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孙的团宠日常》 第 1 章 嘉靖三十八年,腊月二十三,小年。 入冬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河道冰封,草木凋零,可京城及周围数个省却没有飘落一片雪花。 眼看就要到年关,北方的旱情仍在持续,可以预见,来年蝗虫肆虐,大规模饥荒不可避免,这是老天爷要收人了。 嘉靖帝命钦天监推演天象、他笃信道教,斋蘸法事也没少做,按照身边道士所说,每日留在玉熙宫斋戒祈雪。 折腾了半月,还是没下雪。 民间百姓怨声载道,传言四起: “朝廷挥霍无度,以致国库亏空。” “贪官横行,民不聊生。” “一冬无雪,这是上天的惩罚啊!” “……” 这些话很快传到嘉靖帝耳朵里,他有些坐不住,把钦天监监正高勉叫来问话。 “古往今来,可有三年不下雪的盛世王朝?” “没有。” 嘉靖帝神色一凛:“想好再答。” 帝王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编也要编一个。 但高勉没有妥协,他仍旧坚持:“没有。” 帝王耐心挥了挥手:“拖出去,廷杖五十。” 两名太监立刻进来将人架出去,脱光了他的上衣。 没有人能在冰天雪地经得住五十廷杖——皇上的意思是往死里打。 正要动刑之时,忽然有一名太监仰起头来小声嘀咕一句:“下雪了?下雪了!!!” 吼完他就连滚带爬跪在大殿门口磕头,生怕慢一步,被别人抢了这机会:“奴婢给皇上报喜,天降瑞雪!” 所有人抬头,天空零星飘来几点雪花,还没等落地,就化成了水,被凛冽的寒风一吹,踪影全无。 这点降雪量并不足以解决眼下的旱情,旁边一个太监踹了他一脚:“疯了吧你,一边跪着去。” 正在此时,远处又跑来个太监,跪在玉阶之下:“皇上大喜,皇上大喜!” “裕王妃诞子,老天爷为大明朝喜降皇孙!” 太监话音刚落,大殿外,零星的雪花突然密集,眨眼间,鹅毛大雪簌簌落下,片刻工夫天地间就覆盖上一层银白。 老天爷不但喜降皇孙,还喜降了一场及时雪。 宫殿里里外外,所有官员、太监、侍卫齐刷刷跪下来磕头:“恭贺皇上,喜得皇孙,天降瑞雪,双喜临门。” “天佑大明朝!” 嘉靖帝走到殿门口,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这是朕的第一个皇孙,生下来就为大明带来一场瑞雪,是个好兆头。” 他挥了挥衣袖,吩咐一旁的太监:“除了按祖制赏赐金银器物之外,裕王府伺候的太监、都人(宫女)、乳母也从宫中选派。” “慢着。”太监欲要退下,又被嘉靖帝叫住:“传朕口谕,小皇孙百岁,朕要在宫中设宴,宴请宗室百官。” “遵旨。” 嘉靖帝转身准备回到殿内,瞥眼看见跪在风雪中的高勉,沉吟一声:“为小皇孙积福,今日免去你的皮肉之苦,罚俸一年,回去好好反省。” 高勉扣头谢恩,他今日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走进玉熙宫,没想到皇孙的降生带来一场瑞雪,也救了他一命。 下雪了,嘉靖帝数日来的忧虑总算放下。处理完政事,也到了他的修仙时间:“今日小年,你们也早些回去罢。” “……” 大雪一连下了五日,不多不少,正好解了京城和周边数省的旱情。 嘉靖帝龙颜大悦,又遣人往裕王府送了不少珍宝丝绸,不仅给小皇孙,连王妃也沾了光。 转眼已是次年四月,百姓担心的蝗灾和饥荒都没有发生,相反,冬小麦迎来丰收,这功劳自然又记在了小皇孙的名下。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嘉靖帝兑现承诺,在宫中大设筵席,宴请王室宗亲、文武百官,庆贺皇孙百岁。 此举让众人十分意外,嘉靖帝笃信道士进言“二龙不得相见”,把唯二活到成年的两个儿子赶出宫去放养,能不见则不见。 有了孙子,他却破例在宫中为小皇孙摆起了百岁宴。 不多时,嘉靖帝让人将小皇孙抱上来。 乳母抱着孩子走上大殿,三个月大的孩子,却一点也不怯场,大眼睛转来转去,四处张望,看什么都很新奇。 在座的宗室大臣家中都有儿女,看见了小皇孙,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天潢贵胄,龙子龙孙。 这孩子生得实在漂亮,白嫩的脸蛋儿透着一抹浅粉,眸似明星,眉如墨画,身穿一件大红对襟短衫,上面秀满了吉祥图样,衬得小家伙皮肤更是白皙透亮,像颗雪团子似的。 最吸引人的是他那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又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别提多招人喜欢。 嘉靖帝招了招手:“来,到皇爷爷这里来。” 他的御用太监黄锦立刻去把孩子抱了过来。 爷孙俩初次见面,小皇孙仰起头,两个人互相打量。 嘉靖帝仔细端详孩子,又看向裕王,怎么看都觉得不像,这眉眼倒是更像自己。 小皇孙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胡子上,歪着脑袋,觉得十分有趣,看着看着,就咧开嘴笑了起来。又伸出小胳膊在空中晃了晃,身体前倾,一副求抱抱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帝王开怀大笑,小皇孙的举动着实取悦了他。 他一把将孩子抱过来,摸摸他的小胳膊小腿,又捏捏他的小屁股。 “长得倒是结实。” 小皇孙靠坐在皇爷爷怀里,很快就被龙袍上栩栩如生的龙爪吸引了注意。 嘉靖帝向黄锦一挥手:“去,把朕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黄锦呈上托盘,众人好奇看去,嘉靖帝从托盘中拿起一个项圈,那项圈上坠着一枚赤金累丝流云百福长命锁,小巧精致,工艺繁复。 嘉靖帝正要把长命锁挂在孙儿的脖子上,一低头,小家伙捻起他一缕胡须绕在指尖,仔细研究片刻,凑上前小嘴一张,竟是要把皇爷爷的胡子往嘴里塞。 嘉靖帝拿着长命锁的手顿在半空,并不着急给小皇孙戴上,而是低头审视怀里的孩子,脸上看不出喜怒。 王室宗亲,文武百官大气都不敢喘,全在心里为小皇孙捏了把汗。 “父皇,”胆小的裕王护子心切,生怕儿子惹怒帝王,“皇孙尚幼……” “闭嘴!”裕王话未说完,便招来了嘉靖帝一声呵斥,“朕没让你说话。” “……” 安静的大殿内忽然响起孩童稚嫩的笑声,咿咿呀呀的充满童趣,格外悦耳。 笑着笑着,小皇孙脑袋一歪,一头扎进了嘉靖帝怀里,哄得皇爷爷开怀不已。 他把长命锁挂在孙儿脖子上,小家伙立刻失去了对头发的兴趣,拿起长命锁凑到嘴边,张嘴就要啃。 嘉靖帝握住他的小手,张了张嘴,话未出口,眉头先皱了起来,他想起个事来。 “朱载垕,”嘉靖帝看向裕王,面对孙儿的慈爱一瞬收敛,留给儿子的只剩威严,“可有给皇孙起名?” 裕王诚惶诚恐的跪下:“回父皇,还……还不曾!” 帝王生性多忌,心思深沉,对后宫妃嫔和子女亦是如此。他从不掩饰对朱载垕这个儿子的厌恶,别说父爱,甚至未曾给过他一点好脸色。 两位皇兄先后薨逝,论资排辈,太子之位本该轮到三皇子朱载垕。可十年多过去了,嘉靖帝非但没有再立太子,甚至警告朝臣“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 裕王谨小慎微,不敢擅自给儿子起名,生怕用了不该用的字,触碰到他爹某根敏感的神经。以他的地位,很难保儿子周全,甚至整个裕王府都得遭殃。 嘉靖帝看一眼裕王那副怯懦的样子,更是来气,正要训斥两句,一只小手却攥着他的衣襟,小家伙正抬起头看着他。 帝王的心一下就软了,挠了挠孩子下巴:“你这是在帮你爹求情?” 小皇孙怕痒,低着头,努力用他肉嘟嘟的双下巴,夹着皇爷爷的手,不让动。 他越不让动,嘉靖帝便越要挠他,小家伙被逗得咯咯直笑,嘴里咿咿呀呀的,像是在抗议,又像是撒娇。 嘉靖帝被儿子撩起的那点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 小皇孙的百岁宴,大喜的日子,训儿子晦气,还是给孙子赐名要紧。 按照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祖训,后世子孙起名,都得严格按照五行相生的顺序来,到小皇孙这一辈是“金”字。 嘉靖帝沉吟片刻,说道:“圣王制驭天下,犹制器者之转钧也。朕今日为皇长孙赐名‘钧’字,朱翊钧。” 小皇孙忽然在他腿上蹦跶两下,挥舞着小胳膊,仿佛是在对自己名字的回应。 嘉靖帝问他:“喜欢这个名字吗?” “啊呜~” “以后就叫你小钧儿。” “呼哈~” 爷孙俩一个问一个答,尽管听不懂彼此在说什么,但也不妨碍他们聊得开心。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官员心中无不“咯噔”一下,严嵩父子更是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嘉靖帝亲情淡漠,对儿子就跟对仇人一样,却给他的皇长孙起了个意义非凡的名字。 圣明的君王治理天下,犹如制作陶器时使用的转轮——这是把大明王朝的兴盛与未来,都寄托在了这个孩子身上,望他以后做个有道明君。 这可了不得,百官心中忍不住揣测,皇上是不是在暗示他们,要立裕王为储君,将来才好把皇位传给孙子? 小皇孙还有个四叔,景王朱载圳,是嘉靖帝的第四子,只比裕王小25天。 虽然和裕王一样,景王也是刚成年就出宫去了,但他的母妃尚在,偶尔还能进宫一趟,给母妃请安。他的老师是内阁首辅严嵩。裕王妃母家贫寒,而他的王妃是兵马指挥使的女儿。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处境比裕王更好,父皇对自己也更偏爱。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和小侄子一比,他那叫什么偏爱,只是不那么讨厌罢了。 想到这里,他又看一眼嘉靖帝怀里的小侄子,心中更是愤懑。 景王府内妻妾成群,怎么就没人给他生个一儿半女? 比起景王的郁闷,裕王却是如坐针毡。本来日子就不好过,现在他爹给他儿子赐了这么个名字,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他儿子可没想这么多,时辰不早,小家伙玩够了,也有些困了。 帝王的多疑和善变吓不到他,血脉的羁绊却能让他靠在皇爷爷怀里,惬意的打了个哈欠,头一歪,安然入睡。 嘉靖帝身边从来不缺惧怕他的人,他是天子,普天之下,没有人不臣服于他的脚下。 可小皇孙不怕,非但不怕,还很喜欢他这个皇爷爷,甚至在他怀里睡着了。 嘉靖帝看儿子不顺眼,看孙儿却怎么看都喜欢。尤其看他紧贴在自己胸前安睡,那么小小的一团,软软糯糯,小手攥着他的龙袍,甚至不舍得让乳母将他抱走。 但小家伙睡熟了,容易着凉,他也不可能一直抱着。虽有万般不舍,却还是让乳母将孩子抱了下去。 宴会结束,宗室百官三三两两结伴出宫,私底下都在议论今天皇上对小皇孙的态度。 尤其是那个意义非凡的名字,这似乎预示着一潭死水的朝堂,即将迎来新的风向。 景王迫不及待找到严嵩父子:“阁老,我父皇他不会……” 严阁老历经宦海,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一个名字而已,王爷稍安勿躁。” 严世蕃说道:“王爷想要成大事,也该早日考虑子嗣问题。” 生孩子这种事,那也不是他想生立刻就能有。不过今日这场百岁宴的确让景王看得眼红,回去就把造人之事提上日程。 诸位宗亲、百官各自回府睡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酒醒了,再仔细一想,一个名字而已,又是皇长孙,当然得挑最好的起,未必就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 众所周知,嘉靖帝成日求仙问道,一心追求长生不老。他连立储都这么反感,对一个刚满百日的婴儿能有什么指望? 百岁宴之后,嘉靖帝连着好几日心情大好,时常对身边的人提起小皇孙,多么可爱聪明惹人疼。 他的心情好了,玉熙宫里大大小小的太监,也跟着过了几天好日子。 嘉靖帝心里总是记挂着他的小皇孙,时常处于一种想见孙子,又不想见儿子的矛盾当中。 于是,他便更加频繁的向裕王府赏赐东西,金银器物、吃穿用度一大堆,传旨的太监还得特别强调,这些都是皇上赐给小皇孙的。 裕王看着这些用得上用不上的东西,愁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嘉靖帝身边的道士蓝道行为了讨他欢心,用扶鸾之术传达神明的意思:“陛下潜心向道,三清上仙有所感应,遂遣仙童下凡,投生皇家,定能保大明朝国运昌隆,陛下万寿无疆。” 在嘉靖帝这里,国运昌隆虽然很重要,但万寿无疆四个字更能讨他欢心,独揽大权和长生不老就是他毕生的两大追求。 回想一下,小皇孙出生之前,灾情不断,民生动荡,最迫切的就是去年冬天那场旱灾。 自小皇孙出生那一刻,一切让嘉靖帝忧心的事情都迎刃而解,他的心情好了,就连身体也感觉硬朗多了,比服服什么丹药都管用。 蓝道行这么一说,在他心里,对小皇孙的喜爱又加了一个“更”字。 蓝道行见他高兴,继续给他提建议:“既然这是上天的法旨,小皇孙是为大明带来祥瑞之人,陛下何不将他接入内廷教养,让他能时常陪伴在陛下左右。” 要不怎么说宫中这些道士,才是最能摸清帝王心思之人,这番话句句都说到了嘉靖帝的心坎儿里。 但他仍旧不动声色,并不提及让小皇孙进宫伴驾之事,只是逢年过节遣人去把孩子接进宫来,陪着他享受天伦之乐。 进宫的只有小皇孙,裕王不许跟着。 每次进宫,嘉靖帝都对皇孙爱不释手,抱着他跟他说话,陪他玩耍,甚至吩咐内官监专门采办玩具。 只要小皇孙进宫,整个玉熙宫都能听见爷孙俩的笑声。 朱翊钧虽然只有几个月大,但乖巧又听话,饿了就由乳母抱去喂奶,困了就靠在皇爷爷怀里睡觉,嘉靖帝没见过这么讨人喜欢的孩子。 虽然喜欢,但他也不多留,天黑之前,就命人将小皇孙送回裕王府。 这天,送走孩子之后,嘉靖帝才去修行,蓝道行见他多有不舍,便问道:“陛下既然舍不得小皇孙,为何不依贫道所言,将皇孙接入宫中?” 嘉靖帝哼笑一声,摆了摆手:“他还不满周岁,朕如何忍心让他母子分离,此事等他年满周岁再议。” 黄锦侍奉嘉靖帝五十年,这是头一次,见他对一个孩子如此上心,当年的皇太子也没这待遇。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腊月二十三,小年,也是小皇孙朱翊钧的周岁生辰。 嘉靖帝在宫中设宴,早早的命黄锦去接小皇孙,裕王和裕王妃也一同进宫赴宴。 毕竟孩子满周岁,亲爹亲娘不在场也不合适。 朱翊钧现在已经一岁了,能摇摇晃晃走上几步,对玉熙宫的熟悉,超过了他的父母。 一路过来,他还挺忙。里里外外的太监,他好像都认识,跟这个挥手,跟那个打招呼。 不难看出,玉熙宫的太监都很喜欢这位小皇孙,走出去老远,还忍不住回头看他。 “皇爷爷,皇爷爷!” 裕王和王妃只敢跪在正殿行礼,朱翊钧已经摇摇晃晃的穿过重重纱帐,来到嘉靖帝平日修道的地方。 嘉靖帝坐在蒲团上,小家伙兴高采烈地冲到他跟前,忽然左脚拌右脚,一头扎进了皇爷爷的怀里。 嘉靖帝搂着他,在小屁股上拍一巴掌:“慢点走。” 小家伙毫不在意,抬起头嘻嘻的笑:“想……想!” 嘉靖帝问:“想什么,想吃点心?” “想皇爷爷。” “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帝被他哄得哈哈大笑,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皇爷爷也想你。” 他一把抱起小皇孙大步往外走:“走吧,看看皇爷爷为你准备了什么生辰礼。” 宴会开始之前,太监先抬上来一张大案,在案几上摆放玉牌,玉坠二枚,金汤匙一件,银盒一轮,犀钟一棒,文房一套,以及果筵一席。 嘉靖帝亲自抱着皇孙来到案几前,为他举行抓周礼。 看到案上琳琅满目格式物品,朱翊钧眼睛亮闪闪的,还以为这些都是他的玩具。 嘉靖帝把他放在案几上,小家伙往前爬了两步,先就近抓起一枚玉坠,举到眼前,歪着脑袋打量一番。 正当大家以为他选定这枚玉坠之时,小家伙却手一松,抛下玉坠再不理会。 而后,他又抓起稍远一些的金汤匙。形状很熟悉,乳母平日就是用这个喂给他米糊糊,小家伙咧开嘴就要把金汤匙往嘴里送。 嘉靖帝眼疾手快,把那胖乎乎的小手按住:“这个不能吃。” 小家伙扔掉金汤匙,一边笑,一边咿咿呀呀的重复:“不能吃,不能吃……” 朱翊钧把案几上的东西抓了个遍,却只是拿起来新奇的瞧一瞧,而后丢到一旁,再不多看一眼。 眼看最后那个银盘也被他随手一推,咕噜噜滚到案几边缘,差点落地。小家伙对桌上的东西彻底失去兴趣,回头扑进了嘉靖帝怀里,口齿不清的说道:“皇爷爷……钧儿要抱抱~~” 这个结果让宴席上的宗室、妃嫔都很意外,案几上的金银玉器、文房四宝、水果点心,哪个小孩子看了不迷糊,偏偏小皇孙竟是一样也没选中。 帝王哼笑一声,脸上并无惊异之色,仿佛对这一结果早有预料。 他从袖子里摸出个东西,放在案几最远端,小皇孙够不着的地方。 众人定睛看去,当场吓得大惊失色。 第 2 章 小皇孙看见那东西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刚还要皇爷爷抱抱,现在却又扑腾着要往案几上爬。 东西被嘉靖帝故意放置在最远处,小家伙伸着脖子望了一眼,有些远犹豫。众人以为他够不着,会主动放弃,下一刻,他却伏在案几上,穿过那些刚才被他丢弃的金银玉器,手脚并用的往前爬。 他认准了目标,就不会被其他东西吸引注意,一直朝着目的地而去,很快就爬到了那东西前面。 嘉靖帝一直站在案几前,一言不发的看着。其他人看一眼小皇孙,又看一眼他的脸色。希望从他神情变化,窥探他内心的想法。 不知道这位多忌多疑的帝王是真心对小皇孙寄予厚望,还是只是以此试探。 朱翊钧翻身坐好,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充满了好奇心和求知欲。先试探着一只手去拿,拿不动,干脆两只小手捧起那东西,举到眼前,歪着脑袋左边看完看右边,随即开心的的笑起来,喜欢得不得了。 一岁大的孩子并不认识这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单纯的被它的外观和质感吸引。 但旁边站着的众人,无人不识此物。那是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十七宝”之一的“皇帝行宝”,用以册封和赏赐。 “十七宝”原本都是金玺,在大明王朝两百年的光阴里,历经数次火灾,到正德年间已尽数毁损。 前些年,嘉靖帝命人寻觅天下美玉,重新补制,还格外增加了七枚宝玺,并称“二十四宝”。 可御宝平时归二十四衙门中的尚宝司保管,嘉靖帝今日为何会随身携带? 裕王被儿子吓得心跳都漏了好几拍,他这么谨小慎微的人,怎么生出个这么胆大包天的儿子。 裕王壮了壮胆,上前一步,低声呵斥:“大胆,还不快放下,什么你都敢拿。” “朱载垕!”嘉靖帝不悦的看向裕王,怒目而视,“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小皇孙抬起头,冲他爹咧嘴一笑。裕王现在是害怕老的,也不敢招惹小的,只得闭嘴,卑微的退到一旁,还被王妃瞪了一眼。 小皇孙捧着玉玺爱不释手,仔细研究片刻,挑了个最满意的地方,嗷呜一口就朝着龙扭的尾巴咬下去。 那毕竟是玉石雕刻而成,他那几颗小米牙咬不动,只能含着龙尾巴嘬两口,就跟吃奶似的。 这憨态可掬的小模样叫人忍俊不禁,但众人都憋着,看到嘉靖帝笑了,才敢跟着笑。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这东西铤而走险,甚至丢掉性命,可在小皇孙眼里,却只是一个新奇的玩具罢了。 笑够了,嘉靖帝才走到朱翊钧身后,一把抽走了他手中玉玺:“好了好了,把它还给皇爷爷吧,它现在还不是你的。” 小家伙也不在意,嘉靖帝拿走了他的玩具,他便摇摇晃晃从案几上站起来,转身又扑进了他皇爷爷的怀里。 宴会之后,司礼监呈上拟好的诏书,嘉靖帝加盖印玺,递给黄锦让他宣读。 这封诏书的内容很简单——他要提前册封裕王长子朱翊钧为王世子。 按照《皇明祖训》规定,亲王嫡长子,年满十岁,才能晋封王世子,授以金册、金宝,等待继承父亲的亲王爵位。次子和庶子,想要袭爵要求更加严苛。 大明朝历史上,皇子提前封爵的并不少。旁边的裕王和景王就是在两岁的时候,被嘉靖帝册封亲王。但那是因为册立皇太子,顺便把这俩活着的一起捎上,并不代表父皇对他们的恩宠。 刚满周岁就晋封王世子,在大明朝可是头一次。 嘉靖帝对儿子不怎么样,对孙子那可真没话说。 又是百岁宴,又是赐名,又是抓周礼,玉玺都能拿给他当玩具玩,最后还提前晋封王世子,这隆宠也是没谁了。 景王看得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今天是小年夜,为了讨好父皇,他提前备下了一份贺礼。 说来也是小皇孙百岁宴的事情,严世蕃建议他考虑子嗣问题,通过一年的努力,上月初见成效。 “恭喜父皇。”嫉妒让他行动快过脑子,景王已经跪在了嘉靖帝跟前。 嘉靖帝看着他:“你有什么喜事?” 景王说道:“儿臣府上的侧室已有身孕,不久之后,父皇又将喜得皇孙。” 嘉靖帝不动声色的看着他,锦衣华服,红光满面。 片刻之后,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裕王,畏畏缩缩,木讷迂腐。 真是越看越气,他一世英名怎么生出这么两个东西。 “知道了。” 嘉靖帝抱着朱翊钧,转身就走了。 景王实在没想明白,既然父皇这么喜欢皇孙,为什么听了他的喜报,一点也不高兴。 事后,严嵩得知此事,气得差点两眼一黑,提前上路。 他早知道景王是个草包,满脑子都是钱和女人,好忽悠也好控制,严党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选中景王。 可严嵩没想到,他竟能愚蠢至此。 一来,孩子是否能够平安出生还未可知。二来,谁能保证侍妾生的就一定是个男孩儿。 等孩子平安降世,再人为制造点所谓“天降异象”来彰显孩子的尊贵身份,再向皇上报喜不迟。 大好的一张牌,却被景王打得稀烂。 现在唯一的希望只剩下侍妾真能给他生个儿子,可生的那也是庶出,连袭爵的资格都没有,遑论储位之争。 不久,礼部就将王世子的金册、金宝送到裕王府。裕王捧着东西,喜忧参半。 和礼部的人一起过来的,还有一道谕旨——开春之后,嘉靖帝就把皇长孙朱翊钧接入内廷,亲自教养。 裕王为此忧心忡忡,谨小慎微对他来说已经刻在了骨子里,嘉靖帝对小皇孙莫大的恩宠非但不能让他与有荣焉,反而更加担惊受怕。 王妃却比他淡定许多,明白母子分离已然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便更加珍惜最后的相处时日,悉心照顾和陪伴儿子。 过年期间,裕王也不用读书,每日守着妻儿。 王妃带着儿子在榻上玩耍,看到他团子一样的小脸,总是忍不住凑上去亲亲、抱抱。 朱翊钧扭动着身子闪躲,可穿得太厚,头重脚轻,猛地向后仰倒,像只四脚朝天的小乌龟,怎么也翻不过身来。 王妃把脸埋在儿子胸前,鼻尖充斥着浓郁的奶香,这幸福的感觉弥足珍贵。 她伸手挠儿子的痒痒肉,不让他爬起来。 小家伙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咿咿呀呀的喊:“娘亲~~哈哈……钧儿……哈哈……要起来。” 母子俩在榻上互动,裕王在旁边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也情不自禁露出笑意,可笑着笑着他又叹了口气。 王妃转过头来问道:“王爷为何叹气?” “王妃又何必明知故问,”裕王握住她的手,“我舍不得让钧儿进宫。” “我也舍不得。”王妃笑了笑,“但我能看出来,父皇是真心疼爱钧儿,孩子进了宫,一定会被照顾得很好。” 她拍了拍裕王手背,安慰道:“王爷也别太过忧心,今年是你跟随高师傅进学的第十个年头,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高师傅是翰林侍读高拱,他在裕王府教裕王读书已经有九个年头。 王妃这话说得十分隐晦,但裕王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算是普通老百姓,十年寒窗,也到了博取功名的时候。皇子苦读十年,自然要心系苍生,为民谋福。 朱翊钧好不容易翻过身来,父王和母妃却靠在一起手拉着手讲悄悄话。 小家伙绕着他俩爬了一圈,故意弄出些动静,也没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于是,他从这头爬到了那头,又从床上爬到了裕王腿上,攥着他的衣袍,奶声奶气的喊:“父王,父王~~” 儿子的呼喊唤回裕王的神思,他低头一看,小家伙正摇摇晃晃从他腿上站起来,抓着他的衣袍努力保持平衡,那口齿不清的小奶音,听得他心都要化了。 裕王赶紧揽他入怀,另一手屈起食指,在他鼻子上刮一下,宠溺的问道:“是不是要父王抱抱?” 朱翊钧好不容易站稳了,抬起头,冲他爹咧嘴一笑:“父王让让,钧儿要娘亲抱抱~” 说着,小家伙张开双臂,毫无顾忌的扑向王妃。 儿子的偏爱与信任让王妃乐开了花,连忙伸手,把心肝宝贝搂进怀里。裕王空欢喜一场,气得伸手就去捏儿子的脸蛋儿。 他也没用什么力道,但孩子的皮肤又白又嫩,宛如脱壳的鸡蛋,轻轻一捏,就留下一道红印。 朱翊钧眉头一皱,嘟着嘴,作势要哭。 这可把王妃心疼坏了,嗔怒的瞪一眼裕王,埋怨道:“王爷!钧儿还小,你怎么忍心下这么重的手?” 裕王有理说不出,只得从善如流的赔笑:“好好好,是我疏忽了,手里没轻没重,捏疼了小钧儿。” 原本作势要哭的小家伙,忽然破涕为笑,歪着脑袋,小脸在父王掌心蹭了蹭。 老父亲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我的小钧儿,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转眼又到了四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嘉靖帝命黄锦亲自到裕王府走一趟,将小皇孙接来宫中。 朱翊钧对玉熙宫就跟对裕王府一样熟悉,拉着黄锦一路就往正殿去。 “皇爷爷~皇爷爷~” 才一岁四个月的小家伙,走路还不太稳当,跑起来一摇一晃像只小鸭子,滑稽又可爱。 嘉靖帝见了他也十分高兴,放下手中经卷,起身迎上去,一把将小孙儿抱起来颠了颠:“才四月不见,朕的小钧儿又长高了,也重了。” 朱翊钧靠在他肩头咯咯的笑:“皇爷爷,钧儿还没有行礼。” “哈哈哈哈哈!”嘉靖帝被小孙子哄得开怀大笑,“免了免了,快让皇爷爷好好看看你。” 他抱着朱翊钧坐在龙椅上,一岁多的小团子,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傅粉。蓝道行说得果然没错,这不是天上的仙童下凡,这是什么? 黄锦在一旁说道:“奴婢请示主子,世子爷的居所应当安排在哪一宫?” 嘉靖二十一年,两位妃嫔和十数名宫女不堪折磨,合谋刺杀嘉靖帝未遂,自那之后,嘉靖帝远离大内,长居西苑。 太液池东西两侧分别建有八座寝宫,东边是万春宫、丽春宫、永寿宫和长春宫,西边是延寿宫、景福宫、安喜宫以及仁和宫。嘉靖帝的后宫妃嫔大多居住于此。 黄锦问嘉靖帝,将朱翊钧的住所安排在哪一宫,实则就是问让哪一宫的宫妃抚育这位世子爷。 嘉靖帝仍在逗弄怀里的小皇孙,头也不抬的说道:“说了朕亲自抚育,自然是让他住在玉熙宫。” 这么多年,玉熙宫没有宫女,侍奉的太监有上百人,主子就他一人。 现在却多了一个刚满周岁的奶娃娃,这奶娃娃还是他最不待见的裕王之子。 “奴婢这就去安排。” “慢着,”黄锦正要退下,又被嘉靖帝叫住,“这是你们的小主子,让御用监挑选几个机灵些的太监贴身伺候。” 小家伙在他怀里扭来扭曲,听他们说话以为是挑玩具,抱着皇爷爷的胳膊撒娇,咿咿呀呀的喊:“自己挑,钧儿自己挑!” 嘉靖帝挠了挠他的下巴:“你会挑什么?” “挑……果果。” “哈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帝摸摸他的肚子,“钧儿是饿了吧。” 朱翊钧也摸摸自己的肚子:“饿了!饿了!” 嘉靖帝让尚膳监备了些茶果点心送上来,先填饱小家伙的肚皮。这时候,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有事启奏,嘉靖帝便把朱翊钧交给黄锦:“带你们的小主子下去休息吧。” 依照皇上的吩咐,黄锦也不再称朱翊钧为世子爷,改口叫小主子。 他把朱翊钧抱起来:“小主子,奴婢带您回寝殿睡午觉。” 这小主子长得圆滚滚的,黄锦年近七十,抱着他走一趟可是累得不轻。 小家伙精力旺盛,放在床上满床打滚,怎么哄也哄不睡。 黄锦只好亲自陪着他又玩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着。有人来报,御用监挑选的太监已经在院子里候着。他赶紧吩咐人陪着朱翊钧,自己出去给他挑选贴身太监。 一共二十个人,在院子里站成两排,都是御用监精挑细选换出来的。 黄公公在心里犯嘀咕,可得挑几个年富力强、手脚麻利的,否则还真伺候不了这小皇孙。 黄锦来来回回看了两圈,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疑惑的回头,就看见两只小圆手扒着门槛,从后面露出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在稍暗一些的寝殿内显得格外明亮。 宫殿门槛高两尺,以朱翊钧的身高,踮踮脚,恰好只能露出一双眼睛。 可小家伙却并没有被困难吓退,扒着门槛不停地尝试,试图翻越过去。 第 3 章 朱翊钧手脚并用,各种尝试。小脚丫都快抬到了头顶的高度,可不管怎么努力,腿仍是短了一截,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太监,急切的求助:“你帮帮我呀。” 太监也很为难,黄公公派他们守着小主子午休,不到片刻工夫,朱翊钧就醒了,自己爬下床,赤着脚跑了出来。 他们劝不住,也不敢硬来,只得一路跟着他。 太监弯腰去抱他,朱翊钧却扭着身子躲避,着急大喊:“不抱!不抱!” 太监停了手,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朱翊钧命令道:“屁股,我的屁股。” “屁股?” 太监看一眼,他的双手和一条腿搭在门槛上,小屁股悬在半空,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要让人推他一把。 于是,太监给他搭把手,往上轻轻一推,小家伙顺势就爬了上去。 他小心翼翼翻过门槛,到了另一边,先尝试着将身体悬空,再用脚尖去够地面,松开手,落地的时候仍是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门外那些备选的小太监,何曾见过这么漂亮有趣的孩子,个个都忍不住抬起头来,偷偷打量他。 这就是他们将来要侍奉的小主子,可太招人喜欢了,天天在他跟前伺候,干活也觉得开心。 黄锦看着这小主子若有所思。 像,这倔强又不服输的脾气和那位主子实在是太像了。 可他也说不准,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黄锦轻轻摇头,这不是他一个奴婢该操心的事,他的主要职责就是伺候好主子。 黄锦叹一口气,走上前,弯腰把朱翊钧抱起来,旁边的太监赶紧去内殿拿了鞋子给朱翊钧穿上。 小家伙闲不下来,穿好鞋子又挣扎着下了地,跑到那群太监跟前,煞有介事的挑选起来。 “都跪下,让小主子好好瞧瞧。” 小家伙一个一个看过去,大多数都没有多看一眼,只在两个人跟前稍作停留,歪着脑袋打量片刻,很快就走了过去。 当他来到最后一个人前面的时候,却顿住了脚步,扬起脑袋歪来歪去的仔细看着那人。 朱翊钧看着他,那人也低头看着朱翊钧,两个人目光对上,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嘴角同时上扬。 那人抿嘴一笑,轻声道:“殿下。” “嘿嘿~”小家伙跟着咧嘴一笑,抬起手,抚上他的脸,手指从眉眼滑到鼻梁,再到嘴唇、下巴,这又回头看向黄锦,兴奋的喊:“选他!选他!” 黄锦走到朱翊钧身后,仔细打量起那人,问道:“小主子,为什么选他?” 朱翊钧认真道:“他好看!” 这就是小皇孙选人的标准,只喜欢长得好看的! 宫里的太监,尤其是在御前伺候的太监,长得好看是最基本的要求。 但黄锦也不得不承认,小主子挑人的眼光相当不错,在这二十个人里面,眼前这个长得尤其好看。 他有一种让人很舒服的气质,虽然是太监,举手投足却一点也不矫揉造作。 “你叫什么名字?”黄锦问道。 那人垂眸回道:“回黄公公,小的叫冯保。” 黄锦半眯着眼,又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我怎么觉得你有些眼熟?” 玉熙宫的太监有好几百人,西苑的太监有几千人,皇宫二十四衙门加起来太监有上万人。 黄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嘉靖帝离不开他,平日的饮食起居都由他来操持,多少大太监、小太监想巴结都巴结不上,能让他记住的人并不多,眼前这个也只是有些眼熟而已。 冯宝说道:“小的之前也在玉熙宫当差。” “之前?” 冯保给出具体时间:“一年多前。” 黄锦脑子里忽的灵光一闪:“我记起来了,千年旱灾,几个月不下雪,小皇孙出生那日,你就守在玉熙宫的正殿外,抢着给皇上报祥瑞的,就是你吧。” 这个“抢”字用得很好,正因为如此,黄锦才会对他眼熟。 “是我。”冯保坦然答道,“小的已经受过罚,也知错了。” 被戳破这么丢人的事,冯保却一点也不窘迫和慌张,反而显得十分真诚,与之前那个在皇上面前抢着邀功的小太监判若两人,看来是真的受教训了。 朱翊钧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很喜欢眼前这个太监,没来由的就是想和他亲近。 不知何时他绕到了冯保身后,抓着他的衣服,努力爬上他的后背,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小脑袋从他的肩膀上露出来。 冯保弯腰,岣嵝着后背,努力保持平衡,双手伸到后面,托着朱翊钧的屁股,好让他找到更舒服的姿势。 不难看出,他们都很喜欢彼此,尤其是朱翊钧,他可真是一点也不认生。 黄锦叹一口气:“罢了,既然小主子喜欢,从今日起,就由你贴身侍候。” 他又点了其他两人,正是刚才朱翊钧脚步稍作停留的那两个。 年纪稍大一些的那个叫陈炬,一看就踏实稳重,是个认真干活的。 另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名叫王安,眼里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黄锦打眼儿一瞧,冯保、陈炬和王安三人,对比剩下那十几个,容貌长相气质的确都是最出挑的。 他又不得不再次感慨,慧眼识美人儿真是老朱家祖传的本领。 黄锦挥一挥手:“其他人,都在外面伺候吧。” 嘉靖帝周围没有女人,朱翊钧也到了该断奶的年纪,他的几位乳母并没有跟着进宫。 白天有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吸引他的注意,倒是不觉得,一到晚上,小家伙就哼哼唧唧的闹个不停。 这几天夜里都是冯保陪着他,他不肯睡觉,冯保就在榻上陪着他玩耍。他哭闹不止,冯保就抱着他在殿内来来回回边走边哄。 “要~~要~~”小家伙在冯保怀里烦躁的扭动着身子,说话也不成句,单个字夹杂在断续的哭闹中,急切的表达自己的诉求。 冯保撩起他散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问他:“小主子要什么?” “要刘姑姑。” 刘姑姑是他在王府时的乳母。 冯保又问:“为什么要刘姑姑?” 小家伙含混不清的说道:“要……要喝奶。” “那我们喝牛乳好不好?” “不好不好~” 朱翊钧脸上还挂着未干泪痕,眼泪汪汪的看着冯保,那小模样别提多可怜。 冯保耐心的哄他:“先尝试一下,如果不喜欢咱们就不喝,好吗?” 朱翊钧犹豫片刻,这才乖巧的点了点头:“好吧。” 很快,陈炬就端着托盘进来了,除了一碗牛乳,旁边还有个小碟子,盛着蜂蜜。 冯保往牛奶里加了少许蜂蜜调味,用勺子搅匀,吹凉一些喂到朱翊钧嘴边:“尝尝。” 朱翊钧还欠着母乳,不肯配合。可经不住哄,还是犹豫着张开嘴喝下第一口。丝滑的牛奶滑入唇齿之间,浓郁的奶香充斥整个口腔,还带着一点蜂蜜的清甜。尽管无法取代母乳,却也给小朋友带去些许慰藉。 小家伙咂咂嘴,看向冯保:“再喝一口。” 冯保一口一口喂给他,不冷不热刚刚好的温度。小家伙喝急了,奶渍顺着嘴角溢出,他遍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一舔。 小主子认真喝奶的样子太可爱了,旁边三个人都看着他。王安年纪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问陈炬:“加了蜂蜜的牛乳真那么好喝吗?” 陈炬看他一眼,没说话。 旁边的朱翊钧听见了,推着冯保的手,把勺子往前送:“给你尝尝。” 王安受宠若惊,不由自主的走到朱翊钧跟前:“小主子,这是赏给奴婢的吗?” 朱翊钧点头:“嗯。” “奴婢谢过小主子。” 冯保和陈炬还没反应过来,王安已经张开嘴。 小家伙反应比他更快,身子往前一探,抱住冯保的手,张大嘴,连勺子一起含进嘴里,咕嘟一口,把牛奶咽了下去,仰起头笑道:“我的!” 陈炬立刻踹了王安一脚,厉声道:“再有下次,我打断你的狗腿。” 王安挠挠头,退到一边去。他不是真的馋那一口牛乳,只是小主子太可爱,他没忍住,想逗逗他。 喝完牛乳,朱翊钧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奶嗝,摸摸小肚皮,看样子是吃饱了,连眼神都变得迷离起来,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冯保身上靠。 冯保却吩咐王安端来清水和纱布,让他漱口,替他擦干净小脸和小手。 朱翊钧困得不行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那昏昏欲睡的模样实在逗乐,王安笑道:“见过醉酒的,没见过醉奶的。” “就你话多。”陈炬低声催促他,赶紧收拾好东西退出去,别打搅小主子休息。 等他们退出寝殿,冯保又抱起朱翊钧,哄他睡觉。 这一次,小家伙很快就睡着了。安稳的靠在冯保肩头,小手攥着他的衣服,睡着了也不肯松开。 忽然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亲近的人,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是一件及其缺乏安全感的事情。但小家伙已经表现得够好了,没人舍得苛责他。 冯保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贴着他的耳朵柔声哄:“小可爱别怕,以后我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那一日,小皇孙的降生为大明朝带来一场瑞雪,不仅缓解了周围的旱情,也解救了一位可怜的钦天监监正。 当时,嘉靖帝只注意到高勉,免了他的皮肉之苦。却忽略了另一个人——那个抢着给他报祥瑞的小太监。 因为没有人提醒,那小太监就一直跪在雪地里,整整跪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清晨,被人发现,并抬进屋的时候,身体已经冻僵了。 而如今这个躯壳里的灵魂,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来到这里。 上辈子,冯小宝是个非专业明史爱好者。刚做了一期视频,为明朝最具争议的权宦冯保正名。 虽然他和张居正私相授受,有很大的经济问题,但他尽心培养万历帝,约束手下不作恶,为张居正变革保驾护航,“万历中兴”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谁曾想,再一睁眼,冯小宝穿成冯保。 天地良心,他只是为冯保说句公道话而已,呼吁大家公正客观的看待历史人物,并不想成为他,更不想变成个太监,还是个结局凄惨的太监。 但来都来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得过且过。 好在时日尚早,小皇帝目前还只是小皇孙,他有大把的时间去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改变大明王朝的命运。 改变命运的第一步,从养好小团子开始。 朱翊钧睡沉了,冯保走到床边,俯身想要将人放下。可小家伙后背刚沾着床榻就蹙起眉头,微张着唇,发出不满的低吟。 冯保担心他醒了又闹,不敢把他放下,只能又抱起来,继续在寝殿内来回走动,轻抚他的后背。 夜倒不算很深,但小主子睡了,寝殿内外都已经安静下来。 不知何时,有人大步走向寝殿,守在门口的陈炬和王安抬眼一看,是皇上来了,惊得立刻就要跪下行礼。 嘉靖帝大手一挥,不许他们出声。 他带着黄锦站在寝殿的外间,隔着一层轻薄的纱帐,正好看到冯保打算放下小皇孙,却最终没能放下的一幕。又见他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拿起床上的薄被,裹住孩子,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吵醒了怀里的小家伙。 嘉靖帝甚为满意的点了点头,也没打算进去,径直转身离开了。 出了院子,他才问黄锦:“这个太监叫什么名字?” 黄锦知道他问的是谁,立刻答道:“回主子话,叫冯保。” “冯保,”嘉靖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不错。” 无论是对大臣还是太监,他都非常严苛,很少听到这样的评价。 黄锦说道:“能侍奉小主子,是他的福分。” 嘉靖帝说道:“侍奉主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希望他能像朕的黄伴(嘉靖帝对黄锦的称呼)一样,一生只认一个主子,几十年如一日的尽心伺候,忠心不二。” 黄锦笑道:“那也是奴婢的福分。” 主仆二人走了一段,嘉靖帝忽的回头看向黄锦:“你是不是想问,钧儿还那么小,朕为何坚持这时候接他入宫?” 第 4 章 五十多年的主仆情谊,让他们对彼此非常了解,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黄锦说道:“奴婢只是觉得,小主子还太小。这几日,每晚都要闹上好一阵才肯入睡……” 嘉靖帝直截了当说出他不敢说的:“这么小就让他和父母分开,你觉得这很残忍?” 黄锦躬身、低头:“奴婢不敢。” 嘉靖帝摆了摆手:“你是不是还想说,朕是受了蓝道行那番话的影响,所以才把他接进宫来。” “蓝道长精通道法,他说小主子是仙童下凡,能为大明和陛下带来祥瑞,那准没有错。” 嘉靖帝哼笑一声:“朕让皇孙进宫,也不全是因为他这番话。” “那是……” 嘉靖帝眸光一沉,脸上的笑意忽的收敛:“因为朱载垕。” 黄锦不解:“裕王?” “朕的儿子朕比谁都清楚,他自幼胆小懦弱,读书之后更是迂腐。” “钧儿虽然年纪小,却比他那个父王聪明有胆量。黄伴你说,是不是颇有些朕幼年时的影子?” 黄锦顺着他的话夸道:“小主子是主子的皇孙,血脉相连,自然是如同主子幼时一般聪颖过人。” 嘉靖帝摆了摆手:“那也未必,你看裕王和景王,他们哪一点像朕?” “朕就是不放心把小钧儿交给裕王,将来养成他那副懦弱的性子。” 黄锦张了张嘴,终是有所忌惮,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嘉靖帝看他一眼:“你想说裕王宅心仁厚是不是?” 黄锦赔笑:“什么都逃不过主子的法眼。” “没有强硬的手段,只有宅心仁厚,如何驾驭文武百官,如何治理这庞大的国家?” “这满朝文武,谁的话都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坐在那个位置上,任何人都靠不住,能够信任的,唯有自己。” 黄锦不敢接话,只得奉承他:“主子说得是。” 明朝的文官集团势力之强大,空前绝后,这些人从应试教育脱颖而出,是精英中的精英,一个个饱读诗书,深谙官场斗争,最擅长翻阅典籍,拿圣人言行胁迫天子,耍起流氓来都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 嘉靖帝15岁当皇帝,聪明、老成,城府极深,浑身上下有八百个心眼子,可在他登基的前几年,也没少在文官那里吃亏。 然后他就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处事哲学——将权利牢牢攥在自己的手里,听话的,就分给他一点,不听话的,就找个理由打死。 以裕王的性子,往后真当了皇帝,岂不是要被这些文官拿捏得死死地。 嘉靖帝又叹一口气:“朱载垕太弱,朕不想朕的孙子长大之后也跟他一样没用。” 不难看出,他确实打心眼里不喜欢裕王,但很喜欢裕王给他生的小皇孙。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朱翊钧戒掉了母乳,也缓解了和母亲以及奶娘的分离焦虑。 他毕竟年纪还小,很容易就将这种依赖的情绪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这个人自然是冯保。 来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冯保发现周遭的一切与他认知里的那个明朝中晚期并不完全一致,可见他穿越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历史。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既来之,则安之。幼年万历帝那么可爱,那么需要他,天天陪着,也颇有乐趣。 在冯保心里,他也并不只是把朱翊钧当小主子,而是把他当亲儿子。 这天,冯保陪着朱翊钧在花园里玩耍。 春光正好,天气暖融融的,小家伙先是被树下一块大石头吸引,围着转了一圈又一圈。 陈炬以为他丢了什么东西,正要上前去问,却被冯保拦了下来。 陈炬仔细一看,他脖子上挂的金锁,手腕上戴的金镯,腰间悬挂的玉环、香囊和平安符都在,疑惑的问冯保:“小主子在找什么?” 冯保扬了扬下巴,神秘一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围着那块大石头转了三圈之后,朱翊钧终于听了下来,停在石头与后面的大树之间,然后开始了他的计划。 他两手抓住石头突出的地方,左脚踩在一处浅浅的凹陷里,身体向上用力,艰难的往上爬。 陈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家伙刚才是在勘察地形,寻找一个方便攀爬的位置。 朱翊钧往上爬了一段,到中间的位置,突然发现四周光秃秃的,并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小家伙悬在半空,不上不下。身体紧紧地贴着石头,伸出小短腿,试探着在周围探索。 冯保问陈炬:“你想不想……” 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勾起了陈炬的兴趣,皱眉问道:“什么?” “想不想趁机捏捏他的小屁股。” “不想。” “无趣。”冯保白他一眼,“咱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他能不能爬上去。” 陈炬看了看那石头,周围确实没有能借力的地方,朱翊钧毕竟只是个一岁多的孩子,他能想到的办法都已经用过了,眼看体力耗尽,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太小了。” 陈炬担心小主子摔着,正要上前去抱他,却被冯保拦住:“我赌他能上去。” 这时候,朱翊钧像是想起什么,试探着将他的小短腿往后伸了伸。第一次没够着,但他也没放弃,小心翼翼的往后挪了半分,再伸出小短腿去够,这一次终于碰到了树干,借了一蹬,咬着牙一鼓作气登顶成功。 冯保向陈炬抛去一个得意的眼神:“有胆识,有谋略,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勇于攀登,坚韧不拔,你就说厉不厉害?” 刚才那番折腾,把朱翊钧累坏了,此时,他正趴在大石头上,张着嘴,一边吐舌头,一边喘气,跟个小狗一样,可爱死了。 陈炬耸肩:“愿赌服输,说罢,要我做什么?” 冯保一伸手:“白银千两。” 陈炬拍开他的手:“疯了吧你。” 他扭头就走,又被冯保拽了回来:“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大伴!!!” 他俩在这儿说笑,那边大石头上,朱翊钧休息够了,一翻身站起来,扯着嗓子喊冯保。 冯保一扭头,就看到小家伙猝不及防的张开双臂,朝他扑了过来。 两个人吓得魂飞魄散,冯保本能的向前迈出一大步,伸手去接。 朱翊钧手短腿短,简直就是一颗敦实的团子,砸进冯保怀里。强大的冲击力让冯保趔趄一步,失去重心,向后倒去。 陈炬伸手去扶,没扶住,眼睁睁看着他俩摔在草地上。 冯保护着孩子,后背着地,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陈炬叹一口气,伺候这小祖宗,迟早得把命搭进去。 朱翊钧却在冯保怀里哈哈大笑:“我飞起来啦!” 一束阳光从从树叶的缝隙漏下来,正好投进他的眼睛里,散落成细碎的星光,似梦境一般美好。 看着他无忧无虑的成长,就算以性命守护,那也值得。 冯保搂着朱翊钧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孩童爽朗的笑声传出去老远,路过的太监纷纷朝他们这边张望。 除了朱翊钧,这宫里没有孩子,整个紫禁城的人都知道,小皇孙是皇上心尖儿上的宝贝。 冯保抱着朱翊钧坐起来,屈起腿,让小家伙靠坐在他的腿上,细心的替他拂去头发里的草屑:“小主子,你瞧。” 他指了指陈炬:“他生气了。” “生气?”小家伙仰起头,蹙眉看着陈炬,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陈炬蹲下来,整理一下他的衣衫,和他讲道理:“小主子,刚才很危险,冯保要是没接住,你可就摔地上了。” 朱翊钧眨了眨眼,不明白摔地上会有什么后果。 陈炬继续说道:“摔地上,您会受伤。您是皇上最疼爱的小皇孙,无比尊贵。受伤了,皇上会心疼。” “哼~”小家伙叉腰,嘟嘴,“你们都不心疼我。” “诶嘿,”冯保轻捏他的小脸,“你关注的重点怎么和别人不同?” 陈炬又道:“小主子要时刻谨记,您的安危,比奴婢们的性命还重要,万不可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他听不懂陈炬话里的意思,但他能感受到,陈炬很严肃的在和他说话。 朱翊钧靠在冯保肩头,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过一会儿又腾出一只小手,去拽陈炬的衣摆,乖巧的说道,“我知道了。” 冯保看他这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心疼坏了。于是推了陈炬一把:“你别吓唬他。” 他又抱着朱翊钧站起来,柔声道:“别怕,我会一直保护你。” “回去罢,小主子该用膳了。” 冯保抱着朱翊钧吧走在后面,他指了指陈炬的背影:“他也会保护你。” “小主子别生他的气,他虽然看起来很凶,但他是个好人。” 陈炬不需要他发好人卡,催促道:“快走罢。” 几人穿过御花园往寝宫走去,迎面却碰上了王安。 “咦?”朱翊钧瞧见他,疑惑的歪了歪脑袋,小脸上分明写着:他难道没有跟我们一起吗? 王安笑道:“一上午没见,小主子有没有想奴婢?” 朱翊钧问他:“你去哪儿了?” 王安晃了晃手中课本:“奴婢今日上内书堂读书去了。” “内书堂?” 王安笑道:“就是让奴婢们读书的地方。” “读书好玩吗?” 王安冲他眨眨眼:“不好玩。” 陈炬拎着他的后脖领:“今日学的什么?” “《论语》。” “背来听听。” “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 过了几天,午休之后闲来无事,几人又陪着朱翊钧到花园玩耍。 冯保拿了一片肉脯在朱翊钧眼前晃晃:“想吃吗?” 朱翊钧咽了咽口水:“要吃!” 冯保把肉脯装进一个盒子里,盖上盒盖,递到朱翊钧手里:“小主子打开就能吃到了。” 那是个简易的机关盒,大人都不一定能打开,何况是个不满一岁半的孩子。 小家伙低头专心研究。旁边陈炬在敦促王安温习功课:“把前些日子学的那篇《论语》再背一遍。”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授之以政……”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王安没背出来,旁边却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朱翊钧虽然年纪小,吐词不清,却一字不漏的背了下来。 冯保和陈炬对望一眼,问道:“你教的?” “没有。” 两人又看向王安,后者摇摇头:“我也没有。” 于是,三个人又齐齐望向朱翊钧。 这么说来,他只是那天听王安背了一遍,就记住了,并且过了好几天,他还能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 “我的天哪!”冯保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以前看古代名人介绍,都有一个聪颖早慧的童年,总觉得有神话的成分。 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这世间真有过耳不忘的神童。 他问朱翊钧:“小主子,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小家伙仍旧低着头,在研究那个机关盒:“不知道。” “那你想知道吗?” “不想。” “……” 冯保心想:神童该不会是个厌学儿童吧。 神童正在为了美食而努力,现在没空。 他抱着盒子翻来覆去的看,这里摸摸,那里敲敲,忽然听到“咔哒”一声,盒盖应声打开。 “哇!我打开啦!” 小家伙拿出肉脯,丢掉盒子,美美的吃了起来。 王安捡起那盒子里里外外的查看,小声嘀咕:“有这么容易吗?” “……” 天气渐渐热起来,今年的雨水比往年更多,隔三差五就是一场暴雨。很快又到了黄梅季,更是阴雨不断。 这天午后,朱翊钧用过午膳又嚷着要出去玩,被冯保连哄带骗抱回寝殿睡了个午觉。 约莫半个时辰,朱翊钧就醒了,一咕噜爬起来,突然喊道:“我要去找皇爷爷。” 冯保看看外面阴沉的天色:“好像要下雨了。” 小家伙嘟着嘴:“可是我好久没见过皇爷爷了。” 冯保笑道:“才两天而已。” 小朋友对时间没有概念,两天对他而言,就是很久了。 嘉靖帝平日里忙得很,修仙是他的第一要务,其次是在玉熙宫的正殿听内阁大臣吵架。 他能分给朱翊钧的时间并不多,有时候召小皇孙陪他用膳,有时候一整天见不着,有时候深夜想起来,就去寝殿看看,可那时候朱翊钧早已经睡了。 朱翊钧拉着冯保就往正殿去,刚走上玉阶,就被门口的太监拦了下来。 殿内吵得正热闹,严世蕃和次辅徐阶争得脸红脖子粗。 第 5 章 太监虽然拦着朱翊钧不让他进入正殿,但小家伙也没打算离开。 他是来找皇爷爷的,不让他进去,那他就在门外面看看好了。 冯保劝他:“小主子,皇上正在处理政务,咱回去吧。” 朱翊钧仰起头来,笑得软软糯糯:“不要。” 毕竟小皇孙最爱凑热闹,殿内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他怎么能不去瞧一瞧。 朱翊钧小跑着来到大殿门口,扒着门槛儿,踮起脚尖往里张望。 他是嘉靖帝最宠爱的皇孙,才一岁多,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算被皇上逮个正着,除了不痛不痒训他两句,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说不得训完之后,还得搂怀里哄一阵。 冯保可不一样,虽然他心里不肯承认,但眼下的现实却是他是个太监,还是个奴婢,命就跟草芥一样不值钱。 况且嘉靖帝自负、独断、专权,连他的妃嫔和孩子都得夹着尾巴做人,更何况太监。 冯保惹不起他,也不想引起他的注意。于是,自觉地退到了玉阶之下,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但视线一直追随着殿门外的朱翊钧,一刻也不曾离开。 几位内阁大臣今日聚在御前,主要是为了同一件事——治理黄河。 工部右侍郎朱衡和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潘季驯都向朝廷上疏,陈述了自己的看法和主张。 今天的争论主要就是围绕这件事展开。 上百年泥沙积聚,黄河旧渠已经变成了陆地,但以前的御史所开凿的新河旧址尚在。当地地势较高,黄河决口泻至昭阳湖,便不能再向东流,但可以贯通水道,有利于漕运,于是朱衡建议开挖新河道,在新河筑起堤坝以防溃决。 但潘季驯认为疏浚旧渠更加方便快捷,节省时间,还能解燃眉之急,最重要的是,近些年天灾频发,国库已经空了,疏浚旧渠能省钱。 工部侍郎和河道御史意见相左,于是闹到内阁,阁臣之间意见也不统一,又闹到了皇上这里来。 “一派胡言!” 大殿内,突然响起一声怒吼,声音之大,玉熙宫里里外外都能听到。吓得门口的朱翊钧缩了缩脖子,躲到了旁边。 这声怒吼来自严世蕃,他们严家现在可谓是权势滔天,以至于他在嘉靖帝面前,有时候也很难压制自己的脾气。 “这个潘季驯!”他怒瞪着徐阶,“他只是从旁协助,朱衡才是这次黄河治理的主要负责官员,他有什么资格在旁边指手画脚?” 无论他怎么生气、怒吼,徐阶都不发怒。严世蕃这个人,自诩聪明绝顶,狂妄自大,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徐阶心里已经把他和他爹都问候了一遍,但心里仍是不动声色,情绪十分稳定:“小阁老说得有理。这确实是由工部主要负责,朱衡办事一向稳妥。但黄河治理关乎百姓安危、乃是朝廷大事、国家大事。” “这些年,黄河泛滥不止,洪水入城,周围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在这个问题上,朝廷更应该慎之又慎。” 躲在门外的朱翊钧刚还被严世蕃的怒吼吓了一跳,听到徐阶的声音,稍稍平复心情,又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往里张望。 嘉靖帝穿一身天青色道袍,宽袍大袖的靠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不管他们你来我往吵得有多热闹,就是默不作声,让他们吵。 这时候,嘉靖帝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忽然一睁眼,就发现了殿门外露出来的那双大眼睛不是朱翊钧那小家伙还能是谁。 嘉靖帝耳里听着徐阶和严世蕃争论,目光却被小皇孙吸引。 一岁半的小家伙,听内阁大臣吵架却听得津津有味。随着严世蕃和徐阶你一言我一语,他的眼睛转来转去,好像真能听懂似的。 严世蕃说话的时候,朱翊钧就皱着眉,嘟着嘴,很不耐烦。徐阶说话的时候,他就仰起头,一脸茫然的望着徐阁老。 徐阶娓娓道来:“新修河道朝廷要多花几十万白银,人力、时间更不必说。这几年天灾频发,宫里几次失火,三大殿需要修缮,各处宫门损毁严重,南边北边连年征战,这些都需要大把的银子,朝廷过度开支,国库入不敷出……” 严世蕃打断他:“你少在这里东拉西扯,现在说的是河道治理的事,你扯什么修宫殿的事?秀宫殿也是工部的事,不牢徐阁老费心。” 严世蕃打心眼里就看不上徐阶,看他的眼神和看殿门口的太监差不多。 徐阶说话仍是不疾不徐,很给严氏父子面子:“潘季驯乃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虽不是工部官员,但也是奉皇上之命辅佐朱大人治理黄河水患。他也在决堤的黄河段实地考察,奏疏分析有理有据,未必没有参考价值。” “你……” 潘季驯是大明朝的官员,皇帝派他去辅佐朱衡,你严世蕃质疑他,就是质疑皇上,还有什么话说? 严世蕃被他噎得哑口无言,气得差点原地爆炸。 他转头去看严嵩,希望他爹这个内阁首辅站出来说两句,但严嵩已经八十多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严世蕃都快以为他睡着了。 严嵩却是已经很老了,事实上,很多时候他反应迟钝,处理不了太复杂的事情。 朱衡并非严氏一党,严世蕃之所以力挺他新修河道的主张,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钱。 新修河道比疏浚旧渠预算高多了,朝廷要拨出更多银两给工部。按照严世蕃以往的经验,工程干到完美无瑕,也只花七成左右,勉勉强强干完,还能再省两成。再狠狠心,搞个豆腐渣工程,三成足以。 这剩下来的,最终也都会落入他们严家的小金库。 朱翊钧见严世蕃败下阵来,嘴角咧开,差点拍手叫好,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看着比吵架吵赢了的徐阶还高兴。 其实小家伙根本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是他高高兴兴来这里找皇爷爷,刚跑到大殿门口,就被严世蕃一嗓子吓得打了个哆嗦。 再加上严世蕃生得肥头大耳,面目狰狞,还瞎了一只眼睛,实在不符合小皇孙的审美,所以在朱翊钧的心里,就把他划到了不喜欢的那一类。 反观徐阶,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也不难看出,他容止若思,言辞安定,气质出尘,年轻时一定是个气度不凡的美男子。 就算是和严世蕃吵架,徐阁老也一直保持着谦谦君子的气度,显得暴跳如雷的严世蕃格外滑稽。 就连朱翊钧这个一岁多的孩子,也对他心生好感。 “行了。”他们吵完了,嘉靖帝才慢条斯理的开口,“身为朝廷官员,你们都是为朝廷办事,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他看向严嵩:“严阁老,你说说,修新河和疏旧渠,究竟哪个更好?” 嘉靖帝问话,严嵩便慢悠悠的跪下:“两者各有其优势,疏浚旧渠,更加便捷,却只是治标,而新修河道,贯通水道漕运,虽然,多花些人力和财力,但建成之后,也是为百姓造福。” 嘉靖帝对这个说法还算满意:“治理黄河的事,既然由朱衡负责,那就按他的想法去办,让潘季驯从旁辅佐。” “严世蕃,多跟你爹好好学学。” “没别的事,都退下吧。” 大家这才明白,原来皇上心里早已有了抉择,让他们在这儿争来争去,就是看谁说出来的话更合他的心意。 朱衡刚升任工部右侍郎的时候,负责管理西内的工程,嘉靖帝从殿帏中望见他对修缮殿宇之事亲力亲为,惊诧不已,问身边的严嵩此人是谁,严嵩告诉他,此乃工部侍郎朱衡,嘉靖帝在那时候就对流露出了赞叹爱悦之意。 严世蕃虽然是歪打正着,别有用心,但严嵩这只老狐狸虽然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却是摸清楚了皇上的心思。 徐阶第一个走出大殿,心中涌上一阵悲凉。严嵩父子败坏朝纲、祸国殃民,把内阁变成了他们家的一言堂。 偏偏严嵩又特别会讨皇上喜欢,凡是皇上喜欢听的,即使不该说,他也要说。凡是皇上想做的,即使再荒唐,他也毫不犹豫地去做,以此博得嘉靖帝恩宠。 这些年各种天灾不断,百姓过得水声火热,倭寇在沿海一带肆虐,北方又有蒙古人虎视眈眈,真正的风雨飘摇、内外交困。 “唉~”徐阶叹一口气,这个国家的希望究竟在哪儿? “唉~”旁边忽然也传来一声叹息,刻意模仿了他的语气。 徐阶扭头一看,只看到守在殿门口的太监。 他目光向下,这才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孩子,在雄伟宫殿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小小的一只。刚经历了污浊不堪的朝堂纷争,再看这个孩子,感觉是那么纯洁无暇。 徐阶不必多问也能猜到这孩子的身份,宫中没有别的小孩儿,只有小皇孙朱翊钧。 小家伙仰起头来冲他笑,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徐阶向他一点头:“小世子。” 朱翊钧给他来了个自我介绍:“我不叫小柿子,我叫钧儿。” “……” 徐阶失笑,他家里也有孙子,加起来好几个,但没有哪个像眼前这个孩子这样,漂亮、聪颖、落落大方。 他眼里有光,澄澈明净。 刚才,徐阶在心里问自己的那个问题,在不久的将来,或许能找到答案。 严世蕃看到徐阶站在殿门外,还未走远,也气势汹汹的走了出去,示威一般。 “徐阁老,你今日倒是……” “哇呜呜呜呜~~~” 严世蕃话未说完,旁边忽然传来小孩的啼哭,“哇”的一声,撕心裂肺,把严世蕃都镇住了,站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孩子? 哪来的孩子? 这里怎么会有孩子? 他环顾四周 ,这才看到角落里的朱翊钧,个头比门槛高不了多少。 可他想不通,这孩子哭什么? 这一声啼哭吸引了周围所有人,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脚步一顿,问身边的人:“小皇孙怎么在这儿?” 他一回头,又看到玉阶下的冯保,正要开骂,狗奴婢,还不赶紧将皇孙抱走。 冯保是想把人抱走,他也没想到人小朋友好好地在和徐阁老互动,严世蕃怎么忽然走了出来。 朱翊钧哭得厉害,没人哄是止不住的。冯保上前一步,正要去抱他。这时候,被哭声惊动的嘉靖帝也迈着大步从殿内走了出来。 他弯腰一把抱起仍大哭不止的朱翊钧,心疼坏了,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怎么回事?” 第 6 章 朱翊钧捂着脸,呜呜的哭闹,嘉靖帝问他怎么了,他只重复一个字:“疼……疼……” “哪里疼?” 朱翊钧哽咽着说:“眼睛疼。” 嘉靖帝强行拉下他的手查看,小家伙眼睛水汪汪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拖出一条长长的泪痕,看着可怜极了。 仔细一看,他眼睛红红的,眼尾处还有一道红痕,在白嫩的皮肤上尤为明显。 嘉靖帝面色一沉:“这是怎么弄的?”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问谁,空旷的广场上官员、太监、侍卫站了足足几十个人。 朱翊钧这小家伙平时虽然因为牙没长齐,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但词汇量和表达能力远远超过同龄人。 今天兴许是吓坏了,除了哭,就只会说疼。 他毕竟只有一岁半,指望他能说出说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确实有些为难他了。 嘉靖帝把目光落到了殿门外守着的太监身上,他一直站在那里,是距离朱翊钧最近的人。 “你说,究竟怎么回事?” 那太监哆哆嗦嗦的跪下,还偷偷地看了严世蕃一眼。权倾朝野的严氏父子是他惹不起的,皇上他更惹不起,低着头伏在地上,看见什么就说什么:“回皇上,是……是严大人。” 严世蕃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跟个炮仗一样,炸了:“狗奴婢,本官为何要伤害世子?难道是,有人指使你陷害本官?” 他大抵是陷害忠良养成了习惯,此时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人要陷害他。 太监一口气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奴婢看到……看到严大人从殿内出来,朝服的衣摆打在了世子爷的眼睛上。” 严世蕃刚才得意忘形,想要在徐阶跟前炫耀自己的胜利,走得又快又急,腿一抬就迈出了门槛,再加上殿外风大,衣袍被吹起来,朱翊钧又那么矮小,不低头刻意去看,根本注意不到他。 “臣……” “严世蕃。”他还想在嘉靖帝面前狡辩两句,旁边的严嵩忽然一声怒喝,“还不快跪下请罪!”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他给一个一岁多的孩子下跪,严世蕃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 但他爹比他拎得清,让他跪的不是什么世子,而是皇上。 严世蕃心里再怎么不愿意,也还是一掀衣袍跪了下去:“臣并非有心之举,却也伤到了世子,请皇上恕罪。” 兴许是眼睛没有那么疼了,朱翊钧安静下来,不再哭闹,但眼睛还是有一些红肿。 嘉靖帝把严世蕃先晾在一边,吩咐黄锦:“去宣太医。” 朱翊钧靠在嘉靖帝怀里,看了严世蕃一眼,很快扭过头去。 这人无论是个性和长相都不合他眼缘,他连多看一眼也不愿意。 皇上不让起来,严世蕃仍旧跪在那里。在场所有人都看着他,尤其是就站在旁边的徐阶,表面事不关己,心里一定觉得出了口恶气。 小阁老平日里威风惯了,谁都不放在眼里,偏偏招惹了皇上心尖儿上的人,这还得了。 嘉靖帝也没让他起来,抱着孩子转身进了大殿。 严世蕃就这么跪着,过了好一阵,太监进去请示,嘉靖帝才让人传话,让他退下。 严世蕃这才站起来,擦了把额上的汗,踉跄一步走下玉阶。 这事儿很快就传开了,严世蕃耍威风不成,反倒被小皇孙收拾了,在殿外足足跪了一个时辰,皇上才叫他退下。 严家父子这些年把持朝政,无恶不作,除了他们的同党,其他官员对他们可谓是恨之入骨。平时碍于他们的权势,只敢背地里骂一骂,今天听说他在嘉靖帝面前吃瘪,出了好大一口恶气。 但徐阶知道,严世蕃绝不是个蠢材,相反,他绝顶聪明,被他阴谋手段搞死的忠良不计其数。他只是这些年权势滔天,狂妄到了极致,早已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权利的膨胀会让人失去理智,也是灭亡的开始。 经过太医的诊治,朱翊钧的眼睛没什么大事,只是他太小了,皮肤娇嫩,眼睛又比较脆弱,当时难受,缓缓就好了。 眼睛没事,嘉靖帝也就放心了。他也两天没见着小孙儿,本打算晚上去看看他,谁曾想,小家伙自己跑来了。 对于小孙儿心里惦记着皇爷爷这件事情,让嘉靖帝心里 非常高兴。晚膳之前,他没什么事做,便拿出一本后朝奏章翻阅。 嘉靖朝的奏章分为“前朝”和“后朝”,百官所上奏章为前朝;道士所上奏章为后朝,前朝官员不得打听后朝这奏章。 这封奏章是他近日颇为恩宠的一名道士所上,名叫胡大顺。奏章上说,他夜观天象,算得今年夏天,河南、陕西两省必有严重的旱灾,需得率百官斋醮,方可化解。 斋醮仪式,需要运送木材、购买金银玉器,融掉大量黄金题写匾额,景德镇烧制醮坛瓷器,每一样都需要真金白银,花费惊人。 但这是嘉靖帝毕生的信仰,大事小情,都必须得问一问神明的意思。 他合上奏折,轻轻在手心敲打,若有所思:“又是旱灾。” 这些年天灾不断,常常是北方刚遭遇了旱灾,南方又逢水患,所以这些道士才敢明目张胆的预言灾情,闭着眼睛蒙,十有八九也能蒙对。 旁边独自玩耍的朱翊钧忽然问道:“旱灾是什么?” “就是不下雨。” 朱翊钧抬起头:“下。” 他话音刚落,大殿外忽然想起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嘉靖帝看一眼窗外,雨水顺着屋檐连成一串往下低落。他又想起朱翊钧出生那年,几个月不下雪,这孩子刚生下来就下起了鹅毛大雪。 他回过头来,朱翊钧仍低着头摆弄手中的一个玲珑球,窗外的雷声和大雨似乎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嘉靖帝问道:“小钧儿,皇爷爷问你。” “今年夏天,河南、陕西两省下雨吗?” 朱翊钧指着窗外:“下。” 嘉靖帝挠了挠他的下巴,笑道:“你知道皇爷爷在说什么吗?” 朱翊钧疑惑的看着他:“下雨。” 这个问题,问钦天监都不一定知道,问一个只有一岁多的小孩儿,就很离谱。 这时,黄锦从殿外走了进来:“主子,该用晚膳了。” 嘉靖帝每日吃斋修道,端上来的菜品都是素食。为了迎合皇上口味,尚善监在制作和烹饪方面下了许多工夫。看着清淡,实则大有学问。端上桌的菜肴看起来寡淡,吃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朱翊钧太小,还不太能自己吃饭,需要旁人喂他。可别人不行,必须得是冯保。 嘉靖帝目光落在冯保身上,看了片刻,没说什么。 晚膳过后,小家伙吃饱喝足,有些困了,坐在那里上下眼皮直打架。 嘉靖帝拍拍他的小肚皮:“朕让人在偏殿准备了西瓜,可惜,小钧儿吃不下了。” 听到西瓜,小家伙眼睛一下就亮了,咽了咽口水,一翻身坐起来:“吃得下!” “黄锦,”嘉靖帝又拍了把朱翊钧的屁股,“带他过去。” 黄锦抱着朱翊钧往偏殿去,冯保也跟在后面。 嘉靖帝忽然说道:“你站住,朕有话要问你。” 他让黄锦带走朱翊钧,冯保就猜到了是要向自己问话,于是转过身来,规规矩矩的站着,却也没有表现出多害怕的样子。 嘉靖帝问道:“你贴身侍奉皇孙,为何他今日在殿外哭闹,你却不在他身旁?” 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冯保想去来着,可他站在玉阶之下,正要上去,却被嘉靖帝抢了先。 但他知道,嘉靖帝想听的不是这个。 冯保立刻跪下磕头:“陛下与朝臣议事,奴婢不敢靠近。” “小主子受伤,奴婢正要上前,陛下就到了。” “是奴婢没能护好小主子,请皇上赐罪。” 嘉靖帝从正德帝那里吸取的最大教训,就是抑制宦官权力过大。 他召回所有镇守在全国各地的太监,召回京城就开始查,但凡查出一点问题,直接打死,陈尸示戒。 即便是从小陪伴他长大,尽心尽力侍奉他的黄锦,在他进京当了皇帝之后,也被他警告,老老实实做自己该做的,少耍花样。 冯保从各种史书中了解过这位帝王是什么个性,他并不想出头,回答也算聪明。 他得让皇上知道,他只想做个本分的太监,照顾好他的小主子,别的什么也不敢想。 显然,嘉靖帝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挥了挥手:“带你的小主子回去休息吧。” 冯保来到偏殿的时候,朱翊钧正闹着呢,他吃了一块西瓜就吃不下了,上下眼皮不住的打架,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在黄锦怀里扭来扭曲:“大伴,我要大伴~” 他平日里不认生,谁都能带着他玩儿。但一到夜里睡觉的时候,却只认冯保。 冯保快步来到桌前,黄锦看到他就跟看到了救星一般,赶紧把怀里的小家伙递过去:“这小祖宗,吃饱了还怪沉的。” 冯保点头致谢:“有劳黄公公。” 黄锦摆了摆手:“好好伺候着。” 朱翊钧此刻已经昏昏欲睡,偎在冯保怀里,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立时便安静了下来。脑袋一歪,靠在他的肩低头,一刻也没耽搁,闭上眼就睡着了。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月亮被一层薄云笼罩,洒下一地朦胧的银霜。 冯保抱着熟睡的走在月光下,鼻端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奶香,耳边还能感受到他均匀的呼吸。 冯保忽然问道:“今日我没有及时出现在你身边,保护你,你会怪我吗?” “没有~” 他以为朱翊钧睡着了,耳边却传来含混不清的吐出一句“没有”。 冯保侧过头,看到小家伙紧闭双眼,微张着唇,一只手还攥着他的衣袍,应该是睡着了。 睡着了也那么可爱,冯保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头发,轻声纠正他:“应该说不会。” 过了片刻,小家伙把头转了个方向,又梦呓般的说道:“没有喝奶。” “……” 没想到睡着了他还惦记着这一口。 第 7 章 冯保抱着朱翊钧回到寝殿,陈炬和王安一直守在门口,看到他们回来,立刻迎了上去。 陈炬看一眼朱翊钧,小家伙靠在冯保肩头,一只手环着冯保的脖子,一只手紧握成拳,虽然闭着眼,但月光下能看到他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 陈炬用口型问冯保:“睡着了?” 冯保点点头,几人赶紧进屋。 冯保小心翼翼的抱着人走入内殿,挑战高难度动作——在不吵醒朱翊钧的情况下,将他放在床上。 然而,他刚弯了个腰,挑战就宣告失败了。 朱翊钧倏地睁眼,眼神朦胧的看着他,一副不知道身处何地的迷茫,抬起小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抓住,有点不耐烦,哼哼唧唧的喊:“大伴~” “在呢,”冯保单手抱着他,腾出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小拳头,放在唇边亲了亲:“我在这里。” 听到他的声音,小家伙就安心了,又重新闭上眼。可还没等冯保松口气,他又忽然喊道:“喝奶,我要喝奶!” “……” 说完,朱翊钧眼睛再次合上。看得出来,他已经困得不行了,可是对喝奶的执着一直支撑着他,心里总是欠着点什么,不肯安心睡去。 今天这口奶要是没喝到,他这一晚上都不肯乖乖睡觉。 冯保叹一口气,吩咐王安:“取些牛乳来罢。” “嘿嘿~”王安站在一旁,看着小家伙蹙眉、嘟嘴不耐烦的模样,露出一脸痴迷的神情。 进宫之前,他只是京郊一户普通农户的孩子。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世间真的有小孩生得如此漂亮可爱,眉目如画,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他是万不会信的。 可现在他信了,不仅信了,还亲眼见到了。 忽的有人撞了一下他的手臂,王安回过神来,对上陈炬冰冷的目光:“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诶!”王安转身往殿外走,“这就去。” “慢了我抽你。” 冯保一边搂着朱翊钧,轻抚他的后背,一边问陈炬:“他还只是个孩子,你对他这么凶做什么?” 陈炬扬了扬下巴:“除了这位小主子,宫里哪来的孩子?” 冯保笑了笑,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也不跟他争辩:“你的徒弟,你说了算。” 他怀里的朱翊钧忽的转过头来,对陈炬说道:“不许你凶他!” 陈炬摊手:“行,我成坏人了。” 王安端着一碗加了蜂蜜的牛乳进来:“小主子,趁热喝。” 听到牛乳,朱翊钧没睁眼,却张开了嘴,晃了晃脑袋,发出“啊”的一声,那模样看得旁边三人忍俊不禁。 冯保把牛奶一勺一勺送到他嘴边,小家伙喝了两口,心满意足,勺子含在嘴里,吧唧吧唧。 “小主子,”冯保轻拍他的胸口,发现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王安挠了挠头:“刚还吵着喝奶,怎么又不喝了?” 陈炬摸了摸他的肚子,像青蛙一样,鼓鼓的。 冯保连哄带骗,费了好大劲,才把勺子从他嘴里抽出来:“晚膳就没少吃,临走前还吃了块西瓜。” 王安不解:“那怎么回来就吵着喝奶?” 冯保笑道:“这叫仪式感。” “仪式感?” “……” 虽然小家伙已经睡着了,但冯保还是让人打来一盆清水,为他擦了擦小脸和小手,脱去外衣,拉过薄被搭在他的身上。 王安在旁边打了个哈欠,冯保催促道:“你俩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 陈炬说道:“今晚我守着小主子,你回去休息。” “不用,他半夜醒来,瞧不见我,又不知要怎么闹腾。” 陈炬迟疑片刻,像是有话要说。 冯保推了他一把:“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改日再聊。” “……” 角落里有一张矮榻,朱翊钧睡熟之后,冯保这才放下纱帐,去合衣躺下。 到了后半夜,果然就听到哼哼唧唧的声音,随即是朱翊钧口齿不清的喊:“大伴,尿尿~” 他今晚喝了汤,吃了西瓜,回来又喝了几口奶,半夜不尿床已经是最后的倔强。 刚进宫那些时日,朱翊钧有点不适应,晚上时常惊醒,醒了之后就吵着要找乳母、找娘亲。 当他把这份依赖和信任转移到冯保身上之后,晚上就很少醒来,常常是一觉睡到大天亮。 通常来说,他早上什么时辰起床,不取决于睡够了没有,而是饿了没有。 美好的一天,从肚子的第一声鸣叫开始。朱翊钧翻了个身,撅起屁股,小脸埋在枕头里蹭了蹭,彻底清醒之后一咕噜爬到床边。 冯保从外间进来,就看到纱帐的缝隙间探出一颗小脑袋,灵动的大眼睛左边看看,右边瞧瞧,一看到他,便激动大喊:“大伴~” 听得出来,心情很好,没有起床气。 冯保大步朝他走过去,朱翊钧已经迫不及待的站了起来,小手扒拉开纱帐,冯保还差一步走到床边,他就迫不及待的扑了上去。 冯保条件反射一般迈出一大步,弯腰,伸手,接住秤砣一样的小家伙。 朱翊钧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看得出来,小家伙十分钟情这个“飞扑”的游戏,每次安全的落入大伴怀里,都会让他既开心又满足。 冯保搂着他,拍拍他的小屁股:“好了好了,大早上就这么闹腾,穿衣服吧。” 后面,陈炬端着水进来,仍旧板着一张老脸:“说过多少次,别干这么危险的事,摔了还得了。” 冯保在小家伙鼻子上刮一下:“又挨训了。” 陈炬瞪他:“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朱翊钧学他板着脸说话:“不懂事。” 冯保笑道:“行了行了知道了,下次还敢。” 朱翊钧在旁边手舞足蹈的附和:“还敢,还敢!” “……”陈炬低头在脸盆里拧帕子,彻底没了脾气。 冯保伺候小主子穿衣服,今日挑了一件鹅黄圆领长衫,领口处露出一截里衣的白边,衬得小家伙更加粉雕玉琢。再给他挂上长命锁,腰间佩戴平安扣,穿上鞋子。 冯保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啧啧两声:“这眉眼,这脸蛋儿,长大了还得了。” 陈炬:“洗脸。” 旁边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冯保摸一把朱翊钧的肚子:“饿了吧。” 小家伙点头:“要喝奶。” 每日一早一晚两顿奶,一顿也不能少。 冯保转身往外走:“我去让人传膳。” 陈炬蹲在朱翊钧跟前,一手托起他的下巴,一手拿着帕子,仔细为他擦脸。 小家伙忽然抬手,食指戳在他的嘴角,往上一推:“笑一笑。” 陈炬不像冯保,时不时能说出些他们没听过的新词,还特别会哄小孩子,小主子尤其粘他。 陈炬也不像王安,十一二岁的年纪,还是小孩子心性,能和小主子玩到一块儿去。 他沉稳、踏实,不苟言笑,身体力行的诠释“规矩”和“本分”这两个词。 陈炬一愣:“我平日,笑得太少了吗?” 朱翊钧点点头:“太少了。” 陈炬从善如流的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那是奴婢的不是。” 朱翊钧又摇摇头:“没有不是。” 陈炬牵起他的小手,仔细擦拭,每一根手指和指缝都不落下:“小主子喜欢,奴婢以后在您跟前多笑笑。” 朱翊钧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给出高度评价:“好看!”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陈炬的肩膀:“微笑服务。”又一把抱起朱翊钧,“走咯,喝奶去。” 喝奶是朱翊钧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小家伙迫不及待喝了一大口,咂咂嘴,皱起了眉头。 冯保问他:“怎么了?” 小家伙:“不对。” “哪里不对?”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朱翊钧咬着下唇,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但他很确定:“就是不一样。” 冯保和陈炬对望一眼,同时扭头看向王安,后者挠了挠头:“是……有一点点不一样。” 陈炬问道:“怎么回事?” “平日用的是上等刺槐蜜,昨夜蜜罐子摔了,今早没来得及取,用的是枣花蜜。”他看着朱翊钧,很是不解,“这也能尝出来?” 朱翊钧认真点头:“能。” “……” 陈炬站起来:“我去一趟尚善监。” 他担心小主子不肯喝,要亲自去取。刚要走,衣袍却被人拽住,回头一看,朱翊钧正仰起头冲他笑。 笑完之后,朱翊钧自己把嘴凑到碗的边沿,大口喝起来。 冯保扶着碗,看他一口气喝完,小家伙抬起头,嘴边一圈白色奶渍,宛如山羊胡子,冯保真想拿个相机给他拍下来。 朱翊钧舔了舔嘴唇,不忘提要求:“晚上要喝以前那样的。” “是是是,这便叫人去取。” 喝完奶,朱翊钧在屋子里一刻也待不住,吵着要去外面玩儿。 刚走到门口,小家伙又回过头来,指着一口大箱子:“球球,要球球~” 王安会意,立刻跑过去,在他装玩具的大木箱里取来一个竹铃球。 今日天气还不错,三个人陪着朱翊钧来到御花园玩耍。 小家伙抱着球跑在前面,清脆的铜铃夹杂着孩童软糯的笑声洒了一路,连池塘对面散步的嫔妃也听见了,频频朝这边张望。 几人来到一片空地,朱翊钧和王安各站一边,你来我往的抛球。小家伙十次有十次接不着,到处追着球跑,开心得不得了。 冯保和陈炬站在一旁,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的小主子。陈炬便问起那天的事情。 冯保大致说了一遍,小阁老如何盛气凌人,走路带风,冲撞了小主子。皇上如何心疼,宣太医为小主子诊治,又让小阁老跪在殿外,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 陈炬听完,皱起眉头,略微思索片刻,又转过头来看他:“你没事吧?” “我?”冯保耸耸肩,无所谓的道:“我能有什么事?” 陈炬看了一眼朱翊钧的方向:“皇上与内阁议事,小主子却出现在正殿外,皇上没有为难你吧。” 他很敏锐,也很聪明,知道嘉靖帝不舍得责怪小皇孙,只会惩罚他身边的人。 两人对视,冯保从他眼里看到真诚和坦荡。 “没有。” “那就好。”陈炬移开视线,看向远处:“严氏父子权倾天下,不是咱们能招惹的。” “咱们的本分,是伺候好主子。” 冯保回道:“那是自然。” 因为朱翊钧在这里玩耍,路过的太监都自觉绕远,没有人靠近。 片刻无言,冯保顺着他的视线投向远处,穿过重重飞檐,能看到隐隐绰绰的万岁山。 在万岁山东侧有一处建筑,有一处建筑,正是司礼监的监廨。 “我9岁入宫,分派在司礼监秉笔太监高忠高公公名下,他是我的师父。”再开口时,陈炬把话题支到了十几年前,“那年他提督十二团营,监管勇士四卫营,掌印御马监。” “鞑靼兵临京师,我见他戎装出征,心中十分景仰,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他那样的人物。” 这一段历史冯保自然了解,严嵩与他的同党故意不作为,以钱财贿赂蒙古人,让他们不要攻打大同,蒙古人很讲信用,没打大同,调头攻打京师,后世称“庚戌之变”。 严嵩不许兵部尚书出兵,称在远处打,败了还能掩饰一下,皇帝眼皮子底下打,败了掩饰不了,蒙古人抢的是老百姓,抢够了自然会走。 嘉靖帝震怒,严嵩把兵部尚书推出去斩首,又甩锅高忠,称这是太监典兵遗害。 嘉靖帝罢撤高忠十二团营之制,从此弃用。 如今高忠年事已高,在司礼监谋一份闲职,晚景说不上好。 提及高忠,陈炬的眼中有惋惜也有隐忍。冯保看得出来,他对严嵩恨之入骨。奈何实力差距太大,无能为力。 严嵩父子上到祸害忠良、祸国殃民,下到欺男霸女、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可谓人渣中的人渣,多少人想要将他们千刀万剐,苦于没有机会。 但冯保知道,这个机会很快就将到来。 这时,王安抛出的球,朱翊钧没接住,滚向了后面的假山,小家伙转身,摇摇晃晃去追。 冯保不放心,也跟了过去。正当小家伙弯腰捡球的时候,假山后面忽然窜出一个黑影,迅捷的朝竹铃球扑了过去。 冯保本能的一把抱住朱翊钧,半转过身将人护在自己怀里,却听“砰”的一声,转头看去,两只猫抱作一团,滚出去老远。 先前冲出来的那只黑猫似乎非常惧怕另一只。挣扎着爬起来四脚乱蹬,落荒而逃。 它应该是被铃铛声吸引,又看到滚动的竹铃球这才从假山后冲了出来。 陈炬和王安赶紧跑过来,一左一右围着朱翊钧,把他上上下下摸了个便,确定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几人抬眼望去,那边还有一只长毛狮子猫,通体毛色清灰、眼睛上方却是白色的,就像两道白眉一养。 冯保说道:“是霜眉。” 霜眉是猫儿房千挑万选献给嘉靖帝的爱宠,善解人意,极通人性,帝王甚是宠爱,还给了它个“虬龙”的封号,当神兽养。 不过这猫性格高冷,虽然不会主动攻击人,但除了嘉靖帝,也不会跟任何人亲近。 霜眉并没有着急离开,淡定的坐在原地,目光落在朱翊钧的身上,似乎很认真的在打量这只人类幼崽。 朱翊钧也好奇的打量它,嘴里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旁边三人没听懂,但霜眉却“喵”了一声,好像听懂了。 听到猫叫,朱翊钧高兴坏了,拍着手又蹦又跳,学着霜眉的样子“喵喵喵喵”叫个不停。 霜眉忽然站起来,甩了甩毛,朝他们走过来。 冯保警觉地将朱翊钧护在怀里,这是1561的大明朝,又没有狂犬疫苗,一个不慎被猫抓破皮可不好办。 但霜眉只在朱翊钧跟前坐下,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旁边三人,目光一直落在孩子身上。 看它走近,朱翊钧可激动坏了。一心想要挣脱冯保的束缚,跑过去和霜眉贴贴。 冯保依旧不放心,蹲下来,和小家伙讲道理:“咱们就站在这儿看好不好?” 小家伙摇头:“我喜欢它!” 王安在一旁说道:“它好像也很喜欢你。” 小家伙嘟嘴:“要去。” 冯保继续和他讲条件:“那咱们就看看,不摸它可以吗?” 小家伙思索片刻,点头。 冯保带着他过去,小家伙又兴奋又好奇,围着霜眉转圈圈:“喵喵喵~喜欢!喜欢!” 他虽然喜欢,但也遵守和冯保的约定:只看,不摸。 过了一会儿,霜眉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于是站了起来,冯保警惕的搂着朱翊钧,生怕出什么意外。 霜眉却没有靠近,而是转过身,屁股对着他们,大尾巴一甩,在朱翊钧脸上扫了一下,而后踩着优雅的步伐,扬长而去。 临走之前,它还转过头来,这次没看朱翊钧,而是看了冯保一眼。 “哎哟!”冯保惊讶不已,“我这是,被一只猫鄙视了?” “不然呢?”陈炬戏谑道,“它是主子,你是奴婢。” 冯保扶额:“果然是猫主子。” 这位猫主子的铲屎官可不好惹。 那日之后,朱翊钧便对霜眉念念不忘,时不时就要“喵喵”两声,每天拽着冯保出门找“喵喵”,可是那天之后,他们再也没有遇到过霜眉。 转眼来到了盛夏时节,炼丹房内烟雾缭绕,热得受不了,嘉靖帝也只能将他长生不老的大计暂且交给道士们,自己留在玉熙宫纳凉,倒是多了许多闲暇时光。每日都将小皇孙宣至跟前,享受天伦之乐。 宫殿四周都放置着冰块,给帝王消暑。嘉靖帝靠坐在龙椅上翻阅经卷,朱翊钧坐在他的脚边玩玩具。 嘉靖帝低头看向孙子,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幼年时光。 他出生在兴王封地湖广安陆州,没有皇帝的旨意,哪里也去不了。 和其他皇子皇孙不同,在他刚会说话的时候,兴王就教他读书识字,稍大一些,便会带着他出席祭祀。 在他12岁那年,兴王薨世,他便以兴王世子的身份接管王府。 “钧儿。” 小家伙从一堆玩具中抬起头来冲他笑,奶声奶气的喊:“皇爷爷。” 嘉靖帝说道:“皇爷爷教你读书好不好?” “读书?” 这个词朱翊钧听过,还不止一次。 他一边摆弄玩具,一边说道:“我读过。” 嘉靖帝诧异道:“你读过?” 朱翊钧认真点头,十分确定:“读过。” 嘉靖帝来了兴趣:“那你告诉皇爷爷,你读过什么?” 小家伙脱口而出:“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 “啪”的一声,嘉靖帝手中经书掉落在地。 第 8 章 朱翊钧虽然口齿不清,说话断断续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感情变化,但他确实能将这几段《论语》一字不差的背出来。 嘉靖帝道:“你再背两句给朕听听。” 朱翊钧从玩具里抬起头来,有点疑惑,又有点认真:“没有了。” 嘉靖帝比他更疑惑:“你就只会这几句?” “嗯。” 谁家小孩儿背《论语》只背三段,还是谁跟谁都不挨着的三段。 嘉靖帝又问他:“这是谁教你的?” 小家伙一手拿一块七巧板:“王安。” 嘉靖帝有点迷茫:“王安是谁?” 旁边黄锦答话:“王安是小主子身边的一个奴婢,才十余岁,正在内书堂进学。” 嘉靖帝又问朱翊钧:“你说,刚才的(论语)是这个教王安的太监教你的?” 朱翊钧摇头:“我听到的。” 他太小了,还没法做到对答如流,只能用简单的语言表达意思。 不过,嘉靖帝也连蒙带猜的听明白了。大抵是这个叫王安的太监,正在内书堂学《论语》,温书的时候被这小家伙听到几句,就记住了。 黄锦观察他的神色,瞧不出喜怒来,便又看了一眼旁边仍在低头摆弄七巧板的朱翊钧,说道:“这小奴婢,叫他来伺候主子,他竟敢偷懒,不叫他去内书堂读书才是。” “不行!”朱翊钧听到黄锦说不让王安读书,急得拍大腿,“好好读书,不许偷懒!” “……” 嘉靖帝和黄锦诧异的看着他,一个一岁半的奶娃娃,竟然还教训起人来了。 小家伙这是在模仿陈炬平时教训王安的语气,但嘉靖帝并未留意过陈炬是谁,所以不知道。 但候在门外的冯保很清楚,这奶萌奶萌的声音,配上陈炬严厉的语气,实在逗趣。可惜陈炬不在场,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哈哈哈!”嘉靖帝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也觉得他这小孙子可爱得不得了,“钧儿说得对,内侍读书,也是为了将来更好的辅佐主子,让他读。” 黄锦立刻说道:“主子圣明。”说完他就退到一旁站着。 “钧儿,”嘉靖帝指了指地上,“你给皇爷爷捡起来。” 他指的是刚才掉落的那本经书,就在朱翊钧身后。小家伙很听话,转身拾起那本书抱在怀里,一手抓着皇爷爷的道袍,借力站起来,把书递给他。 嘉靖帝捏一把他的小脸:“来,皇爷爷教你读书。” 朱翊钧还惦记着他的玩具,转身就想跑:“不读书。” 嘉靖帝板着脸:“刚才是谁说的好好读书,不许偷懒。” 朱翊钧一脸迷茫:“谁说的?” “你说的。” “嘿嘿!”小家伙忽然咧嘴笑了起来,趴在皇爷爷的腿上,仰起头,“是我说的。” 嘉靖帝将手中那本《道德经》翻到第一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朱翊钧腿一软,又坐回到地上,拿起他的七巧板,继续摆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朱翊钧奶声奶气跟着重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他虽然注意力都在玩具上面,却丝毫不影响嘴上跟着皇爷爷背书。 “你把前两句连起来背给朕听听。”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跟他背《论语》一样,依旧是吐词不清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崩,有时断句还会断在不可思议的地方。但他只听了一遍,就能将这两句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 嘉靖帝满意的点点头,又开始教他后两句:“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 背到最后一句,朱翊钧停了下来,整个人趴在地上,手里拿着最后一块七巧板,犹豫应该放在哪里。 嘉靖帝正要提醒他:“玄之……” 小家伙还学会了抢答:“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朱翊钧落下最后一块七巧板,一口气把刚才那两句连在一起背了出来。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举起小拳头在空中挥舞:“好啦!好啦!” 他又扑到嘉靖帝腿上,拽着他的道袍,兴奋的喊:“皇爷爷,皇爷爷……” 嘉靖帝听他背《道德经》背得那么好,高兴中带着自豪,还有一点为人师的成就感。忽略了朱翊钧的诉求,并且打算对他提出更高的要求。 “你把刚才皇爷爷教你的连起来背一遍。” 朱翊钧却攥住他的衣袍,奶声奶气的撒娇:“你看看,你快看看呀!” 他只有一岁半,什么《论语》、《道德经》对他来说只是机械记忆而已,他听不懂什么意思,也感悟不了其中奥义。他喜欢的是玩具,那些五颜六色的小木块,不同的摆放方式,可以组成不同的图案,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总算拼出了自己想要的。 他喜欢皇爷爷,所以想要第一个和皇爷爷分享。 “不看。”嘉靖帝偏不如他得意,“你把刚才教你的《道德经》连起来背一遍,皇爷爷再看。” 朱翊钧嘟嘴,拽着他的袍袖撒娇:“先看。” 嘉靖帝绝不妥协:“先背。” “先看~” “先背!” 这祖孙俩今天还杠上了,谁也不肯退一步。 黄锦在一旁看着,心道这也就是小皇孙,换了哪位大臣这么跟皇上较劲儿,早拖出去廷杖二十。 虽然跟孙子僵持着,但嘉靖帝脸上丝毫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反而看起来乐在其中:“朕估摸着,你是忘了吧。” 朱翊钧眨了眨眼:“没忘。” 嘉靖帝又道:“你肯定是忘了。” “我没忘。” 嘉靖帝手指漫不经心的在龙椅上敲两下:“没忘?那你背来听听。” “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忘,朱翊钧松了手,退后一步,乖乖巧巧的站好,开始背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朱翊钧一口气背到这里,中间连个停顿也没有,实在憋不住了,才停下来。 嘉靖帝又在扶手上轻敲两下:“瞧瞧,朕就说你忘了吧。” “没忘!”小家伙张大嘴,耸着肩,深吸了好大一口气,脸都憋红了,接着往下背诵,“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好好好!”嘉靖帝忍不住大笑着鼓掌,“不愧是朕的孙子,跟朕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又看向另一边:“黄锦。” “奴婢在。” “去准备些你们小主子爱吃的点心。” 黄锦退了下去,朱翊钧迫不及待的去拉他的手:“皇爷爷,你看!” 嘉靖帝也不知道地上有什么好东西,这小家伙这么执着,非得让他看。 他一把抱起小皇孙放在腿上,坐直了身体:“看看看,这就看。” 小家伙抬手,往地上一指:“喵喵!” 两块小的三角形组成耳朵,大的是身体,正方形是脑袋,平行四边形是尾巴。 “这是一只猫?” 朱翊钧点点头,张开双臂:“那么大~”而后,抬起胳膊指向自己的眉毛,“是白色的。” 他这个连说带比划的模样就太可爱了,嘉靖帝一看就明白了:“你是说霜眉?” “喵喵!” 小家伙现在满满的表达欲,又在胸前画了个圆:“我的球球不听话,跑远了,我去追它。黑色的来抢,喵喵把它打跑了。” “你是说,有只黑猫抢你的球,霜眉把它打跑了。” 朱翊钧点头,挥舞着小拳头:“打跑了!打跑了!”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霜眉出了名的高冷,除了嘉靖帝,谁也不搭理。白天没事的时候,它就找个没人的地方睡觉。夜里,嘉靖帝就寝时,它便守在旁边。 虽然知道一个一岁半的孩子不会撒谎,但嘉靖帝也着实意外,霜眉会帮着孩子抢玩具。 “难不成,它知道你是朕的皇孙?” 朱翊钧点头:“知道!” 没一会儿,尚善监就准备好了点心。太监又往大殿里加了些冰块,嘉靖帝带着朱翊钧来到桌旁。 嘉靖帝带着小皇孙入座,桌上摆放着几样精致的点心,摆在朱翊钧跟前的,是一盘晶莹剔透的白色糕点,每一块都做成了花朵的形状,中间还点缀着淡黄色花蕊,一看就让人很有食欲。 朱翊钧小小年纪就是个颜控,喜欢一切美好的人和事物,这从他挑选贴身太监的时候就能看出,对食物自然也不意外。 “吃吧。”嘉靖帝看他等不及了,口水都快顺着嘴角躺下来,便将碟子往他跟前推了推,方便他拿取。 一只小手伸出去,看着比那点心还要白净细嫩。朱翊钧拿起一枚放嘴里,狠狠地咬下一口,登时眉毛鼻子都皱了起来。 药材特有的苦味让小家伙难以忍受,舌头一顶,就吐了出来。 这点心看起来那么漂亮,吃起来却那么难吃。 嘉靖帝面前放着一盏崇道茶,根据道士的说法,此茶采用道家秘方秘制而成,有延年益寿之功效。 他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味的看着孙子脸上表情的变化。从迫不及待,到充满疑惑,然后小脸皱成了包子,伸出舌头像小狗一样晃晃脑袋,妙趣横生。 帝王告诉孙子:“这叫五白糕,用白茯苓、白山药、白莲子、白扁豆和白菊花无味药材做成,有解暑化湿,健脾益气之功效,最适合酷暑时节食用。” 朱翊钧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只知道这个不好吃,他要换一个。 说完,帝王自己取了一枚,陪着那盏可以延年益寿的崇道茶,吃起来感觉自己离羽化飞升又近了一步。 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身旁的小家伙却不见了。 与此同时,桌子的另一边,不见其人,却只看到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出来,正在桌上摸索。 帝王忽的起了逗弄之心,端起那盘五白糕,与对面的荷花酥换了个位置。 朱翊钧踮踮脚,终于碰到了盘子的边缘,再努努力,小手往里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一枚点心,又迅速缩了回去。 不出帝王所料,片刻之后,桌子对面传来“呀”的一声。 第 9 章 “呀”了一声之后,桌子对面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知道小家伙在干嘛。 嘉靖帝以为他马上就会过来撒娇要抱抱,等了片刻却不见人。 朱翊钧还没有放弃,一边不行,他就再换一边。他还不信,这桌上放的都是五白糕,他明明闻到了荷花酥的味道。 小家伙绕着桌子转了半圈,又踮起脚尖,伸手去够。嘉靖帝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再用眼神吩咐黄锦做事。 这次黄锦并没有将点心对调,而是将盘子往里挪了些许,无论朱翊钧怎么垫脚或是伸胳膊,都够不着。 朱翊钧仍是不放弃,又换了一面,结果还是一样,他摸到了盘子,却摸不到点心。 “哎呀~”朱翊钧垫脚垫得太狠了,身体晃了两下,失去平衡摔倒在桌子下面。 “咦?”朱翊钧眨了眨眼,看到桌子另一边,有衣袍摆动。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手脚并用的从桌子底下爬过去,一把拽住那正在往后退的衣摆,嘴里大喊道:“抓住了,抓住了!” “点心,把点心交出来。” 小家伙仰起头,目光从下往上,看到黄锦正冲着他笑:“小主子,奴婢可不敢把点心藏起来。” 这话成功撇清了责任,谁是他的主子,谁能指使他干活,连朱翊钧这个小不点也很清楚。 于是,他松开了黄锦的衣袍,都懒得站起来,只是调了个头,就朝着嘉靖帝的方向爬过去。 他平时吃饭从不叫人操心,胃口好得很。又还没到抽条的年纪,长得圆滚滚的。 天气太热,他今日穿了身轻薄的棉纱单衣,雪团子一样滚到嘉靖帝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袍:“皇爷爷~” 嘉靖帝伸出手:“钧儿想要皇爷爷抱抱?” 朱翊钧嘟起小嘴:“坏!” 嘉靖帝捏捏他的小脸:“那你喜不喜欢皇爷爷。” “喜欢。” “哈哈哈哈~” 这句“喜欢”让帝王乐得合不拢嘴,把小孙子抱起来,吩咐黄锦拿帕子过来,给他仔细擦干净小手,这才让他吃上了心心念念的点心。 这一吃就停不下来,荷花酥、枣泥糕、甘露饼、 冰镇西瓜…… 吃饱喝足,小团子“吧唧”一下小嘴,闭上眼,就这么靠在皇爷爷怀里睡了。 黄锦伸手要去接,嘉靖却没给,亲自把孙儿抱回寝殿。 朱翊钧一觉睡醒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睡得太沉了,以至于晚膳的时候,嘉靖帝也没让人叫他。反正他下午吃了那么多茶点,一顿不吃饿不着他。 小家伙醒来的时候,周围没有人。这里是皇上的寝殿,太监们都在门口守着。 小家伙翻身坐在床沿上,还有点儿懵。揉了揉眼睛,迷蒙之间看到旁边矮几上有一坨黑影,吓得一哆嗦,小嘴一瘪,下一刻就能哭出来。 “喵~”那黑影忽然叫了一声,原来是只猫。朱翊钧瞪圆了眼睛看过去,青灰色被毛,白色眉毛,是帮他夺回竹铃球的霜眉。 “喵喵~” “喵喵喵~” 朱翊钧两条腿悬在床沿边,身体前倾,可惜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够不到蹲在矮几上的猫,急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幸好眼疾手快,抓住了床幔。 霜眉善解人意,往前挪了挪,坐在了他能够着的位置。还特意探出头,让他摸。 这次没人拦着他,朱翊钧不但可以摸到霜眉,还能摸个够,大殿里都回荡着他嘻嘻哈哈的笑声。 霜眉半眯着眼,表现得很是顺从,他要摸头就让他摸头,他要摸下巴就探出头让他摸下巴,他要摸肚皮,就立刻仰倒,露出全身最柔软的地方。 守在门口的太监听见笑声,知道是小世子醒了,纷纷进屋来。 冯保走在最前面,一眼就看到了霜眉,他竟然仰倒在床边,露着肚子,任由朱翊钧这颗小团子趴在上面。乍一看都分不清谁把谁当宠物。 霜眉也转过头来。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随即站起身,轻巧的跃上窗户,再次扬长而去。 冯保心说,这小猫咪竟然还有两幅面孔。 跟他一起进来的几个太监很是惊讶:“霜眉平日只跟皇上亲近,别人可摸不着它。” “小世子是皇孙,身上留的也是皇家的血脉。” “道长们都说,霜眉有灵性,它肯定能感受得到。” “……” 朱翊钧终于如愿以偿,摸到了霜眉,从此对那只猫念念不忘。 早上起来,王安为他送上调了上等刺槐蜜的牛乳,小家伙喝一半,就把碗推开。 旁边几人都很诧异,平时都喝不够,今天竟然喝不完? 王安赶紧问道:“小主子对今天的牛乳不满意吗?” 朱翊钧摸了摸小嘴:“满意!可是太少了。” 他竟然还嫌少? 冯保端着碗,诧异道:“你都没喝完。” 朱翊钧说:“我要给霜眉留着。” 昨晚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质的飞跃,小家伙已经开始称呼猫的名字。 冯宝哄他:“霜眉不缺吃的,还是你喝了吧。” 朱翊钧却很坚持:“好喝的,要给霜眉尝尝。” “可霜眉现在不在这里。” “它来了。”朱翊钧说完就往窗户一指,众人扭头望过去,一只猫伸手敏捷的从宫殿的屋檐上一跃而下,精准的落在了窗台上,正是霜眉。 “……” 霜眉并没与靠近朱翊钧,只是远远地坐在窗台上看着。 朱翊钧看到他却有些迫不及待,伸手就去抢冯保手里的碗:“霜眉,喝奶!” “诶!”冯保快他一步,将碗拿远了,继续跟他讲道理,“霜眉……它……他不能喝牛乳。” “怎么不能喝?” “因为……猫喝牛乳会拉肚子。” 不仅朱翊钧,陈炬和王安也诧异的看着他。冯大伴可真行,瞎话张嘴就来,没听过猫不能喝牛乳,更没听过猫会拉肚子。 但朱翊钧却很信任他,大伴说不能喝,或许真的不能喝。 小家伙愣了片刻,突然抓起一个八宝满头:“霜眉吃这个。” 冯保又把勺子送他嘴边:“小主子先把奶喝了。” 朱翊钧推开勺子,捧着碗大口喝完,一转头,霜眉却甩着尾巴跳下窗户,眨眼间跳上屋顶,不见了。 冯保一位这只是凑巧,却没想到,霜眉隔三差五就来,并且时间固定,都在朱翊钧用早膳的时候。 也不进屋,只在窗户上坐一会儿。仿佛就是专程过来看一眼朱翊钧,然后就走了。 嘉靖帝仍是每天都把朱翊钧叫过去,听他奶声奶气的说话,看他拼七巧板,教他背《道德经》。 晋代王隐用耳闻则诵形容苻融,看来不是夸张之言,眼前这个小家伙,就有如此本领。 他现在还不识字,不知将来读书,是否也能做到过目不忘,下笔成章。 这一日,嘉靖帝又教朱翊钧背了一段道德经,并且要求他把前几日的练起来一起背诵。小家伙刚起了个头,殿外有太监来报,内阁即朝中诸位大臣觐见。 于是,朱翊钧就被黄锦带去了偏殿玩耍。担心他一个人闹腾,黄锦还贴心的让人给他准备了水果和点心。 春天的时候,就有道士向嘉靖帝进言,预测河南、陕西两省将会出现旱情,希望皇帝设斋醮祈福。 那时候正是雨季,看起来洪灾比旱灾更加靠谱,加上国库亏空,实在没有闲钱让嘉靖帝挥霍在这么烧钱的个人爱好上,大臣极力反对,这事也就暂且搁下了。 而现在,旱情真的发生了,正应了道士的预测,除了河南和陕西,还多了一个山西,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嘉靖帝勃然大怒,认为这就是没有及时斋醮祈雨、激怒神明的后果,一怒之下,把当时反对他设斋醮最激烈的几名大臣拖出去廷杖二十。 他从来不是一个会轻易妥协的人,尤其是在大臣面前。大臣们越是反对什么,他越要做什么,在他看来,这是权利的象征,那些不听话的大臣,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玉熙宫不算宽敞,嘉靖帝在正殿发火,大臣们据理力争,偏殿的朱翊钧也听见了。 于是,他放下点心,小心翼翼的从凳子上滑下来,落地的时候,没站稳,还摔了一跤。但他也不在意,爬起来就往正殿跑。 黄锦老远看见了他,给他使了个眼色,不让他出来。 小家伙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远远地站着,躲在一根大柱子后面,探出脑袋向外面张望。 按照历朝历代的规矩,身为天子,遇上天灾,总是要祭天祈雨的,但这也就是准备点贡品,需要皇上辛苦一点,亲自走一趟,以示诚意,开支可比起设斋醮低得多。 最终嘉靖帝和大臣们各退一步,皇上给了个期限,五日之内,若是河南、陕西、山西一带不降雨,那就按照皇上的意思,设斋醮祈雨。 朱翊钧听不懂皇爷爷和大臣们究竟在争论些什么问题,他只听懂了一个词——下雨。这个词在皇爷爷和大臣口中出现了多次,仿佛只要下雨,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这几天,嘉靖帝要一直关注河南、陕西、山西三省的灾情。尤其是陕西,去年就发生过一次旱灾,粮食减产导致当地百姓的日子本就已经很难了,今年的旱情更为严重。 据说有些地区已经出现了灾民饿死路边的情况,捧上酷暑天气,尸身很快腐败,如果不及时预防,旱灾还没得到解决,瘟疫又来了。 嘉靖帝和大臣们商议对策,拨钱拨粮赈灾的事情,便没让朱翊钧过去。 小家伙留在自己的寝殿玩耍,冯保刚去干点别的,一转身,发现人不见了。 他四下寻找一番,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告诉他,小主子跑院子里玩去了。 冯保三两步跟出去,就看到朱翊钧怀里抱着他的竹铃球站在院子中央,仰着头望着天上。 正是三伏天,又是午后时分,日头最为毒辣。这么一会儿,朱翊钧额头上已经浸出细密的汗水。 冯保走过去,从身后一把将人抱起来:“小主子,你不在屋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朱翊钧靠在他肩头,仍旧眯着眼睛望着天上:“大伴,要下雨了吗?” 这晴空万里的,连一片多余的云都看不见,一点也看不出有下雨的兆头。 冯保抱着他往回走:“不会下雨。” 朱翊钧:“那明天下雨吗?” 冯保:“明天也不会。” 朱翊钧:“那……什么时候会下雨呢?” 冯保:“不知道。” “谁知道呢?” “老天爷吧。” 冯保抱着他回到殿内,拧了帕子仔细给他擦去汗水,陈炬端来一碗冰镇酸梅解暑。 小家伙坐在那里,仍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陈炬问他:“小主子有心事?” 朱翊钧点点头:“有的。” 这个回答让人意想不到,配上他稚嫩的脸庞和认真的金额表情,过于可爱了。 陈炬蹲在他的跟前,问道:“小主子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奴婢听听。” 朱翊钧问道:“河南在哪里?” 陈炬很认真的回答他:“出了京城往南,过了直隶就是河南。” “很远吗?” “很远。” “比御花园还远?” 冯保取了一件干净衣服给他换上:“远多了。” 一连三天,小家伙都没等来下雨。夜里冯保哄他睡觉,小家伙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听见外面有一丝动静,立刻翻身坐起来:“大伴,下雨了吗?” “没有。” “那什么时候下雨呀?” 冯保叹口气:“这个问题,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 朱翊钧问:“老天爷是谁?” “……” 冯保问他:“小主子很想下雨吗?” 朱翊钧点头:“想。” “为什么?” 嘉靖帝几天不见小皇孙,怪想的。夜里才能抽出一点空闲时间,估摸着他已经睡了,却还是想过来瞧瞧。 走到殿门口,就听到小家伙也在关心下雨的问题。 朱翊钧低头思忖片刻,很快又抬起头来说道:“下雨了,皇爷爷高兴!”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想皇爷爷生气,想皇爷爷高兴。” 第 10 章 冯保手里拿一把扇子,给他扇风:“主子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孝心,皇上若是知道,一定也会欣慰。” “真的吗?” “真的。” “那我也高兴。”小家伙翻了个身,有些困了,闭上眼,嘴里含糊着说道,“明天就下雨吧。” 皇上不但欣慰,几日来与大臣斗智斗勇的的怒火,也在听到朱翊钧的暖心话语时,消散了许多。 他太小了,世界里就那么几个人,除了贴身伺候他的太监,就只有皇爷爷这个亲人。 现在的他,还不太明白什么是百姓疾苦,但他想让皇爷爷高兴一点。 皇爷爷高兴,他也高兴。 这样想着,小家伙抱着他的薄被,沉沉进入梦乡。 嘉靖帝正准备进去看看朱翊钧,太监又来了,御史连夜进京,上报最新灾情。 帝王迟疑片刻,还是走进了殿内。正在给朱翊钧扇扇子的冯保立刻退到一边去。 嘉靖帝站在床边看了一眼,已经熟睡的朱翊钧忽然翻了个身,“吧唧”一下嘴,口齿不清的说了句什么。 嘉靖帝没听清,问冯保:“他说什么?” 冯保低着头弯着腰,轻声道:“回皇上,小主子说:下雨。” “好好伺候。”说完,嘉靖帝看了冯保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兴许是天气太热,朱翊钧这一晚睡得很不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摆出各种姿势,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今晚的天气异常闷热,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怕热,又容易出汗。冯保不敢离开,一直给他扇扇子,用干爽的帕子将他的后背和衣服隔开,约莫半个时辰,就得换一张。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朱翊钧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咿咿呀呀,含混不清,换了别人肯定和嘉靖帝一样,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这半年多来,冯保与朱翊钧朝夕相处,寸步不离,对他的发音、咬字都太熟悉了。 他一晚上都在念叨:“雨,雨,下雨,快下呀……” 冯保轻拍他的后背,哄他,让他能睡得舒服一点。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小家伙才渐渐安静下来,这次是真的睡熟了。 冯保这才松了口气,又坐在床边陪了他一阵。见他再没什么动静,这才安下心来,也到旁边去合衣躺下。 第二日清晨,冯保天没亮就行了,透过纱帐看了一眼朱翊钧,小家伙撅着屁股,面朝里呼呼大睡。 他出门洗漱、干活。到时辰就进屋来,准备给朱翊钧穿衣服。 平日这个时候,朱翊钧已经醒了。可今日他来到床边,小家伙却仍旧睡得很沉。 冯保想了想,昨晚他总惦记下雨的事,睡得晚,今天起晚一点也好。于是,又转身干别的去了。 等他再进来的时候,朱翊钧还睡着呢。冯保掀开纱帐,把小家伙翻了个身,这才发现他满头的汗水,赶紧拿了帕子给他擦拭。 和昨夜的闷热比起来,清晨的体感温度凉爽不少,这小家伙怎么出了那么多汗,身上轻薄的绵绸寝衣都湿了。 冯保怕他生病,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体温正常。 朱翊钧困着呢,颇为不满的推开他的手,翻了个身,奶声奶气的呢喃:“要睡觉。” “睡觉觉……” 说着,他又睡着了。 冯保:“……” 他感觉朱翊钧这状态,不是生病了,而是累着了。仿佛昨天加了个夜班,终于能好好睡一觉。 他又不上学,又不上班,多睡一会儿也没什么影响。 冯保又取了一件干净衣服,轻手轻脚的给他换上,整个过程朱翊钧都没睁眼。 过了一会儿,陈炬进入寝殿,看到朱翊钧还在睡,也有些诧异。平日里已经开始嚷着要喝奶了,今天还没醒。 冯保摆了摆手,用口型示意他晚一些再用早膳。 这一睡,又是半个多时辰。朱翊钧忽然皱起眉头,攥紧拳头,脑袋埋进枕头里蹭两下,撅起屁股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他终于睡够了。 “大伴!”就跟往常一样,朱翊钧还没睁眼,就开始叫“大伴”。 冯保摸摸他的头,正想说奶已经准备好了。谁曾想,人家今天第一句话不是要喝奶,而是:“下雨了。” 他还没忘这事儿,但前几天他说的是“下雨了吗”,今天却把后面那个字去掉了。 “没下。”冯保看了一眼窗外,虽然天气没有昨天那么闷热,但也是个晴天。 朱翊钧坚持道:“下了。” 冯保给他换衣服:“真没有。” “下了,下了!” 冯保失笑:“好吧,或许下在了你的梦里。” 这个说法很新奇,小家伙开心大笑:“好大好大~” 冯保替他整理衣冠:“真好。” 朱翊钧激动的扑进大伴怀里:“饿啦,我要喝奶!!” 早膳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陈炬吩咐人送进来,温热的牛乳,配了上好的刺槐蜜,小家伙最喜欢的味道。 冯保拿起勺子要喂他,朱翊钧却推开他的手,自己埋头在碗里,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 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一圈奶白色的胡子都快淌到了下巴上。 喝完奶他还不满足,抓了个银丝卷,眼睛却看向芙蓉蛋羹:“这个这个。”又指着一盘水晶蒸饺,“那个也要。” 他活像是饿了好几顿,一碗牛乳,一碗芙蓉蛋羹,两个银丝卷,四个水晶蒸饺,甚至吃了两口他平日都不看一眼的时蔬。 最后,朱翊钧仰起头,可怜巴巴的看向陈炬:“还要。” 陈炬皱眉:“还没吃饱?” 朱翊钧摇头:“差一点。” “差什么?” 小家伙想了想:“羊肉馒头。” 大早上的,他还要吃羊肉。 冯保摸摸他的肚皮:“差不多了吧,再吃要积食了。” 小家伙退而求其次,拿走了盘子里最后一个水晶蒸饺。 “……” 吃完了砸吧砸吧小嘴,意犹未尽。 冯保愈发觉得,他昨晚加了个班。 用完早膳,朱翊钧是一刻也待不住,立刻就要出门。 冯保问道:“小主子今日想去哪里玩,御花园还是太液池?” 小家伙说:“我要去找皇爷爷。” “这……” 嘉靖帝这几日被三省的旱情搞得焦头烂额,腾不出时间哄小孙子。 冯保蹲下来和他讲道理:“皇上近日前朝政务繁忙,小主子改日再去好不好?” “不好!”小家伙咧开嘴,笑得很开心,“我要现在去。” 他说完就往殿外跑,双手扒着门槛,翻得已经很熟练了。 冯保跟着他:“为什么要现在去?” 小家伙已经利落的翻到了殿外:“下雨了。” “……” 看来他对这个事情真的非常执着。前两天心心念念要下雨,今天一觉醒来,也不知怎么了,总说下雨了。 嘉靖帝十多年不上朝,平时这个时候都在抓紧修仙,早日实现飞升大业。 近来发生旱灾,今日必定在同内阁议事。就算朱翊钧过去,太监也不会让他进入正殿。 眼看小家伙摇摇晃晃往院子外跑,冯保赶紧过去稳住他:“小主子……你看这是什么?”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个东西,在朱翊钧眼前晃了晃,而后放在地上,是一只用纸折的小青蛙,伸出食指在屁股上戳一下,小青蛙就往前跳一下。 果不其然,一个小玩意儿就吸引了朱翊钧的注意力。小团子蹲下来,也学着冯保的样子,用手指去戳青蛙屁股:“你来试试。” 冯保赶紧给陈炬使眼色,比划了一下。陈炬会意,回到殿内,拿出那个竹铃球。 玩着玩着,朱翊钧一把抓住小青蛙,拿起来仔细查看一番,就把它拆了。 冯保将候在院子里的太监都招呼过来,陪着小主子踢球,消耗他的精力。 就这么拖到了午膳时间,一桌子美味,又让小家伙饱餐一顿,终于困了。 冯保松一口气,守着他睡了个午觉。 这一觉比平时睡得都要更长一些,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申时,冯保以为他把上午的事情忘了,奈何朱翊钧一睁眼就喊:“下雨了,找皇爷爷。” “……” 他实在执着,冯保拦不住他,只得跟着他往正殿去。 恰巧这个时候,朝臣都退下了,嘉靖帝独自坐在正中间的龙椅上,略显疲惫。 朱翊钧还在殿外就开始喊:“皇爷爷,皇爷爷……”小奶音传到嘉靖帝耳朵里,没来由的解乏。 朱翊钧一路跑上玉阶,翻过门槛,摇摇晃晃来到龙椅旁边,膝盖一软,跪在了嘉靖帝面前。 这呆萌的模样让帝王忍俊不禁,赶紧将他抱起来:“是钧儿来了。” 朱翊钧迫不及待的给他报喜:“下雨啦。” 意外的,嘉靖帝听到他说这话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昨晚上就已经听过了。难为他小小年纪,还总是惦记着让皇爷爷高兴。 嘉靖帝逗他:“哪里下雨了?” “河南。” “你还知道河南?” “知道!”小家伙把昨天陈炬告诉他的复述一遍,“出了京城往南,过了直隶就是河南。” 嘉靖帝继续问他:“什么时候下的?” “昨天晚上,”小家伙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睡着以后。” 嘉靖帝挠了挠他的下巴:“你都睡着了你怎会知道?” “因为……”小家伙得意的仰起头:“在我梦里下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嘉靖帝觉得,将朱翊钧接进宫来抚养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至少这小东西每天都能让他心情舒畅,可真是他的开心果。 他并没有把朱翊钧的话当真,小家伙陪着他聊聊天,用了晚膳,便回自己的寝殿休息。 次日一早,内阁诸位大臣来到玉熙宫。五天时限已到,皇上心系灾民,要斋醮祈雨。 就在这时,一封从河南送来的急报呈到嘉靖帝手里:就在前天夜里,当地发生旱情的地区下雨了! 而后、山西和陕西也纷纷呈上急报,当地旱情解除。 大臣们先是松一口气,而后跪了一地:“恭喜皇上,天佑大明。” 嘉靖帝坐在那里,却没有任何反应。 “下雨啦!” “在河南。” “昨天晚上,我睡着以后。” “因为,在我梦里下的。” “……” 原来这一切不只是在他的梦里,现实也同样发生了。 这不是小皇孙第一次给大明带来祥瑞,他出生时,就带来了一场大雪,化解了当年京城的旱情。 蓝道行说得没错,这不是仙童下凡,这是什么。 底下的大臣跪了一阵,却没得到皇上的回应。纷纷抬起头来偷看。 只见龙椅之上,嘉靖帝不动声色的坐在那里,看不出喜怒。 难道皇上是因为不能设斋醮祈雨,心中不快,又不好表现出来?毕竟旱情得以缓解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想到这里,有些大臣心里已经开始隐隐担忧:按照他们这位皇上的脾气,这次没能如他的愿,下一次,被他抓住机会,还不得拖出去,少说廷杖二十。 片刻之后,嘉靖帝才发话:“都起来吧。” 他没再提斋醮的事,而是说道:“虽然下雨了,但老百姓还饿着肚子,赈灾的粮食不能少。” 大臣们纷纷拍马屁:“皇上一片仁爱之心,乃百姓之福。” 但接下来,嘉靖帝安排下第二件事情,却让诸位大臣吃惊不已。 虽然不能社斋醮仪式,祭天的议事却不能少。老天爷下雨了,总该前去感谢一番。 嘉靖帝已经很多年不亲自参与祭祀仪式,无论是祭天地、社稷、宗庙还是山川湖海,都是派遣大臣前往。 而这一次也不例外,他说出了一个名字:“让裕王去吧。” 裕王? 朱载垕??? 这是个大臣们意想不到的名字,尤其是严嵩父子。 因为嘉靖帝不喜欢这个老三,这些年来,裕王可是他们重点打压的对象。。 皇上每年都要给王府岁赐,虽然嘉靖帝不喜欢裕王,但这是祖宗的规矩。可因为严世蕃的命令,户部连续三年都没有给裕王府发放。 后来,裕王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给严世蕃,严世蕃欣然接受,这才让户部补发了岁赐。 他还经常把这件事拿出来炫耀:“天子的儿子尚且要送给我银子,谁还敢不给我送银子?” 裕王在严嵩父子眼里,就是个软弱无用的绊脚石,要么踢出京城就藩,要么一步到位送他上路,从未觉得他能有什么威胁。 可皇上今日不知是气糊涂了还是丹药吃多了,竟然钦点裕王代替他祭天。 第 11 章 无论如何,裕王活了二十多年,总算依靠儿子,在亲爹那里刷了次存在感,也算有了点盼头。 说起儿子,自从朱翊钧被接进宫去,裕王和王妃便再没见过他。 也不知道儿子在宫里过得好不好,习不习惯,有没有想念父王和母妃。 裕王是想多了,朱翊钧也就刚入宫的那几天想了。但也没想他,想的是王妃和乳母。 过了那个分离焦虑的阶段,现在小家伙有的吃有的玩,身边二十多个太监,全都是他的玩伴,还能时常到皇爷爷那里蹭吃蹭喝,偷看朝中大臣吵架,别提多开心。 虽然没能按照他的心愿社斋醮,但连日来波及三个省的旱情得以缓解,让嘉靖帝的心情也缓和了不少。 第二日,他又把小孙子叫来身边陪他。 小家伙自己在旁边玩玩具,再也不提下雨的事。 嘉靖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道:“钧儿,你告诉皇爷爷,前天夜里,你梦见了什么?” 朱翊钧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下雨。” 嘉靖帝又问:“昨天呢,昨天做梦了吗?” 朱翊钧点头:“做梦了。” “告诉皇爷爷,你梦见了什么?” 朱翊钧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下:“梦见了好多东西。” “好多东西?” “对!”小家伙掰着手指头给他数,“梦见了绿豆饼、马蹄糕、荷花酥,西瓜、葡萄、鸭腿、羊肉骨头……” “哈哈哈哈哈!”嘉靖帝摸了摸他的肚子,“你是饿了吧。” 小家伙也跟着咯咯的笑起来:“想吃。” 嘉靖帝捏捏他的小胳膊小腿,双手穿过腋下拎起来颠了颠:“又重了,还吃?” 朱翊钧却抬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长高高。” “让皇爷爷瞧瞧,”嘉靖帝摸摸他的脑袋,“是长高了。” 现在并不是用膳或者用点心的时辰,即便小家伙说想吃,嘉靖帝也没让人传膳,而是转移他的注意力,又开始教他背《道德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 朱翊钧只管一字一句背下来,却不解其意。嘉靖帝也不强求,孩子太小,还没开蒙,他能在听过三遍之内,就一字不落的背下来,已经让皇爷爷开心不已。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朱翊钧背了个开头,外面有太监来报:“大学士李时觐见。” 李时是来向嘉靖帝请示赈灾的事宜。这些年来,全国各地大大小小天灾不断,嘉靖帝便问道:“太仓的粮食储备还够吗?” 李时答道:“太仓粮食储备充足,够用几十年,都是当初陛下下诏裁革冗员以后积累下来的。” 嘉靖帝听后颇为感慨,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人和事。半晌,才说了一句:“这是当年杨廷和的功劳。” 他突然提到杨廷和,李时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又过了片刻,才让他退下。 朱翊钧乖乖地坐在旁边玩自己的,很安静,一点也没有打扰皇爷爷。 他以为李时走后,皇爷爷会继续叫他背诵《道德经》,但嘉靖帝却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朱翊钧很敏锐,刚李时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因为李时提到杨廷和,他才开始走神。 朱翊钧问:“杨廷和是谁呀?” 童言无忌,小朋友有什么疑问直接就问出来了。旁边的黄锦倒是为他紧张了一下,偷偷去看嘉靖帝的脸色。 没办法,谁也摸不透他们这位皇上的心思。即使是他最疼爱的小皇孙,说不准哪句话说错,激怒了帝王。 嘉靖帝板着脸说:“是个总和你皇爷爷作对的人。” 朱翊钧什么也不懂,听到有人和皇爷爷作对,就握紧了拳头:“打他屁股!” “哈哈哈哈哈!”嘉靖帝忽然又被小孙子的话逗笑了,“朕没打他的屁股,朕打了他儿子的屁股。” “谁是他儿子。” “杨慎。”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听到杨廷和与杨慎父子,不知道他们的事迹,但超强的记忆力让他将这两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夏天炎热而漫长,朱翊钧也不能总在屋子里呆着。小孩子好奇心强,西苑那么大,他总想四处去看看。 这一日,嘉靖帝闲来无事,带着他去水云榭乘凉。 水云榭是位于太液池东侧的一处凉亭,在凉亭内观望四周美景,视野辽阔,云水、远山和亭台楼榭遥相辉映。 天气晴时,阳光晃漾而波澜涟漪、清澈可爱,因此得名“太液晴波”。 池面微风徐徐而来,带着荷花的幽香,沁人心脾。 朱翊钧第一次来水云榭,兴奋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扒着石头,探出半个身体去看水里的锦鲤:“小鱼,有小鱼!” 天气有点热,锦鲤不给面子,全都沉入了水底。 小家伙嘟着嘴不开心:“小鱼躲起来了。” 黄锦让人取来鱼饵,一点一点洒在水面上,引出几条锦鲤争夺食物。 “我要!我要!”朱翊钧跳着去够黄锦手里的鱼饵。 黄锦弯下腰把鱼饵递给他:“小主子,那稳了。” 小家伙捧着鱼饵,好奇的看了又看。冷不防低下头,伸出小舌头。 “小主子,使不得!” 黄锦连忙阻止,可他毕竟年纪大了,反应没有朱翊钧这个小家伙快。眼睁睁看着他舔了一大口鱼饵,咂咂嘴,仿佛在细细品味:“这是馒头。” 黄锦夸他:“小主子聪颖过人,这确实是馒头的碎屑。” 朱翊钧又回到池边,探出半个身体看了看,一条鱼也没看见。想起刚才黄锦用鱼饵引出锦鲤,小家伙也学着他的样子,撒了一点鱼饵。水面上冒了点泡泡,零星几条小鱼出来觅食。 这并不能让朱翊钧满意,小团子看一眼鱼饵,又看一眼水面,小手一扬,把所有馒头渣都洒进了水里。 一瞬的宁静之后,鱼群蜂拥浮出水面,黑的白的红的黄的花的……五彩缤纷的挤在一起,呈放射状围绕着食物争夺,有些鱼儿,甚至跳出水面,场面热闹非常。 小家伙这下可开心了,又蹦又跳:“小鱼,好多小鱼!” 他又去拽黄锦的衣服,指着中间那条个头最大的:“我想要那条。” 黄锦问道:“小主子想拿回去养?” 朱翊钧点点头:“养在盘子里。” 黄锦不解:“养在盘子里更好看?” 小家伙咽了咽口水:“更好吃。” 嘉靖帝大笑:“哈哈哈哈,他这是又嘴馋了。” 他坐在亭中品茶,看小孙子闹腾,非但不觉得他吵,反而认为和太液池的美景相得益彰。 他让太监摘了个莲蓬过来,朱翊钧没见过这东西,翻来覆去研究了好一阵,才在黄锦的协助下,剥出一颗莲子。 小团子举起新鲜的莲子看了看,问道:“这是好吃的吗?” 嘉靖帝一本正经逗他:“你平日吃的桂圆莲子羹,里面的莲子正是此物。” 桂圆莲子羹朱翊钧是吃过的,里面的莲子粉粉糯糯,因为加了冰糖,还有一股清甜,他很喜欢。 听到是好吃的,小家伙就把莲子放进了嘴里。刚放进去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天真的笑意,嚼着嚼着,眉头就皱了起来:“好苦呀,皇爷爷骗人。” 他这皱得跟包子一样的表情实在逗乐,嘉靖帝大笑:“朕可没骗你。” 黄锦端上一碗梅子茶,小家伙埋头在茶碗里,吨吨吨给自己猛灌了几大口,喝得太急,呛着了。 “慢一点。”嘉靖帝轻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莲心苦寒,清心安神,吃一些,对你有好处。” 朱翊钧摇头:“我不吃苦。” “不吃苦吃什么?” “吃肉。” “……” 朱翊钧很喜欢水云榭,绕着亭子跑得一身大汗,说明天还想来。 就这么一连玩了好几天,夏天便悄然离去。 立秋之后,北京陆续下了几场雨,天气渐渐凉爽下来。 朱翊钧这颗小团子,也在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成长。他聪明、乖巧、活泼的性格也愈发讨嘉靖帝的欢心。 孩子毕竟不满两岁,住在玉熙宫里,生活起居皆和帝王无异,隆宠到了极致。 于是,嘉靖帝对小孙子溢出来的宠爱就分出那么一点给了裕王——继上次之后又把中秋祭祀交给了他。 生长环境所迫,裕王从小就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父皇交给他的差事,他一定会尽职尽责的办好。 他很清楚,包括他的裕王府在内,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就等着他犯错。所以他行事格外小心,方方面面力求做到滴水不漏。 到了秋天,黄河洪水再次暴涨,在马家桥一带又出现了决口,有些疏通不久的旧河被淤塞,部分新开的河道被冲坏。 当初,朱衡提出要新修河道的时候,朝中就出现了一股强大的反对声势。南阳至境山百余公里,工程浩大,需要大量人力和财力。 从现实角度出发,潘季驯疏浚旧河的方案更实际,也更省钱。 现在黄河再次决堤,给事中郑欣立刻上书嘉靖帝,弹劾朱衡好大喜功,虐民邀功。要求立即停工,并且罢免朱衡。 嘉靖帝没有给出任何指使,把朝臣们都叫过来,了解情况。 出乎意料的是,上次,严世蕃力挺朱衡,徐阶更加推荐潘季驯的方案。 这次恰恰相反,严世蕃激动的表示朱衡辜负了皇上和朝廷对他的信任,对黄河再次决口富有主要责任,因立即罢官,下诏狱。 徐阶却认为,事已至此,新修河道已经开工,朝廷和百姓都在等着漕运恢复,绝不能撤朱衡的职,现在这个事情只能由他继续做下去。 大殿上,不同意见的双方又争得面红耳赤,嘉靖帝也不说话,坐那儿听他们吵,冷眼旁观。 他是个独断的君主,只允许自己将臣子牢牢地控制在掌心,绝不会让大臣左右他的想法和判断。 最后,嘉靖帝也没给出个最终的决定,让他们下去再商议商议,别光吵架,拿出解决方案。 关于朱衡和黄河决堤的奏疏一封接一封呈上来,嘉靖帝坐在桌旁,大部分都是粗略看过,丢到一边,其中很小一部分能让他耐着性子看完。 大臣们各怀心思,暗中争斗,嘉靖帝看得一清二楚。他嘴上说让他们再商议商议,一回头,就派出锦衣卫去了趟南直隶,调查此事。 若是朱衡的确有好大喜功,虐民邀功,当场拿下。 事情并不复杂,虽然朝廷在几个月前就采纳了朱衡的意见,新修河道,但事情的进展却十分缓慢,一百三十里的河道,修了不足三十里。黄河水位暴涨,再次决口也于此有关。 因为河道淤堵,漕运断绝,粮食无法转运,沿途百姓苦不堪言。从长远角度出发,朱衡新修河道的决策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朝廷为新修河道拨的银两去哪里了? 这是工部的事情,而工部长期由严嵩父子把持。 嘉靖帝召见了严嵩和严世蕃,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父子俩东拉西扯,说是前拿去给云贵地区修路去了。 为什么要修路呢,因为前几年三大殿和西苑仁寿宫先后遭遇大火,现在三大殿修得差不多了,木头也用光了,若想继续修缮仁寿宫,需要从云贵地区采伐木头重修宫殿,不修路木头怎么能运送出来。 仁寿宫是嘉靖帝之前在西苑的寝宫,他们也是为皇上着想,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 嘉靖帝虽然不再问责严嵩父子,但心里仍对此事不满,责令工部尽快将新修河道银两给到朱衡。 朱衡也已将黄河决口的地方修复,嘉靖帝没有理会弹劾他的给事中郑欣,而是让他继续治理河道。 重阳节这一日,按照惯例,皇帝要上万岁山登高望远,以求长生。 嘉靖帝带着朱翊钧来到万岁山下的百果园,这里遍植果树,如今正值丰收季节,树上挂满了果实。 朱翊钧远远地望见一棵柿子树,上面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小家伙走到树下便迈不开步子。抱着树干,眼巴巴的抬头张望。 小馋猫甚至张了张嘴,仿佛期待着柿子能自己落下来,掉进他的嘴里。 嘉靖帝扬了扬下巴,吩咐道:“让人给他摘一些。” 太监们摘下来的柿子都是熟透了的,又大又红,捏起来软软的,细心的擦干净,而后递给朱翊钧:“小主子尝尝,这叫柿柿如意。” 朱翊钧挑了个最大的,得用双手捧着,张大了嘴,旁边围着他的太监本能的想要往后退一步,生怕他这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 然而,小家伙却并没有吃,捧着柿子,转身跑到嘉靖帝跟前,把手举高高:“皇爷爷,柿柿如意。” 就算是现学的吉祥话,从这小家伙嘴里说出来,也能让嘉靖帝开怀。 园内东北面有一座依山而建的殿宇,名曰观德殿。登上二楼,凭栏眺望,能看到万岁山下豢养成群的鹤、鹿,寓意长寿。 朱翊钧太矮了,努力的踮起脚尖,却什么也看不到。 嘉靖帝将他抱起来,指着一片空地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知道。” “以前,皇子皇孙在空地上骑马射箭,皇帝便登上观德殿观赏。” 嘉靖帝膝下子嗣单薄,最后活到成年的只有裕王和景王。回想起来,他连两个儿子读书识字都没见,更别提骑马射箭。 今日风大,吹得帝王龙袍猎猎作响。嘉靖帝抱紧怀里的孙儿,贴着她的小脸问道:“钧儿,你长大以后,来这里射箭给皇爷爷看,好不好?” 小家伙欣然答应:“好呀。” 这时候,有太监急急忙忙跑上观德殿二楼,跪在嘉靖帝跟前:“皇上大喜。” 第 12 章 嘉靖帝抱着朱翊钧正玩得高兴,听到太监的话,转过身来问道:“哪来的喜事?” 太监说道:“恭喜皇上,景王妾室诞下皇孙。” 嘉靖帝问道:“是今日诞下的?” 太监低着头,对帝王的敏锐感到恐惧:“是……是三日前。” “三日前,为何现在才报?” “因为……”太监身体伏得更低了,额头已经贴在了地上,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嘉靖帝沉声道:“说。” “因为太医说,皇孙是早产,身体孱弱,可能……可能……” 太监怕犯嘉靖帝的忌讳,“夭折”两个字愣是没说出口。 “知道了,按照祖制,该怎么赏赐就怎么赏赐。” “退下吧。” 嘉靖帝反应平淡,对这个早产的皇孙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这倒也不奇怪,他本就是个亲情淡漠之人,唯一例外的,只有怀里这个小家伙。 朱翊钧听不懂太监在说什么,歪着脑袋思索:“皇孙!” 他又挺了挺胸,骄傲的说道:“我就是皇孙。” 嘉靖帝哈哈大笑:“没错,你是朕的皇长孙。” 朱翊钧又拍了拍胸口:“我还是小世子。” 嘉靖帝看着他,没能第一时间领会这个“小世子”的深意。 朱翊钧指着不远处的果园,大喊道:“柿柿如意!” 嘉靖帝揉着他的脑袋,喜欢得不得了。 从观德殿下来,朱翊钧吵着要去看小动物。也就是养在山下的那些白鹤和麋鹿。 嘉靖帝坐下来休息饮茶,让太监带着他去。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抵都喜欢亲近大自然和小动物,老远小家伙就指着前方咿咿呀呀的喊:“鹿……鹿……” 嘉靖帝不在,冯保也能离朱翊钧近些。笑着纠正他:“这是麋鹿,又叫四不像。” 小家伙跟着他学:“不像,不像。” 负责饲养这些动物的太监拿来草料,朱翊钧握在手里,立刻吸引了一头小鹿哒哒哒的跑过来,低着头就着他的手大快朵颐,小嘴吧嗒吧嗒,吃得可香了。 朱翊钧专注的看着他,很认真的思考一个问题。看着看着,他就忍不住付诸实践。低头、弯腰、张大嘴…… 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他的小手:“这是给小鹿吃的。” 朱翊钧说:“我尝尝。” 冯保拿过草料,放在他鼻子下面:“你可以闻一闻。” 小家伙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细细回味:“青菜的味道。” 他推开冯保的手:“还是给小鹿吃吧。” 冯保问:“为什么。” 小家伙一本正经的说道:“我不爱吃青菜。” 听到这话,小鹿就放心里,低头继续干饭。 谁曾想,紧接着朱翊钧又说了一句:“我想尝尝小鹿的味道。” “……” 那半大的麋鹿像是听懂了一般,草料也顾不上吃,撒开蹄子,回头就跑了。 旁边一群太监憋着没笑出声来,这位小皇孙可真逗乐,什么都想尝尝。 冯保心说:什么都尝,只会让你营养均衡。 喂完麋鹿,朱翊钧又拉着冯保的手来到湖边。那里栖息着许多丹顶鹤和天鹅。他们吃的是水生植物和小鱼小虾,朱翊钧没法喂,只能站在岸边看。 忽然,一只仙鹤震动双翅,跃出水面,推开层云,直冲云霄,在湛蓝的天空展翅翱翔。 朱翊钧仰起头,半眯着眼,目光追随着那只仙鹤飞行的轨迹。看着这副蓝天、白云、飞鹤的美景,情不自禁的感慨:“真好看呀。” 其他人远远地候着,只有冯保蹲在他的身后,一手揽着他的腰,笑道:“小主子,除了好看,还可以说什么?” 朱翊钧摇摇头:“不知道。” 他《道德经》倒是背了不少,但也只停留在熟练背诵的阶段,不理解也不会灵活应用,诗词就更不会了。 冯宝说:“那我教你背首诗好不好?” “诗?”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这是唐代刘禹锡的《秋词二首-其一》,诗中描写的秋日“一鹤凌云”的壮美景象,恰巧与眼前的景色不谋而合。 朱翊钧记忆里特别好,听一遍就能背下来。 冯保指着天空中的仙鹤,告诉他:“刚才,他飞向天空的画面,就叫晴空一鹤排云上。” 小家伙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清亮的眸子映照着蓝天和白云,显得更加澄澈透亮。 看完了仙鹤和天鹅,回过头来,朱翊钧指着树后惊讶的叫道:“呀,小鹿跟来了。” 那麋鹿从树后探出个脑袋,一对硕大的鹿角露在外面,格外显眼。 朱翊钧招招手,小鹿就一蹦一跳朝着他跑了过来,似乎已经把刚才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朱翊钧回头看向冯保:“我想摸摸它。” 冯保看了看麋鹿,干笑两声:“不摸了吧。” “嗯~~”朱翊钧嘟嘴,“摸摸,就摸一下。” “额……” “摸一下嘛。” 麋鹿踩着小碎步,踢踏踢踏的绕着他们转圈,看样子也很像和朱翊钧这个小家伙玩。 冯保拗不过这位小主子,只能把他抱起来:“就一下。” “好!” 朱翊钧刚申了个手,那麋鹿像是知道小家伙要摸它,竟然自觉地低下了头,把鹿角送到他的跟前。 朱翊钧摸着他的鹿角,感慨道:“真可爱呀。” 冯宝心想:没有你可爱。 摸完鹿角朱翊钧就立刻收回了手:“摸完啦。” 他们约定好只摸一下,就真的只摸一下。这么懂事又听话的宝宝,可把冯保感动坏了。 小家伙扭过身体去看他的新朋友:“小鹿,你跟我回去吧。” “回去?” 朱翊钧点头:“养在院子里。” “……”冯宝跟他商量,“或许……它更想呆在树林里。” “好吧,”小家伙朝小鹿摆了摆手,“我要去找皇爷爷。” 回去的时候,小家伙听说重阳要插茱萸,沿途采了一把,回到院子里,便挨个送了一遍。伺候他的太监,人人有份。 王安问他:“小主子今日上哪儿玩去了?” 朱翊钧从篮子里拿了个白梨递给他:“摘果果。” 王安碰着梨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小主子赐的,就是香。” 回头朱翊钧又往陈炬手里塞了个白梨和一个柿子:“你也吃果果。” 王安问:“为何他有两个?” 朱翊钧说:“他大,你小。” 大的多吃点,没毛病。 陈炬又问他:“除了摘果子,还去了哪里?” 朱翊钧自己拿了颗山楂,费尽心思非要掰开了把里面的山楂核挑出来:“登高,望远,看射箭。” 陈炬不解:“射箭?” 冯宝给他解惑:“观德殿。” 小家伙又说:“喂小鹿。”他比划了一下,“头这么大!” 冯保提醒他:“那是鹿角。” “还有仙鹤,飞起来啦,”小家伙眼睛亮亮的,仿佛又看到了蓝天、白云、仙鹤:“大伴说,这晴空一鹤排云上。” 不到两岁的孩子,就能活学活用,真是了不起。 陈炬看向冯保,后者气定神闲站在那里:“我教的。” “大伴,”朱翊钧叫他,冯保低头,小家伙拽着他的衣袍,冯保从善如流的俯下身去。有什么东西送到了嘴边,是去了核的山楂,被□□得不成样子。小家伙却执着的往他嘴里塞,“你吃。” 小主子赏的,不敢不吃。冯保张嘴,把那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山楂吃进嘴里,酸得他牙都快倒了。 陈炬蹲在朱翊钧跟前:“那我也教小主子背首诗好不好?” “好。” 写秋日的诗词很多,但正如刘禹锡在《秋词二首》中所说:自古逢秋悲寂寥,这些诗句大多与离愁别绪,失意人生有关。想找个基调不那么悲凉的可不容易。 陈炬看了冯保一眼,说道:“永亭(冯保字)选了刘梦得,我这儿也有一首。”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朱翊钧又拿了个冬枣,递到王安嘴边,后者张口要接,小家伙又把手锁了回来,塞进了旁边陈炬的嘴里:“你吃。” 然后他就把这首《望洞庭》背了一遍,但洞庭秋色、湖光山水于他而言遥远且空洞,没有“晴空一鹤排云上”那么直观,他不理解,但多背两遍也能牢牢记住。 旁边王安听了,也想凑个热闹:“写秋日的诗,我也想起来一首。” 朱翊钧伸了个懒腰,靠近冯保怀里:“大伴,我困了。” 王安:“……” 去万岁山玩了一整天,不困才怪。 从那以后,无论是在太液池还是御花园,只要他们几人陪着朱翊钧在外面玩耍,时常会就地取材,教他背诵一些应景的诗词。 这日,冯保陪着朱翊钧在御花园玩耍。深秋时节,银杏树上的叶子已经黄了,在阳光的照射下金灿灿的一片,秋风轻抚,坠在枝头的“小扇子”便飘落而下,如梦如幻。 朱翊钧未曾见过此等美景,高兴得犹如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跑到银杏树下转圈圈。 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衫,胸前有团龙云纹刺绣,阳光下隐隐泛着金光,远远地看过来,小家伙仿佛笼罩在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中。 这时,几名都人(宫女)匆匆而过,看到阳光下的小团子,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纷纷侧头张望。 都知道宫里住着一位小皇孙,盛宠至极,但他养在皇上身边,后宫的人一般见不着。只偶尔在御花园遇上了,能远远地看一眼。 朱翊钧也扭头看着她们,玉熙宫内没有都人,他身边都是太监,这大半年时间,几乎没见过女性。 小家伙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一片银杏叶,目送着那几人走远,若有所思。 冯保走过去,蹲下来替他整理了一下头发:“小主子在想什么?” 小家伙扭头就跑:“我要去找皇爷爷。” “???” 冯保莫名其妙,怎么回事,玩得好好地,怎么突然要去找皇上? 他三两步追上去:“小主子,小主子……殿下!” 冯保蹲在朱翊钧跟前,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怎么了?” 朱翊钧嘴嘟起来,眼中似有泪光,说话的时候委屈极了:“娘亲……想要娘亲。” 冯保将他拥入怀中,轻拍他的后背,却不知如何安慰。 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离开父母大半年,忽然看到年纪相仿的女性,便想起了自己的娘亲,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朱翊钧忽然又挣脱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跑:“我要去找皇爷爷。” “我要娘亲。” 说着,小家伙愈发委屈,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嘉靖帝不待见裕王,非不要不见面,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如今他因为宠爱皇孙,对裕王的态度也跟着有了些许转变,开始让他参与一些祭祀活动。 朱翊钧跑去这么闹一场,以嘉靖帝喜怒无常的个性,把裕王打回原形倒是还好,若因此对小皇孙的宠爱大不如前,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但小家伙现在情绪激动什么也听不进,只是一个劲儿拽着冯保的手往玉熙宫的方向走。一心一意要去求皇爷爷,让他见娘亲。 冯保不敢跟他对着干,只能慢慢的哄他,转移他的注意力:“小主子想念裕王妃了对不对。” “想。” “那小主子还记得裕王妃长什么样吗?” “记得。”他进宫时还太小,其实对裕王和裕王妃的长相有些模糊了。朱翊钧一边回忆,一边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娘亲很好看,眼睛那么大,有鼻子,还有嘴。”他又摸了摸自己脑袋侧面,“这里有花,闪闪的,那么长,晃啊晃。” 冯保听出来了,这是一只精美的步摇。大抵也是小家伙对娘亲最深刻的印象。每次王妃低头哄他的时候,步摇就会在他眼前晃动。 说来也奇怪,是朱翊钧拽着冯保的手往前走,从御花园到玉熙宫,中间要拐过几道弯,路过几重殿宇,他竟然一个岔路也没走错。 玉熙宫的正殿内,严嵩正在与嘉靖帝议事。吏部尚书吴鹏致仕返乡,朝廷需要推举一个继任人选。 这些年来,严氏父子一直把持着朝中官吏的任选、升迁。 无论官阶大小,均有定价,也不看官员的的业务能力,道德品质,一切都以他们的出价为准。 小一点的官职还好说,严嵩这个内阁首辅自己就能任命,涉及到六部尚书这样的正二品高级官员,需要通过廷推,也就是朝中大臣推举,皇帝亲自批准任用。 但这难不倒严阁老,他有他的办法。 呈上给嘉靖帝的名单当中,排在第一,履历最漂亮的那个,名叫欧阳必进。 嘉靖帝看到这个名字后,勃然大怒,将名单扔到了地上。 严嵩惊得一把老骨头“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实在想不通,皇上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欧阳必进对嘉靖帝来说也算个老熟人,他先后任刑部、工部尚书,曾因严整法纪,廉洁奉公,被嘉靖帝誉为“端慎老成”。 说来也奇怪,严嵩推举了一个好官,嘉靖帝却不买他的账。 天地良心,这次为欧阳必进谋求官职,严嵩可是分文未取,甚至人家很有可能不买他的账,但他还是指使自己的亲信推举此人。 原因很简单,这位欧阳大人是他妻子的胞弟,他的小舅子。 嘉靖帝多忌,愈是秉性刚直,为官端正的人,愈是会在不经意间,因为某个不经意的言行触怒他。欧阳必进正是如此,嘉靖帝后来十分厌恶此人。 此时,严嵩还敢推举他任吏部尚书,简直找死。 嘉靖帝站起来,阴沉着脸居高临下看着严嵩:“严阁老,你这是结党营私。” “……” 已经八十多岁高龄的严嵩反应有些迟钝了,尚未反应过来皇上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嘉靖帝就给这件事定了性。 严嵩赶紧磕头:“陛下……” 嘉靖帝没听他多说什么,拂袖而去。 严嵩退出玉熙宫,惶惶然坐上肩禹,往无逸殿去。 正在此时,远远地走来一位稚童,旁边跟了个太监。 两个人走走停停,终是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那稚童正是裕王世子朱翊钧,他望了一眼玉熙宫的宫门:“大伴,你说,皇爷爷是不是最疼我。” 冯保顺着他说道:“当然,皇上最疼小主子,” 小家伙扑闪着大眼睛:“真的吗?” “真的。” 小家伙说道:“那我现在就去见皇爷爷,他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 “……” 冯保可不敢给他做这个保证。 此时,严嵩的肩禹与他们擦肩而过,正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他不知道朱翊钧因为什么事有求于皇上,一个两岁的孩子,无非就是吃的玩的。 但刚才看到的这一幕,却启发了他。为了夫人,他一定会想办法让皇上答应他的请求。 冯保将朱翊钧抱起来,在他耳边低声哄他:“你瞧,外面站了许多太监,想必皇上正在与朝臣议事,小主子现在进去,怕是会打扰到皇上。” 朱翊钧回头往宫门里望了一眼,主动说道:“那咱们回去吧。” 他们绕到侧面,从侧门进入玉熙宫,回到朱翊钧自己的寝殿。这一路上,小家伙一直靠在冯保肩头,闷闷不乐。 回去之后,冯保就叫来了王安,陪他踢球,玩孔明锁,九连环,七巧板,折纸变着花样哄他开心。没过一会儿,他就把想见娘亲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晚上,朱翊钧喝完奶,洗漱好,换上寝衣准备睡觉。闭上眼没一会儿复又睁开,伸手去拽冯保衣袖:“大伴,我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冯保把他的手重新塞进被子里:“小主子记性这么好,怎么会忘事情?” 朱翊钧说道:“想要娘亲。” 夜深了,冯保轻抚他的头发,声音轻缓:“快到年底,前朝诸事繁忙,皇上要处理许多许多事情。” 平日,嘉靖帝召朱翊钧到身旁陪伴,偶尔要翻阅奏章,或是有朝臣觐见,便会嘱咐他,要安静,绝不能打扰皇爷爷。 他一向乖巧懂事,总是要么自己到一旁玩耍,要么安静呆在皇爷爷身旁,不吵不闹。 听到冯保这么说,小家伙便主动说道:“不能打扰皇爷爷。” 他太乖了,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叫人心都化成了一汪水。 朱翊钧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娘亲?” 冯保想了想,说道:“再有两个多月就是小主子的生辰,或许那时候能见到吧。” “那……要是见不到呢?” 冯保笑道:“生辰过后,再有几日就该过年了,或者能见到。” “好,”小家伙打了个哈欠,闭上眼,“见不到,我再去求皇爷爷。” 说完,他就安心睡了。 又过了半月,嘉靖帝忽然收到一封严嵩呈上的密奏,内容还是关于推举欧阳必进出任吏部尚书的事情:“欧阳必进实乃臣的至亲之人,若能见他得朝廷重用,掌握国家权柄。如此,臣将来告老还乡,也能得到些许安慰。” 嘉靖帝看到这封密奏,气得当场摔了茶盏,差点没把桌子掀了。 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大臣利用他、威胁他、手握重权,就敢妄想凌驾于皇权之上,也不看看他们手中的权力是谁给的。 严嵩这老东西,皇上给了他二十年恩宠,活到八十多岁,他倒是老糊涂了,恃宠而骄,这种密奏也敢上。 严嵩岂止是敢,他还真就这么做了。那封密奏此时就躺在寝宫的地砖上。 嘉靖帝盯着那封密奏,很快冷静下来。严嵩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碍于他这个内阁首辅的情面,嘉靖帝只能答应他,暂且让欧阳必进来当这个吏部尚书。 他叫来黄锦:“去,派人盯着严嵩,随时呈报。” 黄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而东厂会对京城官员、文人名士进行监视,依据监视得到的情报,社会地位低的可疑人员,直接抓了审。社会地位高的呈报给皇上,批准了再抓。 嘉靖帝没让东厂抓严嵩,就是打听打听,他们家最近有何□□。 第 13 章 进入十月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宫殿中燃起炭火,朱翊钧也换上了冬衣。 他今日穿着一件大红缎面棉袄,衣领处有一圈白色的兔毛滚边,映得那张小脸白嫩嫩、水灵灵,活像是拿雪团子捏出来的。 棉衣棉鞋穿在身上,朱翊钧还不忘拉着太监们陪他踢球。玩法主要是太监把球抛出去,小家伙跟在后面跑,一边跑,一边奶声奶气的笑。因为腿太短,穿得太厚,跑起来就跟个球一样。竹铃球在前面滚,他在后面滚。 冯保在一旁干活儿,眼角余光时刻盯着他。果然不出所料,小团子跑着跑着就左脚拌右脚,摔在地转上。 陪他玩耍的小太监赶紧上去,七手八脚的要扶他。朱翊钧推开那些伸过来的手,不要任何人扶他,自己爬了起来。 冯保走过来,看了眼他那满是灰尘的小手,准备带他洗一洗。 朱翊钧却仰着头,看着天空。忽然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不偏不倚掉在了他的鼻尖上,小家伙打了个激灵,就感觉鼻子痒痒的,有水顺着他的鼻子往下淌,他伸出舌头去舔,舔不着,努力的周期鼻子,滑稽的小模样,让旁边几个太监都忍不住嘴角上扬。 冯保拿袖扣给他擦了擦:“下雪了。” 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都要早一些,这才刚立冬不久,就开始下雪了。可以预见,即将到来的,又将是一个极度寒冷的冬天,不知有多少百姓熬不过这个饥寒交迫的严冬。 虽然不能将王朝的兴衰,简单归结到气候原因。但客观来讲,小冰河期的确给处在农业社会的大明王朝,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极寒天气、天灾频发、粮食减产、草场退化,这些都成为了战争爆发的导火索。 沿海倭寇、西南叛乱、农民起义、北方游牧民族侵扰……旷日持久的战争和饥荒,加上日益激化的内部矛盾,最终,将庞大的帝国推向灭亡。 “哇哇~~下雪啦!下雪啦!好大的雪呀!” 冯保还在忧国忧民的时候,朱翊钧已经开始撒欢了。 小家伙球也不踢了,迈着小短腿就往外跑。看似摇摇晃晃,跟个企鹅一样,实则跑得飞快,眨眼间就到了院外。 冯保跟在他身后追,一边追还一边吩咐道:“王安,斗篷!” 王安拿着小斗篷从寝殿出来,追出院外的时候,冯保已经追着朱翊钧出了玉熙宫。 冯保接过斗篷,从后面一把将朱翊钧裹起来,拉上兜帽。抱进怀里的时候,看到他脸都红了。 这么娇嫩的皮肤,哪里经得起冬日的寒风。 冯保哄他:“回去吧。” 小家伙整个身子藏在斗篷下面,只露出一双亮闪闪的眼睛:“不回去。” 冯保笑着问他:“不回去是要去哪儿呀?” 朱翊钧抬手一指:“去那边。” 冯保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那是太液池的方向。 小家伙又贪玩儿了。他虽然年纪小,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 冯保知道,不能糊弄他,得跟他讲道理。 “这才刚下雪,外面没什么好玩的。等明日一早,地上有了积雪,咱们陪着小主子出来堆雪人好不好?” 他又指了指天上:“你瞧,天快黑了。听说今日尚善监准备了小主子最喜欢吃的元汁羊骨头,咱们回去洗洗手,准备用膳好不好?” 听到好吃的,朱翊钧立刻就把太液池抛到了脑后:“那我们快回去吧。” 寝殿里燃着炭炉,暖融融的。刚进屋,朱翊钧就迫不及待摘下斗篷,甚至还想脱了棉袄。 冯保按下他的手:“小心着凉。” 小家伙却跺了跺脚,急切的说道:“我热。” 冯保摸摸他的小脸:“暂且忍耐片刻。” 王安端来热水,冯保替朱翊钧洗脸洗手,这才找来一身轻薄些夹袄给他换上。 小家伙这下可自在了,在殿内跑来跑去,又到了门口,掀开帘子,探出半个脑袋:“呀,天真的黑了。” 此时陈炬恰巧从殿外进来,带着一身寒气,赶紧放下帘子,将冷空气隔绝在外:“小主子小心着凉。” 朱翊钧碰了碰他的手,触到一片冰凉。便拉着他来到炭炉旁取暖:“近一点,再近一点。” 铜炉的镂空雕花图案中透出隐隐红光,陈炬笑道:“想起一首诗。” 朱翊钧问:“什么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第一次,朱翊钧对诗的内容产生了兴趣,歪着脑袋问道:“讲什么的?” 陈炬给他解释:“新酿好的米酒,烧红的炭炉,天色将晚雪意渐浓,能否共饮一杯?” 朱翊钧认真点头:“能。” 他左右看看:“米酒在哪儿,给我尝尝。” 冯保走到他们身后:“没有米酒,玛瑙糕子汤喝不喝?” “喝!诶?”朱翊钧回过头来,看到有太监开始传膳,终于要开饭了。 饭菜摆上桌,朱翊钧迫不及待来到凳子旁,拿出他爬门槛的架势,可努力了半天,也没爬上去。 因为凳子是圆的,上面是平的,他的小手没有着力点。 但这小团子从小就能看出不服输的个性,誓要征服这张凳子,陈炬说要抱他上去,他也不肯。 小皇孙平日锦衣玉食,养得白白胖胖,手腕上两个金镯子嵌进了肉里。小手用力的时候,指节处还能看到圆圆的凹陷,可爱得不得了。 冯保蹲下来,笑着提醒他:“小主子,再上不去,菜要凉了。” “咿~~~”小团子咬紧牙,双手掰着下沿,一条腿搭上凳子面上,手脚配合用力,一下就上去了。 他还小心翼翼调整了一下平衡,然后站在凳子上,高举双手大喊:“上来咯!” 冯保和陈炬一人一边,护着他。 菜没有凉,还冒着热气。冯保替朱翊钧挽起袖子,准备大快朵颐。 “那个那个~”朱翊钧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他喜欢的元汁羊骨头。 小家伙直接上手,捧着棒骨啃上面炖得软烂的肉。咬一口,汤汁醇香满溢。若是肉粘得太紧咬不动,他还会左右晃动脑袋,把肉撕下来。 看他吃饭,总是让人很有食欲。一旁的王安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朱翊钧吃得满嘴油,摇了摇手里的骨头,问王安:“你想吃吗?” 王安口是心非的答:“不想。” 小家伙伸出手:“你来,我给你吃。” 王安上过他的当,婉拒道:“奴婢不敢。” “不骗你~” 谁能拒绝如此真诚的一双大眼睛,王安情不自禁往前迈了一步。朱翊钧从嘴里拔出一根光骨头递过去:“吃吧。” 王安耷拉着脸:“小主子,你又戏弄我。” 陈炬在他头上轻拍一巴掌:“是你不长记性。” 朱翊钧啃了两个羊骨头,喝了碗玛瑙糕子汤,冯保又喂了他几口米饭和青菜,小家伙便不肯再吃了。 他拍了拍小肚皮:“吃饱了。” 冯保诧异道:“清蒸鲈鱼,你还没动过。” 朱翊钧说:“留着。” “留着?”冯保摸不着头脑,“留着做什么?” 朱翊钧说:“给霜眉留着。” 冯保劝他:“霜眉不缺吃的,猫儿房每天都有新鲜的鱼供应。” 朱翊钧嘟了嘟嘴:“别人给他的和我给的,不一样。” 他话音刚落,只听“吱吖”一声,窗户被从外面推开一条缝隙,霜眉正坐在那里,身上覆了一层雪花。 “他来啦~~” 霜眉可不是来吃朱翊钧给它留的清蒸鲈鱼,它甚至没进来。兴许是殿内人太多,它只是坐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朱翊钧,便无声无息的转身走了。 陈炬过去关门,雪地上连个脚印也没留下。 仿佛它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看看朱翊钧这小家伙,看他能玩能闹腾,也便放心了。 次日一早起床,用过早膳,穿戴整齐,朱翊钧迫不及待来到太液池边,忍不住惊叹:“好美呀~” 池水已经结冰,岸边的柳树,近处的亭台水榭,对岸的宝阁飞檐、晨雾中的万岁山……全都覆盖上一层洁白的积雪,仿若仙境一般。 朱翊钧蹲下来,双手掬一捧积雪扬在空中,雪花扑簌簌落下,他就站在中间哈哈大笑。 小家伙在雪地里撒了欢的跑,摔倒了就在积雪中翻滚,还拉着冯保在太液池边堆了个大大的雪人。 玩累了,冯保便抖落他身上的雪花,带他回寝殿休息。刚换好衣服,就有太监过来,嘉靖帝今日有空,让小皇孙过去伴驾。 临近年底,前朝诸事繁忙,朱翊钧已经好几天没见过皇爷爷,听到皇爷爷叫他过去,立刻换了衣服就往外走。 嘉靖帝这些天因为严嵩推举小舅子做吏部尚书的事情发怒,一见着小皇孙,什么怒火也都烟消云散。 他把小家伙拎起来,颠了颠,放在腿上:“又重了。” “不重不重!”朱翊钧扯了扯棉袄,“是衣服太厚啦!” “哈哈哈!”嘉靖帝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伸手挠他的下巴,“你倒会给自己找借口。皇爷爷问你,之前教的《道德经》还记得吗?” “记得。” “那朕可要考考你。太上,不知有之……” 朱翊钧立刻接口道:“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嘉靖帝让孙子背这一段,自己却若有所思。半晌,他又问朱翊钧:“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朱翊钧摇头:“不知道。” 嘉靖帝将他搂进怀里,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不要紧,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时候,有太监来报:“巡视东南抗倭事宜的赵文华返京,正在殿外求见。” 嘉靖帝放下朱翊钧,让他坐在自己身旁:“宣。” 这位赵大人,风尘仆仆从浙江赶回京城,第一时间进宫面圣,却不是来给皇上汇报工作的,而是来给嘉靖帝献宝的。 “臣巡视东南,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件宝贝,名曰‘百花仙酒’,相传此酒能强身健骨、延年益寿。” 赵文华深知皇上对于求仙问道的执念,投其所好。果不其然,嘉靖帝听到“延年益寿”四个字就来了兴趣:“竟有此等功效?” 赵文华就等着他问出这句话,答道:“臣曾将百花仙酒送给恩师严阁老。正是因为服用此酒,才让他八十岁高寿还能如此硬朗。” 朱翊钧看看赵文华,又抬头看向嘉靖帝。小孩子听不懂赵文华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皇爷爷听到这番话很高兴。 嘉靖帝确实很高兴,不仅留下了那坛百花仙酒,还赏赐了赵文华,又吩咐太监,他今日午膳便要尝尝这百花仙酒,看看是否真如赵文华所说,能延年益寿。 午膳之时,太监已经温好的百花仙酒呈上,嘉靖帝端起酒杯,前啜一口,细细品味,而后赞不绝口:“好酒,果真好酒!” 朱翊钧太好奇了,那里面究竟装的什么东西,能让皇爷爷喝一口就这么高兴。 嘉靖帝正要端起酒杯,再品一口。忽然手臂一沉,低头看去,朱翊钧那小家伙将下巴搁在了他的手上,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酒杯,问道:“好喝吗?” 嘉靖帝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入口香醇绵柔,回味无穷,好酒!” 朱翊钧的小脑袋一直往下滑,靠近酒杯:“我也想尝尝。” 嘉靖帝另一只手将酒杯拿走:“你不能尝。你太小了,用些斋饭便是。” 黄锦上来给朱翊钧布菜,一块普普通通的豆腐,要放在平时,朱翊钧连看也不看,可皇爷爷这里的豆腐格外好吃。 他一连吃了好几块,仿佛真能把豆腐吃出肉的味道。 不仅豆腐好吃,皇爷爷这里的青菜、萝卜、南瓜、红薯……样样都好吃。 吃饱喝足小家伙有些困了,嘉靖帝心情大好,难得陪着小孙子睡了个午觉。起来之后,又带着朱翊钧来到御案前。 他亲自提笔写了张纸条,命太监送去无逸殿,交给严嵩。 朱翊钧没有御案高,看不到皇爷爷在做什么,急得在下面转圈圈。转完一圈又一圈,竟还有些自得其乐。 玩着玩着,他就被人捞了起来,嘉靖帝命人拿了张凳子过来,让朱翊钧站在上面:“皇爷爷教你写字。” 写字先要从握笔开始,朱翊钧这小手,筷子都拿不稳,别说拿笔。 嘉靖帝把教小孙子习字当做祖孙俩的乐趣,并不强求。挑了之最轻最细的笔,手把手的教他。 不过多时,就有太监来报:严嵩求见。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喝过那百花仙酒,平日老态龙钟的严阁老今日健步如飞,刚走进殿内,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以头抢地,老泪纵横:“老臣从未喝过什么百花仙酒,能活到这把年纪,臣也不知为何。” 嘉靖帝仍旧抱着小孙子,握着他的小手,纠正他执笔的姿势。 小家伙在他怀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手指仿佛打了结,就是握不好那支笔。 祖孙俩的快乐,其他人插不进去,严嵩只好跪在原地,等着。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嘉靖帝才抬起头来,看到他仍跪着,似乎还有些惊讶:“为何不给严阁老赐座?” 随即又恍然大悟,没当回事的摆了摆手:“这样啊,那没事了,你下去吧。” 严嵩:“……” 多年以后,朱翊钧偶然从别人口中听到此事,才恍然发现,赵文华献酒的真正目的,皇爷爷的应对,以及吓个半死的严嵩险些与干儿子决裂。 第 14 章 无逸殿是内阁入值的地方,大臣们就在这里办公,方便皇上随叫随到。 刚才皇上下了道手谕给严嵩,大家都看到了。虽然不知道手谕的具体内容,但问问太监刚才玉熙宫发生了什么,再联系上下文,就不难猜到。 徐阶反正是猜到了。 左右闲来无事(有事他也能腾出空来),高地他得插一脚,搅一搅这趟浑水。 于是,休沐这天风和日丽,他亲自登门,替严嵩排忧解难:“严阁老,这个赵文华实在不像话。您往日对他诸多提携,他竟然在皇上面前摆您一道,妄图踩着您上位,取代您在皇上跟前的地位。” “您老念旧,对他还有父子之情,不如这样,你把他交给我,我来处理。” 严嵩一脑门官司,知道他不安好心。 赵文华虽然是条吃里扒外的狗,既坏又蠢,但那也是他严嵩的狗,轮不着别人插手。 “感谢徐阁老好意,就不牢你费心。” “回吧。” 这事儿很快传到了赵文华耳朵里,听到严嵩要把他交给徐阶处置,吓得魂飞魄散。 这才明白,他就是严嵩的一条狗,仅此而已。狗离开了他的主人,就什么也不是。 赵文华连滚带爬跑到干爹家里,找干娘求情。 严嵩贪污腐败、残害忠良、祸国殃民、鱼肉百姓,但唯独对他老婆欧阳氏一心一意、情有独钟。活到八十好几不纳妾、不养外室、不上青楼。 欧阳氏近来病重,收了赵文华的送来的金银珠宝,面色红润,感觉病都好了不少。在严嵩跟前夸两句儿子孝顺,严嵩念及她身体不好,便原谅了赵文华。 太医也说,夫人年事已高,情况不容乐观。若是能熬过这个冬天,开春之后或能好转。 六十多年的夫妻,不管是小舅子的仕途,还是干儿子犯了错,只要夫人开口,严嵩都尽量满足。 当然,嘉靖帝也通过东厂强大的情报网,掌握了这个信息。 尽管外面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却一点也挡不住朱翊钧出门玩耍的热情。 穿上棉袄,披上斗篷,戴上帽子和手套,他能在雪地里撒欢一整天,才能把过剩的精力消耗掉。 这几日雪下得太大了,太监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清理道路上的积雪,堆在旁边。 时间长了,雪堆越垒越高,形成了一个半人多高的小山坡,反倒成了朱翊钧每天必去打卡的地方。 他从山坡的这头爬到顶,又从另一头滑下来,自己革自己造了个滑梯,玩得不亦乐乎。 爬上雪堆是个体力活,朱翊钧穿得又厚,行动不便,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爬上去,一屁股坐下来休息。 冯保在他身后,苦口婆心的劝他:“小主子,咱们出来一个多时辰了,要不回去歇会儿罢。该用午膳了,回去咱们陪你踢球……” 说到踢球,朱翊钧回过头来:“下午把球球带上。” “……” 他下午还要来! 就这一回头的工夫,小家伙屁股下面的积雪忽然松动,毫无预兆的带着他滚下了斜坡。 “咿呀~~” 这声音一开始听着还有些惊惶,到了后面却只剩下兴奋,甚至是欢笑。 坡度不大,看来小家伙玩得很开心。 尽管如此,冯保还是赶紧绕过雪堆去看他,刚走到视野盲区,朱翊钧的笑声戛然而止,冯保心下着急,担心他真的摔着了,快走几步拐过弯来,却看到意想不到的一幕。 朱翊钧从斜坡上滑下来,把厚厚的积雪砸了个坑,他翻了个身,挣扎几下,又往前滚了一段,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双鞋子。 那是一双女人的棉鞋上面有繁复的绣花,再往上,是华丽的妆花裙摆,深青色缎面棉袄,一张美丽端庄的中年妇人的脸。 那妇人并非一人,身后还跟着女官、都人数名。 朱翊钧仍保持着趴在雪地里的姿势,仰着头,好奇打量那妇人。妇人也低头看着他,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活像是用这满地白雪捏出来的一样。 妇人蹲在朱翊钧跟前,将他扶起来,替他拂去头上和身上的雪花,又替他整理好衣冠,温柔的笑道:“多漂亮的孩子,难怪皇上如此疼爱。” 朱翊钧歪着头,好奇的问:“你是谁呀?” 那妇人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她身后的女官正要开口,冯保来到朱翊钧跟前,向对方行礼:“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嘉靖帝的后宫只有一位皇贵妃——沈氏。15岁选秀入宫及封僖嫔,18岁封宸妃,20岁封贵妃,24岁就已经是皇贵妃了。从未诞下过一儿半女,却比诞下皇子的妃嫔晋升更快。 如今,嘉靖帝后宫没有皇后,只有沈氏这一个皇贵妃,十几年来都是由她实际掌管后宫。 皇贵妃看了一眼冯保:“起来吧。”而后,目光又回到朱翊钧的脸上,看了又看,“你生得这般漂亮、活泼,若是他能看到,也一定欢喜。” “他?”小团子更加摸不着头脑,“是谁呀?” 皇贵妃摸摸他的小脸,没有回答。又看向一旁的冯保:“天太冷了,带小皇孙回去罢。” 冯保抱着朱翊钧往回走,小团子趴在他的肩膀上,频频回头张望:“他是谁呀?” 冯保说:“皇贵妃。” “我知道呀。” “……” 朱翊钧伸出手,摸了摸大伴的耳朵:“你叫她皇贵妃娘娘,我听见了。” 小家伙纠正道:“我说,她说的他是谁。” 其实冯保也不知道这个“他”究竟是谁,但他大致有个猜测,皇贵妃所说应该是“她”而不是“他”。 “或许,是一位故人吧。” “故人?” “是的。” “……” 进入腊月之后,雪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天气越来越冷。从全国官员传回京城的奏疏来看,各地都在遭受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极寒天气。 就连两广地区都遭遇了暴雪侵袭,几百年没有降雪记录的琼州府,道路也出现了积雪。 运河冰封,气温骤降,粮食和木炭无法通过水路运送,沿途各省百姓饥寒交迫,到处都有饿死或冻死人的情况。 这些日子,朱翊钧不再朝着要出去玩雪,而是乖乖地呆在寝殿里,自己玩耍。 在冯保去忙别的事情的时候,朱翊钧偶尔会躲在门后,小手将厚重的帘子掀开一条缝隙,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往外张望。 在连日的暴雪中,每个人的面色都显得有些沉重。他们虽然在宫里当差,但他们在宫外,都有自己的家人。 朱翊钧虽然年幼,但从周遭的氛围中也能感受到。这并不是一场能让他肆意玩耍的瑞雪,而是一场能让无数贫苦百姓家破人亡的灾难。 玉熙宫的正殿内,三处巨大的炭炉内燃着最上等红罗炭,整个大殿暖融融的。帝王身着单薄的道袍,于轻纱幔帐中踱步而出——今日的问道修行结束了。 嘉靖帝穿过大殿,来到门口,吩咐值守的太监:“将殿门打开。” 黄锦上前一步,欲要阻止:“主子,外面天儿冷。” 嘉靖帝沉声道:“打开。” 太监不敢不从,一左一右上前打开殿门。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暴雪扑面而来,吹得帝王衣袂翻飞。 殿内的炭火烧得再旺,也抵御不了这样的严寒。 太监们低着头,弯着腰,冻得瑟瑟发抖。嘉靖帝却负手而立,望着殿外的风雪,若有所思。黄锦取来貂皮大氅要为他披上,却也被他摆手拒绝。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除了深深浅浅的灰白,没有一点色彩。 忽然,于这一片银白之中,出现了一抹跳跃的红色,由远及近,从一个小小的影子,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球,在雪地上翻滚而来。 不是朱翊钧那个小家伙,还能是谁? 今天是他的两岁生辰,嘉靖帝一早就命人过去传话,让小皇孙中午过来,同他一道用午膳。 待他走进宫门,那红色斗篷下面包裹的,仿佛是一团炽烈的火焰,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 朱翊钧独自走上玉阶,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传入帝王弊端,定睛看去,那小家伙手中竟还捏着一枝红梅。 他走到殿门口,仰起头,兜帽下露出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澄澈,明亮,仿若天地间至纯至净的冰晶。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孩子,让人一看见他便心生欢喜。 “皇爷爷~”软糯的小奶音唤回帝王的神思,低头,小团子努力的举起手中红梅,“送给皇爷爷。” 嘉靖帝弯腰去抱他,朱翊钧却扭着身子躲开了。帝王板着脸,故作严肃:“怎么,还不让皇爷爷抱了?” 小团子执着的举起手,非得把那枝红梅递给皇爷爷:“呐~~” 这么可爱的小孙儿,哪个爷爷忍心拒绝?嘉靖帝从他手里结果那枝红梅:“好,皇爷爷拿着。” 朱翊钧腾出手来,解开碍事的斗篷递给旁边的太监,双手抓住门槛,身体贴上去,一条腿抬起来搭在门槛上,上半身不懂,只将双腿从外面挪到里面,就这么顺利的翻过去了。 这也算一项绝技了,除了他还从未有人这么进门。 “取一只梅瓶,插起来。” 嘉靖帝把红梅递给太监,朱翊钧双脚刚一落地,他就把人抱了起来,转身回到大殿内:“冷不冷?” 朱翊钧靠在他的肩头,胳膊环抱中注他的脖子,小脸贴上他的脸:“皇爷爷冷。” 嘉靖帝坐下来,将孙子放在大腿上:“朕不冷。” “那我也不冷。” 他依偎在嘉靖帝怀里,像个小火炉一样,源源不断的传来暖意。 小儿本是纯阳体质,这小家伙身体似乎格外的好,冰天雪地走一趟,身体依旧暖融融的。 “今天,朕的小钧儿又长大一岁,想要什么礼物?” “礼物?”朱翊钧摇头,“不要,我已经有很多玩具了。”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拒绝帝王的赏赐,如果有,只能是他那年满两岁的小孙子。 嘉靖帝说道:“再好好想想。” 于是,小家伙真就歪着脑袋认真思考。他有皇爷爷的宠爱,有冯保、陈炬和王安几人的陪伴,有一群太监陪他踢球,每天都有好吃的好玩的,他什么也不缺。 朱翊钧十分确定:“没有。” 嘉靖帝捏捏她的小脸:“你太小了,还不懂得为自己争取。” “不过不要紧,你是大明朝的皇长孙。朕许诺你一件礼物,等你长大一些,随时可以提。” “好吧。” 嘉靖帝失笑:“倒是勉强你了。” “嘿嘿嘿~”小团子抬起头来冲他傻笑,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饿啦。” 今天本就是小年,又是朱翊钧的生辰,午膳是嘉靖帝特意吩咐过的,多备些小皇孙爱吃的。 他平日以斋饭为主,少食荤心,今日倒是为了小孙子破了例,鸡鸭鱼肉,摆了一桌子。 他自己不怎么动筷子,看着朱翊钧大快朵颐吃的满足,便也觉得高兴。 有这个小家伙陪在身边,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嘉靖帝都觉得好。未曾在儿女身上体会过的天伦之乐,在孙子这里都体会到了。 下午,嘉靖帝闲来无事,又在教朱翊钧背诵《道德经》,小家伙则一边摆弄手中玩具,一边跟着皇爷爷背书。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朱翊钧背书的时候很乖,孩童口齿不清的稚嫩嗓音,断句总是断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尾音微微上扬,不难听出来,就算不理解其中意思,他也并不觉得背书是一件枯燥的事情,反而乐在其中。 嘉靖帝看着他,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想,这聪明劲儿随了谁?肯定不是裕王,裕王两岁时还没断奶,那肯定是随了他这个皇祖父。 这时候,内阁次辅徐阶觐见。 殿门一开一合,寒风呼啸着灌进来,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徐阶前来,也正是为了这场雪灾,忧心忡忡的向皇上汇报了各地受灾情况,并表示,若天气继续恶劣,开春之后天气不能回暖,河道无法解封,那么将会有更多百姓难以熬过这个寒冬。 毕竟,皇宫之外的现实世界是,即便是天子脚下,挨饿受冻的百姓也不在少数。 嘉靖帝本来心情不错,被他这么一说,脸色便沉了下来:“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陛下……” 徐阶欲要再说些什么,忽然被一个奶娃娃的声音打断,“再过两天就要出太阳啦!” “诶???” 他心系苍生,进入大殿只一心向皇上汇报工作,却不曾留意,龙椅旁边的阴影处,还坐着一颗小团子。 这小团子时常在皇上身边伴驾,倒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怎么知道过两天就要出太阳了? 钦天监都不敢说这话!!! 第 15 章 虽然徐阶对此很迷惑,但碍于皇上的面子,他也不好直接开口问小皇孙。 于是,只在心里有一个大致的推测。说不准皇上最近又用扶乩之术和老天爷沟通了一下工作,要么不下雪,一下半个月,没有这么干的,多少给老百姓一条活路。 于是,那群道士和太监就拿他想听的话糊弄他。兴许是皇上和身边人提起此事,又被这位小皇孙听了去。 但这次,徐阶是冤枉嘉靖帝了。因为嘉靖帝和他一样,也是第一次听朱翊钧说这话。 “你说什么?”嘉靖帝低头,没看见小孙子,往后瞧了瞧,才发现他靠坐在龙椅的侧面。 地砖太凉,黄锦还贴心的给他准备了一个垫子。 朱翊钧摆弄着手里的玩具,向后仰起头:“再过两天就要出太阳啦!” “两天?” 朱翊钧点头:“两天。” 嘉靖帝回忆了一下,之前有过类似的情况,于是问道:“又是做梦梦到的?” 朱翊钧答道:“没做梦。” 嘉靖帝又问:“那你怎么知道过两天会出太阳?” 朱翊钧摇头:“不知道。” 嘉靖帝被他气乐了:“究竟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话有点绕,朱翊钧得捋一捋:“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 “……” 徐阶站在下面,静静地看着他们祖孙两人互动,有一瞬间仿佛觉得自己这个考上状元的探花是傻子,至少高台上那两位把他当傻子。 皇上你不是最讲规矩,讲礼仪的吗?怎么到了孙子这里,原则都抛到了脑后,变得如此宠溺和纵容孙子。你对待大臣可没有这么和蔼可亲。 孙子是亲生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脉,时常依偎在他怀里,乖巧的叫他皇爷爷。大臣?大臣想叫他一声爷爷,他还不答应呢。 嘉靖帝伸手在孙儿头上揉了一把:“调皮。” 听起来是一句语气严厉的训斥,但朱翊钧根本不当回事,他觉得这是爷爷在逗他玩儿呢。 嘉靖帝一回头,看到徐阶还站在那里:“受灾严重的地区,先开粮仓,赈济灾民。” “次辅先退下吧。” 言下之意,钱是真没有,粮食还囤了一些,优先供给受灾严重的。至于不那么严重的地区,各地方先自己克服一下。 老天爷不停下雪,皇上也没办法。总不能隔两年就把钦天监监正拖出去廷杖吧。 徐阶退出玉熙宫,殿外风雪不减。有些地方积雪都快盖过了小腿,两天之后真的会出太阳? 这两天,朱翊钧小朋友该吃吃该睡睡,该怎么玩怎么玩,仿佛自己说过什么话已经不记得了,主打一个童言无忌。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持续近半个月的大雪悄无声息的停了。 第二日清晨,天边浮现出片片朝霞,不过片刻,一轮冬日暖阳破开云层,缓缓升起。 终于,出太阳了。 虽然气温并没有回升多少,但也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晒一晒冬日的暖阳,人的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 清早,冯保去叫朱翊钧起床的时候,发现一向精力旺盛的小家伙,难得又睡了个懒觉。包子一样的小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小手紧握成拳,放在旁边。 不难看出,他夜里熟睡的时候,又出了一身汗水,尤其是头和脖子。 一缕发丝黏在了他的脸上,这让睡梦中的小团子感觉有些不舒服。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睁眼。 他先伸出手,在脸上胡乱拂了拂,没什么作用,又挠了挠,仍是没能将头发挠下来。 小家伙有些不耐烦的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小脸在枕头上蹭了两下,但问题似乎依旧没有解决。很快,他又把他转了回来。 这下小团子有些不耐烦了,皱起眉头嘟着嘴,哼哼唧唧。 冯保站在一旁,看得乐趣十足,人类幼崽怎么能如此可爱,能把人的心都萌化了。 眼看小家伙要因为一缕头发丝发脾气,冯保赶紧帮他排忧解难,轻柔的把头发捻起来,别在了他的耳后。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一缕朝阳透过雕花窗棱洒在殿内的地砖上,带来一份久违的暖意。 院外,尚善监已经送来早膳,太监们正准备往殿内传膳。 “小主子,小主子,”冯保轻拍他的肩膀,低声唤他,“该起来了。” “嗯~~”小团子撒娇般的哼哼两声,整个人缓缓下滑,缩进了被子里。 冯保隔着被子哄他:“起来吧。” “再睡一会儿吧。” “早膳已经备好了。” “……” “今日有乳窝卷、八宝粥、羊肉水晶饺……”冯保一边报菜名,一边观察杯子里的动静,“驴肉包子。” “诶?驴肉~”终于,被子里探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包子~” 就这样,赖床的小家伙成功被哄了起来。 嘉靖帝特意腾出一个下午,带着朱翊钧来到太液池游完,赏一赏冬日美景。 看着小家伙在路上奔跑,在雪里打滚,站在冰上小心翼翼,走一步摔一跤的滑稽模样……嘉靖帝有些怅然。 他是否也有过如此无忧无虑的同年时光? 或许有吧,那是在湖广安陆州的兴王府。 他是兴王次子,有一位兄长,出生五日而殇。 他还有三位姐姐,无一活到成年。 因此,他的到来,让兴王和王妃欣喜不已。就和朱翊钧这小家伙一样,在他未记事的年纪,父王便亲自教他背诵诗词,他读两遍就能准确背诵。稍大一些,又在父王的指导下开蒙读书。 总的来说,在父母的陪伴下,他的童年还是很幸福的。后来,父王薨逝,他成了兴王。不久,他当了皇帝。为了给父王一个皇帝名号,他和大臣斗智斗勇,最终赶走了杨廷和、杨慎父子。 再后来,他的祖母、母亲、唯一的妹妹、器重的皇太子相继离世…… 大抵,古往今来,帝王之路总是孤独的。他们享受孤独,醉心权力。求仙问道、长生不老都只是手段,长久的拥有权力,才是目的。 “皇爷爷~~” 雪团子从远处“滚”过来,一把抱住嘉靖帝的腿,小脸在他的衣袍上蹭蹭,张着嘴,大口喘气:“我累啦!” 嘉靖帝屈起食指,在他小鼻子上刮一下:“难得,你也有喊累的时候。” “累。” 嘉靖帝摸摸他的头:“走罢,尚善监准备了点心,回玉熙宫。” 他走在前面,朱翊钧摇摇晃晃跟在他旁边。走出去没两步,小家伙忽然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嘉靖帝停了下来,旁边一大群太监也跟着停了下来。皇上正在享受他的天伦之乐,其他人都识趣的没有上前。 帝王回头看了小孙儿一眼,那坐在雪地里的小团子也在仰头看着他。 一个想抱他,一个想被抱,但两人都不说。 嘉靖帝问道:“自己能起来吗?” “能起来。” 朱翊钧翻了个身,因为穿得太厚,跟个球似的原地滚了一圈。 躺着起不来,小家伙只能趴着,双手撑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慢慢伸直腿,这才艰难的站起来。 这憨态可掬的小模样实在逗乐,嘉靖帝看了喜欢得不得了。 “行了。”他一把将小孙子抱起来,掸去他头发和脸上的雪花,“想要皇爷爷抱,就直说。” 朱翊钧靠在他的肩头,乖巧得很。 嘉靖帝笑着拍拍他的屁股:“等你再长大一些,皇爷爷就抱不动你了。” 朱翊钧搂紧了他的脖子:“抱得动。” “《礼记·曲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趁着朕现在还抱得动你,要多抱抱你。” “……” 好天气可不只有这一天,接连好几日,都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从各地送往内阁的奏疏来看,其他地方的情况与京城差不多,雪基本都已经停了,气温也有所回升。 马上就到了年关,老天爷至少让百姓过个好年。 对于此时,最震惊的莫过于内阁次辅徐阶。 几天前,他才在玉熙宫听了这祖孙俩的闲聊。原来“过两天就下雪”不是什么扶乩术。小朋友随口一说,过两天,雪就真的停了,太阳也出来了。 难怪,两年前几个月不下雪,这孩子一出生就带来了一场瑞雪。当时那个道士蓝道行说他是仙童下凡,能为大明朝带来祥瑞。 听着不靠谱,但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在徐阶看来,这些不过是巧合而已。 朱翊钧只是个两岁的孩子,他连什么是天灾都还不明白,更不明白气候赋予土地和百姓有着怎样的重大意义。他说了那些话,只是单纯想让皇爷爷高兴,又恰巧被他说中了。 这些巧合再加上道士为了迎合嘉靖帝的喜好,说的那些不负责任的话,赋予了一个孩子,本不该有的神性。假如有一天,他的预言不再准确,那皇上又该如何看待他? 徐阁老似乎操心得有点多,因为他对这个孩子、 这个王朝的未来,也有期待。 按照钦天监的推算,年后只要不再出现暴雪天气和持续低温情况,开春之后,冰封的运河就会逐渐融化,漕运也将恢复。 这几天,上至皇帝,下到百姓,都因为难得的好天气,心情大好,唯独有一个人例外。 准确的说,是一家人。 那就是严嵩,严阁老家。 事情还要从三个月前说起,他因为老婆病重,推举自己的小舅子任吏部尚书。可嘉靖帝看到欧阳必进的名字,大发雷霆。 严嵩不死心,又上了一份密奏,言辞颇有威胁的意味。但嘉靖帝碍于情面,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这说明他在皇上跟前仍然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严阁老盛宠还在,那些自诩正义,上疏弹劾他的人,都不过是找死而已。 小舅子走马上任,官拜吏部尚书。得知这个好消息,严夫人的病也好转不少,好好调理,熬过这个冬天,就能转危为安,严嵩也该放心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但严阁老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不知为何,他写给皇上的那封密奏,一夜之间,就在朝中传开了! 百官得知此事大为震惊,知道你严嵩有皇上隆宠,仗势欺人,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但没想到,连皇上你都不放在眼里。 “争强好胜都争到皇上头上去了。” “你是真不知道这天下是姓朱,还是姓严。” “王安石跟你一比,都不值一提。” “……” 严氏父子为非作歹,祸乱朝纲多年,朝中看不惯的大有人在。文臣都是很有气节的,就算知道得罪严嵩的下场是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死,夏言不怕、沈炼不怕,杨继盛也没怕过,他们怕什么? 于是,弹劾严嵩的奏章一封接一封的往上呈送,有的被严氏父子压了下来,无缘送到嘉靖帝的御案上。有的实在压不住,被嘉靖帝看到了。 但他也就是看看而已,既没有维护严嵩,也没有给弹劾他的人一个交代。 于是,朝中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欧阳必进这个吏部尚书的工作也没法正常展开。 终于,两个月后,严嵩还能做到泰然自若,反正他不要脸。但要脸的欧阳必进扛不住了,每天被群臣戳脊梁骨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他主动向嘉靖帝上疏致仕。 嘉靖帝连做做样子挽留一下也没有,痛快批准,让他择日返乡。 眼看还有半个月就该过年了,弟弟却不能在京城呆着,一家老小还得冒着风雪赶回老家。严夫人本就病重,得知这个消息,气急攻心,没能熬到小皇孙寓言的那个艳阳天,撒手人寰。 这对于严嵩而言,无疑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他与夫人相濡以沫六十年,尽管夫人长得一般,脸上还有麻子,但无论他后来如何权倾朝野,也从未嫌弃过她,对她始终如一。只因在他年少落难之时,夫人也曾不离不弃。 情感上的打击还是次要的,最关键,也最致命的危机来自于政治上。 第 16 章 按照明朝的守孝制度,官员父母去世,需要回家守孝三年。 严嵩的老婆死了,那么他的儿子严世蕃就要回去给老娘守孝。 这对于严嵩来说,那可就麻烦了。 严嵩已经八十岁高龄,就算拥有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脑子时常混混沌沌,需要他儿子给他出谋划策。 更为重要的是,严世蕃是严嵩的枪手,只有他能写出令嘉靖帝满意的青词。 所谓青词,是一种写给神仙看的文体,因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而得名,主要用于祭祀、斋醮等仪式。唐代的白居易、李贺,宋代的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都写过。 因为嘉靖帝的个人喜好,青词在他这里有严格的审核标准,每一篇他都会仔细,并且做出御批。写得好,升官入阁不过是皇上一句话。 严嵩偏偏不擅长写青词,但不要紧,他有个擅长写青词的儿子。所以,他呈给嘉靖帝的青词多由严世蕃代写。 不仅如此,严世蕃还有一项本事——善于解读嘉靖帝的暗语。 嘉靖帝为了不让大臣摸透他的心思,喜欢半夜给大臣传纸条,内容晦涩难懂,歧义颇多。别人都破解不了,唯有严世蕃和徐阶可以。 严嵩现在老眼昏花,看奏章都得反应好一会儿,更别提嘉靖帝的小纸条。 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让严世蕃的儿子回乡守孝,严世蕃留在京城,但不入宫,在家帮他处理政务。 这看起来,似乎是个还不错的主意。 临近过年这几天,京城的天气很好,只下过一场小雪,还是在夜里。第二日天亮,和暖的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就连干裂的寒风也小了不少。 从腊月二十四祭灶开始,宫中就开始准备过年了。太监们在各处宫殿忙碌着,屋檐走廊成排的挂上宫灯。 朱翊钧站在廊下,仰着头,看太监们干活,跟个监工一样。 太监们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磕碰了他:“殿下,这儿危险,您去别处玩罢。” “好!”朱翊钧答应得爽快,小短腿往后退了一步,“这里可以吗?” “……” 太监拿他没办法,只能去求冯保:“冯大伴,您看,这……” 冯保摸摸鼻子,掩饰一下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小家伙装傻,赖在这里不肯走,他可太明白这位小主子的心思了。 冯保走到廊下,从一堆绘着花卉、瑞兽、祥云图案的宫灯里挑出一盏玉兔和神鹿,问朱翊钧:“喜欢哪一个?” 小家伙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最后仰起头,冲着冯保笑:“都要!” 果然,大人才做选择,小朋友都要。 拎着两盏宫灯回到自己的寝殿,朱翊钧发现,太监们也在挂宫灯。 于是,小家伙特意要求,这两盏要挂在他出门就能看见的地方。 王安对此感到不解:“有什么不一样吗?” 冯保笑道:“廊下站了好久才得来的。” 这两盏宫灯太大了,朱翊钧这个小不点提不动,只能挂起来。 但他实在喜欢,第二日,冯保和陈炬一起给他做了一盏小的,穿上提杆,可以拿在手里。 朱翊钧拎在手里看了又看,画屏上绘的是一条红色的锦鲤,眼睛灵动有神,鱼尾层次分明,鱼嘴微张,吐出一串泡泡。 小团子喜欢得不得了,噘着嘴,凑过去对着鱼嘴亲了一口,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模仿锦鲤吐泡泡。又拎着宫灯在院子里转圈,脚下打滑差点摔个屁股墩儿。冯保眼疾手快,把他捞了起来。 小团子紧紧抱住大伴的手臂,手上却还不忘紧握宫灯,就算摔跤,也舍不得松手。 冯保问他:“小主子,您猜一猜,这锦鲤是谁画的?” 这个问题,看起来对于一个刚满两岁的小朋友来说,似乎有些难度。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看向一旁的王安,后者有点激动,没想到小主子这么看得起他。 然而,朱翊钧说出的话却是:“你不会画。” “额……”王安尴尬的笑笑:“小主子说得对。” 朱翊钧又抬起头,目光落到廊下的一盏宫灯上。他指着那画屏上的兰草,看向陈炬:“那是你画的。” 这些宫灯,连同其他过年要用的物品,是内官监统一送来的。朱翊钧知道兰草并非陈炬所绘,他的意思是,那才是陈炬的风格。 最后小家伙扑进冯保怀里,给出正确答案:“这是大伴画的。” 冯保将他抱起来,笑得格外得意:“咱们小主子最聪明。” 大年三十这天,朱翊钧早早的就醒了,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自己掀开床幔,探出脑袋往外张望:“大伴,大伴,大伴!” 冯保没想到他会起这么早,正在屋外忙其他事情,听到他的呼喊,赶紧进入殿内。 朱翊钧只露一个脑袋在床幔外面,半眯着眼睛冲他笑,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形,看一眼,能让人一整天都心情愉悦。 冯保走到他跟前挽起床幔:“小主子今日起这么早?” 朱翊钧拂了把额头上的碎发:“今天有许多活儿要干呢?” 这是昨晚喝奶的时候,冯保对他说的话。说今天不能陪他出去玩耍,因为快过年了,大家有许多活儿要干。 冯保失笑:“那也是我们干活儿,怎么会让你动手。” 小家伙在床上蹦跶:“我看你们干活儿呀!” 他又要当监工了。 穿戴整齐、洗漱完毕,用了早膳,朱翊钧就迫不及待往院子外跑。 陈炬拿着两块木板从侧殿出来,交给两名太监:“悬挂在门首上。” 朱翊钧看见了,举起小手:“给我看看。” 两名太监一齐弯下腰来,把木板展示在他眼前。 朱翊钧仔细看去,那两块木板上分别刻着一个人,坐在桃树下面,长得五大三粗,留着蓬松的大胡子、头上长角,面容凶恶可怖。 陈炬以为他会害怕,然而并没有。朱翊钧只是问了一句:“他俩是谁呀?” 陈炬耐心给他讲解:“这是桃符。左边刻的是神荼,右边刻的是郁垒。将桃符悬挂于门首,守护家宅平安。” 朱翊钧了然的点点头,听明白了:“他们是锦衣卫。” “噗嗤……” 俩太监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被陈炬瞪了一眼,立时收敛了。 “他们是门神。” 朱翊钧评价道:“没有锦衣卫好看。” 锦衣卫之前又称仪鸾司,是皇帝出巡时的侍卫兼仪仗队,那就是皇家的门面,必须个顶个的好看。 冯保从寝殿伸个脑袋出来:“童言无忌。” 除夕不仅要贴门神,还要用红罗炭的炭末塑成三尺高的将军,金装彩画,植于大门两旁。 朱翊钧问:“他们又是谁?” “将军炭。” 出了桃符、将军炭,殿内还要挂上福神、钟馗等画像,床上也要悬挂金银八宝,檐楹上插芝麻秸,院中焚烧柏枝柴,名曰?岁。主打一个驱除邪祟。 小儿肺脏娇嫩,受不住浓烟。在焚烧柏枝柴的时候,朱翊钧就跑出了院子。 冯保本是在帮着干活儿,看到他跑了,赶紧将手中的事情交给其他人,追了出去。 朱翊钧现在已经是两岁的小团子了,走起路来虽然依旧摇摇晃晃,重心不稳,但也比去年强多了。他自己还有主意得很,一不留神就跑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朱翊钧的好奇心也在与日俱增。外面的世界比寝殿内的玩具更有吸引力。 整个紫禁城那么大,太液池一眼望不到边界,周围亭台楼阁不计其数,他去过的地方不足十之一二。 今天是年三十,宫里可热闹了。太监们来去匆匆,路过的时候,也不忘停下来向他这个小世子行礼。 朱翊钧一路走走看看,冯保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走着走着,到了御花园。冯保跟在他身后,以为他又要玩雪,便小声哄他:“小主子,外面天冷咱们回吧。” 上午的阳光正好,也没刮风,但毕竟是腊月天气,外面毕竟没有室内暖和。 幸而到院子里玩耍的时候,冯保就已经给他披上了斗篷。 朱翊钧摇摇头:“不回。” 冯保又问:“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朱翊钧左右看了看,指向东南面:“去那边。” 说完,他就跑了起来。 冯保跟着他快走进步,隐约看到远处一片深深浅浅的红色,恍然大悟,东南角有一片梅林,小家伙应该是要去那边。 进入冬季之后,朱翊钧每次来御花园玩耍,都不忘折一支红梅回去。若是恰巧嘉靖帝宣他去正殿,他便会将红梅带过去,送给皇爷爷。 果不其然,朱翊钧看到梅林就笑了起来,开心的往那边跑。 梅林在种植的时候就经过了精心设计,不同品种颜色有细微差别,盛开之时便会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层次感。远观和近看有着截然不同的美感。 红梅的香气清新淡雅,被文人雅士称作“天香”,即便身处其间也不会觉得浓郁和艳俗。 朱翊钧穿梭于花丛下,很认真的观察每一枝梅花。 冯保提醒他:“皇上今日要在太庙祭祖。” 言下之意,小家伙没机会过去送花。 “我知道呀。”朱翊钧太矮了,只能一路仰着头,终于选中了一枝,“大伴,我要这个。” 冯保将他看中的那枝红梅折下来,眨眼间,小家伙又绕去了别处。冯保赶紧跟过去,把红梅递给他。 朱翊钧又指着另外一枝:“这个也要。” “还有那个,那个和那个……” 冯保一连给他折下五六枝红梅,发现小家伙审美很统一,比起粉红和暗红,更喜欢不深不浅的正红。 朱翊钧指着最高处的一枝:“那个也要!” 这可有些为难冯保了——他身高也不够。 他低头看了一眼,小家伙一手捏一枝,剩下三枝都在自己手里。 冯保无奈苦笑:“小主子,寝殿里只有一只梅瓶。” “我知道呀。” “那这几枝已经足够了。” 朱翊钧挑了花最少的一枝:“这个插起来。” 冯保真是有些好奇了:“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我要送给娘亲。” “……” 还记得上次他们在御花园中遇见几名都人,大抵是其中一人与裕王妃年纪相仿,便勾起了朱翊钧对娘亲的记忆,还惹得他大哭一场,要去找皇爷爷。 冯保哄了他好久,才把他劝回去。 本以为在朱翊钧生辰那日,嘉靖帝会允许裕王和裕王妃进宫见见儿子。但裕王当日接到的谕旨是命他代父皇祭祀皇陵。 但朱翊钧记得,大伴说过,如果生辰见不到,或许过年能见到。 今天是除夕夜,嘉靖帝会在山前殿举行家宴,下午申正开始。 嘉靖帝虽然平时跟儿子能不见则不见,可一年到头怎么也得吃顿年夜饭,这是祖宗的规矩。 小家伙又说道:“这个好看,我要送给娘亲。” 这个季节,御花园中,除了红梅,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孩子对母亲的思念,怎么能不让人动容?无论他想要折下多少枝红梅,冯保都会帮他。 “回去之后,选出开得最好的,找一截红绳绑起来,方便小主子送给王妃。” “这样可好?” “这枝如何?” “……” 冯保自言自语说了几句,却没得到回应。他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小家伙又无声无息的跑了。 低头看去,朱翊钧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主子……” “你是谁呀?” “???” 冯保紧张的四下看了看,没见着别人。朱翊钧抬手,指向对面。 冯保定睛一看,这才在树丛后面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没错,那是个孩子。约莫四五岁的样子,比朱翊钧至少高了半个头。长相虽然和朱翊钧没得比,但放在普通孩子里,那也算是非常好看的。身上的棉袄和披风都是上好的锦缎,不难看出,是宫中的织品。 这宫中除了朱翊钧这个独一无二的皇长孙,怎么会有别的孩子?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见到同龄人,完全被对方吸引了注意。 对方看到他,也十分好奇,两个人就这么各种一丛红梅对望着。 片刻之后,那孩子冲朱翊钧笑了笑,递出手里的东西:“这个送给你。” “……” 17 第 17 章 人家就送给朱翊钧东西,…… 人家就送给朱翊钧东西,还是个他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小家伙也没客气,伸手就要去接。 只可惜他俩年纪都太小了,离得又实在远了点,简而言之就是手断了,拿不到。 俩孩子努力的把手伸向对方,就是没人想起来,还能挪动一下脚步。 朱翊钧着急了,跺跺脚:“拿不到。” 那孩子也拧起眉头,终于往前迈了一步,想要从花丛间钻过来,奈何穿得实在厚重,一根枝条勾住了他的兜帽。 朱翊钧更急了,他人小,够不到梅枝,往前走几步,就来到了那孩子跟前。 “……” 冯保在旁边看了半晌,心道孩子还是太小了一点,也不知道从旁边绕过去,认准了一条路,非得从树下钻。 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侧脸掩映在花丛中,红色的梅花衬托得小脸更是白皙粉嫩。阳光洒下来,连孩子脸上的细小绒毛也看得分明,可爱极了。 冯保确实不认识这孩子,但他既然能出现在宫中,那一定是来赴宴的。有资格参加皇家的年夜饭,必定也是皇亲国戚。冯保心中能猜测出他的身份,只是不知道他具体是谁。 令冯保惊讶的是,朱翊钧并没有着急去拿那孩子手里的东西,尽管那东西他从未见过,也很好奇。 小家伙绕着那孩子转了半圈,来到他的身后,努力踮起脚尖,拉住他的兜帽扯了扯,竟是试图将对方从树枝上“解救”出来。 冯保站在旁边看着,只要朱翊钧没开口要他帮忙,他便没有上前干预他们的社交。 受身高所限,朱翊钧拽了几次也没有成功。于是开动小脑筋,拽着兜帽一角,人往下蹲,但他的体重似乎轻了一点。 小家伙并不放弃,拍了拍那孩子的背:“你也蹲下来。” 那孩子从善如流的蹲下,两个人人一起,利用身体的重量,终于……把那截梅枝折断了。 “哎哟~”梅枝一断,他俩因为惯性,一起摔在了地上。 冯保上前要扶他,刚伸出手,就见那孩子翻了个身,自己还没站起来,就去拉朱翊钧。 俩孩子都穿得太厚了,身上的斗篷成了阻碍,互相抓着对方的手也成了牵制,非但没站起来,又倒了下去,抱在一起,在花瓣里翻滚,发出此起彼伏的笑声。 小孩子就是这么纯真可爱,只要双方看对了眼,很快就能自然而然的玩耍在一块儿,哪怕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姓名。 那孩子毕竟比朱翊钧大一些,很快就站了起来。这次他学聪明了,自己先站稳了,再去扶朱翊钧。 先站在他身后,推着他坐起来,然后牵起他的小手,将他拽了起来。 朱翊钧仰起头来冲他笑,额头上粘着一片红梅花瓣,那孩子替他摘了下来。 他问朱翊钧:“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钧儿。”平时没人叫称呼他的大名,只有嘉靖帝叫他钧儿,他一直以为自己就叫钧儿。 他又问对方:“那你呢?” “我叫李承恩。” “李承恩。”朱翊钧又重复了一遍,“李承恩。” 李承恩笑着摸摸他的脸:“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哥哥。” “哥哥?”这对于朱翊钧来说是个陌生的称呼,但这种叠词发音小家伙非常喜欢,“哥哥,哥哥,哥哥……” “嘿嘿嘿!!!”两个小朋友手拉手,又是一阵大笑。 笑完之后,李承恩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在花丛下四处寻找。 终于,在泥土中拾起一个东西,是他刚才送给朱翊钧,而朱翊钧没拿到的,一只竹蜻蜓。 他又把竹蜻蜓递给朱翊钧:“这个送给你。” 朱翊钧接过来,好奇的打量一番。 朱翊钧平时的玩具都是由内官监负责打造,都是精挑细选上等木料,能工巧匠设计制作而成。 他还从来没有玩过这么接地气的小玩具,歪着脑袋看了又看,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玩耍。 虽然竹蜻蜓十分质朴,但不难看出边缘打磨光滑,不容易伤到孩子。 李承恩说:“这是旺福给我做的。” 朱翊钧问:“旺福是谁?” “是我的小厮。” 朱翊钧忽然争胜心暴涨,转头看着冯保:“我的大伴会折小青蛙,还会画小鱼,画在宫灯上。” 李承恩也看向冯保:“哇,好厉害呀~” 冯保站在一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笑。折个青蛙,画个锦鲤而已,他的隐藏技能还多着呢。 朱翊钧问道:“这个怎么玩?” 嘴上说着大伴会这个会那个,其实小家伙对竹蜻蜓很感兴趣。 李承恩拿过竹蜻蜓,双掌夹在竹柄最下端,一前一后快速搓动的瞬间松开,那竹蜻蜓便旋转着飞了出去,眨眼间就窜上到了空中。 只可惜,这里不是开阔的空地,而是一片梅林。竹蜻蜓飞上天,就下不来了。 “……” 两个小朋友大眼瞪小眼,又同时望向天空,竹蜻蜓挂在了树枝上。 朱翊钧,歪着脑袋思索片刻,走到那株红梅下面,抬头仔细观察,挑选对应的枝干摇了摇,摇不动,又叫李承恩过去一起摇,还是摇不动。 冯保就在旁边看着他俩,他年纪比李承恩还小,但遇事却懂得思考,自己想办法解决。 “大伴~” 当朱翊钧确定凭自己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他第一个就会想到冯保。 冯保也在周围看了看,这株红梅至少3米高,他能做的,也就是在更高的地方摇晃一下树枝,看看能不能让竹蜻蜓落下来。 “公子,公子……” 有人声从远处传来,听着像个太监。在梅林中穿梭了好一会儿,才小跑着来到他们跟前。 不难看出,太监很着急,大冬天出了一脑门汗水,赶紧抬手擦了擦。看到李承恩,他可算松一口气。语气中稍微能听出一点责备:“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可叫奴婢好找。” 紫禁城里太监成千上万,绝大多数冯保都不认识,尤其是后宫的太监,眼前这位,他就不知道是谁。 “哥哥在和我玩。” 听到说话的声音,太监似乎才看到李承恩对面还站着个孩子,个子小小的,穿得厚厚的,雪团子一般白净漂亮。 太监大惊失色,皇宫之中,无人不识小皇孙,赶紧跪下行礼:“奴婢见过殿下……” “起来吧。” “承恩?”又有声音传来,这次是个年轻的女人,“你在这里吗?” “娘亲,我在这儿!” 说着,李承恩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一株高大的红梅后面忽然走出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两位衣着华丽的夫人。 李承恩径直扑进年轻那位的怀里:“娘亲。” 年纪大的那位朱翊钧之前见过的,就是皇贵妃沈氏。 沈氏看到他就笑了起来:“皇孙也在。” 朱翊钧走到他跟前:“我记得你,你叫皇贵妃娘娘。”他又看向旁边,李承恩的母亲,“你叫什么娘娘?” 那年轻妇人“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搂着儿子走到朱翊钧跟前,摸摸他的小脸:“我叫朱禄媜。” 朱翊钧眨眨眼:“朱禄媜娘娘?” “我不是娘娘,你应该叫我姑姑。” “姑姑?”从未听过的名字加上从未听过的称呼,让小家伙有些懵圈,“姑姑又是什么?” 皇贵妃给他解释:“她是宁安公主,是你皇爷爷的女儿,你父王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姑姑呀。” 朱翊钧有点明白了:“皇爷爷的女儿,爹爹的妹妹,叫姑姑。” “没错。” “姑姑的儿子,叫哥哥。” 宁安公主和皇贵妃都不笑了,很认真的对朱翊钧说道:“你是王世子,他的父亲只是驸马。你不必叫他哥哥,他该称你殿下才是。” 朱翊钧想了想,过去拉起李承恩的手,软糯糯的叫了声:“哥哥。” 李承恩也回握住他的手:“弟弟。” “哥哥。” “弟弟。” “……” 这两个小家伙一见如故,相亲相爱的样子实在可爱。旁边的皇贵妃和宁安公主十分欢喜。过年就是应该阖家团圆,他们之间也确实是表兄弟。 李承恩牵着朱翊钧:“哥哥带你吃果果。” “吃桔子”听到吃果果,小家伙眼睛都亮了:“我有桔子。” 他还知道这个时节要吃桔子,南方运来的贡桔。 他俩同时转身,一个向东,一个往西。 朱翊钧说:“玉熙宫往这边走。” 李承恩却说:“万春在那边。” 朱翊钧问:“万春宫是哪里?” “是我外婆的寝宫。” 他口中的外婆,就是指皇贵妃。 朱翊钧欣然接受,转身跟在他身后:“走吧。” 冯保一看,他竟然这么容易就跟人走了,忍不住在后面轻声唤道:“殿下。” 朱翊钧转过头来看着他:“大伴,我想和哥哥玩一会儿。” 冯保提醒他:“殿下,宴会下午申时开始。” 皇贵妃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已经临近中午。他们这些大人尚且需要花几个时辰梳妆打扮,换上繁复的礼服。 小孩子不扛饿,回去之后要用些餐食,休息一会儿,下午准备参加家宴。 于是,她慈爱的看向两个小家伙:“别急,下午和晚上你们还会再见,到时候,宫中还有许多好看的、好玩的。那时候你们再一起玩罢。” 皇贵妃不仅端庄秀美、说话处事更是通情达理,对下人也十分宽厚。难怪嘉靖帝后宫佳丽七十多人,一是受宠,风光无限的大有人在,但那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皇贵妃沈氏,虽不曾宠冠后宫,却从进宫开始一直是皇上心中偏爱的那个。 “嗯。”朱翊钧一向是个听劝的孩子,和他讲道理很容易讲通。 小家伙松开李承恩的手:“哥哥,晚上我们再一起玩。” 宁安公主又摸了摸他的头:“咱们一会儿再见。” “好。” 冯保弯腰拾起刚折的红梅,朱翊钧快走几步,冯保以为他又要跑了,哪知道小家伙弯腰捡了个东西,就是刚才李承恩给他的竹蜻蜓。 往回走的时候,他玩了一路。模仿李承恩的样子,双手夹着竹柄搓动、松手……竹蜻蜓落在了地上。 他反复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有点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的嘟啷:“这是怎么玩的呢?” 冯保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摔了:“小主子,留意脚下,回去再示范给你看。” 回到寝殿,大家一系列除夕?岁活动也结束了。殿内殿外打扫得窗明几净,四处都是一片喜庆热闹的氛围。 太监们都换上了葫芦景补服,见了面,相互道一句“恭贺新春”“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冯保带着朱翊钧回到寝殿,吩咐王安取来剪刀和红绳,又让陈炬来帮忙。 他把一大捧红梅放在桌上,没有选那些开得正盛的,而是优先挑选花苞多的。再修剪一番,去掉细小分支,使每一枝长度一致,再用红绳绑起来。 这个过程中,王安在一旁陪着朱翊钧玩耍。平时都是冯保和陈炬教小主子背诗,今儿他也教了一首。 朱翊钧注意力在竹蜻蜓上,却一点也不耽误他只听一遍,就能将全诗准确的背诵下来。 冯保听见了,回过头来问他:“小主子知道‘总把新桃换旧符’指的是什么吗?” 朱翊钧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殿门:“是锦衣卫!” “……” 陈炬取了只稍大一些的花瓶进来:“锦衣卫听了生气。” 朱翊钧抬起头,咧开嘴嘿嘿的笑:“我知道,是桃符。” 陈炬又问他:“小主子可还记得左边的叫什么?” “神荼,右边叫郁垒,合起来叫门神。” 王安平日在内书堂读书,陈炬时常考察他的功课。他背不下来的文章,朱翊钧听上几遍,背得比他还流利。时常让他感慨不已:“主子就是主子,太厉害了。” “好了!”冯保转过身来,把自己的劳动成果展示给朱翊钧,“小主子瞧瞧,还满意吗?” 朱翊钧只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了注意:“哇~~” “真好看呀!!!” 经过修剪后的红梅,保留了粗壮的分支,却又不像刚摘下来时那么乱糟糟的。红色饱满的花苞挂在枝头,点缀着几朵半开或者全开的花朵,无论是结构还是颜色搭配都很有层次感。 下面枝干的部分处理得很干净,再用一张红纸包裹,再系上红绳,方便用手拿着。 冯宝说:“现在先把它插在瓶子里,一会儿再拿去山前殿。” “好~”小家伙蹦蹦跳跳,开心极了,“我要把它送给娘亲!” “我就要见到娘亲啦!” “……” 中午,朱翊钧吃了些东西,吵着要去院子里玩竹蜻蜓。 冯保好不容易哄着他睡了一会儿,叫他起来的时候,他又赖床,滚到大床的最里面,冯保只恨自己不是个长臂猿。 时间紧迫,三个人伺候他换衣服。虽然他年纪小,不用穿太复杂的礼服,着常服便可。 但即便是常服,过年穿的也是尚衣局新做的,云纹暗花、织金团龙,挂上他的御赐长命锁,再戴上礼冠,年纪虽小,却尽显尊贵。 穿戴整齐之后,冯保几人陪同小皇孙来到正殿。 “皇爷爷~”朱翊钧进入寝殿的时候嘉靖帝正在更衣,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就看到小孙儿跑得太急,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跟前。皱眉、嘟嘴的同时,还不忘抬手去扶头顶的礼冠。 “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这充满童趣的一幕,嘉靖帝开怀大笑。 平日,他念及孙儿年幼,见他摇摇晃晃走来,恨不得立刻上前一把抱起,搂在怀里听他奶声奶气的喊皇爷爷。逗他说话,看他撒娇,哪舍得叫他跪拜行礼。 今儿倒好,大过年的,一见着皇爷爷就行了个大礼。 黄锦也在一旁说道:“这是小皇孙给主子拜年。” 既然是拜年,那边少不了压祟,嘉靖帝吩咐给他更衣的黄锦:“朕让你们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是。” 帝王与他的黄伴相伴几十年,不习惯别的太监近身服侍。黄锦取东西去了,他便不再更衣,上前把朱翊钧抱了起来:“今日除夕,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小家伙想了想:“挂桃符,背诗。” “背诗?”嘉靖帝有点兴趣,“背给朕听听。”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明儿一早,皇爷爷就带你去放爆竹。” “放爆竹?”对朱翊钧来说,这又是个他未曾听过的新鲜词汇,“那是什么?” “明早你就知道了。” 这时候,黄锦端着托盘上来:“主子,东西取来了。” “放桌上。”嘉靖帝把小孙子放下来,“自己去瞧瞧罢。” 朱翊钧跑到桌前,先努力的爬上凳子,两只小手扒在桌沿,视线从桌子下面缓缓升上来,果然看到了新奇玩意儿。 黄锦小声道:“这可是皇上特意给小主子准备的,独一份儿。” 朱翊钧还不太明白这个“独一份儿”是什么意思。 那边,嘉靖帝有些不耐烦了:“过来给朕更衣。” “……” 托盘里放着三样东西,中间是一条龙,左右两边是两只狮子。而龙和狮子是由彩线串上铜钱编制而成,每一枚钱币都组成了瑞兽身上的鳞片,栩栩如生。 “这在民间,叫压祟钱。”嘉靖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他们拿回去,挂在你的床上。寓意辟邪驱鬼,保佑平安。” 这东西在民间不算稀罕物,在皇家可不多见。虽谈不上有多贵重,但却是帝王特意为小孙子准备的,独一无二的宠爱。 朱翊钧玩了一会儿他的压岁钱,就又从凳子上下来了,一路小跑到门口站着,趴在门槛上往外张望。 嘉靖帝观察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是呆的有点不耐烦了。他以前可从不会这样,即便嘉靖帝在与朝臣议事,他一个人也能在旁边安静的玩上一个下午。 嘉靖帝还以为他饿了,让黄锦取来些点心,小家伙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太大的兴趣。 这更奇怪了,便问他:“今日这是怎么了?” 朱翊钧说道:“想去参加宴会。” 这倒是新鲜,拿了点心他也没吃,看来是不饿,却又说想参加宴会,莫非是想去见什么人? 嘉靖帝又问道:“为什么想去参加宴会?” “想见娘亲。” 果然如此。 他是去年后接进宫来的,算起来,也差不多一年了。 那时候他才刚满一岁,那么小的孩子,一年没见过母亲,他竟然还记得。 “罢了,”嘉靖帝沉吟一声,问黄锦,“他身边的人呢?” “回主子,都在院外候着。” “让他们带他先过去罢。” “……” 山前殿在万岁山,依山而建,坐北朝南,分为上下两层。是皇帝设宴的地方。 朱翊钧带着他的红梅来到山前殿的时候,距离申时还有半个时辰。但除了嘉靖帝,其他人已经到到齐了。 皇上还没到,大家便在殿内候着。 朱翊钧从门内探头往里张望,看到了皇贵妃、宁安公主、李承恩……他正在寻找娘亲的时候,忽然,视线被一抹深蓝挡住——有人站在了他的跟前。 朱翊钧正要抬头,那人却蹲了下来。双手扶着他的双肩,热切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眼眶里竟然隐约有泪光。 光是看,已经满足不了他激动的心情。一只手从朱翊钧的肩膀缓缓上移,抚上他的小脸,又摸了摸他的头。 朱翊钧看着他,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大过年的,他这是在干什么,大过年的怎么还哭鼻子呀。 看到朱翊钧迷茫的眼神,那人更是情绪激动,一把就将他搂进了怀里:“钧儿,你不认识我了吗?” “认识。”朱翊钧推开他,有点不确定,再看看,“你好像是我爹爹。” 裕王还以为亲儿子不认识他了,心中百感交集,哪知道小家伙却依稀还记得他这个爹爹:“不是好像。” “我就是爹爹。” 朱翊钧看着他,忽然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眼角,替他擦去一滴眼泪:“别哭啦,皇爷爷不喜欢。” 裕王也知道,父皇不喜欢他这副懦弱的样子。可他一年没见过儿子,实在忍不住。却不曾想,反被儿子取笑了。 裕王羞惭的低下头,拿衣袖飞快的拭了一下眼泪。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儿子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他也在皇爷爷跟前哭过,被训斥了吗? 谁曾想,他儿子又说了句更扎心的话:“皇爷爷只喜欢看我哭。” “……” 懂了,帝王厌烦所有人在他跟前哭哭啼啼,宝贝孙儿除外。 听到这话,裕王却破涕为笑:“那就好,那就好……” 朱翊钧却靠在了他的身上,小家伙身体软软的,跟没长骨头一样,屁股落在他爹一条腿的膝盖上。 裕王却有些受宠若惊,轻拍儿子的后背:“累了吧,爹爹抱。” 他一把将儿子抱起来,小家伙乖巧的趴在他的肩头,问道:“娘亲呢?” 裕王吩咐他身边的太监:“去请王妃。” 他抱着朱翊钧往无人的偏殿走,又凑上去贴贴儿子的小脸,问道:“冷不冷。” 小家伙摇头:“不冷。” 虽然他说不冷,但裕王还是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替他挡去寒风,直到从侧门进入偏殿。 裕王妃在大殿内坐立不安,她从半个月前就开始期待这一场宫内的家宴。她不求别的,只希望能在宴会上看一眼儿子,看他过得好不好,长高了没有。 太监过来请她,说是小皇孙来了。 裕王妃急切的站起来,差点带倒了矮几上的茶盏,幸而她反应够快,才没有失态。旁边的景王妃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又垂眸,安静的坐着。 景王有严氏父子的支持,日日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裕王跟他一比,过得像个贫民。但景王妃心里却是羡慕裕王妃的。 比起裕王只裕王妃这一个正妻,景王府可就热闹了。去年诞下小皇孙的,正是景王身边一个侧妃都算不上的小妾。 裕王妃跟着太监快步来到偏殿,刚走到殿门口,一眼就看到了趴在裕王肩膀上的小团子。 “钧儿!” 朱翊钧抬起头,门口站着一位身穿暗红对襟夹袄的年轻妇人。尽管他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但在听到那个声音喊出“钧儿”的那一刻,唤醒了他的记忆。 朱翊钧上半身探出裕王肩头,目光落在裕王妃鬓边。那里坠着一只步摇,随着她走路的姿势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 王妃走到裕王身后,捧着朱翊钧的小脸看了又看,激动地说:“是我的小钧儿。” 朱翊钧也向她伸出手:“娘亲,我要娘亲,娘亲抱抱~” 王妃接过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恨不得将他重新融入到自己的身体中,再也不要分开。 这一年来,她每日都在想念她的小钧儿,不知道他在宫吃得好不好,住得习不习惯,太监有没有尽心伺候。 虽然知道,皇宫里的吃穿用度和裕王府有着天壤之别,尤其是嘉靖帝疼爱小孙儿,讲他俩就在身边亲自教养。但身为母亲,儿子不在眼皮底下,她仍是会有诸多担心。 况且,伴君如伴虎。天知道嘉靖帝是听信了道士关于“仙童下凡”的进言才对朱翊钧另眼相待,还是真心疼爱这个孙子。 王妃亲亲儿子的额头,又亲亲他的小脸,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说话都有了哽咽。 她一哭,裕王就更想哭了。但此时此地此景,实在不该抱头痛哭。 裕王拍了拍王妃肩膀:“别哭了,一会儿妆花了,仔细让父皇看出来,失了礼数。” 侍女递上帕子给王妃擦眼泪,裕王便想趁机把儿子接过来。哪知道朱翊钧双手紧紧地缠着娘亲的脖子,小脸靠在她的肩头,双腿夹着她的腰,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王妃也抱着他,不舍得放开。 小家伙平日吃得太好,个头不高,却实在有些沉。王妃抱得手累,也不肯放手。 太监赶紧端来凳子,让裕王和王妃坐下。 见到儿子之前,王妃有一肚子话想对他说。见到了,却又无从说起,只想抱着孩子,就这么静静地呆着。 过了半晌,倒是朱翊钧先抬起头来:“大伴,大伴!” 冯保就在殿外站着,听到他的呼喊,便应了一声:“殿下。” “我要去找大伴。” 小家伙这才挣扎着从王妃腿上下来,头也不回的往殿门口跑去。 王妃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酸涩。在他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哪怕每天照顾他最多的人是乳母,但小家伙最粘的还是她这个娘亲。 可是现在,他似乎有了更加依恋的人,就是他口中的大伴。 很快很快就跑出了殿外,裕王起身,准备跟出去。可他刚走到门口,朱翊钧又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小家伙从他身边跑过,却没有多看他这个爹爹一眼,径直跑到王妃跟前,把那东西放在王妃腿上:“送给娘亲。” 王妃低头,那是一捧红梅,枝头上密密麻麻缀满了红色花苞。不难想象,当它盛开的时候,一定很美。 王妃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送给我的?” 朱翊钧点头:“就是送给你的。” 这实在令人不可置信,连裕王都无法确定,今日是否有机会与儿子单独相处,可是小家伙却准备了礼物送给娘亲。 王妃凑近了,深深地吸一口气,尽管只是花苞,但也能闻到淡淡的幽香。 朱翊钧又问:“你喜欢吗?” “喜欢!”王妃温柔的看着他,“你送的娘亲都喜欢。” 朱翊钧笑起来眉眼弯弯:“这是上午,我和大伴去御花园折的。” “折了那么多,”他双手在空中画了个圆,“只选出了这几枝。” “真好,”王妃笑道,“我要把它带回王府,就放在我的寝殿内,每日一睁眼就能看到。” “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的小钧儿。” 母子俩聊天,眼里都是彼此,裕王插不上话,于是走到门外,去看看他儿子口中那位大伴。 冯保就候在门口,站在几名太监身后,不起眼的位置。 裕王走到他跟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冯保仍是颔首:“裕王殿下。” 裕王问道:“你是世子的伴读?” “是。” “你叫什么名字?” “冯保。” 裕王又问:“之前在哪里当差?” 冯保停顿片刻,也不知道他这个“之前”指的是哪一段工作经历,是最早那一段,还是最近那一段。 于是,他回答了上一份差事:“在尚衣监。” 这个答案让裕王惊了一下,尚衣监的太监怎么会选为世子伴读? 世子伴读一定是在内书堂读过书的,从内书房出来,不是到司礼监当差,就是御马监当差,再不济也应该是尙宝监、印绶监这样的衙门,怎么会去尚衣监? 冯保不但在尚衣监当差,还在那里搓了一年半的衣服。 关系到儿子身边的人,裕王实在想问个明白。 冯保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一名玉熙宫的太监跑上台阶,与殿前值守的太监说了句什么,那太监便立刻转身回到殿内。 裕王还要问话,冯保却打断了他:“圣驾到了。” 他说完立刻就有太监过来:“还有一刻便是申正,殿下和王妃还请快些回去。” 虽然是家宴,但该有的礼仪却也一样不能少。嘉靖帝走进大殿,接受所有后妃、亲王、公主及其亲眷叩拜,随后入座,奏乐、赐酒、赐宴。 宴席正式开始,大家也没那么拘束,才有了几分年夜饭的味道。 御案旁边单独设一张矮几,那是专门给朱翊钧这个小皇孙准备的。嘉靖帝特意吩咐,让小皇孙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除了礼乐,宴会中间也穿插了一些歌舞表演。比起这些,朱翊钧这个小家伙,对好吃的兴趣更浓。他张大嘴,一口一口又一口,往嘴里送美食,却不知道,下面有无数双眼睛,都在有意无意看向他。 景王的儿子还不到半岁,又是早产,身体不好,寒冬腊月,本不应该带出来。 可他想到当年朱翊钧满百日,父皇竟然为他在宫中设百岁宴,宴请百官。 连裕王的孩子父皇都如此宠爱有加,同样是皇孙,看到他的儿子,定然也会欢喜。 就在小辈们给皇上拜年的时候,景王便把儿子也一起抱了出来。 这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看起来却十分瘦小,蜷缩在襁褓里,双目无神,面色惶恐,本来好好地,却毫无预兆的哭了起来。 嘉靖帝不动声色,挥了挥手:“赏。”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他不耐烦。尤其是景王的生母卢靖妃,看到孙子哭,她是既心疼,又惶恐,惶恐多过心疼,生怕触怒龙颜。 朱翊钧没见过这么小的小孩子,十分好奇,可孩子被乳母抱着退出了大殿,去了别的偏殿,他想看也看不着。 回过头来,朱翊钧就看见了李承恩,对方也在看他。 小家伙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榛蘑炖鸡,有些坐不住了。他的小屁股刚往外挪了半分,就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上哪儿去?” 朱翊钧回过头,望向旁边的龙椅,嘉靖帝也在看着他。 爷孙俩大眼瞪小眼,正好传菜的太监送上一盘清炒虾仁。翠绿的青菜搭配粉红色的虾仁,再点缀了一些白色笋片,光是配色就让人很有食欲。 小家伙目光落在虾仁上,已经忘了他刚才想要偷偷溜走。 嘉靖帝时不时就要往他这边看一眼。以前没有对比,已经觉得他聪颖可爱,现在一对比,更是独一无二,天底下的小孩子,都不如他。:,,. 18 第 18 章 嘉靖帝转过头去,宣裕王…… 嘉靖帝转过头去,宣裕王和两位驸马出来问话。 年前一应祭祀活动主要都交给了他们三人去办,尤其是祭拜皇陵,这是关乎祖宗的大事,万不能有丝毫疏漏。 在明代,尤其嘉靖一朝,驸马都尉不是实官,不参与政事,也没有实权,主要的职责就是替岳父祭祀。 历朝历代都是敬畏神明,强调以孝治天下。每年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祭祀活动,皇上忙不过来,只能让别人代替他去。 明朝明文规定:驸马不许入仕,只能做礼仪方面的工作,驸马的儿子也不能任京官。 所以,驸马自然就成了代替岳父祭祀的人选。 而在裕王这里则不同,因为嘉靖帝没有立储,所以他和景王可以留在京师,但两个人表面上都是在府邸读书的闲散王爷,实则在暗地竞争。一旦皇帝明确储君人选,另一个就必须立刻离开京城,前往蕃地。 近半年来,嘉靖帝将一些重要的祭祀仪式交给了裕王,这让景王很郁闷。 民间都说,这是因为裕王生了个能讨皇上欢心的皇孙,父凭子贵。他也在严世蕃的指点下,紧赶慢赶的生了一个,试图在父皇那里刷一波存在感。 但好像作用不大,虽然该有的赏赐,一样也不少,但都是依照祖制,并没有额外的恩裳。 他今天把孩子都抱来了嘉靖帝跟前,父皇也没有多看一眼。 而在家“守孝”的严世蕃,日日宣淫、纵情声色、男女不忌,根本顾不上他。 这哪像是刚死了老娘,是刚死了仇人才对。 裕王办事主打一个小心谨慎,几次祭祀都做得很好,嘉靖帝还算满意。 可以预见,新的一年,他将得到父皇更多的重用。 想到这里,景王的郁闷就加了一个“更”字。 严嵩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他还能指望? 他唯一比裕王有优势的,就是他的母妃还活着。 连筷子都拿不稳的小家伙,在吃上面却从不委屈自己。一口虾仁,一口炙羊肉,一口蒸鲜鱼……小脸就跟仓鼠似的,一股一股的,眼睛时而圆瞪,时而半眯,根据他品尝到的美味自由切换,就算只是看他吃饭,也颇有乐趣。 冯保趁他吃得忘我,夹了一筷子蔬菜,混在香米饭中,送进他的嘴里。 朱翊钧不疑有他,张嘴吃了。 小家伙平时就只爱吃肉,不爱吃菜。劝他吃些蔬菜,要哄好久。不过朱翊钧听劝,讲讲道理,他也能吃两口。 今天这顿年夜饭,倒是个好机会。 下面又是奏乐,又是跳舞,分散了朱翊钧的注意力。冯保又夹了些芹菜配上香喷喷的米饭,当小家伙张嘴要吃的时候,一口送进去。 朱翊钧的注意力被别处吸引,不知不觉就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冯保又给他夹了些冬笋送到他的嘴边。这次,朱翊钧非但没张嘴,推开勺子,比了个“三”,意思是已经吃了三口蔬菜了。 他虽然年纪小,却一点也不好糊弄,心里什么都明白。刚才已经乖乖地吃了两口,这一口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吃了。又指了指刚端上来的葱醋鸡,表示要吃这个。 冯保只好夹来鸡肉,合着香米饭喂给他。 吃完这一口,小家伙便不肯再吃了。 冯保轻声问他:“吃饱了?” 朱翊钧说:“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就不吃了,可不是他的风格。但他说不吃了,冯保也没再喂。 他今天肉吃了不少,主要是太杂,容易积食。 没一会儿,太监端上甜品。光是颜色,就吸引了朱翊钧的目光。 这道甜品是尚善监的甜食房专程为今日的年夜饭制作,浅紫色的芋泥盛在薄白透亮的瓷碗中,上面点缀着金黄色的桂花。一端上来,芋泥的醇香混合着牛乳的奶香,再配上馥郁的桂花,三种香味依次呈现,却又能完美融合。 颜色和香味的完美搭配,馋得某个小朋友直咽口水。这次不等冯保喂他,打算自己拿起勺子开吃。 冯保低声在他耳边问道:“小主子刚不是说不吃了吗?” “嗯~”朱翊钧看着碗里的桂花芋泥乳,满眼都写着幸福和满足,“我说差一点。” 冯保恍然大悟,差一点原来差的是这一点。 朱翊钧不要他喂,自己握着勺子盛了一大勺,掌握不好平衡,越是往嘴里送,勺子就越是倾斜,丝滑的芋泥又回到了碗里,最后吃到嘴里的,只有黏在勺子上那薄薄的一层。 这可满足不了小家伙对美食的渴望,他歪着头思索片刻,又盛了一勺,这次手没动,俯下身,用嘴去够勺子。总算美美的吃了一大口,满意极了。 吃完了甜品和水果,宴会接近尾声,但今晚的守岁活动还没有结束,接下来还有一向每年大家最期待的表演。 象征着宴会结束的礼乐再次响起,众人再次跪下,扣头谢恩。 嘉靖帝起身,走出殿外,众人随后跟在后面。 正要登上銮舆的时候,嘉靖帝却停了下来。众人不明所以,也跟着他停了下来。 帝王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所有人静立在原地,低着头,心里都有些害怕。 这大过年的,不会是要训人吧。 他们这位皇上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没人能摸清楚他的心思。 上了年纪之后,似乎好了一些,尤其近一年多来,有朱翊钧这个小皇孙时刻陪在左右,玉熙宫内外,每日都能听到皇上开怀大笑。从旁伺候的太监,日子都好过了不少。 从某种意义上将,朱翊钧不但是他爹的贵人,也是这宫中许多人的贵人。 嘉靖帝的目光最终落到裕王和王妃身上:“钧儿,过来。” “皇爷爷,我在这儿。”朱翊钧从裕王和王妃中间挤出个脑袋,父王母妃赶紧向两侧各退一步,给他让出条路。 小家伙一路小跑着来到嘉靖帝身旁,举起小手,嘉靖帝牵着他登上銮舆,皇上起驾,前往太液池边,其他人也紧随其后。 早在永乐年间,宫中就有举办盛大的元宵鳌山灯会的习俗,设置在午门外,邀请全城百姓前来观看,彰显大明盛世的辉煌。 永乐帝还亲自驾临午门,吟诗作赋,与民同乐。 后来,成化帝是为了让两宫皇太后高兴,会在除夕到元宵节之间燃放烟花。 到了嘉靖年间,因为嘉靖帝本人没有什么娱乐精神,他只喜欢修道,午门外的鳌山灯会就别想了,偶尔几次燃放烟火也是为了奉神,顺便让宫里的人游乐观赏。 近两年又是旱灾、又是雪灾,又是洪灾……却每次都在即将造成更为严重后果的时候情况奇迹般好转。为了感谢神明对百姓的护佑,祈愿明年风调雨顺,嘉靖帝命御用监筹备了这次除夕花炮。 琼华岛上,花炮已经准备就绪。 太监提前在空地上设好了御座,就等嘉靖帝升坐,伺候花炮。 不光是后妃、亲王、公主以及皇室亲眷来到太液池边准备观赏许久未曾一见的烟花表演。今天是除夕夜,宫中各处的太监、女官、都人只要不当值,都可以到太液池边上,找个地方观赏烟花。 嘉靖帝登上龙椅落座,其他人站在他的两侧。皇上抬了抬手,吩咐道:“开始罢。” 朱翊钧还不知道什么是烟花,他只是被太液池旁,装点的几处花灯感兴趣。工匠们将几十上百盏彩灯缚扎在一起,组成祥云、莲花、绣球、麒麟、龙等的图案。映照在太液池的冰面上,流光溢彩,如梦如幻。 “好漂亮呀~”本来站在嘉靖帝旁边的小家伙,情不自禁的往前走了两步,正好站在了嘉靖帝前面开阔的空地上,非常显眼。 “殿下……” 黄锦欲要把人唤回来,却被嘉靖帝挥手阻止:“随他去吧。” 大过年的,小孙子想站在第一排看个灯光烟火表演,皇爷爷还是可以满足他的。 当朱翊钧的注意力还放在那些各式各样的彩灯上的时候,“咻”的一声,对岸的琼华岛上,第一枚花炮冲上天空。 小家伙吓得一个哆嗦,赶紧仰起头,望向空中。一簇亮光拖着长长的尾巴飞速上升。到了一定高度,又渐渐暗了下去,随后又听“砰”的一声,无数光点像盛放的花朵一般在空中散开。 片刻,那花朵渐渐暗淡,化作细碎的星光,消失在夜幕中。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咻咻咻”的声音,许多光团飞上天空,散开的那一刻,犹如千树繁华同时绽放。眼睛里看不到别的,漫天都是五颜六色的光点,像星星一样闪烁。 朱翊钧站在原地,仰着头,瞪大眼睛,微张着嘴,已经惊呆了。 小家伙第一次观赏花炮,他又站在最前面,烟花仿佛在他头顶炸开,所有颜色一同落入他的眼睛里,让他本就灵动的双眸,更加明亮动人。 “好漂亮呀~~”震惊过后,小团子彻底兴奋起来,又蹦又跳又是拍手,“真好看!真好看!” 他又转身跑回嘉靖帝身边,拉起他的手:“皇爷爷!皇爷爷,你看,你快看呀!!” 只有小孩子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嘉靖帝对焰火表演并无多大兴趣,但是看到小孙子这么开心,他自然也开心。 况且,朱翊钧看到令他无比震撼的新鲜事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这个皇爷爷,跑来他的身边,依偎在他怀里,陪他一同欣赏璀璨美景,这比烟花本身更令他高兴。 嘉靖帝搂着朱翊钧看了一会儿,小家伙便待不住了,扭动着身子,又要往前面跑。 大过年的,孩子高兴,他想做什么都随他去。在场这么多人,只有朱翊钧这个小家伙敢在圣驾面前如此放肆,关键是皇上的目光一直追着他小小的身影,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 就在嘉靖帝的左右,站着他的两位皇子和两位公主,他们的童年,也有过几次在宫中观看奥山烟火的经历,却都是规规矩矩站在自己母妃身边,绝不敢如此放纵。 趁着无数烟花在头顶绽开,短暂照亮整个天空的时候,朱翊钧东张西望,远远地看到宁安公主一家。公主和驸马一左一右牵着李承恩,一家三口仰着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旁边就是裕王和裕王妃,朱翊钧跑过去,硬是挤到他们中间。还没等他伸手去牵爹娘的手,裕王和王妃一同蹲下来,将他簇拥在中间。 趁着又一组烟火冲上云霄的时候,裕王实在没忍住,凑上前,亲了亲儿子的小脸。 小家伙忽然回过头来,也噘着嘴,裕王受宠若惊,侧了侧头,准备宝贝儿子的亲亲。 朱翊钧“吧唧”一口,亲在了另一边裕王妃的脸上。 王妃抱着他,脸贴着他的小脸,感觉这是一年来,最幸福的时刻。 她是个平民家的女儿,嫁给裕王之后也并未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生活中唯一值得反复回味的,也就是和儿子相处的快乐时光。 虽然儿子没有亲自己,但小家伙一只手还攥在裕王手里,这也足够让裕王心生欢喜。 王妃抱着儿子,裕王搂着王妃,一家三口,一起看了会儿烟花。 可没过多久,小家伙就待不住了,扭着身子说要下去。 王妃只好放他下来,小家伙交易落地就跑开了 朱翊钧走到宁安公主一家前面,目光落在他的小伙伴李承恩身上,咧开嘴冲他笑,又伸出手,叫了一声:“哥哥。” 看到他的笑容,李承恩就像受到蛊惑一般,从父母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走向朱翊钧,去牵他的手。 驸马警醒的一把按住了儿子,不让他乱跑。虽然都是孙子辈,但他的儿子多了一个“外”字,那便和皇孙有了天壤之别。 皇上的宠爱专属于他的皇长孙,能够纵容,甚至欣赏他朱翊钧的活泼好动,但不代表别人也可以。 宁安公主蹲下来,替小家伙整理了一下斗篷和棉袄,笑道:“钧儿自己去玩好不好?” 朱翊钧不理解:“我想和哥哥一起玩。” 宁安公主不知如何与他解释,只说:“下次姑姑带他进宫来,你们再一起玩耍。” 朱翊钧目光越过宁安公主,去看后面的李承恩。对方也在看他。两个人四目相对,朱翊钧能感受到,哥哥也想和他一起玩。 小家伙虽然不懂,但姑姑明确拒绝了两次,他也就乖巧的点了点头:“那好吧。” 这时候,一组花炮升上天空,朱翊钧又转身去看烟火,无论如何他总能给自己找到乐子,并且不去纠结那些不如意的事情。 忽然,黄锦来到宁安公主的身旁,低声说道:“殿下,皇上让您带着李公子过去一趟。” 李公子指的是公主的儿子,嘉靖帝的外孙李承恩。 公主牵着儿子来到嘉靖帝跟前:“儿臣叩见父皇。” 她刚要带着儿子跪下行礼,嘉靖帝挥了挥手:“过来罢。” 在活到成年的四个儿女当中,宁安公主是得到父皇宠爱最多的一个。因为嘉靖帝怜惜她的身世,心中对她有愧。 嘉靖帝的目光落到李承恩身上:“朕记得,你四岁了。” “回父皇……” “让他自己说。” 宁安公主催促儿子:“快回外公话。” 帝王不怒自威,李承恩有些畏惧。他不常在宫中走动,即便进宫,也是岁母亲探望皇贵妃,几乎没怎么见过这位皇帝外祖父。 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回外公,上月刚满四岁。” “也是腊月出生。”嘉靖帝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朱翊钧身上,“喜欢你这个小表弟吗?” “喜欢!”李承恩毫不犹豫,又强调了一句,“特别喜欢!” 这个回答取悦了嘉靖帝,他的小钧儿那么可爱,就该被所有人喜欢。 他轻拍了一下李承恩的肩膀:“同他玩去罢。” 听到能和朱翊钧一起玩,刚还十分拘谨的李承恩立时喜笑颜开:“谢外公。” 说完,他就朝着朱翊钧的方向小跑过去。后者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到是他,也开心得不得了。 两个小朋友手牵手,并肩站在一起,仰起头,望着璀璨的夜空。 又一组烟花身上天空。这一次,七八枚烟花排列出了不同的形状,显示一枚红色的,紧接着又是两枚绿色的,再是一枚黄色、蓝色和紫色,刹那间五颜六色的星光汇聚,下落的时候拖出一条光带,闪烁着消失在夜幕中,宛如一场流星雨。 两个孩子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美景,站在巨大的烟花下面,犹如置身仙境。可惜他俩还没开蒙读书,文化水平有限,无论心情如何激动,说出来的也只是一句奶声奶气的:“真好看呀~~” 最后,嘉靖帝圣驾回宫,琼华岛点燃今晚最大的一组花炮。一连串爆裂的声音,噼里啪啦想起,无数支烟花将天幕照得亮如白昼,而后化作点点星光,镶嵌在夜空中,经久不息。 在漫天闪烁的星光中,朱翊钧激动的扑进表哥怀里,兴奋得。两个小可爱紧紧拥抱在一起,叽叽喳喳,大笑个不停。 身后众人都看着他俩,辞旧迎新,看孩童们嬉戏也是大人的乐趣之一。 这偌大的紫禁城,最缺的就是孩子的朝气。朱翊钧的到来弥补了这一切,这一年来,他才是西苑最亮丽的风景。 烟花表演结束,两个小伙伴觉得意犹未尽。于是约好明年除夕,也要一起看烟花。 时间很晚了,李承恩要跟着公主驸马出宫,朱翊钧恋恋不舍的送他上马车:“哥哥,你要常来陪我玩。” 李承恩爽快答应:“好。” 朱翊钧又问:“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这个问题李承恩也不知道,于是看向宁安公主。 一旁的皇贵妃笑着摸了摸朱翊钧的脑袋:“下次公主和承恩进宫,我就让人去请你,来万春宫玩好不好?” 朱翊钧乖巧点头:“好。” 目送公主的马车走后,朱翊钧转过身来,这才发现裕王和裕王妃还站在不远处。 公主能随时进宫探望皇贵妃,裕王却不能随时进宫看儿子。这一别,又不知道多久才能相见。 裕王和王妃站在马车前,迟迟不肯出宫。 小家伙脸上的笑容消失,咬着下嘴唇,可怜巴巴的跑过去,扑进王妃怀里:“娘亲~” 王妃搂着他:“钧儿……” 小家伙把头埋在王妃怀里,开始撒娇:“娘亲别走~” 王妃抱着儿子,心都要碎了:“娘亲也不想和你分开。” 可是不分开也不行啊,谁敢违抗皇帝的旨意? 经过这一个晚上,她也看明白了。孩子在宫里被照顾得很好,嘉靖帝给予他的宠爱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 可是,回到王府有什么呢?王府到处都是眼线,孩子只能跟着父母谨小慎微的生活。 裕王在心里叹一口气,摸了摸儿子后脑,虽然也是满心不舍,但还是说道:“时辰不早了,外面天冷,让钧儿回去吧。” “不要!”朱翊钧紧紧攥着王妃的衣襟,“娘亲别走。” 王妃忍了又忍,把眼泪咽回肚子里,这才对朱翊钧说道:“钧儿乖,娘亲……娘亲以后多来看你。” 这话说得,王妃自己都不信。朱翊钧却点了点头,松了手:“那你不要忘记我。” “怎么会?”看他这么乖,王妃又忍不住想要落泪,“娘亲日夜都在想你。” “那我……我也会想娘亲。” 这话小家伙说得有点心虚,他年纪太小了。生活中总是被许多简单快乐的事情占据,除非遇到某个特殊的场景,便会触发他对父母的思念。 宫门要关了,裕王催促王妃登上马车。 后妃已经早早散去,各自返回寝宫,景王和两位公主也都已经出宫去了。 朱翊钧还站在原地,目送着裕王府的马车驶出宫门。王妃挑开帘子探出头,频频的往回张望。看到儿子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的站在深夜的寒风中,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淌。 裕王搂着她的肩膀,叹一口气:“钧儿健康活泼,见到他高兴还来不及,别哭了。” 王妃哽咽着说:“他知道。” 裕王不解:“他知道什么?” “他知道我说我以后多来看你,是骗他的,我做不到。可他一点也没哭闹,乖乖地答应了。他那么懂事,我这个做母亲的,连陪在他身边,这么一点小小的事情也做不到。” 裕王又叹一口气,安慰王妃:“会好起来的。” 直到裕王府的马车驶出西苑门,值守的侍卫才关上宫门。 冯保上前,牵起朱翊钧的手:“殿下,咱回吧。” 小家伙向他伸出手:“大伴,我要抱抱~~” 大年三十这一天,辞旧迎新,过得实在充实,他也该累了。 陈炬和王安在前面掌灯,冯保将他抱起来,往寝殿走。小家伙便伏在他的肩头,小声的说:“真想快点过年啊!” 冯保诧异道:“这不是正过着吗?” 朱翊钧说:“要吃好吃的,看烟花的那种过。” 冯保笑着问他:“殿下是想吃好吃的,还是想看烟花?” 朱翊钧却说:“我想见娘亲。” “……” 小家伙太聪明,也太敏锐了。他已经明白,只有在除夕夜的家宴上,裕王和裕王妃才能进宫来。 冯保将他搂紧了,轻拍他的肩膀,转移话题:“今晚的烟花好看吗?” “好看!”提到烟花,朱翊钧又立刻兴奋起来,“啾啾啾,砰!红的绿的……一闪一闪,那么大……掉下来,像在下雨。” “啊哈~”前面提着灯笼的王安实在没憋住,低笑出声。被陈炬瞪了一眼,又立刻闭了嘴,憋着笑。 不是他胆大包天,取笑小主子,是小家伙绘声绘色的形容烟花时的样子,实在太有趣,太可爱了。如此仙童一般的小人儿,谁能不喜欢? 朱翊钧把自己说兴奋了,在冯保怀里蹦跶两下,身体不由自主向后仰,冯保赶紧护住他的后背,小家伙又重新扑进他怀里,搂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嘻嘻的笑。 冯保笑道:“小主子,咱们来背一首词好不好?” “什么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朱翊钧重复着这一句,忽然明白了,这不就是他今晚看到的烟花吗? 原来除了“真好看呀”,还有这么美的表达。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灯火阑珊处。”朱翊钧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冯保感受到耳畔处传来均匀而轻微的气息——小团子在他怀里睡着了。 冯保生怕他着凉,用斗篷将人裹紧了。低声催促前面两人:“走快一些。” 时辰已经很晚了,回到寝殿,冯保替朱翊钧脱下衣物,就将他塞进了被子。小家伙早已睡熟,翻了个身,甚至轻微的打起鼾来。 今天可真是把他累坏了。 明日一早还得早起,大家也都各自去休息。 这一觉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天不亮,冯保就来叫朱翊钧起床。 “小主子,小主子……殿下,该起来了。” 小家伙睡得很沉,无论冯保怎么唤他,就是不肯睁眼。甚至裹着被子,滚到了床里面。 冯保没办法,跪在床上,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陈炬取来衣服,两个人一起帮他换上。 朱翊钧抬手揉了揉眼睛,嘴里含糊着说道:“好困~想睡觉。” 冯保知道他困,但现在不能睡。就算不把他叫起来,一会儿他也睡不着。 换好了衣服,朱翊钧才缓缓睁开眼,短暂的迷茫过后,缓缓对焦,看向冯保。 他张了张嘴,喊出来的第一句话不是“大伴”,而是“喝奶”。 对一个两岁的孩子而言,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喝奶。可是昨天晚上睡得太沉,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还得了,今天早上必须补上。一碗不够,得喝两碗! 冯保还是只给他喝了一碗,连早膳也没用,因为时间来不及了,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正殿外的广场上。 喝完奶,小家伙还是犯困,出门的时候,又睡着了。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太监候在那里。嘉靖帝的寝宫内透出灯火,很快,皇上从殿内走出来。 靠在冯保肩头打瞌睡的朱翊钧忽然支棱起来:“爆竹声中一岁除……我要和皇爷爷放爆竹!” 他可算把正事想起来了。冯保放他下来,小家伙跑到皇爷爷身旁,跟着他一起焚香。 太监早已把爆竹挂好,就等着皇上焚香之后点燃。 朱翊钧到现在还没什么概念,以为爆竹就是烟花,点燃之后,“咻”的一下冲上天,又“砰”的一声炸开。 于是,他想亲自尝试一下。 “皇爷爷,我想……”他指了指爆竹,不知道该用什么动词。 “你想?”嘉靖帝大笑,拉着他走上玉阶,远远地站在月台上,“你老实在这儿站着罢。” 随即他吩咐太监:“点。” 两名太监撑着竹竿,又有两人点燃引线。 小家伙满脸期待,仰头望向天空,等着看昨晚那样绚烂的烟花。 突然,“啪”的一声巨响,吓得他身子一抖,随即便是一串“噼里啪啦”的炸响,可把小家伙吓坏了,转身扑到嘉靖帝身上,抱住了皇爷爷的腿。 嘉靖帝抬手,捂住他的双耳,替他隔绝掉大部分鞭炮的声音。 过了片刻,小家伙稍微适应了些,装着胆子,微微转过头,偷偷地看一眼。 缭绕的烟雾中,火光闪烁,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小家伙又立刻把头转了回去,紧紧贴着皇爷爷。 片刻之后,还是抵挡不住好奇心,又转过头来。这回胆子大了些,多看了一会儿。 他这又怕又想看的模样有趣得很,鞭炮远不及可爱的孙儿吸引嘉靖帝的目光,他一直低头盯着朱翊钧,眼里满溢着慈爱。 终于,鞭炮放完了,朱翊钧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伸着脖子去看那满地的鞭炮碎屑。可惜天还没量,距离太远,看不清。 “走罢,”嘉靖帝将他抱起来,“进去了。” 大殿内燃着炭火,进去便暖和了。黄锦替嘉靖帝取下貂皮大氅,回头看到朱翊钧在扯自己的斗篷绳结,蝴蝶结快被他打成了死结。 黄锦又赶紧过去帮他。取下斗篷还不算,小家伙还要脱棉袄。 嘉靖帝担心他着凉,沉声道:“不许脱。” 小家伙嘟嘴:“我热。” “热也不许脱。” 朱翊钧走到他身旁,摸了摸他轻薄的道袍:“我也想穿这样的。” 这话可太大胆了,把黄锦吓了好大一跳。生怕小家伙犯了皇上的忌讳,却又不敢吭声,拼命地给朱翊钧使眼色。 “你现在还不能穿。”嘉靖帝却并不在意,“等天气暖和了,再让尚衣监给你置办几身。” 朱翊钧也不是真的想穿道袍,他就是觉得热,在殿内待得时间越长,就越觉得热。 幸而这时候,冯保送来一件夹袄,换上之后,他就老实了。 更加轻薄的夹袄不光能让小家伙在暖和的殿内舒服一些,也更方便他玩耍和活动。 不一会儿,早膳准备好了。小家伙正陪在嘉靖帝旁边玩耍,听到用早膳,“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今日大年初一,早膳与往日不同,按照习俗,要吃水点心。 朱翊钧问:“什么是水点心?” 黄锦笑道:“水点心就是扁食。” 朱翊钧又问:“那什么是扁食?” “桌上的就是扁食。” 朱翊钧坐在桌旁,往碗里一瞧,明白了:“就是饺子。” 嘉靖帝说道:“今儿大年初一,你陪皇爷爷吃顿饺子。” 小家伙平时吃蒸饺比较多,水晶羊肉饺儿他最喜欢了,但水饺他也喜欢。 一碗饺子吃下去,还喝了几口汤。满足了。 看他吃得这么香,嘉靖帝也跟着多吃了两个。 今天是正旦,皇帝除了要接受百官和外国使节的朝贺,还要在宫中赐宴。 不过,嘉靖帝这二十年连早朝都不上,更别提朝贺和赐宴。不赐宴,皇上还得给在京文武百官、公侯伯爵按照品级发个红包,交给礼部去办。 用过早膳,朱翊钧这个小家伙,吃饱了便有些昏昏欲睡。昨天睡得晚,今日起得早,他确实困了。 嘉靖帝要开始他每日必不可少的修仙问道,便让人把小皇孙带回他自己的寝殿去休息。 小家伙这一觉睡到了中午,一睁眼,床头多了个伴。 不是他的冯大伴,是霜眉。 今天窗户是关着的,这位猫主子大摇大摆走的正门。太监们不敢惹它,目送它一路畅通无阻走进寝殿。 “呀!”小家伙欢喜得很,把霜眉从头摸到尾,一下一下顺着它浓密的毛发。 霜眉趴在那里,温顺的任他摆弄。朱翊钧轻轻一推,它就倒了下去,亮出柔软的肚皮,给他抚摸。 玩着玩着,朱翊钧有了新的想法。今天过年,他有新衣服穿,霜眉也应该有。 于是,冯保从殿外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小家伙手里抱着个布老虎,头枕在霜眉的肚子上,一条腿屈着,另一条腿搭在膝盖上,小脚丫一晃一晃的,十分有限。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霜眉身上穿了件衣服,大红缎面斗篷,上面有梅花暗纹。 这不就是朱翊钧今日穿的那件斗篷吗?怎么会披在猫的身上!!! 冯保走到床边,霜眉听见脚步声,警惕的转过头来,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朱翊钧身边的人,才放松下来。 当他扬起下巴的时候,冯保看到斗篷上的丝带在他脖子处挽了个死结,虽然不见得勒着它,看着也怪难受的。 这位猫主子也是溺爱孩子,都这样了,也不反抗。:,,. 19 第 19 章 朱翊钧转过头来,笑嘻嘻…… 朱翊钧转过头来,笑嘻嘻的看向冯保:“大伴来啦~” 说着,他大概是觉得累了,两条腿放下来,搭在被子上。小脚丫依旧悠闲的晃啊晃。布老虎举在眼前,突然张嘴,“嗷呜”一口,咬在了人家屁股上。 他是真的悠闲,让人看了想给他报个补习班。 冯保站在床边,看着霜眉身上的斗篷。朱翊钧翻了个身,趴在霜眉身上,问冯保:“好不好看?” 冯保点头夸赞:“好看。” 确实好看,这猫长得好看,威风凛凛,眼神犀利,披个滚了白色兔毛边的红斗篷,有一种反差萌。 冯保问,“是小主子给霜眉系上的吗?” “嗯。”朱翊钧得意的点点头,“过年了,霜眉也要穿新衣服。” 说着他还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霜眉的脑袋。 霜眉也配合他偏了偏头,用脑袋去蹭他的下巴。 这腻歪的,冯保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平时孤独霸气的“虬龙”,这时候却显得温顺可亲脾气好,只不过是小皇孙限定款。 冯保插不进他俩的世界,只得去忙别的,吩咐人打水进来,又取来干净衣物。 霜眉陪朱翊钧玩了一会儿,知道他该起来了。于是,准备离开。 他纵身一跃,轻巧的跳下床。落地的时候感觉不对,身上多了点重量。又看了一眼冯保,那眼神仿佛在说:“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过来取斗篷。” 冯保放下衣物,从善如流的蹲下来。猫主子坐在地上,高昂着头,让他解开绳结。 那斗篷被朱翊钧打了个死结,冯保费了好一番力气才解开。又抖了抖斗篷,发现这位猫主子竟然不怎么掉毛。 霜眉却没看他,回头看一眼朱翊钧,小家伙咧嘴,冲它小出一口大白牙。霜眉甩着尾巴,潇洒离去。 朱翊钧坐在床边,两支小脚在半空中晃荡,冲着霜眉挥挥手:“你下次还要来陪我玩哦。” “……” 冯保给他换衣服,带他去洗脸洗手,而后,让他坐在圆桌旁。不一会儿,有太监端进来一个大盒子,放在桌上。 这东西朱翊钧没见过,一下子来了兴趣,扒在桌沿,好奇张望:“大伴,这是什么呀?” “这这个叫百事大吉盒儿。” 朱翊钧还是不懂:“什么叫百事大吉盒儿?” “就是,吃了它之后,来年就能百事大吉。” “那我要多吃一些。”他乖乖坐着,准备把“百事大吉”都吃进肚子里。想了想又问道,“那皇爷爷有吗?” “有的。” “那我就都吃了。” “……” 这时候,太监端上一盏梅子茶,里面加了陈皮、山楂、冰糖和干桂花。朱翊钧迫不及待喝了一口,酸甜可口,生津止咳。 陈炬打开那百事大吉盒儿的盖子,圆盒里满满当当装着各种各样的干果:柿饼、荔枝干、圆眼、栗子、熟枣……五颜六色,香气四溢。一看就知道,颇受朱翊钧这样的小朋友喜爱。 他先挑了个头最大的柿饼,粉嫩的舌尖舔了舔上面的糖霜,又咬一口,不是很喜欢,于是放到一旁。 紧接着又挑了个荔枝干,这个倒是很合小朋友口味,一连吃了三个,再拿第四个时被冯保阻止了:“吃多了上火。” 他把茶盏递到朱翊钧嘴边:“喝口茶解解腻。” 小家伙捧着茶杯,美美的喝了一大口。冯保又给他剥栗子,一个两个还行,多吃几个就腻了。于是小家伙摆了摆手:“我吃饱了。” 刚才还扬言要吃下整个百事大吉盒儿的小朋友,这么快就败下阵来。 冯保也不劝他,甜食吃多了上火,还不易消化。浅尝一些就好。 不过那碗梅子茶朱翊钧倒是喜欢得不得了,一口气喝完,恨不得连底下的乌梅和山楂也嚼了吃下去。 他还给陈炬提意见:“明天还要喝这个。” 陈炬笑着点头:“好。” 过年这几天,天气非常好,每日都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春天似乎不远了。 嘉靖帝有时候会把小家伙叫去正殿,叫他背《道德经》,听他背新学的诗词,奶声奶气的背诵那些生涩的词句,一字不差,又不求甚解。 但他毕竟只有两岁,能流畅背诵已经很厉害了。 这时候,外面有太监来报:“严阁老求见。” 过年期间,严嵩一直在家操持老婆丧事。这才刚过完年,他竟然进宫来了。 “让他进来。” 这时,朱翊钧正靠在嘉靖帝身旁,背刚学的《道德经》。 “陛下……” 严嵩行礼之后,正要表明来意,却被嘉靖帝打断:“严阁老且慢,世子习得一段《道德经》,打算背给朕听,严阁老也听听罢。” 皇上要让他听,严嵩不敢不听,赶紧又行了一礼:“有幸闻世子殿下诵读经典,乃是老臣之幸。” 朱翊钧不喜欢严世蕃,自然也不喜欢严世蕃他爹。每次严嵩拿那双浑浊的眸子看着他,朱翊钧就感觉浑身不舒服。 但皇爷爷让他背刚学的《道德经》,他自然要好好地背出来:“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 严嵩因为夫人离世,十分悲痛,这些时日茶不思、饭不想,精神也有些恍惚。若不是儿子提醒他,他差点把进宫面圣的事情忘记了。 嘉靖帝接连因为欧阳必进和赵文华的事情,对他颇有微词,这虽然不能完全撼动他与嘉靖帝的关系,但现在儿子必须守孝三年,他自然想要搞好与嘉靖帝的关系。 严嵩给皇上当了几十年的舔狗,十分清楚他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 这不,今天他就来了。 “……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朱翊钧背完了,嘉靖帝没发话,等着听严嵩吹彩虹屁。 可严嵩站在那里,半晌没个动静。 严嵩正在琢磨自己的事儿,根本没听朱翊钧背了什么。 其实,他打心眼里就不认为,朱翊钧是个值得大夸特夸的神童。 严嵩四岁开蒙、八岁入县学,九岁过县试……他自己就是百年难遇的神童,在他眼里如果非要再选一个神童出来,那只能是他的庆儿(严世蕃小名)。 严世蕃曾经放出狂言,天下奇才只有三人,杨博、陆柄还有他自己。 尤其在给残害忠良,搞豆腐渣工程方面,天赋异禀。 严嵩时常与人炫耀:“我家庆儿识天下大体,什么事都可与他商议。” 现在让他听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儿背文章,算什么神童。 “严阁老?”嘉靖帝有些不悦,心说这老东西是老糊涂了吧,让你夸两句孩子,磨蹭什么? 朱翊钧才不要别人夸奖,他背书就跟完成任务一样,背完就低下头,自己玩自己的。 被嘉靖帝这么一提醒,严嵩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奉旨拍马屁:“世子殿下闻则能诵、聪颖早慧、天资过人,世所罕见……” 这夸的也不是很走心,嘉靖帝觉得有些扫兴,便问道:“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终于谈及正事,严嵩打起精神,躬身对嘉靖帝说道:“陛下早些时候遣老臣去办之事已然大功告成。老臣今日前来,便是为陛下献上此物。” 他这么一说,嘉靖帝就知道是什么事情。去年他交给严嵩一些五色芝,让他遍寻高人,炼化出长生不老的金丹。 嘉靖帝一直做着长生不老、羽化升仙的美梦。虽然几十年过去了,天天虔诚修道,却一点没有飞升的迹象。但人总要有梦想,万一实现了呢? 要凑齐五种颜色的灵芝,实属不易,将之炼成金丹更是异常艰难。难怪嘉靖帝听到严嵩的话立时就兴奋起来,刚才的不悦也抛到了脑后,立刻让太监给严嵩赐座。 “诶?”听到皇爷爷如此兴奋,旁边自己玩耍的朱翊钧也支起了耳朵,“什么东西?” 严嵩从袖中取出个紫檀木盒,嘉靖帝命黄锦上前去取。黄公公低眉顺眼,走得却极慢,就连朱翊钧这个小家伙也看得出来,他有点不愿意,却不敢违抗皇上的旨意。 小家伙更好奇了,那盒子里究竟是什么宝贝,能让皇爷爷这么期待? 嘉靖帝换了个姿势坐在龙椅上,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催促黄锦,还不快拿过来。 黄锦只好快走两步,接过严嵩手里的盒子,呈给嘉靖帝。 朱翊钧一翻身爬起来,靠在龙椅边上,伸个小脑袋:“让我也瞧瞧。” 嘉靖帝打开紫檀木盒,只见盒子中间摆放着一枚鲜红色的药丸,屋子里瞬间充斥着一股混合着草药、金属以及不知名物品的混合气味,在那些方士口中,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仙气。 看到嘉靖帝脸上的痴迷的神情,严嵩心中松了好大一口气,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嘉靖帝的确是个非常难伺候的皇帝,疑心重、心眼多,为了不让大臣摸清他的心思,还总是给大臣挖坑。 但那又如何,长达几十年的相处,他其实早就摸透了他们这位皇上的喜好和脾气。无论之前他如何放肆,只需一枚金丹,投其所好,他就能继续稳坐内阁首辅之位,让严家在朝堂屹立不倒。 等严世蕃三年守孝期满,他就能将所有的一切交到他的手里。 这样想着,他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服下此金丹定能神清气爽,延年益寿,早日得偿所愿。” 嘉靖帝看着金丹,做着服下之后就能白日飞升的美梦,严嵩和他一样,也在做着世世代代把持朝政的美梦。 这一幕如此真实,又如此荒唐。黄锦站在一旁,低着头,交握在一起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司礼监秉笔太监又如何,提督东昌又如何,皇上的贴身内臣又如何,终究只是个奴婢,他虽有心,却什么也做不了。 但很快,有人做了他想做的,他却吓得魂飞魄散。 从闻到那股奇怪的味道,本来充满好奇心的朱翊钧忽然就皱起了眉头。 一个两岁的孩子,哪里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他咬着下唇,皱着鼻子,小脸憋得通红。 对于那些沉迷修仙的人,那金丹散发出来的味道或许是仙气,可对于朱翊钧来说,那味道太臭了,他闻一下就感觉头昏脑涨,恶心欲呕。那个刺眼的红色,让他更是愤怒又恐惧。 嘉靖帝的注意力都在那枚金丹上,丝毫没注意到朱翊钧的变化。 可正当他准备拿起那枚金丹的时候,旁边突然伸出一只小手,抢在他之前,拿起那枚金丹,挥手就扔扔了下去。 朱翊钧大喊:“不吃!” “!!!” 登时,大殿内外,所有太监、侍卫全都齐刷刷跪了一地。 今天真是要疯了,龙颜震怒会是什么后果,他们马上就会知道。 严嵩也被这小娃娃的行为惊得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满朝文武,谁听了此事不愤怒,可他们有这个小娃娃的魄力吗?胆敢当众扔了皇帝的金丹。 裕王一定想不到吧,他可以花一年时间父凭子贵,也可以在瞬息之间,被儿子坑死全家。 思及此,严嵩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嘉靖帝愣了片刻,这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一向乖巧听话的小孙儿,怎么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 “陛下……”黄锦跪在地上磕头,“殿下年幼……” “闭嘴!”嘉靖帝甚至没看他一眼。 黄锦想要为朱翊钧说话,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触怒了他们这位主子,会有什么后果。 那一定是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 “朱翊钧。”这是嘉靖帝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他的皇孙。 帝王嗓音低沉,语气并不激烈,但人谁都能听出来,携着雷霆之怒。 但朱翊钧没听出来,或许听出来,也感受到了,但他不管不顾。张开双臂,扑进了嘉靖帝怀里,双臂紧紧地环抱住皇爷爷的脖子,小手甚至攥住了他的一缕头发。 “你别吃!”朱翊钧声音里带着哭腔,急得有些语无伦次,“我不要你吃他的东西,让他走,让他走!!!” 说完,小家伙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嘉靖帝想推开他,可那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紧紧地扒在他的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来人,快来人!” 黄锦哆哆嗦嗦爬了过来,嘉靖帝却怒道:“没叫你,一边跪着去!” “……” 他又看向殿外:“锦衣卫!” 外面立刻进来两名锦衣卫,嘉靖帝吩咐道:“快把世子带下去。” “不要,我不要!”朱翊钧又在他怀里大喊,腿也在他腰上夹得更紧了些,生怕被人带走。 两名锦衣卫已经走到皇帝跟前,却不知如何下手。 嘉靖帝催促道,“带他走,别伤了他。” “不走,我不走!”朱翊钧不肯松手,锦衣卫也不敢使劲儿,就这么僵持着。 嘉靖帝脸色难看至极,锦衣卫捏住朱翊钧的胳膊,刚一用力往外脱,小家伙就哭着大喊:“疼,我疼!” “滚!” 嘉靖帝怒吼一声,两名锦衣卫赶紧后退几步,跪了下来。 朱翊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却一刻不停的说着:“那个不好吃,你别吃,你别吃……” “锦衣卫把他抓走,抓走!他是坏人,他要害我的皇爷爷。” “……” 帝王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看着怀里哭闹不止的孩子,实在想不通他今日究竟为何如此反常。 朱翊钧哭得太厉害了,汗水打湿头发,黏在了脸上。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淌,小脸红得有些不正常,声音哭得嘶哑。 嘉靖帝看得是既心烦,又心疼,又不解,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殿内没有人说话,只有孩子断断续续的哭闹声。 严嵩仍旧跪在那里,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闹剧让他措手不及。 凭他对嘉靖帝的了解,他以为这位小皇孙会彻底惹怒帝王,从此失去宠爱。 然而,嘉靖帝对这个孩子的耐心和容忍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即将失去什么,金钱、地位抑或是皇上永远的信任。 这纷繁复杂的局面让他年迈的大脑更加迟钝,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来挽回这一切。 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是想,如果庆儿在这里就好了。 而后,他说了一句,刚才没来得及说,说完之后又让他追悔莫及的话:“皇上,依照高人所言,此金丹务必在吉时服下……” “哇呜~~”他一说话,原本快要安静下来的朱翊钧,忽然又大哭起来,可只有第一声还算嘹亮,后来的声音卡在了嗓子里,哭不出来。 看到他这副模样,嘉靖帝是真的慌了。他经历过六位皇子,三位公主夭折,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 年轻时总觉得儿女没了,以后还会有。到老了,却接受不了每日陪伴他的孙儿会离他而去。 “太医,传太医!” 他抱起朱翊钧要往寝殿走,又看到严嵩还跪在那里,怔了片刻,说道:“你退下吧。” 严嵩站起来,往后退,却又听嘉靖帝说了一句:“把东西带走,以后也不用送了。” “……” 退出大殿的时候,严嵩佝偻着脊背,跟丢了魂儿似的。一步踩空差点从玉阶上跌下去。 这一跤却把严阁老摔清醒了,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那孩子哭闹的时候,说话含混不清,听不清楚。但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说过一句“他要害我的皇爷爷”。 谁会相信一个两岁稚童的话?谁信谁有病。 但嘉靖帝一定会信。因为这孩子一出生就天降异象,道士曾用扶乩之术告诉嘉庆帝,小皇孙是仙童下凡。 他一个小孩子和严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诬陷严嵩。 那么按照嘉靖帝的逻辑,他会认为这是老天的意思,对严嵩的猜忌和厌烦,非但不会缓和,还要加上一个“更”字。 事情这么一闹,他不但没有讨得嘉靖帝欢心,反而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 严嵩不敢耽误,马不停蹄的回家,找儿子商量对策。 冯保和陈炬一直守在殿外,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从大殿内传出的动静,也能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和掌控,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应对,却都为朱翊钧揪心不已。 尤其是冯保,他知道,这个朱翊钧并非他认知里的那个万历皇帝,从经历到性情,截然不同。 但今天这一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什么自己的前程,大明王朝的未来,通通不在他现在的考虑范围内。 一年多的朝夕相处,那个孩子依赖他、信任他,大伴大伴的叫着,每天都离不开他。 谁会在自己辛辛苦苦照顾长大的孩子情况不明的时候,还有多余的经历去考虑别的。 嘉靖帝抱着孩子回到寝殿,朱翊钧靠在他怀里,闭着眼,哼哼唧唧,似乎睡着了。 即便如此,左手还攥着他一缕头发,说什么也不肯松开。生怕别人将他抱走,或者皇爷爷背着他去吃严嵩给的东西。 寝殿里里外外,站了一堆人,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惹皇上心烦。 即便如此,嘉靖帝仍是不耐烦,把所有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黄锦一人。 “你说,他今日是怎么了?” 黄锦看一眼朱翊钧,欲言又止。 “说罢,”嘉靖帝一眼看穿了他的顾虑,“这里没别人。” 黄锦说话前先跪了下来:“奴婢不知道小主子怎么了,但奴婢知道,他满心满眼都是主子。” 嘉靖帝沉吟一声,低头去看怀里的小家伙。直到现在,他仍是皱着眉头,一副紧张不已的模样。 不难看出,他是真的很害怕皇爷爷服下那枚金丹。 可这是为什么呢? “皇爷爷……皇爷爷……” 朱翊钧又支支吾吾的喊了两声,眼看小嘴一瘪,又要哭。 嘉靖帝搂进了他,轻拍他的后背安抚:“在呢,皇爷爷在这儿,陪着你。” 他又抬起头来,厉声对黄锦说道:“去看看,太医怎么还没到?” 太医听说小皇孙不好了,知道这是嘉靖帝心尖儿上的宝贝。背上吃饭的家伙,紧赶慢赶跑过来,皇上还是不满意。 朱翊钧放不下来,嘉靖帝就一直抱着他。太医只得跪在床前,小心翼翼的替皇孙诊治,心里也在祈祷,希望小皇孙平安无事,否则自己也得跟着遭殃。 幸好幸好,孩子有些发热,倒也问题不大。 嘉靖帝问道:“什么情况?” 太医答:“回陛下,世子这是情绪太过激动所致,臣已开了宁神退热的方子,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停顿片刻,太医又补充道:“静养期间,切记不能再受刺激。” 听到朱翊钧没什么大事,嘉靖帝这才放下心来。 很快,太监把药煎好端进来。黄锦在一旁喂他,勺子递到嘴边,朱翊钧就是不肯张嘴。 嘉靖帝耐心早就磨光了,拿了勺子亲自为他:“钧儿乖,张嘴。” 朱翊钧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乖乖地张嘴,把药喝了下去。 清热的药物大多苦寒,朱翊钧喝得勉强,额头都打成了结,到后面实在咽不下去,便也不肯再喝了。 也不知是药效的作用,还是折腾够了,很快便沉沉睡去。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嘉靖帝抱着他时间长了,手臂有些发麻。想要趁他睡着,将他放下,奈何小家伙那只手硬是攥着他的头发,掰也掰不开。 朱翊钧嘴里呢喃着:“皇爷爷,不吃,不吃……” 嘉靖帝心下一动,扶了扶他的额头,轻声道:“好,听你的,皇爷爷不吃。”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朱翊钧握了一下午的拳头,渐渐松开了。 这一下午,嘉靖帝也折腾累了,身心俱疲,头还有些痛。黄锦陪他回宫,宣太医来看看。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一屋子的内侍,好好照看着小主子。 送走了圣驾,冯保几人才来到朱翊钧的窗前。 王安并不知道下午在正殿发生的事情,只见到皇上抱着小皇孙,大步走来,然后请太医、熬药、喂药……兵荒马乱的一个时辰。 现在皇上走了,他终于能问出心中的疑惑:“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冯保和陈炬对望一眼,默契的选择对下午的事讳莫如深。 “别问了,快去打水。” 冯保用柔软的帕子沾了清水,小心翼翼的替朱翊钧擦脸。 他的皮肤太娇嫩了,下午哭得厉害,眼泪不停地往下落,脸就没干过,回寝殿的路上寒风一吹,现在竟然有了皲裂的迹象。帕子贴上去,他就难受的甩了甩头。 王安跺跺脚:“我去拿面油。” 冯保取出一小团油脂,在掌心均匀揉开,乳化之后再把掌心熨在他的小脸上。 孩子有些发热,虽然服了药,却没有退热。 冯保和陈炬两人一直守在他的床前,直到后半夜,朱翊钧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才退了烧。 第二天早上,朱翊钧缓缓睁开眼,想要爬起来,却使不上力气。糯糯的喊了一声:“大伴。” 冯保摸摸他的额头,体温正常,没有发热,这才放下心来。 朱翊钧昨晚出了一身汗,浑身黏糊糊的不舒服。冯保替他擦了擦身子,换了干净衣服。 尚善监送来小米粥,配了些蔬菜和小咸菜。太医吩咐过,服药期间,小皇孙的饮食要清淡,忌食荤腥。 用过早膳,不一会儿,嘉靖帝来了。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朱翊钧抬起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因为昨天哭得厉害,眼皮有些红肿,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嘉靖帝正要问话,小家伙却举起手:“皇爷爷,抱~” 皇爷爷现在手臂还酸着,果断拒绝了他的要求:“不抱。” 朱翊钧却很执着:“抱。” “不抱。” 朱翊钧放下手臂,不抱就算了。 嘉靖帝又把屋里的太监都遣了出去,连黄锦也不例外。 寝殿里只剩他们祖孙两人。嘉靖帝坐在床沿上,想了想,还是揽过孙儿,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好些了吗?” 小家伙精神不大好,靠在他怀里,软软的说:“没有力气。” “昨天哭得惊天动地,有力气才怪。”嘉靖帝叹一口气,问他,“还闹不闹?” 朱翊钧摇头,不置可否。 嘉靖帝又问:“昨天为什么发脾气?” 朱翊钧小脸迷茫:“没有发脾气。” “那你哭什么?” “……” 朱翊钧眨了眨眼,开始回忆昨天发生的事情。他开开心心去见皇爷爷,皇爷爷教他背《道德经》,然后来了个讨厌的老头,老头拿出一颗难闻的红色药丸,说是让皇爷爷服下,然后…… 想到这里,小家伙又握紧了拳头,摇晃脑袋:“不吃,不吃!” 嘉靖帝问他:“你不想朕服那粒金丹?” 朱翊钧咬着下唇:“不想。” “为什么?” “……” 朱翊钧想了想,发现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摇了摇头:“不想。” 嘉靖帝又说道:“你还说,严嵩要害朕。” 朱翊钧眨了眨眼,似乎全然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但他还是诚实的说道:“我不喜欢他。” 嘉靖帝看着他,现在小家伙情绪稳定下来了,一问三不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就是不想让自己服用金丹。 “钧儿。”嘉靖帝忽然叫他。 “嗯?”朱翊钧仰起头,目光澄澈。 嘉靖帝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是否有人教你说出昨天那些话?” 朱翊钧想也不想就回答道:“没有。” 说完,他忽然爬到床边。上半身趴在床沿上,两条腿伸出去——他这是要从床上下去。 嘉靖帝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看着他双脚落地,一路小跑着到了桌旁。 朱翊钧爬上凳子,背着嘉靖帝在桌子上捣鼓半天,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 他站在床边,从寝衣里面摸出一大堆东西摊在床上,有桂圆、板栗、大枣…… 朱翊钧抓了一把板栗举到嘉靖帝跟前:“皇爷爷吃这个,这个好吃。” 嘉靖帝坐那儿没动,也没说话。他俩就这么僵持着,小家伙先急了,跺跺脚:“红色丸子是臭的,不能吃,你别吃。” 嘉靖帝仍是不说话,小家伙又把栗子往上举了举:“这个是香的,你闻闻,你闻闻嘛~” “……” 嘉靖帝在心里叹了口气,把他抱起来放在床上:“那你给皇爷爷剥一颗。” “好!”朱翊钧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低头专心对付栗子。 还好宫里送来的栗子都是开了口的,并不难剥开,小家伙努力半天,剥出一颗完整的,非要喂到皇爷爷嘴边:“好吃的。” 嘉靖帝也算明白了,孩子就是一颗赤诚之心,就是觉得那金丹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想让皇爷爷吃。 他在朱翊钧这里问不出什么,又实在想不通缘由。于是,只能搬出他以往有了疑惑时,常用的办法——扶乩之术。 于是,他让太监通知了蓝道行。 几天之后,嘉靖帝将自己心中的疑问写在纸条上,密封好,让太监送去给蓝道行。后者烧掉纸条,上达天听。 而后,被神明俯身的太监,用桃木在沙盘上写下答案。 嘉靖帝的第一个问题:“是皇孙胡闹,还是金丹有问题。” 很快,答案显现在沙盘上:“金丹。” 而后,嘉靖帝又问道:“金丹可有使人成仙、长生不老之功?” 这问题把蓝道行吓了一大跳,皇上竟然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那还得了! 他要说没有,那不就说明此前种种,都是在糊弄皇上,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 可前一个问题皇上才问过,是皇孙胡闹,还是金丹有问题。蓝道行曾经说过,皇孙是仙童下凡,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他让太监回答金丹。 现在如果又答金丹没问题,那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留给蓝道行思考的时间不多,他必须做到临危不乱,以最快的速度,给出最完美的回答。 蓝道长反应迅速、思维敏捷,很快就给出一个能够自圆其说,且令皇上满意的答复:“金丹可以使人成仙,也能让人长生不老,但那颗不行。” 至于为什么不行,神明并没有给出明确解释。但潜台词已经很明显了——金丹有问题,要么是炼丹的人有问题,要么是献上金丹的人有问题。 究竟是谁的问题,不好说。 虽然嘉靖帝在心里更加厌恶严嵩,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就是严嵩最大的靠山,他没有理由害自己。 那天的事情发生以后,嘉靖帝已经第一时间传令下去,不许任何人外传,或是讨论,有违者死。 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了,那天在场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太监、侍卫加起来好几十人,怎么可能瞒得住。 很快,裕王世子朱翊钧,扔掉了皇上金丹这件事情,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朝堂。 扔了金丹不说,小世子还大闹一场,又哭又喊,还把严嵩骂了一顿,说他没安好心,想要加害皇上。 这可太解气了,满朝文武,并不都是严嵩爪牙,也有早看他们不顺眼的正义人士,并且数量不少。 可是严氏父子不做人,胆敢跟他们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往远了说有夏言、杨继盛、沈炼,往近了说,还有去年的王世贞、王忬父子。 王世贞何许人也,十七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二十二岁中进士。“后七子”领袖,有口皆碑的大才子。 只是当年为自己那个被严嵩诬陷致死的老同学杨继盛收了个尸体,时隔八年,他爹王忬犯了点小过,就被严嵩抓住把柄,小过变成了杀头的重罪。 王世贞兄弟俩每天拜伏在严嵩家门口,磕头求饶,甚至在百官下朝的必经之路上,穿着囚服跪在那里,狂扇自己巴掌,向严嵩认错。 严嵩假意安抚他兄弟二人,背地里指使自己的党羽,赶紧杀掉王忬。 这样的恶人,有嘉靖帝护着,没人能动得了他。现在倒好,八十多岁的老东西,被一个两岁的奶娃娃收拾了,大快人心!!!:,,. 20 第 20 章 得知这件事情,最震惊的…… 得知这件事情,最震惊的是裕王,他没觉得大快人心,反而吓得大哭一场。 心急如焚的想要进宫探望儿子,却又不敢。 他费尽心思才从宫里打听到,小皇孙已经五日未出玉熙宫,也不知道是病还没有痊愈,还是被皇上禁足了。 但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让裕王感到惶恐与不安。 朱翊钧并不是第一个冲嘉靖帝发脾气的人。 嘉靖七年,嘉靖帝与元配皇后陈氏同坐,张顺妃和文妃前来进茶,嘉靖帝一直看着张顺妃的手。 陈皇后非常生气,扔了杯子站起来,嘉靖帝一开始是震惊,随后勃然大怒。 那时候陈皇后已经有了身孕,惊吓过度,就此流产。流产后陈皇后重病,数月不愈。 嘉靖帝令她迁出坤宁宫,并准备废掉她的皇后之位。与大臣商议之后,考虑到皇后已经病危,就此作罢。 没多久,皇后驾崩。嘉靖帝还没消气,以贵妃之礼下葬。 谁能想到,几十年后,又有人在嘉靖帝跟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扔了他的金丹,又哭又闹。嘉靖帝非但没有生气,还得抱着他哄。 但皇上的心思谁也摸不透,说不定他是不好意思当场跟个两岁的孩子计较。说不定,过段时间,等大家都忘了这件事情,皇孙也就不知不觉从皇上身边消失了。 最近小皇孙不就好几天没露过面了吗?一直关在寝殿中,谁说得准是养病还是禁足。 此时,朱翊钧正在寝殿里发脾气,玩具丢得满地都是。他一个人溜着一群太监在屋子里转圈圈:“我要出去玩!” 他在前面跑,几个小太监在他屁股后面追。小家伙个子矮,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太监们无论如何碰不到他:“皇上吩咐过,殿下的病还未痊愈,不能让您出去。” “我就要出去!”眨眼的工夫,朱翊钧就从桌子那头钻了出去。 小太监躬身,低头,一副打死不从的样子:“奴婢不敢。” 朱翊钧爬到椅子上站着:“让大伴来,他敢!” 正在御用监办事的冯保打了好大一个喷嚏。旁边的人都来关心他:“冯大伴侍奉小皇孙辛苦了,要注意身体呀。” “……” “我看谁敢。” 殿门推开,嘉靖帝踱步而入,目光落到养病的朱翊钧身上。 小家伙站在凳子上,正准备往桌上趴,一条腿已经搭上去了。听见声音动作一顿,转过头来,惊喜的大喊:“皇爷爷!” 他这个张开双臂要抱抱的姿势,让在场众人看了揪心不已,生怕他一个不慎,就从桌上摔下来。 嘉靖帝快走几步,一把将人接住,搂进怀里。忍不住在小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小捣蛋鬼,病还没好,又摔了怎么办?” 他那日在正殿闹得这么厉害,嘉靖帝都没舍得碰他一下,锦衣卫力气大了点,还要挨骂,今天看到他差点摔跤,却忍不住在他屁股上打了两下。 朱翊钧摸摸自己的小屁股,夸张的“斯哈斯哈”两声,活像是真的把他打痛了。 嘉靖帝板着脸,语气却不见得有多严厉:“下次还敢不敢?” 小家伙咬着下唇:“敢。” “啪啪”两声,另一边小屁股又挨了两巴掌。 “别打别打,”朱翊钧扑到皇爷爷肩头:“不敢了。” 嘉靖帝坐下来,把他放在腿上,颠了颠:“轻了。”又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脸也瘦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这样,一生病就肉眼可见的消瘦,得好长时间才能养好。 谁不想自己养的孩子长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嘉靖帝恨不恨把山珍海味都让人给他送过来,好好补一补。 可太医说了,要静养,饮食清淡。 “这几日外面风大,出去又得着凉,你给朕老实呆在寝殿里。” “寝殿太小了,不好玩。” 他住的是玉熙宫后侧东面的一处偏殿,确实不大,面阔只有三间,屋子也小。 这玉熙宫本就是万寿宫大火之后,嘉靖帝临时居住的地方。谁曾想,宫里需要修缮的宫殿、宫门太多,木材不够,一住就是两年。 嘉靖帝沉吟片刻,摸摸他的头:“等你读书的时候,皇爷爷就带你搬回万寿宫。” “读书?”朱翊钧歪头,“去内书堂吗?” 嘉靖帝沉着脸:“内书堂是太监读书的地方,你是皇孙,到时,朕定然要从翰林中挑选最有学问的侍读做你的从学师傅。” 朱翊钧又问:“读书就是背下来吗?” 背书他可不怕,短一些的诗词,听一遍就会,长一些文章,三遍之内也能准确背诵。 “当然不是,除了熟记经典,更要知其意,融会贯通。” 毕竟还没读书,听不懂,朱翊钧关心起另一个问题:“师傅可以自己挑吗?” 嘉靖帝问他:“你想挑个什么样的?” 朱翊钧很认真的思考:“好看的。” “……” 猝不及防,小屁股又挨了两巴掌。 小家伙挠头,想要好看的师父有什么错?他选大伴的时候,也挑了最好看的呀。 嘉靖帝把他放下来:“行了,朕还有事。你自己在寝殿里好好休养,不许乱跑。” “朕让霜眉过来陪你。” 自从朱翊钧生病以来,霜眉每天都会过来看他。呆的时间不长,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他,就跟看自己的崽一样,看够了就离开。 冯保真怕这位猫主子哪天给朱翊钧刁只耗子过来,让他补补身子。 小家伙跟着皇爷爷来到寝殿门口,仰着头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玩?” 嘉靖帝说道:“等开春之后,天气转暖,你的病也该痊愈了。到时候,皇爷爷带你上万岁山。”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好吧。” 万岁山有果树,有小动物,山顶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让他非常期待。 嘉靖帝已经走出殿门,朱翊钧不死心:“可以在院子里玩吗?” 他扒着门框,从后面露出大半张脸,看起来楚楚可怜。 他这个年纪正是对万物好奇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更有吸引力。 嘉靖帝叹一口气,又妥协了:“不许出院子。” 朱翊钧立刻喜笑颜开:“钧儿最喜欢皇爷爷啦!” “不让你出去玩,你就不喜欢了?” “喜欢~~” 嘉靖帝转身大步离开,嘴角的笑意直到出了院子才渐渐按下去。 天气好的时候,冯保会带着朱翊钧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虽然内官监又给他送了些玩具过来,但是朱翊钧玩不腻的还是李承恩送给他的竹蜻蜓。 因为大伴总是能让竹蜻蜓飞得又高又远,过一会儿还能飞回到他手里。 朱翊钧一开始没掌握要领,竹蜻蜓总是飞不起来。冯保手把手叫了他几次,竹蜻蜓终于可以飞起来了,却只能飞那么一点点高,很快就落到了地上。 冯保蹲下来摸摸他的头:“这是因为你的力气太小,等你长大了,能够给它足够的推动力,就能让他飞得很高很高。” 转眼进入二月,朱翊钧的病早就好了,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开春之后,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那个小院子,早就已经关不住他了。 朱翊钧跑到正殿去找皇爷爷,嘉靖帝捏捏他的小胳膊小腿,不错,肉已经长回来了,小脸也圆嘟嘟的,似乎还长高了一些。 “皇爷爷,”朱翊钧问:“我可以出去玩了吗?” 嘉靖帝拍拍他的小脸:“你就想着玩儿。” 小家伙歪着脑袋,笑得眉眼弯弯:“我还想着吃。” “除了吃就是玩。” 帝王转念一想,他这个年纪,不读书不干活儿,除了玩还能做什么呢? 朱翊钧靠在他身上,抱着他的手臂轻轻摇晃:“皇爷爷,我已经好啦~” 嘉靖帝目光落在手中的奏章上:“嗯,看到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万岁山呀?” 他还记着呢,皇爷爷说过,等他病好了,要带他去万岁山踏青。 “急什么?” 小家伙被关了大半个月,天天在小院里“坐井观天”,玩具都被他玩腻了,不急才怪。 他越着急,嘉靖帝就越不急,非得磨一磨他的性子。 朱翊钧安静的靠在他的身旁,不说话了。等他看完了手里的奏章,才凑到他跟前,问:“好不好嘛~” 这又乖又甜的小模样,哪里让人人心拒绝。嘉靖帝看看外面的天色:“出太阳了就去。” 朱翊钧问:“那什么时候出太阳呢?” 就着手里的奏章,在他脑袋上轻敲一下:“你不是会做梦吗?梦里问问神仙,何时出太阳。” “……” 当天晚上,朱翊钧喝了牛乳早早入睡。梦里有花有草,有小鹿有小猫……就是没有太阳。 几天之后,太阳终于肯从云层后面露出真容,将和暖的阳光洒满大地。 小家伙兴高采烈去找皇爷爷:“可以去万岁山咯。” 万岁山并不远,就在紫禁城的北面,本就属于皇家御苑的一部分。 是成祖(朱棣)时期挖掘太液池、南海的泥土堆积而成,形成五座山峰。早期,朝廷在万岁山堆煤,以防蒙古残部围困北京引起燃料短缺,因此万岁山又称“煤山”。 如今正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节,万岁山下的果园桃花、杏花、梨花成片开放,粉色和白色的搭配,相得益彰。 好久没有亲近大自然的朱翊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香呀。” 他一路蹦蹦跳跳,又去看了麋鹿和仙鹤,这才开始爬山。 万岁山并不算高,但台阶也不少。嘉靖帝本以为朱翊钧走一半,就会嚷着累了,要抱抱。 谁曾想,一路爬上山顶,小家伙都没有让人抱,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万岁山的最高处有一座万春亭,嘉靖帝坐下来,立刻就有太监端上茶盏和水果。 朱翊钧围着亭子自己玩耍,从不同的方向能看到不同的景物。从高空看太液池,亭台水榭、烟波浩渺颇有些江南烟雨的韵致。 东边是紫禁城的大内,中轴线上的三大殿、乾清宫、坤宁宫。 朱翊钧进宫一年多,一直住在西苑,还没去过大内。 小家伙又跑到另一边张望,从这里,往外看能看到好远好远的地方。 那是小家伙从来都没有看过的方向,他问太监:“这里能看到我爹爹和娘亲吗?” 他想问的是,能看到裕王府吗? 裕王府离皇城不远,自然是能看到的,但太监也不敢给他指。 朱翊钧也不为难人家,自己又跑开了。他在一个地方站了很久,小手搭在眉毛上,伸着脖子望呀望,远处竟然可以看到北京城的街道,可真热闹啊。 忽然,小家伙指着一个地方,兴奋的大喊:“哇,那是什么地方呀,可真好看!” 他又跑回到院子里,去拽嘉靖帝的手:“皇爷爷,你快来看呀,那里有个好漂亮的房子,比皇宫里的还漂亮。” 比皇宫里的房子还好看??? 这倒是引起了嘉靖帝的兴趣。于是,他也站了起来,走到亭外:“哪儿呢?” 朱翊钧踮着脚尖给他指:“那里那里,红色的那个。” 与其说那是一栋房子,不如说是一个建筑群,气派的房屋、精致的花园,最显眼的一栋三层小楼。 嘉靖帝看着看着,脸色就沉了下来。旁边有个小朋友还在叽叽喳喳的说:“我们也盖一个这样的房子吧。” 黄锦看嘉靖帝面色不对,赶紧给小皇孙使眼色,让他安静一些。 于是,小家伙静了声,转头去看皇爷爷。 嘉靖帝问:“那是什么地方?” “……” 没人说话,但有太监低下了头。 嘉靖帝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说!” 最后还是黄锦站了出来,他掌握着大明王朝最庞大的情报网,一栋房子的主人,自然拦不倒他。 “启禀陛下,那是赵大人的府邸。” 嘉靖帝问:“哪个赵大人?” “工部尚书,赵文华大人。” 嘉靖帝的面色阴沉得可怕:“下诏狱。” 说完嘉靖帝便甩袖离去,留下一众心惊胆战的太监。 “起驾。” 今日的万岁山踏青,因为一栋房子,戛然而止。 朱翊钧跟在嘉靖帝身后,往山下走。稍微回忆了一下,就想起来了。 他见过这位赵大人,就在玉熙宫的正殿,他给嘉靖帝献了一坛百花仙酒,还顺带着把他的干爹严嵩坑了一把。 这才过了不到半年,就把自己坑死了。 嘉靖帝自己的寝宫着火,到现在还没有木材修缮。他倒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盖起了豪宅。 但最终嘉靖帝也没杀他,罢官、抄家、驱逐回原籍。 就在回老家的路上,自己给自己揉肚子,结果把自己揉死了。 这位赵大人诬陷良将的事情也没少干。嘉靖三十四年,他巡视东南防倭事宜,将抗倭功劳据为己有,编造“养寇失机”的罪名,致张经和李天宠两位大臣遭蒙冤被杀,随后又推荐自己的同党胡宗宪取而代之。 严嵩的狗腿子,朝中好多人看他不顺眼,死了也不打算放过他。 有人弹劾赵文华侵吞军饷,数额高达十多万白银。嘉靖帝更为恼火,下令抄家追赃。 由于抄家时赵文华的财产不够,下令让他的子孙充军代赔。 嘉靖帝大抵是气坏了,把朱翊钧叫来跟前,对他说:“你把这笔帐记好了,务必让他的子孙还清,一个铜板也不许少。” 十几万两白银,靠充军那点微薄收入,还几十代人也未必还得清。 但皇爷爷让他记住的,朱翊钧就牢牢地记在心里。那栋漂亮房子的主人,欠了他们家好多好多钱,要一直还下去,还清为止。 “好,我记住了,不会忘。” 天气越来越暖和,朱翊钧早已脱下了斗篷,现在连棉衣也穿不住了,换上了夹袄。 御花园的花也开了,内官监在花丛中做了个秋千架,朱翊钧感到新奇,每天都去。 这天他正一边赏花,一边荡着秋千。冯保在旁边拽着绳子,不让他荡得太高。 陈炬站在另一边,教他背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小主子,您瞧瞧,这是什么?”王安一手抱着圣贤书,另一只手握了个空拳,神秘兮兮的,不知藏了什么。 陈炬瞪他一眼:“什么时候能学会稳重点?” 朱翊钧就喜欢他不稳重的样子:“什么什么,让我看看。” 王安摊开手心,几只蝴蝶腾空而起,扑闪着翅膀,飞到朱翊钧眼前:“啊呀,好看,好看~” 他小手一抓,不管不顾要从秋千上下来,冯保手一横,拦住他的危险动作,将他抱下来。 小家伙注意力完全被蝴蝶吸引,扑腾着就上演了一幕“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春日美景。 他现在还小,还能自由自在的玩耍。 朱翊钧追着蝴蝶,绕着花丛转圈圈。冯保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 陈炬又在考王安今日的功课,一年过去了,内书堂的课程也从《论语》学到了《孟子》。 其中有一段,王安背了好几遍,都没能背出来。陈炬让他诵读十遍,读完十遍再背。 他十一二岁才开蒙读书,错过了锻炼即刻记忆的黄金年龄,背书自然困难些。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 “唉呀~”这可把朱翊钧急坏了,蝴蝶也飞远了,他跺跺脚,“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这段有点长,他背书时奶声奶气,又萌又软。因为不解其意,所以断句总是出其不意,有些发音也咬字不清,但一点也不影响他自信满满的背完这一大段。 王安佩服得五体投地:“皇孙就是皇孙,内书堂那么多人,听师傅讲了一遍,又通读几遍,也没几个人能背下来。” “拿你和皇孙比,不要命了!” 王安自己给自己掌嘴:“是奴婢失言了,小主子恕罪。” 朱翊钧去拉他的手:“别打了。” “谢小主子。” “打坏了不好看,”小家伙想了想,“打屁股吧。” “……” 陈炬又道:“记不住,就多读几遍,勤能补拙。” 这时候,远处来了几个太监,都是在御前伺候的。几人还未开口,朱翊钧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眼睛亮闪闪的:“是皇爷爷想我了吗?” “是,陛下……”太监话音未落,小鸭子已经摇摇摆摆跑出去了。 太监们也只好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往玉熙宫正殿去。 小家伙比起去年,身高又高了些,翻阅门槛更加得心应手。 嘉靖帝最讲礼法规矩,换了别人稍有不敬就有可能惹怒帝王。 但是面对这个小家伙,他怒不起来。把他吓哭了,还得自己哄。反正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 等他再长大些,再专门派人教他礼仪便是。 朱翊钧跑到御座前的时候,嘉靖帝手里正拿着一封奏章在读,指尖还夹着一个信封,不难看出来,这封奏章是刚收到的。 他一边看,脸上一边流露着喜悦的笑容。不难看出,心情非常好。 “什么呀?”朱翊钧歪着脑袋凑过去,跟他一起看,“让我也瞧瞧。” 只可惜他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上面的字是一个也不认识。 于是,小家伙只得坐在一旁,自己玩耍。 不一会儿,嘉靖帝就看完了奏章,仰头大笑:“写得好,写得好呀!” “若真如他所说,朕定要重赏他。” 朱翊钧小家伙更是摸不着头脑:“谁?” “胡宗宪。” “嗯?”朱翊钧歪着脑袋,这个名字好想前不久听过,也在这个正殿里,皇爷爷说,让那个赵文华家还钱的事儿。 那时候有好几个大臣都提到过这个名字,说他是那个赵文华举荐的,属他的同党,应该一同革职查办。 皇爷爷当时是怎么说的?朱翊钧想起来了,皇爷爷说:“查清楚再办。” 其实这些话他也听不懂,他就是听过之后,就记下来了。 但胡宗宪是谁,他没见过。那奏章上写了什么,他也不认识,皇爷爷叫来他干什么,不知道。 他百无聊赖的坐在一旁,玩起了腰间坠的平安扣,把那下面的丝绦绕在手指上,一松手,顺滑的散开。 “嘻嘻,真好玩。” 不一会儿,他又把几位大学士叫来袁炜、李春芳、董汾等人,看了这篇文章。众人皆赞赏其文采,并对文中所提到的东西颇感兴趣。 正好,那东西和这封上表一同送来了京城。嘉靖帝站起来:“你们随朕去看看吧。” 朱翊钧还在旁边自己玩自己的,嘉靖帝唤了他一声,伸出手:“钧儿。” 小家伙一路小跑着过去,牵起皇爷爷的手,跟着他一起往殿外走。 坐在銮舆上,朱翊钧一路都很好奇。这是去万岁山的方向,他们是要去踏青吗?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万岁山下那片果园,再往湖边走,那里散养着许多麋鹿和仙鹤。 朱翊钧对这里很熟,他来过好几次。前不久才和皇爷爷来踏青,顺带着送走了赵文华。 今天来到这里,还是和那个赵文华有关。 麋鹿非常胆小谨慎,一看来了这么多人,全都躲了起来。能感受到树林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却就是看不见麋鹿的身影。 朱翊钧从銮舆上下来,有些不满:“小鹿吓跑啦。” 嘉靖帝问旁边的太监:“在哪儿?” 太监回道:“在水里。” 话音刚落,水边就有了动静。芦苇丛中忽然伸出两只鹿角。随即,一头麋鹿缓缓地站起来,整个身体呈现在众人眼前。 “哇~~” 不仅是朱翊钧这个小家伙,他身后的大臣,周围的太监,也都跟着发出惊叹。 这是在太稀罕了,只在神话中听说过灵兽,没想到,现实中也能得见。 这头麋鹿和这万岁山下饲养的上百头麋鹿都不一样,因为,它通体雪白,身体健硕而修长,高昂着头颅,正用它那双湛蓝的眼眸望着这边。 远远看过去,在阳光和湖面的映射下,仙气缥缈,如梦似幻,仿佛真是天上的灵兽下凡来了。 那么圣洁而美好,虔诚的凡人恨不得立即跪伏在地,向它祈愿。 这就是胡宗宪进献给嘉靖帝的祥瑞,无论在上表中描述得如何华美,也不及亲自看上一眼来得震撼。 再回想起胡宗宪与白鹿一同呈上的那封《进白牝鹿表》:“乃知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至于链神伏气之征,应德协期之兆,莫能罄述,诚亦希逢。必有明圣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然后斯祥可得而致。恭惟皇上,凝神沕穆,抱性清真,不言而时以行,无为而民自化,德迈羲皇之上,龄齐天地之长……” 嘉靖帝热衷于修玄问道,最喜欢别人给他献祥瑞。作用大概和打鸡血差不多。每每感觉有所懈怠,此时天降祥瑞,仿佛就是上天的旨意,让他持之以恒。 这字字句句,俪语奇丽,遣词华美,无一不说到嘉靖帝的心坎儿里。他身后站着的这几位,个个都擅长写青词,并且凭此平步青云。尤其是袁炜,半年之内连升三级入内阁,人称“青词宰相”。 但看见此表,也自愧不如。胡宗宪请的这位帮手,拍马屁的本事已臻化境,登峰造极。 太监为了讨好嘉靖帝,想把那白鹿带到圣驾跟前。可麋鹿机警,他们一靠近,就往水里退。 这可把朱翊钧急坏了,举起双手,拦在太监身前:“我不许你们过去。” “额……” 皇上面前都敢发脾气的主,没人敢招惹他,几个太监站在原地,踟蹰不前。 身后嘉靖帝发话了:“都退下罢。” 于是,太监退到一边。过了片刻,那白鹿又从水里探出头来,缓缓站在岸边。 朱翊钧把太监都赶跑了,自己却一步一步走向水边。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白鹿竟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眼前的孩子靠近。 朱翊钧站在它跟前,不及他胸口高。朱翊钧说了句什么,隔得太远,众人都没听见。 而后,朱翊钧举起手臂,摊开手掌,那白鹿竟是低下了头,下巴在他的掌心轻触一下。朱翊钧勾起手指,挠了一下白鹿的下巴,又翻过手掌,在它的鼻子上摸了摸。 朱翊钧今日也穿了件织金月白圆领长衫,胸前、后背和双肩都有团龙刺绣,头上戴了一顶小巧精致的银冠。站在水边,仰起头与白鹿互动,侧脸在阳光下,漂亮得不像是凡间的孩童。 这不是天上下凡的仙童这是什么? 胡宗宪呈上的《进白牝鹿表》上说:“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 这么一看,所言非虚。这小皇孙还真不是一般人。 嘉靖帝留意着周围大臣们的反应,脸上的得意之色都有些掩饰不住。 他的孙子是仙童下凡,那他这个爷爷是什么,不也是神仙吗? 嘉靖帝向前走了一段,那白鹿警惕的抬眼,蓝色的眼眸非常警惕,不允许有人再靠近一步,皇帝也不行。 于是,嘉靖帝就站在朱翊钧身后不远处,这个距离,也足够听到小家伙说了什么。 朱翊钧又摸了摸白鹿的鼻子:“我喜欢你,我的皇爷爷也喜欢你。” “你不要怕哦,其它小鹿欺负你,我会保护你的。” “你就住在这里,我经常来看你。” “……” 白鹿能感受到,眼前的孩子对它充满善意。体型上的巨大差距,也让他放下了戒备,愿意和朱翊钧互动。 玩着玩着,白鹿竟然爬了下来,甚至让朱翊钧摸他的鹿角。 说不得多相处一会儿,白鹿还会让他骑在自己的背上。 胡宗宪得知自己给嘉靖帝献的祥瑞颇得圣心,趁热打铁,又呈上一封《再进白鹿表》,依旧展现了超高水准写作水平,把嘉靖帝哄得合不拢嘴,每日捧着两篇文章看了又看。 于是,前些日子有言官弹劾胡宗宪为赵文华同党,革职查办的事,就这么放下了。 嘉靖帝亲自批复:“胡宗宪多年抗倭有功,与赵文华也并非同党。沿海正是抗倭关键时期,不得动摇军心,此事不必再提。” 皇上开心了,胡宗宪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以安心干他的大事,皆大欢喜。 朝中虽然有诸多大臣对此不满,比如徐阶,他认为赵文华是严嵩的一条狗,胡宗宪与赵文华瓜葛颇深,又是严党一手提拔,那必定也属于严党。 要想干掉严嵩,就得先一颗一颗拔掉他的爪牙。 张经和李天宠两位良将枉死,胡宗宪成为最终的受益者,天知道他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但人家运气好,为皇上寻来了世间罕见的白鹿作为祥瑞,还写下这么两篇绝世好文,把嘉靖帝的马屁拍得不要太舒服。 嘉靖帝虽然白天忙着修仙,从不上朝,但不等于他是个认人操控的傀儡,至少在抗倭这件事上,他很清醒。 还有另一件事,也是徐阶所忌惮的。张经和李天宠二人是嘉靖帝下旨杀的,以此弹劾胡宗宪,那就是打皇上的脸。 彰上过,谁敢? 嘉靖帝这几日都沉浸在欣赏那两篇《进白鹿表》中,看到精妙之处,还亲自提笔在旁边写下批注,乐此不疲。 朱翊钧来到正殿,皇爷爷坐在御案后面,沉迷于别人的彩虹屁,都不理他。 他围着御案转了两圈,又靠着桌角坐下来自己玩自己的。 不过一会儿,他又去找黄锦。嘟着嘴,委屈巴巴:“黄公公。” 小模样看着叫人心疼,黄锦赶紧蹲下来问:“怎么了小主子?” “我想要凳子。” “凳子?” 朱翊钧点点头,指了指嘉靖帝的龙椅旁边:“就放在那里。” 没有皇上的吩咐,就便是黄锦也不敢轻易赐座。但这位小皇孙是个例外,皇上事事都宠着他,搬个凳子也不算什么。 黄锦按他的要求,把凳子放在嘉靖帝旁边。皇上扫了一眼,也没说什么,继续埋头看文章。 朱翊钧跪在凳子上,视线才能高过御案。他又从皇爷爷一条手臂下面钻过去,靠在他怀里:“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去去……”嘉靖帝把他的脑袋推开,“大字不识一个,你看得懂什么?” 这话可伤自尊了,小家伙生了会儿闷气。又跪得笔直:“皇爷爷。” “嗯?” 朱翊钧指着那两封进表:“我想要这个。” “这个可不能给你。” “我借。” “你又不识字,借去做什么。”嘉靖帝又把进表拿远了看,“文章作得好,字也写得不错。” 朱翊钧说:“我就……借一天。” 嘉靖帝这才转过头来看他:“你要做什么?” 朱翊钧说:“你喜欢它,不喜欢钧儿了。” 这话可把嘉靖帝逗乐了,小崽子竟然和两篇文章争宠。 朱翊钧扒着他的手臂:“我拿回去看看,它有什么好。” “你看不懂。” 朱翊钧说:“我可以学。” 他这性格也不知道随了谁,懂事的时候,让人想要抱在怀里,把世间珍宝都给他。倔起来也真是拿他没办法。 原稿嘉靖帝可舍不得给他,于是叫来黄锦:“你给他誊抄一份。” 这两篇进表并不长,很快黄锦就誊抄完毕,分成两张纸,墨迹干透之后递给朱翊钧:“小主子拿好。” 朱翊钧接好,这就打算回去了。 嘉靖帝巴不得,让他赶紧走。老在这捣乱,耽误他做批注。 朱翊钧走出门去,忽又扒着门框探出小脑袋:“我明天还来。” “……”:,m..,. 21 第 21 章 朱翊钧走出大殿,一路小…… 朱翊钧走出大殿, 一路小跑着下了玉阶:“大伴,大伴~” 小家伙跑得太急,迈下最后一步台阶的时候踩空了, 身体一晃,险些扑倒在地。 闻声而来的冯保伸出手, 一把将他接住, 抱起来搂在怀里。 小家伙还有些惊魂未定, 抓着他的衣服, 靠在他怀里, 软软糯糯的喊:“大伴~我摔跤了。” 冯保轻拍他的后背, 安抚他:“没事了, 别怕,没摔。” 小家伙又说:“差点摔了。” 冯保抱着他走出宫门:“大伴接住了。” 朱翊钧抬起头, 大眼睛眨呀眨:“你每次都会接住我吗?” “我尽量。”冯保摸摸他的后背, “以后殿下长大了,我想接也接不住。” 他又把陈炬搬出来:“万化时常提醒殿下,走路要当心脚下, 殿下都说记住了。” “可是,”朱翊钧咬了咬嘴唇,“我着急呀!” 冯保笑道:“还没到晚膳时候, 殿下急什么?” “我才不是着急用晚膳。” 冯保恍然大悟:“现在是用点心的时辰,万化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我也不是想吃点心。” “哦, ”冯保猜不到了, “那殿下急什么?” “我……”朱翊钧伸手去摸腰间的荷包,走出大殿的时候,他把东西放起来了。刚才差点摔跤,也不知道刚才有没有掉出来, 摸一摸好像还在。 朱翊钧又扑在大伴肩头:“回去再告诉你。” “……” 冯保没想到,小家伙真有事情要告诉他。 回到寝殿,冯保先给陈炬“告状”:“刚才走急了,差点又摔了。” 陈炬端来清水给朱翊钧洗手:“小主子,走路……” “走路当心,留意脚下。”朱翊钧不耐烦,说话却还是软软的,“我知道,大伴说过啦。” “……” 他太可爱了,陈炬也不再叮嘱,拿了干净帕子给他擦手:“备了些水果和点心,小主子尝尝?” 朱翊钧两只小手在胸前摆了摆:“现在不尝。” 陈炬又道:“是果园那边刚摘下来的杏子和樱桃,新鲜的。” 听到新鲜的杏子和樱桃,小家伙思忖片刻,勉为其难的说道:“那就尝尝吧。” 杏子已经剥好了皮,去核,用小碟子呈着,樱桃颗颗饱满,红得透亮,旁边还有朱翊钧喜欢的梅子茶,一碟绿豆饼和去了壳的榛子。 冯保从殿外进来,某个刚才还说不是想吃点心的小朋友,又往嘴里送了一颗大樱桃。 “小主子刚才着急回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樱桃真甜呀!” 朱翊钧正沉浸在美味中,等他吃完了,擦擦嘴和手,这才从荷包里拿出叠好的纸递给冯保。 冯保展开来,原来是胡宗宪献上的那两封《进白鹿表》。 他和陈炬交换着品读。其实作为一个明史爱好者,这两封进表他在很早之前就读过了。此时此景再读也依旧忍不住感慨一句:“愿为青藤门下走狗。”【徐渭:号青藤老人。出自:齐白石。】 朱翊钧耳朵灵,听到了他的嘀咕,抬头问道:“大伴,你在说什么?” 冯保说:“写得太好了!” 旁边的陈炬点头,深表赞同:“前几日就听说这位胡总督除了白鹿,还献上两篇深得圣心的进表。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虽说拍马屁,但人家确实拍得好,不得不让人佩服。 朱翊钧又拿了块绿豆饼:“皇爷爷特别喜欢,还拿红色的笔,在旁边写字。” 这倒也不奇怪,嘉靖一贯有“批改作业”的习惯——大臣们呈上的青词,他每篇都要亲自审读,做好朱批。何况这篇进表,比起大臣们写的那些青词,一点也不逊色。 朱翊钧又说道:“你们也说好,只有我看不懂。” 冯保笑着安慰他:“等殿下日后识文断字,就能看懂了。” “不用等以后,”朱翊钧捧着茶碗咕嘟咕嘟,灌下几口梅子茶,又抹抹嘴,从凳子上滑下来,“我现在就要背下来。” “现在?”陈炬惊讶道,“小主子背它做什么?” 朱翊钧环抱双臂,可惜手有点短,气势削弱一大半:“皇爷爷说我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 他又轻哼一声:“我要证明给他看,我是看不懂。” “但我能背。” 这昂首挺胸的小模样,满满的好胜心,可爱得不得了。 最后,朱翊钧还不忘强调:“明天就背下来!” 这两篇进表加起来虽然不足一千字,但要通篇背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他给自己规定的期限还那么短。 但朱翊钧不一样,他很小就展现出非同寻常的记忆力。无论是诗词,还是《道德经》,抑或是听王安诵读《论语》《孟子》,最多三五遍,就能背得滚瓜烂熟。 对他来说,一天之内,把这两篇进表背下来,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惜,他不识字,只能让冯保和陈炬念给他听,教他背诵。 这次是他自己主动要背的,不玩玩具,也不干别的事情分心,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冯保读一句,他就跟着念一句。 第三句之后,小家伙凑个脑袋过去,在纸上比划一阵:“大伴,你念长一点。” 他竟然还嫌一句太短!!! 第二日清晨,冯保来叫朱翊钧起床。小家伙躺在被窝里,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却念念有词。 他说话本就带着稚嫩的小奶音,睡梦中更是含糊不清。一开始,冯保还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以为说梦话呢。 仔细一听才发现,他睡得迷迷糊糊地时候,竟然还在背书。 用过早膳,朱翊钧就迫不及待的要去找皇爷爷。 他走进大殿的时候,嘉靖正在翻阅奏章,快速看完手边的就丢到一旁,把那两篇《进白鹿表》拿出来细细品读,又提笔在旁边批注了两句。 “皇爷爷。”朱翊钧喊。 “……” “皇爷爷,”朱翊钧轻扯他的常服,“我来了!” 嘉靖低头看他一眼:“小钧儿来了。” 朱翊钧趴在他腿上:“你别看它了,你看看我呀。” 嘉靖放下那两封进表,把他抱起来:“好好,让朕看看你。” 他果真仔细打量起朱翊钧,然后评价道:“嗯,和昨日并无两样。” “有的。” “哦?”嘉靖没看出来,“你说说,哪里不一样了?” 朱翊钧摸摸他的胡子:“我昨天回去,又背了两篇文章。” 嘉靖随口问道:“是《论语》还是《道德经》?” “都不是。” 嘉靖问:“那是什么?” “我背给你听:臣谨按图牒,再纪道诠,乃知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 这两天,嘉靖把这两篇《进白鹿表》看了没有百遍也有好几十遍,这个开头他太熟悉了。 昨天小家伙吵着要这两篇进表,他还以为捣乱,让黄锦给他誊抄一份,把他打发走了。 临走之前,他说今日还来。 原来是拿回去偷偷背诵下来,今日过来给他这么大个惊喜。 “……觅草通灵,益感百神之集,衔芝候辇,长迎万岁之游。” 听小孙儿一字不落的背出那些溢美之词,可把嘉靖高兴坏了,感觉自己离成仙又近了一步。 不成仙也没关系,活得更长久一些,看着他的小钧儿长大。 这篇文章是好,字也写得好,但没有他的小钧儿背出来好。 小家伙背完了,坐在那里等表扬。 嘉靖将他抱起来,直接让他坐在了桌面上,双手捧着他的小脸搓了搓:“背得好!皇爷爷喜欢。” 朱翊钧睁着大眼睛问他:“皇爷爷,我有没有背错呀?” “没有,”嘉靖捧着他的小脸拍了拍,“一个字都没错。” “皇爷爷要赏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朱翊钧想了想:“皇爷爷以后不许说我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都不懂。” 他得意的扬了扬下巴:“我虽然不识字,但我也能背下来呀。” 竟然还有人对嘉靖说“不许”两个字,但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乐坏了。 “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又捏了捏他的小脸,“你本来就不识字,还不叫人说。” 小家伙嘟嘴:“等我长大,就识字了。” 嘉靖摸摸他的头:“那朕就给你挑个天底下最好的老师。” 朱翊钧歪头:“老师?” “没错,教你识字的老师。” “不用!”朱翊钧一挥手,拒绝了。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等我长大,就识字了。” “哈哈哈!”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又把嘉靖逗乐了,原来他以为不用学,只要长成大人,就会自然而然的识字。 “皇爷爷说过,老师是叫我读书的。” 嘉靖将他抱下来:“读书,当然是从识字开始。” 朱翊钧周岁还不到两岁半,现在谈读书还为时尚早,至少也要等到他三岁。 但玉熙宫实在狭窄,并没有给他读书的地方。 于是,嘉靖便把严嵩、徐阶、袁炜三位内阁大臣叫来商议此事。 嘉靖只在孙儿面前,是个慈祥的爷爷,在大臣面前可不是:“朕刚搬来玉熙宫,只说暂住,可这一住就是两年多。” “各地年年天灾,国库入不敷出,朝廷没银子,朕也理解。” “玉熙宫虽然狭窄、光线不好,排水也不好,一到雨季,许多地方积水严重。” “但勉强也能住,毕竟朝廷和宫里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三大殿、安阳门都需要修缮。” “现在,这些地方该修的也已经修好了。” “世子年底虚岁就四岁了,是到了该开蒙读书的年纪。玉熙宫内,连一间像样的书房也没有。” “你们几个商量一下,想个解决的办法出来。” 三个人站在下面,各有各的想法。 袁炜靠写青词入内阁,前面是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首辅严嵩和次辅徐阶,内阁没有他说话的份儿,有什么决定,他听着便是。 徐阶也没说话,他在等严嵩这个首辅先开口。 嘉靖也看向严嵩:“严阁老,你先说说吧。” 严嵩是最懂迎合他的人,他想要什么,不用直接说出口,只要委婉的表达一下,严嵩就懂了。 严嵩脑子混混沌沌,有点没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皇上嫌弃玉熙宫这不好那不好。 既然光线昏暗,那就挑个采光好的;下雨积水,就选个排水好的;孩子要读书,没有书房,那就找个宽敞的宫殿。 能够同时满足以上条件的宫殿,眼下就有一个,挑个黄道吉日,嘉靖立刻就能搬进去。 于是,严嵩对嘉靖说道:“老臣以为,宽敞明亮,还不用担心积水的宫殿,眼下就有一座。” 听到这话,嘉靖肉眼可见的不满意,脸色阴沉下来。但还是问道:“你说的是哪里?” 自从老婆死后,严嵩的精神状态就愈发不对劲儿。再加上儿子不能时刻在身边给他出谋划策。严世蕃沉迷酒色,他送回家的消息,每每要等到儿子在床上办完事才能看到,耽误了不少事情。 严嵩是真的已经非常苍老了,八十四岁的年纪,很难让他思维敏捷,迅速做出判断和应对。 他根本没注意到嘉靖脸色已经不好了,还继续真诚的给嘉靖选地方:“南城。” “!!!” 不光嘉靖震惊,就连旁边的徐阶和袁炜都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万万没想到,他能把这个地方找出来,并且推荐嘉靖搬过去。 南城,那是什么地方,那地方在一百年前,是嘉靖的太爷爷居住过的地方,又称南宫。 正统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镇受太监王振鼓动,怀揣着“天子守国门”的理想,御驾亲征。 奈何没有他爹和他太爷爷的本领,被瓦刺俘虏,后世称“土木堡之变”。 后来,瓦刺发现在他身上捞不着好处,还得好吃好喝养着他,于是只能把他放了。 当时正是景泰元年,也就是他弟弟朱祁钰接班当皇帝的第二年。 朱祁钰龙椅还没坐热,太上皇回来了。一国不容二帝,把人关在南宫,锁了七年。又是大门上锁灌铅,又是加派锦衣卫严密看管,连食物都只能通过小洞递入。 现在严嵩建议嘉靖搬去南城是什么意思?自己高门大院好吃好喝安享晚年,打算把皇上软禁起来? 他要不是疯了,就是在故意恶心嘉靖。 严嵩当然没疯,现在严世蕃在家守孝,赵文华死了,远在南直隶治理黄河的朱衡升任工部尚书。 朱衡不是严氏一党,工部现在也不是他严家做主,皇上要修宫殿,他严家又捞不着好处,当然是能拖就拖,玉熙宫住不下,那就搬去南城住着。 震惊过后,嘉靖简直怒不可遏。手边逮着什么砸什么。 从欧阳必进的事情、到百花仙酒、进献金丹、再到他的干儿子赵文华侵吞十几万两军饷……以上种种,嘉靖早就对他厌烦了。 徐阶静立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忍辱负重折服十几年,等待的就是一个机会。一个获取嘉靖的信任,彻底搬倒严嵩的机会。 他曾为了入阁,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做小妾,也在看到嘉靖将五色芝交给严嵩炼丹时,跪在嘉靖跟前,违心地说自己愿意为皇上炼丹。 此时,他又站了出来:“臣记得修缮三大殿之后还有一些余下的木料,可以用来修缮万寿宫。” 嘉靖问他:“什么时候能修好?” 徐阶飞快在心里琢磨,严嵩说得也没错,万寿宫损毁严重,确实没有足够的木材将整个建筑群翻修一遍,但把主要的宫殿修一修,让皇上祖孙两人住进去,问题不大。 世子腊月生的,读书怎么也要等到明年开春。只要保证在那之前,修好便是。 嘉靖听了很满意,这事儿就交给了徐阶和他的儿子徐璠去办。 走出玉熙宫,严嵩知道自己完了。于是,他找到徐阶,请他到家里吃个便饭。 他有什么目的,徐阶心知肚明,但还是去了。 果然,饭吃了一半,严嵩跪下给徐阶磕头,说自己死了不要紧,一家老小,就拜托徐大人多多照顾。 在很多年前,时任内阁首辅夏言,手握严嵩贪赃枉法的证据,后者登门,跪地求饶,痛哭流涕。 夏言感念他们是江西同乡,饶了他这一次。 没过几年,严嵩与嘉靖乳母之子,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的陆柄串通,诬陷夏言勾结边关将领,收受贿赂、战败不报、贪墨军饷。 夏言成为明朝第一个,被西市斩首的内阁首辅。 徐阶若是答应了严嵩,那么很快,他就是下一个夏言。 他忍了这么久,是要给夏言报仇,不是重蹈覆辙。 徐阶曾经骂过夏言,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情。后来,嘉靖立当时的二皇子为皇太子,为东宫选拔僚属。夏言秉持公正,推举了徐阶。 徐阶心里清楚,严嵩只是失去了嘉靖的信任,离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自己任重而道远。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很快,进入春末夏初时节。太液池岸边的杨柳长得郁郁葱葱。垂下的柳枝尖儿随风摇曳,轻点在水面,荡开圈圈涟漪。 朱翊钧坐在池边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个馒头,一点一点掰下来丢水里,投喂锦鲤。引来好大一条黑色大鱼,把其他小鱼挤到一边,自己独享美食。 朱翊钧叉腰,怒道:“你走开,到那边去!” 那鱼非但没走,还有些得意忘形,竟然游到岸边,朝他张着嘴,等投喂。 朱翊钧咽了咽口水:“把你吃掉!” 那大鲤鱼迟迟等不来吃的,吐了几个泡泡,甩着鱼尾游走了。 朱翊钧又往水里丢馒头渣,看五彩缤纷的小鱼抢食。跟他们说话:“小黄,你已经吃了两块了。” “这一团,留给小红。” “小橘和小花,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呀……” 冯保十分好奇,太液池中几百条锦鲤,他是怎么分辨的? 于是上前讨教:“殿下,这里有十几条红的,哪一条是你的小红?” 朱翊钧随手一指:“就是那条。” 冯保仔细看了看,没觉得那条有什么特别:“为什么是那条?” “因为它是红的。” “……” 冯保又指着旁边那条:“这条也是红的,它也叫小红吗?” “不,它叫小花。” “诶?”冯保懵了,“它怎么叫小花?” 朱翊钧指着鱼尾的位置:“黑的。” 冯保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才发现那鱼尾下方果然有一块黑色的。 这小家伙,观察得可真是仔细。 手里的馒头喂完了,朱翊钧拍了拍手站起来。一阵微风吹过,带来阵阵荷香。 池中的荷花碧叶连天,晶莹的露水在上面滚来滚去,花苞饱满粉嫩,将开未开。 其中有一朵,被风吹得垂了头,看起来触手可及。 朱翊钧伸手去抓,没抓着,身体因为惯性前倾。冯保在他身后,早有准备,将他拦腰抱住,任他如何挣扎,也不松开。 “大伴~”小家伙又软软糯糯撒娇,必有所求,“我想要!” 不用问,他是想要荷花。 只要小家伙不是要亲自去采,都好说。 冯保招了招手,旁边几个太监过来,沿着池边,帮小皇孙采了几朵荷花,都是娇艳欲滴的花骨朵,白的、粉的、黄的……拿回去插在瓶子里,明日就能盛开。 临近中午,日头开始毒辣。冯保对朱翊钧说道:“小主子,咱们回吧。” 小家伙还没玩够,站在那里不肯走:“可是,我还想去看小白。” 他说的小白就是胡宗宪进献的那只白鹿,养在万岁山下,有专人照顾。 朱翊钧隔三差五就要过去看看,那白鹿高冷得很,谁都不搭理,只允许这人类幼崽靠近,比霜眉还有脾气。 但朱翊钧却说:“它很可怜的。” 冯保不懂:“此话怎讲?” 朱翊钧说:“没有小鹿和它玩。” “有没有可能……是它不合群。” “不是!”朱翊钧非常肯定,“就是别的小鹿不跟它玩,我去的时候,它才开心。” 冯保思考了一下,他说的好像也对。除了南北极,自然界中的白色动物通常不会受同伴喜欢,因为他们容易暴露目标,引来天敌。 但让冯保惊讶的是,朱翊钧那么小,才两岁半,他竟然能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并且能感知到动物的情绪。 这也太厉害了。 冯保哄他:“不如,等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咱们再去吧,那时候凉快。” 朱翊钧小朋友一向是个听劝的好孩子,乖乖地点头:“那好吧,我们回去把花插起来。” 他抱着荷花一蹦一跳的走在前面,太监们跟在他的身后。 走到一片空地的时候,小家伙忽然停了下来。 在他的正前方,迎面走来一个身着青袍的年轻官员。 这儿距离内阁入值的无逸殿不远,偶遇大臣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他身上的常服。 明朝官员,大多时候穿常服当差,文官一至四品着绯袍,五至七品着青袍。 从胸前补子所绘的彪来看,这位应该是个六品文官。 朱翊钧在玉熙宫的正殿内,没少见过朝臣,但也只见过穿红袍的。 在这里,六品官员可不多见。 因为衣袍颜色,朱翊钧又多看了一眼,仰着头,视线从他常服的补子,移到他的脸上。歪着头看了又看,在那人走近的时候,朱翊钧忽然“哇”了一声:“真好看呀!” 这个穿青袍的比那些穿红袍的都好看,是朱翊钧见过的大臣中最好看的。 他是皇长孙、王世子,对方见他走来便停住脚步,往旁边让了让:“殿下请。” 朱翊钧走到对方跟前,也停了下来,歪着脑袋从各个方向、各个角度打量人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又新奇,又开心。 小皇孙年幼,尚不经事,接人待物全凭眼缘,看到长得好看的,他都喜欢。看到严世蕃那样的,就想把他赶走。 他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他。 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头上戴一顶特制的银冠,穿一身月白长衫,外面罩了件淡青色轻纱,下摆绣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从莲花池边走来,宛如刚刚化作人形的莲花童子一般。 他身上的衣衫,应是早上出门时穿的,还未来得及更换。 像他这样隆宠至极的贵人,衣服上的刺绣也跟时辰有关。清晨是荷花含苞待放的时候,中午则换上荷花盛放的样子,到了傍晚时分,荷花又会呈现微微合拢的状态。 在炎热的夏季,一日之中,换了三套衣服,却叫人察觉不出。 朱翊钧没走,那人也不好撇下他离开,便身姿挺拔的站在原地。 朱翊钧围着他转了好几圈,仰起头冲着人家咧嘴笑:“你是谁呀?” 朱翊钧小朋友的社交,也全靠一张脸。精致的不似凡人的小娃娃,谁看了不喜欢? 只要他主动笑着跟人讲话,别人都会热情的回应。 然而这一次,那人站在原地,并没有显得多么热情,依旧身姿笔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清朗的报出自己的名字:“臣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噢~”听到这个名字,朱翊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又赞扬了他一句,“你长得真好看,比皇爷爷每天见的那些大臣都好看。” “……” 张居正这个名字,虽然对现在的朱翊钧来说,很陌生。但他身后的冯保却深受震撼。心中激动不已,大抵和粉丝突然见到偶像的心情差不多。 六品官能出入内阁的本就不多,即便有,那也只能从翰林中寻找。在翰林中,能有这等容貌气度的更是凤毛菱角。 冯保本应该猜到他是谁,但没在意。回想起来,确实有些不符合他认知的地方——年龄不对。 这位张大人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但他印象中,这个时候,张居正应该三十多了。 回头一想,超出他认知的事情多了,朱翊钧都进宫伴驾,并且还敢扔了嘉靖的金丹,他已经足够震撼了。 现在看到年轻近十岁的张居正,也不感觉奇怪,反而认为这很好。 真的很好。 或许在历史长河中一些意难平,就是要去到另一个时空,才能圆满。 和朱翊钧的好奇、热情相比,张居正就显得十分内敛和克制。 无论眼前这个孩子说什么,他的反应都是淡淡的。 朱翊钧虽然年纪小,但情感方面却很敏锐。他感觉到了眼前这位长得十分好看的张大人对他的态度,和别人不一样。 于是,他退后一步,但还是没打算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荷花,先抽出一朵黄色的,想了想又觉得不好,又抽出一朵粉色的。看一眼张居正的常服,果然粉色和青袍比较配。 朱翊钧举起手里的荷花,递到张居正跟前:“送给你。” “……” 张居正垂眸看着他,若有所思。并没有抬手去接那朵荷花。 两个人忽然僵持住了。 片刻之后,冯保在心里叹一口,走上前:“张大人,殿下给你的,你就收了罢。” 朱翊钧又把荷花往前递了递:“你不喜欢吗?” “你喜欢别的颜色?” “……” 张居正暗自叹一口气,接过那朵荷花:“多谢殿下。” 他接了荷花,朱翊钧就高兴了。转身扑进冯保怀里:“我要回去吃饭啦~” 冯保将他抱起来,往玉熙宫走。张居正也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走了一段,他忽然没来由的想再看看那孩子,于是回过头去。 正在此时,朱翊钧也从冯保肩头探出头来,发现他在回头,开心的笑起来,又把头埋进冯保的肩颈,小短腿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那么可爱,那么纯真。 回去的路上,朱翊钧问冯保:“大伴,国子监是什么呀?” 冯保也不知道要如何给他解释,这个国家教育管理机构和最高学府的概念,简而言之:“是一个读书的地方。” 朱翊钧又问:“那国子监司业是什么呢?” “就是……”冯保想了想,“就是协助祭酒管理国子监事务的官。” 这个超出了朱翊钧的理解范围,但前面那句他听懂了,国子监和内书堂一样,都是读书的地方。 于是,小家伙问道:“那我可以去国子监读书吗?” “应该……”冯保笑了笑,“不可以。” 小家伙有些失望:“皇爷爷说让我读书,可是内书堂也不行,国子监也不可以。” 冯保心想:你这个文化程度去国子监,应该跟不上进度。 嘴上却安慰小家伙:“因为殿下是皇长孙,裕王世子,不用去别的地方读书,皇上自然会选拔最好的老师来为殿下讲学。” “那……那……” 小家伙开动脑筋,既然这位张大人是国子监的官员,国子监又是教人读书的地方,那张大人就是老师。 既然如此,朱翊钧又说:“那张大人可不可以做我的老师呀?” 这次冯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殿下想让这位张大人做你的老师吗?” 朱翊钧点点头:“想。” 冯保问:“为什么?” “因为……”小家伙在他怀里蹦了一下,“他长得好看呀!” “……” 冯保将他放下来:“咱们到了。” 正好,陈炬要出去寻他们:“怎么现在才回,太阳这么大,小心他中暑了。” 冯保说:“刚才路上遇到个人,小主子好奇,多看了一会儿。” 陈炬问道:“什么人?” “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哦。”听到这个名字,陈炬没什么反应,“张大人应该长得很好看吧?” “此话怎讲?” 陈炬笑了笑:“咱们小主子就喜欢长得好看的。” 朱翊钧把采来的荷花交给王安,要他取个好看的花瓶过来插上。 果然,小家伙什么都要挑好看的。 中午用了午膳,果然有一道清蒸鲜鱼,小家伙连吃了好几块,肚子上最嫩最肥美的肉。心满意足:“也不知道小黑是不是这个味道?” 冯保诧异道:“小黑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是呀。” 冯保说:“好朋友,为什么要吃它?” 小家伙嘿嘿的笑:“我吓吓它。” “……” 用了午膳,朱翊钧又小睡了一会儿。下午起来,睁开眼第一句话就对冯保说道:“大伴,我们可以去看小白了吗?” 果然,小朋友记性太好,有时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冯保上午已经答应过他了,说等到下午太阳落山,就带他去看小白,也不能食言。 好在毕竟是初夏,下午申时,太阳偏西,天气也便没有那么炎热。 虽然这一趟可不近,谁让小主子惦记他的另一位好朋友,只能陪他去。 可是,他们刚经过果园的时候,朱翊钧就停下了脚步。他指着树上问冯保:“大伴,那是什么呀?” 冯保看了一眼:“桃子。” “好吃吗?” 看管果园的太监插了句嘴:“回殿下,可甜了。” 听到可甜了,小家伙就有些蠢蠢欲动,咽了咽口水:“我能尝一个吗?” 太监又道:“桃子现在还没成熟,要等到下个月,熟了之后,会统一采摘送去玉熙宫,请皇上和殿下尝鲜。” “下个月呀~~”朱翊钧没有时间概念,问冯保,“下个月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就是……三十天之后。” 朱翊钧又问:“那很快吗?” 冯保转移他的注意力:“小主子,咱们回去吃樱桃吧,樱桃也很甜。” 樱桃已经过季了,前段时间朱翊钧吃了好多,有点吃腻了:“下个月就能吃桃子咯。” 于是,这件事情,就在小家伙心里记下了。 第二天,他就问冯保:“大伴,一个月到了吗?” “还没,这才一天。” “今天是一个月了吗?” “才两天。” “……” 这一等,桃子没吃上,却等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22 第 22 章 修改完了,不嫌麻烦的小…… 入夏之后没多久,裕王妃忽然病了,病得还不轻。几日卧床不起,只想见见儿子。 要换了前些年,裕王绝不敢跟他父皇提要求。但今时不同往日。 这一年多来,嘉靖对裕王虽然还是避而不见,但对他的态度却缓和了不少。 一开始只是将祭祀的事由交给他,后来重用他的几位侍讲老师:陈以勤、殷士儋、高拱等人都得到了高升。尤其是高拱,出任国子监祭酒,也就是张居正的顶头上司。 嘉靖重用裕王身边的人,目的不言而喻。在严氏父子逐渐式微之时,在亲爹的扶植下,属于裕王自己的势力悄然升起。 朝中这些大臣,一个个嗅觉灵敏,早就察觉到嘉靖对裕王态度的转变。此前无人问津的三皇子,现在也成了大家努力逢迎的对象,不管是同僚还是上级,都对他趋之若鹜。 裕王壮着担子给嘉靖上了一封奏疏,希望世子能回一趟王府,探望王妃。 递上这封奏疏之后,裕王心中又开始忐忑起来,生怕父皇不答应。不答应就算了,要是一怒之下,再也不让他见儿子,那可如何是好? 父子俩的关系才刚刚缓和,他可不想搞砸了。 这一年多来,外界盛传,嘉靖是因为宠爱小皇孙,他才父凭子贵,把他那个倒霉弟弟比下去一头,捞了个准太子的名声。 这可冤死裕王了,论资排辈,他现在就算是皇长子,东宫之位,本就是他的,是他爹攥在手里不肯给他而已。 裕王生性是个老实人,心里没底的时候,他就派人去向高师傅请教。 自从高拱离开之后,只要是王府的事情,无论大小,裕王都会派人去请教高老师。 高老师很快给了答复:“殿下不必太过忧虑,人伦之常、舐犊之情,陛下必不会阻拦。” 果然如高拱所料,嘉靖很快就准了裕王的请求,让朱翊钧第二天回去探望王妃,还特意恩准他在王府多住两日。 朱翊钧等了几天的桃子,没等到,反而等来了他要回王府去探望爹爹和娘亲的消息。 距离除夕夜的团聚已经过去了半年,平日里有那么多新鲜的、好玩的东西吸引朱翊钧的注意力,还不觉得,这一提起来,便勾起了他对母亲的思念。 头天晚上,小家伙就有些兴奋过了头:“我要给娘亲带好吃的桃子。” 冯保哄他睡觉,越哄越兴奋:“桃子还没成熟呢。” 朱翊钧躲在床幔后面,探出小脑袋:“成熟了。” 冯保给他算时间:“之前说要一个月,现在才过去七天。” 朱翊钧跺跺脚:“就是成熟了。” 冯保去拉他的小手:“夜深了,睡觉好不好?” “好。” 朱翊钧嘴上说着好,也乖乖地走过去躺下。可刚闭上眼没有片刻,又睁开来:“大伴,娘亲还认识我吗?” “当然。” “爹爹呢?” “认识的。” “那……” 冯保轻抚他的额头:“睡吧。” 朱翊钧闭上眼,冯保以为他要睡着了,小家伙忽的又睁开眼:“我还是想带桃子给娘亲尝尝。” “……” 冯保说:“我给小主子讲个睡前故事吧。” “这一年,小兔子种了许多玉米。每天浇水、除草。玉米刚长出幼苗……” “不要玉米,要桃子。” “……” 在冯保语气平缓的故事下,小家伙终于抵挡不住倦意,很快入睡。 第二日清晨,因为要回王府去探望娘亲和爹爹,朱翊钧早早的醒了,翻身起来,站在床沿:“大伴~” 昨晚比平时睡得晚一些,冯保以为他会多睡一会儿。听到他的呼喊才走进寝殿:“殿下这就醒了?” “醒了醒了,”朱翊钧举起手臂,原地踩着小碎步。 看他这架势,冯保真怕他又猝不及防来个飞扑,赶紧迈出一大步,来到床前,先摆好姿势护着他。 朱翊钧靠在他怀里:“换衣服~” 兴许是入夏之后气温越来越高,冯保替他脱下寝衣的时候,发现后背明显有汗水打湿的痕迹。 “殿下晚上很热吗?” 朱翊钧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很累。” “很累?” “嗯!”朱翊钧一边穿衣服一边嘿嘿的笑,“梦见爬树。” 冯保不解:“爬树做什么?” “摘桃子。” “……” 冯保替他换好衣服,用完早膳,朱翊钧擦擦嘴:“大伴,我们走吧。” 冯保笑道:“时辰还早,殿下别急。” 朱翊钧说:“我们去摘桃子吧。” “……” 他还是对桃子念念不忘,冯保叹一口气:“等咱们从王府回宫,或许就离吃桃子的时候不远了。” 朱翊钧却说:“现在就能吃桃子。” 冯保只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咱们今日要去王府,摘桃子就来不及了。”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妥协了:“那好吧。”他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红的,娘亲吃一口,肯定喜欢。” 原来不是孩子自己想吃,他是想给娘亲带回去。 他每次见娘亲都要准备礼物,上次是一束红梅,这次是桃子。 可惜桃子还未成熟。 “小主子,小主子!” 朱翊钧正往外走,迎面却进来个人,着急忙慌的,是王安。 朱翊钧差点跟他撞上,背着手,蹙着眉,摆出陈炬的语气说道:“你,稳重一点。” “哈?”冯保本是要过去拦着朱翊钧,却被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逗乐了,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 王安挠了挠头:“奴婢一时着急,还请殿下恕罪。” 殿下没打算恕他的罪,并且已经想好了惩罚的方式:“把《孟子-梁惠王章》抄写十遍。” 王安讪笑两声:“果园送了两篮子桃子过来。” “啊?!” 这一声惊讶不是朱翊钧发出来的,是旁边的冯保:“怎么回事?” 难不成皇家果园搞出了催熟剂这种高科技? 王安又说道:“听送果篮过来的太监说,有一株桃树,长在阳光最好的地方,果实比别的桃树成熟得都要快些。又大又红,饱满多汁,再过些时日就熟透了,现在是口感最好的时候。” “他们知道小主子这几日念着这一口,一大早采摘了最新鲜的送到玉熙宫。” “只有这两篮子,陛下吩咐都给小主子。” 朱翊钧挑了一个,正要动手去拿,看到毛茸茸又把手缩了回来:“我昨晚梦见了。” 王安由衷的赞叹:“小主子可真厉害,梦见什么就能有什么。” 这哪里是莲花化作仙童,这是锦鲤成了精。 有了桃子,就能带回王府送给娘亲。朱翊钧只会“嘿嘿”傻笑,才不会思考这是怎么回事。 况且,他每天都在做梦,成真的也就两三次而已。 王安问他:“小主子,两篮桃子咱们都带上吗?” “不!”朱翊钧摆了摆手,拿起其中一篮,“这个留给皇爷爷。” 所以,在出宫之前,他还专程去了趟正殿。 送出去的桃子,又送了一篮子回来,嘉靖抱着小孙儿,有些舍不得。 “要不,在王府少住两日,明儿就回来罢。” “嗯~”朱翊钧扭着身子表达拒绝,“多住两日。” 嘉靖捏捏他的小脸:“多住两日,你住得惯吗?” “住得惯!” “那就多住两日。”嘉靖搂着他,“早些回来。” 后面还有半句话,老皇帝一把岁数了,说不出口。 朱翊钧却问道:“皇爷爷,你会想我吗?” 想,当然想,他还没出宫,就开始想了。 但嘉靖就是不承认:“你不在,朕还清静些。” “嘻嘻~”小家伙靠在他怀里笑,“早些回来,我记住啦!” 嘉靖在他屁股上拍两巴掌:“去吧去吧,多陪陪你的母亲。” “好~” 嘉靖看了看,朱翊钧身边只跟着几个太监,他又觉得不放心,于是加派了两名锦衣卫跟着,贴身保护世子的安全。 裕王府距离紫禁城并不远,也算在皇城的辐射范围之内,刚出皇宫的时候,周围都是给皇家办事的衙门。再往外走出去好长一段,才来到热闹的大街上。 朱翊钧趴在窗户上往外张望,从流淌的金水河,到沿途的建筑,再到后来的街道,路过的行人,街边的小摊,越看越是新奇。 “大伴,这是什么呀?” 冯保顺着他的手望出去,那是一栋二层小楼,门口迎来送往,牌匾上写着“及萃楼”三个字:“这是酒楼。” 朱翊钧问:“酒楼是什么?” “就是吃饭的地方。” “好吃吗?” “不知道……” 朱翊钧又指向另一处:“那又是什么?” “药铺。” 朱翊钧抽了抽鼻子,深吸口气:“什么味道。” “包子铺。” “还有那个和那个……” “……” 小家伙问题太多了,冯保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也回答不上来。好在很快马车就驶入了一条安静的巷子,停在裕王府的大门口。 裕王早已亲自等候在那里,马车刚停下来,他就迫不及待的上前:“钧儿。” 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掀开帘子,随即脑袋就弹了出来,仰起头,一双大眼睛眨了眨,好像又有些陌生。 裕王本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看到儿子迷茫的神情,一瞬僵住。 也怪不得朱翊钧,一年半载见一面,这么大的孩子,想记住也难。 裕王又唤了一声:“钧儿,我是……” 他话音未落,朱翊钧已经站在了他的跟前:“你是我爹爹。” “……” 裕王愣了愣,原来他记得,孩子当然认识自己的父亲。 因为没有生活在一起,裕王对这个亲儿子的聪明程度并没有一个准确的认识。 但这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儿子回来了,还能在他身边住上几日。 他一把抱起朱翊钧,紧紧地搂在怀里。 几天来的等待和期盼,终于在这一刻得到满足。但在满足之余,又有些酸楚,想起上次金丹事件,儿子大病一场,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连见一面也不能。 思及此,裕王又差点又要落下泪来。 朱翊钧抬起小手,抹了抹他的眼角:“爹爹,你怎么又哭啦?” 这个“又”字让裕王有些惭愧,虽说父子俩半年未见,可朱翊钧这个两岁多的孩童尚且平静,他这个二十多岁的爹反而哭哭啼啼。 裕王搂着儿子笑笑:“爹爹这是高兴。” 朱翊钧说:“我也高兴。” “走吧,去见见你娘亲。” 裕王一抬头,看到马车周围还站着不少人。朱翊钧回一趟裕王府,身边不仅跟着好几名太监,竟然还有锦衣卫。 裕王的目光落到冯保身上,同上次在山前殿外一样,冯保者站在那里,微微颔首,并不与他对视。 在朱翊钧生病那些时日,裕王曾经想尽办法,托人给冯保送过银子,想要打听儿子的情况。 但神奇的是,他送去的银子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传话的人只捎来四个字——世子无恙。 这看起来很不给裕王面子,但裕王已经习惯了,这么多年,无论外臣、内臣真没几个人给他面子。 支撑他一路走过来,给予他宽慰的,不过高师傅一人而已。 朱翊钧被他爹抱着,左右看了看,问道:“娘亲呢?” “娘亲在房里。” “她为什么不来接我?” “她……身体不大好。” 朱翊钧皱起眉头,露出担忧的神色:“娘亲生病了吗?” 裕王点了点头。 小家伙急了:“我要见娘亲~” 裕王赶紧抱着他进了王府,一路往里走,穿过花园,来到王妃居住的院子。 刚进屋,朱翊钧就挣扎着从裕王怀里下来,自己一路往屋子里跑,边跑边喊:“娘亲,娘亲~” 王妃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听到儿子的声音,恍惚还有些不真实,问身边的宫女:“我听到了钧儿的声音。” 这时候朱翊钧已经跑进屋来,宫女赶紧扶她起身:“是世子殿下来了。” 王妃这几日一直昏沉着,清醒的时候少。裕王不敢肯定嘉靖一定肯让朱翊钧回来,怕让她空欢喜一场,也没告诉她。 现在看到儿子朝她奔来,王妃感觉就跟做梦一样。 母子俩每次见面都这么催人泪下,裕王立在一旁,又开始偷偷抹眼泪。 王妃捧着儿子的脸,看了又看。半年不见,似乎高了不少。 朱翊钧问:“娘亲,你怎么了呀?” 事情还要从朱翊钧扔了嘉靖的金丹说起,他大病一场。他的娘亲听到这个消息又惊又惧又担心,突然就病倒了。 王妃心里记挂着儿子,每日思虑过度,病势缠绵难遇,请了几位太医来看过,药也服了不少,却一直没有起色。 前些日子天气反复,吹了风受凉了,夜里高热不退,清晨起来又大汗淋漓,反复几次,身子愈发虚弱。看起来面唇苍白,形容憔悴,老了好几岁。 在孩子面前,王妃不想提这些。她只是捧着儿子的脸,说道:“娘亲太想你了。” 朱翊钧双手捧着脸,十分乖巧:“那娘亲多看看我,病就会好了吗?” 王妃点头:“会的。” 朱翊钧说:“我就在这里陪着娘亲,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这番话说得王妃心里暖融融的,母子连心,就算他们不能生活在一起,但心中总是记挂着彼此,也能感受到那份独特的思念。 “噢!”朱翊钧像是想起什么,“我有礼物要送给娘亲。” 王妃摸摸他的小脸:“这次又是什么花儿?” “不是花儿,是好吃的。” 朱翊钧往旁边看了一眼,冯保赶紧递上那一篮桃子:“这是万岁山果园的桃子。” “本来要等到一个月后才会成熟。” “可是桃子知道我要来看望娘亲,它自己就熟啦~” “真是一棵聪明又懂事的桃树。” 他一个人绘声绘色的把那棵素未谋面的桃树夸了一遍,那神态和语气,生动又可爱。旁边的宫女都没忍住,低头笑了笑。 小皇孙离开王府的时候,才刚满一岁。说话都只会简单的字词。没想到一年半不见,已经能说这么多话了。 这番话暖心又可爱,王妃本来眼含热泪,听他生动的描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更聪明懂事。” 听到娘亲的夸奖,小家伙扬了扬下巴,骄傲地说:“那当然。” 裕王走过来,坐在床边,摸摸儿子的脑袋:“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王妃陪着儿子玩了一会儿,终是有些体力不支,昏昏沉沉的闭上眼。 裕王赶紧牵起儿子的手站起来:“让你娘亲休息一会儿,跟爹爹出去罢。” 裕王府就那么大个地方,不管是房屋还是装饰都很朴素,和奢华一点不沾边。 桃子又大又新鲜,可惜王妃现在身子虚弱,连饭食都难以下咽,更别提吃别的。 朱翊钧带来的桃子,最终还是他第一个品尝。早上才新鲜采摘下来,汁水丰沛,口感极佳。 切好的桃子盛在白瓷盘中。朱翊钧坐在桌旁,自己拿着银签子,一口一块,吃得无比满足。 裕王的视线没有一刻离开过他,无论他做什么,哪怕是伸出手头舔一舔嘴唇都那么可爱。 朱翊钧抬起头,迎上他爹痴迷的目光。手里的动作一顿,本来要送进自己嘴里的一块桃肉,转了个方向,小手举高,递到了他爹嘴边。 “爹爹,你吃。” 裕王犹豫片刻,受不了儿子那真挚又纯真的目光,张嘴吃了。 不难看出来,能吃上一口儿子亲手喂的桃子,老父亲感动坏了。 朱翊钧没想到,一块桃子就把他爹激动成这样,有些心疼,伸手摸摸他的脸:“来,张嘴,再吃一块。” 裕王:“……” 朱翊钧催促道:“吃吧,还有好多。” “下次我给爹爹带别的。” “……” 裕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家伙误会他是馋那口桃子了。 没想到第二日,宫里就来了赏赐——两广进贡的新鲜荔枝。皇上知道小皇孙喜欢,立刻命人送来了裕王府。 裕王出宫建府十年,这可是头一遭,还是沾了儿子的光。 有了儿子的陪伴,王妃心情好了,病情也得到了缓解。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尽管有所好转,想要痊愈还须得一些时日。 每日上午王妃的精神最好,能陪着儿子玩一会儿,下午便有些昏沉,需要静养。 于是,朱翊钧便跟在裕王左右,同父亲一起玩耍。 裕王非常珍惜和儿子相处的时间,小家伙乖巧、可爱又懂事,他也没什么脾气,几乎对儿子有求必应。 这日下午,高拱要过来给裕王讲经。 裕王现在已经不需要每日上课,几位讲官也已经高升,只是在固定时间,过来讲述经典。 儿子在身边,裕王哪还有心思上课。若是陈以勤或者殷士詹,或许还能请二位师傅通融一下,今日就免了,换一日补上即可。 但今天来的是高拱,高师傅一向教学严谨,容不得丝毫懈怠,裕王对他更是尊敬有加。 高拱对于裕王而言,绝不仅仅只是讲官那么简单。出宫这年来,因为不受嘉靖喜欢,严嵩父子没少欺负他,景王这个弟弟就更别提了,该就蕃不去,赖在京城,联合严嵩父子,恨不得整死他。 裕王就在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度日如年,直到高拱出现。 是这位高师傅守在他的身边,除了给他讲学,传授他四书五经,还十年如一日的保护他、宽慰他、支持他。 从某种程度上说,高拱弥补了裕王在成长过程中,“父亲”这一重要角色的缺失。 而这位高师傅也是个狠人,无论严嵩和徐阶如何斗得你死我活,他只专心呆在王府教书,耐心的等待着老板上位。 裕王将儿子留在花园玩耍,自己去书房,等着高师傅来给他讲经。 王府的花园这么小,朱翊钧早就玩腻了。裕王前脚离开,他后脚就跟了上去,也来到书房。 裕王坐在书案后面,小家伙跑进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转了一圈,没什么新奇的,便又回到裕王身边,趴在他的腿上。 裕王低头,摸摸儿子的小脸,怎么看也看不够。这么漂亮的小娃娃,竟然是他生的,真是叫人欢喜。 “钧儿,”裕王看着儿子,满眼柔情,虽然十分不舍,却还是说道,“出去玩罢。” 朱翊钧转身欲要往外跑,走廊却传来脚步声。窗户上映出一个昂首阔步的身影,眨眼间就走到了门口。 不知怎么的,朱翊钧没再往外跑,而是转过身来,一弯腰,钻进了书案下面。 “钧儿……”裕王正要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高拱走到门口那一刻,桌布放下,书房内风平浪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裕王尴尬的神色。 “!!!” 一向谨小慎微的裕王,活了这么大,从未干过如此出阁的事情。 此时,他知道应该把儿子叫出来,斥责他两句,让他到外面去玩。可高拱已经走进了进来,站在书房中央向自己行礼。 “殿下,殿下!” “额……”裕王回过神来,赶紧站起来,也向高拱回了一礼,“高师傅,开始罢。”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修也,尊贤也,亲亲也,敬也,体群也,庶民也,来百也,柔远也,怀诸候也……” 书案下面只有方寸大的地方,四周被桌布罩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根本待不住。 裕王心中也是忐忑不安,心里记挂着孩子,对于高拱说的内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也听不进去。 不一会儿,朱翊钧就爬到了书案另一边,偷偷掀开桌布一角,往外张望。 高拱穿一身绯色常服,身姿笔挺,神情肃穆。就算是个孩子,看他一眼,也知道,这位老师不好惹。 高拱又往前迈了一步,视线从墙上的孔子画像往下移。桌下藏着的小家伙生怕被发现,赶紧放下桌布,缩了回去。 “修则道,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昆弟不怨,敬则不眩……” 朱翊钧趴在桌下,陪他爹上了一回儿课,很快又待不住了,偷偷掀开桌布一脚,看到他爹的靴子和衣摆,伸出小手,拽了一下。 裕王上半身坐得笔直,不动声色的冲着儿子摆了摆手,希望他能安静一点。 小家伙觉得好玩,又拽了一下。这个角度,高拱发现不了他,于是,他从桌子下面探出半个身子,吸了口气——里面太闷了。 裕王实在没忍住,趁着高拱转身的时候,低头看了儿子一眼。 父子俩一个低头,一个仰着头,从这个角度看,由于光线原因,朱翊钧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里面闪烁着细碎的光泽,仿佛漫天星子都落入了他的眸中。 裕王心里又开始骄傲——我儿子真可爱。 “体群则之报礼重,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则财,柔远则四归之,怀诸候则天下畏之。” 裕王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担心他蹲在那里太累,让他紧靠在自己腿上。 “裕王殿下!” 高拱的声音又低又沉,即便面对亲王,甚至是未来的帝王,仍是保持着老师的威严。 裕王暗自叹一口气,站起来:“高师傅。” 高拱此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出来,裕王并不专心,一直在走神。 “殿下似乎有心事。” 裕王说:“此前向高师傅提过,世子回了裕王府。” 高拱点了点头,正要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裕王却说道:“钧儿,你出来罢。” 于是,在高拱震惊的目光中,一个稚童从书案后站了起来。 “这……”高拱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很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讲经是一件认真而严肃的事情。在孔圣人的画像前,容不下半分儿戏。 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桌子下面藏着一个孩子。 看这孩子的容貌和衣着就不难猜到他的身份。年仅两岁半的裕王世子——朱翊钧。 朱翊钧站在父王身旁,也在认真的打量高拱。 高拱也看着他,尽管只是个不满三岁的孩子,站在那里却一点也不怯场。果然是在皇上跟前都敢发脾气,扔金丹,骂严嵩是坏人的主。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某些特质是与生俱来的。 高拱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在朝中不与任何人结交,既不偏向严嵩,也不偏向徐阶,甚至连同为裕王讲官的陈以勤和殷士詹都与他没有半分交情。 严嵩当上首辅,靠的是拍嘉靖马屁。徐阶想上位,一心一意要斗倒严嵩。 他的目标与他们一直,但手段不一样——他尽心尽力辅佐裕王,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裕王登上大统,自己位极人臣。 所以,裕王就是他政治生涯的唯一指望。 严世蕃曾经找到他,问:“我听说裕王对我的父亲有些不满,这也是为什么?” 他没问是不是,而是问为什么,显然就是给裕王和高拱挖了个坑,只等他往下跳,将他们置于死地。 此时正是严嵩得宠之时,如果高拱顺着严世蕃的话说裕王有什么不满,很快就会传到嘉靖耳朵了。 你爹信任的首辅,你凭什么不满?皇帝让你来当,首辅让你来选? 但高拱用自己的智慧保住了裕王,顾左右而言他:“国本久已决定了。裕王殿下的讳字,从后从土,是土地之主,这是皇上赐名的意思。亲王讲官,旧例只有检讨,但是裕王讲官,兼用编修。和其余诸府不同,这是首辅的意思。殿下常说唯有首辅才算社稷之臣,请问不满的话从何而来?” 裕王也不想让高师傅为难,更不愿师傅对他失望。他又暗自叹一口气:“钧儿年幼,他什么都不懂。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过溺爱,让高师傅见笑了。” 朱翊钧注意到高拱神色不好看,也感受到了他爹的羞愧和为难。于是,主动站出来说道:“因为你突然出现在门口,我害怕,所以躲进去了,不怪我爹爹。” 他嘴上说着害怕,其实表现得一点也不害怕。 他连嘉靖都不怕,何况高拱。 但裕王着实没想到,儿子竟然会主动站出来维护他。 “……” 书房忽然安静下来,高拱没说话。裕王也不知道他什么想法,也只好站在原地。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又说道:“你刚才讲的,我都记下了,我背给你听,你不要怪我爹爹。” 这话倒是让高拱有些意外:“殿下此话怎讲?”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修也,尊贤也,亲亲也,敬也,体群也,庶民也,来百也,柔远也,怀诸候也。 修则道,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昆弟不怨,敬则不眩,体群则之报礼重,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则财,柔远则四归之,怀诸候则天下畏之。” “……” 这是高拱刚才给裕王讲的那一段《中庸》,但并不是一整段照着念诵,其中穿插着许多对文章的阐释和理解。 想不到,这躲在书案下的小世子,只听了一遍,竟然能完全背诵下来。 裕王更是惊讶,他不在宫中,所以从不知道他儿子竟然有这样的本领,不管什么,凡是听一遍,就能记住。 朱翊钧看他们都不说话,于是又问了一句:“我有没有背错?” 这时候,高拱才缓和了神情:“殿下所背一字不差。” 朱翊钧这就放心了,他点点头:“那我去别处玩,你不要再生我爹爹的气。” “……” 听了他的话,高拱哪里还会生气。就冲这位小世子,他就敢下定论,自己当年孤注一掷的选择是正确的。 小家伙说完就出了书房,不再打扰他们。 王府呆着实在没意思,他在宫里关着,在裕王府也关着。再有两天,他又要回宫了,还得继续关着。 来的时候,马车经过熙攘的街道,他看到了一个皇宫以外的世界。 原来街上有那么多人,男女老幼,大家穿的衣服都不一样。街道两旁有那么多商铺,卖什么的都有。还有那个及萃楼,大伴说里面有好吃的,他也想去尝尝。 此时,裕王走了过来。看到他皱起眉头,若有所思:“钧儿,在想什么?” “爹爹,”朱翊钧拉着裕王的手,“我想出去玩。” “出去玩?”裕王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要去前厅?” 朱翊钧摇头:“去街上。” “街上……” 这听起来并不是个过分的要求,如果朱翊钧只是个长在王府的世子,他带着儿子上街,岂不是说走就走。 可朱翊钧不是,他养在内廷,从小由嘉靖抚养。关于儿子的一切,他这个父亲没有决定权。 裕王低下头,对上儿子渴求的目光。小家伙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可以吗?” “不可以”这三个字,裕王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他犹豫片刻,就在近处走走,也不要紧吧。 于是,捏了捏儿子的脸蛋儿:“去换身衣服罢,爹爹带你去买果饼。” 朱翊钧问:“果饼是什么?我没听过。” 裕王说:“一种宫里没有的点心,爹爹带你去买。” 点心是朱翊钧喜欢的,父子俩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可还没走到太大门口,太监和锦衣卫全都跟了上来。 父子带着儿子上街一趟,何至于这么多人跟着。走出去目标更明显,裕王更不自在。 裕王说道:“果饼铺此去不远,你们不必跟着了。” 他说不必跟着,冯保却放心不下。虽然人家是亲爹,带儿子逛街,很正常的事情。 关键他也不想和裕王对着干,人家可是未来的皇帝,跟皇帝作对,他又不是活腻了。 朱翊钧在旁边催促:“爹爹走吧,我都等不及了。” 于是,冯保提出个折中的办法:“裕王尽管带着世子出门,其他人远远跟着,绝不打扰。”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裕王同意了。:,,. 23第 23 章 果饼铺确实有远, 裕就牵去手到走出巷到,拐下东长安大街,再往前走爹段就到小。 长安大街可热闹小, 周围有仅有宽阔裕商铺, 还有各式各样裕小摊。 大爹路走过想,看得好要过小朋友眼花缭乱。小脑袋转想转去,看有过想, 根本看有过想。 没总那被周围裕新奇小玩意手绊住脚步也“爹爹,我想要大里。” “先买果饼。” “那里我也想要。” “回想再买。” “爹爹……” 没想要裕太多小, 根本数有过想。裕就干脆将没拎起想,抱去没往前走。 终于有用自己走路小,好要过靠说爹爹肩头, 可以专心张望沿途裕琳琅满目裕商品。 没说东张西望,路下裕行都也纷纷向没投想目光。大那谁家年画手里裕小娃娃跑出想小? 说路都惊叹裕目光中,裕就就如同大街下最普通裕爹位父亲, 抱去手到,走说京城最繁华裕大街下。 大条街没走过无数次, 从未有哪爹次,如今日大般,发自内心裕欢喜。 穿过东长安大街, 想到勾阑胡同。有远处就那裕就经常光顾裕那家果饼铺。 没买小爹盒, 掏出银到付钱。有难看出, 没那大里裕熟客,老板都混小里眼熟, 爹里劲手夸没怀里砸并到也“我说大条街卖小几十年果饼,头爹次见去大般模样砸并到,漂亮, 真那太漂亮小!” 裕就主动跟都炫耀也“大那我手到。” 老板二话有说多加小两里果饼,裕就推辞,店家往好要过怀里塞也“给孩到裕。” 边下卖驴肉汤裕老板又探里脑袋过想凑热闹也“那些达官贵都家裕公到哥也没有长大么好看裕。” 右边卖馄饨竖起大拇指也“玄都观太下老君旁边那童手也有如没。” 眼看围过想裕都越想越多,甚至有都想要伸手捏捏好要过裕小脸蛋手,裕就赶紧护去手到离开。 没爹走,身后太监和锦衣卫便有动声色裕隔开小想要跟下去裕都群。 好要过靠说裕就肩下,问道也“我们现说那往回走吗?” “那。” 好要过立刻指去旁边小摊下裕纸风车也“我要大里。” “大里我也要。” “那里,那里,还有那里……” “我全都要!” 有爹会手,没左手风车,右手糖葫芦,还有糖都、空竹、兔到灯、有倒翁、小木剑、还有爹里陶瓷做裕小鸭到形状裕口哨。 裕就也拿有小大么多,幸好出门裕时候,没采纳小冯保裕提议,后面跟去爹群帮手,帮小世到拎东西。 没们路过爹里茶铺裕时候,突然醒木爹响,好要过惊小爹下,回过头想,看到茶铺中间有里老都说说书也“总揽天下奇货异宝,尽入其家。富超天府,巨富之首。没家豪仆、谋客,家资也有亿万。” “百姓贫穷,盗贼并起,原由就说其中。” “朝廷有如没富。” “粉黛之女,列屋而居。衣服皆绣龙凤图案,装饰全那珠玉珍宝。铺设象严氩,围起金丝帐,朝歌夜弦,淫乐无度。” “朝廷有如没乐。” “……” 没头没尾裕听小大么爹段,也有知道那杜撰裕哪朝哪代裕话本。 好要过听有懂,小圆脸爹鼓爹鼓裕吹纸风车,自得其乐。 裕就却面色爹沉,虽名字对有下,但严氏父到裕贪腐之名早已传播到大明就朝裕每里角落。 现说父到俩裕权势大有如前,说书都改名换姓,假托爹里有存说裕朝代,也敢将没家裕事编成话本出想说小。 看想严氏父到早点倒台也那民心所向。 故事那编裕,下面裕内容没什么关系,也有好听。裕就便带去手到回家去。 好要过咬有动糖葫芦,只能舔舔下面裕冰糖也“街下太好玩小,明天还想。” “……” 裕就也有需要天天买果饼,哪手能天天带没下街。 夜里睡觉裕时候,好要过还对下街玩耍念念有忘也“街下真好玩。” “好多玩具。” “还有好吃裕。” “真热闹啊。” 冯保轻拍没裕肚到,哄没睡觉也“你见到裕,天到脚下,最繁华裕爹条大街。” “但没裕繁荣有能代表大明裕全貌。” “大明疆土幅员辽阔,北国裕雪,大漠雄浑,江南婉约,蜀地奇险……” “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睹青天而攀白日。” “当然,大些对你而言,都太有切实际。” 大时候,好要过早已闭下眼,呼呼大睡。 冯保看去没裕睡颜,若有所思。 当皇帝太有容易小,尤其那没大样裕小皇帝。 太祖好元璋、成祖好棣,都家裕江山那实实说说打下想,有大里实力皇权独揽,无可厚非。 再往后,皇位都那从老爹手中继承想裕。大些小皇帝自幼生长说皇宫大内,与整里天下比起想,皇城也有过那方寸之地,身边想想去去总那那几里大臣和太监。 大样裕皇帝,早就已经脱离小凡间,却要没做天下裕决断,实说也那难为没小。 英宗效仿先辈“天到守国门”,那愚蠢,武宗走出皇城,回到真实裕世界,那荒唐。没们中间还有里孝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三十多岁就把自己累死小。 嘉靖将高度集权玩到小极致,却把整里帝国推向崩溃裕边缘,穆宗沉湎声色,进爹步掏空国库……大坑爹里接去爹里,凭张居正爹都,根本填有过想。 冯保伸出手指,说那粉嫩软弹裕脸蛋下轻轻戳小爹下也“希望,你能改变大爹切。” 当天晚下,嘉靖就知道裕就带去好要过下街裕事情,但也没说什么。 连好要过那里小嫉也背过《论语·为政》,说也“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有惑,五十而知天命。” 即便那帝就,活到大里年纪,也渐渐意识到,许多事情非都力所能支配。 年轻时,没打压太监,拿捏群臣,把没们当做提线木偶,试图将天下权柄攥于自己爹都手中。 到现说,没隐隐有小预感,有些事情大势所趋,即便那帝就,也改变有小。 每天下午陪去就妃说说笑笑。没那里开心果,聊天、背诗,哪怕只那趴说娘亲怀里撒娇,就妃心里跟喝小蜜爹样甜,整里屋到都那欢声笑语。 宫女端想煎好裕药,就妃正搂去手到说话,小嫉说没怀里撒娇,就妃舍有得放开没,便吩咐道也“放边下吧,爹会手再喝。” 宫女说也“爹会手该凉小。” 好要过说道也“娘亲,我学小新裕诗词,你想听吗?” “当然想!” 好要过说也“那你先把药喝小。” 宫女赶紧递过药碗,大次就妃并有拒绝,仰头便忍去那股到苦味咽小下去。 旁边有里小碟到,放去蜜饯。好要过立刻取小爹颗送到就妃嘴边。 就妃就去没裕手含小那颗蜜饯,好要过爹脸期待裕问也“甜吗?” “你喂给娘亲裕,那天底下最甜裕蜜饯。” “那我也尝尝。”没又拿起爹颗,放进小自己嘴里,咂咂嘴,“甜~” 就妃问没也“你学小首什么诗?” “昔日龌龊有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爹日看尽长坝楔。” 就妃捧去没裕脸,问也“大那谁教你裕?” “大伴。” “你知道那什么意思吗?” 好要过歪去头想小想也“大伴说,大里都四十多岁考下进士,没很高兴。” 没想小想又说道也“长安裕花手好看吗?比御花园裕还好看?” 就妃摇小摇头,表示自己也有知道。但她知道,没手到大爹生,于大些美景无缘。 若没为君,就得说宫墙内呆爹辈到,若没为就,封地就那没此生裕归属。 下午就妃要静养,好要过有打扰她休息,自己乖乖地到别处玩。 没也没什么好玩裕,拉去就安说花园里捉迷藏。 好要过说就府住小四天,嘉靖也没催没回宫。裕就下疏想让世到再住三日,嘉靖也同意小。 天气渐渐热起想,有小手到裕陪伴就妃裕身体也比之前好小许多,甚至可以下床走动,带去手到说花园里转转。 就妃摸摸手到裕头,要那没能爹直陪说自己身边就好小。 可那,住裕时间长小,小嫉那股新鲜劲手爹过,就有些待有住。 爹想,就府裕确小小些,没有西苑玩得自说。二想,出宫好几天,没也有些想念皇爷爷小。 能让没说就府住下大几日,却没朝去要回宫,除小想要多陪陪娘亲之外,没还有爹里心愿。 裕就说前厅与就府詹事议事,好要过说门外,扒去门框探里脑袋往里张望。 裕就爹抬眸,就对下小那双亮闪闪裕大眼睛。詹事汇报完事情,便退小下去。 裕就大才朝门口招招手也“过手,到爹爹大里想。” 好要过跑到没跟前,去拉没裕手也“爹爹~” 裕就摸摸没裕头也“怎么小?” 好要过问小里让没意想有到裕问题也“果饼吃完小吗?” 裕就没反应过想也“怎么小?” 好要过又说也“没吃完,我帮你吃。” “哈哈哈!”裕就以为那手到馋小,“想吃爹爹让都去多买些回想就那。” 没手到生长说宫中,并且那由嘉靖亲自抚育,吃穿用度全都那御用监安排,说都话就那,就那从皇下那手分出想裕。天底下最好裕没都吃过,都穿过,都用过。 民间大些东西,没也就吃里新鲜,多吃两口就没兴趣小。 没爹有懂没说说什么,小嫉记得跺脚也“要爹爹带我去买。” 裕就恍然大悟,原想小嫉大那想下街去玩。 明日没就该回宫小,大点手心愿,做父亲裕无论如何也该满足。 裕就将手到抱起想,捏捏没裕小脸也“走,换衣服,买果饼去!” 好要过挥舞去小拳头也“走喽,走喽~~” 依旧那父到俩走说前面,锦衣卫和太监有远有近裕坠说附近,保护世到裕安全。 刚拐下长安大街,裕就往东走,好要过却拉去没走向反方向也“爹爹,大边。” 裕就说也“果饼铺说东边。” 好要过却说也“那边去过小,大边没去过。” 没裕目裕本就有那买果饼,没那要下街看热闹。 裕就便从善如流裕跟去没往西边走也“那咱们今日去西边逛逛。” 西边和东边爹样热闹,沿街都那商铺和小摊,四周叫卖声此起彼伏。 前面有远处有爹块空地,里三层外三层围小好多都,敲锣打鼓,此起彼伏裕叫好声,好有热闹。 好要过拉去没爹下前凑热闹,可那以没裕身高,就算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穿去各种衣裳裕都影晃动。 “看有到!”好要过冲去裕就举起双臂,“爹爹抱~” 裕就让没转小半圈,从后面将都举起想,让手到坐说自己肩头。 好要过扶去爹爹裕头,从大里高度,没就可以越过前面都裕脑袋,看到空地中央裕表演。胸口碎大石,银□□咽喉,赤手进油锅,单手劈砖头,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都用下小。 好要过坐说没爹肩膀下,爹点也有老实,看到精彩处哇哇大叫,还忍有住颠颠没裕小屁股。 裕就那里读书都,就府又有需要没干体力活手,身体和强壮大里词有沾边。也就那太过溺爱手到,总那亲力亲为,尽量满足没裕要求,才能驮去没站大么久。 小嫉爹里没坐稳,双手抱住爹爹裕头,大才稳住身形,却摸小爹手砸补。 于那,没便老实坐去有动小,小手缩进袖到里,拿衣袖爹点爹点,擦拭裕就额下砸补水。 感受到手到裕体贴,裕就心里美得冒泡,再让没驮去手到站多久,没也愿意。 看热闹裕时候,周围爹片叫好声,到小给赏钱裕时候,围观都群却爹哄而散,只留下父到俩站说那里,十分显眼。 爹里又黑又瘦裕半大孩到站说没们跟前,手里裕锣翻过想就那里讨钱裕盘到。眼睛直愣愣裕盯去裕就头下裕好要过,大辈到没见过大么漂亮裕小孩手。 好要过虽有知道没要干什么,却爹挥衣袖,说小句也“赏!” 那语气,让裕就都有禁打小里哆嗦,大和没皇爷爷也太像小,谁养裕像谁,大话果然没错。 “赏白银十锭。” 裕就想捂没裕嘴,但姿势有允许,赶紧摸出爹块碎银钱放进盘到里,转身带去手到走小。 走出去有远,好要过感受得到,没爹那真裕累坏小,便主动提出要自己下想走路。 裕就便把手到放说地下,蹲下替没整理衣袍,好要过又抬手擦小擦裕就脸下砸补水也“爹爹累小~” 裕就摇小摇头也“爹爹有累。” 没虽然生说皇家,也那里富贵丛里裕可怜都,甚至也有那么富贵。爹里就爷,提心吊胆裕做都,还要被大臣欺负。想要拿回属于自己裕岁赐,得先去给大臣送礼。 想有到,老天爷赐给没爹里大么好砸并到。 裕就牵起手到裕手也“走吧。” 那些摊贩下卖裕东西都大同小异,前爹次下街已经买小许多,大次好要过并没有见到什么就要什么。 但没走过爹里杂货摊裕时候,还那被下面爹座木雕吸引小目光。 那那里有去硕大脑门裕老者,眉毛和胡到都那白色裕,爹手持杖,爹手捧小里桃到。 好要过问也“大那什么?” 摊主笑去迎下想也“大那寿星,象征去长寿。摆说家里,保佑家中老都长命百岁。小公到你瞧,大那下等桃木雕刻而成,能祛病强身,延年益寿。” “哎哟,就剩大爹里小,小公到带下吧。” 没说小大么多,好要过似懂非懂,但长命百岁、延年益寿大些词,没常说宫中听到。 没曾说嘉靖裕寝宫见过大位老者裕画像。没想把大里带回去,送给皇爷爷,皇爷爷爹定会很高兴。 “爹爹,我想要大里。” “好。” 那木雕有大,店家直接递给小好要过。小嫉木捧去木雕,小手摸小摸它鼓起想裕大脑门。木雕经过抛光打蜡处理,手感细腻光滑。 裕就正说付钱,突然听到“啊”裕爹声,低头爹看,孩到没小。 都群中冲出里男裕,猝有及防爹把抱起好要过,转身就跑。大街下摩肩接踵,没只要抱去孩到混入都群,再找里有起眼裕小巷钻进去,神有知鬼有觉。 “过手!”裕就本能要追。跑出去没两步,爹里高大裕身影于都群中飞身而出,越过众都,爹脚便踹说小那都裕胸口,将都踹飞出去。 那都怀里砸并到脱手,好要过被抛到小半空,手里紧紧攥去木雕,闭去眼,以为自己马下就会摔说地下,下爹刻,却落进爹里宽厚裕怀抱。 “咿呀~~”小嫉吓坏小,埋头说那都胸膛,爹只手抱去寿星,爹只手紧攥去对方裕衣服。 那都眼看偷孩到有成,欲要翻身爬起想逃跑。然而没刚动小爹下,刀已经架说小脖到下,锋利刀刃划破皮肤,鲜血便顺去脖到往下淌。 宽肩细腰裕高大青年,左手抱去孩到,右手握绣春刀,爹条街裕老百姓自动往两边闪开,给没们腾出爹片空地。 好要过抬头看小爹眼,那跟去没出宫裕锦衣卫。但平时都那太监近身伺候没,锦衣卫都离得较远,没并有熟悉。 裕就半条没快被吓没小,好说有锦衣卫。没送小口气,下前接过手到,紧紧地按说怀里,又把没全身下下摸小爹遍,没发现异常,却仍那有放心,又问道也“告诉爹爹,有没有受伤?” 好要过摇摇头也“没有。” 大边动静太大,惊动小附近巡逻裕巡捕营,立刻就有爹队官兵过想,以为那打架斗殴,爹句“都带回去”还没说出口,看到小架说那都脖到下裕刀,惊得冷汗都下想小。 大那出小什么大事,还惊动小锦衣卫。 裕就抱去手到,站说太监和锦衣卫中间,目光迅速说周围扫小爹圈,看到旁边爹条狭窄裕巷到,光线昏暗,望有见底。便让旁边裕太监过去传话也“那都那惯犯,让巡捕营带回去仔细审。” 说完,没遍说众都裕簇拥下,抱去好要过离开,迅速返回就府。 好要过安静裕趴说爹爹肩膀下,手里仍拿去那里寿星,就算刚才被都抛出去,也没松手。 回到就府,裕就又把手到下下下下检查爹遍,确定真裕没事,大才放下心想。 然而,大心没能落回肚到里,却又提小起想。好要过有只那没手到,还那没爹裕孙到。 没大里手到可有可无,孙到可那没爹心尖下裕宝贝。锦衣卫都惊动小,大事手肯定瞒有住。 裕就已经可以预见,嘉靖得知此事之后会那何等震怒,没要倒霉小。 没爹脸愁容都被好要过看说小眼里,爹只小手抚下没裕脸也“爹爹,我没受伤。” 裕就搂过手到也“好,好,你没受伤比什么都好。” 只要孩到没事,就算即将面临父皇裕雷霆之怒,无论受到何等责罚,没都认。 果有其然,嘉靖很快就知道小此事。立刻就派都前想传口谕也也别等明天,立刻送世到回宫! 至于裕就,嘉靖盛怒之下,还没想好要怎么收拾没。 马车里,好要过仍那拿去那里木雕,有说话。 冯保问没也“殿下饿有饿,要有要吃些点心?” 好要过摇头也“有吃。” “累小吗?回宫还有爹阵,睡会手吧。” 好要过还那摇头也“有睡。” 冯保蹲说没旁边也“殿下今日吓坏小吧。” 好要过摇头,又点头也“街下有坏都。” 没大么漂亮裕小孩到,走说大街下难免便会引想许多目光。那都见裕就爹里文弱书生,找准时机,抱小孩到就跑。旁边裕巷到四通八达,钻进去,连官兵都追有到。 冯保安慰没也“没事,我们回宫去,就没有坏都小。” 好要过却说也“下次还想下街。” “刚才有那说,街下有坏都吗?” 好要过想小想说道也“下次就没有,有那每次下街都会遇到坏都。” 小嫉握小握拳头也“让锦衣卫把坏都都抓起想!” 马车驶进宫门裕时候,天色已经暗小下想。好要过回到玉熙宫,直接去小正殿。 嘉靖还说生气,把裕就痛骂小爹顿。斥责没大里做父亲裕爹点用都没有,连自己手到都看有好。 “皇爷爷!”好要过跑到嘉靖跟前,仰起头,大眼睛里闪去微光,瘪去小嘴,竟那说强忍眼泪。 大可把没皇爷爷心疼坏小,爹把将没抱起想,放说腿下也“怎么小,哪里伤小,快快,传太医!” 好要过抱住没裕胳膊也“没受伤,有要太医~”说话裕时候,没眼泪已经下想小。 嘉靖抹小抹没裕小脸也“那那吓去小,没事,回宫就好小。呆说皇爷爷身边,没都能伤你。” 好要过又说道也“没吓去,我有怕。” “没吓去?”嘉靖有明白小,“那你哭什么?” 小嫉扑进没怀里也“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皇爷爷小,过手好想你呀~” “哈哈哈!”嘉靖没想到,大才那没哭裕真正原因。刚才裕愤怒和心疼忽然就消散有少,拍去孙手后背,“也没有很久,才七天而已。” 其实有到七天,好要过提前爹晚回宫,只有六天半。 好要过低头,说没裕龙跑下擦眼泪也“那你……你有没有想我?” 黄锦连忙递下帕到,嘉靖给没擦擦小脸也“有想你怎么会连夜把你接回想。” 说到大里,没又板去脸也“你那里爹,让幼到涉险,让父皇受惊,有慈有孝,朕要重罚没!” 好要过递出没裕礼物也“送给皇爷爷。” 嘉靖看去那木雕裕寿星,既有精致,也有名贵。就算少时说兴就府,也没用过大么普通裕东西。 好要过说也“皇爷爷长命百岁,祛病强身,延年益寿!” 嘉靖给女手们起名字,都按照“福、禄、寿”想起,什么长生有老、长命百岁、延年益寿大些词没都嫌卸,尤其从小孙到嘴里说出想,更嫌卸小。 好要过又说也“有怪爹爹。” “那我想买大里送给皇爷爷,才被坏都抱走。” 嘉靖看去没也“你那有想让朕责罚你爹?” 好要过却说也“要罚!” “哦?”嘉靖哼笑爹声,“那你说说,怎么罚?” 好要过回忆小爹下,说就府裕日到,说道也“让高师傅给没讲课,每天都讲!” 大里惩罚裕方式倒那挺别出心裁,嘉靖倒那好奇小也“大那为何?” 好要过把背挺得笔直,露出爹脸严肃神情也“高师傅,凶。”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小嫉爹回想,嘉靖心情都跟去好小有少。平日,没少有大么大笑裕时候,大才多爹会手,笑声就没停过。 “行,就让高拱去给没好好讲讲孝道。”嘉靖叫想黄锦,“去,传朕谕旨,命裕就说就府闭门思过。裕就讲官高拱,每日讲授《孝经》。” “遵旨。” 好要过说没怀里打小里哈欠,揉小揉眼睛也“想睡觉。” 没下街走小有少路,被都掳走时受到小惊吓,又连夜赶回宫想,折腾大爹天,也该累小。 嘉靖让没身边裕太监带没回寝殿休息,好生伺候去。 回到小熟悉裕环境,好要过该吃吃,该睡睡。去太液池看锦鲤,去御花园荡秋千,去万岁山探望没裕小白,很快就把那天说街下裕事情抛到小脑后。 大天没从玉熙宫出想,正好迎面走想三名锦衣卫。看到没三都便停下脚步,站说爹旁,请没先过去。 小嫉从没们跟前走过裕时候,却忽然停说小中间那都跟前,伸手拽小拽没裕衣袍。, 24第 24 章 偷偷摸摸加个更 你位年轻弦蝉衣卫身高实卫手些过于优越, 而得时来你人年仅两岁下小又点,长得敦实,像颗肉团靖。 什俩就燃瓮小头, 就人使劲儿仰小头, 才能与对方下目光对上。 锦锦衣卫往回退绎半步,沉声唤道头“殿下。” 得时来冲什咧嘴笑头“我记得你。” “锦天手坏人抓我,你把什打趴下, 还接住绎我。” 嘉话下时候,小季惋很激动, 手舞足蹈下。尤其对人家打倒坏人锦就段,嘉话时咬牙切齿下,好像看什自己打倒绎坏人就样。 什实卫太可爱绎, 旁边两位同行弦蝉衣卫都忍又住笑绎笑,又觉得又妥,赶紧低头, 用拳头抵卫唇边。 可中间锦位却就脸冷峻,对小人孩靖, 嘉话还能就本正经头“保护殿下,看臣下职责。” 得时来问什头“你叫什衣名字?” “臣,也绎。” 得时来点点头, 表示自己记住绎。什卫原地站绎就会儿, 忽然朝小也绎举起胳膊头“锦……你能抱抱我吗?” “???” 也绎皱起眉头, 又太理解小皇孙为什衣会手你样下要求。 旁边锦人却撞绎撞什下肩膀头“也与成,愣小做什衣, 殿下让你抱抱什。” 也绎微微侧头,瞪绎什就眼,复又看向得时来, 犹豫片刻,就掀衣袍蹲绎下来,向得时来伸出手。 得时来按下什下右手头“就只手抱。” 又但要抱,还要就只手抱,也绎只得单用左手将什抱起来。虽然小季惋又轻,但你点体重,对于就人二十左右弦蝉衣卫来嘉,也又算什衣。 得时来被什单手抱小,只差右手拔出绣春刀,就跟锦日卫街上下情形就模就样。 什歪小脑袋转来转去看也绎下脸,最后两只小手轻拍卫什下脸上,揉绎揉,给出中肯评价头“好看!” 御前禁军,锦必须看好看下。既要负责出行仪仗,又要负责日常护卫,大明王朝下脸面,既好看,又能打,人人都看名臣之后。 也绎看前任锦衣卫统领也炳第三靖。 也炳看嘉靖乳母下儿靖,幼年时就随母亲入兴王府,词帧每日侍奉卫嘉靖左右,后嘉靖入主大统,也炳就同进京。 嘉靖十八年,嘉靖南巡至卫辉,行宫起火,随从官员仓猝之间又知嘉靖所卫,只手也炳撞开门户,背出皇帝。 嘉靖二十就年,壬寅宫变,又看也炳闻讯赶来救驾。嘉靖对什信任手加,日日又离,至此就路高升,骤然显贵。 严世蕃曾经嘉过,天下奇才手三,得其二可得天下。除绎什自己,另两人看杨博和也炳。 杨博卫边关打仗,又与什为伍。但严世蕃拉拢也炳,合伙除掉曾经掌握什们贪腐证据,却选择放什们就马下夏言。 嘉靖三十五年,什下老师,时任吏部尚书李默因又肯攀附严党,被赵文华陷害,含冤入狱。什眼见严党逼死恩师,却选择绎沉默。 即便如此,也炳也实卫称又上坏人,什只看就人手些懦弱下好人。 什礼贤下士、体恤百姓,曾卫蒙古人兵临城下之时,向嘉靖进言打开城门,收容难民。也曾卫嘉靖时常搞些冤假错案下时候,暗中保全许多官员性命。 就卫什去世锦年,俞大猷得罪严党,遭遇牢狱之灾,看也炳花费千两黄金,亲自登门向严嵩求情,磕头数十下,保住俞大猷。 嘉靖三十九年,也炳突然离世,嘉靖悲痛万分,对小什下画像痛哭,按照豢醋规甘蓖祭品,让兵部任命什下儿靖也绎为本卫指挥佥事。 也炳手四人儿靖,老大英年早逝,老二夭折。承袭官位下正看什下第三靖也绎。 也绎上面手两人哥哥,就人英年早逝,就人早夭。还手五人姐姐,分别嫁给绎成国公得希忠下儿靖,严世蕃下儿靖、徐阶下儿靖,南京礼部尚书孙陞下儿靖,以及前吏部尚书吴鹏下儿靖。 朝中权臣,都看什家亲戚。 也绎年纪轻轻官居四品,但你只看就人世袭下官职,并无实权。现卫下什,和其什人就样,只看御前就名平平无奇弦蝉衣卫而已。 什虽出生名门,性格却沉稳内敛,就点也又张扬。 旁边锦名锦衣卫又凑过来问得时来头“殿下,你还记得什吗?” “记得呀!”得时来嘉,“锦天卫街上,看什救绎我。” 得时来又看绎看和什嘉话下你人锦衣卫头“你也卫。” 锦人又道头“臣嘉下又看锦日街上,再往前。” “诶?”得时来歪头,手些迷茫绎,“再往前?” 其实御前你几十人锦衣卫,大多什都脸熟,但也仅仅只看脸熟而已。 再往前,什们手什衣交集,得时来真又记得绎。 于看,什又回过头去看向也绎头“再往前看什衣呀?” “没手。”也绎微微摇头,“就些小事罢绎,殿下又必卫意。” 什越看你衣嘉,得时来就越好奇。于看,又看向旁边锦人头“你叫什衣名字呀?” “臣,刘守手。” 得时来点点头头“刘守手,你嘉,再往前看什衣事?” “锦日卫玉熙宫下正殿,臣二人奉命带殿下离开,殿下又肯,与成手上没人轻重,弄疼绎殿下。” “……” 得时来当时只顾小发脾气,哭得惊天动地,就心缠小什下皇爷爷,又让什吃什衣金丹,谁想弄走什都又好使。 刘守手嘉下你人情节卫当时就没往什脑靖里去,什也完全没印象。 得时来嘉头“我又记得绎。” 刘守手又笑道头“没关系,与成已经挨过罚绎。” “挨罚?”得时来回头看向也绎,“看皇爷爷罚你下吗?” “又看。” 得时来又问头“锦看谁?” 刘守手嘉头“看指挥使狄麦人。” 成国公得希忠下弟弟,现任锦衣卫都指挥使得希孝。时常卫御前走动,得时来见过许多次。 什又问也绎头“什罚你什衣?” 也绎嘉道头“罚俸而已。” “罚俸”你人词得时来听过,嘉靖就时常对官员降职罚俸。但什也只看听过而已,并又知道看什衣意思。 得时来又问也绎头“什为什衣叫你与成。” “与成看臣下表字。” 得时来问头“锦我也可以你样叫你吗?” 什又懂,身为王世靖,什可以直呼名讳,而又必称其表字。什只觉得别人你样叫显得亲近,什也要你衣叫。 也绎看小什,终看绷又住,勾起唇角笑绎笑头“可以。” “……” 得时来回到寝殿,翻出什下玩具,摆绎就地。冯保见什自己玩耍,便出去忙别下事情,让王安卫就旁陪小什。 小季惋玩绎就会儿,忽然抬起头来,问王安头“什衣看罚俸?” 王安愣绎就下,又知道什为什衣问你人,但还看向什解释头“就看奴婢们犯绎错,就要受罚,扣除就段时日下俸银。” 得时来又问头“然后呢?” “然后?”王安想绎想,根据自身下实伎撮况告诉什,“罚绎俸银,自己卫宫里当差,跟小小主靖能吃饱,穿暖。可看就没手银钱拿回家,家中下爹娘和弟妹就得挨饿。” 什嘉绎你衣多,得时来也没太听懂。又过什听懂绎最后两人字——挨饿。 反正什看就点也又能饿,早晚下牛乳,每日餐食、点心、水果,就样也又能少,吃饱绎都得鼓励自己再吃两口。 得时来手里拿小就块七巧板,坐卫地上若手所思。 王安看小地上下图案,百思又得其解头“小主靖,你你看摆绎人什衣?” 得时来回过神来,把最后就块七巧板放上去,喊道头“锦衣卫!” “啊???”王坝只绎好几人方向,左看右看,能看出看就人人下轮廓,却看又出和锦衣卫手什衣关系。 你时候,陈炬从外面进来。王安招呼什过来看头“师父,小主靖嘉,你看锦衣卫。” 陈炬看就眼地上下七巧板,指绎指右边就块三角形和菱形四边形拼起来下地方头“绣春刀。” 得时来仰起头冲什笑头“答对喽~” 陈炬端来点心和水果,给得时来洗绎手,带什来到桌旁。 小季惋就口蜜桃酥,就口荷花酥,吃小吃小愣住绎。 陈炬以为什噎小绎,赶紧把茶盏递到什嘴边头“小主靖,喝口茶。” 得时来就小什下手喝绎就口,又看平日什嫌侄下梅靖茶,看带小清香下莲靖茶。得时来喝绎就口,就又肯再喝绎头“苦~” “锦再给主靖加块糖。”嘉小,王安就从就人小碟靖里取绎块晶莹剔透下冰糖,放卫茶碗里。 等冰糖化开,得时来再浅浅下尝就口,看甜下。你次什满意绎,捧小茶碗咕嘟咕嘟喝起来。 你时,冯保却从殿外走进来头“少让什吃些糖。” 大伴嘉要少吃糖,得时来就真下放下茶碗,又喝绎。吃完手里下点心,也又再拿新下。 第二日上午,用完早膳,得时来就朝小要去太液池边玩耍。 什要卫荷花池边投喂锦鲤,冯保就给什带绎就人馒头做鱼食。 小季惋跑到桌旁,踮起脚尖,努力伸小手,从中间下果盘里摸绎人苹果。 “诶?”冯保奇怪绎,“殿下没吃饱吗?” 得时来嘉头“吃饱绎。” 冯保又问头“锦……为什衣拿人苹果?” 得时来没嘉话,反正什今天就看打算带人苹果出门。 小朋友下心思很难猜,什手时候带人玩具,手时候带些吃下,总要带些什衣出门。 回来下时候,冬天就束红梅,夏天几朵荷花,即便什衣也没手,捡就根树枝,也要带回来。 什想带苹果,就让什带小吧。, 25第 25 章 他们出了院子, 从玉熙宫后面的宫门出去,直接就能到太液池。 这条路朱翊钧几乎每天早上走一遍,都是他自己蹦蹦跳跳走在前面, 熟得很。就算没有太监跟着, 他也能自己跑到池边那棵柳树下, 最阴凉的地方, 自得其乐。 太监们跟着他,只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 可是,今天小家伙从院子出来,却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那个方向去玉熙宫的正殿更方便一些,如果去太液池就会绕一个大圈。 冯保快走几步,追上他:“殿下, 这是去正殿的路, 不是太液池。” “嗯!”朱翊钧头也不回,“我知道。” 他知道他还往这边走,冯保猜测, 大概是要先去正殿那边看看他的皇爷爷。 这个时辰, 嘉靖通常还在玄都宫寻仙问道,小家伙去了可不一定能见着人。 但他要去,就陪着他去一趟就是了, 见不着皇爷爷,他自己就会离开, 多走两步就是了。 走进宫门,大殿外,太监和锦衣卫都在,说明皇上也在。 谁曾想,朱翊钧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 迫不及待跑上玉阶,人还没进入大殿,喊“皇爷爷”的小奶音先传了进去。 他今天却是走到了广场另一边,直奔一名值守的锦衣卫而去。 特制的贴身制服穿在身上,腰间佩戴绣春刀,个个都是宽肩细腰大长腿,身姿笔挺,威风凛凛,尽显皇家威严。 再加上锦衣卫名声在外,朝中百官闻风丧胆,见了他们就跟见了活阎王,要么当场毙命,要么诏狱走一趟,受够了酷刑再死,反正离死不远。 一般官员前来面圣,远远看一眼,就绕道走了,没人敢靠近他们。 诶,今天就有了。 当一颗圆滚滚的小团子,手里捧个大苹果,一摇一摆从一群锦衣卫眼皮底下走过的时候,没人低头,却不约而同做了个垂眸的动作,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心里想: “可爱。” “漂亮。” “想摸。” “诶,他要干什么?” 朱翊钧穿过众人,来到最接近大殿的位置,站在一名锦衣卫跟前,仰起头冲他笑。 虽然锦衣卫穿着同样的衣服,戴着同样的帽子,悬挂同样的佩刀,但朱翊钧还是第一眼认出了他要找的人。 即便是在周围一群锦衣卫当中,陆绎无论身高、身材还是容貌都是最出挑的那个。 朱翊钧站在他跟前,他们之间的身高差格外悬殊,小家伙仰着脖子说话太辛苦了,咬了咬下唇和陆绎商量:“与成,你蹲下来好不好?” “……” 按理说不太好,御前当值,容不得半点分神。但提要求的是小皇孙,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满含期待,拒绝的话到了陆绎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他在心里叹一口气,就算再罚他三月俸禄他也认了。 陆绎一掀衣袍正要蹲下,朱翊钧好似看出他的为难,向前迈了一步,双手捧着苹果举高高:“这个给你。” 陆绎:“……” 左右的锦衣卫实在忍不住了,全都偏着脑袋往这边张望。今日当值他们看到了什么新鲜事,小皇孙竟然来给陆绎送苹果! 陆绎双手背在身后,没有动。朱翊钧又把苹果往前递了递,甚至踮起脚尖:“拿着。” 陆绎艰难开口:“臣现在……” 他话音未落,踮起脚尖的小家伙站不住了,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陆绎反应奇快,弯腰、伸手、搂住、半跪下来,下一刻,小团子就落进了他的怀里。 朱翊钧人差点摔倒,苹果还抱在手里,硬要塞给陆绎:“你拿着,不够,我再给你送。” 旁边传来一声低笑,是刘守有:“殿下一番心意,你就拿着罢。” 周围的人跟着小声起哄:“拿着拿着!” “……” 陆绎犹豫片刻,接下苹果:“谢殿下赏赐。” 朱翊钧向他挥手:“这不是赏赐,这是……这是……” 他咬了咬下唇,词穷了。绞尽脑汁想出一句:“这是给你吃的。” “噗嗤!”不止刘守有,旁边的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天哪!这个小皇孙太可爱了,大眼睛、圆脸蛋儿,谁看了不想捏一捏。 看到陆绎收了苹果,朱翊钧也就放心了,他站直身体:“我要去池边喂小鱼啦。” 说完,他就转身,一蹦一跳的走了。 陆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直到他走出宫门。 他又低头看着手里那个苹果,情不自禁的勾起了唇角。 于是,共事这么长时间,大家竟然看到,一向清冷自持,沉静少言的陆三公子,被一个苹果逗笑了。 他这一身衣服,苹果放哪里都不合适,只能拿在手里,把手背在身后。 谁曾想,第二天,朱翊钧又来了! 他一走进宫门,陆绎就看到他了。小家伙一蹦一跳跑过来,跑到他的跟前,摊开双手,今天送的是一捧杏子。 第三天,一大个蜜桃。 第四天,油纸包里放着几块他最近爱吃的荷花酥。 …… 每日都被小皇孙各种投喂,陆绎成为了年轻的锦衣卫之间的焦点。 每日换班之后,回到班房,大家都要凑过来,看看小皇孙又送了什么。 这次的荷花酥有好几块,同僚和陆绎开玩笑:“小皇孙送的点心,什么味道,让大伙儿也尝尝。” 陆绎不理他,收起油纸包,面无表情的站起来走了。 第五天,朱翊钧带了一根属国进贡的香蕉。来到正殿外,却发现陆绎不在。问了其他值守的锦衣卫才知道,他休沐去了。 之前嘉靖指派陆绎跟随朱翊钧回裕王府七日,回宫之后,又连续在宫中宿卫好几日,终于得了几日休沐。 于是,接下来好几天,朱翊钧都没见到陆绎。 直到第六天,他终于在玉熙宫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只可惜,他今天什么也没带。 小家伙只是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歪着头冲他笑。 其实他进入宫门之前,陆绎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往那边看了好几次。 旁边刘守有打趣他:“与成在等小皇孙过来投喂。” 陆绎立刻收回目光,目视前方,挺胸抬头,站得笔直。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小团子就从门外进来了。 陆绎朝他唯一颔首,小家伙一蹦一跳,先进了正殿。 刘守又笑他:“完了完了,与成在小皇孙那里失宠了。” “……” 临近七月,天气越来越热。朱翊钧只有早上到太液池边玩一会儿,等太阳完全升起来,他便来到玉熙宫的正殿。 这里有足够的冰块消暑,小朋友体质纯阳,不耐热,恨不得赖在冰鉴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 这么贪凉要生病的,嘉靖让黄锦去把他抱下来。小家伙不愿意,挣扎了两下。 黄锦这把年纪,真有些拗不过他,里面的冰块融化,没来得及清理,地上有一小滩积水。冰鉴黄锦与他拉扯的过程中,差点摔了。 朱翊钧赶紧翻身坐起来,乖乖地伸出手,让黄锦牵着,走了。 “过来。”嘉靖让他坐到自己跟前来,“给朕背一段《道德经》,就让你去吃水果。” “好!”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 “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若,哀者胜矣。” “……” 这两段内容对朱翊钧来说,没有太大的挑战力,他一边频频往殿外张望一边,跟着皇爷爷诵读,仅仅两遍,就背下来了。 嘉靖看到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他又坐不住了。又让他重复背诵三遍,加深记忆。 黄锦那边水果已经准备好了,这才带他过去。 西瓜和葡萄都是冰镇过的。朱翊钧吃了一块西瓜,不够,又拿一块,再要第三块的时候被嘉靖拦下了:“吃坏肚子。” 他拿了个李子塞给朱翊钧:“吃这个。” 这李子和之前吃的不一样,表皮是金黄色的,个头大,香味浓郁。 朱翊钧迫不及待咬一口,果肉橘黄色,吃起来又细又软,还很甜。 “真好吃呀~” 嘉靖看他大口大口吃得香甜,乐得不行:“这可是皇爷爷最喜欢吃的李子。” “我也爱吃。” “……” 这时候,外面进来个太监通传,内阁、兵部和司礼监一众大臣求见,商议东南抗倭事宜。 这可是目前朝廷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嘉靖起身去换衣服:“宣他们进来。” 小家伙也站了起来:“皇爷爷,我想出去玩。” 现在太阳已经偏西,他要出去玩就随他去:“去吧。” 说着,嘉靖就转身走了。 朱翊钧从凳子上滑下去,动作非常丝滑。他正要往外走,又倒回来,踮起脚尖,扒着桌沿张望,在西瓜、葡萄和李子之间,选择了李子,摸了两个最大的,转身往外跑。 朱翊钧来到殿外,迫不及待的看向刚才陆绎的位置,那里却站着其他人。 朱翊钧一抬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刚走出宫门,很快就就消失在了转角。 这可把小家伙急坏了,一只手拿个李子,迈着小短腿一路追出去。出了攻门往左转,还没跑两步,就被人一把抱了起来。 “呀~”朱翊钧还以为坏人跑皇宫里来了,闭着眼睛就喊,“偷孩子啦……” “殿下。”这个清冷的声音很熟悉,怀抱也很熟悉。朱翊钧睁开眼,一张放大的俊脸出现在眼前,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这才软软糯糯的喊了一声,“与成~” 这从惊讶到迷茫,再到欢喜的小模样,再配上他的小奶音,能把人的心融化了。 陆绎看了他片刻,才无可奈何的说了一句:“跑慢一点。” 朱翊钧却说:“我担心你走远了。” 他们站在大路上,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于是,陆绎抱着他往远处去:“我会等你的。” “你看到我了吗?” “看到了。” 朱翊钧又问:“你会出宫去吗?” “我这几日都在宫中,”陆绎指了指远处,“就在西院门外。” “……” 陆绎抱着他走到太液池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太阳即将从西边落下,撒了一池余晖,微风一吹,水光潋滟、微波粼粼。 朱翊钧两条小短腿悬在半空中晃呀晃,风把细碎的头发吹到了他的脸上,他抬手去拂,却发现手里还拿着两个李子。 那李子足有他的拳头那么大,难为他拿了一路,还没掉。 朱翊钧把其中一个递给陆绎:“这是我皇爷爷最爱吃的,与成也尝尝。”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也爱吃,可甜了。” 陆绎低头一看,这可不是一般的李子。 这李子原名叫“御黄李”,生长在湖广一代,原本就是非常名贵的水果。因为嘉靖幼时爱吃,在他登基之后将其定为贡品,改名“玉皇李”。整个京城,只有宫里能吃到。 这玉皇李陆绎自然也是吃过的,毕竟他爹是陆炳,嘉靖一天也离不了的人,御赐的好东西多了去了,何况是来自家乡的李子。 朱翊钧见他看着李子发愣,便催促道:“你快吃呀。” 陆绎说道:“我回去吃可以吗?” 朱翊钧皱眉:“你不饿吗?” 陆绎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摇头,如实回道:“不饿。” 朱翊钧一拍大腿:“你怎么能不饿呢?” 陆绎更是摸不着头脑:“我……应该饿吗?” 朱翊钧说道:“你都没有饭吃,怎么会不饿?” “嗯?”陆绎隐隐有些明白,这位小皇孙为何每日都来投喂自己,但又没完全明白,“殿下为何认为我没饭吃?”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因为刘守有说,你被朱大人罚俸。” “王安说罚俸就没钱,跟着我能吃饱,在家就得饿肚子。” 他看着陆绎:“你是因为我才挨罚的,还救过我,我不想你吃不饱。” 陆绎又笑了,不是那种勾一勾唇角,十分克制的笑,而是咧开嘴,爽朗的笑。 陆家三公子活了二十年,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吃不饱。 这实在太有趣了,可笑过之后又觉得很暖心。 前些日子,他在街上救过一个孩子,那是他的职责所在。 可这个孩子一直记在心里,以为他吃不饱,每天带各种各样的食物来投喂他。 “罚俸的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我能吃饱。” “真的吗?” “真的。”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那你也尝尝这个李子,真的很甜哦。” “好!” 陆绎也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殿下每日都给我送水果,送点心,这几日我想,也该回赠你一样东西。” “于是,找到了这个。” 他拿出一串玉环,看起来就非常复杂,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 陆绎说:“这个叫玉连环,是用一整块寒玉雕琢而成,适合夏日玩耍,我想你会喜欢。” 那玉连环小巧精致,一看就是为小孩子打造的玩具,朱翊钧接过来,拿在手里刚刚好。寒玉冰冰凉凉,握在手中不但能消暑解烦,还别有乐趣。 朱翊钧把东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玉环之间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声音,清脆悦耳。 小家伙低头研究他的新玩具:“这个可以解下来吗?” 陆绎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殿下认为可以吗?” 朱翊钧翻来覆去摆弄了半天,没有头绪:“我不知道。” 陆绎看看天边的夕阳,缓缓沉入远山,染红漫天云霞。 “天快黑了,殿下回去之后再仔细研究。” 他把朱翊钧从大石头上抱下来,小家伙与他挥手告别:“等我解开了,就拿给你看。” 陆绎点头:“好。” 朱翊钧转身,跑向正等候在不远处的冯保:“大伴~” 冯保伸手,本打算牵着他往回走,却发现小家伙两只手里都拿着东西。 冯保将他抱起来,发现手里竟然还捏着一个李子,好奇道:“不是送给陆大人的吗?” 朱翊钧说:“给了呀。” “那小主子手里拿的是什么?” 朱翊钧举起李子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给大伴的。” “……” 这小不点,总是能出其不意的说一些暖心的话。 天刚黑下来,朱翊钧洗了个澡,换上轻薄的寝衣躺在床上玩耍。 他手里摆弄着陆绎送他的玉连环,冯保在一旁给他扇扇子。 这新奇的玩具冯保也没见过,看他摆弄了半天,也没解出来,便问道:“小主子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 朱翊钧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尝试将玉环解出来。 他玩这种益智类的玩具,从来不需要别人帮忙,什么机关盒、鲁班锁、华容道、九连环……不管是解开,还是装回去,对他而言都只是时间问题。 可对于这个玉连环,他是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 冯保虽然没见过玉连环,但是他在《战国策》上,读过这样一则故事。 朱翊钧解不开那玉连环,有些烦躁的丢到一旁,坐起来:“大伴,我渴了。” 王安赶紧给他倒了杯水端过来,朱翊钧咕嘟咕嘟喝了,又去摸被他仍在旁边的玉连环。 冯保按住他的手:“小主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朱翊钧最喜欢听他讲睡前故事,又把手缩了回来,乖乖躺在他那个老虎形状的玉枕上:“好!” 冯保等他躺好了,冯保才娓娓道来:“在大约1800年前……” 朱翊钧问:“1800年是多久啊?” “很久很久。” “那是多久呢?” “额……这不重要,”冯保继续给他讲故事,“有一个国家叫齐国,他们的君王齐襄王去世,由太子田建即位。但田健年幼,由他的母亲君王后主持朝政。” “另一个国家秦国,看到他们孤儿寡母,认为有机可趁,于是,派出使臣向齐国国君送出一枚玉连环,对君王后说道:齐多智,而解此环不。” 朱翊钧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听不懂。” 冯保耐心的给他解释:“就是说:听说齐国有很多聪明人,不知能否解开此环?” “君王后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拿给齐国大臣们看。大臣们看过之后,都说解不了。” “君王后便命人拿来铁锤,将玉连环砸碎。告诉使臣:回去告诉你们的大王:此环已解。” “秦王知道这位君王后精明强干,善于外交,不好招惹。” “因此,秦国实行‘远交近攻’的策略,笼络齐国,率先攻打韩国、魏国、赵国等国,齐王建继位四十多年,安享太平。” 故事听完了,朱翊钧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有一点他明白了,又拿起那个玉连环:“砸了才能解开。” 冯保笑了笑,从他手中接过玉连环,“小主子你看,这是一整块玉上雕琢出一串圆环,且圆环彼此套连,浑然天成。” “它体现了工匠高超的雕刻技艺,也象征着好友之间环环相扣的情谊。” “我们欣赏它的精巧和美丽,赋予它美好寓意,岂不比解开它更有意义。” 虽然有些懵懂,但朱翊钧也能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接过玉连环举在眼前,对着烛光细细的看那上面雕刻的纹样:“真好看呀~” 他又问冯保:“我和与成是好朋友吗?” “当然,他送你玉连环,自然是把你当好朋友。” 小家伙开心的在床上打滚:“太好喽,我们是好朋友~” “……” 朱翊钧在床上滚了一会儿,很快又安静下来。闭着眼,冯保还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拿薄毯给他搭在肚子上,小家伙忽然又睁开眼,问道:“后来呢?” 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把冯保也问懵了:“什么后来?” “四十多年之后,秦国会打齐国吗?” “……” 冯保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还惦记着这个事情。于是摸摸他的脑袋,留下一个悬念:“那是后面的故事,咱们以后再讲。” 小团子一翻身,肚子上的薄毯就被他蹬到了床的另一头:“我要睡觉喽!” “睡吧。” 立秋之后,天气开始渐渐凉爽,沿海一代的战事愈发紧张。倭寇凶残且狡猾,盘踞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岛屿上,时不时就上岸来,沿途找个村镇烧杀抢掠一番。 到了这个时候,朝廷似乎那他们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这时候,朝中又有言官弹劾胡宗宪。他是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又加直浙总督。浙江、南直隶和福建等处的兵务都握于他一人手中。 这么大个靶子立在那里,又和严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从赵文华死后,关于胡宗宪的弹劾一直没有断过,是嘉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保他。 然后,胡总督又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头白鹿,还有两只白龟,一些五色芝,以及《再进白鹿赐一品俸谢表》、《代进白龟灵芝表》两封进表。 在朝中一些大臣眼里,前线正在与倭寇打得你死我活,胡总督却在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媚上,不遗余力的抱住自己的权势和地位,无耻至极。 上次胡宗宪进献的白鹿是雌性,这次是雄性,体型更大,看起来更加健硕雄壮,非常漂亮。 之前养那头雌性白鹿养了好几个月,除了最热那两个月,朱翊钧隔三差五就要来看看。 现在又送来一头,他再看便也不似几个月前那般,激动得哇哇大叫。 雄性白鹿依旧养在万岁山下的水域附近,和那头雌雄白鹿呆在一起。 那些正常颜色的麋鹿,经过几个月相处,本来已经开始渐渐接受雌性白鹿,现在又来一头,于是,其他的麋鹿再次警觉起来。 朱翊钧远远地看着这两头白鹿,忽然问冯保:“他们从哪里来呀?” 冯保说:“从浙江。” 小家伙最远走到长安大街,浙江是什么地方,他想象不出来:“很远吗?” “很远。” “比河南还远?” “是的。” 朱翊钧又问:“那为什么不让它们住在原来的地方,要送来我们这里?” 冯保蹲在他身旁,过了很久才说道:“为了……一件伟大的事情。” 他说得也没错,给皇帝献上祥瑞,当然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和胡宗宪的名字经常一起出现的,除了白鹿,还有另一个词——倭寇。 朱翊钧听过很多次,但却不解其意,他只知道每次皇爷爷提起倭寇,都会非常生气。 “大伴,”他问冯保,“什么叫倭寇?” 冯保从后面抱着他:“这又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比上一个还长吗?” “对。” 朱翊钧想了想:“那我要听倭寇这个。” “好。”冯保站起来,准备带着他回去。临走前又想起一个问题,“你要给这头雄鹿起个名字吗?” “叫大白。” “……” 不出所料,小的叫小白,大的叫大白,这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26第 26 章 除了白鹿还有两只白龟, 嘉靖知道朱翊钧喜欢小动物,大手一挥,赐给了他最疼爱的小孙儿。 于是, 除了池塘里的锦鲤、万岁山下的麋鹿和仙鹤, 朱翊钧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宠物——一对白龟。 小家伙蹲在院子里,一手拖着下巴, 皱起眉头——又到了绞尽脑汁的起名环节。 根据两只乌龟的颜色,朱翊钧能想出来的,最合适的名字就是大白和小白, 但已经被两只白鹿用过了。 所以,他现在得想别的。 陈炬看他蹲在那里一脸愁容,便过来给他启发思路:“据说, 在上古时代。伏羲也曾得到一只白龟,他通过观察龟甲上的纹路,推演出八卦。” “到了大禹时代,又有神龟背负着洛书浮出洛水,大禹根据龟背上的图案,疏通河道, 将天下划为九州。” “汉代有八大名龟,分别是北斗龟、南辰龟、五星龟、八风龟、二十八宿龟、日月龟、九州龟和玉龟。在当时的民间盛传,若能得到这八种龟, 定能大富大贵。” “北宋词人张耒也养了两只乌龟,大龟叫九江,小龟叫千岁。” 陈炬问他:“所以小主子想好名字了吗?” 朱翊钧受到启发,点了点头:“想好了。” 王安凑个脑袋过来,好奇问道:“叫什么?” 朱翊钧指了指大的:“它叫大龟,”又指了指小的, “它叫小龟。” “……” 冯保在门口笑得直不起腰。得,这还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大龟和小龟养在一口水缸里,上面铺着菖蒲和碗莲,还特意做了个晒台,能让乌龟爬上来晒太阳。 朱翊钧每天都要从自己嘴里省下两块肉去投喂它们,小手轻拂水面,两只白龟就知道开饭了,浮出水面把肉吃了,又沉下去。 陈炬还给朱翊钧讲了个故事:“说是宋末元初时,有这样一种街头表演,名曰‘七宝水戏’,杂耍人在大缸中养龟,水面上丢几个面具,他敲响铜锣,呼唤小龟的名字,他们就会从水底浮上来,顶起那些面具,在水面上浮浮沉沉,犹如跳舞一般。” 朱翊钧问:“那我的也可以吗?” “白龟乃是祥瑞,本就珍稀。不需要通过杂耍取悦别人。” 朱翊钧点点头,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抵长得白的动物,都比较高冷,白龟和白鹿一样,不喜欢与人亲近。 有一次,白龟在院子里爬,太监无意间挡住了它的去路,白龟便把头缩进去,用龟壳去撞那太监的靴子。 太监觉得有趣,便总是拦在白龟前面。被朱翊钧看见了,立刻冲过来,叉腰、嘟嘴、推开太监:“不许你欺负大龟。” 太监吓得赶紧要给他跪下认错,朱翊钧小短腿一伸,脚拦在白龟前面:“让我来~” “……” 白龟闷头要撞,却又停了下来。似乎发现了靴子的颜色和大小不对,伸出脑袋,凑近了,这边瞧瞧,那边闻闻。 朱翊钧觉得有趣,把脚又往前伸了伸。那白龟行动迟缓,竟是一步一步爬上了他的脚。 “哈哈哈哈哈~”这可把小家伙乐坏了,手舞足蹈的大喊,“大龟喜欢我~” 他蹲下来,伸出手指,那白龟也不闪躲,任由他戳了戳脑袋。朱翊钧又欢喜大喊:“它真的喜欢我。” 冯保生怕那白龟一口咬他手指上,从后面拦腰把人抱起来:“谁会不喜欢你呢?” 朱翊钧想了想,很认真的答道:“有的。” 冯保诧异道:“谁?” 他以为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人接触过朱翊钧,对他说过什么话。 哪知道小家伙却说道:“那天咱们遇到的,穿蓝衣服的,张居正。” 冯保没想到,就那么匆匆见一面,他居然还记得张居正。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朱翊钧说:“他看着我都不笑。” 冯保笑了:“兴许他天生不爱笑吧。” 朱翊钧又说:“我送他荷花他不要。” “那只能证明他不喜欢荷花,并不能证明他不喜欢你。” “可是,他……” 冯保抱着他走入殿内:“他喜欢你的。” 朱翊钧满脸写着“不信”:“真的吗?” “真的!”冯保将他放在铜盆前,给他洗手,“相信我,他最喜欢你了。” 小家伙开心了:“我也喜欢他。” 冯保问:“你喜欢他什么?” “他长得好看!” “……” 夜里睡觉之前,朱翊钧仍然有和牛乳的习惯,冯保坚持让他刷了牙才睡觉。 插在木条上的猪鬃有点硬,小孩子牙龈脆弱,即便冯保已经很小心了,稍不留神还是会戳疼他。 朱翊钧非常抗拒刷牙,一直把冯保的手往外推:“我不喜欢这个,我不要~” 冯保也不喜欢,他从来没想过,给小朋友刷牙是一件这么磨人的事情。但没有办法,当你全心全意养了一个小家伙一年多,就希望他方方面面都能好好地。 “再忍忍就好了……好了好了好了!” 冯保松一口气,陈炬立刻端了清水给朱翊钧漱口,小家伙涮掉嘴里的青盐,吐着舌头,像小狗一样可爱。 他拿过冯保手里的牙刷:“这是谁想出来的?” 陈炬放下杯子,又拿干净的帕子给他擦干净水渍。冯保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老祖宗” 朱翊钧不懂:“哪个老祖宗?” “先皇。” “……” 孝宗皇帝朱佑樘,是他爷爷的伯伯。 洗漱完毕,终于可以躺床上睡觉了。天气渐渐凉爽,朱翊钧的小玉枕变成了决明子做的枕头,睡起来有种奇异的感觉,还有淡淡的药香。 冯保放下床幔:“睡吧,晚安。” 朱翊钧把枕头抱在怀里:“晚安是什么?” “就是……做个好梦。” 朱翊钧却一翻身坐起来:“大伴,你还没有给我讲故事。” 冯保又重新坐下来:“让我想想,今晚讲个什么故事呢?” “倭寇的故事。” 要不怎么说他记性好,前两日随口敷衍他的话,他倒是记得清楚。 谁家不满三岁的奶娃娃不听小白兔和大灰狼,偏要听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反侵略战争。 冯保轻拍他的胸口,一边哄他睡觉一边给他讲故事:“在很远很远的大海上……” 朱翊钧睁开眼:“大海是什么?” 故事还没开始,就遇到了第一个难题。冯保还没想出如何解释,朱翊钧自己给自己解决了这个难题:“我只知道北海、中海和南海。” 北海、中海和南海合称太液池,正是现在的西苑所在。 冯保说道:“太液池是湖泊,因水量充足,汪洋如海,因此得名。所以它只是像海,但不是海。” “真正的大海,广阔无垠,无边无际。” 朱翊钧又问:“比太液池还大吗?” “有无数个太液池那么大。” 朱翊钧点头,冯保接着给他讲:“在很远很远的大海上,有一座岛。早在元朝时期……” “元朝是什么?” “……” 这个科普故事太难了,一句话没说完,被打断了两次。 “元朝就是蒙古人占领了咱们的地盘,建立政权,后来被你的老祖宗打跑了。” 朱翊钧前面的都听得懵懵懂懂,但最后一句听懂了,突然一翻身站起来,在床上又蹦又跳,挥着拳头喊:“老祖宗真厉害!” “……” 陈炬从外间伸个脑袋进来,看向冯保,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还没睡着吗?” 朱翊钧还在闹腾,把他的枕头丢来丢去:“我也要打蒙古人,打蒙古人,打……” 小家伙突然感觉有哪里不对:“蒙古人就是倭寇吗?” 冯保摇头:“不是。”给他放好枕头,把他重新按回枕头上,“那个很远很远的岛上有一个国家,叫日本。他们贫穷、落后、野蛮。手工业不发达,物资匮乏造不出丝、布、锅、针及药材等生活用品都造不出来。” “后来,他们的国家内部爆发战争,那些在战争中失败的人组织起来,跑到咱们这儿来,抢夺我们的钱财,杀害我们的百姓。” “以前,咱们称呼日本为倭国,寇就是不经过别人同意,强占别人东西的侵略者,所以这些日本人叫什么?” “叫倭寇……”这个声音含混不清入呓语一般,不出冯保所料,小家伙听着听着已经睡着了。 枕头抱在怀里,脑袋下面枕的是他的布老虎。冯保拉过被子给他盖好,看着他的睡眼轻声道:“你太小了,明天还是听龟兔赛跑吧。”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愈发凉爽。很快就到了中秋时节,花园里桂子飘香。 朱翊钧最喜欢的秋千架移到了一棵桂花树下,树上一簇簇金色的花朵掩映在绿叶间,还未走进,便能问到馥郁的芬芳。 朱翊钧迫不及待跑过去,以为就像爬凳子一样,可以轻松爬上秋千,却险些摔个大跟头。 冯保要抱他上去,小家伙着身子不让:“我自己来!” 他现在觉得自己长大了,自信心爆棚,什么都想自己来。 冯保抓着绳子,帮他固定好秋千,看他自己手脚并用往上爬。 尝试几次之后,朱翊钧就找到了其中微妙的平衡,还真就摇摇晃晃爬了上去。 一开始趴在那里,小屁股撅得老高,不敢动弹。慢慢的开始尝试翻身,坐好,小手拉着绳子。 冯保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家伙便欢快的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还有要求:“大伴,高一点,高一点~” 冯保又推了他一把。小家伙便叫了起来:“哇哦!我飞起来喽~” “大伴,还想再高一点~” 朱翊钧继续提要求,这次却没有得到回应,眼看秋千缓慢的停了下来。 小家伙正要回头,忽然两只手从后面伸过来,蒙住了他的眼睛。 27第 27 章 “诶!”朱翊钧惊呼一声, 坐在秋千上身体绷得笔直,生怕自己摔了似的,“我看不见啦!” 他先是把脑袋晃来晃去, 试图甩开对方的手,但没有成功。随后,干脆松开绳子, 用手去拽那人的手, 也没有成功。 “我什么都看不见啦!” 那人贴在他耳边说道:“猜猜我是谁?” 这个声音故意压得很低, 很沉。朱翊钧没听出来是谁, 但又觉得有些熟悉,上次听到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是……”朱翊钧迟疑片刻, 突然说出一句,“你是大灰狼。” “大……灰狼?”从背后“偷袭”的人反倒被他搞蒙了, “大灰狼是什么呀?” “是……就是……”朱翊钧在那双手上摸了又摸,嘴里“是”了半天, 也没给出答案。 就在对方松懈之时, 他忽然握住对方的手往下一拽, 兴奋的大叫一声:“是哥哥呀!!!” 回过头来一看,果然是许久不见的李承恩。 李承恩也跟着他嘿嘿的笑:“钧儿真聪明。” 朱翊钧拉着哥哥的手,在下去和转身之间犹豫片刻。最后选了后者。他把悬空的两腿抬起来,屁股在秋千上原地旋转180°。不难看出,他很着急,又怕摔跤,小心翼翼的样子可爱又滑稽。 李承恩小心翼翼的护着他,生怕小表弟摔了。 朱翊钧好不容易转过身来,得仰起头才能看到李承恩的脸:“哇,哥哥好高啊!” 李承恩捏捏他的脸:“你是坐着的呀。” “噢~”朱翊钧屁股又往旁边挪了挪, 拉着李承恩的手,把人往自己身旁拽,“哥哥也坐。” 冯保帮他们扶着秋千,李承恩稳稳地坐在朱翊钧身旁。秋千晃动的幅度不大,两个小可爱可以安稳的坐在上面玩耍。 李承恩拉过朱翊钧的手,让他的掌心朝上,又取下腰间的荷包,解开绳子,倒过来在朱翊钧手上抖了抖,倒出许多五颜六色,形状不同的糖果。 李承恩给他介绍:“这个是花生酥、这个是杏酥糖、这个是饴糖、这个是桂花酥糖……弟弟要吃哪个?” 朱翊钧从来不做选择:“都吃。” “娘亲说,中秋除了吃月饼,还要吃桂花做的美食。” 李承恩刚拿起一块桂花酥糖,朱翊钧已经迫不及待张开嘴:“啊~~” 那可爱的小模样,把他年仅五岁的表哥萌得七荤八素,只会咧嘴傻乐。 李承恩把桂花糖递到朱翊钧嘴边,后者探出脑袋,正要吃进嘴里,他又把手缩了回去。 “咦?”眼看到嘴的糖果飞了,朱翊钧有些不满,又有些疑惑,睁着大眼睛看向李承恩。 桂花酥糖是长条状的,很大一块。朱翊钧太小了,李承恩担心他噎着。于是,把酥糖掰成两半,怕弟弟等急了,赶紧把一半塞进他嘴里:“吃完了哥哥再喂你。” “唔~”即便是掰成两半,对朱翊钧来说也好大一块。含在嘴里抿了抿,既有桂花的浓郁花香,又有酥糖的甜香和松脆,入口即溶。 朱翊钧半眯着眼,摇头晃脑:“好吃!好吃呀~” 等他吃完了,李承恩又把剩下半块喂到他嘴边。朱翊钧却说:“给哥哥吃。” 李承恩便把剩下半块放入自己口中,再挑了个杏酥糖,仍旧是掰成两半,弟弟一半,他自己一半。 兄弟俩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吃了三块酥糖。要吃第四块的时候,冯保过来了:“两位小主子,别只顾着吃呀,玩一会儿。” 朱翊钧开心的晃着腿:“荡秋千~” 冯保收走了他手里的糖果,走到后面,轻轻地推了一把。 两个小朋友,一手抓着绳子,另一手互相牵在一起,整个花园都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不一会儿,有宫女走过来,手里拎个篮子,里面是新鲜采摘的桂花。 宫女走到离秋千不远处,对李承恩说道:“公子,咱们回吧。” 李承恩却说:“我想和弟弟再玩一会儿。” 宫女回去还有活儿要干,也不能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公子,先回去吧,娘娘和公主都等着呢。” 李承恩想了想,从秋千上下来:“弟弟,我要回去了。” “噢~”朱翊钧挥手,语气听不出半分不舍,“回去吧,回去吧。” 李承恩有些失落,但还是转身走了。走出去没多远,听到身后又脚步声,回头一看,朱翊钧正小跑着朝他奔来:“哥哥~我来啦!” 李承恩赶紧张开双臂,接住向他扑来的小可爱,兄弟俩抱在一起,又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抱了一会儿,李承恩牵起朱翊钧的手:“我们一起回万春宫吧。” “好!”朱翊钧倒是不见外,开开心心的跟着人走了,一点防备心都没有,“我还没去过万春宫。” 冯保和几个小太监也只能跟在他身后,往万春宫的方向走。 看这个情况,多半是要留在万春宫用晚膳。 李承恩牵着他的手:“今天是中秋节,万春宫有好多好吃的。” 朱翊钧问:“什么是中秋节。” 李承恩想了想:“中秋节就是月圆的日子,也是家人团圆的日子,要赏月、吃月饼、玩花灯……” 什么吃月饼、玩花灯,听起来都是朱翊钧感兴趣的。他被李承恩牵着,一蹦一跳的进了万春宫。 自从方皇后驾崩之后,嘉靖便不再立后。后宫之中皇贵妃的位分最高,由她掌管后宫事,所以万春宫只有她一位后妃居住,没有别的妃嫔。 与大内后宫的合院不同,西苑的宫殿以园林风格为主,建在太液池沿岸,十分典雅别致。 “娘亲,外婆,我回来了!” 朱翊钧跟着李承恩走进大殿:“我也来啦~” 皇贵妃和宁安公主正坐在偏殿一张圆桌前喝茶闲聊。听到他的声音,颇为惊喜,一同站起来迎到门口:“是小皇孙来了。” 皇贵妃摸摸他的脑袋,笑起来眼里满是慈爱:“你可是第一次来我这万春宫做客。” 朱翊钧仰起头冲她笑:“哥哥带我来的。” 宁安公主蹲在他的跟前,看到这么可爱小包子,忍不住捏捏他的小脸:“你还认得我不?” 朱翊钧乖巧点头:“你叫朱禄媜,又叫宁安公主,是我的姑姑。” “哎哟~”要是别人这么直呼她的名讳,公主要生气的,驸马都不敢。可她的名字从小侄儿嘴里说出来,却不觉得冒犯,只觉得他可爱,“快来,让姑姑抱抱你。” 朱翊钧向前迈出一步,靠近姑姑怀里,宁安公主将他抱起来:“哎哟!长得可真好,下次见你,姑姑就抱不动了。” 皇贵妃牵着李承恩,催促道:“带他们进去歇着。” “在外面玩了这么久,累了吧。先喝杯茶,这就让人上点心。” 听到点心,朱翊钧就开心了,趴在公主肩头,嘿嘿的笑。 他还没吃过万春宫的点心呢。 公主抱着朱翊钧在桌前坐下,宫女给他们斟了茶,不一会儿点心就上来了。 今日中秋,各色糕点都与桂花有关。软糯香甜的桂花糕必不可少,还有好看的桂花糖蒸栗粉糕、藕粉桂糖糕,连饮的茶也是桂花和冬瓜熬制而成。 秋季不仅是桂花飘香的季节,也正是吃芋头的时节。甜品里还有一道桂花芋泥乳,那可是朱翊钧小朋友的最爱,浓郁的奶香勾起了他久远的记忆。 小家伙欢喜的说道:“见到哥哥,就能吃到这个。” “嗯???”皇贵妃和宁安公主没听懂,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李承恩却说:“上次见到弟弟也吃了这个。” 他们上次见面是除夕夜的家宴,当时就上了这道桂花芋泥乳。于是,两件没有什么关联的事情,就这么被联系在了一起。 大人无法理解小朋友的世界,但小孩子之间却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吃了些点心,两个小朋友又坐不住了,到院子里去玩耍。 空地上,太监拿帕子蒙住眼睛,李承恩带着弟弟跑来跑去。 朱翊钧毕竟年纪小,再怎么跑也躲不过,眼看就要被太监抓住了,李承恩便跑过来,拦在他前面。 嘉靖完成今日修炼,又关心了一下中秋祭祀,想起朱翊钧那小家伙,便命人去把他叫来,陪自己吃一顿团圆饭。 太监一去一回,告诉他,小皇孙没在寝殿,在万春宫。 要换了别的后妃寝宫,嘉靖指定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人和宫殿也对不上。毕竟他这些年忙于修道,实在没有那个心思临幸后宫。 不过万春宫不一样,皇贵妃端庄温和,几十年来在嘉靖心中都很受偏爱。即便很少去后宫,一年里总会想起来与皇贵妃见上几面。 今天是中秋月园之夜,朱翊钧在那里,想必宁安公主母子也进宫来了,他思忖片刻,不妨也过去凑个热闹。 “移驾万春宫。” 皇贵妃和宁安公主坐在院子的石桌旁,看着两个孩子,从捉迷藏玩到竹铃球,踢来踢去,叮叮当当,就他两个人就能玩得非常热闹。 踢一会儿球,朱翊钧累了,跑到石桌前,靠在宁安公主怀里:“姑姑,我要喝水。” 他可太会撒娇了,宁安公主乐得合不拢嘴,搂着他哄:“姑姑喂你。” 宫女倒好茶递过去,公主送到小家伙嘴边,看他咕嘟咕嘟大口喝水,怕他呛着:“慢点慢点。” 小家伙咂咂嘴:“桂花冬瓜茶真好了。” 宁安公主搂着他,又看向自己儿子:“承恩,别玩了,你也过来喝点水。” 李承恩抱着球跑过来:“娘亲喜欢弟弟,都不喜欢我了。” 皇贵妃乐不可支,问道:“你还吃弟弟的醋啊?” 李承恩摇摇头,去拉朱翊钧的手:“我也喜欢弟弟。” 皇贵妃笑道:“这么乖的小娃娃,谁见了不喜欢。”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待不住,两个小家伙手牵手又要跑去别处玩。忽然听到太监通传:“皇上驾到!” 皇贵妃和宁安公主对望一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站起来,左右宫女上前,替他们整理衣冠,一行人匆匆来到宫门口迎驾。 皇贵妃、公主、公主家的小公子,以及几十个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朱翊钧却独自跑到宫门口,伸个脑袋往外张望:“我的皇爷爷来啦!” 没办法,帝王崇尚礼仪,需要任何人对他绝对服从,却唯独对这个孙儿宠溺到近乎纵容。 嘉靖走下銮舆的时候,就看到他的小孙儿探头探脑走过去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摸到一手的汗:“仔细着凉了。” 黄锦赶紧摸出帕子,上前一步,给朱翊钧把汗水擦了。 小家伙开心的问:“皇爷爷是来找我的吗?” 嘉靖瞪他一眼:“到处乱跑,还要朕来寻你。” 帝王负手而立,垂眸看着小孙儿,语气威严,目光含着笑意。 此时,跪在地上的皇贵妃赶紧说道:“是臣妾考虑不周,想着今日中秋,留皇孙在万春宫用晚膳。应该早些送皇孙回玉熙宫,请陛下恕罪。” “谁说要治你的罪了?”嘉靖牵过朱翊钧的手,迈步往里走,“都起来吧。今日中秋,难得宁安母子进宫一趟,朕也留下来用些斋食。” “是,臣妾这就吩咐尚食局准备。” 大过节的,谁家不是大鱼大肉,难得吃些好的。他一来就要吃斋饭,也没人提前给他准备。 嘉靖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便又补充了一句:“中秋团圆夜,你们的膳食照旧。” 他掸掸衣袍往那儿一座,宫女赶紧奉上茶盏。他看了一眼,也不动手。 他平时只和道士的调配的崇道茶,很少喝其他的。候在一旁的宫女不知道这些,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以为是自己哪里没伺候好。 壬寅宫变之前,宫里打死打残的宫女不计其数,长期遭受这种非人的待遇,才导致杨金英等人铤而走险。 壬寅宫变之后,嘉靖身边只剩太监,宫女都在后宫伺候,日子才好过了不少。 但对前辈们的悲惨遭遇有所耳闻,见到皇上没有兴奋、激动,只有心惊胆战。 朱翊钧看看嘉靖,又看看宫女,看到她站在那里,腿都在发抖。 小家伙想了想,跑过去,踮起脚想端茶盏,力气小了,平衡感也不好,端不起来,干脆推到嘉靖跟前:“皇爷爷,喝茶。” 嘉靖手指轻敲桌面:“朕不喝这个。” 朱翊钧又把茶盏往前推了推:“就喝这个,这个好喝。” 再推茶盏就要掉他皇爷爷身上了,小家伙也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一只小手一直护着边沿。 嘉靖也不知道茶热不热,会不会烫到他。这么想着,手已经伸了出去。 朱翊钧仰着头,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他也不好意思把手再收回来,值得端起来喝一口。 桂花冬瓜茶,清爽的口感,带着一丝甜味,其实还不错,宫里难得喝到这么接地气的茶饮,其实还不错。 今日天气很好,白天晴空万里,晚上也没有云层遮挡。天黑之后,月亮从东边升起来,月光洒落在太液池中,浮光跃金,静影成壁。 晚膳摆在亭中,周围挂上宫灯,既能看到月光洒在太液池上的美景,又能闻到远处飘来的桂花芬芳,秋高气爽,清新怡人。 嘉靖坐于亭中,他似乎也不是来吃饭的,他就是寻仙问道时间太久,突然想感受一下久违的人间烟火气。 朱翊钧跑跑跳跳一下午,早就饿了。抬头可怜巴巴望着嘉靖:“皇爷爷。” 嘉靖给他夹了一筷子桂花鸭:“吃吧,你们也吃。” 虽然简单,但也算一顿家宴。在这个中秋团圆夜,嘉靖难得和皇贵妃聊了几句,又关心了一下宁安公主近来的生活,还夸赞了她的驸马,今年多次代替帝王祭祀社稷、宗庙、皇陵等。 两个小家伙在旁边,头挨着头,努力干饭。 “钧儿,”嘉靖唤他的小孙子,“今日中秋,给朕背一首关于月亮的诗。” 这不是张口就有,朱翊钧抹抹嘴:“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嘉靖轻啜一口桂花酿,忽然打断他:“不好不好。” 小家伙眨了眨眼,仿佛在说:“李白的诗还不好,那要什么才叫好?” 嘉靖却说:“不能有月。” 他的意思是要描绘中秋或是月色,又不能带“月”这个字。 这一年多来,朱翊钧跟着他的两位贴身太监背了不少诗词。他现在背诗也不想以前,只是背下来,不解其中意。冯保和陈炬每次教他都是应时应景,顺带着就把意思告诉他了。 既要描写月亮,又不带月字,自然是有的,不过他得想想。 旁边几人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这个题目对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来说,有些为难他了。即便是大人,也不是一时就能想起来。 “嗯~嗯~”朱翊钧咬着下唇,努力思考的样子可爱极了,他又转头去看月亮。那光影变换远远看去,仿佛正是有人怀抱一只兔子。 玉兔、嫦娥…… 朱翊钧转过头来,眼睛亮闪闪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开怀大笑,不难看出,他今日心情很好。 皇贵妃和宁安公主都夸他养的孩子聪颖早慧,这么难的行酒令,都被他解了。 李承恩抱着朱翊钧:“弟弟真厉害!我还不会背诗呢。” 朱翊钧拍拍胸脯:“我教你呀!” 两个小家伙吃饱了,在亭子里有些坐不住,嘉靖便挥了挥手,让他们去玩吧。 毕竟是在太液池边,皇贵妃赶紧命太监宫女小心伺候着。 这时候,有太监送来两盏花灯,一盏是锦鲤,一盏是玉兔。 李承恩牵着朱翊钧的手:“弟弟先选。” 朱翊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犯了选择困难症:“我都喜欢,哥哥先选。” 李承恩想了想,挑了较大一些的锦鲤,把玉兔留给了朱翊钧 用竹子编出动物的框架,中间点上蜡烛,外面罩一层彩色宣纸,下面插一根目光,举起来就像舞狮一样跑来跑去。 这一天,朱翊钧玩得尽兴,回去的时候就有些困了。跟着嘉靖坐在銮舆上,靠着他皇爷爷就开始呼呼大睡。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醒了,睁眼一看,竟不知道身在何处。 小家伙闭上眼,翻了个身,睡了片刻,忽然又翻身坐了起来,迷茫的看向四周,不是他的寝殿,但有些熟悉。 揉揉眼睛,再看:“呀!” 旁边蹲了一只猫,一直安静的看着他,是霜眉。 小家伙挠挠头:“我怎么睡在皇爷爷的床上?” 他自己从床上滑下来,赤着脚踩在地砖上。先去摸了摸霜眉的头,手还没伸过去,霜眉自己把脑袋凑过来,在他手心蹭了蹭。 “嘻嘻~”一大早看到自己的好朋友,小家伙高兴坏了,搂着霜眉就亲了一大口:“木啊~” 然后,他就转身跑向了门口。 霜眉从矮几上跳下来,快跑几步拦在他跟前,挡住他的去路。 “诶?”小短腿踩着碎步,往左边走了两步,霜眉也跟着他走了两步。朱翊钧又往右边迈出两大步,霜眉比他反应更快,早已经封堵了他的去路。 朱翊钧嘟嘴:“你为什么拦着我呀?” 霜眉:“喵~” 没有这位虬龙的同意,他今天休想离开这件寝殿。 朱翊钧握着小拳头,往后退了两步,霜眉便往前走两步。他又退,猫又上前。 如此往复,很快朱翊钧就退到了床边。 霜眉走过去,前爪在旁边一双小鞋子上扒拉了一下。 “咦?”朱翊钧歪着脑袋,好像发现了很好玩的事情,“你是让我穿鞋子吗?” 霜眉昂着头,站在一旁,用一双清冷的眸子盯着他。 “好吧。”小皇孙拗不过一只猫,只能坐下来,乖乖给自己穿鞋。 守在殿门口的太监听见动静,赶紧进来帮他,顺带着也把衣服给他穿好。 朱翊钧绕过屏风,跑到外间,嘉靖正在和司礼监几位太监议事。 说两淮余盐,每年征收白银六十万两,到鄢懋卿掌管盐政,增加到一百万两。 于是,巡盐御史给嘉靖上了一封奏疏,说明其中危害,极力进言朝廷恢复征收六十万两的旧制。 嘉靖正在询问司礼监,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淮余盐、巡盐御史、税银什么的,朱翊钧都听不懂,但记住了一个名字——鄢懋卿。 很快又到了冬月,天气渐渐凉爽。 东南沿海的抗倭战役仍在持续,海上倭寇更加疯狂,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抢完就走。 嘉靖时常因为此事召集群臣意识。 朱翊钧知道,到了年底这一两个月,皇爷爷总会非常忙碌,没有时间,宣他伴驾。 小家伙也不去打扰,不过他偶尔也会去到玉熙宫的正殿外,不过不是为了找皇爷爷,而是为了找陆绎。 他每次去仍然会给陆绎带一些水果或是小点心。 今日,朱翊钧过去的时候正好遇到陆绎换班。陆绎刚从宫门出来,朱翊钧就从旁边闪了出来,给了他个惊喜。 “哇!” 陆绎低头,看着他勾了勾唇角,神色如常,看来并没有被吓到。 小家伙觉得没意思,嘟了嘟嘴:“你没有被吓到吗?” 陆绎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出现,我就听到了你的脚步声。” “不可能!”朱翊钧咬了咬下唇,“我走路没有脚步声。” 这次轮到陆绎问他:“为什么?” 朱翊钧给他示范了一下,轻轻抬起一条腿,又轻轻放下去。或许是年龄太小,掌握不好平衡,抬脚的时候总是摇摇晃晃,好想一只小鸭子,憨态可掬。 “你听,真的没有声音。” 因为自己听不到,所以朱翊钧坚持,他走路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的。 陆绎跟在他身后,一直垂眸看着他。 刚开始见到这小家伙,他还只是勾起唇角,露出一点浅笑。 到了现在,他脸上的笑容早已不知不觉加深。 陆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可是我听到了。” 朱翊钧不明白:“你为什么听得到?” “因为,我会功夫。” “功夫?”朱翊钧不解,“什么是功夫?” “就是说,他特别能打。”一只手搭上陆绎肩膀,刘守有探出个脑袋,给朱翊钧答疑解惑。 “特别能打?” 刘守有蹲在朱翊钧跟前:“殿下,你忘了那日在长安街上,是与成飞身出来,一招制敌,将你救下。” “啊!”朱翊钧半张着嘴,一脸恍然大悟,“原来那就叫功夫呀。” “对呀,那就叫功夫。” “那也太厉害啦!” 朱翊钧回想了一下那日的情形,陆绎单手抱着他,右手握着他的佩刀,架在坏人的脖子上,收刀的时候,那人脖子上还流血了。 小家伙兴奋地说道:“还有刀,还有刀!” 闲聊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太液池边的空地上。 刘守有拍了拍自己腰间的佩刀:“就是它,它叫绣春刀。” “绣春刀。”小不点煞有介事的品味了一下这个名字,“真好听呀,是谁起的?” 这个问题可把刘守有难住了,他回头去看陆绎:“陆与成,你读书多,你说说,绣春刀这名儿谁起的?” 陆绎想了想:“谁起的不可考,但‘绣春’二字却是语出有典,大有寓意的。” 朱翊钧好奇的问:“是什么?” 陆绎说道:“出自杜甫的《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 朱翊钧点点头:“我记住了。”他又摇摇头,“但我没听懂。” 陆绎耐心的向他解释:“年轻的国之栋梁当在春天时,应是身着锦衣,在天子身侧侍御省亲,何其威风。” 朱翊钧仰起头若有所思,又将他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所以锦衣卫,要佩绣春刀。” 刘守有给他输了个大拇指:“聪明!” 朱翊钧又上前一步,抬手去摸陆绎的刀。陆绎十分警觉,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侧了侧身:“这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陆绎说道:“绣春刀及其锋利,远胜一般兵器,会伤到你。” 伤到他可不是小事,皇上要是问罪下来,陆绎把他爹的魂招回来,也担当不起。 朱翊钧倒也不为难他,点点头:“那好吧,以后再看。” 他虽然贵为王世子,说得还会是将来的皇太子,甚至皇上。从小养在嘉靖身边,由帝王亲自抚育,隆宠至极,却一点也不刁蛮跋扈。 他喜欢问为什么,如果别人的解释能说服他,他一定会乖乖接受。 总之,是个很好说话的小皇孙。 刘守有看着朱翊钧,“啧啧”两声:“真是太可爱了。” 朱翊钧知道自己很可爱,小脑袋歪来歪去,冲着他俩笑。 就在他俩被遭受可爱暴击的时候,朱翊钧再次向他俩提问:“那……与成和思云(刘守有表字)的功夫,谁更厉害?” 听到这个问题,他俩同时回头看向对方。陆绎脸上难得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拿手臂撞了刘守有一下:“当然是他,他可是武举出身,功夫了得。” 刘守有冲他呵呵一笑:“得了吧,你的父亲可是前任都指挥使,武科进士,人人皆知陆大人健壮勇猛,身材高大。你从小跟着陆大人习武,我哪里是你的对手?”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都认为对方比自己武艺更强,谦虚到后来,连朱翊钧也明显感觉到,不太真诚。 小家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打断她俩:“哎呀,你们别让了。” “嗯?”他俩转过头来,看向小皇孙,预感不妙。 果不其然,紧接着朱翊钧就说了一句:“打一架就知道谁更厉害啦!” “……” 两个人面面相觑,小皇孙竟然要让他们比试一下,来证明谁的功夫更好。 “额……” “这个……” “……” 刘守有说:“我夜里还要值宿,先回去睡一觉。” 说完他就很不义气的打算撇下陆绎,独自溜了。 陆绎瞪他一眼,低头看向朱翊钧:“我……” 朱翊钧只是小,他又不傻,看出他俩联合起来敷衍自己,失落的嘟了嘟嘴:“好吧,你们才是好朋友,我不是。” 朱翊钧今天专程过来找陆绎,还算好了他换班的时间。 他看向自己的小手:“我还给你带了一个大橘子,这橘子可甜可甜了,大伴说,这个生长在南方,我们这里没有的。” “我想带给你尝尝。” 他说话奶声奶气,充满遗憾和失落,仿佛对待朋友一片赤诚,却被辜负。 刘守有捂着胸口,表情凝重:“感觉自己欺负了小娃娃,很是不该,无比愧疚。” 他侧头看向陆绎:“你呢?” 陆绎白他一眼,大晚上奉命去官员府邸,把人从被窝里拎出来,关进镇抚司的时候他怎么不觉得愧疚? 陆绎懒得跟他废话,一拳就挥了过去。刘守有错身避开,同时伸腿攻其下盘。 他俩说打就打,把朱翊钧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好几步,给自己找了个安全的位置看热闹。 陆绎退后数步,刘守有拎起拳头就攻了上来。两个人眨眼间拆了好几招。 刘守有一看就是很有打架经验,他知道陆绎身高太高,容易重心不稳,专攻其下盘。 但陆绎早有防备,从容应对。两个人从这边打到那边,又从那边打回来。 看着挺热闹,其实根本也没认真打,就是比划两下,哄着小皇孙开心。 朱翊钧看得简直入了迷,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跟随着他俩的身影。那两人动作太快,他甚至有些跟不上,需要晃晃小脑袋。 又过了几招,刘守有给陆绎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给你一拳,你假装被我打倒。” 陆绎面无表情,用眼神回复他收到了。下一刻,刘守有预想中,他一拳把陆绎打倒在地的情景没有发生,反而是陆绎的拳头抵在了他的肩头,稍一使劲儿,他连退数步,捂着肩膀,表情扭曲,作痛苦状:“你……” 他话未说完,旁边观战的朱翊钧已经拍着手跳了起来:“哇哦!与成赢啦,太好了太好了!” 哈?原来这是民心所向,小皇孙就是想看他的陆与成在比武中获胜。 于是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你小子给我等着”,又被刘守有咽了下去,换成了一句咬牙切齿的:“与成兄果然武艺超凡,无人能敌,刘某佩服!” 陆绎又嫌弃的看了他一眼,这时候,正前方一颗小团子飞奔而来:“与成,与成!” 陆与成弯腰,伸手,一把将他接住,抱起来,搂在怀里。 “你真厉害呀~” 陆绎受之有愧:“是思云让着我。” 朱翊钧不听不听:“那也是你厉害。” “为何?” “因为你长得好看。” “!!!” 要这么说,刘守有可不乐意了,他凑到朱翊钧眼前:“殿下,你好好瞧瞧,我长得不好看?” 朱翊钧实话实说:“好看的呀。” “可是,”他伸出双手,环抱住陆绎的脖子,“与成长得更好看!” “……” 28第 28 章 “殿下, 告辞!”刘守有伤自尊了,抱了抱拳,转身就走。 朱翊钧伸手抓他, 但锦衣卫的制服实在利落, 没有一点能下手的地方。 陆绎见状, 立刻探出手,搭在刘守有肩膀上,一把又将人拽了回来。 他两人又单手过了两招, 这时陆绎另一只手还抱着朱翊钧, 小家伙近距离看他们过招, 兴奋得哇哇大脚。 刘守有转身,拍开陆绎的手, 问:“又做什么?” 陆绎看向朱翊钧, 说道:“殿下没让你走。” 刘守有说:“殿下还有何吩咐?” 朱翊钧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吃橘子。” “这不是给与成的吗?” 朱翊钧说:“一起吃。” 他说一起吃, 那就一起吃。陆绎抱着他, 在太液池边找了个大石头坐下。刘守有剥开橘子,分成两半,递给陆绎一半。 但两个人你一瓣我一瓣都喂进了朱翊钧嘴里。 这橘子太大了, 他小脸股得像仓鼠一样, 也难免从嘴角溢出些果汁, 陆绎又给他擦了。 咽下一瓣橘子, 朱翊钧忽然说道:“我也想学功夫。” “……” 陆绎和刘守有对望一眼, 刘守有问道:“殿下,有那么多锦衣卫保护你,你还需要自己学功夫吗?” “嗯,”朱翊钧点点头,“需要!” 刘守有越过朱翊钧, 在陆绎肩头捶了一拳:“看来是与成功夫还不够好,不能让殿下放心。” “不是!”朱翊钧一向护着陆绎,“与成不在的时候,我要自己保护自己。” 说话的时候,他小拳头都握紧了。陆绎一手拦腰抱着他,生怕他一个激动,掉太液池里去。 “你说得对,”陆绎把他从石头上抱下来,“但你现在太小了,还学不了。” 朱翊钧抬起头:“长大就可以学了吗?” “……” 朱翊钧举起一只小手,努力用大拇指按住小指,竖起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一脸骄傲:“我马上就要三岁了。” 朱翊钧拉着陆绎的指尖:“与成,你教我功夫好不好?” “……” 陆绎严肃的绷着脸,既不想说谎,又不舍得让他失望。 刘守有又给他喂了一瓣橘子:“三岁也是个小娃娃。” 朱翊钧没吃,用手接着,吃了他就没法说话了:“皇爷爷说,等我三岁,就要给我选老师,教我读书啦。” “咦,”朱翊钧的目光落到远处,“老师?” 陆绎和刘守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远处,一名身着青袍的官员从无逸殿走出来。身姿挺拔,仪态非凡。 这气势,要不是身上那件青色常服,哪里像个六品官,倒像是内阁首辅。 刘守有问:“谁呀?” 陆绎道:“国子监祭酒,张居正。” 刘守有恍然大悟:“徐阁老的学生。” 这时候,朱翊钧这个小家伙已经跑了出去,正是跑向了那位张大人的方向。 陆绎和刘守有对望一眼,还以为他们认识。 朱翊钧跑了一段,就停了下来,他们隔得太远,张居正又是走向相反的方向。他身材修长,昂首阔步,朱翊钧撒开了小短腿也追不上。 陆绎快走几步,来到他身后,朱翊钧仍旧盯着张居正的背影,眼见他走向远处的西苑门。 陆绎蹲下来,轻拍他的肩膀:“殿下。” 朱翊钧嘟嘴:“他不理我。” 陆绎说:“他没看见你。” 朱翊钧坚持:“他看见了。” “……” 朱翊钧转过身来,发现手里还捏着一瓣橘子,赶紧塞到嘴里。 陆绎想要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 橘子是南国进贡来的,很甜。吃完朱翊钧就把张居正抛到了脑后,对陆绎说道:“以后你也要当我的老师,教我功夫。” “……”陆绎都不知道要怎么回他,眼里流露出为难。 朱翊钧问道:“你也不愿意吗?” 这个“也”字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陆绎摸摸他的脑袋:“愿意。” 愿不愿意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 但小家伙想不到那么久远的事情,反正现在陆绎答应了他,他很高兴。 冬天,天黑得早,气温也降得快。陆绎说道:“时间门不早了,殿下回去休息吧。” “……” 太液池的另一边,张居正走上金鳌玉蝀桥,穿过太液池,目光却一直落在远处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娃娃身上。 一到年底算账的时候,玉熙宫的正殿内,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户部、工部、兵部、内阁、司礼监……一摊子算不清扯不明的烂账。 最关键的是国库没钱,没钱!兵部和工部都是两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吞金兽,每年几百万两白银往里砸,连个回声也听不到。 这些年各种天灾不断,粮食减产,税已经征到了不知道嘉靖哪一年,且一年不如一年,国库还是入不敷出。 且皇上还有自己的爱好和理想,今天修个宫殿,明天修个道观,后天搞个斋醮,一个比一个烧钱,钱却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隐藏在国库亏空的背后,是各地各级官员。严重的贪腐问题。朝廷拨下去的银两,钱还没到地方,先去了一半。 最终,这些银子到了哪里,无人知晓。 倒也不是真的无人知晓。身为帝王,嘉靖只是自私,将自己的利益和享乐建立在整个国家之上,但他并不傻。 他感觉到了,但他无可奈何,长久以来一个庞大且坚固的利益集团已经形成,他们互相牵制又互相包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铜墙铁壁一般,难以撼动。 虽然已经对现在的局面有了清醒的认识,但嘉靖无可奈何,因为这个局面,正是他的纵容和无为造成的。 下面依旧吵得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你指责我花多了,我指责你赚得太少。 嘉靖坐在他的龙椅上,冷静的看着下面激烈的争吵,内心却茫然的。 对于愈发失控的局面,他已经无能为力。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但现在他却觉得孤立无援。 因为宰相胡惟庸造反,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一怒之下,撤掉了宰相一职,大事小情一手包办。八天时间门,平均每天看几百封奏章,处理几百件国事。 八天之后,就连朱元璋这个工作狂也感觉到力不从心,开始设立殿阁大学士当他的帮手,协助他处理事务。 后来,成祖选解缙等七人进入文渊阁,正式组建内阁。 之后,文官势力逐渐强大,内阁权力日渐增强,成为实际意义上的相权。 到了明宣宗朱瞻基时代,为了对抗和牵制相权,皇帝赋予太监批红权,从此,宦权登上政治舞台。 皇权、相权和宦权相互博弈,又相互依存。一开始,皇帝信任太监,内阁孤立无援。后来皇帝信任内阁,宦权就只是皇权的附属品。 到了嘉靖这里,他既不信任相权,又不相信宦权,他要把所有权利一把抓,却又没有老祖宗朱元璋的本事,最后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不遵守规则,最终必将被规则反噬。 现在,他已经深刻意识到这一点。但他是皇帝,还是个叛逆又爱面子的皇帝,他比谁的清楚自己犯下的错,但别人不能指责他。 谁敢指出他错了,谁就是在找死。所以没人敢站出来。 嘉靖厌烦了这一切,厌烦了他们永无止境的争吵。吵架又吵不出真金白银。 嘉靖挥了挥手,让他们都走。 算不清的账,明日再算。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时间门已经很晚了,黄锦劝他歇着。嘉靖却走到窗户边上,吩咐道:“打开。” 黄锦有些犹豫:“主子,入夜天冷。” “朕让你打开。” 黄锦只得上前,打开窗户。寒风猛地灌进来,吹得帝王衣袍猎猎作响。 外面又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雪花,米粒一般大小,很快就将黄色琉璃瓦覆盖。 他还记得,朱翊钧出生那年,几月不下雪,京师及整个北直隶大面积旱灾。 后来,黄河泛滥,堤坝溃决,河道淤堵、漕运中断。又是陕西、河南、陕西遭遇大旱,冬季极寒,全国暴雪,河道冰封…… 到了今年,虽然全国也陆陆续续报上来一些灾情,但并没有造成人口大规模减少,听出来了,这是迁怒。比起往年却又似乎没那么严重。 相对太平的一年,朝廷却依旧没钱。 嘉靖忽然迈步向殿外走:“去看看皇孙。” 他想起一出是一出,幸好黄锦取来了貂裘大氅,赶紧给他披上。 嘉靖来到朱翊钧的寝殿,孩子早已经睡了,太监在旁边守着。 他一走进殿内,眉头就皱了起来,门口的太监心惊胆战,甚至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触怒了帝王。 嘉靖脸沉得比外面的天还冷,一开口就让人胆战心惊:“这殿里是没燃炭炉吗?” 炭炉自然是燃着的,只是烧得不旺,以至于殿内的温度不高。 太监们立刻跪了一地,但帝王的怒火并没有就此平息:“是御用监没给皇孙备炭火?” “朕已经穷到,连孙子寝殿里的炭也烧不起了?” 这一个一个问题抛出来,没人敢回答。 大家都听出来了,这是迁怒。太监全都伏在地上,不敢吭声。 帝王疯是疯了点,但声音压得很低。尚且还有一丝理智,担心把孙儿吵醒。 他踱步走到床前,那里跪着朱翊钧的贴身太监。嘉靖站在他的跟前:“你说,怎么回事?” 皇上阴晴不定,从他刚才的话就不难听出来,在大臣那里受了委屈,憋着一口气,就是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 但屋子中间门这么大个炭炉,他不可能看不见。 冯保猜测,帝王大概是需要找个台阶下,便回道:“太医说,殿下乃是纯阳之体,恶热喜凉,殿内炭火不宜过旺。” 嘉靖掀开床幔,朱翊钧仍在熟睡,并没有被刚才的动静吵醒。被子只遮住他的身体,小手虚握成拳放在头的两侧,脚丫也露在外面。 可尽管如此,他的额头和脖子仍能看出有一层薄汗。 “都下去吧。” 太监们在心里松了口气,这才站起身,退出殿外。 冯保最后一个出来,轻手轻脚带上殿门。 嘉靖坐在床边,向黄锦伸出手,甚至不用开口说一个字,黄锦就知道他要什么,赶紧递上一条干净的帕子。 嘉靖轻柔的给朱翊钧擦了擦额头和脖子的汗水,可他几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不可避免的还是把孩子吵醒了。 朱翊钧没睁眼,只是晃了晃脑袋,像是醒了,但又没完全醒过来。 他翻了个身,口齿不清的喊了一句:“皇爷爷。” 看来,他刚才听到了皇爷爷的声音,只是没有醒过来。 这声“皇爷爷”喊得嘉靖心都要化了,拍了拍他的胸口,轻声哄他:“睡吧,朕就是过来看看你。” 不一会儿,小家伙又睡沉了。大概是真的有点热,小脸蛋儿红扑扑的。 帝王就那么安静的看这孙子。他虽然追求长生不老,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这个常识,他还是有的。 这个庞大的帝国,最终要落到他的儿子手里,而后,是他的孙子。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心里清楚,他给后代挖了很多大坑,想要都填回去不太现实,那就能填多少就填多少吧。 他动不动就和大臣讲规矩,将礼仪,那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那点私欲的说辞。事实上,他才是最不讲规矩的那个。 他打破了旧的规则,却无法建立新的秩序。 但新的秩序总要有人建立,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连着下了几天的雪,从太液池到万岁山,亭台楼阁一片银装素裹。 这天,终于出太阳了,天气晴好,气温回升。用完早膳,朱翊钧就迫不及待抱着他的竹铃球出去玩耍。 他今日是太兴奋了,大老远跑到万岁山下的果园,去看望他的两个好朋友。 北海已经结冰了,那两头白鹿并不在湖边,也不在芦苇丛,不知躲哪里去了。 “小白,大白,是我呀,我来看你们啦~” 朱翊钧扯着嗓子奶声奶气的喊了两声,远处传来“哒哒哒”的声音,两头白鹿从树林深处跑来。 朱翊钧举起小手:“摸摸。” 小白立刻低下头,俯下身,把鹿角拿给他摸。 大白好似没听到一般,昂首挺胸的站在旁边,似乎并不打算听他从一个奶娃娃的命令。 朱翊钧踮起脚,冲着一头鹿咿咿呀呀的喊:“摸摸,摸摸~” 大白踢了踢它的蹄子,有点不耐烦的转过身,看样子是打算转身走了。 朱翊钧没急,小白却急了,冲着大白发出一声鸣叫,大白原地转了个身,在朱翊钧跟前低下高贵的头颅,让他随便摸。 朱翊钧抬起小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两把:“真乖。” 看完了小白和大白,朱翊钧便往回走,踢着他的竹铃球,一路叮叮当当。 小孩子脚下又没个轻重,有时候踢得远,有时候踢得近,他一路追着球往前跑。 忽然一脚踢出去,竹铃球便横着朝旁边的宫殿飞了过去。 朱翊钧转身去追,跑出去好长一段,停在一座宫殿门口 那宫殿的台基很高,前面有一大段台阶。正因为如此,朱翊钧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这里是大玄都殿,嘉靖每日求仙问道的地方,里面香火缭绕,他也从不让小孙儿进去。 朱翊钧抱起抱起他的竹铃球,转身就跑了。跑着跑着前面来了个人,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朱翊钧抬起头来,半眯着眼望去,眼前的人留着长长的胡子,看起来仙风道骨。寒冬腊月穿一身宽大的道袍,风一吹,衣袂翻飞,他却依旧站得笔直,仿佛不觉得冷似的。 那人低头看着朱翊钧,笑着唤他:“小仙童。” “咦?” 朱翊钧歪着脑袋,皱起眉头。别人都叫他小皇孙、小世子、小主子,要么就叫他殿下。 第一次,有人叫他小仙童。 朱翊钧冲他咯咯笑了两声,证明他很有眼光:“你是神仙吗?” 那人也笑起来,却没有回答朱翊钧的问题。往旁边迈了一步,侧身,把道路让出来,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这边风大,小仙童请移步别处玩耍。” 朱翊钧抱着球,蹦蹦跳跳的跑了。 此人正是陶仲文死后,嘉靖的新宠——擅长扶乩之术的蓝道行。 说他是神仙倒也不假,他能一眼看清嘉靖心里的想法,并在嘉靖向神明提问的时候,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今日,嘉靖把这位“神仙”叫来,自然是又有问题要向神明请教。 蓝道行人还没走进殿门,他和朱翊钧在台阶下的短暂交谈,就已经传到了嘉靖耳朵里。 嘉靖很高兴,他不信大臣不信太监,但他却信任道士,并且深信不疑。 道士说他的小皇孙是仙童下凡,是给大明王朝带来祥瑞之人,这件事情已经三番两次得到证实。 信则灵,反正他信了,目前看来是灵验的。 反过来,朱翊钧第一次见到蓝道行就问他是不是神仙,这小家伙可从来没问过别人这个问题。 今天,嘉靖要向神明请教一个困扰了他大半辈子的问题——为何天下还没有大治? 这个问题是密封起来交给太监,再由太监交给蓝道行,蓝道行捎给神明,再行扶乩之术,神明附身于两名太监,用乩笔在沙盘上给出答案。 很快,神明就给出了答案:“奸臣当道,贤臣不用。” 于是,帝王又提出第二个问题:“奸臣何人?贤臣又是何人?” 沙盘上浮现出两个名字:“严嵩,徐阶。” 按照他提问的顺序,前者就是那个奸臣,而后者自然就是贤臣。 嘉靖虽然笃信扶乩之术,对道士和神仙十分信任。但他也没有那么容易糊弄。 于是,又问了第三个问题:“为何奸臣还不遭天谴?” 这个问题又让客串神仙的蓝道行出了一身冷汗,到底什么答案才能既打消皇帝的疑心,又能让他满意? 蓝道行并没有慌张,他和嘉靖一问一答这么多年,早就摸透了这位帝王的心思。他刚愎自用,又好面子。明明早已厌烦严嵩了,却还要问一下神仙的意思。 于是,神仙给他回话:“奸臣今日将来奏事,留待皇帝正法。” 果不其然,下午,徐阶这个贤臣没来,严嵩来了。 但严嵩给嘉靖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坏消息。鄢懋卿和赵文华一样,作为严嵩的一条狗,从头到脚坏透了,但搞钱的本事却不容小觑。 他到江南走一趟,能比别人多带回来好几十万两银子,让嘉靖过个好年。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严阁老就算忍痛再奉上几十万两白银,也换不回皇上的心。 因为,不光皇上厌烦他,神仙也想让他滚。 但是不慌,这件事先暂时放一放。 眼看就要过年了,钱也到位,先把天天在皇帝耳边挣来吵去的那几个人的嘴赌上。 然后,皇帝还要张罗一件重要的事情。 腊月二十三,小年,也是小皇孙朱翊钧年满三岁的日子。 嘉靖说过,等万寿宫修缮完毕,搬进去,明年就要让他开蒙读书。 现在有两件事情,一来,是万寿宫的修缮进度。二来,是世子讲官的人选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由徐阶和他儿子负责。于是,嘉靖把人叫来:“万寿宫修得怎么样了?” 万寿宫曾经是明成祖朱棣燕王时期的潜邸,也就是当年的燕王府,是个非常庞大的建筑群。正殿面阔九间门,纵深五径院落,曾经还因此被建文帝说他逾制。 嘉靖为了自己亲爹升拊太庙,人家本来庙号太宗,他给改成了成祖。 万寿宫也是他在西苑一直居住和修炼的地方,前几年一把火烧了,可是他让心心念念好久。 要完全大修一遍,时间门、金钱和材料都不太允许,但经过徐阶父子的努力,已经将主体建筑修缮完毕,至少皇上和皇孙可以搬进去了。 眼看就要过年了,不宜迁宫,看一眼黄历,最近的吉日也在年后。 嘉靖一拍大腿:“那就年后择吉日迁宫。” 第一个问题解决了,那么现在还有第二个问题——小皇孙的讲官究竟该有何人来担任,这是个难题。 要解决这个难题,首先要搞清楚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朱翊钧只是裕王世子,不是皇子,更不是皇太子,他以什么身份读书? 皇孙读书倒也不是没有先例,可朱允炆那是死了爹,正经被立为皇太孙。 皇上宠爱皇孙没问题,但也不能不顾儿子死活吧。 第二,朱翊钧虚岁四岁,周岁只有三岁。一个三岁的孩子,首先他要坐得住,其次他要听得懂。 第三,该指派什么官员做他的讲官?是翰林院检讨,还是翰林院编修。 徐阶张口就是:“按照祖制……” 嘉靖打断他:“徐阁老,皇孙读书不是皇太子出阁,不用按照祖制来。” 他说这话,徐阶就放心了:“如此,臣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说来听听。” “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嘉靖何其敏锐,立刻反问了一句:“你的学生?” “……” 29第 29 章 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满朝文武皆知,嘉靖自然也是知道的。 徐阶脸上甚至还有几分骄傲:“回陛下, 正是臣的学生。” 嘉靖又问:“为何推荐此人?” 徐阶又说:“世子早慧过人,闻则能诵, 年仅四岁,已经熟记多部经典。臣以为常人难以胜任世子讲官, 唯有相同经历者,方能更好教授世子,为其释疑。” “张居正年少聪颖, 乃是荆州府远近闻名的神童。十二岁考中秀才, 十三岁中举,十七岁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正是世子讲官最合适的人选。”【1】 神童的思维和想法往往不被世人理解,普通人只会把天才变得平庸,只有天才了解天才的内心世界, 并且正确引导和教育他们,长大成人之后同样出类拔萃, 而不至泯然众人。 张居正这简历,纵观整个科举考试的考生,也实属罕见。 翰林院卧虎藏龙,只有张居正,才是那个让嘉靖无法拒绝的选择。 对于徐阶的推举,他很满意,并立即下旨,开春之后,择吉日, 由张居正为世子讲学,教授其经史子集。 徐阶心中大喜,领旨退下。 这些年,为了扳倒严嵩这个大奸臣,有很多人牺牲掉自己的前途、自由甚至生命。 政治斗争到了最白热化的阶段,能用的人都顶上去了。但徐阶却将张居正保护得很好,一直让他当一个不起眼的小翰林。哪怕最后无人可用,徐阶也会亲自下场,和严氏父子同归于尽,也不会把张居正推出去。 如果,他徐阶这辈子的政治理想注定无法实现,那就留待他的学生张居正去实现。 曾经有一个人,说过这样一段话:“天下之能士尽在京城。而我看来,兴我王学者并非华亭,亡我王学者也非分宜,兴亡只在江陵。” 以华亭、分宜和江陵是以家乡分别指代三人:华亭是徐阶、分宜指严嵩,江陵便是张居正。 这话虽然不是直接对徐阶说的,但也很快传到了徐阶耳朵里。 整个朝廷都知道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但张居正从不避讳与徐阶的接触,正大光明出入徐阶府邸。但他也能和严党官员谈笑风生,穿梭于两派之间,游刃有余。 这位年少成名、风华正茂的翰林院编修,身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又能游离于刀光剑影之外,徐阶对他的保护只是其次,他本人超高的政治才能才是关键。 张居正一直在翰林院默默无闻的干了几年,前段时间才升了个国子监司业,负责协助高拱管理国子监事务。 徐阶本是想要推举他去裕王府邸,去做裕王的讲官。 但从年初开始,嘉靖就多次在群臣面前提到要让小皇孙读书,给他找讲官。 不管是皇太子还是皇子,都是由太监,也就是他们的伴读开蒙。皇太子八岁(虚岁)出阁读书,其他皇子14岁成年之后封爵、赐婚。指派翰林院检讨充当讲官,跟随亲王一同入藩国讲学。 按理说,皇孙读书,由太监教他认认字,背背文章就是了,用不着正经找个翰林教他读书。 稍微一琢磨,徐阶就知道了其中的用意——嘉靖不喜欢儿子,尤其不喜欢裕王,认为他性情温厚,不够机灵,也不够强硬。 这明摆着是要效仿成祖,将儿子搁一边,一心一意培养孙子。 徐阶立刻就想到了张居正,比起裕王讲官,在皇上眼皮底下尽心培养皇孙,岂不更加前途无量。 况且,皇孙年仅四岁(虚岁),精力不济,只读半天书,下午张居正可以继续当他的国子监司业。 上午给皇孙当老师,培养帝国未来接班人,下午到国子监当老师,从众多生源中挑选精英中的精英,成为自己的门生,为己所用。 半年前,主持修缮万寿宫的时候,徐阶就找到了张居正,透露自己想要推举他的意思,没想到却被张居正拒绝了。 他竟然拒绝了?! 徐阶实在不理解,翰林院那群人精,哪个不是眼巴巴的望着,烧香拜神找关系,希望此等美差能落到自己头上。 他张居正,年纪轻轻考上进士,在翰林院当了几年的编修,眼看熬出头了。这么好的机会,他凭什么拒绝? 张居正拒绝,自然有他的理由。 荆州府神童、少年举人、裕王讲官、内阁首辅,改革变法,死后抄家……这所有的一切,他已经经历过一遍。 再次睁眼,他还是那个十二岁考中秀才的荆州府神童,但时间有些对不上。 比起前世,晚了五六年的光阴。 但在第二年的乡试中,张居正还是遇见了那位湖广巡抚顾璘,对方当场解下犀带赠予他。 但与旁人说起张居正时,除了那句“此子将相才也”之外,顾璘又加了一句:“少年老成,心志坚毅,必成大器。” 所以,前一世顾璘为了磨砺他的心智,有意让他落榜之事并未发生。年仅十二岁的张居正顺利中举,打破杨廷和十三岁考中举人的的最小年龄记录。 张首辅早已历经宦海,不再需要经历磨难。 为了心中未竟的事业,他也不会因为才华横溢而得意忘形,在赞誉声中迷失自我,与所谓的名人文士饮酒作诗。 他每日苦读不辍,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四年之后的那次会试。 三年之后,没有名落孙山,张居正顺利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成为徐阶门生。 就这样,他在翰林院做了几年的编修,等待着那个属于他的时机——成为裕王讲官。 然而,就在今年夏天,他等来的不是裕王讲官,而是裕王的儿子,世子朱翊钧的讲官。 他几乎不假思索,就拒绝了老师的提议。 理智告诉他,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但内心无法抑制的愤怒与痛苦却又让他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他不愿意! 是的,就算以后,他不得不面对那个孩子,他会将自己伪装得很好,穷尽自己两世的政治天赋和手段,去控制他、操纵他,将他变成一个傀儡。 如果张居正愿意,甚至可以利用李太后对他的信任,和对璐王朱翊镠的宠溺,抛弃这个傀儡,换下一个。 总之,他依旧怀揣着经世济民的远大理想,却拒绝与这个曾经的学生有任何情感上的瓜葛。 无论徐阶怎么说,他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徐阶看着他,良久无言。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件事情上犯糊涂。 最终,他将此归结为太年轻。 年轻的文人都想着堂堂正正的做官,报效朝廷,让他依附于一个三两岁的孩子,从而成就仕途,似乎并不那么好听。 嘉靖只说要给世子选个老师,也没说立刻马上就选,万寿宫还在修,世子也才两岁,上课的事情最早也要等到明年春天。 徐阶认为来日方长,他总能说服张居正。便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张居正走出无逸殿,他知道自己不该让老师失望,但他实在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正值初夏时节,太液池边的荷花开得正好,一眼望过去,碧叶连天。 张居正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得太多,出现幻觉了。远远地,他就看到从那莲花池中走出一个孩子。 那孩子穿一身浅蓝色轻纱,下摆处绣着几朵荷花,随着他一蹦一跳的步伐,轻轻晃动,摇曳出不同的姿态。 他长得可真漂亮,漆黑的大眼睛、圆脸点儿,明眸皓齿,粉妆玉琢。若不留神,还真以为是这一池青莲化作仙童,款款而来。 前朝后宫无人不知,这宫里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嘉靖亲自带在身边抚育的小皇孙——朱翊钧。 上一世,张居正是裕王的讲官之一,他曾经见过年幼时的朱翊钧。 虽然过去许多年,记忆中孩童的容貌已经模糊。但他敢肯定,绝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那时候,裕王不受嘉靖喜欢,连带着朱翊钧这个皇孙也并没有在嘉靖那里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无论是长相、性格,甚至是衣着打扮,都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而眼前这个孩子,骄阳下,他好像浑身上下都在发光,那么明媚,那么耀眼。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漂亮的孩子吗? 难怪一向性格乖张难测的帝王会如此宠爱这个孙子,甚至能容忍他扔掉自己的金丹,痛斥严嵩,赶出玉熙宫。 那时候,满朝文武议论纷纷,都以为这孩子要失宠了,连带着他的父亲裕王,也要跟着倒霉。 谁曾想,朱翊钧一场大病之后,非但没有失宠,在皇爷爷那里得到的宠爱反而更胜。 嘉靖为了让他有地方读书,要重新万寿宫。 这实在超越了张居正的认知,他甚至想,裕王是不是从哪里抱了个孩子,冒充皇孙。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这个猜测有些离谱。这孩子虽然长得和他印象中的朱翊钧大不相同,但眉眼之间,与他那个皇爷爷长得却有几分相似。 这谁要是告诉嘉靖,朱翊钧不是他的亲孙子,皇帝能诛他九族。 就在张居正思绪万千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蹦蹦跳跳来的他的跟前。 毕竟是皇孙,一岁就被皇上封为王世子,说不得哪天就是皇太孙,不是他一个六品国子监司业能得罪的。 张居正往旁边让了一步,侧身站着,把路让出来,等小皇孙走过去。 然而,朱翊钧却停在他的面前,仰着头,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好奇的打量着他。 那么小的孩子,在帝王无限的恩宠中长大,大眼睛里满是纯真,对人没有一丝防备。 小家伙问他叫什么,夸他长得好看,还认真的挑了一朵荷花送给他。 那一刻,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这样的词,也无法描绘张居正内心复杂又矛盾的心情。 无论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还是他们之间真的存在说不清道不明,又看不见的羁绊。总之,这个孩子对他的好感不加掩饰,那么真诚,又那么坦荡。 张居正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这时候,有个太监走到朱翊钧身后:“殿下给你的,你就收着罢。” 张居正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太监,是他前世的盟友,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在他死后,冯保也没有能够得以善终,同样被朱翊钧抄家,赶去南京守陵,最终惨死。 张居正接过荷花,那孩子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太阳的光芒落尽他的眼睛里,比太液池的波光更漂亮。 很快,朱翊钧被冯保抱走了。张居正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身后的视线仿佛化为实质,让他即使是背对着,也能感受到那灼灼目光。 张居正终是没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果然,那孩子也在看他。发现他转过头来,便害羞的低下头,小脸埋进冯保的颈窝。 张居正沿着太液池一直往前走,走过金鳌玉蝀桥,走向西苑门。 不知道是阳光太好,还是御苑风光太美,他从无逸殿走出来时,满心的愤怒与痛苦,在这一刻,竟神奇的消散了不少,只剩下深重的不甘与遗憾。 在那之后的好几天,他脑子里时常会没来由的浮现出,那孩子仰起头冲他笑的样子。 有一个问题,实在让他困惑——这孩子究竟是谁? 于是,这半年来,他一直留意着关于那个孩子的消息。 直到一个多月之前,他又在太液池边偶遇了朱翊钧。 天气很冷,那孩子穿了一件鹅黄长袄,衣领处有一圈白色兔毛,衬得他白净的小脸像是用雪捏成的团子。 连张居正也看出来,他长高个不少,脸上仍是肉嘟嘟的,下巴却尖了些。 他们隔得远,那孩子正在和两名锦衣卫玩耍,转头时也看到了他。 张居正转身就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丝毫停留。 直到走上金鳌玉蝀桥,他才侧头看过去,那孩子已经被太监抱走了。 徐阶前后找了他三次,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情——做小皇孙的讲官。 前面两次,张居正都拒绝了。事不过三,最后一次,徐阶有点恼火。 他对张居正寄予厚望,见他如此油盐不进,凭白错过一次绝佳的机会,实在想不通,也理解不了,失望至极。 而这一次,张居正没有拒绝——他答应了下来。 他仍旧困惑于半年前那个问题,并且想要亲自去验证答案。 小年过后,嘉靖和朝中大臣都不再处理政务。一直要到正月十七,这个年才算过完。 过完生日,朱翊钧就心心念念盼着过除夕。 正殿内炭火烧得旺盛,整个屋子都是暖融融的。 嘉靖仍旧穿着一件素色道袍,朱翊钧换上方便活动的夹袄。 小家伙每天都在嘉靖周围蹦跶,他这个年纪仿佛有耗不玩的精力,这也正是嘉靖这个中老年帝王所向往的。 “过年咯,马上就要过年咯~” 嘉靖放下手中经卷,抬头宠溺的看着他:“钧儿很想过年?” 朱翊钧点点头:“喜欢过年。” 嘉靖又问:“为何喜欢过年?” 朱翊钧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过年有好多好吃的。” 嘉靖轻哼一声,不以为然:“你想吃什么,不用等到过年,朕叫他们给你做便是了。” “不一样,”小家伙摆弄着一个复杂的孔明锁,“平时吃的,没有过年吃的好吃。” “怎么说?” 朱翊钧抬起头来冲他笑:“不知道。” 笑完之后,他又想了想,说道:“和哥哥一起吃,就好吃。” 他平时除了和嘉靖呆在一起,就只有围在身旁的那群太监。有时也拉着几个锦衣卫陪他玩耍,再然后就是小猫、小鹿、小乌龟……身边总是没有个同龄人。 只有比他大李承恩,逢年过节跟着宁安公主进宫一趟,看望皇贵妃。朱翊钧能和这位表哥一起玩一会儿。 嘉靖想了想,说道:“那今年朕就命宁安提前一日将李承恩送进宫来,跟你一起玩耍。” 小家伙一听,激动的站了起来:“真的吗?” “当然!皇爷爷答应你的事情,哪次没做到?” 朱翊钧趴在他的腿上,提要求:“那,他晚上可以和我睡在一起吗?” 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了,他自己还住在玉熙宫,竟然想让小伙伴跟他一起住。 但眼看过年,嘉靖高兴,便也答应下来:“那就让他跟你住一晚。” 于是,腊月二十九日一早,宁安公主就把儿子送进宫来。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就怕儿子哪里冒犯了小皇孙或者嘉靖,受到责罚。 听到李承恩来了,朱翊钧拉着哥哥的手开心得不得了:“哥哥!我带你去看我的小乌龟。” “小乌龟?”这对于李承恩来说,也不算个新鲜玩意儿,“我家里也有。” 朱翊钧问道:“也是白色的吗?” “白色的?”李承恩摇头,“是绿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乌龟。” 朱翊钧拉着他来到大水缸前:“我的小乌龟是白色的,大的叫大龟,小的叫小龟。” “我叫他们,他们就会出来。” 李承恩十分捧场的问:“真的吗?” 朱翊钧点头:“真的!” 他走到大水缸前,用手拂了拂水缸里的水,摸到一手冰块,赶紧缩了回来。惊讶道:“呀,已经结冰了,我的小龟和大龟会被冻成冰块吗?” 平时他也不喂乌龟,都是太监给他喂。他想起来看看,想不起来就算了。 其实已经很久没想起来了,所以也不知道乌龟早就不在水缸里,而是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早就躲起来了。 小家伙着急呀,围着水缸转圈圈,又大声喊道:“王安,王安!” 王安赶紧过来:“小主子,怎么了?” 朱翊钧说道:“我要一根棍子。” “棍子?”王安不解,“要棍子做什么?” 朱翊钧说:“把水缸砸了。” “啊?”王安更是懵圈,“大过年的,砸水缸做什么?” 朱翊钧嘟嘴:“就要砸了!” “这水缸是铁的,砸不坏。” 朱翊钧急得跺脚:“那我的小乌龟怎么办?那是皇爷爷送给我的。” 一旁的冯保问陈炬:“你给他讲过司马光砸缸的故事?” 陈炬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司马光也养白龟?” “额……” 冯保干笑两声,忽然意识到,这个故事大概是后世编的,历史上并不存在。 不过,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历史上并不存在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但存在和司马光一样机智的小朋友。 朱翊钧说道:“我的小乌龟还在水缸里,水变成了冰,把它砸了才能救出小乌龟。” 冯保“啧啧”两声,满眼赞赏:“哎呀,咱们这小主子,真是太聪明了。” 朱翊钧急坏了,非得把水缸砸了,到处叫太监给他拿棍子:“大伴,你快帮我拿棍子呀!” 冯保一把将他抱起来,轻拍他的后背:“小主子别着急,乌龟早就不在水缸里了。” “咦?”朱翊钧歪着脑袋,“不在水缸里?” “不在。” “那它们去哪里了?” 冯保说:“或许在哪个洞里躲起来了吧。” “为什么要躲起了,饿了怎么办?” “因为乌龟要冬眠呀,所以要躲起来。” “冬眠?”朱翊钧更不理解,“什么叫冬眠?” 冯保说:“就是睡觉。冬天到了一定的温度,一些动物就会找一个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睡觉。” 朱翊钧又问:“那要睡到什么时候?” 冯保想了想:“睡到明年春天。” “那明年春天小乌龟会回来吗?” “会的。” 于是,小家伙记住了:为了抵御严寒,在食物不充足的情况下,一些小动物会冬眠。 朱翊钧几个月见一次李承恩,拉着他到处玩耍。去御花园堆雪人、打雪仗、折红梅。 一整天玩下来,旺盛的精力终于也有消耗殆尽的时候。 冯保给他俩换上寝衣,又让他俩喝了牛乳,终于到了该睡觉的时候。 朱翊钧和李承恩一起钻进被子里,又伸出个小脑袋冲着冯保挥挥手:“大伴,再见!” “再见?” 冯保对他说过晚安,他有时也会对冯保那么说。但这还是第一次,对他说再见。 冯保一连迷惑:“怎么是再见?” 朱翊钧说:“我要和哥哥冬眠啦,明年春天再见!” “……” 30第 30 章 说完, 朱翊钧就钻进了被子里,和李承恩两个小家伙躲在被子下面玩闹,拱来拱去,真的好像两只小乌龟。 陈炬还以为朱翊钧已经睡了, 轻手轻脚从外间进来, 俩小家伙还叽叽喳喳闹着呢。 “二更了,”陈炬站在冯保旁边, 两个人耳语, “刚还说困了,吵着要喝牛乳, 上了床又精神了。” 冯保笑道:“快了, 马上就要冬眠了。” “……” 他说完这话没多会儿,被子里的动静就渐渐小了下去,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就不动了。 冯保笑道:“瞧瞧, 我说什么来着。” 他养大的娃娃, 他太了解了。平时的朱翊钧早睡了,今天玩到了亥时, 这就算熬夜了,电量已经耗光,肯定坚持不了很久。 冯保把两个孩子从被子里捞出了, 放在枕头上,替他们盖好被子。 他刚站直身体, 两个小家伙同时翻了个身, 面对着对方, 头挨着头,可爱得不得了。 第二天,按照朱翊钧平时的习惯, 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叫大伴。 今天小家伙一睁眼,却呆住了:“咿呀~” 旁边竟然趴了个人,正直勾勾的看着他。 朱翊钧刚睡醒,还有些迷糊,突然叫了一声:“霜眉。” 喊完他又抬手揉了揉眼睛:“你怎么变成小孩子啦?” “……” 他这一句,把旁边的人也听得一脸问号:“弟弟,你在说什么呀?” “啊?”朱翊钧凑近了,捧着他的脸,这才恍然大悟:“不是霜眉,是哥哥呀~” 李承恩问:“霜眉是谁?” 朱翊钧说:“是我的好朋友。” 李承恩好奇道:“他多大了?” 朱翊钧抬起胳膊比划了一下:“这么大。” 李承恩说:“原来宫中还有其他小孩儿。” “霜眉不是小孩儿。” 李承恩更好奇了,跟着他比划了一下:“有这么大的大人吗?” 朱翊钧弯着眼睛冲他笑:“霜眉是只小猫咪。” “哈哈哈哈哈哈~”说完,两个小家伙笑作一团,抱着在床上滚来滚去。 听见动静,冯保掀开床帐,伺候小主子穿衣服。 朱翊钧过年穿的新衣服,是尚衣监前几日就准备好的。 天不亮,万春宫的太监就把李承恩的衣服送过来了。尽管只是住一个晚上,皇贵妃也会考虑得非常周到,及时送来李承恩需要的东西,还特意吩咐四名太监留下伺候。 换好衣服,梳洗完毕,朱翊钧拉着李承恩乖乖地坐在桌前,仰头去看冯保:“大伴,我们准备好了。” 冯保明知故问:“小主子要做什么?” 朱翊钧每天一睁眼的头等大事,绝不能忘:“喝牛乳!” 冯保惊讶道:“小主子不是冬眠了吗?” 朱翊钧歪头:“冬眠不能喝牛乳吗?” “小动物冬眠的时候不吃东西。” 不吃东西怎么行?朱翊钧思索片刻,做出艰难的决定:“晚上再冬眠,现在要喝牛乳!” 牛乳早就准备好了,和早膳一起送上来。 伺候小主子用完早膳,太监们便在院子里忙碌起来。 这一天流程朱翊钧去年就看过,今年他竟然还记得。拉着李承恩给他介绍:“这个是桃符,左边叫神荼,右边叫郁垒。” “……” 除了有李承恩陪他玩,朱翊钧盼着过年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能在除夕的家宴上见到裕王和王妃。 半年过去了,王妃的病也已经痊愈,看起来气色也好了许多。 朱翊钧白天又去折了一束红梅准备送给娘亲,和去年一样,是精心修过枝条,枝头上满是未开的花苞。 不过,朱翊钧的红梅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被嘉靖看到了。帝王大手一挥:“这算什么礼物,送出去未免寒酸,这个礼皇爷爷替你送了。” 他又吩咐黄锦:“去,取个梅瓶过来,插起来。” 就这样,他把孙子送给儿媳妇的礼物据为己有,摆在御案上,日日欣赏。 而在家宴上,嘉靖赏赐裕王妃锦缎十匹,金银器物数件。朱翊钧已经岁,仍在夸奖她诞下皇子有功。 而另一边,景王甚至没有带儿子进宫,只说孩子染了风寒,留在王府静养。 嘉靖也不在意,挥了挥手,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那孩子他只见过一次,因为早产,看起来并不健康。后来景王还曾上疏请父皇给皇孙赐名,嘉靖也没搭理他。 今年没有鳌山灯,也没有烟火表演。朱翊钧有一点失望,但很快这一点失望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晚宴过后,嘉靖命人腾出一间偏殿,烧了炭炉,备了些茶点和水果,让他们一家口小聚。 王妃抱着儿子,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半年不见,儿子又长高了,不但长得白净漂亮,性格也活泼好动,不难看出,被照顾得非常好。她作为母亲,自然十分欣慰。 王妃捧着儿子的小脸:“钧儿岁了,是大孩子了。” 娘亲夸他是大孩子,朱翊钧听了很高兴:“皇爷爷给我选了老师,教我读书。” 裕王的老师高拱,现在是国子监祭酒,张居正是国子监司业。高拱是他的直属领导,他的工作有什么变动,高拱很快就知道了。 高拱知道了,裕王自然也会知道。 他十四岁出宫建府,嘉靖指派讲官教授经史子集。 现在他的儿子才四岁,就要开始读书了。老师还是张居正这种出了名的神童。 高兴之余,裕王又不免有些担忧。儿子太小了,连字还不会写,他能听懂那些枯燥的四书五经吗?如果学不好,会不会让嘉靖失望? 他也向高拱表达了自己的担忧,高拱宽慰他,皇孙天资聪颖,颇受皇上恩宠,不必担忧。并且委婉的表示,裕王不必操心皇孙的学习问题,先把自己的书读好。 孩子是在嘉靖身边长大的,是什么情况,他比裕王这个亲爹更清楚。这时候提出要给皇孙选老师,教他读书,自然有他的用意。 裕王摸摸儿子的头:“张先生博学多闻、满腹经纶,钧儿务必虚心学习,切勿调皮。” 后面的话朱翊钧都没听进去,只听到了前面个字,大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张先生?哪个张先生。” 裕王觉得就算告诉他是哪个张先生,他也不认识,笑道:“就是你未来的老师。” 他是小瞧他儿子了,这两年,朱翊钧见过的朝中大臣,可比他这个深居王府的裕王多得多。 年后不久,选定的吉日就到了,嘉靖带着朱翊钧搬进了万寿宫。 这里比起玉熙宫来,那可大多了。正殿从外面看起来就十分的宏伟壮观,里面更是宽阔明亮。站在大殿中间,说话都能听见回声。 御座后面是一面屏风,将空间分为前后两个区域。屏风上有字,看起来是一篇文章。 嘉靖问朱翊钧:“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吗?” 朱翊钧不识字,茫然的摇头:“不知道。” 嘉靖笑道:“皇爷爷教你背过的。” 这下小家伙知道了:“是《道德经》。” 嘉靖给他起了个头:“天下皆谓我道大,大而不肖。” 朱翊钧便接着往下背送:“天下皆谓我道大,大而不肖。夫唯不肖,故能大。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恒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在他们身后,站着一群前来恭贺皇上乔迁之喜的大臣。从内阁大臣到六部九卿官员,都躬身颔首,安静的站在殿内,听一个稚童背书。 朱翊钧已经岁了,虽然仍是奶声奶气,但说话吐字比以前清晰许多。这么长的一段话,一口气背下来,竟也能听出些抑扬顿挫。 “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其后且先;则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建之,以慈垣之。” 在场许多不长在御前走动的官员,这也是第一次听朱翊钧背诵。听完之后,总算明白了,嘉靖不喜欢儿子,笃信什么“二龙不得相见”,却唯独对这个皇孙隆宠至极。 今时今日,有资格站在这里,至少也是进士出身,甚至大多数都是庶吉士。年少之时,都能称一声远近闻名的神童。 但和眼前这位小皇孙比起来,似乎也还差点意思。一个岁的孩子,虽然不识字,但《道德经》随便哪一篇,只要给他起个头,他就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 朱翊钧背完,嘉靖也甚为满意:“背得好!” 他转过身来,看向群臣:“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 诸位大臣心下一惊:好家伙,原来“我恒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不是皇上对自己的约束和警醒,是在约束和警醒他们。 大臣们还没说话,旁边朱翊钧先开口了:“记住了。” 嘉靖面色一沉,还未开口,大臣们齐刷刷跪了一地:“臣等谨遵陛下教诲。” 朱翊钧站在皇爷爷身旁,仍旧一脸懵懂。他既不懂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皇爷爷要让大臣们记住这段话。 反正他是记住了,记得非常牢固,在今后的许多岁月里,时常会回想起今日这一幕。 在万寿宫的后殿,是嘉靖留给朱翊钧生活和学习的地方。 面阔五间的宫殿,有明间,左右次间和梢间,宽敞舒适、通透明亮。左边作为寝殿,是朱翊钧平时生活休息的地方,右边布置成书房,留给他读书学习。 正殿外是一处独立的院落,开有宫门方便进出。左右两边是侧殿,留给太监们居住。 过完年之后,朝政一切如常。朱翊钧读书的事宜也提上日程。老师人选年前就已经定下来了——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在任命他成为朱翊钧老师的时候,嘉靖还给他升了个官——右春坊右渝德。看起来只是从之前的正六品,升到了从五品,半级而已。 但就这不起眼的半级,也引起了朝中不小的轰动。 那就不得不说到右春坊右渝德这个官职。 右春坊是一个隶属于詹事府的机构,职掌东宫讲读笺奏,右渝德主要负责协助右春坊大学士处理太子上奏请、下启笺及讲读之事。 所以这是一个辅佐太子的官职! 自从太子朱载壡薨逝之后,嘉靖就非常反感立储之事,胆敢上奏催他立太子者,通通打死。 嘉靖不立储有他自己的原因。他曾经对皇太子寄予厚望,让太子代替自己祭祀太庙,亲自出席皇太子加冠礼,让朝元老崔元持节掌冠,内阁首辅严嵩赞冠。礼部尚书徐阶宣敕戒。 在加冠礼的第二天,还让文武百官在奉天门外对太子行五拜叩之礼。 然而,就在两日之后,太子毫无预兆忽然薨逝。 连太医也说不清楚,太子究竟得了什么病,前两日还风风光光举行加冠礼,两日之后就一命呜呼。 但从当时激烈的政治斗争就不难窥探一些其中端倪。 就在太子薨逝的四个月前,他的老师,也就是时任内阁首辅夏言,以谋逆罪,在西市斩首。 严嵩成为了内阁首辅,而太子却并非他的学生。 嘉靖这些年,不是遭遇火灾,就是被宫女刺杀,番两次命悬一线。 后来又沉迷道玄之术,金丹当饭吃,说不得哪日真的“飞升”,那太子就是他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严嵩搞死了他的老师,太子如若登极,可以预见他的下场。 当然,这些不过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而已。严氏父子权势滔天,没有人敢堂而皇之拿出来议论。 嘉靖不再立储,也明确表示,皇孙读书,不是黄太子出阁。 现在又给皇孙的老师升了个和太子有关的官职,用意不言而喻。 既要,又要,还要的确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无论百官如何议论,嘉靖如何用心良苦,张居正内心如何挣扎,总之,小皇孙开蒙读书的事宜已经敲定,就等吉日一到,正式上课。 不过,皇上念及皇孙年幼,只让他上午半天读书,下午自由活动,晚上温习学过的功课便可,一月还给他四天休息时间。 这对于张居正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学生休息,他也可以得到休息。 很快,到了朱翊钧第一天上课的日子。 早早的冯保就叫他起来,一边替他更衣洗漱,一边给他嘱咐课堂秩序。 虽然这是一对一名师授课,但毕竟是学习,在孔圣人面前,学习就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况且,皇上随时可能过来,基本的课堂礼仪和纪律还是要讲的。 冯保告诉他:“殿下,上课的时候,一定不能随意走动,师傅讲授经文,不能打断,也不要讲与客堂无关的事情。” “如果师傅讲得太深奥,殿下听不懂,咱们就坚持一下,你只需要上半天课,很快就结束了。” “至于听不懂的内容,下来之后,我和万化会再向殿下讲解。” “记住了吗?” 朱翊钧回答得很痛快:“记住了。” 他一向是个听得进道理的孩子,他说记住了,冯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用完早膳,收拾妥当,冯保就把他带去书房,抱他坐在书案后面:“殿下在这里稍等片刻,师傅马上就来。” “好。”朱翊钧点点头,心中充满期待。 尽管答应了徐阶,接下这份为皇孙讲学的差事,皇上的圣旨也已经下来了,官也升了。 但张居正心中对于那个孩子的抵触情绪却不是那么容易消弭。 他告诉自己,在那个孩子身上,有很多让他疑惑的地方,需要更多的相处去印证自己的猜测。 但是想到前一世,在他死后,那孩子做的事情,临到万寿宫门口,他仍是步履艰难。 第一天上课,他就差点迟到了。 差点迟到却并没有迟到,事实上他还早到了。毕竟他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并不想因为这些小事而触怒嘉靖。 张居正走进宫门,冯保和陈炬正站在门口候着,看到他来便上前为他引路:“殿下已经在书房等候,张大人,请吧。” 张居正看了冯保一眼,不再犹豫,迈步走入殿内。 冯保盯着他的背影,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毕竟他对张居正的了解,也只源于史书,而原主死的时候,和张居正这位翰林编修没有任何交集。 这个时期的张居正,左右逢源,步步为营。但这些只是表面,他内心实则非常激进,私底下在徐阶面前喊打喊杀,和严党不共戴天。 现在这位张大人年纪轻轻,看起来内敛又坚毅,眼神跟刀子似的,看得人胆寒。 张居正来到书房,书房内的陈设很新,桌椅书架皆是降香黄檀打造,架子上的瓷器、书籍、桌上的文房四宝,任何一样都价值连城。 不难看出,嘉靖对孙儿读书这件事,果然用心非常。 关键是,这屋子里没有人,他的学生去哪儿了? 在万历帝登极之后,张居正成为了他的老师。 那个孩子只有十岁,当了几年太子却从未出格读书。然后,他爹英年早逝,他就当上了皇帝。 张居正迫切希望将他培养为一位明君,能够支持并且助力自己的改革。 所以,对他的要求非常严苛,严苛到近乎不讲情面,更不会关注一个十岁孩童内心的想法。 现在,让他再做一次朱翊钧的老师,他或许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因为,他对这个孩子已经没有期待。与其将他培养为明君,不如培养成一个听话的傀儡。 张居正的目光又在四周打量一遍,这屋子虽然很大,但陈设不多,除了书案下面,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不过,他之前听高拱说起过这样一件事情。 就在半年前,高拱例行为裕王讲经。讲到一半,桌子底下忽然钻出个孩子。 裕王倒是护子心切,站起身来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一个劲儿的向高拱赔礼。 然而,高拱接下来说的事情才让张居正陷入沉思。那孩子只听了一遍,高拱讲中庸,就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比起他的父亲强了可不止一星半点。 在张居正的记忆中,朱翊钧虽然不笨,但和神童也不沾边。 可是,这半年多来,他听过许多官员提起小皇孙,包括自己的老师徐阶。无一例外,都赞他是神童。 若非如此,嘉靖怎么会在孩子刚满四岁,就兴致勃勃的选老师教他读书。 张居正又往前走了一步,开口唤了一声:“殿下。” “……” 没有人应答,于是,张居正决定掀开桌布,可的手刚伸出去,桌子后面就传来一声孩童稚嫩的轻笑:“师父,我在这里。” 张居正这才注意到,书案另一侧的边沿,搭着一双白嫩的小手。 一颗小脑袋从后面缓缓冒出来,露出一双灵动而漂亮的大眼睛。 那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眼底升起惊喜,像是下一刻,就会扑过来,仰起头冲他笑。 但很快,那份惊喜又被这个岁的孩子压了下去。 他仍是躲在书案后面,只露出一双大眼睛,与张居正对视。 那眼睛太漂亮了,让张居正心中升起的那点不耐烦,又压了下去。 “殿下,出来吧。” 朱翊钧脑袋往上抬了抬,很快又消失在桌子后面,很快那个小小的身影就从书案后绕了出来。 “张……” 朱翊钧只说了一个字,就戛然而止。 张居正以为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于是,提醒道:“臣张居正。” 朱翊钧问:“我可以叫你张先生。” “当然。”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又不说话。 张居正忽然问道:“殿下害怕我?” 朱翊钧一点也不迟疑的点了点头。 他的坦诚给了张居正一点小小的震惊:“为什么?” 朱翊钧说:“我怕……我怕你不喜欢我。” “……” 意想不到的答案,张居正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回他。 不过,他也惊叹于这个孩子的敏锐。 他认为自己的冷淡,只是君臣之间的疏离,并没有在这个孩子面前表现出过多的个人情感。 但朱翊钧竟也能感觉得出,自己不喜欢他。 朱翊钧见他不说话,又自顾自的说道:“可是我喜欢你。” 张居正不动声色:“殿下喜欢我什么?” 朱翊钧实话实说:“喜欢你长得好看。” “!!!” 张大人认输了:“上课罢!”,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31第 31 章 结尾有修改 “好吧。” 虽然朱翊钧只想玩, 但张先生说上课了,朱翊钧就乖乖绕过书案,利落的爬上椅子坐好。 这是冯保之前和他说过的, 课堂礼仪。 可他现在毕竟年纪还小, 身高不够, 一坐下来,从张居正的角度看过去, 就只能看到他的大个脑袋。 于是, 朱翊钧干脆跪在了椅子上,这样就能让他胸口以上的部位露出来。 第一天上课, 张居正得先了解一下学生的基本情况, 于是问道:“殿下读过哪些书?” 朱翊钧摇头:“没读过书。” “没读过书?”张居正有些诧异, 人人称颂的神童,竟然没读过书? “没读过呀。” 朱翊钧被书案上的一个小摆件吸引了注意, 趴在桌沿上,伸手去拿,却够不着。 张居正自己两岁认读《孟子》,三岁时诵读各类经典, 过目不忘。 这才是神童该有的样子,眼前这个, 三岁了还没读过书。 张居正转念一想, 倒也不奇怪,上一世他遇见的那个朱翊钧,十岁也没读过书。 没读书,字总认识吧。 张居正又问道:“那殿下识得多少字?” “字?”朱翊钧抬起头来,笑得一脸天真无邪:“一个也不认识。” “……” 下面不用问,不识字, 自然也不会写字。 张居正在心中叹一口气,又道:“听说殿下能背诵许多经典。” “嗯。”朱翊钧点点头,小脸上满是骄傲,“我会背好多呢。” 原来神童只点亮了背诵技能,那也行吧,张居正准备听听他能背什么,再决定如何展开接下来的教学工作。 “那请殿下背诵一篇。” 朱翊钧看着他:“背什么?” 张居正说道:“背一篇殿下最熟悉的就好。” 最熟悉的? 朱翊钧想了想,他想到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又利落的从椅子上滑下去,开始背。 “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爱吃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他一边背诵,一边蹦蹦跳跳的从书桌后面绕出来,两只小手顶在脑袋上,竖起食中二指,充当小白兔竖起来的耳朵。 背完最后一句,朱翊钧跳到了张居正的脚边,扬起脑袋看着他,一脸求表扬的小模样。 “!!!” 张阁老内心遭受了巨大的冲击,这就是嘉靖和老师口中的神童??? 若是上一世,小皇帝敢在他跟前表现得如此不稳重的,必定罚他将《论语》抄送百遍。 冯保一直守在门口,里面的对话他都听着呢。 对于张居正此时此刻的心情,他非常理解。 嘉靖这是让中央大学副校长,给自家刚上幼儿园小班的孙子开蒙,确实大材小用,耽误人家正经工作。 至于那首小白兔的儿歌,是朱翊钧一岁多的时候,冯保用来哄他睡觉的。谁曾想,他到现在还记得。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张居正看着他的学生,若有所思。 等不到表扬的朱翊钧往后退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手指绞在一起,看起来有些无措。 冯保一条腿已经迈进了屋子,想要说点什么,替他解围。但下一刻,他又退了出来,因为那小家伙根本不需要。 朱翊钧仰着头:“张先生不喜欢这个。” “……” “那我背个别的。” 张居正仍是没说话,等着听他还能背个什么令自己惊讶的。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用稚嫩的声音背诵:“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而新成。” 冯保探个脑袋,看一眼朱翊钧,又看向张居正。见他面沉似水,眸光深邃,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朱翊钧的身上,冯保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种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倒像是看一个仇人。 朱翊钧毕竟只有三岁,没什么规则和逻辑,上一句他还在背“小白兔,白又白”,下一句他就能被“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就算是随即选择,这一段关于古时善于行路者的《道德经》也选得非常妙。 至少,从张居正的神情来看,是这样。 “微妙玄通”大抵如此。 冯保作为朱翊钧的伴读,一直侍候在门口。无论里面两人如何,并不进去打扰。 朱翊钧仰着头,等表扬:“张先生,我背得对吗?” “……” 朱翊钧又说:“这是皇爷爷教我的。” “……” “我还会其他的。” “……” 他说了这么多,张居正也没回应他。于是,小家伙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窗户下放置的一个落地大瓷瓶吸引,跑过去,踮起脚扒着边沿往瓷瓶里张望。 那瓶子插着几枝早春的玉蝶梅,本就头重脚轻,被他这么一扒拉,瓶身便向外倾斜。 朱翊钧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被瓶子压倒,这时,一只大手将花瓶稳稳地按在地上。 “……” 朱翊钧抬起头,看到师傅严厉的神情。有点凶,不确定,再看一眼,真的有点凶,赶紧跑! 于是,他一转身,又跑向了另一边的架子。 张居正紧随其后,在他伸手的瞬间,按住了他。问道:“殿下可知刚才那篇《道德经》其中含义?” 朱翊钧这才转过头来,晃着小脑袋:“不知道。” 他只管背诵,从不深究文章究竟讲了什么。 作为一名神童,朱翊钧目前展现出来的,也只是远远胜于常人的记忆力而已。 张居正重新给学生制定了学习计划:“殿下还是先从《三字经》学起。” 他让朱翊钧回去坐着,小家伙转身,小跑着回到书案后面。捣鼓半天,冒出个小脑袋,无助的望着张居正:“太远啦~” “……” 他爬上爬下,椅子被推到了远离书案的位置。 小家伙伸长了胳膊也够不到桌沿,急得大喊:“张先生,你快过来帮帮我呀~” “……” 张居正看一眼门口,原本站在那里的冯保,却忽然转身离开。 耐心已经耗尽的首辅大人,只能亲自走到他的身后,连人带椅子端起来,放在书案前面。 他正打算退开,低头一看,胸前有一只小圆手——朱翊钧那小家伙害怕摔跤,攥着他的衣襟。 “殿下……” 朱翊钧赶紧松手,想了想又贴心的为他抚平常服上的褶子,嘿嘿的笑:“别生气别生气~” 这一上午的时间,眼看就要过去了。张居正抽出一本《三字经》开始正式授课。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论语·阳货》有言:「子曰,性相近也,□□也。」” “《论语·公冶长》又说:「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大学只讲‘明明德’,‘格物致知’,中庸只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性’没有善恶,有善有恶者是‘习’。” “又如《尚书·太甲》:「伊尹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不义就是不善。性无善恶,归于性,便是相近。习有善恶,顺于习,便是相远。” “……” 张居正讲到这里,忽然抬起头,看到书案后面的朱翊钧一脸迷茫。 他这才意识到,这个“性”与“习”,“善”与“恶”的引申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有些过于晦涩了。 与其说,他在教育孩子,不如说,他在告诫自己:孩子的天性是没有善恶之分的,他们身处的环境,所受的教育,才决定了他们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问朱翊钧:“殿下听明白了吗?” 朱翊钧点点头:“听明白了。” 张居正诧异道:“明白什么?”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子曰:性相近也,□□也。”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性’没有善恶,有善有恶者是‘习’。” “……” 朱翊钧睁着一双大而澄澈的眼眸,一字不差的将他刚才所讲内容,引用经典,全都复述了一遍。以此证明,自己真的听懂了。 这讲课倒是节省时间了,老师引经据典,学生听一遍就记住了。 但从小家伙的眼神就不难看出来,记住和听懂是两回事。 善于给国子监学生讲授经典的张大人,面对不同的学生,也在随时调整教学内容——先从识字开始吧。 这对于朱翊钧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三字经》前面四句,其中有好几个字还是相同的,他听完张居正的讲解,就能背诵。照着书本又读了几遍,字也差不多认识了。 要不怎么说他是神童,绝不仅仅只是记性好。 于是,接下来就到了练字的环节。对于师徒二人而言,这才是真正具有挑战的事情。 首先,朱翊钧不会握笔,张居正无论怎么讲解,他的手指就跟打了结一样,始终不在正确的位置上。 很快,小家伙就失去耐心,把笔往桌上一丢:“我不会~” 他发脾气也跟撒娇似的,嘟着嘴,小脸鼓得跟包子一样,左手握着右手,冲着张居正喊:“皇爷爷是这样教我的!” “……” 两个人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案,对望着。张居正听明白了,他是在埋怨自己这个师傅,没有手把手的教他。 僵持了片刻,先妥协的那个还是张居正。谁叫他是皇上钦点的右春坊右渝德,负责皇孙的讲读,这是他的分内之事。 张居正绕到朱翊钧身后,拿起那支被他丢在桌上的笔,沉声道:“拿着。” 他说拿着,朱翊钧就乖乖拿着。修长的指节覆盖上孩子的小手,一点一点纠正他手指的位置,教他如何握笔,如何发力…… “先写这个‘人’字。” 张居正握着那只小手,正要落笔,却忽然听到“咕噜咕噜”两声,小家伙仰起头冲他嘿嘿一笑:“我饿了。” 说着,他就扯着嗓子朝门外喊:“大伴!大伴!我饿啦~~” “……” 此时,冯保从门外走进来,对张居正说道:“张大人,已经过了午时,今日就到这里罢。” 张居正松开朱翊钧的手,同时在他耳边轻声道:“放回去。” 这次,朱翊钧没有将笔丢在桌上,而是乖乖地放在笔架上,这才滑下椅子,朝着门外跑去。 冯保拦住他:“殿下,早上讲的礼仪,您忘了吗?” “噢~”朱翊钧回过神来,对着张居正像模像样的作个个揖,表示对师傅今日教学的感谢。 冯保让门口的太监带他去洗手,准备用午膳,自己则客客气气的把张居正送出万寿宫。 已经走出宫门的张居正,忽然又转过头来:“冯大伴。” 冯保站定:“张大人请将。” “世子聪颖,却也顽皮,现在还不会握笔。你身为他的伴读,下来之后,该多加督促才是。” 冯保点头:“一定。” 张居正点点头,正要走,又回过头来:“将那瓶子挪走。” “啊?”冯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屋里那个落地瓷瓶,“这就吩咐人挪走。” 午膳还有一会儿,小家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从回廊这头翻到那头。被约束了一个上午,终于可以把多余的精力全都撒出来。 他才三岁,让他这么规规矩矩的坐一上午,也真是难为他了。 午膳的时候,朱翊钧狼吞虎咽,连白米饭都比平时多吃了两口。 午膳过后,又睡了一会儿午觉。下午本来是自由活动时间,但冯保不想让他晚上点着蜡烛学习,影响视力,便趁着天亮,将他带到书房,温习功课。 今天讲的《三字经》一共只有四句,对朱翊钧来说毫无难度,倒着他都能背下来。 至于讲解,冯保刚开了个头,小家伙学着张居正的模样,从《论语》讲到《大学》,再讲到《中庸》,把冯保都说得没词了。 于是,到了最困难的环节——写字。 冯保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教他写那个“人”字。 朱翊钧咯咯的笑:“张先生也是这么教我的。” 冯保问他:“张先生是不是很严厉?” 朱翊钧点点头:“很凶!” “很凶啊?”冯保笑道,“那殿下明儿还要不要上课?” “要上课。”朱翊钧拿着笔,自己在纸上话。 冯保有些惊讶:“殿下喜欢上课?” 朱翊钧摇头:“不喜欢。” 老师严厉,内容枯燥,明明不喜欢,又说要上课。 冯保又问:“不喜欢还要上课?” “要上!”朱翊钧很注意自己握笔的姿势,左手掰着右手手指给自己纠正,“喜欢张先生。” “刚不是说张先生很凶。” “张先生,很凶。”朱翊钧重复了一遍,又笑了起来,“张先生,长得好看!” “……” 因为老师长得好看,成为了他每天坚持上课的动力。 张居正每日准时来到万寿宫,给他的学生讲授《三字经》。学生听得并不那么专心,窗外一片树叶飘落,一只小鸟飞过,甚至一声虫鸣都会吸引他的注意。 “殿下……”张居正,叹口气,提高了音量,“殿下!”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 看似在走神,实则师傅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在耳朵里。 因为朱翊钧记性好,每天讲解经文的时间很短,一遍他就能记住。剩下的时间,都是练字。 朱翊钧人还没有桌子高,就算是跪在椅子上,也只有胸口以上的部位能露出来,整个胳膊只能架在桌子上。 因此,背书是他的强项,写字却差了许多。每次一握笔,朱翊钧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无论张居正怎么说,他都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望着向张居正:“我不会……” 这时候,张居正就明白了,他是要自己手把手的教。 张居正只好来到他的身后,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教他写。 “看好了,逆锋落纸,缓去急回,不可顺锋平过。” “……” 朱翊钧上了几天的课,嘉靖也没来看过。小家伙有些不高兴:“我都好久没有见过皇爷爷了。” 冯保说:“陛下政务繁忙,空闲下来,自然会过来看望殿下。” 朱翊钧却说:“皇爷爷太忙了,不能来看我,那我可以过去陪他。” 于是,这天上完课,用过午膳,朱翊钧午觉也不睡,字也不练了,书也不背了,一定要去正殿,找他的皇爷爷。 万寿宫比玉熙宫大多了,正殿外的广场也更加开阔。 走进宫门,小家伙先四下打量了一圈,看到最高的那一段台阶旁站着个熟悉的身影,他赶紧小跑上去,拽了拽那人衣袍下摆:“与成。” 陆绎一早就看到他了,一路看着他跑向自己,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很欢喜:“殿下来了。” 朱翊钧从身后拿出个苹果:“给你的。” 就算过去这么久,他也已经知道凭陆绎的家世,就算被罚俸个三年五载,也饿不着他。 再说了,锦衣卫在御前当值的时候,紫禁城管饭。 不过,朱翊钧喜欢陆绎,每次见面都会给他带好吃的。 陆绎面无表情四下看了看,偷偷伸出手,接过苹果,藏在身后:“谢殿下。” 朱翊钧摆摆手:“不谢不谢,” “吃了苹果,与成要教我功夫哦。” “……” 陆绎赶紧引开话题:“陛下正在殿内,快进去罢。” 朱翊钧朝他挥挥手,转身跑进殿内。 现在宫殿的门槛已经拦不住他了,他两只小手搭上去,一条腿抬高,扭着身子就能翻过去,利落的很。 “皇爷爷,皇爷爷~” 稚嫩的童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掐指一算,嘉靖竟然有近十天,没听过孙儿的声音了。 朱翊钧刚才在外面同陆绎说话,嘉靖就看到他了。此时,坐在龙椅上,拿着一封奏章,显得很是冷淡。 朱翊钧一路小跑着上了玉阶:“皇爷爷,我好想你呀~” 他跑得有点急,差点摔了,嘉靖绷不住,伸手要扶,小崽子又自己站稳了。 “哼~”嘉靖冷哼一声,“你是想朕了吗?” 朱翊钧眨了眨眼,往前迈出一步,贴着他的龙椅:“是的呀~” 嘉靖又说道:“依朕看,你是想朕的锦衣卫了罢。” “才不是!”朱翊钧一下子扑到他的腿上,不依不饶,“我是想皇爷爷啦~” “我每天都在读书,皇爷爷也不来看我。” 他低头,掰着手指数:“一天,两天……好多好多天,皇爷爷一次也没来过。” 他越说越委屈:“皇爷爷都把我忘记了。” 嘉靖才说了一句,他这有一肚子委屈。赶紧搂了他,转移话题:“你的书读得如何了?” 朱翊钧举起小手:“先抱抱~” 这小家伙惯会撒娇,谁受得了。嘉靖放下奏章,一把将他拎起来:“哎哟,又沉了,再长大些,皇爷爷抱不动喽。” 他把朱翊钧放在腿上:“来,告诉皇爷爷,你这些天学了些什么?” 朱翊钧说道:“学了《三字经》,还学了写字。” 嘉靖乐不可支:“朕考考你,‘为学者,必有初。小学终,至四书’是何意思?” 这个张居正讲过,朱翊钧自然记得。他摇头晃脑的说道:“作为一个读书人,应该先从最简单的经书开始学,把简单的文章理解了,才可以读《四书》。” “那朕再问你,《四书》指的是什么?” 朱翊钧不假思索的答道:“论语者,二十篇。群弟子,记善言。孟子者,七篇止。讲道德,说仁义。作中庸,子思笔。中不偏,庸不易。作大学,乃曾子。自修齐,至平治。” “哈哈哈哈哈哈!”听孙儿对答如流,嘉靖比吃了金丹还高兴,看向黄锦,“你瞧瞧,你瞧瞧,朕给他挑选师父,教他读书,自有朕的道理。” 黄锦顺着他的话说道:“陛下英明,皇孙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学习《三字经》便可融会贯通。” 这时候,外面有太监来报:“广西道监察御史,邹应龙有奏疏呈上。” 嘉靖有政事,便让朱翊钧到别处玩耍。 小家伙仍在大殿中,嘉靖也不催他走。 事实上,从小,嘉靖就从未让他回避过朝事,除非他自己待不住跑出去玩。 32第 32 章 朱翊钧对万寿宫并不熟悉, 既然皇爷爷有别的事情,他就开启了自己的探索模式。 面阔9间的大殿,每一个地方都让他好奇不已。小家伙从这头走到那头, 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根柱子。 然后, 他真的在大殿的某一个柱子上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朱翊钧站在柱子下面,半眯着眼,沿着窗户射进来的一道光束往上张望,望着望着就发现,那上面竟然有一排刻字。 那柱子在万寿宫修缮的时候重新刷过漆, 看上去已经很模糊了。刻字的位置显然是个成年人的身高,他太小了, 踮起脚尖,身长手臂也够不着。 刚学着识字的小家伙,借着那一缕阳光,努力的辨认:“小人,不……用?” 一共似乎有八个字, 他只认识四个。 很快, 随着时间推移, 那一缕阳光洒在了别处。朱翊钧被别的地方吸引,很快也就把这些刻字抛在了脑后。 他回到正殿的时候, 嘉靖正在看一封奏疏。刚见到孙儿的时候, 还被哄得喜笑颜开, 此时面色阴沉,从他的眼神就不难看出来,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去!”帝王森冷低沉的嗓音回响在大殿内,“宣徐阶觐见。” 朱翊钧站在远处一根柱子旁边, 既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 他年纪虽小,但也看得出来,皇爷爷现在非常生气。 他本来是打算到殿外去找陆绎陪他玩,但现在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有预感,马上将会有一件大事发生,他才不走,他要留下来看热闹。 虽然已经怒不可遏,但嘉靖还是将那封奏疏从头到位又看了一遍,越看越气,手都钻紧了。 这时候,徐阁老从殿外进来,先跪下行礼:“臣,徐阶叩见陛下。” “起来吧。”嘉靖的怒气引而不发,将那封奏疏递给黄锦,“拿去给徐阁老看看。” 徐阶看得出来嘉靖现在怒火中烧,只是在极力忍耐。他也知道嘉靖为什么生气,但他仍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接过奏疏仔细看过一遍。 这是广西道监察御史邹应龙呈上的一封奏疏,弹劾原工部左侍郎严世蕃。 “说说吧,徐阁老,”嘉靖靠在御座上,手指轻敲着扶手,“这上面弹劾严世蕃的罪状是否属实?” 这篇弹章主要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严世蕃仗着严嵩的权势买官卖官,其中还列举出了具体买卖的官职、银两和官员名字。 第二,严世蕃祖籍在江西分宜,但他却在全国各地广置良田美宅,肆意侵夺,百姓对他们怨恨入骨。 第三,严世蕃母亲去世,他令儿子严鹄扶棺材回到南方,自己则集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伦灭绝。 至于严鹄,以他祖母为奇货,走到哪里便向沿途官员索贿,这一路过去郡邑都被严家掏空了。 在弹章的末尾,邹应龙写道:“臣请求将严世蕃斩首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 有明一代,言官就是整顿吏治非常重要的工具。他们主要负责监察与上谏。从洪武时期开始,被弹劾的官员不胜枚举,管你是内阁首辅,还是封疆大吏,哪怕是皇帝,言官看不顺眼,都得骂两句。皇帝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听得进劝的明君,挨骂也只能忍了。 但其实,朝廷对于被弹劾者十分宽容,贬官或是罢官,若确实严重违法违纪,充军流放甚至斩首也有,但那都是经过调查之后,皇帝拍板决定的。 像邹应龙这样,一上来就要把人推出去斩首,实属罕见。 最后的最后,他还说了一句:“如果臣上面有一言失实,甘愿加罪而死。” 这是让皇帝二选一,要么杀了严嵩,要么把他杀了。 徐阶捏着那封奏疏,不说话。 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仍然没有完全摸清楚嘉靖的态度。 他们这位皇帝陛下,喜怒无常,又及其护短。他和严嵩二十几年朝夕相处,毫不夸张的说,感情非常深厚。 曾经冒死上谏的杨继盛、沈炼,他们的下场历历在目。严嵩父子对于那些敢撼动他们权利的人的态度,一直以来都是赶尽杀绝。就连同情者,如王世贞(的父亲)也要弄死。 邹应龙本就是徐阶的人,这封弹章也是他让邹应龙连夜写的,但在如此管时刻,他却拿不准嘉靖是因为这封弹章生气,还是因为得知严世蕃的所作所为生气。 嘉靖站了起来,怒极反笑:“刑部主事项治元花一万三千金调任吏部,举人潘鸿业用二千二百金买得知州。司属郡吏贿赂以千万金计,大至公卿与各方面重官,要价更是不计其数……” “我大明朝的官,都让他严世蕃明码标价卖光了!” “他家一个门客,给严嵩祝寿,都能献上数万斤。” “赵文华返京,给朕献了一坛百花仙酒,给严世蕃的见面礼是一顶金丝帐。还给他的二十七个姬妾每人一件珠宝髻。” “……” 这已经很明显了,嘉靖和严嵩有二十多年的感情,可他对严世蕃可没有。 邹应龙的弹章尽量避免提到严嵩,而专攻严世蕃,也正因为此。 而不提陷害忠良,只谈买官卖官,贪污受贿,也充分照顾了嘉靖的面子。 “臣……”徐阶一掀衣袍,正要跪下请旨,旁边忽然传来个稚嫩的童音。 “总揽天下奇货异宝,尽入其家。富超天府,巨富之首。他家豪仆、谋客,家资也有亿万。” “百姓贫穷,盗贼并起,原由就在其中。” “朝廷不如他富。” “粉黛之女,列屋而居。衣服皆绣龙凤图案,装饰全是珠玉珍宝。铺设象牙床,围起金丝帐,朝歌夜弦,淫乐无度。” “朝廷不如他乐。” 嘉靖、徐阶、黄锦不约而同转过头来,震惊的看向声音的来处。 朱翊钧从一根大柱子后面走出来,他还颇有些自豪,听到“金丝帐”三个字,他就想起了这么多。 这番话里的内容,和邹应龙的奏疏许多方面都能对得上,任谁听了都知道,说的就是严世蕃。 嘉靖问道:“这是谁教你的?” 朱翊钧摇头:“没有人教我,是我听来的。” 嘉靖又问:“哪里听来的?” 朱翊钧说:“东长安大街,爹爹说,是茶铺里的说书人。” “好啊,好!”嘉靖气乐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朝廷不如他严家富,也不如他严家乐,就只有朕不知道。” 说到末尾处,他语气忽的加重,吓得大殿内外,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 徐阶说:“严世蕃贪赃枉法,罪行累累,请陛下下旨严查。” 嘉靖连下几道谕旨,先捉拿严世蕃入狱,再好好查一查他这些年来犯下的罪行,最后,还不忘他那八十多的老父亲。 到了严嵩这里,嘉靖斟酌良久,最终还是念及往日情分,网开一面。 嘉靖亲自为严嵩撇清了和严世蕃的关系,儿子是有罪的,与老子无关。但严嵩毕竟是严世蕃他爹,溺爱纵容儿子,家教方面总是失职的。所以,致仕回家呆着吧。 只是撤掉官职而已,甚至没有令严嵩即刻返乡,这是徐阶没有想到的。他还是低估了严嵩在嘉靖心目中的分量。 但能打掉严世蕃,就是为打掉这个大明建立以来最为牢固的奸党撕开了一条口子。 长达二十年,旷日持久的斗争,牺牲掉无数人的性命,终于走到了这一天。 斗争远没有结束,只是从台下摆上了台面。严嵩及其党羽不会束手就擒,他们的反扑即将到来。 徐阶领旨退下。 大殿外,太阳已经落下,天色也暗了下来。殿内各处的蜡烛同时被点亮,动火通明。 嘉靖坐在龙椅上,望着空荡的大殿,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锦候在一旁,几次想开口,又忍住了。 朱翊钧走到嘉靖跟前,抬头看着他的皇爷爷。嘉靖也在看他,祖孙两人对望着,都没说话。 过了片刻,朱翊钧去拉嘉靖的手,小声喊:“皇爷爷。” 他的手太小,只能握住嘉靖几个手指的指尖,攥着轻轻晃动,又喊了一声:“皇爷爷,你是不是生我的气?” 嘉靖问他:“为什么说朕生你的气?” “因为……因为……” 其实朱翊钧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感觉到了皇爷爷在生气,尤其是他说出那些话之后,皇爷爷更气了。 小家伙咬着下唇,想了半天:“生气,我回来没有和你讲听到的说书。” 嘉靖摸摸他的头:“你这小脑袋,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都能记住?” 朱翊钧摇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小家伙也认真思索了一下,而后咧开嘴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想记住的就能记住。” “好!”嘉靖将他揽到自己跟前,“皇爷爷让你看到的,让你听到的,你都要好好记住。” “记住那些大臣的样子,记住他们说过的话。” “知道了吗?” 朱翊钧点点头:“知道了。” 嘉靖抱着他的孙子,与他头挨着头,低沉而略带苍老的嗓音响在他的耳边:“他们不只和严嵩斗,也在和朕斗。” 徐阶不遗余力想要扳倒的是严嵩,但他的目标从来不是一个首辅的位置而已,他要挑战的是皇权。 在这空荡荡的大殿内,嘉靖更加深刻的意识到,身为帝王,他费尽心机想要抓住一切,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只有眼前这个孩子,是他一手养大的长孙,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他未来百年的继任者。 “皇爷爷~”一只小手在他的后背轻抚,虽然小心翼翼,但却不夹杂一丝一毫的奉承与讨好,而是出自孩童最纯真,也最真挚的情感。 这小家伙在他的护佑下长大,他又何尝不是在不甘心却又不得不老去的矛盾中,从孙儿身上得到慰藉。 “皇爷爷~”朱翊钧又奶声奶气喊了一声。 嘉靖放开他,转而拉起他的小手站起来:“饿了是不是?” 小家伙扬起脑袋冲他笑:“皇爷爷怎么知道我饿了?” 嘉靖哼笑一声:“你的肚子响了好几声。” “嘿嘿~” 气氛终于缓解,一旁的黄锦也松了口气,赶紧上前说道:“晚膳已经备好,这就命人传上来。” “……” 张居正仍旧每日准时准点的来给朱翊钧上课。这个学生大部分时候很乖,但也有调皮的时候。比如打翻砚台,墨汁撒得到处都是。又比如练字的时候笔拿反了,把自己画成小花猫。 张居正看着他白皙的小脸上一道道乌黑的墨渍,明明忍俊不禁,却强压下笑意,硬是板着脸,要他将刚在的字再写一篇。 朱翊钧还在学《三字经》,不是因为他学得慢,是因为写得慢,练字成了他每天上课的主要内容,需要花大把时间,反复练习。 这一日,嘉靖没有修道,也没有政务缠身。正好有空,去后殿看看他的小孙儿读书。 他走到书房的时候,朱翊钧正跪在椅子上写字。张居正站在他身后,小家伙每写完一个字,就要抬头看张居正一眼。 张先生轻轻摇头,抽掉他写完的那张纸,候在一旁的冯保赶紧过来换上新的。 张居正道:“再来。” 朱翊钧嘟着嘴,用商量的语气说道:“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若是换个人,冯保或是陈炬,就算是嘉靖,看他这楚楚可怜的模样,都会依了他。 可张居正却仍旧摆出一张严肃脸:“殿下刚才已经休息过。” 朱翊钧说:“我渴了,想喝水。” 张居正随手翻看他上午练的字:“还剩两页,殿下写完,今日课业就结束了。” 朱翊钧咬咬下唇,握着笔,看向师傅的眼神愈发委屈。 冯保低声劝他:“殿下,只剩两页,写完就能休息。” 师傅一点情面也不讲,能怎么办呢,只能接着写。 嘉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没进去。转过身来的时候,面色却沉了下来:“去把内官监的人给朕叫过来。” 内官监,主要掌管采办皇帝所用的器物,如围屏、床榻、桌柜等。这个部门想要被皇上召见一次可不容易。 这一来一回,主管太监赶过来的时候,里面的字也练完了。 嘉靖走进屋,一屋子人跪下向他行礼。他把张居正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徐阶的学生,跟他老师一样,生得眉清目秀,却比他老师更高一些,身材修长,英姿卓绝。 嘉靖今天来晚了,也没听到他讲课,但看他对朱翊钧那严格约束的态度,还是不错的。 他现在主要不是想说讲官的事情,挥挥手,让他忙去吧。 张居正退下之后,掌管内官监的太监才进来,跪在嘉靖跟前。 嘉靖走到书案前,朱翊钧还跪在后面的椅子上,放下笔,正要下来。 嘉靖的屈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两下:“这就是你们为皇孙读书准备的书案?” 太监磕头,看出了这书案对于小皇孙来说,尺寸不太合适,可他也没有办法。 宫里的家具,用料、雕花、尺寸大小都有严格规定。皇上那一张御案自然是最大最宽敞的,其他各宫各殿也都是按规矩来。 眼前这一张书案,就是按照皇太子出阁读书的尺寸打造。 按照祖制,皇太子八岁读书,可真正出阁读书的时候实际已经十岁,不管是清宁宫(东宫),还是文华殿,都用的是这个尺寸的书案。 自成祖迁都北京,一百多年,宫中还没有三岁孩子读书的先例。 万寿宫修缮完毕,打造家具的时候,尺寸、样式都有拿给皇上过目,当时也没说要给皇孙量身定制书案。 如果没有皇上的旨意,太监怎么敢随意改动万寿宫里的家具尺寸? 但能把这个疏忽归结到皇上身上吗,自然不能。太监赶紧磕头:“奴婢这就让工匠重新打造,只是降香黄檀质地坚硬,工期较长,还需殿下再委屈些时日。” 降香黄檀又称海南黄花梨,只生长于海南西南部一小片区域,十分稀有。 虽在宋朝时期,对这种木材就有记载,但广泛运用于家具是在明朝初年,郑和下西洋时带回来的。 降香黄檀纹理交错,结构致密,质地坚硬,稳定性好,耐湿耐热耐腐,光泽油润,气味芳香,呈浅黄或黄色,彰显皇家威严。 因此,从那时候开始,御用家具都是由降香黄檀打造。 嘉靖也不为难他们,只想解决问题:“那就赶紧去办。” “不要!”这时候,朱翊钧却趴在他的大书桌上,双手张开,仿佛害怕太监们立刻就要伴奏似的:“我不要换新的,我喜欢我的书案,就要这个。” 嘉靖看着他耍赖,沉声道:“难不成你要日日跪在椅子上读书写字?” 朱翊钧没说话,他似乎觉得跪着读书写字也没什么不好。 皇上处在发火的边缘,一屋子太监都战战兢兢,生怕触怒龙颜,小皇孙却在反复试探帝王的耐心。 他是嘉靖心尖儿上的宝贝,怎么闹看在皇爷爷眼里,都是可爱,连训斥他调皮,语气里都带着几分宠溺。 可他一向乖巧懂事,调皮的时候真不多。他不想,自然有他的理由。 “起来,”嘉靖走进一步,手按在朱翊钧的后脑上,轻拍了两下,“快点。” 朱翊钧却抬起头来:“皇爷爷,我就想用这张桌子,不想换新的。” 嘉靖问他:“为何不想换?” 朱翊钧把头埋在桌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个桌子香香的。” 嘉靖在小孙儿面前一向很有耐心:“换新的也是这个味道。” 朱翊钧却说:“可是我不想一直换桌子。” 如果给他重做一张矮一些的书案,那势必要随着他的身高改变,继续换新的。 长得慢一点就换得慢一点,长得快一点就换得快一点。 嘉靖问他:“你不换桌子,怎么专心读书?” 朱翊钧忽然看向后面的椅子:“把它换掉。” “……” 换一把高一些的椅子倒不是难事,现成就有。如果不够高,还可以给他加垫子,这比新做一张书案确实容易不少。 嘉靖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朱翊钧,小家伙仍旧趴在他的书桌上,大有皇爷爷不答应他,他就不起来的架势。 嘉靖抚在他后脑上的手缓缓下移,移到小屁股上,“啪啪”就是两巴掌,看得旁边太监心惊胆战,其实根本没用力:“下来。” 朱翊钧起身,利落的回到椅子上,再从椅子上落到地上,靠在皇爷爷身旁,仰起头:“我就想要我的桌子。” 他认定了这个桌子是他的,别人就不能给他换走。 嘉靖吩咐太监:“去,把椅子给他换了。” 小家伙这下高兴了,围着他的书案转圈圈。大人都不懂,大书桌有大书桌的好,他就是喜欢他的大书桌。 第二日上午,张居正按时来到万寿宫,从后面的宫门直接进入小皇孙居住的院落,准备开始今日的教学任务。 朱翊钧早早的收拾妥当,已经在书房里候着了。 平时他都是坐在椅子上,等张先生来。今天张居正走进书房,却发现他站在书案边上。 张居正说道:“殿下,咱们开始罢。” 朱翊钧点点头:“好。” 嘴上说着好,他却站在原地不动。 张居正看着他,眼神中带着疑惑。朱翊钧也回看着他,忽然举起手来:“师傅,抱~” “……” 这课上了大半个月,张居正早就知道他这学生惯会撒娇。但平日里也没有这么直接,总是会先用眼神、表情和语言试探。 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大早过来,就吵着要他抱。 “殿下,”张居正脸色沉了下来,不想和他纠缠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开始讲授今日课业。” 朱翊钧还是点头:“好。” “那殿下快去坐着罢。” 朱翊钧还是举着手,这次甚至急切的跺了跺脚:“抱~” “殿下……” 朱翊钧却说:“太高了,爬不上去。” “……” 33第 33 章 张居正往后看了一眼, 原本那把矮小一些的椅子已经搬走了,换了一把稍微高一些的,更宽更大。 这个高度对于身高不足三尺的孩子来说,确实有些为难他。上面还铺着厚厚的垫子, 攀爬难度更大。 张居正看向门外, 通常在他讲授经典的时候, 冯保会候在门外,朱翊钧练字的时候, 才会进来伺候。 张居正本想让他进来抱小皇孙到椅子上去, 可这位冯大伴也是位奇人,总能在关键时候有别的事忙。 他主要负责小皇孙的生活起居,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 小太监都要来向他汇报。 上一世, 也正是在裕王府邸,时任裕王讲官的张居正与皇孙伴读的冯保结识, 并且很早就确立了盟友关系。 在裕王登极之后, 他一度就想推举冯保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可惜高拱不喜欢此人,穆宗也不喜欢, 宁愿去尚善监任命个厨子到司礼监掌印,也不用冯保。 到万历年间,抬走高拱之后,他俩一个当上首辅, 一个司礼监掌印,一个票拟,一个盖章。张居正的所有决策,都能快速且顺利推行。他们就是最完美的政治搭档, 也是大明至此两百年相权与宦权的首次联合。 关键是,在张居正的记忆里,这位冯大伴对朱翊钧的管教比他这个老师还严苛。无论朱翊钧玩得多开心,只要看到冯保,立刻回去读书;太监哄着朱翊钧玩,冯保就把他们都换掉;朱翊钧犯错,冯保就去找李太后告状,朱翊钧罚跪、挨骂,直至朱翊钧哭着请求以后改过才算完。 现在看起来,这位冯大伴脾气好得很,读书写字、吃饭玩耍事事哄着小皇孙,对他有求必应,实在看不出半分严厉。 冯保不知去哪里了,上午的时间宝贵,张居正也不能总是和朱翊钧这么耗着。 尽管心中不愿意,但他还是上前一步,正要伸手,那一直举着手要他抱的小家伙,大抵是手举得有些酸了,打算放弃,自己转了个身,往书案后走去。 张居正跟在他的身后,朱翊钧趴在椅子上,小手抓着垫子,很努力的往上爬。 可那垫子是放在上面的,他身体悬空的时候,垫子就因为他的体重往下滑。挂在上面的朱翊钧也跟着往下滑,眼看后脑勺就要撞在桌子下沿,张居正眼疾手快,一手护着他的脑袋,一手揽着他的腰,下一刻,那小团子就落进了他的怀里。 朱翊钧许是吓坏了,小手攥着他的衣襟,靠在他怀里,小脸紧贴着他,又乖巧又委屈,叫人看一眼,心都碎了。 张居正抬手,犹豫片刻,还是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殿下,开始读书罢。” 朱翊钧点点头:“好~” 这个椅子的高度经过太监反复调整,朱翊钧坐在上面,半个身体都能露出来,也更方便他习字。 除了张居正,他身边的两个太监——冯保和陈炬于书法方面也颇有造诣。几个人天天守着他上午练完,下午接着练。大半个月过去了,朱翊钧从一开始笔都不会握,到现在,已经能做到基本的控笔,写出的一横一竖也有了那么点意思。 练完字,今日的课业也就结束了。张居正退后一步,这就打算离开了。 朱翊钧却皱起眉头,嘟着嘴,又朝他举起胳膊:“张先生,你忘了抱我下去。” “……” 张居正去看一旁的冯保,人低着头正在专心洗笔,看样子洗完笔还打算收拾桌子。 张居正又在心里叹一口气,人是他抱上去的,不抱下来也有些说不过去。 反正抱都抱了,也不在乎抱一次,还是两次。 这么想着,张居正又绕过书案,去抱朱翊钧。 他刚伸出手,朱翊钧就自己扑进了他的怀里,猝不及防的,小手竟然贴上他的脸:“张先生,笑笑” “……” 张居正赶紧把他放下来,厉声道:“殿下!” 眼前的孩子率性而为,大胆又不讲规矩,在张居正的记忆中,万历帝是绝对不敢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 别说碰触他的面颊,万历帝给他当学生的时候,都已经十岁了,见到他只有恭敬和畏惧,绝不可能要他抱。 朱翊钧上前一步,仰起头看着他:“我还没见过你笑呢。” 张居正说道:“今日所讲内容,下来之后,殿下还需通读数遍,学过的字也要勤加练习。” “好。”朱翊钧点头,“我记住了。” 张居正称国子监还有别的事情,也没等冯保送他,就走了。 朱翊钧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头去看冯保:“张先生被我吓跑了。” 听到这话,冯保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走过来蹲在朱翊钧跟前:“殿下,你很喜欢张先生?” 朱翊钧点头:“喜欢。” “为什么?” “因为……” 他话未说完,冯保打断他:“除了长得好看,还因为别的吗?” 朱翊钧认真思考片刻,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皱起眉头纠结半晌,最后说了一句:“他和别人不一样。” 冯保又问:“和谁不一样?” 朱翊钧说:“和我见过的那些大臣不一样。” 他见过的那些前朝文官,大都和他的皇爷爷一个年纪,仪态神情,连说话的语气都大同小异,实在无趣。 突然出现个年轻好看的张先生,还总是据他于千里之外,小家伙当然喜欢啦。 冯保笑道:“那你也太热情了,张先生会不好意思的。” 朱翊钧眨了眨眼,他对喜欢的人一向热情,比如陆绎。 陆绎平时在御前值守,跟个木头桩子一样,一丝不苟。现在远远地看到他,总是情不自禁勾起唇角。 小孩子的想法很简单,他觉得张先生不喜欢他,那他热情一点,张先生自然就喜欢他啦。 这样想着,小家伙又高兴起来,拉着冯保的手,蹦蹦跳跳的往书房外走:“大伴大伴,我饿啦~” “还没到用午膳的时候。” “可是我真的好饿啦~” “有新鲜采摘的桑葚,殿下要吃点吗?” “吃点!吃点!” 就没有这小家伙不爱吃的,尤其在他饿的时候。 这一日,风和日丽,春光正好。下午,嘉靖也不修仙了,心血来潮,要去太液池边钓鱼。 正好朱翊钧在书房里抓耳挠腮不想练字,听到太监说皇爷爷让他过去,赶紧丢了笔,抓着冯保胳膊:“大伴抱抱~我要下去~” 他换好衣服,直接去了水云榭。嘉靖是从大玄都殿直接过去的,已经在太液池边坐着了。 大老远朱翊钧就看见了他的皇爷爷,松开冯保的手,蹦蹦跳跳就跑了过去。 走近一看,还有惊喜。除了他的皇爷爷,旁边还蹲着霜眉。 “哇!!!”朱翊钧张开双臂蹲下来,要给小猫咪一个拥抱,“霜眉,我好想你呀!” 霜眉坐在原地,稳重得像个时刻警戒的战士,只允许朱翊钧靠近,机警的注视着他身后的每一个人。 “咳~”正在垂钓的帝王清了清嗓子,眼角余光看向孙儿。 朱翊钧还没抱到霜眉,注意力又被吸引。转身黏上了旁边的嘉靖:“皇爷爷,我也好想你呀~” 帝王腾出一只手搂着他,生怕他掉水里,连责怪都带着宠溺的语气:“鱼都叫你吓跑了。” 朱翊钧探出头,好奇的往水里张望:“鱼在哪里?” 太液池中,各种鱼类不计其数。鱼饵一放下去,不一会儿鱼竿就动了,嘉靖猛一提竿,鱼线尾部坠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呀!!!”朱翊钧惊喜得哇哇大叫,急切的伸出双手去接,“给我给我~皇爷爷把它给我!” “哈哈哈哈哈~”帝王心情大好,等着太监把鱼取下来的工夫,又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是你的,急什么?” 太监去下鱼,在嘉靖的示意下,放在了朱翊钧手里。 那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朱翊钧拿得动,却拿不稳。 鱼在他手里蹦跶,一上一下拍打着鱼尾,溅起的水花飞到了他的眼睛里。 朱翊钧赶紧闭眼,但还是晚了一步,小脸皱成了一团,阳光下,可爱的让人挪不开眼,就想一直看着他。 朱翊钧越是努力想要抓紧那条鱼,就越是抓不住。鱼身上的鳞片滑不溜秋,很快就从他指尖溜走了,“啪”的一声,摔在霜眉跟前。 “诶?!”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从冯保教给他的儿歌里知道,小猫咪爱吃鱼这个常事。 朱翊钧半张着嘴,看了看那条鱼,又看向霜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霜眉就低下了头。 朱翊钧以为它要就地开吃,大饱口福,可霜眉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下一步行动,似乎对这条鱼并不感兴趣。 今日阳光很好,那鱼在地上挣扎一会儿就缺水了,渐渐停了下来。 朱翊钧又走过去,费了好大劲把鱼捡起来,走到池边。 他自己也害怕掉水里,隔着老远,伸出胳膊一松手,“哗啦一声”丢进水里。 旁边,一条更大更肥的鲤鱼正要咬鱼饵,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转头就不见了。 “……” 嘉靖沉吟一声,说道:“瞧你那一头的汗,过来歇会儿,不许再闹了。” 皇爷爷说不许再闹了,朱翊钧就立时安静了下来,乖乖站在那里,任由太监过来给他擦擦手,擦擦小脸,整理衣冠。 朱翊钧回到嘉靖旁边,挨着他坐下,乖巧的依偎在他身旁。 坐了没一会儿,朱翊钧又回过头去,朝霜眉招手,冲它做口型:“来呀~” 霜眉想了想,起身来到他的身旁。朱翊钧又拍了拍自己的腿,霜眉从善如流的走过去,坐在他两腿之间,任由头从后面抱着。 只要孩子不捣乱,嘉靖在太液池边钓鱼,一掉一个准,钓上来的鱼放在旁边一个竹篓里,不一会儿就装满了。 嘉靖忽然问朱翊钧:“知道皇爷爷号什么吗?” 朱翊钧才刚识字,他只知道身边的大人都有表字,却不知道还有别号这个说法。 小家伙摇摇头:“不知道。” 嘉靖笑道:“皇爷爷别号雷轩,室号尧斋,又号天池钓叟。” 这可把朱翊钧听懵了,仰起头,一脸茫然的看向嘉靖:“那……我号什么?” 嘉靖笑道:“皇爷爷是天池钓叟,你自然是钓叟身边的童儿。” “好!”朱翊钧欣然接受了自己的身份,身子一歪,靠在嘉靖身上,“那我就是皇爷爷身边的童儿。应该叫……天池童儿。” “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又被他这个天池童儿逗笑了。 养这么个时而调皮捣蛋,时而乖巧懂事,总的来说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小东西在身边,总是充满了无穷乐趣。 很快,夕阳西斜,染红了天边一大片云彩,在重重殿宇之间缓缓下沉。 嘉靖收起钓竿,向旁边的孙儿伸出手:“走吧,小童儿,回去了。” 他们刚走出水云榭不远,前面就有几名官员迎面走来。这些人朱翊钧没见过,他们手中拿的也不是奏章,而是宣纸,朱翊钧猜不出他们是做什么的。 嘉靖问:“完成了?” 几个人同时回道:“已经完成,请皇上过目。” 嘉靖一个眼神,立时就有太监上前,从那几位官员手中接过宣纸,拿到御前,打开向皇上展示。 嘉靖依次扫过,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纸上。 “哇!!!”朱翊钧迫不及待上前一步,踮起脚尖仰着头:“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嘉靖已经看完了,扶了扶衣袖,让太监拿矮一点,满足小家伙的好奇心。 朱翊钧依次看过去,每张宣纸上都有一幅画,画里也都是同一个场景:画的中央有一位身着道袍,仙风道骨的老者,他手持一根竹竿,正在垂钓。旁边坐着一个大眼睛圆脸蛋儿的孩子,怀里抱着一只长毛狮子猫。 在他们身后,是一座精致的水榭,再往后,宫殿掩映在繁茂的树丛之间,最后隐匿于云雾之中。 帝王闲暇垂钓,身旁有皇孙与爱宠作伴,好不惬意。 朱翊钧开心坏了:“这是我和皇爷爷,还有霜眉!” 嘉靖问他:“喜欢哪张?” 虽然画的都是同一个场景,但人物的动作形态却略有不同,画师的技法也有些许诧异。 朱翊钧又重头到位看了一遍,最后停在其中一张前面。那画中,嘉靖低头,眉目间满溢着慈爱之情,朱翊钧仰着头笑得天真无邪。寥寥几笔,营造出的氛围却十分动人。 朱翊钧说:“我最喜欢这张。” 说完,他又往旁边走了一步:“这张,也喜欢,还有这张,这张……我都喜欢。” 他从来不做选择,喜欢的全都要。 这点小愿望,在他的皇爷爷这里,还是很好满足的。嘉靖大手一挥:“全都裱起来。” 那几幅宫廷画师的画作深深地印在了朱翊钧的脑海中,让他兴奋了好几天。 原来看到过,经历过的美好瞬间,都可以画在纸上,永远保留下来。 上课的时候,朱翊钧还跟张居正提要求:“张先生,我想学作画。” “学作画?” 朱翊钧眼里满是憧憬:“我要把喜欢的全都画下来。” 张居正敲了敲他写了一半的纸,将他拉回现实:“殿下还是先练好字罢。” “噢~~” 时间一晃,来到春末夏初时节。季节更替,忽冷忽热,人就容易受外邪侵袭。 张居正前几日冒雨行路,感了风寒,害怕将病气过给小皇孙,犹豫该找谁替他去给小皇孙上一天课。 周围的翰林劝他:“皇孙年幼,本也是开蒙,身边伴读足以,休息一日也无妨。” 张居正却十分严肃的拒绝了这个提议:“学习本就是读书人的分内之事,不可有一日荒废。” 那翰林便不说话了。心里却想:人家可是皇长孙,出生那一刻就有皇位继承,和他们这些苦读几十年,就为了考个功名,又在翰林院熬几十年资历,最后也不一定能入阁的读书人可不一样。 张居正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人选,首先看向负责重录《永乐大典》的编修分校官张四维,第一时间就把他否定了。 张居正对他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这一世,有他在,张四维永无入阁的那天。 然后,他又看向另一个人——翰林院编修申时行,这人是前两年的状元,学识渊博,行事稳重,行吧,就他了。 张居正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告诉了申时行。后者听完大惊,不假思索便摆手拒绝:“皇孙读书之事,皇上尤为重视,不得有半分差错,卑职难以胜任,司业大人您还是找别人罢。” 张居正不找别人,就看好他:“殿下聪颖过人,闻则能颂。所讲经典,他听一遍便能记住。余下时候,敦促他练字便可。” “讲经时,殿下会安静聆听,认真进学。他虽然年幼,但乖巧懂事,绝不会顽劣调皮,让讲官难堪。” “诶?”申时行狐疑的看向张居正,他好像记得,去年皇上在给皇孙挑选讲官的时候,就有传言说,徐阁老推荐了张居正,但张居正却拒绝了。 这怎么没过两个月,他不仅对皇孙的学习如此上心,对小皇孙的评价也这么高。 听着不像是个三岁的孩子,倒像是已经出阁读书多年的皇太子。 张居正言辞恳切,为了皇孙的学业操碎了心,申时行毕竟年轻,心里颇为动容,便答应下来。 于是,第二日,他便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万寿宫。 “诶?”书房里来了个陌生人,朱翊钧十分惊讶,“我的张先生呢?” 申时行回道:“司业大人染了风寒,不宜宣讲,令臣今日代他向殿下授课。” 朱翊钧眨了眨眼,问道:“风寒是什么?” “风寒……”状元郎没想到,他来给张居正代课,第一个问题不是四书五经,治国之道,而是一个医学问题。 幸好申状元博览群书,对于医书也有所涉猎,立刻回答道:“乃是外感六邪中的风邪和寒邪。” 朱翊钧问:“是张先生生病了吗?” “是的。” 朱翊钧抬腿便往外走:“我去看看他。” 他走到门口被冯保拦下了:“殿下,您现在正在读书呢。” 朱翊钧急得跺脚:“张先生都生病了,我怎么还要读书呀?” “啊这……”冯保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他是担心张居正的病情,还是单纯不想读书。 冯保蹲在他跟前,抱着他,不让他走,好好跟他讲道理:“张先生只是风寒而已,休息两日便能痊愈。” “他病了还惦记着殿下的课业,殿下怎好辜负先生一片心意?” 冯保转头去看申时行:“申大人,您说呢?” 申时行汗水都下来了,连连点头:“冯大伴说的是。” 司业大人不是说,殿下安静、认真、乖巧、懂事,绝不会顽劣调皮的吗? 他这还没开始讲课呢,就已经讲不下去了。 朱翊钧说:“可是我想去看看张先生。” 冯保凑到他耳边说道:“申大人身为翰林院编修,平日里事务繁多,今日专程来给殿下授课,不好叫他为难。” 朱翊钧想来他说的也是,便点点头,回了屋:“那我下课再去看张先生。” 冯保尴尬的笑了笑,也没回答。 练字的时候,朱翊钧始终惦记着张居正。第一个字就写歪了,后面一整篇,也跟着全歪了。 他自己写完看了一眼,抬起头尴尬的冲申时行笑:“嘿嘿,嘿嘿嘿……” “殿下……”申时行答应张居正来代课,就得认真负责,决不能敷衍了事,“这……再写一篇罢。” 朱翊钧嘟着嘴问:“是我写得不好吗?” 申时行说:“写字当端正才是。” 朱翊钧伸出手,把那张宣纸调整了一个角度,又抬头看向申时行:“现在端正了吗?” “……” 申时行看着他,竟有些无话可说。又在心里把张居正的话默念了一遍:“乖巧懂事,绝不会顽劣调皮,让讲官难堪。” 他正要说什么,门口突然来了个太监:“皇上口谕,宣世子立即前往大玄都殿。” 朱翊钧抬起头:“皇爷爷找我?” 前几日,经过朝中大臣举荐,宫里又新来了几个道士,说是为皇上献上几本奇书,按照书上的方法修炼,必能长生不老。 嘉靖大喜,要留在大玄都殿闭关修炼七日,在此期间,除了道士和身边几个太监,谁也不见。 还特意吩咐,让皇孙留在万寿宫潜心进学,有什么问题,交由内阁处理。 朱翊钧好几天没见着他了,也从未去过大玄都殿,不知为何这时宣他过去。 朱翊钧甚至确认了一句:“是皇爷爷找我吗?” “是。”太监面色凝重,“皇上……不太好。”,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34第 34 章 “不好了?”朱翊钧疑惑的看着太监, “什么叫不好了?” 太监又害怕又着急:“奴婢也说不清,您还是赶紧过去罢。” 他话音未落,朱翊钧已经跑出了书房。冯保和陈炬在他身后, 一直追着他出了万寿宫。 嘉靖正在闭关修炼, 连内阁大臣都不见。他也从来不会宣朱翊钧去大玄都殿。 更何况, 嘉靖亲自安排朱翊钧上午读书, 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他。 今天却是一反常态,竟然现在宣他去大玄都殿, 太监还说他不好了。 朱翊钧听到皇爷爷不好了,迈着他的小短腿,一个劲儿的往前跑,跑着跑着还差点摔了一跤。 冯保一把扶住他, 正打算抱他,朱翊钧却推开他的手,自己又摇摇晃晃向大玄都殿的方向跑去,眼里满是担忧。 跑到大玄都殿前, 看着那长长的台阶, 朱翊钧这才停下来,转身向冯保伸出手:“抱~” 他在平路上又蹦又跳, 爬台阶却不太行。冯保抱着他登上大玄都殿前高高的台阶,穿过大殿,来到嘉靖平时修炼的精舍。 精舍门口站着一群锦衣卫和太监,朱翊钧看了一眼,没看到陆绎和刘守有。有太监看到他来了,便催促道:“殿下快些进去罢!” 精舍里燃着不少香炉,看起来烟雾缭绕的,光线还不太好。 朱翊钧才三岁半, 平时喜欢在宽阔明亮的地方玩耍。冯保以为他会害怕,心里还在犯嘀咕,为什么让一个孩子来这种地方,难不成嘉靖金丹当饭吃,真要白日“飞升”了? 朱翊钧却没有丝毫犹豫,已经跑进了精舍。 嘉靖正躺在精舍里间的床上,只穿着一件单衣,皮头散发,目赤面红,神情癫狂。地上狼藉一片,该砸的都砸了。 黄锦站在一旁,急得不行,床边还有几位太医,更是急得团团转,想要给皇帝诊治,但暴躁的皇帝不让不许任何人靠近。 “滚,都滚!”帝王的怒吼。 “皇爷爷,皇爷爷……”朱翊钧一边喊一边跑到床边,有点害怕,但更担心他的皇爷爷。 黄锦拦了一把,没拦住。朱翊钧已经趴在床边,伸手去拉嘉靖的手。 嘉靖此时正处于非常狂躁的状态,甚至有些神志不清。感受到有人靠近,本能的抗拒,却在挥手的一瞬间,又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一把抓住了朱翊钧伸过去的手,攥在掌心里。嘴里急切的呼喊:“钧儿……钧儿……” 他怒目圆瞪,又是眨眼又是甩头,似乎想要看清楚什么,但眼前只有光怪陆离的鬼影飘荡,他什么也看不清。 唯一能抓住且感受到的,只有掌心那只小手,那是他的小孙子,让他癫狂而混沌的神识回归一丝清明。 皇爷爷的手心烫得像是着了火一般,朱翊钧本能的想要抽出来,但又抽不出。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心,他眼里涌动着泪水。冯保真怕他像上次一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惹怒暴躁的帝王。 但朱翊钧眼泪淌得满脸都是,却没有哭。他努力爬上床沿,一手被嘉靖握着,另一只手抚上皇爷爷青筋暴突的额头,仍是一片滚烫。 大殿中回荡着帝王粗重的喘息,只有朱翊钧趴在他的身边。太医、太监只敢静立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过了片刻,帝王暴躁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些,众人似乎听他低吟了一声什么。只有黄锦听懂了,他喊的是“徐阶”。 黄锦猜测,他是有什么话要和这位新任内阁首辅交代,正要出去,却又听帝王低吼了一句:“别让他进来。” 严嵩倒台之后,内阁只剩下徐阶和袁炜两人。听到皇上这边出了状况,二人立即赶过来。一边打听皇上的情况,一边做最坏的打算。 他们这位皇上从年轻时候开始,就总这么折腾,哪天真把自己折腾“升天”了,诸位大臣也早有心理准备。 帝王喜怒无常,又神志不清,前一刻叫徐阶,后一刻又不许人进来,谁也摸不清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朱翊钧已经爬到了床上,忽然捂住了嘉靖的嘴:“你别说话!!” “……” 众人都为这小皇孙捏了把汗,生怕他就像这满地的碎物一样,被神志不清的皇帝扔下来。 神奇的是,嘉靖却没有反抗,任由孙子趴在他的胸膛上,捂住他的嘴。 朱翊钧又喊:“你生病了,让他们给你看,吃了药就好了。”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他因为一棵奇怪的药丸,和皇爷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也是全身发烫。后来让太医看过,吃了药,休息几日就好了。 朱翊钧转过头,看向呆立一旁的太医,着急的喊:“你们快过来,看看我的皇爷爷。” 床上的帝王一手搂着孙儿,一手攥着他的小手,胸膛欺负,双目紧闭,那种暴躁的情绪并没有退下去,只是被他强压了下来。 太医赶紧上前,诊脉诊了半天,眉头紧锁,感觉自己脑袋不保了。 朱翊钧看见太医摸了好久的脉,却没有下一步动作,更急了:“给皇爷爷吃药!” 太医很是为难:“臣……不知皇上服了什么,无法对症下药。” 朱翊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吃了药皇爷爷才会好:“上次你给我吃的那个,吃了就好了。” 就算是同一个病症,大人和孩子所用药材和剂量也不同。关键,皇孙那次是情志所致内伤发热,随证开方即可。 嘉靖这一看就是吃了什么特制的丹药,若是不清楚其中峻猛燥烈的药物具体是什么,冒然开方,只会让皇帝的情况变得更糟。 说来也是荒唐,皇上都已经神志不清了,身边除了太监,只有一个三岁的孩子。 后妃、皇子不敢来,内阁首辅次辅侯在外面,也不许进来。 这时候,冯保低头看向一地狼藉。其中有两本书吸引了他的注意,一本名是《诸品仙方》,另一本是《养老新书》。 冯保捡起那两本书,其中一本翻开的那一页正好记录着一种金丹的炼制方法,下面写着所需材料。冯保粗略一扫,他只认识其中一两样,都是重金属。 他没有直接交给太医,而是给了黄锦,由黄锦交给太医。 太医拿过去一看,好家伙,没有一样常用药,全是些邪门歪道的东西,不是有毒就是致幻。 曾经太医院来了一位奇人,在民间有着非常高的威望,治愈无数疑难杂症,对于各种药材如数家珍。 这位神医对于嘉靖钟情的长生仙草有过这样的描述:“方士以木积湿处,用药敷之,即生五色芝。” “芝乃腐朽余气白璧微瑕,正如人生廇赘,而古今皆以为瑞草,又云服食可仙,诚为迂谬。” 嘉靖总给太医院出难题——治疗服用金丹之后产生的毒副作用。神医断定这位皇上活不长,没在太医院干多久,拍屁股走人了。 太医拿着那两本“奇书”下去开方,黄锦亲自守着煎药,不一会儿就把药端上来,伺候皇上服下。 朱翊钧守在旁边,就像他生病时嘉靖一直陪着他那样,陪着他的皇爷爷。 方子里除了解毒润燥,还加了些镇静安神的药物,嘉靖服下之后,很快就睡着了。 太监无声的将殿内收拾干净,全都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朱翊钧和黄锦。 不一会儿,殿外进来个太监,说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正在外面等着。 黄锦看了一眼床上的嘉靖,见他仍旧睡着,这才转身出去。 朱翊钧隐约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嘉靖睡得并不沉,听到声音就皱起了眉头。 朱翊钧看着皇爷爷,小手抚上他的眉心:“不怕,钧儿会保护你的。” 然后他就从床上滑了下来,来到门口,探出头向外张望。 殿外跪着几个道士打扮的人,朱翊钧挨个看了一眼,一个也不认识。 那两本所谓的《诸品仙方》和《养老新书》就是这几个人献的,材料也是他们找的,金丹也是他们练的。 可这毕竟是皇帝的人,天天当神仙一样供着,他们也不敢随意处置。 黄锦叹一口气,他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这一天天兵荒马乱、提心吊胆,实在是吃不消。挥了挥手:“先关起来。” “等一下。” 朱翊钧跑回殿内,桌子上有个镂空雕花金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十几颗他曾见过的红色药丸。 朱翊钧小手抓了好几次,把那些药丸用衣袍兜着,又跑到殿外。 他来到道士跟前,问道:“这是什么?” 道士嘴硬:“陛下命我等炼制仙丹,服之可延年益寿,长生不老,而后羽化升仙。” 言下之意,这是皇帝让他们炼的。凡人之躯服用仙品,自然要遭受□□的痛苦,才能脱胎换骨,飞升成仙。 朱翊钧拿起一颗,举到眼前看了看,一张嘴就要往嘴里塞。 这可把旁边的人吓了一跳,朱希孝一把就攥住了他的手腕,跟铁钳似的:“殿下!” 皇上天天笃信玄修之术,身边的人嘴上奉承,心里确很清楚,这东西吃不得。 大人吃了尚且神志不清,何况三岁孩童。 朱翊钧抬头看着朱希孝:“你捏疼我了。” “殿下……”朱希孝赶紧松了手,“您还是进殿内陪着皇上罢。” 朱翊钧没说话,走进一步,把那些红色药丸撒到道士面前:“这么好,那你们都吃了吧。” “分着吃,别抢。” “!!!” 道士们一个个大惊失色,他们只想进宫当骗子,混个荣华富贵,又不是真傻。皇上吃了一颗,到现在还疯着呢。都吃了,那还了得。 说完他就转身去拉黄锦的手,后者牵着他进了内殿。 朱希孝目送着那一老一小的背影离开,回过头来:“殿下赏的,吃吧。” 下午和晚上,黄锦又给嘉靖为了几次药。期间朱翊钧这个小家伙一直守在旁边,黄锦要带他去用些膳食,他也不肯,就那么在床边趴着。 也不知道趴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也困了,还没等到太监进来点灯,他自己就爬上床,依偎在皇爷爷身旁,睡了。 一夜过去,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嘉靖醒了。 不是因为药效发作,也不是因为睡够了,而是因为手麻了。 他睁开眼就看到孙子那张天真无邪的睡脸,脑袋枕在他的胳膊上,脸蛋儿红彤彤的,嘟着小嘴,还有轻微的喊声。 帝王闭了闭眼,脑子还处于混沌状态。 昨日一早,他服下一粒道士献上的丹药。一开始感受到丹田处升起暖意,流向四肢,功效盛佳。 没过一会儿,就感觉浑身燥热,心中烦躁憋闷,血气都往头上涌,眼前鬼影重重,什么也看不清。 很快,他的意识就陷入了混沌。一会儿感觉自己飘然若仙,仿佛真要飞升,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浑身气血乱窜,行将破体而出。 就在这种燥热的煎熬中,他听到有人在他旁边,一声一声叫着皇爷爷,是他的小孙儿。 意识似乎清醒了些,他想叫来徐阶,草拟诏书,把孙儿托付给他,可转念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嘉靖觉得头痛欲裂,喉咙干燥难忍,想要起身,朱翊钧那小家伙还压着他一条胳膊。 黄锦也在一旁打瞌睡,听见动静,赶紧过来伺候,帮着把朱翊钧挪开。 “轻点儿,别弄醒他。”嘉靖一开口,嗓音低沉而沙哑,听着比平时苍老了许多。 毕竟,他已经不年轻了,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水!” 黄锦端来一大壶凉水,一杯一杯倒给他,嘉靖一口气灌下去好几杯,才感觉喉中那种喉间那股干燥和灼热暂时消解。 黄锦说道:“奴婢这就宣太医。” “不用。”嘉靖挥手打断他,“去告诉内阁,朕已无恙,有什么事,等闭关结束再到万寿宫禀报。” “是。” “传朕旨意,昨日之事,胆敢外传者死。” 黄锦低着头:“是。” “那几个道士呢?” “回主子,奴婢先把他们关起来了。” 嘉靖又轻描淡写的吩咐道:“都杀了。” “是。” “下去吧。” 说完,他又躺下了。搂过熟睡的朱翊钧,打算再小憩一会儿,但又睡不着,只能盯着孙子若有所思。 这些丹药,道士们事先服过才敢进献给皇帝。他们服下之后,个个身体热气蒸腾,面色红润,精神振奋,飘飘欲仙,比那魏晋盛行的寒食散更有奇效,到他这儿却成了险些要命的东西的毒药。 兴许是头一天折腾得太累了,第二日,朱翊钧比平时醒得都要晚一些。 小家伙翻个身,不知身在何地,揉揉眼睛又回过头来。嘉靖已经醒了,正看着他。 “皇爷爷!”两只小手摸上帝王的脸颊,抚过每一寸皱着,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脑袋歪来歪去,把嘉靖看了又看,“你的病好了吗?” 嘉靖点点头:“已经好了。” “骗人,”小手贴在他的额头上,“还是烫的。” 嘉靖沉吟一声:“皇爷爷老了。” “没有老~”朱翊钧又去捂他的嘴,不许他说这样的话。 朱翊钧的眼睛又红又肿,不难看出,昨天没少哭。 但嘉靖回忆了一下,虽然他意识不清,但却没听见孩子大哭大闹,这小家伙竟是默默地流眼泪,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拍了拍朱翊钧的小屁股:“你慢点长大,皇爷爷就慢点老。” 朱翊钧点头:“好~反正我也不想长大。” 他说着话呢,翻身就要下床。 嘉靖问他:“这是干嘛去?” “找太医。”朱翊钧鞋也不穿,赤着脚往殿门口跑去,“给你喝药。” “……” 嘉靖并不想喝药,他认为在大臣面前,帝王绝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这也是在他神志不清之时,不许徐阶进来的另一个原因。 只有在小孙儿面前,他才能毫无顾忌的袒露他苍老脆弱的一面。 可现在他说了不算,那三岁的小团子像个小大人一样,守着太医给他望闻问切。还在一旁吩咐:“要开最苦的药。” 嘉靖不是很理解孙儿的“孝顺”:“为什么开最苦的药?” 朱翊钧叉腰,嘟嘴:“皇爷爷自己说的,良药苦口。” 嘉靖回忆了一下,上次这小东西大哭一场把自己哭病了,还嫌药苦不肯吃药,自己就是这么教训他的,现在轮到他来教训自己了。 喝了药不久,嘉靖的烧也退了下去。 朱翊钧却说:“我不想呆在这里,我想回万寿宫。” 嘉靖问他:“为什么不想呆在这里?” 朱翊钧摇头:“我不喜欢这里。” “小主子,”黄锦打断他,“主子现在还病着,不宜外出受风。” 朱翊钧从宫殿这头跑到那头,很快就改了口:“现在有点喜欢了。” 嘉靖棕内被他逗得开怀不已,招了招手:“到皇爷爷这里来。” 朱翊钧跑到他的跟前,仰着头。嘉靖轻拍他的小脸:“朕怎么觉得你瘦了?” 朱翊钧摸摸肚子:“我好久没吃饭了。” “好久?” 朱翊钧点头,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算不清:“好多顿没吃了。” 只是一天没吃而已,不至于饿瘦了他。只是他眼睛本来就大,哭得红肿,显着脸瘦了。 嘉靖吩咐黄锦:“传膳。” 皇上病着,尚善监准备了小米粥,配上几碟小菜。 朱翊钧陪着皇爷爷喝粥,自己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兴许是饿坏了,吃得很开心。 吃了些粥食,嘉靖躺下休息,又睡不着,朱翊钧陪着他闲聊。 小家伙忽然问道:“那几个人里面没有我之前见过的神仙。” “谁?”嘉靖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蓝道行。随即面色一沉,“你还说他是神仙?” “诶?”朱翊钧歪头,不明白他这个“还”字是什么意思。 多年之后,他才知道,正是因为他这句不经意的问话,救了一个人的性命。 嘉靖养了几天,没再发热,身体情况也稳定了许多,这才回了万寿宫继续休养。 朱翊钧寸步不离的陪着他,不许这样,不许那样,都是以前他生病的时候,皇爷爷不许他做的。 最重要的是,他不许皇爷爷再吃那个红色药丸,如果皇爷爷不答应,那以后他也不喝牛乳,不吃点心、不吃水果、不吃羊肉,不吃猪蹄也不吃米饭了! 这可把嘉靖乐坏了,怎么会有人有人拿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威胁别人。 关键,还很有效! 他一顿不吃可得把皇爷爷心疼坏了,顿顿都不吃,那如何是好? 朱翊钧那小家伙想了想,又对他说:“你要是想吃,以后我也学做那个丸子给你吃!” 嘉靖乐不可支,小家伙一片孝心,竟然要为了皇爷爷,学习炼丹术。 他陪着嘉靖养病,课也暂时不上了,反正他的老师张居正也病着。 大约过了半个月,嘉靖的病才有了起色,也不让朱翊钧寸步不离的陪着,让他接着去读书。 明天又要开始读书了,朱翊钧前一夜却有些忐忑。他问冯保:“明天是张先生给我讲课,还是那位申先生。” 申时行就给他讲了一个上午的课,没想到他还记得。 冯保问他:“那殿下是想张先生讲课,还是申先生?” 朱翊钧脱口而出:“我想张先生讲课。” 冯保就知道,他喜欢张居正。就是那种没来由的,宿命中遇到这个人,就会喜欢和依赖他。 可是,接下来,朱翊钧想了想又说道:“申先生也不是不可以。” “嗯??”这倒是让冯保有些意外了,怎么回事,申时行上了半天课,就能在小皇孙心里有一席之地了? 朱翊钧大笑着在床上打滚:“我说什么,申先生都说好好好。” 冯保听懂了,张居正总是一脸严肃,在读书识字方面,对他严格要求。 申时行年轻,刚考中状元,在翰林院任职没两年,脾气又好,事事都好商量。 冯保说:“只能选一个。” 朱翊钧坐起来,不假思索的说道:“我选张先生!” 他就是喜欢张先生! 第二日,小家伙穿戴整齐,用了早膳,早早的跑到书房去等着。 前一日,张居正就收到了复课的通知,到了时辰如约而至。 他刚走进书房,一团小小的影子就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张先生!张先生!” 面对朱翊钧的热情,张居正总是有些拘束和抗拒:“殿下……” 朱翊钧贴着他,抬起头冲他笑:“张先生,我好想你呀。” “……” “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你啦。” 小孩子对于时间还没有概念,对他来说,十几天就像好几年那么漫长。是真正的度日如年。 但其实,他也只是看到了,就觉得特别想。平时没看到的时候,也不太想得起来。 张居正纠正他:“半月而已。” “那也有好久啦!!!” 小家伙仍是抱着他:“我每天都在想你,你会想我吗?” “……” 张居正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有想的。 毕竟给他上了一两个月的课,突然断了十几天,怎么能不想呢? 35第 35 章 撒娇耍赖抱大腿, 朱翊钧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连脾气暴躁,阴晴不定的嘉靖都很吃他这一套, 别的人更是毫无办法。 张居正往后退了一步,实在有些招架不住这位小皇孙的热情。 前一世的小皇帝,大不了说一句“朕一刻也离不了先生”, 不曾如此将“喜欢”二字时刻挂在嘴边。 他弯腰, 扶着朱翊钧的肩膀:“殿下。” 朱翊钧松开手,仰头看着他:“先生,你你好像瘦了。” 张居正前不久感冒了一场, 又正值炎热的夏季, 清减了些也实属正常。 他又低头仔细打量朱翊钧, 和半月前比起来,这小家伙的脸似乎没有那么圆了, 下巴也更尖了。 张居正顺势捏了捏他的肩膀,说道:“殿下似乎也瘦了些。” “我也瘦了吗?”朱翊钧捧着自己的小脸, “我每天都陪着皇爷爷喝粥,用斋食。” 听他这么说,张居正忽然有点生气。老皇帝不像话, 自己修道吃斋也就算了,怎么能让一个三岁多的孩子跟着他吃得这么寡淡。 那可是他冤枉嘉靖了,人家在吃穿用度方面可从来没有亏待过小孙子。 是朱翊钧这个小家伙, 生怕他的皇爷爷又吃那个红色的丸子, 日日守在嘉靖跟前,同吃同住。 候在门口的冯保听见他们聊天,探个脑袋往里张望。 平时张先生在同僚面前左右逢源,谈笑风生, 到了万寿宫,就摆出一张严肃脸,进来行礼之后就开始讲课,极少扯闲篇,今日倒是和朱翊钧闲聊起来了。 说起吃,朱翊钧更是打开了话匣子,他摸了摸小肚皮:“我今天早上喝了牛乳,吃了芙蓉蛋羹、驴肉包子,还有蒲公英和苦菜……” 说到最后两道菜,朱翊钧皱了皱眉头,明显不爱吃这些野菜。 这是老祖宗朱元璋的规矩,他把自己曾经吃过的野菜列了个清单,叫“小菜”,要后来的皇帝每天早上都吃点儿,让他们牢记大明江山得来不易。 朱翊钧虽然现在还不是皇帝,但却是皇帝养着他,每日早膳的“小菜”一样也不少。 眼看话题就要朝着吃这方面越跑越远,张居正赶紧又拉了回来:“殿下,半月前讲过的《三字经》可还记得?” 朱翊钧点点头:“记得呀。” “那臣考考你。”张居正问道,“苏老泉,一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说的是哪位文学大家?” “我知道!我知道!”朱翊钧回答问题倒是很积极,“是苏轼。” “嗯?” 张居正沉着脸看他,正要让他再好好想想,小家伙抢在他之前说道:“……的爹爹,苏洵。” 张居正无奈,摇头叹息:“调皮。” 调皮的朱翊钧说道:“苏洵,字明允,号老泉。幼时读书,未学成而放弃,后游历名山大川,一十七岁,又开始读书。” 这听一遍就能牢记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张居正正要夸他两句,又被朱翊钧抢了先:“张先生,我离一十七岁还有多久呀?” 他虽然听过的文章都能记住,却还没学过数学。 这话听得张居正眉头一皱,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果不其然,下一句小家伙便说道:“游历名山大川听起来很好玩,我也想一十七岁再读书。” “……” 你可打住吧。 张居正赶紧过去把他抱起来,放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心里想:“你以后可是要当皇帝的,千万不要有这么危险的想法。” 而后,他抽了本《论语》摊在朱翊钧面前:“从今日起,臣开始为殿下讲解四书。” “……” 《论语》中的许多内容朱翊钧就已经背下来了,张居正要为他讲授的也不仅仅是其内容,而是儒家“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哲学思想和礼仪文化。 不难看出来,这些理论对于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枯燥乏味得很。 朱翊钧坐在那里,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时不时望向窗外,一阵风吹过,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都能吸引他的注意。 张居正叹一口气,唤回他的神思:“殿下,殿下!” “嗯?”朱翊钧一本正经的坐好,“我听着呢。” 张居正问道:“何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朱翊钧说道:“凡人有所不知,君子不怒。” 张居正又问:“何谓‘君子’?” “学习为君之道,治国之术的人。” 朱翊钧虽是孩童本性,课堂上时常走神,被各种各样的事物所吸引。但先生所讲,他却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并且对答如流。 想来,不仅记忆里超强,一心多用也是神童的本领。 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对于君王或是臣子皆有不同的理解,继而引经据典。古往今来,对《论语》作注释的著作众多,如《论语义疏》、《论语集注》、《论语驳异》、《论语补疏》等等,帝王经筵、讲官为皇子讲经,也正是对各家学说进行讲解。 儒家思想历经一千八百年,汇聚无数先贤智慧,才有今日之完整体系。 多少人学一辈子也不能融会贯通,一个三岁的孩子,能理解到这个程度,张居正就已经很满意了。 他合上书本:“今日讲学就到这里,练字吧。” 冯保进来踢朱翊钧铺纸磨墨,小家伙提笔,却好半晌落不下去。 他酝酿半天,才落下两笔,横不平、竖不直,好似回到了数月之前,还不会握笔的阶段。 看着自己的字,朱翊钧自己也皱起了眉头。 张居正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朱翊钧抬起头来冲他笑:“先生教我。” 张居正看一眼宣纸,轻轻摇头,他就说读书习字,不可一日荒废。这一看就知道,半月不碰笔,本就写得不熟练,现在更生疏了。 背诵文章,理解其中含义,可以依靠聪明的头脑。书法却没有捷径,只能勤加练习。 张居正绕过书案,伸出手,自然而然包裹住学生握笔的小手,带着他在纸上落下一点,又在他耳边朗声道:“侧锋峻落,铺毫行笔,势足收锋。” 他教过之后,又督促学生练习,一笔一划都严格要求。看着小家伙低头认真落笔。 张居正又不禁想起多年之后,小皇帝最新书法,隔三差五就要写几幅字,朝中大臣人手一份,吕调阳、申时行人人有份,而他,最多。 什么“元辅”、“良臣”,什么“尔惟盐梅”、“汝作舟楫”,什么“社稷之臣”、“股肱之佐”,还有“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志秉纯忠,正气垂之百世;功昭捧日,休光播于万年。”…… 字字句句,都是对他这个元辅张先生的赞扬与褒奖。 小皇帝每次表演书法,还都得叫他去现场观看。那时候,家国大事都担在他张居正一人肩上,他哪有那么多时间陪小皇帝附庸风雅? 终于,小皇帝又叫他去看写字的时候,他实在忍无可忍之下,把人教育了一顿:“皇上的字写得是不错,前代擅长书法的帝王,都不如你。可是,以臣愚见,帝王应该学的是治国之道。英贤君主个个修德行政、治世安民,搞艺术的哪个不是天下大乱,亡国之君?” “你也长大了,正是学习治理政务的时候,该以圣明帝王为楷模,书法不过是闲暇时放松心情而已,就算你练得和王羲之一样,有什么用呢?” 张居正已经回想不起,说完这番话时,小皇帝当时是什么反应,他只记得,那孩子回了一句:“先生说的是。朕知道了。” 从那以后,小皇帝再没有叫他去看他写字。 “先生,先生!” 一直小手攥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又晃了晃,稚嫩的童音唤回他的思绪。 张居正低下头,对上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眸,小皇孙指着刚写好的一个“知”字问他:“我写得好不好?”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等张居正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抚上小皇孙的后脑。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又放在自己握笔的手上:“这个‘愠’字,我写不好,你叫我。” “……” 就算是提要求,也是用撒娇的语气,这很难让人拒绝。 张先生亲自握着他的小手,把今日讲过的这一整段都写了一遍。 而后,便让他自己再书写数遍。撒娇也没用,该做的功课必须要做,写完才能下课。 午时过后,朱翊钧才把张先生布置的作业写完,工整的铺在桌上,让他检查。 张居正看过之后,表扬他写得好:“今日就到这里,下来之后,殿下要多加温习,字也要常练。” “知道啦!”朱翊钧却朝他举起双臂,“先生抱我下去。” 张居正就知道,抱过一次,就会有很多次。以这个小家伙得寸进尺的本事,以后只怕要天天抱他。 可手已经伸出去了,不抱怎么行? 他把朱翊钧拎起来,小胳膊立刻环抱住他的脖子,双腿也夹在他身体两侧:“抱到门口再放下来。” “……” 果然是得寸进尺! 冯保低头,自顾自收拾桌子,整理好文房四宝,张居正已经抱着朱翊钧走到了书房门口。 张居正把人放下来,如同往常那样,向他行了一礼,便朝宫门走去。 朱翊钧却没吵着饿了,要吃饭,而是又跟在张居正身后,出了万寿宫的宫门,冯保也赶紧追了上去。 张居正回过身来,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朱翊钧在他身后蹦蹦跳跳:“我好久没见到先生啦,舍不得你,我想送送你。” 说着,他脑袋已经探出了宫门,四处张望。 张居正少年举人,年纪轻轻又中了进士,名满天下,听过无数赞誉。上一世更是位极人臣,一呼百应,溢美之词听到耳朵起茧子。 可小皇孙左一句“我想你啦”,右一句“我舍不得你”着实叫他招架不住。 冯保一眼就看出了小家伙的心思,他是半个月都守在嘉靖身边,没有出去玩,憋坏了。想趁着这个时候,出去逛一圈。 张居正还要推辞,朱翊钧已经拉住了他的手,迫不及待往宫外去:“走吧,走吧。” 冯保也冲他做了个手势:“张大人请。” “……” 张居正牵着小皇孙一路往外走,到了太液池边,朱翊钧体能的洪荒之力已经压制不住了,挣脱开张居正的手,开始撒欢。 天气炎热,他这一顿跑,即便走在树荫下,没一会儿,也是满脑门都是汗水。 “先生你看!”朱翊钧跑回张居正身旁,“太液池的莲花开得真好看呀。” 张居正问道:“殿下可曾背过关于荷花的诗词?” 朱翊钧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陈炬早就教他背过一首:“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背完了,他还不忘感慨一句:“真想去西湖看看呀!” 危险的想法又出现了,张居正脑中警铃大作:“看什么?” “看看和太液池比起来,哪个更美。” 张居正说道:“各有各的美。” 朱翊钧回过头来看着他:“张先生去过西湖吗?” “去过。” 他一生没有外派做过官,但曾经称病辞官三年,游历天下。 朱翊钧说道:“我也要去。” “殿下……”张居正在心里叹气,好好地跟他提什么诗词,“现下应该潜心进学才是。” 朱翊钧不接他的话,又把话题拉回到荷花:“先生你看,红的、粉的、黄的,还有绿的……先生喜欢什么颜色的呢?”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臣……独爱白莲。” “白色的?”朱翊钧又回头仔细看了看。太液池边大片的荷塘,似乎还没有一朵白色的。 朱翊钧摇摇头:“我没见过白莲。” 张居正说道:“翰林院的池塘里就生长着几株白莲。” “噢!”朱翊钧说道,“那下次我去翰林院瞧瞧。” 他想去一趟翰林院可不容易。太液池这一片地方,他也不是哪里都能去,更别说西苑门以外。 到现在,他连一墙之隔的大内还没去过。 前面就是金鳌玉蝀桥,张居正要从桥上横穿过太液池再出宫去。 他停下脚步,对朱翊钧说道:“前方没有树木遮挡,日头毒辣,殿下早些回去罢。” 朱翊钧听话的点点头:“好!” 他转身走向冯保,又回头说道:“先生明天,早一些来好不好?” 张居正问道:“殿下想要早一些上课?” 朱翊钧点点头:“嗯。” “为何?”张居正可不信他有这么爱学习,兴许是天气越来越热,小家伙熬不住酷暑,想要早点休息。 朱翊钧咧嘴冲他笑:“早一些上课就可以早一些下课啦!” 他倒是聪明,上课时长不变,早点上学就可以早点放学。 张居正又问他:“殿下为何想要早些下课?” 朱翊钧说:“我想和先生一起玩。” 早点下课,就是为了腾出时间,让张居正陪他玩。 “……” 这么过分的要求,事务繁忙的司业大人怎么可能满足? 于是,第一日一早。朱翊钧刚用过早饭,准备在院子里休息一会儿,进书房等着张居正来上课。 可他刚走出院子,远远地,就看到张居正从宫门进来。 “张先生!” 朱翊钧欢快的朝他跑过去,抬起手想要去拉他的手,却被张居正躲开了。 “殿下不是想早些下课吗?”张居正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推着他向后转,“咱们快些开始今日的讲学罢。” 朱翊钧也不介意,回头就一蹦一跳往书房去。 他昨天让张先生早些来上课,虽然对方嘴上没答应,但用实际行动,满足了他的要求。 这样,小家伙就已经很开心啦。等到学完今日课业,他又可以和张先生去太液池边玩耍。 张居正跟着朱翊钧,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冯保在后面看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朱翊钧绕过书案,转身,举起手,要张先生抱他。 张居正却站在原地没动,一只手仍旧背在身后。 “咦?”朱翊钧歪着脑袋,疑惑的看着他,这才感觉不对,又跑了回去,“张先生,你藏了什么东西在后面?” 他动作太快,险些扑倒,张居正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朱翊钧人还没站稳,却立刻歪着头,从他身侧探出去,看他后面究竟藏了什么。 张居正转了半圈,躲开他的视线。小家伙又开始耍赖,小手攥着张居正的常服:“让我瞧瞧,快让我瞧瞧嘛~” “殿下,”张居正让他站好,自己也站直了身体,清了清嗓子,“臣有一物相赠。” 朱翊钧仰着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张先生要送我礼物吗?” “嗯。” 小家伙急得原地转圈圈:“是什么?是什么?” 张居正藏在拿出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手中握着一把莲花。有些已经开了,有些只是半开,有些还是花骨朵。但这些莲花都有一个特点:皆是两朵长在一起的。 朱翊钧踮起脚尖张望:“荷花,是荷花吗?” 张居正看他这姿势实在难受,干脆蹲下来:“这就是臣昨日同殿下讲过的,翰林院池塘里的白莲。” “臣采了其中三束并蒂莲拿过来给殿下赏玩。” “哇~~”白莲在朱翊钧这儿就是个没见过的稀罕物,更何况是三束并蒂白莲。 小家伙接过来,惊得半张着嘴:“真漂亮呀!太好看啦!!” 张居正又说道:“初次见面时,殿下曾送给臣一朵太液池的荷花,这就算是臣的回礼,殿下可还喜欢?” “喜欢!喜欢!”朱翊钧把白莲捧在怀里,“我送了你一朵,你送给我这么多。” “1、2、3……6,一共有六朵!”这数数还是前不久冯保刚教的,进步神速,现在已经能从1数到100了。 “我要把它们插都起来!”朱翊钧左右看了看,想找个花瓶,却什么也没找到。 他刚上课那两天,还不太能自我约束,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差点把一个大花瓶碰倒,砸到自己。 后来,这书房里的瓶瓶罐罐全都被收了起来。 “大伴~大伴~” 张居正回过头来,冯保正候在门口,探个脑袋往里张望。 被抓了个正着,冯保大大方方走出来,冲着张居正尴尬的笑了笑。 “大伴,我想要个花瓶。”朱翊钧把白莲捧给冯保看,“把它们都插起来。” “好,这就叫人取个花瓶过来。” 冯保转身要出去,却发现张居正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眼里竟有些许惊疑。 冯保有些奇怪,不知道张居正为何这么看着他。 不一会儿,陈炬就取来一个花瓶,装了些水,把白莲插上。应了朱翊钧的要求,摆在他的书案上。 张居正叹一口气,原本是早点来上课,早点下课,这一耽搁,倒是和往日时辰无异。,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36第 36 章 张居正开始讲论语, 朱翊钧开始听窗外蝉鸣,冯保退出书房,候在门口。 冯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又说不清哪里怪。 想不通就暂时不想了, 反正现在小皇帝还是小皇孙,天天上课就跟玩儿似的, 亏得他记性好, 一边东张西望, 一边听讲, 还能学得那么好。 邹应龙上疏弹劾严世蕃之后, 严嵩也向嘉靖上了一封密奏,说自己身体硬朗得很, 还能再干几年。 严阁老不甘心,还想挣扎一下。徐阶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邹应龙又连续两次上疏, 请求嘉靖将严世蕃斩首,其他大臣也纷纷进言, 大有乘胜追击, 将严党连根拔起的势头。 然而, 毕竟二十多年的相处,严嵩就算是嘉靖养的一条狗,几十年如一日, 哄着皇帝开心, 也不是谁都做得到。 很快,在嘉靖看过无数大臣的弹章之后,就心软了。 严世蕃的案子交给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司会审。严党重要成员鄢懋卿就是刑部右侍郎,那刑部就是他的地盘, 再加上大理寺和都察院也不缺少严阁老的门生,经过多方努力,最终严世蕃贪污罪明成立,却只有区区八百两银子,着令发配雷州。 之后,嘉靖还下了一道谕旨:严嵩已经罢官,严世蕃也已经伏法,这件事到这儿也就结束了,今后谁敢再上和邹应龙相同的奏疏,立斩不赦。 这道谕旨彻底打乱了徐阶的计划,根据无数前人的经验来看,只要不死,哪怕是下狱、哪怕是流放、哪怕是充军,只要皇帝一句话,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不弄死严世蕃,徐阶始终不安心,而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很快,那位精通扶乩之术的道士蓝道行就被嘉靖关进了诏狱,原因是太监揭发他在行扶乩之术时,擅自启封了皇帝烧给神仙的问题。 太监当然不会平白无故揭发蓝道行,这是来自严世蕃的反击。 嘉靖罢黜严嵩,是蓝道行转达了神仙的意思。那事情就好办了,只要证明这和神仙无关,而是蓝道行的意思,甚至徐阶的意思,严嵩父子不但可以绝地翻盘,还能彻底解决徐阶。 蓝道行入狱之后,鄢懋卿许黄金千两,要他指认徐阶。蓝道行却大声说道:“除去贪官,乃是皇上的本意,纠正贪墨,乃是御史的本职,和徐阁老有什么关系?” 这些事情发生在嘉靖闭关之时,而就在蓝道行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时候,嘉靖却忽然下令放了他,将他逐出京城。 严世蕃始终不明白,蓝道行这样的江湖术士,只有嘉靖把他当神仙,其实就是个糊弄皇帝的片子,怎么会如此强硬? 而嘉靖这么死要面子的人,在意识到自己似乎被骗的时候,为什么大发善心,放蓝道行一条生路? 自从张居正送来那几朵白莲,朱翊钧读书写字都显得积极性高多了。 下午刚睡了一觉起来,脑门上汗水还没干透,就拉着冯保说要练字。 天气这么热,朱翊钧却兴致高昂。王安在旁边给他扇扇子,陈炬研墨,冯保一笔一划的教他练字。 朱翊钧写完一篇就要休息一会儿,喝一口加了糖的冰镇莲子茶,甘甜中带着一点微苦,炎热的夏天倒也不觉得苦了,只觉得清凉又解暑。 喝了莲子茶,朱翊钧立刻将手中的毛笔倒过来,拿笔头去拨弄花瓶里的白莲。 王安问他:“殿下更喜欢太液池的荷花,还是翰林院的白莲?” 朱翊钧头也不抬:“我都喜欢。” 他从不做选择,一切美好的事物,他都爱。 “好热呀~”朱翊钧去拉王安的手:“再近一点,用力一点~” 太监搬来冰块,放在旁边给他降温。 冯保摸了一把他的后背,虽然只穿着轻薄的纱衣,但还是被汗水湿透了。他生怕孩子着凉,拿了手绢给他擦汗,又用干爽的帕子隔在后背和衣服之间。 “这么热的天,殿下别练了,过去用些点心吧。” 听到“点心”二字,小家伙眼睛都亮了起来,正要放下笔,低头看到宣纸上,还有半页空着的,又握进毛笔:“我把这一页写完了再吃点心。” 陈炬把砚台推过去:“殿下说得有道理,无论做什么事,有始有终才好。” 朱翊钧确实做到了有始有终,写完最后一个字,迫不及待的放下笔,擦擦脑门上的汗水,让冯保抱他去吃点心。 陈炬看了一眼他写的字,前面一笔一划倒也工整,愈是到后面,就愈是潦草,歪歪扭扭,却充满了童趣。 毕竟是个三岁的孩子,一旦听到了有好吃的点心在等着他,哪还有心思好好写字,能坚持写完已经用上了他所有的定力。 这日上午,嘉靖闲来无事,又来书房看朱翊钧上课。 张居正正在讲《论语》,不但引经据典,还穿插着小故事。 这是他最近特意加上的,因为朱翊钧在课堂上总是走神,外面蝉鸣声越大,他的注意力越不集中。 的确,枯燥的文章很难吸引一个三岁孩童的注意力。对于先生讲的那些大道理,他绝大部分都是一知半解,剩下那小部分是完全不理解。 能够答出先生的提问,全凭记性够好。 对此,张先生的办法是——将那些艰深晦涩的如家大道理,变成浅显易懂,又能让小孩子能听进去的小故事,在故事中传递他想让朱翊钧明白的道理。 果然,讲故事对于朱翊钧来说,非常有效。小家伙坐在书案后面,尽管额头上仍有细密的汗珠,但他双手托着下巴,听得格外入神。 嘉靖对此也很满意,又把这位世子讲官上下打量一遍,从五品的右春坊右谕德兼国子监司业,不仅能教监生也能教三岁稚童。 徐阶说得果然没错,果然只有神童,才能教导神童。 但嘉靖看着孙儿,尽管旁边放了冰块,但额头上的汗水仍是不住的往下淌。 太医很早就说过,小孩子都是纯阳体质,皇孙尤甚。寒冬腊月朱翊钧都能室外玩上好半天,屋子里炭火太足他也受不了,晚上也只盖一床薄被,可见这小家伙有多怕热。 嘉靖心疼孙儿,读书虽然重要,可是来日方长,这三伏天实在煎熬。 等张居正讲完课,嘉靖才问道:“你做皇孙侍读多长时间了?” 张居正道:“回陛下,已三月有余。” 嘉靖叹口气:“那也不短了。皇孙学得如何?” 张居正又道:“殿下天资聪颖,勤勉好学。虽只进学三月,但锐意求进,实属难得。” 嘉靖点点头,对他这个回答非常满意:“那就好。近来天气炎热,皇孙毕竟年幼,朕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不如休息些时日,等到气候凉爽,再行复课。” “……” 张居正没说话,心里倒有些犯嘀咕:前不久,因为皇上龙体抱恙,皇孙才休息了半个月,这才复课没几天,又要休息。 天气确实很热,他每天一大早,从翰林院大老远走来万寿宫,中午顶着毒辣的日头回去,天天头晕眼花感觉自己要中暑了,他还没喊累,皇上这就开始心疼孙子了。 张居正时常说,学习是读书人的本分,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应该苦读不辍。即便自己病了,也要请申时行帮他代课。 等气候凉爽再上课,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嘉靖看出他的迟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更觉得他不错,认真负责。正要夸奖两句,再给些赏赐,毕竟给学生放假,也是给老师放假。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正在练字的朱翊钧却抬起头来:“皇爷爷,我喜欢听张先生讲故事。” “……” 嘉靖转头看他一眼,这小家伙真是没良心,自己心疼他,他反倒不领情。 朱翊钧也不是不领情,他毕竟还小,天性好动,又爱玩。若是换了别人,他早就欢天喜地的庆祝放假了。 只是给他上课的人是张先生,张先生长得好看,说话好听。会抱他到椅子上坐好,给他讲有趣的小故事,握着他的手写字。 如果这个夏天都见不到张先生,他一定会很想念。 帝王沉着脸:“这么热的天,生病了如何是好?” 朱翊钧抹了把额上的汗水:“我不热。” “你不热,你就不心疼你的张先生。每日顶着毒辣的日头走一趟,他若是病倒了,往后谁来给你讲课?”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陷入思考。他每日穿着轻薄的纱衣出去走一趟,回来就是满身大汗,衣服也都湿透了。 张居正注重礼仪,衣冠总是一丝不苟。他跟着张先生走过几次,从万寿宫到西苑门就已经很远了,出了西苑门还不知要走多久。 “那……可是……”朱翊钧眨了眨眼,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既想每日都能见到先生,听他讲故事,让他陪着自己练字,又不想先生太辛苦,因此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最后还是张居正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上一天课,休息一天,小皇孙既不会太累,又不至于荒废课业,两全其美。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嘉靖采纳了他的意见。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朱翊钧上一天课,休息一天。 平日上课的时候,朱翊钧总会早早的到书房等候。 这一日,他用完早膳,却不着急。拉着冯保说道:“大伴,我想要一杯冰镇莲子茶。” “冰镇莲子茶?”冯保摸摸他的肚子,“殿下刚用过早膳,喝冰的可不好。” 朱翊钧摇头:“我现在不喝。” 冯保笑着哄他:“现在端上来,等上完课,就不凉了。” 朱翊钧说:“不是我喝。” 冯保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是给张先生准备的?” 朱翊钧点点头:“外面太热了,张先生要走那么远的路。来给我讲课,我不想他生病。” 冯保摸摸他的头,笑道:“张先生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朱翊钧嘿嘿的傻笑,又扑进他怀里,凑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冯保听完之后,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你是会心疼人的。” 他牵着朱翊钧往书房走:“这就让人去准备。” 不一会儿,张居正就来到了万寿宫,尽管早上太阳还没出来,气温也不算太高,但这一路走过来,还是让他出了一头的汗。 他刚踏进书房,就有太监端了茶盏进来。朱翊钧蹦蹦跳跳的来到他跟前:“张先生喝茶。” 张居正有一点小惊讶:“这是……” 朱翊钧仰起头冲他笑:“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莲子茶。” “这……” 朱翊钧催促道:“莲子茶冰冰的,喝了就不热了。” 他见张居正仍站在原地,便有些着急,去拉对方的手:“张先生,你快尝尝嘛~” 他又开始撒娇,张居正实在招架不住,于是端起那碗莲子茶,轻啜一口,情不自禁皱了皱眉头。 朱翊钧却一脸期待的看着他:“甜吗?” 张居正心道:“没有你甜”,脸上却仍是努力摆出严师的样子:“太甜了。” “诶?”朱翊钧歪头,“我觉得莲子太苦,让大伴多加了冰糖。” 小孩子都喜欢甜食,所以想把自己喜欢的也让张先生尝尝。 张居正放下茶盏,却弯腰把他抱起来,往书案后走去。 “宋代周敦颐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莲子甘、涩,性平,可入药,有清心安神、补脾益肾之功效。” 他将朱翊钧放在椅子上:“它也有和莲花同样高洁的品行,我们尝的也正是它的微苦。” 朱翊钧点点头:“我明白了。” 今天仍然是带着小故事的《论语》,虽然是讲故事,但也是讲经典,听完故事,该背的文章还得背,该抄的一个字也不能落下。 上完课,张居正准备离开。朱翊钧又跟了上去,张居正拦住他:“殿下,外面天热。” 朱翊钧说:“可是我想送送先生。” 张居正仍是担心他中暑,哪怕知道他是为了出去玩,也坚持不让他送:“等天气凉爽之后再送。”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转身去看冯保:“大伴~” 冯保立刻会意,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拿上来,递给他。 朱翊钧双手接过,抱在怀里,又走到张居正跟前:“这个给你。” “……” 小家伙怀里抱的竟然是一把油纸伞,提前准备好,专程送给张居正遮阳用的。 又是莲子茶,又是油纸伞,这让张居正不经意想起了前一世,小皇帝夏天担心他热,在他讲经时,让两名太监在一旁给他打扇。冬天又担心他冷,早朝时,让人在他站的地方铺一张毛毡。 这些都是他这个元辅先生独一份,别的大臣都没有的。 想来,他们曾经也有过一段长久的美好时光,却不知从何时起,师徒二人渐生嫌隙,越行越远。 或许不是不知,只是不敢去想。 张居正收了伞,谢过皇孙,转身便离开了。 休息的时候,他一早就会来到正殿,陪伴在嘉靖身边。 虽然不上课,但嘉靖会亲自督促他练字。还会握着他的小手,纠正他写得不好的地方。这也是祖孙俩闲暇之余的消遣,乐趣无穷。 正殿足够宽阔,练字练累了,他想要活动一下,也不用出门,就在殿内玩耍即可。 殿内各处摆放着冰鉴,朱翊钧贪凉,总是趴在上面,嘉靖怎么催他都不肯下来。 不一会儿,小家伙就睡着了,只能让太监把他抱下来。 这天,朱翊钧又趴在冰鉴上打瞌睡,半梦半醒间,听到有太监进来:“浙直总督胡宗宪呈上奏疏。” 胡宗宪? 难道他又送来什么白色的小动物?,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37第 37 章 一想到小动物, 朱翊钧就不困了,一翻身坐起来,赤着脚悬空在冰鉴外, 眼神迷离, 看着太监走进大殿,又看了看他身后。 很遗憾, 没有小动物,只有三个老头子, 分别是徐阶、袁炜和刚返京不久的兵部尚书杨博。 朱翊钧晃着小脚丫,有些迷惑了, 难道这次胡宗宪送来了更大的祥瑞, 已经送去了万岁山。这三位大人, 是准备跟着皇爷爷去看白色动物的吗? 太监呈上奏疏, 嘉靖只看了一眼,便激动起身:“台州大捷!” 正在朱翊钧思考“台州大捷”是什么祥瑞的时候, 大殿内外所有人齐刷刷跪了下来:“恭喜皇上。” “多年以来, 倭寇长期盘踞东南沿海一代, 侵扰浙江多年,当地百姓饱受其苦, 如今终于得以平定!” 除了捷报之外,胡宗宪另外呈上一份请求为参战将领封赏的奏疏。嘉靖让人念出来: “自四、五月起,倭贼分犯台州水陆诸处,台金严参将戚继光, 共擒斩倭首一千四百二十六夷,焚溺死者四千有余;身经百战,勇冠三军。持秉廉公而士心咸服,令行禁止而军容整齐。执锐披坚, 见贼则轻身先进;绝甘痛苦,遇士则推腹不疑,随旌旗之所指,即捷报之连闻。台民共倚为长城,东浙实资其保障。功当首论,破格优录,以风诸将也。” 朱翊钧曾经多次听到“倭寇”这个词,大多数时候皇爷爷提起,都是咬牙切齿,却难得见他如此兴奋。 这封奏疏,朱翊钧听了个一知半解。其中大部分听不懂,只听懂了一个名字——戚继光,听起来很勇猛的样子。 夜里睡觉的时候,朱翊钧向冯保提起了这个名字:“大伴,戚继光是不是很厉害呀?” “当然!”冯保让人把寝殿的窗户全都打开,又息了大部分烛火。不时吹来阵阵微风,带走一丝暑气。 朱翊钧穿着一件宽大的绵绸寝衣坐在床上,偌大的殿内只留了两盏灯火,床的周围很暗,但他的眼睛却很亮。 冯保拿了把扇子,坐在床边,哄着他躺下来,一边给他扇风。 朱翊钧乖乖地躺下来,问道:“那个送小鹿和白龟的胡宗宪和戚继光,谁厉害?” 冯保说:“都厉害。” “谁更厉害?” 冯保稍微想了想:“我觉得……还是戚继光厉害些。” 朱翊钧翻了个身,拽住他的手轻轻摇晃:“大伴,我要听故事!” 冯保笑着问道:“殿下今日想听什么故事?” “抗倭的故事。” “……” 从去年开始,他就一直吵着要听抗倭的故事。虽然一开始,要给他解释许多他没听过的词语耗时耗力,冯保第一天讲完就打算放弃了,准备拿《龟兔赛跑》糊弄他。 但朱翊钧这小家伙没放弃,《龟兔赛跑》要听,抗倭故事也要听。 冯保脑子里存储的儿童故事毕竟有限,把东西方故事加起来,一天一个,也坚持不了几天。 既然他要听抗倭的故事,那就继续给他讲。开头依旧十分艰难,每个词都需要给他做详细解释,不过坚持每天给他讲一段。到后来,渐渐地他也听懂了许多,并且还真能听进去,往往故事听完,还没能入睡。 冯保问“上次我们讲到哪里了?” 朱翊钧想也不想就回答道:“倭寇有两万兵力,俞大猷只有两万人,打不过,按兵不动。” “啊对……” 讲到这一段,浙江张经是个避不开时任总督张经。这是个敏感话题,虽然赵文华已死,严嵩父子也已经倒台,但人是嘉靖下令杀的,皇上死要面子,最狠别人说他错了,也不曾给张经平反。 冯保不敢多提,张经的名字一带而过,重点讲俞大猷:“这位俞将军,他可厉害了。” 朱翊钧问:“怎么厉害了?” “他……武功特别好,精通棍法和剑术。单枪匹马上少林寺。” 没等朱翊钧开口问,冯保便解释道,“少林寺在河南嵩山,是一座很有名气的寺庙,据说那里的和尚个个武艺高强。” “俞将军就去找和尚们切磋一下,和尚们依次出来展示武艺,俞将军嗤之以鼻,说和尚们把老祖宗的本领都丢了。和尚们听了不服气,请俞将军指教,俞将军表示:跟我打,你们还得再练几年。” “俞将军打赢和尚了吗?” “我猜……应该打赢了。”冯保又道,“因为和尚们请求俞将军留下来,帮助他们修复失传的武学典籍。” “哇!”朱翊钧一翻身坐起来,“俞将军好厉害呀~” 冯保继续说道:“后来,总兵欧阳必进派俞将军去平定叛乱。” 欧阳必进朱翊钧听说过的,严嵩的小舅子,当了两个月吏部尚书,就被嘉靖要求致仕。 “叛军有几万人,俞将军只带了两名随从,就去与叛军首领谈判。其中一人自称能与猛虎搏斗,出来找俞将军单挑。俞将军轻而易举将此人斩杀,叛军被俞将军深不可测的武功震慑,表示归顺。” “因此,俞将军不费一兵一卒,成功平定叛乱。” 听到这里,朱翊钧直接站了起来,手舞足蹈的在床上蹦跶:“太厉害啦!太厉害啦!我也要跟着俞将军学功夫!” “啊???”冯保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俞将军在浙江,距离京城很远的。” 朱翊钧咬着下唇想了想:“我让皇爷爷叫他回来!” 冯保去拉他的小手:“俞将军正在东南剿灭倭寇,保卫那里的国土和人民不受侵犯。身负重任,怎能说走就走?” 朱翊钧想了想,认为大伴说得有道理:“那好吧,我先让别人教我功夫,等我长大了,就去浙江找俞将军教我。” “额……”危险的想法又出现了,冯保心想,“千万不能让他知道,那些诗词里让他心向往之的西湖,也在浙江。” 虽然不希望他长大之后当个宅男,常年锁在深宫,闭门不见。但也不要矫枉过正,朝武宗看齐。 “还没睡呢?”他俩动静太大,惊动了守在外间的陈炬,后者探个脑袋进来,“殿下明日还要上课,早些睡罢。” 冯保拉着他躺下来:“今天的故事讲完了,睡吧睡吧,快睡吧。” 他提醒了朱翊钧,明天就能见到张先生,小家伙毫无预兆的原地躺下,“哐当”一声倒是把冯保吓了一跳,再凑近一看,已经自己闭上眼,乖乖睡了。 冯保坐在一旁,给他打扇。刚入睡的时候,还是有些热,朱翊钧总是频繁的翻身,枕头、被子、布老虎,不一会儿就被他丢得到处都是。时不时还要发出一两声呓语。虽然含混不清,但冯保还是听清楚了。 他说:“学功夫……” 功夫他暂时学不了了,只能学学《论语》,练练书法。 只要上课那天,朱翊钧就会让人给张居正准备一盏茶。张先生看起来并不喜欢莲子茶,在冯保的建议下,换成了别的。 上完课,朱翊钧总是吵着要送张先生,张居正也看出来了,这小家伙就是贪玩儿,想趁着这时候,出去玩一圈。 担心他跑得太热,张居正总是牵着他的手。师徒二人沿着太液池边徐徐漫步。 张居正想要趁着这个时候,考考他的功课。朱翊钧却不乐意,甩开张居正的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摇头晃脑:“不听不听!” 这撒泼耍赖的样子,非但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反而觉得他古灵精怪。 张居正问他:“为何不听?” 朱翊钧却仰起头,一本正经的说道:“先生,这些要留在书房里讲,在外面不讲。” 张居正又问:“在外面为何不能讲?” 朱翊钧理所当然的回答:“因为书房不好玩。” “???” 张居正竟然没跟上他的逻辑:“书房可不是给你玩的地方。” “对呀!”朱翊钧突然跑向路旁,张开双臂,抱住了一棵大树,“书房是读书的地方,外面才是玩的地方。” “如果在外面读完了书,就只能在书房里玩,可是书房不好玩,没有太液池好玩。” 张居正恍然大悟,原来这么个意思。读书要在书房,在外面就应该好好玩耍。二者应该严格区分,不能混为一谈。 “殿下可真是……颇为严谨。” 他朝朱翊钧招了招手,正在努力环抱大树,却发现还差好大一截的小家伙放弃了,又蹦蹦跳跳回到张先生身旁,被他牵着小手,继续往前走。 不考功课,那就教他背一背诗词,学一学对子。 张居正教他背诵诗词,给他讲解其中意思,让他领会其中寓意和思想。 今天学的是林升的《题临安邸》,顺便再给他讲讲历史背景,为何会“直把杭州作汴州”。 “国家兴亡,百姓疾苦置之不理,却把避难之所当做享乐之地。” 朱翊钧虽然年纪小,但与生俱来的感知力和理解力却十分惊人。 “嗯!”朱翊钧歪着头,若有所思。 张居正看着他:“殿下在想什么?” “原来西湖不仅风景漂亮,还有好看的歌舞。”小家伙满脸心向往之,“真想去看看呀。” “……” 张居正扶额,他和他说家国天下,他只听见了西湖歌舞。 他早就该想到,这孩子聪明、活泼,又懂事,又听话,又粘人,又贴心,还喜欢撒娇。看起来和他记忆中的孩子哪哪都不一样,可贪图享乐的本性又有什么不同呢? “张先生?”朱翊钧见他脸色不对,便感觉到了他的异样,“你生气了吗?” 张居正沉着脸,不说话。 他本该是这样的人,冷面少言。却因为这个孩子表现出来的天真与聪慧,不知不觉,在他面前流露出太多温和。 枝叶间恰巧漏下一缕阳光,正好洒在朱翊钧脸上,有些刺眼,小家伙半眯着眼,咬着下唇,满脸疑惑。 他在疑惑自己说错了什么,让张先生这么生气。 张居正松开手,退后一步,向他行了一礼,准备走了。 朱翊钧问道:“是西湖和歌舞错了,还是我错了?” 听到这话,张居正脚步一顿,又转过身来。 眼前的孩子依旧漂亮而纯真,大眼睛里落满了耀眼的日光。 张居正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他才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他哪里懂什么家国天下的责任,国富民强的理想,终究是自己操之过急了。 “殿下……” 朱翊钧去拉他的手,仍旧一脸真诚:“先生,我说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张居正刚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朱翊钧说道:“或者……西湖和歌舞哪里错了,让他们改。” “……” 38第 38 章 可不是吗? 西湖和歌舞有什么错? 古往今来, 哪位文人雅士不爱西湖,不爱歌舞? 王朝兴盛、河清海晏的时候,就夸“浓妆淡抹总相宜”, 王朝衰落、国破家亡,就问“西湖歌舞几时休”, 这对西湖不公平。 几千年来,它就在那里, 岁岁年年、四季变换, 不少文人墨客慕名而来,留下不朽诗篇。 朱翊钧正处于一个孩子对世间门一切充满好奇, 且渴望探索的阶段。没有哪个孩子生来就会当皇帝,喜欢热闹也是孩子的天性。 孩子有什么错,非但没错,他还看到了事物的本质。 美景没有错, 美人也没有错, 错的是掌权者的无能和不思进取。 就算西湖歌舞已经休了,别处的地方歌舞也会彻夜不休。只要掌权者不想干活,处处都能歌舞升平。 张居正的手指仍旧停留在朱翊钧的脸上, 前些时候他还瘦一些, 这几天丝毫不受炎热天气的影响, 小脸蛋又圆回来了。皮肤细腻如豆腐一般,叫人只敢轻轻碰触,稍微使点劲儿, 都怕弄疼了他。 张居正一晃神, 赶紧收回手。虽说朱翊钧是他的学生,但毕竟也是皇孙,又是在太液池边, 人来人往,让有心之人看了去总归不好。 那小团子仍旧仰着头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张居正正要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朱翊钧又抢在他之前开口了。 “张先生,要不还是西湖歌舞错了吧,”小家伙一脸纠结,“反正我觉得不是我错了。” “……” 这也太可爱了,看他一眼,心都要融化。别说他没有错,就算是他犯了错,被那双无辜又澄澈的大眼睛盯着,谁还忍心责怪他。 朱翊钧是一点也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上前一步,去拉张居正的手,问道:“对不对?” 张居正点点头:“殿下说得是。” 烈日如火一般炙烤,树上的蝉叫得更加欢快。朱翊钧眨了眨眼,汗水已经流到了眼睛里,刺得他难受。 张居正摸了张手帕出来,细细的替他擦去汗水:“外面天热,殿下快些回去罢。” 朱翊钧松开他的手:“先生记得撑伞。” 冯保让王安带着朱翊钧往回走,他自己则留下来,对着张居正一揖:“殿下年幼,童言无忌,若是说了什么不合礼数的话,张大人不要介怀才是。” 张居正说道:“殿下聪颖伶俐,小小年纪就有自己的见解,这是好事。” 冯保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多心了。” 朱翊钧被嘉靖宠坏了,在帝王跟前都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在其他人面前更是随心所欲。 但张居正不是其他人,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对朱翊钧,甚至整个大明王朝有多重要,冯保很清楚。 他就怕小皇孙心直口快,一不小心说了什么让张居正多想的话,两个人间门生嫌隙。 张居正说道:“冯大伴对殿下一片忠心。” “殿下日后还需张大人悉心教导。” “……” 两个人互相恭维两句,那边朱翊钧三步一回头往他们这里张望,冯保这才别过张居正,赶紧最上去。 时间门一晃又到了秋天,天气凉爽下来,朱翊钧又恢复了每日上课。十天休息一天。 他这和皇太子出阁读书还是有很大区别,也没有那么严格,万寿节、中秋节、重阳节……逢年过节,想让他休息,就让他休息,全凭嘉靖一句话。 重阳这日,秋高气爽,嘉靖闲来无事,又带着朱翊钧登高。 祖孙两人先去了果园,朱翊钧品尝了刚成熟的柿子,摘下最大的一个,欢天喜地的捧到嘉靖跟前:“皇爷爷,柿柿如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大笑着接过柿子,在手里颠了颠,“还是我这小皇孙贴心呐。” 这小家伙做的事,说的话,总是能让他打心底里欢喜,总是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脑袋,或是抱抱他。总之,比那俩儿子强多了。 嘉靖年轻的时候,就不是个和蔼的帝王。年纪越大,越是阴晴不定,又暴躁易怒,在他身边伺候的人,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哪怕一点微不足道的差池,说不定就能惹得龙颜大怒,轻则拖出去廷杖,重则丢了脑袋。 可是,每次有这位小皇孙伴驾,大家的日子都要好过不少,因为他总是能哄都帝王开怀大笑,性情也没那么暴躁。 朱翊钧让人给他摘了好多柿子、山楂和白梨,收获颇丰,说是要带回去分给大家。 逛完了果园,下一步自然是去看他的小动物。 麋鹿被人声惊扰,躲进树林深处,又从树后探头张望。 嘉靖问看守这里的太监:“胡宗宪送来的那两头白鹿去哪里了?” 太监战战兢兢地跪下称:“回陛下,白鹿十分警惕,稍有风吹草动,就不寻踪迹,平日也不轻易露面。” 嘉靖沉吟一声,没有说话。 太监匍匐在地,心里慌得很,若是皇上现在非得看那两头白鹿可如何是好。 他又忽然想起跟在皇上身旁的小皇孙,那可是两头白鹿的老熟人,训得服服帖帖的。 太监撞着胆子抬眼去看,朱翊钧正趴在一个果篮上,挑了个最大的山楂就要往嘴里送。 冯保拿帕子给他擦了擦,朱翊钧咬了一口,鼻子眼睛立时皱成一团,活像个刚出笼的包子,又好笑又可爱。 小家伙咂咂嘴:“可真酸呀~” 他听到嘉靖在问白鹿的事,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这万岁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知上哪儿去把那两头白鹿找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 朱翊钧把咬过一口的山楂塞进冯保手里,一蹦一跳的跑到嘉靖跟前:“皇爷爷,我知道它们在哪里。” 嘉靖脸上写着“朕不信”:“你又知道了。” 朱翊钧挺起胸膛:“我就是知道。” 说着他就去啦嘉靖的手,拉着他往旁边的林子走:“我带你去找。” 嘉靖跟着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不肯再走了:“这样,你唤它们出来,给朕瞧瞧。” 朱翊钧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转了转,欣然答应:“那好吧~” 他往前跑了两步,扯着嗓子喊:“大白~大白~你出来呀,你快出来!” 听他喊大白,冯保还有些奇怪。因为那头雌鹿比雄鹿先送来,性格要温顺一些,和朱翊钧的关系也更好,每次他一叫,那白鹿就来了。 而雄鹿野性十足,并不亲人,总是跟着雌鹿出来。 今天朱翊钧没叫雌鹿,反而叫了雄鹿,给自己增加游戏难度。 可他刚喊了两声,另一边树林深处就出现了一团白影,随着渐渐清晰的“踢踏”声,白影变成了一头高大而强壮的白鹿,头顶一双华丽的犄角,身披一袭雪白皮毛,阳光下宛如发着光。 雌鹿也跟在雄鹿身后,很快,它俩就走到朱翊钧跟前。 朱翊钧抬起手,那雄鹿便顺从的低下头,让他抚摸自己的鼻子。 小家伙贴着他的耳朵嘀咕了两句,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那雄鹿两只前蹄竟然屈膝跪了下来,随即整个身体匍匐在地上。 朱翊钧绕到他的身侧,一手抚上它的后背,一手抓着他的鹿角,抬腿就要往上爬。 “钧儿!”这可吓坏了嘉靖,把他的小心肝儿摔了他得心疼死,“快回来!” 可是,他说晚了,朱翊钧已经骑上了上去,并且雄鹿还站起来了。 锦衣卫就在不远处护驾,看到这一幕,陆绎拳头都已经握紧了,提着一口气,就怕发生什么意外,他能第一时间门飞出去,救下小皇孙。 嘉靖吩咐周围的人:“都别动!” 朱翊钧骑在白鹿背上,抱着它的脖子,从两个鹿角中间门探出脑袋,笑得颇为得意:“大白,我们到前面去~” 他说完,那雄鹿便往前走了两步,依旧对其他人充满警惕,只往一侧的水边走去,并不靠近人群。 这时候,原本栖息在池边的一只仙鹤忽然振翅而起,冲上云霄,而后,湖边陆陆续续有仙鹤跟着飞了起来,很快排成“人”字,向南边飞去。 这壮观的一幕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嘉靖仰着头,目光追随着鹤群离去的方向。 每年这个时候,大部分仙鹤都会向南方迁徙,零星几只会留下来。宫里有专人饲养,食物充足,即便不飞去南方它们也能顺利越冬。 朱翊钧举起一只手朝鹤群挥了挥:“明年春天再见哦~” 一声鹤鸣划破长空,仿佛是对他的回应。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鹤群渐渐飞远了,嘉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朱翊钧的身上,沉着脸问他:“可以下来了吗?” 朱翊钧拍了拍鹿角,那雄鹿又爬了下来,任由他从自己身上滑下去。 朱翊钧回到嘉靖跟前,仰起头冲着皇爷爷笑,却不料被一把拎了起来,小屁股上立时挨了两巴掌,帝王沉声道:“你是愈发胆大了。” “呀~”小家伙赶紧把手背到身后,捂住自己的小屁股,“皇爷爷别打!” 嘉靖问他:“还敢不敢?” “不敢了!” 他认错倒是毫不迟疑,听起来却一点也不真诚,听在嘉靖耳里就跟“下次还敢”差不多。 帝王越想越气,更是后怕,又在他屁股上拍了两巴掌,这才作罢。 打完他就打算把人放下,朱翊钧却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肯下来了:“要抱抱~” “抱什么?”帝王余怒未消,“自己下来走!” 朱翊钧说什么也不肯下去:“不要,我不要走路,我屁股疼!” 就那两巴掌,听起来响亮,实则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吓唬孩子,皇上把这小孙子宠上了天,哪里舍得真打? 朱翊钧撒娇耍赖,不肯下来,嘉靖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抱着他走了一段。 可自从夏天病过一场之后,嘉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走了不多时,竟真有些累了。 朱翊钧收起刚才的调皮,在他耳边乖乖地说:“皇爷爷,我要下来。” “刚不是还吵着要抱?” “我的屁股不疼啦,现在想自己走。” “……” 嘉靖放他下来,小家伙却主动拉着他的手:“屁股还是有点疼,要慢慢走。” 这贴心的小东西,暖得人心都化了。 嘉靖问他:“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吗?” “要去观德殿!” 39第 39 章 观德殿在半山腰, 重阳节这一日,帝王登上宫殿一层,俯瞰整座紫禁城。 朱翊钧长高了, 但还不够高, 只能从两个栏杆的缝隙探出头往外张望。但视线仍然有一部分遮挡, 看不见太远的地方。 他指着一片空地喊道:“皇爷爷你看!” 嘉靖问他:“朕之前告诉过你,那是什么地方?” 朱翊钧说:“那是皇子练习骑马和射箭的地方。” “说得没错, ”嘉靖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此地荒废百年,早已无人练什么骑射。” “皇爷爷,”朱翊钧仰起头来, “我想学功夫,还有骑马和射箭。” 嘉靖低头看着他:“你要学?” “对!”朱翊钧点头,“我可想学啦~” 嘉靖饶有兴味的看着他:“说说看,你为何想学?” 朱翊钧手舞足蹈,连踢带比划:“我要去打坏人,打倭寇!” “就你, 还打倭寇?”嘉靖屈起手指在他小脑袋上敲了一下, “你就老实在皇爷爷身边呆着吧。” 朱翊钧还想挣扎一下:“我……等我长大,学好功夫和骑射,就能去打倭寇了。” “那你就更别想了。” “为什么呀?” 嘉靖说:“就算朕让你学,大臣也不会让你学。” 朱翊钧又问了一遍:“大臣?” 他不懂,自己想要什么,不都是皇爷爷说了算吗?皇爷爷让他读书,他就有了张先生。皇爷爷让他习武,也可以给他选派教骑射的师傅。 太祖朱元璋打江山的时候,南征北战, 除了皇太子朱标,其他儿子可以不读书,但一定要习武。 后来成祖迁都北京,文武并重,对于皇太孙的教育就非常严格,不但远征漠北要带上他,亲自教他领兵打仗,还得带上一众讲官,在军中为他讲论经史。 土木堡之变之后,帝国武将青黄不接,文官势力逐渐崛起,加上皇帝作死,御驾亲征还被敌军俘虏。 于是在天顺一年,朝廷对皇太子读书做出了更加明确的规定——八岁出阁,由侍读讲官入值文华殿,上午讲授《四书》《五经》等史籍,下午选朝中名将教授皇太子骑射或者休息,晚上温习功课。 但这个八岁读书,和学习骑射基本形同虚设,归根结底是皇帝与大臣之间门权力的拉扯。皇帝希望自己拥有儿子的教育权,大臣希望太子只要按照他们的安排做一个宫墙内贤君,功夫骑射就不要想了,学会了就到处跑,再来个土木堡之变什么的,谁都折腾不起。 嘉靖忽然俯身,凑近了朱翊钧,神神秘秘的笑道:“大臣就怕你长大去打倭寇,打蒙古人。他们只想把你变成一个提线木偶,摆在乾清宫里,任他们摆布。” “我,我我……”朱翊钧被他那种有点疯的神情和语气吓住了,一下扑到他的身上,抱着他的腿,“我就要学!” “等我学会了,皇爷爷就站在观德殿上,我在下面骑马射箭给你看。” “朕的钧儿真乖。”嘉靖搂着他,摸摸他的头,“好!你想学,皇爷爷就让你学。” 大臣反对的是皇太子学习骑射,可朱翊钧只是皇孙,又不是皇太子,他的教育权还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给孙儿找个师傅习武,大臣们也不能说什么。 “哇!”听到嘉靖的话,朱翊钧可激动坏了,搂着嘉靖的脖子,“吧唧”就是一口,亲在嘉靖脸上,“皇爷爷最好啦,我最喜欢皇爷爷~~” 这小心肝儿,甜死个人,谁被他这么亲一口都得迷糊。 嘉靖搂着他又是一阵大笑:“不过现在还不行。” 朱翊钧歪头:“为什么不行?” “想要习武,就得吃苦,但你还太小,朕舍不得你吃苦,还是等你长大一些罢。” 朱翊钧脸上满是期待:“有多苦呢,我想尝尝!” “没问题,”嘉靖抱着他,走到观德殿另一侧眺望太液池,“明早让尚善监多给你备几碟小菜,挑最苦的。” “哎呀!”朱翊钧趴在皇爷爷肩膀上,“不尝了,不尝了!” “哈哈哈哈哈哈!” 天天有着小东西陪伴在左右,就算不服金丹,嘉靖也感觉自己能延年益寿。 “瞧瞧那边,”嘉靖指着太液池边一处地方,问朱翊钧,“知道是哪儿吗?” “嗯~~”朱翊钧想了想,说,“那是个亭子。” “什么亭子?” “是……是……”太液池边亭子很多,但朱翊钧常去的就那么几个,“是水云榭。” 反正不管是猜的,还是真的看出来了,总之他回答正确,哄得他皇爷爷笑声不断。 陪着孙儿登高望远,郊游了大半天,嘉靖忽然想起来,他还有个孙子,景王生的,他记得似乎就是重阳前后的生辰。 过年的时候,景王说孩子病着,也没带进宫来,这又是大半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回到万寿宫,嘉靖越想越不对劲儿。以景王那张扬的性格,刚生下孩子那会儿,还挺活跃。今年严嵩罢官之后,他就老实了,几个月每天到有什么动静。 嘉靖便赏了些东西,让人送去景王府,顺便看看景王什么情况,可太监的回话却让他大为震惊。 孩子因为早产,先天禀赋不足。一直体弱多病,年后不久,就夭折了。 毕竟是皇孙,虽说没起名也没受封,但也不能说没就没。 嘉靖又派人去了趟太医院,把去过景王府的几位太医全都叫来问话。 几名太医都说,那孩子先天缺陷,出生时就比寻常婴儿小了许多,几乎不可能长大。 其中一位太医欲言又止,被嘉靖敏锐的察觉到:“有什么话就说!” “景王妾室生产当日,是臣在太医院当值,臣赶到王府的时候,孩子已经出生,产妇却大出血。” “臣认为……” 太医再次欲言又止,嘉靖耐性有限,沉声道:“说。” 那太医立刻跪了下来,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很有可能让他丢掉性命:“臣认为,景王妾室并非自然生产,而是提前服用了催产的药。” 嘉靖面色更加阴沉:“你是说,景王故意让孩子早产?” “他为什么这么做?” “……” 太医不知道,但嘉靖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你可知道诬陷亲王是什么罪过?” “臣不敢,”太医头磕在地砖上,发出清脆声响,“太医院出诊至少两名御医,且都有病案记录。那日臣与吏目进入房内就闻到了浓重的麝香的气味。” 嘉靖又问:“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麝香气味浓烈而特意,挥发性极强。具有开窍醒神,活血通经,消肿止痛之功效,无论内服还是外用,皆可堕胎,臣绝不会认错。” 嘉靖催促道:“接着说。” “臣以为,使用微小剂量的麝香,或许只是让产妇提前生产,并非堕胎。” “……” 嘉靖坐在龙椅上,不再说话,面色阴森得可怕。 他不立太子,朝中官员“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并且说到做到。前两年,原任春坊中允的郭希颜以“严嵩欲谋害裕王以摇动群情”为由上疏,明着是请求立储,实则数落皇上不是。 嘉靖看后大怒,说他:“欲以片言之间门别,疏君臣父子兄弟,自古邪臣以死博功名,未有如希颜者也。” 然后将其处死,并枭其首级传阅各省。 正因为如此,出生仅仅比裕王晚了25日的景王看到了希望,一直没有就藩。 事实上,这也是他默认的。他不喜欢裕王软弱的性子,反而纵容景王的猖狂,后来发现,这儿子也是个蠢货。 他不过是看裕王生了儿子,所以着急了,这才着急忙慌生个儿子,还丧心病狂的用这样的手段生在了重阳节,因为他很清楚,他的父皇每日问道修仙,图的就是个长生不老。 皇孙降生在重阳节当日,这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降祥瑞吗? 虽然笃信“一龙不得相见”,嘉靖和两个儿子一年到头见不了两次,但毕竟是亲儿子,他多少也有些了解。 以景王那脑子,绝对想不出这么狠毒的争宠伎俩,背后一定有人给他出谋划策。 想想他平日和哪些人来往密切,再加上相似的形势风格,就不难猜到,这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嘉靖沉吟半晌,下面的太医个个提心吊胆:皇帝不会为了隐藏儿子的罪行,把他们都砍了吧? 皇帝虽然确实有点疯,但还没疯到这个份儿上。 嘉靖让人取来医案,他亲手把那日的记录撕下来,投进了火炉中。几位太医想活命,就把嘴闭紧一点。 很快,嘉靖就下旨让景王就藩。景王还想再挣扎一下,上疏请求年后再走。嘉靖不允, 藩地他都选好了,就在湖广布政使司德安府安陆县。 安陆县可是个好地方,景王的爷爷,嘉靖他爹兴王朱祐杬的封地。 在兴王就藩之前,这里曾有过两位藩王,最后的结局都是因为死后没有子嗣承袭爵位而裁撤。 兴王也觉得这个地方不太吉利,在弘治四年改封长寿县。 弘治八年,孝宗又封岐王朱祐棆于此,六年后岐王薨逝无子,王府再度空置。 正德元年,武宗封寿王朱祐榰于安陆,寿王长寿,活到了嘉靖三十年,但仍然没有子嗣。 嘉靖匆匆给儿子选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也属实是没办法,到了他们这一代,好的地方已经封得差不多了,可供选择的地方太少。 而最关键的是,兴建王府还要在旁边建家庙、祭坛等一系列配套设施,耗时耗财。 安陆的王府是现成的,景王带着妻妾直接过去就能住下来。 按照祖制,亲王就藩,需安排1200名护卫。嘉靖大抵是太着急送走小儿子,给他减了一半,只有600人护送。 景王再次上疏,此去三千里,父子一人此生恐难再见。临行前,他想最后再见父皇一面。 嘉靖仍旧拒绝了,让他别磨蹭,赶紧走。 景王就藩国,关于东宫之位的流言蜚语就此平息。 虽然嘉靖仍旧没有立储,但裕王仍旧居住在京城,俨然已经是实际上的储君。 朱翊钧从万岁山下的果园中,摘了几大篮子水果回来。他最喜欢的就是其中的秋白梨,又大又甜,水分还足。 于是,小家伙迫不及待的给他喜欢的人分水果:“王安一个,万化一个,大伴一个。” “与成一个,思云一个。” 这时候,篮子里已经所剩无几,小家伙挑来挑去,终于挑了一个抱在怀里:“小皇孙,最大那个!” “……” 旁边几个太监乐不可支:“要不怎么说,咱们小主子最聪明。” 朱翊钧抱着那个最大的秋白梨思索片刻,又放回篮子里,拿了个小一点的。 王安好奇道:“小主子为何不要大的?” 朱翊钧却说:“最大那个,我要给张先生留着。” “……” 40第 40 章 结尾有一点修改 第二日, 张居正照常来给朱翊钧上,依旧穿插着小故事讲《论语》,不强求他背诵, 而是理解其中道理。 朱翊钧端端正正的坐在书案后面, 听得格外专注。 张居正清朗的声音娓娓道来:“春秋初期,诸侯并立。晋国地处中原,不断兼并周边小国, 势力逐渐强大。很快,晋国国君晋献公欲攻打南面小国——虢国。行军须经另一小国——虞国,晋献公便以美玉和名马作为礼物,送给虞公, 请求借道。” “虢国与虞国本是同盟……” 朱翊钧打断他, 问:“什么叫同盟?” 张居正思忖片刻, 用他听得懂的方式解释道,“互惠互助的好友。” 朱翊钧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张居正便接着往下讲:“虞国大夫宫之奇认为, 两国毗邻, 互相依靠,唇亡齿寒。” “但虞公贪恋美玉和名马,答应晋国借道。虢国弱小无缘,被晋国所灭。晋献公返回途中, 乘其不备发动突袭, 轻而易举灭了虞国。” “《论语·里仁》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因而, 君子以道义为先,小人以利益为重。” “见利而先思义,不可见利忘义, 乃是仁者所为。” “……” 张居正讲完,看向朱翊钧,小家伙两只手捧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殿下!” 窗外早已没有了蝉鸣,秋风拂过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小朋友注意力不集中,细微的动静就能让他走神。 朱翊钧眨了眨眼,丝毫没有上课开小差被老师逮个正着的慌张:“我在听呢。” 看他那一脸懵懂的神情,张居正就不信他在听。 “那殿下说说,虞国为何灭亡。” 朱翊钧眼中满是疑惑:“我觉得这个故事不对。” 张居正问:“哪里不对?”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故事一开始,先生就说:晋国地处中原,不断兼并周边的小国。” 他掰着手指头说:“虞国是小国,在晋国旁边。” 说到这里,小家伙歪着头:“为什么晋国不打虞国,要借道去打虢国呢?” 张居正看着他若有所思,他们今日讲的是《论语·里仁》,用这个故事引出一个道理:虞公为美玉名马所动,见利而忘义,抛弃盟友,非君子所为,最终导致国家灭亡。 所以,这故事是个精简版,他省去了一部分内容。 “殿下,我们今日讲的是……” “咿呀!我知道了!”朱翊钧忽然兴奋起来,一翻身站在了椅子上,“那个晋献公,他是个骗子。” 今天学习的《论语·里仁》早已经被他抛到了脑后,很显然,朱翊钧对这个故事本身更感兴趣。 不知不觉,张居正已经绕过书案,来到朱翊钧身旁,抬起手臂护住他。生怕他一激动,从椅子上摔下去。 “为什么说他是个骗子?” 朱翊钧看到张先生走进,更兴奋了。可垫子又厚又软,坐起来舒服,站在上面却摇摇晃晃。小家伙身子一歪,扑到张居正怀里:“因为他不是想要借道,而是想兼并虢国和虞国。” 张居正赞许的摸了摸他的头:“这就是春秋时期著名的‘假途伐虢之战’。‘借道’只是晋献公与晋国大夫荀息的计谋,虞公贪财,便以利诱之,迷惑其心智。” “所以,身为国君,当以道义为先……” 朱翊钧才不管孔子说了什么,他现在只沉浸在这个故事中,不但识破了晋献公的意图,甚至还要为虞公出谋划策:“所以应该在后面打晋献公的屁股!” 晋献公一定想不到,一千多年之后,有个四岁的奶娃娃,要趁着他攻打虢国的时候,在他后面打他的屁股,他甚至还事先给对方送去了钱和物资。 课还没上完,学生已经赖在了老师身上不肯下来。 上辈子,张阁老上能搞定皇帝他妈,下能搞定满朝文武,这辈子却搞不定一个小皇孙。 “练字,练字罢。” “好!”朱翊钧依依不舍从他怀里下来,“我要尿尿,我要喝水,我还要……” 冯保听到他在闹,赶紧进来,牵过朱翊钧的手,对张居正说道:“张大人也歇会儿。”说着他就牵着朱翊钧出去了。 “……” 再聪明可爱的孩子,他终究也只是个孩子,何况还是个被帝王宠爱的孩子。他喊着要尿尿,就一刻也等不了。 今天练字,小家伙也特别乖。按照张先生的要求,将《论语·里仁》中的今日所学的部分写数遍。 张居正站在一旁看他练字,恍然发现和半年前比起来,他不但写字的速度有了提升,字也写得工整了许多。 练完了字,朱翊钧想提前结束今日的讲读,张居正看他写字有进步,便也依了他。 “张先生,你先别走,在这里等等我。” 说着,朱翊钧就跑出了书房。没过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怀里抱了好大一个梨,递给张居正:“这是我给张先生留的,是最大的哦。” “……” 张居正回到翰林院,手里拿着好大一个梨。诸位翰林百忙之中纷纷抬向他头去目光。 自从司业大人充当世子讲官,隔三差五就有赏赐,夏天是一柄油纸伞,冬天是一大个秋白梨,再过个把月就要入冬了,不知那时会有什么。 说起来,夏天的时候,他还采走了池塘里仅有的三束并蒂白莲。 同僚打趣他,说是拿回家送给夫人,没曾想,是送给了小皇孙。 这几日朱翊钧偶尔有一两声咳嗽,冯保以为他是晚上踢被子着凉了,赶紧请太医来瞧瞧。 太医看过之后说这不是着凉,而是燥热咳嗽,开了些清燥润肺的方子。 太苦了,朱翊钧说什么也不肯喝。太医想了个办法,把吃药换成了食疗,取秋白梨、马蹄、桂圆、麦冬、沙参煮水给他喝。清甜盖过了微苦,朱翊钧每日当水喝,没过几天,咳嗽就好多了。 他的咳嗽好了,嘉靖却又生了点小病,在寝宫休养。吩咐太监过来传话,让朱翊钧先别过去。 小家伙连着上了九天课,第十天休息。正好,嘉靖的身体也已无大碍,好久没有见到小孙儿,想得很,宣他前去伴驾。 朱翊钧刚抱着球准备出去玩,听到皇爷爷叫他过去,丢了球就往外跑。 “皇爷爷,皇爷爷~”人还没进入大殿,声音先到了。 嘉靖本还有些乏力,听到他奶声奶气的喊皇爷爷,立刻感觉通体舒畅,精神都好多了。 朱翊钧刚翻过门槛,他就招了招手:“快来,让皇爷爷瞧瞧!” 朱翊钧一路跑上玉阶,扑进嘉靖怀里,开始撒娇:“皇爷爷,皇爷爷,我好像一个月没有见到你了。” 嘉靖故作严肃:“胡说,哪里有一个月。” “没有吗?” “才七日而已。” 朱翊钧歪头:“七天也好久了,感觉就像过了一个月那么久。” 他拉着嘉靖的手晃啊晃:“皇爷爷,你有没有想我呀?” 但凡几日不见,他对谁都是一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模样。微蹙眉头,嘟着小嘴,可信度非常高。 嘉靖被他哄得开怀大笑,笑着笑着又嗑了起来,像是风寒还没有痊愈。 他一向认为自己身体健壮,入年轻人一般,真能长生不老。 所以,太医说他染了风寒,他就在寝宫里闭门不出,也不见大臣。 若是有重要的事情不得不见,他也只身穿一件单薄的道袍,依旧威严的坐在龙椅上,不叫朝臣看出半分病态。 如今面对小孙子,他却连咳了数声。 朱翊钧听到皇爷爷咳嗽,想了想,他咳嗽的时候,学着冯保是怎么照顾他的。赶紧上前,伸出小手,先拍了拍皇爷爷的后背,又绕到他的身前,在他胸口从上往下顺气,动作做得有模有样。 嘉靖就是笑得太急了,也没有那么严重。但孙儿表现出来的关心,却叫他心里暖融融的。 他拉过朱翊钧的小手,欣慰的说道:“朕的小钧儿长大了,都知道心疼皇爷爷了。” “嗯,”朱翊钧很认真的点点头:“我马上就四岁了,是个大孩子了,以后我会照顾皇爷爷。” 他要照顾皇爷爷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第二日上完课,他又来到正殿。身后的太监端着一个茶盅,自己端着,小心翼翼走到嘉靖跟前:“皇爷爷,你快喝这个,喝了就不咳嗽了。” 嘉靖问他:“这是什么?” 朱翊钧一本正经的说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药。” “什么药?” “好喝的药,一点也不苦噢。” “……” 因为前段时间朱翊钧自己也在咳嗽,喝了太医给他开的三白润燥饮没几天好起来。 关键是这个药还不苦,他一大早起来,就让太监去准备食材,把水煮好。 下了课都顾不得送张先生,迫不及待带着药来到正殿。 朱翊钧揭开茶盅的盖子,低头吹了吹,又递到嘉靖跟前:“现在不烫了,喝吧。” 那扑面而来的热气都带着一丝丝甜味,嘉靖身体不由自主往旁边歪了歪,满脸写着拒绝:“朕不喝这个。” 朱翊钧比他还严肃:“听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