都快跟落日楼打起来了。”
“哎呀,不是这个!是不归海!”
“不归海还能怎么样?好些年了,隔段时间就闹一闹,也没翻出什么风浪啊!”
“你这人!信不信,不归海绝对不一样了!那日的风浪你是没见啊!跟烧滚了似的!”
“呵呵。因为你来了,就滚一下以示欢迎?”
……
杨心岸潜在晦暗的海水中,借着法阵静心听了好一会儿船上修士们的闲聊,片刻后才无声无息地游开了,一番改头换面后登上了另一艘归程的长船。
长船上,修士们仍在继续。
“落日楼这回可好好长了长咱们青州人的志气啊!居然能把十二阁逼退!”
“……你可少说几句吧,这可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我有个朋友在十二阁,她们楼主可能最近没消息。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什么惹不起的找上门来!”
“欸!?”
“不对啊,我也有个朋友在十二阁,她们阁主不是去了川北吗?”
“这……”
修士正摇摆不定之时,极岛到了。
闻世芳看着靠上了码头的长船,问那掌舵者道:“何日回程?”
“明日。”
闻世芳眼神忽的一凝,她在长船上的修士中看见了一个久违的身影。那人是观我境的修为,单论修为并不起眼,但却生得十分精致,眉目流转之间带着股勾人心魄的神韵,又有一种奇异的隐匿感,略一走眼这人便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那人耐心地等到了最后一个下船,冲着闻世芳笑着打了个招呼,态若自然地问道:
“不知远春君可曾见到杨心岸?”
是常跟在红先生身边的鲛人,应该是叫江风,大抵是海国事发,被派过来找杨心岸的。
闻世芳了然,点点头道:“她此刻应该已经出了无愁海。”
江风轻快的脚步一顿,无奈道:“不亏是杨家二长老,脚程竟如此之快。此处人多口杂,不如找个地方再细说?”
二人到了闻世芳之前随意找的临时洞府中,设下了禁制。
闻世芳神色淡淡,将海底的两座宫殿慢慢道来,江风面色一变再变,最后苦着脸长长叹了口气:
“竟是如此么……居然还生出了如此事端。海国主怕是要大怒了,毕竟无极宫算是鲛人族的始殿了。唉,她是给三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呦。”
“三公主?”闻世芳一愣。海国主那位几乎从不露面的三女儿?
江风点点头,“杨心岸就是借三公主之手进的四合天渊楼。她近日也出了海国,不过直奔杨家而去了。”
闻世芳露出一个隐约的笑,“若是你能联系到三公主,告诉她,杨心岸喜欢走西南方向的那道门。”
不是“若是”,而是肯定。江风一愣,神色微妙,颇觉江潮生的这位人族徒弟已经得了江潮生的真传——如出一辙的恶趣味。明知道三公主不会对杨心岸怎么样,也定要堵一堵她。
闻世芳:“对了,江……我师傅最近如何?”
“江元君好的不能再好了,近日……”
闻世芳一挑眉,并不想知道这个“好得不能再好”具体指什么,于是飞快打断了江风,随口问道:“你既然近日到的青州,不知外面如何了?”
江风皱着眉头想了想,她原是来寻杨心岸,拿回复回螺的,对于青州形势还真没怎么注意。
“唔,前些日子十二阁不知为何和落日楼起了冲突,尽管有去有来坊出面想调停,但不二堂也掺和进来,情势大抵……不怎么好吧。近来,靠近苔原那里出了异象,不少修士都过来寻宝了。”
闻世芳一怔,品出了些不对劲,迟疑道:“吴阁主也在青州?”
江风摇了摇头,迟疑道:“似乎就是没有吴阁主的消息,落日楼才会如此。”
闻世芳心头一沉:“多谢。”
自她下了不问天,只见过吴萍一面。那时,她便是要去青州,后来到了云栖,她还能断断续续收到吴萍的消息。只是到了谢家不久,消息便断了。原先,她只当是十二阁事务繁忙而已,现在看来,倒是有些不寻常。
江风:“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扰远春君了。告辞。”
她脚步轻快,想着还要通知没进无愁海的江山,几个眨眼便到了洞府门口,身后忽的又传来了声音:“琼花台……开了么?”
江风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闻世芳是在问江梦梅那个小孙女。
“还没。”
海国主曾经怀疑是江梦梅放的人进四合天渊楼,于是拦截过江梦梅传向倪家的书信,其中一封便是让倪震宇转告倪霁,若是有空,便来海国一趟,随信还附了许多礼物。
若非倪震宇薄情寡义,那就是那位半血还没出关。
闻世芳:“多谢。”
第二日,有去有来坊的长船在艳阳高照下起航,一路风驰电掣,尚未到日落之时便到了好好码头。
按照闻世芳来时的速度,长船起码要到夜半时分才能回到青州。据说这完全是因为前两日不归海的动荡,有去有来坊生怕出事,便强行提速,代价自然也是有的,价格足足提了三倍。
江风跟着回程的船一起回了青州,一下船,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听起来十二阁在青州的努力快要失败了,但那一栋流光溢彩的宝阁却在多年前便建好了。
十二阁窗门紧闭,闻世芳丢出先前吴萍给她的令牌,一人方翩然而至。那人见了闻世芳一愣,随即似乎松了口气,欣喜地把她迎了进去。
闻世芳看他也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那人一路七绕八拐地把她带到了一处茶室,茶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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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极西有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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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青州还不曾有落日楼这个名号,挂上落日楼第一块匾额的修士只不过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尚还在涛涛无愁海和巍巍造化门之间挣扎求生。彼时的造化门虽然已有日薄西山之势,但却还维持着青州第一大派的威严,而无愁海也并非是人族的地盘,鲛人们仍会上岸,人族修士也会下海,两者之间摩擦频频。周澜就是在这其中赚到了第一桶金。这是一份危险的活儿,只有最谨慎的修士才能活命,这也是一份一本万利的生意,只要胆子够大,没有哪一方的钱是赚不得的。
尽管如此,周澜还是很穷——招揽修士也是要钱的,修为越高的越贵,也越不好控制。很快,她就被背叛了。可那时候选的太好了,简直是老天爷帮她,匆忙逃离青州后不久,抚舟崖大战便爆发了,叛徒和仇敌们在大战中纷纷殒命。
等她再回青州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一片无主之地了。九层落日楼乘势而立,九层之上,风光无限,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看到辉煌落日下的一道白线,那是青州内境的雪原。
据说,周澜最喜欢的事就是立在楼头,看着金乌一点点沉下地平线。
当然,直到此时,这位颇有些风雅的初代楼主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干了。在外界传闻中,她似乎有着闭不完的关,近些年来真正见到她的人屈指可数。
所以,若要见她,那必是得用些特殊方法。
虽然闻世芳向来看不惯长洲剑仙,但她不得不承认,在有些时候,长洲剑仙的方法很好用。
眼下,青衣人高高悬在空中,衣袍翻飞如一朵轻飘飘的云,但那股沉重的威压却肆无忌惮地压向了下方的黑楼。
微妙的咯吱声慢悠悠地回荡着。
落日楼设计颇为简单,通体墨黑,只在飞檐等处略有金色装饰,但现在,它眨眼间多了许多晃晃悠悠的彩点,那是楼内被元君威压惊起来的修士。
“落日楼楼主何在?”闻世芳的声音仍然是淡淡的,似乎没什么情绪,但带动的音波却让卷起了一阵冷到极致的风。
青州是苦寒之地,在云州还算是深秋的时候,青州早就开始飘雪了。如今,在落日楼楼顶积了一层的薄雪被尽数吹落,似是降了一场浩荡大雪。
众皆骇然,一时无人应声,天地间唯余簌簌的落雪声。
许久,一位蓝袍修士终于强行镇定下来,朗声道:“阁下何人?所来何事?”
“闻世芳。来寻你们楼主。”
蓝袍修士脸色骤变,下意识地一抖。怎么会是她!
心念急转之下,他已意识到了诸多可能,但,她说自己是谁就是谁么?
他几乎没有出过青州,生得又晚了些,从未见过那位传闻中最年轻的元君。
只是,虽然怀疑,但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冒险试探,只是勉强一笑,“楼主今日外出,远春君不如入楼一叙?”
闻世芳直直盯着那人看了片刻,直看到那修士一身蓝袍几乎被冷汗浸透,方淡淡道:
“何日归来?”
蓝袍修士僵硬着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他连楼主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希望这位不知从来哪里冒出来的远春君不要怪罪于他。
“你是管事的?”
蓝袍修士疯狂摇头,才不是,根本不可能!他只是一个小喽啰,天知道他刚刚为什么应声!
“管事都穿黑袍。”他哆嗦着飞快回答。刚刚他瞥见已经有人溜了,闻世芳并没有拦,只要她的注意力从这里移开……
这地方是不能呆了!
闻世芳看向顶楼,那里正立着一个黑袍人。
不过,他正在逃跑。
闻世芳伸手轻轻一抓,那黑袍修士便动弹不得,如飞蛾一般倒回了顶楼。
“十二阁吴阁主在哪里?”闻世芳轻声道,一只手却隔空按住了那修士的命门。
不同于那蓝袍修士,这黑袍修士是认得闻世芳的,但他还是咬着牙讲了句废话:“青州。”
闻世芳脸色一冷,按住命门的手慢慢地多用了几分力。
那修士僵直着抵御灵气受阻带来的经脉剧痛,脸色越发惨白,一道血线渐渐出现在他嘴角。
再拖一会儿,再多拖一会儿……
闻世芳看着那修士惊慌而坚决的神色,心道: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她眯了眯眼,收了几分力道,问道:
“不能说?”
那修士神色丁点未变。
闻世芳了然,那就是不想说了,于是手轻轻一旋,那修士脸上顿时显出几分血色,神色却越发痛苦。
冰火交融,半生半死。
“你若不说,我便只能强行搜魂了。”
闻世芳控制得很好,黑袍修士还没到意识恍惚的地步,但却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无名谷。”他终于呢喃着吐出三个字,一时泪下,他还有许多年可活,还有娇妻美妾和垂髫幼子,他不能死在也许没有自己的雄图霸业上。
闻世芳松了几分力道,那修士顿时软绵绵地瘫下去。
她冷漠道:“继续。”
“……我不知道。”
青衣人冷笑一声,忽悠谁呢?知道无名谷却不知道其他?宽袖一震,一道黑色的影子顿时撞上了楼内坚实的石墙。
“远春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过,何必跟这些小东西一般见识呢?”
来人生得极高,又穿了一身浓重的黑袍,乍一看倒是十分不好惹的模样,而且虽说着迎客的话,却面无表情,眼中神采也颇为冷漠,观我境大圆满的修为被敛得极好,几乎看不出半点端倪。
跟传闻中那位爱说笑的落日楼楼主完全不同。
闻世芳看着那人,心中升起了一丝微妙的别扭感。
“周楼主?”
来人点了点头,迈步进了楼内,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地上那位忠心耿耿的手下,径直跨过了他,轻飘飘的眼神扫过了闻世芳,随后悠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道:“阁下既然已经知道了消息,不如尽早去寻吴阁主。”
闻世芳微一皱眉,“你知道她在哪儿?”
“远春君刚从不归海出来,不如还是好生修养吧。况且,青州已到了雪季,再往内境去已然是不能了。”周澜貌似关心,却对吴萍的去向只字不提,似是聋了一般。
似乎是嫌茶不好,她不过喝了一口便叹了口气,下一刻茶水尽数蒸发。
“见笑了,青州苦寒,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便不拿出来献丑了。”
大抵是见青衣人脸色实在难看,周澜悠悠补了一句,“吴道友自有打算,这是她的道,也是她的命,阁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阁下信命?”
“不信也难啊。”周澜沉沉叹了一声,似乎颇有同感。
想了想,她又继续道:“吴阁主出身奇异,放在如今的四洲实在难得,谁能想到小小一朵浮萍竟然也能修得人身呢?想来此事放在上古也该是个奇闻,川君大抵也是因为此才收她为徒。此时不比上古,也只有内境雪原和海之极有一些……”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青衣人厉声打断,“你到底是谁?!”
“道友着急什么?”周澜略低头看了眼几乎被震碎的地面,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水汽蒸腾中,闻世芳突然有些困惑,这位周楼主几乎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她在试图激怒她。
既然如此……
闻世芳陡然一笑,身形如风,不惊枝一边疯长,一边袭向端坐的落日楼楼主,浩瀚的气劲穿透了层层禁制,黑石砌成的内墙飞快地爆出裂纹,逐渐崩塌。
周澜却丝毫不管她的落日楼,更别提倒在地上的属下了,一把漆黑长刀骤然出现想要挡住这一击。
但,元君含怒一击不是那么好挡的。
黑刀坚持了不过一瞬,便化为齑粉,落下的花瓣已经到了周澜的胸前,却诡异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闻世芳眼神一厉,纤细的枝桠顿时捅入了胸口,却一丝血痕都没有留下,只有一点微不可见的灵光溜了出来。
一只如玉的手精准地捏住了那点光,准确的说,是一道神魂。
原来如此,怕也是被下了个神魂锁的家伙。
虽然少,但也能用。
闻世芳微微闭眼,不断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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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极西有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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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初冬,一望无际的苔原已尽数被霜雪覆盖,再往里去,就是雪原内境。那里曾因人迹罕至而被选为战场,也很快因为战场遗痕而人烟繁盛,但仅限于春夏秋三季。茫茫的黑夜将在冬季逐渐笼罩整个内境,直到立春时节方开始退却,在此期间,无垠内境中只有毫无生气的锈色火焰和持续不停的纷纷大雪。
传闻,这里的冰雪自从上古便从未消散过,折堕云端的仙人们再次回到人间便是经由此处。
然而,如今没有正常修士会选择在雪季进入内境。也许,这就是无名谷一直没有被发现的原因。
闻世芳一步数十丈,疾走在霜雪之中,澎湃神识一寸寸扫过身侧尚未封冻的河流。她已经嗅到了凶煞之地特有的锈味。凶灵是不会觉得冷的,雪季的黑夜只会让它们行动更方便。再往前,便是她,速度也会慢下来。
这是她进入雪原的第四日。那日意外得到消息后,她一边让十二阁传信给谢家和倪家,一边让她们继续寻找川君,随后便直接入了雪原。浮萍异象已经出现了六日了,还要加上她赶路的时间,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而且,浮萍传来的消息并没有告诉她,吴萍自己究竟在哪里。她只能借着一张粗略至极的内径地图,沿着那条标志出的最大河流寻找。
若是吴萍吹响了她给的骨笛,那么她也能感应到骨笛的方位。可是,她没有。
她心中焦急,无名谷是近些年才出现的一股暗流,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势力,没有人了解它们的功法,更没有人知道谷主是谁。
十二阁所能给出的全部消息,便是无名谷在各州都有暗手。可是这些暗手想干什么,没有人知道。
世人对于雪原内境的认知都比无名谷多。但吴萍所指的那一处,已经远远超出了往日修士们的探索范围。
闻世芳一挥手扫开一只双眼血红的雪妖狼,片刻不停地往前。
但很快,一阵极阴冷的风卷了上来,紧紧裹住了她。
居然是怨灵?一般只有内境深处才会出现。
闻世芳眉头紧锁,归去来灯的昏光下,怨灵嘶叫一声,凭着损失大半魂灵,飞也似的逃走,却仍然远远地缀着。
不对劲。这是有人不想她来。虽然不知那人是如何做到的。闻世芳面色一冷,不让她来,她便来不得了么!?
云栖岛上,琼花依旧,似乎从未凋落,也从未盛放过,云霞之林深处,一方青石台上,一道手持琼枝的身影逐渐显现。
那似乎只是一线惊现的天光,在刹那之间便被云雾掩去了华光。
周身剑意浩荡,倪霁却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盛景,她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年。
她缓步走下高台,一步一步走过十里琼花林,生锈的骨肉再一次动了起来,发顿的嗅觉也再一次闻到了凌冽寒风中夹杂的隐约花香,宽大的白袍时不时刮到细小的枝桠,脚下的绵软是积了不知多久的花泥。
走着走着,凛然剑意逐渐沉寂了下来,她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修士,一错眼便会被忘记。
芳园——
倪霁轻轻念出匾额上的两个字,嗓音带着久不发声的嘶哑。
她无声地走上青石小路,推门而入,高大的琼花下石台依旧,连一点落花都没有,就像有人时时扫拂一般。
一片半透明的琼花打着旋儿悠悠落下,石台上闪过微不可见的一道流光,琼花便被轻轻荡开,落向地面。
倪霁不自觉伸手接住了那片花瓣,轻轻的、凉凉的,似乎很柔软,又带着坚不可摧的柔韧。
捏着花瓣,她推开那扇不知多久没有被推开的卷草纹木门。屋内陈设如旧,设下的法阵隔开了岁月的侵蚀,一切时间流逝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一排倒扣的茶盏外,有两只茶盏孤零零地立在外面,一道清风从半开的窗户里溜进来,却吹不动半拉着的床幔,香炉里的香灰仍然保持着一个小小的尖。倪霁几乎生出一种错觉,似乎某个人下一刻就会推门而入,问她一句……
问什么呢?
她想起来了,她确实过了许多年。
在琼花台秘境里。
她过了好多个好久。
在某一些时候,她从未和闻世芳碰面。她知道世上有远春君这么一位元君,知道她年纪轻轻却修为深厚,知道她与另外三位人杰共称“潇湘四杰”……她在世人口中听闻这位元君的事迹,但从来只是听闻。
在另一些时候,她跟闻世芳打过照面,却是在倪涯的引荐之下。她是闻世芳的后辈,闻世芳是她的前辈,在场的还有她母亲倪蕴和水云画师,每个人都很开心,她也觉得似乎本该如此。两人就像一时交汇的两条线,见过一面后,便渐行渐远。
也有时,她不仅见过闻世芳,还跟她生活了很久。她远行三千里,登上琉璃水晶般的不问天,求教溪山剑法。不问天上的荒芜历历在目,和眼前这一座空荡荡的屋子似乎很契合。但,不一样。她学成而归,成为倪家最锋利的一柄剑,成了一代剑仙。闻世芳呢?她也许下山了,也许没有……
她不知道。
也许,这是一点师徒缘分的最好结局。
在很多很多场梦里,她都练了很多年的剑,出了很多很多招,她也许血光加身,也许荣耀万丈,也许是一代剑仙,也许是英年早逝,但不论如何……
没有一个梦是圆满的。
她还是,太贪心了。
倪霁轻轻地摩挲着手指间那片琼花瓣,她还记得某个梦中闻世芳温和而疏离的眼神,也记得很久以前,她走下白玉高台时,闻世芳投过来的带着笑意的眼神。
她的每一个梦里都有闻世芳,或在眼前,或在世人口耳相传中。那……闻世芳呢?
倪霁呼吸一窒,好像凝固在了一室沉寂的时光中。
没来由的,她忽然想起了一句——“近来可安好?”
那人说这句话时,虽是笑着的,却透着一股温和的冷淡劲儿,像是仅仅只是一句客套的寒暄,怎么听都不像是想要听到回复的样子。
似乎对谁都一样。
这真是太没道理了。倪霁莫名有些委屈,若真是那人,绝不会这么这么生疏。
可,她也确实不敢期待。
便是坐拥移山填海之力,修士也还是肉体凡胎,她抹不去闻世芳的过往,也看不透她的心,凡人百年,忧苦不离。
她沉沉叹了口气,天道若有言,想来应该很忙吧。
她没有信心,更有一种过分谨慎的怯懦,生怕走错一步便无可挽救,却还是忍不住幻想。血肉之躯中那颗跃动着的心脏承载了太多,她想,分出一点点给一个好梦。
都说修士无梦,但总该有个念想。
深秋的风带着零星的甜香吹到了琼花林深处,那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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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极西有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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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刚出关的剑客踏出明光堂时,一只纸鹤飘飘悠悠落了下来,径直进了明光堂。
倪霁一眼看出,那是从杏花洲来的。
云栖和杏花洲往来频繁,这本是常事,但不知怎得,她心弦却像是被一只手轻轻拨了一下。
剑客想了一阵,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下了山道。云栖峰上有一条小径,沿着山势弯弯折折,一路往下。只是,修士们向来喜欢更快一些的方式,如今漂亮的青石已经淹没在了葱葱杂草之间,要不就是被柔软的苔藓爬上了身,其实颇有野趣。
云栖是世间盛景,只是,有人没心思赏景。
青州不是个好地方,不入内境便已是个不祥之地,怨火游荡,邪灵横生,地方挑得好,便能看见满地白骨。
十二阁主速来行踪不定,去哪里都不奇怪,但雪季入内境也不会是个好选择,更重要的是,闻世芳也去了,既然如此,便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剑客拉着脸越过一道山溪,念头纷纷。
吴阁主虽然如今没什么动静,但她先前在谢家听的那些故事中,吴萍才是那个被讲得最多的。她来历成谜,各人有各人的说法,最离谱的甚至说她是川君的私生女。
除了众说纷纭的身世,萍踪客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她在蒹葭岸的一战。那一战,她以一对四,水势如天造,草木似有灵,居然大获全胜。据说,那一战之后,蒹葭岸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
按理说,能纵水的修士多少能操雪,雪原之中她应该不会怎么落下风。除非……除非那人修为比她高。比如,一位元君。
可世人皆知,成元君之时会天降异象,那种异象还不是异宝出世的那种,而是几乎能覆盖整个大州的异象,根本掩盖不了。近些年,唯一一个晋升元君的便是她师叔。若是那些成名已久的元君,那似乎也不太可能。
理由呢?
况且,萍踪客师承川君,那是当世几位元君中最有威望的一位,大抵也没什么人敢得罪她。
细细一想,剑客怎么都觉得奇怪。
脚步转了又转,倪霁却到了云栖中枢。
说来很损,她曾经在这里叠过很多小玩意儿。虽然闻世芳曾在此清理过一遍,但按照她的了解,那些小东西多半还在。
层层法阵中,剑客不多时便把一堆小纸片搜罗起来了。
得益于道衍的指点,这些纸人如今更加隐蔽,也更多功能,比如窃听。
她捏起几只,听了好一阵,神色微变。
明烛——
混元气——
倪霁没来由地觉得不太妙,仔仔细细把纸人们都听了一遍,而后一把收进储物袋,又出了云栖中枢。
下一刻,纸鹤又来了,还是自家的,却是直接到她手上——
如今青州仍是雪季,你总还是要等,不如先替我跑一趟海国,找些天还珊瑚,最好再去见见江道友。如果她愿意见你的话。
剑客点了点头,青州确实有问题。
三日后,雾海边,飘摇着云纹的巨船缓缓出发,不消片刻,极目所望便是茫茫波涛,倪岱持剑立在船首,神色一如既往的严肃。
“不要停船。”她嘱咐掌舵的弟子道。
话音落下,她忽又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便转身朝船舱走去。
笃笃笃——
笃笃笃——
没人应,倪岱神色一变,立刻破开门上层层禁制。
得了令要看住倪霁的三长老长叹一声,果然,人已经跑了。
而云栖之上,倪震宇也已经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云仓被人动过了!
想也知道那是谁!
气急无奈之下,倪震宇放出纸鹤的动作几乎可以用扔来形容,刹那之间,纸鹤便成了天际一点星子。
此时,自雾海而来的加急纸鹤才姗姗来迟。
青州,无边雪原内
“这样的结果,吴阁主可满意?”
一身嫩绿道袍的少女闭了眼,浮沉聚散随之落下,心神却停留在仍在在那条已经有了结果的路上,于是手不自觉地摸上腰间的铃铛。
本命法器本是心意相通之物,清越的脆响而出,对面的黑袍人轻笑一声,“吴阁主可莫要如此,在下可受不起这十二铃。”
落雪簌簌,不过片刻就已经在二人肩头堆了起来,白茫茫中,十二阁的阁主是雪地里最鲜活的色彩,几乎就像是一抹春日的幻影。
吴萍猛地攥紧了十二铃,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其捏碎。她苦苦追寻了这么久,原来跟脚却在这里。
呼啸风声中,铃音骤起。
十年漂流,三十年苦修,百年游历,竟然全系于曾经的一点剑意,便是川君寻到她,也未必是偶然。
她不过是,抚舟崖上一点萍。
吴萍睁了眼,眸光沉沉,眼神越过眼前的黑袍人,定定地看着远处的残碑。
抚舟崖
那里本该刻着这三个字,据说是初代掌门所立,但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手掌宽的基底,现下已经被雪埋了一半。
百年前,造化门的最后一任掌门曾在此练剑,留下的剑痕一度是剑修们趋之若鹜之物。彼时,明烛仍然高悬,纵然只是一抹照影,所有妖邪也无所遁形,但没有灵智的草木不在此列。
不知什么时候,莲池内生了一点浮萍,悬云剑气本该淬灭一切生机,但那人一念之差,点点绿意从能斩落神魂的剑锋上滑落,悬云剑气却从此留下了印记。
“如此,我倒是还算欠了你们造化门一点因果。”
吴萍缓缓道,望着残碑又莫名地走了几步——兴许,剑痕仍在呢?
“这点因果倒是无所谓,掌门身死,如今我要吴阁主的因果做什么呢?”黑袍人说得轻松自在,脚步却微不可见地一转,挡在了吴萍身前。
吴萍一顿,再开口时眼中惆怅已然消散,又是那个机敏善变的十二阁阁主了。
“既是无所谓,那阁下引我到这里做什么呢?总不见得是认亲吧?”
黑袍人哈哈笑起来,“便是认亲又如何?十二阁阁主如何能不结交?在下不过乡野散修,若能跟吴阁主以亲友相称,岂不妙哉?”
吴萍也笑起来,“怎么会是乡野散修呢?阁下于青州雪季往来自如的能力可是世间第一等啊!再者,那些孩子总不见得是被阁下认亲认掉了吧?”
抚舟崖上静了片刻,黑袍人纹丝不动,风吹得再凛冽也没有吹动她的袍角。
那像是一团吹不散的黑雾。
“便是认亲,又如何?那些孩子如此可怜,我若不收养,便是死了怕也没人收尸。怎么,吴阁主是想跟我抢弟子?”
吴萍眯了眯眼,像是被雪迷了眼,不知怎么,她忽然在刹那之间想到了一个人。可那人,断然不会做这些无谓的事情。
“当真只是弟子么?那阁下还真是大手笔,竟然还开了一座小秘境,不知阁下这开支是如何应付的?不知我可否向阁下讨教一二?”
黑袍人静了许久,久到吴萍都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撤了神魂,只留下一句傀儡来拖延时间。
“阁主先前见过雪么?”黑袍人如此问她,声音带笑。
“……这么大的,倒是从来没有。”
黑袍人点了点头,长长叹了一声。
只是可惜了,这无边落雪。
千里外
一点青红的鬼火摇摇晃晃地穿过飞雪,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一片昏黑之中。
今日无月,星子更少,雪原一片寂寥。
鬼火神智不多,仅仅能让它明白“吃”和“怕”两个概念。在倏然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后,它砰一下张成了一张饼,奋力将面前的物体吞吃下去,可包裹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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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极西有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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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乡?难不成这地方还是仙门遗迹?
闻世芳正在犹疑之间,外面又传来了隐隐人声,她不动声色地加了一道禁制。
“听闻,易姐姐已经晋升到照神了?”
“啊?当真?”
“小郑消息可真灵通,若是你把这些功夫都放到修炼上,只怕早也到照神了。”
“唉,比不得比不得,易姐姐那是天赋异禀,我哪儿能比啊!”
“再说了,易师姐那可不是一般弟子,人家小时候可是被谷主一手带大的呢!”
“噤声!这种酸话怎么能乱说!让别人听见了可有你好受的!”
“那……宫主会召见她吗?我听说,每个五十岁前踏入照神境界的弟子,都会被谷主召见。”
“……嗯,只怕要等等了。宫主最近好像挺忙的。”
“嘿,那我先去瞧瞧易姐姐,看她有没有闭关闭傻了!”
“谷主往日这时候不都是挺闲的吗,怎么近年越来越忙了?我记得刚入谷那年,我还在独照堂碰见谷主喂鱼了呢……”
“行了行了,你都讲过八百遍了,还讲!不就是后来谷主夸你修为扎实,天真烂漫吗!”
“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这意思是说你修炼太慢!”
“你!?”
……
几人悠哉游哉,说说笑笑地就过去了,全不似地上这位这么赶。
听她们话中之意,此处便是无名谷了,她们连同地上这位,都是无名谷弟子,并且这位谷主还是很得她们爱戴的。
刚刚过去的那一小群修士,修为最低也是补鉴,比地上这位要高上一个大境界,加上这位身量未成,也许是刚刚入谷的小弟子?
闻世芳轻轻将她唤醒,双眼深邃如漩涡,直直看着那小修士。小弟子一下便晃了神,双眼迷离,只觉一下落入了一场柔软如云的美梦。
“你叫什么?”闻世芳咬着字,压低了一点声音,往日温润的嗓音变得更加温柔。
那好像是娘亲喊她吃玉米糊糊时的声音,她迷迷糊糊道:“……卫二娘。”
“二娘,最近可有什么别的人进来?”
“我……还有二狗子……四丫……”
“……最近,有人打架吗?”
卫二娘咽了口口水,那碗金黄的玉米糊糊终于到了她眼前,她坐上又结实又漂亮的椅子,拿起了一柄白白净净的瓷勺子,往那油亮亮的黄里一插,“有的。我……和二狗子,他抢我笔。”
闻世芳:“……”
她本想问问吴萍的消息,毕竟若她就是在此处受的伤,那动静应该也不小。这位卫二娘许是真的进谷没几日。
不过,听二娘这意思,无名谷是最近刚来了一批小弟子?
她换了个方式,继续温声道:“最近,你可看见你的师长在追什么人吗?”
卫二娘眨了眨眼,甜津津的玉米糊糊如金色洪流,直入腑肠,只一口,她便心神舒畅,“有。”
闻世芳心中一喜,“二娘,那人长什么样?”
卫二娘看了看屋外金黄的谷堆,不由自主地带了些委屈:“……我不知道。她们不让我看。”
闻世芳眉头微蹙,按理说,她此时应该是几位放松欣快的,怎么听起来不太对呢。她催生了一朵不惊花,放到她鼻下,轻声道:“二娘,你可知道她们往哪里去了?”
“……往太阳落下的那边去了。”
闻世芳一怔。太阳不到之处不是北面么,为何说得这么繁琐?等等……此处难道不在青州!?内境此时正值极夜,半个太阳都没有,如何有太阳不到之处!
她心念急转,很快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太阳不到之处”指的便是无名谷之外正逢极夜的内境。若是如此……
她稳住语调,继续问道:“她们回来了吗?”
卫二娘好像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很舒服,但她一点也没有怀疑,继续无知无觉地吃着眼前那碗怎么也不会少的玉米糊糊,恍惚道:“……我不知道。”
闻世芳头疼地按了按眉间,这小弟子入谷时间太短了,只怕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
她思索片刻,心道:吴萍的事情她大抵是都不知道了,也许刚刚过去的那位“百晓通”会知道。不过,她们人太多了,太冒险了。
闻世芳忽然道:“二娘,你是怎么进的无名谷?”
卫二娘忽然发现,她娘亲也端着一碗金黄的玉米糊糊,坐到了她边上,一起拿起了瓷勺,于是,她更开心了。
“……运道好,有……好心人。”
“什么?”
“谷主。”
闻世芳一愣,那位据说很忙的谷主?难道她很忙是因为她一直在搜罗小弟子带回无名谷么?
卫二娘忽然觉得眼睛有点痛,像是被风雪刮坏了一般。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眼前似乎漫上了一层浅浅的血色,她娘亲的身影显得有些不真切。
坏了。闻世芳赶忙停下术法。这小弟子初入道途,神魂还没那么坚实,禁不得长久询问。
靠在石壁上的小弟子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却透出异样的红来,此刻还继续恍惚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闻世芳伸手为她合上了眼,又喂了一粒养精续神的丹药,低低道了一声“睡吧”。那小弟子方发出了绵长而有规律的呼吸声。
丹药可完全弥补她的损耗,只是……
闻世芳犯了难,虽说是让她睡着了,可她总不能一直睡下去。她方才步履匆匆,一看就是要急着去做什么事情,现在人事不知地躺在这里,不说被人发现,就是她自己醒了以后也会觉得不对劲。
藏不得,醒不得,也暂时骗她不得。闻世芳沉默片刻,还是在这小弟子身边多下了几道禁制,方才离开。
她并不确定吴萍如今身在何处,但她既然进了无名谷,就肯定要把无名谷搜索一遍才会走的,况且,寻常之处困不住她,但此处诡异,很有嫌疑。
“落日之地”
闻世芳本以为二娘所说的太阳便是指那个又叫做“金乌”的太阳,可她真正走出假山,抬头仰望时,她才惊愕地发现,这里的太阳是一件悬在空中的法器。
这法器光芒极盛,照得此处一片光明,此刻正缓慢地行在天空中,已有下落之势,一如外界金乌的运行轨迹。闻世芳下意识地想找一处阴影躲起来,却发现除了刚刚那处假山,再无其他大一些的地方可以遮蔽了。
一股诡异感骤然冒了出来。她所看见的天,也是法器么?修道之人不论如何,对天地万物多少都是有些敬畏的,特别是对于日月星辰此类浩瀚之物,更是有些讲究。
但无名谷……不知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有意如此。若是有意,那这无名谷修的是什么道呢?上一个短暂替代了太阳的,还是锦城那块天道碑的残料练成的法器。
她细细辨别着,一无所得,似乎它只是用来散发光热,毫无别的用途。
算了。她暗叹一声,选了条花木多些的小路,往落日之地掠去。
暗夜中,宫灯煌煌,几乎无死角地照着每一寸土地,不留一丝阴影。但仅仅只是过了一道曲折石板桥,就完全是另一般模样。破败的楼阁半隐半现地映照在涟漪上,透过重重黑雾,那里只有一豆小得可怜的灯火,安静地照着幢幢鬼影。
这一路走来,她太过顺利了。一个守卫都没有遇到,半道禁制都没有触发,偶尔碰见的那些弟子修为也稀松平常,就是仅隔着一道墙,也根本不会感知到她的存在。
颇有些请君入瓮的意思。
也许,自从她进了无名谷,那人就已经知道了。闻世芳眉头紧锁。她一路都在想这件事,不管是在无名谷外还是无名谷内,那人居然都能察觉到她的行踪,而她却一无所知。这太奇怪了。据她所知,唯一可能起作用的就是上古时代的血脉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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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极西有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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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一但修为到达补鉴境,修士身陨之后都会化作飞尘,灵力重归天地,滋养万物,成天道之常,因此一般修士都没有坟茔,基本都是一块灵牌,最多只一个衣冠冢。肉身入棺,若非知白境修士,则只有凡人。
为什么无名谷修士会劳心劳力划出这么一大块地作为这些凡人的墓地么?
或者说,这里面当真是人吗?
闻世芳捏紧了提灯柄,想起了当时抚舟崖之战的一个导火索——北邙怨鬼。那正是造化门门下的一位弟子做出的。那弟子颇负盛名,却在暗地里指使妖族虐杀川北皇族,更无数次潜入安葬皇族世家的北邙山,取魂魄,集龙气,想练成一具无惧阳气的怨鬼,却被庇佑皇族的杨家人发现。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造化门的多位外门弟子被发现私练邪法,更有一位捉了不知多少只初生灵智的小妖,以其血肉魂魄为自身供养。
于是,造化门一下成了众矢之的,世家、仙门、妖族都磨刀霍霍。
闻世芳一愣,她忽然想起来,其实,敲响造化门第一声丧钟的,是川北皇朝。正是因为无数凡人军队列于造化门山门之外,世家仙门的法器才开始陆续见血。
修士们向来自傲,这种自傲不会摆在明面上,但细细梳理抚舟崖之战的缘由便会发现,修士们津津乐道的只有那些根基深厚的仙门,凡人的血肉最终只能挤在史书上的边边角角。
最近的一块石碑上,鲜血般的红字只有聊聊几笔——无名。
笔迹铁画银钩,刻出了深深的凹槽,似乎带着无边愤恨。
她心里骤然一痛,这痛来得莫名其妙,又不合时宜。也许是此处太过凄凉,她匆匆走向下一方石碑。
仍是无名。
后面一块,仍是无名。
若无名谷真是造化门后人,那这茫茫坟茔,定不会是那些征召而来的凡人军队,她们应该恨之入骨才对,怎会郑重其事刻下如此多的碑文。
以遗骸作阵炼魂,并不需要一方规整的安息之所。
闻世芳停了下来,心不在焉地想着。那刻碑的定然是个修士,不说那碑石是青冈岩,便是字中流露出的无线情绪就已经不是一般人能为的了。
如血般的石刻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这里看不到头的坟茔皆是如此么?
那些生前有亲朋家眷,有期望与失望,有过去和未来的人,怎会只落得“无名”二字?
而且……她茫然地望着漫漫石碑,这几块的笔迹都很一致,应该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位刻碑之人总该有认识的人吧。她们也死了么?
闻世芳走向下一方石碑,无名。
下一位,无名。
……
不知走了多少块,突然有一块的血字多了许多。
“方润”
她停了下来,细细端详。
方润,生年一十九,无父,母早逝,有妹一人,名甘。其性活泼喜欢笑,佩剑名天水,已碎,同葬于此处。
年仅十九,正是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时候,按照修士的悠长寿命,这位方润许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供肆意挥霍。
仍是一样的字迹,只是这一方的愤恨之情似乎减了几分。
闻世芳往边上一方石碑看了看,“方甘”。
是这一位的妹妹。
看不到头的坟茔之中,一片死寂。这是真正的死寂,凡间的墓地再怎么偏僻,总还有湿润的土壤,矮小的杂草,还有那些来去自如的飞鸟。在修士的耳中,那是无数道声音,那是隐约的生机。
而这茫茫黑雾中,只有无数的无名和少数几个记载着只言片语的石碑。
闻世芳静立了片刻,放出神识探了探石碑之下。
只有一柄裂成几片的长剑和一身衣物。再无其他。
是座衣冠冢。
她又探了探身边的几方石碑,皆是衣冠冢。
在无名谷地界如此郑重地立起一座座衣冠冢,想必藏的便是造化门弟子了。
倒是重情重义之人。当年如何不是她所关心之事,但这位刻碑之人若没有走火入魔身陨此地,那她倒是想见上一见。
闻世芳提着灯退出了这座巨大的坟场,沿着那条青石长路一路往里面走去。
漫天的死气慢慢退去,寒入骨髓的阴冷逐渐变成了一种干燥的暖意,甚至,有些太热了。
闻世芳加快了几分,她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
吴萍是木灵,又生于水中,若以无边死气在外遮掩,再用炎阳烈火困住她,那确实极难脱身。
她几乎飞掠而过,身侧的破败之景如走马灯一般转换,最后停留在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上。漫漫黄沙上,只有一棵高得惊人的歪脖子树。
而在枯树正前方,半透明的金色火焰燃成了一个一丈见方的空心球体,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悬着。
里面乍一看空无一物,细看却有一片翠绿的浮萍。
宽大的青袍骤然翻飞不止,闻世芳惊怒交加。外面围了薄薄一层的火焰散发着恐怖的灼热,正是天南火。
若是她再往前走几步,那流光溢彩的火焰只怕会立刻往里面坍缩,到时候,吴萍绝无生机。
天南火极为霸道,伏魔杀焰也许可以与之一拼,传闻中,只有生生血河的河水可以扑灭它。如今血河深埋久矣,到哪里去找?
闻世芳脸色阴沉,眼中尽是杀机。如此设计,不知是针对吴萍还是针对她自己,无论如何,背后之人所图定然不小。
她有心杀了天南火之主,只是,那人吴萍在手,她自然投鼠忌器。
“出来!”
实质性的音波剧烈荡开,只听噼啪几声脆响,枯树掉了些细小枝桠下来。
与此同时,几道灰色的身影狼狈地落了下来,一见面就踩住了几个关键方位,把后路直接封死。
闻世芳冰冷的眼神挨个扫过每个修士,确信没有在他们身上感受到天南火的气息。
所以,还有一个……
“阁下藏头露尾,打算何时现身?”
闻世芳阴森森的语调回荡在空旷的黄沙中。
好半晌都无人应声。
倒是那几位灰袍人忍不住了,纷纷对视一眼后,便操着各色法器攻了上来。
都是观我境大圆满。
想来,这无名谷家底还是颇为丰厚,要不然也找不出这么多修为深厚的长老来做一次截杀。若是放在小一些的世家仙门,观我境大圆满的修为完全就是压箱底的杀手锏了。
要不然,就是吴萍或者她自己对于无名谷非常重要。
闻世芳一把挑开几乎扫到面门上的折扇,不惊枝乘势一搅,镶了仙人金的点彩扇面顿时多了一个洞。
那人又惊又怒,瞬间收回折扇,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只见黑白二气一闪,扇面便倏然成了半黑半白,每一道扇骨都带上了一股奇异的冰冷,就像是她刚刚走过的漫天死气一般。
闻世芳脚步一错,躲开一柄赤红长剑的锋利剑势,身形鬼魅般地一散,再出现时,已到了执剑之人的身后。
貌似纤弱的不惊枝悍然洞穿了他的肩膀,又带着温热的鲜血抵住了见缝攻过来的黑白折扇。
一接触,闻世芳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第一,眼前这柄折扇硬度非常,远不是刚刚可以被肆意洞穿的模样。
第二,它似乎在吸纳灵气。
闻世芳瞬间甩开那折扇,昏黄的灯火慕然出现在身侧。
身后,缓缓流动的漫天死气似乎嗅到了什么,飞快地穿过阳气正盛的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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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极西有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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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木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那人浑身灰袍,一眼望去就像是市井之中擦肩而过的一个普通人,但仔细想来,却记不得分毫,显然是施了法。
但,一股灼热的气息萦绕不去,硬生生在死地里烧出了一股暖阳的味道。
闻世芳并不顺着话说,只冷声道:“吴萍在哪里?”
“吴阁主已出了无名谷,若是一路顺利,现下大抵快到外境了。”那人虽看不清样貌,但声音听起来居然带着点无害的笑意。
那人顿了顿,继续道:“阁下不想知道我无名谷来讨什么东西么?”
闻世芳皱皱眉,觉得此人所言颇不可信。这人能带着一身煞气,悄无声息地站到她面前,可见实力不凡,可她却怎么也看不出她的修为。
她想了想,问道:“是无名谷,还是造化门?”
那人爽朗一笑,坦然道:“现下还是无名谷,往后就是造化门了。”
“此话怎讲?”
那人往前走了几步,幽幽开口:“道友可知你手中之灯的来历?”
不待闻世芳回答,笼罩全身的灰袍便多了一团琉璃般的火焰,闻世芳心中一悸,那股被归去来灯牵引的感觉又出现了。
“八百年前,我派第三百四十四代掌教玄远祖师曾效法上古引魂灯创制出了一件法器,这法器以天南火为芯,以不惊木为罩,可引魂聚灵。只可惜,她炼成法器不久后,门派便遭逢大祸,玄远祖师不幸身陨,而这法器也被不肖后人一分为二,一半成了明烛,为历代造化门掌门持有,另一半则逐渐下落不明,直至落入闻道友手中。”
“……所以,你想让我归还归去来灯,助你重振造化门威名?”青衣人明白了,真假暂且不论,总之这人多半是要借着吴萍来夺宝,“为何?”
那人轻声一笑,“到也说不上什么重振威名,在下也没有什么妄想,只是当年的造化门门徒都死绝了,如今我这无名谷都是些无辜之人,却只能龟缩在青州一角,门人们外出也多有不便,实在没个道理,我么,只是想做个正儿八经的门派而已。”
“何不舍了造化门之名?”
“道友说笑了,这岂是说舍就能舍了的?”那人仍旧笑意朗朗,话说得诚恳至极,“道友且听说一一说来,此事对道友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害。一来,归去来灯本就是我造化门之物,与明烛堪称藕断丝连,我一动用天南火道友就有感觉了吧,归还也是给道友少点麻烦。再者,远春君高居雪峰,乃世外之人,外界如何又管远春君什么事?三来,如今是雪季,吴阁主先前受了些伤,内境对她来说甚是凶险,闻道友不若与我造化门做个交易,你将归去来灯归还,我派出所有人手帮你去寻吴阁主?”
无耻至极!
闻世芳简直要被气笑了,什么寻找,只怕是刚一找到就会痛下杀手!
“你利用吴萍引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那人似乎叹了口气,良久才开口,语调中透着几分纠结,听起来居然很是迫不得已,“本不愿如此,可是吴道友知道的太多了。”
太多了啊,这实在是天意弄人。吴萍闯进了无名谷确实是她计划中未曾预料的一环,得益于无名谷的位置,便是十二阁的听风台修士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查不出太多消息。但当她发现闻世芳也跟着进了内境,她就明白消息已经走漏了,所有计划都要提前了。
她本来没打算用吴萍开刀的,可是她既然来了,那么不用就太可惜了。
天南火在身侧缓缓蜿蜒出无数奇景,瑰丽火焰没有半分诡谲,这似乎是上古时代为数不多的余晖,照得那灰袍人也像是谪仙似的。可惜,这多半是一位鬼仙。
“我若不给呢!?”闻世芳语调森冷,看向那人的眼神已经充斥刺骨的杀机。知道什么?知道无名谷就是造化门,还是知道了别的什么?
那人貌似无奈地叹了口气,“闻道友,在下说得是真的……”
话还没说完,闻世芳冷声就打断了那人,“法器终归只是法器,不知阁下打算如何重出江湖?吴萍为十二阁之主,阁下如此待她可是让为数不多和造化门没有旧怨的势力又少了一个。还是说,阁下一个个打过去?”
“这个嘛,就不劳烦闻道友费心了,”那人似乎胸有成竹,语调十分自信,“闻道友修生死之道,与我造化门不谋而合,若是闻道友有心,我造化门亦可虚位以待。”
闻世芳冷笑一声,只听那人继续道:“若是闻道友不愿意,那我就只好自己来取了。”
话音刚落,这位谷主便已经到了眼前,如玉般的手掌上附了一层淡金色的火焰向闻世芳拍过来。
电光火石间,闻世芳鬼魅般地一躲,天南火燎掉了几缕发丝,一股淡淡的焦糊味传来。为了减少天南火的牵连,她早已收了归去来灯,只以不惊枝御敌,此刻飞雪般的花瓣在半透明的火焰中飞速消弭。
无名谷谷主招式霸道非常,又刁钻古怪,专挑防不胜防之处下手。闻世芳刚一挑开一捧明亮的火焰,后心就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灼热,于是堪堪侧身,一道金色的掌印狠狠拍向了滚滚黄沙。刹那间,无数黄沙飞扬而起,无妄木团团缠绕的根茎亦暴露了出来,一股奇特的味道飘散而出。
闻世芳一怔,随即飞身而走。
身后,无名谷谷主和那些长老亦是紧紧跟了上来。
她且战且退,经过了黑雾弥漫的青石长街,一路退到了那白石板桥之上。
再往后,已是不可得了。
一轮皓日煌煌高悬,照得天南火又亮了几分。那日轮早已不再转动,死死地锁定了她。
这位无名谷谷主正是巅峰之时,而闻世芳经过几番缠斗,灵力已经快要耗竭。
只是,她已经到了目标之地。
那无名谷谷主欺身而上,半透明的金焰几乎流转在她的全身,手中凝出一柄若隐若现的金剑来,狠狠一刺。
漆黑的不惊枝骤然与金剑相碰,一股巨力自传过来,闻世芳险之又险地侧了身,半招落到了下方水面上。刹那间,白石板桥轰然断裂,爆开的水花炸成了个满天星,又眨眼间便被天南火蒸干,吹出一股又热又潮的熏风。
不够!
闻世芳翻身而起,一招一式越发狠辣,似是在以命相搏。而无名谷谷主也难缠至极,似是打到了兴头上。另外两位长老已逐渐沦为了掠阵的小卒。
两位元君的拼斗自然是杀伤力极大的。不过几个呼吸,两人便已过了数百招,而周围小桥流水和森森黑雾都被席卷一空,只剩下满地狼藉。那盏飘摇的灯火也晃得十分厉害。
没了去处的流水肆意横出,在乱石之中尽情流淌。又是一阵恐怖的气浪袭来,嶙峋乱石化作了满地齑粉。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纹骤然显现。
谷主的招式骤然一顿,飞快地往那处裂缝掠去。但闻世芳却比她更快一步,已然落了下去,不惊枝如拨云见日一般一划,便往裂缝里纵身一跃。
黑袍之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裂缝之中。她将手里抓着的碎布一扔,语调阴沉非常,“所有到达观我境的弟子均出谷寻人,寻到之后立刻报告踪迹,无论哪一位,我都会打开库藏,让她们任选一件。”
内境的昏昏飞雪中,一道看不出颜色的身影骤然坠落,在将将触及地面时,及时止住了身形。
闻世芳心头一松,喉头一口温热的鲜血便止不住地喷出,飞快地凝结成赤红的冰晶。她咽下一把丹药,将所有痕迹都彻底抹去,踉跄着朝西南方向疾行而去。
自打她进入无名谷以来,鼻尖便一直萦绕着一股浓烈的异香,她原以为只不过是谷中惯例。但直到那位谷主一掌击穿黄沙,触及下方的岩层时,她才明白,这都是为了掩盖黑火的味道。
是的。整座无名谷都是一件上古遗宝,一件维持得很糟糕的上古遗宝。外界的迷阵既是为了掩盖无名谷的所在,也是为了掩盖破损遗宝的气息。而那阴阳交汇处的小河,便是整个遗宝最薄弱之处。
若是她没有估计错,无名谷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那人急着夺宝怕也是因为地盘快垮了,要重返世间夺一块好地方。
今夜有风。呼啸的风声充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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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极西有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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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啦——
一道蓬勃气劲被闻世芳裂开,发出了裂帛一般的声响。
同时爆发的,还有浓郁而纯净的灵气——怨灵最喜欢,也是雪原上最缺的东西。整个雪原都是一块巨大的凶地,那些坚韧而不甘的神魂会湮灭成灰,又在风雪中凝结成他们生前最恐惧的东西。
怨灵,形态不定,据说能借着风雪远游至青州外境,谁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雪原上的,世人只知道,这是饱含怨气的碎魂拼成的,寻常的功法奈何不了它们。怨灵们的命运,不是被渡化,就是被过量的灵气撑死,从来没人见过生了足够灵智的怨灵。
风雪中,那具被累累鲜血浸透的遗骸终究在永不停息的大雪里散为灵光,周围的扭曲幻影贪婪地吞噬着灵气,仅仅只是一瞬,观我境积攒下来的庞大灵气便消失殆尽,无机质的目光径直穿透风雪,落到了远方那道飘摇的身影上。
它们本能感到,那是更丰厚的灵气,却带着更大的危险。
闻世芳急促地喘息着,头一回感受到了什么叫刺骨的冷。
修炼太久了,久到她已经忘了凉热寒暑之分。在雪原的深处,再磅礴的修为也有耗竭的一天,修士们终归还是血肉之躯。
唯一的好处,就是她不再需要掩饰了——剧烈的灵气波动会在瞬间就引起附近百里修士的注意,狂暴的冰雪什么也掩盖不了。
但,她还没有找到吴萍。
仅仅只有一丝牵引迟迟而来,像是之前被无名谷阻隔了一般,待她出了无名谷便再无感知。当然,这还有一个可能——主人已死。
闻世芳竭力不去想这个可能。总归,她还没有把雪原踏遍。况且,吴萍身为水木之灵,正常身陨,总该有万千灵气归散天地。
咻——
身后又是一道劲风袭来。
闻世芳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个了。她原先还会刻意避开他们,直到不知何时起,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他们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总是新仇添旧怨。
她闪开这一击,不惊枝带出长长的虚影,将袭来之人一劈为二。
青黑的不成形生物带着阴物特有的问道,尖啸着消散在大雪之中。
只是怨灵。
她疲惫地叹口气。一旦动手,附近游荡地鬼火和怨灵也会紧随而来,无名谷弟子身怀秘法,那些凶煞气结成的灵只会追着她,于是又成了一条天然的追踪线。
她几乎已经杀顺手了。
照这样下去,若是她不幸殒命在青州,只怕也没办法好好魂归天地,也要成这游荡雪原的一员了。
闻世芳苦笑着咽下一把丹药,忽的眸光一凝,抬头望去。
西南方向……
正是往无愁海边去的方向。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方向,一步数丈,飞掠而去。
就在刚刚,久违的灵纹又多了一丝感知,她们似乎已经比先前要近了许多。
永夜之中,万物晦暗。
闻世芳分不清时间,只觉得纷纷扬扬的飞雪似乎小了些许,昏昏沉沉的暗夜也好像亮了一点点,只记得,她身后曾多了十三道无名的气息。
极目所望,那里似乎已经是外境。
不过……
她脚步略略一顿,身后一道熟悉的气息骤然靠近。
“闻道友,不如,歇一会儿?”
正是无名谷谷主。
仍旧是一身灰袍,甚至隐隐流淌着金色灵纹,看着十分华贵,与闻世芳此时被血污浸透的破衣烂衫有着天壤之别。
“你伤我无名谷弟子三十三人,杀我无名谷弟子六人,这笔帐不如我们停下来好好算算?”灰袍人声音带笑,听起来极有仙家弟子处变不惊的做派,只是放在此处,难免有了一种万物刍狗的意味。
闻世芳垂眸不语。
怨灵和白骨的尖啸犹在耳边,混着呼啸的风雪卷过二人。千丈荒原避无可避,她隐匿行踪的功夫却是也算不上好。这些追上来的无名谷弟子中,不少都算得上是年轻有为,只可惜却高估了这凶煞之地对她的压制。
这位隐匿在凶险雪原上的谷主也不恼,继续道:“闻道友啊,你我并无恩怨,我也并不愿意多一位大敌,我的承诺仍然有效,你归还归去来灯,而后你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如何?”
闻世芳慢慢开口,声音带着久违说话的嘶哑:“不如何。”
黑袍人无可救药地摇了摇头,闻世芳却再度开了口:“你……为何一定要归去来灯,纵然再度合并成了引魂灯,那也只是一件法器,想来对你光大门派的理想并无太多助益。无名谷纵然维持不了多久,川北也该有一席之地可供容身,何不先换个名号躲一躲?若想让造化门再度现世,只需多等些年,待那些记得血海深仇的修士都寿尽了,再与几个大些的世家仙门以利益相许,不比你如今省事些?”
黑袍人一愣,随即笑起来,“闻道友这话倒是不错,确实可行。只是,多少天真了些。”
“……怎讲?”
“如今世间安宁久矣,纵有些邪魔外道作祟,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这灵山宝地都被瓜分殆尽,各有其主,世家仙门就是想多捞一点也没机会动手。你看那长洲不就是如此么?可若我造化门再度出世,那便是一个绝好的靶子,如此一来,各大势力皆可借着围剿余孽的名头再度围猎,最后不伤的还是我门下弟子么?”
她语调嘲讽至极,几近尖酸刻薄,“闻道友不会忘了抚舟崖之战后,世家仙门借口清理叛徒,打得不可开交的事情吧?”
闻世芳沉默,现在的修界格局确实是在青州大变后的大大小小争斗中逐步成型的。南黄北杨屹立不倒,大部分顶尖仙门世家也没什么变动,要说有什么大变化,那就是有一大批小型势力异军突起。但这些小势力却占据了相当可观的一部分资源,并且还在陆陆续续争夺中。
只有造化门一朝崩塌,再无余音。
“哦,我忘了。闻道友年轻,那时你还小呢。”谷主冷淡道。
她一身浓重的灰袍翻飞在呼啸而过的风中,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当年造化门门主悬云真人力战而死,为数不多的内门弟子也尽数殉身抚舟崖,听她口气,定是经历过大战的人,可她到底是哪一位?
闻世芳心念急转,搜肠刮肚也没想到一个可能对得上的人,只好转开话题,“谷主身居青州,倒是消息灵通,还知道长洲的事情?”
“长洲剑仙威名赫赫,我既然想重振师门,自然不能闭门造车,”谷主稍稍一顿,很是好奇地问道,“依闻道友看,我与长洲剑仙,哪个更好?”
闻世芳心头一动,忽地琢磨出些诡异的味道,然而还没等她想出头绪,那人便叹道:
“想来最多也不过是一丘之貉,若是难听些便是口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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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极西有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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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灯火在灿若烈阳的金刀映衬下几近于无,可是在两者相接,灯火几乎要被尽数吞噬的瞬间,一切却骤然停止。
那一刻,还在奔逃的邪灵诡异地停顿了须臾,混沌的神智有了刹那间的清醒,一声莫名的召唤远远响起,似乎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响起很多很多次。
也是在那一刻,二人同时发现,两件法宝合二为一的冲动远远超过了二人的想象,于是默契地同时收招。
那一瞬间,天南火确实无用。当年那位玄远祖师炼制引魂灯时,想必没有料到后人将会把法器一分为二,更没想到各持一半之人会刀兵相向。
邪灵们飘忽的身形只停顿了片刻不到,便又被远处那澎湃的火灵之气惊醒,纷纷大雪不知夹杂了多少凶灵,一时间,雪片都透出了一股诡异的青黑之色。
闻世芳面若金纸,收招更比出招难。
两件法器纠缠太深,那天南火更是因为主人尚在全盛之时,恨不得直接切断二者联系,吞并归去来灯。
好在,如此一试,便是知道她暂时不会殒命在天南火之下了。
她面上骤然显出一股红潮,趁着无名谷谷主愣神的瞬间,身形一展便往外境掠去。
这位谷主修为深厚,她却已是强弩之末,正面相击,她几无胜算。虽然将她引到外境,也不一定会有帮手,但至少能保全吴萍。
天南火一出,千里坦途,再加上无名谷谷主的强悍气息始终紧咬不舍,几乎是在为她开道了。
闻世芳啼笑皆非。
身侧飞雪几乎成了细小的雪珠子,细细密密落入尚在缓缓流淌的小溪中。极目远眺,苔原已遥遥在望。
见四下无人,她骤然停住了脚步,回身而立。
身后那道金色洪流席卷而来,犹带着内境深处的森森煞气。黑袍人没有多话,径直攻了上来。
这一回,没有天南火,只有带着浓重死气的无穷无尽的掌法、拳法、腿法……
上一刻的掌风犹在耳侧,下一刻后心就传来一道巨力,能分经挫骨的一击到她身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这位谷主的□□灵活若飞猿,柔韧若蛇妖,强悍更是比肩鲛人!若是有体修能得证元君,那必然是她。
闻世芳心惊不已,若是此人天南火尚可一用,恐怕问鼎修界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在内外境交界之处动起手来,细碎的雪沫忽而被阴冷的黑雾映得犹如墨点,忽而被飞卷的落花绞成了一团冷雾,但更多的时候,是随着二人气劲毫无定向地飘忽下落。
那一点取自无名谷谷主的灵力很快消耗殆尽,闻世芳的经脉很快枯竭如干涸的河床。但是元君既以道为名,那边比旁的修士多了一分依托。
内境之外,凶煞气对于天道的压制已然小了许多。一念之间,二人似乎横亘了一条看不见、摸不着、更跨不过去的长河,一道狠辣的掌风便倏然停滞,最终消弭无形。
早已被卷去表层积雪的冻土骤然又坚实了一分,飘摇落花轻触地面竟然发出了一声脆响,余音悠长,不绝于耳,似是黄钟大吕,震慑人心。
仙神不惊,是为天生,凡人不惊,是以为愿,邪魔不惊,则归尘土。
黑袍人猛然一咳,正了身形,长啸一声。
怨愤冲天,亦有无边锐气!
刹那间,无形囚笼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只修长的手骤然袭向闻世芳脖颈。
“你到底是谁!?”
不惊枝暴涨到了极限,无边白花分散在了飞雪中,再也分不清是雪还是花。闻世芳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迅速消失殆尽,她手中枯荣刹那的不惊花分开了生机和死气,白花黑枝承载着无边道念点向黑袍人。
天地为之一静。
簌簌落雪声似乎停了须臾,耳畔寂静得似乎天地一片空无。
那个时间点似乎被拉得无限长,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传上来。黑袍人的神魂猛然巨震,恐怖的分离感倏然便涌了上来,她身在此,魂在此,却有种不在此方世界的感觉。
那一瞬间,纵然她心智再怎么坚定,也不由为之一顿。
就着这一停顿,闻世芳飞身而前,不惊枝真正点到了无名谷谷主胸前。
浩荡的气劲之下,黑袍人猛然吐出一口血来,身上的障眼法亦随之而破。
刹那对视,黑袍人旋身即走,正好与闻世芳对换了个位置。
闻世芳面色白中泛青犹如死人,向来平稳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怎么会!?
黑袍人方才有些涣散的眼神已然重新聚焦到了闻世芳身上,静了好一会儿方遗憾地开口:“怀梦,你本来不会死的。我会很小心的。”
迷雾之下,黑袍人眉目昳丽,唇不点而朱,似乎时时带着一股风流笑意。她有着一副与蒋瑛一模一样的容颜,而没了障眼法,她身上熟悉的气息也弥散开来。
“我找了归去来灯很久,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居然最后落在你身上。”蒋瑛黑袍猎猎,目光炯炯,无所谓地擦去嘴角血迹,声音听起来十足嘲讽。
那时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一回,她们分道扬镳,她去海国,闻世芳来青州。只是一念之差,天道弄人。
真没意思。蒋瑛啧了一声,眯眼看着风雪中的青衣人,惯常魂飞天外的毛病又犯了,居然一时走了神。
蒋瑛朗朗的声音时远时近,听起来很不真切。闻世芳下意识起了个头,“你……”
你什么呢?她霎时止住话音,心绪如麻,几乎觉得身在梦中。
闻世芳想问她为什么,但这个问题无名谷谷主已经告诉过她了,又想问她已经筹谋了多久,但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长洲剑仙是你引来的?”
蒋瑛回神,点头叹了句“不合时宜”,眨眼便到了闻世芳身前,修长的手掌印上血迹斑斑的青衣。
一道诡异的灵力霸道地侵入闻世芳的筋脉,死死锁定了奇经八脉。闻世芳只觉气机凝滞,眼前一黑,经脉剧痛,身重无比,一头栽倒下去。
蒋瑛一把拉住闻世芳,另一只手却传来另一股灵力,直入丹田。
被旁人灵力强行破体而入的感觉并不好受,闻世芳喉头一甜,鲜血不由自主地涌出来,身下冻土颜色更深了一分。
两人只有咫尺之遥,闻世芳看着身侧蒋瑛黑白分明的瞳仁,突然意识到两人静雪亭对饮时,她是第一次看到蒋瑛穿白袍,而现在是她第一次看到蒋瑛穿黑袍。
蒋瑛的灵力几乎势如破竹,刚一探入,她便啧啧道:“怀梦,你可真行啊。”
眼前丹田浩大如海,却枯竭得连半分灵力都榨不出来了,可谓一览无余。
归去来灯居然不在丹田。
她略一思索,便收回一道灵力,转向灵台。只是,刚刚摸上灵台的边,一股极为猛烈的反扑便袭了上来。
比起丹田灵力,她这位旧友的神魂倒是更为强大呢。蒋瑛莫名笑了一声,不再多话,几乎压上了九成的神识破开灵台防护。
刹那间,浩瀚识海翻滚不休,青玉般的海水掀起滔天巨浪,一条墨龙似乎被海水裹挟着无力挣扎,又似乎驾驭着身下的涛涛波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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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极西有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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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灯在闻世芳手里已经呆了太久,完全融入了这片浩瀚识海,她强行拔出,不仅对于闻世芳来说是灾难,对蒋瑛自己来说,也十分艰难。
她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脸色亦是苍白至极,方才被不惊所伤的神魂传来阵阵隐痛。
又或者……她若有所思地停了手,墨龙半出半没在识海中。
“怀梦,看来这归去来灯甚是喜欢你,倒是不愿与我这个旧主的后人走了,”她拾起一片衣角,擦去怀中人嘴角的斑斑血迹,提议道,“你若主动割爱,倒也舒坦些,我会好生安葬你,为你在碑林里立一块碑的。”
闻世芳:“……多谢。”
蒋瑛看懂了她脸上的拒绝,笑了笑,也是意料之中。于是,青玉海中墨龙再一次缓缓甩动修长的尾部,慢慢离开这一片陌生的识海。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闻世芳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蒋瑛柔声细语,几乎像是哄小孩儿,“接下来,你看不到了。”
闻世芳低低笑了起来。
识海中,墨龙飘逸的尾巴尖已经浮现在了海面上,龙首高昂,口中明珠熠熠生辉,怀中旧灯黯淡无光。
一丝青芒悄然没入眼前这个只剩一成神魂的蒋瑛身上。
墨龙无知无觉,仍在缓缓上升。
青芒如入无人之境,裹挟着一层稀薄的墨色,无声无息地进入了识海。
黯淡的归去来灯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墨龙琉璃般的鳞片忽然闪过一道流光。蒋瑛忽然所感地一顿。
刹那间,那一丝青芒锋芒毕露,骤然膨胀,利剑一般刺入蒋瑛的识海深处,同一时刻,被墨龙紧紧卷着的归去来灯放出万丈光明,无可辨认的墨迹布满了浩瀚识海。
这是!
蒋瑛几乎牙关咬碎——这是要拉着她一起死!
不,不能说是死,毕竟这样身陨的话,神魂会碎得连渣子都没有,游荡的怨灵们都会嫌弃太小,连正常的魂归天地都做不到!
她早就知道闻世芳看着好脾气,实则难缠!
那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在那一瞬间,墨龙飞快地展开身体,狰狞的龙首立刻就已经触到了识海边缘,打算不顾一切放弃怀中好不容易得来之物。
但曾经生拉硬拽,损失神魂也要带出来的归去来灯此刻却像是粘了胶,牢牢黏在了它身上,怎么甩也甩不走。匆忙中,墨龙昂首怒吼一声,打算自断半身。
龙吟响彻识海的瞬间,横贯上空的金链震颤得不能自已,纤细的裂纹飞速扩大成足以致命的断口,青衣人失神了瞬间,而只剩一成神识的蒋瑛却瞬间汗毛倒竖,心脏似乎被人紧紧握住了一般。
那是高阶修士足以救命的感应,她瞬间飞身而起,一捧雪珠在她身后纷纷扬扬地落下。
但此时,青剑已经深深钉在了蒋瑛识海中,归去来灯照出的无名墨迹也已经飞速运转起来,接下来,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念头。
很快,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但闻世芳却骇然地在昏沉天穹下看见了一道纯正的金色火焰。
那火光灿烂如朝阳,隐约带着阵阵梵音,直奔蒋瑛而去,刹那间就烧透了永夜风雪。火光掩映下,一道熟悉的气息转瞬及至。
一念之间,布满识海的墨迹停顿些许。
下一刻,墨龙顺利甩开了归去来灯,回归到了熟悉的识海。
而熟悉的气息也穿过不息的风雪,裹住了青衣人。
“别走。”
这声音在寒风中听起来很润。闻世芳没来由地想着。仍旧钉在蒋瑛识海的青剑却毫不犹豫自爆了。
与此同时,一张破破烂烂的符箓骤然出现在飞雪之中,眨眼便燃烧殆尽。
透过重重火光,闻世芳看到了蒋瑛不可置信的眼神。
风止云静,天光渐明。
离开了内境,那昏沉的永夜也逐渐远去,只是地上仍是一层雪色。
一道流光悄无声息地划破天际,坠到了一片难得的绿意之中。茫茫苔原之上本是不会有树的,可此处已经很靠近不归海了。曾经茂盛的密林到底还有些剩余。
闻世芳喘息着靠在树上,神魂的剧痛几乎像是被天雷劈了一般。老树青苔厚重,将一身血衣染的更加斑驳。鼻尖不知是她自己的血味,还是不归海飘过来的味道,总之,很诡异。她试图清清嗓子,却又咳出几口血来。
这场景一定很难看。青衣人心想。
倪霁惊恐地扶住她,触手是冰凉的湿润,是血也是雪,一时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她想过很多次两人重逢时的场景,闻世芳也许仍旧冷淡,但应该会很满意,那也许会在琼花不败的芳园,也许是在长河缓缓的杏花州,也可能是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但没有一种会是如此惨烈。
闻世芳艰难地摇头道,“无妨,大抵是传送距离太远了。”
她伸手接过一方帕子和一瓶丹药,却拂开了倪霁搭在她腕子上的手。
“了尘在附近?”
那一道能与天南火抗衡的金焰分明是慈悲心焰,若天下没有再冒出一匹黑马,那便只有了尘能用了。
“不在。那是大师离开云栖之前留下的。”
闻世芳一愣,有些稀奇,了尘给了倪霁?
不过,这不重要。
倪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中涌动着一些让她心惊肉跳的东西。那东西似乎重若千钧,只消一眼,闻世芳便忘了她本想说什么。
“……你、你怎会到此?”
“说来话长。”倪霁沉默片刻,脸色倒似乎比她这个身受重伤的人还要白上几分。
她看着闻世芳满身的血迹,忽然完全不知从何下手,能执三尺长剑的手只能虚虚捏住一片残破的衣角,似乎稍稍用点力,眼前这个人就会化为飞尘,离她而去。
这才是最大的噩梦。
比起这些,琼花台那些无果而终的梦境已算得上是美梦一场。
“我……”剑客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一般,眼神在青衣人身上一触即离,“了尘大师应该不需要多久就能发现这里,十二阁也在外面接应。”
闻世芳看着飞符的灵光瞬间消失在天际,轻叹一声,“来者不善,只怕我们等不了。”
蒋瑛迟早会找上来,以她的了解,除非了尘早有戒心,要不然也不会有万全的胜算。她们如今后有万丈血海,前有无尽雪原,唯一能施以援手的元君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到。
偏偏还有一个舍不了的人。
青衣人垂眸想了半晌,忽觉她此生过得很是失败,临到了时竟然走到了如此死局。不经意间,她抬眼正和剑客琥珀色的眸子撞上。
那眼神空空荡荡,似是一具无魂的傀儡,全然没有曾经的灵动。
闻世芳一怔,恍然发觉她一点都看不得这样的眼神,事情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像倪霁这样的人总该是鲜衣怒马,肆意快活的,但似乎总是会有一些事,将这美梦打碎得干干净净。
这不应该是现在,更不该在这个时候。
这么想着,闻世芳伸出右手,轻轻托住倪霁的脸,也不管手上残留的血痕有没有蹭到倪霁脸上,声音轻缓却好似有千钧之重。
“你当执剑。”
“我还为你准备了一柄剑,你总该试试它。”
倪霁原本如槁木般的神情放松了一刻,却是泪如泉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闻世芳。
“你用了那些法术!”
青衣人一默,有些心虚,但还是捧着脸道:“没有,你看错了。”
肯定有!剑客十分委屈,但眼泪就是不争气地流下来,一时间,青衣人已经模糊成了一片斑驳的影子。
泪水濡湿了快要干涸的血迹,闻世芳惟恐越蹭越脏,便欲收回手,却被一把抓住。
“……为何。”
倪霁突然哽咽起来,几乎说不出话,声音含含糊糊,似乎困在了喉头。
为什么要执剑?
为什么而执剑?
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心念千千万,却无言以对。
她想,闻世芳应该不懂。
闻世芳望着倪霁的手,那是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昔日曾执剑斩得琼花而归,亦曾折得纸鹿无数,此刻青筋毕露,却半分力道都没在她手上。
这样的人,若是命丧此处,可真是天大的罪过了。
闻世芳反手覆住倪霁的手,轻轻将她拉过来,然后慢慢地抱住了她。
“我不会死。”
“元君,可没那么容易死。”
骗人!若是她晚来片刻,怕是为她收殓都做不到了!倪霁猛地推开她,双目赤红,一字一顿道:“你、你……”
说到后面,她却也说不下去了,嘴唇不断颤抖着,无论如何也发不出那个音。
她甚至有种没来由的错觉——也许,会一语成谶。
也许,她会,再度失去。
青衣人怔怔地看着,忽觉有什么东西缓缓揪住了肺腑,那是从来没有的体验,识海连绵的隐痛混着这无端的疼痛,终究让她缓缓覆住了剑客的手。
默了半晌,她才轻声道:“是我不好。”
一时间,只有剑客那一道越发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剑客闷闷地发问:“……你,你打算如何?”
“能联系十二阁么?”
倪霁点头。
“好,”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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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极西有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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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九万里,江心一点秋月白。冷若秋月的千里白与琉璃似的天南火僵持着,锋利的剑招借着北地的寒气一往无前,霸道无双的天南火也在落入了片刻的下风。
“好!”蒋瑛忽然大喝一声,蓬勃天南火化作一把金刀袭来,“翩翩白衣客,泠泠剑气鸣!若非此时此地,我都想招揽你了!”
“我为云栖之子、江元君之徒,你会么!?”剑势一转,化成了秋江月明,两者本是连招,正好借着上招余威破开天南火的防护。
确实不会。厚重的金刀与见月狠狠相撞,蒋瑛脸色微肃,她这位世侄的进步太大了。这次若是不能留下二人的命,就是放虎归山,放的还是猛虎。
“以大欺小。”闻世芳淡淡的声音传来,不惊枝猝不及防地刺入了蒋瑛的肩膀。
蒋瑛手下一用力,硬生生挑开了见月,回身一掌打向闻世芳。
这一掌如电光破空,下了十成十的功力,闻世芳避闪不及,稍稍稳定些的气机再一次狂暴。
红梅印雪,点点血迹蜿蜒开来。
但,闻世芳突然有了个主意。
“海。”
倪霁惊骇中看见了闻世芳的嘴型,下意识地一剑刺来,将蒋瑛往海边引。
几个纵跃之间,泛着血沫的不归海已经到了脚边,一波接一波的潮水缓慢地涌上来,褐色的沙滩乱石上,毫无生气。
蒋瑛厌恶地看了眼不归海,注意到闻世芳忽然消失了,似乎……没跟过来?
不对劲。她的小师侄还在这里,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她一走了之的。
蒋瑛念头到此,下手愈狠,琉璃似的天南火被她使得犹如一道密不透风的火练,触之即死。
这正是个好时机,先解决倪霁,然后是闻世芳。
但她必须要快!
几个呼吸间,倪霁已经被逼到了潮水之中,腥臭的浮沫打着卷儿沾上了她的白衣。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绝境之中,倪霁忽然听到了身侧一声又一声的潮声,沉闷而滞重。
不该如此!
枯竭的血肉经脉中,一股莫名的力量飞速涌上来,舒适而熟悉。
潮声声声入耳,倪霁长抒一口气,诸念皆消,倏忽之间与海为一。见月轻轻抬起,慢慢刺去,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刹那间,天地皆静。
蒋瑛看见了这一剑,甚至看出了这一剑上带着的天道威势,可她不知为何却似乎被陷入了了一片粘滞。
她咬紧牙关,只能微微侧身,眼睁睁地看着见月刺入她的胸口。
剧烈的水声响起。
拍向岸边的潮水被这一剑逼得倒退了回去,掀起了滔天大浪。
闻世芳强提一口气,把脱力坠下的倪霁一拎,便冲入了无边不归海中。
茫茫不归海中,一叶小舟孤苦无依地飘荡着,唯一的桅杆上挂着的不是风帆,而是一只昏黄的灯笼。灯笼上,无数鬼画符般的字迹飞一般转动着,驱散着周围浓重的血煞之气。船身周围,一道隐隐约约的血色屏障不时显现。
那是一道引航阵法,以鲛人血为墨,刻在了船身之上。
目的地是海国。
倪霁安静地端坐船首,手中无剑。
见月已经碎了,在那合着潮水的最后一式中。
她也不知道那一招叫什么,只是那一刻的福至心灵。
也许,该叫它“听潮”。
正思量着,身后船舱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倪霁赶忙起身进了船舱。
闻世芳已经醒了,或者说,眼睛睁开了,但还不是太清醒。
“师叔?”倪霁轻轻叫了一声,心惊肉跳地看着闻世芳空茫的眼神,几乎仍不住伸手去试一试她的目力。
半晌,闻世芳才应了一声。她灵力、神魂都消耗太过,当时心神紧绷尚还不觉得,如今骤然松了下去,顿时觉得奇经八脉疼得让人难以忍受,而神魂上的长天锁已经所剩无几。
多年前,她借着长天锁封住大半神魂,在镇魂塔中走了一遭,上古遗留的异宝从来不是什么任人进出之地,事后回想起来,她竟然不确定那一趟究竟是神魂的遨游,还是身魂同一的行走。地脉交汇之地的天地异象中,长天索竟然没有脱落,而是牢牢附在了她的神魂上。
彼时,白珧就提醒过她,长天锁是世间秘法,纵然能保住神魂,但曾经也只用在那些行将走火入魔的修士身上,虽然经她改进,但效力也不知究竟如何。
如今,她神魂大伤,长天索如果崩解,大概从此世间就没有这个人了。
混沌中,识海波澜未平,而长天之上金链寸寸消弭,金屑落雨般撒了一片,浩浩荡荡,不知何时能停。闻世芳观想了一阵,忽觉这些金链有些蹊跷。
而归去来灯,也有些古怪。
金屑飘向之地,赫然是归去来灯!
一点点金屑像是被吸引着,飞蛾扑火般投入灯芯,没了长天锁的神魂纵然裂纹深刻如刀,却也十分稳定。
为什么?
闻世芳苦笑一声,却不知牵动了哪里的伤势,一股绵长的针刺感涌了上来,整个人顿时一抖。
倪霁看得心惊胆战,立刻把温热的指尖搭上闻世芳的手腕,蓬勃却温和的灵力顿时涌入枯涩的经脉,无来由的刺痛顿时好了些许。
这种感觉就如久行之人路遇温泉,浑身疲惫顿消。闻世芳几乎沉溺其中,好半晌才缩回自己的手,“可以了,别浪费灵力,外面如何?”
倪霁垂眸,想了想才轻声回道:“一切正常,无事发生,只是偶尔有一些路过的妖兽,不过也都只是观望。”
她不确定它们是忌惮船上的元君气息,还是早已远走的鲛人仍然对它们有震慑作用,总之,这些天,从没有一只妖兽赶来袭击。
“那边好。”
闻世芳轻叹一声,突然觉得有些荒唐。这个法子她是从无极宫的典籍中意外看到的,说起来居然还要多谢杨心岸。这位放逐客要借着血芝归家,而她这个被拖下水的“帮手”竟然会要拿着这道无名的法阵离开雪原。要不是确定杨心岸没有修过卦术,她都要怀疑这是杨心岸预先猜到了什么。
曾经的海国分东、西二域,无极宫的那些散落的典籍记载,当年安居无愁海的鲛人们陆续撤走时,用的就是如今船身上这道阵法,走的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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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航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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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海行舟,不知年月。
当倪霁看着海水一点点变得清澈,掩盖日月的血煞之气逐渐退散,便知道,她们终于要离开了。
心头微松的同时,剑客也暗自警觉——雾海之上多奇诡,谁知道这里究竟有什么。
极目所望,一座孤零零的小岛出现在视野里,身下的一叶扁舟不知是吃了什么聪明药,一点也不躲径直朝着小岛而去。
倪霁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紧张感,灵息像是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不归海外的唯一一座小岛,当年鲛人迁徙的第一站,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望山跑死马,海上航行也是如此。待到第二日金乌西坠时,船底才堪堪触及凌乱的礁石群,停了下来。到了此处,粼粼海水已经清澈见底,倪霁甚至看到了石缝里爬动的小蟹。
她们在青州时,尚且飘雪,此却处已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一派草木繁盛之景。不知是她们在不归海里耽搁了太久,还是此处季节与青州不同。倪霁皱着眉看着掩映在山色中的楼舍,虽然有些远,但她绝对没有看错,绝对不是凡俗所为。
难道,这里现在是哪个门派的驻地么?
“何处来的小女郎,进来歇息片刻再走?”
倪霁犹豫了一下,她没有海图,完全确定不了此地方位,如若错过,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虽然可疑,但她还是觉得赌一把,正打算下船查探一二,就听闻耳边一道酥软入骨的声音响起,顿时整个人一僵。
那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又似乎回荡在四面八方,层层叠叠,不绝于耳,带着一股完全不容忽视的霸道,似乎能直入识海。倪霁不由心神一恍,再一眨眼,眼前已经多了一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
这女子生得极其好,身量、五官皆是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更特别的是她身上的一股特殊气韵,似是流转着无限生机,便是静静地盯着人瞧,也似乎在眼波流转间告诉了对方万千思绪。
已是日暮西斜,天边晚霞灿然。她身披霞光,荣光万丈,倒是比落日更辉煌上几分。
绝对不是寻常修士!
倪霁猛地低下头,稳住声音赔礼道:“晚辈无知,不知此岛是前辈之地,误扰前辈清修,不便打扰……”
女子轻飘飘地打断了她,声音十分不满却还是带着一股风流娇嗔,“怎么,我长得如此不入你的眼?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了?”
倪霁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赶忙道:“前辈天人之姿,实乃我……在下容貌平平,不忍污了前辈的眼。”
“是吗?”
一阵异香袭来,倪霁眼前骤然出现了一双赤足,纤细的脚腕在层层叠叠的纱衣里若隐若现,还没等倪霁反应过来,女子葱白般的手指就出现在了她面前,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直接强行抬起倪霁的下巴。
倪霁垂下眼,避开直视这不明修士,总觉得周身若有若无的诡异气氛更浓了几分。
好半晌,她才听到这修士带着含笑道:“身若青竹,貌若秋月,尤为可喜的是这铮铮剑骨。我久居世外之地,竟也不知如此容颜算得上是平平。道友可莫要开玩笑了。”
倪霁寒毛倒竖,如同被猛兽盯上一般。眼前这女子美若神仙下凡,大概实力也如神仙下凡一般,她现在见月已失,闻世芳又身受重伤,若是这女子心怀不轨……
“前辈月容花貌,比之前辈我自然是无甚可取。”
女子放声笑起来,修长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摩挲了一下,“你怕什么,我又不是坏人。只是想和你喝杯酒罢了。”
脸上传来奇怪的触感,倪霁硬着头皮答道:“晚辈不胜酒力,以茶代酒可好?”
“不好,”女子摇摇头,责怪道,“茶是茶,酒是酒,怎能混为一谈?况且,良辰美景,当是该有好酒来配,醉里赏花观月,方是人生一大乐事。”
女子停了停,给了她一个温温柔柔的笑,“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学会喝酒了。”
倪霁:“……”
她还想再争取一下,只听身后传来细细声响。
“不喝也罢。”
倪霁神魂猛地一颤,回身望去,闻世芳已然出了船舱,懒懒倚在门上。
晚风微凉,她下意识地揽住闻世芳,叫了一声师叔,没发现身后女子骤然变得极其精彩的神色。
“师傅,怎么不继续了?”
师傅!?
倪霁心底掀起滔天巨浪,几乎怀疑自己在血海上太久了,待出了些许毛病,可看闻世芳眼神的确是熟悉的调笑模样,所以……
这仗着修为为所欲为的女子居然是江潮生!那位鲛人元君!海国大守护!她的师祖!
她猛然向江潮生望去,声如天音,风华万千,似乎自带辉光,确实是传说中鲛人的模样。但怎么会……如此……!?
倪霁只是装不懂,不是真不懂。此刻,原先江元君在她心里模模糊糊的各种印象已经全部崩塌了。
而此时的海国大守护已经绷不住了,脸上青红交加,干笑两声时气势已然矮了三分,便索性收了一身神通。于是,她虽仍是极美,却没了刚刚那股敢与日月争辉的神韵。
“哼,这么多年不见,怎么一见面你就是这副模样?”江潮生眼睛一转,佯装生气地看着闻世芳道,“杨心岸干的?”
闻世芳摇摇头:“算起来,还是她救了我。是……”
“此事说来话长,不如稍后再说?”倪霁打断了她,转而向江潮生道,“师祖可有疗伤之药?”
江潮生脸色扭曲了刹那,和蔼道:“自是有的。不过,别叫我师祖,听起来老得快掉渣了。”
说罢,也不管二人,抬脚就走。
闻世芳低声笑了起来,拉着倪霁便跟了上去。
江潮生其人,天生天养,生性不羁,最不喜繁文缛节,因此和现任海国主不怎么对付,却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身奇怪的讲究——住要住得好,恢弘宫殿和精致园林她都要;吃要吃得好,色香味俱全才肯下口;穿要穿得好,只穿最好的鲛绡裁出来的衣裳。也就是行这一方面,稍稍没些要求了,毕竟修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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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第 10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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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世芳伤得确实很重,先前那几分血色不过是被晚霞映出来的错觉,日头一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江潮生在好好探查了一遍后,便难得炸了毛,一边严令自己的“好”徒儿近日不准动用半分灵力,又给她塞了一堆灵丹妙药,一边就火急火燎地找到了红先生,让她去寻一位能看人的医修过来。
没办法,海国人族实在太少。
眼下,闻世芳就只能占着江潮生的灵泉,喝着江潮生这个赤脚大夫开出来的、也许不对症灵药,连绵风雪竟也消融在了四季如春的小岛上。
闻世芳又把自己往水里沉了几分,整个人都浸没在了温暖透亮的泉水里。耳边万籁俱消,微微的水压带来了一点熨帖之感,她开始思考一些先前被强行压下来的东西。
比如说,倪霁。
先前情况紧急,她便一直没问倪霁为什么会出现在青州,而且似乎是为了混元气而来?
修界历法以裂地之战为分界,前无历法,统称为上古时代,而后则为第一历、第二历,现在则为第三历。混元气贯彻上古,自第一历开始衰竭,第二历而终,而后,天下唯余灵气。
谁也说不清混元气为什么没有了,就像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世间没有了仙神一样。
闻世芳一怔,忽的在水波中想起了些许往事。
“怀梦啊,你说我们这些修士修的是什么仙呢……汲汲营营、一生奔波,和那些庸碌凡人有什么两样!?”
蒋瑛酒量很好,豪饮三天不是问题,但她也曾醉过。醉了的蒋瑛曾经干过许多奇事,也发过许多牢骚。
闻世芳记得,这位旧友曾经半真半假地叹道:“你说,那些仙人们怎么也会死呢?是不愿活,还是不能活?”
她是怎么回的来着……闻世芳吐了口气,一串小气泡咕嘟咕嘟地升到了水面上。
“天道有常,传闻裂地之战因仙神争斗而起,若以诸仙陨落而终,大抵不会有下一场裂地之战了。”
“那,修士呢?”
闻世芳一个激灵,骤然明白了蒋瑛当时的意思——可移山填海的仙神亦可一朝覆灭,那也许有一天,世间修士就是下一个仙神。
那么她是觉得,混元气也许就是逆转天时的关键?
不——
应该是混元气是造化门重现世间,且恢复鼎盛的关键,而归去来灯和天南火便是钥匙。
只是,天机似乎实在不在她身上,若是……
多思无益。闻世芳不由叹口气,一连串气泡带着扭曲的水波,又飘飘悠悠地往上浮起。
至于,倪霁。
闻世芳心头一沉,忍不住闭了眼。她可以肯定,倪霁近来不对劲,或者说,自从她出现在青州的那一刻,就有些不对劲了。
虽然不想回忆,但闻世芳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起她那时的眼神,这种眼神她曾经见过,但却不是在师徒之间。琼花台明心见性,按理说,她这小师侄应该是一路坦途,顺顺当当地敲开观我境大门的。
到了江潮生的小岛上,倪霁似乎一切如常,只是突然……
寸步不离。不管她到哪里,三步之内,倪霁定然会在某处看着她,实在是诡异得很。她虽然当时糊涂了些,还没有忘记血海上那些日子,可,那不一样。
“师叔,药煎好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声音透过水波传来。
闻世芳轻轻浮了上去。只见倪霁长身玉立已经等在旁边,手里那只螺钿漆盘上,只有一只透亮的冰裂纹青瓷碗,里面是一汪乌漆嘛黑的药汁,难以言喻的苦涩腥臭顿时飘过来。
她不由长长叹了口气,江潮生有良心,但不多,而且受限于鲛人出身,她在引火炼丹上实在天赋有限,又担心把药性烧没了,于是便借口新鲜的药效最好,把倪霁指使得团团转。而她这个小师侄竟然也任由她指使。
闻世芳皱着眉,端起碗一口干了。极致的苦涩混着一点咸腥滑腻直冲天灵盖,她几乎怀疑江潮生在这里面放了什么东西的粘液,故意折腾她的。
难喝归难喝,效果还是很不错的。药液带着蓬勃灵气一路而下,枯涩干裂的丹田经脉顿时有了几分润泽之感。不过,神魂的抽痛却似乎更严重了。
身侧,一盏甜茶立刻就被端了上来,妥帖得有些古怪了,闻世芳看了眼堪称乖巧的剑客,还是垂下眼喝了几口润润嗓子。
“师叔可是要问我为何会到青州?”倪霁将漆盘规规整整地放在小几上,寻了处地方坐了下来。
闻世芳表情平淡,语调更是拉出了波澜不惊的沉静,“孤身入雪原,好大的胆量。”
倪霁动作微不可见地一顿,心慌之余,不自觉抬了眼寻找着青衣人眉目间的情绪,可只是一刹那,她便像是被什么惊住了一般,匆忙垂下眼,起身给见底的甜茶又满上,方轻声辩解道:“我没有。”
“……去青州之前,我带走了一缕慈悲心焰,又寻了十二阁,请听风台借着那一缕心焰上的气息,去寻了尘大师。”
“哦?”
“十二阁并未寻到川君,但找到了了尘大师,又派了三位观我境的管事前往青州,再加上青州十二阁这边还没有完全撤离的人手,本来是万无一失的。只是,落日楼突然发难,几乎把十二阁的人手都绊住了,所以慢了几步。我等不及她们,便先行走了。”
“然后?”
倪霁的背不由自主地僵直了,心里愈发发慌,咬了舌尖方能冷静下来,心里却冒出了一股无端的委屈。闻世芳以前虽然话少,但也没这么少过,而且……
“我……我感觉那里有动静,便过去了。”
剑客的底气颇为不足,她少说了一件事——她闭关前送出的那小纸人有一个咒。那纸人历经劫难,竟还好好地在闻世芳身上。
但她实在是太怕了,从来没有晚辈探知长者行踪的——这是逾矩。
“很好,不过这就没了么?”闻世芳好整以暇地看着倪霁越发紧绷的脸色。她这位小师侄从来淡定从容,如此神色难能一见。
她忽然想逗一逗了。
“我……”倪霁磕巴了一下,茫然又紧张,像一柄蓄势待发的剑,遇到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寒光出鞘,却不知所面的到底是何物。眨眼之间,她已经惊恐地想过了一连串可能,或许,闻世芳已经猜到了她动的手脚?
这完全是做贼心虚。毕竟,两位元君打起来不说天崩地裂,灵气的剧烈波动总是会出现的,这点不寻常总是能感受到的。就算没有纸人,倪霁寻到闻世芳也不过是片刻的事。
总之,完全没有问题。
而闻世芳其实完全没有在意这一点,她只是难得坏心眼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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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航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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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霁心念骤乱,不觉抬头看了看闻世芳,见她脸色冷然,心中更是五味陈杂,一时竟然想不出个搪塞的理由来。
闻世芳不是没冷过脸,却从不是对她。这人向来不是什么事事刨根究底的,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位的缘故,如今一反常态。她本以为已经搪塞过去了,却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这一遭。
另一边,话一出口,闻世芳便觉不妙——这话说得实在无理。但愣了一时,她忽然也想不出些好听的说辞来,懵了一会儿才勉强道:“只是随口一问,不想说……”
可剑客已经怀着悲切的无畏开了口:“我想和你,结成道侣。”
什么?
闻世芳耳边轰然一声,剩下的九成神魂应声而动,纷乱无序,似是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她近乎茫然地回看过去,手边的茶杯不觉跌落,喀拉拉地滚了半个圆出来。
怎么会!?
为什么?
“你……”青衣人语无伦次,她想说,那是她感觉错了。可这太狂妄了,而且她再怎么心乱,都记得倪霁是从琼花台里出来的。
琼花台明心见性,怎么会有错?
而且,她分明……
一片寂静中,剑客的眼神有如热腾腾的温泉水,炙热而温柔,又仿佛带着无边引力,她似乎下一秒就会被拉入其中。
即便是琼花台错了,倪霁的眼神也错不了。
她瞥见过有情道,怎么会不明白?只是原先还觉得是危难中的过分依赖,但如今倪霁这么一挑明,便一起明了了。
日头高照,闻世芳盯着江潮生垒出来的隐隐青山看了半晌,忽觉眼眶发酸。
“不行。”
倪霁一愣,还没来得及掉眼泪就诡异地从中嗅出几分和颜悦色,还欲再开口,只听那道声音缓缓响起:
“琼花台照一时一地之心,修士寿数悠长,你……”
“……你还有许多年。”
这没道理!因为漫漫余生,所以这点少年时的情谊就做不得数?
倪霁心头千言万绪,一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下意识想拉住闻世芳,但只钩住了一片轻飘飘的衣脚,倏忽而逝。
像一缕抓不住的风。
她动用了灵力。倪霁茫然中的第一个清晰念头居然在想闻世芳的伤不知道有没有加重。
江潮生:“…………!!??”
不幸的她旁听了全场,尴尬和惆怅一齐扎了根。
江潮生只是突然良心发现,来看看自己远道而来的两位徒子徒孙,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如此……精彩的故事!
此刻,她正尴尬地躲在修竹之后,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出来。要说尴尬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要说问心无愧,她也确实不能。
不出去,出去,不出去,出去……
江潮生念头飞转,明晃晃的日头砸下来,她毅然决定,帮自己徒弟一把,立刻走出了竹林,还故意弄出了些细微声响。
不料倪霁竟跟呆了一般不为所动。从来都是被人注视的江潮生是容不得这般忽视的,她顿时重重咳嗽了两声。
倪霁眨了眨眼睛,把不知何时溢满了眼眶的泪逼了回去,哑着嗓子叫了一句“师祖?”
江潮生容光焕发的脸顿时一黯,痛心疾首地想:不是叫她不要叫师祖了吗?前两天不是乖乖叫她“江元君”的吗?怎么今天又来了!算了,暂且不跟她计较。
“情字难解,不如一醉!”
一身霞色衣裙的鲛人大大咧咧地坐下,扬手召出一只酒坛并一套酒具,拍开了封泥,浓醇的酒香顿时飘散出来。她挑了挑细长的眉,看向倪霁。
“她笨,你也笨。”
倪霁:“……”
她憋了太久,也担心了太久,闻世芳一激,便不由自主地吐露了出来。但江潮生的这句话却猛然敲开了她的伪装。她恍然发觉,真实的自己远比预料中的脆弱。
而刚刚才高傲地吐出两个字的海国大供奉一下傻了眼——这后生毫无预料地哭了起来!
天道啊!她这便宜徒孙原来是纸糊的坚强!
“你……”江潮生完全没预料到这个发展,手忙脚乱地要做些什么,就见到倪霁猛然把手伸向了酒坛。
若按照平日里,倪霁是绝不会喝酒的,可也许正应了借酒浇愁这四个字,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酒坛,直接灌了下去。
热辣的酒液化作一条奔流的长河,直抵肺腑。倪霁喝得太快,不慎呛了一口,咳着咳着,已是满脸湿润。
她甚少落泪,不由地手忙脚乱想擦,偏这一回还像是止不住了。青袍人堪称温和的“一时一地”四字反复回旋。
“慢些,慢些。”江潮生回了神,立刻心疼地夺走酒坛,小心地倒在了酒杯里递给倪霁。唉,一看这徒孙就不知道珍惜好东西!别全给她浪费了!
倪霁哆嗦着端起酒杯,热泪混冷酒,百般滋味,囫囵而下。
明明闻世芳也没说什么重话,明明她也没期望有所回应,可她就是难受,灌进去的酒好像化作了翻江倒海的蛟龙,在她胃里翻滚。
江潮生端着酒杯,看着她的便宜徒孙感慨万千:可怜的小孩儿,没想到她们最后还是一起喝了酒,却是在这种情况下。想她大徒儿的性子,恐怕,她还要可怜上一段时间呢。
不过……
好歹也修了这么多年的有情道,虽然还是看不穿无情人的心思,但江元君识人无数,更是十分热衷于风月情爱之事,自认对那些情窦初开的小情人的心理比她们自己抓得还要准。
回想起她徒儿匆匆离去时的神色,她觉得不对劲。
“我徒儿她……”江潮生斟酌半天,一口酒都没喝,终于轻声道,“口是心非很有一套。小时候,我带她去海市,她很喜欢一盏影兽皮做的鲸灯。但当我问她想不想要时,她却摇了摇头。”
“后来,她明明很喜欢海国,海国主也给了她通行令,她本可以一直呆在海国过逍遥日子的,却不知为什么一定要去陆上。如此过了许多年。”
倪霁不知不觉停了下来,酒劲上得很快,或者是她确实酒量太浅。陌生的不听使唤感伴随着一种无来由的飘然慢慢升了起来,但她尚未被酒意完全侵占的意识仍然沉浸到了那些遥远的过往中。
“大道三千,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选那一条道,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走得那么孤绝。”
“我从来没懂过这个徒儿。也许……”江潮生放下酒杯,喃喃道,“也许这是报应。捡到她的时候,我还很年轻,我只是,让她一直活了下去。”
要说愧疚,有一点。她确实不会养小孩儿,她也确实忘了,人族和鲛人是不同的,人族什么都要学,还很脆弱,完全不像鲛人。闻世芳能长成现在这个样子,还要多谢红和江流她们。
倪霁飘飘忽忽道,如坠梦中,“……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说?”
“无情无念、无牵无挂的,不是人,”江潮生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清明得很,“我这个大徒儿若是要修有情道,那该是天魔缠身了,她向来多心。若是她无意,大概只会觉得此事荒唐。”
倪霁清醒了片刻。江潮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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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航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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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潮生稀罕地看着赵天明,像是在看一个活宝,“原来,这叫没事?”
赵天明讪讪,忙摆手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外界有些传言,说闻道友已经葬身青州了。”
闻世芳还没怎么样,江潮生倒是先来劲了,兴致勃勃地问道:“怎么说?”
一边的红先生明目张胆地翻了个硕大的白眼。
赵天明:“江元君竟还不知道么?闻道友雪季入荒原后,便有人传言说是内境里出了异宝,闻道友是去寻宝了,过了好一阵子,这传言才消停下去。只是不久后,便有人看见外境有大能斗法,这好事之人便猜到了闻道友头上,加上一直不见闻道友出来嘛,这不就……”
说着,他尴尬地瞥了瞥闻世芳。他看见线报的时候也不怎么信,毕竟一位元君还能说陨落就陨落的么?他倒是更好奇,另外一位是谁。只是,不知道方不方便多问一句。
他上年不过在青州停了几日,那时风平浪静,万事太平。没成想他一到海国就出了许多事。
江潮生闻言十分嫌弃,“寻宝?青州那破地方有什么宝好寻的?”
赵天明苦笑一声,“海国富庶,江元君又坐拥万千,自然是不懂我们这些人修的苦。”
红先生站得笔直,凉凉道:“那是她不知廉耻,抢得多。”
众人:“……”
江潮生脸都不红地指了指她那个倒霉徒儿,“都忘了正事了。”
赵天明点点头,却先瞅着站在闻世芳身后的倪霁叹了一声:“短短两年,你进益竟如此之大。不知你现在神魂如何?”
倪霁:“前辈谬赞了。闻前辈赠了我一朵佛光莲,如今还算安稳。”
赵天明一愣,欣慰道:“如此便好。”
说罢,他便向闻世芳走去,一边直皱眉,一边忍不住道:“闻道友这面色可不怎么好。”
他一搭上闻世芳手腕,眉间直接挤出了一个“川”字。他从小便立志修医,如今已不知看过多少人了,但给元君诊治却不多。这伤说严重也不严重,就是经脉严重枯竭,神魂消耗太过而已,连个什么五花八门的秘术蛊毒都没有,放在寻常修士身上,那就是小菜一碟,可放在闻世芳这个神魂本就碎过一次,不过堪堪粘合起来的人身上,就有些不对劲了。她这是被另外几位元君围攻了?
他念头转了几番,咋舌道:“闻道友是遇见什么了,怎得亏空至此!”
闻世芳顿了顿,轻声道:“仇家。”
赵天明顿时住了嘴,这就不好相问了。不过闻世芳一向和善,他一时竟想不出这位仇家可能是谁。
“经脉枯竭倒没什么大碍,少用灵力,好生修养着便是。至于这神魂嘛……”赵天明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闻世芳淡淡看了一眼,顿时把话咽了回去,沉吟片刻只问,“不知可否借贵地炼一炉丹药?”
倪霁一直盯着二人,这动静虽然微乎其微,却瞒不过她。
江潮生:“自然可以。赵阁主要是缺什么药材,尽管跟我说便是。”
红先生插了一嘴:“你近日一直都在?他若是找不到你怎么办?”
江潮生想了想,毅然道:“你还是跟小红说吧。”
红先生敢怒不敢言,狠狠剜了一眼江潮生。
赵天明绷住脸色,点头道:“那边有劳江元君和红先生了。”
倪霁稍稍松了口气。天心医阁是医修殿堂,赵天明更是享誉多年,一般而言他说没事,那便是真没事了。不过嘛……
闻世芳:“不知赵阁主怎么到了海国?”
“此事说来话长,”赵天明眉间一下染上了些许愁色,圆润的面孔褶出了一脸的褶子,长叹一声道,“半年前,医阁弟子带回来一个中毒的修士,他们多方施救,怎么也解不了他的毒,于是就带到了我面前。只是,惭愧惭愧,我遍览典籍只能猜测那毒是失传已久的惊波,却也解不了他的毒。惊波之毒难解,其中一味养心草传闻中只在海国出现过,我便想来碰一碰运气。”
惊波?闻世芳不通医术,对这个名字完全陌生,但江潮生却是脸色一变,声音顿时冷了下去,“你确定是惊波?”
倪霁一楞,江潮生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没心没肺,天塌下来也不管她的事的模样,惊波这毒很特别?
赵天明也不知她为何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赶忙点头道:“其人呕吐不止,无法安眠,如身处行舟之上,并且生气外溢,血肉枯槁之象,绝对是惊波。”
江潮生脸色阴沉道:“惊波绝迹已久,你可知他是从哪里沾上的?”
赵天明:“他自己也说不清,只说是先前去了一趟青州,后来某一日突然便那样了。”
又是青州。闻世芳心里一沉。
现任的海国大供奉实力可与川君平分秋色,又可称当世第一的甩手掌柜,这回却被小小一个毒惹得神色诡异,沉默了许久才难得温和地开口道:“既然如此,还要多麻烦你了。若是你有什么眉目了,或者缺什么材料了,只管跟我说。”
红先生默默指了指自己。
赵天明一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闻世芳瞧着江潮生神色不对,有意引开话题,只问道:“赵阁主自外界而来,可知最近十二阁动向如何?”
鼎鼎有名的赵阁主不顾形象地“啊”了一声,急急忙忙道:“对了!川君出山了!”
事情太多,他不由卡了一下,正想着从何说起,便接上了闻世芳催促的眼神。
“青州最近乱得很。十二阁本来都在撤离,可不知为什么又来了一批管事,而且不久后川君也到了。闻道友也知道,自从卸任十二阁阁主,川君深居简出久矣,十几年都没露过面了。这次不知怎得,竟把落日楼给端了,倒是吴阁主一直没有露面,据说是去闭关了,十二阁事务暂由川君代管。这落日楼一倒,剩下的势力便被十二阁给吃了。不二堂不是一直和落日楼交好么,这次打着十二阁师出无名的由头,在青州城里给十二阁到处生事。听说落日楼这回事,谢家和……”赵天明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倪霁,“和倪家也掺和了进去。”
倪霁眼观鼻观心,只当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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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航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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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崖畔,海棠不改。
白珧和黑袍人对面而立,距离足可容下三柄长剑。
成名百年的白大家如今已过了盛年,虽还未到衰朽之年,但白发却已经悄然生出,披在背后倒跟一袭白衣有了些潇洒意味。
山水图仍在运转,从里面看,便是云蒸霞蔚的奇景,无名墨色游丝一般飘动,人物背景皆在刹那间消散又出现,点点变换绝不相同。
传闻,南阳那位祖师修过卦术,这山水图里也暗藏了一点周天演算之术,所以才有天衣无缝之感。可她想必修得也不算精通,要不然怎么会有如今这局面?
山水图不一定能挡住她,这把握甚至可以说是很小。风雨山庄的庄主有些忧愁。她一人死了倒也无妨,但那些弟子呢?梦鹤不在,散人也不在,山水图一破,便无人了。
不过,她猜,这人应该不是来杀人的。
若是要杀人,便不会这么磨磨蹭蹭了,她甚至……
还递了帖子,虽然是一份极其嚣张,直达议事堂的帖子,但措辞却很是文雅,很像是那人的手笔。
读书人的念头向来多,半老之人的也少不到哪里去,白珧兜兜转转想了一圈,也不知过了多久,而那“不速之客”却也就这么等着。
许久,白珧幽幽叹了一声,只道:“她若如今看见你,该是很欣慰。”
黑袍人立刻嗤笑一声,“不,不会的。”
白珧无言以对,阅过万卷书的心一时竟想不出来怎么接上去,更是有一种微妙的钝痛传来。
“……会的。”
白珧的声音异常执拗,近乎固执,黑袍人没了声响。
“她最是看重你,要不是……”
黑袍人似乎失了耐心,骤然打断了白珧的话,语气冷硬,“悬云剑在哪儿?”
“……海棠下。”
黑袍人不再多话,脚尖一点立刻落到了花树下。泥土翻滚中,一点寒光很快露了出来,一直盯着来客的白珧猝然别过脸,不忍再看。
那,只是一柄残剑。
断口处参差不齐,隐约还有灼烧的痕迹,一看就是经历了一场大战,可残存的剑锋仍然凛冽如霜雪,甚至还有些许灵光残存。
十大名剑中唯一碎了的一柄剑——悬云真人的本命剑。
“那是我能找到的全部了,一直拿灵气养着,你若有意修复,便拿走吧。”片刻静默,白珧的声音已经干涩至极。
黑袍人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许久才尖锐道:“破镜难圆,断剑修复了又怎样?谁来使?”
“还给你!”
白珧狼狈地接了剑,捧着断剑一时竟有些无措,眼神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全然不似那个传闻中淡定自持的风雨山庄庄主。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悬云剑了。
白珧恍惚了一下,忽然发现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海棠都已经开了几十轮,久到当年的小弟子已经是世间顶尖的高手。
那人若是没死,该和她一样生出白发了吧?
黑袍人静了许久,再开口时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咄咄逼人,话中的歉意似乎十分真切,“此番多有失礼,还望庄主海涵,断剑既在庄主这里,也是个好归处。告辞。”
话音落下,这人便消失在了视野里,白珧下意识地在山水图里让开一条道。
那一瞬,白大家听到一句轻语——“你当时,来过抚舟崖么?”
白珧一愣,眼里顿时没了神采。
自然是去了的,怎么可能不去呢?
那人只是,不信她。
她本想,带走一些人的。
摘星楼上,凝望着风雨山庄的黄虚白神情微变,低声自语道:“撤了?”
十二点点头,“撤了,有人走了。”
黄虚白一边思量着有谁能担得起山水图,一边又觉得实在古怪。山海间论道并没有一个指定的时间,也不乏有元君出现在风雨山庄,若要让里面的人不发觉有异,以白大家的修为,只怕很难。
那要么就是几位大能心知肚明,都知道来的是谁,要么就是没有那么高修为的人在风雨山庄。草草一算,山水图应该也开了没多久。这么想着,黄虚白问道:“你能看清是谁么?”
十二有些为难,移开眼神盯着摘星楼外的滔滔长河,“不能,而且……”
“那人应该发现我了。”
黄虚白心头一跳,立刻觉得不妙,“你伤势如何?”
“伤势倒是无碍,那人虽然发现了我,但没有做什么。不过,我觉得,那人修为应该已经到了元君,气息和老祖宗很像。”
十二有些忐忑,一想到那位镇守虎林的老祖宗,她就有些发怵。老祖宗虽然不常出现,但每一次出现都板着张脸,对谁都没有好脸色,而且比她和她那些同族更像是兽王。
独来独往,身边从来没有别的生灵出现,就连她那只契约兽也像是敬畏有余而亲近不足。
“……要禀报老祖宗么?”十二有些担心地问起来,“这里可能很危险。或者,我们直接离开,反正家主只要求我们带着人去琅嬛剑域,山海间论道只是顺道旁观。”
黄虚白头疼地捏了捏眉心,逐渐有了主意,“不,我们先去试着拜会一下白大家。”
“毕竟,家主的话从来只说一半,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我们只是借个由头来探查。而且山海间可是杏花洲落花诗会之外的第一大盛会,最起码,也要去看一看。”
万里外
赵天明乐呵呵地跟着红进了江潮生簇新的炼丹房,贴心地忽略了里面三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诡异的神色。
风雨山庄?闻世芳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听谢天影无意间提起过,白珧曾经从抚舟崖之战带回过一件东西,难道那人是要去找那一件东西的?算算时间,先前那些警示信应该都已经送到了,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心念一定,闻世芳向还在神游的江潮生开口道:“帮我留意风雨山庄还有白珧的近况。”
另一边,海国大供奉还沉浸在风雨山庄的异动是不是因为先前某一位的海国之行,立刻深有同感地点头,“好。”
“咦?你认识白珧?”江潮生很快反应过来,盯着她大徒儿的眼神有些古怪。
闻世芳沉默了片刻,“有些旧交。”
她无意在这些陈年旧事上耽搁,直接转头问江潮生道:“你刚才,像是想说什么?”
海国大供奉神情一僵,条件反射般地下了一道禁制,确认没有外人能听见后才咬牙道:“确实!但此事……”
她含糊了一下,“难说、难听。你们随意听听就算了。”
闻世芳一怔,忽的有些稀奇,她这师傅向来不正经,什么胡言乱语都能说出口,像这么谨慎的情况属实少见。
没等另一个不省事的发问,江潮生便牙疼似的开口道:“上古时代仙神诸多,一些是有造化的凡人飞升而来,另有一些则是秉承天地气运而生,其中一位据说是天生仙人,应天道之约而出,名号飞光使,有一法器名为引魂灯。飞光使既是应天而出,便是孑然一身,只在后来收了三位弟子,不过师门不幸,其中有一位叛出师门,另立山门为造化门。”
顿了顿,她瞟了眼闻世芳,见她神色大变立刻重重叹了口气,暗自嘟囔道:果然不应该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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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航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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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沉默了许久,倪霁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听过的一系列牛头不对马嘴的传闻,迟疑地开了口:“生生血河深埋既久,说不定后人改了惊波配方?”
江潮生点点头,叹道:“此言有理,我也希望如此。不过,你们那位姓蒋的朋友说不定很开心能见到那一幕呢。”
倪霁不自觉看向闻世芳,便是在她吐露心迹之前,她与闻世芳之间也似乎多了许多不能说的东西。她既不敢提琼花台,也不敢提起蒋瑛,而其他的,实在乏善可陈。她如今每每开口总要斟酌几分,生怕让闻世芳想起什么来。神魂既然有伤,还是少动心力为好。
闻世芳与蒋瑛交好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倪霁还记得,当日在锦城蒋瑛给的那一坛价值千金的千春水。想来她们之间,应该是有很多话可聊的。
一念到此,她不由眼巴巴地望向了身前那道青色的身影。
闻世芳沉默良久,她与蒋瑛之间那些事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了。江潮生的小岛太过安逸,青州那些雪夜中的追杀都似乎淡去了。如今骤然提起,倒像是撕开了一层血淋淋的面纱。
算算时间,谢天影应该接到她的信了,不知她看见时会是什么心情。
她淡淡开口:“三公主还说了什么?”
江潮生光棍地摇摇头,懒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深居简出的,我只和她见过一面,她就只告诉了我这么点。你要是想知道,自己去问她。”
“她已经回来了?”
“哦不对,她还在杨家。”
闻世芳:“……”
倪霁不由追问道:“哪个杨家?”
江潮生:“就是那个杨家。那个……使代天印的。”
倪霁了然地点点头,又一脸茫然,她已经知道了无极宫的经过,但还没听说过这位神秘的三公主。
闻世芳解释了一下,“杨心岸拿了海国至宝复回螺,三公主去追回了。”
倪霁“啊”了一声,海国之事她知之甚少。
江潮生冷笑一声,“三公主可不是好惹的,那姓杨的可是要倒霉了。”
闻世芳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潮生一眼,心道:杨心岸也是一身心眼,只怕是半斤对八两。
“不过,杨家距离海国虽有千里之遥,但若是事情顺利,三公主早应该回来了。”
江潮生言简意赅:“她一直在杨家。”
倪霁:“……?”
不知是不是她最近心思不正,总觉得江潮生话里有话。
“杨家?”闻世芳喃喃道,“雁归处是三条地脉交汇之处,传闻生生血河曾流经落雁山,不知是不是……”
江潮生转头看向水榭外的绵绵春雨,淡淡道:“你们总要回到陆上的,且当心着点,知人知面不知心。四州势力错综复杂,造化门若真想再出世,大抵不止一个引魂灯的事,按那位谷主的手段,恐怕有得乱了。如今便是海国,也不是一条心了。”
赵天明是个正经医修,他开出来的单子也是正儿八经的丹药,修真界主流、入口即化的那种。于是,闻世芳终于摆脱了江潮生的诡异药汁,倪霁再也不用每日端着药去找闻世芳了。
闻世芳很满意,只有一个人让她烦恼——倪霁。
她仍然保持着和闻世芳形影不离的“习惯”。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躲也躲过,只是倪霁很快就把这里摸熟了,不久就会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一来二去,闻世芳反倒觉得她俩是在胡闹,感觉更怪。骂是骂不了的,她说不出口,打就更不可能了。
想来,天下之大,总还有些地方没有走过。她这小师侄又不是土地公,能身随念动,随意而至。只是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又怎能放心。
闻世芳看着面前缓缓拍过来的潮水,心头忽然升起了一点不舍,不知是对江潮生还是对着身后的这一片岛,或者,是那个阔别两年的人。
难得一见的焦躁就跟眼前的潮水似的涌了上来,她飞身一跃,落到了一块露出尖的礁石上。透亮的海水泛着粼粼波光前赴后继地趟过去,闻世芳凝视着那些细碎的光,没来由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的事,奇怪得她觉得那可能是梦里胡乱编出来的。
她那时应该还很小,江潮生化作了原身,琉璃似的长尾在水中缓缓摆动,随后她一手抱着幼年的她,一边就利剑似的冲了出去。雪白的浪花高高溅起,凌冽的海风吹到她身上只剩下了一丝湿润的水气。
她深深吸了口腥咸的海风,心想:倪霁会忘的。她终究会遇见某个人的,或者,她也完全可以不需要那些。那不是必需品。
身后隐隐传来熟悉的破风声,闻世芳知道,剑客要来了。
她不由长长叹了一声,她料想过二人的重逢,那时应该有四季不败的琼花,但她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在苦寒的青州。
不会了,下次不会了。闻世芳闭了闭眼,她瞒了倪霁一点东西。
苍穹无垠,天意难测,她向来觉得有些东西命里如此,可她这回想争一争。那个雪天,当她安慰倪霁时,心里却莫名地冒出一个念头——倪霁会死。
那一瞬,她神魂冻结,好似已葬身于万重积雪之下。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修士的预感有可能很准。她不想赌这一次。
身侧,一道流光划过,倪霁快走几步,猛然停留在几步之外,中间是一片浅浅的海水。看见那道飘摇的青影,她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一时竟然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她还以为,闻世芳要不告而别了。
那确实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倪霁知道,自从那日赵天明来过以后,自己这几日如魔怔了一般。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闻世芳要离开小岛了。片刻见不到她,倪霁就开始心慌,总觉得要出事。她明白,没有人能无声无息地突破江潮生的重重禁制,但她就是……
“我好怕……”倪霁忍不住越上了那块礁石,轻轻环住了闻世芳,轻得像一阵风,声音却又沉又哑,甚至带了些颤抖。
闻世芳默然地站着,她一边理智地想这个姿势不好,一边却终究是被那声音勾动了心绪,清楚地感受到了心底蔓延开来的酸涩。
怕她死?还是怕她走?她有心说一些丧气话,比如“我终究是要走的”之类的,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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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航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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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峰之顶,高阁生风。
江潮生毫无形象地歪在扶手椅中,灵力凝成了一条线,缓缓落下一子,随口道:“小红的密报你看了吧?”
闻世芳点点头,“川北那边的事我不清楚,不过我先前在青州碰见藏锋道人了,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江潮生紧盯着棋盘,嘴里也一点没拉下,“嚯,那老家伙怎得跑那么远,骨头架子都要颠散了吧。”
闻世芳见怪不怪,江潮生没个正形,唯一不会乱给起外号的只有川君。这也不奇怪,鲛人寿数长,虽然看着不显,但如今大部分修士都比她年轻,便是那些世家老祖也不例外,加上她修为深厚,也没人敢来置喙。
“藏锋道人清修许多年了,这一次不仅出山了,还把家族子弟都召回了,只怕黄家有些变故。”
江潮生不以为然,迟疑许久,终于落下一字,“那有什么,黄家还能翻天了不成?”
闻世芳一笑,这一招下得可够烂的。
“师傅怕是不知道那时杨心岸也在青州吧。”
江潮生也意识到她下了一招臭棋,脸都青了。可她棋艺虽然烂,但棋品还是不错的,悔棋这种事她是不干的,只咬着后槽牙问道:“杨……什么?”
“那个偷了复回螺的。”
江潮生猛然抬头:“老东西跟小毛贼有关?”
闻世芳:“……”
她耐心道:“杨心岸离开无极宫后就消失了。但藏锋道人先前在极岛上跟她呆了很久,况且,我随后便在青州看到她接了杨家特有的纸鹤。”
江潮生像似的骤然想起了什么,一脸牙疼地干笑了两声:“无极宫也没剩下什么东西了。我差人走一趟看看少了什么东西就是了。”
鲛人自成一方,陆上再怎么闹,其实都跟海国没什么关系,纵然海国主最近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那也不是非做不可的。可是把三公主牵扯进去就不一样了。下一代海国主或大守护,她总要占一个。
况且,杨家那可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一边修着仙,一边敢插手人间皇朝,还一插就是几百年,手都要烂了吧!三公主别想干的事情没干成,沾了一身俗世因果,那可就不妙了。
江潮生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又看着眼前的一盘烂局,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要先解决自己的倒霉徒儿的事情。
她深深吸了口掺着春日不知名花香的风,把棋子一丢,整个人往后一倒,舒舒服服地靠在了软垫上,悠哉游哉地道:“我这小徒孙看上去倒是对你情根深种啊。”
闻世芳还在想着杨心岸的事,就听她这不省心的师傅提起了那个更不省心的小师侄,心脏便猛地一跳。她手一抖,险些丢了棋子,抬头只见江潮生一脸典型的看好戏表情,便一字一顿强调道:“……我可是你徒弟。”
“那又如何,你和她又有多少师徒情分,”江潮生挑眉,振振有词道,“再者,你别跟我说,你真的把她当作……”
真的半分情谊都没有。话还未说完,闻世芳猛一落子,用力之大仿佛是要将棋盘砸碎。
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楼外的风声混合闻世芳的呼吸声,格外令人心惊。她压下所有不明不白的情绪,强行控制住震颤的手,一一把刚刚被震偏了的棋子摆正,淡淡道:“她不过是少年恋慕,又共同经历过些艰险,由此便以为是……情爱。”
“……日子久了,她自会明白的。”
江潮生被闻世芳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她这个徒儿虽然看上去冷淡,但实际上脾气好得不能再好了。如今这样她倒是第一次见。
良久,江潮生感觉她那倒霉徒弟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便有拿起乔来。她坐直了,冷哼一声,执子却不落,只是意味不明地瞥着闻世芳,阴阳怪气道:“你懂。”
“……唉,我也没说错吧。”江潮生见闻世芳开始冷冷地瞪着她,立马喊起冤枉来,“还是说,我不在的这些年,徒儿你多了个心上人?”
自是没有的。
闻世芳看着江潮生嬉皮笑脸的模样只觉心烦,索性只盯着身前黑白纵横的棋局,慢慢道:“她年幼丧母,少年丧亲,天影诸事繁杂,想来也很难顾全。先前我因由剑法一事对她多有照顾……”
闻世芳顿了顿,无意识地捏紧了棋子,幸亏这棋子是由天河石制成,不然便已是一堆齑粉。
“……是我教导无方,才让她心生杂念。是我不好。”
是我……在破心鉴里耽搁太久了,是我不该……
昨日种种如走马灯般浮现,闻世芳心头闪过万千欲念,一时气血翻腾,几欲呕血。
江潮生瞧着势头不对,猛然大喝一声,“醒醒!”
闻世芳手里的棋子终于化为灰烬,如云似雾,飘散到棋盘上。
“徒儿啊,你这可如何是好……”江潮生松了口气,愁眉苦脸地看着闻世芳,“你到我这儿可是来养伤的,别反倒更重了几分。”
闻世芳昏头昏脑地咳了几声,郁气难出,灵力流动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哑声嘲讽道:“多亏师傅这棋局摆得好。”
江潮生:“……”
“行了行了,你走吧,你那小讨债的该急了。”江潮生按捺住发作的心思,大大方方翻了个白眼,开始赶人,“顺道把小红叫来,这棋我还没下过瘾呢。”
“红先生出海去了。”闻世芳散去手上的棋灰,无情地告诉江潮生这个消息。
说得直白些,她们师徒都是臭棋篓子,下棋不过是菜鸡互啄。但红先生不是,她的棋艺相当精湛,但她不知怎的,就是愿意跟江潮生下棋,许是珊瑚实在太无聊了吧。
江潮生仰天长叹,叹完了看见闻世芳淹没在朱红楼梯间的背影,更觉忧愁,一口气似乎就堵在胸口了。她不知听谁说的,叹太多气不好,便摇了摇头,喃喃道:“情关有什么难过的……”
江潮生时间掐得很准,闻世芳刚刚下楼,就瞧见了一身单薄的白袍自山沿着山径缓缓而上,最后停步在倒数几阶上,不再往前。
两人谁也没动。
细细的风卷着落花吹过身前,倪霁的身形有了一瞬间的模糊。闻世芳不由想起了倪霁刚刚来不问天时的情形。那时,她也会如此沿着盘旋的山径一路下山,再上山,像鹿又像风。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若她们一直呆在不问天上,大概也不会生出这些事来。闻世芳没来由地想着,又忽然意识到,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少年人自当游历天下,她若有事,自己又怎会袖手旁观。
她们之间差了几节台阶,倪霁要稍稍抬头才能看见她。闻世芳难免有种居高临下感,她不喜欢,于是她慢慢走了过去,脚步在某处稍稍停顿了一下,轻声道了句“走吧”。
闻世芳不聋,江潮生也没避着她说,她自然把江潮生的疑惑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江潮生不明白,她更不明白。
她顺应本心而答,那便是拒绝。可当她看见那些被掩盖的悲伤和强装的平静后,她似乎无法面对。她好像做错了什么。
窄窄的小径上走过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纤细的青草挨个擦过每一片衣角,细碎的水珠顺着草茎滚落下去。
倪霁有些隐秘的雀跃,她本以为闻世芳会转身离开,但她走过来了。那一瞬间,她几乎是错愕的。
闻世芳忽然开口,“你可听说过池既明?”
倪霁一愣,这个人……
她抿了抿唇,闷声道:“长洲剑仙的六弟子,后来被除名了,死于三圣剑下。”
闻世芳叹了口气,拨开了前面繁盛的花丛。池既明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倪霁不会不知道,她只是不想说。
倪霁走在后面,看不见前面那青袍人的脸色,只听到了那声长长的叹息。
她不甘地质问道:“师叔是觉得我有朝一日会挥剑相对,还是你会大义灭亲?”
“瞎说什么。”闻世芳脚步一顿,下意识反驳。
“我……”一道有如实质的视线钉在后背,她回身恰好撞进那双委屈又带着几分怒意的眼睛,一句话开了个头便没了下文。
好半晌,闻世芳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避开那道视线,轻声道:“情浓之时自是不会考虑这些。当年池既明和长洲剑仙不也曾是一对爱侣么?”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不妥,还没等她有所挽回,倪霁就以一种奇异的声调开了口:“所以,师叔对我亦是有情?”
那声调介于宠溺、不知所措和梦话之间,听得闻世芳耳根一下红了。
闻世芳:“……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生怕倪霁下一句就是“那你是什么意思”,便慌不择路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云栖?”
倪霁含笑提醒道:“师叔前几日还让我去南阳夏家。”
是有这么回事。但找补未免太过狼狈。闻世芳决定还是不说话了。
然而倪霁不会放过这么个机会,眼前之人只有一步之遥,她觉得闻世芳的态度似乎松动了些。
“师叔不是长洲剑仙,我也不是池既明。长洲剑仙的刻薄偏执你没有,我也不是你从小养到大、除了你无所依凭的弟子,你谈不上什么存心引诱。若你我二人决裂,大可……”倪霁温和的声音紧了一下,“大可你回你的不问天,我回我的云栖。”
话说得决绝,但倪霁忽然有点绷不住,她不由自主地眨眼,想遏制住不合时宜的泪水。
她希望永远没有那一天。虽然只是假设,但她一想到那般情景就觉得难过,就觉得不可思议。她就是,放不下。
闻世芳的视线早已回转到倪霁身上,见那熟悉的眉眼要哭不哭地使劲皱在一起,除了心中酸疼之外,居然有点想笑。
她的小师侄从容冷静,锐气无双,怎么此时……
她咬了咬舌尖,按捺下昏头昏脑便想去安慰倪霁的心思。
她不喜长洲剑仙,除了他斩尽杀绝的作风,便是因为池既明这件事。当年坊间都觉得长洲剑仙要发喜帖了,最后出来的却是一张宣告——池既明坠入外道,已被长洲剑仙斩杀。
但除了这一纸长洲单方面的宣告,再无其他佐证。坊间流言漫天,池家更是怒火中烧,却直接被一柄三圣剑悬在头顶,威慑了半个月。
从此,再无人敢质疑。
倪霁说得很对。她二人无论是谁都做不出那样的事。不过……
闻世芳还想再说什么,倪霁便使劲绷着脸,一脚跨了下来,跟她挤到了同一阶石板上。身后便是葱葱花木,退无可退,闻世芳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倪霁一把环住,只听她自暴自弃地哽咽道:“冒犯了,若是你不愿,何不现在就走。”
闻世芳目瞪口呆。
走吗?
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鲛绡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她其实,还是喜欢这样的。
不是不讨厌,而是喜欢。
为什么呢?
眼前人柔软而顺滑的发丝扫到了颈侧,闻世芳有些恍惚,印象中的那些锋利无双、一往无前的剑气都在这个人身上凝聚,那些雀跃的、冷淡的、委屈的神情都在她面前展露过。
大概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习惯了。
但倪霁呢?
也许有一天,她会发现,闻世芳所能给予的远比不上她给出的,那时呢?
闻世芳呼吸一窒,隐没在青袍中的手颤抖起来。
这些赤诚的爱,她究竟能回应多少?
肩头的哽咽近似呜咽,闻世芳忽然潦草地决定:
也许,她还可以再送倪霁一程。
怀中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喷洒在脖颈,柔软的发丝像最上乘的笔刷一一扫过心头。
她有心拎开眼前人,却终究还是被肩头含糊的哽咽说得心软了。于是,一只本来垂着的手最终停到了眼前人的后背。
她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道:“你在得寸进尺。”
倪霁下巴磕在青衣人的肩头,本来憋着的泪大有止不住的趋势。此刻却仗着她看不见,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理直气壮道:“你默许的。”
也许,她的怀梦会赊给她一个梦。
闻世芳:“……”
她闭了闭眼,打算推开倪霁,但只是稍一动作,倪霁就立刻放开了她。
湿漉漉的眼睛仍旧紧紧盯着她,闻世芳扫了一眼便觉得受不住,一手迟疑着贴上了眼前人的脸颊。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下传到心头,她不觉止住了呼吸,一下便向往回缩,但另一只手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借着她的手擦去了一点要落不落的泪。
根根分明的羽睫不经意间扫过手指,闻世芳瞬间浑身发麻,不知说了句什么,一道凌厉的气劲便袭向远处华美的高阁。
江潮生看得正津津有味,突然寒毛倒竖,下意识地窜了出去。下一刻,静静看了几十年日落月升的楼阁在青天白日下轰然倒塌,激起的烟尘将江潮生罩了个灰头土脸,再也顾不得其他。
江潮生的好心棋友很快就回来了,除了带回一沓新鲜出炉的情报,还附赠了一张臭脸。
这种坏心情像是能传染似的,不消片刻,江潮生向来容光焕发、笑意盈盈的脸也变了颜色。
不仅没了笑,还隐隐透着股乌青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毒。
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憋着,憋着更难受,于是江潮生玉手一挥,一条活灵活现的鱼便飞了出去。
红先生熟门熟路地找出棋盘,兀自开了一局:“三公主还在杨家。”
江潮生臭着脸,冷声道:“怎么,你还能把人绑回来?”
自然是不可能的。红先生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海国主一向不喜欢跟人修牵扯太深。”
江潮生很快就反应过来,粗暴道:“他暂时还死不了呢,着什么急!”
既然有三公主,自然有她的兄弟姐妹。虽然鲛人自诩和人族大相径庭,但在争权夺利这点上,却有殊途同归之感。当代海国主已经在宝座上坐了许多年,不管是他的子女还是他的臣子,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很难说三公主在海国主眼中是个什么地位,但她私放杨心岸进四合天渊楼这事却成了个大把柄,特别是她现在还陷在杨家。不管是不是自愿,这都成了一柄刺入海国主心中的利剑。众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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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南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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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事不宜迟,其实等她们上了岸,到了南阳夏家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身后还多了个意想不到的小尾巴——谢道之。
这也没办法,先不说江潮生的小岛距离海国有多远,便是海国离大陆都有千里之遥。更何况,鉴于鲛人们在海里来去自如,海国并无客船,目前只有和云州通商的商船可以搭乘,而南阳却在平泽。这么一来二去,二人可以说是围着雾海兜了一大圈。
好在二人并不着急,落花诗会还有小两个月呢。
她们甚至去见了江梦梅。准确的说,是倪霁去见了江梦梅,那位给予她鲛人血脉的亲祖。
江梦梅大抵也没想过倪霁会来,开门时一脸诧异,但看见倪霁时,又多了几分了然。
两人说了什么,闻世芳并不清楚。她坐到了一株粗大的梅树下等她。
那是海国的稀罕物件。白玉树、珊瑚树、珍珠树……都不稀奇,但活的、会开花落叶的梅树在海国却不常见。
但她曾经听江潮生说起过它。江潮生是当作奇闻来讲的,说有个鲛人突然想知道什么叫“梅”,于是去陆上呆了好几十年,最后只带了一株梅树回来。
也许,不只是一株梅花。
就同江潮生一样,江梦梅也有一座小岛,小岛上也有一些屋舍,只是没有江潮生的精美。
但,鲛人其实基本居于水下。
倪霁和江梦梅没有聊多久,想来她们也确实不会有什么祖孙情分。从没见过的人,怎么会有情呢?
可是倪霁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尽管她竭力掩饰,闻世芳还是看出了些端倪。
就如闻世芳所料的一样,她没能从她小师侄嘴里套出来话。
至于谢道之么……
倪霁微妙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黑衣女子,心里有些吃味。
谢道之是她们在海国碰见的,当时她被几个鲛人团团围住,眼见着要打起来,闻世芳便用江潮生的令牌徇了个私。一问得知,她正巧也要去夏家,于是闻世芳便邀她同路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就跟当初她在抱水城帮了顾念琴一样。
但许是因为蒋瑛的缘故,这些天,闻世芳对谢道之很是照顾。倪霁一时还端得住,时间长了,还算宽大的心眼里,酸水便咕嘟咕嘟往外冒。
她师叔吃软不吃硬,愧疚二字能让她心甘情愿做许多事。在谢道之还是中陆城里那个风光无限的傀儡师时,倪霁就看到了闻世芳眼中的欣赏。这一回,虽是蒋瑛作梗,但闻世芳定会觉得自己失察……
“远春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正想着,一道清亮的声音遥遥传来。
一道流光闪过,来人一身白衣,袖口滚着一圈金红火焰纹。她穿得十分单薄,轻飘飘的外衫落下时有如一片稀薄的云雾。身后,还有几道人影飞速掠过来。
“夏大家,”闻世芳笑了笑,抛出了一只储物袋,“我要的东西我找来了。”
夏大家伸手接住,看也不看,笑道:“多年未曾见过了,闻道友也不多说些?”
“我总要在你这里留上许多日的,着急什么?”
夏大家点点头,眸光扫了一圈,眼神忽地凝固在倪霁身上。
怔愣、恍惚、感叹……兼而有之,那眼神复杂地倪霁忍不住垂眸压下躁动的剑意。
满场寂静,夏大家默默看了半晌,弯了弯嘴角,扭头冲着谢道之道:“你是哪位?”
谢道之:“谢家谢道之。”
夏大家诧异道:“中陆城谢家?”
谢道之点头,并不言语。
夏大家噢了一声,来回踱了两步,想了想道:“所来何事?”
“观炼器之道。”
夏大家可惜地盯了谢道之半晌,点点头又摇摇头,“可。你师傅欠我一个人情,就当还她了。”
她扭头冲着倪霁,抬了抬下巴:“是你要求剑?”
倪霁:“正是。”
“秋水、落霞还是溪山?”
“我之剑道。”
“上一柄剑呢?”
“碎于我手。”
“为何不去琅嬛剑域?”
“听闻夏家藏有一柄天心剑,我心向往之。”
夏大家眼神瞬间锋利如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天心剑有灵,她挑过很多任剑主。”
倪霁轻轻叹了口气,“若不能至,亦愿一试。”
夏大家意有所指道:“你若去琅嬛,肯定有一柄剑会选你。”
倪霁摇摇头,“它不会。”
闻世芳拧了眉,心道:为何?夏大家所说的难道不是长生么?为何倪霁如此肯定?这没道理。不是说长生绝对会选她,而是倪霁的态度太过自信了,仿佛她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长生剑肯定不喜欢的东西一样。她越想越觉得不对,看向眼前白袍人的眼神越发的难以捉摸。
夏大家也愣了一下,旋即便转身而去:“你既来了,那定是要一试的。你们舟车劳顿,先歇上两天吧。天心绝地开一次不容易,过两天还有一批,不如一起吧。”
夏大家语速很快,走得也很快,一路就带着侍从直直往深处走。
整个南阳城都处在地火之上,夏家更是在地火最盛之处。旁处是一年四季,差的无非是四季长短,但夏家只有三季——春、夏、秋。冬日最凛冽的风雪吹进夏家也变成了绵绵细雨。三人一路往里面走,只觉热气越来越明显,前面夏大家袖口的那道滚边似是要烧起来一般。
闻世芳都忘了上一次来夏家时是什么样子了,那一次大抵没走得这么深。她眼看周边的绿意越来越少,仅有的一些还是能在熔岩边茁壮生长的凤凰草。
倪霁从未来过这么热的地方,不仅热,还带着莫名的燥,灵力仍在筋脉内奔流,理智上她知道这点热度没关系。但似乎她的神魂都在烦躁不安。她不由深深吸了口气,滚烫的空气被吸入肺腑,她更难受了。
一只微凉的手忽然轻轻捏了她一下,熟悉的灵力带着舒适的寒气在她手腕擦了一下。
“忍一下,应该马上就到了。”
夏家的火不是寻常火,是至阳至刚的三昧真火,寻常人都会觉得受不了,更何况倪霁这个带点鲛人血脉的了。闻世芳瞧着倪霁眉拧得越发紧,便不由自主地干了件多余的事。
那修长的手指没有缩回去,那灵力也就圈在她手腕上,倪霁瞬间回神,下意识地牵住,心里又有些不明不白的滋味。
当年她还没怎么生出些心思的时候,曾没心没肺地体验过闻世芳的感知。现在想来,不管是她还是闻世芳,都有些异常无畏了。神魂感天知地,闻世芳当年究竟是怎么想的,能把神魂开放给她?纵然只有瞬间,她也记了很久。如今她的一道灵力缠在手上,倪霁竟然又感受到了另一股燥。
谢道之直愣愣地看着两片相碰的衣角,有些不明白了。
“闻道友和两位小朋友便在这里暂住些时日吧。”夏大家指着前方一片明显被阵法隔绝起来的小院道。
那小院绿意葱葱,跟外面几乎寸草不生的景象有天壤之别。
“对了。这两日有个乔远山来踢馆,你们若是有兴趣,大可来看看,就在地火场里,”夏大家本都转身了,又忽然多说了一句,“若是找不着路,随便抓个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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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南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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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远山死了。
死在了地火场中,就在同来夏家求兵器的黄家子弟进门的时候。
不过一瞬,他便被暴起的地火吞噬,尸骨无存,而离他三丈远的夏耘却毫发无损。
据弟子说,那地火炸得奇怪,只是眨了下眼,便是满场烈焰,再眨了一下,又干干净净的了,似乎不过是片刻的幻觉。
但人确实是死了的,星星点点的的飞尘和残魂就那么飘飘悠悠地消散在了天地间。
夏大家一下炸了。谁输谁赢不重要,但乔远山这一死,很容易让人怀疑到夏家头上,说夏家嫉贤妒能,难容异见。
更不巧的是,那一日也是木家家主宣布将乔远山认回主家的那一天。
坊间传言竟然是真的。也不知道是夏大家更头疼,还是木家家主更后悔。
无论怎么想,乔远山身死的第二天,一身素衣,活像个白胖萝卜的木家家主便出现在了地火场内。
地火场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它是这条地火脉上最盛的一点,也是整个夏家的中心,夏家初立之时,便是围着这一块建的。
闻世芳尚未踏入其中便感受到了其中蕴藏的浩荡炎阳之气,不由用余光扫了一下身侧的白袍人。
倪霁:“没事。”
一块剔透的玉佩悬在了腰上。
玲珑小院里有谢道之,近日那位夏耘也时常来访。再者,她跟着闻世芳也是跟习惯了。小岛上养出来的毛病似乎还没好。
天青色的袍子慢慢扫过石板路,如玉的指尖在朦胧的青色里若隐若现,倪霁心中一动,没等反应过来,便已经碰上了那圆润又带着点凉意的指尖。
闻世芳步履一顿,心中无奈,便任由着她去了。
本来倪霁今日就该入天心绝地了,但乔远山死了。听夏大家含糊的意思,大概这位木家主想要用他这位不幸后辈的命换几个天心绝地的入场名额。
夏大家不想。不是说她不愿意让木家人进天心绝地,只是这事关乎夏家声誉,不能就这么算了!远春君就是个极好的见证。
木家主行了个礼,神色平淡,“我儿本是来切磋的,如今却死得不明不白,外界传言沸沸扬扬,不知远春君可看出什么来了?”
乔远山死于地火,那时闻世芳也不在,如今这地火场中可真是一点都没剩下什么。只有夏耘手里还有,准确的说是她炼制的一面铜镜。
那时,她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乔远山却在刹那间身陨,那飞散的灵光就有一小半入了她的铜镜。就跟祭灵一样。
明镜高悬,兀自滴溜溜地转着,镜面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出来。
意外发生后,夏耘顾忌其中生魂,并未取走铜镜,而是一直将它蕴养在了此处。
此刻,木家主望着那镜子,淡淡道:“我儿一身本领,小小事故定然不会脱不了身。”
夏大家冷笑一声,昂首道:“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你儿子么?”
这两天,她也旁敲侧击清楚了,那乔远山确实是这位木家主的儿子。只不过,却是从小被养在外面的,大抵连自己老爹都没见过几回。
木家主长叹一声,“自己儿子总是认得的,他大器晚成,我便让他在外多磨砺了几年,怎么会不认他呢?”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什么父子情深呢。
夏大家嗤笑一声,“那便招魂去吧。”
夏家处至阳之地,夏家先人可能信奉阴阳调和之理,便在地火场的对角之处——夏家最偏僻的一块地上竖了一座高塔,名为月塔。
跟镇魂塔有些像,不过是招魂用的。要说搜魂,其实不用这个也行,但凡修为到了观我,都能搜上一搜,只不过是看到多少而已。但乔远山的魂魄被地火烧过,又入了法器,搜魂着实有些难度。况且,搜魂之只能供施术人一人观之,但月塔中的法阵却可以将其扩大。
一入月塔,遍体生凉,跟外面的热浪滚滚简直是两种极端。
闻世芳本以为倪霁会放手,但那双带着薄茧的手却越发缠了上来。原还是指尖轻轻地碰着,现在那修长的手指却是直接虚虚包住了她的手。
闻世芳一道警告的眸光扫过去,只得来了一个委委屈屈的眼神。
闻世芳暗叹口气。这些天,她算是看明白了。倪霁从琼花台出来以后,修为涨了,胆子长了,心眼也涨了。她容忍,她便得寸进尺。
夏大家一马当先,本着速战速决的精神就把宝镜甩到了高台上。
模糊的镜面闪过若有若无的金芒。
“轰”
耳边一道巨响,偌大的月塔忽然震动不已,随着不详的劈里啪啦声扑簌簌地掉下许多石渣来。
虚握住的手上瞬间传过一股力,一道禁制已然升起。
“别看。”
倪霁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扫到了什么东西,余光只能看出外面是一片闪闪亮的金色。
“神魂锁?”
闻世芳眉头紧锁,语气却仍是淡淡:“嗯。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不单是一道神魂锁,还有一些她很眼熟的东西。
耳畔是尖锐的鬼哭狼嚎,万千道金芒顺着石台飞速蔓延,朴实无华的灰黑石墙跟镀了层金似的,仿佛九天仙人手中的仙器。
夏大家的脸倒是显出了几分红色,被气得。
“滚!”她眼底隐约显出熊熊烈火来,伸手狠狠往下一摁,滚滚火焰顿时顺着脚下的阵纹攀上去,眨眼间便蹿到了头顶。
塔顶不知何时显出一口钟来,随着远远的一声钟鸣,月塔猛地一震,瞬息便停住了,而此时,霸道的红焰也化作长龙,将飞窜的金芒风卷残云般得吞吃掉了。
鬼哭狼嚎顿时一停。
“稍——”木家主喊了半句,呐呐地住了口。
夏大家将火一收,赤红的火龙在她手上缓缓流转。她猛地转身,冷笑道:“如今木家都流行给家中子弟种这个了?”
“自然不是!我木家是多少年的清白世家,怎么可能做出此等事来!”木家主急急忙忙道,一张玉面书生似的脸皮都涨成了赤色。
开玩笑!木家想要挟制乔远山用得着下神魂锁么!?神魂锁比那天道誓言还可怖,被施术者规定不能泄露的事情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想得狠点就直接身死魂灭了。这向来只在那些有了今日不知道有没有明日的杀手里用。这事要是传闻出去,那不知道世人还要怎么编排木家呢!
木家主越想越气,乔远山这混账东西不知在外面干了什么,怎么弄出了这东西!这不省心的儿子怎么死了还招麻烦呢!
夏大家也知道木家不可能给乔远山种下神魂锁,刚刚不过是气得狠了。这月塔立了不知多少年了,向来稳固得很,基本没出过什么异常,也就是二十年前镇魂塔之变时收纳了些许残魂后有些震动,乔远山的神魂锁怎么能引出这么大的动静?
莫非月塔也跟镇魂塔一样,要修缮了?
夏大家怀疑地上上下下打量这月塔,许是心理原因,倒真的觉得该做些维护了。
闻世芳盯着空荡荡的月塔看了半晌,忽然抬手引过来几点灵光,开口道:“还有些残魂。”说话间,又有点点灵光陆续飘过来。
残魂里的残魂,唯一的好处就是没了神魂锁的禁锢。
手中的温凉一下撤去,倪霁恋恋不舍地看向那如玉的手掌,忽然觉得那些灵光有些眼熟,似乎在茫茫血海上她也见过类似的东西。
木家主松了口气,赶忙道:“这自然是极好的,还是赶快招魂看一看吧。”
夏大家脸拉得老长,并不报什么期望。毕竟,这魂魄被地火烧过,又被神魂锁打过,还能剩下什么?
她瞥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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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南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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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吧。”夏大家负手而立,看着一众弟子没入了一片荒草地,轻轻叹了口气。
此地离月塔甚远,离夏家就更远了,燥热的炎阳之气渐渐退去,尚带余温的风中传来金属特有的锈味。金光隐隐的大阵如楚河汉界般立在天心剑域和外界之间,大阵内,天无日色,无数蒙尘的刀兵或立或倒。一线之隔,便是天差地别。
炼器总有意外,也许是功力不到,无心为之,也可能是某一刹那的福至心灵,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成品回事什么样。天心剑域一开始并不叫天心剑域,只是一大片寸草不生又无甚地火的荒地,用来安置这些偶然得之的法器,后来逐渐有求法器之人在这里得了机缘,便传开了名声。
那个时候仍然不叫什么绝地。直到这里多了一柄叫“天心”的剑。
那位炼器师叫夏明,一生庸庸碌碌,无甚作为,流传下来的只有一柄天心剑。若没有那柄剑,她便是埋没于漫漫长河中的无数平凡炼器师之一。
谁也不知道她怎么炼出了天心剑,只是某一天,她便提着一柄煞气深重的宝剑入了那片荒地。从此这里杀气森森,金戈之声不绝如缕,再无人敢随意靠近。
从此,这无名荒地便多了一个名字——天心绝地。
夏家先祖不耐此地,便设了一片大阵,将这里完全隔绝起来。其内兵器愈多,大阵时常加护,到如今已有十来重,开启颇要一番灵力,之后更要再费力气为出来的弟子打开阵法,兼之平时维护所需,花费颇多。
因此,当有外来人求开天心剑域时,夏家往往会收取一笔“维护费”。许是自小修习火法,夏家人都是直来直往的脾气,这钱放在其他地方多半会有一个相当美好的名头,甚至是隐而不谈,心知肚明的东西,但夏家明码标价,价目表整个四洲都知道。
效果那是相当好!
夏大家想着想着,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虎林黄家那可不是一点点阔绰!谁能想到这群人居然去了一趟琅嬛福地,又来了天心剑域呢!
她倒是有些好奇,天心剑会不会选那个小剑客,总之,黄家那些弟子是绝没可能染指天心的,路数根本不对么!
不过,那个剑客,倒也悬。问心一关,可不好过。
她认识闻世芳也算久,从没见过她什么时候能和另外哪个小辈靠得这么近过。而且,小剑客那眼神颇为古怪,又十分地黏闻世芳,跟个没断奶的娃娃一样。更古怪的是,闻世芳居然也十分纵容,甚至像是有些受用的样子。
她默默算了算日子,镇魂塔的轮值五年一换,今年是该换了,但还远没到倪家呢,应该不是急这件事。
那是什么呢?
“居然还要我瞒住消息,万一小剑客提前出来便拖住她?”夏大家喃喃自语,过了许久,忽然眼睛一凝,“莫非是那小剑客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闻世芳要提前解决了!?”
比如说,那个曾经进了镇魂塔的人!夏大家背后莫名升起一道寒意,抬眼看了看笼罩着天心剑域的重重大阵,转身朝月塔走去。
两日后,不见峰上。
闻世芳脚尖轻点,停在一枝青松上。
落日熔金,映得那斑驳的石壁一片金红,倒没了平日里缺损残破、随时要塌的样子。
镇魂塔屹立千年,早已不知有了多少次修补,每一次修补都消磨一点原本模样,时至今日,可谓是一座百衲塔了。
记得倪涯曾敲着镇魂塔的石壁,开玩笑似的问过她:“你说,这镇魂塔每代都修修补补,少点什么、添点什么后人也不一定全知道,会不会如今这一座已经完全不是原先那一座了?”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闻世芳恍惚了一会儿,记起来大概是“只要能起作用就好”之类的吧。
她长长叹口气,斯人已逝,还是以一种异常惨烈的方式。不知这一回它能撑多久。
她看着远处一群值守的紫衣弟子慢慢转过来,莫名想到了某个曾在谢家住了很久的人。
两年多前,曾有人进过镇魂塔。那里不过是一方观景台,浮云万里,永不停息的滚滚云浪中,点点翠峰忽隐忽现,日升日落之时光景更是非凡。
也不知那人图的什么。
或者,为的就是搅乱四洲?
青衣人惆怅地叹了一声,如今长洲已乱,不知道下一个是谁。长洲剑仙成名多少年,长洲就太平了多少年。不管他作风如何,得罪了多少人,一柄三圣剑悬在头顶的滋味总归不好受。如今他这一重伤,这些年积下的旧怨就纷纷找上了门。
这位剑仙收了很多位弟子,但剑道成器的只有顾简阳一位,长洲这些天可谓是捉襟见肘,颇有颠覆之势。长洲剑仙这些天也没什么准消息,大概没好到哪里去。
夕阳又掉下去了一点,青衣人无声无息地进了几尺,眼神落到了镇魂塔入口处。还是动作快些的为好,要不然等某人出来又该恼了。
十二重大阵牢牢守着镇魂塔,流光溢彩之中是浩荡的灵力。但那不是为了镇压,而是为了减缓镇魂塔外的煞气,给当值的弟子留最后一道缓冲空间。
眼下,几个紫衣弟子正绕着那石塔溜溜达达。
“欸,黄家的是不是要来接替了?”
“对啊,大概也就这几日了吧。”
“这么快啊?”
“怎么,你还想赖着不走了?”
“那、那倒也没有。不过这地方确实清净。”
“……你管这叫清净!?这叫鸟不拉屎!”
“慎言慎言。”
“嘿嘿,要不这样,等黄家来人了,我们便悄悄撇下他,先走,看他跟不跟上来!”
“你!可不带这样的啊!长老你听听!”
“别误了正事。”
……
镇魂塔是世间难得的能消磨怨灵煞气之地,凶险万分却又不能放松半分。百年前,仙门世家立下约定,每五年更换一次镇魂塔的值守弟子,给每家一个喘息时间。
如今,以镇魂塔为中心,方圆三百里都设了法阵,禁止车马同行,寻常只能靠自身灵力攀登,只有每五年换值时才有云舟运送的弟子。若是这小弟子真被抛下,只怕要费好些工夫才能回家。
那群弟子说着笑着慢慢走远,闻世芳轻轻跨出一步,下一瞬,她已经迈过了十二重金阵,推开石门进了镇魂塔。弟子们只觉身侧吹过一阵如常的山风,就像五年间吹来的每一阵风一样。
这十二重阵法拦得了别人,拦不住她。这阵法图她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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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南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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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灯光蓦然暴涨,万千藤蔓瞬间滋长,飞一般地朝蒋瑛射去,带起的灵力震开了原本聚在灯边上的残魂,无数灵光如天外飞星般坠落。
一条藤蔓已经擦上了那身黑袍,但天南火的气息一闪而过,同源而生的气息让归去来灯不可遏制地停顿了些许。
不行。
闻世芳面色一寒,数面玉牌“咻”地飞出,牢牢扎进了石壁上。镇魂塔内流散的煞气瞬间翻涌如海波,无数道灵纹冉冉升起,卷着煞气潮水般冲向蒋瑛。
“化无边煞气为己用,怀梦,你如今倒是也学了这些手段。”
蒋瑛轻笑一声,手一转,琉璃似的天南火铺展开来,悍然撞上漫天灵纹。
嗡——
镇魂塔轻轻震了一下。
如水流淌的灵纹下是熊熊的天南火,滚滚煞气借着阵法源源不断涌过来。各色灵光闪烁反射,在枯寂的石壁上形成了粼粼的无尽波光。原本寂然的镇魂塔一时热闹无比。
“你来做什么?”
蒋瑛笑盈盈道:“不做什么,就看看。”
闻世芳脸色一寒,蒋瑛说得轻松,但手下的天南火却是近乎肆意地吞噬着那无数残魂。
她手掌再次往下压了几分,磅礴的灵纹如周天星辰密布,看上一眼便会觉得头晕目眩,招来的无尽煞气带着锐利蚀骨的气息直逼天南火。
“两年前,是不是你?”
“是我,”蒋瑛龇着牙,一脸无所谓,又顿了顿语重心长道,“我就知道那是你的神魂。怀梦,你当年险象环生,青州那一战就更别提了,如今伤还没好全吧,何必在这里多费力气?不过是一群罪有应得之人,何必呢?”
说话间,半透明的金焰已经铺成了一张薄网,几乎不可见,但残魂只要沾上一星点,就会被立刻吞噬。
闻世芳看着那毫不知避让的残魂,感到了些许不对劲,“那你呢?你现在在做什么?”
蒋瑛耸了耸肩,“就想来看看当年倪涯为之葬身的地方长什么样,而已。”
顿了顿,她又道:“我知你慈悲,但现在也是不得已,我只是看看,你千万别多心。”
蒋瑛不愧是连一向好脾气的倪涯有时都受不住的修士,一开口就直戳人心肺。
闻世芳一怔,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黑袍之人,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当年之变真是意外么?
蒋瑛一看那脸色立刻道:“不是我!我杀她作甚?”
虽然……若是倪涯那时不死,之后也定会结下冤仇。她遗憾地如此想着,又好心地提醒道:“与其怀疑我,不如好好查查当年部署在不归海边上的那些人。”
说罢,她气势猛地暴涨,飞窜的天南火化作一柄金刀,硬生生破开了一道口子,飞身窜了出去。眨眼间,流火的身影已经离开数十丈,跃上了另一层。
闻世芳一片惊骇,不过数十日未见,蒋瑛修为竟然不跌反涨,她当日摧毁的三成神魂似乎对蒋瑛完全没有影响!?
怎么可能!?
“不归海是白云门故地,当年那里的地脉是白云门带人梳理的,江潮生当年的信来得太迟了,一直到起行前不久他们还以为去的会是长生剑主,”闻世芳心念急转,眼中杀机闪烁,“你是说……”
归去来灯隐没,不惊顶着如入无人之境的天南火在塔里乱窜。
黑袍的修士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只怜悯地看了她一眼,“怀梦啊,你还是太天真!倪涯是何等天才,修得又是剑道,一个顶俩,有她做靠山,倪家跻身顶级世家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你说黄家和白云门急不急?你说黎元那个半吊子元君急不急?就算她不死在不见峰,也有别的等着她呢!”
轰——
蒋瑛也许计划得很好,但她低估了一件事——镇魂塔从不只是消磨邪气的大型超度法器!
闻世芳心神一动,石壁上无数符文顿时流转起来。
猝不及防被闪了一脸的蒋瑛只觉心头狠狠一跳,满目符文活了一般瞬间就冲进了她的识海,劈向了那一点裹挟着天南火的灵息。
远在青州的蒋瑛本体猛然吐出了口血。滚滚黑袍上墨麒麟闪烁,高挑的女人低头看着,大剌剌地抹了抹嘴,心道:呵,心倒是愈发狠了。不错!
只有这样,她才能搅动四洲风云!若非如此,就要浪费了她一番心血。
“谷主,黎元来信。”
有人触动了禁制,轻柔的声音透过禁制像是蒙了一层浓重的雾气,蒋瑛迟了些才道:“九黎门离死期不远了,敷衍便是,你也该自己学着些了。”
“……是。”
回应来得同样很迟,来人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声音轻得像飞尘,风一吹就散了。
“只来一个替身傀儡?”
“还是稳妥一点好。”
黑衣人声音中笑意以旧,脚步一转立刻往上腾挪而去。青衣人紧随而上,散布在塔内的神魂已经启动了当年她留下的阵法。
骤然升起的禁制将偌大的空间分成了无数小块,每一块之间都是一方小天地,然而瞬间,替身傀儡半身焦黑,露出了其中的灵石和阵法内芯,借着这点牺牲,本来已有颓势的鎏金火焰就毫无顾忌地炸开,散落的金芒像极了无害的烟火,但东南方向的无数禁制就破了大半,闻世芳又惊又怒,不惊花裹挟着无边煞气化作一道巨潮往那里拍去。
轰然一声,爆裂的天南火迎上黑白巨浪。
那一瞬间似乎很长——闻世芳清晰地看到,一身黑袍的蒋瑛被汹涌的天南火簇拥着,露出了带着道道木纹的肌肤,最后渐渐消逝在火中,琉璃似的天南火却越发肆意,而镇魂塔内的无数残魂似乎被天南火吸引,飞蛾扑火般地带着长长的尾巴投入火中。
不对!
闻世芳瞬间生了一后背的冷汗——这是计!
她立刻收回不惊枝,雪色的不惊花瞬间枯萎在无边煞气中,但滚滚的煞气长河却已经止不住了。
刹那间,掺杂着无数残魂的长河冲过天南火,直直撞向石壁。
镇魂塔猛地一震,随后轻微颤动起来。
一线微不可见的天光泄了进来,滚滚长河静默了霎那,如一条盘旋在整个镇魂塔的斑驳玉带。
下一刻,长河一往无前地冲向那一线天光,而塔外十二重金光一暗,传来了阵阵熟悉的碎裂声。
天旋地转,无数锋利的煞气长尾刮擦而过,留下道道血痕,尖锐的呼啸混杂着石块坠落的轰然,闻世芳心中冰凉一片。
在一个寻常日出,屹立千年的镇魂塔倒了。
浅薄的黑雾潮水般流散,流星般的残魂在隐约的日光下飞速逃窜。原本晴朗的日出骤然被迷障掩盖,阴沉的卷云滚滚而来,微芒般的紫电在其中交错纵横。
当值的弟子顶着刀割般的狂风匆匆赶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已经熄灭的十二重金阵和满地的碎石。只是片刻,竟然便无法挽回了。
“传信!快传信!!”
“怎……怎么会!?”
“明明、明明刚刚还是好好的!”
“……来不及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做了什么?”
“等等,有东西!”
飞窜的怨灵带着煞气洪流四散,昏天黑日中,一道昏黄的灯火缓缓升起,拖着长尾的残魂竟然停顿了些许,缓缓回转,聚到了灯火边。
遮天蔽日的煞气也不再弥散,仿佛凝固成了一方小天地,牢牢困住了那片昏黄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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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南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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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世芳觉得很冷,寒入神魂的那种冷,就像她还在青州一样。
蒋瑛打了手好算盘,大概从她发现镇魂塔中多了三道熟悉的神魂后,她就开始算计了。她知道,青州一别后,自己这位老友就再也不会相信她,于是故意入塔,触动其中神魂,再等着她前来,诱使她出手,为的就是毁了镇魂塔——四洲地脉唯一的交汇处。
天南火包裹,替身傀儡必定荡然无存,于是,她便成了那个罪人。
不……还有谢家。
蒋瑛动了十二金阵,那本应该稳固不见峰上的灵气,稳住其中的煞气,但刚刚却一致倒转。里外夹击之下,镇魂塔必然会倒。
近五年都是谢家当值,阵法维护都是经过谢家弟子之手,如此一来,就是谢家和她沆瀣一气,为乱世间。
“那是谁?”
“刚刚是真的么?”
“怎么回事?”
……
谢长乐骤然回神,顾不得口鼻中缓缓流出的鲜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活下来了。
“长乐!长乐!”身侧一人狠狠摇了她一把,颤颤巍巍地问出一个问题,“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进去的!?”
昏黄的灯火尚未完全熄灭,但已经微不可见了。天光渐亮,山风带着草木清香吹过一地乱石,碎裂的玉牌在其中安静地闪过温润的流光。
闻世芳安静地站着,金粉霞光在她脸上投下些微阴影,像一尊隔得很远的玉像。
太多了。
那些冲出镇魂塔的怨灵太多了,滚滚煞气招来的天雷近乎天罚。天雷降下,煞气会消弭,但那些弟子也会死,山火骤起,甚至方圆百里都会是焦土一片。
天道就是这么无理。
归去来灯送了它们一程,但,还有。
事发之时,赶来轮换的黄家弟子尚在半山腰,抬头只见天雷滚滚、煞气四散,而镇魂塔的金顶已然消失不见了。这一次的领队是黄旻,黄家的三长老。他飞快点了几个修为扎实的弟子,以最快的速度上了不见峰,赶来后只见到了一地废墟和几个或站或倒的谢家弟子。
还有……一个不算熟悉的身影。
“远春君?你这是何意?”黄旻远远停住,惊疑不定地望着那身血色衣袍。身侧,一只吊睛白额虎怒目而视,血盆大口中一团几乎凝成实质的煞气被牢牢锁住。
三字一出,周围顿时议论纷纷。
谢长乐一愣,这个名号她听过很多遍,也讲过很多遍,给一个远道而来的小客人。
这个名号沉寂多年,在风云变幻的修真界几乎已经成了过去式。但总有人还记得她,这个人没有势力,近乎无牵无挂,又和镇魂塔有着扯不断的联系。
传闻中,她还在青州,生死不知。
那现在这是?
身侧的白虎有些躁动,黄旻也是。他不觉伸手抚上白虎的脑袋,他已经做了很多年长老了,尽管只是一个实力平平、被不断边缘化的长老,但也修炼出了轻易不动声色的能耐。镇魂塔已经安稳很多年了,近来的几届轮值都没有一人出过意外。他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带着弟子在不见峰上呆五年,怎料镇魂塔却能骤然崩塌!?
而且,闻世芳还在这里。黄旻扫过周围面色茫然而惊骇的谢家弟子,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闻世芳当年入塔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那位以身殉塔的剑客风头太盛,她被渐渐遗忘了而已。当年她入塔得证元君,这一回呢?
他年纪够大,见过曾经叱诧风云的潇湘四杰。在他看来,倪涯太过恣意,谢天影血性难消,吴萍听名字就没什么好命,而闻世芳不过是个好运的散修,没一个是好东西,迟早要分道扬镳。
结局却非他所料,谢天影规规矩矩地继承了谢家,没有好命的吴萍做了十二阁的阁主,好运的散修一直好运到了元君,这么一来,他倒是为倪涯不值了。
当年的舍身,就是为了让她的好友在今日把塔给震塌了?!
他曾经从不觉得镇魂塔是什么好东西,上古时代留下来的东西,大半邪性得很。但如今一路上山,见了犹如山洪般席卷而下的煞气,他觉得镇魂塔这东西也还算有理。
可是它却已经成了一堆乱石。
黄长老觉得,此事太过离谱,绝对有问题!
闻世芳看着白虎口中的一团煞气,那是流散的诸多煞气之一,想必不见峰上,乃至方圆五百里内都会出现。
如果那些阵法还有效,那么这些煞气都会拘禁在五百里内,若是无效,那些煞气就会席卷整个半天山脉,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黄旻等了半天也不见闻世芳开口,身后的弟子已经小声嘀咕起来。
他沉了口气,再欲说话,只听一道轻缓的声音慢慢响起:“传信方寸间和小灵台境,确认五百里外阵法都还在正常运转,务必让流散的煞气滞留在这五百里内。”
周遭议论戛然而止。
那声音听来并不威压,反而透着股天际流云般的超然世外,弟子们却听得一个激灵,骤然反应过来,眼前这堆废墟可是镇魂塔啊!那丝丝黑雾可是触之即伤的深重煞气啊!
谢长乐神色狰狞,强压下喉中的腥气,抹了一把血,十指翻飞间无数纸鹤腾空而起。她不傻,镇魂塔平静了多少年,全无异状,怎么就在这时倒了?况且,远春君和谢家主交好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如今谢家势大,恐怕就惹来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宵小。
“自然,”黄旻咬了咬牙,向前一步,继续问道,“在下迟来一步,不知事情原委,远春君可否告知?”
那白虎也跟着上了一步,低头吐出了煞气球。黑雾缭绕的球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径直滚向了闻世芳。
刹那间,无数双眼睛盯上了那颗黑球。
黄家的人是没看见,谢家弟子是不敢置信。但天雷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猜也猜得出是闻世芳做了什么。
闻世芳轻叹一口,将熄未熄的灯火再度亮了一下。于是,众人眼看着残魂骤然一停,而后凶厉的煞气化做一条长龙,长河入海般汇入了灯火中,无数墨纹似乎扭曲了瞬间。
提着灯笼的手指紧了紧,那已是不自然的苍白,她轻轻咳了几声,却再也压不住周身混乱的气机,一口腥甜喷出。
被黄旻聚拢的残魂渐渐印出澄澈的天光,那是流云点点的青白色天穹。
点点灵光飘散。
有弟子大着胆子捞了一把,毫发无伤,那锋利如刀的煞气确实被消弭了。
黄旻苍老的脸皮抽了抽,质问道:“远春君,你究竟是何意!?”
“救你!”
一道暴躁的声音遥遥传来,下一刻,那人已经站到了乱石堆上。
来人一身斑斓的百衲衣,周身梵音阵阵,手上金红的火焰烧得正旺,正是小灵台境唯一在外的佛子——了尘。
“不用传信给小灵台境了,等他们反应过来,什么都来不及了。”
了尘长长颂了声佛号,慈眉善目的脸上一片阴沉,几乎显出几分怒目金刚之相。
“黄道友,你这么问是想说什么?镇魂塔既然已经塌了,你们也没必要守在这里了,为何不去料理那些逃散的怨灵?”
黄旻又惊又怒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僧人。他没见过了尘,但此人灵压浩荡,显然不是修为凡凡之辈,当世身怀天火之人没有几个,来者何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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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南阳(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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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的”。
闻世芳深吸口气,又重复了一遍,不顾手上蜿蜒的血痕慢慢抚上眼前面无表情的脸。
身侧,俯身研究十二金阵的了尘奇怪地看过来。
对面,黄旻死死地盯着近乎交错的两人,万念纷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另一边,谢长乐惊喜地看着雪衣人。
长剑轻鸣一声,万壑松涛回以阵阵山风。
倪霁扇子似的睫毛忽地抖了一下,一点温热的水珠滴下来,冲淡了一道快要干涸的血痕。闻世芳似是被烫了一般,手下意识要缩回去,却被一双筋骨分明的手牢牢抓住。
许是倪霁灵气激荡,而她自己失血过多,闻世芳觉得那手上传来的温度烫得惊人,心中又是止不住的酸楚。
她见不得眼前之人的泪。她有些恍惚地想着:上一次都没有如此,这是怎么了。也许此刻倪霁无论说什么,她都会答应。
慌乱无措之时还要强行开口,说的就只能是一些胡话。
“心神激荡,不利于修行,”她想了半晌,干巴巴地开口道,“我……还活着呢。”
倪霁怒视着她。
黄旻几乎要昏过去了,扭曲着脸,一字一顿道:“倪、霁?”
身后弟子一片哗然。
倪霁唰地扭头,冷冽如冰的眼神落到了黄旻身上。
那不过是一声下意识的确认。黄旻瞬间回神,一时心惊肉跳,同为观我境,他竟然觉得被股恐怖剑意死死锁定了,若是她真的出手,只怕血溅当场的就是自己了。
为什么当时没有把她留下呢?他定了定神,刚想开口,却发现无话可说。
当年之事两败俱伤,又过了这么多年,已成死局。论亲,他算不上,论理,他也说不清。
雪衣剑客冷眼看着黄旻,见他半晌无话,又回转过来,猛地塞了一瓶丹药。
这丹药闻着十分熟悉,大抵还是赵天明炼的那一批。
温润药液直入五脏六腑,闻世芳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痛来。奇经八脉刺痛不已,四肢上传来绵绵不绝的滞重,神魂也震荡不定。
她默不作声地靠过去,捏紧了那只从未松开的手,轻声道:“别急。”
云舟上,倪霁沉默地盯着她,她若是修火法,大抵这个时候已经能烧出个洞了。
那日,不惊借着镇魂塔下的交汇地脉,自枯枝瞬间长成参天大树,权且充当镇压之物,而了尘接下了收尾工作,一众谢家弟子虽然没受什么大伤,但毕竟在中心地区,神魂震荡是跑不了的,她便做主让所有谢家弟子都回去修养了。
倪霁自夏家孤身前来,谢长乐便直接让倪霁和闻世芳二人上了谢家的云舟,一同回中陆城。
只是……闻世芳瞥了眼身侧的木头人,微微叹了口气。
自从她们上了云舟,倪霁便像是哑了一般,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那视线倒是如影随形,片刻不离。
夜明珠空荡荡地亮着,在倪霁锋利的眉眼投下淡淡的阴影。
一室寂静。
闻世芳向来喜静,但眼下这种静却让她寝食难安。有种遏制不住的冲动让她主动开口说些什么,或者,至少让倪霁说些什么。
“不如,”闻世芳柔声开口,伸手轻轻碰了碰那人的指尖。她记得在夏家时,这一招还算管用,“……说说你的剑?”
倪霁敛了沉沉眸光,惜字如金,“天心。没什么好说的。”
那语调前所未有的冷硬,听得她自己都皱眉。她不是不想说,就是一开口便忍不住,还是不说了为好。
确实气得狠了。只是……闻世芳沉默片刻,原本搭在剑客指尖的手上移到了肩侧,她轻轻带去一缕发丝上沾染的血迹,近乎呢喃着开口:“过去多久了?”
不提则已,一提起这个,倪霁便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她撇头,闷闷道:“一月。”
她提剑出了天心绝地,却被夏大家告知她师叔有事出去了。
什么事,不清楚。要多久,很快。
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了,哄小孩儿都不会被相信。
她一边等,一边旁敲侧击,终于某一次,夏大家说漏了嘴。
她当时就懵了,镇魂塔又怎么了?
闻世芳怔住了,她在塔里不知年岁,还以为最多只有半个月,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
“你为什么——”倪霁再度开口,却很快止住了,最后一字已经带上了隐隐的哭腔。
她真的不想这样。闻世芳似乎永远很平静,而她的每一次失控都像是再说——她永远追不上她。
倪霁的半张脸淹没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闻世芳能清晰地听见身侧被强行压抑成深长的呼吸声。
“是我不好。”
倪霁扭头,不依不饶道:“哪里不好?”
闻世芳语塞,那熟悉的眉眼上满是她不熟悉的悲伤,重重地压在了她心上。她隐约觉得,自己每一步都做了错误的选择。
拖泥带水,以至于此。
倪霁低下头,一滴泪冷不丁地坠了下去,她狼狈地抬手抹去。闻世芳如此态度她并不意外,她只是被吓怕了。
那一身血衣她永生难忘。
闻世芳慢慢蹲了下去,崭新的青袍交叠上如云似雪的衣袍。在这个视角,一切表情无所遁形。她仰头看着剑客,轻轻开口:
“不如,你来告诉我,我哪里不好?”
那是一瞬间的福至心灵,借着余音,她微微起身,熟悉的眉眼迅速放大,那人微红眼角一滴将落未落的泪消失在温热的唇中。
咸而苦。
那泪好像直入五脏,苦得她揪心地痛。
倪霁蒙了一层泪光的眼睛骤然睁大,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良久无言,闻世芳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还在耐心地等着她。
二人忽然近得不可思议,细细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到了剑客的脸颊。
“我进琼花台,你去青州,我去天心绝地,你去镇魂塔。每一回,我都一无所知,只能接受你忽然、忽然就离开了。”
倪霁哑着嗓子,说得平铺直叙,只在最后泄露了一点颤音。
她只是不想再被隐瞒,不想再徒劳等待,不想跨越千里摸到一手冰冷。
青袍人再一次语塞,她明白倪霁的意思,可这一回哑了的换成了她自己,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她明知道可以说一些什么,需要说一些什么,可那些词句似有千钧之重,她半个音都吐不出来。
海誓山盟,山海之盟,她畏惧这无常的天道。
“痴儿。”她喃喃道,声音仿若一缕即飘即散的轻烟,但这里太安静了,那声音如一道无形的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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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南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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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乐心念急转,手上法诀已经打出无数道,层层法阵将云舟牢牢护住。
就在阵法启动的瞬间,浓雾中也有什么东西动了。
一条云雾凝成的螣蛇骤然跃出,遮天蔽日,一时天光渐灭,众人只能看到它游动不止的庞大身躯。下一刻,巨大的鳞片远离了瞬间,修长的尾巴高高抬起,如长鞭狠狠抽向云舟。
刹那间,云舟巨震,法阵灵光乱闪,谢长乐心中大骇,这云舟可轻松抵抗观我境一击,再加上这些法阵,远不该如此脆弱。
这螣蛇比她想象得要厉害得多。
一击未成,螣蛇嘶吼一声,张开巨口,悍然咬上云舟。
这不知名阵法极是诡异,螣蛇口中的利齿、身上的每一片鳞片都精细非常,栩栩如生。
重重法阵渐次黯淡,碎裂声隐没在剧烈的风声中。
“备战!”谢长乐厉喝一声,周身紫气弥漫,浩荡灵压澎湃而出。
与此同时,一道剑影已经飞了出去,正中螣蛇低垂的颅首。
眨眼间,雪亮的剑光便布满了它整个身体,如一座由内而外裂开的雕塑,下一刻,风流云散,只余一声不甘的嘶吼。
但是还没完,又一只巨型白虎跃出,身形比刚刚的螣蛇有过之而无不及,仅一只脚爪便足以覆盖整个法阵。它怒吼一声,利齿交错,熟悉的黑雾猛地扩散开来。白虎一脚踏上残余的法阵,血红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小小的云舟。瞬间,恐怖的裂纹如蛛网般弥散,连成片的碎裂声混杂着滚滚闷雷般的虎啸,震得人神魂颤动不已。
几道微不可见的影子顺着溜了进来。
电光火石间,九道流光飞出,无数灵纹潮水般弥散开来,摇摇欲坠的法阵再一次撑住了。
就在那个刹那,雪衣剑客一跃而出,正巧握住回转的天心剑,借着余势,斩向白虎。自已人裹挟着几乎爆裂的气劲,从另一侧一掌拍向白虎。云舟内,扭曲的影子越过众多无知无觉的弟子,鬼魅般地游向闻世芳。
下一刻,冰冷的天心剑淬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光,以金乌坠地之势刺入了白虎脊柱,不祥的红光照了个对穿。纤毛毕现的虎掌与紫衣人的含怒一掌相撞,呼啸风声中金石相击之音层层荡开,如有人以巨力狠狠撞了一口古钟。云舟内,凝成实质的杀机化作一柄若隐若现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向青衣人后心,却在扎入青袍的瞬间停了下来。昏黄的灯火隐现,一切无所遁形,那匕首似乎刺入了一道虚影中。
闻世芳回身,不惊枝扫过一圈,素白的不惊花在眨眼间开又谢,那些影子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便已身死魂灭。她扭头看着被红光和紫气缠身的白虎,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心念一动,厉声喝道:“回来!”
只见那白虎昂首长长嘶吼了一声,声音凄厉至极,不顾爆裂的气劲,低头死命咬住谢长乐,狠狠往反方向一甩,同时回转过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再度咬住天心剑。瞬间,澎湃的剑气将白虎栩栩如生的脸割成模糊的云雾,血色的双目睁到犹如淋满鲜血的圆盘。
突然,它一身云雾飞速退散,却在某一个瞬间一顿,随后猛地爆裂开,熟悉的熊熊火焰闪现了一瞬,而后几乎成为实质的灵气波形成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云舟被狠狠掀起,悬浮的无数灵纹闪了闪,崩塌于无形。
飓风中,谢家弟子翻滚着,如下饺子般自云端坠落。
那是惊惧交加的一瞬,修为在身,他们本不应该惧怕,退一万步说,离开飓风范围,凭借她们强悍的□□,即使坠下,也不过修养月余的事。但现实是,这是一场恐怖的天象,在自然伟力前,有那么一瞬,他们都忘了挣扎。
无数灵纹再度升起,缓缓接住衣袍凌乱的紫衣弟子。
风流云散,春夏交替之时的融融日光再一次照到了他们身上,神魂却仍沉浸在刚刚的余波中。
就是……闻世芳再度扫视一圈,心头一沉,谢长乐和倪霁不见了。
二人就在爆炸中央,最好的结果是她们只是被飓风带到别处了,最坏的结果就是那人仍留有后手,她们被带走了。
神识浩荡而出,纤细的神魂长丝延伸到不能再延伸,细细爬梳过脚下每一寸土地。
在某个角落,一人似有所感地睁开眼,眼前血色一片,手中长剑剑鸣隐约。
闻世芳脸色一松,身如穿林风,眨眼间横跨数十丈,不过几个呼吸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倪霁满身血污,神情空白地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眼前被森森密林遮盖的天空。
“倪霁……”她半跪下来,半抱起茫然的剑客,轻轻唤了一声。
倪霁耳边嗡鸣不已,眼前还是一片模糊的血色,既没有听清来人说了什么,也没有认出来人是谁,只是突然在草木土腥气之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某种本能忽然出现,她一个翻身,紧紧搂住了眼前人,焦灼地蹭了蹭。
闻世芳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撞了个踉跄,半坐到了地上,忽的摸到了一股奇异的硌手感。她凝眸望去,凌乱发丝掩映下,流光溢彩的鳞片显现出来。
怎么会?
闻世芳魔怔了一般,慢慢伸手,指尖触上细细密密的鳞片。
倪霁虽然不太清醒,但身上却意外地没有太多伤痕。她并没有谢家人可与妖兽抗衡的强悍□□,也许,就是因为那一点点鲛人血脉,她才会近乎毫发无伤。
鳞片温润如玉,光滑如琉璃,只在交叠处有微不可察的缝隙,闻世芳一时摸上了瘾,在颈侧那一小块鳞片处反复摩挲。
“怀梦。”怀中人轻轻唤了她一声,带着些许颤抖。
如玉指尖一顿,瞬间如触了火一般飞速撤回,她头皮一炸,不知是因为那两个字还是因为刚刚近乎冒犯的举动。
“醒、醒了?”她讷讷开口。
倪霁“嗯”了一声,一边固执地拾起缩回的手搭到颈侧,一边开口道:“那不完全是阵法凝出的白虎。”
恍恍惚惚被一道神魂唤醒,又昏头昏脑匆匆赶来的谢长乐感觉自己有点瞎。
闻世芳看着余光中那一抹紫色,停顿半晌,最终还是没把手撤回来,只淡淡道:“先回去。”
密林莽莽,但汇合不过眨眼间的事。
谢长乐目不斜视,拼命想把刚刚多看的一幕忘记,但越想忘,越忘不掉,反而越发清晰。造孽了,她刚刚走那么快干嘛!?云州榜魁首,云栖少主,身上指不定有多少异宝,怎么会轻易出事!?她后悔不已,在这种痛苦下,瞬间也被拉得十分漫长,她只觉过了很久才看见一群眼熟的弟子。
她草草一数,一个没少,顿时松了口气,飞奔了过去。
谢长乐的问询和谢家弟子长长短短的回话交织着传来,只是不知为何,闻世芳和倪霁谁也没开口。
良久,闻世芳动了动,试着抽开袖袍下被紧紧握住的手,没成功。
倪霁扭头,犹带血色的瞳仁直勾勾望过来。
闻世芳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从她在不见峰见到倪霁开始,她眼底就时常带着这股血色。原先她只以为是心神过于激荡,刚刚又觉得是因为爆炸的余波,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借着交织的手,一股灵气探入,身前的剑客乖乖地任由她动作。
奇经八脉好得很,丹田也好得很,完全没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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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南阳(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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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莱山地界。
距离九黎宗百里,距离中陆城八百里。
旷野上,最后三位黑袍人身形笔直,将闻世芳和倪霁牢牢拦住,地上四身空荡荡的衣袍标志着已有四位修士魂归天地。
西南方向空缺的一角,一道流火骤然闪现,身绕天南火的蒋瑛一身黑袍,悠然出现。
长风猎猎,厚重的黑袍纹丝不动,仿若凝固在了那一片时间中。
她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小云儿。”
从容不迫,略带亲昵,就跟以前一样。
倪霁握着天心剑的手指紧了紧。她对蒋瑛没有太多感觉。第一次见蒋瑛,只是觉得她有些过于自来熟了,第二次见她时,已经成了仇敌。
如今,是第三次。
这一次,恐怕就是生死相搏。
身侧,闻世芳长长凝视着这位相识很久,却似乎一点都不了解的“老朋友”。眉目依稀,却带着几分不熟悉的睥睨之感,仿佛身居高位久矣。
她有些恍然,相识二十八年,过往皆如泡影,今日才像是初见。
“怀梦。”蒋瑛任凭她看了很久,突然喟叹道,“又见面了。”
话音落下,良久无言,旷野长风吹过,带着无名的草木清香和春夏的勃勃生机。
蒋瑛敛了笑意,微微仰首看着漫天流云,许久方道:
“没想到,你还活着。”
“你筹谋诸多,我确实可以死上很多回了。”
蒋瑛轻笑了一声,“你们真是让我赔了许多东西呢。单是那一只白虎就价值万钱,更别提那些生门刺客了。”
闻世芳不语。算上今天,这是她们遭遇的第三次截杀。前两回都只有阵法、傀儡和杀手,虽然不算容易,但也还能招架。她料到蒋瑛会出现,但这有些太早了——镇魂塔一战,她消耗太过。
不过,想来也是。耗费如此财力和人力,自然是打着趁她病要她命的主意。
蒋瑛幽幽叹了一声:“你可知道,你们快把生门十大杀手杀光了。”
闻世芳意外地看向蒋瑛,“生门是你的?”
蒋瑛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不知想到了什么事,她忽而笑了起来,冲着脸色有些难看的剑客悠悠道:“小变数,你可真厉害。”
倪霁温声道:“多谢。”
那模样活像一个翩翩君子在棋盘上胜了一招半式时,说出的谦辞。
蒋瑛大笑起来,周身的天南火都为之震动,游走的火龙仿佛蓄势待发。
她边笑边摇头,“小云儿啊,你可一点都不像你师傅,她若是听了我这话,保准会把自己夸上天。你说,你这都是从哪里学的?也不是谢家主的作风啊?”
她忽而转向闻世芳,神情不解中透着三分揶揄和一分遗憾,“怀梦啊怀梦,我真是不懂,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剑客呢?一个没了,又来一个。”
蒋瑛说话一向难料,对她来说,没有不合时宜这个概念,永远可以插科打诨,但闻世芳听见这话还是神情空白了片刻。
那一刻的时间好像被拉得无限长,纷乱心绪如万鸟惊飞,她什么也没捉到,只是反应过来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扭头死死地盯住了身侧的挺拔如青竹的身影。
蒋瑛看好戏似的抱着手望过来。
白袍剑客的心情很奇妙,她从未想过此事会在这种情况下被说出来。她一直知道自己和她名义上的师傅,血缘意义上的姨母很像,也一直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和自己的姨母牵绊很深。她曾经确实想过自己是不是爱屋及乌中的那只鸟,但她很快意识到,这不可能。
一来,她心上人认人的方式不一样。二来,若二人当初真有点什么,就凭这点牵连,她就绝无可能登堂入室。
闻世芳还在愣神,就看见身侧剑客突然微微侧身,给了她一个笑,那笑意温和而深长。一瞬间,那个前几日还委屈落泪的人就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倪霁想了想,“前辈归送遗骨之恩,晚辈没齿难忘,屠戮亲族之仇,晚辈也绝不放下。至于怀梦与我之间,她是我心之所向。而怀梦如何想是她的事,我如何做是我的事,前辈还是莫要多言了。”
闻世芳眼皮一颤。她一来没懂“屠戮亲族”指的是什么,二来那后半段话,也确实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心中说不出是酸涩还是欣慰,又或者是无名的愧疚,破土而出。
蒋瑛惊异打量着倪霁,随即点点头,自觉没趣地“哦”了一声,“倒也不费事,我就是提醒一下而已。”
余音刚落,一直游走在她身侧的火龙便昂首而起,体型暴涨,顷刻间就已是几层楼高,飘逸的天南火眨眼间就成了燎原烈火,恐怖的高温几乎将周围扭曲成了熔岩火地。
耳畔龙吟层层荡开,几成实质性的音波犹如巨浪滚滚,狰狞的龙首几乎遮天蔽日,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突然毫无征兆地冲过来。
身后,三位黑袍人也抓住时机,卡着方位,合力攻过来,浓重的黑雾在琉璃似的火焰中逸散,正如熊熊烈火中的烧不完滚滚烟尘。
前有蒋瑛,后有煞气,上面还被火龙死死笼罩。
天心剑上流光划过,冰冷的剑光蓄势待发。
就在那一点寒光刚要点向火龙时,一缕发丝悄然卷曲之时,天地陡然一静。
飘逸的龙须堪堪扫过剑脊,却停在了那一瞬,柔软细长的须子毫无依凭地悬在了半空。黑袍人脚不沾地,手中的滚滚煞气一边逸散,一边奔流,却突兀地凝固在了火中。
很难说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那个霎那,倪霁觉得自己手中紧握的天心剑似乎已经刺入了一片灵气洪流中,又好像是一片虚无。
她感觉过了很长时间,但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一道熟悉的灯火骤然亮起,眨眼间就弥漫到整个视野范围内,天南火的半透明金色与这灯火几乎融为一片。
古奥的龙吟声沉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声音,似有千千万万人在耳边低声唱诵着完全不同的内容,一种恐怖的天地浩大之感急速占满了她的全部心神。
倪霁心神一震,识海内的佛光莲剧烈震颤起来,五色佛光照彻识海,她耳中似乎又听到了梵音阵阵。
眼中所见非心中所见,耳中所闻非世间之音。
这种错乱感让她气血翻腾,周身剑气纷飞,剑鸣高张。
刹那间,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霎时她心神一定,耳边骤然一静,只余渐渐安静下来的梵音。
她抬眼望去,瞳孔一震。
下雪了。
不对,这不是雪。
是无穷无尽的不惊花,即开即落,即落即散,那应该只是一抹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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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落花诗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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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麓山,重重阵法中。
浓重的金光照彻了整个杨家,三公主袖手旁观着一条心链活生生将一位长老拧成了一团细密的血雾,心链另一头,杨心岸面色冷然,手中的代天印散发着恐怖的天道威势,几乎让人忍不住俯首称臣。
“还有谁?”
平日里刻意文雅随和的声音此时森严如戒律,层层回荡在杨家上空。
众人面色惊变,修为低些的已是面色惨白。
同样的代天印和山河锁,如出一辙的手法,平日里倒也不见杨心岸有如此实力。几位长老勉力维持着一身从容风度,隐晦地对视了几眼,一齐望向被围在中心的一位高大男子。
杨昭面色几经变幻,最终上前一步。
与此同时,隐没在阴影中的三公主也上前一步,不偏不倚对上了杨昭,浩瀚的灵气缓缓逸散。
杨昭愕然,“你是何人!?”
三公主并不答话,只静静地立着。
杨心岸沉郁地望着杨昭,厉喝一声:“退否?”
“爷爷是不是……”他停顿许久,答非所问,“是不是你杀的?”
杨心岸森然的眼神一一扫过他背后的长老,嘲讽道:“你应该知道你身后那群蠢货想干什么吧?”
“你!目无尊长,不得好——”
话音未落,那人心口便被杨心岸的长链贯穿,神魂俱灭。
杨昭漠然地瞥了一眼身后升腾起的点点灵光,“是,还是不是!?”
“不是。”
三公主眉头紧锁,总觉得杨昭有些古怪。
杨昭短暂地笑了一下,随后身形一闪,干脆利落地退到了场外,身后几位长老顿时毫无依凭地暴露在杨心岸的心锁范围内。
“你!!”
但是已经来不及说话了,脊背的凉气飞速爬了上来。刹那间,众长老代天印和山河锁齐出,恐怖的金光闪得人眼前白茫茫一片。
杨心岸诡异地笑了一下,手指微微一动,头顶护山大阵悍然下落,金光顿时消弭于无形,众长老神魂巨震,口鼻鲜血直流。数条人影自背后窜出,飞快地将瘫坐到地上的长老困住。
就在那一刻,似乎放弃夺权的杨昭动了。
他鬼魅般地绕过三公主,冰冷的金光直取杨心岸首级。
那一刻,他已经见到杨心岸脖颈上溢出的一条细细血线——只差一点点。
但,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电光火石间,杨心岸已经飘然避开了三丈之远。
身后,高亢渺远的歌声响起,如同有人往识海里死力钉了一根长钉,难以忍受的剧痛让杨昭的山河锁溃不成形,控制不住地反绕到他自己身上。
下一瞬,骤然放大的代天印从天而降,天道旨意般不容抗拒,意图将面若金纸的杨昭镇压。
那几乎就要成功了,重物挤压骨肉的碎裂声已经悄然响起,但在金光和血光之中,一张破破烂烂的符箓陡然成灰,轻飘飘的灰烬下,已不见杨昭的踪影。
杨心岸收手,“啧”了一声,吩咐道:“全力搜索杨昭,特别是川北一带。另外,封锁天麓山,所有人不进不出。”
语毕,有人领命而出,有人迟疑道:“碧霄君身陨的消息我们恐怕瞒不了太久……”
“那就不瞒了。”
话音落下,杨心岸也不管手下什么反应,只一挥手,手下便识趣地领命消失。她转身意外地看向三公主:“我以为你不会出手的。我们的交易并不包含这一项。”
三公主神情淡淡:“我们的交易前提是你不能死。”
“……那海国主容得下你这一身因果?”
“我既已上岸,便无惧因果。”
杨心岸沉默片刻,突兀地笑了笑,“过几日安静些,我便打开雁归处。”
中陆城。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如水滴入海,悄然汇入了喧嚣人流中。
落花诗会在即,各方势力都涌入了这小小一座中陆城,带来的还有各地轶闻。即便世事风云变幻,各方心思各异,长街之上仍是一片熙熙攘攘之景。
“欸,你们说最近长洲剑仙怎么没消息了?别是死了吧!?”
“说不一定呢。不是前两日有人见了白日坠星么?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一般不都是某某大能死了,就掉颗石头砸一砸地么?”
“……那叫天道感应!!”
“感什么应!?”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那是碧霄君呢?”
“你怎么不说是川君呢?碧霄君正值壮年,川君都活了多少年了?”
“其实,远春君也有可能啊。”
“哦哦哦,我也听说了。她好像折在青州了。”
“你说这些个元君最近都倒了什么霉,怎么一个个的都不安分呢?”
“别说了吧,那些个人物用得着我们操心么?”
“倒也是。你听说没,夏家那破剑出世了!”
“早知道了!不就是那位云栖少主么?这有什么好稀奇的,长洲式微,如今也没几个像模像样的剑修能配得上天心剑。”
“要说那倪家还真是好运气啊,有一个倪怀雪还不够,竟还来一个!”
“谢家不也是么?不说谢棠,单是那谢抱晴,不是前几日出关时引动了天相么!”
“唔,不是说天心不祥么?”
“一柄剑而已,有什么凶吉?换你你不要?!”
……
偌大酒楼,语声喧哗,一桌衣着各异的散修正就着几碟小菜,指点江山,讲得吐沫横飞,全然没认出身侧“折在青州”的远春君和“夏家破剑”的新一任剑主。
自莱山一战,蒋瑛再未试着截杀过她们。莱山到中陆的八百里几乎是一路坦途。说几乎,那是因为闻世芳的伤终于压不住了,时不时便需要找地方停歇些时日。
自青州后,她的神魂便从未好全过,原本只要好生将养着,等慢慢恢复,倒也没什么大碍。可蒋瑛一路穷追不舍,到底还是爆发了。
闻世芳不动神色地垂手,任凭堆叠的袖子将指尖掩盖得一分不露。面前酒杯明明一口未饮,酒液却已消失,只余下杯底的一圈白渍。
倪霁似有所感地望过来,目光停留在空空荡荡的酒杯中,刚刚带上的几分笑意荡然无存。
透过天青色的衣袖,她好像看见了道道游动闪烁的金焰。
“无事。”闻世芳下意识安慰了一句。
那是蒋瑛最后留下的天南火。那日,煞气侵魂,烈火舐血,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南火将身侧之人吞噬,于是凭借着一脉同源的气息,一小簇天南火如飞鸟投林,顺着归去来灯径直入了她的经脉。她原以为这点天南火会随着蒋瑛的离开而消逝,但没有。没了修为的压制,天南火一路蔓延,如今已是分庭抗礼之势。
在最初,她所行之处都能留下焦痕。
“走吧。”
倪霁默不作声地起身,目光越过层层人群,忽然停顿在了大门口。
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快步而来。
闻世芳看她表情恍然又带着几分紧张与局促,不由讶异。
这每种情绪都不奇怪,可一起出现在她脸上,却是见所未见。
她不由回身望去。
只见来人身形高挑,大步流星,宽肩窄腰,一身飒沓白袍,脸上挂着三分笑意,正是长居杏花州的谢家家主——谢天影。许是换下了一身沉重紫衣,她脸上的不怒自威之感也淡了些许。
眨眼间,她已经到了身前,锐利的目光率先将二人上上下下扫了一遍。
闻世芳还未来得及开口,难得出门迎客的谢家主就抢先开了口:
“山不就我,只好我来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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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落花诗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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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拍了拍手,缓缓踱了进来。
被堵在客栈门口的散修不由自主让开了一条路,那修士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一身剑气近乎肆无忌惮地悬在他周身。若非如此嚣张的行径,大抵也是个翩翩美男子。
“在下长洲吴宗泽,听闻倪道友近来得了天心剑,特来一试!”
众人微微骚动。
“是他啊,难怪。十大名剑里的万水剑,倒也有些嚣张的底气。”
“等等,那个是谁!?”
“这次长洲也来了么?不是说还乱着吗?传言不可信啊!”
“乱什么乱!长洲剑仙没死就乱不了!不过,那什么名剑谱不就是个乐子么?当什么真?”
“他是不是就是那个一剑斩了金天隼的剑修?”
“就是他!”
“道友们……我有一个问题,天心剑主边上站的是谁?”
……
谢家主脸色黑如锅底,看吴宗泽的眼神有如看死人。长洲剑仙都快死了,居然还有心力来这里搅风搅雨,真是王八遗千年。是那姓顾的压不住了,还是这姓吴的小子听了别人的教唆?这玩意儿确实有几分天资,不过看来全是拿脑子换的。
当谢家是瞎的么!?
然而吴宗泽像是什么都没感受到,视线转过一圈,径直跳过谢天影,在闻世芳身上停顿片刻,最后停留在雪衣剑客身上,带着几分矜傲朗声道:“我手中之剑名为万水,自琅嬛福地所得,已随我杀伐十八载。”
倪霁点点头,“你既已知晓天心剑,我就不多话了。此地人多,非比试之地,不若换个地方?”
吴宗泽出乎意料地拒绝了:“不。”
他一挑眉,微抬下巴,满脸兴味地又看了一圈周围惊愕的修士,带着几分微妙的轻慢道:“此地甚好,就这里。剑修若只是大开大合如何称得上剑修,不如去耍刀!”
散修来历庞杂,使什么的都有,可谓是刀枪剑戟,样样俱全。眼下好好的刀修被他说成了耍杂技的,立刻就有修士怒发冲冠,要跳出来与他比上一场,好歹被身侧同伴死死拉住了。
“不管你的事!”
吴宗泽满意地看着周围修士脸上的惊怒和阴沉,拖着调子冲倪霁道:“你我——一招定输赢。”
“若是,你我中有人伤到了别人,那也算输。”
满座哗然。
这主意乍一听有看头,仔细一想却着实是个馊主意。
两人都是观我境,放在小地方都能做长老了,即便放在中陆城这样的修士重镇,也是一流高手了,真打起来不说是天地失色,飞沙走石是少不了的。这酒楼虽说做了些加固,但也只是相对而言,远比不上比武场。
即便是一招定胜负,那也可能是全力以赴的一击。
无数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向长身玉立的雪衣剑客。这时候就要看她了,她若不同意……
“好。”
倪霁和一脸阴沉的谢家主对视一眼,淡淡应声。
偌大的酒楼顿时寂静了片刻,随后传来了各种细细簌簌的响动。
夭寿了!
别说酒楼,就是想看热闹的都得掂量一下自己的修为。这两人都是剑修,万一真被伤到了,谁来赔?!要是再倒霉一点,死了呢?!
这笔帐一算,立刻就有不少修士或跳窗,或溜门,或符箓移行,脚底抹油溜了个无影无踪。
酒楼老板目瞪口呆,欲哭无泪。
落花诗会前后这些日子是他营生最好的时候,如今这俩剑修一打,往后他这酒楼还不知道在不在呢!
天杀的剑修!
正在悲愤之时,一面细腻温润的玉牌被扔到了他面前,那样式甚是熟悉。他颤着手拿起一看,一面刻着满枝杏花,另一面是一个古奥的谢字。
“打坏了算我的。”谢天影冷漠道。
没事了,没事了!酒楼老板激动地心脏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大喜大悲之间几乎撅过去。
响动渐停,留下来的要么胆大,要么修为深厚,再要么就是着实信任二人。
倪霁嘴角一弯,朗声道:“单比输赢岂不无趣,不如添个彩头。”
谢天影一愣,小云儿以前可对什么彩头一点兴趣都没有。她紧盯着雪衣剑客的眼神慢慢转到了闻世芳身上,意思很明白:这也是你教的?
闻世芳无奈摇头。
“好主意,”吴宗明抚掌而笑,“道友打算赌什么?”
倪霁淡淡道:“若我赢了,那么你便再不来找我比剑。”
吴宗泽眼中闪过几分玩味,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对面剑客一遍,沉吟片刻:“若我赢了——你便把天心剑归于天心绝地。”
走得没几个人的客栈落针可闻。剑修的剑近乎是半条命了,便不是天心剑这样的名剑,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万万割舍不掉的,更别提名剑择主,一旦双选,便已有几分心意相通了。
我心我情,剑亦同感。
荒唐!
谢天影眼神陡然狰狞。修士锻体修心,只是不健脑,有蠢得单纯的,也有坏得可恨的,姓吴的小子不仅没脑子,还其心可诛。不是她不信她自小养在身边的小姑娘,而是姓吴的此举完全不把她身后的倪家、谢家还有闻世芳放在眼里。
闻世芳脸色也沉了下来,抬眼看向吴宗泽的眼神冷若冰霜。
天心剑出世,她确实想过会有些修士来试剑,但,如此作为,几乎是奔着毁道途来的。是长洲容不下倪霁,还是这位吴宗泽……?
吴宗泽神色却带了几分不自觉的笑意。
他八岁学剑,三十二岁往琅嬛福地求剑,万水跟了他十八年。可很少有人知道,他一开始是想求天心剑的。只可惜,天心不认他。甚至夏家家主第一眼就断定天心剑不会择他为主。
这没道理!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不过,天下剑道尊长洲,而小小长洲中,除了剑仙,剑道修为在他之上的只有顾简阳,他已经有了元光剑,自然是不会取什么天心剑了。天心剑不出,他就可以当它不存在。
所以当他听闻天心剑出世时,甚至是不敢置信的——还有谁能让天心剑择主?
没想到,只是一个小丫头片子。
他近乎轻蔑地往上抬了抬眼,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愣了愣,又旁若无事地看向了倪霁。
良久,倪霁轻笑一声:“好。”
“那就请诸位,做个见证了。”
“锵”
一声剑鸣,一柄雪亮长剑出现在吴宗泽手中,霎时,蓬勃的水灵气爆炸般逸散开来。一时间,客栈的墙壁上都挂上了一层薄薄的湿气。
万水在手,吴宗泽舒适地叹口气,期待又冰冷地望向倪霁的右手。
那里,一柄寒如雪夜的长剑出现在她手中。光滑如水镜的剑身上映过万千流光,刹那间,他好像在剑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脸。
吴宗泽悚然一惊,十八年前便是如此,他不可自拔地沉浸其中,痛失良机。
他猛然抬头,紧握万水,周身剑意已是节节攀升。身处一堆桌椅之间,那澎湃的剑意锋利无双,却几乎没伤到那些木头半分,只是带出了一点微不可见的木屑。
透过神识,吴宗泽周身剑气似是无穷无尽,一呼一吸之间水灵气周转似周天星辰,与万水剑已有了一股微妙的呼应,那是只有长久磨合才能有的。
闻世芳半眯了眼,这控制力确实不错,大抵比之顾简阳也没差多少。就是心性着实不怎么样。
她眼神移向面前的雪衣剑客。倪霁背对着她,她只能看到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像是天光下积着雪的远山,不怎么像是云栖山或微茫峰——太秀气,倒像是青州内外境交界之处那些连绵的山。春夏秋冬,四时景致不同,又总是带着些亘古不变的东西。
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下一刻,风云骤起,两道剑光已经碰到了一起。
那一刻似乎有无限长,澎湃的水灵气带着大潮冲岸的气势而来,却只如一条游丝般的细线,锋芒毕露的另一端是流光似的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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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落花诗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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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雪白的杏花开到了尾巴,谢家特有的素心还长盛不衰。
长长的石阶上,倪霁一言不发跟在闻世芳身侧,谢家主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
一路无话。
谢家主进了谢家就平静了不少,吴宗泽这一次十有八九是自作主张,不足为惧,长洲剑仙若真死了,多半是那姓顾的上位,倒是比剑仙正常点。而黎元那货色最在意无非是九黎宗,至于镇魂塔么……
塌都塌了,还能如何,若是姓黎的觉得能从中获利,那可是大错特错,“四姓三宗”可不管他九黎的事!倒是她身后这两人。
威风凛凛的谢家主怎么感觉怎么怪,说是关系好吧,两人一路上又一个字都没说过,若说关系不好吧,看着也不想。她忍不住想回头看,却又觉得不妥,硬生生止住了。
她想了半天,还是开口道:“老三,说实话,你伤势如何?”
闻世芳若无其事,“不算太糟,是一点遗留的天南火。”
倪霁扭头看了看身侧的青衣人,冲着前面的谢家主语气异常平静地开口:“确实不算‘太糟’,神魂本就只是勉强支撑,如今便是更糟。天南火入经脉,稍有不慎便会冒出来。”
谢天影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回头,“这叫还好?!”
起码比在青州好吧。闻世芳心道。不过这话她是不敢说的。
“养养就好。”她一边伸手,轻轻碰了碰身侧剑客的指节,一边瞪了一眼剑客:少说些!
那触碰一触即离,温暖的细腻肌肤似乎只是某个时刻的一抹幻觉。倪霁却弯了嘴角,那不是幻觉。她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有点飘。
她原先总觉得自己只是借着闻世芳的纵容才求得了几分温存,总有一日这耐心会耗尽。但如今她发现,这人的纵容似乎挺没边的,自己似乎永远能奢求更多。
谢天影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她不瞎,虽然只是一瞬,但她还是看见了。
这是……手伤了?
还是什么暗语?
“你们,”谢天影狐疑的眼神在二人身上转了转,“有没有什么瞒我的?”
闻世芳:“……”
倪霁:“……”
谢天影了然,定是有什么鬼!无妨,总有一日能撬开其中一人的嘴。
闻世芳沉默半晌,干巴巴道:“近几日开落花诗会,你诸事繁杂,去静雪亭的路我也认识,不如……”
许是她心虚,也可能是谢老大家主之位坐久了,一脸的似笑非笑十分瘆人,她越说越僵硬,后半句直接飘散在了风中。
“这么快就赶我走了?你若是不想见我,把小云儿留下。况且,你的伤不找人看看了?去梧庭的路认识么?”倪霁不客气地笑了出来。然后被谢家主和闻世芳齐齐瞪了一眼。
过一个转角,眼前便是一大片梧桐,里面隐隐约约现出一座庄子。
“冉生,来客人了。”谢家主快走几步,猛然大喊一声。
一道人影从三人后方窜出来,倪霁眼神下意识一凛,长剑出手。
闻世芳一手按住剑气外溢的倪霁,心中无奈。不过,这也不怪她。来人灵气波动几近于无,身法鬼魅莫测,确实有些杀手的影子。
谢家主的眼神也落到了雪衣剑客身上。
冉生挑了挑眉,跳过脸上有些歉意的倪霁,意外地看向青衣人:“远春君?”
闻世芳点头,“还要麻烦冉道友了。”
冉生边走边道:“师傅先前还在信中跟我提起过您,说您一定要好生将养个把月,不过他猜您不会如此,而且这一路定然不会平顺,所以便把先前的丹方给我寄来了,让我也有个参考。没想到还真排上用场了。”
冉生心直口快,闻世芳一时也没来得及阻止,只听身侧谢家主幽幽道:“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花了那么久才过来。这就是你前些日子跟我说的‘已无大碍啊’。”
冉生愣愣地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品出了几分阴阳怪气。
闻世芳实在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人非死物,难免受伤,她已经习惯了,毕竟也不是什么难以恢复的大伤。她们四人中,谢天影年纪最大,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对另外三个都有些长姐如母的意思,有时候着实让她吃不消。
“我没事。”
谢天影和倪霁同时冷哼一声。
两人对视一眼,谢家主若无其事道:“你都说过多少回了,这没用了。”
雪白的花瓣打着卷儿落到谢家主的一身白衣上,于是这一袭平日里来去匆匆的背影也似乎多了几分留恋。
“怀梦。”谢家主突然停了脚步,难得喊了她的字,正色道,“川君有十二阁,黎元身后是九黎宗,素心真人是南华观,藏锋道人有黄家,长洲剑仙执掌长洲,江元君背后是整个鲛人族。那些是牵绊,也是倚靠。唯独你,一介散人,只挂了一个云栖客卿的名号。你孤家寡人一个,真要出事,江元君远在海国,恐怕鞭长莫及。我虽能帮你,但也担心有腾不出手来的时候。你还是……”
她微微一顿,语调有些干涩:“要多加保重。”
这回青州和不见峰便是如此。蒋瑛其人,未露出真面目时已是难料,她虽然招揽了蒋瑛,但从未把要紧些的东西交给她去做。如今她一朝反叛,下一步棋放在哪里,更是如一团迷雾。更别提蒋瑛是同老三先认识的,恐怕对她的了解比所有人都要多些。若是她还是执意置老三于死地,那便是防不胜防。
冉生被迫停了下来,只得装聋作哑,总觉得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天心医阁尽量不涉门派之争,但身处人间,如何能不被卷入!?不过是该闭嘴的时候闭嘴,该不听的时候不听,实在不行往防护重重的门派一躲,赶不及便挟恩以求报而已。
闻世芳垂眸,身侧两道视线有如实质。一个是她的至交好友,一个是……她难以放下的人。她心中莫名有些酸涩。那些表情她太熟悉了,只是今日却有些不敢看。一路行来,她在生死之间几经徘徊,还连带了一个无关之人。那抹永寂擦过掌心,却即刻而去,她真的分得清那些是错误的选择么?还是只是她自以为是、一厢情愿……
在那些漫长的孤寂岁月中,她学会了一重重的修炼,学会了一道道的阵法,学会了听取万里风声,却没学会如何应对这些关切。她曾经以为得证元君后,便会少许多后顾之忧,而今她才发现,这无关修为的事。
“好。”她轻轻道,声音近乎呢喃。
谢天影复杂地看了看,眉宇间的沉重几乎要坠下来,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沉默下来。
倪霁脸上向来带着一点笑意,虽然隐隐约约的,但也冲淡了她身上锋锐的剑气,几乎有如沐春风之感。此刻那点笑意不知何时淡了下来,眼珠沉沉地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眉眼中显出了几分让她心惊肉跳的意味。
大抵是感应到了她的怔愣,雪衣剑客表情一松,又恢复了她平日里的温和模样。
芝兰玉树,却是剑气堆成的。
闻世芳迟疑开口:“你……”
刚开了个头,倪霁直直望着她,含着点笑意的语调听来十分认真:“师叔既然挂了我云栖客卿的名头,我云栖自然会以客卿之礼相待。”
谢天影诧异地扭头看着身侧的雪衣剑客,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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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落花诗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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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生!”
梧庭外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混着奇怪响动传来,打破了梧庭内诡异的安静。
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闻世芳心里一动。
下一刻,一道紫色的身影疾风般卷进来,身后呼呼啦啦跟着一群弟子拖着一个什么东西。脚步刚停,她便挥手放出一个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傀儡。
沉重的“咚”声重重砸在众人耳中。
“赶紧来帮她看看,这傀儡刀刃上大概涂了毒。还有这些小弟子你也看看,不知他们有没有被波及到。”她语速飞快,指着小弟子身后道。
透过重重人影,闻世芳隐约看到了一身漂亮的白毛和鹿角?
那是……一只鹿?
倪霁一愣,那是谢卉。谢道之的师傅。传闻中,确实履行了自己誓言,不断销毁长洲剑仙门徒所持傀儡的人。
谢天影脸色一肃:“谢长老!”
谢卉这才看见了三人,不由傻眼。
冉生倒是一脸淡定,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拨开重重人影,蹲了下去。
“确实中了毒,好在不深。”她淡淡道,微弱但雪亮的光闪过,半晌无言。
谢卉眼睛一转,冲这闻世芳道:“闻道友,你也来了。”
闻世芳点点头:“谢道友风采如旧。不知这鹿是……”
“我一时心软救回来的,”谢卉摇头,指着那只剩零部件的傀儡道,唏嘘道,“今天我阴沟翻船,拆这傀儡时出了差错,她替我挡了几招,可不就成这样了。”
“这毒……”冉生突然开口,声音里透着十足的费解,“这毒和之前那些是一样的。”
闻世芳一怔。
谢天影眉头逐渐拧紧,扫了一圈衣衫凌乱但神情镇定的小弟子,放下心来,带着二人转到了后室。
禁制升起,谢家主开了口,神情严肃:“本来也没想瞒你,不过事情太多,你的伤又比我料想的严重,所以给耽搁了。”
“川北恐怕有变。”
闻世芳一怔,虽然她的不问天在川北,但川北大多数地方都被皇朝占据,成气候的门派世家少得可怜,似乎也没有什么使毒的门派?
还是说……
“刚刚匆忙,你怕是没仔细看,”谢天影背着手,转身看向被另一扇竹窗,窗外是一小方药圃,年份未到的玉铜钱闪着若有若无的微光。
春光下,凌厉的脸上是暖阳也驱不走的冰寒,带着几道细纹的眼角透出了点杀气,她淡淡道:“那傀儡看着修为低,不过知白之境,实则能发挥出近乎照神的能力,若是自毁则可抵照神剑修一击。”
闻世芳一惊,不由对上了倪霁同时望过来的眼神,这东西她们曾见过,在抱水城顾家。
谢天影没看见二人的对视,顿了顿,继续道:“这傀儡是谢卉从川北带回来,据她说,还有很多。”
“最重要的是,你们知道这一具傀儡价值几何么?”谢天影的声音忽的变得很轻,几乎有种不真实,“不过八百玉钱。”
闻世芳失声道:“怎么会?!”
倪霁也是一愣,她虽然不通傀儡法阵之术,但也知道百来玉钱的概念。以百来玉钱造出照神一击,不可谓不精巧,不可谓不划算,不可谓不骇人。
“因为这些傀儡并非完全以阵法驱动,所耗都是些材料钱。你还记得我们游历人间时看见的那些机巧小玩意儿吗?它们更近似于那些东西。”
那是一些精致可爱,专攻稚子幼童玩耍的玩具,不要说伤人,便是自己不被下手不知轻重的孩童弄坏都很难,跟外面那一具庞大的傀儡简直是天壤之别。
闻世芳悚然而惊。在抱水城时,倪霁能被一屋子骤然激活的傀儡所伤,那更多呢?要多少人才能制住?造价如此之低,财力雄厚的世家怕是能造出千千万万,这万千傀儡在手,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都能威震一方。若此事传出,修界震动!
“这些傀儡自川北何处得来?”
谢天影回身对着她们,紧抿着的唇角弯了弯,勾出一抹凉薄笑意,“皇陵。”
闻世芳愕然。
川北皇室向来厌恶修士,怎么会用这些?而且,杨家与川北皇室牵连甚多,此事难道是他们主导的?是等等……她忽地想起还在小岛时,红先生情报中的一小行字——罪臣之子登位?
“川北新主秦苍?他是谁?”
“老三,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个凡人上过烟波舟?”
闻世芳心头一动,确实有些印象。
“那人是当时的五皇子,后来因为谋反被赐死,秦苍就是他的儿子。这位新主隐姓埋名多年,如今一朝登位,虽然推行修养政策,没有什么大动作,不过对杨家疏远得很。这些东西怕是杨家也不知道。”
谢家主语气平淡,显然对这位川北新主调查已久。
秦苍若是得了杨家支持才上位,便不可能疏远杨家。杨家把持皇位更迭久矣,这种事情想必不可能没遇到过,所以……
闻世芳心念急转,突然道:“碧霄君身陨了?”
谢家主点头,“如今的杨家家主是杨心岸。”
血芝怎么说也能延寿个把年,掐指一算,自无极宫一别,不过大半年时间。是血芝失效了,还是另有隐情?闻世芳摇头,如今这些猜测都不重要,“杨心岸向来是不愿插手川北事务的,若非如此,碧霄君也不会那么不喜欢她。她如今做了家主,又正值盛年,恐怕这位秦苍是很开心的了。杨家一旦撤手,川北便没什么修界大势力了,他怕是也找准了这个机会。”
谢天影笑了笑,带着说不出的嘲讽:“是啊。这位新主可是聪明的很呢。杨家在川北干涉了百年,向来高高在上。谢卉在皇陵发现这些东西后,便去了皇宫,你猜她看见了什么?”
“她根本没进得去!皇宫外有三重禁制,只针对修士,触之即招致天雷。”
那绝不是杨家的手笔。杨家不喜欢在靠近皇帝的地方有任何修界的东西。
闻世芳皱眉,低声道:“修士妄加干涉人间皇朝是大因果,一招不慎便是修为止步不前,更有甚者直接天雷加身。除了杨家,还有谁?那些傀儡来得着实蹊跷,又值新主,他怕是所谋非小。”
“老三,”谢天影忽然唤了她一声,落在通透天光下的半身近乎流光溢彩,那是世间顶级体修的磅礴气息。她若有所思道,“你说,凡人们想要什么呢?”
一位帝王,会想要开疆拓土,会想要万民生息,会想要后宫佳丽三千,天下贤臣万万,四海升平,青史留名。可那也许是在一个没有修士的世间。秦苍用傀儡守皇陵,以禁制阻修士,疏远杨家,又联合了不知哪方势力,实在说不清他到底是喜欢还是厌恶修士。
闻世芳沉默半晌,轻声道:“修士想要什么,凡人就想要什么。”
静雪亭。
春日中的静雪亭没了登高俯瞰的孤寂,和煦暖风中,花草香气盈人,曾经透过冷冽雪光的六角窗如今摇曳着纤细的枝叶影子。
长身玉立的剑客一路跟着她回了静雪亭,便赖着不走了。
闻世芳是意料之中,谢家主却是笑骂了一句:“小云儿,你多大了,怎么这么黏人?”
“黏人”的剑客装模做样回了句:“师叔有伤在身,做弟子的不得照顾么。”
现在呢?
堂堂天心剑主像全身没骨头似的腻在了她怀里,修长的手揽住了她的背,一条腿半跪在榻上,黑亮柔顺的发丝蹭着她的脸侧。
闻世芳有些吃力地仰身搂着倪霁,非常明白这就是她故意的。
门一关,雪衣剑客那一脸的温和知礼便消失了,眼角可怜兮兮地垂下,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让人实在心里不忍。下一刻,她就蹭了过来。
说蹭也不太妥当,那力道大得惊人。
那时,她身后只有一张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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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落花诗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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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中陆城城门外。
一队红衣修士停在了城门口,中间是两辆雕龙镶金的马车,均以三匹风马牵着。修士们修为最高不过照神,放在如今高手云集的中陆城可谓是毫不起眼,但他们身上的标志却让不断路过的修士面色大变,如避瘟神一般退避三舍。
为首的修士望着城头巡视着的紫衣银甲的修士,感概万千。
这是平泽第一大城,夸张点,说天下第一城也不为过。四十年前,她风华正茂,游历经过中陆城,曾想长居于此,没想到却隔了这么久才回来。
她眼神一点点扫过城门,闭了闭眼,回身淡淡道:“公主、皇子,我们到了。”
“这么快,这风马果然厉害!”厚实的绣帘被掀开,一个眉目灵动的姑娘探出头来。
她看着中陆城巍峨的城门,陷入了长长的沉默,良久方叹道:“这城门可真是厚啊,若是我朝城墙都这么厚实,大概也不会有外族敢来犯了。”
另一辆马车上,一位身材高挑的男子闻言冷冷哼了一声,眉间闪过几分阴霾,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怎么,这种事你也要管?这可是修士城,能和区区凡人的一样么?再说,可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若是事成,以后多的是看它的机会!”
那修士不禁皱了皱眉。
“姚先生,此番辛苦了,”她仿佛没听见似的,半分不恼,冲着那为首的修士柔声道,“不知杨家主的人什么时候来?”
姚先生刚想回答,耳畔风声微响。
她转身回望,一位黄衣修士正朝他们走来,身后跟着一群紫衣护卫。
“来了。”
眨眼间,那人便到了马车前,她扫了一圈,眼神在姚大师身上微微定格,随后看着公主淡淡道:“四公主、二皇子,一路奔波,厢房早已备下,且随我来吧。这中陆城中修士众多,明日便是落花诗会,还望二位早些歇息。”
话说得很明白——你们都是凡人,手无缚鸡之力,城里修士众多,别乱跑。
二皇子不禁变色。他养尊处优惯了,素来随心所欲,纵然如今皇宫不时有修士往来,明面上也不会少了他半分尊敬。
这人!着实可恶!他咬紧牙关,眉间阴霾之色更重,却不敢多说半字。
“多谢先生提醒,我兄妹二人初来乍到,又并非修界中人,眼拙得很,还恐冲撞了什么大能,不知先生可有什么提点?”三公主笑盈盈地问道。
黄衣修士低低笑了一声,“只要你们穿着这身衣裳,别往那几位老祖身上撞,就没人敢动你们。”
四公主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眨了眨眼,掩去了眼中的深思:听闻修士也十分厌恶皇室中人,这么一看大抵是不错了。那……想必父皇的心思是多想了的,就是不知她这二哥如何打算。
一日后,杏花州。
落花诗会正式开始。杏花州内设了禁飞令,除少数几个人外,都只能慢慢走过去。长长回廊里,各色衣袍翻飞如云,嬉闹笑谈之声不绝如缕。
素心开得正盛,纷纷扬扬的花瓣在风里飘落,九曲长廊外,落花已经铺出了厚厚一层的雪。正如闻世芳记忆中的模样。
她忽然扭头看向身边并行的雪衣剑客。旧时景,旧模样,眼前人,意中人。
上一次来这里,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众人交口称赞的长生剑主遇到了水云画师张真,谢天影和方圆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一切似乎都会顺顺利利的。
那时候,她从未想过会有如此时刻,那些曾经围在她身边的人很近又很远,仿佛一下子就会被风吹走,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以为,倪霁是她有责任要送一程的人,后来却发现,似乎是因为倪霁,那些路才显得悠长而有意义,她胸腔中那颗麻木的心好像再活了一次。
游廊再长,总有走完的时候,可她如今倒是隐隐想着要一直走下去。
倪霁敏锐地察觉了不对劲,“怀梦?”
“没事。”
倪霁停住了脚步,执着地看向青衣人。
闻世芳轻咳了一声,伸手拂去倪霁肩上的花瓣,“不过是想起了些旧事。”
倪霁心神一动,“我想听。”
明媚春色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熠熠生辉。
闻世芳弯了唇,柔和的眉眼似是一汪春水,“那一次诗会,我本是不来的,却被你谢姨和吴姨硬拖着拉过来了。那时,张老夫人还在世,她极喜欢你吴姨,给她塞了不少好东西,也给她介绍了不少青年才俊,她长袖善舞,最后那些人不少都跟十二阁关系极好。”
她顿了顿,笑意更甚,“可是张老夫人不喜欢方圆,明里暗里给他使了不少绊子,天影那时还没这么敏锐,只以为是方圆倒霉,感叹了好几天,几乎要拉着南华观道人给方圆算上一卦。”
倪霁噗嗤笑了出来,“后来呢?谢姨发现了?”
“没有。是你师傅酒后失言漏出去的。后来天影便和方圆寸步不离了。”
“啊,这倒是个好主意。”
闻世芳摇头,“不好。因为后来便是两个人一起倒霉了。”
倪霁一愣,肩膀控制不住地抖起来。她无缘得见这位老夫人,只在世人口中听闻她为人严苛刚直,却不想竟还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她有心想问问是怎么个倒霉法,但眼角余光中,一抹熟悉的重紫色飞速靠近。
谢天影忽的止步,怪异地看了看乐不可支的剑客,冲着青袍人叹道:“‘四姓三宗’的人快到齐了。”
“好,走吧。”闻世芳抬脚跟上,忽的扭头冲身后的倪霁温软地笑了笑。
杏花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最靠近背后岚山的地方,有一片始终被阵法笼罩的地方,那里是谢家顶顶机要事务的商议之所,也是如今守护镇魂塔的“四姓三宗”掌事人的齐聚之地。
往年,这种会面是不会有的——镇魂塔无事,聚什么?看那些老对头的死脸么?
眼下,这里悄然无声。
里面已经坐了五位修士,各个眼观鼻鼻观心。虎林黄氏家主,天麓山杨家家主,云栖倪家家主,南华观素心真人,长洲顾简阳,放在外面都是威震一方的人物,自然谁也不会率先开口。更何况,正主都还没来呢。
一身百衲衣的了尘踏进此处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
“阿弥陀佛。诸位道友来得好早啊。”
素心真人放下茶盏,和气地笑道:“不过是借了地势之利罢了。了尘道友自不见峰而来,不知那里情况如何了?”
南华道法亲近自然,她又有了些年纪,眼角的鱼尾纹格外明显,此刻看起来和蔼非常,换下那身道袍就像一个慈爱儿女的夫人。
“闻道友基本上把邪灵荡尽了,我不过是收个尾,眼下平安无事,只待重建了。”
话音落下,禁制便又被触动了。
众人抬眼望去,谢天影冷着脸大步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个青袍人。
融融春光下,闻世芳脸色苍白,眉间透着一抹淡淡的病气。
果然没那么轻松。众人心头一致闪过一个念头。镇魂塔向来是极为棘手的一个地方,每次出事都是波及甚广,值守弟子全军覆没的事并不在少数。只有二十年前那一回和这一回,值守的弟子一个没少,不过,二十年前那一位可是死了。
天雷加身,闻世芳能护着那些弟子,全身而退已属不易。听闻,这一位后来还遭遇了几场截杀,那如今,这一位的实力,还剩下几成?或者说,这位年纪最轻,又甚少露面的元君全盛时期有实力如何?
隐晦眼神交错扫过,暗潮汹涌,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闻世芳扫了一圈。长洲剑仙没来,那他大概真的伤重,还是只能吊着命的那种。顾简阳一脸冷淡地喝茶,头也不抬。也难怪,论资历、论修为,他都是垫底的那一个,更何况,他还不是真正的长洲之主。
杨心岸倒是气色极好,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倪震宇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冲她微微颌首。素心真人也是风采依旧。剩下的那位身着虎纹长袍的应该是黄家家主了。
这位黄家家主正如虎林黄家的家训,甚少露面,连传闻都很少。她从前也未曾见过。
只是……闻世芳忍不住皱眉,黄家主中年人模样,一呼一吸似有天地呼应,显然修为深厚,只是眼神隐隐透露出一股漠然,似乎超然物外,不参世事。
这眼神放在素心真人上还说过去,放在一位家主身上着实有些奇怪了。
闻世芳还在琢磨,偶一抬头就发现对面的了尘不知为何死死地盯着她,似乎十分不解。
“诸位道友,我们来这里恐怕不是来喝茶的吧。”
出乎意料,居然是那位黄家主率先开口,语调淡淡,听不出半分情绪。
“镇魂塔这回损伤甚重,重建怕是要好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拘禁的邪灵该往哪里去,不知各位怎么看?”
了尘收了眼神,言简意赅道:“小灵台境可超度。”
素心真人附和道:“我南华观也可收纳一二。”
黄家主摇头,“小灵台境半悬海外,南华观深居山林,一来路途遥远,弟子押送过去多有不便,二来,这‘一二’该如何划分呢?”
他冷淡的眼神扫过众人。小灵台境和南华观如此说并不奇怪,可若是他们能一直出力,不见峰上那一座镇魂塔也就不会立了。两者皆在边陲之地,而镇魂塔虽然高居不见峰,但距离四州都很近,实际上要比小灵台境和南华观方便许多。
而且……他扯了扯嘴角,终于显出几分嘲讽,空口而说容易得很,天下广大,究竟哪里的邪灵送往哪里,这可是事关切身利益的事。
谢家主放下手中茶盏,细腻的白瓷流过温润的光,“南阳夏家的月塔可暂做一用,我会和夏家主商讨。”
“至于划分么,”她看向了尘和素心真人,沉吟片刻,“不如先以汜水和四面山为界,往东归南华观,往西归小灵台境,四面山以暂归谢家?”
了尘眯了眯眼,“如此甚好。”
素心真人想了想,笑道:“谢道友这主意甚好,只是我不过是个不管事的长老,还需和掌门商量一下,方可给道友答复。”
黄家主深深看向紫衣人,泗水和四面山一脉确实兼顾了路途和世家仙门的分布,她怕是早有准备。不过,泗水可是离天麓山近得很,那地方几乎被杨家视为禁脔。
“杨道友,重建镇魂塔恐怕每个三年五载干不成,我黄家轮完后便是你杨家了,不知杨道友可有什么高见?”
杨心岸笑盈盈道:“谢道友这分法极妙,我没什么意见。镇魂塔么,修界这么几百年都这么过来了,我杨家在一天,便守约一天。”
这都是什么废话!不在天道碑上的誓言不过是句空话!黄家主吃了个瘪,不禁皱眉。往常来的都是杨见鹤,向来看谢家不顺眼。这杨心岸长年游历在外,他如今第一次见,吃不准性情,没想到似乎和谢家关系还不错?
他不再绕弯子,直入正题,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紧紧盯着青衣人,冷声道:“听闻闻道友那一日是度化,而非诛杀邪灵,是否?”
素心真人意外地看向闻世芳,向来诛杀容易度化难,若非有伤天和,有碍修为,弟子们早就全杀了了事,怎还会有镇魂塔这个大麻烦。不过,据她所知,闻世芳师承江潮生,这一手度化是哪里来的?
谢天影拧紧了眉,姓黄的这语气倒是不客气。
“不错。黄家主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不知远春君是以何法度化?可能推而广之?”
闻世芳笑了笑,“剑修以剑渡生,我亦是如此,怕是要让黄家主失望了,我这法别人学不来。”
“为何?”黄家主咄咄逼人,丹凤眼中满是审视,方才的超然物外全然褪却。
谢天影脸色微变,姓黄的这是审犯人么!?她刚想出声,只听青袍人缓缓道:“不为何,我所求之道而已。”
满座皆静。
了尘神色微变,和素心真人若有所思地对视一眼。
话说到这个份上,确实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不管什么功法,若是只有成了元君才能有度化之能,那对天下千千万万的邪灵也没什么意义。
黄家主摇摇头,悻悻而退。
谢天影脸色稍缓,却神情骤然一变,猛地看向禁制之外。
一道剑气纵横长空,飞速而来,眨眼间便站到了三丈之外。
那是……长洲剑仙!
她不禁起身,冷冷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众人一阵惊愕,诧异的目光从顾简阳身上扫过,看向三丈之外的三圣剑剑主。
闻世芳眉头紧锁,长洲剑仙风尘仆仆,身形比之前要更枯瘦,面颊两侧几乎凹陷,一身灰袍挂在他身上,就如风中的一根细竹竿,唯有一双眼睛锋利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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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落花诗会(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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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瘦的剑仙瞪着眼,一一扫过谢天影身后“四姓三宗”的掌事人,脸色逐渐阴沉如水。
素心真人拧着眉轻咳一声,刚要开口却听长洲剑仙开口道:
“好哇。”
“你们真是好哇!姓闻的都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如今世道太平,各个胆子缩得跟老鼠一样了?!”
那语调满是恶意,内容更是不知所谓。谢家主几乎怒发冲冠,顾简阳面色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尘转着珠串的手不由一顿,黄家主张目结舌,脸上再也不见淡然,杨心岸沉沉望向长洲剑仙,若有所思。
一直装聋作哑的倪家主也不住看向长洲剑仙,脸色诡异:怎么?这老家伙脑子坏了?
怒极的剑仙咧着嘴无声笑了一下,似嘲讽,又似怜悯,随后拂袖而去,破空声与阴骘的声音一齐落下:
“与虎谋皮!”
谢天影脸色一变,禁制流光飞闪,几只纸鹤骤然腾空而起。
这老东西今天狂得不同寻常,还是要盯紧了好。
禁制内安静了片刻。
闻世芳拉着余怒未消的谢家主重新坐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了顾简阳一眼。
不光是她,几乎所有人的眼神都聚焦在呆立着的元光剑剑主身上。
顾简阳望着长洲剑仙消失的方向,面色越发沉着,忽地转身坐了下来,倒了一盏茶,又恢复了刚刚的冷淡。
清冽的茶水敲击着油亮的白瓷,他目不斜视,只看着杯中的一小汪清茶。
素心真人望向顾简阳,饱经沧桑的眼中带着点温和笑意,语气郑重:“顾道友,说实话,你师傅之前碰到什么了?”
顾简阳啜饮了一口,言简意赅道:“无名纸鹤,单人赴约,我不知。”
了尘:“那剑仙是如何中了埋伏的?”
顾简阳:“我亦不知。”
众人:“……”
谢家主冷冷盯着他,眉间满是不耐。
他微微一顿,眼神扫了一圈,诚恳道:“诸位道友,长洲剑仙乃是我师傅,他做什么,我无权过问。”
闻世芳轻笑一声:“那你知道什么?”
顾简阳仰头想了半晌,慢吞吞道:“池既明还活着。”
谢天影拧紧了眉,“我也知道!没了?!她跟长洲剑仙又怎么了?”
闻世芳一怔。那位传闻中丧命于三圣剑下的小弟子?
顾简阳又是错愕又是不悦,脸上显出了几分赤色。谢天影这是什么意思?她是谢家之主,他自己也会是长洲之主,算起来他们二人乃是平辈,谢天影那语气未免也太不客气了!
素心真人久居山中,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池既明是谁,不由“咦”了一声,问道:“你师傅三圣剑下还留有活口?”
谢天影他还能冷嘲热讽几句,但素心真人就不行了。顾简阳脸皮一抽,强按下心头不悦,“总归是剑跟人走的。不过,我并未和她打过照面,她是怎么活下来的,这次又有什么打算,我便不知了。”
一问三不知!谢家主暗骂一声,揉了揉眉心。长洲剑仙受伤恐怕与池既明有脱不开的关系,只是,近来并没有像是得证元君的消息,池既明再怎样最多只是个半步元君,单凭她一个要想重伤长洲剑仙恐怕不可能。
所以,若是她所为,她定然还有帮手。
不对。
她回想起刚刚长洲剑仙的模样,心中疑窦渐起。说他受伤了,可周身气势似乎仍旧强盛,若说是没受伤,那近乎成人干的模样也不对劲。
对面,了尘垂眸转着念珠,垂首静默如佛像。
闻世芳止不住地轻咳了两声,手中茶盏的茶水再一次悄然蒸发。
长洲剑仙这次兴师问罪只怕没这么简单,蒋瑛若是还在打归去来灯的主意,那下一步就是要让长洲剑仙忍不住动手。她看了看身侧陷入沉思的谢家主,垂眸掩去其中深思。可剑仙的状态恐怕大不如前,那是……瞄准了谢家?
谢家又有什么东西值得蒋瑛惦记?
黄家主沉默了半晌,慢悠悠地开了口:“池既明差点死在三圣剑下,这次归来只怕来者不善,顾道友还是小心为妙。毕竟,长洲近来风波甚多,顾道友诸事繁杂,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风波甚多……
顾简阳一下黑了脸。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黄家主一下就提醒了他一个人——谢卉!这个立誓毁了长洲所有谢氏傀儡的人当真这么干了!虽然长洲多为剑仙,持傀儡者少之又少,可长洲蒙剑仙庇护多年,已经许久没人如此挑衅了。一时间,各种乌七八糟的事都找上了门,随后便是他师傅重伤!
他不觉磨了磨后槽牙。
另一边,黄家主又开了口:“闻道友,这十二金阵还是二十年前布下的那一批,这些年不过做些维护罢了,不知你可知道这十二金阵为何突然便破了?”
老狐狸。闻世芳淡淡道:“十二金阵牵连着镇魂塔,想来是那日邪灵过多了吧。”
黄家主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素心真人长叹一口:“近来颇不太平,诸君珍重。”
长月湖。
一青一紫两道身影慢慢走过九曲回廊。
湖面上,两道白影正难舍难分,阵法流光不时被触发,激起白浪朵朵。
闻世芳停下脚步,清脆的剑鸣即使隔了这么远也十分清晰,而且绝不会被认错。
那是……她脸上不觉带出些笑意。
那笑意很淡,只是唇角的一个小弧度,盛在眼里的却像是一泓星光。
谢家主看得一愣。
她诡异地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放在此情此景下极其不吉利的人。
谢家主皱了皱眉,心道:长洲那老家伙能和老三比么?
于是便换了个话题开口道:“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是我让小云儿去你那儿的?”
闻世芳一愣,“不是?”
谢家主摇摇头,“不是。我不过看穿了她的心思,又适逢你出关而已。她……”
说话从不虚的堂堂谢家主忽地卡了一下,有些话她觉得应该说,又觉得不应该由自己来说。她向来锐利的眼神随着那道白色身影上下游移。身若游龙,剑气如虹,她的小云儿受了那么多苦,现在还是长成了如此模样。
“她一直想离开。离开谢家,也离开倪家,离开……世家。”谢家主的声音很轻,又很笃定。
青袍人心神一颤,又有些释然——她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我不知道她为何有如此想法,但也许她是对的,”她扭过头,目光灼灼,“我知道,你肯定会护她周全。”
闻世芳抿了抿唇,几乎苦笑。可现在她还做了更多。
她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们,可谢天影不同于旁人。她是倪霁的半个母亲,也是她自己相识三十年的挚友。
若是情坚一生,那便罢了。若是……
她心口一阵抽痛,筋脉内消停了些的天南火再一次蔓延起来。
湖心,剑气高涨,层层剑鸣如天籁。
她一直,都是舍不得的。
夜幕交接下的温存似乎犹在身侧,她耳朵忽地有些发烫。
谢天影定定地望着青袍人。她其实还有藏了一点私心,其实也不算私心——她与这位远春君相识于年少,当时便在她身上看见了些许大道孤寂的影子。如今都过了多少年,已经没多少人能唤她一句“怀梦”,孑然一身近乎狼狈。
谢天影从来不信什么无情仙人,她只信奉这烟火人间。
也许,她多个弟子会好一些。
思至此,谢家主不禁有些得意。她料得没错!
“另外那个是倪怀雪,”她抬了抬下巴,笑道,“听闻这些日子她一直和了尘游历,没想到了尘教徒弟也挺不错的。我还以为她只会从佛家弟子那里选呢。”
青衣人按捺下纷乱的心绪,扯出一个笑,“倪怀雪根骨绝佳,心性不染尘埃,了尘选她也是理所应该。”
谢天影应了一声,感叹道:“倪震宇真是好运道啊。不说小云儿和倪怀雪,还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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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落花诗会(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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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月湖边,春风徐来,落花缤纷,各地世家仙门的小辈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这、这、这镇魂塔倒了,听闻雪浪山一下就闹鬼了!”
“什么闹鬼!你可是个修行中人,应该知道那些个真正的邪灵有多难得吧!”
“是啊,陈兄,我听说那只是关家故弄玄虚而已。”
“啊……”
“不说这个了,镇魂塔这三个字我这几日都听吐了!说点新鲜的!”
“听说这回川君也来了,说不定我还有缘能见到这位老前辈呢。”
“当真!她老人家不是已经避世许久了么?她来做什么?这可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吧?”
“谁知道呢?她不是前些日子还在青州十二阁露面了么?”
“我听说那位吴阁主怕是不太好……”
“好着呢!我兄长的朋友的嫂子前两天还看见她了呢!”
“哦?你什么的什么?”
“欸欸欸,那不是碧海九剑汤九郎么!他竟也来了!”
“大惊小怪!如今这中陆城掉块砖头都能砸到个天才!这些日子我已经看见了赤血剑、云雾山客、风雪客、明光令……”
“嗯,你们说,杨照夜和倪霁,汤九郎和季仲徽要是打起来谁能赢?”
“肯定是天心剑主和汤九郎啊!”
“后面那对我认同,前面可不对吧!”
“我看未必!杨照夜那是何人!?那可是天麓山杨家不世出的天才啊,岂是小小云栖倪家可比的!”
“咳,你这话可收一收,当心被人听到了。”
已经听到了。倪煦不动声色往边上瞥了一眼,嗤笑一声,心道:我小小云栖可是出了长生剑主和天心剑主呢!杨照夜又怎样,倪霁这回青州一行定有大长进!
她目不斜视从那几人身边走过,惊得那几人一下如白日见鬼一般跳起来,飞快跑了。
“谢棠!”她冲着前面一道熟悉的深紫色背影喊道。
谢棠一回头,惊喜道:“倪煦!你终于来了!你要再不来找我,我还想着亲自去找你呢!那季伯玉可是来问了好几回了,你脾气也挺好的啊,你俩怎么天天吵架?!”
“这才第一日,怎么就‘终于’了?”倪煦无奈一笑,半点没回应季伯玉的事。
她去年随着三长老来谢家商谈青州和中陆城的通商事宜,她和谢棠就是在那时结识的。说起来,谢棠虽然拜入风雨山庄白珧大家门下,修得了一身光风霁月,但那不过是糊弄人的,一张口那脾气倒是跟谢家主有个八成像,还多了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绝招。
她转向谢棠身边的一位黄衣修士,眉心微皱,“这位是?”
黄家的?
“在下虎林黄虚白。”一身温雅的修士笑眯眯道。
“黄道友。”倪煦点点头,做足了礼数。
“不知倪道友可曾见过天心剑主倪霁?”
倪煦一怔,皱眉打量了她一下,心道:找她作甚?切磋?看着也不像啊。听闻黄虚白也不是什么好勇斗武的性子。
她摇摇头,淡声道:“并未。她应该是随远春君来的。”
黄虚白了然地点点头,忽见对面的白衣人脸色一变,立刻扭头退开她三丈远,随后陌路而行,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
谢棠微一摇头,冲她使了个眼色。
黄虚白若有所思往前一看,一位头发斑白的白袍修士正缓步而来,衣袍上的金纹在阳光下近乎流动的日光。
云栖家主倪震宇。
难怪她如此。这位家主是出了名的不喜欢黄家。
“母亲!”
魂飞天外的谢家主领着路,踩了九曲十八回的杏花,好不容易回了魂,就见到了她整日跟着一帮书呆子混的大女儿,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刚想嘲讽几句,就瞥见了她后面跟着的一位黄衣修士——黄袍绣虎,手持洒金折扇,正是黄虚白。
她一肚子牢骚顿时咽了回去。
黄虚白恭敬地一一行礼,“谢家主、远春君。”
谢棠可就没她这么规矩了。
“闻前辈!”
三个字响彻长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见了救命恩人。
谢家主心头邪火一窜,怒视着眼前喜形于色的谢棠就要不管不顾就要开骂,却见她大概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变了脸色,一下子就显得十分温雅,只是,语气却半分没变。
“闻前辈我就说你修为深厚一定不会有事的没想到你居然来落花诗会了母亲半分都没跟我说我还以为你要……”
她还端着一副光风霁月的笑脸,话说的却又急又快,身后的黄虚白不由目瞪口呆。
闻世芳:“……”
丢人现眼!谢家主额头青筋一跳,仍不住要打断,但先开口却是倪霁:“谢棠?”
她眉峰拧紧,一脸惨不忍睹地看着眼前许久不见的谢棠。
谢棠语音断了瞬间,继续道:“小云许久不见啊。”
倪霁:“……”
谢家主终于忍不住了:“谢棠!”
横眉冷对,满脸怒容,一身厚重紫衣无风自动,寻常人看见谢家主这般模样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但谢棠不是普通人。
她眨了眨眼睛,“娘——我就是打个招呼。”
闻世芳轻笑起来。
谢天影被她大女儿长久不见的撒娇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笑几声便不再看这个糟心的玩意儿。
黄虚白尴尬地站了半晌,终于找到了机会插话:“倪道友,大长老托我给你带了几件礼物,还望你收下。”
倪霁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黄家大长老——黄文和,那是她的另一位爷爷。谢天影的脸色也变得莫测,紧紧盯着眼前的黄衣修士。自从那场变故后,黄文和便久未出现在人前。这礼物早不送晚不送,偏偏这个时候送,不怪她想多。
闻世芳目光逡巡在面前的木匣上,眉头紧皱。施了法阵,但挡不住她,只是一些送礼时常见的奇珍,可是常见就代表了另一种不对劲。
黄虚白面上从容镇定,实则后悔不已。她跟大长老关系还不错,这要命的差事正是临出发前,大长老匆匆交给她的,说是这些弟子中只信任她。为何?!
这木匣子里肯定有什么要紧东西。但有什么呢……
黄虚白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到了中陆城又听闻倪霁跟着远春君一路遭遇追杀的消息,差点以为这东西送不出去了。没想到今天正巧撞上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把这烫手山芋给出去得了!
谢棠瞪着两尺长的描金木匣,心中又是恍然又是气恼:难怪黄虚白今天跟她聊了那么久!
深而长的呼吸声响在耳侧,远处的吟诗嬉笑声飘渺如风中絮语。
雪衣剑客一眨不眨地盯着木匣子,她母亲和她父亲也是在落花诗会上结识的,也许那时也如现在一般美好安宁,谁也不会想到,最后竟是那般惨烈而无法回首的结局。
是她母亲识人不明,还是那秘境实在太恐怖?
剑客最终慢慢地摇头,低声道:“谢黄长老好意,晚辈心领了。”
黄虚白一急,大长老差点老泪纵横,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这东西交给倪霁。她柔声劝道:“不如道友先……”
话还没说完,就见闻世芳和谢天影脸色一变,一齐望向天际,还没反应过来,她自己也心神一悸,只觉有一股强大的气息正飞速而来。
眨眼间,似虚似实的薄雾自四方升起,融融春光下印出万千幻象,有人灯下读书,有人千里跋涉,有人织布做衣,有人添柴生火……如歌如泣,如梦似幻,人间万种烟火,莫不在此。
谢家至宝——四方明境!
认出薄雾来源的谢家弟子还没来得及骚动,就听一道清朗声音自天际遥遥传来:“我来迟了,诸位道友莫怪。”
那声音温柔至极,似乎微微含笑,又不带一丝弱气,只有一片疏朗,听着便觉得这声音的主人是个爽利洒脱之人。明明隔得很远,却似乎就在耳边。
是谁?!竟有如此修为!竟敢如此挑衅谢家!
众皆骇然。
刚刚和倪煦没讲几句话的倪震宇沉沉地望着周围的薄雾。
四方明境威名在外,但就是因为威名太盛,几乎没几人能看到它开启的模样。
他也没有。只是,四方明境上一次开启乃是百年前的谢家家主应对一位成名已久的元君,据说那一次,那位元君走火入魔,身死当场,期间不超过一炷香。
谢天影厚重的绛紫长袍猎猎作响,凌厉的眉目如刀如霜,道道流光在她周身不断流转,一抹道韵不时闪现。
这是一位全盛时期的半步元君。
“来者何人!”
她大喝一声,实质性的音波层层荡开,形成的大风正正好刮到了来人的一身黑袍上。
层层叠叠的流丽黑袍一时翻飞起来,绣着的细密金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一朵流光溢彩的花。
来人静立半空,毫无顾忌地放出浓厚的元君威压,面上罩着一张似哭似笑、如鬼如神的面具,翻卷的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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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落花诗会(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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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谢棠面色扭曲,盯着祁梦鹤的眼神满是担忧,看得不明所以的黄虚白以为自己又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谢天影冷笑一声,没管祁梦鹤,“若只为拜会,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蒋瑛略略歉了身,朗声道:“谢家主莫怪。我无名谷避世已久,从大门正大光明地走进来,只怕不易,所以才想了这么个下下策。在这里给谢家主赔不是了。”
一派潇洒,若不是脸上那神鬼不辨的面具,估计能惹得一众人折腰拜服。
闻世芳朝周围望去,各色修士各色神情,惊疑不定有之,不悦厌恶有之,崇敬赞叹亦有之。
她轻叹一道,虽说如今修界已经不如上古时代那般唯实力为尊,但到底还是修界,蒋瑛这般做派,再加上元君实力,已能得到无数人称羡了。即便不算她的实力,她背后的无名谷作为一股横空出世的势力,也已经足够某些人考虑要不要出手拉拢了。
又晚了一步。
泱泱人群中,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仰头看着高立于薄雾之外的两人,雪白的碎发被吹得飘起来。
一身华贵的杨心岸眯眼打量着蒋瑛带来的十来个观我境高手,向来带着笑的脸上早已是一片冷霜,衣袍上的獬豸纹闪着流光。
素心真人和了尘一个拧眉望着头顶上的僵局,一个盯着不远处的老人,神色凝重。
被不知世事的世家子们当作吉祥物团团围住的四公主和二皇子惊骇地看着眼前似有无穷幻境的迷雾,恍惚间不知身处何处。
“澄儿,活下去!”
“娘给你做了藕花酥,放潮了就不好吃了。”
……
“秦敬!你个废物!”
“别费心了,老二,还轮不到你来坐这个位子!”
……
朱色描眼,墨色画眉,金笔为纹,绛色作唇,哭笑在人心。那面具似乎十分厚重,又在日光下耀着轻盈的流光。
谢天影隐在面具后的双眼半晌,心中有了打算。既然蒋瑛有意让无名谷现世,那如今不让她进杏花洲也毫无意义。她既来了中陆城,便不会无功而返,四方明境护得了杏花洲,却护不住中陆城,那还不如把蒋瑛放在她眼皮子底下。
便是四方明境没了,还有川君、素心真人和了尘。
谢天影慢慢吐出口胸中浊气,开口冷淡道:“既是如此,那便请进吧。”
如云似梦的薄雾瞬间消失。逶迤黑袍贴上了满地素花,众人不由齐齐推开三丈远,只是,静默片刻后,便有胆大的上去寒暄了。
如梦初醒的小辈们这才发现唯二的两位凡人已经面色惨白,深陷幻境了,不由脸色大变——这可是皇室子弟,死了要伤道途的!
“医修!”
一帮轻松手刃三丈巨兽的弟子们被惊得手足无措,只能无助地号了一嗓子。他们都是从凡人过来的,还记得凡人有多脆弱,而且这还是四方明境,他们真是半点不敢乱动,唯恐碰坏了二位龙种。
话音刚落,一朵素白花瓣就飘了过来,似慢实快地没入二人灵台。
二人身形一晃,面上的惊惧骤然消失,软绵绵地倒下去。
“举手之劳而已,他们可不能出事。”闻世芳转头轻轻对着身侧剑客道。那声音轻而软,在这个距离下近乎咬耳朵。
刹那间,剑客莹润的肌肤泛上薄薄的红,眼中含了一层淡淡水光,煞是好看。她满意地笑了一声。
出手刹那,她便发觉了身侧之人骤然拧了眉,心中立刻感觉不好。如今她多少也学会了该怎么哄她这位小道友——无非就是说些软话,最好再贴得近点。
不过这回可能有些过头了。
倪霁被骤然凑近的呼吸勾得心神一震,一时间,她甚至感觉到了身侧的柔软热度,几乎心猿意马,又觉得有些委屈。闻世芳为何突然如此她还不知道么?
她还想再讨些甜头,却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
“小闻,这次她来者不善啊。”一头华发的老人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二人,一身水色衣裳似乎平平无奇。
闻世芳一怔:“川君。”
“我已听阿萍讲了青州那些事。此人谋算甚远,断然不会就此罢手,只怕这回都是来者不善,你可万万当心。”
说话间,一道无形禁制已然升起,川君就如一个普通老夫人一般,语调缓慢,声音中满是慈爱。
闻世芳抿着唇“嗯”了一声,似乎有些害羞。她顿了顿,问道:“阿萍如何了?”
“还不错,幸亏你来得及时。”川君笑了笑,眼神移到闻世芳身侧的雪衣剑客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倪霁,“你是不是比我上次见你长高了些?剑心澄澈,我心通明者方可得天心剑,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她慢慢摇头笑起来,“我老了,以后可要看你们了。”
两人一愣,这话说得似有几分深意。
倪霁一句“前辈谬赞”卡到了喉头,不上不下。
川君似是猜到了她本要说什么,摆摆手道:“那些虚话就别说了。没意思。”
闻世芳嘴角一弯,川君还是老样子。“川君这次可是带着十二阁来的?”
“是啊。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还得出来收拾烂摊子,这世道可真是不行。”状若遒劲枝干的拐杖在杏花地上轻轻捣了两下,激起一层小小的落花,川君一脸无奈,“还是你师傅逍遥啊。”
两人俱是笑起来。
只不过,一个是艳羡,一个已是五味陈杂。
“不知川君近来可曾见过长洲剑仙?”
“唔,并未。不过我也正要去寻他。”
川君冲着倪霁笑笑,满是沧桑细纹的脸上几乎闪现出光来,她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话:
“剑心通明,大吉也。”
倪霁一愣,说不上来什么心情,总觉得川君话中有话。
闻世芳心情却很好,随手拍了拍呆立着的剑客,“怎么了?”
倪霁抿了抿唇,暂时不去琢磨川君的意思,转而想到了不久前感到的强大剑气,“长洲剑仙因为镇魂塔的事来了?”
青衣人含笑拽着雪色衣袍往湖边走去,轻松道:“嗯。只是小事。湖心亭风光甚好,可窥见后山一点雪。”
倪霁骤然停步,眉心拢起,眼中带着三分不满,“又是‘小事’?”
“好了,没有。”闻世芳无奈。倪霁近来对这些事是越发敏感,她大概再也搪塞不过去了。
“他去了一趟镇魂塔,来兴师问罪了。不过,他似乎有些不对劲,所以我才问了一下川君。”
“那他……”倪霁一急,忽地想起长洲剑仙再怎么狂,也不会对着“四姓三宗”的所有掌事人动手,再者还有谢姨。
青衣人看着倪霁变来变去的脸色,不由失笑。她眼神往下一扫,剑客那只筋骨分明的手修长而白皙,此刻正垂在流光溢彩的白袍边上,五指微屈。她心中一动,伸手靠上了掌根,触之如暖玉,感觉甚好。她不由继续往上,掌心的薄茧擦出些粗粝之感,她手指微动,触上了坚韧而微凉的指甲,又翻手贴上了圆润的指肚。
“下次,我不瞒你。”
倪霁呼吸一窒,微凉的肌肤如流水般从手中溜走,她下意识抓住。
“嗯?”
闻世芳以为倪霁又怎么了,竟也没动,只是担心地看着她。
雪衣剑客一张薄脸皮又红透了,讷讷地松开手,好歹没忘了刚刚闻世芳在说什么,应道,“瞒就瞒吧,习惯了。”
青衣人一楞,闷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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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落花诗会(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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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诗会向来是三洲盛会,如今川北秦氏也来人了,不少修士暗地里便称之为四洲盛会了。修士三洲各有各的不同,虽然有杨、黄两家东西对峙,但既无战乱,各宗门世家立场却也模糊得很。再者,三洲数得上名号的势力都有百年传承了,若是斤斤计较,便无甚盟友可结交了。况且,杏花洲有四方明境相护,又岂是能随意作乱的?
除却一个意料之外的开头,落花诗会开得波澜不惊,就如长月湖的湖水一般,只能掀起几朵小浪花。
气势汹汹的无名谷一进杏花洲就似乎变成了被顺了毛的猫,安分得惊人。那位带着惹眼面具的谷主长袖善舞,一身滚滚黑袍在各地世家仙门之主中到处游走,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一跃成了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世家门派都被她拜访了个遍。
就是这东道主吧,不知怎的就是看不顺眼无名谷谷主。
至于拜会……鬼知道呢。
倒是她屁股后头多了一串的少年英才,譬如水云画师的弟子叶斯,就天天追着无名谷谷主跑,千方百计地要给她画一幅像。
至于亲善的无名谷谷主到底有没有让他画像呢?
那自然是不得而知了。
白日春光明媚,落花缤纷,剑鸣铮铮,喝彩声阵阵,无处不在的法阵无时无刻不流动着灵光,晚上灯火辉煌,更是一番美景。不同于云州榜,这回大多都到了观我境,放在小地方都能当长老了,出手更是多了几分谨慎,近乎是风流雅兴了,连带着天心医阁也极是清闲。
那碧海九剑就改了平日里的惊涛骇浪,挽起青川水来极是温柔,只可惜棋差半着,被潜山季家的季仲徽都冻成了冰雕。
要说黑马,无疑是那姗姗来迟的狄昆。这位声色阁的音修先前在金秋会和风雪客大战一场,大放异彩后迅速销声匿迹,众人都道他是折在哪里了,没成想这次来了杏花洲。
狄昆本是个安静的性子,来迟了也无人在意,只是他相交的却不得了,一位是虎林黄虚白,另一位是九霄遗音季仲徽。
这两位都是从小便精心培养的世家弟子,狄昆以一敌二,一时竟能不落败象,当下便获得了一众拥趸。
不过,要说这些天风头最盛的,除了无名谷谷主,无疑是杨照夜。
杨家这位后生向来深居简出,虽是以半百之龄到达观我境,素有天才之名,但甚少见到她出手。先前唯一一次众人皆知的出手是在四面山诛杀一头入魔的观我境天纹鹰。那日煌煌金光照彻四野,天道之音如洪钟大吕,一下便为她赢下了“明光令”之名。
这回不少人卯足了劲要好好见识一下这位天之骄子长了个什么稀奇模样。
“还能是什么模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就是个人样儿呗。”倪蔚笑嘻嘻道,扭头朝身边的南一梦送去了含情脉脉的一眼。
南一梦垂眸,假装什么没看到。
钱小寒:“美么?”
倪蔚顿时翻了个白眼,心里冷笑一声:什么白玉京双壁,也不过如此。看着人模狗样,实则草包一个。要不是看在他哥哥的份儿上,她早就赶人了。
她顺手捏了个果子递给身边的南一梦,鲜艳的深红色在她手上闪着烈火般的光芒,随口道:“自然是美的。若能有明光令那等修为,再怎么样都是美的。”
南一梦头一撇,明明一口没吃就说:“太酸了。”
钱小寒:“……”
他生性爱美人儿,若是这位美人儿实力再高些,就更讨他的喜欢了。倪蔚和南一梦一个妩媚非常,一个弱柳扶风,又是这般黏黏糊糊,虽然他一个都打不过,但还是养眼非常。不过,自从听闻杨照夜来了,他就好奇地心里直痒痒,可他多少也要点脸,万不能大喊着“杨照夜何在”找上去,只好委婉地想找个熟人引荐一下,没想到直接吃了个瘪。
倒也不是想做什么,他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的很,不过就是实在好奇罢了。
钱小寒闻言当即叹了一声。
南一梦忽的一笑,轻轻柔柔开口:“钱道友何必如此执着于杨道友,听闻谢家谢棠也是风采出众,此次难得来了杏花洲,何不见上一见?”
钱小寒下意识地一抖,谢家人都是一等一的体修,虽然听闻谢棠拜了风雨山庄,但到底是个谢家人,而且似乎脾气不怎么好,一个不慎只怕是肋骨都要断上几根了。
他讷讷开口:“……还是算了。”
南一梦眼中笑意更深,“谢道友是白大家的弟子,她的墨宝可是难得的东西,我倒是想见一见,钱道友不好奇么?”
倪蔚顿时来了劲,“你相见谢棠?那好办!我带你去!她人还挺好的!”
南一梦瞥了眼倪蔚,没说话,只欣赏了会儿白玉京小霸王的尬笑,继续悠悠道:“听闻黄家黄虚白也是一派君子风度,和无以候不分伯仲,不知钱道友可曾与她相识?”
钱小寒顿时把风雨山庄的假清高抛之脑后,一脸憧憬道:“无以候我不好说什么,毕竟没见过。不过黄道友不愧是虎林出来的!那一身气度我真是甘拜下风,我倒是觉得要比风雨山庄那位庄静一要高明许多。那日我与叶斯道友游于洒金湖上,碰巧遇见黄道友,她……”
说着说着,他就住了嘴,一脸飘忽。
倪蔚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暗道白玉京是后继无人了,连点人尽皆知都消息都打探不出来。要知道,鬼笔庄静一可是和黄虚白相交多年,不论是哪位听见了这话,这姓钱的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况且,叶斯?那位男女通吃、没学到他师傅半点痴心的画师?听闻他前几年还痴缠过汤九郎,平白挨了碧海门长老一剑。
她忽地意识到了什么,把钱小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莫非,白玉京双壁指的是钱家两兄弟的脸?
“……倪道友,”钱小寒忽地着迷地看向远处,声音低低的,似乎怕惊扰了什么,“那位道友你可认识?”
倪蔚和南一梦同时望去,齐齐陷入沉默。
那人身量高挑,一身青灰长袍松松地罩在身上,柔顺的青丝长长垂至腰间,此刻正斜倚在朱红廊柱上,廊外便是一株开得如云似雾的杏花,长月湖粼粼的波光透过枝桠缝隙漏进来,在她脸上映出交错的光影。她唇色似乎有些苍白,几乎发光的侧脸上带着隐约的笑意。
“虽然只有侧脸,但我以性命担保,那位道友定然是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钱小寒还在起劲地念着诗,全然没发现南一梦朝他投来了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倪蔚使劲眯了眯眼,确认自己没认错,片刻后凉凉道:“远春君。”
钱小寒抑扬顿挫的语音顿时一窒,咽了口口水,颤声道:“别吧?”
倪蔚眨了眨眼,真诚建议道:“远春君脾气很好的,你大可以继续念。”
南一梦:“……?”
钱小寒慢慢扭头,神色惊恐,脸白得跟鬼一样。元君实力非凡,传闻能耳听八方,她肯定已经听到了!不不不,应该没关系,自己也没说什么啊。不不不!这意思还不够明白吗?不对不对,这种话她应该听过无数遍了才对……
钱小寒的心思还在九转十八弯上晃荡,对面的倪蔚和南一梦看好戏的眼神不知怎的就慢慢淡了下去。
倪蔚盯着沿着长廊一步步踱过去的黑袍人,没放过他脸上显而易见的痴迷,心头一种不妙感骤然升起。
吉祥物去那里做什么?他身边那群围着他转的几世祖呢?没人告诉他哪些人绝不能招惹吗?
另一边,四公主略显羞涩地坐在长月湖边的一处凉亭内,身边是各大仙门世家的好奇女修,个个容光焕发,姿容逼人。
“还是姐姐的眼光好,这么搭配果然清雅极了。”她细声细气地对着面前转着圈的女修夸赞道,不经意地往斜对岸瞥了一眼。
熟悉的黑袍走了过去。她心头一跳,不禁摒住了呼吸。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她等到了这个人。秦敬可千万不要让她失望啊。
“哪里的话,衣装再好也得要人好看才行,秦妹妹如此姿容,难怪那叶斯舍了脸皮也要给你画像,”孟子都笑起来,轻轻落下黑子,“况且,妹妹还如此聪慧,我都要嫉妒了。”
“姐姐,那边那男子可一直在看你呢。”秦澄不好意思地揉揉脸,眼神在棋盘上徘徊许久,苦恼似得移开眼神,手指忽地点了点不远处立在杏树下的一位俊美修士,对着面前的女修嗔怪地笑起来。
杏花洲背靠南山,南向中陆城,弯弯绕绕的长月湖将杏花洲分成了大小各两半。在靠近南山的那一角,枯瘦的老人负手而立,眼前是郁郁葱葱的松林,不远处就是开得如云似霞的杏花林,嬉笑声隐约可闻。
他不该来的。
他漠然地仰望着苍翠的松冠,被穿过罅隙的阳光刺激地眯起了眼。
可他还是来了。他忍不住。
这是他摆脱心魔的最后机会。
背后脚步声响起,落叶被踏过的细簌声渐强。
“师傅。”一人缓缓从林中走出,松绿色的迤逦长袍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位女妖。
长洲剑仙回身冷冷地盯着她,三圣剑半明半暗地像是狂风中的烛火。
这一回,只有一个人能离开。
长廊上。
闻世芳看着那身黑袍上绣着的金麒麟,疑惑渐生,如果她没有记错,那应当是川北皇室的标志。
“秦敬?”
二皇子秦敬脚步一顿,有些不悦,除了父皇,很少有人这样直呼他的名字,便是杏花洲上那些围着他的修士,也多多少少唤他一声“二皇子”,虽然他心知肚明,那更像是玩笑,而不是尊称。
但青袍人近在咫尺,他近乎贪婪地看着一丈之外的闻世芳。
不像他母亲。但更好。
那一日薄雾弥漫,如在荒野,他瞬间就陷入了漫长的噩梦,梦中是贱如草芥的童年,只有无穷无尽的打骂和各式各样的折辱。就在清醒的瞬间,透过重重迷雾,他似乎看见了一个人,那人身着青衣,好像在笑……
有点像画像上他早逝的母亲。
他本无意寻她——那也只是梦。
可今天,无意中的一瞥,他好像又见到了她,喝了几杯薄酒的脑子昏昏沉沉,脚步不由自主地就转过来了。
她应该不是修士。二皇子自以为清醒地评估着:她身上没有其他修士那种让他下意识胆寒的气势。而且,凑近了才发现,她面色也不是太好。
修士们不都是力能扛鼎,身强体壮,百病皆消的么?
“姑娘知道我?”他尽量放软了声音,“姑娘看着脸色不太好,这里风大,还是回避些好。”
“……?”
另一边,钱小寒的百般念头终于走完了漫漫长路,刚想回头便听见了这一声完全出乎意料的话,直接呆成了一根白衣飘飘的棍儿。
倪蔚脸色扭曲,这一幕着实离谱,她竟然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南一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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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落花诗会(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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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洲剑仙本是世间顶级剑修,剑修又比寻常修士狠上三分,平时已是难缠,更别提疯魔的长洲剑仙了。
招招狠辣,宁可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眨眼间,闻世芳已经和长洲剑仙过了百十招,周围一片狼藉,那株开得灿烂非常的杏花只剩下了一个矮矮的树墩子。
三圣剑向来以斩妖除魔著称于世,可这一回却是却被一个该被斩去的人拿在了手上。
那好像是很长的一瞬,遍布杏花洲的阵法灵光飞窜,却敌不过纷纷如雨的剑气,纷纷湮灭了光芒。
不惊花即开即谢,柔软的花瓣在三圣剑上擦出道道金石之音,筋脉内,闪着金光的天南火肆意流淌,熟悉的烧灼感从体内传来。闻世芳身形一顿,右臂被三圣剑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森白的骨骼隐约可见,天南火的气息隐约传出。
不。长洲剑仙确实先前受过重创。青衣人咬牙转身,避开一道直指心口的剑意,没有错过长洲剑仙浩荡剑气下的诡异空乏。
长月湖边,目瞪口呆的小辈们抱头鼠窜,流光溢彩的法袍不少已被割出了细细的口子。熟悉的白雾骤然升起,刹那的幻境后,便化作坚实的禁制,牢牢在长洲剑仙和弟子们之间划出了一方天地。
谢天影暴怒,银色护腕上金纹流淌,周身气势猛然炸开,不属于一位家主的杀性将周围薄雾染得一片血红。
重紫色的身影毫无障碍地越过重重禁制,狠辣的掌风眨眼间就出现在长洲剑仙身后。枯瘦的老人似有所感,却无所顾忌,以左臂硬生生挡下这一击,回身一砍,嘶吼道:“池既明在哪!?”
那声音近乎野兽。
荒唐!谢天影咬牙,不敢硬接三圣剑,腰一拧,飞身避开。
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剑光破开重重迷障,骤然缠上了长洲剑仙。
那是!
“回去!”闻世芳厉声大喝,手中的不惊枝刺向长洲剑仙骤然暴露的后心。
一身白衣的剑客没有理她,风驰电掣般扑向癫狂的长洲剑仙,手中的天心剑是无边杀意。
那一刹那发生了许多事——
不惊枝堪堪触及那一身灰白的法袍,枝头已经冒出了素白的花骨朵;天心剑如坠星般自上方斜刺而去,几近刺目的剑光将枯瘦的老人照得面目模糊;无名的嗡鸣声中,象牙色的拳头携着可劈山断石的伟力冲向长洲剑仙的右臂。
近乎皮包骨的老人双目血红,瞪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大小,苍白干涸的嘴唇猛然张大,带着无边怨毒的声音响起:“死!”
音波一层层荡开,无边剑气汹涌肆意,不惊枝如同探入了一片虚空,随后便被狠狠顶了回来。倒飞出去的青衣人骇然发现,长洲剑仙肉眼可见地更干瘪了,近乎一道灰白的虚影,只有三圣剑的煌煌剑光越来越大,仿佛顶天立地。
泛着金色的剑光中,天心剑的雪亮剑光消弭于无形。正是春雨绵绵之季,无边剑气如雨丝般坠落,只是却不如雨丝那般无害。
倪霁感受着周围近乎实质的剑气,前所未见的锋利,似乎永不回头的决绝,每一道都带着无边奥义。周身已经出现了无数细小的伤口,每一道伤口都像是一道印记,在熟悉的血色中,她慢慢抬头望着威严的三圣剑,眼神极亮,血液一点点鼓噪起来,天心剑发出阵阵兴奋的剑鸣。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飞速生长。
谢天影半跪在地,猛地吐出一口血,滚烫的鲜血迅速化作细细的血雾融入了她周身致命的朱紫色气劲中。她抬头起身,眼神恐怖而暴虐,恍若杀神临世。
三圣剑在对抗四方明境,它要出去。不,更准确地说,它要杀光这里所有人!
耳边嗡鸣声更盛,弟子们惊恐地发现,周围的白雾染上了一点点血色。
闻世芳飞快按住谢天影,“你还有四方明境,我来。”
但还有人比她更快。
说话间,一道隐没于无边剑光中的身影骤然现身,蚍蜉撼树般飞向偌大的剑影。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慢很慢,一道熟悉的云纹飘扬在半空,一点点接近巨人般的三圣剑。
闻世芳一脸空白,她想抓住那道身影,但,太远了。
那一击如孤鸿飞掠天际,又似浩荡江水奔走过群山万壑。
风仿佛停了一瞬。
中陆城中,无数人似有所感,抬头望向山前的剑光。
浩大的三圣剑影一寸寸、一片片龟裂,先是剑柄,然后是剑身,最后剑尖一点璀璨的光芒骤然湮灭,像是被风吹熄的一支残烛。
天地六合,一片寂静。
还算晴朗的天穹中,一颗火红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遥遥坠下。
那是!
众皆骇然——元君身殒!
茶馆中,风廿四起身,不慎带歪了棋局上的几枚棋子,对面的杨照夜摇摇头,再度摆回去。
中陆城外,一步百丈的川君骤然停下脚步,城门已是遥遥在望。她轻捣一下拐杖,长叹一声:“来不及了。”
谢家大门外,了尘和素心真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远山堂中,顾简阳一脸惊骇,手中的白瓷茶盏滚落在地,清冽的茶水在赤衣上溅出一块深色的痕迹。对面,杨心岸遥望着薄雾弥漫的杏花洲,如云似雾的杏花和缭绕的雾气将那一小片江心洲化作了仙境模样。她回头望着顾简阳,眼中关切似乎做不得假,轻声道:“节哀。”
倪霁半跪在地,一身雪色衣袍化作斑驳的血衣,天心剑支着她半边身体让她不至于倾倒下去。
漫天剑气已然消弭。
对面,枯瘦的剑仙心口破了一个大洞,滚烫的鲜血一经流出便化作点点灵光消散。这是油尽灯枯之兆。他慢慢低下头俯视着不远处的倪霁,血红的双目一点点恢复清明。
闻世芳几乎头晕目眩,伸手抱住倪霁时才发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直至此时,她才理解倪霁当时在青州找当她时的心情。
怀中人脆弱得好像随时都可能飞走,而她却抓不住她。
“我还有你,怎么舍得走。”
剧烈的喘息中,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青衣人恍恍惚惚地低头,骤然发现,她怀中浑身浴血的剑客居然还在笑!
另一边,昔日的长洲剑仙聚起最后一点力气,凄厉嘶吼道:“池既明和闻世芳意图祸世,联手害我!”
撕心裂肺的声音荡开,传遍了整个杏花洲。
闻世芳抚向倪霁脸颊的手一顿。
倪霁一怔,随即暴怒,再度呕出一口血来。
再回首,长洲剑仙干瘦的躯体已然飞快虚化,那双赤红的眼睛直到最后还在死死盯着她们。
那天,一阵浩荡的灵气吹过整个中陆城,无数点灵光自杏花洲飘散而出。
那风很烈,呆立在长街之上的行人们只觉得脸颊一阵刺痛,便是三百里外的东阳城也似有所感——今日的风似乎格外冷一些。
为什么?
静雪亭中,手刃长洲剑仙的天心剑主还在沉眠,外面沸反盈天,各种说法如长了八百条腿飞快传遍了中陆城,大抵过不了几天,三洲就都该知道了。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闻世芳看着天边逐渐远去的纸鹤,抿紧了唇。这些天,她眼见着无数纸鹤腾空而起,也眼见着无数人登门拜访却被拦于山下禁制之外。
静雪亭似乎自成一个小世界,这是谢天影给的。
当日她本想离开,却被谢天影强硬地拦住了。
她始终想不明白长洲剑仙为何会在杏花洲走火入魔,更想不通最后那段话是何意。不过,不管长洲剑仙想做什么,他都已经死无对证了。
她长叹一口,回身无声地踏入了内室。
悠长的呼吸声很安静,脸色也较之前红润了许多,往日总带着点笑的唇此刻拉成了一条直线,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修长十指上的细小割伤已然恢复。
冉生说,倪霁只是脱力了,休息几天就会醒。
这事急不来。闻世芳心里明白。但她确实有点焦虑。
手指不自觉地戳上了倪霁无知无觉的脸颊,温软而柔腻。她像是摸上了瘾似的,反复蹭了蹭,甚至两指轻轻捏了一小片,微微变形的唇角扯出了一个奇怪的弧度。
青衣人一怔,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剑客才三十又四,放在修界那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可她……
一只筋骨分明的手骤然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猛地睁开,眨了几下,慢慢移到面前被抓个正着的手上,盯了好半晌。
闻世芳呼吸一窒,全然忘了挣扎。
忽地,剑客支起身,笑盈盈地盯着她,眼中满是促狭,“师叔,在做什么?”
许是太久没说话,那声音有点哑。
闻世芳脸皮发烫,伸出另一只手,招来一杯清茶,默不作声地递给倪霁。
她醒得可真是太是时候了。
倪霁接了茶水,另一只手却半点没松,又轻飘飘地唤了一声“师叔?”
闻世芳咬了咬舌尖。她算是发现了,倪霁有个坏毛病——“师叔”和“怀梦”乱叫。这种时候,就偏偏要叫师叔。
“……别叫。”
倪霁一怔,旋即轻笑起来,立刻又得到了一个貌似冰冷的瞪视。
闻世芳:“再有下次,我就……”
威胁尚未说完,眼前之人就换了一副表情,只是嘴角微微往下撇,眼中就盛满了无辜至极的委屈。
闻世芳一顿,扭头不去看那双眼睛,颇有些微妙地意识到:似乎确实没什么威胁到倪霁。
“怀梦。”背后那人厚颜无耻地抱了上来,还撒娇似的唤了她一声。
跃动的心脏似乎就在耳侧,闻世芳心头随着那声音狠狠颤了一下。
这一回,没有人离开。
她没有动,倪霁也没有动,温热的呼吸细细流淌在颈侧,窗外草木欣荣,鸟鸣啁啾,和暖的风擦过窗棂溜进来,送来一股无名芬芳。
闻世芳一阵失神,饶是她,也不由生出了一种天长地久的心思。
只是,天道准么?
她任由剑客抓着她的手,微微侧头,目光落到了滑落的一头青丝上,轻笑道:“今日是你生辰,想要什么?”
倪霁埋首在肩头,小兽似的蹭了蹭,声音闷闷的,“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
闻世芳垂眸,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什么都没发生,在你谢姨的地盘,他们不敢乱来。”
倪霁“哦”了一声,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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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落花诗会(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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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汹涌,闻世芳走了没两步就停了下来,那张牛脸飞快地穿过人群到了她身边。
“那位道友,小牛可要被冲散了,不牵着么?”
身侧,牛面具下传来熟悉的声音,尾音似乎带着小勾子,勾得人心不定。不过……闻世芳微微抬眼看着雕出精致纹路的牛角,实在没忍住又笑了出来。
这面具和着声音着实不搭,该配狐狸才对。
倪霁:“……”
想也知道是这面具的问题。当真这么好玩儿么?
闻世芳笑停了,碰了碰面具上精巧的铜环,挑眉道:“那我拿根绳?”
奇异的脆响就在耳边,轻微的震动在面前弥漫。
倪霁顺着眼前的手摸上去,面具下的表情一点点变得空白。
这!是!什!么!
闻世芳见倪霁呆在了原地,没安好心地又拨了拨铜环,凑近被灯火照得有些通透的耳边,呢喃道:“还不走么?”
说话间,她一只手已经越过云纹雪袍,牵上了倪霁的手。
走、走……
倪霁魂不守舍地被拉入了滚滚人潮,全然没发现自己刚开始走了个同手同脚。
“你师叔木讷,你可要多学着点。”昔日小岛上,江潮生语重心长的声音犹在耳侧。倪霁还记得,那时,江潮生一脸坦荡,手上递过来的几只贝却是藏满了“天性之乐”。
谢家门风开放,这些东西她也不是没见过,可此一时彼一时,江潮生那些东西又格外开眼,她心里有人,看那些东西自然是不一样了。
而且,倪霁颇有些委屈地想着:怀梦哪里木讷了?
这长街她们也走了一段了,身侧之人一路都是闷闷的,话也不说一句。
闻世芳捏了捏那只乖乖被她握着的手,侧头轻声道:“生气了?”
“没。”倪霁顿了顿,“就是想到了师祖。”
“想她做什么?”
倪霁磕巴了一下,“师祖说,当年带你去过海国市集,可有这里热闹么?”
闻世芳一怔,环视一眼,她们身处人潮中,形形色色的修士成双结对从身边经过,带着各地口音的欢声笑语汇聚成几乎轰轰烈烈的大合奏。一切与四十多年前的海国繁盛之景骤然交叠在一起。
今夕何夕?
她恍惚了一下,低声叹道:“没有。还是这里热闹。”
厚实的长幡飘摇在中陆城春末的晚风中,微凉的风走街串巷,到二人身前时只轻轻吹动了一下轻薄的罩袍,磁青色在橙黄灯火下晕成更深重的昏青。
“你不说,我都忘记这回事了。那时我还小,江潮生担心我一直呆在岛上成个哑巴,便带我在海市上住了几天。怎么,江潮生跟你说了什么?”
闻世芳说得云淡风轻,一切都好似过眼云烟,倪霁却是听得心里一紧,仿佛跃动的心脏被人狠狠抓了一把。
她知道江潮生大抵不是个十分靠得住的师傅,但“哑巴”……
“没什么,师祖就是提了一嘴。”她压下心绪,低声道。
闻世芳捏着手,琢磨了片刻,笑道:“海市多妖兽,要说好玩也是很好玩的。不过,落花诗会时节这市集向来多眷侣,你不知么?”
面具下,倪霁心跳骤然紊乱,紧张地抿了抿唇,呼吸都不知道该如何呼吸了。
“眷侣”啊——
她本来不奢求过多回应,但自从来了中陆城,她师叔就像是开了窍似的。此刻不知是哄她,还有别有用心……
倪霁咽了口口水,“我、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还有话要说,但闻世芳微凉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十三岁来中陆城,想来要比我了解一些吧,这里可有什么特色?”
倪霁一怔,一脑袋乱七八糟的心绪刚刚组成还算能过眼的腹稿就烟消云散,澎湃心潮慢慢恢复成了往日的温吞水。
就像今天这样,她已经很满足了。
闻世芳只见那张生动的牛脸微微垂下,半张隐没在阴影里,让人心疼地很。
今日可是她生辰。
她心里一突,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到身侧人再度抬起了头,牛面逡巡似的看了一圈,点了点就近的一处茶摊。
“那一处很不错。茶水甘美,酒水清冽,茶点做得也细腻。”
倪霁抬脚欲走,身侧的鬼面人却没动。
闻世芳定定地望着倪霁,那夸张的眉毛下是一双水盈盈的眼睛,似乎盛满了灯火,还有,近乎没有道理的信任。她曾经隐约觉得承诺是件难以忍受的事情,但如今她想试一试。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唇,轻声开口:“待此间事了,你我一同走遍四洲可好?”
倪霁心脏狂跳,识海骤起的狂风大浪搅得她耳边嗡鸣不已,她听见自己颤声应了一句:“好。”
白得十分通透的灯笼从檐角长长垂下来,正正好好将布幡照得一清二楚。闻世芳半眯着眼扫了一眼,居然是一行妖族文字,好在旁边还有一行人族小字——云雾茶肆。
她看向脚步飞快的店小二,眼中笑意更深。
原来是茶树精。那店小二看着最多不过六七岁,还是圆滚滚的身材,发髻上别着一串绿意逼人的茶树叶,十分显眼,许是店主人的同族。
“客官,您喝茶么?我家还有茶点和酒,只此一家,在别处可喝不着。”店小二仰头脆生生道。
大起大落间,倪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游魂似的坐到了竹椅上,反刍般一遍遍回想,半点没管店小二。
“你我一同”……她原以为这是要自己开口才能得来的。
闻世芳扫了眼,点了点隔壁桌,“和那桌一样的即可。”
店小二微微踮脚,郑重地点点头,“一壶百年云雾茶,一壶飞来酒,一碟杏花酥并一碟桂花酪,一共三千玉钱,本店利薄,先付后上,概不赊账!”
闻世芳掏钱的手一顿。有够贵的。
店小二顿时紧张地盯着她。
闻世芳失笑,立刻利落地付清了帐。店小二接了钱便迈开两条小短腿,飞一般地跑了,稚嫩的吆喝声继续长长传来。
茶肆里几乎座无虚席,人语喧嚣,此处不比别处,少有禁制,因此能将旁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青衣人斜倚在竹椅中,不慎将隔壁桌的闲谈停了个一字不差,脸上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长洲剑仙是何人呐!那可是自打修炼就开始除魔卫道的,要不三圣剑怎么到了他手上呢!如此人物怎会败于一个黄毛丫头之手?依我看这事定有古怪!”
“什么黄毛丫头,那叫天心剑主!倪道友可是风姿不凡,怎么到你嘴里就这么难听!”
“呵,天心剑又如何?不过是一柄邪剑,哪里比得上三圣剑!”
“就是就是,三圣剑斩了多少邪魔外道,她哪里比得上!?”
“不过,我倒是听人说,那位白衣潇洒,颇有当年烟霞客的风范。”
“拉倒吧,若果真如此,她为何不去取长生剑?”
“至于模样吗……哈哈哈,剑修都是又臭又硬之辈,她哪里比得上陈道友娇俏可人?”
“听说那位还没露面呢,估计也够呛!”
“那可说不准,人家小小年纪背后可站了两大家呢。哦,外加一个远春君。那灵丹妙药不得是如山如海地灌下去?”
“远春君、远春君可真是个人物。二十年前有她,如今又有她,说不定啊……”
“说不定长洲剑仙说得是真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细细想来,若二十年前先暗中换了去镇魂塔的人,害死烟霞客,再闭关避风头,等风头过了再出关倒也有几分道理。只可怜了那倪家小辈,兴许比不上长洲剑仙,但多少也算是一代天骄了,现在只怕要栽在她手上喽!”
“孙道友,这些话可不兴说啊!”
“孙道友是说,远春君踩着长生剑主的尸骨上去?此话从何而来?潇湘四子不是情同姊妹么?”
“嘿嘿,我可听说是四人勾心斗角呢!”
“姓闻的来历成谜,又修了个什么稀奇古怪的道,谁知道她怎么成的元君呢!?”
“哈哈,孙兄——”
话还没说完,他手里的酒杯便猛然炸开,爆裂的碎片混着酒水溅了他一身,一道细小的剑气直直扎在他面前。
那人惊恐万分地一回头,只见一位牛头人正冷冷盯着他。
倪霁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她刚回神,心还快活地飘在天上,就听到了这人一派污言秽语,当真是——
牛头人的眼神越发有压迫感,一人白着脸咬牙道:“我、我们说什么,干得着你么?这茶馆你开的啊!”
话音落下,纤细的剑气直接贯穿了整张桌面。
“你你你!?”
面具掩盖,牛头人的眼睛似乎格外深、格外沉,像是再多灯火也照不亮的夜。
那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走吧走吧。”茶桌上,同伴惊骇地盯着那道剑气,冰冷至极,锐不可当。一人低声劝着,另有一人半拖半抱地把那出言不逊之人带走。
“你、我跟你没完!”那人涨红着脸,不甘地吼了一句。
矮墩墩的店小二飞快迈着小短腿奔过来,神色严肃,“小店严禁打斗!”
倪霁一手掀开面具,一手递出个小钱袋,“叨扰了。”
“是倪——您啊。”店小二瞪圆了眼,眼中几乎有几分惊喜,“那……那既然他们走了,您且坐吧。”
“多谢。”倪霁温声道。
长身玉立的剑客缓步而来,屁股刚挨上竹椅,刚刚对着店小二隐约的笑意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云雾茶肆哪里都好,只是有些人实在太讨厌。
因为刚刚的变故,耳边微微一静,但探视的眼神却更多了。闻世芳手指微动,升起一道禁制,心道:可惜了,听不见那些市井闲聊了。
忽地,她心神一动,似乎有一道窥伺的视线从她们身上倏然划过。
青衣人抬头望去,茶肆一共三层,二三层皆有细密竹帘遮挡,都被遮得严严实实,神识所感皆是一片耀耀灵光,也看不出什么来。
“常客?”
“嗯。先前在中陆城时,我便经常来。”
倪霁半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声音带着说不出的丧气。
闻世芳无奈,伸手越过叠放得十分精巧的点心,十指微曲贴上因为垂首而颇具肉感的下巴,微微抬起,轻声道:“今日可是你生辰,可要多笑笑。”
“那些人多的很,不必在意,更难听的我也不是没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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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落花诗会(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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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望过去,茶肆门口,一白面书生昂着下巴,眼神相当不屑,像是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人。
闻世芳:“……”
来得……可真是时候。
倪霁:“……”
这是哪家的?敢在中陆城这么放肆!她在这里呆了十二年,还没见过这种事呢!
“大哥、大哥,就是她们,那身衣服我是万不会认错的,你看那桌子上还摆着面具呢!”白面书生旁边,正是刚刚被同伴强行带走的孙修士。此刻他正趾高气扬地跟在大哥身边,怨毒地盯着那边悠然喝茶的二人。
“我并未伤你。”倪霁尽量心平气和道。
另一边,快手快脚的小茶树精已经冲到了门口,高声道:“本店禁止——”
砰——
小冬瓜似的店小二被“大哥”重重地摔出去,布幡边的灯笼被顺势带着倒下去。闻世芳身形一闪,拎住了小茶树精,面上一派森然。
大哥却还没有完,似乎嫌烦,他拎起身边的孙修士,直接扔了出去,又轻蔑至极地撇了一眼呆住的店小二,嫌恶地抬起头,狠狠骂了一声:“妖孽!”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单看外面的长幡就知道,如今中陆城中的妖族并不在少数,虽然他们多数性喜享乐,懒得在落花诗会上交际应酬,但外面这些好玩儿的却是半点不会错过。更何况,这里正是妖族相对聚集的城区,茶客们说不定半数都有妖族血脉,这一来,徐重阳算是一下得罪了个遍。
“你,说什么?”
立刻就有修士发声,语中威胁之意甚浓。
“我说‘妖孽’!”大哥不知发了什么疯,眉一挑,脸上扯出一个阴冷的笑,重复了一遍。
“是徐重阳。”有人惊呼一声。
闻世芳放下手中小童子,眉头紧锁,这人是谁她完全没有印象。
“万灵以人为尊,妖族不过是一群兽类,天生低贱,活该吃草啃土、茹毛饮血,怎么当不得这一声?”徐重阳环顾一圈,眼中鄙夷之色愈发浓重,“你们不过是谢家发昏时收留的一群可怜虫罢了,还真自己是什么了?”
他顿了顿,昂首朝二楼道:“天下之大,还有哪个世家如此行事?当真是荒唐!”
“你!”
那人立刻坐不住,飞身而下,一条赤色长鞭已经甩到了徐重阳面前,“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货色!”
“佘道友!”
徐重阳撇了撇嘴角,冷笑一声,带着墨色长手套的右手径直接住了来势汹汹的鞭子,随后狠狠往下一拉。
“不过是条长虫。”
吱呀——
佘道友只觉手中鞭子上传来的力量大得惊人,只把他拉到地上去,他不由半化原身,修长的蛇尾陡然缠上了茶肆里的廊柱。
云雾茶肆大抵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场面,这廊柱上施加的法阵不过是寻常的除尘、加固,不过几个呼吸,那合抱粗的木柱上便出现了恐怖的裂纹,细微的爆裂声不断传来。
倪霁脸色一沉,手中剑气刚要放出,只听一声头顶大喝:
“徐重阳!”
电光火石间,几点墨色飞出,瞬间膨胀成一个“退”字,一道紫色的身影飞快从二楼跃下。
是谢棠。
徐重阳闷哼一声,手中一松,佘道友趁势拉回长鞭,流光溢彩的尾巴飞快地盘了几个圈出来,一脸忌惮地盯着徐重阳。
“放肆!妖族既居于我中陆城,自受我谢家庇护,你算什么!”
谢棠怒目而视,周身墨色气劲缭绕,一条墨龙在其中若隐若现。
徐重阳眼神在倪霁和谢棠间一扫,古怪地笑了声。
一群世家蠹虫!他原是听说杨照夜正在此处才打算过来看看,半路遇上个见过几面的便打算借着由头给杨照夜留下点好印象,没想到这群人居然都跟妖族混到了一起!糊涂,真是糊涂!不过,这几个还要比杨照夜那厮更窝囊一点!
徐重阳眼神凝到了倪霁身上,阴阳怪气地开口道:“我还当天心剑主是个多明事理的,原来也不过如此,不过是在谢家呆了几年,就染上了和姓谢的一样的毛病,你可还记得你姓什么?”
这话听着哪里都不对劲。倪霁沉默半晌,天心剑已然在手。
谢棠气急,这人修为深厚,又仗着和黎元有几分关系,没少在落花诗会上出风头,没想到说话却如此恶心人。她长年在风雨山庄,论涵养已经比谢家其他人好上许多了,但此刻那些被细腻宣纸层层包裹起来的棱角一下就露了尖。
“姓徐的别以为黎元君看重你你就能肆无忌惮!你再多说几句我就把你打得你爹都不认识然后直接扔出中陆城!”
倪霁:“……”
闻世芳有些诧异,谢棠在锦城留下的印象太温和、太知礼了,和此刻半点儿不沾边。不过,确实很有谢家主年轻时的风范。
徐重阳却不为所动,挑了挑眉似乎很有把握,拖长了调子摊手道:“谢道友言重了,我就是好心提醒,毕竟非我族类,还是要当心点的好。毕竟长洲那位不也是个半妖么?我此番来不过是想看看伤我兄弟的是哪方高人,既然谢道友如此维护,又是天心剑主,那就是我兄弟的不是了。”
说着,他便横迈一步,完全让出他背后还躺在地上的修士,“这世间强者为尊,你既然招惹了不该惹的人,那就只能怪你自己了。”
倪霁古怪一笑,冰冷的剑锋指向了徐重阳,“徐道友,既然如此,我若想杀你,你也只能怪你自己了?”
“只怕你杀不了我,”他悠哉游哉道:“不管长洲剑仙是如何走火入魔的,四方明境一起,又有谢家主和远春君在一旁,长洲剑仙身死是迟早的事。你虽然杀了他,但恐怕不过是捡了个漏,此刻却没有这样的事了。”
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摇摇头轻蔑道:“这样软的心肠,如何做得了剑修?”
倪霁握着天心剑,眼神越发沉静。她总觉得,徐重阳在蓄意挑衅,刚刚那些话近乎无理。
但谢棠已经忍不住了,身上的墨色骤然暴涨,一只玉笔便出现在她手中,眨眼间便飞了十来个墨字出来,正要扑向徐重阳。
而徐重阳右手五指张大微屈,锋利的气劲在黑手套上聚集成璀璨的光球,散发着不祥的银光。
一触即发,就在那一瞬间,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徐重阳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一道冷淡的声音响起:“我修为比你高,你可愿意死在我手下?”
深重的威压在茶肆中弥漫开来,其中道韵玄妙无比,压得人心神松懈,恨不得立刻臣服于这人脚下。
徐重阳心头狂跳,这破烂茶肆中居然坐了个元君!
他一点点扭过头来终于看见了青衣人的侧脸。几个人名在他脑海中飞快流过,川君和藏锋道人太老,素心真人他见过,是了尘,还是远春君?或者那位面具没脱下过的无名谷谷主?不过,佛门大师会来叮当集市?
他还呆楞着,就听身后倪霁喊了一句“师叔”,紧接着又是谢棠的一句“闻前辈”。
闻世芳!该死的!她来这里干什么!她跟姓倪的就算有几分交情,也不至于形影不离吧!徐重阳念头急转,立刻咬牙道:“我既出言不逊,冒犯了远春君,那自然任凭远春君处置。只是,远春君既然不愿意看不得我那般行事,杀了我不也是以强压人么?”
“哦?”
徐重阳心中微微一松,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背后脚步声微响,下一刻一脸冷然的天心剑主就出现在他眼前。
“既然如此,不如我来?”
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草木香飘来,闻世芳心中一动,只听身后慢悠悠传来一声:
“老身来迟了。”
倒了的招牌不知何时已经被扶正,下面多了个挎着竹篮的老婆婆,身量矮小,形容干瘦,背微微佝偻着,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婆婆——”店小二两眼泪汪汪,飞跑到老人身边,拽着袍子哭哭啼啼地说着刚刚的情形。
倪霁一脸吃惊,也不自觉喊了一声“叶婆婆”。
谢棠也敛了怒色,恭敬地喊了一声。
闻世芳眼眸半阖,透过神识,她能看到这位叶婆婆周身水木灵气几乎肆意汪洋,背后虚影是一株极为高大、华盖如云的茶树。
这位叶婆婆寿数应该极为绵长,不出意外,恐怕快要千年了。
她放下手,让开几步,正巧和倪霁站到了一起,腰上顿时环上一只手。
闻世芳一顿,想到今日是某人生辰,便任由她去了。
“老身不过取了些杯盏回来,怎么我这茶肆都要被拆了?”叶婆婆牵着店小二,环顾一圈,慢慢叹了一声。
“都是他!”店小二抹了把泪,小萝卜似的手指直直指向徐重阳。
叶婆婆随意看了眼徐重阳,伸出手包圆了店小二的手,安慰道:“好孩子,别哭了啊,下次也别这么指着人家,这样不好。”
店小二哽咽了一下,乖乖放下手,又抬起手在袖子上抹了把汹涌的眼泪。
“你是哪家的?”叶婆婆盯着徐重阳看了半晌,摇摇头问道。
“……九黎门黎元元君门下。”
叶婆婆反映了半天才慢慢“哦”了一声,叹道:“我老了,记不得喽。”
徐重阳:“……”
叶婆婆牵着店小二,走到徐重阳面前,淡淡道:“给我小重孙道个歉吧,再把那柱子给修了,你就走吧,再也别来了。”
徐重阳又惊又怒。他自忖修为深厚,又算得上是九黎门中最出色的弟子,如今要他给一个修为不过补鉴境界的小妖道歉?滑天下之大稽!
他想都没想便要拒绝,但叶婆婆仍然慢悠悠道:“少侠可要想好了。”
徐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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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落花诗会(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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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肆内,算账的叶婆婆陡然停手,浑浊的眼睛一下成为浓厚到近乎发黑的绿色,深深看向三楼。
另一边,天心剑已然出鞘,倪霁腾空而起,雪亮的长剑转瞬间就没入了一只巨蛛的复眼中。
听不见的音波震荡开,茶客们一时头晕目眩,识海翻滚不休。
那巨蛛方才骤然从三楼一跃而出,刚毛锋利如刀,通体黑白花纹缭绕,只有那些复眼闪着恐怖的血色。
观我境?闻世芳皱眉看着险些被天心剑贯穿的巨蛛,心中疑惑:感觉似是观我境,但又有些不同。
她半眯着眼,神识扫过,竹帘里已经空无一人。忽地,她头微偏,飘摇的青袍如云飞卷,数道灵光射向了茶肆高高的天花板。
轰——砰——
云雾茶肆用了百年的瓦片和木梁正式报废,一片乱闪的灵光中,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几个人砸下来,又带翻了一片茶盏桌椅。
叶婆婆眼皮不自觉跳了跳。
店小二已经又傻了。
而在另一边——
“阴阳蛛!”谢棠眼神一厉,一跃而上,手中玉笔飞快点出几个墨字,口中喝道“别看眼睛!”
只是已经迟了。
雪衣飘摇的剑客不经意间一低头,正好和密密麻麻的六角形复眼对上。
那是……倪霁一恍惚,眼前似乎看见了青州外绵延千里的血海。
许是被刺激了,她手上愈发用力,阴阳蛛原本用来求生的法门却让它自己送命更快。
甲壳碎裂声夹杂着利器穿过血肉的扑哧声响彻寂静的茶肆,就在墨字禁锢住了阴阳蛛时,汹涌的剑光蓬勃而出,照彻茶肆。
下一刻,漫天血雾,细小的甲壳块和断腿漫天洒落。
“呕——”店小二面色一白,摇摇欲坠。
她的小道友不对劲。闻世芳飞身而上,一把抓住尚愣神的倪霁,掐诀拂去二人身上的脏污,低声道:“小云?”
倪霁剧烈喘了一声,死命抓住了青衣人的手腕,眼前血色依旧氤氲,但在茫茫中,有一个坚实的东西。
“……怀梦。”
“嗯”
手腕上的力道大的惊人,体内的天南火再一次顺着经脉游走,熟悉的灼痛蔓延开,闻世芳眼眸微阖,轻轻吻上倪霁紧皱的眉心,神识如最柔软的绸缎慢慢探入她的灵台。
倪霁下意识地没有抗拒。
下一刻,她呆在了那里。
原本澄澈的无边识海居然印出了淡淡的红,像是天边的火烧云。最恐怖的是先前浮在识海上的五色佛光莲,百年佛光,尽数消耗,如今红得似乎要滴血。就连高悬在识海上空的天心剑虚影都缭绕着若有若无的赤红云烟。
这是……来不及细想,闻世芳下意识冲向天心剑。
悠长剑鸣响起,无边波涛随其翻涌。
“我没事。”耳边,倪霁微哑的声音响起。
闻世芳僵持片刻,还是退了出去。
“你……”她皱眉盯着眼前的雪衣剑客,但很快就被手腕上传来的温暖夺去了心神。
倪霁松了手,把闻世芳长长的袖子拉起一点,露出已经显出指印的手腕,熟悉的灵力顺着经脉灌进来,皮肉的刺痛很快消失,翻涌的天南火也渐渐平息。
其实不用如此。但闻世芳没有开口。
不远处,一身月白色的修士停住了脚步,不约而同地和身侧的绿衣修士侧了身,望向楼下还被捆着的几个修士。
一楼,那几个修士动弹不得,蜷在地上有如蚕茧。这几人身上的服饰参差不齐,但刚刚的阴阳蛛却没几个门派能养出来。
秋声门是其中实力最雄厚的一个。
也是和九黎门势如水火的一个。
旁边,任劳任怨的谢棠顶着叶婆婆高深莫测的眼神,正一脸温和地和谢家的巡城修士沟通。
经脉的刺痛感渐渐消失,闻世芳按住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差不多了。”
倪霁应了一声,收手,目光在不远的两人身上停了一停,随后埋首到闻世芳肩头,蹭了蹭细腻的青衣,低声道:“我头疼。”
“我们回静雪亭,我去叫冉生过来看看。”闻世芳顿了顿,轻轻拍了拍怀中人后背。
这人向来如此,平时撒娇卖乖那叫一个得心应手,真的疼了却颇有些见不得人的意思。也不知她识海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若说是走火入魔的前兆,那红光却半点戾气也无,她一个外人进去也没受到半点攻击。
倒有些……
闻世芳拧着眉侧头扫了眼楼下的一片狼藉,回头时又是一副温柔神色,耳语道:“松手。要不然,我抱你回去?”
倪霁:“……”
她脸皮倒还没有厚到如此地步。
雪衣剑客乖乖松了手,亦步亦趋跟着闻世芳下了楼。
不远处,两人面面相觑。
闻世芳向叶婆婆道了声歉,将后续维修包圆了,又嘱咐了谢棠几句,正打算拉着倪霁走人,却发现倪霁已然解开了她的禁制,正拿剑气威胁着一人。
“风廿四,”那人脖子上抵着一道半透明剑气,满头冷汗,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一遍,“我们本是跟着风廿四的,想教训她一顿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就只打算吃茶了。没想到阴阳蛛突然失控,我实在召不回来,就、就跑了。”
楼上的绿衣人一愣,直接跳下楼。
倪霁皱眉,剑气更靠近了几分,一条隐隐约约的血线出现在那人脖颈之上,“养到了观我境的灵兽也说放弃就放弃?”
那人疯狂摇头,“不不不,其实没有观我境,只是用我门秘法催生的,脱离了主人控制很快就会消亡。所以我才敢走的。”
“秋声门秘□□转诀。”绿衣人走到了那人身边,随口道。
倪霁看着修士,感觉有些眼熟。
“云栖。”闻世芳低声提醒道,“上弦湖那日是她得了消息,才找着你的。”
倪霁手一顿,原来是她。倪蔚那时的相好,或许是之一?
“教训我?我何时得罪过你了?你是何人?”风廿四秋香色的外袍飘荡不止,腰间十二阁的玉牌极为显眼,正一脸错愕看着只能蜷在地上的修士。
这修士看着也是一副正经摸样,一身绣着回纹的水色长袍柔亮光滑,腰间零零碎碎挂着玉坠、扇子和香囊,若非现下这般凄惨模样,应当也能弄个什么风雅名号。
“在下不才,秋声门周廉!”那人咬牙瞪着风廿四,“你为何一直缠着明光令?!”
风廿四:“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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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落花诗会(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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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小印安安静静地悬浮在杨照夜的手掌之上,獬豸虚影在其上奔腾跳跃,安抚宁静之意中透着不容忽视的威慑。
闻世芳想起很多年前照彻杏花洲的那一方代天印,那是杨心岸锋芒毕露的开始,又似乎也是她自我放逐的起点。
闻世芳沉默地盯着金印,念头飞转。杨照夜已然把代天印修到极致了,杨家当代也许无出其右者。天麓山当真是长盛不衰。碧霄君虽然身殒,但这一位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成长。而谢家,说来也怪,谢家小辈似乎一直保持着不上不下的水平,要说天资不足,但谢棠、谢道之也是天资聪颖,要说顶尖战力却一直没有。
身后,冰冷剑气一闪而逝,她不由回头望去。
识海中,天心剑虚影震动不休,似是跃跃欲试,又像是嫌恶厌弃。倪霁不动声色按住天心剑,看向杨照夜的眼神多了几分打量。
天心剑极少表现出好恶,颇有几分万事万物不过眼的感觉。先前情绪最强烈的时候就是在迎上长洲剑仙时,那时也是兴奋居多,像现在这般她真是从未见过。
郑峰也安静了下来,只是仍旧含恨盯着闻世芳。
杨照夜那双带着金光的眸子淡淡看着郑峰,问道:“为何?”
郑峰仰头哈哈笑了几声,声如泣血,“若非闻世芳在锦城打伤了我郑家老祖,我郑家怎会退守蟒山,百年世家,一朝败落,全是因为她!”
风廿四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开口道:“一年前,郑家和三山宗起了冲突,郑家老祖败于三山宗的白长老之手,最后离开盛泽湖去了蟒山。”
倪霁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郑家老祖是谁,脸色愈发难看,“若非你族中子弟口出恶言,我又岂会动手?”
郑峰怒目而视:“不过是实力不如人而已!若是郑杉当时修为更高,若是郑家为第一大族,若是你不过一介散修,你可还会为秦家出头!?”
倪霁:“便是我实力不足,还有其他人,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想法。修士虽无人间律法约束,但修道即修心,若以弱肉强食之法修炼,则世间万物皆如死物,如何能得证道途?”
杨照夜暗叹一声,温言道:“世家败落非一人之力,你若有心重振家族,理应勤加修炼,为何要来这里寻仇?况且,你还拜师大青山,此举不但无用,还会拖累大青山的名声。”
风廿四一敲手心,刚要说什么就被一声重响打断。
“我早已不是大青山的修士了!”郑峰吼道,狠狠捶了一下地板,“姓孙的自从败于陈重之手,脾气愈发暴躁,我不过就是漏送了一瓶丹药,他就把我寻了个错处逐出大青山了!”
“郑家若没有败落,他便不能把我怎样!只是——”
周廉听傻了,愣愣地问道:“郑兄,你……你此次是故意的?”
郑峰呵呵笑了两声,讽刺道:“不然呢?我没事陪着你斗鸡走狗、眠花宿柳?你以为你靠自己跟得上‘明光令’和听风台出身的风廿四?”
周廉哑口无言,他修为也就是个花架子他自己也明白,但郑峰这人他也是真当做朋友来处的,没想到却是别有用心。
风廿四沉默了下来,她倒也没有特地躲着人,不过是习惯罢了。周廉这人她也有所耳闻,清都山一个纨绔子,没想到居然这么“天真”。
杨照夜摇摇头,“郑道友,若当真如此,大青山那位长老着实令人不齿,只是一来你杀不了倪道友,二来也对郑家并无裨益。”
郑峰定定地望向虚空,眼中慢慢淌下两行血泪,嘴角微微弯了一下,陡然开口道:“我自小便被捧为‘天才’,丹药灵器总是拿最好的那一份,后来拜入大青山,三年便入了照神境。都说人外有人,可我总觉得差距不该如此大,我以为你对上长洲剑仙就算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没想到……”
那可是盛名百年的剑修啊,他以为倪霁至少会休养半年,或者直接闭关,就像当年远春君一样。当那人告诉他,今夜来云雾茶肆等天心剑主时,他差点以为那是恶作剧。
当他看见时徐重阳时,他还以为机会终于来了,没想到那也是个废物!
“我若有你这般后台……”他近乎呓语地念叨了两声,忽地盯着倪霁笑了两声,“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盼着你死吗?你若死了,白玉京、碧海门便再也没有压力,谢家和倪家的联盟多少也得散,黄家也不用担心你回头报复。九黎门后继无人,想必没了你也会挺开心的。长洲就更不用说了,这么一个长洲之外的剑修足以证明长洲的无能。”
“他们不来,只是因为不敢。”
周廉听得整个人麻了,一个眼神也不敢多瞥。
风廿四:“……”
谢棠脸色渐沉,身上缭绕的墨气愈发浓厚。
倪霁冷淡道:“想要我死的人多了去了。”
闻世芳轻笑一声,低头轻飘飘看了郑峰一眼,嘲讽道:“所以你来了?修者修心,你心之所向就是杀人?”
郑峰沉默半晌,环顾一圈,都是修士。
他一时茫然——为何修炼?
因为生在世家。
若有来生?念及曾经所见的川北凡人,他嗤笑一声,扯了扯嘴角避而不答,只道:“这茶肆里可有不少人不是来喝茶的,要不然黎元那个蠢货弟子怎么来得这么巧?”
一脸漠然的叶婆婆默默叹了口气,心道:她这茶肆开了这么多年,今年是最热闹的一年。不知道这茶肆还能不能撑过今年。
看客们:“……”
风廿四念头急转,听风台修士的敏锐让她迅速意识到这次落花诗会较之往常更为波谲云诡,听风台定能借此大赚一笔!
剑阵微动,倪霁冷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郑峰却不答话,兀自低了头,身边忽然冒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闻世芳心中一动,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郑峰猛然撕碎了什么。
再抬头,他已如龟裂的陶土娃娃,交错的裂痕布满整张脸,鲜红的血液迅速渗出来,眨眼间便成了一个血人。
这是要自爆!
那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电光火石间,闻世芳袖袍一震,已经连甩了几道禁制,杨照夜手中的迷你代天印骤然膨胀,温暖的金光陡然变得凝重厚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天心剑剑鸣骤起,密密麻麻的剑气将郑峰围得密不透风;谢棠十指张开,滚滚墨色从指尖流淌而出,化作一道墨墙将看客们隔开,银凤凰在其中若隐若现;风廿四眼疾手快,一把将周廉和他的狐朋狗友都拖出来。
下一刻,郑峰已成了一道血色虚影,浩荡灵力如泄洪一般荡出来,无数剑气如被风铃一般摇晃震动,却一道也没有碎。
郑峰毕生灵力在剑阵之中游走不得出,低沉的轰鸣声一声接一声响起。尚未完全消散的郑峰似乎列了咧嘴,灵力长河陡然穿过他的身体,染上了浓厚的血色。紧接着,就在虚影消失的瞬间,灵力化作千万道细丝猛然撞向剑阵。
墨色长墙外,看客们一无所知,只听得金戈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叶婆婆眼中绿意深重,几乎成了看不见底的黑色,她默默看了一会儿,沟壑丛生的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意,心道:这小子何必呢,这几个人随便哪一个出手,他都伤不了别人一根汗毛。
不错。她这茶肆算是能撑过今晚了。
墨色长墙内,金光耀耀,杨照夜眼眸半阖,代天印随时准备下落。雪衣剑客眼中血色渐起,剑阵猛然收缩,厚重的血丝顿时被绞杀成一团血雾,她面色森寒如杀神,五指还与再收缩时,一只微凉的手从身侧伸了过来,包住了她用力过度发白的手。
“放手,我来。”
浓重的血腥气外,一丝悠长的沉檀之香飘来,好像是无边血海之上的一线清亮天光。
倪霁一顿,手指一松,浩荡血雾骤然便如脱缰野马一般奔了出去,径直撞到了禁制上。
耳边微微一静。
下一刻,微风渐起,郑峰的毕生修为如万千溪流一般淌过禁制,在墨色长墙内吹出了绵绵不绝的长风。
半张烧得焦黑的符箓慢悠悠地飘下来。
叶婆婆眼神一凝,慢吞吞地扭头看向了手中的算盘。
杨照夜眼中金光一亮,直直看向几乎将雪衣剑客拥在怀里的闻世芳,随后收回代天印。
谢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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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落花诗会(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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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冉生特意赶了个大早,拿着谢家主的令牌一路爬上了静雪亭。昨夜听小童子说,闻世芳和倪霁二人深夜来访,再加上昨夜在云雾茶肆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她唯恐二人受了什么伤,便想着早些过来看一看。
毕竟,一个天南火还没有完全拔除,一个刚刚对上过长洲剑仙,都算不上是全须全尾。
一路风景甚好,今日是个大晴天,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但冉生心无旁骛,满脑子都是今天清早风廿四绘声绘色的讲述。
“谁能知道那居然是位千年茶树精开得呢……”
“刹那间,天心剑主就出手了,那剑光啊……”
冉生不是个好奇心很盛的人,但她这里的病人向来很多,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就已经听到了许许多多版本,她实在有些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绕过这片小湖,就是静雪亭的竹门。眼下,不大的竹门半边映着暖洋洋的日光,正紧闭着,门边高大的广玉兰不声不响掉了几片厚实的玉色花瓣下来。
冉生忽然有些踟蹰,听闻这位天心剑主作息十分有规律,天亮必会早起练剑,但她一路行来并未听到任何动静,莫非昨夜真受了不轻的伤?
她不再迟疑,脚尖一点,飞掠过湖面,径直到了竹门前,抬手点了点门上的禁制。
下一刻,竹门大开。一身磁青长袍的远春君正好开了门。
冉生眨了眨眼,默默把抬起的手放下,敏锐地发现远春君今天心情似乎非常好。
闻世芳看着腰间依旧跨了个药箱的冉生,颌首道:“辛苦了,她在里面,随我来吧。”
“不辛苦不辛苦,”冉生忙摆手道,一边走,一边问道,“不知倪道友状况如何?”
“唔,看着倒是挺好的,就是识海有些异样。”
冉生脚步一顿,不由重复道:“识海?”
闻世芳点头。
冉生眼神诡异地飘了一下,心道:识海异样了人还能好?
没等她想明白,倪霁就出现在了她眼前。长身玉立,气血丰润,精神很足,似乎是还不错。
倪霁冲她微微一笑,“冉道友辛苦了。”
“不辛苦,”冉生放下药箱,“方才远春君说倪道友识海有些异样,既然如此,那我便也不施针了,还请倪道友放松,不要抗拒我的神识。”
倪霁点头,坐到了石桌边上。
冉生双目微阖,无形的神识凝成一条长长的细丝,慎而又慎地探入倪霁识海。
玉兰树下,闻世芳静立在倪霁身后,流转过万物生息的眸子紧紧盯着冉生,无形的神识在她眼中若隐若现,那条细细的线,她随时可以切断,气氛不知何时已经沉寂了下来。让他人探入灵台识海向来不是什么安全的事,纵然她再放心,也不可能听之任之。
况且,还有一个蒋瑛。
倪霁眉心微皱,似乎有些不好受。
但不过几个呼吸,冉生就猛地收回神识,急促地呼吸了一下,眼中满是惊愕,“这、倪确实古怪,我还真看不出来,恐怕要回师门请教一下师傅,翻一翻典籍才能下定论。”
闻世芳脸色有些不好,“你可知你师傅现在何处?”
冉生苦笑,“师傅他云游不定,最新的消息还是他几个月前从海国传回来那封信,现在我只知道他在川北,至于他具体身在何处,我也不知道。”
她想了想,问道:“敢问倪道友识海中的莲花可是佛门至宝佛光莲?”
倪霁点点头,“不错。”
冉生摸了摸下巴,自语道:“不应该啊……”
佛光莲介于有形无形之间,坚如金刚,不生不灭,还能在识海里被染色?最奇怪的是,只要不看蔓延的红光,倪霁的识海那简直是浩瀚无边,神识精纯无比,显然是修为深厚、心志坚定之辈。但,哪有这样的识海?而且,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生气?
冉生偷偷看了倪霁一眼,眼中清明,一点没有走火入魔修士的偏执,血肉丰盈,也不似那些人的枯槁。
闻世芳自然没有错过这一眼,她盯着冉生开口道:“冉道友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冉生被看得后背直冒汗,咽了咽口水,“倒、倒也没有。敢问倪道友,这症状是何时出现的?”
“也没几天,大概也就这两天。”
冉生瞪着倪霁,心道:简直在放屁!
但她半个字也不敢漏,相反还得使劲装出一副理解的样子,因为一身雪衣的天心剑主正一脸温和地看着她,眼中却隐带威胁。
闻世芳眼神在两者间转了转,忽地拍了拍倪霁的肩膀,“到底什么时候?”
“三天前。”
闻世芳眉心微蹙。
冉生干笑着出来打圆场,“远春君莫要动怒,天南火毕竟还没有完全拔除。”
倪霁没说话,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却往上径直对上了青衣人垂下的眼眸。
闻世芳哑火了。
冉生什么都没注意到,满脑子都在想那片闻所未闻的识海。
忽地,她眼睛一亮,“现在这情况我确实没法判断。不过我曾听闻上古有大能,识海中有万物生息,可隐现因果轮回,后世又有修士以残魂之躯,沟通天地,最后识海异变。倪道友神魂本就不全,又修为深厚,也是有此种可能的。”
她一顿,“或者,是某种上古秘法造成的痕迹?”
冉生“呃”了一声,停了话头,不由自主瞟向闻世芳。
“我们去川北。”闻世芳垂眸看着倪霁,声音冷淡而不容置喙。
倪霁不自觉眼皮一颤。印象中,这是闻世芳第一次这么直接拍板做决定,而没有跟她商量。恐怕这回有得哄了。
“好。”
送走了战战兢兢的冉生,闻世芳再回到玉兰树下时,雪衣剑客还乖乖地坐在那里,看她来了甚至给了一个笑。
青衣人垂眸绕到倪霁身后,撩起一缕柔顺的青丝,淡淡道:“学会骗人了?”
倪霁回身,一脸委屈地蹭上来,像是冤枉了她似的,嘴上却不饶人,“怀梦你不也骗了我好多回么?”
闻世芳:“……所以,你确实在骗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对不对?”
她伸出两指将突然间没了骨头的倪霁推开,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
“嗯只是有点眉目,也不十分确定,所以一时间没告诉你。”倪霁难得有些心虚,低头看着胸前两根如玉的手指,“上古时代,鲛人一族守卫生生血河,当时江前辈告诉我,后世鲛人中不时会有几个和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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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落花诗会(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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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世芳接过谢家主手中的木箱,问道:“天影,不知那位四公主打算何时回川北?”
谢天影一下回神,迅速扫了一下两人,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神,冷静道:“约莫这两日便会启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闻世芳:“我们打算去一趟川北。”
“我们”?谢天影不由琢磨了一下,又为“川北”这两个字拉回注意力,“为何?回不问天?”
闻世芳:“寻天心医阁赵阁主。”
谢天影一怔,迅速扭头盯着青衣人:“天南火又出问题了?冉生也治不了么?还是昨晚?”
倪霁摇头安慰道:“是我。大概只是去寻赵阁主求一个心安而已。”
谢天影长眉一下压了下来,脸色不虞,“到底什么事?”
倪霁苦笑一声,身边闻世芳的眼神如芒在背,面前谢家主威势赫赫,大有不说清楚就不放人的架势,她不由再度解释了一遍。
“胡闹!这岂是小事!”谢家主一拍桌子,一双凤眼中怒气澎湃,似乎还想继续再骂,却被硬生生咽了下去,“好好呆在这里,等我把赵天明给你找来!”
她一扭头,朝着闻世芳气冲冲瞪了一眼。
几片青黄的落叶被谢家主的掌风吹落,慢悠悠地飘到了白石铺就的地面上。
二人:“……”
谢天影脾气一向如此,年轻时甚至还更急躁一些,当年若是谁惹毛了她,没人能有好果子吃。
闻世芳笑了笑,冷静道:“昨晚之事,你想必也知道了。这样的事能有第一回,就能有第二回,有大青山弃徒,就能有第二个心怀愤懑的修士。我们总不能一直躲在你这里。”
倪霁默默点头。
谢天影眼神冰冷,声音更冷,手下的石桌已有龟裂之势:“昨日之事,黎元绝脱不了干系。秋声门的御兽之术仅在黄家之下,万不可能轻易就让灵兽失控。那一头阴阳蛛换个地方足以毁掉整个茶肆,而且郑峰那张符箓也甚是可疑。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大概是上古遗物,也不知他背后是不是还有人。”
谢天影的意思谁都明白。
九黎门西有东阳城,东有南华观,北面距离虎林不过八百里,可以说是被三大势力环绕,在黎元横空出世之前,一直都是夹缝中生存的小门派。自百年前黎元证了元君后,九黎门也一直低调行事,直到近些年,九黎门动作频频,一口气吞并了它南面的好几个小宗门,世人这才意识到它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空有传承而无势力的小门派了。
谁都知道蒋瑛想要混元气,可如今混元气也就在那些秘境、古老世家中还藏着几道,她究竟打算怎么取,是巧取还是豪夺,不管哪一种,都会是一场波及甚广的风波。
更何况,蒋瑛在谢家多年,即便是谢天影有意将她隔绝在核心事务之外,她也知道太多了。对于谢家而言,蒋瑛就像是一道不知何时就会横空落下的天雷,从某种程度而言,她脸上那副神鬼莫辨的面具已是对谢家的恩赐了。
闻世芳摇摇头,“中陆城如今已成了是非之地。镇魂塔一事还不算完全落幕,长洲剑仙之事尚在风口浪尖,还有一个无名谷虎视眈眈,我们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川北修士稀少,倪霁暂时不好动用灵力,也算是个修养的好地方。”
“况且,川北新主上位,听你所言恐怕脾气不会太好,二皇子又死得蹊跷,只怕那边还有些纠葛。他也是死在我面前的,我去也妥当。”
谢天影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不行!”
开玩笑!那可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川北皇室!
倪霁突然开口:“谢姨,我……”
她顿了一下,神情柔软,眼神亮闪闪的,“……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了。”
谢天影一脸冷漠,心道:是啊,都能让她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了。
“不行!”
闻世芳无奈道:“天影,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我们去川北已是定局。”
谢天影眯了眯眼,明白过来了。这不是征询,而是告知。若是她们想走,一走了之便是,何须有这一节?
她“呵呵”笑了两声,高深莫测地慢慢看了两人一圈。一人是她多年好友,一人是她养了多年的小姑娘,两人什么脾气她还能不知道么?这次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商量已经算是不错了。
谢天影摇头叹了一声,川北地广人稀,凡人众多,那些人想要下手也确实得掂量几分因果,也算是个避祸之地了。
不过……谢家主盯着倪霁唇边那处扎眼的痕迹,一阵心塞: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二人。
闻世芳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谢天影一笑,忽地点了点她带来的木箱子,“打开看看。”
倪霁松了口气,不明所以地打开,居然是具傀儡。
这傀儡通体刻符文,隐晦的灵光不时流过,又有一层极精巧的障眼法将其掩盖,没有观我境的修为只会将其视若无物,显然出自大师之手。
“谢卉送的,权当是你们救了她徒儿的谢礼。使用方法就刻在灵核上。”谢天影淡淡道,手中又出现了一只巴掌大的玉钟,“这是我和方圆的那一份儿,惊蛰钟,可安神定灵,又暗藏雷法,有退敌之能。”
倪霁笑弯了眼:“多谢谢姨和方叔。”
谢天影忽然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闻世芳,冲着倪霁状似不经意道:“怀梦这个十二年不出门的,难得跟你走了这么久,不知送了你什么?”
倪霁抿了抿唇,嘴角止不住地扯了起来,声音是强压出来的平静:“不问天。”
谢天影茫然:“哈?”
闻世芳点点头。
摇光阁,历来为天麓山杨家在落花诗会间的居所。
偌大的庭院看似空无一人,但在暗处,无数影卫全方位监视着这里。
杨照夜脸色不变,踏上赤红的楼梯,一层一层一路走到顶楼,这里一向是现任家主的休憩之所。
“家主。”她拱手道。
杨心岸倚在栏杆上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杏花洲,从这里看,那就像一团淡粉色的雾气,朦朦胧胧的,可与天际流云相媲美,前几日下了些春雨,有一段时间视野甚是清朗,远山岑水几乎纤毫毕现,也别有一番风味。
谢家,可真是占了块好地方。
有山有水,灵山秀水,山不似天麓山一般高,几乎遮了半边天,水也缓缓地淌,不是山泉那般激越。
在这里呆久了,只怕骨头都要酥了。
她在谢家呆了这么些日子,见到的那些谢家弟子个个长了一张乐呵呵的傻脸,简直像是没见过血。
明秀有余,而世故不足。
难为那位天心剑主长成一张聪明脸了。
“嗯。”杨心岸回身,看着这位盛名在望的后辈,脸上虚无的笑意真实了几分,“你可知道我为何叫你来?”
杨照夜直视着家主,沉默片刻,“镇魂塔牵连甚广,但长洲剑仙一身殒,镇魂塔一事便被遮过去了,况且,重建也不在一时半刻,想必不是为了镇魂塔之事。”
“雁归处素来为龙气所笼罩,如今家主有意放松对川北皇室的控制,新主又对杨家有所不满,想来是雁归处不稳了。”
杨心岸一怔,惊异地打量了杨照夜几眼,眉心舒展,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意,“不愧是‘明光令’。猜得不错,确实如此。杨家在川北经营太久,也折损了太多人了,连带着家里人也学了些龙子龙孙们的坏脾气,倒不像是修行中人了。我们这修行虽然依靠龙气,但如今未免也依赖得太厉害了,还是改改得好。”
她敲了敲漆得朱红的栏杆,后背靠在上面,语调轻松,“只不过,这一步不能太快。我要你跟着护送那位公主的卫队去川北一趟,看看杨昭在不在那里。再者,看看秦苍新笼络的那群修士是哪里来的。”
杨昭。杨照夜垂眸,曾经的下任家主不二人选,后来在那一战不知所踪。他也是杨家正统修炼法门的拥趸,在雁归处呆了许多年。
“只是探明在不在么?”杨照夜低声道。
杨照夜勾唇一笑,“好孩子,杨昭活着只会让某些人生出异心,若是你能杀了他,自然可杀,只是别脏了自己的手,沾了太多因果。”
“你可是我杨家未来的希望,可不能因为这么个弃子就毁了前程。”
杨照夜点点头,问道:“川北之事皆由我一人做主?”
“不错。”杨心岸满意地看着她,开口道:“你这几日也接触了不少修士,可有哪些看得过眼的?听闻你和赤血剑走得挺近的?”
“天心剑主剑意精纯,负晴剑如万古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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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秦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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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
安朝的千年都城。
秦都原不叫秦都,但原先的名字谁都记不起来了。秦氏定都在此已有千年,这么多年过去,世人日渐以国姓称之。
如今,秦都方圆五十里,东接长安道,西通三明道,南连剑南道,北通曲水河,外有三丈宽三丈深的护城河,内是高墙厚垣,车道宽阔,行人熙熙攘攘,烟花巷陌不知其数,无数皇亲国戚在此置地买宅,也聚集了各地的行贾商旅,是川北最繁华之地。
这里也是川北为数不多有修士的地方之一,尽管这些修士的修为多半在知白、补鉴境界,但也足够应付凡人了。
那辆绘着金麒麟的马车刚刚经过第一驿,驶入长安道时,一匹千里加急的快马就同时出发了。
眼尖的行路人瞅见那匹快马心中便已知晓了几分——秦都定是要出大事了。
红辔玄鞍白麒麟,不是边疆重臣死了,便是有哪里的城关没守住。
马车离秦都还有三日路程之时,秦都最大的青楼内。
“哥儿几个,咱们不醉不归!还有三日,姓姚的狗贼就要回来了!”
“不打紧!不是来了位郁先生么,到时候两人必有一争,咱们就可以坐等好戏开场了!”
“哈哈哈哈,说的正是!干!”
“美人儿,你怎么不喝呢?看不起我么?”
“陈道友你急什么?小美人儿就是要这般慢慢教,才有意思啊!”
红粉香气中,杯盘“叮当”作响,放荡的笑声中夹杂着女子的低泣。
窗外,一枝绿柳遮了半边雕花窗,柔软的柳条上,一只胖嘟嘟的麻雀拢着翅膀,豆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室内。
半晌后,窗户“啪”一声关上,麻雀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观星台内。
空无一人的祭坛高耸在山巅,山中松涛阵阵,一女子仰头看着天边云卷云舒,神情说不出的僵硬。
生得十分圆润的麻雀穿过重重树杈,停到了女子肩头,歪着头唧唧喳喳了片刻。
“一群混人!”女子冷笑一声,“真以为自己那点修为可以为所欲为了么?”
麻雀张了张翅膀,似要起飞,却又没动。
“还没查到那几个修士的来路么?”
她身后,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哑声道:“谷主猜测其中两人是远春君和天心剑主,另外两人不知。”
女子面色不变,语气却十分不耐烦,“呵,怎么把她们招来了。”
她一顿,吩咐道:“最近看着点那个老疯子,别让他乱来。”
“是。”那人点头称是,继续道,“杨昭想见您。”
女子古怪一笑,看样子,这位的性格倒也没那么沉得住气。
她淡淡道:“那走吧。”
绘着金麒麟的马车飞驰而过,飞扬的尘土被无形的禁制挡在外面。秦都的主城门已经遥遥在望,蜡封的信笺已经安安静静地在观星台放了半月有余。
四公主撩开帘子,在疾驰而过的景色中瞥见了城门口几道黑得反光的身影。那是礼部的官员,看这寥落的架势,只怕父皇还不知道这回来了几个大修士。
大修士啊……她艳羡着偷偷看了眼身侧飞奔的马儿。虽然父皇厌恶修士,但她知道那其实是嫉妒和恐惧,嫉妒那些修士手中的力量,恐惧他们会不会有朝一日毁了他的皇朝,就像先皇一样。这几日,虽然姚重光并不明言,但她一举一动中都透着对那几位新来的修士的尊敬。
秦澄也不是没有试探过,不过每次都被那位一身月白袍子的修士挡了回来。
那修士姓杨,看着好说话,但却滴水不露,她半点都套不出来。
至于另外三位……她默默看了一眼跟在马车边的几匹马,也就是那位一身黑红的修士话多些,跟她能聊上几句,另外两位都是惜字如金的,而且这四个人像是认识又像是不认识,奇怪得很。
不多时,马车已经到了城门口。这一行人架势甚大,五匹马围着一辆金麒麟马车,直奔那几位礼部官员而去,排着长队进城的人远远就避开了,唯恐惹上什么事端。
马车刚一停稳,四公主就撩开帘子,冲着那几人点头道:
“王大人,陈大人,辛苦了。”
王大人敷衍地应了一声,“二皇子呢?”
四公主一怔,见一侧的陈大人也是翘首往后看,心中咯噔一下:他们居然不知道么!?
“二哥他……”四公主一顿,神情立变,再开口时已多了几分哽咽,“他身故了!”
王大人面色惊变,失声道:“什么!?”
陈大人:“四公主可莫要开玩笑!”
二人身后,侍卫一阵骚动,兵甲碰击之声一下子大了起来。
不对劲。
闻世芳和倪霁对视一眼。按理说,报丧的信早就应该到秦苍面前了,是隐而不发,还是……
杨照夜利索地下马,越过马车,站到了二位官员面前,沉声道:“二皇子不幸身殒。”
陈大人眼神发直,“这、这、这……”
不是说这是个肥差么?怎么成这样了?!
王大人脑袋发昏。二皇子虽然不是储君的热门人选,但他母妃淑妃却是皇上的心头好,这次落花诗会之行也是淑妃去向皇上求来的。他死了,那淑妃背后的张老太傅站哪边?
不对!这里只有一辆马车!
他心里一急,竟然直接抓住了杨照夜的衣袖,“那二皇子、他、他尸骨呢?!”
杨照夜对着王大人心存希冀又似乎十分绝望的脸,轻声到:“……尸骨无存。”
恍惚间,王大人看见他面前的这位修士眼中闪过几分同情。那四个字显得格外飘忽,像是他突然耳聋了一般,他手一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完了。
怎么会这样!
“王大人!”四公主急急叫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下了马车,想把瘫坐在地上的王大人扶起来。听闻人年纪大了,一时听到什么坏消息,乱了心神,就容易出事。这人可是为数不多对她还算不错的先生之一。
刚刚伸手,她又停住了——内外有别,她不能坏了规矩。
姚重光跟了上来,手熟练地搭上王大人的脉,随后敲了敲他的眉心。只见王大人一个大喘气,有些涣散的眼神顿时对上了焦。
他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拍了拍身后的尘土,拱了拱手,“多谢姚大人、四公主。”
听闻修士传信可日行万里,那皇上应该早就知道二皇子身殒的消息了,不应该只派他二人前来,莫非是归途时出了意外?
王大人却也不敢多问,后退几步抓过一个侍卫耳语了几句,随后好不客气地一巴掌呼在陈大人后背上,低头道:“诸位请随我来。”
“本来今日皇上宣了二皇子觐见,既是如此,那还请诸位在宫门外稍候片刻,我方才已经让人去给皇上通报了。”
他一顿,急忙补充道:“还请各位大人稍安勿躁,皇上素来勤简,很快就好。”
他在秦都接触的那些修士几乎个个眼高于顶,仗着有几分修为便恨不得为所欲为,麻烦得很。
姚大人除外。
“无妨。”杨照夜道。
去往皇城的路很长,但王大人心乱如麻,只觉眨眼间就已经站到了上书房,面前就是年前刚即位的圣上。
他定了定心,俯身行礼。
四公主:“父皇。”
这位川北新主年不过四十,却是老态横生,面皮松垮,一双眼睛已有些浑浊,眉间是几道深深的刻痕,嘴角拉得平直如线,丝毫看不出悲喜。
他端坐在一把宽大的扶手椅上,背挺得笔直,胸前的墨麒麟脚踩团火,威严而慈悲。身边两排近侍头低垂着,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闻世芳看着长桌边的一沓奏折,心道:十二阁线报中言,新主上位后,勤政爱民,多得子民爱戴,许是不虚?
“起来吧。”秦皇慢慢道,在四人身上扫了一圈,扭头转向姚重光,“姚大人,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几位又是?”
姚重光轻咳一声,尽量把语调拉得波澜不惊,开口道:
“二皇子不幸身殒于长洲剑仙手下,事发突然,无人来得及营救。这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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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秦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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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沉默着出了皇城。
踏过最后、也是最靠近外界的一侧门后,闻世芳和杨照夜不约而同地回身望着半空中无形的禁制。
那不是杨家的手笔,但一样古老。
姚重光跟着抬头看了看,淡定开口:“这是这位秦皇登位后才有的,有了这道禁制,寻常修士要有路引才能进皇城,我也算是少了些麻烦。”
杨照夜:“道友平常在这皇城任职?”
“差不多吧,就帮着皇帝赶走一些好事的修士。”
“我记得先前在金銮殿也有一个?”
姚重光点点头,“不错,但如今就是有一些修士看着皇宫新奇,没事就来逛一逛,也有更过分一点的,金銮殿那个太小了,皇帝总不能一直待在金銮殿吧。”
更过分?
杨照夜皱眉道:“此话怎讲?”
姚重光想了想,“先前有一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进了后宫。”
引路的近侍身体一僵,惊恐地抬头看了看姚重光。
杨照夜手指微动,近侍只觉耳边一静,便又半低着头默默引路了。
姚重光摇头叹道:“也莫怪他如此。这位秦皇虽然在政事上还算宽仁,但对于后宫却十分苛责,虽然那人不过是问了几句话,但那位后妃连带着所有宫人都被处死了。”
倪霁忍不住道:“那个修士呢?”
姚重光:“自然什么都没发生,秦皇本就将其视为丑事,自然不可能大肆宣扬。”
倪霁冷笑一声。
闻世芳:“道友可知这禁制是何人所设?”
姚重光摸了摸下巴,有些犹豫:“知道是知道,但此人甚是神秘,平时也藏头露尾的,我只知道别人唤他‘郁先生’,至于这人长什么样,什么修为,我也一无所知。”
她扭头看向杨照夜,疑惑道:“道友既是杨家人,不知道此人么?”
难道这位“郁先生”不是杨家派过来的么?
杨照夜点点头,坦诚道:“我也不知。”
在她临走前,姚重光其人的资料就摆到了她案头。再者,跟着姚重光行了一路,她多少也了解了姚重光的性情,正如情报所言,是个实诚人。
姚重光心里一咯噔,心道:看样子这位新皇对杨家不怎么满意啊!怎么还自己找了个外援?这位杨家人来川北恐怕不止护送四公主、商讨二皇子一事这么简单,自己还是躲远一点的好。
“诸位大人,到了。”近侍尖细的声音响起。
姚重光轻“咦”一声,问道:“怎么换成礼阁了?以前不都是九方楼么?”
近侍低着头道:“奴婢也不知,这是总管吩咐下来的。近来秦都修士有些多,许是住满了。”
姚重光点点头,抬脚就要进去,却发现另外几个一个都没动。
那位顾姓修士被杨盈拉住,杨盈和闻梦不约而同地盯着虚空发呆,而那位剑修看着闻梦不动,便也不动。
一时间,五人在礼阁面前站成了一排,齐齐发呆。
姚重光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
有禁制,还不小。
更重要的是,礼阁内隐隐约约飘出一种带着奇异芳香的腥甜之味。
闻世芳摸出一条帕子递给倪霁,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杨照夜。
她原就奇怪为何杨心岸派了杨照夜,毕竟杨照夜苦修多年,大抵并不是素来川北打交道的。这地方明显不对劲,颇有些血气纵横的意思,难道杨照夜是来探查这个的?
顾念琴轻轻抽动了下鼻子,杏眼骤然一瞪,望向礼阁的眼神充满了杀气。
这味道她简直太熟了!曾经在抱水城的时候,她梦中都能闻到这种味道。
领路的近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背后发冷,两股战战,呼吸间冷汗就下来了。
“……大、大、大人,要是不满意,我这就去和总管禀明。”
杨照夜眼中金光一闪而过,淡淡道:“不用。”
她抬脚走了几步,忽地扭头对闻世芳道:“想必前辈也发现了,此地并非善地,既然四公主已经平安送到,前辈不如就此离去,秦皇那边有我交代。”
闻世芳看了看倪霁。
剑客望着礼阁,沉默片刻道:“无妨。”
一踏入礼阁,隐约的腥甜顿时浓郁了起来。
倪霁捂着口鼻,眉头微蹙,莫名有些烦躁。
也说不上怎么回事,她忽然就觉得这个地方甚是可憎,一砖一石都放得不是地方,很是碍眼。
她轻轻吸了口气,发现沉檀香气不再能安抚她,于是她索性屏气,但那股诡异的感觉似乎直入神魂。
一步又一步,脚下不应该是坚硬的汉白玉,那一块照壁也太累赘了,身侧的一方池塘不应该在这里……
“小云。”闻世芳轻轻唤了一声,转到呆愣的剑客身前,“看着我。”
倪霁一怔,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住了脚步,双目也微微阖上了。不远处,姚重光正在回望着她们二人。
她使劲眨了一下眼,在倏忽而逝的念头中猛然抓住了一个——
“血。”
她脱口而出。
闻世芳应了一声,伸手在倪霁颈侧轻轻按了一下,“我们还是走吧。”
倪霁只觉得脖颈一热,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拒绝:“不。”
她一怔,又补充道:“这里有……”
这里有什么?
她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里有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一件东西。倪霁心绪紊乱,焦躁而迷茫,还没等她理出个头绪,只听得闻世芳用她一贯温柔而平和的语调道:
“好。”
倪霁有些失焦的眼神忽地一定,纷乱如流沙的心绪忽然凝成了一道慢慢流淌的河。脖颈的温热慢慢转凉,似乎还在滑落。
……滑落?她伸手摸上自己的脖颈,湿凉中是一片光滑,不像是人的皮肤。
闻世芳撤回手,却在半道被倪霁截了胡。
“一点小伤而已。”
修长的手指被鳞片划开了七八道浅口,托鲛人的护体真气所赐,还在往外渗血,看着甚是凄惨。
倪霁眼神不愉。她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想让闻世芳掉,如今却被她自己伤了。
但是,玉色的手掌上,点点殷红血珠慢慢滑落,如微微泛黄的古画上被人新添了几枝红梅,鲜嫩又妖冶。
倪霁不由低头,莹润的唇贴上微凉的肌肤,舌尖轻轻卷走了几点血色。
闻世芳倒吸一口凉气,手顿时僵了。
她不由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半吊子鲛人的护体真气飞快消散,元君的肉身也不是纸糊的。不过几个呼吸,闻世芳的手便光滑如旧,看不出分毫伤口的痕迹。
舌尖绽开几丝不熟悉的味道,倪霁忽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眼神顿时直了,脸上如火烧云一般漫开一片。
登徒子!无耻之徒!趁人之危!……
她心中暗骂自己,又羞又恼,一时居然不敢抬头。
倪霁鬓边的一枝莲花直直印在闻世芳眼中,手上的热度近乎发烫,闻世芳不由笑起来,微妙的酥麻感渐渐淡去。她手一翻转,曲起手指强迫性地抬起倪霁的下巴。剑客满脸红晕,唇边犹带一丝血色,琥珀色的眸子水润润的,像是在清亮的海水里泡了许久,眼神有些躲闪,似乎不敢看她,看着可怜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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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秦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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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尸?”倪霁不确定道。
闻世芳伸手一吸,那人顿时直直立了起来:“倒也不像。”
说话间,原本不断翻涌的池水平息了下来,毫不留恋地退回了池塘里。
闻世芳手指一紧,召出一簇火,干脆利落地烧了尸体,指了指池水,开口道:“去看看。”
“好。”
闻世芳召出不惊枝,轻轻一点泉眼,清脆的爆裂声响起,汩汩的水声安静了一瞬间,随后骤然增大,浑浊的池水如飞流直下的瀑布一般,眨眼间就往下滑落。
事不宜迟,二人纵身飞掠,顺着最后一道池水进了地下。
身边一片漆黑,耳边只余激昂的水声和呼啸的风声,闻世芳下意识地环住倪霁,脚下生风,缓了缓下落的势头。
这坠落似乎很长,也可能是黑暗让人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闻世芳陡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手中不惊枝往身边猛地一甩,金石之音层层震荡开。
“封闭五感。”她拍了拍倪霁的背,轻声道。
“嗯。”
下一刻,鲜嫩的绿芽在不惊枝上爆开,素白的花朵飞速开落,闻世芳伸出手平画了一个圈,瞬间,二人如身处一口大钟之中,恐怖的钟声疯狂地响起来。
闻世芳面色不变,久处黑暗的眼睛敏锐地抓住了一丝光亮,素白的花瓣猛地向那处涌去。只听“喀”一声,周身黑暗如龟甲一般裂开,各色光线从缝隙里冒出来。
“那里。”倪霁突然放开五感,指了指脚下一条缝隙。
那里有东西。
那缝隙看着平平无奇,似乎其他的没有半点差别,只除了特别的小。
还有……一抹熟悉的感觉。
闻世芳点点头,不惊枝带起长长一条虚影,如一条鞭子,狠狠打在那一处。
缝隙猛然增大,几乎是瞬间,二人便已经晕头转向地滚到了一处地面。
忙乱中,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
刚一进入,倪霁心猛地一跳,胃中翻腾不已,额头冷汗一下就下来了。
“小云?”闻世芳急道。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个呼吸,恶心之感就陡然消散,如一场幻梦。
“没事。”倪霁怔愣着放开了捂着肚子的手。
闻世芳不由分说地探了一道灵力进去,毫无异样。她皱了皱眉,分出一道神识细丝探入倪霁灵台,波澜不惊。
奇了怪了。
闻世芳:“当真?”
倪霁犹豫了一下,看着闻世芳越发难看的脸色,实话实说道:“嗯,你神识再多呆一会儿,恐怕就不好了。”
“……”
闻世芳没好气地敲了个爆栗,转头看向周围。
方才只觉得这地方甚是亮堂,现在才发现此地简直是富丽堂皇。
白石为砖,金玉为壁,砖石之间砌得极好,乍一看一丝缝隙都没有。每隔五十来步,便是一座烛台,照明的居然不是蜡烛,而是拳头大的夜明珠。柔光在砖石之间不断反射,将此地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但这只是一条通道,前面隐隐约约还有一扇朱色大门。
一座凡人皇宫下,竟然有这么一处地宫,联想到谢卉所言皇陵中的傀儡,闻世芳陡然有了一个荒诞的猜测——秦苍莫不是想效法上古时代,建立修真皇朝?
“都有阵法。”倪霁抬脚看了几处烛台,琢磨了一下道,“大抵是除尘之类的,就是看着不大一样。”
闻世芳半眯了眼,心神一冷,淡淡道:“确实是除尘咒,不过不是现在修界通用的那种。而是更古老的一种。”
倪霁抿了抿唇,“无名谷?”
“唔。可能是吧。”闻世芳一顿,笑着顺了一把倪霁柔顺的长发,“也不一定,世间古老传承多了去了,说不定是哪位有机缘的,得了传承又欠了秦皇什么事,所以给他还债来的。”
“就算是,那位谷主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的。”
“倒是你,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透亮的光中,青衣人冲她轻笑着,背后是闪着碎金的玉璧,恍若仙人。
“嗯?”
青衣人又薅了一把她的长发。
倪霁任由闻世芳动作着,状若无意道:“师叔怎么这么肯定?”
闻世芳手一顿。落花诗会尚未结束,蒋瑛当初那般阵仗出场自然不会草草了事,如何能半路跑到千里之外的川北皇庭?
而且,怎么又叫“师叔”了?
她仔细看了看倪霁,忍着笑道:“不开心了?”
“没有。”倪霁斩钉截铁道,大步往前走。
闻世芳不客气地笑了出来,追上去,手指蹭了蹭倪霁的手,轻声道:
“某人吃醋了。”
“我很肯定。”
倪霁脚步微微一顿,耳朵发红,一言不发。
夜明珠的光辉毫无预兆地一晃,倪霁下意识地召出天心剑,拉着闻世芳退开三丈远。
只见那烛台“砰”一声碎成无数块,虚空中猛然裂开一道缝隙,顾念琴和杨照夜狼狈地钻了出来。
杨照夜一身月白法袍上灵光断断续续地闪着,而顾念琴手中的赤血剑上满是青黑色的黏液,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前辈助我!”
见到二人,杨照夜眼睛一亮,眼底的金色似乎辉煌到近乎日轮。
身后,裂隙缓缓关闭,而在越来越小的缝隙中,一条条裹挟着泥水的人影爬了出来。
闻世芳按住倪霁堪堪抬起的手,另一只手上,不惊花即开即落,将人影绞成了血肉沫。
顾念琴咧嘴一笑,赤血剑再度飞出,精准地把一条人影一劈为二。杨照夜面色冷肃,山河锁自心口生出,虚无的锁竟如实质般钩住了缝隙两侧,“锵”地一声猛一绷直,硬生生关上了缝隙。
山河锁上锁地脉,下控生灵,但前半句从来只是虚话,闻世芳先前从没看见有杨家人能锁住虚无。
但现在,她见到了。
杨照夜回身,行了一礼,“多谢远春君。”
顾念琴:“哈?”
闻世芳一点不意外杨照夜叫破了她的伪装,她甚至感觉从第一日起,杨照夜就在怀疑了。
她撤了障眼法,问道:“你们是如何到这里的?”
杨照夜叹了一声,“夜半时分,我们本在殿内歇息,谁知突然冒出了几具傀儡,我看它们修为低微,本也没有放在心上,但那傀儡甚是诡异,小琴打斗时不慎塌了半边宫殿,我们便出去了,外面是一片浓雾,但碰到赤血剑后就跟疯了一样。我看见地下有异,就决定顺着下来,然后就遇见了刚刚的东西。”
赤血剑?
闻世芳的目光落到顾念琴身上。
她人曾是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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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秦都(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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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霁似笑非笑道:“郁道友寻我们作甚?”
“唔,说来也是小事。一来,几位道友远游而来,我合该招待一下。二来,听闻此次落花诗会特别热闹,我久居川北,不过是想听听新闻罢了。听闻这次除了江元君和藏锋道人,当世几位元君都去了,可是真的?”郁凌云脸上波澜不惊,眼中却透出几分向往。
闻世芳、倪霁:“……”
何止是热闹,简直是鸡飞狗跳!
身侧,顾念琴有所同感地点头叹道:“的确十分热闹。”
杨照夜:“大抵是去了吧,不过我也无缘得见。”
她顿了顿,转而问道:“此是何地?”
郁凌云一静,眼神透出几分郁闷,想了想道:“此事说来话长。秦苍的父亲当年被诬陷有谋反之罪,于是满门抄斩,曝尸荒野。秦苍登位之后虽然有心尊其父为先皇,但时隔多年,他便是掘地三尺,也什么都找不到了。加上他这回毕竟真是弑亲了,朝野中也有不少异议,不好大张旗鼓地祭祀先辈,于是便找了几位修士替他造一座地宫,偷偷祭祀他父亲。”
听起来有些道理。闻世芳若有所思。
这地宫里虽然有法阵,但不过是扫尘之类的维护法阵,所用的材料虽然看着奢华,却没有修界常用的那些富含灵力的东西,最接近修者习惯的,也只是用夜明珠来照明,旁的就再没有了。
那些个朝堂之事她是不懂,不过她还记得听风台线报上形容秦苍的四个字“刚愎自用”。这样一个人,会因为朝臣的非议就放弃他父亲么?
况且……
闻世芳看向倪霁,她正直勾勾地望着通道尽头的朱门,神情是难得的严肃。
朱门约莫有一丈宽,两丈高,放在川北可以说是十分宏伟了,上面花纹环绕,闻世芳一时也看不出绘了些什么。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上面带了阵法,还叠加了几重,要完好无损地解开它恐怕要一些时间。
这郁凌云不足为惧,但倪霁现在最好不要动灵力,而杨照夜和顾念琴有什么打算也尚未可知。今夜怕是无法如愿了。
“小云?”她传音道,“别急。”
她搭上倪霁骨肉分明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低声道:“看我。”
倪霁反手紧紧攥住,手心居然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汗。她看了眼闻世芳,语气古怪:“那里的感觉很奇怪。”
天心剑蠢蠢欲动,她按捺住要飞出来的剑气。那扇大门似乎隔绝了所有气息,但是直觉告诉她,里面有一些“东西”。
她扭头冲着郁凌云道:“不知那门后面是什么地方?”
“唔,后面应该就是正殿了,秦苍平日里应该就是在那里祭祀先皇的。”
倪霁:“既是如此,那为何那些尸体会在此处出现?”
“大抵是秦苍招揽的那些个修士做的吧。毕竟,此处也算是皇陵了,没有人护着想必也不像样。”
杨照夜眼中金光一闪而过,直视着郁凌云道:“郁道友,不是你督造的这地宫么?”
郁凌云叹了一声,嘴角纹丝不动,只是眼神微微变化,“诸位道友还是不相信我。”
杨照夜客气道:“郁道友,我们初来乍到,不过是想多问几句。”
顾念琴却挽了朵剑花,雪亮的剑光在金玉之壁上一闪而过,她直接道:“姓郁的,你这出来的着实不是时候。再者,你修为都到观我境了,为何还要帮着秦皇做事,你是欠了他多大的情?”
倪霁欣然点头。
郁凌云:“……一言难尽,实在是情非得已。”
该死的秦苍!非得要立刻为他儿子报仇么!?再这样下去,恐怕她就得交代在这儿了!若来的是旁人,她还能借着地势之利直接灭口,可这几个人,便是有十个她,也敌不过。
她后退了几步,状若无奈道:“诸位有所不知,秦皇招揽修士时,并不多加拣选,因此这秦都便多了许多好事之徒,其中不乏有邪魔外道。我虽然有观我境的修为,但早年受了些伤,如今已是不得寸进了。我便想着与其远游,还不如先留在秦都,处理掉一些恶徒,也好少些无辜人受难呢。”
“对了。杨道友不是杨家的么?秦皇招揽修士难道不是杨家主授意的么?”她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冲着杨照夜问道。
杨照夜:“……”
自然不是。让秦皇麾下多一批修士对她们杨家有什么好处?
见杨照夜没反应,郁凌云了然地点点头,开口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们出去后再聊?”
杨照夜摇摇头:“既然已经惊扰了先皇,不如我等也祭拜一下再走,也——”
——好全了礼数。话还没说完,众人脚下就是一阵晃动,头顶传来喀拉喀拉的机关传动之声,无数道飞箭朝众人射来。
闻世芳撑开一道禁制,手中的夜明珠飞快褪去光华,显出些昏暗莫辨的颜色,刹那间便泯灭成灰。
“怀梦——”
倪霁一声惊呼。从她的视角看,青袍人像是突然笼上了一层灰雾,朦朦胧胧的。
“诸位道友随我来!”
郁凌云僵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明显的情绪——错愕,她一招手,飞快地向身后掠去,双手结印,一个传送阵出现在尽头。
杨照夜不动声色看向了头顶,顾念琴握着赤血剑也没动。
郁凌云:“……”
她抽了抽嘴角,近乎吼道:“诸!位!道!友!”
话还没说完,杨照夜就动了。
瑰丽的山河锁自她心口生出,煌煌金光将混乱的地宫照得近乎仙境,回型的长链转瞬间就触及了天花板,下一刻,半透明的金链悍然捅了进去,恍若天崩地裂的撕裂声响起。
一道狭长的甬道显了出来,尽头隐隐约约是晦暗的夜幕。
郁凌云目瞪口呆,心道:杨心岸这是派了谁过来?
另一边,闻世芳不动声色地收下手中灰烬,在尽头的朱门上打上一个不起眼的印记,拉住倪霁,看向了郁凌云。
郁凌云只觉身上一寒,扭头就看见一双略带杀气的眼睛,于是转头就踏进了传送阵。
“走。”杨照夜言简意赅道。
礼阁外。
一个朱红色的人影提着宫灯,飞快地跑过寂静的长街,沉重的喘息中夹杂着细微的抽噎。
脚下忽地一晃,他一个不稳摔到了地上,灯火一阵摇动。
这是……地动了?
他叉着腿坐在地上,愣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朝着一条街外的宏伟宫殿奔去。熄灭的宫灯孤零零地躺在长街上。
礼阁门口。
姚重光瞪着眼看着礼阁内的一片狼藉,还有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四个人。
还有一个从虚空中走出来的。
她本还想着今夜该是个安稳日子呢。
月色正好,薄雾渐起的那一刻,她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预感曾经救过她很多次。于是,这回她也顺应了这感觉。
她眼瞅着里面雾气渐浓,又变得异常安静,似乎被阵法笼罩了一般,然后便是轰隆作响。
那边四个人她认识,这一位又是打哪儿来的?
还是观我境的修为。秦都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一位修士?
她心中起疑,见没人说话,便也站在门外,没出声。
身后,脚步声渐响。
“郁、郁大人——不好啦——”一个身着朱衣的近侍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风一般略过姚重光,连一地狼藉的礼阁都没顾得上看,扑通一声跪下,死命抓着郁凌云的衣角,哭嚎道:“大人不好啦,皇上他不好啦!”
姚重光一愣,忍不住把多出来的那人稀奇地打量了几番,心道:原来这就是那位“郁先生”,原来是位女修啊。
倪霁一脸漠然,拎起闻世芳刚刚捏着夜明珠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
那东西十有八九不是夜明珠,她师叔一向仗着自己修为高便为所欲为,时常有翻车的时候,她不在意,那就只好自己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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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秦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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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苍病倒了,吏部尚书却是生龙活虎,踩着上朝的点就到了九方楼前。
正打算出去看看秦苍的杨照夜无奈地停住了脚步,一眼就看到了外面一身官服、探头探脑的人。
通报的近侍一溜烟跑到杨照夜身边,她点了点头,带着这位吏部尚书又回了九方楼。
“杨仙师啊,桃源郡遭了水患……”吏部尚书老当益壮,一颗秉公为民的心半刻也闲不下来,一见着人就开始汇报情况。
杨照夜一一听着,脚步微不可见地一顿,远处,一只纸鹤飞速划过,脚下绶带飘飘,直奔楼内。
绶带鹤,那是十二阁的标志,是十二阁传信的印记。
她眼中划过一抹深思。她原本就在想,远春君和天心剑主千里迢迢来秦都是为了什么。毕竟,远春君是出了名的不问世事,天心剑主又是风头正盛,此时此刻来川北,怎么想都很奇怪。
昨夜她倒也看出了几分端倪——远春君似乎有意不让倪霁出手。这种情况,要么是觉得情况太过危险,她应付不了,要么就是她有伤在身,不宜出手。倪霁显然是后者。
十二阁阁主和远春君私交甚好不是秘密,所以这十二阁……是给她们传递了什么消息?
川北有什么灵药异宝么?
楼内,倪霁垂头雕着一块木头,锋利的刻刀一点点将木块削出多面体,刨花如雪一般堆成了一座小山。
纸鹤轻盈地划过,精准地落到了闻世芳指尖,翅膀轻轻一扇,化作一缕云烟消散。
“桃源郡。”闻世芳喃喃道。
十二阁一直留意着赵天明的行踪,她们还在中陆城时,十二阁的消息说赵天明在秦都现身过。但昨日入城时,她已经放出神识查探过了,他不在秦都。
这道消息上,一个疑似赵天明的人五日前现身桃源郡,而后不知所踪。
“赵阁主在桃源郡?”倪霁问道。她放下刻刀,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自然而然地走了过来,半靠在闻世芳身上。
这人撒娇真是愈发得心应手了。闻世芳无奈地应了一声,问道:“识海如何?”
窗外草木繁盛,鸟鸣啁啾,一树海棠开得如云似霞,正遮了半边窗子。
倪霁没搭话,饶有兴致地探出身,折了一枝海棠。
轻微的脆响在叽叽喳喳的鸟语中显得极其安静,粉紫色的重瓣花朵像是日出前天际的一抹隐约霞色。闻世芳眼皮一颤,直觉告诉她倪霁要干些什么。
倪霁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最后凑过来,细细地把海棠插在闻世芳鬓边,回道:“和往常一样。”
发丝被慢慢分开的感觉极为强烈,闻世芳不知怎的没说话,只愣愣地看着倪霁。
雪衣剑客略显懒散地靠着暗红的窗棂,半树海棠隐在她身后,琥珀色的眼中满是笑意,许是属于鲛人的那些东西突然冒了出来,她竟然觉得倪霁……多了几分艳丽。
这个词,听上去怎么都和天心剑主搭不上边。
倪霁扭过身子,腰身靠在窗棂上,好好欣赏了一番美人簪花图,弯着眼睛道:“师叔真好看!”
闻世芳一怔,不自觉抿了抿唇,不管多少次,被这人这么直接地夸赞还是让她有些不自在。
而且,这个称呼……
她伸手轻轻掐着倪霁没什么肉的腮帮子,“叫我什么?”
倪霁眼中笑意愈发明显,拖长了调子喊道:“怀——梦——”
“行了。”闻世芳被她喊得心漏跳了一拍,无奈地松了手,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一小堆木屑,转移话题问道,“雕了些什么?”
“你猜?”
“……猜不到。”
“猜一猜嘛。”
“……西瓜?”
“?!”
“算了,等我雕好你就知道了。”
倪霁叹了口气,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桌上的半成品,心道:这哪里像西瓜了?
闻世芳也看了过去,她不得不承认,那确实不像西瓜,哪有西瓜是带楞的?
也许,是因为方才倪霁看过来的样子像极了多年前在甘泉镇的样子。她摇了摇头,心道:若是一切顺利,那她们还有许多年,许多这样的日子。
她转头笑问道:“事不宜迟,今日就走?”
“好。”
“如此甚好。”吏部尚书满意地抚了一把长须。
这位杨仙师看着冷淡,内里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呐!难得有修士如此好说话!先皇虽不能说是好大喜功,但也不是什么节俭之辈,国库本就亏空。今年又是荒年,这里洪灾,那里旱灾的,收成实在是可怜,秦都外的各地流民都快有一个城了!
他大着胆子添油加醋,想把所有能救一救的地方都让这位杨仙师看上一看,本来都做好了唇枪舌战、讨价还价的准备了,没想到她居然一口答应了。
想来也是,这些地方虽然相隔甚远,但那是对他们这种凡人而言,像杨仙师这种修者大概只是毛毛雨而已。
他越想越高兴,常年阴云密布的脸上几乎可以说是风和日丽。
“多谢仙师,那下官这就告辞了。”他站起身,拱手道,“仙师此举可活万民,实在功德无量啊!”
杨照夜也站起身,扶了一把风中竹竿似的吏部尚书,开口道:“过奖了。我辈修士身负伟力,自不能只好斗争勇,合该为弱民做些事情才对。”
吏部尚书感动得差点热泪滚滚,“仙师高义!若是秦都那些个修士能有仙师一般,那该多好!”
杨照夜一拧眉,问道:“此话怎讲?”
吏部尚书顿时来了劲儿,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遇见如此投缘的修士。
“仙师您是不知道啊,秦都这些个修士那是个个眼高于顶,目无王法,什么欺男霸女、摔锅砸盘的事儿都做过!仗着官府管不了他们,就横行霸道!平日里有些个什么妖物作祟,想请他们出手那是千难万难,仿佛能刮了他们一层皮似的!”
杨照夜眉头越拧越紧。秦都有不少修士她是知道的,但据她所知这些人修为都不高,在那个郁凌云突然冒出来之前,修为最高的也就一个照神境的姚重光。
就那么点三脚猫功夫,那些修士也敢乱来?
她不由问道:“姚重光和郁凌云不管么?”
“这……”吏部尚书尴尬一笑,讪讪道,“姚仙师和郁先生自是管的。只是,姚仙师就一人,而且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多时候我们也找不到她。况且,自从前段时间姚仙师护送……”
他话语一顿,摸着胡子的手停在半空,最终含糊了过去,“去了中陆城后,那些修士是愈发嚣张,强抢民女的事情都干出来了!”
说着说着,他长叹一声。那修士当真是不知廉耻,竟然直接把人掳进了花楼!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擦着剑的顾念琴忽然道:“秦都不是有好几座挽天弓么,知白境的修士挡不住一击,补鉴境的受了一击也要吃些苦头,为何不用?”
吏部尚书擦了擦额头莫须有的汗,脸皮抽了抽,艰难道:“实不相瞒,为首的那位修士有几分皇室血脉,承了个不大不小的爵,说起来也是位皇亲国戚,京兆尹也不敢动他。”
顾念琴长长“哦”了一声,听起来十足嘲讽,摇摇头又继续擦剑了。说起来还不是那个秦皇不想杀他么,怪什么修士?
原来如此。杨照夜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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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秦都(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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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浩浩的城墙上,一只灰不溜秋的麻雀轻巧地落到了墙头。披坚执锐的甲兵丁零当啷从它身边走过,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流和车马,人声马鸣不断,没人会注意到一只小小的麻雀。
麻雀么,哪儿都有,不过是只不值钱的畜生,看它作甚?
它拢着翅膀,黑豆似的小眼睛盯着城墙外一处被人流自动绕开的空地。
那里有两匹马,两匹好马,两匹灵马。
进城的人看不出其中门道,但他们看得出这两匹马的主人非富即贵,要不就是又富又贵。
一青一白两个人从滚滚人流中径直走到了马前,一身粗衣麻布的马夫将马绳递给二人。三人说了几句话后,二人翻身而上,灵马长嘶一声,人流分开了一条大道,灵马撒开蹄子,绝尘而去。
又一队甲兵走过,麻雀扭着它不明显的脖子,歪过头,用它短小的喙开始慢条斯理地梳毛。
马儿跑得飞快,几个呼吸就成了两个微不可见的小黑点。
这麻雀似乎梳够了毛,头一扭,拍拍翅膀飞去了不知道哪里。
长街上,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悠哉游哉地走着,但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了人流,连片衣角都没和别人擦到。
忽地,他停下来和边上卖面的摊主聊了几句,脚步一转,走入了一条长长的暗巷。长靴无声无息地踩在石板路上,积水的石板被他轻飘飘地踩过,一滴泥水都没溅出来,他仿佛一缕从石板上溜过的风。
今日,他本有约,如今看来是去不成了。不过,想必那位也没打算见他。
好一位“郁先生”啊……
渐渐地,耳边的人语喧嚣隐没在身后,竹竿上飘摇的衣袍也消失,弯弯绕绕的小巷尽头是一睹斑驳的墙,这是一条死路。
“出来吧。”他回身道。
不远处,杨照夜自虚空中现身,直视着这张不熟悉的面孔,淡淡道:“三叔。”
杨昭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点头道:“不错,我多年未见你,没想到你已经长成如此模样,看样子,我杨家的天麓山心法你已是修得炉火纯青啊。”
他喃喃道:“我杨家后继有人了。”
“三叔缘何来秦都?”
“我为何不能来川北?”
杨照夜一顿,“碧霄君已然身殒,杨家再无元君,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三叔不如暂且回天麓山,毕竟您与家主也是一母同胞。”
杨昭哈哈一笑,眼中精光暴涨,嘲讽道:“家主?天麓山可容不下我!她是叫你来杀我的吧!”
说罢,他手中显出一方小印,璀璨的金光猛然笼罩住整条小巷,可与日争光。
若非先前已经设下了禁制,这动静非得招来巡城士兵不可。
杨照夜不由自主眯了眼,心里十分明白这是警告。他手中的代天印棱角分明,纤毫毕现,几乎已经是实体,细看还有无数玄妙符文,已是修到了几乎无可再修的阶段。
若是他能再进一步,只怕能与陨落的长洲剑仙一战。只可惜,他已经在观我境大圆满停留了许多年了。
“家主并无此意。”杨照夜冷静地扯了个谎。
家主是让她杀了杨昭,可她也说过,川北一事由她自己做主。一来,这不是动手的好地方,二来,她还是抱着几分希望——支持三叔的势力已经散了,若是三叔能冰释前嫌,杨家便能多几分保障。
她最近总觉得有些不安。
高阶修士的预感一般有些缘由。
杨昭半晌无言。
忽地,金光一灭,他摇摇头唏嘘道:“照夜,你骗得了谁?你可得好好学学杨心岸,她扯谎那叫一个得心应手,宛若天成。”
杨照夜:“……”
是吗?
“你可知道你的这位家主要做什么?”杨昭脸色阴沉,继续道,“她要断了我杨家的根!”
杨照夜抿了抿唇,杨昭和杨心岸意见不合已有多年,族内已是人尽皆知,两人曾经冲突频频,一直到杨心岸外出远游才渐渐平息下来。
至于杨心岸要做的事,她有些模模糊糊的猜测,只是此事……
杨照夜:“三叔还是不愿跟我回去么?”
杨昭神情莫测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陡然暴起,恐怖的金光再一次照彻小小一方天地。
这里不是开战的好地方,但是若他没有看错的话,杨照夜这丫头也要开始动手了。且让他来试一试这丫头的修为。
代天印无声升到半空,肆意的金光将阴云中若隐若现的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金光中,一切皆在杨昭掌握之中。
几步之遥,杨照夜浑身沐浴压迫性的光芒,仰头望着代天印,眸中的金光似火一般熊熊燃起。
三招。
外面的禁制只撑得下三招。
她微阖双目,双手结印,心口两条长链交缠着生出,威势如水波一般荡开。
代天印代天刑罚,山河锁捆天缚地。虽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但也不是没有根据。
金光漫天,空气凝滞地似乎万物俱静,半分流转都不见,只剩心头越发明显的恐慌——
为何来此?
可有憾悔?
此生何若?
……
一旦心神散漫,则代天印高落,人粉身碎骨,神魂俱灭。
能过此关者,世间聊聊无几。
杨照夜心头亦是万般念头流转,双目中金光有若长河流淌。她已经习惯了,她的山河锁修得更好,但代天印也不是一点拿不出手,这声声诘问她已听过许多次。
第一招——山河锁陡然高昂,分成无数股向代天印袭去。
“咚——”
似钟似磬的声音层层荡开,禁制一阵扭曲,小巷外的滚滚人流一闪而过。
杨照夜和杨昭同时脸色一白。
山河锁使得不错,只是若只有这点程度怕是不够。杨昭压下翻涌的灵力,冷冷地盯着金光中身形模糊的杨照夜。
杨照夜舌尖抵上牙膛,毫无间歇地再度出手——
右手上,代天印缓缓升起,通透的金光刹那间便可与另一枚代天印的金光分庭抗礼。另一手,五指飞快地变化着法诀,山河锁陡然变得虚无,安安静静地似乎毫无杀伤力。
杨昭却是眼神一凝,第一次真真正正起了杀心——原来如此,难怪这丫头会帮杨心岸,原来是一丘之貉!
他五指一张一屈,代天印暴涨,玄妙符文流动地如同幻影,但其上的天道之音却骤然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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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 秦都(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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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皇陵外。
闻世芳和倪霁掩了身形,看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建筑物。
夜色中,尚未完工的皇陵显得格外奇形怪状,堆积的石料和散落的夯土像是什么巨物的零部件。
五日前,她们直奔桃源郡,一路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待到她们达到桃源郡附近的飞来峰时,她们才发现几乎整个桃源郡都被洪水淹没了。
浑浊的水中,零落的木梁和浮肿的尸体起起伏伏。
救助的流民告诉她们,洪水是三日前来的,正好在十二阁的消息岔开。
川北不比其他几洲,修士少,消息传递得也慢。想来赵天明在桃源郡的消息也是几日之前的了。这种情况下,赵天明显然是不可能在桃源郡的了。
她们本打算直接回秦都,但也是从流民们口中,她们得知有一位仙师正在沿剑南道——秦都一线救助流民,其人体态圆胖,和善非常,医术甚好,赠出的丹药救活了不少人,三天前还指点她们避开了一处瘴气缭绕的山林。
说来奇怪,她们正是沿着这条线来桃源郡附近的。也许是天意使然,她们正好错过。
也许,另有缘由。
夜色已深,修陵的劳役们早就歇下,明日天不亮他们就要起床,天色蒙蒙亮时,“丁零当啷”的声音并着劳工号子和监工的鞭子声就会再度响起。
但是,在静谧的夜色中,一条悠长的甬道在皇陵边上显现出来,四周逐渐升起迷障,模模糊糊的人影垂着头、排着队挨个消失在里面。
十二阁的最新消息,赵天明的行迹断在皇陵附近。
他绝对没有进入秦都。秦都内是十二阁眼线最多的地方,只要赵天明出现在秦都城门十丈以内,十二阁就会有消息了。
但,没有。
而十二阁同时传过来一条消息——近日不断有流民失踪,但京兆尹却得了秦皇的旨意将此事按了下来。
人影消失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已经到了队伍的尾巴。闻世芳朝倪霁一点头,悄无声息地排在了队伍末尾。
甬道中空气沉闷,但隐约夹杂着一股奇异的清香。闻世芳轻轻抽了抽鼻子,总觉得十分熟悉。
眼前景色骤变,昏暗的天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亮得晃眼的光线。
昏昏沉沉的流民似乎一下子被惊醒,顿时抬起了头,迷茫地看着眼前空旷得令人心惊的大厅。
混在队伍里的二人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错愕。
她们想到皇陵中有问题,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眼前的大厅说起来也不像是大厅,它太大了。高不见顶,长宽一时难量,空中悬着无数漆黑锁链,锁链上又挂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四周壁上皆是一个个雕凿出来的洞穴,蚂蚁似的小黑点正在栈道上缓缓移动。
凡间地宫定然建不了如此之深,这里定是有修士用了空间法阵进行了拓展。手笔之大,令人咋舌。
这景象乍一看有些眼熟,像是……云栖不见峰内的石林?闻世芳有些古怪地心想。
“这里是哪里?”有人用标标准准的官话低低问了一句。
又一道声音响起,惊慌而焦急,却是乡音浓重,什么也没听懂。
“肃静!”
一声呵斥传来,伴随着的还有鞭子的破空声。
不远处,一人衣带飘飘,脚踏虚空,缓步而来。
这声音太具有穿透性,也威慑力十足,更何况,这还是位仙师。
众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那人悬在半空,嫌恶地扫了眼挤挤挨挨、蓬头垢面的流民们。
真是的,专门弄这些人来,也不先给洗洗干净再送进来,专门恶心他呢这是!
“你们莫忘了,这可是圣上旨意。圣上仁慈,见你们衣食无着,就给你们派了这么一件伙计。你们正是过来做工的,把事情做完了就能回家了……”
那人慢悠悠地念着,声音像是从心底里传出来一般,带着股蛊惑人心的气质。说着说着,就有人点了点头。
惑音术?
倪霁垂着头,面色逐渐古怪。
这么听来,这里就是专门哄骗流民来做修建……这修建的绝不会是皇陵。她心念急转,琢磨着刚刚看到的吊在半空的物什。凭借修士的目力,她倒是把那东西看了个清楚,只是看得清不代表认得出。
而且,为什么是这些人?这些流离失所的人?这些人事成之后当真能回家?
寻常惑音术能撑个三五个时辰已是不错,此人阵仗唬人,修为不过是补鉴境,虽是对着凡人施术,但也撑不了太久。闻世芳快速往周围看了一眼,果然,暗沉沉的石壁上几道灵纹正在不断流转。借着这阵法之力,这人才能一下子蛊惑这么多人。
她隐晦地往后看了眼,过来的甬道已然闭合,背后就是灵光流转的石壁,连一丝痕迹也看不出来,想必是设了一个法阵。
这地方怕是神识一出就触动阵法,有人找上来了。
不过,各家宗门都有些内部传信的法子,赵天明兴许会留下什么印记?
“……听明白了么?”那人拖着调子,懒懒散散道。
口音各异的声音响起。
那修士终于低下他高贵的头颅,认认真真扫了一圈,满意地在这群新人脸上看到了“信任”和“知足”。
不错。这回没刺头。
他点了点头,手一挥,飘然而去。又一个修为低些的修士过来,领着这队人上了石壁。
栈道修得极窄,仅供一人通行。大抵是不愿意跟一群臭气熏天的人一起走,那修士一路踩着虚空,把他们领到了一处洞穴。
“以后你们就住这里。过会儿会有人给你们送点吃的和衣物,吃完了就跟着那人一起上工吧。”那修士鼻孔朝天,看也不看这群人,语调散漫,极是敷衍了事。
流民们唯唯称是,然后你看我我看你,推推搡搡想推个出头羊出来。毕竟,他们虽是“知道”了自己是应召过来做工的,但具体要做什么他们还是一片糊涂。若是平常,他们也不至于此,但这位可是仙师啊!
那修士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转身欲走。
“仙师,我们要做什么?可有工钱?”倪霁忽然压着嗓子开口,声音犹犹豫豫。
“急什么!有的是你做的!问那么多干嘛!等会儿自然会知道!”那修士骂骂咧咧道,转身眯着眼看了一眼,立刻嫌恶地扭过头。
伪装下,倪霁是个头发打结、肤色黢黑、脸上还有狰狞疤痕的女子。
倪霁得意地冲闻世芳挑眉。这模样可是她精心调整出来的,极其贴合实际。
闻世芳含笑看着倪霁。
这法术对于修为比施术者高的人一点效用都没有。在她眼中,倪霁还是那位神采飞扬的天心剑主。
不过……她眨了眨眼,陡然明白了倪霁为何如此得意,于是笑得更明显了。
她轻轻点了点倪霁的手指,示意那修士又看过来了。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那修士横眉怒喝,要不是二人在最里面,他手上的鞭子恐怕就要打上来了。
“工、工钱……”倪霁垂着头,唯唯诺诺道。
“不是说了吗!送你们回去时一起结给你们!罗嗦什么!我们还能欠你们不成!”那修士愈发不耐烦,手中的鞭子发出一声凌厉的破空声。
“……那、那、那五谷轮回之所在哪里?”倪霁锲而不舍继续道。
闻世芳:“……”
此话一出,边上素不相识的妇人不禁点点头,又想伸手拉住她。
那修士简直要气得仰倒,这人胆子怎么这么大!?他寻常不过是敷衍几句就能走了,今天还是他难得休沐、能去见小美人的日子,真是倒了大霉了!
“隔壁!”他吼道,随即转身就走。
一踏入栈道,他忽地清醒了一下。
“五谷轮回”?这贱民还会用这词?
大抵是读过几天书吧。他想了想,迅速将这四个字抛掷脑后,满心都是那位娇滴滴、香喷喷的美人儿。
还是他慧眼识人,她刚来的时候可也是一副蓬头垢面的邋遢模样,幸亏他发现了那黑灰下的姿容,把她挑了出来,要不然就也得在这里辛劳终日了。
一想到那小美人儿,他走得愈发快,几乎成一道流光了。
修士走后,洞穴内的气氛一下松了下来。
听得到彼此讲话的纷纷开始聊天,听不太懂的也比手画脚地聊着。
刚刚想要拉住倪霁的妇人犹豫了一下,冲着倪霁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姑娘,你胆子可真大,是哪里人啊?”
出乎意料,这妇人开口竟是一口没什么乡音的官话。
倪霁抿了抿唇,扯谎道:“桃源郡来的。”
她又指了指身边的闻世芳,莫名其妙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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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 秦都(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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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黑的蛾子扑棱着翅膀渐渐飞远,监工也前来把他们带出了石洞。
众人依旧沿着窄窄的栈道下去,但只过了这一会儿的功夫,原本空空荡荡的石壁便布满了缓缓移动的小黑点。
竟都是人。
闻世芳抬头望了一眼,愈发觉得怪异。秦皇要这么多人做什么?为什么还有修士参与进来?莫非,当初谢卉所谓的皇陵就是指这里?
可这一群凡人如何做出傀儡?
倪霁眉头渐渐拧紧,慢慢跟着队伍移动着。许是现在人太多,那只蛾子陷入了迷茫,已经转了好几个圈了。
修士们凭空而立,冷眼注视着缓缓移动的蚁群。栈道上,监工尖锐的鞭子声不时传来,哀号声和脚步声混杂成一片令人心惊胆战的重奏。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倪霁不由向那里望去。顿时,一道鞭子狠狠摔在脚边。
“少管闲事!”监工阴冷道。
倪霁唯唯称是,眼中一抹异色闪过。寻踪符动了,正朝着刚刚那一边飞去。
她此时才意识到为何这栈道修得如此之窄。不是不能,而是为了监视。仅供一人行走的栈道,别说瞒过半空中站着的修士,就是前后人都瞒不了。
此处都看得如此严,下面呢?
他们并没有下去,而是直接到了半高的一处石洞。
这石洞修得极其宽敞,洞内明光高照,十几号人进去一点都不显得拥挤。
二人跟着人流进去,匆匆扫了一眼便都呆住了。
这里面各色材料堆到了天花板,柳木、柏木、青金石、风雷石……不一而足,虽然看起来品质有些粗糙,但都是正儿八经的修界物件。
石洞正中央堆着一些有模有样的东西,那是一些很眼熟的东西——
方棱折角,榫卯精细,未完成的灵纹黯淡如褪色的花纹。
那是……傀儡的零部件。
二人倒吸一口凉气。
秦皇居然找了一帮凡人在他自己的陵墓底下造傀儡!?这话说出去怕是要笑掉人大牙!闻世芳心头一寒,按照谢卉的说法,这些傀儡看着修为低下,实则有着远超自身境界的能力。
川北全境几乎都在安朝掌控之下,那些边疆苦寒虽有些异族,但也远用不到这些傀儡。要说是守陵,这也未免太夸张了。秦皇要这么是打算做什么?
或者说,是秦皇要,还是他背后的修士要?
“别乱碰!这些东西你们可赔不起!碰坏了说不定自己也要跟着偿命!”监工冷冷道,“里面那几位是老师傅了,你们新来的,可要好好跟着学,学好了才有饭吃!”
他抬起下巴,点了点隐没在材料后的几道人影,开始分配人手:
“你们几个,跟着她,你们几个,过来……”
话音未落,外面就是一声轰隆隆的雷声。
雷声?
这地下如何会有雷声?监工一愣,见新人们已经探头探脑往外面看,下意识推了一把,喝道:“干你们何事?看什么看!滚回去!”
倪霁脸色一变,寻踪符飞去的方向正是雷声传来的地方。
闻世芳脸色难看,爆裂的灵气波动已经传到了这里,风中传来隐约的尖叫和怒骂。
这波动绝非那几个眼高于顶的修士能做出来的。
“是赵阁主。”倪霁急促道。
纸蛾已经寻到了人,但很快就断了联络,许是在降落时不慎被雷光击碎了。
“走。”闻世芳拉住倪霁,轻柔的风推开挡在面前的人群,靠着倪霁的指引飞身而去。
身后,挨挨挤挤的流民目瞪口呆,监工手中的鞭子“啪”一声掉了下来,成了隐隐雷声中的唯一动静。
“现在放开阵法,我还能放你们一条活路!”向来和善的天心医阁阁主赵天明此时一脸肃杀,手中长剑直直点在一名修士的灵台上,剑尖已经刺入半分,细细的血痕顺着那人脸颊蜿蜒而下。
“哈哈哈哈……”那人一阵狂笑,“哪里来的野修士!如此狂妄!居然还想逞英雄!没听过你爷爷的大名么?!”
恰巧赶到的闻世芳和倪霁差点脚下一个趔趄:“……”
无礼后生!赵天明无语,这话他已经许久没听过了,现在听来居然有几分怀念。他鬼使神差地问道:“你爷爷谁?”
“我太爷爷乃是太祖封的镇国公!”
什么玩意儿!赵天明暗骂一声,手上用了几分力,逼问道:“开不开!”
与此同时,被雷符劈傻了的修士也风驰电掣般赶了过来,不顾自己炸得黑里透红的脸,鞭子一甩就要动手,“何人敢在此地放肆!”
闻世芳抬眼一望,一二三四……八个修士,六个补鉴,两个知白。
一共就这么点?这地方的主人倒是心大。
她看了眼身侧的倪霁,眼中意思很明确:乖乖呆着别动。
随即伸手一摄,八个修士一个不落都被拍到了地上,身上如有千钧之重,动弹不得。
倪霁貌似乖巧地点点头,手中剑气却是刹那间便能被凝出。
赵天明剑下的修士傻了眼,脑子空白一片,连直逼灵台的剑尖也忘记了。他久居秦都,虽然见过大修士,但终究觉得那不过是个稀罕物件,真正了不得的修士如何会来川北?!这人,这人修为比他见过的大多数修士都要高,也许能和那位大人相媲美。
不不不,绝不可能!那位大人放在川北可也是一方高手了!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再来一位!
赵天明愈发不耐烦,暴喝一声:“你还想不想活命!”
那修士下意识哆嗦了下,陡然回了神,强着脖子道:“你、你引动雷符时便已经触动了大人的阵法,她不时便会过来!我乃镇国公之后,你敢杀我么!?”
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镇国公?
赵天明犹豫了一下,这个名字听上去可不太妙啊。
那修士微微松了口气,满意地看着赵天明。按照他在秦都多年斗鸡走狗的经验,这名号一出,别人都会老老实实地离开。
远处,劳工们不清楚这里的风波,只看见半空中的仙师突然离开,监工们还压得住。近处,劳工们看得一清二楚。平日里这些作威作福的仙师已是地上的一滩软肉,背后无靠山的监工们已成了出气包。
骚乱蔓延开来。
这可不行。闻世芳一拧眉,九面玉牌飞出,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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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 秦都(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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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陵外,长日将近,飞鸟投林。
西边还留有一抹余晖,这会儿还不到平日里下工的时候,满身石灰木屑的苦役还在麻木地挥动斧头。
忽地,一道声音响彻皇陵:“奉旨监察,所有人退出皇陵三里之外!”
监工们呆滞地看去,那是一道立在半空的人影,看不清面容。不过刹那,那人影就消失了,仿佛刚刚只是错觉。
一阵面面相觑,乱鸦声寥寥。
片刻后,哒哒的马蹄声飞速靠近,一声嘶鸣,马蹄高高扬起,精准地落到品阶最高的李大人面前。一身朱衣的近侍满头大汗地马背上下来,险些摔个踉跄。
他哆嗦着摊开手中圣旨,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有命,所有人退避三里!”
没有原因。
李大人打了个寒战,瞳孔猛地收缩,扑通一声跪下接了旨意,又立刻站起来厉声喝道:“还不走!”
话音刚落,刚刚归巢的鸟儿“哗啦啦”腾飞起来,将天边的落日余晖几乎完全掩盖,群鸟在天空盘旋了一阵,忽地各自散开。
朱大人鬓边冷汗一滴滴滑落。
这是……噩兆!
忽地,他像是脚下不稳似的跌坐到了地上,常年执笔的手摸到了一手粗粝的碎屑,刮得他生疼。
“地、地动啦!”
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随后无数布料从他眼前划过,手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朱大人浑身一震,意识到了什么,平日里连只鸡都杀不了的身体似乎一下子充满了力气,开始拔腿狂奔。
地下,无数裂缝在石窟上空飞速蔓延,大大小小的石块扑簌簌落下去,却在触及禁制前便化为漫天齑粉。断了线的阵纹如击鼓传花般湮灭了灵光,只剩下朱砂色的花纹的碎石如飞雪般飘落,在禁制外的两人身上盖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
闻世芳双目微阖,神识中无数灵纹消融又再生,在某些刹那,石窟外的那些轻微声响已经入耳——
萌芽声,滴水声,土壤翻动声,马蹄声……还有……那声模糊又冷淡的声音。
闻世芳垂在青袍底下的十指猛然一张,青筋毕露,似是拉住了千钧之力。刹那间,满壁灵纹猛然猝灭,一道震耳欲聋的裂帛之声响起。
石窟穹顶陡然裂开,尽头是一线晦暗不明的暗蓝。苦役们抬头呆呆望了一阵那颜色,禁制灵光之下,那颜色显得黯淡又陌生。他们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日落后的天色。
那是曾经他们坐在家中,从窗棂往外看能看到的颜色。
他们为什么在这里?
裂缝缓慢扩大,一个不起眼的黑点飞速落下,像是一颗无关紧要的碎石。
她要来了。
那便……来吧!
闻世芳抬眼望去,十指最后一个指节猛然一屈。刹那间,一线天化作宽阔的出口,清新的晚风从上面灌进来。
那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赵天明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响指一打,几张符箓滴溜溜地开了个口子。他猛地一跃,一手掐诀,一手放出一艘珠光宝气的飞舟。
“上!”他大喝一声,同时手一挥,还在茫然四顾的苦役们就不由自主地上了船。
而闻世芳却是眸光一闪,飞身而上,精准地掐住来人的脖子,将那人惯到了地上。
“郁先生?”
杀得烦了的倪霁看着眼前暗无灯火的甬道,猛吸一口气,天心剑垂直着被插到了地上,浩荡剑气如长风过川,一直吹到了甬道尽头。
“远春君,”郁先生被摔得七荤八素,眼睛茫然地眨了眨,手不由自主地握住闻世芳的手,勉强挤出几个字,“好、好久不见。”
闻世芳仔仔细细辨认了一下,确实一点熟悉感都没有。
“你是谁?”郁先生并不答话。
闻世芳手上一紧,逼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郁先生僵硬一笑,下一刻,握住闻世芳的手上顿时燃起淡金色的火焰。闪烁着琉璃般光泽的火焰蔓延地极快,一瞬间便包裹住了郁先生和闻世芳。
“远春君!”赵天明骇然叫道,手上法诀一顿,宝船微微一震。
远处,倪霁恰好回身,瞳孔顿时缩成了针尖大小,血色识海中巨浪骤起,滔天杀意涌上心头。只一瞬,她便冲到了二人面前,沾染着木屑的剑尖差一寸便要没入天南火中。
“同一招可不能用第二次。”闻世芳冷淡的声音响起。
飘摇的半透明火焰在她手上凝聚成了一个火团,一点点消散。但郁先生已经闭上了眼,僵硬的脸上开始显露道道木纹。
又是替身傀儡。
闻世芳冷笑一声,在飘散的灵光中,她猛然伸手,无形的灵光被她牢牢捏在手中,“还是一样。”
百里外的礼阁。
空无一人,鸟雀不落,唯有散发着隐隐金光的阵法还在缓缓流转。郁先生漠然地站在礼阁门前,一袭柿色的袍子在半明半暗中格外显眼。
她是来等人的。
杨照夜该出来了。
也要,死了。
忽地,僵硬的脸色为不可察地一变,弯下腰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她盯着从指缝中不断滴落的鲜血,像是呆住了——计划,有变。
偌大的礼阁内,一片沉寂中一缕莫名的风吹过,杨照夜身形一闪,云履安静地踏在天青色的石板上。
她不太好。
三叔实力果然不容小觑。况且,还有那根气运柱。那根关系着整个杨家修士的气运柱。
杨照夜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眼底的金光尚未熄灭。地宫中腥甜的风似乎仍在鼻尖,她还是能一分不差地想起那道通天彻地、时时流转、仿佛生生不息的金柱。其上,麒麟踏火而行,川北万千生灵的欢喜悲苦似乎皆在其中。
美轮美奂,精妙绝伦。
一旦见到它,就没有人会再忘记它,那个瞬间,杨照夜只觉得自己的全部心神都被它摄走了。那就像是活生生的天道。
那是杨家先祖与川北开国之主在千年前立下的盟约。杨家护佑秦氏后代永坐皇位,秦氏以川北气运为报酬。彼时,气运修道之法已然没落,杨家凭借着这道盟约又续了千年荣光。
但现在,盟约已毁。
山河锁扼住气运柱的那一瞬,杨照夜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那上面也有她的一份。但是很快,山河锁上传来的微妙触感就惊醒了她。
顺滑如丝绸,坚硬如铁石,柔韧若长弓。但是再顺滑的丝绸也有被毁弃的一天,再坚硬的铁石也会被熔炉炼化,再柔韧的长弓也会有折断的一天。
杨昭的怒骂还在耳边——“孽畜!”、“不孝!”……
他不会明白的。
杨昭永远不会被派去暗地里解决那些春风吹又生的异议,他也永远不会看到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愤怒而困惑的脸。现在,这不会有了。
她闭着眼走了几步,忽地停住了脚步。
“郁先生。”她慢慢开了口,不过说了几个字,喉头就抑制不住地咳出血来。
郁先生隔着流光溢彩的禁制望着杨照夜,大名鼎鼎的“明光令”,杨家这一代最有威望的弟子。
她知道礼阁下面是什么,毕竟那确实是她带人一点点造出来的。她也不算骗人,那下面的确供着秦苍父亲的遗物。她只是隐瞒了一部分而已。
杨照夜本不必如此。
也许,这就是“命”吧。
自己选的“命”。
好半晌,她摇摇头,似乎有些惋惜,随即便双手结印,猛地往前一推。杨照夜的状态比她预料的还要糟糕,也许这是她的机会。
琉璃碎裂声纷纷。
偌大的石窟空无一人,劳役们被赵天明以飞舟分了三批运走。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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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 乱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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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许久,已是日出时分。天幕仍是暗蓝色,但东方已经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将明未明之时,一切似乎都笼罩在一层薄雾里。
苦役们大多已经散尽,离开了阵法的影响,那些个“自愿应征”飞快从他们脑海里消失,纷纷踩着霜露踏上了回家的路。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一个家的。
流离失所、无处容身的苦役们三三两两聚集着,乡音各异的话语中都带着几分愁苦。
见几位仙师出来,几乎所有人都后退了几步,半是尊敬,半是畏惧。
闻世芳不明所以地扫视一圈,投射过来的眼神各异,都只是些没有修为的凡人。
“怀梦,”倪霁侧着头,咬着耳朵念了一声,“我手疼。”
这声音听起来委屈巴巴的,带着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黏糊。
闻世芳一怔,骤然松开了手。但那只被她握了许久的手又不怀好意地缠上来,不知哪根手指轻轻碰了碰。
她心头火气一散,无奈地把手拉起来翻看。
许是在谢家呆得久,这小混蛋的肉身练得颇为不错,被她无意识地施了许多力后半个印子都没留下。一点都不想是被她弄疼了的样子。
闻世芳:“哪里疼?”
倪霁不说话,眨巴了下眼睛,极是无辜。
真是要命。闻世芳暗自叹了一声,认命地给她揉了揉手腕。
赵天明绝望地抬头看着天,搜寻着刚刚飞驰而过的流光。
忽地,一道流光直直朝着他们冲过来。他精神一震,几乎有些窃喜——终于不用再看身后二人的腻歪了,他年纪太大了,可受不得这些刺激。
从高处俯冲而下的绶带鹤径直撞到闻世芳身上,带出了一阵尖锐的破风声。
闻世芳一怔,刹那间,她看见绶带鹤上有一道极为繁复的水纹,那是川君的标志。指尖灵光散去,她的神色也为之一变。
怎么会!?紧接着,更多的绶带鹤前赴后继地朝这里冲过来,像是一场天明时分的流星雨。一只、两只、三只……一向抠门的十二阁不知发出了多少道讯息,看它们来时的方向,大抵不止一个听风台都往这里传信了。
这意味着,不是川北突然消息延迟了,就是这消息极其重要,不惜代价也要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该送的人手上。
大多数绶带鹤都落到了闻世芳身上,还有一些落到了倪霁身上,赵天明也分到了几只。
天心剑主的脸色渐渐变得极为恐怖,眼底尚未退却的血色再度翻涌上来。
三人对视一圈,确认了收到的是同一条消息——
蒋瑛,或者说无名谷谷主欲以青州不归海、川北桃源郡、天麓山雁归处、半天山脉不见峰、中陆杏花洲为引,修血祭阵开生生血河。我等已前往青州、不见峰等处,恐谢家主一人独木难支,闻道友速速前往杏花洲。
闻世芳向来温和的神色已彻底隐没了下去,脸上满是倪霁从未见过的冰冷杀意。
赵天明哆哆嗦嗦吸了口气,想着自己散落各处的一堆徒子徒孙们,不由悲从心中来,好不容易安生了几十年,难道这回轮到他给一个个的弟子竖灵位了么?
他的师兄师姐、师妹师弟,乃至他的亲师都陨落在了青州,他还记得那一件件染血的衣袍,空空荡荡,破破烂烂。他还以为他能安享晚年,是他高估修士了……
赵天明闭了闭眼,开口道:“中陆城居此地有万里之遥,两位纵然修为深厚也禁不得如此消耗,何况后面大抵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两位先坐我飞舟走吧。”
从秦都到中陆城首先要顺着中南道到达锦城,从锦城翻越半边山脉,而后沿着寒川一路向下,这是一般的路线,最是安全稳妥,只是耗时颇多,十来日是板上钉钉的。若有艺高人胆大之辈,自可沿着最短的一线直接翻过半边山脉,直奔中路城,可以节省不少时间,约莫只要三五日。
三人所采取的正是后一种。
飞舟畔,流云飞卷,猛烈的罡风和尖锐的音爆被禁制尽数挡在了外侧,船舵之上,阵法运转到了极致,玄妙的符文流转地如同幻影。
越是靠近中陆城,闻世芳心里就越是不安。眼下,中陆城还有百里之遥,按照这样的速度,不消一时半刻她们就能到杏花洲了。
时值正午,不算温和的日光投射下来,照得飞舟上一片亮堂堂的。
云海上璀璨的日光在镶了玉石的桅杆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倪霁忽地一慌,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飞快流逝,她不由自主地就站了起来。
闻世芳心神一紧,腾得也站了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一身雪衣的倪霁面色茫然地盯了眼前的云海片刻,忽地纵身一跃,化作一道剑光转瞬就消失在天际。
“这!”赵天明惊呼一声。
“中陆城见。”闻世芳顾不得许多,匆匆说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跟了下去。
赵天明手一抖,船身震了一下。
要命了真是!天道保佑,谢家主和谢家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啊!这一个两个的都是闻世芳心头上的人,要是真再出了什么事,怕是修界要翻天了。
索性此地离中陆城已经不远,赵天明索性收了飞舟,也化作流光朝杏花洲奔去。
卷云飞逝,刀子似的风刮得人生疼,闻世芳眼看着眼前那道剑光越来越近,远处郁郁葱葱的杏花洲也越来越分明,缓缓淌过中陆城的碧玉带似乎已经近在咫尺,嘈杂风声中隐约夹杂着哭号,还有一丝淡淡的腥甜。
闻世芳毫无预兆地心头一空,一股尖锐的刺痛感自神魂传来,她不禁头晕目眩,堪堪坠下去。
她焦灼地往下看去,陡然发现,中陆城城门紧闭,禁制全开,流光溢彩的禁制在日光的反射下近乎一个巨大的琉璃球,里面无时无刻不熙熙攘攘的长街也只有一片空空荡荡的白石地砖。
唯一有色彩的,只有背靠南山的杏花洲。
那里有一片极淡的紫色,安静地隐没在耀眼的日光和深绿的背景下,若不仔细看,就会被人完全忽略。还有一道原本不属于杏花洲的血色。
血色自南山而下,弯弯绕绕地盘旋过杏花洲,并着苍河将杏花洲一分为四。一股奇异的悸动传来,似乎是有什么亘古的东西在召唤着她,但直觉又疯狂地警告她——那里,极其危险。血色之上罩着一片庞大的绿影,隐隐绰绰,似是一棵巨木。绿影纷纷扬扬地挥洒着灵光,但血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
那是……
闻世芳猛然一僵,她骤然明白为何中陆城的禁制会尽数开启了——这里的禁制就如锦城的天道碑,连接着地脉,而生生血河将出,一星半点的动静都会惊扰到它,那时,滚滚血河蔓延而出,这里将是一片生灵涂炭。
禁制外的所有人,都进不了。
青衣人停顿在半空中,轻飘飘的袍子像是化在了天光中一般。
她难得有些茫然。
世人皆知,四方明镜是难得的上古遗宝,也是谢家得以跻身顶尖世家的倚靠,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历代谢家主能手持四方明镜,以半步元君甚至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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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 乱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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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东西自从城中而来,倪霁无知无觉地看过去。那是轻飘飘的羽毛,流光溢彩,一如片刻前一般。
这一幕似曾相识,陈年往事纷涌而至。
多年前,她跟着三长老从谢家访友而归时,也曾见过这景象。那时,云栖还豢养纹绣鸟,羽生五色,纤柔若丝。成群的纹绣鸟从浮岛上腾空而起时,就像是一张仙人遗落的五彩披风,那正是惊鸿的原型。
而当浮岛殁于烈火时,纹绣鸟失地,那些散落的羽毛就像此刻一样,纷纷扬扬,如雪如花,无数机括只凝炼出了一块丑陋的铁石。
霎那间,此刻和过去交织,中陆与云栖合二为一,倪霁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恐怖,天心剑剑鸣铮铮。
尚未降下的四方明境齐齐对转镜面,足以使人目盲的神光越过大半个中陆城,聚焦到倪霁身上,将她一身雪衣淹没在一片白光中。
浓厚的雾气陡然升腾起来,万千景象如走马灯一般变换,逐渐集中到了一张有些熟悉但过于稚嫩的脸上。
哭、笑、漠然、忧愁、手中长剑、眼中神思……
“小云!”闻世芳简直魂飞魄散。
这才是四方明境最恐怖的地方——以幻境引心魔,以人力护安宁。开启时,那些满怀恶念的人都会被吸入四方明境,在其中历经心魔挣扎而死。
此刻倪霁身上浓厚到近乎邪魔的杀意正是暂时失了主人控制的四方明镜的瞄准对象!
眨眼间,她一手已经搭到了倪霁肩头,但就在瞬间,一股无名的推力传来,她心一狠,硬生生顶着这股力道进去了。
下一刻,天旋地转中手下一空,神魂已经被拉到了四方明境之中。
明光生灭,无数面镜子疯狂地转了片刻,渐趋于安宁,安安稳稳地呆在了笼罩住杏花洲的浓雾中。
赵天明目瞪口呆地看着浓雾聚散出的种种幻象,背后冷汗直冒,惊恐地意识到他一路上担心的事现在一个不落地发生了!
川君远走,江元君更远,万一两个人和这四方明境一起陨灭,那还有谁来收拾残局?算起来最近的居然是南华观!
南华观……他现在去找素心真人借摘星还来得及吗?
他正迷迷糊糊地琢磨着,忽地就被人一把薅起来。
“赵阁主,对不住了。”谢棠一脸惨白,双眼红得跟走火入魔有得一拼,手上的劲道大得吓人,几乎要老医修的骨头捏碎。
她一手拉着赵天明,也没多解释,不管不顾就往杏花洲上冲。
赵天明险些肝胆俱裂,四方明境还在那上面杵着呢!
但他多虑了,列阵般排在杏花洲上空的镜子并未因为他的闯入而有所反应,浓厚的雾气上仍是倪霁时幼时长的身影在闪现。
哦。现在还多了一个远春君。
不对啊。他忽然脑袋清醒了下,为什么画面里没有远春君?他不由想回头凝望,但谢棠太快了,身边一切都化作了模糊的虚影。
他唯一见到的,就是浓雾被不知何处射出来的红光映得通红,像是日落时分烧透了半边天的火烧云。
一种危机感陡然摄住了赵天明,他汗毛一竖,不由摸上腰间药袋。
明光中,紫色的气劲裹着二人一路穿过四方明境,落到了一片狼藉的杏花洲上。
身后,一阵地动山摇,中陆城内年久失修的建筑有如骨牌一般散架,四通八达的白石路被砸得几乎没有平坦的地方。
“你是谁?”
“……小云儿,你再看看我,再想想?”
“……我,叫小云儿?”
“……倪霁,你叫倪霁,云收雨散的霁。”
“可是外面明明在下雨。”
“是啊,外面在下雨,但总是会天晴的。”
……
倪霁漠然地站在床榻边,看着彼时眼角尚未生出鱼尾纹的谢天影一句一句回答着尚且不甚清醒的倪霁提出的一个个离奇的问题。
万般念头皆无,她似乎陷入了一种极其超然物外的状态。她再一次看到了已经灵散的谢天影,看到了那个养了她十二年的人,也看到了刚刚来杏花洲的自己。
这当然是幻境,她理应提剑斩幻境。
她不伤心、不愤怒、不欢欣,也不激动,刺激着她被四方明境捕获的那股情感似乎骤然消失了。
按理说,她本可以毫无顾念地动手。
但她没有动,只是看着一大一小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我叫谢天影,是你谢姨。这里是杏花洲,是你将来生活的地方。”
“这里除了杏花还有别的花吗?”
“自然是有的。你屋子外边有一棵桂花,秋天开时,满树金灿灿的,好看极了。”
“……什么是桂花?”
“就是一种小小的花,闻起来甜甜的。”
“小云儿,你,还记得云栖么?”
“那也是花么?”
“不,那不是花,那是一座岛,一座很漂亮的岛。”
这是她十二岁时的场景。那时,她几乎忘记了所有,一切有关云栖的记忆都似乎在那场大火中被烧尽。后来发生的事情她记得的也不多,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将近十四岁,那时她的神魂才算稳定下来。
倪霁波澜不惊地推门而去,忽地一顿。
门外,雨过天晴,金灿灿的桂子开了满树,缀不住的小花在青石砖上落出了一地碎金,馥郁的甜香几乎是扑到她脸上的。
她蒙尘的心陡然被擦出了一个小小的角,不自觉眨了眨眼,桂花树下,身量长了一些的她正盘腿而作,肩上落了些零星的桂子。
不远处的门外,一道重紫色的衣袍在竹林间若隐若现。稍稍有了些岁月痕迹的谢天影闲庭信步而来,旁观的倪霁措手不及和她对视了一眼。
默然而过。
是啊,她如今并不“存在”。
谢天影装模作样地抬手敲了敲门。
倪霁站了起来,打开了半掩着的门。
谢天影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摇头道:“怎得又瘦了些?近来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好得很,只是谢姨你出了趟远门,看我有些陌生罢了。”
“去!说什么呢!”谢天影叹口气,“你真不打算去云栖看看?或者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北方。”
谢天影一怔,一口回绝:“北方可不行,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
她神色狐疑不满道:“你当真不是蒙我的?”
“自然不是。”
谢天影撇撇嘴,伸手将倪霁肩上的桂花拂去,嘱咐道:“棠棠去风雨山庄了,你也多出去走走,别总抱着你的剑谱!”
“还有我家那些个小二世祖们,他们要是招惹你了,你也别客气!他们皮糙肉厚,耐打!”
倪霁只是笑。
“来,跟我去一趟玉堂,挑柄剑,就当是我给你的生辰礼了。”谢天影扶额无奈道。
……
十六岁,她从玉堂中一眼选中了见月,一柄平平无奇的剑,谢姨很高兴。
不过,她做什么谢姨都不会不高兴。
闻世芳紧紧跟在倪霁身侧,虚幻的青袍和沾上了桂花香的雪衣交织在一起,眼中焦灼。
昔日,谢天影告诉她,入了四方明境的人会从一生记忆的起点开始,历经那些酸甜苦辣,一旦被勾动了心绪,便是逐渐沉沦,乃至万劫不复,一直到入四方明境时的年岁,那时,就是死期。
四方明境与杏花洲勾连甚深,绝不会自己停下,一旦开启,除非宿主主动停下或者受术人死去,否则就会一直运转。谢天影刚刚身殒,四方明境尚且处于无主状态,只会不断吸收周围灵力运转,谢棠也不知有没有四方明境的控制权……
也许只有趁着四方明境无主时强行打破它方可保全倪霁,但是……
闻世芳咬紧了牙,徒劳地拉住身侧的倪霁。
那样是不行的。
可是,她未曾听闻有人能从四方明境中脱身。
身侧的景物在飞速变换,从见云阁到玉堂,从繁盛的桂树到如雪的杏花,闻世芳看着倪霁穿行在犹如万花筒的世界里,像一抹溜过时间的风。
她听倪霁说,见月是她十六岁时谢天影赠给她的,那她现在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
“倪霁!见月已碎,就在无愁海边……”
白鹿崖上,倪霁负剑而立,面前是一身紫衣的谢天影。
“……去青州作甚?”谢天影一身耀耀紫气还未完全收敛,正在卸下手上银光锃亮的护臂,怔愣了片刻,方不愉地开口。
“我在中陆城已经呆了够久了,听闻青州风光奇异,便想去看看。”
罡风吹过白鹿崖,卷云低得似乎抬手就能够到。
倪霁不自觉盯住了谢天影。这时的她已经和外面的她没什么两样了,眼角生出细细的纹路,那些年轻时的昂扬笑意似乎已经完全被属于家主的不怒自威所取代。但在白鹿崖上,那些被繁重琐事掩盖的风采偶尔会显露出来一些。
谢棠一去四载,只在第一年年末时回了一趟谢家,倒是她,一直就这么在杏花洲呆了下去。
“什么‘风光奇异’!”谢天影咕囔了一句,似乎颇为头疼,半晌方叹了口气,嫌弃地摆了摆手,“算了,想去便去罢,我左右也拦不住你。”
“只是,去青州可要当心些,别被那些个脏东西扒拉了,赵阁主现下正在云州,一时半刻可赶不过去。”
倪霁笑弯了眼,显得十分乖巧温良,“多谢谢姨。”
谢天影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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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 乱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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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明一脸惊骇,这是什么东西!?他这位小世侄这么厉害的么!?
为什么感觉这么恐怖?而且,还有一股很熟悉的气息,像是……惊波?
不不不,应该说,她还有多少时间?
他胆战心惊地看向周围。这里是谢家的密地,也是四方明境中枢所在。不久前,谢棠拎着他一路风驰电掣落到了这地方,随后便开始全力炼化四方明境。
这是要他护法的意思。谢家长老众多,谢棠虽然修为到了,到底年岁尚小,谢天影一死,保不齐有什么人动了歪心思。
赵天明明白得很,但掂量了几番后又摇摇头,心道:就谢家那一个两个的强悍肉身,他也挡不了太久。
不过他倒是没料到,谢棠居然对他如此信任。或者说,是谢天影?
身侧,谢棠盘坐在地,双目微阖,手上法诀翻飞如同幻影,鬓边已满是汗水。
太仓促了。
她虽然已经在逐步接过四方明境的控制权,但离真正能全权控制它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走。
她本还觉得这一步过早,但母亲许是先见之明,现下……
她一咬牙,手上又快了几分,周身灵力运转已经到了极限。
不能让那两位也折在四方明境里。
倪霁的神魂已然不是很稳定了。
等等,为什么有地方碎了?!
四方明境内
皑皑雪山前,剑气纵横,天心剑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倪霁有如杀神临世,浑身弥漫着不祥的血色。
红白剑光中,蒋瑛像一道幻影,忽远忽近,永远也抓不住。倪霁杀意滔天,天心剑剑尖的一点血色逐渐沿着剑脊蔓延。
她杀不了蒋瑛,因为这只是一抹幻影,四方明境幻化出的幻影,只是为了让她心神崩溃。
闻世芳双目微阖,浩荡神念中,四方明境像是一片繁复的大陆,哪里都有弱点,但哪里都不是真正的突破口。
忽地,脸上传来奇怪的刺痛,她怔愣着睁眼,一手摸上脸颊。
剑气?
手心中,点点灵光飘散。
怎么会呢?她走了几步,赤手接住一道四散的剑气。
冰冷的剑意在手掌上飞快消散,掌心已经皮肉外翻。她陡然意识到,这是因为天心剑。
一柄神魂之剑。
那么,闻世芳眼神极亮,闪身到了倪霁身侧,神魂直接握上了天心剑。
倪霁骤然一顿,垂眸盯着手里蓄势待发却又被生硬地止住的天心剑。这感觉不对,天心剑似乎……被人握住了?
明明什么也没有。
相接之处,灵光如飞星般消散。
手上的触感犹如万千刀割,杀气顺着手臂一路蔓延,闻世芳手颤了一下,又往刀刃上压了几分,急促地喘了一下,虚虚环住倪霁,在她耳边咬牙道:
“蒋瑛亦与我有仇,你别想着一个人结果了她。”
“还有,我已经送了你的半座不问天,如今我生辰将近,你打算送我什么?”
“别忘了,你说过的,要赔江潮生一座新楼,现在可还没建好呢,你别想耍赖。”
“对了,你不打算和我立下天道誓言了么?”
……
“谢棠!你给我出来!”
“区区黄毛丫头,也敢接手四方明境么!”
“别跟她废话了,那丫头跟她娘一样,心硬着呢!”
“轰——”
浓郁的紫色气劲打到了流光溢彩的禁制上,赵天明明显感觉脚下一震。
来得真快啊。
刚刚这声音还远远绰绰的,现在就已是一个字都漏不了的了,大抵已经是最后几重禁制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长长短短的银针在指缝间闪现,想了想,又调整了一下各种毒药的位置,方紧张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欸,又要违背祖训了。谢棠这丫头能不能快点啊,他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医修,自从成名后就没人敢这么对他动手了,再怎么样都撑不了太久啊。
谢棠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神念在四方明境中飞速渗透。她甚至都没想过自己能做到如此程度,如此快,如此完全,就好像四方明境本是她掌中之物一般。
天道啊,让那些长老做梦去吧!
万千幻象中,那道纯粹而暴烈的杀气格外醒目。
她绷紧全部心神,风雨山庄的咒言已经自神念深处生出,做好了被杀气围攻的准备,神念一鼓作气飞快淌过那方天地,出乎意料的,她的神念并没有受到攻击,那些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剑气像是被另一道神念完全包裹住了。
远春君……她无声地念出一个名字。
倪霁,你可千万要撑住啊,她不能再失去一个亲人了。
……
“小云,你还欠我许多,堂堂云栖前少主,怎么能欠债不还呢?”
“……还有人在等你回去,你不想再看看云栖了么?”
弥散的灵光像是悬浮的星子,天心剑脊上的血线已经停了许久,但倪霁仍是一脸漠然。
同样的血色沿着手臂一路绕上来,将闻世芳的神魂蒙上了一层红色。
她撑不了太久了。
闻世芳看着手上的裂纹,淡金色的光芒从里面逸散开来。
四方明境的排斥感越来越重。
倪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一道蒙着血色的身影闪现了刹那。
很熟悉,又很陌生。
耳畔风声嘈杂,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变换,又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滋长。
“赵阁主,杏花洲的事恐怕轮不到天心医阁来干涉吧?!”
“若赵阁主就此离去,我们只当赵阁主没来过中陆。不然的话……”
恐怖的紫色气劲已经罩住来人,赵天明忌惮地望了一眼。若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人是四长老,平日里倒没什么动静,没想到这时候跑得这么快。
赵天明缓缓摇头,慢慢道:“怕是不行。我若走了,这孩子恐怕不出几息就要丧命于你们手下了。我也算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实在不忍心。”
“赵阁主想多了。谁说我们要杀小棠了,不过是想要四方明境而已。”
“就是!谢棠天资纵横,我们怎么会杀她?只不过这四方明境乃是历代家主才能持有之物,谢天影陨落得突然,这家主之位自然该选个资历深厚的,小棠还小,还是勤加修炼为要。”
话音刚落,众人耳边就响起几声清脆的碎裂声,像是最上等的琉璃骤然被砸到了地上,碎成了无数块一样。
赵天明神色一凝,他面前的几位长老脸色也骤然一变,纷纷抬头望向上空。
四方明境的幻象一向与幻境中的人密不可分。眼下,翻涌的红雾笼罩住了杏花洲上空,众人身处其下,亦被映上了浅浅的红光,雪青色的衣裳被照成了驳杂的颜色。
四长老一阵心痛,骂道:“赵阁主,你也听见了,谢棠根本就掌控不了四方明境,这样下去,我谢家重宝恐怕就要危在旦夕了,你可能赔?还不快快让开!”
“不错!若是想着要那位天心剑主出了幻境再给她撑腰,那恐怕她这位好友也不是什么善类!”
……
这场景确实……不像是正道。赵天明瞪着头顶上的一片血红,几乎怀疑下一刻滚滚天雷就要劈到头上了。
不过,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闻世芳定是不会让倪霁出事的。
“是吗?”赵天明这么想着,慢吞吞道,“既然如此,那在下还有一事想问,不知诸位是否能为在下解惑?”
“何事?!”
“此事倒也不难讲,就是怕伤了诸位的心,那就是,诸位打算谁来继任这家主之位?”
“……”
“赵天明!你在拖延时间是不是!”
“没——有——”
“赵阁主既然执意如此,那莫怪我们手下无情了!”
眨眼间,劲风已经扫到了脸侧,猛烈如刀,赵天明手中的银针已经出去了半截,直指来者命门。
“谁敢!”一声大喝,十来具傀儡狂奔而来,包抄了几位长老的后路。
同一时刻,银针视法袍如无物,毫无回旋余地地扎入了来者的膝盖。
四长老只觉腿一麻,气息陡然凝滞,咚一声跪倒在地。
后方,一道流光坠下,无数小黑点正在飞速靠近。
“谢卉!”四长老咬牙切齿,怨毒地望着站在傀儡前的花衣修士。
“爹,”另一道身影从谢卉背后走出,一脸平静,“停手吧,杏花洲四方震动,谢棠已经快炼化完了。”
倪霁忽地抬眼,不远处,谢天影正拿着一柄木剑,手把手地教几乎忘却一切的自己重新开始。
谢天影边上是含笑望着她们的方圆,比她小一些的谢棠在石桌上一本正经地翻着本画册,眼睛却一直往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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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 乱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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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卉指挥,傀儡开道,将几位长老安安稳稳地送回了该去的地方。
谢棠目送着众人散去,再也看不见背影,终于撑不住呕出了一口心血。
“姐!”谢棣惊恐地扶住了她。
憋了许久的血终于吐了出来,谢棠倒是觉得舒畅多了,她随手擦去血迹,对着倪霁笑骂道,“你可真行!我动作再慢一点恐怕四方明境就要变成三方明境了!我不管,你得去把夏大家请过来,把四方明境给我修好!”
“好。”确实闻世芳答道。
谢棠一愣,后知后觉地发现倪霁有些不对劲。
“你……”她迟疑着开口,忽地扭头看向没走的赵天明,“赵阁主,她没事吧?”
“我没事。”倪霁淡淡道,“倒是你,匆忙炼化四方明境还好么?”
谢棠摇摇头,“不好也得好。”
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她。长老们暂时不会善罢甘休,背后之人肯定还有后手,她资历尚浅,那些依附谢家的势力恐怕最近也不会安分,还有中陆城,也急待修缮。
她要忙起来,要忙得团团转才行。
倪霁沉默了一下,问道:“不知不见峰、青州等地近况如何?”
“什么?”谢棠一愣,颇有些莫名其妙。
倪霁蹙眉道:“你不是接了十二阁的传信过来的么?”
“我是,”谢棠顿了一下,神色淡了下去,“我是接了母亲的传信赶来的,她说有要事相商。”
闻世芳沉默了片刻,“川君传信说,蒋瑛打算血祭开生生血河,杏花洲正是血祭地点其中之一。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谢棠反应了好一会儿,终于垂下头,轻声道:“没有。前辈能来我已感激不尽。若非前辈来了,恐怕那些长老不会这么轻易退去。”
怨吗?怎么会没有呢?只是,她来了就当真有用么?四方明境扎根多年,早已与地脉分割不开,唯有谢家人才使得,也唯有它才能保住中陆。
即使有,以母亲的脾气,会放任另一位挚友死在眼前么?今日也许注定是有一位谢家人要离开的。只是……
时至初夏,太阳已经开始变得火辣辣的,南山的风缓缓吹过,带来了茉莉的青涩香气。谢棠一向不喜茉莉,总觉得那香味有股说不出的怪。
但是有人喜欢,她当家主的二十来年里,谢家多了许多株茉莉,路边、墙角、天井……一回头就能看到一株。茉莉盛放之时,夏夜微凉的风里就会充盈着这股味道。
谢棠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曾经谢棣和她每年都要辛辛苦苦地给每一株茉莉施加法咒,让它们不至于死在积雪深重的冬日。
今年……
“谢棠,”闻世芳缓缓开口,“蒋瑛是我引荐的,今日之祸也有我的一份过失,今后谢家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了。”
倪霁:“还有我。”
“多谢二位,”谢棠抬头盯着二人看了好一会儿,眼眶都有些酸痛,她顿了顿继续道,“虽然我不知道那位蒋谷主现在打算如何,但如今并不太平,小云你不打算回一趟云栖么?倪岛主只有你一个孙女了。”
倪霁:“此间事了,我便回去。”
谢过了赵天明,派走了谢棣,重启了密地禁制,谢棠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打算慢慢走回榴花堂。
不。她停住了脚步,也许,她应该先去绛红小筑,见一见谢卉。
静雪亭,多角竹窗边,一只熟悉的绶带鹤已经停留了许久,五色绶带随风飘扬,它定定地看着二人,实在分不清两人的气息。
“……半步元君?”倪霁喃喃道。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股玄妙的气息,冥冥中似能应和天道。现在,她居然离元君之位只有半步之遥。
闻世芳招手,纸鹤振翅而起,终于如愿以偿地落到了收信人手中,化作点点灵光消散。
倪霁眼神一顿,认出了纸鹤上那个状似铃铛的印记。
闻世芳略过前面的问好,缓缓念出下面的消息:
“不见峰已无活口,青州已为无名谷所据,两方已成,唯有天麓山雁归处为海国三公主所守,尚且无恙。不知杏花洲如何?川君正往小灵台境而去,不知何日归来。不知可否请江元君出山一叙?另,四面山混战之时有傀儡助阵,不知从何而来,关家夺清河,木家离散,郑家东山再起,九黎宗得利最多,黎元恐另有所图,当心当心。三山宗和长刀门已确定归于蒋瑛麾下,夏大家与无名氏会面后遭伏击,所幸受伤不重。又,藏锋道人现身青州,黄家亦有人往川北而去,不知所求。
听闻你们二人在寻赵阁主,不知小云儿近况如何?
世道艰险,望君珍重。”
“四面山混战?”倪霁诧异道,“什么意思?”
闻世芳摇头,淡淡道:“恐怕我们在川北的时候,错过了太多。”
“阿萍脚程极快,恐怕不日便会到杏花洲,我且修书传信给江潮生,只是,她怕是不会远道而来。”
闻世芳起身拾起衣物,忽地一顿,头发被什么东西钩住了。
倪霁一手慢条斯理地梳开纠结的发丝,一边随口道:“只怕蒋瑛是算好了来的,夏大家一身地火也不是轻易能被暗算的,眼下四方明境受损,不知有何人能修复?拖下去恐生变故。”
闻世芳想起在地火场中见过一面的那位弟子,若有所思道:“也许有人。”
“好了。”倪霁看了一会儿手中柔亮的发丝,忽然兴起道,“我来帮你梳头。”
闻世芳一怔,什么意思?她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但倪霁已经推着她坐到了镜前,一手握着玉梳,一手拢着长发,一点一点梳下去了。
“怀梦?”
“嗯?”
“你想梳成什么样式?”
“……随你。”
“……那好吧。”
“你当时……”闻世芳看着镜子里一脸认真的倪霁,忽地想到了一件事,犹豫了一下问道,“为何选择去北方?”
明明云州在东方,海国在南方,明明按照她的家世背景,去哪里都易如反掌。
倪霁手一停,抬头盯了闻世芳许久,忽而一笑,声音极轻又极认真:“有雁北去。”
那是天际一只伶仃的雁,正要越过南山皑皑的雪顶,那一刻,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应该往北走,不管哪里有什么。
闻世芳沉默。
“我若不去北方……”倪霁想了想,“琼花台那些梦大抵就是现实了吧。你我从未相识,相识也不过是打个照面……”
“可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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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 乱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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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就是这些。”风廿四放下一个漆盘,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两支玉简。
她眼神自然地扫过二人,不觉流露出几分艳羡。
算起来,这位天心剑主年纪不过三十,比她还要小上许多,怎生修行得如此快!看这气息已经内敛,居然已经到半步元君了,比她师叔还要早上几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过,这位据说也是个不近风月的人,长到这么大怕是也没尝过情爱的乐趣。这么一想,风廿四倒也释然了。
闻世芳随意捡起一支,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原来如此。她们在川北不过月余,没想到云州、平泽这里居然已经是风起云涌、山雨欲来之势。四面山一带多世家仙门,历来摩擦不断,修界几乎已经习惯了,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回无名谷入局了。
虽然十二阁的人尚未查出那些出现在四面山的傀儡来自何方,但就其描述而言,应该就是她们在川北皇陵中看见的那些。
无名谷……闻世芳摩挲着玉简,若有所思。蒋瑛要复兴造化门,黎元要重振九黎门,一个是上古传承,另一个据说也有些渊源。
若是两相联手,再加上一个天子一言,举国倾力的川北,再来一场抚舟崖之战完全不是问题。
不过,秦苍为什么会愿意入局,蒋瑛许了他什么?
“消息已经递出去了,阁主有令,二位的消息都是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的,想必不日就会到达收信人手中了。”风廿四继续道。
她犹豫了一下,见闻世芳放下了玉简,试探道,“听闻最近阁主会来杏花洲?”
闻世芳点点头,问道:“你可有川北或者杨照夜的消息?”
风廿四眼底划过一抹喜色,阁主竟然当真要来!
她按捺下兴奋,思索了一阵,心道:川北和明光令是怎么扯到一起的?天心剑主和远春君从川北而来,难道明光令在川北?
她回道:“川北的消息有,但那里的分部消息传得太慢,恐怕有些延迟。不过明光令的确实没有。”
倪霁:“赤血剑的呢?”
杨照夜为了低调行事,兴许不会露出太多杨家功法的踪迹。但顾念琴不同,她的剑气太显眼了,一旦出手就不可能瞒过听风台修士的眼睛。
“这倒是有。”风廿四眼睛亮了一下,“根据我们在那里的线报,她在秦都和另一位观我境的修士打起来了,最后杀了那人,不知所踪。”
她笑了一下,咽下了无关紧要的后半句:要不是十二阁的人见是自己人,冲过去帮了一把,不然秦都都该塌了小一半了,顾念琴麻烦就大了!
先前就听青州那边的人说,赤血剑的剑气甚是可怖,不知有没有机会见上一见……
观我境?是郁先生?
天南火太明显、太特殊了,皇陵地宫一见之前,谁也没想到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郁先生竟然是无名谷的人。兴许,还是蒋瑛的心腹。
毕竟,天南火这种一不留神就会烧到自己的东西,蒋瑛再大方也不可能人人分一缕。
顾念琴和杨照夜向来形影不离,难道杨照夜出事了?
倪霁皱了皱眉,问道:“秦都?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唔。”风廿四抬头想了想,肯定道,“发信时间是五日前。”
不对!
倪霁和闻世芳对视一眼,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们离开秦都时,顾念琴和杨照夜正打算后日启程跟着吏部尚书的人马前往夏沽山,那里是极北之地,离青州雪原极近,便是对于修士来说也不会是一段舒服的旅程,怎么这么快就又回到了秦都?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却问出了一点蹊跷,闻世芳拧着眉继续道:
“日子确定没错么?”
风廿四眼一瞪,事关听风台的信誉问题,她一下炸了毛,“没错!阁主——”
不对,这不能说!她念头急转,想找出些词句弥补上:阁主、阁主……
闻世芳直直地盯着她,敏锐地问道:“阿萍她怎么?”
闻世芳本来平平无奇的眼睛陡然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风廿四背后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
“阁、阁主……”
“我确认过的。”
重重禁制被无声打开,一位绿衣修士走了进来,脸色很是难看。
“……阿萍?”
“阁主!”
“吴前辈。”
“那几日我在川北清理了一些人,这几封消息是我亲自确认的。”吴萍快步走进来,一屁股在闻世芳边上坐下,口气十分冷淡。
她意识到秦都的十二阁不太对劲是在落花诗会的时候,那时候本应该是秦苍的大皇子和四公主远道而来,但最后来的却是二皇子。一直到二皇子到了中陆城,十二阁才发现来的竟然不是大皇子,而那段时间,秦都的十二阁对这件事只字未提。
“无名谷的手伸得够长的,那几个不知死活的还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呢。”她冷笑一声,冲着闻世芳问道,“怎么,这时间有什么问题么?”
“顾念琴本不应该在秦都。”闻世芳想了想,继续道,“你可知秦都礼阁之下有一座地宫?”
礼阁那一夜,她记得顾念琴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再加上有无名谷的人横加干涉,那地方定是有什么玄机。
吴萍点点头,“略有耳闻,秦苍偶尔会出入那里。”
“那里连着生生血河。”倪霁突然道。
“什么?”吴萍一怔。
倪霁:“礼阁之下的地宫连接着生生血河。”
吴萍看了看倪霁,又看了看闻世芳,迟疑道:“你是怎么确定的?”
倪霁沉默片刻,慢慢开口,“我的三分神魂,大抵就在生生血河里。”
她这话不啻于惊天霹雳。
吴萍目瞪口呆,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风廿四直接呆在了当场。
闻世芳手一抖,指下的桌面多了一个浅浅的凹坑,看向倪霁的眼神多了几分不善。
这小混蛋,这么大的事居然瞒得滴水不漏。
她轻轻敲了下桌子,语调淡淡,却给人说不出的压抑感:“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倪霁抿了抿唇,“昨日。”
她不知死活地补了一句,“在静雪亭时我本想告诉你的,就是……忘了。”
语罢,委委屈屈地看了一眼闻世芳,活像是被师长欺压的老实弟子。
吴萍顿时谴责地看向闻世芳。
闻世芳:“……?”
猜到了二人想说什么,倪霁赶忙解释道:“那三分神魂自我出生便遗失了,没什么要紧的。”
吴萍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位久未蒙面的晚辈。
她是妖,神魂这东西本就是妖最不擅长的东西,同等境界下妖的神魂要比人弱上不少。因此,她只当是个意外,半分没有起疑。
况且……她刚刚还没注意到,怎么几年不见,修为居然就已经蹿到了半步元君,这修为是怎么涨的?
世间莫不是要再多一位剑仙了?
“秦苍要生生血河做什么?”风廿四忽然愣愣地问道。
话音刚落,风廿四就感到阁主的目光直直落到了她身上,她顿时紧张起来,飞快垂下头,恨不得把自己团团紧塞到一个小角落里。
她仰慕阁主多时,没想到真见到了人,却不敢抬头多看几眼,又气又激动。
闻世芳:“秦苍也许不需要,但无名谷需要。秦苍给自己修的皇陵已经成了一座傀儡兵营,领头的修士正是无名谷的。我们怀疑四面山混战时出现的傀儡正是自川北而来。”
148. 乱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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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了?”
群山怀抱间的一处草堂,蒋瑛负着手,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一张铺满整面墙壁的地图。
明媚的日光毫无遮挡地穿过大开的窗子,将长长的几案和挂着偌大一副地图的墙壁照得近乎晃眼,似哭似笑的面具斜斜地被放在几案上,地图上,一条刺目的血线自东北向西南横贯全图,血线中段,一个圆圈格外醒目。
“都安排妥当了。”
“嗯,不错。”蒋瑛回过身来,满意地看着眼前恭敬的绿衣修士。
虽然有些事情没办成,还放跑了一个人,但还是收获不小。布置已经齐备的话,那个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况且这次还试探了一下易灵安的能力,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这次她离开青州时谷中的大小事宜全是由易灵安负责,她本已做好了收拾些乱子的打算,但没成想居然一点岔子都没有。
不愧是她大师姐的女儿,一样的天资聪颖。
“小易,这回你做得很不错,拿着这令牌去挑些东西吧,我记得你生辰也要近了,权当是两份礼一起送吧。”蒋瑛笑眯眯地塞给易灵安一块令牌,心情显然十分好。
易灵安默默点了点头,退了出去,堪堪到门口时却停住了脚步,犹豫片刻后低声问道:“我们当真要这么做吗?”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能不能……
蒋瑛的笑脸一点点沉了下去,良久才开口,语气听着和善却相当认真,近乎到了偏执的地步:“当真。”
小易事情做得不错,只是还是太稚嫩、太天真了……
“……是。”
易灵安低低应了一声,快步走出草堂,热烈的日光一下洒到她身上,和暖到近乎炎热。
这样的日光在青州是很少见的。
她被带回无名谷时只有半岁,从记事起无名谷天空上就只有日轮和月轮,真正的日月星辰她只有偶尔出谷办事时才能见到。
除了有切实可感的温度,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但她喜欢这种温度——青州太冷了。
但这样的日月还能维持多久呢?
上古时代的日月和如今的日月是一般模样么?
远山堂
一众长老在飞快忘记了他们在密地前丢大脸的事情后,又厚着脸皮精力旺盛地开始在远山堂吵架。
血河虽然被前任家主一力压住了,但随之带来的次生灾害却不会自己修复好。倒了的楼要重建,坏了的禁制要重做,伤了的修士要及时救治……
但钱呢?中陆城已经太平了小一百年,旧例虽有,但看起来却不怎么合适。或者说,哪怕合适也要不合适,毕竟,这可是捞油水的好机会。
谢棠坐在一个有些陌生的位置上,冷眼看着两侧长老逐渐吵得脸红脖子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被翻出来说了一箩筐,心情逐渐变得有些奇妙。
这位子刚刚坐上去其实是有些不舒服的,太冷太硬,但坐久了她似乎也适应了。
“家主,你就看怎么办吧!这钱该怎么筹!?”四长老突然一拍桌子,对着谢棠气冲冲地喊了一嗓子,眼底划过的是明晃晃的挑衅。
鉴于叶婆婆当时的出手相救,叮当市集那边是受损最严重的,大片大片的铺路石和建筑都被叶婆婆真身的根系和枝条掀成了一地碎片。让她全部赔偿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若是全部又谢家来出钱,那就是好大一笔钱。
放在前几年,谢家或许还能吃得下来,但自从谢卉从各地转了一圈又回来,她那绛红小筑的傀儡就跟喷了水的蘑菇似的,噌噌噌地疯涨,自然那钱也是流水似的消失不见。谢卉其人行事向来不拘小节,早就得到了几位长老的一致讨厌,前几日被那些傀儡在密地门口威胁了一番后,看谢卉就更不顺眼了,誓要给她一个苦头吃吃。
只是,在场的虽然各怀鬼胎,但都看得出来如今并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当下就有人想说话,却被身侧人死死拉住。
“四长老,气大伤身,再这样下去,您的腿恐怕就好不了了。”谢棠淡淡开口,看了眼那位想说话的长老,心头了然。
母亲曾对她说过,万一她出事但没死,在找不到她爹的情况下,可先找大长老寻求庇护。她虽然不是十分心软良善之辈,但却十分忠诚,不过是忠于家主,而不是某个人。不过如果她陨落,又事发突然,那她最好还是远走吧。
我怎么……会走呢?谢棠微微勾了勾唇角,心头划过一个念头,毕竟,故土难离啊。
四长老立刻变了脸色,拜赵天明所赐,他这腿到现在还没好,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
“家主你可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了?”他阴森森地开口道。
区区小辈,也就修为和模样还算过得去,但这些杂物可不是靠修为就能解决的!她刚刚接受了一点小事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他虽然奈何不了赵天明,但定要找地方出了这口恶气!
谢棠慢慢笑了下,神态十分轻松,仿佛面对的不是满堂心思各异的长老,而是孜孜求学的学生。她温声道:“四长老可知,云栖倪家又给我们做了笔生意?三百傀儡,最低补鉴大圆满,最高不限。”
“……?”
大长老扭头看着谢棠,诧异道:“这是何时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两日前。”远山堂门外,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
一人白衣飘飘,逆着光站着,浅淡的茉莉香气慢慢飘散过来。
“……爹。”谢棠喃喃道,身体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方圆快步走进来,越过众长老,一把将谢棠按到了座位上,抛出一枚玉简,开口道:“诸位长老可自行查看。”
紫色与青白色的光辉相互交织,混着门窗间穿过的日光,远山堂骤然满室生辉,华光耀耀。
一时间,谁也没动。众人这才发现,不过十来日,向来十分注重仪表的方圆风尘仆仆,发间已生出了细细的白发,像是一下老了十几岁。他虽然掩盖得很好,但眼中的疲惫却仍是流露了出来。
璀璨灵光下,他一身白衣近乎没了活人气,倒像是个游荡的鬼魂。
大长老看了会儿,率先查探起了内容。
谢棠的目光在玉简上停留片刻,随后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方圆腰间,那里有一串茉莉编织成的花环,浅淡而苦涩的香气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素白的柔软花瓣在方圆的一身雪衣上毫不显眼,就像是个随手兴起的装饰,但那编制方式却是……安魂结。
半晌,大长老顶着众人的目光,放下玉简,缓缓点了点头,“没问题。”
谢家在傀儡上挣得一直不少,三百傀儡可是个大生意。这么一来,钱的事情就解决了。四长老一时哑了火,悻悻地坐回了位子上。
“各位长老还有什么要商讨么?”谢棠眨了眨眼睛,强迫性地把眼神挪到众位长老身上。
灵光是那么强烈,她的心似乎在光芒中骤然硬起来,语气淡漠又带着些压迫感。
众长老面面相觑一阵,摇了摇头。
大长老却忽然开口,“天心剑主那日的异样想必家主也有所知晓了,家主自幼和她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不是我们能比的,只是此事尚未明了,若天心剑主来日有悖大道,还望家主有所舍取,以谢家为重。”
四长老愣了一下,附和着飞快地点点头。
谢棠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冷得似乎带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壳。
“自然。”她漠然地甩出两个字,率先起身。
方圆皱起了眉,眼神停留在了四长老身上。
安分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他还是本性难移,记性也不怎么好了……
“那就请各位长老好生安歇,诸事繁杂,还有仰仗诸位的时候。”谢棠冷然的目光在众位长老身上扫过一圈,话说得客气而冷淡。
远山堂的禁制再度打开,众人就要离散。谢棠脚步一顿,不远处的杏花树下立在一道十分熟悉的身影,雪衣飘飘,袖口的银纹泛着柔亮的光泽。
是倪煦。
她来做什么?
见到了禁制打开,倪煦也快步走了过来,正要开口时却有一只绶带鹤疯了一样地冲过来,大有不撞死人不罢休的架势,紧随其后的还有数只来自不同方向的黑白鹤,同样是急吼吼的模样。
十二阁和谢家同时如此……这是什么消息!
谢棠心头狂跳,一把捞起两只鹤,脸色骤然阴沉似水,圆润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中。
“……今我朝拥川北数十万之民,而享千里不毛之地,尔等修士坐拥膏腴,实乃不公。又高士满堂而坐视吾子身死魂灭,尸骨无存,实乃不平,欺我安朝穷困……今愿以匹夫之力为之一搏……”
“他疯了……”四长老接住了一只黑白鹤,眼睛瞪得有如铜铃,喃喃道。
三长老看着天边划过的道道流光,心道:他才没疯,堂堂川北之主,谁敢动他?
众长老脸上一时十分精彩,青白交错有之,涨红如火有之,神思不属有之……
此举实在超乎他们意料之外。川北安朝在修界的存在感一向很低,不少自幼出身修界的修士连川北皇朝的名字都说不上来,最近一次提及安朝最多的就是落花诗会了。
一位皇子意外身死的确是个大消息,但对于修士来说,可能更重要的是他是被长洲剑仙杀死的,而不是他是二皇子。
谢棠闭了闭眼,抬手又关闭了禁制,淡淡道:“诸位长老留步。”
绶带鹤撞到闻世芳怀里时,她和倪霁正在帮着修复那些受损没那么严重的建筑。
堂堂天心剑被用来切削砖石,锋利的剑气一如往日,切面光滑得有如丝绸,天工阁的管事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不过,她就算不满意,大概也不会说什么。
不说这两位的身份,单说是如今人手紧缺的情况,她也是能多一位帮忙就多一位。
至于天心剑主是不是要走火
149. 乱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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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展得要比闻世芳想象的快很多。
秦苍发布诏书的当天,三山宗就和碧海门起了摩擦,而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三山宗带上了云阳宗,云阳宗又带上了惠明山秦家,碧海门不甘示弱,拉上了白玉京钱家等等。
短短三日,一场媲美四面山混战的乱斗就在清河爆发了。那里原本是郑家的地盘,滔滔清河,千里澄碧,如今差点变成了泥石流。
与此同时,四面山周边再度摩擦纷纷,隐隐又再来一场的架势。
更糟糕的是,昔日以正道牛耳自居的杨家一改姿态,急召弟子、紧闭家门,龟缩在天麓山,大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模样。
倒是曾今的万年老二——黄家,活动频频,藏锋道人在青州呆了几日后便卡着点儿到了四面山,在几个仙门世家要打起来的前夕做了好一番调停。
只是,所有这些都压不下一件事——秦苍当真出兵了。
而且战况还异常迅速,快得都反常了。
第二日,修界便发现川北的零星势力一个不差都被一锅端了,修士或死或逃,连夜越过半天山脉,前往云州平泽等处寻个容身之地。
唯有交界之地的锦城幸存了下来。但也许也坚持不了多久了。锦城之外,凡人们和无数傀儡枕戈待旦,大有围困之势。
自然也不是没有人试过直接打上前去,但奇怪的是,秦苍的军队并未试图阻拦,而是直接让开一条道,让他们离开。而那些只为了泄愤的,就被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修士打了个满地找牙。
这么一来,愿意走的都走了,锦城之中几乎只剩下了严家的修士。
面对秦苍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行径,修界之人虽然不愿意跟他打交道,但如今也不得不打了。毕竟,杨家现任家主在天麓山装聋作哑,哪怕是有人叫门也不理会,做足了天聋地哑的做派。
哪怕,杨家那位小公子还在锦城守着。
单就十二阁的情报,秦苍已经遭遇了七波刺杀,但没有一次成功。每一次都被他身边的无名修士阻止了。也难怪,低阶修士奈何不了秦苍身边的守卫,而高阶修士又畏惧此举带来的天罚,秦苍自然仍旧安安稳稳坐在他的宝座上。
都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但,敢做的人做不了,做得了的人又不敢做。
“呵,我看那人定是欠了秦苍天大的因果,要不怎么这么给他卖命呢?!”
“我看说不定是那位被秦苍哄骗了,要不怎么敢不顾道途帮他呢!”
“要不然就是那位道途已断,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哈哈哈……”
“此言有理,我听说那位可是在民间流落了许久才造的反,指不定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呢!”
“可是诸位,那些傀儡又该怎么解释呢?我听闻那些东西勇猛异常,远非寻常傀儡可比。”
“别逗了!不过是些没见识的人以讹传讹罢了。究竟有没有那么多傀儡都难说呢!”
“是啊是啊,谁给他造啊!傀儡这一行当也就谢家做得大,可是人家愿意搭理他吗?!”
……
闻世芳不动声色一一听着,在术法掩盖下,她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修士。
也许唯一有点奇怪的就是在近乎座无虚席的茶肆中,她面前空无一人。
仍旧是云雾茶肆。
叶婆婆那一天显了真身,阴差阳错给云雾茶肆打响了名声,甚至那一回掉的好些叶子都被修士拿回去珍藏了。她也趁着修葺建筑之时将周边的一间买了下来,权做扩建。
如今,这已不能算是“小小”茶肆了。
闻世芳放下茶盏,捏起一块杏花酥。
入口酥软,甜而不腻,随着清甜绽开的还有一丝馥郁的花香。
糕点在舌尖和上牙膛之间被轻轻捻碎,她不得不承认,她有点想某个人了。
算算路程,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到云栖了。不过……
耳边那几个修士又转了话题。
“我敢说,谢棠绝对撑不了多久,一个拜师风雨山庄的,能在谢家有什么根基!”
“那可不一定,不是还有她爹么?”
“哈哈哈……道友你在搞笑呢吧?他爹不过是一介散修,能有什么用?况且,在谢家这么多年你可听闻他做出什么事迹了?!”
“未必。毕竟是那位看上的人呢,怎么着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要是那一位就喜欢这样的呢?本本分分,安静得跟个小鸡一样,多有……”
“噤声!他可还活着呢!”
“就是就是,这种事情也是能在中路城提的么?!”
“……就算她爹不中用,她背后还有一个倪家!你知道我跟谢家也算远亲吧,那日我去拜见我奶奶,没成想居然遇到了一个人,你们猜是谁?!”
“别废话!”
“云栖倪煦!”
“哈?”
“那模样那身形,我绝不会认错!”
“她来做什么?”
“欸我想起来了!前几个月不是云栖送过来了一批弟子,说是送来游学么?是不是该把他们接回去了?”
“……倪煦来了又怎样?来的又不是云栖家主!再说,天心剑主回去了的话,怕是也就没倪煦什么事了!”
“道友,你莫不是在说笑?”
“天心剑主可是从小跟谢棠一起长大的,交情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裙子!她若是做了家主,那谢家和倪家只会更分不开!如今杨家避世,说不定谢家就要奔着第一世家去了!”
“呃呃呃呃呃,可是那位……不是,我听说,像是要步长洲剑仙后尘了?所以才会被云栖召回去?”
“这没道理啊!”
“走火入魔需要什么道理!?”
“是啊,你是没看见啊那一日……”
话还没说完,他就觉得身上一寒。
隔壁桌,一位貌不惊人的修士正在直勾勾地望着他。
这修士心知招惹了惹不起的人了,尬笑两声,将话题生硬地转到了四面山上。
闻世芳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热茶已经变成了温茶,正好入口。
她捏起一只杯子,翠色的茶叶在其中飘飘荡荡。
那一日血河之祸,中陆城几乎要墙倾城毁,四方明境就在头顶,谁也不是瞎子,倪霁那般自然如同插了翅膀一
150. 乱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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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世芳拧着眉,心中疑窦渐生。哪怕是她,此事也是前不久才得知,倪霁就算比她知道早一些,也没道理告诉池既明。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不动声色道:“怎么说?”
池既明闻世芳淡淡道:“天心剑主天资纵横,只可惜神魂有缺,而她缺的三分神魂就在生生血河里。”
“所以?”
“神魂之间天生相互吸引,远春君难道就没感觉到天心剑主最近有些不对劲么?”
“她很好。”
看着青袍人不为所动的样子,池既明有些头痛地叹了口气,心道:看样子自己是晚了一步了。不过也对,当日生生血河一开,这点东西就是一目了然的了。道侣之间能藏多少东西呢?
“你就想说这些?”吴萍陡然开口,语气颇为不善,看向池既明的眼神已经带着三分火气。
池既明宽和地笑了笑,“自然不是,吴阁主稍安勿躁。”
她沉吟片刻,眼神不知不觉越过二人,望向了水穷处外的虚妄空间。
“二位可知,我和倪蕴乃是好友。”
闻世芳一愣,这倒是不知,而吴萍也是一脸茫然。
“不怪二位,毕竟倪蕴确实比二位大上一些。那时,我已经远走了。”池既明注意到二人的错愕,眼中惆怅更盛,却还是安慰了一下。
她想了想继续道:“两位怕是不明白,江前辈以鲛人之躯生育,二女儿倪涯以长生剑主闻名,更像是普通的人修,而她的大女儿也就是倪蕴,修行天赋更像是鲛人,小时候差点就被江前辈带回海国。她显怀时,我去看望过她几次。那时,一切似乎如常,只是偶尔她会玩笑似的提起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一开始我也没当真,后来她有事会托我去找一些人族修士很少用到,但妖兽、鲛人会用得到的东西,我便渐渐起了疑心。”
“有一次,我去时正碰上她和黄修远大吵一架,不知为何,她居然告诉了我她正在做什么。”
池既明望向虚空的眼神十分复杂,闻世芳和吴萍不禁看得心神一震。
“她要设阵,把孩子的三分神魂抵押给血河。”
池既明的声音极其飘忽,过了这么久,她仍然不能忘记自己那时候感到的冲击。
“为什么?”闻世芳脱口而出,一脸错愕。
“这……你莫不是在信口胡诌?”吴萍愣了愣,怀疑地看着池既明。
“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就在二位了,”池既明顿了顿,继续道,“她这个孩子是在她和黄修远在青州时怀上的。倪蕴没来由地觉得她必须这么做。鲛人传承从未断绝,其中有些术法与当今完全不同,乍一看甚至有邪术之嫌。其中有一种将自身献祭给世间大神通之物以换取庇佑。她用的就是那一种,以三分神魂献祭血河,换她平安降生。”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吴萍干涩地开口。
“不错,可是如今生生血河已开,即使有部分谢家主以一己之力镇压了下去,诸位当真觉得能一劳永逸?蒋瑛并不知其中原委,但她已经猜到了几分。而且,放任这么一个对她怀恨在心又有成道希望的剑修也不是她的作风。”池既明直直望着闻世芳,神情十分笃定。
“你所说的那门秘术代价就只是三分神魂?”闻世芳沉默良久,方问道。
池既明光棍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我曾听倪蕴说过,生生血河能吞噬一切,我猜,生生血河一开,天心剑主怕是……”
她停顿了片刻,意有所指地盯着闻世芳,“怕是不妙啊。”
“……蒋瑛到底想做什么?”
池既明一笑,“造化门功法得益于混元气,现在的灵气完全无法支撑造化门功法的发挥,生生血河一开则世间重化为上古。”
吴萍有些不信,“什么意思?蒋瑛一身功法神鬼莫测,可不像是功法有缺的样子。”
池既明叹了一声,“她是混元体,又有混元气在手,自然不同。”
“你说,池既明的话有几分可信?”
“……帮我个忙,找到黄虚白。”
云栖之下。
巨大阴影中,身着雪衣的弟子们身若游龙,剑光如雪,面前是一群口中滴落着恶臭涎水的妖狼,周围火烧的痕迹依稀可辨。
这种东西最近越来越多了。
一道锋利至极的剑光如长星般落下,正中最后一头妖狼,沾着血水的头颅被一分为二,缓缓倒地气绝。豆腐渣般的脑浆在狼藉一片的地上缓缓流淌开来。
倪晖厌恶地看了一眼,飞快地避开,仿佛那是什么沾之即死的剧毒。
“走吧。”天心剑上滴血不沾,倪霁收剑催促道。
自从她回了云栖,便接下了这任务。如今,这已是最后一块地方了,经过这一番清理,短期内云栖阴影之下应当不会有什么邪魔妖兽了。
弟子们点点头,看向倪霁的眼神崇敬有之,嫉恨亦有之。
倪晖琢磨着这几日倪霁展现出的剑术,怎么都觉得倪煦要倒霉了。他摇了摇头,又不由地庆幸起来,幸亏锦城相遇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就被三长老打断了,要不然恐怕他这时候已经投胎过了。
想着想着,他突然觉得身上一寒,抬头就看见了那位杀星在直勾勾地看着他,活像是在琢磨一头烤乳猪,先从那一块入手比较合适。
倪晖抖了一抖,忙不迭地跟上了返回云栖的大队伍。
倪霁自然不知道自己平平淡淡的一眼居然让倪晖想象力大开,她满心都想着一件事——中陆城。
前几日,一只绶带鹤侥幸穿过阴影之地找到了她,带来的却是一则在她看来颇为莫名其妙的消息——以无名谷、九黎门为首的各大势力齐聚中陆城。虽然名单很长,但那些顶尖势力除了无名谷和九黎门一个都没去。有是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在中陆城商量的?难道是川北的事么?
她想着想着,陡然觉得心头升起一股危机感。
周围一片清朗,日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似乎一切如常,过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回到云栖。
可是,不对劲!
她回头看向身后或歇息或是谈笑的弟子,随意找了一个问道:“我们在这里兜了多久了?”
倪晖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倪霁猛地一拉。
身后,一道剑光猛地向他们扑过来。
锵——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彻这一方天地,天心剑的剑光晃得人如暴盲了一般。
两道截然不同的剑光相接,一道厚重如山岳,一道流动如江海,刹那间,天地也仿佛失色,唯余似乎能占据整个人心神的剑意在天地间回荡。
两道恐怖的剑光堪堪擦着倪晖的脸颊而过,尖锐的痛感在他脸上爆开,他惊恐地发现道道声波居然化作了实质如水波般荡开,随后在虚空中回转了过来。
这是法阵!
更多的人影从看似真实的山水中猛然跳出来,一招一式毫不含糊地朝他们落下来,招招要至他们于死地。
这是……这是瞅准了他们刚刚清剿完妖兽,所以卡着点儿来杀他们吗?
是黄家、钱家,还是三山宗?他脑袋里闪过几个素来和倪家不对付的名字,手上已经捏起了一个繁复的法诀,灵光在他手里飞速聚集。
但是没用。
一片薄如蝉翼的刀锋划过,他手里的灵光陡然爆炸,把他糊了个眼冒金星,不知哪里是天哪里是地。那人刀锋一转,刀片刹那间拉长如长矛,一点寒光直指心口。
一道熟悉的剑光从那人背后穿出,差一点就要捅进胸口的长矛失了主人的灵力,迅速消散于无形。
这是生门的杀手。来的是无名谷的人?
不对……虽然只交手了一招,但刚刚那人的气息浩瀚而难测,分明是位元君,但蒋瑛的气息她熟悉,来人不是蒋瑛。
先解决这些杀手。倪霁脚下一点,朝着最近的杀手扑了过去。
蒋瑛大抵没料到她境界已至半步元君,派来的杀手统统做了无用功。
“前辈为何藏头露尾?何不出来一见
151. 乱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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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锋道人也曾踏足云栖、登上过那座隐匿在琼花身处的折桂台,那时她也是如此意气风发,默知在手就像是天下无处不可去得。她也确实如愿以偿踏遍了天下。
这后生许是也是这么想的。
这可惜,没有以后了。
默知重重地拍过去,带起的狂风像是一团远洋上的飓风,直吹得人七荤八素,不知身在何处。
倪晖双手死死地扒着飞舟的船舷,只觉得脸皮都被吹得变了形,身上重金购得的法袍在七零八落地闪着灵光,眼看着就要报废了。
要死了!恐怕还没等分出胜负来,他就要因为高空坠落而死了!
不过……倪晖心中悲戚,从不轻弹的泪花刚刚溢了一点出来就被狂风带走。这胜负还用得着分嘛?除非倪霁能当场破境证道,要不然定是藏锋道人先宰倪霁,后杀他们这群小蚂蚁啊!
下一刻,恐怖的剑鸣贯彻天地,众人只觉得在一声巨响后,耳边便是寂静一片,心神刺痛非常,像是有人拿着一根细长的杵子在他们脑子里搅动一样,倪晖心中的各种小心思顿时都被震成了一地渣渣。
“我倒是小瞧你了。”藏锋道人停顿了刹那,低语穿过狂风传到了倪霁耳边。
平日里话多话少无所谓,但倪霁向来不喜欢在比斗的时候多话,现下她却回了一句:“多谢前辈,若我当年留在了黄家,兴许便不是这个模样了。”
藏锋道人“哈哈”笑了一声,眼中精光暴涨:“何不改姓为谢?”
倪霁脸色骤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藏锋道人偏偏提起了这一茬。她许是想刺激一下倪霁,但却起了反效果。
狂暴的风停了刹那,下一刻天心剑拉开架势,停息的风如龙吸水一般被天心剑带走。
这招有些熟悉。藏锋道人一边飞身掠去,一边心头划过一个念头。
哦,她记起来了。是那个叫倪涯的小姑娘用过。
天心剑带着浩荡的长风正中默知。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
倪霁只觉得天心剑上传过来一股巨力,长风归像是泥牛入海,半点声息也无。
电光火石间,藏锋道人已经扭转过剑势,厚重的剑身轻巧地转过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那架势就像是在绣帕上扭过一根细细凉凉的银针。眨眼间,饮过妖王热血的默知就直奔倪霁面门而来。
刀子似的风已经扫到了倪霁眼前,她提气纵身往后猛地退了十来丈,乘势一跃而起,手中剑招一变,如金乌坠地一般接住了藏锋道人的下一招。
耳朵还是半聋状态的倒霉弟子们眼睛也差不多要瞎了。
刹那间,天心剑剑尖的一点血色已经膨胀成了一个赤红带金的大火球,看不清面目的虚影将一人一剑牢牢包裹在内。而对面漆黑的重剑也在完美无瑕的虚假山水上划出了一道道幽深的裂缝,带着吞噬一切的气势点上了大火球。
弟子们只觉得眼前光芒暴涨,金星乱晃,像是陡然身处无数面雪亮的镜子中间一般。
总归是一个死字,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在死前舒服点?倪晖闭着眼痛苦地想着,手下的船舷已经被永久地烙下了他的手印。
啊,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多活几个呼吸么?
金乌虚影内,倪霁面若金纸,象牙色的手臂上皮肉外翻,蜿蜒的血痕逐渐顺着天心剑的剑柄滑落到了剑身上,那些热气还未散尽的血液尽数隐没在了雪亮的剑身上。此刻的天心剑像是一头不知满足的恶兽,贪婪而凶猛。
藏锋道人招招不留手,她倒是比她自己以为的坚持得久了些。
另一边,藏锋道人却是不如她料想的那般轻松。
梳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发鬓被裂隙中的狂风吹出了毛茸茸的碎发,握着默知的手如磐石一般不可撼动,但她脸上已然显出几分苍白。
倪霁那剑招甚是圆融自如,剑意精纯而杀气恐怖,恐怕当世不出其右。刚刚她接了几招,只觉得这后生的剑招已经比得上那位走火入魔的长洲剑仙了。
若是真让人修成了元君,那莫说是倪家,就是这世间也是可以横着走了的!
如今刀兵相向,此人是万万留不得了。
她眼中厉光一闪,僵持的局面瞬间被打破,金乌虚影在恐怖的嘶鸣中粉身碎骨,倪霁灵气一断,喉头便是一阵腥甜。
然而,藏锋道人的下一招却已经到眼前了。
血液鼓噪间,倪霁猛地提剑相迎。刹那间,海潮声骤起,百川归海,汤汤无涯。
与此同时,默知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威势,恐怖的剑气眨眼间就充盈在这小小一方天地,让人不自觉就像俯首称臣。
这也许……是最后了。倪霁能感到手中的天心剑激动非常。传闻中,它的每一任剑主最后都成了它的养分。
只可惜……
抱歉,又让她伤心了。
就在那一刹那,在种种异象中纹丝不动的山水陡然动了,像是被人盛到了一个巨大的筛网上,抖得规律而又平稳。
来人了!藏锋道人心头一狠,招式不收反放,立志不虚此行。
可是已经晚了,下一刻,她心头升起一阵危机感,下意识地想回剑护住自己。
但藏锋道人是个狠人,不达目的不罢休。
默知艰难地穿过涛涛海潮,只差一点就要刺入倪霁心口。
就在这一刻,山水骤然碎裂,奔雷滚滚而来!
外面天朗气清,这雷霆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只对着藏锋道人猛劈,倪霁她们躲都不用躲,紫电自动绕着她们跑。
该死的!倪震宇那小东西反应得倒是挺快!
藏锋道人看了远处像是一朵带点绿色的云朵的云栖岛,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他倒是舍得,这一招多少年都没用过了,这云栖不愧是上古遗宝!
倪霁这才发现他们已然偏离了云栖,但那雷霆正是从云栖的方向而来。
“藏!锋!”苍老的大喝遥遥传来,倪晖白了许久的脸色终于显出了些血色。
家主!这一回,他眼泪当真滚滚而下了。我以后定为您肝脑涂地!
倪霁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视野中那抹黄色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飞舟微微一震,一脸怒色的倪震宇落到了船头,刚一看见倪霁,他的表情就凝固住了。
“我没事。”
倪霁眨巴了一下眼,掐诀清理了一下身上过于骇人的血迹,轻轻松松地露出了一口好牙,“还活着。”
……
过了十二金阵便到了云栖,刚一落地,一只绶带鹤便落到了她肩上。
前面的倪震宇一见那绶带鹤眉头就紧了三分,想起前几日来的那位客人心头闪过一丝不对劲。
他这孙女儿什么时候和吴萍关系这么好了?
是中陆城的消息。
倪霁心里一紧,接过绶带鹤下一刻面色就变了。
倪晖这个不着调的脱离了险境就开始傻乐,本想回头和她没话找话,却骤然看见了她恐怖的脸色,一下就扭了头,飞也似地跑了。
三日前。
“谢家主这是何意?秦苍那二儿子本就是在你这里死的,合该是你谢家出力将这事摆平了!”
“不错,正该如此!”
谢棠冷笑一声,“那诸位怎么不去找长洲呢?毕竟,他可是死于长洲剑仙的三圣剑下!”
“长洲剑仙都死了!冤有头债有主,我等如何去找人?”
“那也是你谢家看护不当之由!”
“正是!”
“……”
分明是在顾简阳那里吃了个闭门羹才跑到中陆来丢人现眼!谢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何曾有过这种被步步紧逼的时候,恨不得抽出写意一人赏一刷子。
她压着心头的怒气,随意一扫,正巧看到了那位曾经的客卿。一身黑袍的无
152. 乱局(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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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谷谷主轻松地点了点头,表情莫测的面具毫无预料地转向谢棠,“谢家主,中陆城经前几日一劫尚未修缮完全,谢家人手怕是还要忙一阵子吧。依我看,不如我去派人与那秦苍好生谈一谈,若不成,我们再以武力破之如何?”
“好!”
“此言有理!”
“谷主大义!”
……
这话完全像是一个贴心又善意的前辈的前辈所说的,如果不是谢棠早就知道无名谷已经和秦苍联手了的话。
谢棠深深地看着蒋瑛,像是听见了一个荒谬至极又真实发生的故事。
蒋瑛派人去谈判,能谈出什么鬼?!
谢棠盯着那张面具,缓缓道:“前辈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前辈。”
无名谷谷主停在了那里,没搭话。
气氛一时凝滞了起来,众多老狐狸们都嗅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氛。
黎元脸上高深莫测的笑意半分不减,眼神轻轻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儿,旋即无声无息地捧起了一杯茶,眼观鼻鼻观心地抿了一口。
角落里的谢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终决定等他们再度吵起来的时候悄悄溜掉。
谢棠停了许久,忽而一笑,状似苦恼地盯着面具问道:“谷主一介元君,为何要派人保护秦苍呢?”
陈宗主细长的眼睛瞪成了牛眼,上云门长老正欲拿茶盏的手一下把茶盏带到了地上,清冽的茶水撒了一地,就连谢卉也猛然抬起头望向了那个众星捧月般的黑衣人。
“这……可是真的?”
不知何人哆嗦着问了一句。
谢棠理所应当地点点头,“自然是真的,修士不打诳语。”
上云门长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不是小事!若谢棠所言不虚,那刚刚无名谷谷主是什么意思?!暗通曲款,里应外合?!
这、这没道理啊!这位谷主虽然出现在世人眼前的时间甚短,但凭借她元君的修为,要什么不简单?!用得着和一介凡人联手?
“谢家主此言可有什么……”上云门长老唰地望向主位上的谢棠,眼中仍抱着几分希望地问道。
还没等她说完,谢棠就慢悠悠地打断了他,嘴角的笑意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证人么,我自是有的。”
“明光令,麻烦了。”
谁?!上云门长老震惊地往门口看去,来人一身月白袍子,衣角的獬豸文若隐若现,周身似乎环绕着一股遗世独立的诡异气氛,完全不属于远山堂。
旁边还立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修士,看上去就不像是个好人。
那月白袍子的确实是杨照夜没错,但,她怎么会来这里?她不应该在天麓山么?!
而且,她出现在这里是说明杨家也参与了此事么?还是只是她一人的意思?
刹那间,上云门长老心头的弯弯绕绕生成了一道九曲十八弯,终于意识到自己抱上的大腿可能并不怎么可靠了。
黎元看了眼杨照夜就扭头看向了身侧的无名谷谷主,脸上的笑意终于挂不住了。
这人是在做什么?杨照夜怎么会在这里?!她的人居然失手了么!
花纹繁复的面具将这位谷主的表情掩盖得干干净净,只见她看了一会儿杨照夜就扭过了头,手里拿起一只空荡荡的茶盏,也不喝就这么把玩着。
杨照夜缓步走进远山堂,也不多话,随手抛出一个有若虚影的卷轴,无数玄妙符文在上面奔流,猛一看便让人心神发昏。
“大回溯术!”
上云门长老惊呼一声,看向杨照夜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大展卷术与代天印和山河锁并列杨家三大秘术,能回溯某人一生中的全部事件,详细程度则全看施术人的修为,堪称是高阶版的搜魂术。
寻常人掌握两门已是颇为不错了,据说三门俱掌握者寥寥无几。能凝出这样的回溯卷轴,恐怕杨照夜的修为比她料想的还要深厚许多。
为何她上云门就没有这样的弟子!?她悲愤地想着,忽地意识到,为何杨家每一代都会出一个天资绝佳的修士呢?
难道是弟子太多,就算是□□也总能抓到个不错的?
杨照夜点点头,“不错,诸位请看。”
卷轴猛地一倾,薄如蝉翼的纸张像流水般铺展开来,四季风物,万般声色,无数模模糊糊的画面从上面跳脱出来,逐渐凝成清晰如水镜般的场景。
破旧的茅草屋中
浑浊的雨水顺着破了个洞的茅草滴落下来,对面草席里包着一个明显已经死了的妇人。
“孩子,跟我走么?跟我走就能活下去……”
一只干枯如槁木的小手吃力地搭上了来人生着浅浅肉窝的手。
貌不惊人的酒楼中
“你今后就留在川北吧,那些东西虽说是小玩意儿,但若是出了事,也不是那些个凡人和废物修士能料理的了的。”
“对了,今日我看那几个修士对图纸颇为眼馋,你记得去敲打敲打,不行的话就杀了吧,以绝后患。”
一角黑色的衣袍在风中飘摇,背后是掉漆的朱红栏杆,看着甚是寒酸。
“是。”
“对了,好生看着点秦苍,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太疯了,他手下的那些凡人可是好用得很。另外,十二阁若是想进驻秦都,务必让他拒绝掉,川北境内的十二阁越少越好。”
“是。”
湖心亭中
肥嘟嘟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停在了一只平摊开来的手上。
“……好姑娘。替我再去叮着点那两位。”
……
众人越看越心惊。
大展卷术只展现一生图景,半点做不了假,这位无名谷谷主居然早就与秦苍联系上了!
“蒋谷主!你这是何意!”向来脾气不怎么样的云阳宗陈宗主率先发难,一双厚掌将茶几拍得几近碎裂,“你这是戏耍我等么!”
黎元脸上又挂上了他一贯的笑意,一边有意无意地放出一缕元君威压,一边乐呵呵地出来打圆场,“陈宗主这是什么话?蒋道友这样做必然是有她的道理的,陈宗主可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啊。”
陈宗主脸色一白,骤然意识到他面对着的可是两位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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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乱局(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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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真是……倪霁绷着脸往前走,眼中早已杀气腾腾。
这么一来,不论谢家怎样申明自己的立场,都难以令人信服了。
蒋瑛这一招,使得可真是妙啊……
她忽然停住了脚,意识到这场闹剧中少了一个人。
闻世芳呢?
倪震宇轻咳了两声,看倪霁不爽的脸色也猜到那绶带鹤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了。
“你好生养伤,其余的暂且不要理会。藏锋道人既然敢跑到这里来,那恐怕黄家下一步就直接打上门了。谢家的事……”他沉吟片刻,安慰道,“远春君已经回了中陆城,想必短时间内这位蒋谷主是不会再登门的了。”
倪霁默默点头,有心想问问前些日子闻世芳去了哪里,但料想她爷爷也不会知道这么琐碎私密的事便把话咽了回去。
“前几日,十二阁的吴萍来了一趟,”他摸出一个镶金嵌玉的匣子递给倪霁,“就送来了这东西,万般拜托让我亲自送到你手上。”
倪震宇眉毛挑得老高,褶子脸上明晃晃地写了“怀疑”两个字。
“吴阁主还有说别的么?”倪霁接过匣子,状似不经意问道。
倪震宇暗自纳闷,还需要说别的什么么?
“……没了。”
倪霁长长“哦”了一声,嘴角微不可见的塌了几分,顺手就把匣子塞到储物袋里去了。
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倪震宇琢磨了片刻,还是放弃了猜测,转而道:“倪煦刚巧也回来了,近来颇为不太平,你若无事不妨去认识认识那些弟子们。”
倪霁点点头。
“家主!家主!”
不远处,一向稳重的倪岱狂奔过来,飘逸的白袍被狂风吹得有如破布袋一般,脸上罕见地带了几分慌乱,
“琅嬛剑域覆灭了!”
“……什么?”
倪震宇震惊地脸上褶子都平展了几分,险些以为自己已经到了耳背的年纪了,看见身边身强体壮的孙女也是一脸惊骇方才放下心来。
不。还是不对。繁盛了近千年的琅嬛剑域还能覆灭么?那一溜的长老是吃素的?
倪霁心头一跳,急忙问道:“谁做的?”
“蒋瑛!”倪岱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她说琅嬛剑域私藏重宝,是为不公,带着一干人等直接打上了琅嬛剑域。”
传过来的消息里其实还有更多,那位蒋谷主大抵是突然文曲星附体了,洋洋洒洒讲了一大堆,只可惜她不是那种文采斐然的修士,只记住了这么半句话“是为不公”。
琅嬛剑域屹立六百余年,始终不改其吝啬作风,世人苦其久矣,那位蒋谷主却是第一个打上去的。
蒋瑛这是……破罐子破摔了?还是另有所图?倪霁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面,怎么都觉得离谱。不过,有了琅嬛福地的炼器师和兵器,她倒是不愁神兵利器了,连倒戈的势力都会猛地多一轮。
“琅嬛剑域的那群长老就干看着?还是都死了?”倪震宇摸着胡子的手一顿,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啊……”
倪岱轻咳一声,解释道:“说是覆灭其实也不太对。其实琅嬛剑域的六长老早和蒋瑛有了勾连,琅嬛剑域的禁制也是那位六长老打开的。其余的长老么,有些身殒,有些就这么睁只眼闭只眼了。”
倪震宇琢磨了一会儿,问道:“这是刚刚的消息?”
倪岱:“不错。”
她顿了顿,这才意识到倪霁发白的脸色,联想到方才云栖的大动作,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刚刚那位是……”
“藏锋道人。”
“这……她……你还好吧?”倪岱一时语无伦次,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倪霁,恨不得直接上手好好探一探。
倪霁:“无大碍。”
倪震宇:“卷云开得还算是赶上了时候,只可惜藏锋道人应当是全身而退了。”
倪岱长长松了口气,开口想说些什么,见倪震宇在场纠结几番又把嘴闭上了。
“好了,也差不多了,”倪震宇大手一挥,开口赶客,“你好生休养,这几日就安安生生呆在云栖上吧。”
“旁的么,也没有,将来好好给我送终就好。”
可别让我来送你了。
秋山居。
倪霁对着面前的匣子发愣。
吴阁主亲自送过来的匣子有两层,打开第一层是一只纸鹤和另一只很眼熟的匣子。
纸鹤折得乱七八杂,一看就是闻世芳的手笔。
那匣子却是长得和落花诗会上黄虚白要给她的盒子一模一样。
眼下,传信纸鹤像是失了灵性,呆呆地躺在木匣子里,被透进来的日光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边。
倪霁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打开了另一个匣子。
两根玉简,几张符纸。这就是匣子里装的全部。
玉简是上好的青色,还隐约透着点金,一看就是能承载数层禁制的高阶品。这是黄家大长老执意要给她的,过了那么那么久……
还搭上了闻世芳。
她微微叹了一声,抛开心中杂念,一根一根地看过去。
半晌,倪霁神色复杂地放下手中玉简。
这倒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看样子,她爹和她爷爷知道的当真是不少啊。
只是,她是不会用的。
倪霁摇摇头,指尖碰上了那只一动不动的纸鹤。纸鹤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瞬间化作灵流涌入她手心。
忽地,她意识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只纸鹤,慎之又慎地把它拆了出来。
歪歪扭扭的纸鹤在她纤长的手指里辗转几番,逐渐恢复成了一张带着点碎光的花笺,就在展平的一瞬间,灵光飞逝而过,熟悉的字迹也出现在倪霁眼前。
她不自觉地笑了一声,嘴角的弧度从拆鹤开始就没有落下过。
她的怀梦原来还会这些小心思……
快乐的泡泡在心里冒个不停,她忽然有种身处云端的感觉,顿时浑身哪里都不疼了。
“听闻你在云栖阴影之地,万望当心。昨日接川君来信,青州九黎门人众多,似有大动作,血海颇为不平,涨潮三丈,已有半月无法出海,过后她要来中陆城一叙……”
她一个字一个地看过去,心里的粉红泡泡就渐渐散了些。
原来如此。
那位池既明居然还活着,可惜了。这么看起来,藏锋道人倒是心大,她就没发现黄虚白被十二阁的人带走了么?
她忽然有些委屈,虽然也没有过了很长时间,但……
“……昨夜初闻桂香,甚是想你,誓言勿忘。”
她突然又好了。
“蒋道友,”黎元笑吟吟地打了声招呼,施施然坐下,“琅嬛剑域一行收获颇丰啊。”
蒋瑛嘿嘿一笑,身上似乎仍然带着一股刀剑特有的金属味儿。她挑了挑眉,坦然道:“自然。琅嬛剑域传承千年,岂有囊中贫瘠之理?”
黎元“哈哈”笑了两声,端起茶盏,状似无意道:“不知蒋道友听说了没,云阳宗陈宗主出事了。”
“哦?我倒是没听说。”
“听说是从中陆城回去的时候遭遇了仇家的埋伏,为了保护弟子就不幸身殒了。”
“啊?”蒋瑛大惊失色,把玩着面具的手停了下来,“怎会如此?这是何等仇家?
154. 乱局(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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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你听说了吗?那位天心剑主怕是要步长洲剑仙后尘了!”
“怎么没有!我落花诗会时还见过那位呢,看着倒是挺好的,还真是天妒英才啊!”
“什么天妒英才,分明就是道心不鉴!我看啊,天心剑主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的修为,指不定有什么猫腻呢!”
“椿兄,你不是姓谢么?可有什么消息?”
中陆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就连走了没几日的蒋瑛和黎元都不能让城中的一帮游手好闲的子弟安静下来。
被围在中间的“椿兄”一身雪青色长袍,听闻此言立刻面露难色,却更让周围的狐朋狗友好奇了。
“快说说,快说说!”
“都是老朋友了,天知地知你知我们知的,怕什么!”
“是啊是啊……”
谢椿苦笑一声,“她都走了能有一个月了,能有什么消息!再说,我当时可不在中陆。”
狐朋狗友们失望地摇摇头,这可跟他们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谢椿也厌烦了这名为接风实为打探消息的饭局,迅速借口族中长老有召便脱身了。
白石长街上,人流依旧如彩绸一般长长铺展开,远眺南山,云雾缭绕,白墙隐约可见。不过几日,当日大难临头的痕迹就已经完全消失了。若是不知事情原委,像他这种回来不久的,怕是会认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就像云雾茶肆茶水的价格一样,几十年都没变过。
谢椿走着走着突然微微叹了口气。就和其他的世家仙门一样,谢家同样发出了弟子召回令,但不同的是,谢家这一回并不完全是为了保全弟子,而是为了进击。
这些天,新家主动作频频,莫说那位远春君,就是川君、了尘她都见了好几回了,青州的地图也已经在远山堂挂了好久了,谢棠想为她母亲报仇的意思几乎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只是,这会不会太快了?
谢椿心不在焉地往杏花洲走去。那位蒋谷主可是位元君啊!身后的无名谷看上去也是底气颇足。再者,那位蒋谷主在谢家蛰伏多年,天知道她都知道了什么!
回想起昔日那位蒋客卿带着他们几个历练的场景,他都不由得心里一颤。
瞎话连篇,嘴上一点都不积德。要不是当时她修为高,恐怕他们都能跟她打起来。
多亏了四方明境,当日谢家弟子并没有人身殒,只有几个在杏花洲之外的不幸沾染了一点血河水,心神狂乱了一阵。
但谢棠毕竟是新官上任,这么大动作那几位长老就没有意见么?
咦?他陡然意识到,往日里咋咋呼呼、十分有存在感的三长老近日都没声儿了!
应当,不会是身殒了吧?他不确定地想着,眼角忽然划过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由又停住了脚。
谢道之?!谢道之朋友不多,但他自认算得上一个。这些年,他游历在外,也听闻了当初长洲剑仙上门的那件事,不免痛惜。
他刚回中陆城不久,这也是第一次见到谢道之,不由快走几步,出声喊住了她。
那人抬脚抬脚跨过门槛的动作一顿,待两只脚都稳稳当当落到了门槛后方回过头来。
果然是谢道之。
就是……谢椿心里打鼓,这眼神怎么感觉有点怪。
“好久不见啊,”他寒暄道,“快有三四年了吧,听闻你后来去了南华观?”
谢道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赏赐了他一个音节:“嗯。”
谢椿吃了个闭门羹,一时居然还感受到了些许熟悉。他这位“朋友”从小如此,许是跟着一屋子傀儡呆久了,那时她反应总是慢些,也总是一副不知说什么话的样子,他已经习惯了,甚至骤然来这么一遭还有几分重回旧日的感觉。
谢椿自然地跨过门槛,自顾自地开腔道:“南华观可是个好地方啊,听说那里灵气充裕,修两年能抵三年,还有那镇山神兽极是可爱……”
谢道之一脸冷漠,又施舍了一个“嗯”,迈开了脚就往里面走。
“欸,你等等我啊。”谢椿连忙跟上去,心道:几年不见,谢道之这脾气倒是愈发大了。见了他就跟见了个陌生人似的,连人情味都快没了。莫不是在南华观那地方呆久了?
山径蜿蜒,谢椿走着走着就突然意识到,他们这是在上山。
上山做什么?
这山上现在也就住了聊聊几个人,远春君算一个,家主算一个,上一任家主的遗孀算一个,还有谁?
谢椿摸不着头脑,索性直接把问题问了出来。
一直走在前面的谢道之一停,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竟然回头冲他微微一笑,“去找远春君,有些东西家主让我给她,你也一起吧,我好像不认路。”
谢椿被那笑吓得一愣,眼睛陡然瞪得老大,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这语气太过神秘,加之时局多变,多半是要转交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这地方我前几日来过一趟,跟我来吧。”谢椿自告奋勇地走到了前面。
他走了几步,立刻意识到,这不是认不认路的问题,而是禁制的问题。
南山上布置了多层禁制,后面几道极为特殊,可以说是半个灵器了,要么有临时令牌,要么就是常住这里、已经和禁制认过主的人才可通行。
谢道之来送东西居然没有临时令牌么?
谢椿迟疑地回头看着几步远的谢道之,心里的不对劲像是雨后的蘑菇一般疯狂长了出来。
“怎么,不行么?”谢道之慢慢笑了一下,似乎笑这个动作对她来说十分吃力一般。
谢椿立刻毛骨悚然,一声“你是谁”还没出口,就看见谢道之手里出现了一个闪闪亮的玩意儿,角落里一只小小的凤凰展翅欲飞。
很明显是个通行令牌。
这是耍他呢?!谢椿一阵愤愤,只觉得人都要被谢道之吓傻了。
“赶紧的!”他没好气地说。
谢道之随手一抛,令牌碰上禁制后迅速消融,眼前一条窄窄的山径显现了出来。
谢椿长长松了口气。
杏花洲这通行令可不是那么好模仿的。每年都会有不少弟子因为仿冒的通行令而被炸得头昏眼花,严重点的就直接上冉生那里去了。
大多数倒也不是有意要做什么,就是好玩儿而已。
若是那个通行令能走一段,哪怕只是短短几步,都能拿出来吹嘘好久了。
“走吧。”谢道之说着,一手强硬地拖住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他往山径上一拽。
“……!”
“他怎么还抓了一个拖油瓶?”
照月阁内,一面扇形的巨大水镜正一五一十地映现着静雪亭内的场景,日光在上面打出了幻彩的流光。水镜前,吴萍拢着手,一双秀丽的眉毛皱得紧紧的,一副很是不满的模样。
“大抵是多个挡箭牌吧。”闻世芳摇摇头。
这个人的出现着实出乎她们意料。谢道之向来朋友不多,这人许是也考虑到这一点才选择伪装成谢道之的模样。
山径上,被猛然拉了一把的谢椿在懵了片刻后,就大大咧咧地跟着谢道之一路上山,悠哉游哉地跟逛后花园似的。
吴萍看了半晌,转头问道:“这倒霉蛋是谁?嘴这么碎?”
谢棠看了两眼,回道:“谢椿。从前和谢道之关系还不错。”
只是从前倒没觉得他这么心大。
吴萍:“这人伪装得这么像?这小子看上去半点都没有起疑。”
谢棠摇摇头,看上去很是嫌弃,“其实不像。谢椿一直在外游历,应该已经很久没见过谢道之了。”
“好运气。”吴萍嘟囔了一声。
山径上,谢道之和谢椿已经走了许久,波光粼粼的湖水已在身侧,前方不远处就是掩着竹扉的静雪亭。
谢椿天南海北地说了一通,亏得是个修士才没把自己嗓子说哑。待到静雪亭门口时,他就自觉停下了,毕竟是家主让谢道之送的东西,他来这里已经是不妥了,现在跟进去算什么。
谢道之也停住了,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竹门,神情颇有些高深莫测。
半晌,她才伸手轻轻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溪水潺潺,落花飘然。
正如情报所言,静雪亭内空无一人,闻世芳不在。
那么……她回身掩了门,将谢椿隔绝在了们外,自己径直穿堂入室,越走越快,若不是顾及不知在哪里的禁制,神识就要奔流而出,地毯式搜索了。
转过望山亭,她脚步骤然一顿,凌厉的眼神看向了左手边的一小块花圃。
她闭了眼,再睁眼时眼睛已然是金灿灿的重瞳了。
她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出,草木葱茏的花圃在一阵扭曲后骤然消失,一扇小小的门出现在眼前。
“上钩了。”闻世芳微微一笑。
十二阁在找到黄虚白之后,便径直把她带到了中陆城,闻世芳本只打算取那个匣子。但很不巧的是,那时候她已经接到了云栖的传信,于是差一点就脱离虎口的黄虚白暂时被扣了下来。
她没打算对黄虚白做什么,但没想到,黄家居然能弄到一块通行令牌。
门内是一间颇大的房间,物什一应俱全,一人正愣愣地看着骤然出现在门口的谢道之。
“虚白!”谢道之眼中喜色一闪而过。
“你……”
黄虚白一身修为被禁制锁住,虽然没受什么伤,但精神难免有些萎靡。此时乍一见一个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由呆在了当场。
谢道之慎之又慎地掐了个诀,一缕玄妙的气息闪现了刹那。
“三长老!”黄虚白惊喜道,“你怎么……”
谢棠意外地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微妙嘲讽。来的居然是黄家的三长老,这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闻世芳微微皱了眉,一时居然没想起来黄家三长老是位怎样的人物。
吴萍不知想起了什么,笑眯眯地对着闻世芳道:“待会儿可要让我和她好好谈谈。”
顶着谢道之模样的三长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点了点自己的脸,说道:“我现在是谢道之,外面还有一个人,你先随我一起,等出了中陆城再把他宰了。”
她眯着眼盯了黄虚白半晌,手上灵光闪烁,瞬间闪过了十来张符箓。
黄虚白脸色猛地一白,抑制不住地咳了几声,随后脸上终于显出些红晕来。
五成修为。
她不由摸上腰间的扇子,如今也算有点自保之力了。
三长老眉头紧皱,轻“咦”了一声道:“你这禁制似是不太好弄,我先送你回家,老祖宗肯定有法子。”
门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被宰了的谢椿已经退到了弯弯绕绕的山径上。
他不傻。方才谢道之抓他那一把就显得极其古怪,要知道,谢道之不喜他人接触可是在谢家出了名的!
刚才的聊天看似漫无边际,但他试探了好几番,这人对谢道之的童年一点
155. 乱局(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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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堂之外,谢棠陡然叫住了她。
绣着银凤凰的雪青长袍松松地挂着,符箓暗纹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流动着隐约的光,像是夏夜里飘摇的萤火虫。几日不见,她似乎清瘦了几分。
闻世芳回身看她不禁生出了些心疼。记忆里那个张扬的谢棠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闻前辈,”谢棠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若与蒋瑛对上,可有多少胜算?”
闻世芳沉默半晌,开口道:“最多五成。”
她知道谢棠想做什么。
谢棠点点头。
事情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徐重阳死了!
这个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三洲,成为了如今闲散修士们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当然了,这则消息更劲爆的表述方式应当是——九黎元君心爱弟子徐重阳疑似死于天心剑主之手!
或者说,天心剑主走火入魔之下,错杀徐重阳!
……
流言如野火,有点适宜的干料就能烧起来,何况还有人在背后不断推动。不过几日,无名谷蒋谷主的出身问题就成了老掉牙的东西,还是天心剑主的八卦来得更有趣。
年轻、剑修、走火入魔、疑似师徒恋……集齐了三洲最热门的几大八卦元素,若不是故事的主角和十二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吴萍看着最近的茶楼收益做梦都能笑醒了。
倪震宇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摔了杯子,把九黎宗加上了云栖的黑名单。
闻世芳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同于十来年前池既明那一回,倪霁在落花诗会和血河之劫时已经闹出了太大动静,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在十二阁的情报里,已经有好几个小世家打出了除魔卫道的旗号,虽然不敢直接打上云栖,但明里暗里的针对却一点不少,甚至和黄家往来频频。这些小世家不足为惧,但黄家若振臂一呼,大抵响应者不会少到哪里去。
按理说,徐重阳级别的修士身殒以后不会留下任何印记,灵散之时只有长风吹过,但徐重阳身上带着一面宝镜,据说将他临死时的音像传回了师门。
那段留影不知经由何人已经传遍了三洲,几乎要人手一份了。
闻世芳也看过,那确实是天心剑。
但那也是不可能的。徐重阳死的时候正是倪霁遭遇藏锋道人后不久,她还在云栖养伤,哪里来的功夫杀人?
川君已经到了中陆城,所以,闻世芳来了九黎门。
九黎门坐落在罗明山上,从山脚往上望去,九重山门在云雾间若隐若现,上古仙门的派头十足。
“想当年,九黎宗也是个一顶一的大派,附近那些小门派当年都是九黎门的附庸,只不过,许是招收弟子出了些毛病,一代不如不一代。”一提起九黎宗,川君就连连摇头,“黎元的师傅可是个好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教出黎元这小子的。”
一边的吴萍翻了个白眼,她和黎元打过几次交道,早就把黎元放到了不顺眼的人那一栏。对于黎元这种泼脏水的行为更是厌烦至极,若不是修为不够,恐怕此刻来的就是她自己了。
“九黎宗的功法别的倒没什么,只是要当心那剑阵,”川君想了想,补充道,“不过,九黎门既然选了无名谷,那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手。再者,最近藏锋道人的行迹也消失了,还是当心为好。”
闻世芳看着云端闪烁的流光,慢慢勾起了唇角。
无名谷想恢复上古,只是这终究还没有成功。
守山门的小弟子见有人来了,纷纷站出了个正行,一个个身板笔直,只是背后的手上还沾着点没抖掉的草屑。
他们一阵推推搡搡,终于推出了个倒霉弟子,“你、你是何人?”
这护山大阵倒是挺结实的。闻世芳把眼神从阵法上移到弟子身上,客客气气地笑了一下,随后手一挥,将他们安安稳稳地挪了个地方,自己撩起袍子,踏上了上山的石阶。
小弟子们只觉得身体一飘,眼前一花,那莫名其妙的女修就不见了。
他们急急忙忙回头看去,终于在云端捕捉到了一丝青色。
“敌袭——”小弟子扯着嗓子凄惨地嚎了一句,手里的通讯令牌差点碎在他手里。
山头上,弟子们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手持法器的高阶修士们畏畏缩缩地看着缓步而来的青衣修士。
来者何人?
所来何事?
……
危机感在他们心头疯狂滋长,像是一只被不断摇响的铜铃。
“远、远春君?!”终于有人认出了闻世芳,所有人步调一致地齐齐后退一步。
闻世芳脚步一停,淡淡道:“我来寻黎元。”
掌门姗姗来迟,一脸难色勉强道:“元君他……不在。”
“那我便在这里等着他。”
矮墩墩的掌门脸皱得跟苦瓜一样。想起后山那个太上长老心里就发颤,他特意叮嘱了,这段时间谁来都不见,就说他是远游去了。
可如今远春君都打上门了,大有不见到人就不走的架势。
这样的话,还是让她找上黎元吧。毕竟,黎元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出关,闻世芳再怎么都是位元君,等久了恐怕脾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更何况……她默默回顾了一圈近日的种种传闻,最终嘴唇微动,传音道:“黎元在后山。”
闻世芳诧异地看了眼掌门,正准备继续问她后山的方位,黎元就出现在了混乱的大殿外。
“远春君,何故惊我弟子?”他脸上惯常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见,朗声质问道,“小徒身殒不足七日,可是来吊唁的?”
众弟子看向闻世芳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悲愤和谴责。
再糟糕的人都能有拥趸,更何况徐重阳在九黎门内还算是个名声不错的,当下就有人怀念起这位大师兄起来。
“听闻九黎元君剑阵甚妙,愿领教一番。”
黎元一怔,看向闻世芳的眼神多了几分怪异。
他面容上闪过几分悲切,缓缓开口道:“小徒身殒不久,我实在不愿大动干戈。再者,既然远春君来了,我便想为小徒问一句,天心剑主对他痛下杀手可是因为他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川君错了,黎元厉害的不止有他那剑阵,还有他一张嘴。
闻世芳定定地看了一阵黎元,不痛快地说道:“徐重阳身殒已有几日,若有心求证,以你的修为从九黎门到云栖也不过一日时间,你此时问我是何意?”
黎元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闻世芳继续道:
“另外,我既然来此,就不会无功而返。你徒儿随身宝镜里的留影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恐怕你比我更清楚吧。”
“既然黎元君能为无名谷牺牲一位心爱的弟子,那想来,这里的其他弟子也不是不能被牺牲。”
闻世芳顿了顿,微笑地看着呆滞的掌门,提醒道:“无名谷究竟是不是造化门,这一点你身后那位太上长老可是清楚的很。”
掌门下意识地扭头看黎元。
黎元难得黑着脸,一字一顿道:“远春君不要颠倒黑白!”
大殿上安静到近乎死寂,黎元咬牙切齿的声音听来格外清晰。
弟子们神情各异,震惊有之,信任有之,怀疑有之,眼神不自觉都地聚焦到了黎元身上。
“那最近……”有人喃喃自语道。
掌门的脸色诡异了瞬间,不过片刻就恢复了正常,仿佛刚刚只是一场错觉。
“黎元,”闻世芳微笑,“我这次来,就是想有个了断。”
黎元冷笑一声,声音中满是恶意,“这么看来,传闻倒是真的?远春君当真要步长洲剑仙后尘,栽在一个小弟子上?”
黎元是惯会用心计的,
156. 乱局(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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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梦啊,你可知道现在外面都说你什么?”吴萍摆弄着玉简,抬头冲窗边的闻世芳调笑道。
“什么?”
“元君杀手。”
“是吗?”闻世芳手里一顿,信笺上顿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若无其事地将这张纸毁尸灭迹,又展开了一张崭新的信笺。
“可不是吗。”吴萍随口应着,脖子不自觉地伸长了。
好家伙,被禁制挡得严严实实的。这都什么好东西?
她笑嘻嘻地开口问道:“你都写了几日了,还没写完?这是著书立传呢?”
“唔。给倪霁的。”
吴萍安静了片刻,捏着玉简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方转移话题道:“我听闻杨家也会来誓师大会。”
“杨照夜?”
“杨心岸。”
闻世芳意外地抬起头,杨家不再龟缩在天麓山已经够稀奇的了,怎么还劳烦到杨心岸亲自前来?
“杨照夜还在川北。”吴萍解释道,手边的玉简飞速堆成了一座小山,“如今妖兽横行,这次基本都是族中的顶尖弟子代表,不过露个面表态而已,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竟然亲自来了。”
她摇摇头,又笑了一声,“不过,多亏她这么一遭,那些依附杨家的倒是乖觉了许多,给小棠少了许多麻烦。”
手上这信这会儿是写不成了,闻世芳索性搁笔。
“黄家呢?”
“自然是了无声息。藏锋道人恐怕是铁了心要和蒋瑛穿一条裤子了。”
自从半月前倪家和谢家联合宣告剑指青州,谢棠就一直在联络黄家家主,希望能多一份助力,但每一回都是石沉大海。
不论是黄家家主和藏锋道人意见不合,还是借此挑起些纷争。
如今象征性的誓师大会召开在即,黄家此时还没有回音那就是无望了。
闻世芳头疼地捏了捏眉心。黄虚白和那位三长老如今还被扣在中陆城。这二人就像是被藏锋道人舍弃了、被黄家遗忘了一般,再无人为她们前来。
放虎归山自是不可能的,可这么长久地放在中陆城也不是个事。
“说起杨照夜,”吴萍古怪地笑了笑,“这位明光令颇有些不一般。”
能让吴萍说出“不一般”三个字,杨照夜就必然不只是修为深厚、年轻有为了。闻世芳好奇地问道:“她做了什么?”
吴萍哈哈一笑,“应该说她正在做什么!”
“杨照夜如今在川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从南到北,由东至西,凡是有动乱的地方定然有她在,行程比我的探子还要密集。如今秦苍穷兵黩武,虚耗国力,秦都中那些不满秦苍的大臣私底下都和她有联系。你瞧着吧,她定会给我们一个大惊喜。”
救灾这种事听起来和修士有些搭不上边,不过如果放在杨照夜身上,闻世芳倒觉得还挺正常的。
“无名谷的人手呢?”
吴萍笑得猖狂,“哪里奈何得了她!况且,还有一个顾念琴呢!”
倒也是。闻世芳上次见到杨照夜时,她就已经到了观我境大圆满的修为,杨家功法又是变幻莫测,除非蒋瑛亲临,凭无名谷放在秦都的那点人手,对付一个顾念琴已经够吃力的了,更别提杨照夜了。
想不到,杨家这位不世出的天才竟然选了这么条路。
誓师大会选在了榴花台,那是中陆城视野最好的一处高台。受到邀请的仙门世家大大小小,总共百余家,大多数只派了门内弟子过来表个态,并非是看不起,只是最近骤然身殒的家主掌门着实多了些。
杨心岸在最后一刻姗姗来迟,身后只跟着三名弟子,看上去甚是朴素,简直可以说是寥落。
人更少的还有倪家。经过藏锋道人那么一遭,倪震宇简直不舍得把任何一个呆在云栖上的弟子单独派出去。倪霁虽然有心,但一只到的十分及时的纸鹤和蠢蠢欲动的剑气让她最终选择了闭关。倪震宇最后选来选去,一只纸鹤把仍然游历在外的倪怀雪派到了中陆城。
索性如今“风雪客”的名声够大,单她一人在象征着云栖的位子上一坐,就让会场安静了霎那,压下了一点没来由的非议。
榴花台上,修士们目光彼此交错。他们之前或多或少都打过照面,甚至是好友或仇敌,但在此刻,却又多了一种前途未卜的无奈。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动乱打乱了他们太多的计划。
听风台的修士从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守在了榴花台。不需要睡眠的修士们看着日头一点点升起来,精神愈发得好。
风廿四满场溜达,精神饱满到近乎亢奋。如今的风廿四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听风台小修士了,她已升职成了大管事,分管的正是中陆城。
闻世芳扫视了一圈,没看见那身不太熟悉的杂宝纹法袍,默默摇了摇头。
“白玉京不会来了。”吴萍凉凉道,“钱家主向来看云栖不顺眼,唯黄家马首是瞻,此刻怕是恨不得蒋瑛动手得快些呢。”
中陆城外的小山丘上。
“大师姐,我们动手么?”
易灵安摇头道;“不急,等黄家动手再说。”
中陆城有九重禁制,榴花台誓师大会开始后,九重禁制便严丝合缝地升起了,罩得中陆有如铁桶一般。
但这只是对寻常修者而言。
旷野的风掠过草地,吹到了城墙之上,墙头崭新的旌旗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
银甲的卫兵愣了一愣,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金天鹰落到了旗杆上。
九重禁制只隔绝修士和补鉴境以上的妖兽。这金天鹰修为低微,能进入禁制自然没什么奇怪的,但她感觉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榴花台上
一只画眉鸟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收了翅膀安静地落到了飞扬的檐角上,看到了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人。
杨心岸?她怎么在这里?!
还未等他多看几眼,一阵无形的压力就扼住了他的喉咙。
停留在记忆中的最后一眼,是一双森寒的眼睛。
闻世芳看着画眉鸟神魂当中的一抹金灿灿的印记,淡淡道:“黄家动手了。”
远处传来悠长的钟声,天瞬间昏暗了下来。
无数乌鸦扑棱着翅膀,前赴后继地落到了榴花台周围。
粗哑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同时到来的还有越来越明显的震动,像是城外有千军万马在奔来。
闻世芳的神念瞬间延伸过去。情况也差不太多,只是来的是妖兽而已。
谢棠抬起头,看着漫天的黑羽毛,有点想笑。
她还以为黄家会弄出什么大阵仗呢,这可……真不像是名门正派。
吴萍抽了抽嘴角,神情诡异,叹道:“这就是话本里邪修出场的标配啊!”
乌鸦叫了一阵也渐渐停了下来,黑洞洞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下方的宾客。
倒霉催的黄虚白恹恹地倚在栏杆上,看着不远处的乌鸦,愣住了。
“大师姐?咱们不动手么?”
中陆城外的小土坡上,圆圆脸的小弟子又叫了一声易灵安,神情不安。
易灵安再次摇头,轻声道:“没必要。”
“那,谷主叫咱们来做什么?”
“看看中陆城都有那些人啊。”
“啊?!”
当真么?她怎么听见的是要来助黄家一臂之力呢?小弟子只敢在心里质问。
易灵安多少也能猜到小弟子的想法。但她是不会动手的。谷主大抵也没打算真让她们参与进去。毕竟,什么是场面话她还是听得懂的。
各色妖兽已经在中陆城外浩浩荡荡地排开,往日里王不见王的妖兽们此刻挤挤挨挨,呼出的热气像是滚滚的白烟,喷洒到层层叠叠的禁制上,激起了水纹似的波光。
银甲守卫面色严肃,碉楼里的千里镜已经在全速运转,但御兽师却渺无踪迹。
“快!家主那边有消息了么?”
“有了!她让我们放手去做,无需事事禀报!”
统领了然,大手一挥,最外层的禁制陡然一变,火烧云般色泽在上面蔓延开了。打头阵的妖兽嗅到了其上的危险气息,往后挪了半步。
“还有,榴花台那边也被妖兽包围了!”
“……无妨!那里那么多大能呢,哪能出什么事!”
“……万年前,越雷劫、登仙门之辈不计其数,千年前,修士寿数亦有千年之长,可如今呢!”一只体型稍大的乌鸦嘎嘎叫了两声,随后便发出了喑哑的人声,“回忆一下你们踏入道途的初心,醒醒吧!今日我给诸位一个机会,放弃你们蝇营狗苟的和平,重新把握成为仙人的机缘!”
……
“原来如此,”吴萍扭头冲着闻世芳道,脸色透着隐隐的绿光,“藏锋道人这是想成仙儿啊!”
闻世芳一时也无话可说。
仙人绝迹已久,便是在史书上使劲儿翻,也要翻好一阵才能看到仙人这两个字。
满座哗然。
那只体型稍大的乌鸦眼珠子转了转,闻世芳不知怎地在它黑得反光的脸上看出了“玩味”二字。
“打个赌?”吴萍摸出了一炷香。
“赌什么?”
“小棠什么时候弄死它。”吴萍点了点香的中段,“我赌半炷香。”
“唔,那这里吧。”
吴萍看着闻世芳手指点的位置,陷入了沉默。
照这香烧的速度,再过几个呼吸就到那里了。
闻世芳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赌什么?”
“……”
话音刚落,一团墨晕就在乌鸦脑袋后爆开,正将它炸了个漫天花。
碎肉和血花半分都没落下来,直接化作了一阵青烟
157. 乱局(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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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尚书姓李,叫李乐,人如其名,仕途顺遂,见谁都乐呵呵的,在朝中人缘还算不错。三年前,他就在琢磨一件事——告老还乡。儿子官居四品,孙子又高中,孙女还嫁了皇孙,这官可不能再做了,他已托人在老家置了宅子田产,只等时机合适,就撂挑子走人,起码在新主出兵之前是这样想的。
李大人最近很愁,愁得本来就稀少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再这样下去,他头上这乌纱帽里可就要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杨仙师。”换了便装,带着兜帽的李大人压着嗓子谨慎地叫了一声,瘦了几圈但仍显硕大的屁股默默坐上了一条稍显窄小的板凳。
沉重的脚步声在杨照夜耳朵里响个不停,暗门陆续开关,不大的暗室里,慢慢挤挤挨挨地坐满了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例外都毫无修为。
只是,放在晴天白日里,这些人多数都是秦都里跺一跺脚抖三抖的大人物。
他们来都是为了一件事——
拥立新皇。
杨照夜环视一圈,见人都到齐,抬手升起一道禁制。
“诸位既然到了这里,想必心中便是已经有了主意。”
李大人紧张地看着众人掌心中显出的字迹。
五
五
五
……
他心中一阵狂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杨照夜微笑道:“那我们便开始吧。”
水钟一滴一滴地漏过去,小小暗室之中吵得如同菜市场一般,众人像是完全没了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说话声陡然一停。
满座一静。
李大人迟疑地扭头,问道:“杨仙师,你觉不觉得,地动了?”
杨照夜微不可见地沉默了一瞬,回道:“确实如此。”
耳畔响起有规律的敲击声,那是她与顾念琴约定好的暗号。
这个节奏,代表的是最高级别的警告。
杨照夜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暗自掐了个诀,让一众人不至于太慌张,便起身顺着密道走向地面上方。
李大人满心忧虑,但不知是杨照夜的法诀起了作用,还是被她身上云淡风轻的气度所感染,倒也在暗室里平心静气地等着。
一到地面上不用说话,杨照夜就明白了顾念琴的意思。
一道巨大的禁制像一只金碗,将秦都牢牢地扣在了里面,硕大的满月在金辉的映衬下简直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而这金碗上流动的不是别的,正是修士避如蛇蝎的龙脉之气。
“我们走不了了。”顾念琴弹了弹剑,很肯定地说道。
杨照夜半晌没说话。
此等禁制非一般修士能布下,无名谷这是又在秦都下了大手笔。只是不知,她这是要瓮中捉鳖,赶尽杀绝,还是外界出了什么变动?
禁制一下,恐怕秦都就和外界完全隔绝了,之后修界的半点消息都传不进来。
“未必,”她笑了笑,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游动的金丝,“我们来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个么?”
与此同时,万里外,闻世芳骇然地望着山林中骤起的火光。
伴随着声声巨响,火势蔓延得极快,似乎只是一眨眼,一点鬼火似的火星子就变成了一座从上到下红彤彤的山。
那是姑射山,南华观在那里传承了近千年。
闻世芳浑身一激灵,身化流光,在夜幕中划出了一道流星似的长线。
那大火像是被泼了无穷无尽的油一般,飞一般地吞噬了姑射山,亭台楼阁尽数在火光中若隐若现,逐渐崩塌。火流疯狂蔓延,如同流动的岩浆,将大火带向更远的地方。
山林之中特有的凉气一瞬间成了热锅上的蒸汽,混着烟尘显得滚烫而迷蒙。
灵气像是一同被架在火上烤过了一般,混乱而暴烈,远不是昔日的醇厚。
赤红的火光中,无数星星点点的灵光闪烁着,带着水汽的符箓在其中飞速地泯灭成灰。那是仍在抵抗的弟子。
护山大阵已荡然无存。闻世芳掠过倒塌的屋舍,落到了大概是正殿的地方。她先前来过一次南华,但便是来过十次,此时也难辨方位了。
来迟了。
闻世芳脸色阴沉似水。
她在堪比飓风的灵气乱流中感受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道韵。
又是一阵狂暴的灵流刮过,一片锋利的碎片擦着闻世芳的脸颊过去了。她骤然抬手接住,碎片晶莹剔透,像是最上乘的玉石。
碎片上仅存的灵气飞速消散,唯余下一点道韵经久不散。
是摘星。
南华观的镇派重宝。
三日前,水仙人黄蛰携众拜访南华观。南华观与黄家修好已有百余年,但向来保持中立,但素心真人却在之前给谢棠修书数封。
游说南华支持黄家很难,但让它继续袖手旁观,黄家还是有希望的。
这一日,无名的大火无视层层禁制,席卷了南华。
闻世芳目光沉沉,抬头望向被烟尘和火光遮盖的天空,纷纷扬扬的雨带着秋日的寒意落下来,还未接触到地面就已变得温热。
她不是川君,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透过还在升腾的烟尘,硕果仅存的弟子们骤然发现了她,目光惊惧而犹疑。
闻世芳双眼微阖,神识澎湃而出。
又一声巨响传来,剧烈的地动让仅剩几根大梁的主殿倒成了一地废墟。
忽地,她神魂一痛,摘星的残片竟如刀锋般在神识上割开了一道。
她无奈地收起了神识,问道:“他们在哪里?”
“……跟我来。”
闻世芳定睛一看,居然是个熟人——谢道之。
后山上
素心真人面色惨白,手里雪白的拂尘已经断了不少。她修占卜之术,向来不以武力取胜,此时又身重剧毒,周身灵气几乎像是戳了洞的气球一般不断外泄。
想比于她而言,对面的黄蛰就要轻松许多了。
此时此地灵气狂暴如飓风,本该是谁也讨不了好的,但不知为何,黄蛰竟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疯狗般的灵气在他手里竟温驯如暖阳。
“真人,何必如此呢?摘星已毁,你若继续拼下去,也无济于事啊。”黄蛰温声劝道。
素心真人气得发抖,“竖子!南华与你黄家井水不犯河水,你居然为了夺摘星使出这些阴损手段,简直枉为黄家子!”
黄蛰一笑,半空中映着熊熊火光的红鱼骤然一摆尾,双翼一振,俯冲向素心真人。
“我若不使这些手段,真人怕就是要把摘星转头对向我黄家了。”
素心真人喉头一口腥甜,双目在火光中竟似是要滴血一般。
她很想质问黄蛰,南华建派千年,摘星可用过几回?可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坍塌的白玉高台边,一道渺小的身影慢慢移动了几步,峨冠博带,宽大的衣袍在风中摇曳,恍若神仙中人。
“真人,无用了。”
他轻飘飘的声音透过呼啸的狂风清晰地传到素心真人耳中。
素心真人大怒。怎会无用?!她今日总能拉上一个垫背的!
“岂有你一个叛徒说话的份儿!”
黄蛰微妙地看了眼一脸平静的韦掌门,说道:“韦掌门本就是我黄家的人,何来叛徒一说?”
忽地,三层
158. 乱局(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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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被袭的消息震动了三洲。
黄家顿时成了众矢之的,韦不群这位集黄家子和南华观主头衔于一身的暗桩在惊掉了一干人下巴的同时,也在街头巷尾的传言中逐渐变得面目全非。
而素心真人身中剧毒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修士们再一次发现,原来元君这种人物也不是无懈可击的。
“蠢货!”
青州某处,蒋瑛脸色铁青,往日隐藏于嬉笑怒骂之后的严苛显露了出来。
她是万万没有想到,像黄家这么一个千年世家,像藏锋道人这么一个成名已久的高手,竟会想用如此粗暴的手段夺取摘星。
南华观向来保持中立,几次大战都置身事外,镇派之宝摘星也是威慑大于其他,与大大小小的世家仙门关系一向不错,在三洲中盛名不衰。
藏锋道人吞并周边那些无关紧要的小门小户也就算了,何苦招惹南华!
“素心真人现在如何?”蒋瑛转头问道。
易灵安摇了摇头,低声道:“天心医阁赵天明已经赶过去了。”
她从小就在无名谷长大,记忆中的蒋瑛从来都是一副愁不到的笑脸模样,从没见过她如此生气的模样,一时居然也升起几分心悸起来。
蒋瑛脸色更难看了几分。若是当时姓黄的手快,素心真人死了,也好过现在这不上不下的情况!
人的记性就这么点,事不关己,再大的事情都会很快被忘却。既然扯上了闻世芳和谢家,天心医阁的人又已经过去了,如今做什么都是画蛇添足。那姓黄的是傻子么,藏锋道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发觉到眼前一手养大的易灵安担忧的眼神,蒋瑛勉强压下火气,冷声道:“联系九黎宗门内的那些暗桩,让他们再把旧事翻一翻,闹得越大越好。另外,修书藏锋道人,让她黄家的弟子务必在三日内就位,否则她的混元气就别想了!”
“三日后升屏障,你去一趟博陵看着点,别让什么人钻了空子。”
“是。”
同一时刻
滚滚云海边的云栖陡然一震,岛上的人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万丈剑气猝然爆发开来,璀璨剑光几乎可与日争辉。
那是……
倪震宇愕然地从排列整齐的传信纸鹤中抬头,反应了瞬间,便风也似的刮出了明光堂,身后纸鹤四四方方的队形瞬间被打乱。
就在各色纸鹤迈着纤细的小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回原位的时候,屋外的倪震宇满怀期待地仰头望天。
元君成道,天道所祝,该有霞光万丈,天音阵阵。
可惜,满头花白的倪家主在秋风中傻站了半晌,也没等来他想要的动静。
“时候不到啊。”良久,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眼角余光正好瞥见了明光堂内一溜儿的纸鹤,不禁觉得眼睛痛。
他想了想,索性脚步一转,去了秋山居。
合抱粗的桂树下,刚刚出关的倪霁抖落一身桂子,满意地感受着自己目前的境界,离元君只有一线之隔。
见到桂枝上安静停歇的一串歪七扭八的纸鹤,倪霁更高兴了。纸鹤倏然而落,她扫了一眼,选了最丑的一只慢慢拆开。
青天白日下,倪霁眼神逐渐微妙起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闻世芳本就不是个话多的,虽然先前来了几只传信鹤,但从来都是就事论事,如今倒是这信倒是愈发长了。
秋山居窗明几净,明亮的日光透过桂树繁盛的枝叶投下来,斑驳的影子照在树下身形挺拔的身影上,凉爽的秋风打着旋儿从她身边溜过,一身气韵无双。
如果没有看见她表情的话。
门口,兴高采烈的倪震宇沉默了片刻,牙酸地瞥见了倪霁身边的一串纸鹤,重重咳了两声。
“出关了?”
倪霁手忙脚乱地收起纸鹤,“嗯”了一声,脸上奇奇怪怪的表情一收,卡顿了半晌,也没想起个话头来。
她才拆了没几封信,对于修界的消息还停留在半个月以前。
倪震宇不住摇头,懒得琢磨信里都写了什么,直截了当道:“各家已经决定了进攻青州的路线,云栖走望枣、博陵一线,你是打算留在云栖,还是去青州?”
“青州。”
他就知道。倪震宇努了努嘴,额头上曲折的抬头纹都多了几道。
说话间,倪霁忽然一顿,属于鲛人的那一点血脉雀跃了瞬间,她心有所感地往天际望去。
云海无边,万里浩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是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身边,倪震宇也轻“咦”一声,云栖中枢刚刚传来了非常轻微的异样,像是联通的地脉陡然衰弱了三分。
“如今中枢令三分,你我各持一份,还有一份在倪煦身上,非修本家心法者不可开启,”倪震宇严肃开口,眉间法令纹极深,“这一次,小煦和怀雪会留守云栖,你放心去。此间异动非常,你且先随我去中枢一趟。”
秦都
巨型金碗里,人潮依旧熙攘,陡然出现的金光罩在引起了一阵躁动之后很快就被奔忙于生计的草民们抛之脑后,生活依旧要继续。
自从秦都封城后,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生活必需品都成了紧俏货。没办法,曾经在秦都和外县之间络绎不绝的商队要么被拦在了金罩子之外,要么被困在金罩子之内,总之就是通商是不可能的了。
至于现今流通在秦都的那些粮油是哪里来的,那就只有天子知道了。
声震天下的赤血剑被缠了一堆破烂布条,掩盖住了它过于锋利的光芒。顾念琴掩了容貌,闲庭信步似的走在长街上,身边兜售着不值钱玩意儿的小摊从卖胭脂水粉的变成卖冰粉酥酪的,她脑后的反骨终于开始噌噌作响,几乎想给前面那位走路如龟爬的大人送一阵风。
她已经跟了前面那位潘大人整整三日。
不为别的,只是别让其他修士动他的脑筋,也确保潘大人今日能按时地履行他的职责——宫门开闭。
前方十来步,潘大人弯腰驼背,还算保养得宜的一张脸上满是掩盖不住的紧张。
最近,他总觉得有人在跟踪他。
可这不应该啊!他就是一个小官,这辈子见过的最尊贵的东西也就是当今天子的一双鞋,还离了有十丈远。
说不定只是错觉。可能是最近太忙,睡得太少了。潘大人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又忍不住偷偷摸摸回头望了一眼。
好像什么也没有。但他一惊一乍地发现,后面有一个像是带着剑的人。
应、应该只是凑巧吧。
这么想着,潘大人加快了脚步,巍峨的宫门已经近在咫尺。
顾念琴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停留在了一处不起眼的转角处,近可观宫门,远可监视秦都内最繁盛的一条街。
潘大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后不久,一只令箭就带着急促的哨音上了天。
刹那间,长街两侧的酒楼中冒出了无数弓箭手,带着寒光的尖峰对准了纷乱人流中一顶平平无奇的小轿。
皇宫上方,杨照夜悍然击碎了在数月中护佑秦苍无恙的禁制,无视各处飞起的流光,直奔养心殿。
“逆子!”
养心殿内,年近半百的秦苍踩着满地奏折,手提长剑,剑锋滴血,对着殿外正在飞速集结的御林军中气十足地怒骂。
不远处,两个死不瞑目的近侍横七竖八地躺着,身上的伤口尚未凝固,还在慢慢渗血。
“陛下,怒气伤肝,龙体为重,还是莫要生气了。”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分出了一条道,一位膀大腰圆的将军龙行虎步,站到了御阶下,不咸不淡地劝了秦苍一句。
他仰头看着距离不过三丈之遥的秦苍。许是经过了一番搏斗,当今天子显得狼狈而苍老,略有些花白的头发沾上了不知是谁的血,龙袍下摆已经劈了叉。
他百味杂陈地叹了声,心道:原来造反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儿。
秦苍虽然面上不显,但实则刚愎自用,而那些隐姓埋名、暗自筹谋的日子,又已经让他成了一个十成十的疑心病,闻言自然是大怒,额头青筋嘣嘣直跳,质问道:
“陆平!你好大的胆子!是哪个!?老三、老六,还是老八?!”
将军一怔,古怪地笑了下,没作声。
砰——
无所顾忌的杨照夜一掌将与她缠斗的修士轰下了明黄的屋顶,集结完毕的御林军眼睁睁地看着那位仙师鲜血狂喷,像一阵烟尘消散,毙命于杨照夜之手。
杨照夜不枉明光令之号,动静闹得极大,明晃晃的金芒几乎要晃瞎当场每个人的眼睛,和还罩在秦都外的禁制相得益彰,简直像是得了天意。
那修士已到了照神境,身殒之后自然是化作灵光消散,但御林军可不懂这些门道,只呆呆地看着先前高高在上的仙师如青烟一般散去。
生死纵然无常,但这也片痕不留的,也未免太过惊悚了。
一时间,惊惧之色像是瘟疫一般,迅速在每个人脸上蔓延。
杨照夜环视了一圈,满意地看着其中几张尤为惊骇的面孔。
她是故意的。无名谷不仅在皇宫中安插了修士,还在御林军里也安插了内应。她解决得了修士,却动不了凡人,但树倒猢狲散,无名谷若不在了,这些人还会再为他们效力么?
秦苍惊怒交加,握着长剑的手几乎痉挛。
那修士他认得,郁凌云消失后,便是他来接替国师一职。有这人在皇宫内,他本该高枕无忧。
他忽然看向远远立在一边的素衣修士,尚未昏花的眼睛认出了杨照夜。
是那个当初那个送来丧报的修士!帝王心思再一次飞速运转起来,莫非是另外两家早有预谋,所以派她前来?
不……
秦苍自嘲一笑,川北贫瘠,除了不安好心却身负盟约的杨家,还有哪个仙门世家看得上这块地?
呵,都是自许正道,却行不义之事的败类!
日落西山,秦苍瞥了眼通红的残阳,支撑不住似的抚上自己胸膛,熟悉的咯楞感传来,眼底的疯狂如雷云般再一次积聚起来,一旦落下便是千里震动。
“杀了他们!”
老皇帝猛地抬头,歇斯底里的大喊响彻皇庭,陆平一皱眉,没反应过来这老匹夫又在发什么疯。杨照夜灵机骤然被牵动,缓缓抬头。
对面,高耸的脊兽上,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修士,身材瘦削高挑,几乎像是立上了屋顶的一条影子,飘摇得似乎一击即倒,但杨照夜看着,却嗅出了一股渊渟岳峙的味道。
这应该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修士了。
“宋青!你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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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 乱局(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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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自云州往青州,最快的其实是走海路。顺着海流,从平泽与青州交界处上岸,再转飞舟,不出三日便可到达青州。而在海上时,倪霁就收到了一则消息——青州沿洒金河、博望山一带升起了一道巨型的结界。
结界以外三十里,人族绝迹,妖兽盘踞,结界以内则是一片未知。不管是各家自己的情报系统还是像听风台这般专门的探子,无人能从结界内传递消息。结界连通着地脉,难进难出,一时几乎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博陵正好在结界之上。
在云栖桂子还在盛放的时候,青州已经刮起了白毛风,呼啦啦的邪风带着极地的霜雪,吹得人神魂都发颤。
倪霁仍是一身单薄的白袍,山头上更猛烈的风吹得一身白袍纷乱如雪,幸亏腰上坠着的一枚莹润的玉佩压住了乱飞的衣角,让她显得不是那么凌乱。
进入青州不久,他们就发现,青州安静得不同寻常。
那些伫立在水边、隐没在山间的城池,不论大小,都是一座空城,便是那些乡野村庄,也是田园废弃,荒无人烟。
人走了以后,野草就会疯长,即使是在料峭的冷风中,纤细的草芽也顽强地冒出了尖,方格似的田地很快掩盖了线条,像是一大片低平的草地。
神识铺展开来,飞速淌过周围的山林草地。
这里没有。
没有那些整齐而绵延数里的硕大印记。倪霁回想着前几日偶尔出现的奇怪印记,怎么也对不上号。那像是一群路线和他们偶尔重叠的、体重极轻而脚步巨大的人。
四下鸦雀无声,一条波光粼粼的长河在山脚下波澜不惊地淌着,身后的城池一半隐没在群山的阴影中,一般沐浴在尚有余温的霞光中。
博陵城像是一座死城,安静地近乎是天幕下的一幕幻影。
此时,落日余晖倾斜着落到了洒金河上,沉积的带着金属的泥沙近乎闪闪发光。宽不足三丈的洒金河在大多数修者看来都是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河,但现在,这一条小河成了阻隔青州和平泽的天堑。
洒金河不远处,一座小小的城池孤独地伫立着,斑驳城墙上的“博陵”两个字在暗影下显得模糊不清,像是已经在无数风雨里被剥蚀殆尽了。
博陵是座小城,小到在地图上只有一个墨点,而不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墨块。虽然处在青州平泽交界处,但不知为何,无论是它身后的郦城,还是更远处的无风城都比它更受修者亲睐。
若不是这一道莫名升起的庞大禁制,博陵城怕是永远也不会走入世人视野中。
“什么打算?”
仍旧盛装的倪蔚没骨头一样靠在树上,血滴似的耳坠在霞光中熠熠生辉。她好好欣赏了一番落日熔金的美景,扭头冲倪霁问道。
这人也看得忒久了,应该看出了点什么吧。
毕竟可是个半步元君。
倪蔚笑着摇摇头,坠子折射出迷蒙的幻彩。人比人,没意思。
一开始,她还会因为倪霁身上莫名的威势而心悸,不过几日接触下来,她也放宽了心。人还是一样的人,没差。
倪霁拧眉道:“城墙上有人,今夜我且先去一探。”
倪蔚实诚地问道:“你若回不来呢?”
“……”
入夜时分,倪霁前脚摸到了博陵城背后,后脚就听到了远处妖兽的嘶吼,她微叹一口气,脚步一转,绕了回去。
“妖兽!”
倪蔚堪称嘹亮的声音层层回荡在山林中。海国进修的成果显现了出来,黑暗中大大小小闪闪亮的眼睛呆滞了片刻,像是悬浮着的无数灯笼,被倪家弟子抓住时机屠戮了一片。
一小片空地被清理了出来,但高高低低的嘶吼声和踏蹄声再度响了起来。
前几日,他们已经遭遇了数波妖兽,一开始是海兽,后来上了岸便是各类妖兽的大杂烩,平原便是鼠雀兔之类常见的野物,山林便是虎狼之类盘踞一方的妖物。
这些妖兽平日里都是各有各的领地,轻易见不了面,如今却是扎堆似的出来了,像是背后有一只手因地制宜地将它们都召集了起来。
不消说,云栖众人一下子就想到了黄家。毕竟,虎林黄家的御兽之术是他们传家立业的根本,而且又有南华的惨剧在前。云栖众人一时都提高了警惕,生怕什么时候从妖兽后面窜出一个黄袍子的修士来。
黄家的御兽之术说起来很简单,控制一只领头的,随后就让领头的操纵剩下的小喽啰。这么一来,修士就能用寥寥无几的神魂之力控制万千妖兽。
听起来十分流氓,确实也是。
“你能通过妖兽‘看见’吗?”博陵的城墙上,易灵安盯了一会儿不远处的火光,好奇地扭头问着身边的黄衣修士。
这黄衣修士一身标志性的绣着飞虎家纹的法袍,头也没回,沉闷着点点头,言简意赅道:“可以。但我认不出。”
易灵安不意外地摇摇头。
“黄莱,你一个都认不出么?你来的时候都不看看画像的么?”易灵安身边的小师妹不禁翻了个白眼,带着点气愤地问了一句。
黄莱八风不动,语调极其平板地说道:“看了,忘了。”
易灵安哭笑不得,这二人自从见了面就不对付,像是天生犯冲似的。她冲小师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博陵来的既然是倪家,总归脱不出那几个,倪煦长袖善舞,修为却是平平,来的不是倪怀雪便是倪霁。
砰——
一声巨响,已经被折了许多的山林中陡然冒出一双大的恐怖的眼睛。
三只血红的眼睛呈三角状排列,迅速升高到了林木之上,像是悬在天幕上的三颗红宝石。易灵安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它瞳仁的缩放。
一直神色漠然的黄莱眉毛轻轻地动了一下,眼中划过几分得意。
这是她的杰作,之一。
一只接近观我境大圆满的狼王,足以让她在人才济济的黄家弟子中获得一席之地,虽然也给她揽来了这个差事。
一想到长老给她下达的命令,黄莱脸色就不由自主地难看了起来,像是要吃人一般。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弄好了是应该的,弄不好恐怕连自己都要没命。要不是她在族中势单力薄,也不至于到了这里。
黄莱隐晦地看了眼身侧光鲜亮丽的易灵安,心中愤懑之气又起。
易灵安像是没察觉到周围不正常的安静,只盯着远处的火光,轻咦了一声,奇道:“道友如此高看倪家?”
黄莱似笑非笑地回看了易灵安一眼,这表情在她脸上说不出的诡异,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不是好人”。
小师妹直接看傻了眼。
“嗯,自然是啊,”黄莱紧紧盯着远处摧枯拉朽似的狼王,闻言冷笑了一声,“贵谷主干了那许多‘好事’,倪家自然是要出死力的。”
小师妹大怒,刚刚那一点害怕迅速在恩人被侮辱的愤怒中化为燃料,“谷主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评判!再说,你黄家干了什么好事吗!?藏锋道人干的那也叫事儿吗!?”
黄莱眼中冷色一闪而过。
得亏了十二阁,如今藏锋道人暗杀天心剑主,黄家颠覆南华的事情算是闹得世人皆知了,那传得叫一个生动细致,简直像是亲历的。
这事儿,确实有些师出无名的意思。不过,成王败寇,黄家传承了千年,靠的可不是世人转瞬即逝的慈悲心肠。
见二人这回扯到了自家头上,易灵安赶紧转移话题,指着天边划过的剑光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黄莱也变了脸色。
透过狼王的视野,她看到一个渺小的白色身影,背后雪亮的剑光在漫长乱飞的灵光中显得毫不起眼,但向来肆意妄为的狼王居然有了几分畏惧。
那是兽类对于危险的直觉。
下一刻,那人仰着头,寒星般的眸子撞上了狼王的三只眼。
黄莱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试探一下。
黄莱在撤退和前进中折中了一下,发出了这样的指令。
妖兽因为肉身强悍,在同等境界下比人修天生强三分。这一回,黄莱也没指望能将城外来客杀个片甲不留,只是要试一试探探底。
“三目啸月!”倪蔚吃惊地看着狼王小山般庞大的身躯。丰厚的皮毛闪着幽深的光芒,四爪上漆黑的指甲扣在地面,轻而易举地就制造出了四个凹坑,庞大的头颅慢慢垂下来,撑满了树冠之间的空隙,血红的三目无情地监视着全场。
藏锋道人的标志。
来人是藏锋道人的嫡系?倪蔚大吃一惊,手上一点也不耽误地劈开了了一只猪妖的头颅。不管是不是,来人起码个修为颇为不错的黄家修士,不然也不会和一头观我境的妖兽合作。
这是知道倪霁已有半步元君的修为,所以特意弄过来对付她的,还是说这小小博陵城尤其重要?
眨眼间,倪蔚心里已经电光似的转了好几转。
算喽,这些年黄家深居简出,跟隔壁的隔壁的南华一个做派,谁也摸不清底子,说不定来的也不过是个寻常弟子。
这时,狼王已经一爪子拍了上来,尖锐的指甲像是刀锋,被拍上一下恐怕身上就是筋断骨折,附送四个血窟窿。
倪蔚急退几步,给倪霁让出了空间,自己转而去清理狼王召来的小喽啰。
倪霁整个人像是无视了山林中的喧嚣,飞鹤一般轻飘飘地跃起,雪亮的剑光如白练一般迎上了巨狼带着千钧之力的一击。
锵——
天心剑在巨狼指爪上擦过,打熬了百年的铜皮铁骨和冰冷的剑脊擦过,被刻意拉长了的摩擦声显得极为刺耳,几乎能令人想到那些最生理不适的场景。
倪蔚不由偏了下头,眼角余光中,滚烫的血喷洒了出来,同时飞溅的还有一些细小如米粒的白色骨渣。巨狼厚实的皮毛上陡然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巨狼踉跄了一下,痛苦的长啸冲得人心神一震,骤然聋了瞬间。满场的妖兽动作微不可见地一顿,随后便如大了鸡血一般,愈发急躁。
被狼嚎吼得发懵的倪蔚一时不慎,顿时被一条小些的狼咬了一口。
鲜红的耳坠顿时爆开,明亮的光晕下,方才还龇牙咧嘴的小狼顿时化作一团血雾。
退!
城墙上,黄莱眉头紧锁,神情冷硬如石头,毫不犹豫地下了指令。
天心剑没有停下。
雪亮的剑光像是预知了巨狼的撤退方向,瞬间冲上了三目狼最上方的那只眼睛。
电光火石之际,血目中瞳孔缩放,天心剑微不可见地一顿,巨狼趁机一偏头,擦着巨狼的颧骨过去,痛苦的哀嚎再度响起,山林也为之一震。
城墙上,易灵安一言不发,眸光沉得像是一汪深潭,看得身边一向话多的小师妹一个字也不敢说。
巨狼的行动轨迹极其好认,山林中骤然出现的空带就是了。如今这带子已经弯弯绕绕兜了好几个圈,但大有绕到天荒地老的趋势。
不用看黄莱的脸色,易灵安就知道城外来客的实力已经超过了那只三目狼。若黄莱还有后手,这啸月犬也许保的下来,若没有……易灵安神情愈发平静,像是在闲来无事来城墙上赏月一般。
总之这禁制是不能开的,但她一个字都没说。
时间一点点过去,黄莱先前八风不动的神色已经绷不住了。她已经发现了,这位不知名的剑客正在溜她。
“无耻。”一声骂从她牙缝里挤了出来。
身侧,易灵安像是累了一般,一手搭上了破得好像要掉砖的城墙,玉白的手指在斑驳墙面的映衬下有种诡异的违和感。
黄莱脸色一沉。她知道,这是拒绝——城门不会为她而开。
“阿云死了,博陵也不见得保得住。”她冷冰冰地开口。
“今日还太早。”易灵安淡淡道
160. 乱局(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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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那位云阳陈家的家主是出了什么事,易灵安在城墙上等了他三日,也没等他来雪中送炭。
今日,便是倪霁留给城墙上那位的最后一日。
隔着一层薄薄的灵光,倪霁和易灵安一个在下,一个在上,遥遥相望。
小师妹跟着看了半晌底下的剑客,又回过头来看了一会儿倪霁,隐蔽地打了个呵欠,反正她是看不懂她们在做什么——大抵顶尖高手之间过招就是如此高深莫测吧。
另一边,倪蔚懒散地坐在树根上,衣裙上的暗纹被太过强盛的日光照成了明纹。她看着倪霁跟看情人似的跟城墙上那人对视了半天,无聊地红线在指尖乱飞,一只精巧的同心结已经成型了。
唔,好像织错了。倪蔚扫了手上的红结一眼,遗憾地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疙瘩——自己穿错线了。同心结骤然一散,再次化为无数细若游丝的红线,像一团朦胧漂浮的火焰。
从头再来。
倪霁看着眼前薄若蚕翼的禁制,骤然一笑,飞扬意气跃上她的眉头,看向易灵安的眼神近乎挑衅,看起来和刚刚静立许久的修士不是一个人。
城墙上的易灵安心一跳,警惕和怒气同时涌上心头,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小师妹,等待许久的事终于发生了。
刹那间,一道灿若骄阳、浩浩汤汤的剑光充斥了她们眼帘,锋利的好像一照面就会刺伤她们,浓重的杀气似乎能透过禁制一般,扑面而来。
易灵安闭了眼,但过于强烈的光芒仍在眼前造成了一片缤纷的幻影。
此人该杀。
她想到了长洲剑仙,想到了那位叛出无名谷的曾经同伴。这人可有她的“池既明”?
城墙震动起来,小师妹惊骇地扒住易灵安。
一直抱臂旁观的黄莱脚尖一点,已经离地一寸了,臭着张脸阴阳怪气道:“这就是你们谷主弄出来的好东西?!”
小师妹下意识想反驳,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也没那个功夫。
一剑方已,数剑就跟了上去,薄薄的禁制像是得了癫痫似的,抖个不停。
“师、师姐……”小师妹颤巍巍道,“这禁制能反击么?”
不能。易灵安一把将小师妹推给黄莱,俯视着城外剑客的双眼中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
她有种预感:这禁制坚持不了这么久。
下一刻,小师妹眼睁睁地看着易灵安跃下了城墙,方才还触手可及的飘摇衣袍如今已经隔了有数丈。
剑光骤然一停。
倪霁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修士。来人神光熠熠,一身滚着白边的黑袍,腰间系着一条妃色宫绦,修为深厚,已是观我境。
蒋瑛麾下竟还有这样一位人物。不过,怎么没在落花诗会上见她?
“天心剑主?”易灵安微笑着问道。
倪霁点头,笑道:“敢问道友名讳?”
“免贵姓易,易灵安。”原来是位半步元君,易灵安不由自主地笑起来,那不是方才礼貌性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她对这位天心剑主的感觉颇为不错。若不是此刻,也许,她们能成为朋友。
倪霁沉默半晌,提着剑柄点了点易灵安身后的博陵城,问道:“道友是誓要与这博陵城共存亡了?”
易灵安点点头:“命所在也。”
能与一位半步元君交手,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好。”
刹那间,剑光再起。黄莱拽着被硬塞给她的小师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自从到了青州,无名谷这位大师姐的名号她是时常听见,但实力如何却是众说纷纭。
雪亮的剑光中,一道绯色的光芒陡然出现。
天心剑剑势一顿,金属相击的清音“噌”一声荡开。倪霁眉头微皱,只觉无往不利的天心剑刺到了一个异常坚硬的东西上。
是一柄伞。
伞骨共有二十四,皆是神光内敛,伞面上碎星点点,皆在绯色的底面上盘旋流转,乍一看便是头晕目眩,玄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伞好生眼熟。
修界用伞的虽然不算少,但也绝不算多。印象中,倪霁好似在哪里看见过这伞。
还没等她想明白,时时流动的伞面猛然收束,化作一道绯色的流光,如长剑一般刺过来。
倪霁横剑而档,但刹那间,伞面便张开了,周天星辰尽入眼底。
天地浩大,而人生如微尘。
倪霁一恍惚,伞骨尖端在手臂上滚过,瞬间便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黄莱瞳孔一缩,手里不自觉地用力,几乎要将小师妹的衣袖扯烂。
但她却也没在意。
果然是大师姐!小师妹扬眉吐气,得意地看了眼呆住的黄莱。
另一边,倪蔚手里的新同心结已然又化作了飞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站了起来。
陨星!?传闻中和摘星同出一门的上古遗宝?!
倪蔚又惊又怒,这东西居然在无名谷手里!
不行!
她飞身上前,正打算助倪霁一臂之力,身形却骤然顿住。
远处,熟悉的剑光爆开,只一眼,倪蔚便觉得神魂隐痛,眼前发黑,恨不得直接栽倒。
看样子,自己是帮不上什么忙了。你最好别出什么事!倪蔚神色阴沉地想着。
“再来!”剑锋擦肩而过,易灵安瞬间回身,眉目间带了点兴奋。
墙头的黄莱微微叹了口气,她不得不承认,先前她是小看了易灵安了。
自从她到博陵城,这位大师姐便是一副轻声细语的和气模样,如今看来,却是个外柔内刚的。
看那柄陨星在她手里如臂指使,黄莱的心顿时稳了几分。
“你们谷主派她来博陵城也是有几分道理的么。”
小师妹双眼放光,语调却压了下来,“要不然呢!”
易灵安不好对付,一身修为无比扎实不说,那柄伞也是难得的利器。
叮——
倪霁瞬间停住剑势,鬼魅般地往后掠去,绯红的伞骨陡然从虚空中落下,伞下却空无一人。
但天心剑锋已经转了方向,剑气擦着易灵安颈侧而过,一道红线浮出。
只差一点。
易灵安心下微惊,她们不过交手了数十招,倪霁却已经摸清了她的功法路数,下手掐得如此准,难怪谷主要她小心这个人!
下一刻,陨星翻转,伞面上的周天星辰顿时飞移如流星,目眩神迷中
161. 乱局(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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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闻世芳感到了熟悉的震动。
自从南华观出事,修界局势就愈发波谲云诡。南华边上的白玉京收留了部分流散的南华弟子,随后就翻脸无情把他们给扣押了。
另一边,黄家一举将周围的大小世家仙门收入麾下,如今半个云州都树上了黄家的兽旗。黄家和钱家一个出人,一个出钱,大有继续扩张的趋势。有南华这个例子在前,各方势力不管是不是真心,都或多或少做了献上了忠心,只剩靠近雾海的碧海门还在勉力支撑。
曾经,摘星就像一柄利剑,悬在每个野心勃勃的掌门人头上——每个人都知道,南华不会容许姑射山外的世界成为一块铁板。
不远处,流光像是滑不溜手的泥鳅,东绕西拐,似乎有意把她引到某处,又似乎已经被追得不胜其烦。
脚下,大大小小的溪流波光粼粼,闻世芳身形一闪,陡然折了回去。
南华烧山一事来得尤为诡异。不说别的,但就是素心真人中的毒就很奇怪。素心真人再怎么不善斗法,好歹也是一位元君,怎么会轻易被下毒?
而且,素心真人后来发现,南华失去的不仅是摘星,还有一缕混元气。
一想起这东西,闻世芳心里就有些微妙。
她曾数次与混元气擦肩而过。第一次是在云栖那位南一梦身上,第二次是在无极宫,第三次就是南华观。
想要这东西的人不多,藏锋道人就是其中之一。
刚巧,闻世芳也确实有事要找她。
“藏锋道人。”
雪光贯彻长空,藏锋道人只觉身体不由自主地一滞,穷追不舍的青衣人便停到了眼前。
“再过去,就该到虎林了。”闻世芳提醒道。
藏锋道人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用不着你来提醒!我还没老到认不清自家门的程度!”
闻世芳一怔,脸色不禁有些怪异,没想到藏锋道人脾气居然火爆如斯。
“你这小辈是来给那个小东西算账了?!”藏锋道人继续火上浇油。
闻世芳脸色一沉。
“只可惜晚了几步,没杀了她。”藏锋道人摇摇头,颇为惋惜地说道。
默知安静地出现在藏锋道人手边,沉重如山岳的气息弥漫开来。
藏锋道人虽然不算瘦小,但也不是什么格外高大健壮的修士。若是寻常的修士,以白头之年,挥舞一人高的重剑,其实是有点违和的。
但默知一到她手上,就像是完全和她融为了一体,剑即是她,她即是剑。
血盆大口陡然出现在她身后,刀锋般的利齿几乎已经抵到了她的肩膀。
这一口下去,非得少掉半条命不可。
刹那间,青衣人的身形如雪光般一散,再出现时已经转到了十丈之外。
巨狼咬了个空,然而默知却重重地拍了过来,玉牌碎了一地,闻世芳心口一震,只觉半边身子都麻了,回神时便是剧痛无比。
这连招使得天衣无缝,一看就是合作过无数遍了。
“归去来灯呢?!可敢让我见识一番?”藏锋道人大喝道。
闻世芳意外地皱了皱眉。
“那时我也在青州,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落入了你手。”
厚重的剑身擦着衣角而过,二人一触即分,带着几分阴骘的声音犹自响在耳边。
“前辈既是剑修,为何在意归去来灯?”
“上古遗宝,谁不想见见呢?”
见闻世芳始终避而不答,藏锋道人一怔,陡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想必是放在了镇魂塔吧!”
素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在默知的剑气下飞速消融,但总有一些黏到了藏锋道人赭黄的法袍上。灵纹闪烁,灵气在微妙地波动,厚重的剑气不时落入一片虚无中。
“往事已已,道友话未免太多了。”
藏锋道人古怪一笑,默知回身搅碎无数碎花,“你居然敢以心灯引那万千魂魄,好胆量!好气魄!倒是我小看你了!”
“我看你年纪轻轻就已是元君了,也是有一颗向道之心的,为何就不想更进一步?!”
“前辈这一步,要用什么代价去换?”
“我辈修行,若不为成仙,为何!?”
“成仙为何?”
“做这世间第一人!”藏锋道人状若癫狂,默知重影道道,巨狼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天地六合沉重得近乎凝滞。
脚下翠峰已然崩碎如平地,尘土夹杂着血腥气蒸腾而上,恍若传言的天地初开之时。
而在这混沌中,藏锋道人苍老而热诚的声音层层荡开。
“不生不死,无尽无灭!何不快哉!”
闻世芳默然。藏锋道人既然所求为此,那便不奇怪了——混元气绝迹而上古时代终结。
“前辈是觉得蒋瑛能重开上古?!”
“总该试一试!”
遮天蔽日的剑影齐齐一动,眨眼间便朝青衣人掠去,尖锐的音爆声合着绞肉机一般的剑气摧枯拉朽地粉碎了一路上的所有事物。
刹那间,千年巨树已成齑粉,逃避不及的妖兽连一丝魂魄都没留下。
天地寂静,此地已然生机断绝得有如死域。
闻世芳瞳孔一缩,不惊枝点地,素花长长铺展而去,像是招摇的白幡,又像是覆盖一切的冰雪。
千里之外,一点灯火无风自动,灯火摇曳。
不归海上,黑袍的无名谷谷主动作一顿,神情莫测。
“咦?”
剑气过,而万物归寂,但在那刹那间,藏锋道人觉察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像是山石上一粒骤然跌落的石子。
水波荡开,天地重归生动。
默知还在前方,藏锋道人却绕到了她身后,手中虚无的剑影骤然凝实,宽阔的剑身上杀意滔天。
“不愧是归去来灯选的人,你倒是有点意思!”
说话间,默知已然拍向闻世芳,而伺机而动的巨狼也抓住机会,一跃而来。
一点微不可察的水珠落下,正落在青衣人背后。
一点危机感划过心头,藏锋道人瞬间要止住剑势,可是已经太晚了。
刹那间,那水滴便弥散成一片无名的水雾,默知速度骤减。
那是一道十分熟悉的气息,浩荡水汽中带着掩盖不住的气运。
川君!
“原来如此!”藏锋道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脚下骤然升腾起的水汽,“你竟还拉上了川君那个老东西!”
“拦住她——”
川君暴怒的声音和默知的剑鸣一同响起,刹那间,藏锋道人已然向下坠去,声音遥遥回荡:
“那就也别怪我了!”
闻世芳心中警铃声大作,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到了虎林上方。
脚下,明亮的光芒传灯一般依次亮起,眨眼间便铺满了整片虎林。四角上陡然出现四只背生双翼的巨虎虚影,铜铃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恐怖的咆哮声随即传来。
深林肃静,连风都似乎停止了一瞬。
这是围绕着虎林而建的黄家的护山大阵,牵一发则动全身。
藏锋道人若以护山大阵为依托,阵法不灭,则她永远立于不死之地。
闻世芳万万没想到,藏锋道人居然疯狂至此,不惜以全族性命做赌注。她原以为,藏锋道人退居虎林是为了庇佑黄家,这么一看,倒也不像是如此。
“你们可敢!?”
升腾的水汽慢慢停滞,川君面色难看至极。
两败俱伤。
“我从前倒是看错你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看着阵法内渺小人影的眼神沉郁得近乎一潭死水。
藏锋道人神色一变,眼神在苍白发髻上的那根湛蓝带子上久久徘徊。
她这老相识也到年纪了啊。
藏锋道人沉默了片刻,讥讽道:“我先前也是看走了眼!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在这里东奔西跑,莫不是别人把你当狗使唤了!”
闻世芳一惊,不觉看向一边的川君,只见她神色异常平静,好似方才不过是错觉,又或者已经习惯了。
另一边,藏锋道人还在继续:“你比我还年长许多,就算是功法特异,如今也没几年好活了,只有搏一搏,才有那一线生机。”
川君移开了眼神,苍老的声音波澜不惊,“瀚海有尽头,仙人亦有死,更何况是我等肉体凡胎呢。”
藏锋道人冷笑一声,“你我早已是陌路人,多废话什么!”
川君欣然点头,转头道:“闻道友,今日是无功而返了,方才有所异动,我先走一步。”
闻世芳点点头,看着川君踏着溪水消失
162. 乱局(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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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月阁内,黑白棋局正杀得难舍难分,乍一看是高手过招,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可仔细一看,下得却是五子棋。
谢棠丢了棋子,往后一仰,觑着对面一派端庄做派的修士,撒娇似地开口:“师姐,你可太难为我了,明知我棋艺在庄中是倒数,还要我下棋。”
庄静一笑着放了白子,微微俯身捏起一枚黑子,“来,我教你,放这里不就通了么?”
鬼笔庄静一,白大家的大弟子,修为高是自然的,但衣冠整齐也是要做到一等一的,身上熏香从来不断。
宽袖摆动间,暗香浮动。
谢棠抽了抽鼻子,“合气香?师姐什么时候改口味了?”
庄静一敛了衣袖,“还是狗鼻子!怎么,熏着你了?”
谢棠眨了眨眼,一双潋滟凤眼硬是被她做出了几分天真,“倒没有,只是稀奇,师姐不是钟爱雪中香的么?难道,是因为黄虚白么?”
庄静一动作一顿,笑意更盛,“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开口呢。”
谢棠正了身体,方才的嬉笑神色一下远去。
庄静一入门很早,那时,白珧还不是举世闻名的白大家。而当她离开杏花洲,拜入风雨山庄时,庄静一已经声名鹊起,一支点虚笔使得出神入化,虽号鬼笔,却半点不带阴邪之气,颇有几分当年烟霞客的架势。
只是,风雨山庄的大弟子终究和骨子里带风的剑客不一样,还没等到她如日中天的时候,庄静一便再度归入风雨山庄,就和她常年镇守的师傅一样。
许多人递过拜帖,但没几个人能真正见到白珧,甚或是庄静一,唯独黄虚白是个例外。
“她与我相交已久,既然来找我,便是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了我。世道纷乱,纵然我不愿入世,但如今也是风雨沾身,你和她都是我看重之人,若是因为一些她尚未做下的事要她性命,我断然不会袖手旁观。小棠,你……”
庄静一没再说下去,眉梢却带上了些恳求。
谢棠从未见过她光风霁月的大师姐露出这副神色,心下顿时不痛快,又给黄虚白暗暗记上了几笔。
“师姐当我是什么?我可不是那等滥杀之人,当时不过是邀黄道友小住而已,没成想竟然逮了个吃里扒外的内贼,所以才想借着机会,继续往下查。”
谢棠说得委屈,扭头赌气似的盯着照月阁的竹窗猛瞧,手上动作却十分生猛,眨眼的功夫便乱了数枚棋子,正好把棋局反转了过来。
黑子五连,大获全胜。
庄静一无奈摇头,仍由她动作。
谢棠转过头,认真道:“我只是想让师姐转告黄道友,黄家人同归虎林,黄家主很想念黄道友,还望她速速归家。”
庄静一轻轻点了点头。
谢棠一笑,“这茶冷了,我去给师姐沏杯热的。”
升腾白雾间,庄静一陡然笑起来。她这小师妹最重情,嘴硬心软是常有的。
“陈重你什么意思!?禁制破了不好么?你还是打算跟无名谷一块儿是不!?”
说话间,远山堂更吵了,谢棠几乎能看见空气中迸射出的灵力火花。
左手边,一身火红袍子的秦家家主已经站了起来,指着云阳陈家家主的鼻子在那儿骂。
“道友说笑了,造化门倒行逆施,又和川北皇室搅合在一起,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怎么会和他们为伍。不过青州广袤,那位蒋谷主也不知做了什么布置,我不过是劝诸位道友还是小心谨慎。”
陈家主一派淡然,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端的是一副文雅书生模样,气得对面脸红脖子粗的秦家主差点当场搓出个火球扔过去。
无耻小人!
谢棠几乎能在秦家主脸上看见这四个大字。
“两位稍安勿躁。禁制一破,我等自然是要借着这个机会进军青州,只是如今诸方未定,川北也是靠着明光令才刚刚得以安定,还是小心为上……”谢棠开始熟练地和稀泥。
秦家修炼火法,骨子里就带着三分急躁。这一任家主据说从小脾气就不算好,如今修为涨了,脾气也是愈发火爆,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碰上陈家主这种临阵倒戈的,那是半点好脸色都不会给的。
大大小小的家主掌门嘴皮子动得飞快,小小远山堂竟跟赶集时的市场一般——琳琅满目,喧声震天,只为讨价还价。
小灵台境一如既往超然物外,如今世家虽然以谢倪两家为首,但名号多过实质,各自行进的线路还得是在这菜市场一般的氛围中“协商”出来。青州凶险,有南华在先,谁也不想做那个出头鸟,便是抱着除魔卫道、光宗耀祖的心思,也要掂量掂量自家小辈的修为和数量经不经得起耗。
谢棠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一身月白罗衣的陈家主,不由感叹,陈家主不仅修为不一般,连这见风使舵的本领都是一绝。
早在落花诗会时,云阳陈家就和蒋瑛搭上了线,蒋瑛甚至受邀去过陈家。后来无名谷和九黎门的弟子频频出入陈家,黄家在云州大杀四方时,陈家也因为这层关系分毫未损,谁都以为陈家主的下一步时在外牵制云栖。
谁曾想到,陈家主不知吃了什么立竿见影的丹药,扭头便带着黄家的部署图来了杏花洲,还忍着各方奚落,一直在杏花洲呆了下来。
为什么不去云栖?
谢棠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很简单,因为倪家主不会买他的帐。倪家主人老记性可不老,上弦湖的事还明明白白记在他心里呢。只有在杏花洲,姓陈的才能借着自身的半步元君修为和以及和风雨山庄的一点关系,安安稳稳坐在这里。
换做是在云栖,他只能蹲在那阴影里,抬头看着头顶的浮岛。
秦家家主又腾地站了起来,高声道:“诸位道友,既然川北的傀儡已经撤走了,我等还怕什么?那等邪魔外道,杀便是了!”
碧海门长老冷笑一声,嘲讽道:“你是不怕杀戮,我等呢?”
“两位道友稍安勿躁,如今大家都是自己人,何苦如此?这川北的事情是要解决的,造化门的事情也跑不了。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我们不正是为了这些事才到这里的么?且坐下来慢慢谈。”
这话说得慢条斯理,抑扬顿挫,在此时此刻的远山堂堪称一股清流。
谢棠定睛看去,那人袖口的山崖纹熠熠生辉,是潜山季家的家主,身边做着的修士和季伯玉颇有几分相似,该是季仲徽。
“正是如此。”一向只言不发的倪怀雪接口
163. 尘埃落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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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棠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飞舟,站到了一块尚未被冲垮的山石上,身边是一个被她从风浪中捞起来的小孩,三丈外就是浑浊如泥浆水的洒金河。
小孩浑身沾满了泥沙,不哭也不叫,只是葡萄似的眼珠定定地盯着洒金河,脸上被清泪冲出两行清晰的印子来。
轰隆——
飞卷的阴云变深了几分,铅灰色中闪过几条耀眼的紫电。
河水还在缓慢上涨,暴乱的灵气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听我号令,照神境修士尽数回程!”谢棠骤然拎起小孩回到飞舟上,缓缓旋转的传音阵在各条飞舟上依次亮起,被极力压出平静的声音带着呼啸的狂风缓缓响起,“沿途生灵皆可救助。”
“……是。”
“是。”
“是。”
……
第一城是离不归海最近的城池,出城百来丈便是不归海的乱石沙滩,登上城中的望海楼甚至能目送有去有来坊的长船缓缓消失在天际。
但是,它在一小片平原上。这意味,第一城现在应该已经被暴涨的血海吞没了。
相比而言,霞照崖上的无风城地势极高,是个更为稳妥的选择。
越是靠近不归海,灵气就越是狂乱,秋日里的朗朗天幕被不时出现的灵气漩涡扭曲得像是哈哈镜,仿佛身处一个粗糙的大型幻境之中。
闻世芳看着正在从一个小点变成一座城池的无风城,神情莫测。
无名谷主力就在青州,就算她们尚且可以躲进青州深处的秘境,但那些九黎门门徒和那些依附的小家族呢?
蒋瑛大抵还不会这么大方地共享那一方秘境。
满地断垣颓壁,枯枝败叶在狂风中盘旋地像是永不停歇的飞燕,越靠近不归海,风中夹杂的难以言喻的腥味和尘土味就越重。
出乎意料的,无风城一片安静,厚重的城墙上光华流转,闪着几个很眼熟的标志。
三浮云、微茫星、獬豸……
闻世芳再次确认了一下,心中惊异,杨心岸居然出来了?
她还以为杨心岸会一直龟缩在天麓山直到事情终了的。
城墙上,抱剑而立的倪霁似是有所感应,猛地抬头,正好和俯视的闻世芳对上了眼。
几日前,无风城仍是一副熙熙攘攘的繁盛景象。大大小小的阵法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在不归海边被布置下来,日渐强盛的灵光将黑夜也照得宛如白昼一般。
而这里只是无风城,据说不远处更靠近不归海的第一城情况更胜于此。
不管是有所耳闻,还是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无数流言蜚语在忙碌的弟子之间像野草一般疯长起来。
师门有命,不敢不从。他们大多数都不知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来,只是选择了悬在任务堂的普普通通的牌子。那牌子上或是写着“协助长老”,或是写着“出使无风城”,就跟着无数同门,到了这里。
无论他们之前有没有来过青州,这里都大不一样了。
头脑灵光的修士早就意识到了城中的不对劲,但此时,整个青州都已经被连通着地脉的巨型禁制护住了,或者说是被包围了。他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今日,无风城大门洞开,城墙上甲兵林立,如今在城中主持大局的云阳宗宗主也站到了城门口,显然是要来大人物。
“她什么时候来?”
云阳宗宗主负着手,阴冷地问道,神情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应该快到了。”身边侍立的弟子谨慎地答道,头也不敢抬一下。
这位新宗主的脾气向来不算好,继任宗主之位后,更是暴躁无常。上一个站在这里的人,现在还躺在医馆里呢。如今随侍宗主这种曾经的肥差早已变成一桩苦差事,有点人脉资源的,都努力把自己从名单里摘出去。
新宗主踏入观我境已有三十年,算在普通修士里已经是不错的了,但若是和那位不知现在身在何处的大长老比,却是逊色许多了。
若不是他搭上了无名谷这条大腿,恐怕这宗主之位还轮不到他来做。
弟子头埋得低低的,眼中的鄙夷之色一闪而过。
“哼!”何宗主恨恨一甩袖子,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
他坐上宗主之位完全不在云阳宗那些老东西的意料之中。这些日子,那些老家伙横挑鼻子竖挑眼,连开个库房都不乐意,还得从他私库里出,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今日来的若不是那位大师姐,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那位虽说是大师姐,但他看得出来,不出意外,无名谷下一任谷主就是她了!
这样的人,自然是要拿出十二分的诚意来结交的。
何宗主脸皮扭曲了几下,勉强装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乍一看倒还过得去。
霞照崖下,风平浪静的不归海面上陡然出现一条长长的水痕,一条精巧的小舟正飞驰过来。
侍立的弟子敏锐地抓到了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的流光,心中一喜。
可算是来了。
不多时,何宗主就见到了那位如今在青州鼎鼎有名的无名谷大师姐——易灵安。
倒是生得不错。何宗主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心中盘算起来自己备下的那番厚礼是否要替换其中一二。
珊瑚色盛,不称她,还是换成东山玉的好,还有檀木也得撤下来,她发间的那一支木簪成色可好太多了……
“何宗主久等了。”易灵安淡淡道。
何宗主故作爽朗地哈哈一笑,说道:“哪里的话,易道友远来辛苦了。”
他视线往后一扫,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易灵安此番带来了十来位修士,都是观我境的修为。
至于么?
还是说,这位大师姐其实是个娇娃娃?
“城外多风,我已备下了接风宴,诸位道友随我来吧。”何宗主笑呵呵道。
接风宴设在城中的一方高台上,万丈霞光皆在眼前。
易灵安不是个话多的性子,但她带来的修士中有几位颇为能说会道。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向来眼中带着点刻薄的何宗主也被捧得飘飘然。
许是气氛不错,他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不知易道友所来何事?”
易灵安放下茶盏,淡淡地看着他,像极了看一个不值一提的物件。
何宗主心里陡然一惊,恍惚间竟然在其中看到了几分怜悯,手里酒杯一倒,酒液洒到了他华丽的宗主礼袍上,金乌纹在霞光晕染中愈发显眼。
“听闻无风城已经布置好了,谷主遣我来看看。”易灵安言简意赅道。
何宗主嫌恶
164. 尘埃落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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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么,”吴萍冷笑一声,袖手看着城外连绵的法阵残骸,嘲讽道,“无相无劫阵需要海量灵力才能开启,既然这地方的灵力还没有被抽干,那看样子,祭阵的就是无风城里的那些倒霉鬼喽。”
空空荡荡的城墙上,只立着寥寥几条人影,海风呼啸而过,夕阳在她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倪霁将事情简要一说便沉默了下来。
闻世芳长长凝视着几步之外的倪霁,像是隔了极其遥远的一段时间。
天心剑控制不住地发生一道欣喜的剑鸣,倪霁被看得心头一颤,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转了过去。
杨心岸一脸愁绪,似乎半分没有意识到不对劲,点了点头,叹息道:“是啊,无劫无相阵需以海量灵力开启,当日无风城中那么多人可谓是对蒋瑛死而后已啊。”
话说得刻薄至极,在场的谁都意识到了蒋瑛选云阳宗下手的目的——报仇。抚舟崖之战之时,云阳宗正是主力之一。
谢棠看了会儿阵法,忽地有些无趣,扭头问道:“不知吴阁主可有探听到蒋瑛如今身在何处?”
“如今青州各法阵均已破解,她唯二可能躲的地方,”吴萍顿了顿,抬手点了点身后的无风城,“一是不归海之上,二是无名谷所在的那处秘境。”
哪一个都不是好地方,不论是不归海上,还是无名谷秘境,都距离太远了。她们现在所处的无风城已是推进的最前线了。再往后,恐怕观我境的修为也不太够用了。而且,最近太顺利了,倒像是蒋瑛牵着她们走一样。
说不定,她真正的布置根本不在这里。
谢棠看了眼杨心岸,心道:也许她带来的弟子还是太多了。
元君相争……闻世芳若有所思地拧了眉。这放在灵气稳定的地方都会是一场灾难,放在这里,不归海受的住?
“无名谷的人都极是小心,我的探子也很难跟到人,不过么,九黎门的人倒是在慢慢回撤。”吴萍继续慢悠悠道。
原来,这世间还有十二阁探不到的事。杨心岸长叹一声,一句话都没说。
她在青州已经呆了半月有余,从青州边境一路到无风城几乎都是碰运气状态,原以为吴萍来以后终于能有个准话了,没成想竟还是一样。
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
无风城本是某位大能为了观赏落霞而特意建造的,后来也因为独特的地形而饱受修士们的亲睐,城内建筑虽然还谈不上穷奢极欲,但也可以说是豪华了。
众人一路急行而来,自然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然而住在一座刚刚满城覆灭的城里毕竟太过冒险,谁能确保里面有没有什么后手呢。
一时间,无风城外的崖边上成了最佳的扎营之地,既可时刻监控无风城,又在高处,俯瞰不归海简直是一览无余。形形色色的小型洞府在无风城边展开,水榭与石屋比邻,飞舟与马车并驾。
落霞崖边,不归海水拍岸之处,一座小竹楼安安静静地立了起来。
闻世芳推开青碧的竹门,刚一踏入就看见了听见动静飞身下楼的倪霁。
雪色的衣摆在翠色欲滴的竹墙前飞扬,落霞为她滚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闻世芳一个怔愣,倪霁已经抱了上来,柔顺的发丝差点糊了她一脸。
“我很好。”
没等闻世芳发话,倪霁就抢先开了腔,一边还黏黏糊糊地就要吻上来,大有身体力行证明一下的架势。
闻世芳也没躲,只一下一下地数着雪衣人的心跳。有点乱,不过也正常。况且,修为居然还涨了点。
玉白的手指从发尾一点点滑到脖颈,流连忘返般地停留在了后颈出,闻世芳一手捏着后颈处的软肉,一边任由倪霁像小狗一样地蹭着。
落霞从倪霁背后照过来,白皙的耳垂也显出了透明般的红色。闻世芳不自觉地侧过去,几乎要吻上去,倒是倪霁自己的羞耻心突然上来了,觉得光天白日之下这么干太不像样,讪讪地松开了手。
“怎么不继续?”闻世芳含笑逗她,一手捻着倪霁不知何时散开了的一缕长发,“这里又没有旁人。”
没、没有旁人?!红晕迅速蔓延上倪霁的整张脸,她像是呆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开口:“我……你、一路过来可还顺利?”
闻世芳只是笑,一只手不住地玩着倪霁的头发,“还算顺利。”
忽然之间,她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天心剑主之名震彻三洲的时候、在眼前的剑客已然离元君只有一步之遥时、在对方那一缕散落的长发落到她颈侧时,她反倒想起了刚踏入不问天的那个稚嫩剑客。
温和持礼的外表下,是躁动不安的心。
“没有别的话了?”
就往常来说,这个时候通常游刃有余的是年轻的剑客,但眼下情况却骤然倒了过来。
要说什么想法,倪霁自然是有的,但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念头、那些可在信笺上挥洒千言的思念都在见到闻世芳的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像是转了性子,但,无所谓。
“自然有。”
闻世芳身后的竹门被紧紧关上,禁制升起,从此外界纷扰暂时与她们无关了。
“这是打算做什么?”闻世芳调笑道。
“……”
倪霁脸上的热度一点也没下来,恼怒又委屈的眼神显得极是可怜,闻世芳没忍住笑了起来。
真可爱。她这么想着。
久别重逢,本该是高兴的。可被闻世芳这么一打岔,倪霁自然不是不高兴,这些堪称“情调”的小事,她是颇有些乐在其中的。
只是,她如今挫败地意识到,几乎每一回,都是她先败下阵来。
就像今天,闻世芳不过是调笑而已,自己就跟个什么一样,乱了阵脚。
这下子,倪霁叹了口气,索性扭了头,几乎赌气般的拉起青衣人就往楼上走。
竹楼做得精致,连楼梯都像个摆设,台阶又高又窄,兴许本就不是用来一步一步走的。但两人都一一踩过了每阶楼梯,挤挤挨挨地上了楼,到阳台时已是又好笑又无奈。
“云烧海,无风城奇景之首。”
倪霁飞快地扫了眼身侧的闻世芳,像被灼烫一般地又把眼神转到了远处的海面上。
落日熔金,万丈霞光铺展在天际线,如正在染色的仙人长练一般,下方便是波光粼粼的万顷不归海。
不归海的血色都消融在了霞光之中,炽烈的金光混着血色的霞光,每一道波涛都如同一次交联天与海的呼吸。
盛大而热烈。
正是大潮之时,降临不归海的奇景。
闻世芳不自觉地屏气凝神。
海风呼啸而过,吹得青白二色的衣袍交织在一起,腥咸的味道夹杂着竹子的清香,几乎生出了恍惚之感——眼前血海滚滚,身后的世界像是骤然远去了一般。
二人很久都没有说话。
如今青州屏障已破,但不论是无名谷还是蒋瑛聚拢的其他势力,行迹都很渺茫,蒋瑛最后的布置很可能就在不归海上,这点时光就像是偷来的一般。
忽地,熟悉的灵力波动传来,倪霁抬头望去。只见隔着竹楼的禁制,纸鹤翩然落下,五色绶带被海风吹得高高扬起,豆大的眼睛呆滞地看着二人。
倪霁一边打开禁制,一边扭头笑道:“我不过闭了个关,想不到你的纸鹤折得愈发好了。”
想起自己断断续续寄出的那些信,闻世芳不由有点不自在
165. 尘埃落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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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念琴一呆,飞奔下去开了门。
门外,除了青衣人,还有一个面生的修士。
“冉道友!”风十一也赶紧迎上来,惊喜道,“你怎得来得这么快?”
“多亏了闻前辈携我一程。”冉生简单点了点头,环视一圈后看向不远处房间的眼神已然满是震惊,“这、这、杨道友是……”
“十二道天雷。”熟悉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多了几分虚弱。
不知何时,杨照夜已然起身撤了禁制,站到了游廊里。没了禁制的阻隔,她身上毁灭性的天劫气息也弥散开了,院中枯树更有垂垂欲倒之势,便是风十一都生出一股退避之感。
要命啊!这也能活?!风十一瞠目结舌,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杨照夜,但眼神里已经充满了敬畏。
这位前不久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明光令已是一副形容枯槁,病如山倒的模样,白衣罩在她身上空空荡荡,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只是那眼神却一如既往的明亮。
“远春君,别来无恙。”她望向闻世芳,笑了笑。
闻世芳目光沉沉,如今秦都禁制已解,她进城时颇有原先的繁盛之感,没想到这位一手造成如此局面的人已然如此。
天道啊,当真无理。
她摇了摇头,“杨心岸若是见你如此,该气疯了。你为何不回天麓山?”
杨照夜叹了一声,“这伤若是在这里养不好,在天麓山一样养不好。再者,此地总该有个人守着。”
她还想再说,但顾念琴和冉生一齐默契地咳嗽起来。
“这伤拖不得。”冉生言简意赅,充满暗示地看着青衣人。
闻世芳点点头,升起禁制进了屋,想了想,又把风十一也给叫了进来。
吴萍既然让风十一来传信,他便是可信之人。
天劫之伤,世间少见,纵然是赵天明的得意门生也只能慢慢来,一点点修复那些损伤的经脉。
但杨照夜等不了了,冉生的灵力还在游走,她便开口继续:“秦都虽不在无名谷谋划的线路上,但那不过是因为有龙脉镇守,蒋瑛也担心弄巧成拙。闻前辈应该还记得礼阁之下的那处地宫吧,自我来了秦都,那里的灵力便越发暴乱,秦都龙脉禁制消失后,更是有抑制不住之势。我先前的禁制虽然还有用,但说不准哪一日就会被冲破。这里不是中陆,我如今也有心无力,若是当真拦不住了,只怕此地要成一座死城。”
风十一听得目瞪口呆,猛地一拍大腿。
难怪!难怪他总觉得秦都近来有些不对劲!
闻世芳摩挲了下手中瓷杯,“迁都呢?”
没等杨照夜回答,一边抱剑而立的顾念琴就是一声冷笑,“闻前辈有所不知,如今那位人主可是也生了几分熊心豹子胆呢。”
杨照夜苦笑一声,无奈地冲顾念琴摇摇头,“一来正如小琴所说,这位人主纵然曾经平和,可坐上了那个位子后,也生了些别的心思。二来,即便是他同意了,秦都居民数万,当真迁都也要些时间,眼下已是来不及了。”
“飞光引魂,血河生生,这事情一旦牵扯到生生血河便不好说了。我原猜想闻前辈和天心剑主会一起来,倪道友如今可还安好?”
杨照夜问得直白,风十一虽听得糊涂,却也明白闭紧嘴巴的道理,于是眼神盯着窗上的枯树影子看得十分认真。
闻世芳盯着杨照夜看了许久,眼中的冰寒激得顾念琴几乎要拔剑。
许久,青衣人才垂眸饮了口茶,淡淡道:“自然安好。不过青州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无名谷虽然暂时偃旗息鼓,但总有再来之日,她还有云栖要看顾,自然只有我来了。”
杨照夜是个聪明人,心细如发,想必上回倪霁在地宫里的异常她是半分不忘。看来,这位明光令已然在地宫了探了一遍了。
杨照夜了然——倪霁是不会来了。
她点头道:“自然如此。青州一脉连着秦都,若是青州战事止息,生生血河不开,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怕只怕无名谷还有什么后手,这里倒先爆发。”
风十一陡然回神,有些尴尬地插了进来,“根据我们的调查,自从宫变后,无名谷的修士便全部撤出了秦都,但无名谷的手伸得很长,不仅有修士,还有不少凡人也是她们的人,这些人应该还有许多没有撤走。她们没有修为,我们也不好干涉,所以就一直悬着了。”
闻世芳眉间微蹙,“这些人进不了地宫。”
“但她们能左右朝堂。”
“噤声。”许久没有说话的冉生陡然盯着杨照夜道,指尖银针寒光闪闪,正对着杨照夜的手腕。
银针落下,向来波澜不惊的明光令脸色骤变,唇齿间逸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叹息。
顾念琴一呆,眼神难得带了几分茫然。
那日天劫过后她寻到一身是伤的杨照夜时,她还能笑着和她讲话,这怎么?
冉生:“接下来都会很痛,你还是别说话了为好。”
杨照夜点头,眼神却默默转移到了风十一上。
重任在身的风十一清了清嗓子,“远春君才来秦都,怕是也不知川北这位新主的脾气,我便从他开始说吧。”
顾念琴仿佛知道风十一要说什么,剑柄轻磕了一下桌子,“长话短说。”
骤然被掐了脖子的风十一眼睛一瞪,不过刹那便又萎靡下去,“嗯,是这样的,新主上位后,那积灰了许多年的挽天弓终于派上了用场,如今这城里的修士快死绝了。”
闻世芳手一顿,“新主也不喜修士?”
风十一似乎想笑,却又生生忍住了,“倒也不是。这位秦皇没上位之前素以贤德仁义著称,对秦都里那些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早有不满,那些仗着修为横行霸道的低阶修士更是踩了他的死穴。秦苍留着他们是另有用处,但他们对这五皇子可没用,因此,他登位之后便严惩修士,那些陈年旧案都被一一翻了出来,有几天秦都可热闹了,挽天弓开得跟放炮似的。”
“修士死了倒是没什么,但这些修士能在秦都为非作歹背后自然也是有靠山的。死完了修士就该到大臣们了,这两日刑部牢房都快满房了。”
风十一说得潦草,但秦都的腥风血雨却已经扑面而来。闻世芳半晌没说话,看了杨照夜好一阵。
“杨家和川北的誓约已经斩断,但锦城的傀儡却半点没有被撤去,礼阁下的地宫便是他手里的双刃剑,那这位新主是打算步秦苍后尘了?”
杨照夜不觉轻叹一声。
大抵不管是谁坐上那个位子,都会变成同一个人。
清心殿内,当今的川北之主正默然地坐在那张硬木椅子上,死死盯着眼前摊开的几本奏折。
他是没想到,国丧还没过,就有人琢磨那点兵权了!笑话!这兵权乃是他的恩赐,轮得到这群人来指手画脚么!
秦楷腾得起身,椅子被他拉出一声长长的吱呀声。
还有那个该死的糟老头!仗着自己有点功劳就开始颐指气使,真是活腻歪了!要不是还有那点兵事牵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就该蹬鼻子上脸了!
贴身太监闭口不言,眼角余光却瞥到了窗外一个低着头匆匆而来的身影。
他如影子一般消失,再出现时已然朝着秦楷走去,低声道:“户部尚书李大人和工部尚书朱大人正在殿外候着。”
“宣他们进来。”
“是。”
脚步声渐响,终于一顿。
秦楷回身,和颜悦色道:“两位大人年老,来人,赐座。”
还不等两人诚惶诚恐地谢恩,秦楷便继续道:“锦城局势不利,听闻近来两位已然有了新法子?不如说来听听。”
秦楷怕冷,殿内又空旷,近侍们早已生了火盆,工部尚书不知是体胖怕热还是匆忙而来,背后已然起了汗。
新法子自是有的,若是原先那位,他早已报了上去。但如今这位……
早便听说,这位也是借了一把修士的东风才做了那位子的,只不过条件是撤兵而已。虽然这撤兵极其磨蹭,锦城的傀儡甚至还多了点,但朱大人多年来谨小慎微,好不容易靠着先帝对傀儡术的突然重视才爬到了如今位子,自然不敢轻易冒险。
这几日抄家问斩的动静就没断过,这种劳命伤财的东西还是压着吧。
这是李老头和他的共识。只是没想到,这位竟然这么厉害。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兵事上的东西我虽然不十分懂,但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两位大人但说无妨。”
“陛下圣明,原先的傀儡厚重难行,算下来耗损十分严重,这次工部郎中孔盛呈上了一份图纸,若是可行,便能大幅度降低损耗。不过这图纸是否可行,我等还在试验中。”
朱大人说得十分委婉,但秦楷立刻笑了起来。
这笑声很轻,朱大人却听得背后一寒,身体已然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如此甚好。修士手握伟力,抗之无用,但这傀儡用到极北之地的那些野蛮人上,当是极好的。”
朱大人垂首而立,清心殿的地砖光可鉴人,他在其上看见了自己惊恐的眼神——当年,先帝也曾说,研制傀儡不过是为了对付边境的匪徒。
户部尚书亦听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嘴皮子哆嗦了几下,还是开口道:“启禀陛下,傀儡研制损耗颇多,派兵边境已经耗了巨资,如今川北和修界往来断绝,那些材料运输都是库存,只怕多的是没有了,若是继续,只怕、只怕国库空虚,难以为继。”
秦楷神色自若,仍是一副两人见惯了的温和模样,“李大人多虑了。先帝攘清境内匪患自是一件大好事,只是确实过了头。我已下诏三军班师回朝,后续的研制并不全军配备,只是不能堕了这威名而已。”
朱大人点头如捣蒜,户部尚书亦是稍稍送了口气。
秦楷安抚地一笑,又和两位重臣寒暄了一会儿,时候便晚了些。
他看着两人慢慢走出去,身形微微佝偻,花白的头发在斜阳下透着一股日暮西山的味道,却莫名想到了那位仙师。
雷声震耳欲聋,天穹似要塌了一般。
而那位他只草草见过一面的修士却那么孤零零地站在了铅云下面,白衣翻飞得像是只将死的蛾子。
可她没有死。几乎把他震聋的天雷落下了整整十二道,耀目的雷光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壮丽的背景,那修士本该成了一团焦尸,然而却只是浑身浴血。
在无限的渴望中,秦楷也骤然明白了他父皇的疯狂——原来,修士也会如此脆弱。
先帝错了。
他该等等的。蚍蜉亦有撼树之力,总有一日,傀儡术会与修士分庭抗礼。
清心殿外,夕阳斜照,晚霞红透了半边天,暖融融的熏香和深秋的寒气撞了个对头,秦楷不知不觉往殿外走了几步,却停在了高高的门槛之后。
廊柱影子被拉得极长,一点
166. 尘埃落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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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之外,如雪剑光忽地一顿,停在了山巅。
天高云淡,正是好时节。
无风城诸事稍歇,青州事务又有谢棠和杨心岸在主持。云栖之上有倪煦,云栖之下有倪怀雪,倪震宇几乎开始当甩手掌柜了。
只是,蒋瑛仍旧不见踪影,仿佛在世间凭空消失了。无名谷做了那么多谋算,断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区区一道屏障上。
还有后手。
有去有来的长船载着听风台修士,已经在不归海上搜寻了舒日,仍然毫无所获,而青州海岸线上的几座城几乎全被那日骤然上涨的海潮卷了一遍,已是废墟。
更微妙的是,反水世家提供的计划图几乎毫无相同之处,根本没有参考价值。
想来,蒋瑛料事如神,早已算得到了如今。
但藏锋道人的行迹却偶尔能寻到。这些天,倪霁已然追着藏锋道人跑遍了三洲,十二阁的绶带鹤在她手里积了厚厚一沓。
“藏锋前辈。”
天心在侧,倪霁冲着那云头高喊了一声。
黑金袍子的道人不再隐藏,直接跳下来,脚下山石顿时被她周身环绕的剑气绞得粉碎。
山巅的风似乎一下静止了。
藏锋道人负着手,眸光沉沉地盯着不远处的剑客。
长身玉立,剑气如虹,比黄虚白有过之而无不及。
被一个小兔崽子撵了一路,寻常人早就是一肚子火了,更何况是成名已久的藏锋道人,。来人算是她的后辈,也是她三番两次要杀的人。可惜,此人气数未尽。
她也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你是来送死的?”
“前辈说笑了,不过是讨教一二而已。”
藏锋道人嗤笑一声,扭头盯着慢慢飘过的流云说道:“你这回可不在云栖,那老东西帮不了你,你的闻前辈也远在天边,你如今还有机会可以走。”
倪霁没有说话,只是身侧剑鸣悠长。
藏锋道人回头瞥了天心一眼,古怪一笑,“天心是柄好剑,可是那也得是在合适的人手里。你神魂不稳,想必天心选你已是存了吞噬你的心思。默知剑下亡魂不少,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你若执意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熟悉的巨影已然浮现在她身侧。
默知厚重,藏锋道人却单薄。
可是,藏锋道人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眨眼间便已如山岳。
那是虎林背靠的苍山,亦是默知出炉的清都山,也是藏锋道人脚下的无名山岳。
藏锋,那是锋芒毕露者才能有的殊荣。
山水相逢,亦敌亦友。
这是百年前和川君齐名的大能。
天心剑上传来诡异的嗡鸣,这是倪霁第二次听到它如此兴奋。
第一次是在博陵城外。
锵——
汹涌的剑光骤然爆开,眨眼间又缠斗在一起。
藏锋道人不容小觑,倪霁一开始便未留手。
不过十来招,藏锋道人的想法便已经变了——此女必须死!
云栖外截杀时,倪霁剑意虽然精纯,但修为不够,不过短短几月,她已然长进至此!譬如烈火煅去了那些杂质,只留下了最精华的部分。
若是留下她,只怕到时候会碍了大事!
“看着听云观海在面前烧成灰,很害怕吧?”
天心剑势不减,滚滚海潮声几乎将山间渲染成了不归海畔,潮水绵延不绝,山岳亦有损毁之状。
剑锋交错间,倪霁淡淡道:“前辈怎么忽然提起旧事了?”
藏锋道人古怪一笑,“哪里算旧事?若是听云观海不毁,云洲倪家如今便有问鼎之势。可惜了。”
轰——
落空的默知重重拍到山中的一汪泻湖里。
水声中,倪霁听到藏锋道人喑哑的声音继续道:“你们找的人很对,仲平是对云栖做了手脚,而黎元则瞄准了听云和观海,最后跟蒋瑛借了天南火,那你不好奇,两人是怎么弄到听云观海和云栖的阵法图的么?”
天心剑微不可察地一顿。
这正是困扰了倪霁和闻世芳很久的问题。没错,仲平是个阵法师,可听云和观海出事时仲平还是个无名之辈,不可能拿到三座上古遗宝的阵法图纸。
趁着那一停,默知剑锋已然滑向倪霁肩头,只在最后一刻被年轻的剑客硬生生扭转身形,避开了大半。
然而,仅仅是一小半,仍然是一记重击。
在杏花洲淬炼了千百次的骨骼发出一声微响,倪霁面色不变,剑锋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倒刺而去。
剑光璀璨,日光汹涌,而藏锋道人的声音如附骨之疽,“这可要多谢你爹啊。”
天心剑剑尖一抖,失了准头,默知剑影顿时如滚石般落下。
厚重的剑芒在天心剑上擦出刺耳的吱呀声,倪霁生受了一道重击,只觉虎口剧痛,几乎要撕裂,识海更是掀起滔天巨浪。
身心重创中,年轻的剑客咬牙道:“那么,前辈是打算来还债么?”
默知滑过身侧,交错的那一瞬间,藏锋道人只觉得那年轻人眸中的火焰灼热得令人心惊胆战。
“你讨得了么?”
藏锋道人阴森森地笑起来。十五年前失手一回,那是他黎元无能,几个月前截杀失败,那是有云栖在侧。
这一回,她到要看她如何逃!
轰——
剑芒如雨,山石崩裂,刹那间,藏锋道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山岳间,但仅仅只是一瞬,默知厚重的剑身便再度出现在了天心剑边。
这是最好的时机。
倪霁也是这么想的。
锵——
漆黑的剑锋擦着天心的薄刃滑过,丝滑得几乎像是一条柔软的绸,轻盈得似乎要随风而去,但在这一刻,山岳却停滞了一瞬间,虫鸣归于沉寂,落叶复归于枝。
剑已出鞘,心无旁骛。
没人能说清天心剑到底是柄什么样的剑,就连藏有天心的南阳夏家也说不清,作为一柄剑,它的历任剑主造就了太多传奇,这本该给它铸就赫赫威名,可它也不像是一件正器。
毕竟,道心圆满,能有几人?
但在这万籁俱寂的一刻中,藏锋道人凝视着倪霁的眼,忽然觉得,圆满与否并没有那么重要。
俗人、俗器、俗世
若非圆融道心才能驱使天心,那么这该是一件仙器。
这剑客只不过也是个狂人——元君,或死。
她忽然有些欣慰了。
下一刻,山崩之势已不可挡。
三十里外的山头上,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轻叹一声,转身即走,黄袍擦过林间草木,寂静无声。
无愁海深处,李明州站在云舟上,神色是惯常的冷漠,周身气势内敛,无声无息地像是一朵慢慢走过的云。
但谁也不会忽略她——以她为中心,无数道阵图铺陈开,令人眼花缭乱。
无劫无相……
传闻,这是上古时代用来碎裂小秘境的,但在此时此刻,它只有一个用处——破开空间,打开生生血河。
她不动声色地移了移眼神,海天交界处却也是一片带着血色的模糊——这是不归海的特色。
很难说是无名谷日夜分明却四季不分的光景好看,还是这里天地辽阔却血色一片的景致更舒服,她有时觉得,修士不像是人——为什么有人能忍受这么年复一年的单调日子?
她很想躺下来,敲个二郎腿,拿着草杆子斗蛐蛐,最好嘴里还有一根糖。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她双亲都还在的时候。
但不知不觉间,她就也成了修士,那些野山坡、老黄牛已然被她忘记得只剩下六个字了。
错就错在,她哀求谷主带走她的时候,年纪已经太大了。
从高处俯瞰,修士们跟蜜蜂一样,忙忙碌碌,上下翻飞,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
无愁海里难记年岁,她不知道她们已经进来了多久,只知道,下方那一片灵光闪烁之地曾经还是一片波涛。
彼时海潮翻涌,朦胧得跟萤火一样的光点连半掌海水都穿不透,而此时,海水却凝固成了一片巨型琉璃,不过却是粉红色的,其上密布冰裂纹似的阵纹。
原来,这就是她们要做的事。
她抬手甩出一道灵光,正擦着下方一个修士的手边而过。那修士手一抖,刚刚画出来的纹路顿时断了。
“画错了,再往东走三分。”
“好眼力。”
有些陌生的声音响起,来人神色略显疲惫,眼神却分明带着赞许。
李明州一怔,结巴了一下方才道:“谷主谬赞,这一部分已经差不多了。只剩下核心缺少材料,还需要几日。”
蒋瑛点点头,“白玉京的人这两天会过来,到时候材料应该就齐了。注意一下她们的船,别误伤了,也别走漏了什么风声。”
“是。”
蒋瑛顿了顿,继续道:“钱家的人畏畏缩缩,保不齐做什么背后插刀之事,若是那些人行动有异,便都杀了。”
“……是。”
蒋瑛笑起来,点了点下方那堆小蜜蜂,说道:“明州,你如今也是谷内的中流砥柱,手下百十来号傀儡尽你调配,钱家除了那条船便没什么过得去的了。再者,材料交接这种事情自有大长老率守卫看护,你也无需太过担心。”
“生在这世道里,不是人杀我,便是我杀人,与其任人宰割,不如主动拿起屠刀。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不能因为一时心慈手软就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蒋瑛开了个玩笑,但李明州半分都笑不出来。
她本就是个严肃性子,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一件事便是求着眼前这人带她走,又不似易灵安一般,天生和蒋瑛带着点关系,眼下呆着眼神半晌,竟然不知道该回什么。
蒋瑛也不介意,摆摆手笑道:“这么多年了,你是一点没变,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在天工阁里呆那么久的?莫不是那里的修士都跟你一般非必要、不开口?”
李明州下意识摇头——那里也有巧言能辩之人,就像谷主一样。但她再不通人情世故也知道,蒋瑛不过是随口一说,自己若当真了,蒋瑛便是要大笑起来了。
“天工阁自是不一样的,况且那时刚刚出谷,看什么都新鲜……”
然而,李明州斟酌了许久的话还是让蒋瑛笑了起来。一身黑袍的无名谷主遥遥望向天际,那里什么都没有,她却看得那里好像有唱戏的似的,喃喃道:“以后啊,新鲜玩意儿多着呢!”
那语调,近乎戏谑。
李明州听得心里一颤,虽然早知谷主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但有时候,她还是会觉得,谷主不像是那个能护住所有人的盾。
她是一杆刚烈不折的长枪。
噌——
嚓——
细若游丝的纹路一点点增长,下方的修士已然发现蒋瑛的到来,半分都不敢懈怠,却又控制不住地抬头望向那道身影。
李明州五味陈杂,这些都是无名谷的修士,都是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兄弟。谷主是个好人,她要做的事情很凶险,可那又怎样?
不过是一个讨债,一个还债而已。
她这些日子,本就已是多出来的了。
海潮滚滚,她陡然想起来一件事,掐了掐手心开口道:“前些日子白玉京来的时候,她们觉得交接的地方在法阵之外,妖兽横行,太过凶险,因此想把地方挪到法阵里面。我觉得不妥,便拒绝了。但这次的材料里有银丹草、朱果,都是妖兽十分垂涎之物,我担心……”
“唔,你做得很好。白玉京不过是看着黄家才动的手,又唯钱是问,到底不是个稳妥的。更何况,那长船上的人是不是都是白玉京的还难讲呢!让他们进法阵太冒险。”
蒋瑛沉吟片刻继续道:“这样,交接之地不变,你
167. 尘埃落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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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仲徽!”
沉沉天穹下,熠熠山崖纹崩塌成一地乱石,季伯玉竭尽全力也只够到了一条染血的穗子。
琴有七弦,那本该有七条。
“这关我楚天门什么事?!分明是你秦家见死不救!”
掷杯声砰然如雷,季伯玉骤然回神,手里的琴穗已被攥得丝线散乱。
“王宗主,你不要血口喷人!我秦家仁至义尽,这一点天心医阁的赵阁主可以作证!”
“不错,季道友确实是先中了毒,不过那毒并不要紧,我已经……”
赵天明的话还没说完,碧海门长老便猛地挥手,暴怒道:“够了!王宗主你以为你楚天门是什么好东西么?八年前,汤九郎在东阳城外遇到的到底是谁的人你心里清楚!”
“不错!姓王的你未免太猖狂!如今黎元已死,你可要当心了!”
……
季家的茶盏用的都是清都山烧的白瓷,一一镌刻上了符文,这会儿被大修士扔了一记,半点磕碰都没有。
季伯玉死盯了一会儿脚边的茶盏,移开眼神,在堂中诸人身上一一划过。她看得极慢,像是要死死记住每个人似的,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插不上话的赵天明顿时心头一凛。
“诸位道友,稍安勿躁,仲徽……”
上座,两鬓微白的季家长老季鸿轻敲了下桌子,慢慢开口,“仲徽已经陨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还望诸位道友不要中了离间之计,坏了和气。是非因果,我季家自有论断。”
季伯玉点了点头,收了琴穗附和道:“是啊,自有论断。”
她声音极平淡,但方才还乱糟糟的大堂内顿时一静。
赵天明背后一寒,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眼前冷光一闪。
咚——
秦家长老的头已然滚到了地上,眨眼间,身首分离,又同化灵光飞散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溅到赵天明身上的鲜血甚至还带着些许滚烫,季伯玉的下一刀就接踵而至。
“你……”
王宗主颤颤巍巍地吐出一字,却见如梦刀在他眼前虚晃一招,转向了飞扑而来的季鸿。
噗——
如梦当胸而过,季鸿顿时气绝。
王宗主一跃而起,一边跑,一边怒吼道:“你疯啦!?”
“季鸿勾结外人,谋害季仲徽,如今贼子伏诛,我季伯玉便是季家家主!”
季伯玉一抖刀尖鲜血,微哑的声音在季家驻地层层荡开。
那一刻,欢声悲泣混着修士飞驰而来的破风声一同响起,刀光也终于在王宗主眼底亮起。
血腥气爆开,回过神的各家随从神色骤变,各色灵光不要命般地打出去。
碧海门长老看着那道游曳如鬼魅的刀光,心一狠,提剑飞身而上,对上的却是碧海门一向的死对头——白云门。
不过几个呼吸,混战便已开始。
险些被剑光削了半边头发的赵天明一抖,回身向无风城冲去。
谢道之盯着已然打得不可开交的战场,急得眼底发红,“方长老呢?!”
谢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避开失了准头的雷光,拉着谢道之狂退了十来丈,“……他前日刚回杏花洲。”
“别急,家主或者杨家主,再不济远春君、天心剑主,总有一个在吧!”
谢道之回头,开口已是颤抖,“杨家主我已经寻了一遍,根本找不到,远春君刚到无风城就又离开了,倪霁……”
身后,木鸟以利剑出鞘之势划破长空,开口却让人绝望,“家主和南一梦去了海上,寻无劫无相阵踪迹,目前正在全力联络杨家主。”
谢道之一阵头晕目眩。不归海辽阔,谢棠若是去了海上,那一时半会儿就回不来,而眼前这烂摊子是断然不会自己停下来的。
潜山季家、秦家、碧海门、楚天门……
无名谷的人一个不见,这群人倒是先打起来了,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谢道之回身,一把抓住谢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杏花洲弟子一概不许上场!违者逐出杏花洲!”
说罢,她便冲了出去。
谢椿呆滞地看着半空中的一枚令牌,脸上愁中带惊,扭曲成了一个极其诡异的表情。
那令牌光华暗生,苍山杏花一应俱全,青川正在其上缓缓流淌。
啊啊啊啊啊啊!
他无声尖叫,为什么谢棠会把这种东西留给谢道之!?
“如何?”
南一梦微阖双目,摇了摇头。
倪蔚俯身捞了一手水,啧了一声,迅速甩掉,懒声对着船首迎风而立的人道:“谢家主,我总觉得有些怪,按理说布阵得有阵基吧?无名谷的人总得找个岛吧?要不怎么下材料?可不归海上的岛就那么几座,不是早就被搜过一遍了么?”
谢棠神色淡淡:“既然风雨山庄可以天地为纸,以灵力为墨,那么无名谷也可以。再者,蒋瑛带着造化门传承,又游历世间多年,想必是四洲踏遍,秘术不知有几何,阵法布在海上也不是不可能。”
龙首长船利剑般滑过,激起一片浪花,泡沫打在船身上,倏忽便消弭了痕迹。
大红袍子的修士盯着浪花,面色略带扭曲。
这些天,有去有来坊的长船载着各路修士已经在不归海上兜了百八十个圈了,屁也没发现,无名谷的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与此同时,青州也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十二阁的观气士上蹿下跳,眼珠子熬得跟兔子似的,同样什么也没发现。
就连硕果仅存的南华观道人都跑出来帮忙了,南一梦就是其一。
倪蔚看着前面两道身影,心里实在堵得慌。
姑射山烧起来的时候,南一梦正在摘星台闭关,要不是素心真人先把她送了出去,只怕这会儿世上都没有南一梦这个人了。
偏偏这会儿谢棠又看上了她那混元体,要她来这里找人!
真是一刻也没有安生的时候!
许是不归海的天色太不似人间,倪蔚看得心慌,玩了半天自己的红袍子,终究闲不住地又开口问道:
“谢家主,你如今可是把三洲有恩有仇的门派世家都凑一起了,真不怕后面出什么事么?”
谢棠没说话,南一梦却睁了眼,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嫌弃。
“倪如荟,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倪蔚神色不变,嬉皮笑脸地朝朝南一梦扫了一眼道:“一梦,你变了,我没别的意思,真是担心。”
“还有杨家主在呢,”谢棠睨了一眼,凤眼中半是调笑,半是威胁,“再者,大敌当前,应该不至于那么蠢。”
成功和南一梦搭上话的倪蔚直接把落尘原上那对修士抛之脑后,连近在咫尺的谢棠都只当没看见,只埋首在南一梦发丝间深深吸了口气。
南一梦却神色一淡,“若是真寻到了无劫无相阵,谢家主打算如何?”
倪蔚呼吸一滞,借着衣袍的遮掩轻捏了南一梦一下,心跳骤然快了几分。
她和谢棠没什么交情,但从前常听倪煦提起谢棠,那位“谢棠”和如今这位大不相同。这几日,她本就有些提心吊胆,南一梦开门见山这么一问,她都担心这位谢家主直接把她们扔进不归海里。
谢棠许久没说话,只远远望着海天相接处。
那里只有一片血色。
“你觉得呢?”许久,谢棠回头,盯着仍然黏在一起的两人,眼神奇异。
倪蔚松开手,回身一笑,“自然该是如何就如何喽。”
谢棠慢慢笑起来,嘴角虽然扬了起来,但眉梢眼角却尽是冷意,雪青色衣袍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几乎像是要提剑杀人的模样。
倪蔚看得头皮发麻,正欲补救,头顶上却飞过两道不容忽视的气息。
眨眼间,一金一蓝两道灵光便掠到了天际,留下的浩荡威势直接在不归海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南一梦脚下一歪,直接滚到了船舷上,幸被倪蔚一把拉住。
“回程!”谢棠稳住身形,澎湃灵力笼罩住船身,直接拖着长船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将两人甩了一遍。
若她没有认错,刚刚那是蒋瑛和川君。
飞驰间,谢棠回头望了一眼。
那是极西之地,不归海的尽头。
远处的山包上,绒绒
168. 尘埃落定(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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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原本已经平静的血海骤然掀起滔天巨浪,落尘原陡然一震,野草丛生的荒原爆开了无数掌宽的裂隙,鲜明的水汽蒸腾起来。
缠斗的二人身形被重重水幕尽数覆盖,尽管如此,那道霸道之极的水汽还是提醒着众修士那人的身份。
那是川君!
“果然当世最强。”杨心岸眯着眼喃喃道。
身边,三公主一脸冷漠。谁最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姓蒋的什么时候死。
她千里迢迢跑到岸上来可不是为了看打架的。
像是明白三公主的心思,杨心岸转头笑道:“放宽心,蒋瑛纵然是有天大的本事,到底也不是仙人,这里定然是她的灵散之地。”
“剩下的事,谢棠会处理的,她这几日尽在不归海上转了,总该有点收获。”
三公主不置可否,淡淡道:“蒋瑛一死,无名谷便成不了气候,藏锋道人再陨落,则黄家如今便无甚可以依仗,你杨家要鳌头独占了。”
说话间,半透明的火焰已然蹿了出来,矛头直对水汽中的无名一点。
落尘原顿时热得如蒸笼一般。
杨心岸一边关注着远处的动静,一边古怪地笑了一声,轻声道:“那你可是小看倪霁了,云栖原先的一剑一盾就足以让她们再傲立三代,如今再多一柄剑,怕是要争一争世家前三的位置了。况且,蒋瑛那般人物,大抵也不会任由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定然还有后手。”
她长叹一声,果然还是斩草要除根。像蒋谷主这般的英雄人物,一个便够了,两个便是多了,如今这局面,希望她陨落前没有第二次了。这一遭过去,修界格局大改,川北那边恐怕也要变天了。
一想到还滞留在川北的杨照夜,杨心岸心里便更堵了。不出所料的话,这位明光令是要在川北大放光芒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杨昭到底还是将了她一军。若非当时派杨照夜去川北,杨家起码能多一位半步元君。
咦?杨心岸看着那道隐没在火焰中的身影,心神巨震——蒋瑛的实力竟然如此强横!
身边,三公主神色已然沉了下来。鲛人族生来便善于控水,她能感到,此时此刻的两人正是势均力敌之势,甚至川君还隐隐有落入下风之势。
“这就是你的保障?”三公主怀疑地看着杨心岸。她容色极盛,此时眉梢眼角几乎显出了些嘲讽。
杨心岸心念急转,陡然意识到一件事——川君怎么来得这么巧?
她捏着扇子的手越发用力,在顺手甩飞一道劈叉了的雷光后,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川君是从哪里来的?”
三公主:“……?”
还没等她开口,杨心岸便喃喃自语道:“是从海上,定是从海上而来!”
三公主瞬间明白了她想说什么——这世间能伤到川君的修士寥寥无几,会在如此关头伤到她的更是寥寥!
除了修士,便是那些无名遗迹!
川君定然已经探得了些消息!
“走!”三公主神色一变,已然飞身而上,然而刹那间,她便被风暴般的气浪掀了回来。
风暴正中心,水火交织,天地变色,几非人境。
杨心岸手中扇子喀一声断裂,“此地留不得!”
说着,她已经拽着三公主退了百丈远。
“好手段!”川君一声大喝,指间水带有若万川奔流,浩瀚非常。
混迹市井时,蒋瑛曾听过一种说法,川君乃是天道钟爱之人。
如今看来,大抵是真的。
川君其人,真名不知,来历不知,像是横空出世的一颗长明星,不知怎得便压了藏锋道人一头,做了世间第一人。
“前辈谬赞。”蒋瑛皮笑肉不笑地接了一句。
“再来!”
川君已经老了,见惯了风雨动荡,当年的抚舟崖之战她也曾被迫卷入其中,然而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踏访过造化门。
彼时,造化门的山门已然破落,乍一看就像是废弃的乡社野村,但山门阵法仍是精密无比,时常有人维护。
她还记得,谪仙桥上的月色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月色。
也许,在某一个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还见过这位无名的天才。
她本不会如此,回忆对她来说已然太多,多到心念一动便是无尽长河,爱恨怨悔皆在其中。
可是,今日是不同的。
天南火尽数而出,天地间一片琉璃明镜,若是只抬头望去,似乎身处传闻中的三十三重天上。
难以名言的声音缓缓响起。
那声音开始极弱、极低,像是在纸上晕染开的墨点,又像是一点点积着霜的草叶,冰霜在叶面上爬过,也在脉络中凝出一片片小得不能再小的冰晶。
蒋瑛瞳孔一震,毫不犹豫地后撤,但转眼而起的海潮声已然封住了她的后路。
千算万算,她只算漏了一件事——川君寿数已到,无所顾忌!
琉璃天猛然收缩,虚空中甚至传来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转瞬之间,长河涛涛,海潮滚滚,群山万壑之间的咆哮声瞬间掩盖住了所有声音。
一条条微小的空间裂缝陡然出现,更有倒霉的修士直接被卷了进去。
浓重得能滴水的空气中,蒋瑛眼眸微阖,手中天南火逐渐隐没,像是寒夜中的一豆灯火。
灯火虽微,却能照彻长夜。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长风骤起,玉碎声纷纷,黑袍的女人毫不犹豫地砸出一拳。
轰——
长河断流,百川停滞!
下一刻,踏火麒麟轰然跃出,化作一柄薄刃金刀,朝川君斩去。
分山悄然断裂,川君一时白发散乱,金芒已在眼前,而百川已然干涸。
杨心岸神色惊变,按捺不住地要上前,但已鞭长莫及。
那一瞬间,碎裂的分山悄然虚化,缠绕成无数水流,带着数百年的修为撞上金刀。抽刀断水水更流,那是不竭的浩瀚河川。
天地寂静
杨心岸紧盯着那片刺眼的光芒,手心几乎被掐出了血痕。
一声叹息骤然响起,三公主面色沉重。
矮小的身影无声坠落,熟悉的浩荡气息闪现了一瞬间又迅速消失于无形。
落尘原上陡然一热,然而,变故突生。
一道璀璨剑光骤然升起,明耀得似乎横跨天地,瞬间拦住了继续向下斩去的金刀。蒋瑛顿时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回身避开。
嚓——
余势已尽的金刀碎裂成流火,再度回归到主人手中。
倪霁一手提剑,一手接住面若金纸的老人。目光交错间,川君明白了一件事,她点了点头,回身退了百来丈。
“小云儿,你怎么来了?”
蒋瑛收了些许天南火,剩下的天南火凝成一只踏火麒麟,看向倪霁的眼神波澜不惊得近乎漠视。
倪霁不该来的,但她若不来,便不是她了。
天心难测,但我心却该是一片澄澈。握着天心剑的人若不是如此,怕也活不到她眼前。
“怎会不来。”倪霁声音平淡,眼中
169. 尘埃落定(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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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岸长叹一声,回首不再看。虽然立场不同,可她到底佩服蒋瑛。若是没有那场抚舟崖之战,那该是何等盛世。
她看着三公主,问道:“你打算何时回海国?”
“只怕我暂时还走不了。”
杨心岸顺着三公主的目光望去,那是一线隐约的血色。
“十二阁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什么端倪,如今蒋瑛一死,恐怕她布置再多也无用了。”
三公主没说话,只盯着黑袍的修士看了半晌,忽的皱眉,转头道:“你确定?”
杨心岸一怔,这才发现天心剑剑光未灭,蒋瑛却一反常态,停在了原地,手中天南火如风中之烛。
蒋瑛是要去找谁?杨心岸眉头一皱,按理说蒋瑛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川君也好不到哪里去,凭着这位蒋谷主的疯性子,她此时不拉上一个垫背的,是要干什么?
三公主盯着那道明显的灵光,正要飞身而去却被身边的杨心岸死死拉住。
“你做什么!?”
“闻世芳。”杨心岸喃喃道。
一点灵光倏忽而过,她刹那间想到了什么,可眼前一片狼藉,她又觉得荒谬。
但不管如何,隔岸观火总是不错的。
曾经在酒楼里嬉笑怒骂的女子一身肃杀,黑袍上血迹斑斑,墨麒麟难见身形,她周身灵息在飞速流散,已然命不久矣了,一双凤眼却仍燃烧着熊熊烈火。
这火暴烈得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息。它曾经深埋在她心里,埋得太深太深了,以至于多年前的闻世芳半点都没有看出来,后来却一触即发,燎原一般地点燃了三洲大地。
“怀梦……”
闻世芳慢慢垂下眼,没有回答。
另一边,天心剑杀机更盛,倪霁正要飞身而来却被闻世芳止住。
蒋瑛见状笑了笑,神色奇异,“她是个好孩子。”
闻世芳心里默默点头,又颇有些五味陈杂。
她能感觉到,蒋瑛只有片刻了。
曾经的造化门天才、后来的谢家客卿、现在的无名谷谷主,如今距离她只有咫尺,近得她一手就能触碰到她。
烈风萧然而过,那些阴差阳错和刀剑相向好像突然远去了,又好像变得更加分明。
她张了张嘴,只起了个意味不明的话头,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你……”
蒋瑛只是笑。
耳畔刀兵声激越,灵力相撞的爆破声几乎能令人耳聋,曾经还覆着一层毛茸茸绿苔的地方如今已经是一片狼藉。鲜血混着破碎的衣物将这里染得一片黑红,术法改变了这里的地形,一马平川的苔原如今已有四分五裂之势,想必,若是老天爷痛痛快快地下一场,这里就能有几分水乡泽国之象。
她忽而觉得熟悉。很久很久以前,她也目睹过这样一场战争。
那时她还不满五十岁,被长老们关在了密地的最后一重法阵里,眼看着昔日嬉笑玩闹的同门一个个身死魂灭。
只是一道禁制,可她怎么也解不开。后来她才发现,这道禁制直接连着大长老的神魂性命,只有大长老身殒,禁制才会逐渐消退。
所以,她只能看着那群自命不凡,打着除魔卫道旗号的修士将密地洗劫一空,随后放了一把熊熊烈火。
无数人和她擦肩而过,或轻或重的脚步声接连不断地响着,可是没有一个人发现她。她其实希望有人能发现那道禁制——禁制里太孤寂了。
所有的声音都有了回声,那些痛呼、惨叫、哀求、怒骂……都在禁制里一遍遍地回荡。
她能辨认出一些声音,可是那些声音都会消散。
大概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曾经亮得睁不开眼的火光化作了沉寂的暗夜,她终于离开了抚舟崖。那时,她只有观我境的修为,一边隐匿行迹,一边发疯一般地寻找那些可能认识她的人。
然而,大长老她们的策略太成功了。外门的弟子完全不知道门内有这号人,更是避“造化门”三字如蛇蝎,而内门的弟子又太少了,少到几乎都陨落在了山门之内。
这下子,她突然发现,她根本不需要伪装了——通缉令上没有她,而自从禁制中出来以后,她的功法就发生了一点异变,和其余弟子用的完全不同。
没人会把她当作造化门的弟子。
她在三洲上游荡了很多年,发现了一些当年流散弟子的后辈,也杀了一些吃里扒外的叛徒。
“活下去。忘了我们。”
彼时,她时不时就想起这句话。这是大长老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不懂!
那根本不可能!
她无父无母,自记事起就在造化门里长大。她记得大长老柔软的衣摆,记得二长老刻薄但有趣的数落,也记得三长老数十年如一日的发型和香气……
现在,只有她记得了,但没人记得她了。
说不定,当时是她听错了呢?
蒋瑛没来由地一笑。
既然当初那帮修士能“匡扶正义”,那么她也能!
她还能做得更好!
既然他们想要上古宝藏,那么就让血河再现、混元气重回世间,再回上古,彼时混元气自然会催生出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宝藏!
至于代价么,自然该有他们来付。
计划一直执行得很顺利。她找到了一处故地,捡垃圾似的带回了许多弟子,还意外寻得了大师姐的女儿。
她还借着谢天影和倪涯之手,和那些或恩或怨的世家仙门搭上了线,直到归去来灯在青州出世。
那时,众人都还不清楚那是什么,只知道那是一件上古遗宝,但她却有了强烈的预感。
可她晚了一步。
也许是天道作祟,归去来灯落到了闻世芳手里。
杀人夺宝的计划于是暂时作废。
她们都很好,只是,不走运。
不过,也可能,天道就是这么个鸟样。
“你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吗?”蒋瑛笑着看了看她,自顾自地起了话头,
170. 尘埃落定(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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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上的事情结束得很快,几日瞬息而过,在术法的加持下,原本满地血色的落尘原飞快恢复了原状。烧不尽的野草又冒出了头,那些身殒之人四散的灵气太多了,以至于一时间这里吹过的风都带着一股微妙的气息。
但长桌上的事情没有。
原本空空荡荡的无风城顿时派上了用场。此时,宴饮用的大厅内挤挤挨挨坐满了修士,都是跺一跺脚修界就要震一震的大人物。
“远春君,你这是什么意思!姓蒋的残害了这么多人,你难道还要保她的余党么!”
说话的是碧海门的长老,此时她正满脸怒色地冲着闻世芳,连那一丝对于修为的畏惧都抛之脑后了。
也不怪她,碧海门在此战中伤亡甚是惨重。
“远春君……”又一道不怀好意的眼神扫过来,木家家主意有所指道,“不知那位谷主最后和你说了些什么?”
落尘原上那一幕可是不少修士都看见了的。蒋瑛原本就和闻世芳有旧,她身殒前和闻世芳单独废话了那么久,他才不信什么都没发生!
况且,蒋瑛是死了,那她身上的天南火呢?不会也跟着泯灭了吧?
上首,谢棠沉默不语,脸色十分僵硬,雪青色法袍上的流光映在她脸上,仿佛只是给塑像上了一层漆光。
她想:这太难了。如果是母亲,她会怎么做呢?
闻世芳轻叹一声,“她们不能死。”
此话一出,厅堂顿时落针可闻。原本事不关己、悠哉游哉喝茶的杨心岸也动作一顿,神色奇妙地看向了身处视线中心的青衣人。
真是出乎意料……不过,倒也理应如此。
“为什么!”碧海门长老腾得起身,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堪称满堂的寂静,“她们不该死么!”
“远春君,莫非你是和那位蒋谷主做了什么交易不成?”白玉京的钱家主眯了眯眼,语调是生意人一如既往的客客气气,但内容却十分不客气。
但一边的倪震宇神色顿时一沉,冷声道:“钱家主,我倒是想知道你和那位蒋谷主做了什么交易。为何先前会有那么多的白玉长船出现在不归海上?为何在无名谷中还有你钱家的弟子?”
钱家主神情一滞,顿时狼狈起来。
现下这就是钱家的一大污点——疑似和无名谷勾结。
底下白云门门主也神色稍变,低头掩饰性地喝了口茶。当年那一战,白云门不说冲锋在前,也是得利颇多的那几个门派之一,就是现在藏书阁内还留着一点造化门的古籍。
原本凭借他左右逢源的手段,白云门的损失微乎其微。这一战过后,不说三洲,起码云州的格局是要变了,他原还想着能瓜分一些,但看白玉京都吃瘪了,他怕是也捞不到好。再者,那一位天心剑主居然不在这里,莫不是另有安排?
思及至此,他便愈发沉默了。
闻世芳安静地将大厅内的众人一一看过,正是群情激愤之时,似乎每个人都是正道之光。识海内,天南火平和如水,许是因为归去来灯的残留气息,天南火和识海融合地异常顺利,而多年前就依靠金链勉强弥合起来的神魂居然也在缓缓修复。
若没有这一遭,她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天南火居然还有这等功效。
只不过,比起识海,眼下这局面更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到如今,孰是孰非已然分不清。她很清楚一件事——蒋瑛还有后手。
她的死,包括天南火也是她计划的一环。
若是快刀斩乱麻,那么屠尽造化门门人可能是个好选择,可蒋瑛断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再者……
闻世芳直视着碧海门长老,“长老别忘了,我们还没有找到无劫无相阵。”
碧海门长老的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阴沉,“蒋瑛都死了,就一个易灵安还能自己开大阵么!?况且,她现在应该就在无风城吧!?”
众人安静了一瞬,易灵安当日也在落尘原上,但现在么……
杨心岸叹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十分惋惜,“如若没有那场抚舟崖之战,世间想必也不会有蒋谷主了吧?”
“今时不同往日!”碧海门长老气得脸色发白,“更何况,若是当时蒋瑛一并死在了造化门山门里,便也不会有今日了!”
吴萍淡淡开了口,“没有蒋瑛,也会有别人。如今无名谷的门徒中,不少便是当年造化门门徒的后人,难道还能把所有人都一齐杀尽不成?我十二阁尚且做不到。”
琅嬛福地的大长老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是啊,要不然镇魂塔的图纸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
“这确是我之过。”吴萍干脆地点点头,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大长老嘲讽道,“不过,大长老是觉得琅嬛福地束手就擒就很好?”
“你!”大长老顿时涨红了脸,像炸了毛的猫一般窜起来,怒骂道,“那等不知廉耻的叛徒早已被我手刃!当日也是情势逼人,我迫不得已!”
大青山掌门呵呵笑了两声,扫了眼须发皆白的大长老慢条斯理地嘲讽起来,“是啊,确实是‘迫不得已’,毕竟,连三圣剑都差点没了。”
大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若不是有修为在身,恐怕就要厥过去了。
说到底,在无名谷打上山门之前,像大青山这种门派,连给琅嬛福地提鞋都不配。若是有弟子想来琅嬛福地求剑,那还得乖乖地递上请帖,等着琅嬛福地的修士大发慈悲地准许。
而如今,琅嬛福地引以为傲的名剑散佚大半,弟子也人心不稳,山门虽说得以保全,但名声到底是不在了。
大长老怒从心中来,冲着一脸冷淡的青衣人喝道:“无名谷那些人必须死!”
大青山掌门矜持地点点头,“不错。不如此,何以报云阳宗满门覆灭之仇?”
“还有长刀门!”不知是谁遥遥喊了一声。
“纵然是顾念旧情,可蒋瑛做下如此翻天覆地之事,远春君也该放下了。”池家家主一脸惋惜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劝道。
话说得好听,不过却是再一次提醒众人——蒋瑛可是和上头这位关系匪浅呢!
“不错!”
“是也!”
“此天理也!”
……
人群中,云阳陈家的家主眼神扫过上首的几张位子,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审时度势向来是一把好手,要不怎么能在最后一刻撤回前往博望城的弟子呢?算下来,他也只在上弦湖吃瘪过一次。如今这场上看似针锋相对,实则都是些小打小闹。没看见天麓山杨家和杏花洲谢家一个字都没往外蹦么!现下虎林黄家大势已去,藏锋道人身殒,川君恐怕也大限已到,七位元君只剩下五位,得罪闻世芳有什么好处?
没了蒋瑛,无名谷那些人不过都是些杂鱼烂虾,怕什么?而且,现如今的无名谷不过是个空壳,那些谣传的天才地宝能有一分真便是多的了。
看着周围的群情激愤,碧海门长老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她紧紧盯着闻世芳,一字一顿地说道。
闻世芳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凝滞的威压笼罩了全场,方才还乱哄哄有如集市的厅堂顿时安静了下来。
“无名谷眼下除了弟子,什么都没有,诸位要是想要天材地宝,不如自行前往青州内境去寻。”
冷淡的声音响彻全场,上首的青衣人看着波澜不惊,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新仇旧怨,诸位不如看看身边的同道,先行清算再说。”
谢棠古井无波的眼神有了一丝波动,杨心岸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也扩大了几分,慢悠悠接了上去:“云阳宗、长刀门、五里河冯家……
171. 尘埃落定(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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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厅之外,无风城的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谁都知道现在城主府内不是个善地,但谁都想探得一手消息,无数双眼睛盯住了那扇宏伟的大门。
而在几条街之外,有一处无人问津的府邸,乍一看普普通通,似乎只是萧瑟了一些。然而,这里是眼下人满为患的无风城唯一的一处清净之所。
这是,黑狱。
无数禁制层层笼罩,就连一只鸟飞过都会被击落下来。
黑狱最深处,永不见天光的地方,一位白衣修士猛地睁开眼。
有人来了。
闪烁着星星点点符文灵光的黑暗中,一豆灯火渐渐靠近。
雪色的衣袍在灯火映照下多了些昏黄色调,袖口金色的云纹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当世最有可能以剑证道的修士。
易灵安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心中冰冻似的麻木骤然裂开了条缝隙。
几日前落尘原上的场景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流过,那沉重如铅的天色,那些炸裂如烟花般的灵光,还有那阵冷到极致的长风。
那些在剧变中被下意识地封存起来的记忆,都随着这个人的到来而解封。
不管她想不想,她都无比鲜明地意识到,那个陪着她长大的人不在了。
她猜到她们或许会败,但却没有猜到死亡。
明明……
易灵安腾得站了起来,又倏然止步——太近了,禁制发出了耀眼的金光,她已经能感受到那过电般的刺痛了。
黑暗中的灵光下,来人显得愈发纤尘不染,近乎是一个幻觉。
算起来,她和倪霁只是陌生人,只在博望城外交了一次手。但那一次,她绝不会忘记。
她其实是有点羡慕倪霁的。如果……
一点怨恨陡然升上心头。她沉默许久才哑声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倪霁将手中的加持了符文的夜明珠放下,自己毫无顾忌地坐到了地上。
易灵安看上去不太好。昔日绛红的宫绦灵光黯淡,就和她灰败的脸色一样。
也是,这里是黑狱,进来的人都被封禁了全部修为,怎么能好呢?
况且,蒋瑛也身殒了。
蒋文卿,蒋客卿……
倪霁长长叹口气。尽管她对闻世芳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但她不得不承认,眼下的情况有些棘手。
眼下城主府内的情形定然又是一片混乱,自落尘原一战蒋瑛陨落后,原本分散在青州各处的修者都往无风城来了,不管他们原先在何人麾下,此时都是将功折过、落井下石的好时候。
天南火不是白拿的。
即使闻世芳并不想拿。
于是,倪霁只是语焉不详地答道:
“有人可能要来杀你,”她顿了顿,补充道,“你的同门们都没事。”
“呵,想杀我的人多了,”易灵安神色稍安,冷笑一声,忽而一顿,奇道,“怎么,你不想杀我么?”
倪霁一怔,纳闷道:“杀你作甚?”
易灵安也一愣,沉默了下来。
她原本并不是想说这话的,那些话与其说是问句,不如说是泄愤。
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腥甜气蔓延开来,像是落尘原上吹过的风。
被封存在心中的悲伤陡然一点一滴地从裂缝中渗出,又被她再度咽了下去。
她不傻,那时谷主定然是和闻世芳做了什么交换。如果她猜的没错,应该就是天南火。
“为什么?”易灵安近乎喃喃自语的声音在黑狱中变得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倪霁却没有意识到易灵安的意思,反问道:“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你?”
黑域中再度沉寂了下来。
黑狱太深了,方才禁制被触动的灵光已然消散,即便是顶级的夜明珠,到了这里也只能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许是一点本能,易灵安的眼神不自觉地被那一点光吸引。
很多年前,那个现在被她们叫做无名谷的地方也有这样一盏小小的灯。
那时的无名谷还不叫无名谷。
它没有名字。
对她来说,那就是整个世间。
她在灯下读书、习字,身边偶尔会有一个像是一直都不会改变的身影……
那个地方,似乎被时间所抛弃,春夏秋冬的四季更迭从不会踏足一二,她便也觉得日子过得能天长地久。
不知不觉就过了很多年,她看见那些无家可归的、那些面黄肌瘦的、那些茫然好奇的小儿一个个进来,她只当多了许多同伴。
尽管她已经能隐隐猜到那人要做什么,但那条路显得太过虚妄,她实在不敢相信,也不愿那般。
当那道日轮升上被重重禁制笼罩的天空时,她知道,现在被叫做无名谷的那片土地重新运转了。
她有,要做的事情了。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要做的是那些事情。
她无法拒绝。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安稳坐在地上的剑客已经站了起来,警惕地望着一片黑暗。
那柄立下赫赫凶名的天心剑已然出鞘。
那看上去是一柄很普通的剑,但易灵安知道,必要的时候,那些剑气会变得多么锋利,仿佛远远地被擦过,都会留下血痕。
那是一种烙印在神魂上的战栗感。
一片寂静中,两人悠长的呼吸声变得几近于无。
就像易灵安所预料的那样,现在有很多人想杀她。
无论事实如何,无论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如今“蒋瑛亲信”四个字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身上,凡是那些曾经和无名谷暗通曲款的势力,都想除她以绝后患。
身上的重重禁制忽地一松,易灵安不动声色地看着几步外的倪霁,身形半分未动。
倪霁似乎也没有动,但易灵安注意到了天心剑主落到她身上的眼神,还有那一丝莫名的危机感。
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来。
下一刻,天心剑主身形一闪,再出现时手里已经擒了一人。
这人一身隐匿行踪的法袍,修为已经到了观我境,但此时只是风烛残年一般剧烈地咳嗽着,惊惧地看着俯视着他的白衣剑客。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应该在城主府里么?!
“你认识他么?”倪霁点了点被脚边被杀意锁定、动弹不得的修士,扭头问易灵安道。
易灵安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人几番,终于在无数张人脸中对上了号,“唔,应当是白玉京的修士,钱默。”
倪霁一怔,第一个来的居然是白玉京的修士么?
她还以为会是黄家。
“钱家主要你来的?”
钱默脸皮抽了抽,默不作声,充分展示了人如其名四个大字。
倪霁也不急,好奇道:“无风城的黑狱盛名在外,向来号称有进无出,如今又被怀梦加了几重禁制,你是怎么进来的?”
虽然是好声好气的,但钱默只觉得后背要被冷汗浸湿了。
天心剑主可不是什么好惹的!
他琢磨了一下,家主还在城主府里扯皮,是万万顾不上他的,与其冒着生命危险死守一个根本不是秘密的秘密,还不如束手就擒。
于是他盯着眼前寒光毕现的剑锋,老老实实道:“黑狱历来的维修都是钱家出的钱。”
见倪霁一脸意外,他又补充道:“无风城曾经的城主是钱家的远房子弟的后人。”
“前前任家主未记名的女儿。”禁制内的白衣修士突然毫无波澜地补了一句。
倪霁:“……”
钱默一张脸直接皱成了橘子皮,心道:无名谷这消息还真是灵通,恐怕她手里还握着不少把柄,不过此时也不用着这么详细吧!
“五年前,钱家主第一次和……”易灵安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和谷主会面,而后,白玉京的法宝、丹药便不断通过从海上通过无风城进入无名谷……”
“行了!”钱默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而后便立刻缩成了鹌鹑模样——天心剑的剑气陡然猛烈了几分,不出意外的话,她再进几分,自己就要命丧当场了!
“都这个时候了,有什么是说不得的?”倪霁慢条斯理地问道。
易灵安陡然笑了两声,接道:“自然是还有很多说不得的,是不是啊,钱长老?”
钱默脸色青白交加,曾经在云州叱诧风云的舌头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还有人。”
倪霁突然望向那片黑暗,手中剑锋仍然稳稳指着钱默的心口。
是黄家,还是碧海门,又或者是……
倪霁的思绪骤然止住了,看向来客的眼神充满了惊诧。
来人相貌很是眼熟,但那神情却很陌生。
是季伯玉。
潜山季家的现任家主。
此时的季伯玉一身冷肃黑衣,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烁的长剑,看向易灵安的眼神充满了痛恨和杀意,和先前那个在云栖上和倪煦笑闹的修士判若两人。
倪霁想起来了——季家原本是定了她的妹妹季仲徽做下任家主的,但她死了,死在了落尘原上。
“让开!”
季伯玉冲着倪霁冷冷道,手中的剑尖已经微微抬起。
看着天心剑主纹丝不动的身形,她眼中愤恨愈甚,质问道:“为何?”
杀人偿命,这本是修界通行的规矩。但倪霁向来不觉得规矩就该遵循。
易灵安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季伯玉几眼,“你是,季家人?”
黑衣修士冷笑一声,“怎么,记得我了?”
“伯玉!”
倪霁神情复杂地看
172. 尘埃落定(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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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滚雷般的巨响穿过重重法阵传到了黑狱之中,密不透风的囚笼也为之一震。
这一声似乎只是个开头,撼天动地的巨响一道接一道地响起,像是九天落雷,又像是巨浪拍岸,震得黑狱都在不断颤抖。
倪霁心头一凛,天心剑不自觉地发出一道清越的长鸣。
危险!
就见原本老神在在的易灵安突然起了身,无视了停步的季伯玉,疾走几步贴着囚笼边缘急促地对倪霁说道:“我有些话要对姓闻的说。”
城主府内,满堂喧哗都被那源源不断的巨响震得稀碎,巨幅工笔画卷下,悠然喝了半壶茶的杨心岸猛地站了起来,眼神沉沉地望着封着重重禁制的门外。
透过不断闪烁的灵光,尖锐呼号着的狂风已然减弱成了拂面微风,迅速席卷上来的泼墨似的沉云也似乎少了几分压迫感,看上去不过是骤雨将至。但在座众人都不是普通修士,风中那一丝危机的气息谁也没有忽略。
当下便有精通衍术的修士开始掐算起来,正笑吟吟和白云门门主说话的道衍也微变了神色,从不离手的拂尘轻轻一颤,手上已然翻飞起来。
那些性情急躁又在这里无事可做的修士更是直接出了门一探究竟。
闻世芳心神一顿,有什么东西倏忽而过,却抓不住半分。
“杨道友,你这是知道些什么?”
杨心岸的眼神从门外移到了皱眉的青衣人身上,忽地古怪起来,看了半晌才重新坐了下去,却是直接传音道:“闻道友稍安勿躁,只怕过不了多久,易灵安就派上用场了。”
看样子,那位蒋谷主就算是死了,也不消停呢。
她兀自端起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唇角些微的笑意隐没在了茶水的波澜里。这茶倒是不错,若是有缘,说不定能向谢棠讨些。
门外,剑鸣清越,一只纸鹤已然裹着疾风冲了进来。
“无劫无相阵开启,生生血河暴动。”
方方正正的金字落在空中,但那白袍仗剑的修士却始终没有出现。
闻世芳陡然站了起来,心生不妙。
极西之地,天心剑停在身侧,倪霁轻轻敲了一下剑身,悠长的嗡鸣回荡在在海潮间,像是已经绝迹于不归海的海歌。
终有一日,这海水会澄清,那时,不归海会再度迎来鲛人。
她回头遥遥望了一眼,海面上空空荡荡。远处,依稀有流光划过。
“走吧。”她转头对易灵安说。
谁也说不清生生血河究竟如何而来,而传闻中也很少提及横跨血河两岸的十二道长桥。不,那甚至不能说是桥,因为生生血河也不像是条河。
这分明是一片举目茫茫的空间,浩瀚无际涯,似水非水的血浪翻腾间,血雾化作浓郁得令人窒息的灵气,灰白的混元气在其中游窜地像是游鱼。
瑰丽而恐怖,瞬间便能让人迷失其中。
几乎算无遗策的蒋瑛最终还是成功了。只不过,进来的人换成了倪霁。
易灵安停在第一道长桥边,静静地看着那道白袍消失在深处。
她想,她其实见过这样一幅画。无名谷深处,有一座照影殿,殿外栽着无数红梅。那是一座空殿,只绘着的是昔日的造化门,壁画曾经有着中枢之用,但如今,它只是一幅壁画。那是一副整整占了三面墙的长卷,其上风摇影动,纤毫毕现,她甚至能在上面看到落花柔软的褶皱。
那长卷上什么都有,层林葱郁,雾霭飘渺,飞鸟两三点,唯独只有一个人。
她认得那个人,却又觉得实在不像。
某一年,蒋瑛曾经将那些亭台楼阁一一点过,意气风发如一个鲜衣少年郎。
那时,她喝太多了。
易灵安一滴也没喝,却觉得已经醉了。
曾经,造化门做了很久四洲魁首,当今的天麓山和虎林在那时只是乡野村夫,而杏花洲更是一片荒野。
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久到易灵安偶尔觉得那可能是夸大其词。毕竟,在世间传闻中,每一个传承悠久的门派世家都要有一个光鲜亮丽的出身。
传闻中,某一任海国主倒悬血河,终究引来天道震怒,降下仙人驱逐鲛人。但那仙人却再也没回去,生生血河也一直流淌在四洲之下。
后来,弱小的人族接过了世间的权柄,天柱崩塌,化作绵延山峦,神木枯朽,和引魂的飞光一齐化作了屹立于不见峰的镇魂塔,指引着那些寻不到血河的魂魄,那是消磨戾气的地方,也是残魂的庇护所。
那是风刀霜剑中的一线生机。
纵然,来生已非我。
当年的造化门确已是穷途末路,可她们还有一项绝技——调整地脉。或者说,每一个造化门门人都和生生血河有着异常高的亲和力,那曾是她们和鲛人共享的秘密,只是某一天失落在了时间长河中。
位于青州入海口的造化门山门本是镇压生生血河的最后一道锁,可世人已然忘了这件事。
烈火熊熊,吞噬的不仅是性命,还有气运。
至此,无愁海亡。
倪霁已经走得太远太深了,便是易灵安竭力探寻也无法寻到一丝气息。
浓雾中,十二长桥隐隐绰绰,血浪拍岸声飘渺如天音,声声入耳,带起神魂的震颤。
这是初生之地,也是一片死地。
倪霁是不一样的,甫一见面易灵安就明白了这一点。
她身上有着熟悉的味道。
接了天南火的是闻世芳,可血河祭魂的却是倪霁。
倪霁就是那个变数。机关算尽,也会错漏一子。易灵安苦涩一笑,没来由地想着:当年那仙人也是如此踏过十二长桥,落到人间的么?那长桥的尽头会是藏锋道人心心念念的天门么?
她长叹一声,靠着长桥坐了下来,手中法印翻飞,乱窜的混元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朝她聚拢来。她不是一个人,她身后还有那些同门。
然而,不过刚开了个头,她便被人打断了。
滞重的灵气中多了一道熟悉的威压,易灵安睁开眼,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闻世芳。
青衣人神色异常紧绷,宽大的衣袖因为浓重的威势飞扬而起,眼中厉色让人不能直视。她只字未言,但易灵安知道她想问什么。
到底还是来了。她暗叹一声,几乎有种轻松感。
闻世芳紧紧盯着易灵安,神色远称不上从容。
她不过是一错眼,倪霁便跑了!无劫无相阵开启的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她本打算从易灵安口中撬出些什么,却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里的气息异常熟悉。
刹那间,闻世芳便回想起那日在秦都地宫中所见的长河。只是一眼,她便觉得心神巨震。
天道威仪。
这里不是什么细支末流,而是真真正正的血河,绵延不绝,无穷无尽。
易灵安起身,指了指深处,没说话。
血雾弥漫,闻世芳艰难跋涉其中。初生之地过量的灵力堵得人呼吸都艰难,修为凝滞在经脉中,毫无用武之地。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这路很长,她看不见倪霁到底在哪里。
她想,也许是她走得太慢了。
可她有些累了,她带着点私心想着,前面那个人能不能步子迈得小一些,好让她赶上去。
她送走了太多人,每一次都觉得精疲力竭。
如果,这一回注定如此,那么她希望,她们能一起走。
指尖火光闪烁,琉璃似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像一只即将殁于长夜的萤火虫。
倪霁双目微阖,左手碰上了眼前无名无形的大门。
这是十二道长桥后的大门,她看不到,可她能感觉到。多亏了她的母亲,生生血河保佑的孩子如今回到了她的岸边,凭借着献祭的三分魂魄和稀薄的鲛人血脉,她得以走到此处。
这,便是天意么?
她不知道,也不想猜。
天意难违,终究只是句安慰而已。
身侧,天心剑长鸣一声,在厚重的灵气中破开一条道,直击大门。
青衣人发鬓微乱,松雪长簪仍旧青翠欲滴,像是混沌处陡然生出了一株修竹。
天心停滞,剑尖正点着来人的心口,剑光如月,潮声依旧,她看到来人的眼眸盛满了星辰,那是不归海上没有的夜空。
来人极轻地弯了下唇角,轻轻吐出两个字:“骗子。”
咫尺禁制,却是天心也劈不开的距离。
拍岸声不绝于耳,可不知怎得,倪霁听到了。
她不觉笑了一下,隔着无名的门抚上闻世芳的侧脸,同样轻声回道:“骗子。”
易灵安本是那柄钥匙,世间独一把的活钥匙。那是蒋瑛开的一个巨大玩笑。蒋瑛孤注一掷,打破了这世间的平衡,她没有万分把握那新的平衡是她想要的,易灵安便是后手。
以身为刀,粉身碎骨亦是宿命,易灵安的一点慈悲心正是蒋瑛没有的,也正是未来的无名谷需要的。若易灵安身死魂灭,无劫无相阵便是这世间的死劫。再多的人也只能在无劫无相阵外围打转,连生生血河的边都摸不到。
那么闻世芳呢?
“我借了一丝气运,又散了半生修为,最后让人筑城与其上,本想着能有万载安宁。不过,枯荣兴衰是天命,而后的却是人力。既然没了锁,那便再铸。”
千载光阴倏忽而去,便是曾经能改天换地的仙人也模糊了面目,只余下遥远地宫中一袭被血光染成绯色的身影。
也许,连秦苍和郁凌云都不知道,那地宫深处的血河支流外竟然藏着一丝仙人的魂魄。
当身携归去来灯气息的青衣人叩门而来,沉睡千载的魂魄陡然惊醒。
“世间妄人不知其数,想不到千载之后的又一位海国主却是造化门的后人,当真造化弄人。血河不该是他们能碰到的东西,当年我封血河,筑镇魂塔,只少算了一点杀戮。”
“去造化门,那是你该去的地方。你会见到它的,那可能是你一生中见过的最极致的景色。”
“只可惜,法器有灵,一旦拆分便是再难挽回,明烛再也回不来了。”
“这世间的魂魄已然太多,天生灵物,有情,方为生灵,生灵却以有情为负累,纵然爱憎皆在刹那之间,那却也是真非幻。生生血河是归宿,也是开始。”
“别忘了,你是谁。”
琉璃火焰铺上大门,硬生生勾勒出了它隐没在雾气间的形状,那是无数锁链,更像是一面无形的囚笼,其上生灵密布,生死难辨。
但那只是刹那——大门瞬间破碎,好似根本不存在一般,混元气蜂拥而来,将熄未熄的天南火顿时往上一窜。
两人陡然明白,门在哪里并不重要,这里有的是地方,这所谓的门也是生生血河的一部分。
闻世芳看了眼来处,那里血雾翻腾,像是一片空茫,又像是有无穷奥义,无数灵光飞舞其中,确如那位仙人所说,这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瑰丽的景色。
她转头盯着倪霁认真道:“无劫无相阵以千人神魂灵力强开血河,破的不仅是地脉气运,还有无名谷的前途。无名谷羽翼未丰,蒋瑛不会乱来。定然还有什么法子。”
倪
173. 尘埃落定(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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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钱家主赚钱是个好手,只要开价合适,便是风里来雨里去,和无名谷暗通曲款的事情都做得来,但眼下,他却被吓破了胆。
他从来没有问过蒋瑛到底要什么,对他来说,那不重要。无非只是另一场抚舟崖之战罢了。他曾经如此想着。
可他看走眼了。蒋瑛分明是要改天换地!
这一不小心,他居然要成千古罪人了?!
回过味的钱家主心急如焚,飞驰中还不忘观察天色,生怕一朵劫云飘过来,把他劈了个倒栽葱。
“道友跟我来!无名谷余孽定然还在附近!”
他能想到的,自然别人也能想到。气喘如牛的钱家主赶到时,李明州已然脖子上抵了一只笔。
那玉笔通身内敛温润,纤长得近乎玩具,却在柔软的笔锋上闪烁着累累寒光,冰冷的杀机激得人瑟瑟发抖。
“谢棠?!”钱小寒一呆,愣愣地喊出了大名,又立刻被老爹狠狠拍了一巴掌。
钱家主怒视,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一天之内连吃两次瘪的白玉京小霸王长叹一声,索性给自己下了个禁言咒。
谢棠没管那些,只盯着李明州问道:“怎么关?”
李明州神色冷淡,“无劫无相阵关不了,到了之后它自然会消失。”
“什么时候?”谢棠眉峰愈发冷冽,笔锋划出一道隐隐的血线。
李明州干脆地摇摇头,“那只是个通道,待到灵力耗竭,自然便消失了。”
谢棠眼眸微垂,“那便把阵基破掉。”
“……你进不去。”李明州诚实道。
她是对的。无劫无相阵如此扎眼,自然有修士打算一探究竟,可她们连无劫无相阵的十丈都进不了。那像是另有一个迷阵,明明就在此处,却半分都触摸不到。
与此同时,海潮已然咆哮起来,巨浪滔天,带着生生血河气息的诡异气息外溢,而滚滚魂魄还在源源不断地在头顶掠过。
谢棠盯着手中一连冷漠的修士,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你做了什么?”
李明州扯了扯嘴角,“无劫无相本身便横跨了两个空间,你身在此处,又非彼方之魂,自然只能在外面打转。”
天机一片紊乱,道衍掐算了半晌什么也没算出来。他放下手,拂尘却克制不住地再度抬起。
不远处,顶着无数蚌壳的山脊已现,背后是庞大到近乎遮天蔽日的暗影。
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
那是鲲鹏。
亡于上古的巨兽借着一点生生血河之息再度活动起来,纵然是凌乱白骨,亦有填海移山之力。
彼方
天南火长长铺展开,那是笼血河上的一条长卷,琉璃般的金焰灿烂辉煌,混着血光几乎像是不归海大潮时的霞光。
“让你的火长明在河上。”
最后的魂魄勾勒出热烈的颜色,上古之景刹那而过,十二长桥上生灵纷纷而过,尽头的引魂灯长明如北斗。天南火不灭,则引魂灯长明,滞留在世间的魂魄终究能再入血河。
“只是,为难你了。”
仙人的叹息温柔至极,闻世芳本是有备而来,怎料那剑客动作太快。
“呆子,怎么能擅作主张呢?”青衣人看着远处隐隐绰绰的身影,责怪般地叹了一声,又带着些许习惯了的无可奈何。
天南火尽数而出,脚下长桥摇摇晃晃,灵力在飞速消耗,缠绕着神魂的符文一点点崩坏,带着神魂之力的灵光一点点落下,在浩浩荡荡的残魂中几不可辨。
传闻,天南火能烧尽世间万物,但现在,它只是一道接引魂魄的长桥。
那是悬在十二长桥之外的第十三道桥。
归去来灯仍然悬在不见峰,但闻世芳却在这片天地中感受到了,它明明很远又似乎很近。
那是,天南火的尽头。
剑光仍然耀眼得惊人,可生生血河并非凡物,那是生机,也是杀机。天心剑连着倪霁神魂,她本一点都不该沾染的。
闻世芳垂下眼,逆流而上的不惊停留在剑客身边,她的时间不多了。
纵然明烛已不再,但归去来灯和天南火终究在一人身上重聚。
心火重燃,青衣人身影越发飘渺。
血河之上,浩瀚的剑气竖起了一道长墙,一头是生生血河,另一头是无劫无相阵。
近乎虚无的奔腾血浪径直撞上长墙,毫发无损,却又留恋不去,那是熟悉的气息,却也带着陌生的不容侵犯。
血河水冲刷而过的瞬间,倪霁陡然觉得,那过往的万千人都是她。她曾在雪山之巅闭关,也曾在暗室中与人搏斗,卷帘竹影映着的人是她,新炉膛火照着的人也是她,哭笑皆由他人的是她,潇洒恣意的也是她……
这里有太多太多魂魄了,每一分都是难以承受的重负。
天心剑不知疲倦,尚未完全成形的剑灵好奇地接触着每一丝魂魄,破碎的点点滴滴中皆是不曾体悟过的情。
一点莫名的明悟自它心头生出。
但倪霁只觉得身魂俱疲,仿佛跋涉了千万里一般。
三年一梦,也许如今便是终局。混沌间,生于云栖、长于杏花洲的剑客一点点阖上双眼,神魂最深处的印记缓缓浮出。
无尽识海上,血光遥相呼应。
血河护佑的孩子,终究会回到血河。
漫长的拉锯中,世间的来处却陡然亮起了一点小得不能再小的光点。
“两位,血河若全盛而出,只怕世间平衡没有百年平复不下来,我等无名谷弟子可等不了那么久。”易灵安的声音缓缓响起,听来十分抱歉。
闻世芳一怔,这气息似乎……
说话间,游丝般的混元气飞快凝聚成束,沿着血河卷上去,泾渭分明,却分明滋养着天南火。混杂其中的青色灵光猛然一震,千万盏明灯缓缓浮现。
魂魄冲刷而过,符文却愈发明亮。
煌煌明光下,倪霁猛然睁眼——天地间亦有我!
细密的鳞片浮现在颈侧,折射出难以名状的幻彩,深入血河的天心剑被猛地带起,而后又如坠星般落下。
剑光交叠着火光,点上浪尖。
那一刹那,万籁俱寂,无数灵光也为之停顿。
轰隆——
撼天动地的巨响随之而来,闻世芳瞳孔猛缩,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血河静止!
砰——
鲲鹏再度沉寂,三公主似有所感看向还在运转的无劫无相阵,“停了?”
杨心岸眸光沉沉,远处的血雾骤然一滞,甚至有回缩之势,而通天彻地的光柱也敛了几分光芒,但残魂还在滚滚而去。
“咦?!”
法阵边缘,李明州面色骤变,还未反应过来身后便传来一股巨力,瞬间把她扔进了无劫无相阵。
钱小寒目瞪口呆,看着谢棠的眼神满是惊骇,不由向后缩了几步。
下一刻,雪青色的身影纵身一跃,消失在他眼前。
慢了一步的道衍神色一寒,拉着钱家父子瞬间后撤了十来丈。
远处,三公主看得一清二楚,“这法阵不对劲,血河既然在彼方世界,就断然不会对所有人都敞开大门,你朋友在里面做了什么?”
杨心岸没说话,手却不自觉一动,法诀蓄势待发。
里面那两位多半止住了血河,现在无劫无相阵就在此方世界,若要动手,这是个绝佳的时机,但……
174. 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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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图最近很愁,连平日里最喜欢的志怪话本都积了一层灰,因为自家的园子出了点怪事。
园子叫璞园,可最近这美玉上瑕疵渐多——人面桃花、乌有仙桃、极乐天音……桃源郡近日流传的诡异传闻正是出自她家。
桃源郡李家是簪缨世家,出了不知多少响当当的人物,璞园的主人,也就是她的祖父乃是有从龙之功的李滨。急流勇退后,他就回乡造了这么一座园子。按理说,在如今这么一个桃源盛世,断然不会有不长眼的来招惹李家。
但偏偏就是有。
事情一开始,只是有仆从发现了一些从未营造过的小路,而后便是似乎成了精的植物,夜夜入梦,哭诉着平日里被摧花折叶的凄惨待遇。
李雪图还记得,她梦到的那一回是白梅,可那时还是盛夏,哪里来的白梅?!
到如今,檐铃终日响着,似是鬼哭。
人人都说,这园子是要不得了。但李雪图不舍得。
她是从小看着这园子一点点造起来的,纸面上的横竖点线落到土地上竟能有如此模样,这该是天工之作。
然而不管再怎么不舍得,要是来了几个道人都铩羽而归的话,那也不得不搬了。
“另请高明,另请高明,这里绝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听闻李大人有旧识,不如请她来。”生在长长白胡子的道人一身狼狈,连稍稍整理衣装都等不及就走了,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说得轻巧,祖父已经远离秦都十年有余,那位想来也不会一直呆在秦都,如何请得动?
虽然如此,但李雪图还是往祖父那里去了一趟,无果而回。
古董珍玩被一一装入木箱中,窗外摇曳的竹影落到屋内只剩下一片斑驳,这时节,西园的木绣球该是最好。
李雪图想了想,“再等等。”
春竹放下了手里的木匣,珠翠当啷声渐歇,“可是……”
“再等一天,就一天,我会和祖父说的。”李雪图推开门,打算往西园去。
但门外却无声无息地站了两个人。
一人青衫飘飘,一人白衣飒踏,乍一看倒像是竹子成了精一般。
“我们是揭榜而来。”白衣的先开了口,声音似乎自带金石之音。
托了李滨某位学生的福,如今整个桃源郡都有李家的榜单,这样的人李雪图见过不止一个,但没有一个是像眼前两人一般风姿的。
而且,这两人是怎么到这里的?没有仆从引路么?
正犹疑着,李雪图便见青衫的那位微微一笑,却是朝着她背后的春竹。
“修行不易,久在活人身上可是要折损境界的。”
话音落下,便是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春竹已然软绵绵地躺了下去,而白衣来客陡然消失。
李雪图花了一段时间才能接受一件事——其实大半个璞园的仆从护卫都已经不是她以为的活人了。
而这时,璞园的仆从们已经消失大半了,似乎身边这位青衣人对他们来说如洪水猛兽,不用走近便能嗅到那股危险的味道,于是自动退避。
一路行来,李雪图颇觉狼狈,最熟悉不过的园子倒是有些陌生了。
璞园虽然闻名在外,但常年住在这里的只有自己一个,而她的祖父只有在盛夏时节才会过来避暑。她从没想过,为什么自己一个尚未出嫁的女子会被允许长期独自呆在这园子里,但现在看来,也许,她的祖父对此心知肚明。
可是,为什么?
李雪图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她只是带着这位不请自来的青衫客在璞园里穿行,去寻那一位追着附在春竹身上的灵物而去的白袍客。李雪图在脑海中描摹过无数遍璞园的图纸,也走了不知道多少遍脚下宽宽窄窄的小径,每条路都熟记于心,每个分岔口的分歧都了然于心,便是闭着眼也错不了。
“曾观三千山水,如今尽在吾手。”在璞园落成之日,她祖父很是自得地念了这么一句。彼时,她尚且不明白,但愈是年长,她就愈能体验璞园的妙处。
绘出璞园图纸的工匠,该是位谪仙。
然而,今日不同。
走着走着,她停了下来,不远处的照亭边是一株白梅,已经落了大半,只在枝叶深处藏着一星半点冰渣似的花瓣儿,像是从没化过一般。
可现在本是春末。
“……我……这里不对劲。”
青衣人没搭话,只是捏住了一片顺着风飘过的残梅。
梅是素白,放在这人指尖上透明如蜻蜓羽翼,呼吸间竟像是雪融一般化开了,一滴晶莹露水就这么悠悠淌下去。
李雪图一时看得痴了。
“没找到,”白衣人倏忽出现,一下握住了青衣人的那只手,“这里天时不对,太冷了。”
不知是不是李雪图的错觉,这人似乎瞪了她一眼。她想了想,终于记起了这人的名字,按照青衣人教她的称呼大着胆子开了口,“倪道友,璞园里只在过虹桥边种了十来株绿萼,照亭边上种的是十八学士,这里当真还是璞园?”
闻世芳笑起来,朝李雪图点了点头,“这里确实是璞园。”
又拍了拍倪霁的手,“没找到便算了。况且,冷一点不是刚好么?过几天,说不定还能看雪呢。”
可是璞园没有白梅。李雪图一时怔愣,忽然想起一件事——最开始的时候,侍女们都说莫名出现的小径尽头有另一片天地,莫非就是如此?
可那照亭分明是自己改过的样式。
思量间,二人已经登了照亭,李雪图赶忙跟了上去。
璞园依水而建,外通青湖,造园时,匠人们在鸣玉涧的尽头竖了一道闸用以调节水位。站在照亭,可一窥璞园大半风光。
而两人现在望的,正是鸣玉涧方向。
“那是谁?”
顺着目光望过去,李雪图发现鸣玉涧尽头赫然多了一个人,正慢悠悠顺着水流走着,时不时便停下片刻,只是目力有限,实在认不清。
她摇了摇头,满以为这两位不请自来的仙客会有些表示,但这二人却转而聊起了璞园。
虽然是祖父的园子,但真要论熟悉程度,世间可能没有比李雪图更熟悉璞园的人了。虽然落成时她不过垂髫之年,但自那一年开始,她便长居璞园,甚少住在李宅里,从来只在年关时回去几天。
三千山水不是夸大,她祖父是真的奔着这四个字去的。璞园引清湖水而入,东有盈水阁,西有西园,南北中轴线上,错落而立,冬日雪落时更是一绝。李雪图自信,便是和传闻中那些仙家府邸比,璞园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么讲着,顺着鸣玉涧一路走来的客人也到了照亭下,李雪图一下停住了话头。
这人一身安朝的三品官服,红袍烈烈,许是鬓发渐稀头上未戴乌纱帽,只随意戴了顶便帽,虽然年纪稍大,但可以看出此人年轻时该是个很俊俏的文士。
更重要的是,这人模样依稀有些熟悉。
见了三人,这人也是一惊,而后竟大着胆子登山而上,停在了照亭外。
李雪图的心猛跳起来,她想起来了这人究竟像谁,但……
“在下李滨,敢问此处是何境界?”
李雪图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闻世芳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平平淡淡地说出两个字:“璞园。”
后面三人说了什么,李雪图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照亭外的白梅一点点飘落,极美。
檐铃仍然在响,悠长呜咽似鬼哭。
李雪图已经习惯了,寻常时分她都能枕着这声音安然入眠,但今夜,她睡不着。
她忽然记起了很多事。
她的记忆是从九岁开始的,彼时,由丞相朱跃题写的“璞园”二字刚刚刻上白石,院外宾客无数,满目都是各式各样的笑。
“这娃儿好生俊俏!”
她还记得这话是从一个年轻文人口中说出的,虽然夸的是她,看得却是她祖父。
彼时,她祖父刚刚辞官归隐,而李家一系的势力在朝堂之上仍然独占鳌头,也许,这位年轻人是觉得眼前老人终有一日还会再度出仕。
但他错了。
自那之后十年,曾经的宰相李滨再未出过桃源郡,就连所在的澄山县都很少出去。
如今已是第三历2458年,再怎么强盛的凡人也到了衰朽之年,如今的李老太爷虽然神智清醒,但腿脚已是不便,前两年就拄拐了,估计平生再不会远游了。
而在这十年间,自己做了什么呢?
李雪图的嘴唇哆嗦起来。看着璞园一点点完善,自己的身量一点点高起来?
不、不对!她分明记得母亲盯着自己时那一脸的惊愕!
寻常人家怎么会把一个九岁幼女放到空旷无人的园子里?
所以,她说不定也是个妖怪?
檐铃声忽然停了,李雪图陡然坐起,恍然发觉,没有了这般声音自己竟然有些不安。
“春……”她停顿少许,从月光的缝隙里瞧见小桃正在安睡,眼下青黑未消。她是寻到的唯一一个生人。
李雪图还记得,小桃是三年前来璞园的,父母双亡,家无田产,于是打算自卖为奴,偏偏那一日自己恰好出行,于是带了回来。
和春竹不同,小桃有些傻气,做事总是慢一拍,但她是为数不多能把璞园里的草木认全了的,平日里静观阁外面的草木便是有她养护的。
不忍打扰她睡觉,李雪图便自己披衣起身,推开了门。
檐铃未断,只是不再呜呜作响。
是倪霁。正轻飘飘从檐角跃下。月色下,这人的脸色格外难看。
李雪图有些心惊。白日里看,此人虽然话稍稍少了些,但也能理解,毕竟女儿家在外行走,若是整日端着一张笑脸,难免给人好欺负的感觉,然而这人如今的脸色,实在是……
令人害怕。
“你这风马有些古怪,我已经替你封住了其中灵物,往后不会再响了。”许是瞧见了李雪图的神情,这人眉目间的冷厉一下收敛,看着倒是温和了许多。
李雪图没好意思告诉这位好心人自己已经习惯了,最后只默默点了点头,“多谢。”
“小友喜静,深夜如此,实在是打扰了。”另一位无声无息地从背后绕出来,朝李雪图歉意地笑了笑,手很自然地揽住了倪霁。
眨眼间,本来披着一身冰冷月光的人就化成了柔软的银绸,轻飘飘地贴上了青竹。
两人身高相仿,甫一出现,倪霁就转移了视线,似是天地间只有她二人一样。李雪图不敢多看,只得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这檐铃终日响着确实吵人。”
闻世芳朝李雪图微微一笑,便带着倪霁走远了。
不过两三步,二人便消失在了视野里。
李雪图微微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艳羡还是叹息。
白日里,她便隐隐觉得这二人的关系不似寻常情谊,如今看来,她倒是一点没有多想。这样的人,她只是听闻过,如今真见到了,难免有些茫然。
若自己真是妖怪,那么家里从未跟自己提过嫁娶之事便是理所应当的了。
这么一想,李雪图突然笑了出来——还是做妖怪好,自己就只想终老璞园,做什么别家妇?
两位既是仙客,那想来也没有凡人的诸多烦恼忧惧,自该是如此逍遥自在的。
离开静观阁,两人停步,头顶月色明净,身侧竹影潇潇,三步外便是漫漫青苔,确实是十分清雅之境。
只是,一眨眼,二人脚边便多了一个胖娃娃,看着不过三五岁模样,毫不在意地啪唧一下坐下,嘴巴一瘪就要嚎起来。
刚泄出一点声儿,闻世芳便低头扫了一眼,胖娃娃心里一凛,已经到了嘴边的泣音便自动化成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就这么默默地哭着,其实倒更可怜了。可惜二人都是“心狠手辣”之人,一点不为所动。
“这么大了,应该会说话了吧?要不然整天在檐上念叨什么?总不见得是哭了一整天吧?”倪霁冷冰冰地开口,“李雪图是怎么回事?”
胖娃娃捂着嘴,眼睛显出些古怪的灰蒙蒙,似乎有些视物障碍,“我……我不知道。呜呜,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在唱歌,唱歌都不行么?”
“谁教你的歌?”
“我,嗝,从别处听来的。小桃姐姐唱过的!”
“那你呢?什么时候有的灵智?”
“……呜呜呜,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倪霁脸色更冷了几分。
闻世芳对这个檐铃化形的小妖不抱什么希望,于是便示意它可以走了。
至于某位剑客……
仗着无人,闻世芳很自然地侧身啄了一下倪霁嘴唇,笑道:“无妨,不过是在璞园里多住几日而已,李雪图不是也同意了么?此处风景绝佳,又颇有意思,不好么?”
猝不及防的倪霁颇有些狼狈,自她醒来后,这位看着不太好接近的元君便像是转了性,无所顾忌到近乎肆意妄为。
不过,这倒是很有些昔日自己在海外小岛上的大胆风范……现在回想起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倪霁脸皮愈发红艳,要不是为闻世芳还拉着她,说不定就直接转身逃离了。
沉默了许久,她才平复了心绪开口道:“此处颇有些古怪,天时紊乱至极,若是李雪图心存歹意,也说不准能弄出些什么古怪东西来。”
闻世芳越看越觉得倪霁仍然通红的耳垂十分可爱,但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神倒是难得不好意思下手了,于是伸手摸出了一个硕大的桃子,“小小年纪便忧愁至此,老了怎么办呢?”
这桃子约莫小半个成人脑袋大,已经完全超出了桃子应该有的大小,看着着实有些诡异。但这大桃子颜色浓淡得宜,一看就是在树上熟透了的,而且刚拿出来就飘散起一股浓郁的甜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乌有仙桃,璞园里流落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好东西之一,据澄山县的人说吃了便能在几日内百忧俱散,百病皆消,一身轻松。只是要小小地付出一点代价——吃了这桃子后,家里一件东西会莫名消失。
不过,闻世芳和倪霁二人只是觉得,这桃子还挺多汁清甜的。虽然没有传闻中的无忧效果,但也少不了她们什么东西。
倪霁倒是不馋桃子,只是看着眼前这人的笑脸有些恼,于是拿走桃子,恨恨地在某人指尖上啃了一口,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说道:“自生生血河开后,这世间愈发古怪了。垂垂老者可在此重见其盛年模样,衰败桃花可幻化人形,同一园内有四季之景,这样时间、空间完全错乱的情况居然能安然存在于这么一个川北小城,川北气数多半要变了。”
“若是不变,岂不古怪?”
倪霁干得嚣张,闻世芳却不为所动,只笑眯眯地回了一句话,眼神仍旧温柔平和,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纵容。
这神情倪霁很熟悉,熟悉到她完全没有成就感。这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并不好受,于是,仗着这份纵容,倪霁开始得寸进尺。
月夜寒凉,白日里璞园中时节不过仲春,而现在愈发有倒着时间线,朝隆冬发展的趋势,水边青竹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落,没几个呼吸,原本郁郁葱葱的竹林便成了一片枯黄。
谁也没有理会,但在耳鬓厮磨间,小半个脑袋大的乌有仙桃被失手落了下去。
柔软而有分量的桃子砸在厚厚的枯叶地上,虽然没有摔得稀烂,但还是裂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几滴粘稠的桃汁逐渐渗了出来。
桃汁沾到枯黄落叶的那一瞬,二人似有所感地看向那只桃子,下一刻,一株桃树在滴水成冰的隆冬竹林拔地而起。
满枝都是灼灼桃花,耀目如天边云霞。
而在不远处的静观阁,熟睡着的小桃陡然惊醒,突然想起自己昨日剪枝漏了一株角落里的垂丝海棠。
夜已经深了,而且……小桃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呼啸风声,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一条窗缝,立刻就被窜进来的寒气冻得一哆嗦。
该加被子了。就着一点点月光,小桃从外间抱了两条厚被子出来,小心翼翼地给看上去睡得很不安稳的李雪图盖上。
而后,自己睡去。
不远处,倪霁盯了一阵眼前这株桃树,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小桃?”
闻世芳俯身拾起一片落花,就如白梅一样,桃花瓣一落入手掌便开始消融,但在那一刹那,她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但更加消瘦青涩的面庞,脸上泪痕依稀。
是那个在春竹睡过去之后,被李雪图唤来贴身服侍的丫头。
“大抵,她是吃了乌有仙桃进来的,因为身无长物,又满心忧惧,于是便是身魂同入。”
倪霁向静观阁的方向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古怪,“……倒是挺心善的。”
闻世芳一笑,“要不然桃源郡的人就不会唤她‘仙人了’,多半该是魔头吧?”
璞园虽然愈来愈生人勿近,什么捕风捉影的事情也往上面套,但偶尔流落出的东西多半没有危害,只会给人造成一点小烦扰。
就如乌有仙桃,几日的无忧所要付出的代价多半极低。被换走的东西不一定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好些人家里少的只不过是些锄头、扫帚、茶碗之类的,但也有些人家少的是随手挥就的字画诗帖,当然,昂贵的金石古籍也有不是没有少的。
于是,出乎意料的,乌有仙桃在一众文人雅士里受到了极大的追捧,吃了仙桃之后有原本不值一文的东西被“仙人”挑走了,那主人家便是独具慧眼,很有些赏玩的眼光!
这种事多来了几遭,这位在桃源郡越传越邪乎的“仙人”名声也愈发扑朔迷离了,不少人都觉得,这位看不见的“仙人”该是才高八斗、六艺皆通之辈。毕竟,人人色变的极乐天音也是出自这位之手。
桃源郡的传闻中,要是在夜深人静时莫名听到了乐声,尤其是那种一听便令人心醉神迷的,那八成就是家里有人要去世了。
至于究竟如何,闻世芳和倪霁二人尚未见识到便进了璞园,不过以倪霁的眼光,这多半是没有的事。
李雪图看上去没有那么闲,修整园子已经够她忙的了。而且这位璞园真正的主人看起来倒像是一无所知似的,二人接连试探只落得一张茫然惊慌的脸。
不过这副模样却十分符合李家三小姐在澄山县的名声——深居简出的善心人。
如今世道跟多年前不同了,便是没有走上寻仙问道这条路,未出阁的女子也多有在市井街头抛头露面的,虽然有些人家仍是忌讳,但李老太爷多半是在秦都见惯了世面,对膝下儿女孙辈的管束也开明得很,平时没少给澄山县女子学堂捐钱。
在李老太爷的众孙辈里,李雪图这个三小姐很不起眼,从没有人想过,如今风头正盛的“仙人”居然会是这位甚少离开璞园的李家三小姐。
倪霁看着荒疏竹林里那株不合时宜的桃树渐渐颓败,粉霞般的桃瓣在隆冬的寒风中萎顿凋零,忽然抬手将它移到了更靠近静观阁的地方。
“……四时有常,多来几回这桃树大抵便死了,怪可惜的,靠近园主的地方,总归正常点。”顶着闻世芳调侃的眼神,倪霁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
明明这人不久前还在凶巴巴地吓唬着胖乎乎的檐铃小娃娃,现在又这样温柔小心地对待一株桃树,一般人早就有些非议了,但闻世芳只觉得可爱,同时一点没觉得倪霁的恐吓有问题——那唱了一整天的檐铃确实吵闹了些。
于是点头附和,还慢悠悠地畅想了一番,“若是喜欢,我们便寻些品相好的移栽到不问天上,反正不问天空得很。唔,我记得白大家似乎收了一个养护灵草很有一手的徒弟,到时候可以问问她,对了,阿萍那里应该也很有希望……”
倪霁听得有些害臊,盯着闻世芳的眼神却执着地不肯移开,甚至愈发闪亮。她很喜欢这人如今的样子,看上去轻松畅快,全无烦恼。
当年从生生血河里走了一遭后,她们二人谁也没落着好,闻世芳醒得比她早,但短时间内得而复失的天南火和早就出了问题的归去来灯终究造成了重创,还在也许是天道垂怜,居然没落下什么隐疾。
最后却是自己让她担心了许久。如今想来,倪霁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酸涩,那样守着某个人独自等待的苦自己一个人受就够了,怎么……
那些时日,她像是陷在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大梦里,又像是只经历了灯灭的一瞬间,而等她终于醒来,已经是三年之后了。
彼时,蒋瑛掀起来的滔天巨浪已然平息,但余波仍然扩散,四洲皆因为新生的古怪妖兽们暗潮涌动,天麓山和杏花洲破天荒地各退一步,云栖吞并白玉京,虎林封山十年,南华观则借着风雨山庄之力,将整座姑射山搬入图卷中,从此更加难觅踪迹。而在诸多风波中,最要紧的便是无名君。
无名君——易灵安
这位无名谷的后人从生生血河出来后便引动了天相,在不归海的腥风中,代表大宏愿的金光璀璨如金乌,硬生生照得不归海如同九天金宫。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发了什么宏愿,但这位背负着造化门千年传承的无名君从此便再未出过青州。
当然,这些事情其实和闻世芳、倪霁二人没有太大的关系,三年对于她们的寿命而言并不算长,但对于这些事情而言,明显太长太长了。
于是,在确定了倪霁身体没有问题后,二人便抛下一切,下了云栖,一路游山玩水,走到哪儿算哪儿。
就算是在天门尚未断绝的时代,生生血河也是极为诡异、常人难以想象的存在,在如今这个时代本不该显世,虽然只在现世维持了三刻钟,但造成的影响已然波及四洲。
虽然本是打算游山玩水,但一路上,她们没少解决那些以从前的修仙者来看不太符合路数的事件。
这一回就让她们碰到了璞园。
话早就讲完的闻世芳哭笑不得,对面这位平时挺机灵的剑客虽然现在看上去毫无异样,但闻世芳知道,她早就已经神游天外了。
也不恼,某人只是坏心眼地捏了一下倪霁温热柔软的耳垂,莫名其妙地轻声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走了神的倪霁其实什么也没听清,但这并不妨碍她乖乖地点了点头,一副十分赞同的模样。
闻世芳忍不住笑了,“都学会敷衍了,一看就知道没有好好在听。”
倪霁再次红了脸,后知后觉地发现闻世芳应该是在刚刚给自己挖了个坑,而毫无防备的自己就这么直愣愣地噗通跳了下去。
丢人……
不过,闻世芳也是见好就收,没再逗弄倪霁了。毕竟要是真把某人惹恼了,自己倒有些以大欺小的意思,而且多半会在某些时候被翻旧账,那可不太妙。
“总之,时候还长着呢,不问天那么空,也省得我们琢磨那些东西该留,那些东西不该留了。”
这么说着,闻世芳便牵上了倪霁的手,打算去李雪图给她们安排的客房,按照寻常
175. 山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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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三十年,虎林黄家终于有人再一次正式登上了云栖。来的是黄虚白,迎客的是倪煦,辈分相当,从前也是见过的,按理说很合适。
但不说现下的虎林如何,如今的云栖可不是从前的云栖了,倪煦也不是从前那个众人交口称赞的温润修士了。
偌大一个白玉京便是在倪煦手上被改了姓氏的。
见过礼之后,黄虚白看着倪煦依然和气的神色,心里倒是有些古怪了——这人面上看着没什么变化,但精气神到底不同了,竟是有些像从前那一位谷主。
旧友重逢本是幸事,但要是如今天这样,便也不好开口叙旧了。
于是,黄虚白直接开了口:“此次前来是为了三长老,听闻她正在云栖做客?”
倪煦一笑,也不多说,只点了点头,“正是。随我来吧。”
黄家三长老,曾经专修言咒,几月前为了搭救自己进入谢家禁地,而后就到十二阁“做客”去了,自此以后再无音讯,直到不久前有消息传来,说这位差点被认为已经身殒的长老正在云栖。
探明了消息真假后,黄虚白便带着十二上了云栖,名义上只是个人拜会,但实际上是为了“请”回三长老。
黄虚白是第一次上云栖,倪煦便绕了一个大弯,像着从前的模样熟门熟路地介绍了一遍,十分周到妥帖,连十二都没落下。
“十二道友,云栖非比虎林,妖兽不多,要是道友想化作原型,可到月湖附近,此处人迹罕至,风景也好,我已经让人在周围布下了禁制,定不会让弟子打扰。”
黄虚白觉得怪怪的,但倪煦一向如此,而且,十二也挺高兴的。
一直到她发现倪煦安排的客房在琼花林时,她才意识到,大概这里面确实有点问题——是三长老在倪家的地盘出事了,所以倪煦才这么小心谨慎?
说是做客,但那不过是委婉的说法,实际上是因为什么谁都知道。随便一个俘虏能住到琼花林?这里不一向是招待贵客的地方么?
看着黄虚白愈发狐疑的神色,倪煦神色自若,停步微一躬身,“这里便是三长老的院子了,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进了院子,别有洞天,外面看起来小小一个豆腐块,里面却是一应俱全,亭台楼阁、花圃水榭造得精巧无比,绝对不是市面上那些大通货。黄虚白一眼便在葱茏草木中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脚边卧着一条半人高的巨狼,远远看去像是一团落地的阴云。
嗅到了外来者的气息,原本仰躺着的巨狼噌一下站起来,三只血红的眼睛就看向了黄虚白和十二这里。
黄虚白远远行了个礼,“三长老。”
黄澄阴阳怪气地呵了一声,卷起一道狂风就把二人摄过去,看也不看黄虚白就道:“呦,那老东西终于想起我了?”
黄虚白有些尴尬,三长老向来如此,与人说话总是带着三分刺,族中总有谣言说是她修言咒修太久不会讲人话了,但黄虚白总觉得,三长老就是故意的。
眼下如此,便是十二万分的不满意了。
还没等她应答,黄澄就一甩鱼竿,飞快地补了一句:“我是不会回去的。”
黄虚白哑了声。三长老虽然已经破了言咒,平时说话不好听归不好听,总还是十分简练的,像如今这口气,便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只是十分古怪。
黄虚白本预料着云栖会开出什么价码才放人,但从得到消息到踏上云州,倪家一个字儿都没提。一路上,就算是她百般暗示明示,倪煦也只当听不懂,跟个呆愣愣的泥人儿一样。
瞧了眼三长老的神色,黄虚白折了根长树枝,又摸出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塞储物袋的陨铁条儿,再从十二身上扯了一根头发,现场做了根鱼竿儿,也在太阳底下找了个地方钓起鱼来了。
觑了眼黄虚白的简易鱼竿,黄澄不屑地冷笑一声,轻轻踢了脚卧在脚边的巨狼,“青屏,去跟那小老虎试试身手。”
砰——
呼吸间,青屏就和十二打了起来,而黄虚白和黄澄还在钓鱼。
黄虚白钓了几天鱼,青屏和十二就打了几天。
黄虚白一条鱼都没钓到,十二倒是赢了好几次。
许是看在小老虎的份儿上,黄澄终于肯正眼看一回黄虚白了,只是这眼神吧……
着实像是看傻子的眼神。
黄虚白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黄澄连暗示都没有,她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猜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快,她就明白了为什么——虎林传信,封山十年,内外禁行。
这意味,就算是她“赎”出了三长老,她俩也回不去了。
黄虚白立刻意识到了另一件事——家主是故意把她派出来的,而三长老大概一早就知道这件事。
冲到三长老前质问是不可能的,太幼稚,太无理取闹了,黄虚白干不出这种事,她只是吃了一条三长老钓上来的鱼。
只一条而已。
但这真的很有效。
正好逮着偷吃现场的黄澄果然开口说话了:“黄虚白!你好样的!几个月不见你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了!我真是看错你了!”
三长老脾气暴躁,发怒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但为了一条普通的鱼气到脸色通红,周身气势攀升,恨不得当场揍掉小偷半条命也是少见的。
黄虚白也呆了,下意识扫了眼盛鱼的水桶,还有两条,少是少了点没错,但确实是普通鱼。
眼看着主人要被怒火淹没了,十二威胁性地上前一步呲了呲牙,而还在叫骂的三长老就更生气了。
“黄虚白,管好你的老虎,信不信我拆了她做虎骨酒……”
悠远的铃铛声响起,还在纠结鱼的黄虚白只见三长老脸色变得飞快,眨眼就从怒发冲冠转到了阴云密布,还是那种浩浩荡荡地卷过来却憋了半晌没掉下一滴雨的云,用不太文雅的说法便是“吃了口屎”。
黄虚白因为自己的联想掉了一堆鸡皮疙瘩,看向三长老的眼神倒是十分愧疚了。
“不就是鱼么,再钓就好了,何必生这么大的气,要是不愿意费劲,我这里要多少鱼有多少鱼。”吴萍说着就从不知道哪里提溜出条鱼来,又大又肥,鳞片上彩光熠熠,一看就不是凡品。
“讨债精。”黄澄恨恨地瞪着容光焕发的吴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要说这债,那还是许久以前欠下的。
彼时,黄澄刚刚破了修习了一甲子的言咒,已然重创之际还在被人追杀,而虎林远在千里之外,可谓是命悬一线。
而恰好路过的吴萍便好心救了她一命。
救命之恩怎能轻易报答?黄澄自忖从不亏欠她人,这一回却一下欠了个大的。于是乎,常年不开口的黄澄给了吴萍三个许诺。
只要不是灭人满门之类丧尽天良的事,她都可做得。
一人留了命,一人得了报答,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但坏就坏在,吴萍并未用自己的真实容貌,而追杀黄澄的修士,是十二阁的。
所以,等到三个月后,黄澄杀回去的时候,她便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的救命恩人居然就是十二阁的新阁主!
救了自己的和追杀自己的,是一伙儿的!
怎么看都像是在讹她!
可天道誓言已下,黄澄不管再怎么不愿意,她也不得不履行第一个允诺——不再追杀十二阁的修士。
当然,某种程度上引起这一切的青玉芝便归她,与十二阁再无瓜葛,而过意不去的吴萍还以私人名义准备了一堆补偿送给黄澄。
虽然黄澄后来一个都没收,全部原路返还了。
这事情实在离谱。吴萍本不打算再提那三个允诺的事情,但很快,事情就自己找上门了。
青州雪原有异星坠地,疑似异宝出世,而最先发现异宝的,正是十二阁的人。
当时的青州还没有立下十二阁,风廿四正是替吴萍前去侦查的人。
按照这位浮萍精的大胆设想,既然青州外围都已经被占满了,那么十二阁不妨往内境走一点,到时候派一些耐寒的修士去就可以了。
于是乎,风廿四就带着任务上路了。
可能是出门时左脚先迈了出去,也可能是因为路上吃了太多肉,总之,等风廿四回过味来时,屁股后面已经跟了一串修士,个个都凶神恶煞,盯着风廿四犹如盯着一只肥美的兔子。
听风台出身的风廿四当然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兔子,但人实在是太多了,一路上还有些不明就里就知道随大流的糊涂修士,一看人多就觉得异宝肯定在前头那个倒霉人身上。
风廿四是真的冤啊,她只是被异宝砸了一下,瞬间就昏了过去,别说异宝在哪里了,连那被吹得天花乱坠的异宝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吴萍当然不是置手下安危于不顾,只知道压榨人的混账,但她那时也是分身乏术——海国的第一座十二阁立下还没过半年,海国主就翻了脸,扬言要把十二阁的人都喂给自家的海兽!
那可是一群三年吃一顿,十年拉一泡的蠢东西,被吞了进去就别想着全乎着出来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吴萍只能一边和海国主周旋着,一边紧急调人搜寻风廿四的行踪。
十二阁虽然异人颇多,但青州的亡命之徒们也不是善茬儿,人生地不熟之下,风廿四没找着,十二阁的人手倒是折了好几个。
好在,黄澄当时也在青州。
第二个允诺就这么被吴萍用掉了。
黄澄自然是不高兴的,她来青州为的也是异宝,这么一来,别说是异宝了,她带着人连逃命都费劲。
本就结下的梁子就这么愈发难解了。
自此以后,吴萍倒是消停了很多年,既不提倒霉催的天道誓言,也没再送过赔礼。黄澄也很少再亲眼见到过这人,只是偶尔在某个素不相识的嘴里听上几耳朵,内容总不过萍踪客又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无聊得很。
一直到无名谷横行之时,谢棠用黄虚白一举将黄澄钓了出来。
黄澄本以为自己要阴沟里翻船,栽在杏花洲了,但没想到,最后居然是吴萍借着那蠢到不可救药的天道誓言把她带走了。
吴阁主是很少做赔本买卖的,带走黄澄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但有些事情是不能用盈亏来衡量的。
吴阁主兜了一大圈,心思在九天十地里蹦跶了个遍,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听闻虎林秘法甚妙,不如讨教一二。”
黄澄当即就和她打了起来。
黄澄也不是什么一心求死的蠢人,她只是实在看不惯吴萍——长着一张天真烂漫的娃娃脸,心肠却是九曲十八弯,不就是觊觎黄家的秘法,想给大半不是人的十二阁增添些助力么,至于这么折腾么!?
打完了架的黄澄点点头就跟着吴萍回了十二阁,而后不管外界如何风起云涌,尸横遍野,她都冷眼旁观。反正,有黄蛰在,黄虚白定然能回虎林。
要说虎林有什么好的,也并不见得,族内的互相倾轧一样是有的,且说黄虚白,虽然得了老祖宗青眼,但家主那里的反应一向是不咸不淡,便是黄澄她自己也吃了许多亏,最要命的一次就是被人设计破了言咒,于是才铤而走险盗取青玉芝。
所以,当藏锋道人失踪的消息传开后,黄澄就不打算再回虎林了。
不过登上云栖却是个意外。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总归是吃了十二阁的饭,因此当有人瞄上了十二阁时,黄澄也不好意思当作没看到,二人于是便受了重伤。据某位人参精的说法,这伤很难办,虽然面上容易好,但容易留下暗伤,最好还是去云栖求取些上了年份的琼花。
黄澄本打算就此作罢——谁都知道黄家人上不了云栖。但没想到,还真让她给上来了。黄澄自忖,这多半是看在倪蕴的份上,这一点上,萍踪客的名号到底管几分用处就很难说。
只是这么一来,她和吴萍之间就更加算不清账了。
黄虚白不清楚之间原委,只瞧见了自家三长老急剧变化的脸色,以及默默变成人形退到后面的青屏。
倒是十二,一瞧见那条鱼就露出了垂涎欲滴的表情,看得黄虚白怪不好意思的。
吴萍微微一笑,随手把鱼抛给十二,“看你还没完全长成,多吃点这个是极好的,要是没有了再问我要就是。”
回头又朝黄澄踱了几步,脸上闪过些忐忑不安,笨拙地安慰道:“这些日子闲得很,不如我来陪你钓鱼吧?钓上来都是你的。”
黄澄只从喉咙里蹦出一个字:“滚!”
吴萍没有走,相反,她还掏出了一根颇为不凡的鱼竿,坐到了岸边上开始钓鱼。
位置就在黄澄的斜对面。
黄虚白来回看了几眼,便觉尴尬,打算走人。
事情也不打算问了,刚刚是她糊涂了,这么浅显的事怎么看不出来呢?无非是家主嫌她多事,打算扔她出去换个十年清净而已,而三长老大抵是真的做客在此。至于黄虚白是死是活,就全看她的造化了。
不过这一点,黄虚白倒不是很担心——以她的实力,再加上一个十二,只要不是有人恶意围攻,总还是能四洲畅行的。
但是来都来了,要黄虚白立刻就走,她也有点遗憾。错过这一回,再要上云栖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这么一想,黄虚白就愁苦地摇起了扇子。
吴萍看出了这人的心思,毫无前辈风范地扔了粒石子过去,“你可是倪煦亲自带上来的,急着走什么?”
黄虚白一想也是,于是便怀着些许心虚地住下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黄虚白压根就没想过要瞒下自己在云栖上这一事。在她看来,这有什么,总不能立刻就有仇家找上门来吧?
来的确实不是仇家,而是凑热闹的。
倪蔚向来是很喜欢热闹的,更何况这回是大名鼎鼎的黄虚白。
早有传闻,这位被外界公认为下届黄家家主的同辈很是了不得,见过此人的修士是吹得天花乱坠,倪蔚早就被勾得心痒难耐。
规规矩矩敲了门,客套了一番,倪蔚的眼神却是不自觉地在黄虚白身后的一个修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好生高大!好生凌厉!好生漂亮!
须知,倪蔚所谓的漂亮可不单单是皮相美,这人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套歪理,看什么人都能寻出个缺陷来,就算是自家的那几个也被她嫌弃过于冷硬,要得她青眼是难如登天的事。谁知道到头来却是一只妖兽入了倪蔚的眼呢!
很巧,黄虚白也听闻过倪蔚的名声,当下就把十二挡在了身后,客客气气地接了倪煦早就忘了的话茬,不知从哪里搜刮出一箩筐废话来,居然还真的又聊上了。
瞧着黄虚白的态度,倪蔚很快也回过味来了,顿觉冤枉,发誓要把这人的错误印象扭转过来。
于是便隔三差五往琼华林里头跑。
可这一回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岔子,倪蔚往常用来交际的方式居然都没用了,几回下来,不管是十二还是黄虚白,看她的眼神愈发不对劲。
倪蔚略一冷静,自知出了差错,便消停了几天。
几日不见,黄虚白只当这位盛名在外的大修士是碰了一鼻子灰,不打算再凑上来了,于是便带着十二打算去云栖外兜一圈。刚踏出园子,就瞥见不远处有一个人急行而来,一见二人便停了下来。
来人迟疑了一下,朝二人点了点头后就摸出了一个木匣子,有些生硬地开口道:“十二,道友,这是倪蔚托我送过来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黄虚白心里一动,刚想回绝,这人却像是早有预备,放下匣子就跑得没影了。
十二扫了黄虚白一眼,上前打开了盒子——是一张请帖。
却不是请黄虚白的,而是单单只请十二的。
月中集,云州小有名声的妖修集会,据说这一回就在云栖附近开。
黄虚白神情莫测地盯着请帖看了半晌,忽而扭头道:“十二,我给你换个名字吧?”
她是个文雅人,取名这种事是慎之又慎,偏偏又碰上十二一副什么都好,我什么都可以的态度,于是更加举棋不定,生怕自己干蠢事,扇子摇了三天也没定下来。
一直到了月中集的头一天,十二仍然只是十二。
黄虚白心有不甘,只觉得一身学问全无用处,看向十二的眼神愈发惭愧。十二倒是无所谓,她当然知道十二这两个字更近于编号,而不是人名,但“十二”还是有好处的。
简短好记不说,还非常清晰地标记了她和黄虚白相遇的时间。要知道她那时候还是
176. 山花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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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谢道之
八岁,我初入杏花洲,拜在了谢卉门下,余生注定要做一个傀儡师。这也是谢卉收我的唯一理由。她说,我很适合修习傀儡一道。
她是对的。
在此之前,我只是中陆城外游荡的乞儿,终日与野狗争食,带着我的老乞丐说,我是他在路边里捡来的,无名无姓,什么印信都没有留下。
老乞丐随口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小道”。
都是乞丐,恃强凌弱才是生存之道,小的和老的就理所当然地是乞丐中的最底层。所以,老乞丐的死,我早有预料。
但我没有想过,他会死在仙人的手里。
准确地说,他是被两个打架的仙人波及了,而后死得尸骨无存。
中陆城里有仙人,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中陆城里就算不是仙人也很安全,不用风餐露宿,这也是城外乞丐们的共识。所以,当那个打赢了的仙人问我想要什么时,我说,我要住在城里。
做乞丐,最要紧的就是会看人脸色,我当时立刻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一个不好满足的要求,因为那个仙人的脸色很古怪,茫然又犹豫,几乎就不像是那些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仙人了。
我刚想改口,但她却摇了摇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而后没有嫌弃我身上的脏污,把我浑身的骨头都捏了一遍,最后又递过几根丝线和十来块铁片,让我按照某一个已经搭好的样式组合起来。
很简单。
于是她就带我走了。
几天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不仅是住进了城里,还住进了杏花洲,一个都是仙人的地方。
我也要做仙人了。
“不是仙人,我们只是在修炼,”那个人停了停,看起来有些嘲讽,“世间已经没有仙人了。”
过了这么久,我还是记得她说那句话时的模样,尖锐非常,像是心里一根拔不出来的活刺,时间只会让它愈来愈明显。
三个月后,我识得了一些字,她也终于从满屋子的零件里回神,带我去了一个烟气缭绕的地方,点了一盏灯。
她告诉我,那是我的命灯,另外,我现在叫谢道之了。
也是在那一天,我见到了谢棠。
那约莫是一次族内小比,衣着齐整的少年们以各种方式搬起一块块巨石,脸上的神情是我几乎从未见过的表情——自豪。
但这仍然不能掩饰场景的搞笑——纷飞杏花中,他们几乎像是奋力搬运着一块块巨大馒头屑的蚂蚁。
谢卉视若无睹,只告诉我,谢家锻体之法举世无双,他们是在打熬身体,今后我也要去。
然后就从一堆面目差不多的少年中拉出了一个人,告诉我,以后上半日就跟着她练了,下半日再回绛红小筑帮忙。
这个人可能还是不一样的,起码她看起来很友好,而不是周围那几个人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敌视。
拳头在空中荡出悠悠痕迹,木剑划破虚无的水流,谢家主的女儿,自然是天纵之资,就算是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野孩子也看得出来。
但老乞丐曾经念叨过一句话,人往高处走,所以他怎么都要呆在中陆城附近,起码,这里食物更多,仙缘也更多。
所以,既然住进了这里,我就没打算再走。
我白日里学外功,帮谢卉打磨零件,晚上认字,什么都很慢,自然有的是人来嘲讽我。
谢棠从来不是那些人之一,她会帮我赶走她们,甚至还会暗中把他们坑去关禁闭。
我很感激她,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谢家主的女儿,什么都不缺。谢卉捡来的小孩,一无所有。
命灯点燃的第五年,我做出了第一个傀儡,也终于到了知白境大圆满,那是一个谢家子弟们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修为。
但傀儡不是。
在此之前,只有谢卉一人能以如此低的修为独立完成一只傀儡的制作。
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嗯,除了谢卉和谢棠之外。
送了我一块防身的玉佩,谢卉仍然埋首在零件中,只偶尔差使我去藏书阁借几份玉简,去执事堂挂几块任务牌,又或者带着象征她身份的请柬去春和台带点东西回来。
而那一日的谢棠,格外意气风发,眉梢眼角尽是快意,春风都不及。
她一直走的是体修的路子,是谢家最古老、最传统的一路,现任家主、上任家主、上上任家主,乃至不知道往前数多少都是这一路的。所有人都默认,既然天资纵横,又是家主的子嗣,自然是该修这一道的。
哪怕,其实谢家并无如此家规,哪怕,当时的杏花洲也默认在弟子们修为到达补鉴时,可以改修其他。
我知道我的路就在傀儡上,所以从不在意。但我也知道,谢棠不是。
她请我去喝茶,在缭绕的水汽中,她拿出了一幅画。
虽然不懂画,我还是能感到,这幅画极好,尤其是画卷后的题字,望之令人心神一凛。
看着我诧异的表情,谢棠有些得意地告诉我,她要走了,去风雨山庄。
二、白珧
庄静一入我门下的时候,我还刚刚在长卷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那是历任风雨山庄庄主要做的第一件事。
而后不久,就是抚舟崖的大战。
我没能救下悬云的弟子,也在之后的事情上完全插不上手。我知道,造化门的覆灭没那么简单,可造化门已经无人了,我不可能为了那些死了的人去和整个三洲作对。
庄内一片太平,我便把许多时间消磨在后山上。静修、下棋,偶尔和几位妖修探讨一下海棠的养护之法,教导庄静一的事情也挪到了后山来做。
她是书商出身,意外得了机缘拜入风雨山庄,我选弟子的时候,她已经在庄内弟子里很有声望了。入门之后,她也不负众望,修炼之道走得顺顺当当,很快就到了观我境。
我对她很满意。只可惜,也正是因为入门太晚,她的修炼已经定了型,《狂客帖》是修不了了。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便和她对弈,和文雅娴静的外表不同,我这位开山弟子棋风诡谲多变,对付起来很是棘手。
杏花洲那只纸鹤落下的时候,我刚刚输了一局。
谢天影托我照顾某个刚入门的小弟子,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人是她的女儿,不出意外的话是四方明镜的下任执掌者。
我知道,近年来杏花洲有不少弟子都已经不拘泥于体修,修什么道的都有。但谢棠这个身份的,确实古怪。风雨山庄和杏花洲并没有太多交情,我都忘记上一次遇到谢家人是在几时了。
庄静一便立刻派上了用场,庄主大弟子的身份很适宜去教导新入门的小弟子们。
她是个很通人情的,一听就笑了出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隐约觉得自己是太无聊了些。
过了半个月,她又来找我对弈,我又输了。
郁闷之余,她告诉我,那个叫谢棠的小弟子还不错,我应该会喜欢。
我不懂这是个什么意思,本想亲自去看,但觉得有些不妥,于是便借着赏秋的名义,开了一次弟子大会。
内容总归是很无聊的比武,当然,在风雨山庄,比武也可以叫做边打架边掉书袋。不过,要是双方同意,来一次不动用一点灵力的比试也不是不行,只是场面难免不那么抓眼了。
风雨山庄初立之时,只有书画两道,后来才逐渐添了弈道,乐道等等,到了如今,庄内诸道驳杂,我修得是书道,祁梦鹤走得是画道,而像草帽散人这种说不清的也有,我怀疑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修的道叫什么。
我对庄内这些弟子并不是很抱期望,气运总有高低,这一代的风雨山庄有些不妙。
事实也差不多如此,看了好几天,本想收个徒弟的祁梦鹤和草帽散人一个人也没看中,就连备选都空空荡荡。
一直到草帽散人看到了谢棠。
据说,这位出身杏花洲的修士当时正在抓耳挠腮地和人对弈,不动用一丝灵力的那种。
两人都是臭棋篓子,不过谢棠赢了,尽管花了点时间,准确地说,是花了三个时辰。
而后,在三个时辰内都安安静静的灵力突然就有了用武之地,谢棠暴起,将她对面的弟子打了一顿。
动作干脆利落,伤势控制得恰到好处,一看就是打架打惯了的。
这些都是我从草帽散人那里听说的,被添油加醋了多少内容我也不知道。
我只看出来,草帽散人对谢棠很满意——她身上的草帽少了一顶。
草帽散人是个很古怪的人,被大长老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些岁数了,修道修得虽然晚,但境界涨起来却一点都不慢,百年内就安安稳稳到了观我境,连个坎儿都没有。
只是却像是不愿意见人似的,一有闲工夫,不是在那里编草帽,就是便往川北跑,一趟下来,多余的草帽也就散没了。
这草帽,没修炼过的人很好得,但在庄里,还是第一次出现。
我本以为事情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过去了,过不了几天,谢棠就会亲眼见证自己的名字被弟子堂的长老写到草帽散人的名字后面,而我只需要尽力再为祁梦鹤找一个弟子。
但我错了。
第二日,当我还在和草帽散人讨论能不能以草为媒介,既是纸又为墨时,谢棠出现了。
手捧一顶黄色草帽,态度恭敬有加,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很好听。
她说,她是来归还草帽的。天无阴雨,亦无烈阳,她不愿草帽于室内蒙尘。
我听明白了,她不愿意拜入草帽散人门下。
草帽散人立刻变了脸色,在那里假惺惺地威胁起了谢棠,说什么现在就要大雨如注了,而后就是十日高悬,最后还要楼坍屋倾,遍野无生人。
太离谱了,连威胁都不会,我本暗自嘲讽起来,但转瞬间就意识到,自己露馅了。
应该是笑了一声。
好在,谢棠也没憋住,笑得还比我大声。
草帽散人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脸色顿时变得很古怪,像是气愤自己被拆了台,又像是也觉得自己刚刚的话太假,忍不住想笑了,于是,一时之间,她的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儿瞟了,很有些左右为难的意思,背后那一顶摘不下来的草帽还给她平添了几分荒唐。
谢棠很快解释起来,她觉得草帽散人不是那样的人,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有了目标。
这回,草帽散人似乎铁了心地要做一个恶人,给我递了一个不要插手的眼色,她就板着脸冷冷地问谢棠到底打算修什么,拜谁为师。
谢棠低下了头,看起来终于有些踌躇了。
我盘算着她的回答,多半是祁梦鹤。毕竟朱冠雪衣,模样极佳,很有卖相,当年在清都山化鹤三千的事情到现在还有人在传唱。修士们大多都吃这一挂。要不然也可能是大长老,或者二长老,和弟子接触得多,为人温柔,每次都很受弟子亲睐。
可她说,我想拜您为师。
我被一顶草帽狠狠戳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个“您”指的是我。
那时的草帽散人表情着实有些精彩,毕竟我已经有一个弟子了,而她自己连一个都没有。
当年,她其实也看上了庄静一。
只是庄静一也选了我。
我有些愧疚,便将情况跟她明说了,又问她为什么。
她递过来一副长卷,很忐忑地说了一箩筐惶恐之言,似乎很怕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和方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一眼便看出来,模仿的是我的《春和台帖》,笔法稚嫩,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修为只能说基础还不错。
但气韵生动,就是我要的那种感觉。
而且谢棠可没有修过狂客帖。
所以,我点了点头,说好。
我向来有自知之明,严师从来跟我搭不上边。庄静一是入门的时候已经成年许久了,又是不惹是生非的性格,很好教导,我便也不觉得教导弟子有什么难的。
于是等到谢棠的时候,我便知道了什么叫头疼。拜师的时候装得乖巧,可听草帽散人的话,我就早该明白她不是个让人省心的货色的。
特别是还有一个搅混水的草帽散人,自从两次被截胡,这人没事便来后山兜一圈,什么事也不做,只直愣愣地盯着我瞧,似乎把我当作了一顶早已完工但突然变了模样的草帽。
我觉得她和谢棠颇有缘分,便暗地里安排各种巧合,让她一起和谢棠胡作非为。
嗯,准确来说,是整肃门风。
不得不说,那些日子,风雨山庄还挺热闹的,就连向来清寂的后山都不似从前模样。
谢棠在风雨山庄一连呆了好些年,杏花洲那里居然也不急,很少有纸鹤过来。一直到锦城城主换任之时,她才到后山向我辞行。
彼时,她的个头已经比我还高了,狂客帖也已经修得颇有成效,剩下的便只能托给时间和机缘了。
她说,这次离庄她要先回杏花洲,再到锦城,可能要迟一些再回来。
这是当然的,我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风雨山庄,也忘不了杏花洲。我只希望,将来她不会面临二者择其一的处境。
看着她逐渐消失在山径上的背影,我难得有些惆怅——庄静一是对的,我很喜欢这个小弟子。
谢棠回来时,正值山庄的雨季。潮湿水汽中,一只雪青色的飞鸟直扑过来,犹自带着莫名的花香。
她很高兴。
不用我旁敲侧击,她便自己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串。
我听出了一个名字,陡然一怔。
飘雪之时,风雨山庄开始招收弟子,我让谢棠跟着祁梦鹤一起去了中陆城。
名义上是招收弟子,实际上是让祁梦鹤前去探一探杏花洲的态度。我当时总有种莫名的不安,便想着将来若是风雨山庄出事,也许可以借一把杏花洲的力。
后来证明,我选了个极糟糕的时机。
傀儡道是小道,但向来拥有以一敌百之力,更何况,谢家那名弟子出事时还扯上了长洲剑仙和远春君,一听就知道是有人在刻意针对杏花洲。
但我从来没想过是造化门的人。
这似乎是一个开始,之后的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本以为祁梦鹤会两手空空地回来,但没想她居然带回了一封谢天影的手书,态度极好,条件极优,开了个好头,结盟一事就这么逐渐成了。
那时,谢棠一副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模样,只是似乎被长洲剑仙刺激了,修炼更加勤奋,几乎到了疯魔的程度,而除了修炼,她就是整日埋首在藏书阁中,看的书驳杂至极,从傀儡道到三洲编年史不一而足。
谢棠修为日益精进,神情愈发紧绷,我难免担忧,便让庄静一闲暇时去劝解几番。
三月初三,照例是风雨山庄的论道之日,我出后山,带着我唯二的两个弟子前往山海间,只一眼,我便看见了庄静一格外沉重的眼神。
论道结束后,我知道了原因——谢棠在问她造化门的事,而同样的事,她也问过祁梦鹤。
庄静一入门早,她和祁梦鹤是风雨山庄里为数不多知道我和悬云交情的人,抚舟崖之后我带回了一柄断剑的事情也没有刻意瞒着她们。
都是心思玲珑之人,当年我去干了什么未必猜不出来。
祁梦鹤暂且不论,但造化门早已成了陈年旧事,而我的大徒儿从来不是个一惊一乍之人,所以能让她露出如此神情的,只有谢棠的态度。
可谢棠怎么会对造化门感兴趣?
她抱出了一大卷玉简,而后告诉我,世间曾有诸多可以做到,甚至是精通于移魂的功法,但那些门派都逐渐覆灭了,最近的一个,是造化门。
彼时,风雪已至,簌簌飘雪从未关严的竹窗里卷进来,我打了个寒颤,竟在恍惚中看到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悬云是个表面上很木讷的人,像是一汪将冻未冻的静湖,似乎波澜不惊,内里早已分明。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谢棠沉下脸的时候,是有几分神似悬云的。
我告诉她,造化门的独有功法,只有内门弟子才能使得,而当年那一战,内门弟子尽数陨落,移魂之术,也许只是个邪魔外道造成的巧合。
她看了我许久,点了点头,神色再度柔软起来,似是信了。
而后,杏花洲的纸鹤开始经常穿行在风雨山庄的竹舍间,十二阁的纸鹤也渐渐多了起来,谢棠整日忙忙碌碌,行色匆匆,连庄静一都偶尔会找不到她人。
我知道,她离开风雨山庄的日子,不远了。
三、谢卉
谢棠离开风雨山庄,常住杏花洲的时候,正是近百年来中陆城最动荡的时候。那时,我唯一的徒儿已经放弃了傀儡道,她在海国和南阳夏家的游历也很难说到底获得了什么。
她仍然不打算回来,只飞鹤传书告诉我,离开南阳之后她打算去一趟南华观,问我有没有办法进姑射山。
我从未去过南华,只是觉得既是道修第一所在,该是个好地方,便给她寄过去了一枚玉简。
那是多年前某个道修送我的,放了多年已经快被我忘了,要不是谢道之提起,恐怕就要这么一直放到我身殒,谢家派人来整理我的遗物了。
我琢磨着再收一个徒儿,但又觉得没有必要——已经错了一回,不能再错了。
谢道之的路,是我逼着她选的,如今境况,也全是我之过。
谢天影送来的那些傀儡很有意思,我立刻看出了其中前景,或者说,大逆不道。
天下四洲,其中修士得其三,绝大部分凡人都在川北一洲,并不是他们全无修炼天分,只是机缘不到。若川北有此傀儡辅助,大概又是一场四洲乱局。
十多年前,烟霞客曾试图干预越过天麓山杨家,干预川北,她死了,川北那个也死了。我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但谢天影却带回了一个小子,一个完全修练不了,身负气运之人。
这样的人,四洲里都找不出几个,看他那一副看什么东西都稀奇,又暗自警惕,还躲躲藏藏的模样,他是哪儿来的都不用猜。
我不知道谢天影当时是怎么想的,但我现在觉得,这都是命。
执棋者也不过是一枚棋子,随用随弃,天道自然有无数种方法摧毁一个人。
谢天影死得突兀,那一堆大大小小的长老都是呆瓜,没一个能打的,似乎真的觉得拿到了四方明境的控制权,自己就能当上家主,守住杏花洲了一般。
他们根本一无所知。
风雨山庄、云栖、十二阁、方圆、闻世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觉得谢棠似乎落到了谁都能踩一脚的地步。
谢天影早就牵好了所有丝线,一根一根安排得明明白白,谢棠就算是一只木偶都能逐渐上手,更何况,谢棠明白得很。
她太知道一个让人信服的上位者该是什么样的了,她也太知道该怎么和她母亲的那些故友打交道了。愤怒、温情、悲伤、利益、承诺、打压……表演得恰到好处,算计得一分不差,明明刚刚开始,却好像已经这么做了多年。
要是我那徒儿能有她三分圆滑,大概也不至于道心被毁到如此境地。
谢棠和我那徒儿不同,她一直都很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而我的蠢徒儿只是想着报答我。
她太笨了。
修道不是这么修的。
我仍然窝在绛红小筑,机括甲片似乎是某种永恒的东西,刻上去的阵法符文能保证它们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不会朽坏,要是不被启用,就算是我死了,它们都不会坏。
这期间,我去远山堂看了一回大戏。
极是好看。
杏花洲当然是没有戏台子的,我很觉得,远山堂的另一个用处,就是戏台子。
这方唱罢那方登场,每一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一个个都急得面红耳赤,似乎真的为天下大义而发愁。
面对着一堆蠢人,我无话可说,只是觉得,谢棠可真是累。
戏看完了之后,她来找我问蒋瑛的事。
我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只能告诉她,当时生魂傀儡的事情,应该是蒋瑛搞的鬼。
她大概也对我不抱什么期望,只是随口一问,点了点头便又匆匆走了。
四洲局势越来越古怪,我看谢棠的模样,是绝对不会放过蒋瑛的。而蒋瑛也绝不是一个温吞软包子,两人都是多长了几副心眼的狠人,斗起来不知道要搅出怎么一个糨糊局面。
不过南华观这种地方,总该是安全的。我很快去信南华,让蠢徒弟好好在南华观呆着,不要出来瞎蹦跶。
谢棠很快又来找我,还带来了一堆玉简。
她说,中陆城既然这次损毁严重,不如重建的时
177. 黄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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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灵安又梦到了那个人。
她已经在不归海呆了很多年了,这里好像是什么风水宝地,传闻中修士们难得一见的梦时不时就会来一次,那些美满的、残破的、安宁的、无望的,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她统统见过了。
这一回的毫无新意。
悬云做着造化门的门主,明烛仍然高悬在抚舟崖之上,谪仙桥还荡在两山之间,理所当然的,她也没有死。
她甚至过得潇洒极了。作为造化门不世出的天才,这人潜修多年后第一战就把长洲剑仙的得意弟子明光剑削成了个刚还俗的和尚,逼得人不得不藏头露尾地前往天心医阁讨要生发之药。
长洲剑仙怒不可遏,捆了几个走邪路的弟子亲自上门讨伐,一腔能把抚舟崖给直接点了的怒气却在悬云真人和白珧面前无计可施,只能铁青着脸御剑离开。
而罪魁祸首已然到了海国,在那里跟着几个貌美的鲛人混吃混喝,整日里乐得跟傻子一样。
简直不像是她。
太平的日子过得总是特别快,似乎没过几天,陆上便有消息传来,说是有人发现了长洲叛徒池既明的行踪,长洲剑仙正提剑去风雨山庄杀人,白珧已然匆匆赶了回去。
她听见这消息时,正在明珠渊的海国大集里挑着礼物,眼前珠翠琳琅,耀眼得一看就知道不是人间之物。
沉思片刻,眼珠在面前的蚌妖上悠悠兜了一圈,她便挥挥手把东西全包了,而后结账,拍拍屁股走人。
她回了造化门,散了礼物,兜了一圈,发现悬云果然不在。
而后不久,长洲剑仙和悬云大战一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三洲,剑影在山水长卷里留下了永久的烙印。
三人谁也没讨到好,造化门从此又多了一个大敌。
好在,在这个梦境里,造化门居然和十二阁的关系颇为不错,不论是川君还是吴萍,都来过抚舟崖做客。
易灵安由此发觉,眼前这一切,是个梦。
三洲这么大,从来不缺新鲜事,很快就有了一条更加重磅的消息——碧霄君身殒,天麓山易主。传承了千年的天麓山落到了一个漂泊了十来年的杨家人手里,而原本大有希望的杨昭则跑到了川北,在那里做土皇帝。
她似乎并不意外,很快就给杨心岸送上了一份厚礼,毫不意外,那是关于川北地脉气运的秘密。
看表情,天麓山的回礼很明显让她十分满意。
她总是呆不住,悬云一回到造化门,伤势好得差不多,她就又跑了。
这次是去青州雪原。
那里有异宝出世,天降流星,照彻长夜。
几乎没有悬念,归去来灯落到了她的手里。而在茫茫雪幕中,她结识了一个脾气很好的新朋友。听闻新朋友之后打算去云栖,她欣然问能不能一起去。
她若是真心想做一件事,便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很快,两人便踏上了云栖。
听云和观海依旧没了,黎元还算是有点能耐,起码自己做成了这件事,只是收尾十分不漂亮,云栖很快就查了出来到底是谁干了这造孽的事。
若非云栖死伤惨重,倪涯也同样因为镇魂塔早已身殒,九黎恐怕难存。
她们上云栖是作为贵客去的。侥幸从秘境捡回一条性命的倪蕴已经做了云栖之主,虽然修为难得寸进,但倪蕴擅长的从来不是修炼。
她们在云栖呆了很久,久到悬云都暗自纳闷,怀疑是不是自家徒弟心野了,或者是被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带跑了志气。
或许是心有灵犀,她没几天就又走了,还拐跑了她的新朋友。
不过理由相当正当——落花诗会。
作为一个已经暴打过明光剑,种种丰功伟绩能写满一墙壁的大修士,她去落花诗会纯粹是为了凑热闹。
梦里的中陆城有些不太像一座城,它像是手捧着杏花洲的一只巨型傀儡,每一座屋舍似乎都能生发出无数变化,河流不再是纯粹的水,而是任意穿行的舟,桥梁不再是联通之物,而是用以固定的布帛,虚空中有坚实的路,长街下有明媚的花。
易灵安头一回为梦中的造物而惊叹。
也许,杏花洲还是一样的,可易灵安有些记不清了,便是世人口中忘不掉的成片忘归林,现在想来也只是一片过于斑驳的色块,在人潮中完全辨认不清。
大概,她还是能欣赏这些的,神色是怎么也不会认错的兴奋。
易灵安总有些恍惚,这些表情放在她身上很有些不搭,但又合情合理。
若是梦中也不得圆满,那该多难。
可生生血河还是开了。
多年后,已经是造化门门主的她破开抚舟崖下的重重禁制,亲自打开了生生血河。
刹那间,四顾茫然。
易灵安就是在那一刻惊醒的。
洞府在岛上,在一座有些秃了的小山附近,远远望去只是山下的一点灰色,很不起眼,近看就更不入眼,茅屋竹舍,几片墙十分单薄,似乎被不归海的妖风一吹就倒了。
不归海的天已然昏暗,透过窗户只剩下一点似有似无的天光。
易灵安盯着地上的那条隐微纤弱的影子,眸光好像失了焦般的散乱,嘴角又带出一抹微不可见的笑。
年岁见长,修为见长,执念也见长,若是踏错一步,她怕是要步长洲剑仙的后尘了。
洞府外有人敲响了禁制,每一下之间的间隔都分毫不差。
是李明州。
只有她会这么敲门。
李明州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好像什么事情都不过如此,只要海风一吹就都烟消云散了。她说她发现了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位受伤的人形大妖,自称青屏,是虎林三长老黄澄的契约妖兽。
这位有些跟脚的大妖此刻有求于人,希望无名谷能帮忙找三个人,报酬可以商量。
易灵安去见了青屏,被人从不归海里捞出来的大妖一身狼狈,脸色惨白如纸,难看得似乎命不久矣,眼神却仍然犀利。
一照面,易灵安就知道这人确实没有编什么谎话,只不过若是她没有记错,似乎多年前也有过这么一行四人进了不归海,而后一直朝极西之地行进。
狼妖点了点头,“阁下说得不错,我们确实是在多年前便进了不归海。只是后来误打误撞进入了一个秘境,耗费了许多年岁才出来。”
易灵安有些诧异。不归海有秘境是自然的,这里既是鲛人故地,又被生生血河的气息冲刷了一遍,有什么都不奇怪,只不过以这四人的修为,被困了这么多年倒是有些稀奇。
许是猜出了她的心思,青屏的神色忽然有些古怪,再度开口时也多了几分犹豫,“那秘境很是古怪,十分的实力在里面顶多能发挥出三分,而且我和黄澄之间的契约也在里面失效了,现在确实感应不到她在哪里。”
狼妖的神色不似作伪,看起来那小秘境里大抵发生了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事。按理说只不过是寻人而已,自然是可以爽快地答应,但她这么一说,易灵安倒是有些担心噬主之事了。
往常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如今无名谷常驻不归海,只有无名谷的弟子在不归海这里行走还算顺畅,便有一些修士借着寻人之名寻仇的。
虎林三长老曾经也风光过一阵的,算算日子,虎林封山没有几天就要解开了,若是在这个时候生出些事端来,实在是棘手。易灵安一时有些为难。
半晌,她开口道:“寻人自是可以,不过你伤太重,还是好生修养着,就让我门下弟子去寻吧。”
无劫无相阵过去多年,不归海已然变了许多,在更靠近青州的那些地方,海水澄澈了许多,偶有天清气朗之时,颇有当年无愁海的浮光跃金之景。而极西之地却更险恶了几分,无名谷弟子之外,极少有人敢踏进那一片废土,便是无名谷弟子,也不敢孤身擅闯。无名谷现下虽然对极西之地有些记录,但其中颇有些相悖之处。
据青屏的说法,她们当年在进入极西之地后不久就迷失了方向,天时和星象相互龃龉,眼前更是如同海市蜃楼,似乎什么都是一片泡影。
一连在极西之地外围搜寻了几日,无名谷弟子们什么人也没找到,便是一丝可疑的气息都没有。
李明州见过几回翻脸杀人的局面后,已然对易灵安的顾虑心知肚明,因此特意吩咐弟子们瞒下消息,问起来便先借口极西之地过于凶险,难以搜寻敷衍一番,同时自己也进了一回极西之地。
可能是天道对无名谷弟子还有些优待,也可能只是时机不凑巧,李明州兜了一大圈,平平安安,便是个凶兽也不曾遇见。
所谓凶险至极的极西之地就像是一片平平无奇的海。
她精于阵法,本觉得此地估计有什么天然的法阵,但看下来也不觉得如此,思来想去又找了一个弟子,这回倒是品出极西之地的凶险了。
青屏一开始还有耐心,等了几天听出了搪塞之意后便坐不住了,一待伤势稍好就避开守卫,跟着长船溜到了极西之地。
这一下,就像是触发了什么机窍,什么凶险之物都往跟前凑。无名谷的弟子们纵然已经在不归海呆了十来年,一时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在到底经验丰富,又有改装过的长船,无名谷只有几个弟子受了轻伤。
有了青屏的加入,事情仍然毫无进展。极西之地就像是传闻中吞噬一切的归墟,所有人为痕迹都会被摧毁,剩下的只有混乱。
就在一筹莫展至极,海国的长船到了,还带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黄虚白和白宁。
这两位的情况要比青屏来的时候好得多,气色红润,神采奕奕,不过面见易灵安还是为的同一件事——找人。
没说几句,易灵安便心情复杂地给还在极西之地的弟子发了封信,告诉她们两个人已经自己来了,让她们先打道回府再从长计议。
目送着两人离开,易灵安再次打开了手边的信。信是一幅一手长的卷轴,不知是什么做的,触手生凉,仔细看带着泛彩光的鱼鳞纹理。措辞文雅,颇有古韵,还极为正式地做了一式两份,一份鲛人语,一份四洲语。
目的只有一个,现在这位海国主想要回祖庭看看,而条件丰厚得古怪。
鲛人祖庭无极宫,在不归海底,正处于无名谷的范围内。
“无极宫虽然在不归海底,但弟子发现时已然成了废墟,恐怕就算是上一代海国主亲自前来,也看不出一二,”李明州神色僵硬,不归海始终带着些灰沉沉的天光斜斜地映在她脸上,给她平添了几分晦涩,“再者,这位新海国主是不是就是那位和杨心岸交好的三公主?”
易灵安点了点头,叹气道:“我明白你的顾虑,她承天象而生,从小深居简出,最后却是她登上了海国主之位,心思之深常人难以揣度,大抵和杨心岸能走到一起的,都是一流的玩弄人心之辈。”
“不过,”她又扫了眼信,眼神在某一点上定了片刻,忽地抬头朝李明州安慰似的一笑,“海国要什么没有,和无名谷可以说是一个天一个地,无名谷如今也没有什么可图的,她若要来便来吧。”
李明州不赞同地皱起了眉。
海国主说来就来,只比刚刚从极西之地回航的无名谷弟子晚来了几天便站到了易灵安面前。
易灵安从来不是什么热络的性子,从前是无所谓,而今则更是不需要。
海国主孤身而来,一个随从也没带,排场约等于没有,和传闻中倒是有些不同。她和这位曾经的三公主从前只在落尘原上打了个照面,匆匆一瞥之下,鲛人得天独厚的美貌也令人目眩神摇。
这似乎是一种直接诠释着美丽的生物。
易灵安小心地移开了一点眼神,慢吞吞地打了个招呼。
海国主一点也不介意易灵安没来由的迟缓,回了个礼便找了把竹椅随意坐了下来。
从前,不归海之于无名谷只是临时驻地,后来,不归海虽然已经是三洲默认的无名谷之地,但这里仍然不像是一个门派的大本营。
没有界碑,没有山门,只在几个相邻的海岛上设了几重相邻的阵法,权当作是弟子休憩之所,就连偶尔议事也只是随意找个空地,如若无名谷弟子有人在川北待得久一些,她多半会觉得这情形很眼熟,极像是话本里那些流浪者组成的帮会在开会。
当然,此时此刻的海国主环顾四周,却不落俗套地点了点头,欣赏道:“大道至简。”
这话听来很真诚,一点儿也不像是反讽,易灵安不由沉默了一瞬,暗自觉得可能是这位金尊玉贵的海国主连城至宝从小看得太多,如今口味有些不同于常人了。
心思电转,易灵安神情复杂,干巴巴地客套了几句,很快进入了正题,“海国主可知黄虚白二人是如何从不归海到了海国地界的?”
海国主一笑,“我亦不知,此番前来一是去无极宫看看,二来也是为了这件事。”
等了片刻,见鲛人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易灵安斟酌着再度开口:“她们四人多年钱进了极西之地,按理说应该出秘境时应该落在同一个位置,黄虚白二人我不知,但青屏确实是在不归海发现的,实在古怪。不知海国对极西之地可有什么记载?”
海国主摇了摇头,浅色的眼珠转到了易灵安身上,意味深长地开口道:“鲛人尚在无愁海之时,并没有极西之地这么一块古怪的地方。”
易灵安心下了然。这也就是说,极西之地就是被抚舟崖之战以及后来的种种弄出来的,海国主自己心里也没底,便借着无极宫这个由头过来探探。
也不知黄虚白两个到底是落到了海国哪里。
似乎读出了易灵安的表情,海国主微叹了一声,眉眼里有些同情怜悯,“当时两位贵客直接出现在了天渊四合楼,可把守卫们吓坏了,要不是黄虚白身上带着我海国的信物,恐怕就要酿成一场惨祸。”
“天渊四合楼是我海国重器,寻常鲛人都要获得长老团许可才能进入,岂能随意让不知底细的外人出入?要是这样的事情多来几次,只怕传出去便会有些宵小要不知死活来试一试了。”
易灵安一惊,心里发沉,不由问道:“天渊四合楼屹立多年,听闻海国初立之时便立下了,便是贵国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么?”
海国主微微摇头,“到底年深日久,纵然海国传承未断,也有些事完全不可考了。两位贵客出现在天渊四合楼里时完全没有触发任何警报,想来其中大有机缘。”
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海国是无名谷暂时惹不起的,目送着海国主消失在不归海的波涛下,易灵安等了几天,还是没有黄澄的消息,反倒是美貌强悍的鲛人又从海里甩着尾巴冒了出来,于是心知肚明自己要去一趟极西之地了。
李明州自然是大加反对,“这是海国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极西之地就算是和天渊四合楼连了个通天窟窿,说到底,一年又有几个会去极西之地的呢?再说了,虎林和海国素来没有什么交情,黄澄是死是活与我们毫无关系,帮她们找几个人已经是很好了!”
她说的很有道理,以目前极西之地对于寻常修士的凶险,大概进去十个人能有过半都折在里面,要是敷衍了事一点,大可以直接把极西之地当作禁地,再在外界炮制一些莫须有的传闻,吓退了修士们前来冒险的心,简单又方便。
不过,易灵安想得却是鱼鳞纹长卷上那几行漂亮的字,每一笔都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拒绝的丰腴肥美。
多年过去,无名谷的处境仍然糟糕,弟子日渐凋零而几乎没有人前来拜师,不归海之外大半势力都对无名谷敬而远之,偶有些过来攀附的也不过是想来打秋风的小鱼小虾,毫无价值。若是再这么下去,恐怕等到自己寿元耗尽老死之时,无名谷就也跟着灰飞烟灭了。
如今既然海国有意,易灵安就不打算让这机会白白溜走了。
于是,三日后,易灵安便和海国主一齐进了极西之地。
极西之地远看只是一片略微平静些的海,几片岛屿零星散布着,似乎转瞬之间就能从一个岛跨越到另一个岛,两者之间相隔的只是一段肉眼可见的空间。
易灵安伸手试了一下,在无边海水中摸到了一片空荡荡的虚无,也许是水流的东西从指缝里溜过,好像是一片无法定型的风。
她想起了李明州郁闷中带着点费解的脸,再次感叹起世人名为运势或天命的东西的不可捉摸,大概纵然是南华的道人也算不出如算术般精准的命途,要不然姑射山怎么会进了长卷呢?
也不知道身边这位海国主的运势怎么样。
鲛人扭过头,眼瞳里的金光在刹那间熄灭,她眯着眼睛望向远方,海风中略显飘渺的声音轻缓地飞了出来,“这里有问题。也许,我们已经踏入了秘境和现实的交界处。”
“但是秘境不在前方。”易灵安微笑了起来,太久了,不归海按部就班地蜕变,就像是蚕的蜕变一样,虽然一直在变化,但所有的变化都是可预料的。毫无疑问,她会在多年后实现她的大愿。
可这里的秘境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这个秘境会择人。
她和海国主就是被选中的。
易灵安和海国主相视一笑,视线交错的瞬间,名为期待的火焰在心中砰一声熊熊燃起。也是在那一瞬间,她在视野边缘瞥见了一个人——黄澄。
长身圆脸,浓眉下是略显刻薄的一双眼。
几天前易灵安在青屏手里的画卷上看过无数遍。
然而那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快得就像是一片海风吹起来的泡沫,扬起之时就是消散之时。
易灵安喟叹一声,陨星上的周天星辰流动如水波,转瞬间就困住了那片风,“我们运气还算不错。”
映着不归海昏黄的落日,海国主眼中的金色再次飞掠而过,对视之间就转成了无尽流火,她也感受到了那片风,只是放过了它。
征得了易灵安的同意,她拿着刚刚从身上拔下的鳞片贴了上去,鳞片还沾着血,珍珠般圆润的血液在泛着异彩的鳞片表面滚动,几乎就像是某种珍稀的宝石。
似乎存在着某种牵引,被陨星固定住的风陡然躁动了起来,不再满足于游走在星辰之间,那张冷漠而略带疲惫的脸也似有所感地抬了起来,四目交错,黄澄神色骤变。
隔着无数空间,里面的人竖着眉毛,嘴唇快速地动了几下。要是易灵安没有读错,那是相当难听的骂声,简直不像是一个虎林出身的修士脑子里能有的东西。
叮——
血珠终于从鳞片边缘滚落,接触到海面时撞出了一声本不应该的清脆叮当声,像是珠玉落盘中。
眼看着鳞片如雪花般消融在风中,海国主眼中金芒愈发炽烈,她缩回手,侧身打算和易灵安说些什么,但就在那一刻,她惊愕地发现,咫尺之遥的修士一下子变得极为遥远,而后,一下消失——易灵安进去了。
易灵安觉得自己似乎只是往后挪动了一小步,也有可能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挪动,另一缕风就再次被她成功捉住了,和暖柔软,犹自带着一股极清淡的花香,完全不是不归海的风。
视线模糊了一瞬,再次清晰时,黄澄就在眼前。
看出了这人脸上的犹疑,易灵安忽略了这人脚边造型诡异的法器,只告诉她,自己是青屏找来的帮手,目前两妖一人都平安。
“哦,那就好,”黄澄点了点头,神色放松下来,上下打量了易灵安一番后,又带着些怜悯地开口道,“这地方诡异,你应该也发现自己的修为被大幅压制了吧?这鬼地方,吃喝拉撒一个少不了,要想在这里好好活着的话,就先种地吧。”
易灵安的视线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