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 第一章 缇骑纵马蹄 靖武帝八年春。 “闪开、快闪开!” 官道上,两名红衣黑斗篷的骑士策马狂奔,马蹄踩在坑洼处泥水四溅,吓得道旁摆摊的、看货的、行路的、交谈的避之不迭,引起惊叫连连。 “两个死鬼,这是做啥哩?路上有人也不顾,急着去投胎么?”有人愤愤道。 “非也,非也。此乃缇骑,来捉人的。” 一个穷秀才摇头道:“尔等不知?去岁十一月太皇太后驾崩,国丧期间应天府竟有士子携妓宴饮,被人告发下狱。 那应天提学陈大人就住在本县机杼巷。他有管教不严之责已被罢免关押,想必这二位是往余干县里索拿陈大人家眷的!” “莫胡说!”旁人对他卖弄付之一嘁:“前日村里念告示,还在说太皇太后仁慈,叫皇上免了大水过后受灾各县的农税……。” “想你等乡野村夫如何知道?” 秀才脑袋摇得更夸张,故作神秘道:“重阳节后太皇太后旧疾复发便未再参与朝会,我京中亲戚来信说太医院日日进宫请脉,迁延一月终于崩去了。” “啊?”众人大惊:“才一月便……?这……怎么如此突然?” “轰隆隆”地一阵雷声响过,众人猛地缩了脖子。有人轻声告诫:“都小声点吧,老天听见,要不高兴喽。” 人们轻声议论着太皇太后驾崩和陈家大祸临头的“新闻”,一面担忧地抬头看天。 那云幕黑压压地过来,远处透亮的地方打着闪,连原本冰凉的风也忽而变得潮湿了。 “唉,回家吧,买卖做不成了。” 卖竹编的小老二收起物事,回身瞧瞧天色,叹着气叨叨:“但愿明日艳阳高照,不然咱们小百姓还不知道该上哪里换油钱呢。 这世道才稳当了多久呵,可千万别再变喽!” 说完,他急急忙忙系好蓑衣,挑起扁担,踩着道沿颤巍巍地往家去了。 身后刚才还热闹的官道忽地静无人响,渐渐地被云头笼罩到无边的黑暗里。 春雨贵如油,阳春三月里这么大的雷雨更少见。当人们错手不及之余,大粒的雨珠开始“噼噼啪啪”砸向地面。 这时,坐落在县城西北角的一座宅子里,丫头婆子老妈妈们正扎手跳脚乱地忙着关窗闭户,四下里跑得如受惊的鸭群般。 若在平时,家主人们早高声训斥:“慌什么?我李家好歹是出过一位户部主事老爷的,这样子成何体统?” 不过今天,老爷太太们显然有更重要的话题,有些顾不上她们了。 “三弟这消息……,肯定?”问话的女人声音有点颤抖,手里绞着月白的丝帕,保养良好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二嫂,衙门的书办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应该是没跑的。”她右前方坐着的微胖男子习惯性地摸摸下巴上的短须点点头。 “既如此,怎生是好?硕儿离成婚还不到半年,陈家大姑娘一看就是块种瓜得瓜的好田地。县里早传扬得人尽皆知。 如今她娘家出了此等事,连休书都不得写了。往后若因此碍着五郎的运数,可怎么好!” 二奶奶高氏急的跺脚,伸手拿手帕子揩眼角便骂:“那害眼疾的劳媒婆子,做的什么好生意,我早说不该找她!” “弟妹且莫慌,好歹我李家还是出过一位户部主事的!” 坐在上首的长房大老爷见她口不择言心中不悦,咳了声按耐住自己开口说:“纵然缇骑来拿,恰值太皇太后驾崩国丧期间,倒也多少遮了陈家的面子,说不好遇上陛下开恩减等也有的。” 他见妇人眼中露出些轻松,又一转道:“不过陈老爷想躲过此灾怕是不能。太皇太后故去了,要么皇帝亲政,要么太后出来主政。 但无论如何不可能推翻这等案子,让陛下背个不孝之名吧?” “啊?照大伯如此说,这……。”高氏的脸顿时又苦下来。 “此事咱们急不得,先要看陈家自己造化。”大老爷摇头道:“我李肃当年也见识过魏尚书的案子,牵连的人家不更多? 相比下陈家算不得本案主谋,不过牵涉其中而已,被人咬住一时脱不开身。 依我看即便大理寺已经判决,遇到国丧刑部审理说不得要拖后些,陈家当下最多是受拘束,这期间说不得有缓。咱们现在切不可自乱阵脚。” 他稍思索对两人道:“三弟寻个机会打点县里和府城,我去趟省城布政使司托托关系。毕竟孩子们是娃娃亲,当时哪里知道后来的事? 能用银子遮过去不沾到一点儿油腥最好。不过,这打点是需要银子的,弟妹你看……?” 高氏楞了下,心想果然说到银子了。可她个女人家,这样抛头露面的事情少不得靠伯子、小叔帮忙。 想到这里牙关一咬:“大伯你只管说,这事……要打点多少才好?” 三老爷李严和兄长交换下眼色,故作沉吟片刻:“县里、府君五百,布政使司那边一千。” “好,就如此。奴明日让李财送过去!” 李肃见她应的果决,冬瓜脸上浮现出满意神色。忽又想起,嘱咐道:“哦,还有,陈家大小姐避到这里确实不方便,也不应该。 临到事头送女成亲,急吼吼明日便要拜堂,亏陈家娘子想得出!这事不可操之过急。 五郎与陈家大姐儿毕竟还未成亲,相处一院多有不便,最好引她去外头找个空院落安置。还有,弟妹要告诉五郎莫去陈家张望,要避嫌! 更重要的,你家那猢狲要看好。我看他和陈家二丫头走得近,这事情他若知道了,谁知他会给大家惹些甚麻烦?” “好、好!”高氏想起自己那个庶长子就头疼,不由得叹气发狠:“那小孽畜,奴叫钱氏好生拘束着,看他敢胡来!” “小孽畜”这个时候正从厨房窗户钻出去,紧跑几步跳起来,左脚在柴房侧墙的凹陷处一蹬,“蹭”地拧腰发力,右脚已经踏上墙头。 身形稍晃找到平衡,转身轻轻提气,沿着墙脊跑了二十几步,墙外有棵栗树。他攀枝过墙,抱着树干跳下地,来到街角。 四五个正在树下躲雨,身材干瘦、衣衫破烂的乞丐见到忙站起来。 “来来,人人有份。”那少年说着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抓出个麻布包,打开看时却是七八个冷馍。 众乞丐每人接一个,拿了便咬。为首的年长者不好意思,忙作揖道:“谢公子赏。您别见怪,大伙儿都饿狠了。” “无妨。”少年抬手摆摆,将包裹重新系好,递过去道:“老人家,雨来了你们赶紧避避吧。这几个带回去给女人、娃娃吃。” 他叹口气:“你们穿过县城往南走,再走两日就有朝廷赈济的粥场了,到那边你们才……。” “丹哥儿,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 一个额角淌血珠的青年从巷口大叫着跑来,用衣袖遮在头上,气喘吁吁道:“兄弟们遭人欺负了,等你来撑场子呢!” “杨乙?你这是怎么了?”李丹看他那惨兮兮的模样吃了一惊。 “城南赵老三那厮不知发什么神经,跑到咱城北来疯。”杨乙回过一口气来道:“他在春香楼请人吃酒,这也罢了,无端地非要唱曲的幺姐儿陪酒。 姐儿不肯他便要手下拿了人回府,说要替妈妈调教。苏大娘吓得叫了我们去,谁知兄弟们刚进门那厮便大喊‘动手’。 弟兄们错手不及,我跑来寻你时已经被打伤四五个,张金刚的胳膊都折了……。” “别说了!”李丹吼道,他眼里已经喷出火来,人已经窜到巷口,口里问:“可有衙门公差到场?” 杨乙忙在后头答:“不曾。”忙跟着追了出来。 李丹今年刚过十五,其父李穆在三兄弟中排行第二,原是做地方官的,积累了丰厚的宦囊。 李丹生母钱氏是李穆的妾,在他五岁时病故。李穆续娶妻妹后不久也死在山东东昌府知府任上。 钱氏护着丈夫的灵柩和财产,带着李丹回到故乡,因此被家族称道,主母高氏也不得不容留她继续抚养李丹,所以李丹自小是寄在小钱氏姨娘身边长大的。 余干县城夹在信江和余水之间,南北狭长。城北原有群青皮,号称十八虎,却互相争地盘,不能抱团,曾被南城的势力压了多年。 不想两年前冒出这李丹镇住北城诸人,并收拾了南城一顿,名声大噪。 因他身高修长,生有蛮力,又恰姓李,故而被送了个名号“小元霸”。名号叫响了,无人敢做那等欺行霸市的勾当。 西市在城北,主要经营牲畜、食材、调味料这类。东市在城南,主要经营首饰、丝绸、棉布、瓷器等高档货。 因为北城环境安定,逐渐商业氛围盛过东市,这让杨乙口中的南城赵老三衔恨不已。 赵老三官名赵煊,排名第三,莫看诨名其实是个纨绔子弟。 他仗着老爹袭爵昭毅将军勋位,整日游手好闲,豢养青皮无赖,干些欺男霸女、侵扰商户的坏事。 自李丹收拾了他手下,南城气焰顿消,形成了如今互不相侵的格局。 两边各有势力范围,若必要到对方地面上去须得打招呼,免生误会,是以赵老三今日这般贸然闯入,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情。 想到这里李丹放慢了脚步,抬头看春香楼已经在前,发觉自己两手空空。雨水倾倒下来,泼到街面立时没了脚面。 李丹抹把额发上滴落的雨水,瞥见酱铺门口支撑雨蓬的挑棒,伸手抓过一根,叫声:“楚老倌儿,回头赔你!”磕在腿上一撅两截。 那楚老倌儿篷子倒了半边,吓得缩了脖子半个字也说不出。李丹双手背后大步流星走进春香楼。 春香楼是本城有名的花楼,妈妈苏大娘其实还不到三十岁年纪,按说来此的哥儿都是寻欢的,被砸楼她可是头遭亲历。 阴雨天生意指定好不了,好容易迎进来几位爷,谁想竟拿着闹事的主意打将起来! 苏大娘见转眼满屋哀嚎、一地破碎,吓得花容失色,往日的态度早已不见。 她钗环零乱,身上的宝色苏绣褙子不知何时被泼上了各色菜汤酒水,显得狼狈至极。 李丹大踏步进门,她便如见到青天大老爷降临般“哇”地哭了出来,叫道:“丹哥儿,你看这好端端的……叫什么事,你可得帮奴家做主呀!” 第二章 一跃春香楼 李丹瞥了眼大堂里桌倒椅塌的盛况,沉声道:“妈妈且闪到一旁,这里交给我便是。” 苏大娘连声应着,忙招呼不相干的人都躲了。她知道这小哥虽年少,却是好勇斗狠,打起架来少不得要见血的。 “赵三郎,赵三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乎?”李丹边说边往楼梯走。 原来他一眼扫去周围尽是赵家的喽啰,却不见正主,心知他主意是躲在上面让手下出头。 果然那赵家的护院教头使个眼色,众人各擎棍棒铁尺发声喊一拥向前。 他们自见李丹背手而入,却不料待人近了陡然手上现出一对短棍,舞动如飞团团护住自己,专打手腕、脚腕,又准又狠。 才几个呼吸的功夫十几个赵家家丁护院就没有站着的了,个个倒在地上“唉哟妈呀”呼痛不已。 李丹眼角余光瞧见门外两三个衙役探头探脑,索性大声问:“老卫,你人都来了,干嘛不进来呀?” “嘿哟,三郎你眼神真好使。”衙役头目卫雄嘿嘿笑着奉承:“我们这不是……瞧见公子你忙着,怕打搅你嘛,是不是?” “对、对、对!”后面几个跟班赶紧点头哈腰。 “既然来了那便不要闲着,”李丹说罢看看几个人的尴尬脸色,“扑哧”一笑:“麻烦卫大哥帮我维持下,把看热闹的都赶开些。” “哦,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可以不和勋贵家丁对阵,几个公差都松口气,忙回头呼喝着把聚拢的看客往街两边赶。 李丹吸了口气,将两根短棒攥在右手,左手轻提下摆上楼。 还差最后一级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一样物事带着风声而来,左脚踏上一阶偏头藏身躲去,原来是根小臂粗的门闩。 他手在地上轻按滚过,向身后就是一脚。打黑棍的家伙屁股上吃这脚站不稳,身子一歪,大叫一声,球似地沿着楼梯边跌落。 这时又一人怪叫着扑出来,瞧前面的掉下去了,顿时愣住。李丹起身拍拍衣服,鄙夷地瞧瞧这个书童打扮的小厮,挥手道:“走开。” 那小厮慢慢往外挪步,被他当头敲了一棍,吓得“哎哟”地叫声鼠窜而去。 李丹伸头往里瞧,见椅子上正坐着满面惊慌、抖成一堆白棉花般的赵家三公子赵煊。 他冷笑道:“哎哟,赵三哥原来在这里,倒让小弟好找。” “呵呵,”赵煊干咽着,笑得比哭还难看。今天他是抱着一雪前耻的心思来的,没成想排布下近二十来奴才竟还拦不住李丹一个! “李三兄弟,别、别来无恙?为兄今日……只是来耍耍的。” “耍耍?把我兄弟的胳膊都打折了,这是耍子么?”李丹陡然提高声调。 “呜”地声冷风带过,短棍一头已经放在赵三额角,吓得他“刷”地出了身汗,大叫道:“哎,李兄弟,有话好说,莫动手。”kuAiδugg “不动手啊?”李丹疑惑道:“那你手下奴才刚才是做什么呢?”说着举起另一手短棍。 “误会,误伤!”赵煊吓得出溜到地上,边往门口爬边回头看李丹狰狞的脸,心想这门坎怎么这样远啊? 李丹接连两棍打在他的胖屁股上,赵三公子顾不得疼“唉哟!唉哟!”地叫着,跌跌撞撞冲向楼梯。 李丹居高临下一阵冷笑,如今天气未暖,身上衣物还有些厚,哪里就疼成这鬼样子? 他返身推开临街一间屋,三两步冲到外廊下,迈过阑干踏着屋瓦向下几步,俯身用手一按,整个人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便稳稳落在街头,脚下水花溅了刚刚踉跄而出的赵三满头满脸。 人群中不知谁带头叫声:“好!”,顿时喝彩声一片。未察觉间那雨已小多了。 李丹朝众人团团拱手拜了一圈,走过去从容不迫,张开蒲扇大手捏住赵煊颈子,在脑壳上连敲了三五个爆栗, 拎住他衣领捉回,丢到门前雨水泥污中,大声道:“各位街坊、邻居,这个姓赵的本是南城人士,今日来咱们北城宴饮,寻机闹事、伤及无辜。 现在一个‘误会’就想了事走人,大家说可行?” “不行!岂有此理!”围观者纷纷嚷道。 “那怎么办?” “揍他,看他还敢来北城猖狂!就是!” “这位公子,可否容老朽说一句?”大家正议论纷纷,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忽然拨开面前打伞的人们上前一步拱手道。 李丹望过去,见老人穿半新不旧的灰色长衫,外面罩件云头纹饰边蓝色比甲,干净从容,自有气质,身后还有个小厮帮他撑着油伞,不由心生好感, 忙回礼问:“先生长辈也,请问有何赐教?” “常言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今日这事,固然是这位赵公子伤人在先,公子施以小惩即可,倒也无需穷追到底。” 赵煊听了大喜:“还是这老先儿明事理哟!” 说着他就要作揖,被老人用手一拦说:“且慢,吾尚未讲完。此事若大家闹上公堂,赵公子你纵奴行凶、毁物伤人、寻衅滋事的罪过是逃不掉的。 凭这三条,要打要罚,这位李公子都是占理。” “啊?”赵三把嘴一咧,忽然想若能认罚些银子,也就免了皮肉之苦。 恰好李丹将手里的短棍举了举,吓得他忙问:“那……那要罚怎么说?” 老人笑着不语,看向李丹。 李丹知道老人家是让自己拿主意,回头看了看苏大娘和自己的弟兄们,道:“赔偿春香楼一百两,我的弟兄们也需六十两药费。” “这么多?” “还需拿出五十两,你惊扰四邻,搅了这半条街的生意,各家都要赔些!” “啊?那我没有,你还是打我一顿好了!”赵煊索性耍赖。 “没有是吧?”李丹冷笑:“那也成,我的兄弟断了几条胳膊你就断几条,挨了多少棍棒铁尺你就受我多少,这春香楼和街坊的损失呐……便宜你,按五两银子一棍折算好了。三哥你看怎样?” 赵煊目瞪口呆。他个纨绔子弟,只知道仗势欺人,哪想过帐还能这么算的? 正动脑筋想招,忽然那老头凑过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这位三公子,还是先认了吧。你是有身份人家子弟,该知道国丧期吃花酒是个什么罪……。” 他话没说完,赵煊已经一激灵明白过来,喉头不由自主地动了下。 他家勋贵,早从邸报上知道太皇太后驾崩,如今国丧期间,百姓穿戴从素,家中不得嫁娶、用乐、饮宴。 虽无明确规定青楼禁止营业,但不吃花酒、不嫖妓却是勋贵和官宦人家的基本常识。 若是被哪个御史参劾本无君无父、丧心病狂,亦或失德忤逆这类,那可不是好受的。这老头懂这个,想来是官场里混过……? 但他没功夫考究人家的履历了,抹把额头的冷汗急忙做出笑脸:“这个……这事情,确是在下的不是,多喝几杯就不辨南北,得罪了乡邻。该罚、该罚! 我、我今日出来慌疏,银两确实不多,但二百两还是有的。请大郎、苏大娘、各位乡亲高抬贵手!” 李丹一愣,看了老人家一眼,心想不知他做的什么法,这小子这么快就服了? “好啊,三哥痛快,我也痛快。你交钱,今日事便揭过。”说着他叫过杨乙收银子。 那赵煊被人当众索银好不羞惭,抠抠索索拿出些银两,并两三张柜票。 杨乙找钱铺兑了银子和铜钱,并向人借来戥子称足数,按方才说的留下五十两,余的当众分给春香楼和街坊们,众人一片声称赞,个个千恩万谢地受了。 赵煊不知何时丢了只靴子,在小厮搀扶下一脚高一脚低往回走,回头扔下句话:“李三儿,你莫高兴太早。 不就是仗着有个陈家做姻亲么?告诉你,缇骑已在路上,不日就到本县。看你李家还能得意几时!” 看他在众人起哄声中狼狈而走,这几句话却使李丹生出些疙瘩。 他和衙役们打了圈照面,让杨乙给卫雄塞了几两茶钱,回头再寻时,那老人家却不见了。 “丹哥儿,还是你厉害!”杨乙嘿嘿笑道,手里捧着剩下的银子递过来。 李丹拎起掂了下,随手摸出两个小稞子放入怀中,道:“老规矩,各人分二两辛苦费,受伤见血的加四两,余者留公。 金刚的胳膊赶紧找大夫看,他近日不能做事,多给嫂子留二两做家用。我还有点急事,得赶紧去办,这边有劳你了。” “放心吧,我省得。”杨乙连忙应了。 李丹心里存着个念头放不下心,冒着雨急急地往南走。 原来这会儿功夫,他的惊人壮举已经传开,人们兴奋地指点着这个“天香楼小元霸一跃,梅山巷赵三郎求饶”的主人公议论纷纷。 不时地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却无心留步,匆匆拱手回礼而过。 他心里有个时常惦念的人儿,那张自从七年前在花园里遇见就忘不掉的桃花般笑脸,方才赵老三嘴里说的,不会是你陈家吧?他担着心,脚下步伐飞快。 小元霸李丹要去的是西门内春秋街机杼巷。现任家主陈仕安和李丹之父李穆既是同乡、又是同榜的进士。 夫人何氏,膝下两个女儿,长女闺名慧儿,嫁给了李家二郎,前太太高氏所出的李硕。 次女便是李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儿,叫做梦儿。梦儿比李丹小三岁,却最得陈老爷夫妇疼爱。 陈老爷新迁南京应天府学政后,安排何氏先送慧儿回乡与李硕完婚,待自己购置好南京的住所再通知夫人携梦儿南下的,所以这娘俩目前还滞留在老家。 陈府不大,做着学政的官想来也贪不了多少钱,白色粉墙上只两扇黑漆大门紧闭着,雨洗刷过后,泛出有些年份的紫色幽光。 门边挂了块尺把长短的烫字木牌,是“提学府”三个字。 门外静悄悄地,远处偶有行人穿雨而过,门前却没个邻居出来走动,真是想问话都找不到人。 李丹看看巷子两头,皱皱眉,决定先回家再说。没事就好,假如真地亲家有事,李家应该已经得到消息并有反应才对。 第三章 夜探机杼巷 但他想错了,家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安安静静一切如常。 李丹进门以后拧着衣服上的水怀疑地看看四周,却没从仆人们脸上看出些什么。 怪了,他心里纳闷,往自己小院走,迎面走来个撑伞的清瘦少年郎。 “下雨呢,五弟你要去哪里?” 听李丹叫他,李硕抬头茫然地望来:“三哥,你回来了!” 忽然猛地站住脚,一把将李丹扯到一旁墙根下,不顾他惊异急急地问:“你可经过春秋街了?” 李硕是李丹同父异母兄弟,和李丹不同他却是父亲逼着从文的,虽不擅长诗词歌赋,但文章经义功夫扎实。 去年夏收时节过了院试已得秀才功名,原定今春便要娶那陈家长女陈慧过门。 平时他端着学自师长们的四平八稳仪态,今天走得甚急,且明显心不在焉。 “是啊,怎么?” “呃……可看到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静得很。” “咦,不应该呀?”李硕摇头。 “五弟,可是出什么事了么?”李丹问。 “你不知道?” “我刚进门呵。” “哦……,对对。”李硕拍下脑门,犹豫了下,忽然退后半步一揖到地。 李丹大惊,忙侧身躲开用手扶他,问:“何以如此?五弟有为难处但说无妨,为兄定帮你出头!” 原来李硕乃高氏亲生,与李丹差两岁,同辈里排第五个,所以在家里唤做“五哥儿、五郎”。 李丹是本房长子不假,可他亡母是妾。从“礼”上说当然以嫡为尊,故不肯受他弟弟的礼。 然而俩人年纪差不多,李硕与庶母留下的这位兄长也从无嫌隙。平时不讲究,此时无故郑重起来便把李丹唬一跳。 “确有事要求兄长相助。”李硕有点犯难。他既想借助李丹,可又怕他惹祸给自己带来麻烦。 “五弟,自家兄弟但说无妨,干嘛吞吞吐吐?”李丹不满。 “兄长才由外面回来许还不知道?前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应天府国子监学子国孝期内狎妓案,天子震怒。 现牵连我岳父,他已被罢免下狱。外面传说缇骑已快到城中,要将全家索拿往应天府呢。 你弟妹急得不行,在咱家坐不住非要回去探看。母亲不许,她就求我悄悄跑一趟,我刚得的秀才功名,哪敢……。 可她在屋哭的泪人般,我只好答应走一趟……。” “原来这样。”李丹点头,略略思忖:“不过,母亲定然早已吩咐过禁止你去陈家,所以你其实根本走不出家门。 想让我代你走这趟好教她安心,对不?这个容易!”说完将手毫不在意地一挥。 李硕大喜,不过还是赶紧拱手道:“五郎谢过三兄!只是……,千万小心,勿蛮干硬闯,情形不对便速回来……。” 李丹本就打算再去一趟的,口里道:“放心,五弟且回屋静坐,等我消息!”说罢扯开两条长腿便走。 路过中厅一想:“不对,走大门出去说不准自己也被门子拦下了。”于是折回身穿过寂静的天井,走穿堂、厨房依旧那般上墙、下树。 府里各人忙自己手里的事务,竟茫然无知。 “小元霸”胆子大,想做的事没谁能拦得住他。 不过李丹并非愣头青。他在街头狂风中磨蹭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放轻脚步回到春秋街。 并没冒失地闯正门,而是沿巷子踅摸到后边的狭窄夹道,手在两边墙上撑起、双脚蹬住,“蹭蹭”几下上去,熟练地蹿到墙头。 伸手扒住院墙探身瞧瞧,下边院子黑黢黢地,不远处角门内挂着顶飘摇昏黄的灯笼。 李丹悄悄翻过来,他早就来过,知道下面是个堆杂物的矮棚,棚顶离墙头不过六尺。 角门“吱呀”声打开,是个小丫头在前边打着灯笼,后面跟个端盘子的嬷嬷。 听那嬷嬷嘴里念叨:“唉,夫人这下可该睡安稳些罢,但愿这药管用。” “让妈妈辛苦了,您也早歇着,有事我再来厨房这边找您。”小丫头提灯笼照着路,直送那嬷嬷到门口,这才回身朝角门走。 忽然听个男子的声音低声叫她名字:“月影、月影!”小丫头唬得一颤,听声音熟悉,忙低声问:“谁在那边?” “是我,李三哥呀。”李丹从暗处显出身形走过来,月影紧张地朝周围望望,冲他招手。 李丹几步闪进角门,月影在身后关好门,忙带他到墙角轻声道:“三郎好大胆!” 李丹笑笑,问她:“二小姐可好,家里如何了?” “你都听说啦?”月影叹口气:“县衙来了两位公差住在门房里,府上都不叫出门。 夫人听见这个事便晕过去了,大小姐被困在君家不敢回,现在上下都是二小姐说了算。大家都怕,不知如何是好。” 李丹皱皱眉,看来县里尚没有进一步动作,也不曾难为陈家,只是行动被拘束了而已。 “带我去看看伯母情形吧,五郎和你家大小姐都很着急呢。” “也好,”月影犹豫片刻点头:“家里没个主心骨,二姑娘面上沉静,我看她心里也乱得很。三郎你稍等,我去和姑娘说一声。” 得了李丹同意,月影忙往前头来,进门看见二姑娘站在床前,正瞧着两个丫鬟为夫人尉氏放下障子。 年轻的宋姨娘一脸茫然地坐在桌边看着屋里的人走来走去。 “秋菱,你扶姨娘回屋歇息吧。旻月,你先回去睡,早上再来替月影。” 二姑娘瞥眼看见月影给她打眼色,知道有事情,立即先打发了这屋里的几位。 看着丫鬟们扶着叹气的宋姨娘离开,她快步走过来,疑惑地问:“又出什么事了?”这话让月影深深地看了眼自己。 二姑娘陈梦今年才十三岁。长在官宦之家吃喝不愁,生得高挑圆润,个子比同龄人高出几乎一头。 乌黑的双眸在长睫毛下灵性闪烁,蒜鼻小口、双颊略丰。 家里虽然突遭变故,但她却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大胆地走出来接待县主簿并安置了公差,又指使下人们各司其职不致慌乱。 可她毕竟年纪还小,这一问便露出了本心的不安。 “姑娘宽心,不是出事。”月影说完低低地告诉她遇到李家三郎的事情。 陈梦脸上微红。 李、陈两家父辈是同年进士,因此订下儿女婚约。 李丹府试之后父亲去世,被嫡母以主持家务为由抑留家中,反而让弟弟五郎李硕去考取了秀才,之后回乡订聘了自己的姐姐陈慧。 对这段陈梦是清楚的。她不在意姐姐与李家弟弟成婚,只是这么一来……,自己与三郎的事如何说? 三郎中意的是自己,这点陈梦早已心里有数。正在这遭逢变故的关节上,要不要见呢? 她回身瞧瞧,犹豫片刻点点头:“就请他到东厢房内说话罢。” 陈梦自来东厢房。须臾,李丹闪进门来,月影在后边随即合上屋门。 “妹妹,伯母还好吧?”两人见过,李丹先关心地问及陈尉氏情况。 “还好,大夫来看过,只说是急火攻心晕厥之症,倒无大碍。”陈梦苦笑。 李丹点点头,轻声说:“大姐儿在我家甚好,请伯母勿念。她很惦记你们,还有五郎。” 陈梦冷笑:“你莫提五郎,岳家出这样大事他没有来,倒把你搬出做救兵!” “按理他是该过来,怎奈我家里下令封门,特别把他看得牢牢地,他那小身子骨你还不知道?读书的种子,哪有我这么皮实?”李丹咧开嘴笑。 “还有这样自夸的?”陈梦白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地伸出根玉葱似的手指在他脑门上一戳:“你呀,太实在!就算你比他大两岁,也没替人卖命的理!” “没办法,谁让我是长兄?” “哼,只怕人家人家心里边并没拿你当长兄……。” “梦儿……!” “好啦,时间紧迫我们不说他。”陈梦赶紧挥挥手,抬眼来认真道:“周都头临走时倒是好一顿安慰,叫家里别慌张。 不过他也说了,缇骑校尉说,我姐姐若是没过门,少不了要陪着母亲走趟应天府的。若是过了门……。” “怎么样?”李丹赶紧问。 “那,姐姐就是你家的人,虽然不必跟着受罪,可如今天子震怒,你家五郎的功名怕要受连累了。”陈梦说完,抬眼不安地看向李丹。 “嘶!”李丹倒吸口冷气,他显然没想到这事会牵连到五弟,真是吃了一惊。 想想李硕起五更、睡半夜,好容易得这个秀才,若因为这事……他可如何能够承受? 而且他是本朝建国以来饶州府年纪最小的秀才,这名声都已经在外了,想躲也躲不掉!这可如何是好? “对不起,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家连累你们了。”陈梦说着敛衣行礼致歉。 李丹忙伸手拦住:“妹妹何至于此?伯父新官上任受此无妄之灾,实在也是冤枉! 只可惜如今国丧期间皇帝的怒气正盛,想来满朝无人敢仗义直言。你们莫急,实在不行为兄替你们去趟京师求告陛下。 听说当今比我略长,确实英明有为。为兄相信陛下气消了一定能赦免你家的罪名,甚至让伯父官复原职的。” “唉,这怎么可能?”陈梦苦笑:“漫说陛下你见得到、见不到,就说京师迢迢万里,哪有那么容易去的? 三郎你意思我领受了,但万万不可任性,切不可做那知不可为而强为之的事。不然,小妹心里何以为安呢?” “这,总不能就算了?周都头怎么说,应天府那边会如何发落你们?”李丹问。 “这事我说了能算么?” 二人听声音吃一惊,只听门帘响处,一条大汉低头迈进屋来, 还未站稳李丹的拳头已经到了,身后陈梦忙叫声:“三郎,是周都头!”李丹这才卸了力。 那汉子右手掌挡在胸前接了这拳,虽然李丹未出全力,还是让他倒退半步,伸手拉住门框才没倒下。 李丹看到他身边站着捂嘴吃惊的小丫头月影,急忙躬身抱拳:“小子唐突,请都头见谅!” “见谅个鬼!”周都头骂了句,先闪身进屋,然后招手让月影也进来,看她关好门,这才气呼呼地在椅子上坐了, 指着李丹说:“我见月影在外头杵着,就知道里面有怪,倒没想到是你!你下午闹过天香楼,揍了赵三,这会子居然还有力气来打我?” 李丹知道肯定是卫雄和他报告的,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我、我以为是哪个来听墙角,不知道是你周都头呵!都头你大人大量,别和我小孩子见识。” “哼!我也笨,听出来是你小元霸还往里硬闯,差点撞到你拳头上……。” 周都头气哼哼地受了陈梦端上来的茶,在她面前也就不好再乱骂。 呷了口放下茶杯说:“我去而复返,就是得到消息,特地来告诉陈家的。” “什么消息?”李丹和陈梦都围拢过来。 “缇骑天黑时入城了。我打听过,其中有个校尉说,陈老爷性命是无忧的,以往这种情形最多就是申斥或夺职,不过这次逢国丧情形不同,也许还要流放……。” 第四章 密谋议事房 “啥?陈老爷刚上任,遇到这事已经够倒霉了,还要流放?” 李丹说完就看陈梦的脸色越来越白,忙道:“妹子别担心,京师太远,我还可以去应天镇守府上书……!” “你上个……,”周都头看了眼陈梦将后面的话憋了回去:“国朝以孝为先,你个白丁在里头掺和,不怕死么? 告诉你,那几个书生,为首的肯定是判绞杀,从者夺功名,所有案犯全家三族充军发配九边! 陈老爷若只夺职、流放三年五载还能还乡,那是好的了。能保住命就感谢皇恩浩荡吧!” 看看李丹撅着嘴还是不服的样子,他把手一挥:“行啦!丹哥儿,你也别在这里叫屈,和我说不着。我话已经带到,现在得赶紧回去。 你也别在这里搅合了,回头被人知道不好,赶紧趁没别人知道,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 我呢,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曾听到就是。” 陈梦赶紧谢过周都头,又伸手拉扯李丹给他行礼致谢。李丹无奈地看眼陈梦点点头,随着他高大的后背往外走。 月影打了灯笼给他们照着,直走到后边他进来的那堵墙下,周都头忽地站住脚,拉住李丹轻声道:“刚才在屋里有句话不好说,你李三郎且带回去给你大伯一句话,让他参详。” “周都头可是要说我五弟和陈家大姐儿的婚事?” 周都头一怔:“聪明,未料你竟想到了?那你该懂这事对李家有多重要喽?” “若是我,死也不会同意这么做的!”李丹坚定地说。 “哼,那幸好订婚约的不是你!” 周都头冷笑:“陈、李两家都是咱们余干县的望族,现在陈家出事就已经够了,范太尊(县令)可不想再搭进去一个李家。 事关全县的体面,你小子可必须把话带到,不能开玩笑!” “好、好,我答应你便是。”李丹无奈应下来。周都头又嘱咐他这两日需安静些,缇骑离开之前少出去闹事等等,李丹都一一应了。 周都头这才放他胳膊,转眼看他蹿、纵、撑三下就到了墙那头,气不打一处来地摇摇头,嘴里叽咕着:“李老爷诗书传家,怎么教出这么个猢狲? 可真是人说的‘庶子不架梁’呵!”说着,一手扶刀柄,在灯笼指引下穿过前院,兀自离开了陈家。 从机杼巷出来,看见满地的断枝落叶,李丹才想起来曾有过电闪雷鸣,可见地上没多少水痕,肯定又是雷声大、雨点小。 大约自己和梦儿妹妹说话那阵子,这风雨就过去了。 李丹低头走着,来到十字路口停下。往左是县衙门,往前是去市集,往右是回家的路。 他特想往左走,但是抬头看了看道口的牌坊,李丹还是咬咬牙忍住,转身朝右拐了。 那牌坊是因为李家先祖不肯写檄文辱骂先帝被杀后,先帝赐下来立在本县的。 “道义楷模”四个御笔金字虽然在夜晚看不甚清楚,但它自小早已深入李丹的脑海。周都头说得对,总不能因自己任性就毁了全家吧? 刚看到他家影壁黑黢黢的影子,就听有个声音喝道:“那是谁呀大晚上的走路,不知道已经宵禁时间么?” “修二,你吼什么?叫得比狗都响!”李丹骂道。 那叫修二的家丁闻声忙取下灯笼,慌慌张张地跑下台阶迎上来照着路,陪笑道:“三哥儿呀?您看我这老狗,眼神到夜里便不好使了。没惊着您的驾吧?” “嗯?你说什么,到夜里眼神就不好使?有多久了?”李丹边往里走边问。 “哟,大概小半年啦。”修二咧咧嘴:“瞧过大夫,也找过巫二娘请仙,都不灵呵。” “那怕是夜盲症!”李丹回身打量下他脸色,用手指指:“你去市上找卖肉的鲁大、鲁二兄弟,和他们要些豚、羊肝脏来,叫你浑家切片配那胡萝卜炒着吃,每日一副,吃三、五副应该就好。” 说着甩手给他一粒银豆儿:“你浑家若是也有这毛病可以一块儿治,那煮肝的水喝了也是有用的,只见效慢些儿就是。”修二在后头接了银子,喜得千恩万谢。 李丹不再睬他进门正要回自己屋,却见五弟身边放了个灯笼正在廊下打盹,被他回来的脚步惊醒了,起身迎过来问:“三哥你回来了?情形如何?” “你一直候在这里?”李丹惊讶。 “那怎么办?大伯和母亲都不准我出门,为等你消息我只好在这里等。” 李硕苦笑,又压低声音告诉他:“三叔去见县尊,不料门上说大老爷在陪客不便相见,他看快到宵禁辰光便回来了,现在去了议事房里。” 李丹看他一眼:“既如此,五弟你去把母亲也请到议事房,我一并说罢。”李硕听了忙答应,返身进去找高氏,李丹便自己先往议事房来。 议事房在书斋东侧,是个独立的院子。门口立着个石笋,月洞门上有块刻字青砖,李丹知道那是“纯然”两个字。 进门玄关右手是间门房,左手是廊子直通茶房。房子是建在小池塘后面的山坡上,正面两间,左侧是花窗连廊沿坡而下与茶房相通,右边是间推窗望景的花厅。 李丹一进来,听到脚步声响就有两个人从门房迎出来。“哟,三郎回来了?”打头的是本院管事胡秦,后面那个是三老爷李严心爱的小厮叫顺儿。 李丹瞥了两人一眼:“我大伯他们在里面?” “是、是,叫我俩在这里候着,长景在伺候茶水。”胡秦回答。长景是大老爷李肃的长随,李丹看这架势就知道,里面的两人都不想让旁人在场。 “您等下,我去通报!”再怎么说李丹也是位小爷,胡秦赶紧叫顺儿搬凳子来请他坐,自己绕过池塘拾阶而上去叩门通报。 不一会儿便跑回来,笑着躬身道:“三郎,两位老爷让你进去说话哩。” 李丹到门口先叫了声:“大伯、三叔。”听里面说声:“三哥儿进来。”进屋一看,李肃和李严兄弟正分坐在上手。 “进来坐罢。”李严笑眯眯地招招手,他比兄长要白净,圆脸上两道细眉,与整天板着脸习惯了拿着大老爷架子的兄长相比,他显得柔和多了。 “这么晚你去哪里了?我着人满院子寻你也找不见!”李肃不高兴地问。他那又黑又长的冬瓜脸叫李丹看了就厌烦。 其实在李丹的心里他没把这里看作是自己的家,这不过是临时落脚的地方,是个路过的场所。 他相信自己记得前世的很多事,不然怎么解释自己对武术的无师自通?为什么自己读书可以过目不忘,对历史似乎早已成熟在胸?怎么懂得“夜盲症”和它的治疗方法? 这些李丹也不清楚答案,他只是知道:它们就是这样的,就应该是这样的没有别的其它可能。如果答案和他知道的不同,那倒是件奇怪的事了。 比如现在是什么朝代?从历史发展上看应该是明朝,但是偏偏本朝不叫“明”,皇帝的年号和姓名也对不上,但历史事件、脉络却惊人地相似。 李丹没法解释这现象,唯一的可能是——自己在另一个平行的空间,这里的一切都与原来近似而非相同。 李丹能清晰地记得很多事,包括自己在母亲肚子里时听到的声音,睁开眼睛看到的事物,还有那个年龄里小孩子本不该记得的许多其它事情。 他幼时非常安静,因为需要尽一切时间来观察、学习在这个新环境里的生活。 他还记得父亲李穆第一次看到他爬上梯子找书,然后自己独坐两个时辰一页页翻书看时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情景。 那时父亲也不明白儿子抓周时怎么会知道书和字的正反,怎么懂得哪里是第一页并且读书顺序是从上到下、从右向左的。 要知道同龄的孩子那个时候连笔杆不能吃都还不懂哩,三郎小小年纪是如何知道这些?父亲不明白,只是一个劲说此子天生聪明,是李氏的祥瑞。 父亲李穆在家是次子,却是兄弟们中间出仕最早,最后做的品级最高的。 可惜在东昌府知府任上,治理黄河故道(即旧河)的工程中不幸落水身亡,使得二房地位一落千丈。 李丹也是在那年开始性情大变,忽然迷恋起习武,导致在这个诗书之家中众人侧目,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异类。 其实李丹心里知道父亲不是正常死亡,他发现在这个年代必须有自我保护的意识和手段,光靠读书识字是无法安身立命的!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在前世里李丹也晓得这句话,可现在父亲的遭遇让他明白了,至少在这个时代,书本、功名虽然是进身拾步的台阶或工具,可要连自己和家人都无力保护,这台阶就等于砌在了泥沙上,根本不牢靠! 李穆不就是因为发现修堤河工的口粮被挪用,结果不明不白地丢了姓名嘛?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公、检、法,没有什么平等和权利这类说头,死了也就死了。 是呵,李穆算不得清官,不然他哪来那么些家产让兄长和弟弟嫉妒得发疯? 可有命挣没命花,死后朝廷赏个名声、谥号,再给点抚恤,也就如此而已。 李丹看到父亲的结果就是个激灵,他立即意识到这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着与五百年后不同的现实性,要拿那会儿的思路活在当下,那才是嫌命长了。 在这个年代里,只有自己保护自己,旁人都不会伸手也靠不住! 他开始自觉地蹲马步,叫小丫鬟贝喜给自己做副裹腿,里面先塞河沙,等自己戴着跑上十里也感觉不出重时再换上石头,最后换上铁砂。 他开始拎着两只小木桶打满水绕着全家跑。开始家里以为他闹癔症了,后来被他吼了几次才知道三郎要打熬身体。 小木桶越做越大,李丹的力气也越来越大,脱下儒衫来里面满是一块块的肌肉。 他提出每天要吃鸡,为这个还和家里拍过桌子。人们背地说他任性胡来,不理解好好的少爷不做,三郎这是要干嘛? 当然最后他也做了让步,改成每天六个鸡蛋,每十天吃一只鸡。 但很快却添了个爱吃下水的毛病,肝肚肺腰换着吃,独独不吃心和肠,说那东西不干净。 后来不知怎地,又爱好上用羊肠和烧酒做风干肠的手艺,据说是和山里猎户学来的。 唉,总之不像话,在大伯和三叔眼里越来越异类。读书人就该有读书人的样子,哪有这样隔三岔五拎着刀满院子捉鸡的? 李丹不以为然,他说这叫“技多不压身”,甚至还专门跑到饭庄去看大厨怎么做菜、蒸肉,有时还上手指点一番。 他热衷于和各行各业接触,也就没有公子哥的架子,加上力气大、有武艺,做事仗义、出手大气,渐渐就获得了杨乙等人的爱戴,却被自己家的兄弟们(除了大哥)所轻视。 嫡母高氏总拿捏着他这“不务正业”的毛病斥责他养娘钱氏,平白让她受了不少委屈。 这钱氏却不是李丹的生母,那位是她姐姐。钱氏是李穆在庐江任知县时纳的妾,她家在当地是有名的富商。 李丹五岁那年生母去世,不久后李穆迁任东昌知府,上任前继娶了小钱氏,将她携到任上并把李丹交她抚养。 不料两人还未来得及再有子嗣,李穆便亡故了。小钱氏扶灵归葬,就在余干留下来把李丹当作亲生般看待。 所以李丹每每闯祸或做出匪夷所思之举,那高氏便说是小钱氏教养不力等等。 虽说看不上李丹的种种行事,可家里有点什么大小事,众人不知为什么都会想到“去找三郎”,就像今天傍晚李肃开口就提到“小孽畜”那样。 但现在“小孽畜”就在他面前,他正期待李丹给自己带回些消息,也忌惮他的武勇,所以声色俱厉地问了句就不再多言,竖起耳朵听他怎么回话。 第五章 钱三娘教子 “我去了机杼巷。”李丹照直回答。 “三哥儿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李严说着瞥眼看他大哥,见他捋着须子没表示,便继续说:“陈家得罪皇帝,全家待罪当中。你小心被人看到,连累了全家可不好耍!” “三叔放心,我自然省得。”李丹刚说完,就听门口有声音,忙起身过去开了门,正好高氏在李硕搀扶下走到门口。 “你、你,你真去了机杼巷?”高氏显然在门外听到了,满脸着急地用手指乱点:“你这猢狲,可让我说你什么好?” 李严听了忙欠身道:“二嫂轻声,有话进来说!” 高氏挥手让跟在后面的小丫头退下,进来在李肃的右手边坐下。李硕挂好灯笼也进来,关好门挨着兄长在目前斜对过坐下,急切地问李丹:“三兄可见过陈家伯母?那边现在情形如何?” “我从后巷进去,前院似乎有公差守着。不过我见到了周都头。”李丹便把周都头教他带的话说了,屋里顿时寂静下来。 “这,你说这是县尊的意思?”高氏问。 “周都头是这么说的。”李丹干巴巴地回答,然后扭脸看了看李硕,见他满眼的不舍。 “县尊这是为李家着想呵!”李肃忽然开口:“弟妹,我看这个婚约必须赶紧处理掉才好,拖下去对我李家……。” “可是,他大伯,现在退婚也太……。这,这让硕儿今后还怎么见人呐?”高氏为难地摊开两手。 “二嫂,没法子的事呀!”李严看看兄长,对高氏劝道:“如果不退婚,就如县尊说的,小五的功名能不能保住都难说哩。 咱家现今除了大哥儿是举人可就这么一个秀才,你难道忍心看他为个女人把前程都丢开么?” 高氏咬咬嘴唇看向儿子:“五郎,你自个说,你有什么见解?” “咳,这事你问他个孩子做什么?”李肃在椅子副手上重重一拍说。 本来李硕听母亲问到头上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听他大伯这样讲,年轻人的火气便有些上来了。 他比陈慧儿小两岁,却也是从小一处耍过的,现在听大人们商议着要他退婚,立即气鼓鼓道:“若问我,我不同意! 哪有这样嫌贫爱富的?人家出事我们落井下石,可真是出的好主意!” 李丹听了意外地眨眨眼,歪头欣赏地盯了弟弟片刻。 那边李肃已经咆哮起来:“混账,你敢指桑骂槐、目无长辈了么?你有功名了不起呀?我当年还做过一任京官哩!” “兄长消气,何必跟小儿辈斗嘴?”李严急忙劝解,又说李硕:“五郎不得无礼!怎么和你大伯回话呢? 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带这些无用的闲话作甚?” 在旁边的李丹心里叫好,面上却忍着不笑出来。 原来李肃当年做礼部员外郎,在任上时接待凉州上京朝贡的达官时索贿被揭发,因此丢官还乡,所以他就怕有人揪着自己的德行说话,每每被踩到尾巴就跳起来。 尤其今晚还是被自己侄子戳中痛处,怎能不火冒三丈! “反正,我不同意,我也开不了口!” 李硕没想到说了半天竟然把矛头集中在让自己退婚上,羞愤之余“刷”地起身,说:“谁赞成这主意谁去办,莫想叫我出头!” 说罢向高氏施礼:“母亲,孩儿累了先去休息。先告退!”说完涨红着脸,也不等高氏说话,低头推门而出。 李丹见了忙摆摆手:“母亲莫急,我去劝劝五弟。”说罢赶紧溜之大吉。 “这俩孩子,真是没个让人省心的!”高氏急得拍茶几。门外小丫头探头看看,却又不敢进来,只得把门关好,仍在走廊上候着。 “孩子不懂事,咱们不能由着他性子。这家有个三哥儿胡闹就够了,可不能再带坏一个!”李严摸着下巴上的短胡茬幽幽地说。 “是呵!”李大老爷叹息说:“人家范县尊也是好意嘛,小五郎不懂事,难道我们也跟着胡闹?岂不寒了县尊的心?” “县尊、县尊,他不也是看在银子的份上?”高氏嘟囔着。 “这话说的,若不是有我李家的名头,这等皇帝震怒的大案,你以为有银子就值得县尊注目?妇人之见!”李肃将袖子一甩,顺带看了弟弟一眼。 “是呵,二嫂。这么大的事,范县尊能点拨到肯节上,二百两是很值的。 至少,五郎的功名保住,这才能再往举人、进士一步步攀上去。 等你门前有了‘进士及第’的扁题,二百两算什么!所以不要心疼那钱了,还是说说要不要退婚的、怎么办理的好。” 李严就着兄长的眼神赶紧接话劝解。高氏应了钱的事,可银子还不曾送去,那范县令已经主动示好。 看来送一百两足矣,余下的那些自然是自己和长房分了,李严想想都觉得高兴。 “这样,既然范县尊愿意为我李家开脱干系,那再好不过。我看要尽快把退婚办了,哪怕多给陈家些也行。 不过范大人给我提了醒,咱应该给府学和县学那边也都打点些。弟妹别心疼,这可都是为了孩子的前程呵,对不?” 李肃说着,用眼色制止了着急想说话的李严,微笑着对高氏点点头。 “那,大伯的意思是……?再出三百两够不够?”高氏咬牙说完,抚掌道:“阿弥陀佛,要再多我一时也拿不出来了,就这样,如何?” “嗯,我看也差不多,那就这么办。明天我就出发去南昌,县里和饶州府还是由三弟去跑跑。至于退婚的事么,弟妹你来操持好啦。 我意见不要给现银。你给现银说不得又被当作家产充没了。 等我们和范太尊打点好,你给陈家兑好的银票,最好要面额小些的,方便携带和随时取用。 这样我们也对得起陈家,不管怎么说,他们真要流放个三年五载,在外面都要用钱呐!弟妹你说是不是?” 他这番话说得高氏连连点头,还称他想得周到,全然未想这哥俩实际打点根本用不了这样多,其余的都被他们装进自己腰包里去了!“唉,摊上这事还能怎么办?无非破财消灾罢了!这事我还得着落在劳媒婆身上,不能收下礼金,完了她就不管了! 先叫她去陈府上说,再找顶小轿子悄悄把那陈家姑娘送回去。她家出事就往李家躲,这叫怎么回事? 又不是正经已过门的媳妇,这不是害我家五郎么? 三叔你可得和县尊说清楚,我们把线划得分明,他陈家犯的事和我们可没任何关碍……!”高氏絮絮叨叨,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 “五弟,等等我!”李丹追上李硕:“诶,我还是头一次看你这样硬气说话,这就对了嘛,你干嘛垂头丧气地?” 李丹一向觉得这个弟弟在他母亲面前太软,而今听他竟敢当面说不,真是有点难以置信。 “兄长莫夸了,小弟心里难受得很!”李硕撅着嘴回答。 “怎么?” 李硕回头看看,轻声道:“你还不晓得?他们问我心意不过是看我已有功名在手,客气罢了,哪里真的会顾及我心意呢?” “你是说……?” “到最后他们还会跑到陈家去退婚的。” 李硕苦笑:“这些人,他们想的是李家的声誉,顾的是二哥、四哥的前程,不可能真地把我放在心上!” “这倒未必,二哥和四弟是要考虑,你的秀才他们也绝对舍不得丢!” 李丹冷笑:“你说他们为李家那是真的。不过话说回来,大伯坐在那个位子上替全家着想原也应该。” “三哥你什么意思?这话说来说去,他们竟是对的?”李硕甩手道。 “他们为李家就舍陈家,就是方才说的‘落井下石’嘛,有什么对的?如果真的仁义,那就该想想其它办法。” 李丹叹口气:“可惜,这个家咱们俩说了不算数,在这里徒增烦恼,奈何? 不如你悄悄去和慧姐儿说说话,好歹开解下,说不定明日母亲真就送她回去,她现在肯定也是如坐针毡呢。” “也好。”李硕又回头看看:“现在母亲和大伯、三叔说话,我赶紧过去,等她回来又看得死死地,就没机会了。” 说完又谢一遍李丹,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后面去了。 他和陈慧已经订婚,按说不宜见面。但现在事出紧急,也就顾不得什么礼数。 李丹见他自去,回想梦儿应该此刻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自己无力相助同样烦恼得很。 且那周都头说的,怕是会判全家流放。想想此去千山万水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情思涌上心头,不由地长叹一声。 自己到这个时代已经十五年,却还是很难理解这种株连家属的做法。 若真地有罪也罢了,明明只是牵涉而已。 第六章 二房议退婚 对于姨娘的良苦用心李丹自然是明白的。“姨娘,要我说她想让我们走,那咱走就是了。这个家住得这样别扭,还不如分开! 等我自立门户,好好孝敬你,咱们关上门自己过日子,强过看他人脸色!” 说实话李丹自小对这个家没太多好感,总觉得还是当年跟着父亲在任上时更加自在。 “你就是不想被规矩拘着!”小钱氏嗔道,看着继子跪在下面嘿嘿地笑,她又心软了,摆摆手:“起来,坐下说话。” 李丹忙起身拍拍下摆,在小钱氏侧面坐了,看她示意针儿去关上门,然后轻声说:“今天她又提这个话,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分家。 若真分开了,你可就是一家之主,不能再这样整日胡来任性!姨娘今后就指望你呢,你若有个好歹,可教我怎么活哩?” “姨娘放心,儿子记住了,今后一定做事小心。” 李丹向上施了一礼,想想又说:“不过那边迟早要挑明,姨娘是不是提早做些准备?” “关上门咱们娘儿俩说话,针儿也是我贴心的。” 钱三娘咬牙想想告诉李丹说:“你父亲家里虽是诗书世家,但你曾祖因不肯写檄文被害后,朝廷将家里抄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这所空宅。 后来宣武帝发还部分田土,你祖父重振家门却也不复昔日盛景。 你父亲中进士后在户部观政三年,到庐江做县令时只有一童、一驴相随而已。 外祖赏识你父亲为人正派,两次与李家做亲,却不是为他权势、地位。这个你懂吗? 我和姐姐当年嫁过来都带有嫁妆,不然仅凭你父亲微薄的薪俸怎可能度日? 大娘子不忿我手里握着姐姐的嫁妆不予她,总说我私匿老爷遗产,打算要借分家的由头夺了去。 我一直以你年纪尚小做借口搪塞,唉!可你长大了,这借口也渐渐用不得……。” 以往李丹只知道高氏总叽咕“三郎大了该分家”,他觉得对方是讨厌自己,却没想到原来关节在“财”字上面。 “姨娘不是说,当年你把父亲做官攒下的钱都带回来给她了么?”李丹奇怪地问:“那她干嘛还要打你的主意?” 小钱氏苦笑:“是给她了,所以最初两年她对咱们娘俩多好,可后来不是慢慢就变了?人么,都会变,贪心就会叫人变的! 大娘子有了还要更多,多了又嫌不够,所以才会对咱们变心。加上那两房的撺掇,她不猜疑都不可能!” 这真叫人无语得很,李丹想了想,问:“那,当年姨娘交给她多少?” “你父亲在世时,前后通过递铺给家里送回了六千两。” 小钱氏回忆道:“后来我变卖、收拢,带回来交给大娘子的一共是两万四千两。” 李丹听了吐吐舌头,心想这还说父亲是“清官”呢,居然十年攒下这么大一笔!“她说你私匿,如何证明无有此事呢?”李丹问。 小钱氏冷笑:“当年处置那些字画、田庄、铺面、古玩之后,我收藏了所有买卖契约和银钱兑换的底票。 大娘子若是闹起来,只需出示这些证据,与我交割的数目相对即可。” 没想到这个时代的人也有留证据的意识,不过想想李丹也能理解,商人的女儿嘛,自然懂得这些东西的重要。 若是搁在大娘子身上,恐怕她办完事早拿“废纸”去灶台引火,或者做了纳鞋底的鞋样了! “姨娘都给她了,就没想过自己留些儿傍身?” “扑哧”小钱氏一笑:“傻孩子,我和姐姐出嫁时,你外祖各给了价值万两的嫁妆。你说,我何必贪她那点,又能贪多少呢?” “啊?”李丹大吃一惊:“外祖父这么有钱呵?” “他是专做北地生意的。就是把边墙外的马匹、皮张、药材收过来,把中原的丝绸、棉布、瓷器、成药、首饰这些卖出去。 我听说家里每年光是行商的生意,本金都要二三十万两,这还没算上各地的坐商铺面。你说他有多少钱?连我也算不清楚!” “哦,这样呵!”李丹点点头,四下里看了看:“可是……姨娘,我从来没在家里看到有那么多的银子、银票呀?” 他的话逗得小钱氏用帕子捂嘴“吃吃”地笑起来。kuAiδugg “可真是个实心的孩子,那些都是田土、店铺了,而且大多在江北、淮南,家里当然不能留那么多现银、银票的。你上哪儿看去?” “我想起来,每年都有位栗掌柜来看你,他说是外祖父的人,可是他帮你管事?” “差不多。”小钱氏点点头:“栗掌柜祖上就是我家的伙计,到他这里已经是第三代。 你外祖父原本让他给我姐姐打理外面的生意,后来又转到我手里。他是个可信用的。 每年来时除去带些礼物、点心,还会向我报账,也会留下少量钱钞。 咱们娘俩在府里不拿月供,针儿、贝喜他们的月钱也都是我自己出,这里面栗掌柜出了大力,你日后见到要对他多加尊敬才好。” 李丹听了赶紧起身答应:“是,孩儿记住了!” 娘俩又商议了会儿,李丹见她气也消了,这才告辞出来回厢房里自己屋去。 本来从礼上讲,李丹长大以后分房住,钱氏以姨娘身份该住到厢房。 但是李丹不肯,说岂有为人子者高居其上,而令养育者卑居厢侧的道理,坚持让钱氏留在大屋,自己去住东厢睡。 看到他持孝甚笃,钱氏很高兴也很欣慰。 东厢推门进去是张掉漆的镶钿云石面方桌,左右各摆张同样有年份的椅子,墙上挂着幅小钱氏自己绘的《抬头见喜图》。 右手是里间门,推开进去是李丹的卧室和书桌。外间用四扇屏风隔断,后面住着小丫头贝喜。 听见有人进来,贝喜探头一看,喜滋滋地叫声:“哥儿回来啦?累了吧?快坐下歇歇,奴去给哥儿打水洗脚!” 李丹还未来得及回话,小丫头已经一溜烟跑向厨房去了。 李丹自己进屋解下腰带,脱了深衣往床上一躺,不一会儿贝喜端着水进来放下,然后为他脱靴、除袜。 李丹十几年来早习惯了这种有人伺候的生活,因此坐起身由着她忙碌,口里说:“今天似乎又闯祸了,害姨娘生气。” “姨娘是好意,盼着哥儿早点顶门立户,咱们搬出去,这样就不受他们的气啦!” “嗯?”李丹惊讶地看贝喜:“怎么,你也知道要分家的事?” “前院成天叽咕,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 贝喜抿嘴一笑回答:“她们那边上自宝纹姑姑,下至厨娘、小厮,哪个不知道大娘子的心思?” 小姑娘今年十一岁,进来伺候他两年了,在外人面前学会了装乖巧,可进这屋来还是像只小麻雀。 不过李丹习惯了,听不到她的声音倒会觉得缺点什么。他想了想正要继续问话,忽然有人叩门。 贝喜听了便轻声道:“两长三短,应该是小牛哥。” “嗯,”李丹也听出来了,这是他和长随宋小牛的约定,便示意贝喜去开门。 宋小牛是车夫麻九的外甥,父母都在宁国之乱中遇害了,从小在麻家被抚养大。 麻九自己仨女儿,就拿他当亲儿子养。他今年十七了,比李丹还高半头。 六年前麻九求了二房管家曾五叔,送他进来伺候。 高氏见他结实,想着这边除三郎外全是女人家,确实需要个做力气活儿的,就分了到后院来做事。 有次偶然李丹发现他在没人地方耍拳,追问下才知道是和他舅舅学的,那麻九居然原先在军营里做过百户教头,后来受伤坏了腿筋才不得不退出来混马夫。 李丹缠着麻九求他教授武艺,受他指点学了些拳脚和基本功,所以和小牛算得上师兄弟情分。 进门后宋小牛先规规矩矩给李丹作揖唱喏,然后便笑呵呵地上前道:“三郎今天在天香楼做下好大事情,全城都轰动了,说你拳打赵三儿解气得很哩!” “快别提这个,我刚刚领受了姨娘的数落回来。” 李丹吐舌做个鬼脸:“不过说实话,没想到那厮这样不禁打,也真无趣得很。就是古人讲的,胜之不武啊!” “管它什么武,反正你打得好,受他气的百姓恨不能放爆竹庆祝呢! 哥儿以后有这等好事叫上我,不用你动手,看我不打杀那欺男霸女的贼!”宋小牛说着将斗大的拳头攥起来挥舞了几下。 就听身后贝喜的声音说:“你消停会儿吧,哥儿回来连口水都没喝呢,你又来引他做什么?” 宋小牛缩了缩脖子,赶紧嘿嘿笑道:“我的小大姐,我哪敢?不过陪哥儿说说话罢了。” “当时事情急,没来得及叫你就和杨乙去救人了。张金刚被六个人围着打,断了一臂,当时还是蛮凶险。 你家全指望你一个男丁,我可不能拖带你去那场合!”李丹摇头。 “诶,这有什么!不过几个混混罢了,又不是上战场!”宋小牛叫起来。 李丹只是笑着不应,转而问他:“你这样晚来,可是有什么事?” “哦,对了!”宋小牛拍拍脑门赶紧说:“方才前边传下话,叫我舅舅明日一早套上骡车去接劳媒婆过来。” “唉,果然!”李丹叹气。看来最后高氏还是不管五弟的想法要和陈家退婚了! 想想这事传出去,那些士子们肯定会咬耳朵说李五郎翻脸无情之类,他决定要是听到哪个嚼舌头,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牛哥,最近家里事多,我若不在你要周护好这院子。”李丹说完招手让宋小牛到近前,悄悄耳语了几句。 宋小牛惊讶地看看他,点头道:“我懂了!三郎放心,哪个赶胡来,我大棍子打出去!” “你就不怕我母亲和大伯、三叔他们?”李丹笑吟吟地问。 “我拿姨娘给的工钱,又不曾卖身,他们能把我如何?米店伙计廖二都知道拿着主家的钱就得替主家分忧哩! 我宋小牛在这院里吃了六年饭,又有哥儿你教我做菜手艺,把着手教我识字,难道我连‘报恩’还不懂吗? 三郎你放心去忙,我守在家里,看谁敢乱来!”宋小牛雄赳赳地拍着胸脯表示。 送走小牛,贝喜转回来伺候李丹睡下,回身持了烛台待要回自己床上, 犹豫了下疑惑地轻声问:“三郎方才到底和小牛哥咬了句什么耳朵,我看他后来义愤填膺的样子?” “我告诉他,前院说不定会找个理由来搜咱们院子。”李丹幽幽地回答。 “啥?他们会这么大胆?”贝喜吃惊。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李丹冷笑:“人家既然怀疑咱们私匿了我父亲留下的财物,那自然就要找出证据来。 咱们那位大娘子是个听风就是雨的,保不齐哪天一拍桌台真就来这么下子。不得不防呵!” 贝喜拿着烛台站在那里愣怔半天,还是不敢相信自家人会对自家人做出这样事来。她想了想,又说不出什么反驳意见。 转身才走到门口,听李丹轻声嘱咐:“要真出这种事你也别慌,咱们不怕鬼叫门随她们折腾去。 若我不在,你就去叫牛哥来主持着,那帮人怕他,也就不会太过分!” “呃,知道,我记下了。”贝喜连忙应道。 第七章 严旨下陈门 次日一早,麻九果然赶着骡车去了劳媒婆家里,不由分说地将她扯上车,径直送入李府的二房说话。 当听说是要和陈家退婚,劳媒婆的麻子脸不住抖动,眼睛眨得更厉害了。 “高、高娘子恕罪,老婆子这辈子做媒无数,可、可这退婚的事情……,这、这,这还真没办过哩。要不,您另找位媒人去说说?”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退婚这种事是媒婆们的大忌! 婚事成了那是你做媒的积德有劳,尤其李、陈两家都是官宦门庭,对媒婆来说更是脸面光彩。 可要做到退婚这份上,将来人家觉得晦气,谁还愿意来照顾你生意? 再者,说合婚事是两好并一,退婚可就要得罪其中一方了。 假如将来陈家遇赦放还,人家最不济也还是本地乡绅,得罪一家就等于得罪十户,这不是亏本生意嘛! 所以劳媒婆作难,不乐意去出这个头。 “劳家嫂嫂,你看看,都是女人,我会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高氏手里那绢扇慢条斯理地扇动着。 这劳媒婆的男人是以前高家的佃户,后来得高父赏识,调他到城里铺子上做了个米店管事的杠头,所以高氏称她“嫂嫂”。 “你不想去我明白,可……你不会想让我替你跑这趟吧?”高氏说完,抬眼瞟了她一眼。 “这……。”劳媒婆额角渗出汗珠,她用帕子抹抹,轻声道:“那,那大娘给个提示,退婚总得有个由头不是? 她家男人虽然获罪,但、但这个话……它没法……。” 高氏一嘁:“这还不好办?国丧期间,应天府学的学生们胡闹,那陈仕安做为提学当然要承担责任。 如此失德家庭怎能与我李氏婚配?这不是现成的口实么?” “哦,哦,那……那我就去试试?”劳媒婆说不过,咧嘴不知是哭还是笑。 “二奶奶,不好啦!”一个丫鬟忽然跑进来叫。 “什么事,吓人一跳!”高氏喝道:“这等慌慌张张地成何体统?” “是五郎,”那丫鬟惊慌地发现屋里还有别人,忙补了礼, 压低声音说:“五郎听说奶奶把陈家大姐儿送回去就恼了,现在关着门,谁也不让进去,在屋里拿着把剑又砍又砸地。奶奶你快去看看吧!” “这、这个不省心的!”高氏听说儿子在屋里,还拿了把剑,顿时魂儿都飞了。 她也顾不得劳媒婆,急急忙忙拎起裙摆就往外跑。几个丫鬟只得在后面追。 劳媒婆心里冷笑,想想话还没说完又不敢走,索性跟过去看看热闹。 从二房正屋到李硕住的小跨院不过几十步远,这院子并不大有些狭长。 李硕住的小楼在上首,靠西墙下是四间厢房,宝瓶门那里进来是个藤萝架,从这里沿东墙直到他书房窗下摆的全是各种花草。 这是李硕日常的爱好。花草和西厢之间只有一丈宽窄,现在站了不少丫鬟和家丁,纷纷吵嚷令高氏头疼。 有人叫了声:“二奶奶来啦!”众人立刻不做声,垂首让开一条通道。 “儿呀,你这是做什么?”高氏着急地站在台阶上顿足叫道。 “母亲,我不是说过不同意退婚么?你为什么还是把慧儿送回去,那劳婆子来又是做什么的?”李硕带着哭腔在屋里说。 “诶,还不是为你好!”高氏说着往里走。 却见李硕恶狠狠地拎着一把短剑出现在门口,吼道:“你们这样做,叫我如何做人?我还不如死了,免得去受人的眼色!” 说完便将剑往颈上一横。 高氏吓得“扑通”坐到地上,“儿呀”、“我的天”地大哭起来,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有去扶高氏的,有想冲上去夺下李硕手中武器的,还有几个“聪明”点的小厮扭头就往外跑想去找大老爷、三老爷报信。 “这里出什么事了?” 领头往外跑的一个忽然被人拎住了衣领,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李丹,忙比比划划地告诉他:“三郎快去,五哥儿放了把剑在自己颈子上要自戕哩!” “胡闹!”李丹丢开那人三步两步走进去。他推开挡道碍事的来到前边,李硕正要退回屋里去。 “五弟,你在做什么?” 听到李丹的声音李硕楞了下,正要说话,忽见门外走进两个青年。 走在前边那个身穿儒衫,后边的则一身短褐打扮,手里还拎着张软弓。 “小五,你拿把剑做什么?快放下!”那儒衫青年背着手昂然上前,看都不看李丹一眼直接命令道。 李丹听到背后声音收回脚步,冷笑道:“哟,二哥这么快就来了?”回头看看:“咦,还有四弟?” “唔,我正在射箭,看见家人乱跑,说是这里出事,所以就来看看。”老四李勤是个诚实的,他手里还捏着一支未发出的羽箭。 他个头敦实,是兄弟几个里面最矮的,所以边说边踮起脚想看清前边的情况。 “哦!”李丹转向李靳:“二哥也来看热闹,不读之乎者也了?” 李靳翻个白眼:“大伯、三叔都出门了,大哥也不在家,我自然该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好,那请二哥上前,小弟洗耳恭听。”李丹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刚迈出半步,李靳又收回去了。 他狐疑地看看李丹,背手摇头晃脑说:“所谓‘君子不立危墙’,这种事我看还是三弟来处理的好。” “唉呀两位哥儿,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站在这里客气?不拘是谁,你们倒是赶紧和五郎说说,让他先把剑放下,好不好?”高氏气急败坏地在一旁拍着裙摆说。 正茫然看着兄长们的李硕听了,想起自己是要“自戕”的,忙把剑换只手握,放到另一侧肩上扛着。 李靳看看周围,忽然没了兴趣:“唉,好好,这事我们不管了。三郎,这里交给你,我还是回去读书要紧!”说着转身就走。 李勤见了忙叫:“二哥等等我!” “四弟要走,请帮忙把这院子里的人都顺手带走!” 李丹咧开嘴大笑,看着李勤把满院子的人往外赶,转身躬身作揖:“母亲也请先回,这里我会把五弟安顿好,请放心。” 高氏知道李硕素来听三哥的,见他来心里就已经踏实了一半。 忙唤过丫鬟们扶着自己慢慢地往外走,到藤萝架子下面回头满眼怨望地盯了李硕一眼,这才出门。 李丹叫本院的下人各回本屋,然后走上台阶手扶门框,看着后退到屋里的李硕笑道:“我昨天就说了他们会我行我素,你也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不是大惊小怪,我要给母亲个教训,让她以后不能随便拿我当小孩子看!”李硕气鼓鼓地说。 “行、行。”李丹点头,冷不防脚下动了下来到他身边,伸手飞快地一挥。 李硕只觉三哥不知怎么就到了自己面前,正错愕间手里的剑也没了。 “以后记得,要是你真想吓唬母亲,就找把开刃的刀剑。这种挂在墙上欣赏的玩意儿没多大用处!”李丹笑嘻嘻地说完,将那柄短剑随意丢到不远的茶几上。 李硕目瞪口呆,自己拿来吓唬母亲的武器,就这样被李丹像对待件玩具般地缴了。 “三哥,我那把剑可是前朝的古董呢!”他无奈地指指茶几说。 “狗屁!”李丹不屑地嗤笑道:“这种东西摆着好看,战场上不堪一击。这也能称作武器?也就能拿来吓吓母亲而已!” 李硕听他将自己心爱之物贬得一文不值,撇撇嘴,揣了手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站着作甚?”李丹大咧咧在正面椅子上坐了,让李硕也找张椅子坐。 瞧见打翻了一桌子的樱桃果,他伸手抓来一把,选一颗丢到嘴里。 “慧姐姐已经被送回去,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吐出籽来说:“我昨日叫你去见她一面,可见到了?她怎么说?” 李硕红了脸,犹豫半天才道:“昨晚倒是去她门前了,可她不肯开门,只隔着窗子说了几句。 ”他手里拽着衣角,低头抹了下眼睛:“她说,自古婚姻父母之命耳,既然母亲决意退婚她也只好从命。 还说运数如此,有遇无缘。让我各安天命,不要怨天尤人等等。” 李丹看他一眼,明白这小子其实听了陈慧的话,对这场婚事已经心凉了半截,但今天这顿闹无非是要表明自己立场是不肯的。 话说回来,他若不这样闹闹,传扬出去在士子们中间才真的没脸见人了,那些儒生的吐沫也会伤害不浅呢! 本来嘛,十来岁的小孩子搁在前世不过小学毕业而已,他懂什么情呵、爱的?耍耍少爷脾气,也就这样了。 “你能想明白最好,母亲这样做也是为你前途着想,莫要再闹令她伤心、担忧了。” 李丹说完停顿下:“倒是这件事让陈家雪上加霜。有了被退婚的名声,慧姐姐再想嫁个好人家都难,除非遇赦或者皇帝为陈伯伯平反。” “啊?”李硕一听又直起身子来:“那、那兄长,我们一起去前边,请母亲收回成命罢!” “晚了!”李丹摇头:“慧姐姐被送回去,说明母亲可能已经同她谈过,又或者慧姐姐自己去找过母亲表示愿意退婚。” “这怎么可能?慧姐姐怎会自己同意退婚?” “怎么不可能?”李丹反问:“你就觉得慧姐姐嫁给你是最好,没想过她会怎么选择? 若是由我选,这时候主动同意退婚才是对的,既能保护你,又不让未来夫家受到丝毫牵连。 傻小子,你以为慧姐姐只会想着逃到李家来躲开这场无妄之灾?那你小瞧她了! 最初的惊慌和躲避之心兴许有,可冷静下来,她应该是自己同意了回去。 这才是陈家的女儿做出来的事,是母亲口里说的失德之家、不配我们李氏的家庭教养出来的女子!” “三兄这话说得……,那岂不是我们太对不起陈家?”李硕眼圈红了,重又把头低下去。 “你以为呢?”李丹冷冷地问。 “我、我……。”李硕嚅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唉!”李丹起身走过去拍拍他肩头:“若是像周都头所说,陈伯伯被判流放,按说罪不致及于家属。 陈家最多也就是个在原籍监视居住,隔几日往县衙报到,做些劳役苦工之类。有咱们照应着受罪不到哪里去。 可这次闹得有点大,周都头意思很可能全家一起流放。那样就看流放到哪里,左右也出不去海外呗,最远我想也就是崖州。 咱们可以使点银钱打点公差,让他们一家路上少受苦。 还有,退婚也好,求母亲把慧姐姐嫁妆换成银票让他们在身上带着,到地方以后省吃俭用也也能度日。” “诶,这个办法好!回头我去和母亲说!”李硕拍手道。 “还有,我昨夜里想了,如果流放地不远,比如就在闽、越这些地方,咱们甚至可以派几个兄弟一路随行保护也是使得的。” “有劳三兄安排!”李硕大喜,甚至还作个揖。 李丹连连摆手:“不用谢我,其实你知道的,我也是为梦儿……。”说到这里倒不好再多讲了。 高氏回到自己屋里,因惦记着儿子这边便没继续和劳婆子说退婚的事情。 悄悄派了丫鬟到院子里探听,回来说三郎已经进去了,五郎也丟了武器,貌似两个人正坐着说话。 高氏这才长出口气,点头说:“唉,看来这孩子还是听他三哥的话,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没那么好使呢!” “奶奶如何这般说?”大丫鬟春芳颇有眼色,一手递上来吹凉的茶水,一手接过高氏的绢扇,笑盈盈道:“五郎是您的骨肉,自然母子连心。 三郎为兄,辅佐嫡子是应尽的本分。五郎能纳言听谏,说明他心地宽宏,真真是棵做官的好苗子。您的福分还在后面哩!” 一句话说得高氏心花怒放,格格地笑起来。 春芳忙趁机提醒:“奶奶,那劳媒婆还在外头候着呢,您看是继续唤进来接着方才的话儿讲,还是叫她先回去改个时辰再来?” 第八章 私惩铁教谕 “哎哟,光顾着五郎,倒把这事忘了!” 高氏以手加额,忙道:“择日不如撞日,事情已到这般地步,不赶紧解决怕是夜长梦多。 你便叫她进来,我吩咐清楚了好让她去做事!”春芳答应一声出来,招手让那婆子进去。 劳婆子杵在廊下正站得腰酸,见状忙咬牙挺着进屋,先给高氏见礼。高氏心里舒坦许多,看她样子知道站久了,心里过意不去。 叫人搬过锦墩来让她坐下说话,吩咐道:“你方才大约也听见了,那陈家大姐儿出事时慌不择路躲来我家,现在已经送回去了。 哦,可不是我叫她回去,是她想了一晚自己想清楚,今早来亲自和我说的。 唉!要说倒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可惜她家摊上这事,是和我李氏无缘呐。 所以我才叫了你过来。你放心,那慧姐儿回去必然和家里有番说法,你去退婚她家不会赖到你头上。 本来她家急匆匆送慧姐儿过来要与我家五郎成亲,连嫁妆都带来了。 我们家大伯起疑,派人出去打听,这才知道陈家犯事的情节。陈家娘子虽然爱女心切,却是走了昏招,哪有这么办事的? 我家再怎么,也不会因为贪图这点彩礼把自己儿子的前程断送出去,是不? 唉!说白了,这次是惊动天地的大事非同小可。虽然陈君与我亡夫有同年、同乡之谊,我们也承受不起呀! 这些你去的时候要和她家说清楚。 至于那些嫁妆……。”高氏朝春芳点点头,看她转入里屋,不多时取出个包袱来。 高氏指着道:“吃食、衣物我们不便退回,折算了二百两银子。 首饰、金银、器物,我叫管家请人来估算过,折了一千两,共一千二百两。 都换成五两、十两、二十两的小额银票,方便他们在路上打点、使用。 田土和铺子的契约如数在内未动,如果陈家也想换成银票,我可以帮忙,让他们出个数目来。” 说着春芳已经将包袱放在劳婆子手里,又在上头放了只五两的小银锭子。“这是给你的酬劳,奶奶赏下的,收好罢。” “这……。”劳媒婆做出犹疑的模样看向高氏。 “收下罢。说不定她家还有话要你带来,我们不便出头,少不得劳烦你几趟。 你打点公差也需要银钱嘛。此事了结,我再给你五两!”高氏说。 “唉哟,那、那我谢谢二奶奶!”劳婆子大喜,赶紧双手合十躬身相谢。 高氏却做出不忍的样子,挥挥手叫:“春芳,你送送劳家的。好好做,务必让她家写了退婚文书,把李家的彩礼要出来!” 劳婆子被许了好处,心下平和许多。想着且看在银子的面上,就豁出脸去替李家二奶奶走这一趟! 于是由春芳送出来,还是到侧院里找到麻九,让他赶车载了去陈府。kuAiδugg 这时陈家门前站了个年轻持水火棍的衙役,见骡车停下笑问:“麻九叔,你家今日好忙!先是送陈家大小姐回府,这会儿又要送谁?” 劳婆子掀开轿帘呲牙一笑,唬得那衙役往后退一步:“劳家的?你来作甚?莫不成这时候上门来提亲?” “不是提亲,是退婚!”麻九面无表情地答道。 “退婚?”衙役鄙夷地撇撇嘴:“怪道送了陈家大小姐回来,原来是嫌弃她家了!” “你懂个屁!恁多废话,小心你爹寻亲时,我给你找个大嘴岔的泼娘们!”劳婆子瞪了那小子一眼,抬腿就往里走。 “哟,这是谁说话这么硬气?” 话音一落,卫雄左手扶刀柄,右手背在身后从券门的暗影里闪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劳婆子,把那媒婆吓得往后一缩。 “哎呀,吓我一跳,原来是卫爷当值?”劳婆子立刻换上副笑脸。 卫雄可和这些衙役不同,人家是县衙正式编制的典吏,相当于后世的“公务员”,而他手下那二十来个人其实都是帮闲,也就是“临时工”。 县衙门编制有限,县尊下面有主簿、各房司吏、照磨,刑房都头、巡检,最低的才是卫雄这样的典吏。那做事人手不足怎么办呐? 衙门从收上来的税赋里可以少量提留,用来养些“役丁”,役丁人数要看地方上能承受多少,钱多的可以多使唤几个,钱少的就少用点人。 第九章 三奶奶相夫 周都头做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是没有宋姨娘,上头来文时根本不知道陈大人纳妾的事,陈大娘子又恳求过缇骑校尉,所以放过了她。”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周都头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有一百两银子什么都可能了! 她是民籍,既未卖身又非奴婢,连范太尊都帮忙遮掩,校尉们乐得收银子,多这个嘴做甚?” “一百两?”李丹觉得匪夷所思。 “嗯,一百两……两个人!”周都头伸出两根手指。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周都头立即将手指头收了回去,两手一揣笑吟吟地不说话了。 李丹正待接着问,忽然看到一名役丁边跑边东张西望地过来,此人恰好他认得,便叫:“于七哥,你找谁呢?” “我找……。”那于七落眼一瞧:“诶,周都头、李三郎,恰好你们都在这里!” 两人一愣,面面相觑。那于七已经跑进茶铺里来笑嘻嘻地伸手向李丹讨赏。 “作怪!我老实坐在这里吃茶,为什么赏你?”李丹莫名其妙。 “好教三郎你知晓,方才有递铺快马到驿馆,送来大红喜报。贵府大郎在春闱上一举高中,如今是举人老爷了!这消息难道不该赏?” 于七才说完,李丹已经跳了起来:“你说啥,我大哥中举了?真的么?” “喜报就在县衙,估摸这辰光太尊应该已经着人敲锣开道去报喜啦。我是特来报知都头知晓,没想到运气好遇到你二位都在这里……!” 李丹已经坐不住了,急急忙忙要往外跑。又转身回来从靴子里抽出支牛皮鞘的短匕丢给于七,道:“赏你的!” 又拍出一把碎银子在柜台上说是替店里所有客人付账,然后高高兴兴地往家跑。 那于七开始见他给自己把匕首,正不乐意,忽见柄上闪闪地似是有数粒宝石,赶紧满面笑容地揣到袖子里去了。 “捷报,提塘官报贵府令姻弟老爷“李”,金名“著”,高中,甲子科江西乡试,中式第十八名举人!” 李丹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外面已经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 有人高声唱念,念罢便有数只手将喜报递上去,不一会儿便贴在了大门上方。 接着鼓乐声起,噼噼啪啪地还放起爆仗(鞭炮)来。 管家李朴眉开眼笑地站在大门口指挥着两个仆人抛洒喜钱,引得人群一片骚动和欢呼。 李丹一看也乐了,转身跑到街面上钱铺,掏出两张一贯的钞来换了一笸箩铜钱,边走边撒,引得大群小孩子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直到门前。 李丹将笸箩里剩余的钱尽数抛出去,趁人群蜂拥趋上之际找空子跳到门里。 笑嘻嘻地问李朴:“三叔回来没?我听到消息就往回赶来报信,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三老爷还未回,可他已经在路上听说了,派了路宁儿骑驴子先回,说是今晚即可到家。三奶奶得信在后堂上哭个不住,大奶奶同二奶奶正劝哩。” 这李朴的老辈算起来同李丹的祖父是庶支兄弟,所以也算长辈,看到小辈里又出了位举人老爷,乐得满眼泪花。 李丹闻言便赶紧往后堂来,刚绕过穿门就看见丫头、婆子们堆在堂外正叽叽喳喳,他无心去管,绕过东廊径直进去。 “哟,都到啦?二哥、四弟,恭喜大兄高中!”他进门先给李靳、李勤兄弟作贺,因为他俩和长兄李著都是三叔李严之子。 李著是三奶奶舒氏亲生,李靳和李勤是李严妾室崔氏所产。 李著得中,李靳与有荣焉,却作矜持状,背着手点点头微笑道:“兄长得中,不出我所料。以他的才华估计再高走一步也是可能的。” “哦?四兄竟能猜到大哥中举?那么,四哥,你与大哥相较哪个更厉害呢?” 老实人害死人,李勤一本正经的问话让李丹和李硕都憋了笑扭过头去。 李靳不知该如何回答,面对弟弟期待的目光又不好不答,只得说:“文无第一么,说什么谁更厉害? 大哥长我数岁自然对圣人之言理解深刻。你且看我如大哥般年纪时,也定是高中红榜、要金殿对问的。” “四哥,闻说皇帝身高九尺甚是威风,昔年竟有新榜进士在殿上战栗不能答者。”李硕碰碰李勤肩膀道。 “阿弥陀佛,还好父亲叫我习武,我可以不受这等罪过!”李勤摇头。 李严认为家里要有文、有武。幼子李勤老实、健壮,所以被他从小就往武生路上培养,跟了两位师父学习骑射功夫。 也正由于这个原因,他是三房这三兄弟里和李丹走得最近乎的。 “嘁,看你这胆子!”李靳看不上这个“粗鄙武夫”的弟弟:“皇帝威风那是自然,可也没必要吓成这样子嘛! 为臣子的要尽忠职守,要大胆规劝、直言进谏。都似你这般,如何对奏国事、为君分忧哩?” 李丹不想和兄弟们混搅合,忙道个罪进里屋请安。 进门一看满屋子人,长房大奶奶窦氏今天破例叫三奶奶舒氏坐在中间,正用帕子为她揩抹泪花。 她身后站着长房的福、禄、寿三个女儿,下手是长房的苏氏和文氏两位姨娘。 李丹先和母亲请安,又向两位婶娘请安。 母亲高氏笑盈盈地叫人搬张绣墩来让他坐,笑着说:“你们看,今天大郎中举,连带着三郎都规矩了好些呢!”这话引得大家都掩口轻笑。 李丹红了脸,说:“母亲不知道外面有多热闹,抓喜钱的人站了满巷子,儿子在门前亲自撒了一簸箕呢!” “唉,大郎真是个好孩子!可惜长房没那样福分!”窦氏说着羡慕地撅起嘴来,身后两个妾苏氏和文氏忙低下头去。 “大嫂莫急,两位妹妹都年轻,说不定……。” 高氏忽然意识到李丹在场这样讲话不合适,忙改了口对他说:“对啦,你三叔着人带话回来,说今晚打算在鸿雁楼请客。 你刚进来时我们正说此事似乎不妥,大伯母的意思是不是在家里摆几桌意思下就好。三郎你看呢?” “呃,二兄什么意见?” “他?人家名士风格,将来出将入相的。才不乐意过问这等鸡毛蒜皮!” 舒氏撇撇嘴,一副看不上的样子,小声道:“不是吹呵,他一心想比过他大兄去,我看这辈子是不能够了。 真的,你们瞧瞧他那做派、气度,哪点比得上著儿?” 高氏见众人尴尬,忙挥挥手:“三郎,问你话呢?鸿雁楼的事儿……?” “母亲,孩儿以为大伯母说的真真是高见。如今国丧未满不宜张扬,陈家的事例就在眼前,缇骑还在县内未走。 这时纵然大兄高中,咱们最多也就是放两声爆仗,撒些喜钱,人也无可厚非的。 可再要进一步订酒楼、摆大宴,怕就过了。孩儿以为三叔一时高兴,许是忘记这个茬。 真要庆贺、宴请,不如我去鸿雁楼走一趟,把他家大厨请来家里。 咱们就在前面堂上摆几桌,用点清淡水酒,不挂红、不举灯悄悄就办了。不知您各位意下如何?” 上边三位听了互相交换下眼色,窦氏点点头:“我看行。如今特殊时期嘛,设若好事变坏事,那就没意思了。” “得,那就请三郎走一遭,你三叔那边我会去说清楚。”舒氏于是也表示同意:“就和鸿雁楼说好,回头请他们来我这里结算便是。” “诶,哪能都让你花钱?这是全家的大事,我和二奶奶这边也各出一份!”窦氏赶紧道。 “时候不早,得让鸿雁楼抓紧时间置办、准备,那晚辈不再打扰,这便出门去办事了。” 这屋里尽是女人家,李丹问明人数、前后堂各摆几桌以及时辰等等,便不愿多留,起身向母亲和两位婶母告退。 他出去把门一关,后面文氏笑着说:“你们看,三郎其实还是很会做事的。” “他呀,不闹、不折腾的时候蛮好,性子上来拦也拦不住。 要么大伯怎么总说他是个猢狲性儿,和那西天取经的孙行者一个样儿呢!”高氏这话引来满屋笑声。 听说晚上家里要摆席,外屋哥三个也很高兴。李靳抱着读书人的身份还在那里摇扇矜持,两个弟弟吵着要随李丹一起去鸿雁楼。 但李硕去不成,因为高氏对他的禁足还未解除哩,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李勤去找自己母亲求告后,高高兴兴出来拉着李丹像小雀儿似地往外头跑去了。 “四弟,你先到大门那里等我,我去和姨娘打个招呼。”李丹和李勤说了声,掉头先回自家。 在门前正见大牛和针儿比比划划地描述门前热闹的场景,什么哪家送了只鸭子、又是哪家来递了二百钱的贺仪。 针儿先看到李丹,忙迎上来。“大牛,晚上家里有宴席,你吃了再回去,和你舅也说声呵!” 大牛答应着,高高兴兴地去找麻九了。接着李丹问姨娘在做什么?针儿告诉他:“在东屋里翻柜子,不知要寻什么?” 李丹进屋,小钱氏正往外走,母子俩差点撞个满怀。 “三郎回来了?正好,你替我跑一趟,把这个给三奶奶,就说是我送她的贺礼。”小钱氏说着,将个缎面帕子包着的小包递过来。 李丹接在手里,觉得颇有些沉,忙打开看。却见里面是五枚光闪闪的富贵金钱和两串红丝线手环,每只手环上挂着三只小金铃。 “这东西不是我小时戴的么?这金钱又有什么来头?看上去倒是厚重。”他拿起金钱掂了掂说。 “这可不是一般的金钱。”小钱氏抿嘴一笑:“此物是前朝太师脱脱帖木儿所制,拢共就铸了六千枚。 用的南洋紫金铜,外表包金,专用赏赐功勋的。百年下来,如今流传在世的怕只有不足百枚,故而弥足珍贵,一枚值一两黄金呢! 你给三奶奶,就说是我的心意,日后还要求她多多照顾。”说罢又笑道:“那手环你还记得? 你父亲殁后我就替你摘下来收起了,如今哥儿也大了,戴不得。 我前日听三奶奶悄悄告诉我,说你大嫂子身上不舒服,不知是不是又有喜了? 我就惦记着把这小东西找出来,不拘她生男生女,戴着都是个吉祥意思。” “哦,明白了!”李丹轻声问:“姨娘是想拉住三奶奶,将来做个外援?” “聪明。”小钱氏手指在他额上一点:“三奶奶家里两代进士,只有她才识得这赏功金钱的珍贵。 她又是个好慕虚荣,贪小无心的人,这金铃儿虽小,价值不菲且精致吉利,她一定满意。 虽说是为大郎祝贺,估计长房和前边都舍不得多花钱的。 咱们要送出去多少银子反引人闲话,倒不如这小东西悄悄地就递了。旁人不识货或不会在意,但三奶奶心里明白便好! 最要紧的是,三奶奶出身大家,不稀罕紧盯着咱屋里。 有她在外面做援手,那两位也不敢闹得太厉害,咱们兴许能平安度过这场灾厄。” 她细细地和李丹分说,让他明白自己寻古董和饰物送礼的意图,同时告诫他必须悄悄送去,不惊动太多的人。“ 如此,那倒不如让针儿去。”李丹想想说:“姨娘猜得不错,三婶娘今晚要在家里摆宴席,叫我去请鸿雁楼的厨子哩。 大伯母和前边说今晚的花费三家分担,却对贺礼只字未提。想来她算计着还是出那三分之一更便宜些。 我这就去鸿雁楼,今晚怕还要忙着张罗。若刻意去后面找三婶娘,倒被人都瞧在眼里了。 不如让针儿去,她是女孩儿家比我更方便。” “也是,大伯不在,能帮三叔忙碌的也就是你了。那我安排针儿去罢。” 小钱氏又将东西接回来,问:“你这是要去鸿雁楼吗?那今晚要在前面吃过再回来了?” “嗯!”李丹点头,转身边走,口里道:“四弟还在门口等着,我得走了。姨娘莫等我,我让大牛给你们送好吃的!” 鸿雁楼虽然叫楼,实际上营业基本都在下面,楼上只两个雅间,然后便是店主顾掌柜一家的住处。 李丹来过多次,门口正在泼水洒扫的小二认得,早迎上来招呼:“哟,李三哥、四哥,恭喜贵府又出了位举人老爷!两位这是要用点什么?” “你都听说啦?”李勤面带得意地问。 “四郎诶,全城都轰动了能不知道?整个余干今年就贵府光鲜,先是位秀才,今儿又是位举人。 啧啧,说不得金秋时,小人就得恭贺您府上进士及第啦!”那小二显然嘴皮子很利索,一个劲儿地奉承。 “好、好,借你吉言!”李勤咧开嘴。 李丹这时已经走进店内,摸出几个钱分别赏给小二和柜台后面笑呵呵的账房,抱拳说“同喜、同喜! 兄弟,我家今晚想摆几桌庆贺下,顾掌柜可在?” 筷書閣 第十章 大兄迷出路 “在、在,”小二眉开眼笑:“东家在楼上教少爷识字呢,您是常客不打紧,请楼上说话吧。” “行,反正我认得路,你自去忙好了。”李丹挥挥手,叫小二给李勤端来茶水、点心,让他在下面等着,自己“蹬蹬”上楼。 先前县衙前早已布露诏告,按先帝驾崩时的例,本次国丧期百日内官员、勋贵不得宴饮作乐,民间三十日内全国不可狎妓、丝竹(音乐)、饮酒,禁五人以上宴会及嫁娶事。 如今已经临近百日,不过由于出了应天府那案子,弄得人人皆知皇帝哀恸,宁可多忍耐几日不敢触这霉头。 李丹见店内莫说官员了,连来吃酒、会友的百姓都仅仅半满,对鸿雁楼这样全县闻名的酒楼来说也真够清淡。 怪不得听闻李府办家宴小二和账房脸上笑开花,这该算天上掉下来的大生意吧? 他是熟门熟路的,进去找到顾掌柜,对方满口答应。kuAiδugg 两人说好细节和时间,顾掌柜要送李丹,被他挥挥手谢绝了,自己摇摇摆摆地出来。路过一雅间,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引起了李丹的注意。 只听一个干瘪的嗓音说:“陈仕安这种事放在谁身上焉有不躲之理?那李家二奶奶还算聪明,即刻退婚没二话。 不然,嘿嘿,怕是老夫这时已向学正大人告他一状了!” “不过,听说这李五郎自己极不情愿哩,在家和他母亲大闹了一场!”另一人说。 “是呵,本府最年轻的秀才为了婚事顶撞寡母,这话听上去……啧啧,也不怎么好。” 又一个声音说道:“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能做出这般举动。” “哼,那你让他如何?” 干瘪嗓道:“他不如此,同学笔友必指斥其无耻,就算有功名在身,将来乡试考官说此人品行有亏,一句话就可咄落。 倒是现在这么一闹还好些,至少人不以其为其德行卑劣了。 唉,那位已故的李老爷呀,当初大约是没想到陈家会有这等颠覆的事情。 其实李公如果好好想想,就会知道两家门户不对,这门亲事必无好结果的!” “哦?请教铁先生,这话怎么讲?” “你瞧,陈家是个破落的,若未娶尉氏女子,那陈仕安连笔墨纸砚都买不起,何谈中进士? 即便后来中了,吏部老爷看他呆头呆脑,又无银钱奉献,所以点他去庐江做个学官。 可巧遇到李文成公(李穆),因同乡关系两家联姻,李文成又帮他走关系谋了一任淮安府学正,这才有机会高升至应天。 李府是怎样的门楣?先帝立坊旌表的诗书世家,三代进士及第。陈仕安把女儿嫁过去,算高攀啦! 所以我才说两家其实门户不对,李文成实是不善识人呐!” 这人在里面口若悬河,不料早惹得小元霸在外面勃然大怒。心想这厮背后叽咕我亡父长短,好没道理! 正想推门进去理论,忽见小二捧个托盘来上菜,便招手唤他过来,轻声问:“里面是谁?我听有个姓铁的,似乎声音耳熟。” 小二笑着回答:“三郎不记得了?县学的铁教谕嘛!咱县里姓铁的就只他一户。” “哦!我想起了,小时在族学里的先生,我就是掀了他的桌子所以退学的!”李丹想起来,眼前出现个尖嘴脸的山羊胡子形象。 他示意小二送菜进去不要提自己在外面,却站在走廊上继续听他们是否有后话。 里面三个人待小二出去,又让回酒。那铁教谕的干瘪声音再次响起。 “唉!陈仕安不曾料到,那李文成知府做下来政声显著,眼看要调入京去做京兆丞了,谁知黄水淹来丢了性命。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陈家这座大庙甫一落成便倒了,却是可悲至极!” “铁先生的意思,是说那陈仕安运数不济,还是交友不慎?” “你说呢?老夫可什么都没说,哈哈哈!” 李丹此时已经气得牙关紧咬,心里骂道:“这老匹夫,真不知死活么?” 转念一想今日大哥喜报,不宜闯祸,全家又都等着他回去操办夜宴,只得忍了又忍。 “罢、罢,今日算这厮运气好,我且放他一放,过后算账!” 刚刚这样想,就听那铁教谕向两人告罪说要小解。 李丹忙手脚向两侧蹬住,蹭蹭两下上了房梁,眼看那教谕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从自己胯下经过,转弯去了茅厕。 李丹从上面下来,蹑手蹑脚跟在其身后,心想:“这教谕虽不入流,大小也算是个吏员。 我若伤了他需是不好,但教训下显然是可以的!”想到这里回头认好退却路径,便踅在茅厕外墙边等着。 这铁教谕与友人饮酒、闲聊好不畅意,方便完后抖擞精神回头正往回走。 李丹在墙角听得脚步声来得近前了,忽地闪身而出。 那铁教谕见道影子闪过,唬得张口要喊。 一个“谁”字尚未出口,李丹老拳已至,第一下封住他眼睛,铁教谕脑袋里开个铁匠铺子,叮叮当当乱响,眼前金星乱迸;第二拳又至,却砸在他下颌,顿时嘴里冒出血来,某颗牙也咽到肚里去了。 铁教谕向后栽倒,头撞在地面,好大的“咕咚”一声。 等到他明白过来发出哀嚎,有人听到跑来查看时,打人的早不知去向,整个鸿雁楼顿时乱作一团。 这时李家兄弟俩已经来到街上,李勤回头看看,扯扯兄长衣袖:“三兄,他们酒楼里好像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酒楼里醉酒汉子乱叫喊是常有的事。”李丹轻松地应对,李勤很诚实地相信了,跟在他后面摇摇摆摆地往家走。 虽然鸿雁楼乱了好大阵子,不过到约好的时辰人家还是派了厨子和帮佣到场。 李丹也派了大牛过来帮忙,指定他做三个菜:酸辣番薯丝、腊肉菰(茭)白和酱烧落苏(茄子)。这是李丹教给大牛的手艺。 不过重要的不是烧几个菜,而是让他借机带些饭菜回去给姨娘和小丫头们,不然是不会有人想到她们的。 正忙得不可开交,忽听有人说周都头上门来贺喜,问三郎在不在?李朴便派了人来找。 李丹自家有鬼,一听便有点发毛。待要不去,躲得了初一,十五怎么办?只好心一横,笑嘻嘻地出来相见。 客套话说完,周都头拉他到一边,问:“三郎今日去鸿雁楼了?” “啊?对呀,我去叫的厨子嘛!” “鸿雁楼今日出了点事,县学的铁教谕请人吃酒,出来方便时被打了。” “哟,有这等事?”李丹故作惊讶:“哎呀,那个老东西成天嘴上没把门的,东家长、西家短地胡吣,挨打是迟早的事!” 周都头盯了他几眼:“这两拳挺狠,既叫他看不清案犯,又一时喊不出来,致使行凶者颇有余裕地溜走了。” “哦,那、那是这厮运气不佳,谁叫他背地里说人亡父的长短,还偏偏让人听到了!”李丹憋着笑回答。 “唉!”周都头叹口气把手搭在李丹肩上:“三郎呵,我知你武艺好、力气大,但这些东西如你只用在逞一时之快、一世之勇,最多也不过就是个粗鄙武夫。 项王厉害,吕布勇猛,又怎样呢?你若真有本事,那就让自己能帮更多的人,而不是三五乞丐、七八个流民。 这种事谁都会,也谁都能做到,有意思么?” “老周,你高看我了。”李丹后退一步离开他的手冷笑:“李三郎不过是个普通人,我可没那个本事拯救苍生。 要说三五、七八之数我还帮得了也顾得过来,再多只好对不起,在下难堪大用!” “哼!你小子就嘴硬吧!”周都头不爽地扭头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道:“迟早你会明白我说的话是对你好。真的! 你记着,匹夫难挡千军,但千军却可以敌万人! 你是做个匹夫还是做个统领千军的将军,路就在你脚下,你自己选。你若不选,上天会替你选! 别干今天这等傻事了,既不能增长才干,也无益于三郎你的声誉。” “才干我能明白,可我要声誉那种虚头八脑的东西作甚?”李丹大声问。 “有了好声誉,人知你在这世上有朋友,学会了世间的规矩且能很好地运用。 说明你值得别人接近和尊重,也说明哪怕是陌生人也可以信用和跟从你!” 周都头回答:“我以前像你一样对这世上的规矩无所谓。是我的将军教会我在战阵中尽自己的职责,帮助战友,照顾他们的生死。 有一天你会懂的,李三郎!你可以做得比我强,远不止都头这样的小吏。你既有这样的天赋,何必浪费在无用的事上? 就像今天把力气、时间都花在一个空谈小人身上,有何意义?你好好想想罢!” 李丹望着周都头宽厚的背影一直没说话,直到宋小牛扯他的袖子,他才醒悟过来, 嘴里嘟嘟囔囔骂了句:“扫兴,好不容易爽利一回,叫他说得竟似是我错了。好没意思!” 敲打过李丹,周都头去前厅与嘴咧得瓢似的三老爷李严见礼,说了些恭维话。然后在拉他到避人耳目处悄悄说了铁教谕被打之事。 李严听了目瞪口呆,狠狠一跺脚道:“这个惹祸的猢狲,真是一天也不消停!都头且少耐,我叫人将他捆来狠狠揍一顿!” “不用、不用。”周都头连忙拉住他:“我之所以在你三老爷耳边说这事,就是不想叫人知晓。 你若捆来打,这满屋人不都看在眼里了? 方才在外面我已训了他半响,好在那铁教谕眼肿鼻歪地也没搞清谁动的手,咱们私下训斥即可。 要传扬出去,那教谕好歹也是县里吏员,兄弟我是抓主凶不抓?你可别给我出这样题目!” 李严心里了然,加之现下正是长子李著的喜日子,便只好陪了许多礼谢他,忍住怒气暂且不提。 待客人退去,回到后面自家屋里。舒氏满面笑容地迎了,安排丫鬟们帮他洗漱,铺排床铺休息。 却听丈夫一声叹息,忙问:“夫君这是累着了,还是有心事?我看你进门便面带不豫,难道前边宴席上有什么不妥当?” “非也。”李严摇头:“宴席并无不妥。只是……。”他犹豫片刻,还是将李丹怒打铁教谕的事情说了。 “啊?”舒氏闻听吓一跳:“他、他将那老夫子给打了?伤势可重?” 李严摆摆手,先示意舒氏命丫鬟们都出去了,这才轻声告诉她周都头已经压下此事,且那铁教谕并不知道打人者为谁。 “诶,吓死我了!”舒氏拍拍胸脯:“这要是大郎的好日子里头闹出个人命来,可怎么得了? 这三郎也是,人家喝多了胡吣你管他闲事做甚?” “你还不知道这小子?他就是个猢狲,性子上来哪管这么多?”李严冷笑。 “亏他姨娘是个晓事的。”说到这个舒氏从枕下摸出几个东西来:“瞧瞧,这是那小钱氏今儿送来的贺礼,好东西呐!” 李严翻身起来接了,打眼一看:“金钱?是纯金么?” “咳,这东西怎会是纯金?” 李严一听这个翻手丢开:“包金的玩意儿呵,那有什么稀罕?” “笨蛋!真是个没见识的!”舒氏气坏了,在他肩上打一巴掌,告诉他这是前朝的古董。 “如今市面上可少见,这一枚就能到古玩店卖它一两黄金呢!” “什么?这东西值黄金?”李严这才重新拿起一枚来掂了掂:“倒是蛮重的哦?” 第十一章 县尊的公道 “这和重不重没关系!” 舒氏没好气地劈手夺过来,依旧用帕子包好:“这东西呀,可以做传家宝。所以你说那小钱氏是不是很下本?” “这么好的东西,她送出来不心疼?照你说法,这可就是五十两银子呢!老大中举,她也犯不着这么巴结吧?”李严狐疑地看向舒氏。 “那不过是表面的借口。”舒氏捂着嘴笑笑:“你再想想,她这是什么意思?” 说着又将那两串金铃手环拿出来:“喏,还有这个,说是送给大郎屋里的,这可是纯金的呢!” “好做工!”李严接过去在月光下瞧瞧,赞叹道。继而他明白了:“你是说,小钱氏是想我们在她和二奶奶之间居中协调?” “我觉得是这个意思。”舒氏点头。 李严皱眉,抹抹下巴上的短须想了会儿。 “分家的事二奶奶已经提过几次,大哥也催我赶紧拿个主意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他把腿盘起来叹了口气:“我还没给他答复。” “为什么?” “为什么?”李严复问后冷笑:“咱们李家在这余干城里也算是有头脸的诗书世家,若是将三郎分房出去,别人会怎么说? 欺负孤儿寡母,恃强凌弱,这都算是轻的!保不齐还有更难听的在后面。 我没做过官,可我也是中过举的,知道那起子‘文人骚客’的德性!” 他恨恨地说:“当年祖父被难,那是我还小,这城里的官绅骂咱家是悖逆狂暴,门上、外墙都贴满招贴,恨不得用吐沫淹死我们! 太祖三年旌表的敕诏下来,还是这伙人,作诗填赋,歌功颂德,个个媚态做足。 哼!甚至有人抱着落成的坊柱大哭者,你能想象吗?” “唉,夫君这样讲,我亦如亲历了一般。”舒氏用手指勾去眼角的泪花叹息道。 “别人都说我天性不喜做官,谁知道我其实是看透了文人,不愿与之为伍,宁可做个田舍翁罢了。” 李严苦笑,又转回正题:“不过想想今日之事我倒不寒而栗。那三郎假设失手……可怎么好? 咱家三个儿郎的前程难道都要受他带累?我揪心呐! 还好有周都头捂着,殴击吏员、污辱斯文,这个罪过会像盆子污水,不由分说把咱们全家都毁了!” “所以,你现在是打算同意二奶奶的意思了?” “我心里也乱,还没个定主意呢。”李严摇头。 “你说……,二房为什么要闹分家?” 舒氏忽然打破沉寂问道:“不知她用的什么手段,我听说这五六年来她根本没给过那院里钱粮,全是小钱氏用自己的体己和嫁妆在补贴。 这要是真的,小钱氏的嫁妆可也真够丰厚!” “你才知道?”李严嘿嘿一笑说:“钱氏据说在庐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那钱家老爷子当年又倾心巴结二兄,是以两个女儿嫁妆肯定不少!” 他说着指指舒氏枕边:“你看她出手给你的东西就能知道。” “那……老爷你到底帮她还是帮高氏?” “唔,这个嘛……。” 李严望着帐幔想了想,慢悠悠说:“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和二兄都还不大,家里是长兄主事,这么多年了也没提分家的事情。 我们俩后来进学、婚嫁都是兄长扶持、做主,先父留下来多少实乃一笔糊涂账。 不过……据我看来,大嫂不是个善于经营的。当年兄长要娶文氏,大嫂开始闹得一塌糊涂,后来忽然转性极力促成。 果然文氏过门以后长房那边日子便好过起来,你见大嫂训斥苏氏,却何时有这样对待过文氏么?” “哦,你是说文氏擅于经营?” “温家乃上饶巨贾,文氏虽然是庶出,但应该也有些本事。况且她带来的嫁妆也不少,所以长房才得以转危为安。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文氏进门之前,大嫂也曾提过分家的。” “什么?”舒氏吃惊:“那、那是嫌你兄弟两个的意思?” “可不。”李严冷哼一声:“二兄观政结束做了庐江知县,那时你也进门,大嫂才不提这个话了。” “哼,原来如此!”舒氏撇嘴。 “诶,大嫂那人你还没看出来?她房里没个儿子却不准大哥多讨两房,善妒而性贪,却又偏好计较些小便宜。 便是她撺掇二奶奶分家,小钱氏一定不是这等寒酸的,她惦记着借机会找些甜头哩。” “可惜她不知道让人家来找了我们。”舒氏得意地笑。 “她那个性格小钱氏就是有心求援也不会求到东院的。”李严也乐了:“不过可以理解,她家三个闺女,个个都要准备彩礼。 加上养老之需,她不贪些却哪里生出这许多银子?那文氏再有本事也有限呵!” “大哥现生我看也来不及啦!咱们虽是三房,可李家将来顶门立户怕是要靠咱家这三个哥儿哩。 如今大郎已经中举,我看二郎也聪明,他就是不肯狠狠用功,不然也拿个举人是没问题的! 倒是四郎,你教他认俩师父整天舞刀弄棒地,究竟怎么想?” “我得防着大哥!” “这怎么讲?” “原先他就总半开玩笑地提,说让大郎过继给他。” “啊?还有这事?”舒氏浑身一颤。 “你放心,大郎乃嫡子,焉有过继别房的道理?加上他已中举,大哥更别想打这主意了!” 李严笑笑:“我钟爱四郎,叫他习武也是避开大哥的意思,他不会再盯着四郎了。kuAiδugg 只有二郎我比较担心,得尽快安排他过县试、乡试才好……。” “哦,我懂了。五郎是要顶二房门户的,三郎又是这么个鲁莽人大哥看不上,所以他能看上的只有二郎?” 舒氏琢磨下:“等等,若就势让二郎过继过去,不也蛮好?” “这个……我也想过。”李严咂嘴说:“一则大哥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过继,二则我觉着二郎近来精进不少。 如果咱们三房出了两个举人老爷,岂不是更光鲜?要是他兄弟里有一个高中进士,就更不得了啦! 这么一想,我倒不太热衷二郎过继的事。大哥若不提,我也不主动,随遇而安吧。” “行!”舒氏点头,忽然觉得话说岔了,掩口笑道:“这说着三房的事情,怎么聊到咱们儿子身上去了?” “那小钱氏派人送东西的时候,没捎个话给你?” “没有。”舒氏摇头。 李严眨巴眨巴眼睛:“这样,过两天你就说去谢她的贺礼,以这个借口和她当面聊聊,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是想分开,或者不想分开?咱们总得要知道她的意思才好定下后面该如何帮忙嘛。 不过,我的倾向是分开为好。说实话,我是真的怕了那个猢狲。 这小子不定哪天把上边捅个窟窿,没得咱们全家陪他吃挂落!” 见丈夫这样说,舒氏便点头:“行,听你的,我尽量把话头儿往分家上去引。 反正不管结果怎的,只要让她觉得我们帮了她,最后少不得咱还落一份谢礼,那是实惠!” “哈哈哈!”李严听她这样讲心里高兴,夸了句:“吾妻贤也!”舒氏高兴地倒入丈夫的怀里。 虽然她知道明天丈夫就会去崔氏房中,但只要他时时把自己奉在第一,那也就无所谓了。 崔氏在三房中的地位犹如长房的文氏。她虽然只是妾,但因其父崔谨成系台州知府掌管刑名的幕宾(师爷),从小看惯官场种种,所以倒也不乏智计。 李严每逢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都会找她商议,而舒氏又拿不住她,所以在这个家如同半个掌家一般。 听了李严问自己二房若是分家好还是不好,崔氏冷笑道:“我的三老爷,你糊涂了!” “啊?”李严莫名其妙:“我哪里胡涂?” “你帮二房闹分家,最多从两头各吃些谢礼,有你什么真正的好处?” “呃……,你的意思是?” “老爷,据妾所知,公公过世留下的家产可都是长房把着呢。这按规矩,你们兄弟当初未成年,由长兄代管倒也合情合理。 可如今十几年过去,还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难道要把这桩公案留给后世子孙去算不成?” “这……。”说到长兄身上,李严有点怵头,他皱眉埋怨道:“我来和你商议二房的事,你怎么搅和出大哥、大嫂来? 没的把事情弄复杂了!” “话不是这么说老爷。” 崔氏将一杯茶水放到他手里:“你要说二房的事,就该先解决咱们和长房的麻烦,否则将来提及,人家会说先时二房分家也未见你们提此事,可见是默认既成事实的。 那时候你便是想翻盘也不能!且二房事已了,要推翻早前的分家结果又不能够,她们如何助你说话? 所以次序应当是先解决你们兄弟间的分割事宜,再解决二房内里的财产分割,这才是正理哩!” “嘶……!”李严目瞪口呆,半晌道:“如此说来,仅谈二房的事就等于我们两家放弃了对家父遗产的继承?” “你们虽未明言放弃,可行事摆在哪里。若未放弃,缘何跳过不谈呢?岂不是难以自圆其说?” “哎呀,看来我想简单了!”李严以手加额:“我原想着兄弟之间无所谓,不必搞得这样计较,看来还是不行?” “兄弟之间不必过于计较,可法理上应属于咱们的不开口声索,那就等同于放弃了。 人言:亲兄弟明算账,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崔氏温言相劝:“小事上可以不争,可遗产乃是大事,还是早些弄清楚的好!” 被崔氏这样一说,李严心里扑腾腾地。调解二房分家事情能挣几个钱?可要是联合二房先向大哥要求分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虽然当年还小,却也清楚记得家里还是有几间铺面和百来亩田地的。不拘多少那都是财呀! 李严砰然心动。回去找舒氏一讲,她的眼里也放出热切的光来。 那晚舒氏笑话长房三个姑娘待嫁,其实他李严的三房里现也有两个女儿哩,谁家嫁女不要彩礼呢?夫妻俩都动心了。 只是……说到可能和李肃对簿公堂,李严有点心虚。他这个长兄是做过官的,自己虽中举但未出仕,这点上讲李严有些没底气。 “怕什么?咱们又不是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到底财富动人心,舒氏咬牙拧着脖子说:“何况还有二奶奶,我不信她就不会动这样念头! 说不定人家早想到了,就等着我们开口提这事,两边一拍即合,长房还能有什么理由霸占着不睬?他不分也得分!” 这话倒是有根据的,崔氏也说了,按本朝律例,诸子都有继承权,只不过嫡子优先,庶子半分而已。 且任何一子如霸占、把持遗产不还,其他兄弟可诉并要求依年息处以罚则,罚金半数入官,半数给其兄弟做为赔礼。 十几年呐,李肃若不认账,单罚则这项就能让他倾家荡产了! 这还不说其它什么隐匿人口、避逃税赋(税赋与人头挂钩,李肃把土地、店铺都放在自己名下,导致二房、三房人口长期未纳税金,因此产生的逃税罪责会由李肃一体承担。 当然这条可大可小,就看怎么说了)这类的罪名。 “我看这样,”李严深沉片刻做出安排:“你先将此事和二奶奶那边透个风声,看她什么意见。 若她愿意一起,那我们两家便联手。待解决完长房的事情,再帮她说和小钱氏如何划分。” “那钱氏那边我先不去问了?” “可以问,”李严点头:“不过先别透露咱们和长房之间的事。” “哦!我明白了!”舒氏轻轻一笑。丈夫这样说,是不想叫消息过早外露,同时也防着小钱氏借此兴风作浪坏了好事。 不过她觉得自家男人是想多了,兴许男子擅长这个,可女人家哪有那么多鬼心眼? 反正舒氏觉得,这小钱氏比大房、二房那几位和自己更贴心! 第十二章 南北城较劲 宴会后数日,李著到家了。他今年二十一岁,去省城数月脸黑瘦许多,只有那双眼睛和还那么乌亮。 中举后不知为何,反而显得更沉稳、更少言语。 家里少不得又是一通乱,李严夫妇只好把分家的话题先放下。三房这边迎来送往了整整三日,门口才逐渐消停下来。 李丹在他回来的第四天走进长兄住的院子。李家兄弟五个,除去李硕因为和李丹是同父异母血缘较近,最亲密的就是这位长兄。 当年李丹刚回乡,二哥李靳仅比他大两个月正是撒泼耍赖的年龄。 李著却已经十岁,是他关怀、照顾弟弟们,也是他在学堂里保护李丹不受欺侮。 后来李著被送到南昌的书院读书,李丹便很少再见到他。直到前年李著回家备考县试兄弟俩才又见面。 去年夏初李著迎娶朱氏,兄弟俩相见就越发少了。这次再相见,李丹站在长兄面前竟有了些陌生感。 “怎么,你成日里在家闹天宫,见到我就装成猫了?”李著说完嘴角才露出几分笑意。 李丹见到熟悉的笑容松口气,上前见礼说:“大兄怎的这般黑瘦了,竟让小弟没认出来?难道在外面吃不少苦?” “吃苦事小,忧国事大呵!”李著叹口气。 “大兄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李丹有些惊讶。 这时朱氏带个小丫鬟来奉茶水,笑着对他说:“三郎不知,你大哥这次回来好似换了个人,话也少了,不见访客的时候常常在这株茶花旁踱来踱去,好似考场上三日尚且意犹未尽似地。” “唉,那三天可真是,苦不堪言呐!”李著摇手:“不提也罢。” “什么事让大兄这样忧心?”李丹谢过大嫂,待她离开后又把话引回正题。 “我归乡两年,谁知这次外出、返乡竟两次遇贼于道,还好都化险为夷,却让为兄心忧不已。 太平来之不易,怎么现在又开始闹起来了呢?”李著低声道。 “有人作乱么?”李丹吃惊地问,他久在城内不知外界情形,没想到自己兄长也会遇到贼人。 “兄长可是将贼人打退了?”他知道李著也会些剑术,遂问。 “非是兄长之能。去时恰好有弓手、捕快围捕贼人,是以为兄获救。返乡时是路遇侠士相助,转危为安。 不然,凭吾这点剑术,能抵挡一、二人已是尽力矣!” 李著摊开两手:“我只是纳闷为何现在世道成了这样。 后来那位大侠护送我到余干,路上聊起才知今上往江西派了大批内监充作各地矿监,以致矿主、工头与之对立,赣州那边甚至有杀矿监驱逐官军者。 这些动荡中逃出来的矿奴、矿工散落各地,有不少便聚集亡命做起不法的勾当。” “原来如此?这不等同于造反么,官军为何不剿?” “说造反也未见得,只是劫道、绑票而已,人数不过十几、数十,没有到需要出动官军的地步,但地方上又抓捕不力,所以……。” 李著摇头:“不管怎么说,这不是好兆头!” “所以兄长心忧不已?” “不止如此。”李著叹道:“我这次去赴试,在南昌城里既见到官衙恢宏,也见到遍地流民。看到朱门酒肉,也有乞丐饿殍。 在鹿鸣宴上,一桌饭菜价值银一两四钱,可乡间茅屋之家,家财不过三十枚仁宣通宝而已。何其如此?为兄百思不得其解呀!” 听着李著的话,李丹明白了。这位长兄是个充满理想、幻想的青年。 他怀着抱负兴冲冲地出门而去,却被现实劈头浇下冷水,狼狈而还。 他并未觉得自己中举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相反,李著看到世间百态的真实,回想自己苦读十余载却身无救民实术,不由地惊出一身冷汗,自信满满变成了彷徨无计。 仿佛闯入迷雾,忽地找不到出路、寻不见道口了。 “兄长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为了不让李著陷在里面,李丹岔开话题问道。 李著苦着脸摇摇头:“我亦不知。不过,离开南昌时有位友人曾邀我往赣州。 那人现在赣南巡抚衙门做幕宾,说可以将我推荐给曾巡抚。此事我尚未定,还在考虑。” “这倒也不失为一条路数。”李丹拍下腿说:“那可是巡抚老大人的幕宾呀,强似一任县令呢! 我觉得不错,至少长些见识,知道何为治理,以及协调上下、内外的奥妙。然后兄再去参加院试岂不比其他学子多了分底气呢? 朝廷举士、天子用材,虽以圣言为考察,但毕竟还是要临机处置实务的。 兄长中举,说明经义上面已属本省佼佼者,若再学些实务,想来在进士路上会更顺遂些。你说是不是?” 他说了这番话,见李著目瞪口呆地瞅着自己,方才觉得这番话有些过于老成了。“真是士别三日呵! 没想到大伯口里的猢狲三郎也能有这份见识?奇哉!” 李著拍案叫道:“我李文洲枉有个举人的功名,看不清的路没想到还要自己弟弟指点,真是惭愧!” 说着起身向李丹一揖到地:“为兄这里谢过三郎点拨。” 唬得李丹忙跳起来避开,伸手扶他起身,道:“小弟随口说说,兄长何必如此?” “古有一字之师,今有吾弟一言点化,为兄焉能不谢?”说着李著还是拜下去,李丹也急急忙忙还拜。 朱氏进门,见他二人这样,不由笑言:“你兄弟这是怎么了?才见面便拜来拜去的如此客气,倒真应了那句‘兄友弟恭’呢。” 说得兄弟二人相视而笑,各自归还座位。 朱氏在婢女搀扶下走到桌前,说:“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可巧昨日我兄弟叫人送了些李子、甜瓜,叔叔不嫌弃就用些。” 边说手里却不停,从另一名婢女挎着的筐中取出两三碟水果来摆上,这才告退,又叫人扶着缓缓出门去了。 李丹看着她背影,奇怪地问:“兄长,多日未见,嫂嫂怎么行走不便了,竟要人搀扶着?” 李著嘿嘿地笑着递过来只熟李,轻声道:“你嫂嫂这是有喜啦。” “啊?真的?恭喜大哥!” “嗯,我刚离开她就知道了,为不让我分心一直没说,我也是出考场才听大湾(李著长随刘大湾)讲的,要不怎么鹿鸣宴刚结束就急火火地往回赶哩。” “恭喜大兄!三叔可知道了?” “我派大湾午饭后去请三生堂的大夫来,然后全家便会知道。” 李著抿嘴一笑:“到时说不定父亲一高兴再办个喜宴,你还得跑去请鸿雁楼的师傅来。” “这个没问题,小弟要有侄儿了,跑多少趟也是乐意的!”李丹鸡啄米似地点头。 “哈,那这回你岂不是要把学正大人也揍一顿?” “呃……,”李丹吐舌:“我这点事,怎么这样快就传到大兄耳朵里?” “哼,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以为自己不说别人别都不晓得么?小聪明!” 李著恨铁不成钢地指点着他:“三郎呵,这世上不缺的就是小聪明,真正缺的是大智慧。httpδ:/m.kuAisugg.nět 你若只想龟缩在这余干县城里做个‘小元霸’,那你就继续这么聪明着。 但凡你还想做些大事,还想光耀我李氏门楣,你就得抛掉这种感觉良好,这种自以为是。 站在山脚的人长得再高,也不过越过众人头顶看见前方的藩篱,可在山顶的人却可看到所有人都不及的远景,甚至百里外的山水、湖沼。 你能点醒为兄,为什么就不能叫醒自己呢?” “兄长啊,我与你们不同。”李丹无奈地撇开两手:“你们都有雄心壮志,是大志向的人。 我不过是只想在这一世好好过一场,踏踏实实做个布衣百姓,寄情于山水之间的庶子而已,并没打算做什么轰轰烈烈的事。” “哈!”李肃笑了声。 “真的!没开玩笑!”李丹很认真地叫起来,就差赌咒发誓了。“我就想着挣点钱,有一天带着全家在湖边盖几间草庐。 闲来钓鱼、烫酒,约两三好友吃吃喝喝,这就蛮好。” “对了,说起这个我听说你总爱往厨房跑,还教小牛做菜?据说吃过的人个个赞不绝口,有这事?”李著啧了声:“古人云……。” “我知道,君子远庖厨是吧?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李丹接口道。 “你这不是背得很好,张口就有嘛!”李著吃了一惊。 “古人说君子仁爱不忍见杀生,故远庖厨。 兄长,小弟是否君子我自己不敢说,杀生以侍奉长辈、亲朋,我不以为耻;且三生轮回得为牛羊豚犬者,前世有因落报如此。 杀之以成全其赎罪,于我何干? 就算我勉为其难做半个君子,仁爱于世间万万人尤嫌不及,哪有功夫去爱因前世孽缘而沦落的禽畜? 恕小弟笨拙,实在有心无力也!”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李著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拂袖佯怒道:“哪来的歪说,听都未曾听过!” “嘿嘿,大兄说不过就批是歪的,反正你是举人老爷,你说歪就歪吧!” 李丹晃着脑袋笑着说:“不过小弟手艺确实不错,要不要今晚露一手,请大兄尝尝?” “什么?三郎要下厨?”朱氏进门来给他兄弟茶壶里续水,便听到这句,吃了一惊。 “呃,我不动手,指点牛哥,让他来做!”李丹眼珠一转忙道:”嫂嫂身上不便,岂能让你劳碌?“ 朱氏面红耳赤,眼神古怪地看向丈夫。 李著不好意思地笑笑:“三郎不是外人,我方才与他说了。” “唉呀,你这个人……!”朱氏嘤咛一声,以袖遮面,转身而逃。 “大兄,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李丹做个鬼脸。 李著微笑摆手:“且不说这个。三郎,说了半天,难道你真地不想像为兄这样考科举、入仕途么?” 见李丹使劲摇头,他只好叹息点点头:“也罢,我不强求。从小你就是兄弟当中最会读书的,颇有过目不忘之能。 将来你何时改了主意,再捡起来亦不是难事。只是,那些打架、殴击的胡闹,以后切切不可再胡来了!” 李丹起身郑重一揖:“长兄如父,丹承诺今后行事必三思,不敢劳兄长心烦!”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那些东西早在我脑子里,唤醒记忆就好,哪还用费心背书? 该背的东西上辈子都背得烂熟了,再活一回李丹可不想还做个考虫! 第十三章 季叔拜县尊 当晚,李丹果然将宋小牛叫来这边,做了主菜椒盐烤鳟鱼、上汤三素、蒜蓉青蒿和五花肉炒双菇,还有个五彩汤。 吃得李著连声喝彩,又问这五彩汤是什么做的? 李丹告诉他这是用豆腐、鸡蛋、木耳、青笋(莴笋)和红萝卜(胡萝卜)五样切丝、烫熟后做出来的。 李著赞叹不已,道:“就这刀工便不得了。 罢、罢,三郎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不考科举,凭这份做事的精巧、细密心思将来也绝非池中之物,至少饿不死呀!哈哈!” 那时候的人大多数家庭都是上午日头在顶时吃朝食或叫午餐,傍晚太阳西斜时再吃夕食或叫晚餐。 穷困人家是只有午餐,傍晚最多喝些野菜、块根煮的菜粥(没有粟米那种)。富裕人家就不同了,早起有早茶,甚至夜里还有夜宵。 所以从人的精神状态、肤色和胖瘦上,完全可以一眼区分对方的身份和地位。 点灯之后李严坐着一顶小轿去了县衙,他如今面颐园额颇具富相,一看便知是位不为米麦升斗操心的大老爷。 李三爷是个享福惜身之人。像他的祖父那样为大义捐躯,或者如英年早逝的父亲那样劳碌都不是李严期待的。 他更希望子孙绕膝,做个长长久久的富家翁。 今天下午三生堂的老周来给朱氏把过脉,确定了儿媳妇有喜,这个消息让他像喝了蜜水般浑身上下都透着舒坦。 不过现在他要办的却不是庆祝的宴席大事,是趁着自己的兄长——李府大老爷还没回家,赶紧和范县尊把那分家的事宜定下来才是正经。 正想着,轿子停住了,他估摸长随林子夫拿了自己的名片正往县尊府上投刺。 果然不一会儿,林子夫的声音在轿外低声道:“老爷,县尊请您到花厅叙话。” 李严“嗯”了声,双抬轿子又走起来,不一会儿停下、落轿,帘子掀起。 李严从里面走出来,整理着道袍,手扶平定巾抬头看了看,然后转身跟着名提着灯笼的范府家人步入宝瓶门。 方才轿子走县衙的后门进来,停在了花园夹道。 去花厅的话需绕过花园和眷属居住的区域才可。李严来过多次,对这里很熟悉了。 一般县令每日卯时(5-7点)到前衙开始办公,酉时(17-19点)散衙后回到后衙与家人同处。 不过李严知道只要没什么大事情,本县都会在酉时初刻(17:30)便散衙。 范太尊回到后面用过夕食,正好是现在的时间——戊时初刻(19:00-19:30)左右。 这会儿是一天最放松,且最适合谈些隐秘事的辰光。 刚迈进花厅所在院落的月亮门,就已经看到范县令一身居家深衣大氅,在台阶下背着手相迎了。 “哎呀呀,县尊老大人在上,学生怎敢劳您大驾,罪过、罪过!” 李严是举人身份随时可以出任县吏员或代理县令的,所以他对范县令自称“学生”。 “选之(李严的字)老弟和我还这样客气?哈哈,今夜月色正好,老夫正需一友相伴,你我花厅品茶赏月如何?” 范县令小眼睛眯成细缝,心里却猜不出什么缘故让李严这个时候求见自己。 两人寒暄已毕,李严扶着范县令共同步入花厅面窗并坐,清亮的月光铺洒进来,照在屋内盛开的白色牡丹上,花瓣透出蓝莹莹神秘的色彩。 很快有小厮煮好茶水,为二人烫净细瓷小杯,斟满金色的茶水后退了出去。 范县令先是问了问李著的情形,闻听朱氏有喜忙祝贺他双喜临门,然后聊了两句收成和铺面生意上的话,低头呷着茶水, 不紧不慢地问他说:“选之,你家中喜事连连,不好生铺排庆贺却提灯照影来见本县,可是有什么要事呵?” “大人明见千里呀,学生此来确实有桩家事不知该如何处理,特向县尊请教。” “啊?”范县令增么也没想到是“家事”,他楞了下,揣起手皱眉道:“贤弟,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这……好像是要给老夫出难题呵?” “不敢、不敢,学生怎会做那等事呢?只因这桩事涉及人伦与法度,学生举棋不定久矣,如鲠在喉啊,所以才来求教。 大人本县父母,见识广博、法务熟悉,万望大人给与指点一、二,学生必然知恩图报!”说着李严离席,深深下拜。 范县令听他这么说,这才重新露出笑容,伸手扶起李严请他归位,同时说::“好吧,既然选之你如此虚心上门,我也不好一推了之。 你且把前后讲来我听听,究竟是何事令你这样不安呢?” 李严心中大喜,忙把自家父亲去世前后情形和李肃把持家产的事由大致说了一遍。 范县令听了心中已经有数,脸上却没显出来。 他手捋胡须想了想说:“照贤弟的说法,你兄长接管家务后抚养文正公和足下成人,你二人一个做到知府,一个也是举人。 贵府兄友弟恭,可喜可贺,然则这又有什么毛病呢?” “这……,”李严心说:敢情我白讲了?哦,老东西非要我自己揭开这层不可! 只好回答:“大人呐,兄友弟恭这是圣人教诲,原有之义。 但是……,大兄他把持家产多年,即便我兄弟二人成婚后也未主动提及划分家产之事,而我二人因大兄养育之恩,亦不好开口,故而拖延至今。 但现在孩子们也大了,再拖下去不是个办法。一大家子男男女女住在一起也越来越不方便,才起了是否该划分清楚,然后三家各过的心思。” “唔!了解!”范县令点头:“这是你三房的意思,还是三家都有这个想法呢?” “拙荆与二房商量,那边也正有此意,只是大兄在南昌未归,所以长房那边还未去说。” “既如此,等燕若(李肃的字)回来,你们三家一起商议不就好了,何必再来寻我?”范县令拍开两手,似笑非笑。 李严尴尬地咳了声,低眉顺眼回答:“大人说的是,本该我们自家的事自家讲清楚便罢。 不过……这事既涉及律条,又包含人情义理,该先顾哪头,学生实在愚钝,故而求教。” 他绕着弯子说半天,总算来到核心了。 范县令呵呵一笑:“选之的意思,长兄养育乃恩情,分家而居却合乎法理,孰重孰轻你现在难分首尾,可是这话?” “正是、正是!” “那我来问你,何为法、何为情?” “这……,法者天理之道显也,天子奉天理而行世间国法,以秩序江山社稷。 情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礼记·礼运)。所谓‘发乎人间,合乎人心而已’(慎子)。故国法上顺天理,下及人情。” “着!”范县令点头:“既如此说,国法高于人情,两者冲突之时,自当以国法为先。选之可同意否?” 李严想想,却不知这话和自家有什么关系,同意说:“自是如此!” “好!”范县令起身走到月光下,背着手缓缓道:“我朝行两税之法,即按户收丁税,按田亩收地税,又以不同户等摊派赋役。 你兄长虽然把持家财,但贵府二房、三房却因此从未如数缴纳赋税。这个你先心里有数,然后咱们再说其它。” “范大人的意思是……?”李严忽然明白了,范县令的意思是自己要分家,就得揭开这么多年李家瞒报户等、丁口的情形,并补缴积欠的赋税。 这个老滑头!他暗骂一句。不过心里迅速地做个算计,还是带着笑说:“学生以为遵纪守法乃是良民天职。 如果大人能够居中调停,令吾等妥善划分而又不失体面,这些积欠的正税我们是愿意补上的。” 正税也就是朝廷规定要缴纳的正役捐代(前所说雇人代行差役)和税粮,不过李严耍个滑头,没提是否要补齐县里摊派的杂泛差役捐代,这个数目两家即便分摊也还是会令人肉疼的! “大人仁厚爱民,万望相助,学生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李严说着,为范县令斟满茶杯,然后悄悄从袖中摸出张折好的银票垫在杯底。 捋须望月的县尊用余光看到这一举动,嘴角微微上扬,点头道:“这个好说、好说。 尊府诗书世家,燕若又曾侍奉今上,我相信定能知错就改的。 大道奉行,这点小小不然的失误算不得什么。孰能无过?”说完两人相对而笑。 “不过,假使分家,又该如何析产呢?贤弟可有腹案了?”范县令回到椅子上坐下。 “这个……,”李严心思一转,问:“难道不该是各房均分吗?” “诶,如此则差矣!” 范县令摇着头说:“你大兄虽然把持家产,有过违法隐瞒举止,但他存心忠厚,抚养你兄弟出人头地、成婚嫁娶,而今你家中也是有秀才和举人,这一切难道不该感念他的恩德么? 若是硬行均分,恐怕你族中有人以为不平,倒让事情不好看了。你说是这个道理不?” “呃,”李严皱皱眉,但也知道范县令说的实话,只是比较委婉,没有说李肃可能会直接与他冲突。 二房女流,大哥还会投鼠忌器,最可能是直接将怒火撒在自己头上。 李严心中暗惊,小心看看范县令,问:“县尊大人有何妙计?” “妙计谈不上。”范县令摆摆手:“你虽占理,但事情不可以这样做,做了别人闲话会说你三老爷恩将仇报的。 话到这里,具体怎样做还要你回去同二房仔细商议,总之要燕若那边可以接受,族里又无话可说才好。 比如承诺析产之后你们两房另置居所,将祖宅交予长房经管等等。 似这样的条件,我估计燕若应该可以接受。当然,必要时我会居中协调的。” 他当然乐意协调,以便吃完二、三房回头再吃长房,反正他不会亏本。 李严听他这说,渐渐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打个旋有了些主张,想着回去后和舒氏交代清楚,着她再去说服二奶奶高氏。 想到这里又记起二房还有要分家的事来,忙向范县令提了。 县尊大老爷听完抚掌呵呵笑道:“只要你三家先析分清楚,她家的事情也就不难。 不过,那二奶奶若是惦记着妾室的嫁妆,我劝她不要想。 一来据我所知人家家中是庐江巨贾,产业都在江北,我小小余干县令无权过问;二来虽然文成公不在,可也不是她这个大娘子想如何便能如何的。 那屋里不是还有你家三郎么?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可以做主同意本房析产,但具体做起来却是三郎和五郎兄弟之间的事。 他两个一个是有功名的秀才,一个已经年满十五岁,岂容她女人家插手?最多我到现场说和顺便做个见证就是了。” “大人若能到场,再好不过!”李严心想二房这边自己占不到大便宜,能帮到这地步也就是了,不再多说。 少不得回去让那小钱氏再备份礼给范太尊,自己何必在两个寡妇中间乱跳,难道不怕招闲话? 送李严到门口,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月亮门的另一侧,范县令这才转身进去,急急地拿起茶杯,取出银票来看,却是张二十两的银票。 嘿嘿,分家?那你们就分好了。范县令得意地笑笑。那李家二房还要接着和妾室分,真是好笑! 范县令晃着八字步往寝室走,想着今晚陪侍的应该是哪个来的? 不管谁,估计李家这次能给自己带来一、二百两银子的收入,今晚身边的这人儿定是个有福气的,值得老爷我好好疼爱哟! 第十四章 武娘指关窍 且不说李严到家如何与娘子商议,舒氏又是怎样分别沟通二房两头的,只小钱氏悄悄叫丫鬟送到她屋里的三、四匹缎云纱,便让她乐呵了一夜。 两天后,李肃风尘仆仆地从省城南昌赶回。 他在那里拜见了布政使司左参政唐轩,此人亦是当年出于翰林大学士王野门下,只不过李肃是仁宣五年进士,唐轩是仁宣十一年的。 既有同门之谊唐轩当然热情接待,一方面让李肃放心,陈家的案子不会对李氏有任何影响; 另一方面对李肃谋求复起的想法表示理解,说皇帝刚亲政便逢太皇太后去世,现在朝堂局势微妙,劝他不要着急,再稍等等。 “老太师近来似乎身体也不大好,据说太皇太后崩后他便告了病假在家修养,皇帝还两次遣中官和太医去探望。 唉,今年多事,师兄不宜轻动,隐忍为上!” “哦?杨仕真那老东西难道是要熬不过去了么?”李肃有些兴奋地搓搓手。 当年他就是被杨太师(那时还是杨大学士)给扒拉下来的,因此一直心中衔恨。 “他历经四朝,把持朝政二十年,这下总算该轮到我看到天明了!” “燕若(李肃字)兄还是要忍耐,莫露出态度来。” 唐轩这些年一直在官场风生水起,早养成了稳健的气度,见他忍不住眉眼飞扬的样子,赶紧出言相劝。 他这样一说,李肃立即惊觉赶紧称是收敛,又轻声问:“那……杨太阁呢,他近来如何?” 杨太阁是指内书院平章政事、德清阁翰林大学士杨缟,他是宣皇帝登基次年入内书院成为内阁成员的三朝老臣,与杨仕真并称本朝二杨,也是位颇具影响力的人物。 唐轩低声回答:“杨太阁与杨太师虽然都是先帝托孤之臣,也都把持内阁多年,然而他两人风格与政见颇有不同。 杨仕真不容他人异议,固执于太祖当初定下的任何规矩,这几年得罪的士人越来越多,所以太皇太后这棵大树倒了,他也就快啦! 杨太阁为人厚道、做人圆滑得多,颇有些被太师打压的朝臣受他看顾得以保全,这也包括燕若兄你。 他比太师小十一岁,我看陛下今后一定更为倚重,至少今后还有五、六年的恩宠。 兄长要谋起复,不妨遣人与太阁多走动、走动,好歹他与老师(王野)有乡党之谊,虽然老师前年已然驾鹤西去,情分应该还在的。” 李肃得了他这份指点,心中有了底。又开口询问他可否流放途中,设法照应陈仕安及其家人。 谁知唐轩叹息道:“师兄,你我出于同门,这份对原亲家的情谊我能理解。但是……,” 他看看门口方向,用更低的声音说:“陈家的事你不要管啦,管不了!” “此话怎讲?”李肃心中吃惊,连忙问。 “邸报上说,皇帝封驳了南京大理寺的意见,谕旨斥责他们判得太轻。 所以昨天新的邸报送到,主犯判绞之外,直系上下三代削为贱籍发榆林镇实边。 那几个从犯士子除原判外,三族迁辽东镇改籍军户效力。 至于陈大人,改流放为充军兰州了!” “啊?这,这也太……。”李肃张张口,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本朝仁皇帝以来,判充军的文臣并不多,一般都是从轻发落为流放。 两者都是远距离迁徙的刑罚,但流放的话只是在当地拘束不得离境且需每月固定到衙门报到。 充军就不同,那是发往边疆军镇效力! 男丁做为输送辅兵、匠户劳力,女眷则为军户浆洗、缝补等,那是连普通军人都不如的阶层,而且流放一般有期限或遇赦可放免。 充军却是罪主不死,家人“无得开豁”,甚至有累代充军属于全家不死光(勾尽补绝)不能算完的。 所以李肃听唐参政一介绍感到震惊,这绝对是让陈仕安死在甘肃的打算啊! “陛下会……?” “会的。”唐轩肯定地告诉他:“而且圣上已经御批了,估计这几日就有消息到贵县要求押送陈家家眷来省城,然后朔江而上去南京。”他叹口气:“所以我说燕若兄还是不要存这念想了。木已成舟,谁能让陛下改主意呢?” “棣轩(唐轩字)呵,这、这是为什么?”李肃啧了声:“陈公其实刚刚上任,这事情实在是……!” “哼!”唐轩抚着他引以为傲的长髯冷笑:“我看,八成又是哪个中官在陛下面前嚼舌头来的,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唐轩知道其实文官里很多人都觉得陈仕安冤枉,但没人敢替他出头。 这次告发是南京镇守太监苏明举的大功劳,内监们如获至宝,正睁大眼睛瞧着。 这时候哪个文官开口,就等于自己往井里跳! 从南昌回到家,李肃就犹豫着是不是把陈府的消息告诉二房,可又觉得旨意都没到,要是从自己家里透出消息去,似乎不妥。 正犹豫着,忽然有人来报,称范太尊派了个人来。“奇怪,县尊知道我回来,却为什么这大晚上的派人来?” 他心下狐疑。有心推托,文姨娘劝他不要拿糖,毕竟人家县官现管,李肃只好穿件道袍出来。 到前厅一看是衙里负责刑名的孙老爷。“诶哟,这样晚了,怎么劳动孙先生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李肃知道这个人在衙门里做了快十年,是本县做得最久的吏员,赶忙上前抱拳告罪。 “是我唐突了,燕若兄从南昌远道而回一路劳顿,我还来打搅,虽出于奉命,还是非常不妥呵!” 孙师爷一贯的皮笑肉不笑,换礼之后从袖中摸出封信递过来:“在下受县尊老大人所托,回家路上给兄台带封信。” “哦?”李肃莫名,接过一看火漆封得好好地,遂笑着说:“除此外,县尊可还有话让先生带给我?” 孙老爷捋了把胡须笑道:“正是。县尊老大人说:国法、家事,以燕若之能必知轻重、缓急。望兄仔细分析,莫要因小失大。切切!” “啊?”李肃更糊涂了,他摊开两手:“这……,先生可否告知一、二内幕?在下、在下实在不明白呀!” “兄台莫紧张,范公说了,个中详细,请回去把信仔细看完自然晓得。天色不早,在下不多搅扰,这就告辞。” 说完拱拱手,留下李肃在厅里转腰子,他却出门离开了。 李肃拿着信回到文姨娘屋里,这才坐定了拆开来看。不看不要紧,这下他又跳起来,失声叫道:“糟糕!” “怎么了?”文姨娘闻声赶紧过来,从他手里接过信,却只有三张纸。看罢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武娘,你怎么想?”李肃叫着文姨娘的小名儿问道。 “这信是谁送来的?” “县尊遣了刑房的孙先生带过来交我的。” 文姨娘冷笑,举起最下面那张纸:“这上头太尊邀你明日午时在后衙外水福酒家共用午食,君去还是不去?” “这……,我想既然在衙外应该不是什么鸿门宴,去就去,他反正不会当场拿了我!”李肃瞪起眼来说。 文姨娘“哧”地一笑,先后举起另外两张,示意他:“这两张分别是近五年来李家完税的情形,以及若按三家分别计税应缴总额。 两者一比,差额便很明显。县尊这是告诉你,李家至今只按一房纳税是不合适的,甚至有违法度。 故而他明日有话要与夫君说哩。既然是商讨说话,又怎会是鸿门宴?” “哦!”李肃心下顿时清明起来。“娘子聪明!那么,你觉得他要与我说什么?让我补缴税款么?” “若还是一家又如何补缴?既说要补缴,那就是暗示你分家析产了。” “什么?这老东西找我是想逼我分家?他这个县令是不是做到头了!”李肃大怒。 “夫君莫要生气。那范太尊与咱们关系一直很好,今日忽拉巴地来这么一出确实莫名。 夫君一直在谋求起复,这个他也是知道的,怎会不顾今后地要替朝廷争这几个税金?妾以为其中必有奥妙!” “什么奥妙?” 文姨娘却不答,用手指朝二房和三房的方位指了指。李肃顿时睁大眼,接着眉头拧在了一起。 他眯着眼想想,文姨娘所指还真有可能。 过了会儿,忽然冷笑说:“好吧,是祸躲不过。明日我午时且去看看那‘县尊老大人’搞什么鬼,届时背后之人也就不难露出来了。筷書閣 想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武娘你也付出不少,如果想不认账,或者不用人朝后,那我李燕若也不是好欺侮的!” “没那么厉害。”文姨娘安慰道:“他们最多就是想借范大人的威风,我看不必太当回事。 三叔那人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二奶奶耳根子也软,就他俩凑一起能成什么大事? 既然县尊在前,不妨慷慨大度些,但记住‘析产不分产’这句话就行啦。” “析产不分产?”李肃眼珠转转,忽然抚掌大笑:“武娘真是我的女诸葛,有你在,为夫无忧矣!” 说着起身拦腰一抱,兴冲冲朝内室走去,慌得身后的大丫鬟赶紧将婢女们都轰了出去,又急急将屏风摆好,关上门。 里面却已是红烛待晓、春光乍现。 李肃和范县令的会面充满了戏剧性,先是两人亲切地打招呼、寒暄,然后坐下来友好相谈,再往后李肃赌咒发誓自己绝无垄断家财的想法。 范县令当然不失时机地肯定了李肃的为人和对兄弟们的友爱,不过又遮遮掩掩地提到那些逃避未纳的税款。 李肃赶紧请教补救办法,范县令趁势提出三家分产,一免闲话、二补正税、三维护本家。 李肃说好就这么办,不过有个条件叫“析产不分产”! 范县令一听笑了,只要你同意析产,是否分产与我何干? 于是说这个你们自家去议,只要衙门这里今后征税时不再有触及律条的问题,怎么做都可以。李肃大喜,赶紧悄悄递上银票一张请县尊笑纳。 这事到此为止基本就成定论,在范县令的斡旋下将三家的家长召集来同堂商议,二房因嫡子五郎未成年,所以是高氏陪同李硕出席。 大家就在后衙花厅内聚齐,商议具体如何操作这件事。 出席的人里还有两位老者,一个是余干李氏的族长李五七,另一个是族老李同禄。 李五七家里虽只有三十亩地,辈分却高,他和被先帝赐牌坊的那位是叔侄,李丹得称他太爷爷。 李同禄与本支稍远,勉强能算李五七未出五服的堂弟,不过这位老秀才在族学做了三十年先生,称得上德高望重。 一般族里有点大小事,都会请他二位到场做个见证或裁断。 当然人家也不会白来,过后敬老银子还是要收的。 第十五章 三阄保同产 当下李肃先开口表态,表示先父去世之后,自己照顾幼弟并顾及自己的科举前途,后来在京赴任等等,一直无暇析产。 今日得范县尊提醒,觉得应该将此未来得及料理的家事做个了断。 且子侄辈皆已长成,自己也该放手,使各家都有生计,不会牵挂后路云云。 这话立即得到李同禄的首肯:“燕若(李肃字)此言大善,足可称汝辈之楷模也!” 李五七没怎么听清楚,但闻“楷模”二字,立即点头附和:“说的是、说的是!” 对此范县令很满意,他转头看向正在悄悄抹汗的李严:“选之(李严字),尊兄的意思如此,你怎么看呢?” “呃,好、很好!”李严赶紧躬身回答。 “五郎的意见呢?” 李硕抬头看看母亲,抱拳先施一礼:“老大人聚齐族长、家老及伯父、三叔商议,本来没有小子开口的份。 只因家父去世早,庶兄又不耐俗务,故而小子腆添末位。既劳县尊老大人动问,小子以为循国法、因人情者为大善! 析产有利国家税收,吾辈理当依法缴纳。只是……,小子无知,不晓得这析产是怎么个章程,具体如何做来?还望各位长辈赐教!” “嗯,好!阐述清晰,简洁明了。五郎不愧吾省‘最少秀才’之名也。” 范县尊微笑着与听得摇头晃脑的李同禄(李硕出自他门下)点点头,回过脸来看李肃:“燕若兄,你心中可有腹稿了。有何建议不妨说出来大家议议看。” “且慢!”李严忽然起身拱手:“各位长辈、范大人,在下想让犬子大郎、二郎也来旁听,对他兄弟也是个增长见识的机会,不知可不可以?” “哦,选之有此意?”范县令说着目光看向李肃,见他微微点头,又看李同禄也没话说, 便点头含笑道:“也好,那就请二位公子到场。说起来文洲归来后我只见他一面,倒是很想再仔细看看新举人的风采呵!” 不多会儿,李著兄弟进来,对上面长辈及范县令行了礼,一左一右站到李严身后。 有两个儿子加持,李严顿时觉得胆壮不少,也不敢过多拖延,赶紧对县尊说:“老大人,请我大兄开始吧。” 李肃的想法其实不复杂,他围绕着“析产不分产”这个题目,提出了三项建议: 所有田土、店铺三分析清后,三房轮流坐庄掌理; 目前的李家祖宅、家具、什用、牲畜、车辆及其它浮财三分,各家取一; 奴婢归各身契所有者,雇仆自随雇主。 “长房已经说话了,你们两家看有什么不妥处没有?”李同禄捋着须子颤巍巍地问。 李硕觉得这里面好像有问题,却一下子说不上来,他皱眉回头看母亲。 这时就听李严先开口说道:“这样做,不合适吧?”然后向后靠靠,问:“著儿,你说是不是?” “父亲思虑得是,确有不妥。”李著躬身道。 “哦?大郎觉得有甚不妥?且说出来给伯父听听。”李肃微笑说。 李著看了眼李严,见他没反对,上前半步施礼,然后道: “方才大伯父的意思是析产后三房家长轮流坐庄,但这条于二伯父房中怕不适宜。 二伯母显然不能抛头露面,三弟、五弟尚幼且不擅此道,难以号令各家掌柜。 故如何打理这些不动产,小侄觉得还得妥善计议。 另外浮财一项,可见者如大伯父所说品目繁杂,数量众多。 其中有不少属于祖父去世后,各位长辈为本房添购者,全部拿出来平分亦是不妥。 至于对奴婢及仆佣的处理,侄儿没有异议。说得对与不对,各位长辈、县尊老大人敬请指正!” 说完,复又一礼,退后半步仍与李靳站到一起去了。 李硕听完他的话,心里亮堂很多,不由地暗自点头,心想到底兄长是举人,见识就是不一样呵。又惆怅地想不知自己何时能够这样一语中的? 范县令捻须微笑:“本来,燕若身为家长,掌着全家生计,要说这些年也不容易,长兄如父嘛。 选之,你兄弟两个都得益于燕若的抚育和教导。五郎呀你也要记得,今后即便分家各过生活,莫要忘记了燕若对李氏的贡献呐!” 他说完,李严全家赶紧起身,李硕也站起来,大家一起躬身答应“是”,然后又给李肃行礼,李肃忙起来还礼。 热闹了一场,大家重新坐定,然后范县令问李硕:“五郎如今也有功名了,可有字?” “尚未有字。”李硕忙又起身回答。 “既如此,吾借今日缘分赠你一字如何?” “老大人乃本县之长,能得县尊赐字学生何其幸哉!” 范县令抚须呵呵笑道:“子名硕,赠汝字为‘自渊’,可好?” 渊字有意学识渊博,与硕字正对,李硕立即明白范县令的意思是让自己奋进图强,做个学士渊博的人。 他忙深深施礼:“谢大人赐字!”范县令大笑。 这个插曲过去,几位长辈已经交换了意见,竟是基本认同李著的。 不动产好说,大家拈阄便是,但浮财却如何是好,几人争论了会儿,还是莫衷一是。 这时李著见屋里静下来,开口说:“列位长辈,小辈有一建议,不知可言否?” “新举人讲话岂有不听之理?”李同禄笑着点头:“大郎且说来听听。” “是。小辈以为,今之析产,重点有二:即大伯父所讲‘析产不分产’,以及所析者祖父遗留之产。” 李著这话一出,立即成了屋内众人目光的中心。 他踌躇下继续道:“既然如此,祖父去世前置办产业,家中有账簿,县衙有底契可做凭证。 多出来的应该只要哪房出示祖父过世后的文契,或县衙中有底契可查,那就可以算哪房的产业,不在析分之列。 如此,先核实祖父去世时所遗产业数量,然后再三家拈阄均分。 这样不仅田土、店铺,而且房屋、牲畜、奴婢等只要有契约的都可照此办理。 其余实在既无前契可查,又无哪家出示新契认领的,列入别单,在祖父遗产处分之后,同理拈阄处置。 至于家具、被褥、什用器皿、首饰等,现在哪屋中使用、存放,便归哪屋不再析分。 共用之物如车马等可拈阄算分,未得之家可获得同价浮财做为补偿。 在账金银钱帛及年内应收账款等浮财,在扣除补偿之后,所余亦三分……。这样的分法各位可有异议?” 他说完,目光扫过族长和老学究,又依次看过大伯父、二婶母和父亲,见大家都没什么话说,便向上首的范县令施了一礼。 李五七还是没听清楚,嘴上却仍道:“说的是、说的是。” 范县令没理他,笑道:“果然是新举人厉害,丝丝入扣,很好!” “析产可以这样办理,那么……,所说的‘不分产’又怎么讲哩?”李同禄问。 “不知是否可以请大伯父继续掌理?”李著问。李严吃惊地转过头去,却见长子对他微微点头,遂又若无其事没有说话。 “别、别,我都管了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休息。”李肃忙摆手,又转向范县令:“再说,万一哪天朝廷下旨起复,在下……。” “一事不烦二主。”范县令微笑道:“我看暂时由燕若你掌管就挺好。这样吧,若果真朝廷征辟,那时你再交割给选之不迟,如何?” “这……,也好。”李肃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这时李严忽然觉得范县令在给自己眼色,怔了下恍然大悟。忙说:“哦,三房已经想好,准备在本县另购院落居住。 大兄这多年辛劳,我看祖屋不必再分,全部留给长房就是。” 李肃表示吃惊,赶紧起身表示要给与补偿,李严坚辞不受。这下轮到毫不知情的李著吃惊了。 但他注意到父亲和范县令之间的目光往来,想了想,便默默站在那里未发一言。 “母亲,我们是不是也该搬出去?”李硕回头轻声和高氏商议。 “傻孩子,咱们跟这个风作甚?”高氏很不高兴,既觉得李硕太实诚没有心机,也因为李严这么一搞弄得她很被动。 好人你们都做了,叫我们上不上、下不下!她生气地咬得嘴唇发白,但这个场合既不适合她出面说话,同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止或者反驳。 高氏见儿子面露为难,使劲绞了半天帕子,只好长叹一声,凑近儿子耳边轻声说: “可,要搬出去住咱们得买房呵,咱家那么多人,若再加上那院的,岂不是要近百两银子? 唉!罢、罢,人在屋檐下,住着也不舒服。搬就搬!不过,须得和你伯父讲,让他缓缓咱们不好催得太急。 找个新宅子总得花时间,说不得还要修缮、粉饰,那都要辰光的!” 男人们议事照例不该有妇人在场,但因五郎年纪尚小,所以特许了高氏进来。 她本来担心儿子老实受欺,不过听了半天觉得这个法子还能接受,便未言语。等大郎说完,她开始琢磨过味儿来。 见李肃摆摆手表示三个月内搬出即可后,大着胆子嚅嗫说: “还有掌家这事……。奴听了半天,大伯回去做官后是要交给三叔的,那……二房难道就无权过问了吗?” “你这妇人,怎能如此说话!”李同禄涨红脸用拐杖咚咚杵地,不高兴地喝道。 “说的是、说的是!”李五七也凑热闹。 “没关系、没关系,七爷爷不必与她着急。”李肃忙开解,然后对高氏道: “这样吧,还是定个规矩轮流来管,每家三年。 头三年我先掌着,五郎尚小,三年后或者朝廷起复我的话,就交给三弟,再三年交给五郎。 假使五郎高中出去做官,弟妹不便出头,那么可以请个掌柜把持便是。 又过三年还该长房,若我不在家便也指定掌柜就好。如此成例,弟妹、三弟,你们看可行?” 他这一说,两家想想都还合适,便也无话。 “还、还有……我家的事……?”高氏忽然觉得当着儿子的面说这个不好,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呵呵,弟妹莫急,咱们一件事、一件事来。大事毕了,其它都好说。” 李肃摆手道。他知道这蠢女人着急要说什么,这种事怎好在这里当着族长和县令老爷的面说? 倒是他自己有件“大事”必须在这里讲:“当着族里两位长辈和范县尊的面,我这里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对三弟说。” “兄长有话?”李严稍觉意外,他不知道对方要干嘛,加条件,还是设前提? 目前为止一切皆如李严设想,一切随顺他也高兴。 但是李肃突然插进来的这句问话,一下子让他紧张起来:“小弟洗耳恭听,兄长但讲不妨。” “三弟莫惊,是桩好事情。”李肃瞥了眼脸上保持着笑意的范县令: “你也知道为兄膝下仅有三女,颇为遗憾。我看二郎人物风雅俊朗,早就喜爱。 不知三弟可否割爱,将二郎承绪长房门下,我必以亲子待之!” 话才说完,李严已经愣住了,他根本没料到兄长会在今天提出让二郎过继的事。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看两个儿子。 李著早瞥见弟弟低头嘴角露出的那丝笑意,心中不由大怒。 看来他知道,甚至可能和长房很早便有勾搭了!李著深深吸口气稳住自己的心态。 “此、此事非同小可,呃……请兄长容我回去和屋里人商量下,可否?”李严只好这样说。 “这是好事。”李五七点头道。 “是呵,先是长房不辞辛苦提出均分,然后三房主动让出祖宅,现在长房又愿意由三房次子承祧,这是怎样的兄弟之情呵? 我李氏出现这样的事,皆是圣人教化之功也!”李同禄不失时机地摇头晃脑附和。 “说的是、说的是!” “好啊,好啊,真是值得在县志上书写一笔的好事!兄友弟恭,这就是范例嘛!” 范县令也捋须随和,又说:“当然了,选之还可以回去和屋里人商议,一切听凭自愿。 如果同意的话,选个好日子,我派书办过来见证、记录之!” 李靳闻言喜滋滋上前一步:“晚辈先谢过老大人!” 李肃等人都微笑点头称许,高氏和李硕看得目瞪口呆,李严面带尴尬。见父亲尚未表态,弟弟却抢了话头,李著的脸色更加阴沉。 众人又商量一番细节,比如祠堂和祭田依旧由长房打理等,最后请老秀才选了数日后的一个吉日。 商计已定,李二郎主动承担书记之责。他铺开纸笔,按长辈们议的内容结果写下《余干李氏家产析分办法要则》,注明: 父母终亡,服纪已,兄弟三房定于靖武九年十月二日析产分户,依仁、义、礼三簿拈钩分堂,别籍异财云云。 然后转交给李著抄录三份各家执一。 原件交族长保管,并照此在分家当日核对有无相违,待写定《析著阄书》、《分单》等后,一起到县衙完税(契税)、存档。 第十六章 杨链枷卖马 范县令和两位族老自有李肃兄弟陪着吃酒、用饭,李著和李靳前后脚出来,李靳唤兄长,李著却理也不理拂袖而去。 高氏领了李硕回自己住的院子,一路上叽叽咕咕总说觉得还是亏了,听得李硕心烦,眼看快到院门,便站住脚不走。 高氏正兀自絮叨,被大丫鬟春芳拽拽袖口用眼色提醒,忽地发现儿子不在身边了,朝后一看不由叫道:“儿呀,你站在哪里作甚?” 李硕气鼓鼓地,好一会儿才问:“母亲可是要与三兄分家?” “呃,你说什么?”高氏被问得猝不及防。 “我知道母亲早想这样做,我不同意!” 高氏两手一拍:“傻孩子,娘做事都是为你好呵!” “母亲怎可做这样的事?”李硕打断她: “当年是钱姨娘扶持父亲灵柩回乡安葬,又带回了朝廷的抚恤和父亲生前体己银钱交给母亲。 若不是钱姨娘,我们母子二人这许多年来何以为凭?母亲安能锦衣玉食,得仆婢伺候? 如今要赶她母子出去,实在让人心意难平,请恕孩儿不能从命!” “你!”高氏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得咬牙切齿命他:“回屋说话!” 她在前边走,李硕跟在后面,然后是大气都不敢喘的丫鬟们。 最后一人进去便回身关了院门。 片刻,李丹从北院的院门里探头出来,满眼狐疑地看看这边,又轻轻走到门前放慢脚步听听动静,这才继续朝前走。 他手上提了几本用绳子捆扎在一起的书籍,且今天未做寻常那样的短褐打扮,而是戴了平巾穿着深衣,只不过袖口让贝喜帮忙用青带缠裹了便于行动。 他听着南院上房隐约传来的责骂声,惊奇地扬扬眉。 正要走过去,忽然见门一声响开条侧缝,从里面跳出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来,忙招手轻声道:“翠喜,过来、过来!” 那小丫头回身关好门跑过来,笑嘻嘻地说:“三郎出门去么?咦,今天怎么竟装扮得像个士子的模样了?” “怎能说是装扮?”李丹啧了声,指指院里附身问她:“母亲这是外出回来?怎么刚回来便在屋里发脾气?又在责备五弟么?” 翠喜回头看看,拉着他走开几步路,这才悄悄告诉说: “二奶奶刚才去和县尊老爷、大老爷、三老爷、七老太爷还有族学的老先生一起议事来的。 不知五郎回来路上怎么忤逆了二奶奶的意,所以在发脾气呢!” “这么多人议事,家里是出什么大状况了么?”李丹挺惊奇。 “什么是‘大状况’?”小丫头没懂,继续说:“这还算人多?三老爷还带了二郎和四郎去呢!诶,对啦,怎么没叫三郎你呢?” “我?”李丹指指自己鼻子,冷笑说:“我算这个家的人么?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地。 不过话说回来,我要真回了外公家里,说不得姥姥、舅舅待我都比这里强!” “你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哩?”李丹的话才落地,听见弄堂口有个声音喝了一声。 抬头看时,李严背着手站在巷口,身后跟着长随林子夫。 李丹躬身:“给三叔见礼,侄儿正要去还借来的书,碰上翠喜就一道说着话出来了。” “婢子是奉了二奶奶的话要去告诉门上,五郎忤逆了二奶奶,因此要禁足五日。” 刚说可以出去了,怎么又禁足?李丹才晓得翠喜出来是为这个,不由偷偷做个鬼脸儿。 “哼!都是不省油的灯!”李严气呼呼地骂道。 “三叔这是怎么了?谁招您生气啦?”李丹见他乱骂一通有点儿莫名其妙。 李严鼓着腮帮子没回答,后头林子夫悄悄告诉:“我家老爷和二郎怄气哩。”说完示意翠喜行过礼赶紧离开。 “你闭嘴!”李严头也不回的吼,抬头看看李丹,意外发现他今日儒雅了许多,不由地叹息道: “三郎呀、三郎,你若平时多读书、勤好学,三叔何至于生这场气?” 他见李丹还在懵懂间,便摇摇手:“罢了、罢了,你且去做正经事,我换身衫子还得去前厅陪客人用饭呢。”说完叹着气拐进自家门前巷道里。 林子夫经过李丹身边时轻声在他耳边道:“大老爷当着县尊的面要我家老爷把二郎过继长房,老爷没法回绝,所以正生闷气呢!”说完加快步伐,小跑着追李严去了。 “嘿,二郎过继给长房?怪不得那李靳近来这么老实! 以前他事事处处都要和我较个高下,还以为他改性子了,看来是有此等好事在前,所以这小子刻意收敛,是要在大伯父面前表现自己。”李丹笑笑摇头自言自语。 他不是有意针对二郎,而是觉得他过于虚伪和功利,兄弟里面有这样个人不奇怪,手指张开也不一般长短嘛。 李丹出门走到街上,左顾右看。 过两条街,渐渐走进了市集,忽地他伸手拍拍个正抬头看人耍幡,十七、八岁膀大腰圆的青年:“顾大,可知杨小乙在哪里?” 那人将立起粗眉,回头见是他,忙笑道:“三郎呵,你要找他?他该在马市后街那里。” “去那里做什么,他又不是牙子(中介的古称)?”李丹皱眉。 “现在是了。”顾大咧开嘴笑道:“来了个北地的汉子要卖马。 三郎你知道,官军在仙霞岭那边剿匪,如今马匹的市价可是不低,所以小乙自告奋勇要做他这笔生意。” 李丹暗自摇头,这杨小乙平日也没什么正经事做,以前偷鸡摸狗地,跟了自己后不敢了,便在市集这里帮闲。 不过他哪里卖过马?没的倒让人坑了。想到这里李丹拍拍顾大肩膀,赶紧往马市大步走来。 离着老远,马市那特有味道已经飘进鼻孔,同时听到鼎沸的人声。 再走没几步,就瞧见有群人围在一起,里头正有几个声音在争论,其中一个便是杨小乙。 “照你这么说,这马只配拉车、耕地,和那驴子没啥两样?简直放屁!” “诶,小乙哥儿,别骂人嘛!你看你,不懂行还非要替人出头,这行是这么好混的?说实话我李彪干了八年什么马没见过? 这马,看这块头、这骨架,拉上六、七百斤都行得稳当,确是好马,所以咱才给十五两的价。 可你非要说它是战马,做价五十两?啧啧,这也太离谱了!让这里同行看看,我说的在不在理!” 李丹翻个白眼,这怎么还都是熟人呐!杨乙不用说了,李彪是自己本家同族,辈份上说还是比李丹低一辈的。 他走到圈外抬头往里瞧,眼前忽地一亮,暗叫声:“好马!”拨开众人挤到前面,正在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两人见他进来都停住了。 杨乙抱拳叫道:“丹哥儿可来了,你见识广,快来帮我评评理!” 杨彪也拱手带笑:“哟,三叔今儿怎么有空来马市玩?可是想寻匹脚力代步?” 李丹没理杨彪,只将书塞到杨乙手里,说:“拿好,千万别丢了。”然后径直走过去查看那匹马。 这是匹红鬃枣骝马,额头到鼻梁处及四足腕蹄皆白,背上备着鞍韂,革带辔头铁马镫。 但不知为何眼里没神,垂首萎靡,见他过来摩挲甚至动都不曾动下。 “这马的主人呢?”李丹问。 “在那。”小乙用手一指,李丹这才注意到在马身后的草堆里半躺着个家伙,正鼾声如雷。 什么样的人在别人买卖自己马匹的时候还能这样子睡大觉?李丹有些错愕,看看那人,又回头看看无精打采的马。 在这个时代里,有这样一匹马,那可比后世拥有一辆宝马牛多了。 只可惜在这河网密布的南方偏远小县城里,遇上拨不识货的乡野村夫,竟会认为这匹身长过丈的大个头乃是普通的挽马。 李丹歪头观察这人,见他身着蓝布箭袖直缀,脚上一双云头牛皮靴全是刮痕,显然是赶路时被高草、灌木所伤,连幞头下的布巾也被刮成了布条,可见行路时的狼狈。 怀里抱着一柄伤痕累累的长柄铜头链枷,腰里还挂口木鞘燕翎刀。 本朝法度,偕行武器者需有官府开局的路引行照,否则途中卫所可以扣留拘禁。 这人光天化日下携有武器还敢睡觉,一来肯定有真本事,二来说明他大概有些来头。 “喂,兄弟,别睡了,李三郎来看你的马哩!” 李彪自作聪明地上前踢了那人的靴底一脚,不料那人鼾声骤停,突地翻身而起,挺着那链枷大喝道: “哪个泼贼敢动你爷爷?”李丹侧身让过,唬得李彪立时“妈哟”声躲到李丹身后去了。 “杨大哥且慢!这位李三郎,父亲是原山东东昌府的知府,他是来看你这匹马的。”杨乙在后面高叫。 李丹这才知道此人也姓杨,心想小乙大概就是因同姓和他攀上,赢得了对方信任的吧? “哦?”那人这才注意地看看眼前这个儒生打扮的少年,察觉到自己的枷链都快杵到人家胸前了,赶紧收回,抱拳道: “鲁莽之人,山东杨大意有礼,懵懂之间差点冲撞,请公子莫怪!” 杨大意?李丹听这名字就笑了:“是我等打搅兄台休息,何怪罪之有?” 说完指指那匹马:“我来找小乙哥有事,被你这马儿吸引了。不知兄台为何要卖马,留着它代步不好吗?” “呃,你说甚?俺没听懂。”杨大意这一说,李丹立即明白过来,马上换了山东腔的官话又说一遍。 “唉,好好的马儿谁愿卖?”杨大意苦笑:“俺这不是走投无路了嘛。 路遇湖匪迷失方向走错了路,在那沟汊湖泽之间转了半个多月,又被若干小贼偷取了身上银两。 这趟差出得实在晦气!如今若不卖马,俺连饭钱也无一个,想回北地去只怕此生都不要指望了!” 听他的话李丹觉得甚有故事,又看此人豪爽便起了结交之心,道: “杨大哥是出公差?那这马更卖不得了,不然将来上官面前你怎好回话?” 那杨大意呵呵地笑笑,想起来说:“方才听小乙说,贵府曾是东昌知府?” “哦,家父生前在彼处做官,十年前旧河(黄河故道)泛滥,家父治理大堤时不慎落水故去了。” “诶呀!”杨大意铜铃般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莫不是李文成老爷罢?” “正是家父。尊驾也知道?” “半个山东都知道哇!”杨大意赶紧躬身:“在下是高唐州人,那年十四岁,李老爷出事那天随俺爹也在工地上。 后来听说皇上还给了夫人诰封?噫,俺爹还说来,一个南人千里迢迢来山东做官,结果我们没保住,对不住人家妻儿老小。 没想到今日得见李老爷后人。请公子站好,我代家乡父老向李老爷一拜!”说完便深深拜下去。 李丹没想到这看上去个粗鲁人竟如此知礼有节。因他是拜自己父亲,做儿子的代父受拜当然不能躲避,只好站在那里规规矩矩受了他一拜。 之后便拉起他道:“这样说来兄长受了很多罪,定是饿坏了。走、走,日头已高,我请兄吃几杯水酒解乏。”kuAiδugg 杨大意本来还想推托,甫一张口,那肚子却不争气地叫唤起来。 李丹哈哈大笑,拉起他边走,杨大意只得尴尬地笑笑请他稍待,转身从草堆里摸出只蜡染花布的包袱来挑在枷链上。 第十七章 小乙哥藏书 李丹叫声小乙哥:“你拿好书,跑去宏升的酒铺里,速叫他备下些酒肉,说我马上便到。”然后回身叫杨彪把马牵了跟在后面。 “三叔,那这买卖……?”杨彪低声问。 “这马你真识得?”李丹笑问,杨彪不敢瞒他咧咧嘴。李丹看了眼身后的杨大意,说: “此马出自西番,乃唐时吐谷浑王所养军马之后裔,前宋后称为河曲马。力大、耐久,可长途跋涉。 一等马冲锋陷阵摧锋折锐,万人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昔年秦叔宝所卖的便是; 二等马疾行三百里不冒汗,旁若无事; 三等马擅挽行,一马可拉千五百斤不在话下。 这匹枣骝儿,便是那一等中的,便是要七、八十两也值。所以放手罢,它不是你能收的货。” 这么一说杨彪便死心了,他自己相马的本事本来就是半瓶子没底气,刚才在小乙面前还敢拿大,到了李丹这里一捅就露相了。 本朝缺马,尤其南方。平常马儿十几两银子是寻常,但如果你个普通的马牙子牵匹千里驹到处乱晃,那就和手里托个金元宝出门没两样,纯粹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他扭脸瞅瞅慢吞吞跟在身后的这匹马: “三叔,这牲口无精打采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匹一等的好马呀?兴许吃饱草料能好些?” 话才说完,迎面来辆马车,看上去大概是哪家的管事出来办采买的。 这枣骝儿见了忽然挺胸抬蹄,昂首扬鬃“唏溜溜”声,吓得对面那马惊恐万状,连连甩首后退,马夫赶紧跳下车紧紧拉住辔头,吃惊地看向这边,一面将车子避往路边。 李彪也给吓一大跳,差点松开手蹿进旁边店铺里去。后面的杨大意哈哈大笑,上前接住缰绳道:“没想到三郎年纪轻轻却如此知马!” “书中自有黄金屋嘛,我今日也是头回这样近见到河曲马,且还是这么好的一匹!” 李丹说完,推了把杨彪:“你去,叫那顾大来!” 顾大是最早跟李丹的兄弟之一,现在被分配了负责在这市集上镇场子,手下带着十来个兄弟。 他这人豹头环眼,须发都扎煞着,看上去很凶(实际也很敢拼命),但李丹知道此人最讲义气,是个可信用之人。 他听见李三郎找,连忙跑过来抱拳道:“三郎找我?可是有什么吩咐?” “大郎,这是我朋友杨大哥,他从北地来,我正要好好款待一番。 我这边手头还有点急事要办,你先带他去混堂(公共浴室)好好洗洗、用些浆水点心,再到老纪的成衣店给他里外都换成新的。 未时整带他到宏升那里一起吃酒,可记得了?”说着摸出张银票递过去。 顾大显然不是头回为他办事,不客气地接过去,又拱手道: “三郎,杨大哥带着兵器在街上走动多有不便,少不得被做公的问来问去,甚是麻烦。筷書閣 不如找个地方顺便安置下,然后我再带他去找你如何?” 李丹一想也好,便点头说:“那就安置在仁里客栈罢。”转过头问李彪:“那客栈的韩安你可认得?” “赛魁星嘛,谁人不知?”李彪诡异地笑答:“便是不识他,也需识得他浑家。” 顾大嗽了声,李丹不做理会,继续说: “你牵了马、带上杨大哥的兵器去,请韩师父看看这马,告诉他费心照料,食料、汤药都包在我身上!” 李彪应了声,接下兵器牵着枣骝儿走了。“得,那杨大哥先随我这弟兄去,过后咱们在酒楼相见。” 杨大意先还嘀咕去洗澡、买成衣,肚子不知还要叫多久。 见他分派得井井有条,那俩人都恭恭敬敬地,不禁十分惊异。暗地咂舌,想真不愧是知府老爷的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手段。 因此也就忍下想吃的念头,拱手道了谢,便跟着顾大往混堂去了。 李丹注意到他把包袱放到背上,心想里面不知是什么,他竟宁愿盘缠被盗也要看顾好包袱,或许这便是他的差事? 遇到杨大意是个意外,不过李丹最惦记的还是小乙手上那几本书,所以他改了主意支走其他人,为的是先去和杨乙说这件事。 他走进酒店的时候,二楼雅间靠窗的桌上已经开始摆布菜品了。 宏升不是这店的名字,店名叫膳坊酒家,掌柜刘安和的大儿子叫刘愿升,二儿子叫刘宏升。 这个刘宏升矮墩墩的像个坐地树桩,却是身体灵活行走如飞,所以人送个号叫:坐地太保。 因恼恨地痞欺侮,从小学得身好拳脚,尤以炮捶和岳家拳擅长。 这刘宏升结识李丹后,得他助力,家里生意越来越安稳,连门口招旗上的“膳坊”二字都是李丹题写的。 本县那些地痞、坏蛋见了这面旗都晓得惹不起。 老大刘愿升和弟弟不同,是个就乐意专心钻研饮食技艺的实心人,还得了李丹的指点真传,使刘家面点成了余干一绝。 因这些缘故,刘掌柜不但不反对兄弟俩和李丹来往,反而非常支持。 听说李丹要请客,刘掌柜叫老大盯在厨房,自己亲自督着伙计们把里外都整理、洒扫、揩抹了一遍。 正伸着脖子纳闷怎么还不来,就听见老二在门外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刘宏升摇摇摆摆地引着李丹走进来,大叫:“爹,李三郎来啦!” 刘掌柜早乐呵呵地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见他今天一身儒服眼前一亮,拱手道:“三郎来小店蓬荜生辉啊!” “刘叔生意兴隆!”李丹行了晚辈礼,然后说: “今日我还要亲自下厨,做一道蒜泥蒸肉,一道菰笋炒肉。刘叔,烦你割些鲜肉来备用!” 刘掌柜见他兴致勃勃,立即应下了。一面吩咐人去做,一面叫老二引他上楼。 李丹道不必,回头摸出张银票来交给刘宏升,叫他快步去交给仁里客栈的韩安。 “有个朋友我要安置在他那里,那人带了匹马,我先叫李彪牵去交给老韩,却忘记叫他带银子。你赶紧追去把这个交给他。 韩师乃名医世家出身,他那两下子我信得过。你叫他放心把马养着,我不亏待他。” 刘宏升应了,接过银票急急就走。他步子飞快,却是一溜烟便出门去了。 杨小乙在楼上已听得下面李丹说话,在楼梯口接住,引他进雅间坐了,轻声问:“丹哥儿怎么自己来了?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那几本书呢?” “在这里。”小乙从旁边椅子上拎起依旧捆着的书来放在他面前。 李丹摇摇头,轻声道:“还是小乙哥懂我,这几本书我就是拿来给你的。” “给我?”杨小乙楞了下:“哥儿开玩笑?我虽识得几个字,勉强读个文告而已。” “不是叫你读的。”李丹起身将房门关好,回来指指那些书告诉他: “这书里夹着我姨娘这些年的积蓄。家里总有人唧唧歪歪想打它们的主意,所以姨娘叫我悄悄拿出来,想找个隐秘的地方藏了。 小乙哥,你可有妥当的地方?” “这个嘛……。”杨小乙饮了口茶水苦笑道:“真想不到,你们大户人家还会有这种事情?妥当地方倒有一处,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李丹摇摇头:“不必,我这人你还不知道?说不得哪天火气上来就做下违法事了。 小乙哥我是这样想的,这个杨大哥能从北地到这里来定是个有本事的人,我看他可能走投无路了,打算收他留下。 这样万一哪天我出事了,你和杨大哥还有顾大便替我好生照顾姨娘,让她平安地度过余生。” “丹哥儿,你瞎说什么?”杨乙吓坏了眼珠瞪得老大:“你怎么会出事,会出什么事?” “这个很难说。”李丹平静地摇摇头:“这种争产害人或被害的事古来有太多了,我也只是担心,所以提前和你说。 你找地方把它藏好,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地。放好之后告诉我,再说要不要去看看。 我若出事,你要寻机会将地点告诉姨娘,怎么用度也听他吩咐。” 杨乙低头瞧瞧那几本书,他没想到李丹是把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自己,感动之后重重地点点头:“那我现在去?” “远么?” “不算远,南关外禅林寺。” 李丹摸着下巴想想:“那你借了刘掌柜的驴子去罢,一个时辰来回,耽误不了回城。” “用不了一个时辰。”杨乙笑着起身:“那灰驴是头好牲口,淮西货脚力好得很!丹哥儿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 李丹笑笑,然后就听他在楼下和人说了句什么,接着听见脚步蹬蹬地响。刘宏升先上楼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李彪。 “三郎,都办妥了。”刘宏升显得有些兴奋:“诶呀,我还是头回见到那么大一匹马儿,比我哥个头还高!” “那叫河曲马,是大唐时吐谷浑汗留下的。你懂什么呀?” 李彪现学现卖,然后对李丹谄媚地笑着说: “三叔,韩先儿说了,马儿没啥毛病,就是累坏了,又一直没吃到精饲料,有点……呃,水土不服!说是和人一样,调理、调理便好。” 他用手比划:“我看他找了恁大个木桶,说是要烧水先给马儿洗个澡,然后给它泡些药材煮水喝。 这人真有意思,说话没甚笑脸,可待牲口比待人还好!” “兴许在他心里,牲口才是最懂事、最仁义的。”李丹笑着说。 “咦,小乙哥上哪里去了?他不是在这楼上吃干果、喝茶水么?”刘宏升左右看看问道。 “哦,我叫他去做事,客人若到了咱们先吃喝着,莫等他。” 李丹刚说完,就有个伙计拎着块五花肉条跑上来问:“三公子,掌柜的要我来问下,这肉买来了,要如何处理?” “我来、我来!”李丹大叫着跳起来,又叫他两个:“你两个先吃茶,等我去下厨做两个菜来下酒!” 刘宏升和李彪见到肉大喜,尤其李彪难得遇上这场面,馋的哈喇子都快淌下来了,叠声叫:“三叔你去、你去,有侄儿陪着哩,放心!” 刘宏升听了哭笑不得:“我在自家酒楼里,要你陪个什么?” 蒸肉烂熟的时候顾大带着杨大意到了,时间刚刚好。李丹意犹未尽,因看见厨房里有热气腾腾新出的豆腐,便临时起意给刘大表演一手。 他先用鱼头、鸡骨加葱姜、黄酒、盐和八角在铁锅里炖出汤,盛放在瓷盅内; 再把豆腐用刀细细切丝至未断,托起放入温水中,豆腐立刻散成菊花状; 洗掉余沫,再将豆腐花迅速移入瓷盅高汤内,放株青菜心进去; 然后上屉蒸半刻,最后放一粒泡发的枸杞。 那刘愿升看得眼睛都直了,颤声道:“真是巧夺天工,没想到平平常常的豆腐,三郎都能做出花样。” “这算啥。”李丹摇摇头:“就这道‘菊花豆腐’我能给你做出三、四个样子来,等有了功夫我再来做给你看! 这盅儿现在太烫,你等半刻叫伙计端上来。”说完卸掉围裙,准备回楼上去与众人见礼。 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杨乙正把驴子缰绳丢给伙计,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水大步进门,看见他笑了笑说:“三郎,我回来了!” 第十八章 赛魁星拆信 “事办妥了?” “办妥啦!”小乙凑近些悄声道:“主持方丈室屋后,左起第三块条石下面。” 李丹点下头,拍拍他肩膀:“小乙哥辛苦,他们也到了。走,一起吃喝去,尝尝我做的蒸肉味道如何!” 杨乙咧嘴一笑。他是个失了父母的孤儿,自小在姨母家里长大,所以和李丹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两人犹如兄弟手足,有些话不用出口便知道对方意思。 像李丹拍他肩膀,这年月不兴触碰别人身体,但他知道李丹这样是表示感谢和亲密,而他也知道丹哥儿没有恶意,能允许这种表达的方式,基础在于充分信任对方。 来到楼上,和众人见面,李丹双手背着退后一步上下打量。 见杨大意选了件蓝灰深衣,外面套件青色大氅,脚上也换了双新的牛皮快靴,不由笑道: “兄这一换装我差点认不出了,果然人靠衣杉呀!”众人大笑。 因今日名义是为杨大意接风,所以请他坐了上首,顾大和小乙在两侧,李丹坐他对手,两边是刘宏升和李彪。 李彪自诩晚辈,忙着为众人倒酒。李丹便开口请杨大意先行一杯,见他起身捧了杯子道: “杨某落魄,得遇贵人与众兄弟,为我购衣、安置下处(旅舍)、疗养马匹。 大意感怀备至,无以为报。这杯酒敬诸位,在下粗人不会说话,都在这酒里了!”说完仰头先饮了。 众人便叫好,纷纷跟着饮酒、吃菜,又见伙计端上来李丹亲手做的菜品、羹汤,无不叫好。 尤其那菊花豆腐,让所有人惊呆了。 酒酣耳热,杯盘相交。这时李丹注目杨乙,他见了明白,边夹块蒸肉与杨大意,边做不经意地问: “杨兄,你我同姓,幸甚!我就视你为兄长了。不知兄长到底是为的什么,千里迢迢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又如何被困在此的呢? 我刚才听你意思是来出公差,兄长可是官家之人?” “嘿嘿,也算,也不算。” “怎么讲?” 于是杨大意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原来杨大意家中本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船工,父母两口儿都在河道渡口上撑船渡客,日子勉强还过得去。 十岁那场大水(李丹父亲去世)故乡一片泽国,百姓生活顿感艰难。 恰好有个和尚坐他家船去临清,相中这孩子力气不小,便和他父母商议说愿意出十两银子,带杨大意做个十年俗家弟子。 所谓俗家弟子,吃住在师父那里,不用剃发出家,还可以时常回来探亲,十年后不管你学成啥样都得下山还家。 那会儿有这十两可是救命的钱,大意父亲回身看看身后三个更小的孩子点点头,于是杨大意挑上师父的箱笼跟他上了五台山。 这十年里他不但打熬身体学会身武艺,而且在师父指点下得以识字,还看了不少史书和典籍。 到第十年师父说你已学成,我如约要放你下山,但是你需记得我教你这身本事,不是叫你归乡务农,在地头打架,到村口揍财主的,你要寻机会去当兵,必能做个好将军。 杨大意听了前半却不大信后半。他到家里一看弟弟们都已长大,妹子也说了人家,父母却在头年相继去世了。 他想了半宿,次日将两个弟弟叫来开始教他们拳脚,过了两个月把包袱一背,将摆渡生意交给弟弟们操持,自己就去了北方。 他本打算到京城,看看能不能代替某个武勋子弟混进禁军里学点东西。 谁知人还未出沧州就碰上官军和盐匪交战,直接卷入了战场。混乱中杨大意出手救下几名军官,还砍了七、八个凶悍的匪徒。 仗打完才知道其中有个被他救下的是长芦盐场卫所的千户大人,结果因为这个缘故得了一纸推荐信,他到保定投入游击将军麾下做了个亲兵。 后来克尔各人寇边包围威平堡击溃平虏卫援军,山西行都司向朝廷求援,保定都司奉兵部令抽调部分兵力在游击将军带领下入援朔州,结果参加了井坪所遭遇战和收复平虏卫的战斗。 仗打完以后保定兵本该回去,但是他们的游击将军却因为伤病走不了啦。苦挨了两个多月,最后部分亲兵护着他的棺椁回老家。 但杨大意却被参将罗氏英相中,想留他在军中做个镇抚百户(专司军纪、督战)。 想起师父说自己能做将军,杨大意觉得机会来了,便同意留下来。 接下来便跟随罗氏英先后到四川、贵州、广西平叛,最近因为鞑靼寇边,罗将军再度被调回大同。 结果杨大意在一起入室暴行案件中撞到了将军的堂兄!杨大意也不傻,他想着我捆你去见将军,如何发落就是你们哥俩之间商议了。 谁知那哥们根本不领情还动手反抗起来,结果等杨大意喝止时,人已经被扎了三个窟窿,眼见得是活不成了。 罗将军见了尸首倒也没说什么,只叫他回去约束好自己部下。 当晚那堂弟的部众突然鼓噪起来,罗将军将众人镇压住以后,把他叫来说你看这情况不好办,你这个镇抚起码是做不下去了。 我正好想找个人回乡送点东西还有封平安家信,你替我跑这趟。对外就说你被撸成亲兵被派出远差公干,不然你擅杀同级我也没法交代。 一来一回寒暑交替,说不定这茬也就过去,回来咱们继续好好做,机会总还是有的,如何? 杨大意听了觉得将军说的在理,论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当时要把人按住不就好了?这也确实怪自己处置失当。 现在要么找个手下镇抚兄弟出来顶罪,不想干这种违心事就得自己承担。他同意了罗将军的建议。 将军让他连夜去虏获的马群里挑匹好马,还给他赏了十五两盘缠,杨大意便告辞出发。 听他讲到这里众人感叹、惋惜不已。 “杨兄,原来你先时还做过镇抚百户的?”顾大叫道。 “不是先时,”杨大意嘿嘿一笑:“俺当晚就走了,身上还配着腰牌,走时也没见随军书办开具什么免职的文书。 所以……,说来俺现在应该还是这官职身份。”说着从怀里摸出个铜牌来递给他。 顾大识字不多,看了两眼便递给李丹这边来。 李丹接过瞧时,见两面都有字,云头飞虎纹一面是“镇抚百户”,背面是“广西桂阳参将镇抚将士携带,遗失问罪,借者及借与同罪,出入不禁”的字样。 铜牌交由杨乙又还给杨大意,小乙道:“如此说来,那罗将军待兄还真是不错哩。” “只怕未必。”李丹微笑。 “三郎为何这么说?”杨大意错愕,众人目光也都看过来。 “这位罗将军身经百战肯定是个有谋略的,转战多地必然熟稔人情世故,且他又极了解兄的为人。” 李丹说完抬头看着杨大意问:“杨兄可知他让你带给家里的,除平安信外还有些什么?” “这个……,”杨大意看看周围众人有点尴尬:“不是信不过各位兄弟,这包袱递到俺手就不曾打开过。” “杨兄真是信人!那将军可告诉你里面都有什么了?”顾大问。 “这个自然!” “杨兄莫误会,我无它意。” 李丹摇摇手:“如果将军告诉你里面都有什么了,兄长已经出来两月余,行程数千里,途中又曾遇到过贼寇,难道就没有盘点过吗? 万一里面东西早有了差池你现在却还蒙在鼓里,到地方就这样交给人家,岂不是……?” “唉哟,这话倒是!”杨大意一拍脑壳!他马上起身去后边桌上拿了包袱在手里。 李丹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我们都不过来,杨兄你自己先检看下包袱内里有无差异。兴许是我想多了呢?”说完回到位子上坐下。 杨大意想了想,背对着众人打开包袱一件件仔细看过去,终于大笑了一声说:“都对上啦,东西没少!” “那就只有查看信件了。”李丹说。 杨大意脸上有些变色:“这……不好吧?这可是让人家的家书。” “杨兄不必担心。若信里只是将军家事,万事皆休。小弟愿意给兄长赔罪。可如果……那里面有对兄长不利的字样……?” “三郎,你有把握?将军是何等人,不会做这样下作事吧?”顾大皱眉说。 “哼,这可难说!这世上的官儿就没几个好的!”刘宏升拍案叫道:“我倒觉得把他们想得龌龊些很不为过!” “丹哥儿的意思是,怀疑那将军把杨大哥支应到故乡,而后设计构陷他?”杨乙问。 “正是。他堂兄被害,悲痛伤心才是人之常情。”李丹摊开手道:“可你听到杨兄是怎么说的了? 他开始什么也没说,连抱怨也无。但紧接着就发生了夜里的鼓噪,又是他出面平息。 他堂兄应该和他同乡或比邻而居吧?那杨兄回去送信岂不是有羊入虎口的危险? 所以我让杨兄查验包袱里的东西,如果他没在物品上做手脚,那就可能是在书信里。 将军知道杨兄是个信人,知道他不会打开信来看,那他要是写上两句又如何?说不定他家里见信就将来人捆了。 万里之外死个人谁还能去查不成?只要军中报个逃亡或暴毙,万事大吉!”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齐齐看向杨大意。杨大意脸色难看,半天才说:“可,俺总不能把信拆开呀?” 那信是用火漆封印的,所以不好拆,搞不好就留痕了。他这一说还真把几个人难住了。 杨乙想想拍了下桌面:“我去把赛魁星夫妻俩找来,他们认得人多,说不定有好办法!”李丹恍然,命他赶紧去。 赛魁星韩安本是个秀才,后来遭人构陷入狱被夺了功名,出狱后家破人亡。 他凭借祖传的医术入赘到仁里巷苏家,娶了和离(离婚)还家的苏四娘,和她继续操持客栈生意。 韩安擅长一手好字画,又擅鉴赏古品,在余干便得了“赛魁星”的绰号,小有名气。 他妻子苏四娘豪爽得犹如男子,被先前婆家不喜,其实极是利落能干。 又擅使一对两尺擀面杖,三、五男子近不得身,因而被人背地叫做“玉面夜叉”。 夫妻俩被杨乙拉来,边走边把事情听了个大概。 到酒楼上和众人团团行礼算是见过,然后就请杨大意把那封信出示,他两个凑在一起看了会儿,二人对视一眼点点头,苏四娘回头问: “三郎,这信你是要打开且不留一丝儿痕迹么?” “正是,如无不妥处,还需原样封好,不能叫人看出毛病。”李丹回答。 “倒也不难,无须他人,只我夫妻动手即可。旁人需让开。”韩安说。 “使得!”李丹再看向杨大意,轻声说:“还是刚才那样,信打开,兄自己观看。若无事,韩先生封还。可否?” 杨大意叹气,但为求心安还是点头。 李丹等人便都归位,刘宏升按韩安吩咐叫伙计取来火烛、镊子、米饭,然后众人看他夫妇两个背对大家悉悉索索一阵。 不多会儿,韩安回身,将取出的信纸小心放在桌上,他两个来圆桌边坐了,同大家一起看杨大意读信。 李丹眼见杨大意忽然脸色灰白,知道肯定是信有毛病了,忙给小乙使眼色。杨乙过去搀扶了他胳膊轻声问:“如何?” 杨大意以手遮面,叹息着将信递给杨乙:“你看吧。” 杨乙家道没落前读过五年书,识些字的。他接了过来。一瞧,大骂: “这狗官!他果然如三郎所猜,竟唆使家人灌醉杨兄再捆绑了乱棍打死!” “什么?这还有王法没有了!”顾大刷地起身,脚踩在凳子上,一拳砸在桌面。刘宏升和李彪也大骂不止。 李丹摆摆手让屋内众人安静下来,走上前对颓丧垂头的杨大意道: “兄不必如此,还好遇到我们兄弟。有大家在,你不用担心,在这余干地方没有哪个能害你!” 第十九章 四娘留百户 杨大意忽然“扑通”跪倒,叩头不已,口里道: “若不是迷路到此地,俺险些儿做了鬼咧!李兄弟是俺贵人,大意今生今世捐躯以报!” “哎,何至于此!”李丹微笑着搀他起身。 杨大意本不想起,不料李丹两臂用力他跪不住,心中正吃惊,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不禁赞了声:“丹哥儿好力气!” “嗨,你还不知道哇?三郎是咱们县里有名的‘小元霸’,天生神力呢!”苏四娘格格地笑着说: “莫说是你,就是那寺门口的几位天王,我看也不过如此了。 去年在瓦子街上有头牛牯犯倔不肯进牛市,还撞伤两个牙子。是丹哥儿过去掰着牛角掀翻将它制服的,那可是我亲眼所见!” “在下那时和娘子在一起,也可证明!” 韩安笑着接了他娘子的话,得她媚眼一瞟,赶紧收回心来问:“既知道了这信里有毛病,三郎,可还要再原样封了去?” 李丹看眼杨大意,说:“我看不需要了吧?难道杨兄还会往那陷阱里跳?” “这条喂不熟的狼,亏俺还两次在阵前救他!”杨大意气愤难平:“不行,三郎你借匹马,俺要回去找他算账!” 众人唬一跳,忙纷纷劝说,只有韩安和李丹坐着没动。苏四娘才起身,回头看看她男人又坐下了。 “大家都别吵吵,听三郎说!”杨乙叫道。 “杨兄,大伙儿劝你,说的都有道理。” 李丹这才开口道:“依小弟看,这不是你打不打得过千军万马的问题,是值不值得为这等小人枉送一条命的问题。” “三郎说得对!杨大哥,何必为那等鸟人枉送性命?” “是呵,兄长有这身本事还怕将来不能翻身?” 众人七嘴八舌,这时四娘也说:“杨百户,且听奴一言。 我家先生也曾受人冤枉,但就像方才李三郎所讲,大好之身拿去与人相博,不明智呀! 人都说,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兄台何必因一时激愤去拼命?” 她说完看向李丹:“我看,广西杨兄弟肯定去不得了,不如就在这余干悄悄藏了。 奴家别的做不到,将兄隐匿于市井间还是有信心的。 三郎放心,就先让杨百户在我店里住下。 况且,你那枣骝马水土不服也需时日调理。至于今后,咱们慢慢想办法便是。你二位看哩?” 果然是秀才娘子令人刮目相看,李丹望向韩安。他以往同请教书画技艺,师礼相待。 没成想他家娘子临事都颇有智略,讲话条理清楚。 可以肯定,韩安本人也不是个腐儒,律法当前他听自己夫人谈到包容亡命时竟然面不改色。 嗯,此人堪当大用! “我看可以!”李丹将手一挥:“杨兄,你莫有任何担心,有弟兄们看顾着,尽管先放心住下。 小乙、顾大、宏升他们都是爱好拳脚枪棒的,对外人咱们就说是从北地请来的教头。谁也挑不出毛病,对不?” “对、对!就这样讲!”那几个连声应道。 “这,这会不会给各位兄弟带来麻烦?”杨百户过意不去地问道。 “杨兄,你这‘麻烦’二字岂不是生泛了?”顾大将大巴掌一推: “我等兄弟奉三郎为首,行的是‘侠义仁爱’四字。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何来麻烦之说?” “是呵。”杨乙自知道杨大意是个镇抚百户(六品)官身,也不敢再和他拍肩膀、道本家了,规规矩矩称他: “杨长官不必在意,况且君教授我等拳脚枪棒,也算师徒之谊,为君做这些还不是应该的?” 杨大意哭笑不得:“小乙,你怎么忽然管我叫什么‘长官’?倒叫得人一身肉麻。” 众人大笑,笑声中杨大意将那腰牌摸出,往桌上一丢: “罢、罢,就算我这几年瞎眼跟错人、走错路,今后有机会从头来过。这劳什子你等化了换钱吃酒,我也不要了!” “兄长差异。”李丹过来拿起腰牌塞回到他手:“虽则兄长已经看开,然而这东西说不得有用,还是先收着为好。” 说完李丹转过脸来对李彪吩咐: “老七(李彪在他那辈份里排行第七),你这几日在马市上要留意,若有人打听这匹马和杨兄下落,你需马上告诉顾大或我。 同时你们还要把那人盯紧了,看他去哪里、宿在何处。记得了?” “三郎是担心那参将派人寻了来?”韩安捋须问。 “正是。他要黑杨兄必然想知道结果,说不定杨兄身后有跟着的人会找来,我等要防着他寻着踪迹。 最好是他们遍地寻不见,回去报称杨兄失踪或为湖匪所害,或可让那参将真地放心。” 韩安赞许地点点头:“三郎心细,该当如此!”李彪听了便应下此事。 “还有桩事,”杨大意指指那包袱:“姓罗的交代我带的这些东西如何处置?” “都是些什么?” “两张银票,各二、三百两,还有三幅字画、两本书、三块古璧。” 这时候杨大意已经无所谓,干脆将包袱打开来,摊在桌上给众人看。李丹便邀了韩安上前。 韩安最感兴趣字画,由众人帮忙展开,他背着手一幅幅仔细看去,点头说: “这幅《云雾山溪图》乃南宋晚期之作,算得上佳品。 还有幅《行野问路图》乃是前朝隐士倪元林所画,可惜这后加上去的题诗非常一般,整幅便只能算入二流。 剩下那张乃本朝太祖七年新科进士们为老师黄攒庆生时合作的两幅扇面,文辞藻藻,华丽之中尽是奉承阿谀,更是一般了。” 说完,他拿起那两本书来翻看,似乎都不大中意,摇摇头放在一边。又拿起几块古玉璧来瞧: “唔,这几块应是汉初之物,古朴端庄,线条粗狂,不似光武后那样流畅圆润,却有种厚朴的感觉。” 说完一扭头,瞧见李丹正饶有兴趣地翻那两本书:“怎么,三郎喜欢看?也是,外洋风物别有意趣。” 李丹手里这两本,一部是《西洋风物记》,另一本是《耶和华传道传》。 前者记述的都是西洋各国风土人情、建筑形胜以及特产。 后者其实就是《圣经》的章回版变体,只不过在最后加了几个章节说修士安塞与等人如何奉了耶和华的启事前往东土的事迹。 “这些东西,先生怎么看?”放下手里的书,李丹笑着问韩安。 “可想而知,都是随手抓来放进包袱的,既无金银首饰,也没有太多票据契约等类。”韩安扫了眼这些东西: “若在市面上出手,书籍不值钱,字画和古璧估计可以换到六、七百两,加上银票,这包袱里的东西拢共价值不超过一千两。 呵呵,为了一千两特地派人从山西远赴广西?那位参将大人倒是好算计! 既能攒个包袱哄人走这趟差,半路损失些许物件也不至太心疼。”杨大意在旁听到又涨红了脸。 “我看这样罢,”李丹想想做出决断: “这些字画、古璧不好在余干出手。请先生设法拿到饶州或南昌办理,不要让人循着踪迹找到这里来。 两本书我要了。那张二百两的银票先生且拿着。” “诶呀,这怎么可以?”苏四娘忙推了丈夫一把,意思是叫他推托。 李丹摆摆手:“四娘莫急,听我说。那枣骝儿先要寄养在你家,所费不少。还有杨兄的食宿。 另外,他那兵器也该整修,兄弟们向他学枪棒也需要整治些器具。所以这二百两你们先收着,算这些花销的费用。 另外三百两,我有两个用处,一是打算在城外买个庄园,弟兄们和杨兄习学枪棒,总在城里甚为不便,在城外要好得多。 那枣骝儿也迟早得放到外面去,总拘它在你那后院里不是个事。 再有剩下的建个账管着,弟兄们谁家有急用、有难处,可以从上头支取,也可以放出去生利息。如何?”说完看看众人。 这些都是杨大意带来的,他先表态:“听凭三郎安排!”其他人便也没甚意见。 只是韩安想起来,忙又问:“字画、古玩卖得的银钱如何处理?” “那是杨兄应得的,他说了算。”李丹笑着回答。 “吃住你们都安排得妥妥地,我要几百两银子作甚?”杨大意挥挥手。 “兄长不是在家乡留着两个兄弟还有妹子么?等风头过去可以找机会带些过去接济嘛。”杨乙说。 “那也用不了这许多,太多了露出来,我担心反而对他们不好。” “既如此,还是小弟帮你拿个主意。”李丹转头对韩安道: “我意这些钱还有买庄园以后余下的银两都交给铜算子来打理,先生以为如何?” 铜算子名叫张铙,他兄弟便是之前被赵三在春香楼打断了小臂的“瘦金刚”张钹。 张家是开钱铺兼放账的,柜台上有面三尺长,框、梁、档、珠全部是紫铜打造的算盘,又沉又结实,只有张铙使得,故本县里人皆称他“铜算子”。 “三郎不便直接找他,还是我去说吧。”韩安点点头。 “你去也不好,还是我去!”苏四娘主动说。放账的谁都不愿意去碰,主动往上贴说不得就被公差的眼线盯住了。 四娘却是个女人家,且这条街都晓得她热心、接生的本事好,故而多有人家娘子和她往来,乐意结个善缘,以便家里有事时可以及时请来帮忙。 李丹和韩安对视一眼,笑着说:“这样好,四娘记账既稳妥也麻利。那就劳烦四娘回头往他家去说。” 苏四娘觉得自己能被三郎夸很得意,喜滋滋地应下来。 众人见事已解决都很高兴。于是添了凳子,加碗筷重新上几个菜又喝了一圈。 忽然有个伙计慌慌张张上来,在刘宏升耳边嘀咕两句。刘二腾地站起来问:“人在哪里?”httpδ:/m.kuAisugg.nět “回二爷话,在店门口儿柜台那里呢。” 第二十章 卫雄传消息 “怎么回事?”李丹放下酒回头问。 刘二爷叉手回答:“三郎,有几个做公的在外面找你。” 屋里顿时稀里哗啦一阵响。韩安忙道:“慢来、慢来。”然后问伙计:“领头的是谁?” “是卫雄头目。”见众人呲牙瞪眼一片要打出去的模样,那伙计吓得牙都“嗒嗒”响了。 “哦!”韩安回头俯下身子在李丹耳边道:“是卫头目没事,该不是为杨百户的事情来的。” 这话的意思是,要抓个百户怎么也得周都头亲自出面才对。 李丹点头,起身压压手:“兄弟们宽心,应该不是什么大事。稍待,我去看看。”说完,整整袍袖,让伙计在前边领着下楼去见卫雄。 下来一看,原来卫雄自己在店里坐了喝茶,两个役丁在外面棚下端着粗瓷碗边说边聊没进来。 “哟,三郎还真在这里。小的是特意寻过来,给您报信的。”见他下来,卫雄赶紧起身抱拳道。 “哦?老卫你是专门来的?何事紧急?”李丹颇为诧异。 “先说公事。”卫雄认真地请他坐下,自己也坐了半个屁股,然后说: “南边闹起来啦!仙霞岭的矿工闹事,杀了福建布政司的一个参议,官军护着受伤的指挥使直逃到江山县才站住脚。 饶州府的公文已经到了县里,要在万年募兵一总(四百五十人左右)往援铅山,让咱们县派夫百二十名,限在十五日内赶到万年听用。” 李丹听了半天莫名其妙:“说来说去,此事于我有何干系?” 卫雄“嘿嘿”地笑,指指他说:“三郎你这个‘小元霸’的名头太响亮! 这些夫子要由两名队长带领,昭毅将军指了一个赵丞,另一个便推荐你了。” “啊?”李丹大吃一惊,刚想表示,忽然想起自己已满十五,确实到了可以应征的年龄。 不过……,他拍拍后脑壳:“不对呀,我从来没听说李家有过谁出夫役的,家父生前乃四品知府,是什么原因这差役竟派到我家来了?” “你不知道?”卫雄怔了下:“你家里递上来申单,要求三户析产各自独立门户,数日后范老爷便亲自上门见证实施。 你母亲又以三郎你年满十五可以自立为由,向县里申请二房再分两户,范老爷都准了。 所以今日午后户房那边籍簿上已经改过,你和李钱氏已是自成一家……。” 话还未说完,李丹已经怒满胸怀:“不意他们竟然欺我如此!” 他终于明白县里出公差派到自己头上的原因,你独立门户又年满十五,当然该自行应付徭役、赋税。 所以赶上这事别人推荐,没有毛病! 说到推荐李丹更是气愤:“昭毅将军?你是说赵赵煊他爹向范大人推荐我?” “正是,县尊请他去不仅为出役夫的事情,还因府台命各县加强戒备,防止匪人乘机煽动、作乱,故而请了昭毅将军去商议。” “他懂个屁!推荐?我看他不怀好意、公报私仇才是真的!”李丹愤愤道: “我大伯和三叔原来早打了分家的主意,我说他们怎地和县尊、族老一同吃酒? 不过这户房做事也真够快,我这里还在酒酣耳热之际,人家把事情都做完了。哼,也不知我母亲使了多少钱?” “三郎慎言!”卫雄忙朝他摆手:“我可是跑来给你递消息的,千万莫连累了在下。” “老万放心!”李丹知道自己失言,忙作揖道歉:“酒后多话,有所不当,万大哥海涵!” 忽然又想起他刚才说的话:“诶,对啦,你方才说这是公事,难道还有私事么?” “呃……。”卫雄面带尴尬,他看李丹怒气冲冲的样子本想如果他忘记就不提了,谁料这哥儿偏是记性好。 “三郎,我若是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他小心翼翼地讲。 “嗯?你说来便是,啰嗦什么?”李丹不耐。 “我出来之前有应天府来的专差,带了旨意……。” “和陈家有关,怎么说?”李丹立时瞪起眼来。 “皇上把陈老爷改判充军,发配到兰州去。” 这晴天霹雳把李丹惊呆了。去兰州?那、那原来想的全落空了,梦儿怎么办?那等苦寒地方,她怎么受得了? 他“噌”地起身。卫雄做公的人早看出情形来,伸手就把他抱住了,叫道“哥儿,不可、不可呀!” “不可什么?”李丹茫然地问。 “你忘了?县太爷已经指派你带夫子去万年,这个时候不敢出事,被人安上个故意斗殴意图逃避行差的罪名儿,那你前途休矣! 想想你姨娘,若你有个长短,她可如何是好?” 李丹瞪了眼转过头看他,慢慢点头道:“哦——,闹了半天你不是来特特报信,是奉县尊的令来堵我的,对吧?” 看着卫雄尴尬地咧咧嘴,他厉声喝道:“你放手、放手!” 卫雄很清楚自己一个人根本挡不住,加上带来那俩也够呛。 正着急间,恰好顾大、杨乙等人听到动静从上边下来查看,卫雄便大叫:“小乙救命,三郎要出去闯祸呢!” 顾大等听了也没问什么缘由,一拥上前扯胳膊、抱腿地将李丹围了,个个口里叫着:“三郎,不可呵!” 反倒是门外两个役丁听见伸头探脑,大眼瞪小眼地不知出了何事。 李丹被弄得无可奈何,叫道:“尔等都放手。”转头问顾大:“你可知我要去做甚?” “不知,三郎要去哪里?” “不知你还抱着我腿?” 杨乙听了倒认起真来:“那,三郎究竟是要去哪里?” 李丹转向卫雄:“你说哩?” “三郎可是要去昭毅将军府砸门?” “错!”李丹冷笑:“我要家去。” 大伙儿一听面面相觑,渐渐便放了手。刘二埋怨道: “你看你们,也不听清楚便冲上来,我还以为出了多大事情。三郎要家去值得什么大惊小怪?” 话音刚落,李丹不知怎么身子一抖摆脱了众人,“托”地跳出圈外,又一拧身人便到了街心,高声道: “我呵,家去取了棍棒,劫囚车去也!尔等都立住,谁也不许跟来!”说罢拉开两腿便跑。 卫雄在后头叫:“三郎,缇骑已然启程,你怕是追不上啦!”李丹也不理睬,只管一路狂奔而去。 老管家李朴正背着手在门口盯着人洒扫,忽然觉得背后一阵风,回头往里面瞧,只来得及看到个背影。 “那是谁呀?”他问正站在门边发愣的修二。 “呃,好像是三郎。”修二呲牙谄媚地躬身回答:“咱这府里,能跑这么快的也只有三郎呀。” 李丹这时候正站在自家院门外发愣,踌躇着自己该先做哪件事。 从卫雄的话里看,大伯、母亲和三叔不声不响已经定下了析产的事情,而且连二房分家的事今天下午都弄妥了。 县里办事从来慢悠悠地,这次倒快!不过李丹没功夫琢磨为什么这么快,他在想这事要不要告诉姨娘知道。 正想着,忽然门开了。贝喜端着盆水出来泼在巷道的石子面上。转眼看到他,笑道:“咦,哥儿怎么不进去?刚姨娘还在问……。” “嘘!”李丹伸出根手指做噤声状,然后招她过来,轻声吩咐:“你去将我的铁棒取来,我要出城一趟。” “这么晚出城?”贝喜抬头看看天色。 这时李丹才注意到夕阳正把半边天光染得通红,自己再不走赶上关城门就走不脱了。至于析产的事,明日再说吧。 “姨娘交代我的事要出城才行,今晚有人来找,就说我吃酒着了些寒气,已经烫过脚先睡下了。” 贝喜应了,悄悄进去,费力地将门后那条两头包裹铁皮的齐眉棍扛了出来递给李丹,轻声嘱咐说:“哥儿你小心,出门莫惹祸呵!” “知道了。”李丹拎着棍子正要走,想想还是留下句话比较好,便告诉贝喜今天卫雄所说的析产和二房分家之事,然后叮咛: “你把这话告诉姨娘,再转告她我正在城外踅摸一处庄子,等找好地方咱们就搬出去住,不在这里受这劳什子气了! 告诉她以静制动,现在莫去招惹前院就是。” “天呀,前院真要赶咱们出去?那、那三郎你不在,姨娘可怎么办?”贝喜着急地跺脚。 李丹想了下,笑笑:“我很快回来,再说姨娘的本事应付这事并不难。你只管告诉她,请她安心!” 说完跑了几步,又回身挥挥手,然后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但是李丹不可能扛着棍子从正门大模大样出去,他先到后面找些布条缠裹了棍子两头,让它看上去就像条扁担,才由墙头翻出,朝着水门急行。 为什么是水门呢?余干的南门叫德胜门,是过余水往贵溪的陆路。东门也叫余丰门,是往万年的,缇骑更不可能走。 北面的彭泽门往饶州府城鄱阳。要去南昌府,唯有走临着东山码头的水门——也叫东山门。 从这里上船走水路经龙津入信江、在武阳溪的塘南渡上岸,再由陆路前往。 这是最快捷、省力并且安全的。其它都不该是缇骑的选择。 他步子很快,赶到水门码头时拦住个熟识的什长,问:“可曾见到两个穿红衣的骑士?” “三郎呵,今天有空来南城作甚?”那什长才说了一句,注意到他面上甚急的样子,赶紧换了正经口吻道: “刚刚他们一直在这里找去南昌的船,我记得……好像是去城外戊字码头了。有辆牛车,还有四名公差跟着……。” 李丹没心思听他说完,叫声“多谢”便急急忙忙往城外跑。 原来这东山门兼有水、陆两门。水门也叫水关,有三个拱圈门,夜间放下木栅挡住。 进来是水闸和收税的闸关,过了闸关里面一个小泊头,周围是一圈城墙。 从左往右排着从甲到戊字五座内码头。缴过税的船在内码头可以过夜,卸货、载货或者下船采购补给。kuAiδugg 不交税的船只好在城外湖边的临时性码头停靠,也是从甲到戊五座。 因为不方便补给和装载货物,在这里停靠的大多是载客船只,且靠近城墙五十步便不许过夜,晚上必须移船到更远处停泊。 真正的东山门实际是水关旁边的陆门,在外面下船的客人可以步行或乘马车、轿子从此门通过,进入城内。 门洞并不宽大,刚够两辆马车并排而行。 相距五丈远是本朝立国后加修的一圈瓮城墙,瓮城门朝东临着湖水却更窄,马车只好出去一辆才能再进来一辆。 外戊字码头离着城门最远,李丹向南跑出去五十丈远,才看到那码头。 码头上停靠着一条官船和一条沙船,有个差役模样的人正牵着一匹马从踏板上走下沙船船舱。 另一边可以看到似乎是女眷正在上传,岸上还有差役挑着行李担儿。 有两个挎刀之人正在岸边说话,见他疾步过来立即喝道:“什么人?钦犯家眷在此,闲人回避!” 第二十一章 铁棍留梦儿 李丹大怒,骂声:“闲人个鸟!”反而冲得更快了。 那人刷地抽刀向前,不料却“唉哟”地一声,刀飞了,人也捂着手腕跌坐在草地上。 “三郎,不得无礼!”随着一声大喝,周都头迅速从船舱冲出来。 李丹未料到周都头在此,顿时一愣停下脚步。“你怎在这里?”他问。 “我不在,你就劫人成功了!”周都头冷笑。 “周都头,你等什么?这样的贼子,还不立即索拿了!”坐在地上那个捂着腕子呲牙咧嘴地叫嚷着。 “小赵,你没事吧?”另一名看上去年长、沉稳的校尉嘴角带着笑上前问他。 “手差点断了,能没事么?”那赵校尉带了哭腔回答。 “呃……,两位,不是下吏不奉命,实在这李三郎天生神力在下打不过他。”周都头摊开两手说。 “你、你们有四个人呢!” “漫说四个人,就是再把您二位加上,咱们也奈何不得他。”周都头咂嘴说。 “那、那怎么办?难道就听凭他把犯人劫走?”赵校尉恼火地叫道。 周都头没理他,调过脸抱拳问那年长校尉: “卢大人,这李三郎不是外人,乃先前陈家那个退婚女婿李五郎的兄长。这三郎便是李文成公的庶长子。” “哦?”卢校尉很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一番李丹: “同门血脉,未料竟如此不同!你弟弟退婚前后连上门探望都不曾,而你竟追到这码头来。 小兄弟,你有胆子做事,可敢告诉我为何要来此呀?” “陈家伯父甫一上任便遭此横祸,受这样的处分过而不公,我一来是为他鸣不平的……!” “大胆!”赵校尉歪着脑袋高叫:“这处分是皇上钦定,你个小民懂什么?” 这时候有个差役已经过去将他扶起来了,正为他掸去屁股上的泥土。 “虽是皇帝定的,也不一定就对!这话我就是见到陛下也敢这么说!”李丹右手紧紧攥着棍子,胸口剧烈起伏。 “哟,脾气还不小。”卢校尉“哧”地一笑:“你刚才说了一,难道还有二?” “这二……。”李丹往船那边瞅了眼突然有些心虚。 “嗯?二……怎么?”卢校尉催问。 “孩子,回去吧,你改变不了什么。趁着城门没关,快些回家,你姨娘肯定在担心了。”周都头尽量温和地劝道。 “老周,你该知道我想说什么。”李丹梗着脖子: “好,皇帝的决定我改不了,就算那是陈伯父的命,但是请你们高抬贵手,好歹将梦儿留下!” “哪个?”卢校尉错愕地回头朝船头瞧了眼。 赵校尉忽然哈哈大笑:“哎呀,真没想到,你胡子还没长出来,就想着英雄救美了?” 周都头叹口气,回头说:“可别看这小子没胡须就轻视他。这次吾县出夫子去万年,他可是队率之一,要管六十个人哩!”说完看看李丹:“你该知道这消息了吧?” “知道,卫雄和我说了。” “那你还在这里胡闹,不去县衙谢过大老爷,聆听他的指教?”周都头板起脸来:“要是因你在这里胡闹误事,你可知军法无情的!” “那劳什子队长还是赵三他爹给我鼓捣出来的,才不稀罕!”李丹撇嘴。 “瞎说!既分派到你头上,便是正经事,你敢不应派征衙门就有理由拿你,懂不懂?”周都头喝道。 “你们怎么说都有理,反正我只认一条:留下梦儿,便叫我平叛去也使得,带几个夫子搬运粮草有什么难?那队长算个吊!” 李丹强横地说着,甚至还往前迈了一步。这一迈,周都头身后那赵校尉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你?还平叛?你本事挺大是吧?”周都头怒了,吼完瞥了眼卢校尉。 “我听明白了。”卢校尉略沉吟后往前半步拍拍周都头肩膀让他退后些,手扶着刀柄努努嘴说: “李三郎,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对不?你可有想过陈家夫人是否同意,或者二小姐能不能同意随你去呢?” “这还用问?难道二妹妹会乐意跳火坑?”李丹昂头大声反问。 “未必如你所想。”卢校尉摇摇头:“这样吧,咱们问问夫人和二小姐的意思,如果夫人同意,二小姐自己也点头,这里我做主就纵了她随你去。” “这……。”赵校尉吃一惊,周都头也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大人……。” “两位不必多言。”卢校尉摆摆手:“若纵放了二小姐,回去我对皇帝自有交代!” 说罢便招手,叫后面公差将陈家母女三人都带过来,对她们简单把事情经过讲了,然后问: “夫人,你女儿的机会就在眼前,你意下如何?” 尉氏瞧瞧对面目光期待莹莹的李丹,忽然摇头道: “李家退了我长女的婚事,让我如何信三郎能对梦儿有始有终? 西去路途艰难,我还是想全家一起共度时艰,哪怕就是死,也要在一起!”说着垂下泪来。陈慧忙拥住母亲轻声安抚。 “如何?”卢校尉摊开手掌。 李丹不死心:“你,我,我还要听听二妹妹本人的意思。” “丹哥儿,母亲都这般说了,我还能有别的话么?”陈梦以袖遮面,声音中带着哽咽: “此去关山路不同,迢迢风雨无人惜。今生不知是否还能相见,如若不成,只得来世再见君风采也!”说罢大哭。 李丹怔了半晌,卢校尉慢慢说:“李三郎,你都听到了?算啦,命也如此,就认了罢!” “是呵,三郎,时辰不早,我等要启航,你也需赶在关城门前赶回去了。莫再意气用事,也莫要闯祸。” 周都头说着来到李丹身边,轻声道:“你若出事,有人会很高兴。难道你乐意遂了那起子龌龊小人的心愿?” “周都头、两位大人,事由小女子而起,可否容梦儿与李三郎分说几句?”这时陈梦忽然开口说,并盈盈下拜:“望各位大人成全!” “这……。”周都头看向卢校尉,显然这位地位更高,那姓赵的不过是个帮手罢了。 “好,但只有半刻,否则天太暗不好行船了。”卢校尉说完,拉着周都头退到一旁。 赵校尉嘀咕:“这合适么?” 卢校尉低声回答:“她不是主犯,又系未成年之幼女,有何使不得?” 赵校尉便不再说什么,只挥挥手让人将尉氏和陈慧带回船舱去了。 陈梦上前扯扯李丹的衣袖,拉他到岸边树下,轻声说:“三郎可信奴?” “这个自然!”李丹忙回答。 “奴若让你回城呢?” 李丹低下头:“可,兰州那么远……。” “奴不怕,”陈梦坚定地说: “只要和爹娘在一起就好!倒是今日奴若跟你走,叫别人如何看我?舍弃了爹娘,奴又如何能让自己心安呢?” 李丹怔了下。他明白了这个时代讲的孝道和德行,与后来的自由、平等是不同的。kuAiδugg 李丹转头朝船舱方向看看,隐约可见尉氏和陈慧躲在门后的目光。 “你也不用责怪母亲,她并非狠心。”陈梦接着说:“试想,若她答应奴留下,那几位做公的该如何是好? 自此到应天都要承他们看顾,岂能在这里令其尴尬? 再说,如朝廷得知家中无故少了一人,会有什么后果,给李家又会带来何等麻烦?是故母亲是说什么也不能答应你的!” 李丹闻言开始感到自己的孟浪了,眼里噙着泪说句:“梦儿,却要苦了你也!”泪水便“吧嗒、吧嗒”滴落下来。 陈梦忙掏出帕子来为他拭泪,一边说: “三郎莫哭,奴只望你真是条好汉,将来考个进士,到金殿上求陛下恩典放我们回来也使得,却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哭,不能叫人小瞧了你去!” “嗯!”李丹点头,抹了眼睛一把:“我记住妹妹的话了,三年、五年,只要有机会我定找皇帝说去!” 陈梦却为他这话笑了,这个实心的人儿呵,皇帝难道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那你现在听话,回家学本事,好不好?”说着,她拔下头上的玉簪放到李丹手心里:“这是奴从小就用的,你留着做个念想。” 李丹将簪子放入怀中,拔下自己头上的银簪递给她:“妹妹也将我的拿着。好歹是银子,若有急用还可拿来换钱。” 陈梦“哧”地笑出声接过去,在地上找了根断枝,让他转过身去稍稍蹲下,要为李丹挽好发髻后插上当簪子用。 这时趁机悄声告诉他:“宋姨娘没跟着我们,去找她!” “为何?” “她是自由身,父亲在应天还未来得及将她名字报给吏部,校尉们收了银子就没作声,她同仆佣们一道走了,还怀着身孕……。” “好,我去找!还有么?” “救月影。她和其他奴婢关在县衙大牢,身契都被抄没了,等着发卖呢!” “好!还有么?” 陈梦让他起来转身,看看他的样子,说了句: “新花莫忘旧花情,化作春泥护芳华。年年岁岁花满枝,鸿雁南归看新花。三郎,保重!” 说完,微微弯膝点头,然后快步朝她母亲那边跑去了。 小元霸今世生来头回劫囚车的打算便落空了。 他想过各种场景,却不料最后落得个虎头蛇尾,不禁垂头丧气,拎着铁头棍子在城门关闭的时候最后一个磨磨蹭蹭进了门。 一路上都在想梦儿和他说的两件事。 月影他很熟悉,也很喜欢那小丫头的机灵伶俐,她么是一定要就出来的,不然落到那个黑心买主手里,那可不妙。 唉呀!刚才梦儿说什么来的?宋姨娘怀孕了,那岂不是陈家可能有后? 李丹猛地站住,抬头看到了自家门前的影壁,忽然想起自己已“烫了脚早早睡下”,哪能从正门进去? 既正门不好进,那最好还是翻墙回去。只不过那里属于下房,也就是仆佣们住的地方,白天没什么人。 除去当值的,这时辰其他人各自回屋,尚未完全熄灯休息,搞不好容易撞见。 李丹想想,又看看天色,回转身往韩安的仁里客栈来。 第二十二章 夫妇救主仆 正在擦拭饭堂桌面的伙计认得他,稍微楞怔马上跑到后面去报信。 不一会儿韩安先出来了,微笑着问:“三郎这是怎么?难道今儿酒还没有吃够?” 他这是打趣的话,实际是不知他在膳坊酒楼里说的“劫囚车”所为何来,又是个什么结果,所以以此要逗出他的话头。 李丹当然听出来,也觉得不好意思。韩安这里他除了学写字、作画外很少来,没想到今天一天就见到两次。 “有个事特来向先生请教。”李丹说完就把想救月影的事说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过我年纪小没经历过。请先生帮我思量下,可有什么良策?” “这个简单。”韩安笑笑:“三郎带上银票直接找到县衙,将人买出来便是。 似这样的奴婢重新发卖,一般要出告示约定时日。不过陈家的该是刚被押入大牢,告示还未来得及出。 所以直接找县尊或主簿那里说好,然后在户房交结银钞,再拿着具结的凭单去刑房提人即可。 不过这样的话,比现场从人牙手里买花费多些,毕竟各房关节都要打点嘛!” 说完,韩安看看李丹摇头说:“这件事,三郎亲去办并不合适。” “为何?” “你家才退了陈家大姐儿的亲,你就出面去要他家奴婢,别人会怎么猜,会怎么议论你呢?所以你不能去。” 李丹闻声回头一看,却是苏四娘秉着个烛台走出来,忙起身:“哟,怎么把师母也惊动了?” 他和韩安私下里以师徒相待,故而在这里没外人,便称她“师母”了。 “我让伙计去睡了。”苏四娘先告诉丈夫说。 她其实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云样的乌发松松地在脑后挽个髻半垂着,看到她来韩安脸上便浮起了笑意。 苏四娘放下烛台坐在韩安下首,对李丹说: “三郎啊,你将来要出将入相的人,万不可在这些小事上头被人拿住把柄。 诗书人家的哥儿公子,哪有上赶着亲自去县衙讨买个罪臣家里丫鬟的? 这事,还是让若宾(韩安的字)替你去!” “师母既这样说,敢不从命?只是要麻烦韩师跑一趟了。” 本来李丹是不在乎什么功名的,但想到要去找皇帝求赦陈家,他还是暗暗决心回家背书,便从谏如流。 韩安虽没了功名,在北门里还开着个学馆教授启蒙,衙门里的人不少将子弟送去读书、识字的。 他立即说:“我明日一早便去找刘主簿,他儿子在我学馆里就读,定能卖我这个面子!” “那太好了!”李丹高兴,又问:“二十两够不够?” “一个小丫鬟而已,哪用得了二十两?”韩安笑了: “身价银算三两,主簿和各房主事拢共给七两,这样有十两银子足矣。这价格到人市上都可以买三个女孩子啦!” “这么便宜?”李丹只知道有人市,却从未去经历过,闻言大吃一惊。 苏四娘掩口而笑:“哥儿可真是大户里的公子,这些下里巴人的事怎会清楚呢?” 李丹这才晓得自己酒席上随意安排的那五百两银子有多少分量了。 “还有个事。我刚才去码头送行,才听说陈家宋姨娘的事。”李丹把梦儿的话说给他们听,然后道: “如今这宋姨娘被放出来不知去向,她怀着陈伯父的骨血,需赶紧找到才好。 我担心她女人家身上又无甚财物,现在城外这么乱,她若逃出去再落入匪人之手,那我可就对不起陈家妹妹的托付了。” “有这等事?那校尉居然没拿她?”韩安和自己媳妇对望一眼道。 李丹说是去送行,哪有扛着根铁棍去送行的道理?分明是他想拦阻未能成功,让人家给劝回来了。 不过夫妻俩眼神交换,谁都未戳破。 “她本是个通房的陪嫁丫鬟,后来陈家伯母给她放脱了奴籍。 陈伯父上次临走前收的房,到任后未来得及报备就被抓了。是以无论本县还是应天的南直隶吏部,都不知道家眷里还有个妾室。 那校尉也是好心的,收些银两没做计较,和仆佣们一葫芦就把她给放了。” 李丹说完叹口气:“也不知道现在是跑出去了,还是在城里什么地方躲着哩。” “可有谁见过她模样?”苏四娘问。 “这……。”李丹挠头。对呵,这位姨娘自己也只在晚上见过背影,却不晓得长什么样子。 “诶,有个人可能见过。”他想起来:“做媒的劳婆子往来陈、李两家间撮合,最后去为我五弟退婚也是她,兴许见过宋姨娘的模样!” “只要有人见过便好办!”韩安想了想说: “明日三郎先和各城门上打好招呼,叫相熟的弟兄在那里盯着,但她出现便引到我这里来便是。 还有,可着顾大、杨乙他们带了兄弟在城里暗暗寻访。 我估摸着她个女人家,虽被脱了奴籍,从小起未出过府,定是在城里找个下处住了,多半不会跑去城外的。” “会不会在哪个庵堂里?”苏四娘提醒道。 韩安赞许地看她一眼,自家这个媳妇多智,这是韩安最满意的地方之一。 “她若身上有些许银钞,有这可能。城里宝定寺接纳香客住宿,不过更可能在城南的六合庵,还有东门外两里的真静观也是坤道的,说不定在那里。” 他略思忖便说出了这三处。 “我想起来了,陈家伯母是信道的,似乎还曾去真静观小住养病数日。 宋姨娘是她身边人,当时一定同去过,她出府后有很大可能到先去熟悉的地方落脚。”李丹轻轻拍下桌面高兴地说。 “既如此,明日我来把这几家道观、尼庵、佛堂都寻一遍!”苏四娘主动说。 “嗯,这事还就得你去。女人寻女人,方便也说得过去。”韩安点头。 于是大家说定,明天李丹先去劳婆子那里打听了宋姨娘样貌,然后排布人手在城里寻访,同时等苏四娘消息。 两件事都搞定,李丹心里踏实许多。 问问杨链枷吃住,又到后面看了看枣骝,发现它比白日里精神好很多,这才满意地拍拍手,赶在起更(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前回家。 刚爬上树,就见院子里两盏绿火刷地蹿了过来。 李丹轻喝:“二毛子,别叫。”说完从枝子上落到墙头,又翻入院内。 立即那俩绿火贴了过来在他身上“呜呜”地蹭。李丹咧咧嘴从怀里摸出苏四娘给的荷叶包,扯开露出里面的几块骨头。 那二毛子忙着对付吃的,便顾不上小主子了。 小心翼翼进门,转身就看见宋小牛和贝喜两个笑嘻嘻站在面前。 “唉哟,你两个,这大黑天的是要吓死我?”气恼的扒拉开宋小牛手里的灯笼,李丹哭笑不得: “这东西你是拿来照我还是照你自己的?好大一张青面!” “好心来照路,三郎怎的进门就骂人?”宋小牛委屈。 李丹瞪了他一眼:“你把自己放在灯下能不吓人?好歹也让爷先见着贝喜这小脸,不至于心都要蹦出来呵!” 这时就听见屋里有人问:“谁在外边?可是哥儿回来了?” “姨娘还没睡?”李丹把棍子交给小牛:“我去给姨娘说点事,回头还得找你。” 宋小牛应着,同撅着嘴巴的贝喜往厢房走。李丹先去门前给姨娘请安,针儿挑开门帘子示意:“三郎,进来说话吧。” 李丹进屋,见小钱氏穿了身素服没配戴任何首饰,盘腿坐在床上,身侧摆张矮桌点着油灯,正补件衣物。 “姨娘又恁节俭,要做活计何不点两支蜡烛?”李丹叹气:“这样点光亮,眼睛会坏的!” “不要紧,就是你的一条裤子,我看后面破个洞就取来补补,就快做完了。”小钱氏停住手笑着说: “你不是要我每日嚼五粒枸杞果儿?那东西确实对眼睛好,很有效呢!” “那也不可这样劳费呀,姨娘以后把这些活儿交给贝喜就好,何必再亲自动手?” 小钱氏微微一笑:“你要出征了,家里怎能不做些准备?” “啊?姨娘已经知道?” “贝喜都和我说了,傍晚衙门也来人,直接找我说过此事。” 看着她从容淡定的样子,李丹倒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就这样把分家的事情定了,姨娘不生气吗?” “这有什么可以生气?如果他们暗地里串通好了算计咱们,那边人多势众咱们难免吃亏。现在他们公开走县衙,想施展手段倒难了。 以前我还想,能保住我和姐姐的嫁妆即可,如今这一搞,少不得还有祖父、父辈的遗产分下来,岂不甚好? 所以分就分吧,咱们出去单过,买个宅子或田庄,比在这里寄人篱下总要好得多。”小钱氏格格地笑起来: “下午三奶奶叫我过去,意思也是不要和前边的闹,尽快搬出去然后静等析产分家即可。” 自从扶柩归里十年了,她就像是坐在暗漆漆的箱子里,为抚养姐姐的骨血隐忍着。 哪怕这个家是别人说了算,哪怕自己被明说暗讽,她觉得自己为李丹都可以忍,就等着他成人独立的那天。 没想到这日子突然就来了,而且还没有太多的争斗和挫磨。这怎不叫她高兴? 如今又意外听说县上任命继子做民夫的队率,管六十个人!这更让她高兴,瞧我家三郎,这才十五岁就开始被委以重任了呢! “等你回来,若县尊能赏个差事,咱们自己的门户就算立住啦。所以你要争气!” “姨娘不担心我随军,有可能要上战场?”李丹又问。 “咳,我听衙门里的公人说了,你们就是挑担运粮草这些,离着贼人还远呢。 那前边有的是官兵,什么时候轮到夫子们上阵杀敌,那还了得?” 小钱氏顿了顿又说:“再者,我也问过小牛和他舅舅,麻九说凭你的能耐,寻常十来个人都近不得身,我有什么可担心?” “哦,麻九叔这样说?他还有别的话么?” “他好像说,你该尽快把人拢齐,先狠狠练几天,再出发就什么……有备无患了。” “好,孩儿记住了!”听了这话李丹心里也安定下来,迅速有了个盘算。 “姨娘,既已分家,这院子咱们是住不得了,得尽快买或租个地方搬过去。 你看咱们怎么个章程,看哪里的房子?孩儿明天先去县衙,出来便去托人觅地方。” “无所谓哪里,总归要安静些。你知道我不喜嘈杂,租或是买都随你。”既然李丹即将是这个家的户主,小钱氏干脆放手让他拿主意。 从姨娘那里回来,贝喜刚要问他是否洗洗,李丹便说:“你把牛哥找来,我有事叫他明天去做。” 贝喜叹口气,心里不情愿却还是先去厨房把等在那里的宋小牛叫了过来。 “三郎,我还以为你回来要睡了,天已经这样晚……。”小牛坐在斜对过的胡凳上,压得它“咯吱”一声。 “我和姨娘很快要搬出去住。”李丹说。小牛和贝喜都是一愣。 “真的?” 第二十三章 队率年十五 “嗯。我打算在城里找处房子给姨娘住着。”说着话李丹就看宋小牛和贝喜两人眼睛睁大了,赶紧说: “想了想觉得租不大好,或典或买,要个单独的院子,正房是朝南的。 你这两日别的不用管,就找这房子,找到了引我去看,合适便下定。” “两日?三郎,这、这是不是有点太急了?”贝喜先说。 “没时间了。”李丹摇头:“县上叫我做队率,领六十人出公差给平叛官军运粮草,十五日内要聚齐万年县,逾期未到队率可是要砍头的!” “啊?”两个人同时叫,贝喜是害怕,宋小牛是兴奋:“三郎要出征,肯定得带上我呗!” “押粮运草而已,又不是上阵杀敌,你凑什么热闹?”李丹挥挥手。 “我得保护你,不然这长随不是白当了?”小牛叽叽咕咕:“要说我比你还大两岁哩。” “这事儿回头再说,你明天先给姨娘把今后的住处找来。”李丹掏出份文书来说: “衙门把调书都送来了,我明天要去县里应调,搞清楚归我管的那六十个人在哪里、都是谁,然后还有件别人托付我的大事要做。” 说到这里想起个要紧的关节,仰起头来想了想,然后重新看向小牛: “你回家去告诉麻九叔,就说我要和前院分家单过了。他的佣契是和曾五叔那里订的,跟着去哪边,恐怕得及早下个决心才行。” “我舅那里好说,跟着三郎和姨娘走就行。”小牛道。 “你又做不得他们的主!”贝喜白了他一眼。 “好啦,要说的事我说完了,你先回去吧早些休息,明天可有的忙呢!” 李丹挥手让小牛回家,又叮嘱他房子不必太大,但要安静等。宋小牛答应着去了。 这边贝喜赶紧去火房打水给李丹擦洗,那厨下的安大娘已经困得东倒西歪,好容易伺候着李丹躺下,她才去歇下了。 厢房里贝喜为李丹盖上薄被,轻声问:“哥儿的银簪呢?怎么就用了个树枝子应付?” “哟!”李丹一下子坐起:“梦儿的簪子,还在衣服里。我把那银的给她了。” 贝喜没说话,过去摸了摸,拿出那支玉的来给他看,问:“是这个?” 李丹点点头,伸手要拿,贝喜却收回去了,把那树枝塞到他手里: “今晚你先拿着这个吧。这玉的可禁不得你上蹿下跳,待我给它做个丝囊,放在里面妥妥当当地,编条绳儿再缀上璎珞,给你贴身挂着如何?” “不要那样复杂。”李丹笑着握她的手:“用棉布做面,塞些棉絮即可。做得太漂亮我怕落到哪个贼的眼里反倒不好。” 又说:“还是我家贝喜贴心,知道三郎在意什么。”https:/ 贝喜脸上一红,抽出手来嗔怪地瞅他:“嘴上说的好,心里还在想你的梦儿妹妹。你好好想罢,我要去睡了,不然明儿可没精神头给你做事呢。” 早上醒来,贝喜便告诉他已经过了卯时。李丹赶紧洗漱,又照例练马步、石锁、冲拳和俯卧撑。 小钱氏笑盈盈地在门口站着看了会儿继子练功,这才回屋去喝了碗粥。 李丹则是安大娘每日不变给备下的早餐,照例的牛(羊)奶、鸡蛋、粥和两块糕点,用些小菜佐餐。 贝喜笑嘻嘻地站在他身边伺候着,等他吃完了给他穿戴好,招呼在厨房里吃毕等着的宋小牛出来,两人一起出门。 宋小牛若在家每日只得两顿,自跟了李丹日日三顿饭,两顿有荤腥,且早上是与李丹同样的吃食,所以才长得健壮,臂上的肉块结实得如石头一般。 主仆两个出门到街口,却是一分两散各忙各的。宋小牛去找李彪,要他给介绍个房牙子(地产中介)。 李丹先去劳婆子家悄悄问了宋姨娘长相,再去仁里客栈对苏四娘描述了一番,这才往衙前街来。 他怀里揣着昨晚姨娘交给他,县衙来人送到家里的《调书》,上面写的是: 奉府君檄,征发贵府男丁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一名,赴万年为辎重转运辅军之备,限某年月日前至本县县衙聚齐,逾时军法处置云云。 最后是范县令的画押和大印。 县衙门口的差役见是李三郎,立即满面笑容,带他径直进去到大堂东侧第三个套院去见兵房主事萧贵。 “哎呀,三郎,你这来得也太早了! 人家得到这个调书都要整理行装、准备干粮,估摸着日子才来县上报到哩,你恁早来没得用!”萧主事拍手说。 他是本县举人萧栈的儿子,考过秀才以后便不打算继续进学,凭他老爹的名气进了县衙做事,七年下来终于熬到范县尊就任,得他的赏识坐到主事的位子上。 但承平时节哪有这样多的兵务?这里一直是个闲散院子,只这几天才突然热起来。 “老萧,实话说我可等不到他们那时来。”李丹有点意外,敢情自己还是头一个,他告诉萧主事: “这样吧,我自己去招呼,看看有多少兄弟乐意跟我去走这趟,能募集多少是多少,缺的数你再给我补,如何?” “嘿嘿,”萧主事一乐。他昨日见名单上有李三郎还吓一跳,生怕惹着这小爷吃挂落。 没成想情形正相反,小元霸成了送财童子,倒让他极意外、极惊喜。 太平日子过久了谁也不想让自家子弟上战场,哪怕接近也不行。寻常人肯定对这种事躲得远远地,要有人肯替他们去,交钱也不错呵! 而这便是揩油水的机会,他坐冷板凳这样久了,如此好事自不放过!这个李三郎是个傻乎乎的公子哥儿,却好给自己送钱。 萧主事马上抱拳:“三郎能募集够人数那最好不过,哥哥我在这里提供一切方便,静候佳音。” “行了,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李丹说完也不多客气,拱拱手扭头就走。萧主事知道他要去找人手,乐得其便也不去计较什么礼节不礼节的。 出来正撞见刑房的孙主事,手里拿张似乎榜单的东西往大堂要走。 李丹想起月影的事今天韩安估计要来找他交涉,便有意示好地打个招呼。 孙主事见是他,想着人家家里已经有两位举人一个秀才,怎么也得给个面子,便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问:“三郎今天怎么有空来这衙门里转?” 待李丹出示了调书,他才明白:“哎呀,原来高升队率了,恭喜、恭喜!” “诶,管几个民夫而已,何喜之有?”李丹说完指指他手上:“先生在忙什么?” “公子不知,府台檄令近日共来了三道。 一个是说派遣民夫,还有一个是讲要组织地方民团备盗,各县视自己能力组织二百至五百人不等。 唉,总之南边乱起来,咱们这里有些刁民也蠢蠢欲动呐! 范县尊就说,这次派出两位队率,哪个办事得力,将来在民团里就有一席之地。 三郎你文武兼备,所以在下预先道喜并没错呀!”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李丹心中记下,笑道: “那可承蒙吉言了,若是将来学生出人头地,少不得先生的好酒、好菜!” 又问:“先生刚说了两个,还有一个呢?” “喏,就是这个。”孙主事将手里的东西展开给他看。原来那是张通缉的榜单,上面说: 有大盗蒋彬,杀害乐平县户房主事劫走税银三百六十四两,又勾结湖匪拦截商旅,杀害宦官成某、屠灭商户蔡庆全家,官军围剿后逃亡不知去向。 故令各县严加检索,务必不使逃窜或寻机再犯它案,如获该匪勿论死活赏二十两云云。 “原来如此!”李丹点头:“学生会叮嘱城北诸豪杰,如遇贼子即刻拿下送予先生处置。” “好、好、好!”孙主事大喜,连说三个好字。他是知道李丹在北城号召力的,得他相助再好不过。 李丹目的达到,便以要去招募人手为名告辞。孙主事拿着刚印出来的榜单也要去主簿那里加盖县令大印,二人遂分手各自忙去了。 李丹赶到酒楼先叫了刘二,两人一起腾腾地走进市场来找顾大和杨乙。 顾大刚解决完两个商户因占地引发的纠纷,听说李三郎来找,赶紧来见。 李丹便带了他两个到西市门口的糖水店里坐了,问:“小乙呢?” “去了白马寺。”顾大回答。 “他去那里作甚?” “你不是说要买处庄园嘛,据说十几年前有人把百二十几亩地,还有几间草房,十亩草场,四亩菜园子典给寺里,从前面主持那里借贷了三百两银子。 未料那人家竟从此败落下去一直不能赎回,所以现在那地常年雇佃农种着。可寺里不擅经营,看管田土,和尚也不得清净修行。 因此现主持早有租典出去的意思。你昨日一说,小乙就想起这事,他动了脑筋要收这片地,所以今早急急地就跑去寺里相谈了。” “人家三百两收的,怎可能贱卖?三郎不是说只用二百两么?”刘宏升嘁了声道。 “那谁知道,也许这小子口才好,和尚高兴就同意了?”听顾大一说,三人都笑了。 “我今日来却不是为庄子。”李丹说,接着便将调书拿出来给他们看了。 顾大不识字,刘宏升却是读过四年蒙学(相当小学一至四年级)的,看看能够读明白。再听李丹解释,两人甚是欢喜:“原来三郎做官了?” “屁官!”李丹好笑地骂道:“带起子民夫押粮运草这也算官?” “那,好歹你也管着六十口子人呢!”顾大叫道。 “唉,我就是为这六十个人来找你们商议的。” 两人听了这话都愣住:“怎么三郎,总不能衙门没给你人手,要咱自己找吧?” “和这个也差不多!”李丹苦笑:“说是这些人要到集结的日子才能来报到,见鬼! 到那日时能有几个人来,来的是些什么货色,我一无所知。兵者,凶器也,结果我却要带这样一堆人去随军。 若来的人数不够,那时我上哪里去找人?逾时未到或人数缺少都是要问责队率的,军棍打下来哭都来不及!” “那、那怎办?” 第二十四章 车载二十石 “三郎你想怎么做,直说呗。” “我要募集队伍,能募多少是多少,不够的再从报到的人里补足,这样就踏实了。” 李丹终于说出自己的主意。两人一下子都沉默下来。“怎么,很难吗?”李丹看他俩。 “三郎,若是本县有难,咱们振臂一呼,招个五、六十人肯定没问题。 可是,这是要去上饶呵,走恁远的路,还得自己带干粮被褥,这……怕是没那么容易。”顾大为难地挠头。 “是呀,哪怕只是到万年也好。”刘宏升也说:“而且又不是纯运粮,这回可是平乱,是要见刀兵的。” “官军在前咱们在后,怕什么?”李丹看看两人: “这样,招来队伍咱们先问问杨链枷,有什么法子能训练他们些自保本事,再给大伙儿备些简单的武器,这样遇到匪徒至少能反击、防御,不至于送命对不对?” “诶,对呵,怎么把他忘记了?咱们这里不是现摆着个百户么?虽说镇抚,可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俩人一听高兴了,重又手舞足蹈起来。 “那就这样,你们赶紧去联络人。乐意去的不用他自带干粮、被褥,咱们都给他备下。干粮的事情就交给宏升,被褥衣服让苏四娘负责。 去的人每天三顿,每日都有一顿荤菜。若是平安归来,每人赏五钱辛苦银子。 碰上乱匪,斩首一级一两银子;俘虏一名一两二钱。受伤的按轻重给三两到五两,阵亡的给家里十五两。你们看这样如何?” “这样好哇,要是这样那我信心就大多了!”顾大拍案道:“有银钞挣,哪个还会不乐意去?” “先不说赏格,只提辛苦银子,免得找来都是见钱眼开、见血就一哄而散的家伙。” 李丹指指他们:“你俩,加上杨乙,都做个什长,各自去招兵,最少十个,最多二十。 明天午时咱们到城隍庙后面老庙台上汇合。顾大,那里草多,记得买些镰刀、搂耙来先把草清除掉才好操练。” “好嘞!” “我有言在先,包括你们几个在内,个子太矮、没有力气的不要!不想离家舍不得被窝的不要! 偷鸡摸狗、奸杀刁蛮的不要!怕累怕疼,懒惰滑头的不要!记住了?” “记住啦!” “明日午时也记住了?咱们行的军法,过了时辰才到要受罚都记住了?” “那……小乙哥怎么办?”刘宏升问。 “放心,他的人我先帮他踅摸着。顾大,有没有可以放心使的兄弟,派去迎迎小乙,把这事得赶紧叫他知道。” 顾大嘴一咧:“最合适的就是李彪,而且他有牲口,走得也快呀!” “有道理!”李丹拍下大腿:“咱们忘记算他了,你找老七,叫他给我先充当个传话的交通吧。” “啥叫‘交通’?” “就是往来传话的,我需要两个,让他再找个可靠的明日带上来见我!” “好!” 商议好大家就起身,准备各自去办事。这时刘宏升忽然提个问题:“三郎,我刚才一直没琢磨出来,为啥俘虏比人头值钱?” 李丹嘿嘿一笑:“你忘了,小乙不是去搞那一百二十几亩地嘛,那将来都得有人侍弄哇!” “哦!” 见他明白了,李丹又说:“咱们用不了的还可以和官军做买卖,他们拿去请功,能用点银子买就不用拼命,对不?” 刘宏升翻翻白眼:“怪不得你投钱给我家酒楼,是不是早想好怎么赚钱了?” 李丹哈哈大笑:“只做别人没有的,这叫差异化,不赚都难! 对了,回去告诉你哥,我晚些过去和他商量派人到万年设个补给站,还有这些天人集结起来操练的话,伙食、干粮的事也要他协助! 不过,我得先去赛魁星的客栈见见杨链枷,好多事需要他的意见。” 但是李丹赶到仁里客栈的时候却谁都没见到。苏四娘去庵堂还未回来,杨大意到四娘给他推荐的木作去找师傅修他的枷链了。 韩安也出门未归。直到李丹一壶茶喝完,才看见韩安摇摇摆摆地沿着街道走来,后面跟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可不就是月影! 李丹马上放下茶杯跑出去相迎。“多谢韩师,辛苦啦!”他说着瞟眼后边。 月影见到他才真地相信自己得救了,登时红了眼眶,用衣袖低头拭泪。 “你等很久了吧?”韩安说着,回头招手叫月影:“咱们进去说话,站在这街上不方便。” 三人都进来,上了二楼坐在雅间里,韩安这才笑着说: “幸不辱命,月影姑娘我给带回来了,身契现在这里。”说着把身契拿出来推过去。 李丹打开草草看了几眼,说:“我那儿不方便,先让她住在你这里,等庄子拾掇好,让她去那边安身。” 韩安点点头;“也好。如果拙荆找到宋氏,正好她俩捉对儿过去,也好相互照应。” “还有件事,需要请先生助我。” 李丹先让月影到外面等等,然后把县衙的调书拿出来,将事情经过和自己的排布、打算大致和韩安讲了。 “嗯?三郎想借此机会练一支兵?”韩安惊讶,低声问。 “我要保自己和姨娘的平安,庄园护卫是个好借口。”李丹回答说: “目前城外很乱,我大哥乡试回来路上还差点被打劫,杨大意也遇到过寇匪。所以找借口不难,只是得注意不要触碰朝廷法度即可。 以后房子修好了,就让杨链枷带队驻守庄子,同时保护姨娘。 他们居然闷声不响就把析产、分家、把我支出城去都办妥了,能耐真个不小!所以,我担心有人会害她。” “你就不担心人家会害你?”韩安突然说。 “担心呀,所以我要换掉这支队伍的人手,都用自己信得过的人。哼,也许他们在这一路上还给我设了不少圈套。 我只要有一群自己人在身边,他们就奈何不得!”李丹回答。显然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也做好了面对危险的准备。 韩安轻轻点头,忽然觉得这孩子大了,有些陌生,老练得不像这个年龄的少年。 也是,他才十五岁,却要带着几十条汉子勇敢地冲向战场。 李丹在伙伴们面前笑谈押粮运草不会去冲锋陷阵,其实他心里清楚,在这个时代是没有固定的阵地、战线这类概念的。 攻击辎重倒往往是制胜的重要手段,就像官渡、像平型关……。 但他不能告诉没经验的平民这些故事,他是这队民夫的队率,得带着他们活着回来! 还是那话:靠别人的恩惠、赏赐、慈悲,那就只好做狗,还是随时可能进汤锅的菜狗! 为了能把这群农民、混混带回来,李丹得想办法,想人家县衙不会替他想的事情,甚至在这个时代别人想不到的事情。 要么被动挨整,要么主动地走自己的路并活下去! “韩师,可有熟识的车马工匠?我想造几辆马车。”李丹说。 “有呵。西市东的陈钢父子打造马车很在行,他们已经四代人做这个了。不过……,买现成的不好吗?” 李丹摇头:“现成没有这样的。请借纸笔一用,我把图形画下来你看。” 韩安便出去招呼了月影随他到书房,不一会儿便端来笔墨纸砚诸般文具。 月影研墨,李丹闭着眼想了想,舔好笔在纸上画起来。 他随着韩安已经学过五年,充分了解这个时代的绘画技法和笔法,加上前世有个画院副院长的祖父。 这次李丹不打算用画山水、花鸟的方式,而采用中式笔法和炫色,西洋透视与比例结合的办法。 他画了一幅写实、立体的作品,那是辆带转向和刹车装置的四轮重载马车。 前厢略高悬挂于车架,乘坐两名车夫,携带侧开门的后背货箱; 前轮稍小而宽,上面有挡泥板,横轴悬挂和半圆形转向机构衔接,和前车架用纵轴相连,使前轮可以进行十五度夹角转动。 车辆的后轮轴则由后车架承接,前后轮之间有一转向轴,保证两者以大致相同的角度同时转向。 前后两个车架承托车厢的三条龙骨,就成了一辆可转向的重型载运货车。 李丹先画了马车的全貌图,然后是侧视、俯视、后视图,再画前后车架及转向机、转向轴、齿轮工作组、刹车手闸和刹车片,前后用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最后连转向机如何与车辕衔接都画了,直起腰来才发现苏四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悄悄站在丈夫的身旁,三个人(还有月影)都看得目瞪口呆。 也是,这画完成以后如同西方后来的钢笔画一般,从来没见过的人自会惊诧莫名。 “我的哥儿呀,你、你怎么能把它画得和真的一样了呢?”苏四娘扭脸看韩安:“你教的?” “怎么可能!”韩安跺脚:“你又不是没见过我作画?” “这是我从杨百户那两本西洋技法的书上看来的,在家小试还蛮有趣,所以今天用上。 西洋画讲求还原其真,与我中国之写意、抒情大有不同。若说陶冶性情它不如我们,但用在格物写真上还很有点用处的。” 李丹评价。然后指点着告诉韩安这车其实就是用了两个双轮车车架然后中间加根转向轴。 这样的车不仅运力倍增,而且转向灵活、方便。 韩安如梦方醒:“三郎是要做两辆这个车?” “首先,我打算用这两张图入股陈家的车马行; 其次,让他们用最快速度造几辆车我带走试用,如果好使就可以大批建造、售卖。韩师以为如何,要不要加一股?”李丹微笑着问。 韩安和妻子对望一眼,用力点头:“好,我愿意!” “韩师放心,这车可大可小,头一辆咱们做个能载十石的,先试着用用。若觉得不错,再做十五石或二十石的。” “这马车能载二十石?”韩安又吃一惊,因为那时的双轮马车载重五石就已经顶天了! “若真能载那么多,天下有多少商贾要来咱们这里买车呀?”苏四娘捂着嘴眼睛睁得老大,一幅不敢相信的样子。 “不用天下,这东西人家学起来会很快。不过咱们就算只做闽、赣两地生意也足够了。 要来回翻过那武夷山,你们觉得会有多少商贾需要好马车?” 李丹扬了下眉毛,立即让夫妻俩觉得心潮澎湃,两眼都在闪烁着银子的光芒。 第二十五章 户主是钱氏 “我搞护卫队可不是想走歪的,以后咱们做买卖少不了武力的加持。”李丹双手抱着后脑勺向椅背上靠去: “之前住在府里太受拘束,干什么都有人来管,指手画脚地很烦。 现在他们要分家赶我们娘俩出去,好啊!这下我可鱼归江湖,自由自在了。” 他转过脸来向他俩保证:“你们放心,三郎脑袋里有的是好主意。咱们做完货车还可以做轿车,让天下有钱人都乖乖掏钱。 慢慢来,挣银子不难,有的是机会!”一席话说得夫妇俩眉开眼笑。 “哎,师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宋姨娘呢?”李丹突然想起来。 苏四娘这才想起正事,两手一拍道:“真叫若宾说着了,人在六合庵呢。 她出去时身上没带钱钞,只得将钗环首饰当了些。原想着静真观比较熟,又在城外识得她的人少,她便先跑去东边。 谁知那些坤道们个个都很势利的,听说她家情形便不肯收留。 宋姨娘没法只好拖着身子又回到城里。还好六合庵的姑子心善收下,不然她都打算去城隍庙和流民、乞丐们挤在一堆了!” 韩安听了叹息,李丹咬牙皱眉。月影着急追问:“那,她人呢?她可怀着身孕,家里只有两三人知道。” “姑娘莫急,我倒是见着她了。 起先她害怕不肯跟我走,是我告诉她李三郎托我来寻的,还说我家男人同时去县衙救月影你。 她这才信了,还要给我磕头,我可受不起。 不过这大白天的她这么走出来也确实不宜,所以我和六合庵那边说好了,傍晚咱们雇辆车过去,悄悄接她来家,神不知、鬼不觉。” 苏四娘得意地摇摇头:“当家的,你说这样可好?” 韩安赶紧点头。李丹说:“那就这样,傍晚你带上月影,她见到月影就更踏实了。” 说罢起身要走,韩安想留他吃完饭,李丹告诉他自己得去和刘愿升商量干粮的事,会在他家吃饭,嘱咐他尽快去和陈钢父子说定入股和造车的事情。 “这车造好,凭它的速度和运力我们就不带太多干粮也行,反正随时可以得到补给。” 李丹说,又让月影安心在这里住,等庄园修好再一起躲出城去。 出门时正好杨大意回来,见他忙打招呼:“李三郎,哪里去?” 李丹拉他到一边将自己要带民夫去万年的事说了下:“我觉着这次矿乱来势汹汹,说不得就会波及到这边。 饶州与广信府紧挨着,谁能保没有乱匪流窜呢? 这一路上还真不见得安全,所以想临走前这十天抓紧把这批人训练下。 每日申时起让大伙儿练练筋骨,再往后还想教他们如何结阵自保、如何退却,等我忙过这两日便来向君请教。” “好、好,在下一定相助。要不,我随你同去出这趟差?” 见杨大意摩拳擦掌的样子李丹禁不住笑了:“你先问问韩先生的意见,我去办些事,回头再来。” 杨大意见他忙着走,只好抱拳相送,然后自己进去找韩安商议。 李丹先去找刘大讲妥干粮一事,托他买十石米面备用,还有酱菜、肉干、腊肠等,让他去苏四娘那里领二十两银子备用,然后又回到西市门口的糖水店,这里是他与宋小牛约好会面的地方。 进门一看,小牛正在里面坐着。“话说简短些,今早有什么收获?”他坐下端起凉茶来边喝边问。 “李彪给找了个姓孙的牙人,那人刚带我去看了贤仁里一个小院子,觉得不错,和三郎你要求的很相似,只是……。” “只是什么?” “院们是朝东开的不是朝南,门前也没啥影壁……。” “要那东西作甚?又不是先父在世时,装什么高门大院?就这小门小户地挺好!” 李丹不经意地挥挥手:“走,带我去看看,把那牙子也叫上。没时间慢慢挑了,合适的话今天就订!”说完两人便会账出来。 宋小牛去叫了那牙人,三个急匆匆前往贤仁里。这地方已是北城的边缘,再往前一条街就属南城了。 余干南城因湖面和河道的原因呈不规则梯形,北城倒是相对方正,据说北城时间更早,南城是后来扩建出去形成的。 这个贤仁里就在县学旁,租房的不少是买卖人或附学的儒生,房子相对较旧,院落狭小。 孙牙人指的这地方北侧是两间大屋,西侧灶间旁依次三间厢房,南屋有两间半大小。 院子不大,靠东北角有棵樟树,树下有石桌、石凳。伸头看屋里,空荡荡地,许是久无人居住的缘故,灰白墙皮都脱落了。 “这屋主人做什么的,为何要卖?”李丹问。 不料孙牙人面上一黯叹口气:“这家原姓顾,在山里开个小煤矿,颇有积蓄,十来年前买下这院子。 不料朝廷突然说不让挖矿了,顾先生为这个差点吃官司。 上下打点后总算脱罪,可他也心灰意冷,决定回福建老家去种地。这房子是在托他一位好友叶先生在打理,只典不租。” 他看看李丹神色:“三郎你看,这套院子在巷子的中间相当幽静,往北就是甜水井,再过去便到西市口。 咱这地方往那边再走三百步是西城根,乃是本县最深幽的所在。 说句不好听的,前朝覆灭和本朝靖难两次战火破城都没波及这里,宝地呵!” “哦?那顾先生只典不租难道还打算东山再起?”李丹苦笑着开句玩笑。 他心里清楚所谓两次城破这里没受战火的原因,西城墙外是信江。 从江面上很难打到城墙,而墙下离开八十步远就是软烂难行的滩涂沼泽,既不能扎营也无法进攻; 离城北又远,任何攻击影响不到这里,南边又有东山和琵琶湖天然屏障阻隔。 李丹想到自己这回出公差就是因为矿乱,没想到这家的主人也是个矿主,还挺有缘分。 再问,说这院子典卖全价六十五两,双方争了下,最后六十两成交。 但最后李丹总共花了六十八两,因为他需要孙牙人帮忙找人在旁边开个旁门,以便驴车可以直接进入那半间改成的牲口棚子; 余下的六两是人家本来该收的牙钱(一成),另外交给官府的契费五十税一,也就是一两二钱银子,这些都是逃不掉的。 “敢问户主可是写公子的名字?”孙牙子问。 李丹想想,摇头告诉他说:“写李钱氏便好。” “你真想跟我去?” 和孙牙子分手后,李丹边走边和宋小牛聊让顾大、杨乙去招人的事。 看着使劲点头的小牛,他无奈地摇摇头:“那你就跟着,做个镇抚员吧。” “镇抚员是做什么的?” “护卫我,维持军纪。” “行,这个我干的来!”宋小牛坚定地说。 “咱说好,干镇抚首先你自己不能违反军法,知道吗?否则罪加一等!”李丹伸出个手指头在他面前恶狠狠地晃了晃。 “我、我就跟紧你,不会犯军法的!”小牛叫道。 “你去赛魁星那儿,找个叫杨链枷的,问问他当初在军队怎么做镇抚的。” 第二十六章 造反者蒋彬 按规定,出于防务的需要,城墙根起三十步内不得有民居。 本朝立国才五十年,法纪还算管用,偶有胆大破例的,也不敢过界太多,所以城墙下俨然有条宽敞畅通的甬道,可以一直走下去绕城一周,再回到出发的位置。 余干的城墙乃南宋末年备战时所筑,夯土围墙,面抹灰泥、顶铺石片,对外一侧有泥砖垛口,另一侧有女墙。 因多年未修葺,有些垛口和女墙被雨水冲刷坍塌,已经不大完整了。 这和李丹对前世印象中城墙都是条石、青砖砌就,高大坚固的印象完全不同! 他也是今生才明白,原来几百年前烧制砖石是件很花费,很耽误人工的事情。 这人来城墙下面,观望查看,总不会只是为了观瞻前朝遗存的吧? 李丹这样想着,悄悄从民宅墙板壁的缝隙向外查看。忽听到有人低低说话的声音。 “你是说,这段在整个西墙是最低矮的?” “我们仔细看过,墙外是处隆起的坡地,从坡顶端再到墙头只有一丈四尺,比其它处要低两尺。” “没别的地方了吗?” “没有了。我亲自过来夜里在外头走了两遭,进城后又沿着里面走了两遭。放心吧头领!” “夜里你在外面的时候,上面难道不曾有巡丁、更夫?” “只有更夫,没见过巡守县丁。这会儿,你瞧,大白天更是连只猫也没有。” “这余干县令他还真是做得放心呐?” “就因为这边靠着信江,潮水把岸边滩涂搞得根本没法上岸或布阵,空地狭窄又挤不下那多人,所以他才放心呢。” “好吧。不过我还得亲自试试。” “试什么?” “我从这里登城然后出去,从外面走回东山码头去。要是行得通,那咱们就能定下从西墙进来的路子。 这路线最好,可以直接插到衙前街。如不行,那只好还走北门那边了。” “可……,北墙为防洪水修得坚固、高大……。” “所以说,能走这边是最好!” “头领,破了余干,南昌府可就被惊动了呵!” “大头领说了,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李丹看到绿头巾好像从腰里一圈圈解下些绳索样的东西,又听他说:kuAiδugg “那时官军忙着收复余干都会往这里跑,咱们才好接应德兴那边银矿上的兄弟们突围。 他们被那指挥使围在山里两个月,再不突围人心散了,今后几年内都收拢不起来,什么时候才兴得起大事?” 这时再看,绳索已经都在地上,绿头巾上身到腰胯瘦了好大一圈。 他拎起绳索的一头来,那上面不知绑的木头还是什么,在手里甩了几圈便“嗖”地丢上去,在墙顶发出微弱的声响。 绿头巾用力拽了拽,大概是想试试它的结实程度。“你先上!”他说。 那名同伙便拉着绳子向上攀援。这家伙倒灵巧得很,三几下便到了墙顶。 在高处回身一瞧,正发现屋后躲藏的李丹,吃惊地叫声:“谁在哪里?” 李丹本来也不想躲了,便站出来拍拍身上的土:“你看你,真不晓事,非要要小爷出来露脸不可。” 那绿头巾没料到有人,脸色立即变了,低声道:“小公子来多久,可听到什么了?” “来很久啦,你说的我都听到了。真抱歉,本来不想听墙根的,谁知道你们会商量造反的事。这种事当然该在没人的地方说才对!” 李丹的话气得绿头巾直撇嘴,他是以为没人来的,谁知道这儿居然藏着一个! “你既都听见了,怕是走不得罗,要么死、要么跟我们走,你自己选吧。”绿头巾冷冷地说。 “我马上就要去上饶了,阁下不能放过我么?” 第二十七章 一窝蜂捉贼 “和尚想放手,可又舍不得每年二十石七斗的租子。那老东西修行得不够,出家人总惦记自己的米缸算个什么!” 杨乙这话把李丹气乐了:“和尚只是出家又不是成了罗汉,饭总还要吃嘛。那寺里现在多少和尚?” “五位,还有个广东来挂单的。”杨乙回答。 “就算六个。假如师傅们饭量没你我这样,一年也得要十五到十八石粮食。难道他们除了这块地还有其它的?”李丹摸着下巴问。 “寺里有庙产,听说本朝初立时有个大将追击敌军到此,马给累死了。 那将军后来封侯,派人建的这座寺,还把自家一百五十亩地捐出来做庙产。 后来陆续有人捐献、赠与,也有典卖的,数量就有了两百七十多亩。所以和尚说这百来亩他们没力气管也是实情。” 杨乙做事精细,这次去还特意了解过,所以马上就回答了。 “怪不得。有那两百亩六个人完税之后靠收的租佃足够吃了,其余的确实画蛇添足。” 李丹点头:“你等我想想究竟是买还是典,或者各占一部?可曾去实地看过?那边的佃农有多少人?” “目下有八户,租着八十七亩,余的都荒着。 佃户在自己地附近盖了些茅屋居住,很是简陋,有一大、一小两口井,这八家都没养牲畜。” 他看得真仔细,一天之内能观察如此也是不易了。 “你先招人吧,这事我想想,也得回去和姨娘商议,不急。明天就要汇集、训练了,不能落在人后呵。”李丹说着瞟了眼顾大。 这家伙果然沉不住气了,抬起头问:“训练?什么训练?不是说咱们不会上阵的吗?” “不上战场是回事,有没有可能遇到贼匪是另回事。”杨乙倒是稍明白些,用手随意地一比划: “走在半路你哪知道什么地方有匪,什么地方安全?三郎这是让我们做好应对准备,不然就成一群羊了。” “是这意思。”李丹用下巴示意:“你看,二十来个人围不住一个湖匪头领,还叫人跑了。 要是他身后也带着二十几个人,你再看现在会是怎样?”说着叹口气,用手点着:“这就叫乌合之众,一拥而上哪里是打仗? 只好叫械斗,我看你以后就叫个‘一窝蜂’罢!必须请杨百户来练你们几日,好歹得让大伙儿学会自保吧?” 顾大被他骂得满面羞惭,再回头看看自己原来引以为自豪的那拨人,个个站得东倒西歪的,他心里也开始觉得训练很有必要了。 李丹可没工夫磨嘴皮子,他赶开了窃笑不已的杨乙继续去招兵买马,然后叫顾大这帮人围拢过来,仔细打量这些人选。 这小子倒真有号召力,除去几个跟来凑热闹的已经找来了十七、八个人。 有原本顾大手底下的,也有西市里商户的子弟,倒都膀大腰圆的样子。 “行,至少看上去不错!” 看着李丹认可,顾大才高兴些,赶紧表功说:“我都挨个试过的,铁匠铺子里的大锤若不能举二十下一概不要!” “嗯,再找俩就差不多了。”李丹告诉他带人回去赶紧寻些镰刀、叉、耙、链枷、斧子和锹铲这些东西,每样或带或买二十把,明天拿到城隍庙后头备用。 然后他自己往县衙来。路上不断有人和他打招呼,看来捉住湖匪的事情已经传开大家都听说了。 半路就遇到跑回来找他的宋小牛,说刑房孙老爷非常高兴,已禀告了县尊,范县令现正急着找李三郎问话哩。 来到县衙通报后,里面立即有书办出来直接把李丹带到签押房,上首坐着范县令,县主簿林语常和孙主事(刑)、萧主事(兵)都在,李丹上前施礼: “学生李丹见过老大人、各位大人。”他在本县有童生的身份,所以以学生自称。 “三郎快免礼!”范县令声音中带着焦急,刚要再开口,有衙役通报说昭毅将军到了。听到是赵老三的爹,李丹翻个白眼,让到门口。赵锦堂摇摇摆摆迈步而入与众人寒暄,范县令拉着他在在自己右手侧坐了。 这昭毅将军乃是世袭的三品武勋称号,乃是昭字下勇、毅、武之中的第二等。 按理范县令用不着客气地请他在尊位就坐,但现在全县武官他最大,又将有求于对方,所以也就马马虎虎。 赵锦堂坐下才看到李丹,小圆眼睛睁开了道:“咦,这可是……李三郎?” 说着询问地看向范老爷。李丹不情不愿地朝他作揖,算是行礼。 范老爷还未解释,林主簿忙替上司道:“秉老大人,那两个匪徒是李三郎带人抓到的,正要询问详情,大人便到了。” “正好,不如我们一起听听,秉川(赵进堂的字)以为如何?” 见赵锦堂默许,范县令便让李丹将今天发现匪人,到后来卫雄等衙役赶到的情形讲了一遍。 李丹说完,众人都沉默不语,个个皱眉思索。还是林主簿看看场面,先开口说: “如此看来,贼子确是在踏勘我县虚实。两位大人,需及早布防并定下防御之策呀!” 范县令眼珠便看向赵锦堂,见他不说话,只得先表态说:“刑曹,你今晚努力,务必要得出那两个贼子的口供来。”楼主事起身答应。 这时,又听说户房的刘主事到了,先向各位告罪,然后告诉县令今年正税的收缴结果已经出来。 范县尊点头,用手压压,让他先坐到旁边,然后开口说: “如今周都头不在,县里仅有役丁五十、捕快二十余,防守不足呵。 情势危急,我意还是要请昭毅将军出来主持大局,我等愿从旁协助,合力共抗湖匪威胁。” 赵锦堂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个把匪徒翻墙越脊偷摸些财物而已,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他手指向李丹:“喏,有李贤侄在,来一个捉一只,来一对捉一双呵,有甚担心?” 李丹气得咬牙,却听萧主事道:“将军大约忘了? 李三郎被任做队率还是您推荐的。他马上要带着夫子去万年哩,现在忙得脚不点地哪有功夫捉贼备盗?” 几个人都称“是呀”,赵锦堂翻翻眼皮:“这个……,那可就糟糕了。本将军只有一人,如何防得了恁多贼匪? 就算加上役丁也只有五十,连上城守御都做不到嘛!” “这个无妨。”范县尊命主簿拿出信件来:“府君有令,各县可以自备保甲团防。所以下官将刘主事也请来,就是为商议募兵一事。” 刘主事一听身子歪了下,自己刚收上来点粮税,在手里还没捂热就要花钱了? 只听县令接着说:“我算了下,咱们是小县,但募集二、三百人还是可以做到的。”说着眼睛又看向主簿这边。 “是呵,是呵。”林主簿赶紧补充:“县尊的意思是县里募集三百人,再令各富余之家出些家丁、仆佣,凑够五百,则本县无忧矣!” 赵锦堂听他说前边半句还微微点头,后面半句却皱起眉来。 富余人家不是没有壮丁,但这些人能否聚拢,聚拢之后有几人听命这都是问题。 最难搞的恐怕不是民壮,而是这帮本该替自己主人上战场的,情不愿、意不搭的家伙。 “若是民壮,吾还能想法子指挥下,若是那帮家丁、仆佣们,我看就算了!”他把手一挥显得很不屑。 “这……,”林主簿有点为难:“五百人都让县里出,委实有些难度。 这备寇也不知道要备多久,比方半年,那就要跨到明年开春去。 乡下有没有这么多壮丁愿意来是个问题,再说,农活、生意都会耽误……。” 他看看满脸苦相的刘主事又补充了句:“五百人花费不少,按半年算,每人日费两斤,那仅仅粮食就要六十余石……。” “而且四面城墙都要安排人,每日三班巡视,五百人之数也确实不多呵!”萧主事也说。 “哎我就说做不来么,你们还是另请高明,或者等周都头回来再说。” 赵锦堂说着作势要起身,一众官员慌忙上前拦阻、劝说。这时李丹忍不住了:“各位大人,学生说两句权作建议,不知可否?” 面面相觑了一番,林主簿点点头:“三郎有甚主张?但讲不妨!” 本县没有设县丞,主簿便是二号人物,所以他这开口,范县令立即把赵锦堂劝回椅子里,表示权且听听。 李丹道:“湖匪行踪败露,学生料他们如知道我县有备不会立即来攻。为往万年行役,学生正在募集人手,想必此时南城也在这样做。 既县里仓促不及准备,学生想可否明说这一百二十人算在团练之内,他们出则为辅兵夫役,入则为团练士卒。 有了这个说法,就可以让他们出发前这几日辛苦些,白日或在县内巡行,或演习军伍进退,夜晚便轮班上城巡查、值守,使城头维持戒备状态。 另外四门也请萧主事增加役丁守卫、严格排查,或者刑房亦可安排捕手在门内监视往来行人。 总之,做出架势来让对方心有犹疑不敢立即动手。同时县里积极募兵,争取在学生等前往万年之前将五百人募集到数。 这样学生等离县之后,县里仍有五百守御。 待学生等带队归来,择选勇壮者补入,替换慵懒不堪之徒,余者遣散还家,则团练人数充足且精锐更胜。 至于所费银钞、粮食,可以罗列数目、用途,然后向本城父老募捐,再将捐献者姓名张榜公布,或选前百人勒石为记,或事后呈请朝廷赠予民爵表彰。 众人必定踊跃捐献,学生以为粮饷大半能够解决,老父母(指范县令)可无忧也!” 范县令听了想想,连连说好。众人也都抚掌而笑,纷纷说此计甚妙,于是当场定下。 李丹趁机要求萧主事提供刀、盾、矛枪各二十,也迅速获准,范县令又同意将城隍庙后那块空地做为演习队列之用。 李丹说本县向无固定军备,不如此次过后留下百五十之数做为防寇的常备之兵。这个建议也得到县令的采纳。 能够不动声色将演练变得名正言顺,李丹也松口气。 最满意的是赵锦堂,他不但获得了自己能临时指挥的五百团练士兵,而且粮饷问题也有了解决办法不必他操心。 当然这期间众官员如能上下其手,必然也少不得他那份。 李丹见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告退出来省得碍眼,再说他心里还惦记着新式载重马车的事。 跑到韩安家里,苏四娘告诉他人没回来,该还在陈钢家里。 李丹匆匆见了杨大意,和他密谈了一番之后,看韩安还没回来,李丹只好跑到陈家的车马行去找。 第二十八章 陈三文熬夜 到了一瞧,几颗脑袋都聚在一起,正琢磨那几张图纸哩。 “怎么,有哪里看不懂吗?”李丹问。 原来众人没弄明白中间那根传动轴的作用,以及前轮和它之间是怎么实现衔接的。 李丹要来纸笔,连画带写地讲解一番。后来干脆让陈钢的小儿子陈三文先用软木照着图雕出所有零件,组装成一副底架。 李丹伸手将转向机一扳,横向齿轮拨动传动轴端头上的纵向齿轮,后轮跟着方向就偏了过来。大家立即“噢”了声,全看明白了。 “三郎这心思真是,巧夺天工呵!”陈钢惊叹。 他是个四十岁的汉子,造马车这手艺是从他伯父手里传下来的。 现在他三个儿子都跟着他做工,陈大勇擅长榫卯,陈双吉擅长五金,老三陈三文则心思机巧,能做能雕是个多面手。 当听李丹说是从西洋书上学来的,陈三文就存了学问的心思,开始围着李丹问个不停。 “寻常造辆马车有三五日便够,不过这东西第一回做,说不得时间会长些。”当李丹问及需要的时间时陈钢回答。httpδ:/m.kuAisugg.nět “没事,如果你造出一、两辆,我十天后启程,如果有五或六辆,我们便在十三天后启程。” “十三天?”韩安吃一惊:“三郎,从这里到万年,路上少说要三天呐!” “我知道。”李丹笑笑,指着图说:“但如果所有人都乘车走,朝发夕至耳!”不过他马上说: “不急,出发时有两辆也可以了。途中用着若哪里有不足马上派人回来告知,你们可以及时修改,这样后面的就会更好。”说着看了眼韩安。 韩安明白他意思,立即笑着说:“我才拿出图陈家父子就看出好处来了,公子要入股的话,他们求之不得!” “那太好啦!”李丹心里很高兴:“放心,那西洋书上好东西多得是,等我慢慢都交给三兄,咱们要赚的银子多着呢。 不过亲兄弟明算账,明儿我让韩先生带着契约过来,咱们请几位街坊做个见证先订个白契(民间私下契约无官府认证用印,无完税),彼此也都安心些!” 陈家父子本来还有些担心,怕这小元霸会不会趁机占了自己的作坊?见他这样爽利、公平,倒放下一半心来连声说好。 当晚李丹到家,先去姨娘那里把白马寺那庄园的事情说了,请她定夺。小钱氏听说是寺里接收的典卖产业,念声佛说和尚也不容易。 李丹皱眉,心想五个秃驴吃两百多亩地的租子,有什么“不容易”的? 最后听姨娘说:“我看,一百三十两让寺里把那典卖契约转给咱,再给寺里每年十石米、加一百斤菜蔬瓜果供奉也就是了。” 李丹差点笑出声,赶紧答应下来。心想三百两的契约,一百三十两接下来的话也不错! 加上买院子的六十五两,二百两还余了五两,恰好再搞辆驴车。看起来和尚要挣姨娘的银子也没那么容易。 次日醒来,李丹匆匆出门。途中遇到李肃正和倒背着手的李严在里门照壁下说话,李丹匆匆打个招呼一礼而过。 李严奇怪:“此子近日在忙什么?每日同没脚猫似地疯跑!” “三弟没听说?”李肃含笑看着他,手里的折扇刷啦声合上:“咱们府里的三郎被任命做了民夫队的队率,如今可是忙得很呢?” “民夫?队率?”李严错愕片刻哈哈大笑:“好好,队率!让他去忙吧,只要不来惹事便好!”李肃听了笑笑,望着李丹背影不语。 李丹听到了三叔在自己背后的笑声,但他不打算计较。 这趟差出完,将大伙儿平安带回,加上这次抓贼的功劳,如果能在团练里混上个队正甚至更高的位置,就没人可以欺负自己和姨娘了。 他所求不高,既不想推翻皇朝,又不求富甲天下。 这个时代自己怎么来的?不知道。怎么回去重新走过?不知道。 李丹知道的就是后来时髦的那句“活在当下”,能守着姨娘全家平安,这是第一,再有机会把梦儿接回来,这是自己心里两件顶重要的事! 假使都能办妥,夫复何求?即便是和韩家、陈家联手做车马生意,李丹也是为的将来方便去京师。 他想着:哪怕需要十万两银子赎罪,砸也要把紫禁城那大红宫门砸开见到皇帝,为陈伯父一家求得赦免! 他在角门上看到已等在那里的宋小牛,主仆两人先去车马行。 伙计引他们进后院,就看见厢房里有个人正转来转去,却是陈三文在看桌上自己做出来的车架小样(模型)。 “哟三兄起这么早?”李丹话才出口便注意到他眼里的血丝,不禁惊疑:“你这是……一宿没睡么?” 三文嘿嘿地笑算是默认。李丹跌脚:“这是何苦?” “你不是要得急么?再说,我这小样做出来越快,父兄造图、选材、开锯就越快,工期才能短。” 他指指小样:“只是我没想明白一件事,前后两对轮子一起转向、进退倒是没问题了。 可你也知道这路不是平的,尤其越往东走山路遇崎岖。 这么大个车厢异于寻常车辆,自身就颇重,加上货物,遇到前后上下,或两侧高低不同,颠簸岂不更甚于双轮车? 上面即便装几十石货物,到地方碎得七七八八,人家买卖可怎么做?如何解这个难题,我却一夜没想好。” 他说着,将旁边已经做好的货箱拿起,放在车架上。 “咦,这么一看,这岂不是辆马车?我刚还在纳闷这是在做什么东西。” 说着宋小牛便伸手把前轮碰了下,齿轮机构带动传动轴,后面的轮子也跟着向同一个方向偏过去。 “别动小牛,这可是陈三郎花一夜做好的!”李丹一句话吓得小牛做个鬼脸儿赶紧揣了手缩到一边。 “三兄真是个明白人,一看便知问题所在!”李丹叹服,原来这个时代也有眼光很厉害的人物。 陈三文笑着摆手:“李三郎过奖,我不过是从小看着父兄做这些,好奇爱玩自己瞎琢磨而已,哪敢当‘明白’二字?” 李丹笑笑,他搜肠刮肚想了会儿,忽然伸手拿起车厢看看它的底部,又俯身瞧了会儿车架,喃喃道: “那西洋地势比我们这里平坦,怕他们也没想过我中国会有这么多的山岭和崎岖道路,所以看来不可照搬,需按中国之国情将它改改。” “改?怎么改?” 没有立即回答陈三文的问话,李丹在屋里扫视下,看到一侧桌上似有纸笔,立即对小牛吩咐:“研墨,找张纸铺开。” 在小牛过去执行的当儿,他指着车厢底部和车架说:“我们得想办法,在这两者之间装个减震器。” “减震器?” “车厢与车架之间有四个接触点,车厢负重多少,它的压力就会传导在这四个点上。” 李丹走到桌边,提起笔,画了个长方形,点了四个点告诉陈三文。 正要接着说,看看纸张皱下眉,吩咐小牛:“去铺子里拿一刀好纸,再买些好笔墨来。”小牛答应着出去办。 李丹先就着现成的纸画起来,他修改了原方案,把赶车人的位子和车厢前端连在一起进行简化,然后在底架和轴套间加装减震的弓形钢板。 “你看,每块钢板的尺寸、弓力都不同,受到来自上方车厢或下方车架的挤压时,压力层层释放,这样就可以实现减震的目的。 四点上各安装一个这样的减震器,岂不是前后左右都照顾到了?” “妙呀!”陈三文击掌叫道:“这样一来全解决了,三郎如何想到的?” “问题的根本来源于哪里?只要解决根本就解决了一切!”李丹放下笔,指着解说: “颠簸是因为车轮轴套直接固定在底架,所以地面的不平直接通过车轮传递到轮轴和车厢。 那么在轮轴、底架和车厢间假如有某种设计,好像棉被那样延缓这种传递,是不是颠簸感就少多了? 这也是为什么妇人出门时,车夫都在轿厢里铺垫毛皮、棉被的原因呐! 只不过把这层铺垫换个形式,改成减震器移到底架上而已。” 他说完又问:“你可晓得什么是弹簧?”见陈三文摇头,他从地上捡起卷刨下来的木屑,将它裹在笔杆上,然后将笔杆立在桌面: “你看,上面受到压力时,它向下挤压,压力消失手松开它又回到原来位置,可以如此往复。 这东西若是用粗钢丝做了,一头固定在车厢,一头固定在车底架,是不是上面的人和货物就感觉悬在云中一般,不至于太颠簸了?” “是极,是极!”陈三文拍手叫道。 “如此,车厢和底架间、底架和轮轴间都有了可以减震的装置,即便走山路也可无虞!” “巧思妙想!”两人回头一看,见是陈钢激动得满脸通红双目放光,后面站着笑呵呵的韩安。 陈钢上前一步拱手说:“老夫原本还有疑虑,现在荡然全无。 李三郎如此才华,又倾心相授于小儿,陈钢感佩不已。东家在上,请受小老儿一拜!” 说着便拜下去,李丹连忙慌不迭地还礼、扶起陈钢,道: “丹既然诚心合作,岂有藏私之理。老掌柜放心,丹必倾囊相授,相信很快三兄就能融会贯通的!”陈钢大喜再拜。 众人于是立即到前面,请了邻近三、五邻居来作证。 将李丹带来并抄写的三份白契上确认了条款,自此这里改名为“行远车行”。 李丹代表小钱氏按了手印,占股五成,陈家占股三成半,剩余一成半是韩家,陈钢和韩安也都各按了自己手印。 吃过酒,又给见证人发了喜钱,大家高高兴兴散了。陈三文继续埋首于修改他的小样。 李丹离开车行来到膳坊酒楼,叫过刘宏升说:“怎样,你集结了多少人? 十六个?好,都叫来,再借两辆车去县衙装运东西。 告诉大兄,弄二十人的饭食送到城隍庙后面去。”说完带着小牛先走了。 刘宏升不知要去县衙搬运什么,但既是三郎说的,应是好事。 看时间也快到午时,赶紧去找人,留下两、三个帮刘愿升弄饭食,其他人便浩浩荡荡去县衙。 来到门口的时候,才看到一大堆武器,宋小牛站在旁边合不拢嘴。李丹谢过兵房的萧主事正走出来,笑着招呼大家: “别愣着,搬上车运到城隍庙去,这都是给咱们的!”众人一片声欢呼,连门口把守的差役都跟着笑了。 李丹也高兴,这一百二十人虽然最后还按民夫队算,但萧主事却争取到了二百四十两饷银,北城的他已经拿到手,这多少对李丹树立权威有所帮助。 昨天他走后,范县令又说服了赵锦堂三日内集合南城的民夫参与城头巡逻。 李丹给萧主事出主意,说应该给这一百二十人每人身前、身后各缀个补子,前面是“辅”字,后面是“余干”两字,白底黑字比较整齐也有气势。 萧主事觉得有理,李丹便向他讨了三张字样来,准备回去找些妇人做补子。 买点白布、黑布用不了三百钱,妇人们每做一人的给三个钱,拢共也就七百钱而已。 重要的是,这些人有了补子就与寻常百姓区别开,即使拉出去别人看了便知道他是这队里的,这样万一遇匪可以区分敌我。 第二十九章 城隍庙整饬 满满两辆车东西拉到城隍庙后头,那庙墙仅剩一半且有个豁口,正好出入使用。但车子进不去,只好一群人往里搬。 正搬着,饭菜送到,李丹命众人先吃饭。 围拢过来看时一荤一素,却是青菜猪肉炖豆腐,另有个过油落苏(茄子)条。没怎么见过肉的众人立即眼就离不开汤桶了。 小牛先盛一碗捧给李丹,不料他接过以后告诉说: “以后咱们这里行军法不是在家,你须记得所有人端好饭碗之前不许给我盛饭,明白了? 今日尚未集结,先且如此,以后只要在营地里,士卒优先,伍长、什长次之,最后才是我!” 说毕刚端起碗来,就见有张熟悉的脸在墙外晃,忙出来看,果真是李勤。 见他穿件米色箭袖沾满灰尘,头上带着网巾,顶块褐色的缁巾,一脸的汗。 李丹笑着问:“你这是从靶场上溜出来的吧?瞧这身土!” “三哥,我听说你带兵了,心里痒痒得实在呆不住。”李勤用袖子揩抹着脸上,嘿嘿笑着央求: “三哥和县尊说说,出征时算我一个呗。” “我又不是骑着驴子到琵琶湖边去踏青,这是应差役出夫子,你难道满十五了?” “这,”李勤嘟起嘴:“非要十五?” “法令说的,年十五以上算成年丁口,除了算税赋还可以讨婆姨。”李丹拿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弟弟开玩笑。 旁边几个正吃饭的兄弟都笑起来:“四郎先回吧,稍微忍忍,不在这一时!” “是呵小公子,你现在来找三郎,家里可同意?” “你还没弓弦高哩,着急上战场去做什么?有我们兄弟就够了,对不对!” “好啦、好啦!”李丹挥挥手,拉过弟弟说:“不是三哥不想带你去,可朝廷法令如此,你不满十五便去不得。 回家吧,别叫婶娘知道了到处寻你。等过几年你长高些,拉的弓更硬,射得更准,三哥想不带你出门都没得理由!” 好容易劝着李勤不情愿地转身走了,宋小牛嘴里嚼着来到身后,问:“你真不带四郎?他会不会生气?” 李丹歪头看他,反问:“你知道他要来找我是不是?” 小牛一愣,马上说:“哟,我得多盛点菜去,好像这点不够吃呵!”说完撒腿便跑。 吃过饭,李丹拿起县里给的盾和矛左看、右看,这时顾大带的人便到了。 他满脸为难地凑到李丹面前:“三郎,人我都带来了,工具也在墙外,不过……多了一个人。” “嗯?”李丹正想事,看看他问:“什么人?” “毛仔弟,你晓得的,成衣铺老纪的帮闲。” 李丹眨眨眼,脑海里浮现出个小个儿来。这娃儿是几年前流落到余干的,谁也不知他父母。 老纪可怜给了口饭吃,平日就帮着做些递送衣物的活儿,也帮邻居们跑跑腿什么的。 “他跟来做什么?小孩子怎能出夫,这做不得数的!”李丹开口道,立即从众人眼光里看到异样,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比那孩子就大两岁。 “他的事待会儿再说,先叫大伙儿进来割草、整饬空场,就这个草能没过半人头的样子怎么操练嘛!” 李丹吩咐顾大的人在前面割草,刘二(刘宏升)的人把草搂到东北角塌了半边的那房子墙角下堆了,又叫刚到的杨乙带人把这地面铲挖一遍,去掉草根和石头、碎砖。 大伙儿干活,缺口上安排个挺胸昂首的汉子把守着,李丹把小牛叫到一边暗暗嘱咐他观察每个人的情形,谁是偷懒耍滑的,谁是骂骂咧咧的……。 然后他就看到李彪和他身后那人,招手叫他俩进来,问:“这是谁,你找来的?” “他叫朱庆,从赣州逃过来的。原本也做牲口买卖,在那边被人抢了本钱又跑了媳妇、没了孩儿,便在这里给人喂料、照看牲口,混口饭吃。 他愿意跟着咱们走,我就带来给三叔你瞧瞧。合适留下,不合适……还叫他回去养骡马去。”李彪轻声对李丹说,眼里却带着几分哀求的神色。 李丹没想到这家伙谄媚之外还能有同情心,禁不住抬眼看那男子,见他身子还算结实,两手粗大,想想问:“你会照顾骡马?” “会。” “还会什么?” “嗯,凡是和牲畜有关系的小人都会。”那人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楚:“劁猪、宰羊,换蹄铁,接生、配种这些都能做,寻常的毛病也会治。” “识字吗?” “读过书,爹教的,都是兽医、相马这类。”他说着抬头瞧了眼李丹:“后来做买卖,也会算账、记账。” “行啊,”李丹伸手拍拍李彪:“你给咱找了个多面手哩。” 李彪这才咧嘴乐了,赶紧叫朱庆行礼。没想到李丹马上又说:“不过他不归你了,直接跟着我吧。” “啊?那、那我这个交通就一个人呐?” 李丹扭头、招手,喊:“你,过来。”一直蹲在墙根下的毛仔弟腾地跳起身跑过来。“你为甚想跟着我们走?留在城里多好!” “不好,没意思!”毛仔弟摇头:“干爹收留我,我要挣钱孝敬,将来还得给他养老送终。替人跑腿挣不到恁多银子。” 他说着头又地下去,声音也渐渐低了。 李丹动容,真没想到这被捡来的娃娃有这样的心思。 老纪和浑家从父亲手里接过成衣铺,操持半辈子,如今四十了只有个七岁女儿,没想到这毛仔弟竟甘心把他当亲生父亲般奉养,可算得是积德有福了。 可就在刚才,自己拒绝了四郎……。 “你想报恩我支持,但你要知道我这里行军法,比不得外面自在,你可想好了。若有违令我可是要罚的!” 李丹站在他面前像个大人似地说话,虽只比他大两岁,个子上却高出对方一个半头。 他看毛仔弟种种地点头,转过脸来对李彪道:“我知他脚头是出名的快,正好跟你跑交通,给他找匹脚力好的骡子。 年纪小不算他人头,只管餐饭,若是立功和大伙儿一样受赏、分银子。不过阿弟,你现在得先回家帮我做个事。” “什么事?”毛仔弟见说要他了,眼睛都是亮的。 “把这样子拿回去给你爹,就说是我要的货。” 李丹把补子字样拿出来递给他,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告诉他这东西是怎么用的,又嘱咐裁剪包头用的黑布以及人数和价钱,从怀里掏出张一贯的钞纸来让他带着。 小家伙高高兴兴地跑回家去了。李丹让李彪马上回去,挑六匹好骡子,四头健驴。他不知道陈钢父子的进度,但至少估计需要这么多。 “这都是要带走的?那是不是买一般货色就好?”李彪问。 “不必,还是买好些的。白马寺那边我要买下个庄子,回来以后就用到那边去。”李丹告诉他: “牛可以以后再买,这次上路暂时用不到,它们太慢了。你可以请人先帮忙相看,确实有好牛可以留个三、五头,咱回来以后一体付银钱便是。” 平整地面花了不少功夫,足足干了两个时辰。把人聚齐,李丹忽然发现张钹混在人群里。 “你来做什么,不在家好好养伤?”他径直走过去,拽他出来问。 张钹嘿嘿地笑:“听说你们都在,怎能少了我呢?再说,伤已经好啦。” 李丹知道他其实是小臂脱臼,倒不是真地骨折,没好气地瞪了眼不再说什么,转向召集众人宣布了几件事情。 首先县里要成立团练,民夫队在外是辅兵,返乡后可以进团练拿饷银,做团丁吃粮。 但训练坚持不下来,或这期间违纪、给大伙儿脸上抹黑的会被驱逐出去。 其次,宣布编制。自己和杨乙、顾大、刘宏升、宋小牛、张钹各带两伍,共六什。 自明日起任何活动皆以本什为单位;李彪和毛仔弟跑交通,负责消息传递;朱庆任司事,负责牲畜和物资补给品的管理。 当下什长们便将各自的人选定。但加上跟杨乙来的人,总数还是差了十个。 李丹想这两天陆续该有人到兵房报到,等来了人以后差人的队先挑。 便安排朱庆每日去衙门守着,有那出不起钱雇代役的,诚朴、健壮,或有一技之长的人便和兵房打个招呼,引他到城隍庙来,至少要凑足这十人之数。 看看天色将晚,约好明日卯时集合,点名未到的负责搬砖、拆倒塌的房梁。然后李丹让大家解散回家,明日带了行李再回来。 然后李丹先安排朱庆回去辞工,反正这人李丹想用,肯定不会放手了。 接着他把什长们叫到一起,说:“明日开始练兵,但我得先教会你们。 咱们都是什长,每人带两伍也就是十个人,什长学成什么样,兵就是什么样。 另外明日开始,要行军法,军法有几条诸位也得先知晓,免得到时给人做了歪榜样。” 说完,先把军法一条条给他们讲了,然后便带着众人练习四件事:稍息、立正、齐步走、左右转。 大伙儿都纳闷,这有什么可难的?可看到李丹“啪”地踢出左脚,然后立在原地半晌未动,几个人都傻眼了。 “三郎,这,我们都得练?”刘宏升问。 “都得练,都要练成我这个样子。士卒站立正,什长训伍长,然后伍长再训他手下的四个兵。不但练站姿,还要练坐姿和行走姿态。 见到上级喊‘长官好’,回答时说‘是’或‘明白’,发言或提要求喊‘报告’……。 总之,这里都写着呢,今晚回家都好好看看、背背,这样明天你们才能教自己的兵!” 这几个人都识字,只是多少程度有些不同。江西这地方特点就是识字率首屈一指,所以每年进士榜上本省人物总是高居人数第一的。 “全要记住?三郎这……。” “你叫我什么?”李丹盯着顾大问。 “呃……,”顾大一愣,耳朵里得了杨乙的提醒,马上改口:“长、长官……?” “你要发言,可曾喊‘报告’?” “报告……长官!” “立正站好再喊报告。” “报告!” “这样好多了。你看我做一遍。”李丹立正、稍息之后再立正,喊:“报告长官!”然后看看大家,手背后稍息站好,问:“大家都看清了么?” 众人纷纷回答:“看清了、看清了。” “太乱,先立正、眼看前方,然后回答‘看清了’,明白吗?重来!大家都看清了么?” “看清了”喊完几个人彼此看一眼,都觉得挺带劲。 “明白了吧?立正就是个信号,立正之后再做任何事,大家都是整齐划一的,不会乱七八糟。 如果有人没和大家一起,说明他心思没和大家一起,这样的人就得批评、揍两鞭子,再做不到就罚他沿墙跑圈或做蹲起。 有过两回被罚的经历,大家就都记住了。”李丹的话引起众人轻轻的笑声。 “关键是,我们要让所有人记住:六十个人要一条心,把事情做圆满一起回家。 只顾自己的,抱怨他人的,推诿责任的,不废话都踢出去! 他可以到将军府报名留下守城,但不能跟我们一起面对盗匪、贼寇,因为这种人会把队友出卖来保全自己!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整训,若六十个人六十条心,再好的车也拉散架了,对不对?” “三郎说的有道理,呃不,长官说的对!咱们出远门,外面兵凶战危乱得很。 不拧成一股绳,见到贼人要么一哄而散,要么像昨日,一大群还捉不住人家一个,那咱们能有几人活着回来?” 杨乙说,他的话让每个人都微微点头。 “真没想到三郎教我们这些。哟,我又忘了。长官,我原来以为会教大家武艺和战阵哩。”张钹说道。 “没关系,私下里大家还可以叫我三郎。”李丹笑着摆手,说: “队列练好,后面才会教些战阵,帮大家学遇到敌人如何自保。 至于武艺,一是时间来不及,等回来再学,二是那东西真到战场上其实不如战阵管用。这个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 城隍庙后身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只有些乞丐、流民在这里闲逛。 因为破败的厢房里还堆放着物资,这是必须着人看守的。 李丹本想留下值守,忽见朱庆背着自己的行李走进缺口。“你怎么回来了?”他问:“这是已经辞工了么?” 朱庆点点头:“我想着那些东西需要人守着,所以就过来了。那不是我的职责嘛,晚上我得看守!” 李丹等人对他刮目相看。李丹点头说:“好,点堆火取暖,注意防火。”然后转向宋小牛道: “你是镇抚,明日起每晚安排两个人与朱相公一起把门、守物资,不得有误。” 又对杨乙安排说:“缺口那里打个木栅栏做营门,塌的墙要修补。 还有那偏殿我们把它改改,至少还能用另一半遮风挡雨,划成两小间,一个给驻守人员休息,大点的咱们议事用。 明日起午饭后一个时辰大家一起动手做这两件事,有三天可以完工。这事请小乙哥领头。” 杨乙听了马上并脚、立正回答:“是!” 第三十章 李三郎立规 城隍庙后身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只有些乞丐、流民在这里闲逛。因为破败的厢房里还堆放着物资,这是必须着人看守的。 李丹本想留下值守,忽见朱庆背着自己的行李走进缺口。“咦,你怎么回来了?”他问:“这是已经辞工了么?” 朱庆点点头:“我想着那些东西需要人守着,所以就过来了。那不是属下的职责嘛,晚上我得看守!” 李丹等人对他刮目相看。李丹点头说:“好,点堆火取暖,注意防火。”然后转向宋小牛道: “你是镇抚,明日起每晚安排两个人与朱相公一起把门、守物资,不得有误。” 又对杨乙安排说:“缺口那里打个木栅栏做营门,塌的墙要补。 还有那偏殿我们把它改改,我看另一半还能遮风挡雨,划成两小间,一个给驻守人员休息,大点的咱们议事用。 明日起午饭后一个时辰大家一起动手做这两件事,有三天可以完工。这事请小乙哥领头。” 杨乙听了马上并脚、立正回答:“是!” 李丹觉得晚上有必要回家一趟。当然,就算到家他也无法立即休息。 草草擦洗手、脸、吃过几口饭,他开始思考并写份十天的整训计划。贝喜看他在灯下写得认真,轻手轻脚又点了支蜡烛。 李丹发觉后不但未生气,反而夸她做得对:“蜡烛事小,眼睛重要。你很好,能分清主次。 以后不但这样对我,对你自己也要这样!”这话让小姑娘的心里甜甜地。 大屋那边,小钱氏已经开始收拾了。油灯火苗闪闪,屋里表面看去没有太多变化,实际柜子、箱笼里面都已收拾起包袱,随时可以取出。 她看着针儿做事,忽然伸头隔窗往厢房那边瞧。针儿注意到了,回头笑着说: “三郎做了官就是不同,这辰光还做事哩。往常出去耍,这会儿早睡下了。看这亮光,定是贝喜给他加的蜡烛。” “费点蜡不算什么。”小钱氏坐直了身体喃喃说:“当年老爷办公时,不也这样?男人么,钱是次要,做事才是第一的。” 想了想还是从床上下来。针儿忙取了大氅给她披着,扶她出来,慢慢走到窗下。 小钱氏静静地看了会儿,开口说:“丹哥儿,天已经很晚了,明日你不是说还要早起?快睡吧。” “知道了,姨娘莫担心,我有几件事心里放不下,怕忘了所以急着写下来,写完便睡。 虽说谷雨了晚间地上还有些寒潮气,姨娘莫站在院子里,早些回屋休息罢。”李丹在屋里回答。 小钱氏“嗳”了声,慢慢转身回去。 今天前院叫她过去,摆足了当家主母姿态的高氏告诉她三房已经析产各自独立,自己很快也要搬出这院子。 “噢?夫人的意思是,让我们随着您搬走?”小钱氏不动声色地问。 高氏装模作样地叹息:“我本想和妹妹相伴终老,日间也有个说话的人儿。 可惜,即便大伯和叔叔照顾,分到咱们这房的产业也还有限。 没法子呀,老辈上经历了靖难的磋磨,家里才刚刚开始起色,所以就留下这么多。 你瞧我这里人嚼马喂的,怎顾得上你们母子? 好在,听说你当年嫁妆充裕,带着丹哥儿母子俩独自过,日子应该也错不了。也省得我成日去你那里打秋风了,妹子你说是不是?” “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若我们有个不济,姐姐也会出手,彼此何必客气?” “哎哟哟,这话说的真是,让我都不好意思了。”高氏说完便吃茶,不再言语。 小钱氏却不放过她,问:“那,搬家又有些什么说头呢?妹妹年轻没经历过,还要向姐姐请教。” “咳,咱们也不是什么侯府、相门的,哪有那样复杂?”高氏端到唇边的手停下来: “各院把目下自己用的人、物带走便可。不过你那屋里家具都是陈的,不如就丢下,买新的岂不用着开心?” 她说着瞟了眼小钱氏:“妹妹要回淮西也不难,大伯在南昌有朋友,打个招呼帮忙找条船很容易。” 这话说得,里外意思简直和让人净身出户也没什么差别了。小钱氏心里冷笑倒没急着戳破她。 “这个嘛,事来突然我还没想过。既姐姐发话,我和三郎商议下,在他临走前先租个小院子,其它的等他归来再做打算吧。” 小钱氏说罢起身告辞。她知道高氏巴不得自己赶紧离开余干,她才好把二房分下来的产业捏在手里,殊不知这点东西在自己看来九牛一毛。 小钱氏想暂时留在此地,不为争馒头就为争口气,该是三郎的凭什么不给? 她估计三房来垫过话,这高氏终于明白自己姐俩的嫁妆从法理上说很难搞到手,所以提都未提。 退而求其次,想让她离开,自己好悄悄地将该分给三郎那份祖产捏住。 实际上,李丹最近对县里的贡献让范县令不好太偏向二房,毕竟他有求于李丹,正期待这年轻人帮自己顺利完成任期。 就算高氏塞银票给他,也不值得为这点小利自毁长城。 麻九下午来过,告诉她已经向曾五请辞,表示说自己老了,外甥去哪里自己愿意随他去哪里。 小钱氏投桃报李请他做家里的管事,月薪二两五钱。麻九不做声地拜了拜,就算是接了差事。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姓孙的房牙订典卖白契,然后交钱过户,打理修缮,添置家具什物,五天后搬家。 看着继子房中的烛光,小钱氏觉得满意。这孩子一旦心思在公事上,不似之前游走市井那般令人挂记。 兴许这趟差回来,进团练里做个队正或哨总,好歹是正经职分。她回过身朝针儿点点头,借者月光轻轻地回屋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李丹就爬起来,听听更夫的梆子声,寅时二刻正合适。 贝喜也醒了,起来寻着长衫要帮他穿衣,李丹摆摆手叫她换短衫、长裤来,用蓝布巾带束腰,头上戴网、束巾,用那根树枝簪发。 匆匆用些点心、羊乳便带上已经等候的宋小牛出门。卯时整来到城隍庙后身。 这里已经被他改叫了小校场,等着一堆人。 “人怎么多了?”李丹四周看看有些奇怪。 “有些个流民和乞丐想加入,我没应。清早叫进来,都在墙边候着呢。”朱庆说。 “嗯,你做的对!挑些身体好、有力气的,让他们在墙根下候补,哪个做的不好或者违纪被裁汰,空出来的名额由他们顶上。” 李丹肯定了一句,然后对几个头目说:“先整队,拉出去跑,看看有谁跟不上,什长都记住了。那几个想加入的留下,他们不必跟着。” 说完让各队从低到高站成纵队。李丹帮自己这队十个人把次序定下来,他站在最前面对第一人。 然后让他们从后向前挨个报数。报到最前面一个人喊出“十”之后,李丹站得笔直,向右后转身大声道: “报告队率,第一队应到十人,实到十人,报告完毕!”再左转九十度看向各什长: “看到没?按我这样做,杨乙是第二队,你来。” 五个队都报过数,李丹回归本队站在队伍前头,告诉大家各队不能超越,必须跟在前队队尾。 如果本队有人跑不动,全队要帮着他跟上来。“哪个队丢了自己的队友,哪个队午食没得肉吃!” 说完李丹不管后头一片声叫苦,喊:“跑步,走!”第一个出了校场门。 其余人在对留下值班的守卫表示羡慕、嫉妒后,不得不赶紧跟上。 这一趟,从城隍庙直跑到东市,然后又回到衙前街再兜转回来,几乎跑了半座城。 老百姓最喜看个热闹,当天便轰动了,好多人跑到庙后,纷纷扒着矮墙瞧里面发生了什么。https:/ “唉哟,这李三郎听说要带兵出征呢。” “干啥,真要去打湖匪?我听说他们抓到了探子!” “那不过是辅兵,你知道什么,说白了就是民夫嘛!” “辅兵也是兵,你没看人家门口站守的,腰里挂着刀哩。” “蟹王五呵,他挂把刀又如何,敢砍人么?”于是众人哄笑。 那守门的蟹王五听了也不在意,反而把胸脯子挺得更高了。 “你们懂个屁,李三郎是小元霸再世,等爷们练好了,莫说湖匪、路霸,就是反贼也杀得!”他骄傲地说道。 街坊邻居们听他大言不惭,更哄笑不已。 李丹听见也乐,摇摇头抬手招过朱庆和李彪,安排他俩带部分兄弟去修补外墙,其他人把塌了的两间偏殿拆了,木料、砖瓦都收集起来备用。 这功夫李丹在校场一角集中了伍长、什长开始特训。 士卒们和泥的、从中间残基上取土的,推车搬运的,一时干得热火朝天,连那几个流民和乞丐都默默无声地加入,干得满头大汗。 到午时墙已经基本修起来。 李丹让头领们两两互训,一个喊口令,一个做动作。他招手叫过朱庆、李彪,和李彪说: “午食该准备得差不多了,一会儿你带五个兄弟推辆车去刘大店里拉来。我让你找的驴骡呢?不会让弟兄们自己拉车吧?” “三叔啊,这不忙着呢一直走不开,我现在就去牵牲口,回来带人去。” 李彪转身要走,被李丹叫住,板着脸问他:“就这么走了?忘记刚教的规矩么?” 愣怔片刻李彪想起来,急忙立正,大声道:“报告长官,我可以去牵牲口了吗?” “可以!”李丹又说:“你若忙不开,去找赛魁星,让他替你买牲口,他对这行也熟悉。” “哦,对对!”李彪一看李丹眼神,又赶紧立正:“是,长官,我知道了!”见李丹点头,这才吁口气跑开了。 “三郎,哦,长官,为什么要这样费事?平常那样随便些不好么?”朱庆迷惑地问。 “这是建立上下级关系,队伍里大家明白谁是上级、该听谁的,临战再乱也不会忘了。 只要看到级别比自己高的,就习惯服从,知道该听这人的命令。 我们现在教大家的不是怎么杀敌,而是习惯,依靠团体保命的习惯!” 第三十一章 周都头探班 李丹让朱庆走近些,朝人群努努嘴:“我看那边有几个流民和乞丐年龄稍大,但手脚粗壮,做事应该还可以,挑几个你留下做司务兵。没有薪饷,但管三餐。从下午开始参加训练! 现在,你安排毛仔弟带他们去混堂洗澡,每人买身衫裤,修剪下头发、胡子,带他们吃点东西,每人四只胡饼,一碗羊汤。 准备纸笔给他们登记姓名、籍贯、家里人情形,还有阵亡的话抚恤金留给谁,都记清楚。其他人登记造册从未时开始。” 他交代一声,朱庆答应个“是”,李丹很满意,忽然问:“你怎么不问钱的事情?” “长官肯定有安排,何容小人置喙?” 李丹“哈”了声,伸手从怀里掏出几张一贯银钞放到他手里:“这些你先用着,随时登账记录。不够了,到仁里客栈苏四娘那里支取。” “小人有个建议。” “说。” “请……长官允许我刻枚印章做为行军司务专用。” “行军司务,专用?”李丹眼睛一亮:“嗯,好建议!允了,你速去办!” “是!” 看着朱庆的背影李丹禁不住惊讶,这人不止会养马,不知道他还会些什么? 这天下午,训练正式开始。此后两天,校场上乱哄哄地,不停传出伍长、什长们的斥骂声。 这几个家伙,李丹在他们胳膊、腿上揍过的荆条他们全数加倍地还给自己的部下了。 扒着墙头围观的人不断减少,渐渐没了兴趣。 “诶,他们成天这样排队、走步、转身、站规距,有什么意思?”有人感到无聊。 “就是,这也叫练兵?不过他们早上跑步倒好看,那么多人一个脚步声,很厉害!”另一个人说。 “我看人家就是练身体,不是为打仗。你瞧根本没动刀枪棍棒啊?运粮草要跑得快、走得动嘛。根本就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好像有道理哦!” 县衙里。 范大老爷接待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周都头,非常高兴又很紧张地督促他赶紧帮昭毅将军把那五百人招满。 听说县里曾进湖匪,周都头大惊:“只抓到两个?还都是那蒋彬的心腹?这帮贼也忒大胆!幸好李三郎机警,不然……。” “不然兴许本县已经被湖匪攻破了。”范老爷叹息: “此子的打草惊蛇之计看来确实管用,塘报说湖匪正聚集在饶州北犹疑不决,看来他们注意到晚间城头上的巡夜的团练了。” “哪来的团练?”周都头奇怪。 “咳,其实就是李三郎和赵丞手下那一百二十人。他俩一个巡北城,一个巡南城,夜间三班往来城墙上。这也是李三郎的主意。” 范县令介绍说:“不过他们就要出发去万年,招募的团练得赶紧接手才行。本县急呵,五百团练才招到一百余,差很多哩!” “哦?”周都头更惊讶了:“李赵两家居然合作了?这真是……。” “哪里!”范县令哭笑不得:“他们还各做各的。本来我安排他们一起在城隍庙训练,谁知赵家哼哼唧唧拖延数日,一直也没去!” “训练?训练什么?” 范县令嘿嘿笑起来,说你明早就可看到了。这关子卖得周都头倒好奇起来。 他既担心李丹搞出格的事,同时也纳闷他想干嘛。嗯,看来得找个时机去城隍庙看看。 从训练开始,李丹就让宋小牛回家搬来铺盖住进校场。不但他自己住在城隍庙了,而且是所有人! 用厢房改的两间屋,小的给了朱庆、李彪和毛仔弟住,一排板铺、一张桌子成了他们临时的家。 墙的另一侧,靠墙的草铺给李丹,靠门的睡小牛,屋正中架起门板做桌面,周围放几张条凳,这就算议事厅。 剩下的砖瓦多拿去补墙了,余的李丹叫人修补偏殿剩下部分,他到底觉得还是需要个稳妥地方做库房。 同时教顾大那什做砖模、晒泥砖,准备用来搭旱桥和障壁,那是训练大家过障碍的器材。对,有富余木头可以搞个单杠之类。 李丹进门瞧见自己的草埔,又想这么多人不能老露天睡,既然这块地让自己占了,就该彻底利用。 他在被拆得七七八八的屋宇基址上来回打转,抚摸着断壁残垣寻思着如何废物利用建几间简陋的营房。 这还提醒了他行军路上宿营的问题。 李丹想想画个军帐的示意图,用油布做顶和底,竹竿、篾条做骨,撑开可住伍人,行军时可以收起捆扎好放在车厢里。 他将图交给毛仔弟,让他去给老纪看,先订做十五顶。 其实从补墙开始,李丹就发现建设能锻炼大家的协作,可以帮所有人迅速熟悉起来。 所以议事厅盖好后,李丹带大家用竹子做筋,用切碎的干草和泥,在空旷的偏殿地基上盖起两排版夯土房。 这个速度快,两天墙就起来了。 就在大家担心这东西雨一浇会软塌塌的时候,李丹叫人出城收来十几车柴草,堆在墙内外一把火烧了。 等火熄灭、墙体冷却,里面的竹子烤成焦黑,墙变得好像红泥陶器,连地面都硬硬地。 “好啦,现在找木料做大梁、劈开的竹子当椽,上面铺油布、茅草,然后就可以住人啦!咱们所有人进去都够住的。”李丹说。 旧门窗都是现成的修修就好,最初已经在夯筑时预留位置,安上即可。 众人佩服之余,李丹在这支小队伍里的威信又上升了几分。 变化越大、条件越改善,大伙儿的心劲儿越高,队伍的变化也非常明显。每天出操晨跑的步伐更齐整,口号更响亮。 队列练习由个人到双人,到全伍、全什最后是两什、全队, 不但大家学会了分辨左右、前后的命令,学会了左转、右转、向后转,而且懂得了如何用余光注意自己在整队中的位置。 周都头早上听到外面齐刷刷的跑步声已经受过一次惊吓,蹿出门只来得及看到满街瞧热闹的百姓和队伍背影。 他楞了半天,最后下决心今天必须去城隍庙看看。听说午时前最热闹,周都头掐着时间悄悄来到校场外。 在这里,围着的人又里三层、外三层了。周都头发现几个南城的家伙探头探脑,他们发现周都头时要么脑袋一缩,要么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 原来午时要检验训练成果。 周都头看到北城原来那些浑不吝的小子们齐步摆臂,挺胸抬头地走十人横队、纵队行进、双什对进、全队行进以及中途踏步和转向时,周都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丹早看见他了,训练结束立即派毛仔弟来请。 “周长官,我是传令交通毛仔弟,我们队率请你到议事厅说话。”这小家伙几天下来不仅吃得面色红润,连说话都更伶俐了。 周都头跟着他来到门外,刚注意到门边木板上“议事厅”三字是李丹所写,就看到本人出现在门口抱拳道: “周都头回来啦,一路辛苦!” “李三郎,你搞得不错嘛。我回来当晚大老爷就三郎长、三郎短地。行,总之你想开了便好。” 说完他在桌前坐下,对李丹大致讲了陈家母女登上去应天的大船前这一路的情况,告诉他一切都好,两位缇骑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让李丹安心。 然后又问李丹为什么要操练这些人,李丹把自己想保大家平安的想法说了。周都头略作沉吟道:“如果这样,恐怕还是教他们些武艺的好吧?” “武艺是个人技能,时间来不及,所以只好学团队保全,能活下来越多越好。”李丹回答。 随后问起周边诸府县情形,周都头把自己知道的大致说了。 “怎么,赵家没带着南城的来和你汇合?看来他们心里还是有些解不开的东西。” 李丹笑笑:“我是好心,他们不领情就算了。也许还会在背后说我有什么别的心思,所以不强求也罢!” “你一路上要小心,那赵丞不是个好相与的。”周都头告诫。 李丹用下巴一摆:“放心,我身边有这些让人在,他来了讨不到便宜!”筷書閣 临分手,周都头轻声道:“我刚才看到几个南城的在探头探脑。” “知道。”李丹点头:“早看见了,不过我猜他们过两天就觉得没意思,不会再来的。” “你不怕他们把这套学了去?” “学不走。”李丹自信地摇头: “学皮毛也学不到精髓。你看我的人,集中住在校场,调动、指挥都方便,所以西、北两面的巡视很有规律,换防也及时。 但东、南面就不行,他们的人有偷懒不来的,有夜里寻地方打瞌睡的,我们的人没有。 吃得好、住的踏实,和弟兄们在一起既愉快也安心,精神头儿就不一样。 就算赵丞本人来看也没什么,他肯定看不上,也不会觉得我这套有什么好处,你信不信?” 周都头点点头,走出几步又回头说: “募兵有近三百了,你的人今晚把城墙交接吧。这样大伙儿专心训练,晚上能睡个好觉!毕竟,再过几日就该出发了。” 李丹大喜,还是周都头在本县的威望高,这么快募兵数就涨了。他连忙抱拳相谢。 这几天陆续有人来县上报到,李雄和那些交不起代役钱的人聊聊,挑了七、八人补进,加上此前吸纳的流民、乞丐,李丹觉得人手够了。 再后几日,陈三文来说第一辆马车已造好。李丹跑去一看感觉还不错,便命朱庆从流民中找了四人充任车夫,来练习熟悉掌握新车。 从近日陆续买来的骡子里挑了两匹牲口挂上辔头试用,大家都说这车好学、易上手。 车放上五、六条庙里闲置的大石板,总重超千斤,两头骡子跑得很轻松,转弯、后退也比寻常两轮车容易。 李丹试乘一番,决定刹车片上再改进下,用裹了厚皮革的铁片代替木材。不过这辆车可以先用着。 陈钢估摸以现有人手平均三天造一辆,若增加工匠兴许还能更快。李丹说那就加五、六个人,让陈钢亲自选。 算了下出发前可以有四辆新车,李丹非常高兴。 现在校场西北角改成了车马棚,里面已经有六头骡子和两头驴(用来牵引原先的两轮车),朱庆每天又教徒弟又管账,可有的忙了! 第三十二章 青衫队出行 出发前三天,李丹请来杨链枷教大伙儿遇到埋伏怎么办,遇到小股打劫如何应对,还教毛仔弟和李彪如何做探马的事。 李丹则开始让大家练习伍为单位的阵法,这是他和杨大意商讨出来的。 两名刀盾手在左右,保护中间的链枷手,后面是两名长矛手专刺被链枷扰乱的敌人。 这个阵向任何方向都可灵活转向,长短结合且简单易行,李丹管这叫五朵金花阵。kuAiδugg 每什就代表什长左右各有一朵“金花”。李丹为教这个阵请来杨大意教授长矛和链枷,请麻九教授刀盾手。 小钱氏已经搬家住进新居,麻九想了又想对李丹要求:“我还是随你去吧,这刀盾本事只教三天不够。有我在,路上能帮大伙儿多练练。” “可你的腿……?再说姨娘那儿也得留人呵。”李丹为难地说。 “不打紧,叫我屋里的过去先帮衬着,只是……姑娘也要跟家吃饭,多了张嘴。”麻九不好意思地说。 “不打紧、不打紧,小妹能吃多少。你非要去,我给你安排头驴子,这样可以少走路。” 李丹指指他的跛腿。麻九还想推辞,李丹不许,立即叫毛仔弟去告诉韩安,再给麻九加头驴子。 “我不白买驴,”李丹笑着安慰他:“等回来了拉家去套车使用,姨娘出入都方便。” 说完李丹叫来小牛,叫他把自己那什里拨一伍交给麻九,然后低声交代几句。麻九听完马上带这伍人,拉辆驴车出南门走了。 这日,周都头又来了,催问他:“南城的赵丞昨日便带他那六十人出发了,你怎还不走,不怕失期么?” “等新马车。”李丹笑着朝西北角一指:“还差一辆明日交付,我后天出发,大后天一准就到了。” “胡说!” “真的。”李丹给他算账,大部分人坐马车,剩下几个也都骑骡马或驴子,一天半行八十里没问题。 “坐车走?”周都头大吃一惊:“别逗我,马车能坐进七、八人顶天了!” 李丹带他到最新那辆车旁,拍拍车厢一脸得意:“我这车能坐十五个,你信不信?” 说到做到,李丹马上招手叫来十几个人上车,结果车厢里果真坐了十四个(包括周都头自己),前边车夫身边若是再坐一人,比李丹打包票的数目还多了。 两头北地骡子拉着在校场上跑了两圈,一点不费力。 周都头吃惊地抓抓后脑勺:“这车怎么回事?一辆顶三、四辆,不可思议啊!是你新造的?” “这是参照西洋式样改成的。”李丹笑笑:“放心,这回你该信我一天就能赶到万年了吧?” 五辆四轮大车、三辆双轮小车(车轮经过铁箍加固改装),四匹马、八头骡子还有六头驴,全队都实现畜力化,阵容足够豪华。 出发前一天,四辆双轮车都派出去,从老纪那里拉回来制作完成的帐篷、衣服,从客栈拉回来被服和背囊。 所有人都打水洗澡,换上了新发下来的里外一身新衣,人人精神焕发,互相看着挺来劲,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李丹瞧着很满意,站在练习越障碍的木桥上叉腰看了一圈,笑着问:“衣服、鞋袜都是新的了吧?高兴不?” “高兴!”众人扯嗓子吼道。 “既然咱们高高兴兴出去,就都要高高兴兴回来。”李丹把手一挥说。 下边的人多数比他年长,却觉得李三郎此时好威武,竟有个大将军的模样了。 “咱们先前说过队伍出去行的是军法,想必这十几日都记熟了。”李丹继续说: “我再提醒大家三条:一,咱一起来的都是乡亲,包括南城那些人。自己人不要和自己人做对头,出门在外任何恩怨都放下! 二,仔细看顾周围咱们自己的兄弟,他们是你最可信赖的伙伴。 三,不离队、不走远、不骚扰路过的村舍,待人要和气,买东西付钱。 总归一句:在外面要安全、不结仇家。 就这三桩,大伙儿记得没?” “记得啦!”大家又吼。 李丹便嘱咐各什长、伍长散队回去,到寮(宿舍)里再考问一遍,定教众人记住。 然后宣布了明早起身的时辰,叫散队让大家回去各自准备。 这时全队实有七十八人,整整六十(五个被麻九带走的已经补上)精壮脚力明早出发,其余人在杨大意带领留守。 其中六个年长的,为首是四十岁的裱糊匠刘恩,他当年被人欺负奋起反抗,结果误伤了对方,幸而李丹出面替他交了罚金并保释出来,现在跟着朱庆做事带这一伍看守校场; 另外两个伍长一个是乞丐里选出来的苏偏头(打仗时被削掉半边头发而得名,可见此人凶恶),他原是备倭军军人,妻儿死后便流亡在余干; 另一个韩四原是浙江那边逃来的矿工,因得罪矿主全家被赶出成为流民,李丹招人时看他壮大有力便任命为伍长,手下五人全是流民。 这两伍是准备轮换和押运后续补给的。 钟鼓楼上第一声钟响是在黎明,所谓暮鼓晨钟,钟楼鸣钟六下即为卯时二刻,乃是各门开启的时间。 李丹定下开门即出发,所以大早便要起床。 寅时初李丹便被小牛推醒,出门一看水池周围已经全是洗漱的队员。 早起洗脸、洗手,用竹盐、碳粉、薄荷粉和着米粉做成的“牙粉”刷牙,这也是规矩。 牙刷是简陋的,将柳枝的一端用牙反复咬,待成刷子状后蘸水点上牙粉调成膏状使用。 用了几天大伙儿就习以为常,刷完了呲着牙四下里看看,颇具优越感。 李丹在家是用固齿散的,不过那玩意儿需要旱莲草、细辛、皂角、茯苓、白芷、莽草、龟甲、防风这类药材,研磨、调制也很麻烦,所以他干脆自创,并在营地里这些天和大家一起使用,觉得效果不比那死贵的东西差! 早餐每人一大碗粥,俩鸡蛋两个炊饼就着腌菜吃了,各自脸上都焕发出光彩。 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今天是头回出远门,甚至还要去外府,这可是件大事,值得给儿孙说几十年哩! 精神抖擞地回屋把行李拿出来,各人被子按李丹教的已经用带子结实地扎成井字。 前边留了两个提手,双臂伸进去正好把它背在背上,上面别了一双草鞋、一双厚底布鞋。 其余装备有:蓑衣、斗笠、一双裹腿和两条蓝布腰带,斜背的布挎包和水葫芦。 几个车夫纷纷忙着套车、检查轮、轴,那神气似乎他们是大管事般,连声呵斥着想碰自己车子的其他队员。 小乙招呼他那什人跟着朱庆去库房搬东西,先背出来不知做什么用的绳索、绳网、扁担、藤筐,然后是锹、铲、镢、斧这类的工具,都堆放到两辆已经套好驴子的板车上,用油布盖好。 这时各伍、什开始将自己的帐篷、锅、柴、砍刀等往自己马车上放。 原来各车早已编号,李丹用墨在厢板上写了阿拉伯数字并教全体记清属于本队的编号,上下车都以自己车辆为中心行动。 这些编号里唯独没有2号,杨小乙正着急,见陈三文带着个伙计赶着辆簇新的马车进了院子,大喜,立即招呼部下开始装车。 李丹走过去用笔写上了2字,抬头拱手道: “我还怕你们赶不及完工,没想到真给送来了。陈家父子一诺千金,我也不吝啬加赏!不过三郎你这身打扮是……?” 陈三文看看自己一身的短褐,笑道:“我和父亲说过了,来给你送车,顺便我俩一道去。万一路上新车有个什么毛病,还能帮你修修。” “那敢情好,就是要劳动你。那边可是战场,老先生难道放心?” “你们这一群人呢,有什么不放心?就是我没事前打个招呼,倒怕添麻烦了。” “不麻烦!”李丹当然乐意,手拍着只来得及刷了一遍桐油的厢板,连声叫小牛,叫他带三郎去找朱庆领两套备用的装备换上。 陈三文临走指指车厢,告诉他订做的十四面木盾在车上。 李彪听了不解,在旁问:“长矛昨日交还周都头带回县里了,可盾牌和刀还是留给咱们的,三郎为什么还让陈家做这些木盾?” “县里拨下的圆盾护身可以,但要对上弓箭只能保自己,护不住其他人。” 李彪上车一看车厢里那些木盾恍然明白,这盾不小,留有观察的开槽,宽有两尺半,正好护住侧身的两人,高有五尺余,像他的个子稍稍低头便可躲在后面。 李丹叫他通知每伍都来领走自己那面,他也在后面写了编号由刀盾手负责保管。 这时刘宏升挤过来告诉他干粮、豆料、麸皮他哥已经备好,都放到店门外准备装车了。 李丹便叫三队顾大和刘宏升的五队先一步去接收,然后到南门内街口汇合。 一切准备妥当,诸车按编号次序出门往南门去。 到钟鼓楼路口,李丹看见辆驴车,麻九的婆姨牵着驴儿的辔头站在那里,便知道是姨娘来送行了。 让其他人先走,李丹跳下车扶了扶腰刀跑过去,才看见巷弄里全是人,不知有多少家都来送行的,心里一惊。 他开门就走便是怕惊动人来送行,不想还来了这么多。赶紧走到驴车前,先跪下磕个头,说: “姨娘,还是惊动你了,恁大早地来送,是孩儿不孝。” 帘儿一挑,却是针儿。先抬头看他一眼递个眼色,李丹忙爬起来到轿厢边。就听小钱氏声音说:“哥儿行路要小心,万事以保全为重!” 李丹忙应了,小声回答道:“姨娘宽心,孩儿身上有责任,自不敢掉以轻心!这次去辅助官军进剿,想必旬月就能回家。” “你也不用安慰我,这打仗的事谁知道?”小钱氏叹口气:“好在你们只是运送辎重而已。遇事千万莫慌,莫要逞能……。” 她说一句,李丹应声“是”。 这时后面的人群渐渐围拢过来,小钱氏便不好再说,叫李丹:“他们子弟、父兄跟着你走,你该对他们说几句。” 李丹回头看看,见只有毛仔弟牵着枣骝立在后面等着,大队只看到队尾的两匹牲口了。便抱拳对众人道: “诸位乡亲,我等应县里差遣去万年运粮,旬月间便回。 大家要说什么李三郎都明白,请大家放心,我会尽力维护让每位兄弟平安回家。各位请回吧!” 说着团团作个揖,又向姨娘的马车作揖告别,回身走到近前翻身上马赢得众人一片喝彩,在马上抱拳拱手,这才掉转马头追赶队伍去了。 身后众人依依不舍还在挥手作别。 来到南门外,去接收干粮的两什都已归队,恰好钟声响起。 就在城门吱呀呀开启,外面刚刚投进一抹光线的时候,李丹将手向前一挥:“出发!” 城门洞里的守卫看着这队全身青色,披蓝巾,束蓝带的小队伍“轰隆隆”地出城,沿着向南的官道一路下去了。 第三十三章 东去万年县 由于全队都乘车或骑骡、驴,队伍速度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经跨过信江东河上的石桥进入白马乡。 杨乙帮李丹找的庄园就在这白马乡南部,不过李丹这会儿没工夫去看,他带队沿着东河左岸向北走了一段,然后便转向东边。 去万年有三条路,南线经茶头、黄牯岭、狮子山、庆云镇,路上全是山路,难走绕远。 中线过了白马后走下塘,从龟山和象山间的谷地穿过去,再沿木樨潭北岸走斗山峡到庆云镇。 这条路前一半较好走,后一半艰难,且能否过车是个疑问。 北线需沿东河北上一段,然后转向东,沿着白湖南岸走,穿过垄山口到古埠、齐埠,沿着松山脚下西珠水旁的官道直奔万年城北关。 这条路虽然有点绕,但好处是安全、宽敞,走车马完全没问题,且无太多山路起伏,大致平坦。李丹他们选的就是这条路。 …… 李府上。用完早茶的茶点,李肃见李长景在门边上晃了一脸,便叫他进来,没头没脑地问句:“走了?” “是,老爷。南门上的人看得清楚,三郎和他的人赶着几辆新车,还有十几头驴骡朝白马乡那边的官道去了。”长景恭敬地回答。 “啧,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给公家出差役哪有用自己新买的车马去糟践的?”李肃颇有些心疼地皱起眉。 “老爷,人都出去独立单过了,他花自己的钱,咱没损失。”长景安慰道。 “那也是李家的银子!”李肃不高兴地撅嘴说:“我就看不得那小孽畜志得意满的模样!”说完顿顿,轻声问:“那边你都安排、打点好了?” “老爷放心,”长景回头看看这屋里没别人,低低地回答:“找了两、三拨人。只要其中一路成功,三郎铁定就得失期获罪。 不过……,您真要这么做?他可是您亲侄子呵。” “谁知道他身上流着哪个的血?他又不是在这个宅里生下的!”李肃冷笑咬牙道: “他若是平安归来,老太爷留下的还得分他一份。再要立个功,说不定那房的鼻孔都要看天了! 你瞧瞧县尊现在提到他时那个亲热劲儿,哼!他若因此真地得个一官半职,我正房的脸面往哪搁?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这趟平安无事!” …… 李丹并不知道自己大伯在背后磨牙霍霍。 在古埠镇外南边官道上,他让毛仔弟传令队伍停下来歇息,各什马夫(正副各一,兼火夫)开始埋锅造饭,顾大、小乙两什去那无人的坡上砍竹子,又吩咐刘宏升那什去山上采集松胶。 众人不明其意,但还是从命去砍了数十根竹子。 李丹让大家把竹子下面太粗的部分留下,去掉上面枝杈过细的部分,头部斜砍一刀削出尖锐,就着做饭的土灶烤干,在砍削出来的尖端下方刷层熬好的松胶,缠上麻绳,后面握柄处也有缠绳,待干后便是一支竹枪。 大家眼前一亮,火兵之外其他人都纷纷动手制作。 李丹分派好,按截材、削尖、烤火、熬胶、上裹、下裹六个步骤各什协作,又各什分出一人挎刀看守牲畜、物资,巡哨警戒。 “以后每次休息都按这个例,各什出一人哨戒。”李丹吩咐小牛,让他负责督促此事。 又让陈三文用那废弃的竹梢做些哨笛,交给警戒和各什长使用。筷書閣 “三兄,那些车子的情形怎样?”他问陈家三郎,最关键的马车可不能出问题! “贤弟放心,我和伙计查看过了,有一辆车轮、轴之间声音响,抹了油以后应该好些。没发现其它问题。” 相处才半天时间,陈三文和李丹之间兄弟相称,已经熟络得很了。 “轮和轴?”李丹若有所思,摸着下巴点点头:“你先忙,我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陈三文应了声,笑笑走开。这个李三郎虽然比自己还小两岁,心智却如大人般。往往解决问题出其不意,这回看他能想出个什么。 李丹倒也没想太久,跟着大家吃饭、说笑和平常没两样。 只是重新上路后不久,他忽然问坐在身边的陈三文:“三兄可知‘轴受’为何物?” 陈三文摇摇头:“古书上见过这说法,却没看到过实物,不知什么样子。似乎和轴有关?” 这时他才知道,原来李丹一直还在琢磨刚才所说“车轴响”的问题。 “我刚才听了听那辆车车轴的声音。”李丹说:“主要是轴套管和轴座间摩擦或可能进了异物——比如砂土——造成的。 要解决它倒不难,做个轴受和座室便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不知什么时候画的图递过来给他看,还指点着解释: “喏,这个就是轴受。这是外圈、内圈、承鼓、护托。 承鼓是鼓形的,内圈外侧和外圈内侧有凹槽,外圈受热后承鼓正好落入槽中,再以护托自两侧闭合。 这就是个轴受的成品。内圈固定在轴套上,外圈固定在轴受座,用护托关闭轴受座就可以防止砂石进入。 上了油的轴受,可以让车子跑得比现在更轻快!你看我这个主意怎样?” 陈三文指着图纸:“妙啊!不过这个……轴受,怕是要用铁?” “铁不行!”李丹斩钉截铁回答:“要么青铜,最好是钢!” “那岂不是还得去买闽铁?咱这边出的铁是打不成钢的。这样一来四个轴受,成本至少要每辆车加二两银子!”陈三文咧咧嘴。 “银子不是问题,到万年后派人回去告诉你爹,让新车照这个做来!” 两个人一路行、一路讨论,等到达松山的时候连修改图都画好了。 这时陈三文才注意到李丹手里的笔:“贤弟用的什么笔?怎地连墨汁也不用!” “铅笔。”李丹一笑,把手里的递过去给他看:“我自己在家时做的。” 陈三文接过来在手上画了两下,立即显出两个灰黑色的道道来。“这……。” 他扭头刚想问,忽然想到可能是人家的秘密、绝活,立即卡壳了。 李丹哈哈大笑,拍拍他肩膀道:“既然你我兄弟,没什么不好说的。 这东西是用做燃香的法子把黑铅——哦,兴许你们也叫炭精——添加少许粘土做成条,晒干。 然后在木条上开半圆的槽,槽里抹点鱼胶将铅条放进去,再用树胶把两根木条对在一起,夹好。 过几天干了取下来,外表做成六角形状或打磨成圆弧,大功告成!用的时候使纸匕削去木皮即可。” 说着从自己挎包里摸出根未用过的:“喏,这就是做好时的样子。” “贤弟此笔甚妙,无毛笔研墨之需,也不像炭笔般容易脏手。”陈三文看了爱不释手。 李丹大大方方:“这支送于三兄。只是……小弟有个愿望不知兄可答应否?” “请讲!”陈三文心里高兴,赶紧道:“可是要我帮贤弟多做几支这笔?” “猜对一半。”李丹笑着告诉他:“我想回去后请三兄和我一起完善这工艺,看看如何能大批出货。” “你要做这个生意?” “天下识字者甚多,工匠、艺人、商贾、医家、店户都会写字、绘图,要用这东西的何止你我? 有用途,材料也不难搞,这生意本钱能有几何?你不觉得可以将它做大?” “贤弟是说‘你我’?” “正是!我欲给三兄两成股子,请你来一起做个东家,何如?”李丹微笑着看他。 “这……,”陈三文难以拒绝这诱惑,稍微谦让便同意接受:“如此,我却之不恭了。 不过既然做生意伙伴,自今以后三郎只唤我表字‘江如’,莫要兄长来、兄长去的。” “好、好,”李丹大笑:“得江如相助,我如生两翼,快哉!那么江如也唤我‘三郎’好了!” 陈三文点头答应,二人相视而笑。旁边众人不知他俩在高兴什么,总之队率乐他们也乐,一路上倒很快活。 眼看天暗,前边一盏灯光挑起。李彪骑着驴儿神气活现地从前返回,报说那有个酒家,后院有地方,可供行旅住店、打尖。 “天色已晚,咱们要不就歇在那里?似这般快,明天白日里咱们肯定到万年了。”李彪说。 李丹抬头看看天边云色,瞧陈三文也在点头,便问李彪:“到哪里了?前面可还有住宿?”他意思还想趁有些光亮再走一段。 谁知李彪告诉他:“三叔,走不得,前边是斧头岭了!店家说这几天已经有三拨行旅天晚时遇到过剪径的强盗,咱们何必冒险?” “嚯,我等数十人、十几把刀,又有竹枪,还怕区区几个强盗?” 李丹回头一看,见是后面车上几位什长都下车围过来,刚才那话便是顾大说的。 李丹想想开口说:“虽然我们不怕,但是这趟差是为朝廷军务大事,没必要和几个山贼纠缠。咱们还是先宿下吧。 大家第一天出远门好好歇息、用热水泡泡脚,再说那些竹枪不是还有一半没有做完嘛,你们说哩?” 大家一想也对,出来又不是捉贼的,便都点头。顾大也说:“行啊,那听队率的,咱们先住下再说!” 于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继续前行,那灯笼看着没多远,可真应了“望山跑死马”的老话,又走两刻钟方来到门前。 见灯下有个木片挂着,上写“吾家老店”四字。 有个伙计早在门前候着,见他们意思是要住下,乐得眉开眼笑,忙不迭又唤出两个小哥儿来帮忙招呼客人、指点牲口棚子。 “小店地方不大,没想到尊客这么多人、车,有照顾不周的,请爷海涵!”话儿说的不错,挺舒服,不禁让李丹朝伙计点点头。 “三叔,看来这地方确实小点,那几辆大车子都进不来。房舍也不够,只能住一半的兄弟。”李彪看了一圈过来,犯愁地抓抓后脑皮。 “没事,这车这么大谁会想到呢?”李丹安慰他: “我看好像东墙下还比较平坦,就让五辆大车沿墙排开,一辆打横、四辆纵队,缺口用咱们带的粗竹子和绳索结成篱笆围着。 各什一伍住屋里,一伍沿着东墙下搭帐篷。住屋里的兄弟今晚轮流值守,每班一伍。 要防着山贼下来骚扰偷窃,咱们骡马、工具多,大意不得!” 几个围在旁边的什长听了都应声答应。李丹招手让那伙计过来,问他掌柜在哪里? 第三十四章 夜宿界山脚 伙计瞧这架势,发现李丹看上去年轻却是这伙人的队率,忙进去把正带人收拾房间的掌柜找了出来。 那掌柜是个胖脸的高个,笑眯眯的极喜庆,上来就拱手告罪,说没想到这么晚会有大队车马来住宿,一时有些手忙脚乱云云。 李丹笑笑表示无妨,然后拿出县里公文来请他过目,表示自己这么些人皆是应差役的正经身份。 掌柜看过,递还过来,道:“原来是李府公子,失敬、失敬!” 看着他原脑门上一层的汗珠,李丹有心开个玩笑,便问:“敢问掌柜,‘吾家老店’,不知是你家、我家,还是谁家?” “咳!”老板嗬嗬地笑:“我还以为公子沉得住气不会问哩,这话有多少人都问过!” “哦,怎么讲?” “小人姓吾、名缯,乃三国时孙权的太傅吾粲之后,前宋时先祖自淮间南下,定居浙江。 先朝末年因避战乱来这山中开了这片老店,并在店后山上开辟水田三十亩,潦草为生。 先时在门口儿接公子的,便是我家老大,叫做吾昆。 次子吾孝在万年城内经营牲口草料生意,女儿也嫁到万年,女婿是都司行军百户叫做焦丛虎,尊驾明日说不定能见着。 还有个老三吾吉,我却让他走了读书的路子,如今寄宿在县学哩。” 原来人家本就姓吾。这吾缯既和善也健谈,竹筒倒豆子地把自家介绍了一遍,看来不知给人讲过多少回,早成竹于胸了。 旁边李彪听了说:“君家男儿多,又有女婿撑腰,怪不得对山贼不以为意,有行客曾经被劫,还敢留我们过夜。” “那起子盗儿不过三五人而已。”吾缯摆摆手: “一、二人行走免不得被他们拦住搜刮一番,哪敢来我这里撒野?更不用说你们这样的大队了。” “可知他们老巢在哪里?”陈三文插进来问。 “在火神庙。”吾缯用手比划道:“我们这后山是界岭,南坡属万年,北坡属余干。 再向前四里多地山腰里有个火神庙。那伙子就在那儿安身。不过那边属于斋堂村,是万年的地界。 庙前有座山台高约四丈余,崖壁如削,那就是斧头岭了。这里去万年只此一条路,岭下山谷里一边是西珠水,一边是官道。 以前没什么强人,因为这地儿离万年城只有不到二十里远。这伙人也是近日才来,却是拿捏在了两县交界的最紧要处。” “再怎样他也就是三、五人。对吧,掌柜?”顾大见几个人都皱眉,立即大声说。 “这话不错,”吾掌柜马上应道: “且明儿一早他发现你们几十号人带着刀枪肯定不敢做什么,只好瞧着干瞪眼。所以队率留宿的决定还是英明的!” “成,你也别拍我了,赶紧叫厨房做几锅好汤水、白米饭上来,若来不及我们自己有带的腌菜。弟兄们吃喝以后还有许多事要做呢。”李丹笑道。 “哪能叫您吃腌菜?厨下已经在备着了,酒菜一会儿就端到公子屋里。”吾昆一脚进门,听了这话赶紧说。 李丹看看他们给自己准备的这间屋,点点头,不过马上指指毛仔弟:“我吃什么、在哪里吃你们都听他指派,不必特意端来这屋里。” 吾昆楞了楞,毛仔弟拉着他俩人叽咕几句,吾昆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由惊奇地看向李丹。 吾掌柜又应答了些有关明日道路情形的话便退出来,拉过儿子问刚才那小亲随说了些啥? 等吾昆小声复述之后吴掌柜惊奇地转头看看,毛仔弟捧着那根铜头齐眉棍站在门口。 “这小公子要在下面厅上和什长们同桌用饭?我开了一辈子店倒头回听说。”吾掌柜摇晃着滚圆的大脑袋道: “这小年纪就知道约束部下、同甘共苦,只怕将来前途不可小觑!” 匆匆用饭,李丹在桌上又给大伙儿叮嘱了一番。 刘宏升掌第一班值守,和吾昆要了些柴火,带着在外头扎营的兄弟们点起两堆火来,然后继续就着火堆做没完工的竹枪。 杨小乙和张钹带人用剩余的竹子做桩,较粗的一头斜砍,三尺半为高间隔一尺,中间用六道绳索相连,结成篱笆墙,每段长八尺。 做成后将斜砍过的一头敲进泥土,一道简易的防御篱笆就形成了。 小牛负责安排岗位和夜间轮流值守,李丹叫了顾大,两个在房里边烫脚边说话。 脚洗完了,明天进城之后如何约束众人,李丹如何去行军司报到,如何与先期抵达的麻九等人接上头等等,这些都谈好。 顾大下楼去查看扎营,毛仔弟不声不响抱了卷铺盖在靠门口处打开。 李丹在油灯下把今天的情形想了一遍,在贝喜用线绳钉的小本子上用桌上的毛笔舔好墨,记录些心得。 外面初时还人声嘈杂,后来逐渐声音小了。 李丹起身趿拉着布鞋走下楼,先到外面营地看了一圈,用手试试篱笆牢不牢,看看弟兄们的帐篷,和没睡的人嘱咐几句小心篝火这类的话; 又去瞧瞧那几部卸了马具,一辆接一辆停在墙外的宝贝马车;然后回院里看看槽下的骡马,给枣骝喂了把豆子。 给守院门和巡视的兄弟道过辛苦,最后他才上楼睡觉。自始至终毛仔弟都跟在他后面,服侍他盖好被子躺下,这才回自己铺上去。 才刚睡着,忽听外面似乎有人叫了一声,接着便听到竹笛报警的声音。 李丹翻身坐起,毛仔弟原来和衣睡着,已经抓着腰刀跳到门口。“出什么事了?”李丹边扎腰带边问。 “好像有人在喊捉贼。”毛仔弟仔细听听,回头看李丹:“没错,确实在喊有贼、有山贼。” “啊?”李丹错愕下笑道:“难道这伙贼恁胆大,我们不去招惹,他倒自己找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什长们住的屋里脚步乱响,顾大气急败坏地大声问: “怎么啦,出的什么事?哪个癫子大夜里乱喊,害老子连踏实觉都睡不成?” 有人在楼下高声回报:“顾二爷,是有贼来偷马,被巡夜的兄弟发现,听到警笛便逃了。” 这时杨乙的声音说:“是不是有人出去追了?鸣金,叫追的弟兄们回来。这大黑地里又不熟悉往哪里追,再伤到一、两个就糟了。” 那人忙答应,不一会儿就有锣声响起来。 毛仔弟已经摸出火媒子点亮了油灯,外面的人见了就过来拍门,宋小牛问:“三郎可起来了?” “进来。”李丹简短地说。毛仔弟开门,四个人一涌而入。李丹眼扫过去,没见张钹,马上问:“张二哥哩?” “他出去解手没回来,想必还在楼下。”刘宏升回答。 “我回来了!”外头楼板脚步声响,张钹快步走进来,抱拳道:“来迟一步,队率勿怪。我差点带人追出去,怎么刚才听见鸣金?” “你知道外面什么情形?”杨乙赶紧问。 “听巡夜的兄弟说看见黑影子丛营地西北角出来,他俩问是谁,不料对方上马就跑,这边才知道有贼,便吹了警笛。 我刚解完手,马上出去。听着马蹄声朝东南追,追到官道上就听三棒鸣金锣,所以招呼大家回撤。”张钹回答。 “丢了几匹马?”李丹问。 “三匹,都是留在外面的。”张钹气愤道:“狗日的做事很小心,咱们兄弟们睡得死,竟被他钻了空儿。” “几个人作案?”李丹又问。 “巡夜的没看清,但听见他们说话,那至少就是两个吧?” “两个人偷了三匹马,还是光背没鞍韂的……。”李丹摸着下巴思索。 “要是这样,至少说明两件事:这俩人都会些功夫,能操控马匹,还有他们跑不了太远。” 众人回头看,见隔壁睡着的陈三文进来,听他接着说: “我曾听人说过,光背的马除非北地马匪才能骑,没鞍鞒没马镫,几里地他们就坐不住了。” “陈三郎你意思是,吾掌柜说的那伙儿劫道贼干的?”刘宏升问。 “很有可能!” “那他们肯定又跑回山神庙去了!” “三郎,我们点齐人手去剿了它!”几个声音纷纷说。 “咦,阿彪怎么没来?”杨小乙忽然开口。 “来啦、来啦!”说着话李彪气喘吁吁地跳进来,后面跟着面带尴尬的吾掌柜,这会儿显见地那大圆脸上汗水更多了。 “三叔,我和吾掌柜打着火把四下里看了,贼人应该有三个,两人摸过来先到前门外,然后沿着西边绕。 可能发现咱们西北角有个口儿,所以就从那里进来牵了马匹,出去到前边官道边的皂角树下接了第三个人。 看一路的马蹄印子,该是沿官道往山里跑了。” 他这番话叫屋里几个人都挺惊异,没想到平时吊儿郎当尖嘴猴腮的李彪,这会子打着火把还能看这么细致。这才真叫做“不可以貌取人”了。 “哦,还有接应的?那更可以肯定是老手了!”陈三文将拳头在手心里一砸,肯定地说。 “我还是觉得有点怪,”刘宏升抱着双臂咂嘴: “这班人干完坏事,接着就上官道,特特在河滩留下斗大的马蹄印子等着咱们去追,难道他不怕露了行藏?” 众人听了一愣,顾大将手拍了下,叫声好: “刘家二郎说得对,那厮们竟像是打定主意引我们上门去打架的。 咱自余干出来,与这起子人无冤无仇,他干啥找麻烦?这后面有隐情!” 他这话,说得屋里的人都倒吸口冷气。“欸,还真是。”张钹点点头: “我带人追的时候,那贼狂妄的很,直叫‘有本事来找大爷呀’。现在听大伙儿分析,确实是在故意激我们似地。 只是……,为什么?这说不通呀!” “说不通是因为咱不知道。”杨乙接口说,然后转向李丹提醒: “丹哥儿,这个不是最紧要的。 咱要是明早天色放亮后还忙这个事情,保不齐到万年就得失期,那可是贻误军机的罪! 为三匹马担这么大过失毁了你前程和声誉,这不值得。哪个轻重,你要三思啊!” 第三十五章 失马吾家店 “就这么让他们得手,好好地把三匹马弄丢了,真叫人心里不甘!”顾大嘴唇上的须子一抖一抖地,咬着牙根道:“我看这样,咱们反正人手富余,凑够六十人依然跟着三郎去万年报到,剩下的跟我留下剿了这几个不知死活的!” “那能有几个人?吾掌柜和陈三郎不都说了,那几个是身上有功夫的。就你手下几个耍花架势的根本不够打!”刘宏升嘁了声说。 “那你说怎办?就这样不声不响吃个闷亏?”顾大反驳:“或者退回齐埠从那边转道庆云镇?” “都别吵吵了。”李丹抬起一只手制止大家,屋里很快安静下来。 “本来我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想人家自己上门来找打,我也只好不客气!” 这话说得很明白,李丹是决心要教训对方了。 打架最积极的顾大和早想表现一番的宋小牛眼里顿时放出光彩来,两人连连点头。 不过李丹心里清楚自己这队人没经历过战阵,顾大、杨乙他们几个什长武艺都属平常,打群架、使蛮力是一回事,上阵搏杀又是另回事。 对手中若真有两三个老手、高手,即便有几十人也不见得能降得住。所以这回必须智取,不可像顾大说的那样力敌。 队伍虽然学了些花架势,勉强自保,要想做到能攻能守,那还得多历练。 小胜几次有了成就,才能逐步树立自信敢于应对较大规模的对抗。 头一回要被磋磨了,后边会很吃力。也罢,这几个贼拿来当个磨刀石,谁让他们自找苦吃? 他正要开口,杨乙问:“这样的话,万年那边的差事怎办?” “差事要顾,马也不能不夺。”李丹看看众人: “出来才一天,碰上这样的事不夺回马匹,大伙儿往后还要不要听咱的号令? 再说,没了三匹马就得撂下一部四轮大车,且至少一什兄弟得步行追赶全队。” 他这么一说大伙儿全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丢马的事,而且涉及他们这些领头什长的威信,还要搭上全队的士气。 “这伙贼人,真太可恶了!”宋小牛挥着拳头骂。 “是呵,车厢里有铁器、有吃食、行李,这些他们不拿,偏偏偷马!” 顾大气愤愤地接口说:“三郎你说差事也不能落下,难道我们连夜去找那伙人算账?” “我就是这个意思。”李丹笑笑。 按说,那会儿的人十个里头有七个会因缺乏肉食有夜盲症,所以任什么事都只能放天亮再说。 要么就得举火照明,用暴露目标换视力安全。 可这队人已经吃了十几天肉类和内脏,早不存在这问题,又在城墙上巡逻过,都会走夜路。 “问题是,咱们对这一带不熟,即便找到那火神庙也不见得能围得住。 对手比咱更熟悉本地,搞不好捉不住又被他们逃了,那这晚忙得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话刚落地,见吾缯学着别人的样子举起手来。忙问:“掌柜有什么话要说?” “让我家吾昆带你们去,他常往来万年县,闭着眼路都熟得很!” 杨乙急忙摆手:“这怎可以?我们是要去剿匪盗。大郎跟着去,你就不怕凶险?” 吾缯咧嘴笑起来:“小儿也是练过拳脚的,不然小乙长官以为吾家怎么能够在此地开店百年呢? 再说还有你们这些人在,些许几个贼子伤不到他,不妨事!”大家恍然大悟,看起来人家这老店屹立几代人也有原因的。 李丹便想,难道这吾掌柜也会几下武技?“好吧,既如此,多谢吾掌柜仗义!” 李丹大方接受,心知对方也有意想借他们的手解决掉这路剪径的强人,遂不再坚持。 吾掌柜大喜,忙命伙计去叫吾昆上来听安排、差遣。吾昆很快来到屋内,听父亲一说,欣然愿往。 李丹就叫他详细讲解火神庙周围的情形和地形,心里有了大概主张。 边问边修改,刷刷几笔落下,很快李丹便在纸上绘出了火神庙周边的地图,甚至连树林、小径也画上了。 吾家父子看着面面相觑。 李丹让人找来三只竹夹和一根细麻绳,将图挂在上面,然后回身在周围目光的环视中说: “刚才吾昆大兄讲了那里的情形,我画个图大伙儿看着方便。” 说完叫几个头目围拢,用手里的铅笔指着道: “这里是咱们来路的毛塘方向,这是咱们现在的位置,这里是咱们东北方向上西珠水汇入的观龙潭。 沿着西珠水就是官道,往东南方向四里,有个上坡。 右手山伸出个舌头横在面前,左手斧头岭下来的山坡依然东西向,西珠水和官道在这里几乎是贴在一起了。 方才大兄说水大时会漫淹官道,不过现在雨水不多,西珠水也就过脚面而已。 所以那伙人走到这里很可能留下马蹄印,咱们要仔细观察。火神庙在这左手坡后面的山坳里。 他要是都在那里头看不到官道上的咱们,咱也看不到他们。所以,我猜劫匪定会在斧头岭上放个目哨监视官道动静。” 说完他扫视过去:“小乙哥,你那什人和大兄一起先走,最好先把贼人的眼目按住,然后再围住山神庙查清里面情形。” 接着告诉顾大:“让全队集合,你、我、小牛、瘦金刚(张钹)四什收拾起来出发,套上四辆车,骡马上嚼头、厚布包了蹄子到离火神庙两里处停下等候小乙的消息。” 说完转向一脸着急的刘宏升、李彪:“你俩带第四什收拾东西押后、结算店钱,带着余下的车马尽快赶来和大队汇合,然后继续向前沿官道进至团箕村外,列车环阵警戒。” 布置完毕,各人分头去准备出发,小乙已经急不可耐,带着他那什人把行李捆扎好往车厢里一丢,提着刀盾、链枷、竹枪便在吾昆指引下先行出发。 隔了小半个时辰,主力四个什也上路。这时已进寅时,天色蒙蒙放亮,后头人将好看到前边的背影。 大家得了伍长们的嘱咐都咬着牙不说话,默默往前两里左右,又轻轻下车。 李丹跳下车。棍头刚刚放到地上,就听见前头有人在雾气里低声说了句口令。 很快顾大领着个戴斗笠、披蓑衣的队员过来,正是杨乙手下。 “队率,”来人抱拳道:“上面有个放哨的已擒下了。小乙哥围了火神庙,叫属下把俘虏送回来。” 听他说李丹才注意到后面跟着个第二什的火兵,按着个回身湿漉漉、困成粽子般的家伙跪在地上发抖。 “你们审过没?”李丹低声问。 “简单问过几句。”那队员回答:“一共五个,庙里现在有三个。还有个说寅时出去查看挖的打猎陷阱了,尚未回来。” “呵呵,还有个命大的。”宋小牛笑着说。 “问他那人朝哪里去了,小牛带人在那个方向上埋伏,务必或擒或杀不留后患!” 李丹刚说完拉住他,想想嘱咐说:“既是猎户说不定很能折腾,带两张绳网去!” 回过头来叫所有马夫和火兵留下看守车辆等第四什上来汇合,其余的各执武器,带着绳网和竹篱笆上山。 翻过去一看,那边坡势较缓,中间有条不深的山谷。再翻过一个坡,就瞧见山坳的竹林外面有个土坯茅草顶的房子。 杨乙正坐在棵香椿树的树根上嚼干粮,见他们来用手指着低低地说:“喏,那就是火神庙了。” “就这玩意?”顾大听了呲牙:“这算哪门子的庙,连个山门都没有!” “真地就是这里。”吾昆凑过来说:“你看它草屋三间没什么特别是不?怪就怪在这里。 据说有人亲眼看到这周围起山火、遭雷劈,这小屋偏就无事。 安然无恙地立了二百年,渐渐周围百姓就觉得神了,在里面塑上火神像,它就成了个庙。” “哦,这么个来历?”众人没感到大战在即,反而被这神奇的故事吸引了。 “那咱要是拿下了里面的劫匪,是不是最好不要损毁它?”张钹问,众人都点头同意。 他们聊天的功夫,李丹已经把这土了吧唧的“神庙”仔细看过,遂开口问杨乙:“你的人怎么安排的?” “四个方位上都有,尤其正门和东墙。因为东墙上垮掉一丈多缺口,剩下的只有两尺高。”杨乙解释说。 李丹点头,开始分派各自的任务。 按着李丹的计划,要围三阙一,而这三面中最重要的是东墙!https:/ 李丹观察过,西边是两间倒了半边的厢房,因听到马儿嘶鸣,推测那里被当作了马厩,但它的后墙尚在,贼人不大能从这里轻易逃脱。 所以这个方向上他委派了张钹。张钹交给杨乙一伍人手,他自己带一伍并杨乙留在西面的两个人。 正门……门板其实已经不存在,只剩下空荡荡的门廊,李丹把顾大放在这里,加强给他杨乙放在正门外的三个人。 “一伍冲进去控制厢房的马匹,另一伍挡在正面做我的后援。这两伍进去后,小乙哥的人用篱笆和绳网封住正门不叫出来,明白不?” 李丹说,见顾大点头便调过脸来对杨小乙道:“我这什给你一伍人,另一伍用篱笆封堵缺口,我亲带你的三个人先从缺口进去堵门。 这时候对方肯定慌了,会退回屋内。 但里面无险可守,最后很大可能他们上房梁捅开屋顶的茅草往你那边跑,你需给他用篱笆设个迷魂阵,叫他往缺口处跑。然后你们在缺口后面张网以待即可。” 顾大两手一拍:“三郎,我们人多,不如抢进去刀砍枪扎就完事,何必如此费力?” “你又想一窝蜂?这几个人蹊跷。”杨乙道:“方才在店里不是说了,他们为啥偷咱的马? 干了坏事为啥不跑,引咱们来找?我猜丹哥儿是想抓住活的问话,死了就没意思!” “小乙哥猜出几分,不过不仅是这个。”李丹笑笑:“咱出来是应差事出夫役,不是抓贼的。 假如这里面真有江湖人士,有话、有误会说开便是,若贸然伤了他性命,结下仇怨反倒不好了。” “哦,对对,我们倒不曾往这上头想。”顾大等连连点头。 商量已毕,分头行动。陈三文留在下面带车队了,李丹以西边人手不够为借口让毛仔弟去跟着张钹。 众人从西面坡上下来,很快包围了这土庙,悄悄地各就位,然后开始收圈子。 第三十六章 收网火神庙 这时候在正殿的东厢,铺满干草和稻秸的地上或倒或坐着三个人。 其中一人黑面虬髯,连头发都带着毛卷,浓眉、朝天鼻、厚嘴唇,咧嘴露出满口的白牙。 他伸手打死一只后颈上的蚊子,不高兴地骂骂咧咧: “师兄可真会挑地方,这蚊虫多得,大早上都第六只了。鬼地方,待着真是不爽利!” “黑老四,你哼哼唧唧有完没?忙了一宿还有力气和蚊子较真,趁他们没来赶紧迷瞪会儿吧,待会儿忙起来就没功夫喽!”躺着的一人说道。 “我还是不懂,咱们到底是要偷还是要抢?这闷葫芦搞得人,快烦死了!”那黑老四说着,又在大腿上很痒处“啪”地拍了一巴掌。 “巴师爷你两个昨夜倒好,可爷爷蹲在那草棵子里头被虫儿叮狠了哩。咱打架不怕,使力气也没啥,就怕这些小虫儿来磨牙!” 躺着的两个人笑得身子抖抖地。睡在里面的年轻人翻身起来,捂着肚子指他: “都说你是厉鬼投胎,没想到被这些虫子折磨成这样。好吧,等下午完事咱就走。 到山上我给你找些草药捣碎了抹抹,很快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浑身都烂了,这怎么弄?”黑老四苦着脸:“咱和你们不同,早说过了。爷的祖父辈是打南部蟾州来的,留下这支血脉可不易呢!” “知道,你祖父是那边国主的三太子,说了八百回早记住了。”那个巴师爷揶揄地说道: “不过你咋混到要上山出家做和尚的地步呢?你该找龙王商量,让他帮你回龙宫混口饭吃才对嘛!”说完和那年轻的哈哈大笑起来。 “坏就坏在咱这张脸上了,吓倒老和尚、吓趴了小和尚,竟都不敢收我。 唉,要不我现在兴许正在哪家寺里的石板路上晃荡,怎会跑来这里陪你两位受小虫儿的气?” 那两个人听了捧着肚皮笑得更厉害。 “我说献甫老弟,还好你当初坚持带他来,不然这几日闷死了,岂不要少许多乐趣?”那巴师爷笑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年轻人伸手从身边拎起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儒衫,起身穿好。笑道: “赵某看人很准的,往后如还有机会合作,巴先生不要再质疑便好。”然后过去拍拍黑老四的后背: “既睡不着,你再去给马儿喂把草,下午咱还得靠它们冲出去呢!” “那……马已经偷来,咱们现在神不知、鬼不觉,骑上一走了之不就完了,还等在这里做甚?等审五和那猎户? 他俩又没出什么力,难不成还要带上分银子?”黑老四一边起身拍裤子上沾的草茎一边不解地问。 “事主不单单要我们偷几匹马,还得叫他们今天午时三刻前不能到万年城里。”书生在腰里系了条青布腰带,舒展下身体慢慢说: “咱们没料到这伙人有这么多马匹、车辆,光偷来三匹马怕不够拖住他们,所以我和巴先生商量不能直接走,得回来守着。 算着时辰,等过九峰带猎物回来咱们填填肚子,想必他们也就找过来,然后双方较量一番。 时间拖得差不多,瞅空子咱们冲出去,这样就可以交差啦。审五和猎户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咱们劫道搞点钱分分而已。 不过五个人守这破庙,总比三个人拖更长时间对不对?至于能不能活下来拿到钱,那就看命了。” 说完挥挥手:“行了,喂马去吧,别耽误我练功。” 黑老四翻翻眼皮子,叽咕句:“读书人的脑子就是会绕,要是我,半年能想明白就不错!” 他边叽咕,边朝外走,打算先去解个手,再到马厩瞧瞧。 那年代依例便所都在西南角,就算没盖个屋子、棚子,甚至连坑都没挖,人还是习惯性就奔那个方位去。 西南为“五鬼之地”,在八卦中属煞位(也就是白虎星),用腌臜物镇住白虎星,可以达到“去祸增福”的目的。 黑老四不大懂这些风水相学,他就是习惯性地往那边去。白虎星没见着,他却突然停下脚步,因为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了危险。 目光看向正门外,山地淡淡的晨雾正在消退,可门外的一切仍不能被视力看穿,难窥究竟。 可是凭借多年习武的练习,黑老四本能地感觉有股巨大的恶意正在向自己逼近。 他眯起眼,迅速扫视四周,耳朵谛听着周围一切的动静,然后用右脚向后迈了一步,身体重心下沉向后退去。 他看到右手充当马厩的厢房里,几匹马几乎都静静地昂起头,一动不动。 忽然,左侧的余光里有个什么东西动了下,他不知道那是竹枪的尖头,但就这么一动,瞬间打破了他周围的平衡。 “敌袭——!”他拉长声音大吼,迅速调头朝殿门口跑。 才迈出两步,脚下一绊“扑通”便扑倒在地。 这时耳边已经想起了尖锐的笛哨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他分不清哨声来自哪里了,只觉得身体摔得生疼。 用胳膊支撑起来,他看到身后的正门外涌进好多人。 黑老四吓坏了,他站不起来,好像脚被束缚了一样,他伸手一摸才发现是末端连着粗重竹棒的绳索。 黑老四越急越怕越扯不开,伸手往腰里一摸,才想起自己没带任何武器。 “这、这是什么,什么鬼东西?”他气急败坏地叫。 这时巴师爷冲出来了,他手里挺着柄剑正要去帮黑老四,忽然东边带着风声冲过来一道人影。 巴师爷本能地用剑格挡,“镗啷”声剑被大力击落在地,接着左臂就是火烧般的疼痛,让他大叫。 书生冲出来,手里却是根齐眉棍,见巴师爷吃亏急忙上前。 李丹刚才这一棍打落了巴师爷的剑,然后惯性地在他肩上扫了下子,却达到了阻止他救黑老四的目的。 眼见一伍控制了马厩,黑老四也被顾大带的另一伍控制,他想拿下这个穿道袍的。 谁知里面冲出个书生,用的是和自己一样的齐眉棍,两人过手两招,对方竟然接住并遮护了道袍。 听书生叫:“巴师爷快进屋,别管黑老四,来不及了!” 李丹立即喝令:“刀盾手阻住屋门,拦住他们!”可惜,队员们的训练还不够成熟。 刀盾手们稍愣神功夫书生已经横跨一步挡在前面,巴师爷狼狈钻进屋里,书生泰山压顶之后一个声东击西逼退两名刀盾手,推进大殿并迅速关上屋门。 “三郎,你没事吧?”顾大一脸兴奋:“嘿,这黑厮还想跑,没跑过咱的缠腿锁。虽说是临时做的,挺管用!” “我没事,抓了一个、伤了一个,他们只有一个能战的了。来,列阵!” 李丹冷笑,一挥手,十几个人立刻在殿前站了三个金花阵。 “里面的听着,你们只有一个半人了,我们站在院里和院外的,一共有四十多呢。 我劝你们识时务些赶紧投降,不然的话,我可要让儿郎们点火了!” “哈!”书生在里头大笑一声:“小子口出大言,这是火神庙,你想在这地方点火吗?” “不曾。”李丹摇摇头:“尔等站在下风口,我只是想点些雨露打湿的枝叶,再放上几把番(辣)椒,试试看能不能熏你们出来而已。” “小子够狠!”殿内的吧师爷大惊,这时候他俩都躲在火神像龛的后面。“若如此,你我连半刻怕也难以支撑!” 姓赵的书生也面色苍白:“这事主从哪招惹了这么个小鬼?看来倒是你我轻敌了! 也罢,既敌不过,三十六计走为上,先保住自己再说。” 李丹见里面没了动静,便真个派出一伍人去砍湿柴、抱马厩里存的草秣。 忽听见北边有警笛响,接着满地喊叫声,很快有人大叫:“拿住了、拿住了!” 继而又听西北角上张钹的声音也喊:“这里也拿下了,是个断了胳膊的道士!” 李丹立即挥手,刀盾手撞开门闯进去,接着其中一人跑出来说:“队率,没人了,北墙顶上有个洞,他们该是从哪里爬出去的!” “好,”李丹看着顾大说:“已经捉了四个,就差那个外出的,不管他往哪里逃都没能跳出咱们的天罗地网。 把四位大神带进来,咱们瞧瞧是何方神圣,谁给的胆子!”说完他进去,跳上供桌坐了,把铜头齐眉棍靠在一侧。 不一会儿,毛仔弟和杨乙先后跑进来。 “唉呀,没过瘾、没过瘾,谁想就这么结束了,我本以为要好好打一场呢!”杨乙一手扶刀柄,一手摊开,满脸的遗憾。 “其他人呢?”李丹问。 “张钹说还有一个不知小牛捉到没有,顾大叫他带一伍人去接了。顾大自己在安排周围的设防和警戒,还要派人下山去报信。 四个活口都提来了,在殿外跪着哩。”杨乙回答。 “不错啊,这次一窝蜂知道怎么做事了!”李丹夸了顾大一句,又问杨乙: “你说说,刚才那两个人钻出去后,都什么情况?” 杨乙指指神龛:“这背后有个洞,他们从那里出去的。我怕他俩缩回来没立即吹哨,等两人都落地才报警的。 那书生就丢开老道往林子里跑,跑进去才发现篱笆,又去寻出口,结果出来就被绳网绊倒了,两边人拿另一张网就盖到他头上。 刀枪并举,他哪还敢再动?” 第三十七章 小元朗不服 李丹听完鼓掌,又问毛仔弟:“后来我听见张二郎的声音,怎么会是你们那边捉到老道的?” “他吓昏头了,跌跌撞撞。看到前边有埋伏,掉头就往西。 什长听见北边发喊,就带一伍抄过去,没想到正遇到他过来,立即就按倒了。”毛仔弟回答。 “原来这样。”李丹觉得好笑,用手拍拍供桌:“那叫他们带进来,让咱们瞧瞧都是些何等货色?” 杨乙朝门外招手,立即就有刀盾手牵着四人进来,喝令他们跪下。 那书生本不想跪,可两边的人和他绑成一串了,人家往下跪他支撑不住,只好跟着跌坐在地。 李丹轮流看过去,慢悠悠地说: “尔等何人,自报名号上来,哪里人士,归属门派或山寨等等,若有隐瞒、伪报,打腿上四十棍,下午再送到万年都司那里割头报功!” “嘁,小子大言,都司又不是刑房,怎会动不动就割头?”书生撇撇嘴说。 李丹看看旁边脸色煞白的那位:“道长想必明白,你来告诉他。” “献甫贤弟还是少说两句,免得吃苦。”巴师爷苦着脸劝他: “官军如今在剿匪,各路武官都急着讨功勋。割了你我人头报个安靖地方的功劳,人家求之不得也!” 书生楞了下,大怒喝道:“好贼子,原来打着将我等杀良冒功的主意!” “放屁!”顾大刚迈进门槛就听见这句,勃然大怒,立即打断他: “尔等在此拦路,盗马、打劫,算哪门子的‘良’?”书生顿时语塞。 李丹抬手制止顾大,问:“都安顿好了?”见他点头然后继续说: “难得!居然抓匪抓出个读书人来,也不知你这书是怎么读的?哪位教高徒不是往继承圣学上教,怎么还会有专门教坏蛋的呢?”众人皆大笑。 书生顿时涨红脸,往地上啐了口,骂道: “小子有眼无珠!吾乃本朝太祖皇帝玄孙,淮南定远王支脉,姓赵名敬子,字献甫,江湖有名号称‘小元朗’的便是。 若不是饿得没力气,汝等岂是我对手?不信你让咱吃饱,看尔等有几个是我对手? 莫得意,真见了那都司他也未必敢把小爷怎样。依我朝刑律皇族犯法同罪不同罚,大不了吃几个月牢饭,出来照样快活!” 众人一愣,连他身边三个同犯听了也显出错愕,显然此前这人并未暴露皇族身份。李丹注意到众人神情,“哧”地一笑: “妙哉!我这‘小元霸’不想在这荒山野岭里捉到个‘小元朗’,看来果是有缘! 皇族呵?别逗,这荒山野岭哪来的皇族?再说也没有什么金册、玉碟的证明你身份嘛,空口白牙怎么作数?https:/ 尔等看到这里有个皇族了吗?有谁看到了?” 杨乙和顾大对视一眼,立即眼望房梁,摇头道:“回禀队率,我等皆未曾瞧见!” “你们……无赖!”书生气得用手拍打地面。 李丹哈哈大笑,说:“行啦,别拿你那皇族吓唬人,在这里不好使。 且说,就算你是皇族,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劫什么道?天下都是你家的,难道你还嫌它过于太平,非要添加点佐料不成?” 那赵敬子颓然一叹,苦笑下,忽然抬头问:“吾可否先问问,是哪位审我当面?” “这位丹哥儿出身余干李府,排行三郎,人称‘小元霸’,其父生前是原山东东昌知府。 如今李三郎被县令委以队率之任,奉府台所调前往万年应军役,没想到被尔等耽搁在此。” 杨乙是读过书的,说话相对温和,得了李丹目光许可便介绍说。 “原来也是位士族公子,失敬!”赵敬子听了坐直身体,鞠个躬。 待看到李丹还礼,知道对方实际是接受自己皇族的身份了,脸色恢复些,开口说: “其实这江山是谁的,太平与否,于我一点意义都没有。” “何意?请教。” “吾生而为皇族,按太祖的规矩既不得从事生产、商贾之事,也不能参加科举进入仕途,不能从军、不能事贱业。 朝廷每月发下的奉养银粮合计只有一两二钱,仅够饱腹而已。 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即便想斗鸡走狗、眠花宿柳,袋中羞涩也是不能,活着甚是无趣。 因是庶子旁支,什么王公将军的爵位亦都与吾无缘,故而说这天下如何于吾不相干就是这个意思。 吾从小寄身寺庙,跟着和尚学些武技,顺便读书识字,时间久了寺内无人知晓我真实身份,便可稍微随意。” 说到这里他用露在外面的手往身边一指:“黑老四十年前入寺想剃度出家,住持和尚不敢收,叫他随我师父在后山种菜。 师父教我俩武技、学问,他于去年圆寂后,我师兄弟俩结伴下山。 但因师弟相貌凶恶,到处不肯收留,故而从广东一直流落到此。 数日前有一事主找到吾,说是有事相托,叫我来此落脚等待你们到来,定要设法拦阻,使你等今日午时三刻前到不得万年,便给我笔银两做酬谢。 师弟肚饿,我贪那事主先付的订金便应下来。后来又找到巴师爷、这位审五,还有个破落猎户叫黄钦的做帮手。 盗马、引你们来火神庙,实实都只是为了阻你们前行。 想着激怒你们来寻马,以我等武技本领能拖若干时辰,然后骑马冲出去就万事大吉了。 不曾料到你们来得恁迅速,早饭都还未吃就到了,措手不及反被擒在此,是我小看了三郎及各位的本事也……。” 听他招供,李丹渐渐皱眉。待赵敬子说完便问:“那事主哪里人,可知他叫什么?” “这个却没问。他只说姓周,也不知真假。”赵敬子回答: “因他当时带我兄弟先吃饭,然后赠了二两银子,故此吾只想着报恩,没问那么多。 再说他又没叫我杀人放火,说好只阻你们进万年而已,便不疑有他。” “没叫杀人放火?那你们怎么抢劫商旅?”顾大鼓起眼珠来问。 “这不过是障眼法,叫人以为强盗作案,不会想着是有意埋伏,也有利隐瞒身份。”巴师爷指指自己鼻子:“这是小人出的主意。” “你姓巴,还是师爷?我刚才听他这么叫你。”杨乙好奇地低头看看这家伙。 “小、小的是姓巴,不过只是个药店账房,有时候大夫不在也替人抓个药、止个血什么的。 不过并非师爷,那只是赵公子抬举,看我能写会算所以这样叫的。”巴师爷倒还真不装大,老实招了。 看看李丹等人脸色,又说:“虽然不知那人姓名、来历,但公子留下小人性命还是有用的。” “怎么说?” “我和……赵公子都见过那厮,如果对面肯定还认得出。 而且他说不定还会露面,因小人当初被赵公子带去引荐给他时多嘴问了句‘若我们拦不住或失手了怎么办’? 他回答说‘尔等尽力便好,若这里不成,我们还有其它设计’。 所以,此人定会再露面,而且三郎你这一路上应该还会碰到其它被安排下的人手。” 李丹心中一惊,垂眼看他咧咧嘴的不自然样子,想起刚才他肩上挨了自己下,忙跳下桌子: “哟,忘了他身上有伤可不能这么老捆着,赶紧放开瞧瞧。若是血气受阻,说不好得赶紧治,晚了这条胳膊可能就废掉啦!” 几个人吓了一跳,毕竟是群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心还没那么狠。 忙七手八脚解开他,巴师爷疼得满头是汗,直叫:“轻点、轻点,唉哟!” 解开衣服瞧,肩膀上青紫一片,已经略有些肿起了。李丹一摸知道这是脱臼,便说: “完了,看来这边已经保不住,只好找个锯子来锯掉。” “什么?我……唉哟!”巴师爷吓得刚要说句什么,李丹手上不知怎么一动,他叫了声,却顿时觉得肩上一阵轻松。 “行,骨头归位了,回头找些清淤化血的草药给他敷上就好。”李丹满意地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好手法!”黑老四惊叹道:“师兄,这李三郎手上的力气可不比你小!” “咱俩是交过手的,你说呢?”李丹朝赵敬子点点头。 书生没好气地瞥了师弟一眼,轻声说:“我若吃饱了,尽全力兴许能接他四个回合。 ”黑老四登时吐吐舌头不吭气了。赵敬子忽地又鞠躬,大声道:“多谢公子不杀之恩!” “嗯?我家队率可没说不杀你!”顾大喝道。 “是呵,我若不杀你,那他俩也就不杀了,可这位老兄怎么办?你叫什么,审五是吧?” 听到李丹的话审五立即抬起头来叫:“小的只是个贼,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呵。 那、那姓赵的相中小的身手,叫我跟他走趟活儿,说好的回到万年给五两银子做报酬。 小的猪油蒙心就跟他来了,实在没别的打算,没想害各位爷,开恩呐!”说着便在地上“砰、砰”地磕起头来。 李丹忙叫毛仔弟按住他,冷笑说:“黑炭团够机敏,巴师爷有算计,姓赵的又说自己是皇族动不得,那你有什么本事能让我留下这颗脑袋哩?” “我……。”审五一脸委曲:“小爷在上,我就是个贼,要、要是爷需要个翻墙越脊的小人还可试试,别的……小人也不会呀!” “放屁!你当我家李三郎什么人,要你来翻墙越脊?”顾大气得一脚把他踹倒,毛仔弟又将他拎起来。 “那、那、那可不可以让家兄替小人……?对、对,家兄身手武艺都比小人好,让他替小人为您效力,如何?” 审五话都说不连贯了,情急之下竟冒出这么个主意来。 第三十八章 过九峰投效 “这小子不地道,自己做的事却扯出他兄长来!” 顾大厌恶地抬腿又要踹去,忽听背后有人喜气洋洋地大声道:“哪个惹顾大哥生气了?好大胆子!” 回头看时,乃是宋小牛和张钹并肩进门。 宋小牛意气风发拱手道:“报告长官,宋小牛回来缴令。人我带来啦!” 往他背后一看,跟着进来个个子不高却很健壮的汉子。宋小牛侧身拉他过来,指着李丹介绍: “这就是我家李三郎,黄大哥快来见礼!” 那汉子上前单腿跪了,抱拳在顶,声若宏钟道:“在下过九峰黄钦,见过李三郎!” 看他俩这行事,再看张钹也乐呵呵地,李丹心里有数,忙上前两手托他双臂: “黄大兄请起,在下率队前往万年军中当差效力,经过贵地多有打扰。”手上轻抬,气沉丹田。 那黄钦也是个搏虎逐狼的猎人,却不料被这小哥一抬便起,心中大惊!初次见面便已经由衷地服了,忙道: “三郎说哪里话!在下受人蒙蔽在此阻拦大驾,错在我身,哪来的‘打扰’之说? 方才宋、张二位兄弟路上都与我分说清楚了,在下惭愧,特来致歉!” 李丹哈哈大笑,挥挥手表示无妨,说若不是这场误会,大家何来缘分相识?这话大家听了都暗暗佩服。 宋小牛在旁边比比划划地将经过说了,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人家号“过九峰”不是吹的,离老远就已经发现了埋伏。 但黄钦并未逃走,他艺高胆大,加上不知对方的埋伏所为者何,所以便隐蔽在树后大声质问。 宋小牛见被他识破,干脆带人出来围住他,问他可是与火神庙的一伙,并称自己奉命来拿他。 黄钦莫名其妙说我受人之邀,助他在那庙中阻截恶人,数日来除去打些野味给大家充饥外什么事都未做,抓我做甚? 好在宋小牛是个初出茅庐的,听这话口对不上,知道肯定哪里有了岔子,因此没有贸然动手,反把自己等去万年奉差行役等情况和他说了。 黄钦大惊,知道自己受骗,于是丢了武器自愿随他回去出首。众人收拾好走到半途就遇上张钹,正好一路返回。 “原来事情所起都在你身上。”李丹笑着对赵敬子道。 “唉,兄弟我也是上当被哄着来了,加上还有些贪心那银两,实非有意欺哄黄兄。”赵敬子尴尬地回答说。 “事到如今,真相大致明了,看来这回误会是有人教唆,倒也不能全怪你们几个。好在只是偷了几匹马,不曾盗财、伤人。” 李丹背着手走了几步回转身:“赵兄、黑兄还有巴师爷,我给你们指两条道自己选: 一是我们带上你们三个,到万年后不交给都司,送你们去府衙关上几个月半年的。 二是你们便降了,自今日起留在我队伍中跟从保护,直到我等安全返回余干交差,然后三位乐意去哪里悉听尊便。” 这还不容易选么?三人一致表示愿降,李丹便叫取笔墨来,由杨乙写了供状和降书。 然后将他们绳子一一解开,挨个过去画押、按手印,给李丹行主仆之礼。 黄钦看了巴师爷肩上的伤势,便出去到林子里找草药。 李丹估摸着已经辰时,便让什长们抓紧时间列队集合,派宋小牛在前先走一步,去团箕方向给车队报信。 转回头来赵敬子拎了个包袱不好意思地递到他面前,表示这是前两天为装样子劫道得来的三十两“不义之财”。 李丹告诉他今后队里自有饷金,吃食也是包的,嘱咐他爱名惜身,切不可再犯。赵敬子唯唯而退。 他们那边聊得欢畅,一派化敌为友的样子,这边却急坏了审五。他瞅个空儿叫: “诶、诶,各位老爷们别忘了小人,我、我可怎么办呐?” 别人都解开了,独他还像只端午剩下的肉粽子似地坐在尘土里。 “你么……?”李丹抬眼看顾大。 “杀了!”顾大用手一比划,吓得审五大叫起来。 “等等,别叫。你刚才说你兄长怎么的,话还没说完呢?”毛仔弟推他提醒道。 “啊,对,我还没说完!”审五连忙接口,却忽然想起人家要跟着官军去战场的,骨头一软,带着哭腔道: “我、我没本事侍奉各位老爷,让兄长替我保列位完差,这总可以吧?”说完满眼期待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 “说了半天,你也没和人家讲清楚,你兄长做什么的?到底有多少本事?”赵敬子在旁瞪他一眼,提醒说。 “我兄长是个锁匠。”他才说完,周围哄地笑开了。审五急忙叫:“他可不是一般的锁匠!审金坊锁铺知道不?我家四代干这行的。” “所以你才会做贼,开锁容易嘛。”杨乙这话又引起一片笑声。 “真的,南昌宁王府造水运时辰台,龙虎山上的浑象仪,都请他去的!” 这话一说没人再笑了,这可不是一般锁匠能有的经历。 “他……武艺也不错,龙虎山的道长教的。可惜那牛鼻子说什么他缘分没到,不肯收他留在山上做徒弟。我兄长只好又回家继续做锁匠。” “那……他现在在哪里?”杨乙问。 “上饶。” 李丹眨眨眼:“好吧,那咱们先出发。反正迟早要去上饶走走,等我们到了上饶见到你哥,他若是真有本事且同意随队便罢,不然我还得把你交给官府!” 李丹、杨乙和顾大在宋小牛之后做为第二批出发,张钹押后带着刚上完药胳膊扎得好像鸡腿般,小臂吊在胸前的巴师爷和肉粽子审五。 黄钦被放回家去了,李丹听说他答应走这趟是为有妻小和瞎了一只眼的母亲,便给他五两银子安家费和大伙儿凑的四十斤米,叫他挑了先回去安顿家小,回头到万年城汇合。 黄钦背上自己的弓赌咒发誓一番,然后千恩万谢地走了,扁担另一头挂着他猎到的水鹿,在他背后晃呵晃地。 那年头人尚气节、重信义,像赵敬子他们那样写了降书并约定赎身条件的,就便是不捆着也不会逃走; 像黄钦这样发过誓要回来的,不用去找到时他自己就会出现。信义没了,名声也完蛋,在江湖上被人看不起,更何谈立足? 所以李丹不担心黄钦,他不仅是个使弓箭的好手,也是个将声誉、信用看得很重的人,这就是侠士之风,和他住在山林、洞穴还是大宅里没关系! 话说简短,两支队伍很快在团箕村外牌坊下汇合了。 先前没有身在其中,现在赵敬子他们走进了车阵,才发现自己的对手真不是一般的厉害! 各什集合哨一响,队伍迅速在什长指示的一侧依次站好、报数,然后按李丹口令从第一伍开始顺序登车……。 带回来的绳网已经重新系挂在厢板两侧,里面放着竹枪和成捆的扎营篱笆,队员们坐在车厢两侧,脚下是行李背包等装备,各什的刀盾手带着武器坐在车尾,什长和伍长坐在最里面。 吾昆上了杨乙的车,他俩投缘聊得欢。 吾昆要一路送他们到万年,帮他们和妹夫见上面,还想给李丹设个洗尘宴,叫两个弟弟过来与他相识。 “吾今方知他们为何来得这样快了。”赵敬子道。 他和黑老四被安排上了李丹这伍的车,伸头看见双辕里戴上了辔头的枣骝他又吓一跳:“你们竟有这等好马?先前我们竟没看到!” “它本是战马,今天请它临时换换角色。” 李丹命全队出发,然后对赵敬子解释说,接着给他介绍了正目不转睛瞧着黑老四看稀奇的陈三文。 为免对方尴尬,开口问黑老四:“你先祖自南边海上来,为何不回去了?难道不思念故乡吗?” “因为提亲的缘故。”黑老四解释说:“我们故乡是穆教,但是如果和本地人通婚就比较麻烦。 所以祖父干脆队外宣称改信佛教,这样就什么肉都不用吃了。这样,我家也就和佛祖结下了缘分。” “这么说来你吃素?”陈三文不敢相信地看看对方的块头。 “呃,我不只吃素。酒肉穿肠过嘛,也许就是这个缘故主持才不愿意剃度的。”黑老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 “瞎说,你刚还讲是自己长得凶把他们吓得。” “好吧,也许两种原因都有。” 众人哈哈大笑,觉得这黑炭团虽然丑,却蛮有意思。坐在一起说笑之后,大家原有的芥蒂便消失许多了。 “那么……穆教的事情,还有故乡的语言你都不懂了?”李丹关心的地方和别人不一样。 “其实……先祖拜佛时诵经内容、仪式好多还是用穆教的,小时候他也教我,告诉我穆教和佛教的区别,还有那边的话怎么说。” 黑老四看看赵敬子:“我俩流浪的时候有时我在码头上帮商人和水手做通事,慢慢那边的话就熟悉了,但是看他们的书还比较吃力。” 李丹挺满意,转头对赵敬子说:“献甫(赵敬子字)你们刚来还不熟悉,你俩的差事我慢慢分派。 平时宿营就负责营地篱笆的发放和收回,不能少,坏了、松了要及时修整。 我估计暂时不会有上战场的事,可如果一旦有匪徒来袭,你俩的任务是看守咱们这辆大车,包括牲畜、这匹枣骝和车上的物资。明白吗?” 其实他还有句话没说,这座位下的躺箱里,锁着他给陈三文画的那些图纸,自己的笔记和姨娘让针儿悄悄塞的三百两银票。 万年在余干正东。唐末时余干曾是饶州州治,那会儿万年还只是个军镇,隶属余干。 前宋将州治迁往鄱阳,余干设县,万年也便改为州直属。 到前朝灭南宋统一,粗犷型管理反而使民间活力获得释放,江南经济愈发繁荣,万年因铁矿、银矿开采兴盛起来设县而治。 巳时末,李丹的车队浩浩荡荡来到万年城北关外,被已经翘首盼望的麻九正好接到。 “你们总算来了!”麻九表达着急切的心情,拉着李丹低声说: “各县来的车队都不让进城,全部集中到西关外山脚下的营地去。 你进城先到行军司的奉役局报到,拿了票才能带队进营,凭票领差事、物资和军备。” “好,九叔不必担心。”说完李丹叫过吾昆来给他介绍了,麻九听说这是行军司焦百户的舅哥,顿时大喜。kuAiδugg 道:“这下老夫可不用担心啦,三郎必然一帆顺利!” 于是李丹带着吾昆、毛仔弟骑了骡马进城公干,麻九带车队转向城西大营外候他回来。 第三十九章 对答四海居 万年都司是百姓的叫法,它的官方称谓是江西都司下属的“万年分都司”。 因上饶、衢州矿区频发矿监抗税、矿工起事,所以设这个分都司,就近负责对矿区的监视、镇压和军事调度。 分都司最高负责人是江西都司指挥同知,下面有职方(侦察情报)、经历(参谋)、行军(调度后勤)、军械(武器)、镇抚(军纪)、断事(审判)、司狱(监狱)七个职司,与南昌的江西都司官厅配置相对应。 不过都司那边各司主官是佥事衔,分都司皆低一级,各司主官为千户。 一地两套班子是根据当地特性设立的,责任上县衙主政,分都司主军卫。 果然衙门里有人好办事。行军司的人闻听是焦百户的大舅哥来了,立即热情接待,将他们请进客室吃茶,很快焦丛虎便跑来相见。 吾昆介绍了李丹,告诉他前些日在火神庙劫道的那伙人已赖李三郎之力给赶跑了。 焦丛虎闻言大喜,说因出了这伙人行军司正头疼,准备打发民夫和护卫出发后,便腾出手来与府衙共同清剿,既已被赶走,那再好不过! 说完领李丹去拜见行军司的千总,顺利地领了公文、牌照。 千总大人闻听是位前知府的公子做队率本就非常重视,忙亲自出迎。 听说带来了马车极为高兴,因为众人出夫子、行差役少有乐意出自家车、马的,于是很嘉勉了一番李三郎的投效之心,当场写信给自己熟识的戈阳韩守备请他予以看顾,还拨下二百斤麸料给李丹,嘱他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卯时出发。 李丹谢了千户,出来再谢过焦丛虎和吾昆。 兄弟俩说已过饭点先吃些东西,拉他到不远处的四海居吃酒送行,并派人叫来吾孝和吾吉与李丹认识。 李丹拗不过,且也想看看吾家那兄弟俩的成色,便答应了,叫毛仔弟同了焦百户派的一名老军持文书先去西门,找麻九安顿队伍,自己随他两个往四海居来。 原来吾孝的店就在邻街,吾吉就读的书院离着也不远,兄弟俩很快闻讯而至。 听说吾孝在城里做草料、豆粕生意,李丹便托他为自己采办。 “本来我还想留下若干兄弟在万年负责此事,若二郎能承担再好不过!” 吾孝很高兴能有这么个大买卖,立即应下来。李丹虽然惦记麻九等,但为拉拢吾家兄弟和焦百户,还是耐心与他们饮了几杯。 席上注意观察,发现吾昆在他们中江湖气更重,比较讲义气。 焦丛虎是个面上粗糙,内里细致的武官,话里话外对自己现在没有上战场立功升迁的机会很着急。 吾孝是个精明的商人,眼珠都不用转心里便对利弊盈亏了然,这个人只做个粮草生意有些可惜,李丹打算以后要多观察。 最小的吾吉文邹邹地话不多,但是帮他二哥记录李丹采购品类、数目时,一手漂亮的行楷让他禁不住喝彩。 “四郎这笔字是真好,我若当考官,凭这个也要取你第一名了!”李丹竖起拇指夸道。 “小道而已,哪得兄长这样谬赞。”吾吉摆手谦逊,他比李丹小两月,故而称他为兄。 “小弟每日与油灯为伴,尚不知结果若何。兄已自带一队,为国效力了。惭愧、惭愧!” “四郎此言我可不能赞同。”李丹摇头说: “文武于国皆不可或缺,唐末抑文扬武,宋时以文驭武,到头来都是大厦颠倒、阴阳不调。 只有文、武相协各司所长,才能平衡得当,离圣天子垂拱而治不远。就如那小称,秤杆倒向哪边,拿提绳的手都会吃力。 所以贤弟不要这样想,读书只要能致用国家,便不是虚费光阴!” “说得好!” 一声喝彩吓了几个人一跳,旁边隔间那里椅子响了声,这边门帘被一把折扇挑起,有个身穿长衫的高个短须之人走进来,抱拳拱手道: “在下潼关赵崇宪唐突而至,想动问下刚才的”文武平衡“之说,是哪位兄台高见?” 别人不认得,焦丛虎是官府中人,虽然职位较低,但府衙和分都司的主要人头儿还是很熟悉的。 他马上起身、施礼,大声道:“末将,行军司百户焦丛虎,给大人见礼。”说完四指并拢拇指向下,指着已经起身的李丹: “这位是原东昌知府已故李大人的三公子,此次奉余干县尊令,以队率身份带队来万年分都司报到的。 末将特摆酒为李公子接风,未料酒后余言惊动大人,请海涵!” 不想那人并未生气,呵呵笑着摆摆折扇道:“无妨、无妨,吾恰好在隔壁小憩,闻此高论正可下酒也! 敢问李三郎,吾有一问,可试与吾解惑否?” 李丹听这人一口一个“吾”字,微微向焦丛虎偏头,焦百户忙轻声介绍:“这位是饶州府同知、行江西右参政赵大人。” 府同知至少是五品文官,但有”行右参政“的头衔,说明他更有可能是从四品。 行就是兼任的意思,他这个行江西右参政是兼的职务,大约为方便府衙与省府之间的协调安上去的。 李丹听后心知,这人在府里并不是挑大梁,而是被人安置到这地方来,充当个上下、左右协调、沟通的可有可无的闲角色。 心里迅速权衡之后,李丹决定还是以他本职相称,赶紧后退半步躬身行礼,道: “学生李丹,见过同知大人!不知大人所言之‘惑’为何?学生愿尽绵薄之力助大人一、二。” 赵崇宪道声“叨扰”,不客气地走上前,吾吉忙起身为他让座,自己站到了兄长吾昆的身后。 “李三郎自余干来,吾闻朝廷对贵祖、尊父都曾有褒奖,可谓忠诚世家也。 然,本朝靖难以来,一直有三不和困扰,文武不和、南北不和、钱钞不和。 当今天下太平、江山一统,何以还有这许多不和?就拿你刚才所讲文、武之事来说,要平衡之,说易行难呵! 对此,三郎你可有什么说头、想法?不妨讲来做些酒后茶余的探讨。”他这话说得不紧不慢,却让吾吉后背上刷地冒出层冷汗来。 没想到这位竟知道自家前辈的事,李丹有些惊讶,马上拱手应答: “大人所讲这三件事,在学生看来背后都只有一个词:人欲。” 李丹话音落地,毕同知脸上波澜不惊,吾昆、吾孝和焦百户互相看了眼,吾吉却是后背上汗如雨下。 “人欲,怎么讲?” “天下兮兮,利来利往。”李丹说:“士农工商争的都是一个‘利’字。大人方才所说之三不和,也不外乎此。” “嗯?不对吧?”赵崇宪眉头微皱,手里的折扇放到了桌上。 “若说钱钞不和乃商贾因利诱导所致,我尚可认同,其它怎会与之相关?三郎莫不是要大言糊弄于我?” 那几位脸色都有点不对了,李丹却笑着再次拱手:“大人且听学生详解。古人云:人之初,性本善。诚如是也! 三皇五帝时人只想吃饱饭,那有许多额外想法? 后来产出多了,温饱解决,才渐渐有了华服、歌舞、奴婢。疆土扩展需要管理,始有驭下之术、治国之道。 而这‘想法’二字,便是人欲。 我朝太祖以武而起,驱逐鞑虏、恢复汉家。但马上定国,却不能马上治天下,而治理还需文官体系来实施。 这时便有种情形出现了,所谓文进武退。 虽说历朝建国后都要经历如此阶段,但轮到自己头上肯定不好受、也不习惯,所以一向指点江山、攻城略地的武将受了束缚不高兴,这就是文武不和的由来。” “说得透彻,好!”赵崇宪手在桌沿轻轻一拍,脸上露出欣赏之色,催促说:“那,南北又为何闹不和?” “南北不和缘于历史,根子在地域差异。鞑靼人治下以北人为尊,贵于南人,那时便种下了隐患。” 李丹谢过后在他示意下坐了,继续说: “南北分界在秦岭与淮水。大致上讲鞑靼人退走草原,留给本朝的是气候无常、土地广阔、民少、乏粮,百废待兴的北地。 而南方比北地早二十年回到汉家治下,加之气候温和多雨水、土地肥沃,故恢复迅速。 如苏浙的丝绸、两湖稻米、川贵茶盐、云广的矿产、木材、宝石,还有广东海贸带来的香料和黄金,这些造就了南方的富庶。 太祖、太宗、仁皇帝三代圣君北伐完成统一,无论军中还是朝堂,南人多于北人。 较富有并更早恢复汉统的南人自觉扬眉吐气,看不上北人,而北人认为自己与南人无异,不该有科举人数上少于南人这种事。 这造成了朝堂上北人少于南人,话语权较弱时常处于下风,南北矛盾凸显。 虽然太宗高皇帝靖难后,这种情形稍有缓和,但自宣宗皇帝以来连续四科状元皆出于南,此风复盛矣。 大人自北地而来自有体悟,不知学生所闻是否确实?” “确实,确实!”赵崇宪连拍了两下桌沿,激动地问:“那钱钞不和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快快说来!” 李丹喝了口茶水,略一思索,开口说:“古时铜少且贵的缘故,地位堪比黄金。 商及周初,铜只在贵族公卿家中为铸造重宝、铭器使用,难以流通。 战国群雄并起,虽然礼崩乐坏、诸侯兼并,但疆域广大带来的是安全和交通发达,则商业繁荣,交流促进,铜遂为货币,信用天下。 秦汉后华夏一统,且产力进步,开发得多了,以铜铸半两、五铢,贞观及开元通宝,因其贵重专为天下流通之货币。 而唐以后经世动荡,中华之铜四溢流出者甚多。如至西域、东南各国,东入倭、韩,北入诸胡,故华夏所用遂告不足。 是以宋仁宗以纸制交子。 钞币此物其实早已有之,或言源于汉时契券、唐初柜票。 丹查阅古籍,知汉武帝令王侯宗室朝觐时必以白鹿皮币承璧而入,而皮币需先至内苑监购得,一枚直四十万钱,此为非金属货币之始祖也。 后来唐宪宗时,铜钱匮乏,各道禁钱币出境,京师商人想出办法,将铜钱寄放于诸道进奏院或节度使家中,换取票据再回各道凭票取钱,此乃‘便换’的由来。 前宋开国后设便钱务,以官办形式控制钱与钞之间的便换。 宋人因此受到启发发明交子,代替沉重的铜、铁货币以便携带和异地流通,兑换时每贯扣除三十钱为费。 宋仁宗设交子务,开官办纸币之先河。此后钞币开始大行,如鞑靼人发行的贯钞、南宋的褚币等等。httpδ:/m.kuAisugg.nět 但无论如何,近世之一统天朝,为昔时六国疆土的数十倍大小; 另一面,贵重金属稀少、且不便于远程异地携带和流通;此二者乃钞币出现和发展的主要原因。” “嗯——!君真是说到根源上了,请继续!”赵崇宪说着抓起手边吾孝为他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所以,钞与钱其实并不是天生的对头,本来是相辅相成、互相依托的。之所以当今天下苦于钱、钞,乃因为人的缘故。” “啊?怎么是因为人呢?”赵崇宪没明白,手里的酒杯不由自主地放下了。 “钱也好、钞也罢,都是死物,而人是活的。”李丹笑道看看其他人疑惑的目光: “就如这桌上的盘子,完好无损地摆放是因为伙计端的稳、放置方法正确,它若是摔在地上了,那是人的问题,是伙计没用心做事,合该挨骂!” 众人明白了,都笑起来。李丹继续说: “太祖皇帝与鞑靼人作战,钱货不足赍赏将士,且延用敌虏钱钞有为人所乘之危,故而决定发行新币以代之,便有了我朝自己的钱与钞。 观宋代大行交子以来经验,可知: 一,钞印大额、金属货币辅之; 二,发钞有据、以金银为本; 三,官本流通、私印禁止; 四,总量有据、专衙督办; 五,钞纸专用,伪者必诛! 如今钱用不足而钞价日贱,民多怨言。 尝观邸报,有人以为应循古制废钞专钱,也有人以为钞贱乃民逐铜利弃用纸钞,宜开矿冶铜增产。 但学生以为这些说法都是以偏概全,未寻到事情的根源,且又未看清铜矿日益枯竭的现状,没有新办法一味复古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从历史发展来看,纸钞兴起代替铜、铁钱币是大势,正如秦汉统一,五铢钱代替六国各种贝币和刀币那样。 既是大势,只可顺势而为,焉能逆流复返?螳臂当车,岂不可笑!” “说得好、好!”赵崇宪端起酒杯发现空的,正听得入神的吾孝连忙再次为他斟满。 见赵崇宪饮过,红光满面,李丹继续道: “纸钞虽然轻、薄,但它只要是官办发行,那就代表着朝廷体面、皇帝尊严和国家的信用,这三件事必须维护!而看当今,各地藩王多有印钞之权,形制、大小、颜色、用纸均不一等同,民疑而不敢用,或闻河南之钞于江浙则不收者。 此等钞币与汉初诸王铸币无异,何信用之有?若能流通乐用,那才是咄咄怪事!再有,钞发多少无人过问,诸藩兴之所至随意为之。太祖至今上登基,钞币只印发不回收,塞满天下,焉能不贬值?这又与开矿冶铜何干呢? 所以说,不是物自己有毛病,而是使用、管理的人没有尽心做事,导致物未能尽其用耳。这钱钞不和,根本上不是钱与钞之间的纠纷,乃是人没定好规矩,或者没有妥善利用的结果呀。” 两人就这样一问、一答,兴致所致,赵崇宪喝得已是满面红光。 说着、说着,一偏头,李丹发现天色渐暗,猛然想起自己的人不知怎样了,赶紧起身告辞。 赵崇宪显然尚未尽兴,但知道他有公干在身不好久在此耽搁,且自己出来时间不短,也该回去了,只得起身一起出来。 相送到街口与李丹,亲切地执手叫着他道:“三郎呐,未料你如此年纪看世事这般通透,实在相见恨晚!也罢,吾记得你这小友了。如有来往万年机会,千万寻我再续今日话题!” “李丹记住了,多谢大人青眼。丹还要来万年交差、取纳文书,到时必访大人,还望拨冗相见!” 赵崇宪哈哈大笑,顺手摘下一只锦囊,连同里面的玉佩塞到李丹手中作为纪念,然后与众人作别,在家人搀扶下回身,兴冲冲地回府衙去了。 与众人告辞,吾昆送李丹回营地。焦丛虎还要回司里一趟,吾孝和吾吉相伴而行。 吾孝谈成一笔买卖心中高兴,又旁听了李丹与赵崇宪之间的对答,颇有感触地击掌道: “未料世间竟有这等人物,年纪轻轻却能将事事说得来龙去脉如此清晰。唉!看来读的书还不够,远远不够呵!” 说完没听到回应,转身一看,见吾吉还望着李丹走的方向怅然若失,便叫:“四弟,别看了,人都走远啦!” 吾吉这才慢慢移步过来,低着头说: “二哥,我本以为自己进学至今算得上聪明,今日见了李三郎,又听他说他家五弟竟已取得秀才功名,方知天外有天,自己真是个井底蛙也!” 说完他抬起头:“二哥我有个打算。正好现在学里休授衣假,我本打算两日后回家,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我想跟着李三郎走这趟差,也不用很长时间,只要十天便回,不会耽误回家和学业功课的,二哥你看行不?” “这个……。”吾孝本想反对,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夫子们行差在外就没法顾及家里生产、生意,时间太久人心思归也容易出事,故而通常这种剿匪出夫子差少则一月,多则两、三月便会轮替,极少有延长的。 自己初次接李丹的生意,如果有弟弟在里面做个眼睛,可以对李三郎有更多、更细致的了解。他背着手仰面想想,然后对弟弟说: “明日一早你带上行李去找三郎,他若接纳,我没有话说。大哥那里我去同他讲。 方才李三郎也说了,他们带的草料、干粮最多撑十天,要求我把后面的补给送到戈阳,那里自有他的人接收。 所以十天后你便随我派去运补给的马车回来,不许耽搁,听到没?” “好好!”吾孝话刚说完,吾吉躬身一揖到地,然后转头便跑。 “诶,你去哪里?” “还等明早做什么?我现在就去追大哥和李三郎,晚上收拾行装,就不去和二哥告辞啦!” 第四十章 飘香肉夹馍 “嘿,向我告辞的功夫都省了?你怎就知李三郎乐意带上你呢?” 吾孝在后面笑骂,却知道那小子跑这么远早听不到了,摇摇头,独自回店里去。 谁知李丹和吾昆都是练过武的人,加上李丹惦记营地里情形,两人脚下走得飞快。吾吉直到大营门口才追上他俩。 将来意一说,李丹便看吾昆:“我无所谓,反正跟着我们就是东跑西颠地受罪,倒难为你这读书人了。 只是……,要看你兄长的意思。父不在,兄为长嘛!你说是不是?” 吾昆听说二弟没意见,猜到他用意。低头想想向李丹抱拳说: “四弟借贵车队出去游历是好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只是这样一来,要给三郎你添麻烦了!” “咳,反正是马儿拉车,我有什么麻烦?”李丹开玩笑地说,但马上又板起脸来: “我队中可行的是军法,要求甚严,四郎能遵守?” “读书人么,圣人的话都能记住,军法有什么难?三郎放心,我紧紧地跟着你,你说怎样就怎样,绝无二话!”吾吉挺起胸膛说。 这个话不能完全让李丹满意,但想吾吉没有军旅经验,能说出这样话来已是不易,便不再废话。 叫他赶紧回去收拾两身换洗衣物,带上被子、雨伞和蓑衣,明早寅时到西市街“温家客栈”找麻九汇合。 吾吉一蹦三尺,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李丹看他的样子在后头嘀咕了句:“真是个孩子!”结果回头见吾昆憋不住地笑,才醒悟自己比人家也就大两个月而已。 各县的夫子队都集结在这座大营里,草草用木栅做成的营门一打开,里面的嘈杂和混乱扑面而来。 守营门的是行军司的兵,已经知道这个李三郎和自家百户的关系不错,赶紧有人带着引他到自家小队扎营的地方。 那小旗边走边赞:“头回见夫子队这么齐整的,居然知道围车阵、扎篱笆。公子您一看就是有大本事的人,将来必是公侯将相的福分!” 李丹哈哈大笑,说借你吉言。到营地赏了他一块碎银子。小旗乐得小眼睛挤成一条缝。 “公子您太客气,明天咱们一起出发,路上有事您尽管招呼窦三儿,小的义不容辞!” 说完屁颠颠地走了。李丹这才抬眼,开始仔细打量自家的营地。 战兵属于战兵营,各县派来的夫役属于辎重营。这地方叫西山营,本就是个四面环山的大校场。 因为宣宗皇帝三年起设万年行都司,常年监视矿区并为浙江提供备倭兵。 校场边缘靠山脚,建有整齐排列的营房,驻有一千八百余卫所轮替上值的军卒。 但这次护卫辎重营和他们大部分人无关,辎重营外自有个小营,安安静静鸦雀无声,那是负责护卫的三百兵士。 刚才那窦三儿和他手下都属于这个小营,据那家伙说带队官姓盛,是个出身北地的百户。 相比之下这辎重营就显出老百姓和军伍之间的差别了,营地里乱哄哄尘土飞扬。呼亲唤友的,大家吵嚷的,嬉笑怒骂的……。 各县来的人自然挤成一处,也没个正型就那么倚靠、围坐在火塘或躺倒在别人脚边,倒是热闹,却毫无组织可言。 在这之间独独有个异类,就是李丹这队人。 不但不吵闹、不乱走动,而且用大小车辆围了大半圈,剩下的部分用篱笆里外围了两道,木盾做门,门后左右各站一名持竹枪的守卫,带队伍长挎着刀站在二道门后。 往来的人打量着,却不敢靠近。李丹看这架势心想顾大和杨乙做不来,估计是麻九的主意和安排。 正想着,伍长挥手说了句什么,两道门先后打开,李丹走进二道门,见麻九同什长们已经在迎接,齐声抱拳道:“恭迎队率回营。” 李丹含笑点点头,说:“阿毛带回来的文书都看了吧?明早卯时出发,大家抓紧时间吃饭、休息,寅初起身。”众人应了散去。 李丹同麻九、顾大及杨乙四人来到自己帐前,围着席地而坐。 杨乙告诉李丹过九峰黄钦已经归队,李丹点头看向麻九,得知他已经听说了火神庙的事,笑道:“既如此,我不用再讲了。 方才吾昆向我引荐了他两个弟弟,我已和吾家二郎谈妥供应粮草事宜,所以九叔不必再留此地,留下两位兄弟和吾二郎往来便可。 你明早等到吾三郎之后便带他和其余三人归队,做我的副率。我亲带的那什人就交给你了。” “那,三郎身边岂不是无人了?”麻九有些担心。 李丹摆摆手:“你忘了,我身边有陈三郎、书生、黑炭团和巴师爷。哦,还有过九峰和明早你带来的吾三郎哩,人是够用的。” 麻九这才放心了。李丹问顾大和杨乙:“你们可曾看见赵丞带的那队人了?” “他们在咱们隔壁哩。”顾大用手一指,气愤愤道:“南城那伙子牛气得很,咱们搭营寨也不来搭把手,都是一个县的乡亲,这样做也不怕让别县的笑话!” “有人想帮的,可被赵丞叫回去骂了,其他人就不敢再如何。” 杨乙冷笑:“反正,我看南城也未见得就是铁板一块!有几个人,譬如宋九一、秦酒户、谢豹子,我看那神情都不大服赵丞那厮。” “嘿嘿,不是铁板一块就对了。赵丞那狐假虎威的,没了将军和赵三在跟前,他还能耍出多少威风?” 李丹说完偏头想想,仰脸感受了下风向,点点头说:“等会儿叫火兵们煮肉汤、烤胡饼吃,我倒看看那队的成色如何。” 三人楞了下,转眼就想明白关窍,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话说赵丞带的那队人正吃干粮,喝的是打来的泉水,嚼的是自家的炒米。 忽然闻到一股其妙香味飘来,若有若无,似是……肉味。 众人莫名其妙,猜想难道是那位知府老爷家的公子在吃好的? 于是就有人叹息没有生在官宦家、命苦等等。听得宋九一不耐,喝叫闭嘴。 这时谢豹子悄悄凑过来道:“老宋,那小子一人哪吃得了许多?等天黑,我们过去看看能不能捞些回来,如何?” “豹子,你就这出息?好歹你现在也是伍长……。”宋九一撇嘴道。 “伍长怎了?伍长也不给肉吃。你看人家隔壁的,伍长可以挎刀哩!咱啥也没有,就算你老宋是个什长又如何?” 原来南城的偷看李丹练兵之后回去报告,赵家别的不学或者不愿意学,这伍、什的管理倒引进了。 谢豹子正磨叽,另一个伍长秦酒户凑过来:“两位哥哥,这、这啥味道?香得邪乎,我老远就闻见了。 你们谁知道他家煮肉干啥?里面放的什么东西?唉呀,这馋人的,像是百爪挠心。 要是热乎乎来一碗,再配上我家的桃花酒,那就妙极了!” 谢豹子恼火地推他一把:“去、去,人家这里自说话,你来搅什么?没的又把老子口水引出来了!” 正说着,忽听隔壁营里有人“铛铛”地敲打着喊:“开饭啦,第六什的兄弟们先来,列队、列队!第五什跟上! 每人一碗汤菜、两个肉夹馍,都不要急……!” 这边三个人全愣住了,手下人个个伸长脖子往那边看,有人轻声说:“娘诶,他们是所有人都吃肉呵!” 片刻功夫,车阵的两车间隙、车厢底下全是南城小子们的脑袋,个个都想看清人家那边吃的什么。 终于有人忍不住,大着胆子拉拉对方的衣袖:“兄弟,你们吃的……这叫个什么?” “肉夹馍。”那人简单回答,嘴却没停。 “这是丹哥儿教火兵做的,胡饼里头塞了卤肉和香菜,咬一口满嘴油。”另一人嘴里满满地告诉他们说。 谢豹子鼻头翕动几下,谄笑着求告:“哥呵,能不能给我一个尝尝?我不白要,咱俩换呗。” “不换!”对方看看他伸过来的手摇摇头:“我知道你豹子爱吃肉,可你能拿什么换?炒米还是山药?我才不要那东西!”说着做出鄙夷表情来。 谢豹子遭拒,大为羞愤:“嘿,安老二你个狗东西,爷求你还不给脸是吧?” “姓谢的你做甚?这里可不是你南城。上次踹小爷那脚,现在还青紫着呢。还想吃肉?你做梦!” 那伙计嚷起来,旁边几个同什的听到动静便围拢过来,南城诸人见其中有两三个挂刀的,连忙退散。 不料这时有人喝道:“你们这是做甚?都是同县来的乡亲,有什么不好好说,非要闹将起来?” 宋九一不好意思先跑所以落在最后了,回头一看是那宏升酒店的刘家二郎,熟人。 忙叫:“就是嘛,刘二郎说的是,都是乡亲有什么可闹的?” 说完嘿嘿笑着看刘宏升手里的两个馍,中间夹的肉块红亮油光,香菜碧绿可人。 “不就是两个馍嘛,没什么。”刘宏升大度地递过来:“老宋也是常来我家照顾生意的,今天我请客。来,拿着!” “这多不好意思,这、我吃了你的,你不就没有了?”宋九一喜得不知该怎么伸手,还是谢豹子帮他接了过去。 “我是什长,再去领两个便是。”刘宏升笑着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明日就开拔,路上咱们还得彼此照应,哥哥你不要客气!” 宋九一心想都是什长,差别怎么这样大呢? 看人家一身青衣,灰色发巾裹头,布腰围上还挂着口刀,打着整齐的绑腿,小臂上扎着臂缚(用带子缠住小臂及衣袖),看着那么地精神。 心里叹息着道了谢,一转头,谢豹子和秦酒户各捧着个肉夹馍正咬,忙叫声“偷吃的贼,好胆!”脱下草鞋朝两人丢去。 豹子和酒户撒腿便跑,宋九一在后头紧追。刘宏升看了微微一笑,拍拍手朝李丹的帐篷走去。 李丹等正围坐着边吃边说笑,见刘宏升走来,听他讲了前后,众人大笑。 李丹说这有个故事叫做“二桃杀三士”,几个人忙请他说说这典故。 李丹给大伙儿讲解一番,众人才刚刚明白,忽然听得隔壁那里沸反盈天。 站起来细听,像是有人哭喊。正莫名间,忽然那安二郎跑来报告:“隔壁在打人哩!” 第四十一章 盛百户发财 “打谁?你说清楚!”宋小牛跳起来问。 “那赵丞发现有人受了咱们的肉夹馍,便发起脾气来。 现在正扒了老宋、豹子和酒户的裤头,叫他自家什里轮流打,要打他们每人三十军棍!” “胡闹!” “这还了得,明日开拔,三十棍打坏了可怎么跟得上大队?”陈三文但心地在旁说。 “三郎,要不你过去管管?” “是呵,都是乡亲,打闹、斗气是回事,打坏了甚至伤到性命,那可就麻烦了!”杨乙不忍地碰碰李丹袖子。 “等等。”李丹轻声说:“即便我出头,也要看时机。县尊没说我俩谁说话算数,我也只能劝解,他却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他敢不听!”顾大急了:“赵丞那厮不听就揍他个丫头生的!” 这时,忽听有人高叫:“用力,给我狠打!听谁的话你不懂呵,找死!你们谁再敢私底下跟那边来往试试,就照这个例子!狠打!” “妈妈的,这是说给老爷们听呢!”顾大挽起袖子来,李丹立即瞪了他一眼。 这时隔壁的呼痛声更响了,伴随还有棍子打在皮肉上的“噼啪”声。 安二郎去看看又跑回来:“三、三郎,他们把人拖过来,就在车厢边上打呢!” 众人顿时跳起脚来,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了。 李丹看向宋小牛:“你这个镇抚做什么用的?还愣着干嘛,召集人守住所有出口!” 小牛吹响警笛集合自己的人手,分派他们守住各出口,不许本营人出去。 正闹着,忽然隔壁没动静了。 “坏了,不会是把人给打死了吧?”张钹说完,巴师爷“嘘”了声:“我好像听见有当官的来啦!” 不一会儿就听见篱笆外有人说话,当班的伍长跑过来说:“队率,来个当兵的,说什么百户请你过去一趟。” “知道了,我马上来。”李丹看看众人,压低声音说: “辎重营里虽然有各县自己委派的队率、队正,可最大的官儿是本营的司马百户。你们都安静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 要是百户被惊动了,兴许今晚便不会出大事。”说完摘了腰刀独自出来,说“我是余干县队率李丹,可是百户召见?劳烦军爷带路。” 盛怀恩盯着眼前趴在地上这小子气不打一处来。 整个饶州府七县(浮梁、鄱阳、乐平、余干、万年、安仁、德兴)共来了千二百号人应役,这护送、弹压的责任都在自己头上。 镇抚司说是给自己三百兵,实际只有两百二十人,还是来自三个卫所。 他满肚子不高兴,又担心这么多人乱哄哄地万一炸营、闹事可就是不小的麻烦。 眼前这姓赵的满脸的不在乎,从穿着上看就知道是哪个大户派来的狗腿子。 盛怀恩觉着这就是只躲进壳里的王八,既叫人恨得咬牙,却又让人顾忌,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动手,整治这差点给自己捅出篓子来的王八。 这时旁边有个小旗叫窦三儿的给出了个主意,让他眼前一亮。 抬头看看旁边这座有点模样的车营,惊讶之后眯起眼睛,命人去将隔壁的李队率请过来。 果然,一说这个话,那跪着的赵丞立刻脸色就变了。 “草民李丹见过百户大人。” “免礼。”盛怀恩欣赏地上下打量下面前的少年,黑红的脸膛上露出笑容:“真不愧官宦后人,好个仪表堂堂的少年公子!” 李丹忙谦逊一番,听他继续说道:“本将晓得了,贵县将人手分为两队,大约担心你年少之故。” 这话有点失礼,还好从这位武官口中说出来,李丹笑笑没有作答。 “我却觉得没有必要!”盛怀恩看眼地上的赵丞: “这狗才耍威风、打伤应役的夫子,还好本将及时赶来制止,不然不知会闹出什么后果。公子你说,此人是留、还是不留呢?” 听他这么问,后面围观人群里的陈三文心里“咯噔”了下。 “回百户大人话,我二人分掌两队,奉县尊令前来报效,本该同心协力办好差事。出了这等事甚是遗憾,若大人行军法斩了他……,” 赵丞身子一软,趴在地上哆嗦起来。 “此人不通法令,就是个混子,没得让人说大人不教而诛,倒有损您威名,实在不值。 若是打一顿,不但昭毅将军脸上不好看,且更少了个出力之人。” 听了李丹的话,盛怀恩立即明了那小子背后是谁家了。 他做沉思状一手扶刀柄,一手捋着他很得意的长须,问:“嗯,公子言之有理,那你的建议是……?” “他打伤了人,无论什么原因,只要未经大人许可都是不应的。为此,该罚! 受伤者怎么也要经历个三、伍日才能恢复,这期间药治、延医、吃喝都是无端生出来的花费,罚他出了也是该的。 再者,惊动全寨差点引发大乱子,官军不得不出面弹压,更该罚。 此三罚定个数目让他自书认罪、纳银自赎,本案就此具结。大人以为如何?” 盛怀恩眼珠一转差点笑出声来,这小公子挺不错。还以为他会让自己也揍他一顿,不想竟从屁股上还能挣出钱来! “很好,很好!”他鼓掌道,拿了认罪书有证据在手,不但这小子背后的东家无可奈何,而且别人对自己拿到的罚金也就不能置喙了,妙呵! 盛百户看着李丹越发喜欢,心想方才窦三儿说他下午与赵同知在四海楼吃酒我还未敢全信,现在看来许是真的? 若如此,他叫我发财,我却也该投桃报李。 “那要罚多少呢?”他朝李丹看去,见对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吃了一惊:“一百两?” “啊?”赵丞吓得抖成筛糠:“小、小人身家都不值百两呵,求大人开恩!” “这个……,他可能确实没那么多。”李丹心想我伸一根手指当然不是一两,可你也不能喊百两这么黑吧? 他本意想说十两来的,可这众目睽睽下不好比划,没想到盛怀恩又误会成一百之数了。 “那、那你能出多少?”他干脆问赵丞自己。 赵丞已经瘫软得抬不起头来,好容易伸出一个巴掌。 “五十两?大人,他说五十两。” “好,就五十两!” “大、大、大人,小的手里没、没……。”赵丞心想我这是五两呵,哪来的五十两?他哭丧着脸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直打磕巴。 “没现钱不要紧。”李丹拍拍他:“看在同乡份上,我替你作保,缺多少先帮你垫上。咱们把今晚这关过了再说!” “三郎真是义薄云天呐!”盛怀恩心中大乐,高叫:“窦小旗,你押上这厮去文书那里写字据。” “大人,不用那么麻烦,草民营里有位陈管事就能写,写好了我这个保人也就顺便画押。” “好、好,就去你营里。” 两人一唱一和、一买一卖,地上的赵丞成了砧板上的肉,被窦三儿拎起来扔给两名手下架着去李丹帐篷,叫来陈三文,支起小桌和胡凳,刷刷立笔写就。 双方都画押、按手印,赵丞交了五两现银,余下的由李丹垫付,赵丞完差后一并归还等等。 这边顾大、杨乙诸人都出面做证按了手印。 李丹便从临走前姨娘叫针儿塞给他的那沓银票中悄悄取了五十两递给盛怀恩,盛怀恩不肯收只同意拿一半,李丹说我这里有他刚交的五两就够了。 推来推去盛怀恩收下四十两,然后清清嗓子宣布:“你两家不要分着了,我看三郎很能任事,你都接过去吧!” “既是本县县尊安排,还是分两队。大人如信任,草民一体替大人管着就是。” “好、好。”盛怀恩转身刚要走,忽然想起:“那三个被打伤的夫子……?” “大人放心,都是同乡邻里,延医、用药等草民焉敢不上心?都包在我身上!” 盛怀恩非常满意,他要的就是这话。 要知道这千二百人途中若发生病死、逃亡等导致应差人手减少,到了军中他要担责任,甚至会影响升迁的! 所以他才在得知有人被打之后,第一时间带手下赶到了现场。 大队人马行走在山道上,虽然只有千五百之数,却迤逦出快两里地去。 宋九一他们三个都被抬上了马车,趴在车厢里闻别人的脚臭滋味不好受,可毕竟比走路强多了,还能和车上的人说话闲聊,多少减轻了些苦楚。 “唉哟!妈妈的,赵丞那只王八,等老子好了定将他按在水缸里炖成泥!”一阵颠簸让谢豹子破口骂道。 “行了吧豹子,你也就是说说。”张钹冷哼一声:“天香楼那回你们打断小爷胳膊,还不是赵三一句话就个个奋勇争先? 那赵家人在你们眼里就和祖宗似地,你敢炖谁?”谢豹子听了没脾气,不吭声。 “咳,其实这赵丞算不得赵家人。” “嗯?怎么说?” 宋九一挺得意:“我跟你们说,这事儿知道的人少。 那赵丞本姓郝,他父母成亲第三天被将军府的赵胜撞见,硬说自己先下的聘礼,带人去抢了他娘回家。 郝家惧他背后有将军府,屁也不敢放一个!后来就有了赵丞。 论辈分他是赵三的叔叔,可家里人都觉得他不是赵家血脉,对他不冷不热地,这小子就成了赵三的跟班、跑腿儿。” “哦——,要这么说,还真不见得是谁的崽。” “对嘛,你想三天呐,万一郝家那老哥一箭中的……。”httpδ:/m.kuAisugg.nět “哈哈哈……!” “他们乐什么呢,笑成这样?”前边车上的李丹纳闷,众人也不解,因为隔着几辆车听不见,反正大伙儿保持着高昂、乐观的士气便好。 到戈阳两百里路,一半在山里,过乌家寨便没了山进入丘陵,再往前出狮子关地势豁然平坦。 因为前面有火神庙那档事,又有巴师爷说可能还布置了其它几路,李丹担心着埋伏别的幺蛾子,不料出了山竟是平安无事。 坐在一起分析,巴师爷说:“估计对方在各路上都是安排少数人骚扰,也没想着害人。 咱们上千人这么浩浩荡荡地走,小股人马躲还来不及,哪敢凑上来生事?” 李丹等想想也对,便暂时先把此事放下了。 只有久经战阵的麻九,每天宿营的时候仍悄悄收紧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队伍的左手边出现葛溪,说明已进戈阳地界。 盛百户看着对岸的村寨和炊烟心中稍稍松口气,看来战火尚未蔓延至此,官军还控制着局面。总算这两百里就要走到头啦! 第四十二章 韩守备诉苦 戈阳这地方属于广信府地界。它三面皆山,南北高中间低,是戈阳江(信江)、戈溪和葛溪的交汇之处。 因水陆交通便利,分都司便将前线平叛大军的粮草转运地放在了这里,并派一名守备武官率千余兵及近四百库丁把守在此。 行军司在这里还放了断事、照磨吏员各一名,负责管理出入账目、调动运输夫役人手。 应差的夫子们照例是不能随意进入大库的,因此在西港内靠北的滩头寻高处扎下大营。 这地方好处是离葛溪水近,随时可以跳进去痛快洗个澡。 要知道戈阳这地方是盆地,这时候虽然已是夏末,却热得出奇,人坐着都直流汗。 大营依旧乱糟糟地,本地人都躲开绕远了走,只有个别胆大的凑上来卖寒瓜(西瓜)、甜瓜这类赚几个不起眼的钱。 刚把营地扎好,李丹便去找盛百户,说自己有行军司魏千户托带给韩守备的信,故而要去守备衙门走一趟。 盛百户吓了一跳,连忙说自己也要去衙门领付文书哩,一起去呗。于是二人各骑了匹马,相谈甚欢地走进戈阳城。 递进之后盛百户先被叫进去问了几句,交换文书,然后韩守备便命一名中军旗牌出来请李丹到厅上说话。 让座、上茶,问过几句,又看了千户的信件,韩守备惊讶这小公子能得到众人如此高的评价,且纳闷为他说好话的几位和自己一样都是北人。 方才盛百户也赞叹不已,说他巧计应变,协助自己平息了事态,且在路上不动声色地稳住了队伍。真是后浪推前浪呵! 他觉得李丹心里似乎没有对北人看不起的想法,兴许和他自生在山东有关,又或者年龄太小无此感受? 不管怎么说,韩守备这时手边正捉襟见肘人手不足,如今来了这支生力军并千余民夫,他却要好好利用。 大家越聊越熟络,越聊越近乎,话题逐渐转到现下的战事上。只见韩守备种种地叹口气,盛百户吃了一惊,忙问: “可是前线不顺,致使大人心忧?” 韩守备看上去比盛百户大了十岁,河南洛阳人。 老军伍了也圆滑许多,自然不会说什么“官军作战不利”的话,反而摇头道: “非也,我军控制上饶,已将前线稳住。叛逆的矿匪虽众,不能前进半步。 然而我手里人手不足,粮草转运只能靠水路,运力有限。于参将多次催促,无奈在下巧妇难为呵。 贤弟你瞧,我这胡须都愁白了几根也!” “戈阳有江面水道,自可事半功倍。虽是逆水上行,也不致使大人愁困如此吧?”盛百户不解地问。 “贤弟有所不知。矿匪娄自时部占了青溪镇,发觉我军要害,便沿桐水而下数次进入戈阳江,截击我输运粮草的船队。 七、八日前林百户押送途中再与之遭遇,猝不及防下林百户坐船被撞,他本人落水。 若非随行亲兵拼死打捞,他这会儿已是江鱼腹中之物矣!” 盛百户听了不忿,将桌子一拍!道:“撮尔小贼竟如此猖狂,敢与朝廷大军相抗!” “他那伙里有个头目叫什么游三江的,不仅水性好且极狡诈、凶悍。 他又是本地人,熟悉情势、地理,故而截断了水路的辎重输送,为害甚大!” “这……。”说到水战盛百户也没脾气,他是个北人不懂这个,眨巴眨巴眼睛问:“那大人没有什么好的对策么?” “对策倒有,所以我向分都司请援,欲走北岸陆路输送。只我手下三位百户已倒下两个,苦于无人能为我分忧耳,奈何?” 盛百户听了精神一振,走陆路就不怕了!他马上表示:“大人如觉得下官尚可堪用,请发下行令文书,下官为大人走这一趟!” “哦,汝可有信心?真若如期送到,这可是大功一件!” 李丹在旁边冷眼看着,瞧盛怀恩热血沸腾想要拿这场功劳的模样,心想你去不会把我拉上吧? 刚这么想,就见他目光热切地看过来:“公子以为如何,愿与盛某同去否?” “兄长少耐,韩将军驻守此地比你我熟悉敌情、民情。咱们且听听大人有何妙策。 所谓谋定而后动,既定下来走陆路,可是大人知道这北岸还是安全的?” 听李丹称自己为将军,韩守备心中受用。 守备这职位顾名思义就是你守在那里防备敌人的意思,换个说法是在后头押粮运草忙后勤,至于杀敌的大功劳你别想,若是打赢了有你份好处,打输了跟着一起挨板子,典型不受人待见的位子。 他一个北人转调在这南方湿热地方本来就苦,还要受气坐这冷板凳,为的就是依兵部规矩,北人往南任职满三年升一级。 守备升上去是游击,那才能说是正式迈进了将军们的行列。所以现在被称将军他很高兴,毕竟是个好彩头。 “从开仗到现在叛军没踏上过北岸,”他得意而神秘地告诉二人: “因为这边派驻了游击杜伍带的一个游兵营大约两千人,往来巡视从戈阳到广信的江右防线。 其后又有兴安县千余驻军做后盾,故而敌始终不敢渡河来袭。” “哦,我说怎么来时见人民耕种如常,毫无战乱惊慌之态呢,原来如此!” 盛怀恩点头,又问:“既然这样,那为何先时不走北岸陆路,而非要行水路输送呢?” 李丹微笑说:“必是陆路转折蜿蜒,用时费力之故!” “诶,三郎所言正是。”韩守备用手点道:“这时节江水宽阔,深足以行粮船,且无大波澜、跌宕之所。 水路虽逆行,但行船三日内可达,陆路安全,却要走五日。 故当初军议时定下了水路转运的命令,却不曾料到矿匪竟与本地无赖勾结,虏获青溪镇大批商船加以改造用以袭我,水路遂不通矣!” “明白了!”盛怀恩大腿一拍:“虽如此,在陆上作战,我却不惧他!三郎以为如何?” 这话真叫人哭笑不得,李丹心想你这傻瓜,两千游兵如何能封锁几百里江面?可这话又不能当着韩守备说出来。 低头想想,拱手道:“草民有三问,忘大人解惑。” “三郎不必客气,请讲!” 这时候韩守备也瞧出来了,盛百户屡屡邀请李丹,要么是他真心要和这李家三郎同取一场功劳,要么是李三郎有什么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地方。 然而这于己无关,他只要两人答应并且平平安安地将粮草送上去即可。 “先请问大人,准备输送物资多少,遣人员几何,走哪条路往上饶?沿途可有军队护卫、接应?” “上饶城外乱民、叛匪不少,参将大人坚壁清野及时,共收拢军士八千人入城,又有团练民壮四千人相助,城池可保无虑,但粮草不足。 后来虽三度设法补充,由于矿匪的阻拦,抵达者不多。 现在城里军民用粮、马匹草秣加起来仅够不足一月之用,而朝廷援军尚需半月准备才能出发,抵达将会是一月后了。 故急需再增补粮一万八千石,草料、豆粕两千八百石,还有酱、盐各十石左右,火药二十石,火铳六十杆、虎蹲炮六门,甲胄两百副……。”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两人脸色,瞧见盛百户脸上渐渐变了,李丹还不动声色,不由心里暗自称奇。 “呃,北岸到广信县城的陆路有两条,老鹰岩那条比较险峻不可取,我看还是走灵岩寺比较妥当。 如果定下来,本守备即刻修书,请广信县派兵到枫岭关接应。” “大人说江岸有游兵封锁,但难免小股之敌流窜。倘若遇敌,情急之下以盛大人所部人数恐难抵御。大人有何先手着落么?” “不难,我意设输送营,以盛百户为把总,为汝补充三百兵丁,满编五百人。 敌少则战,敌众则护卫辎重徐徐退回兴安城中,如此足以保全!” 李丹微微点头,问了最后一句:“灵岩寺这条路路况如何,大人可清楚?能走马车么?” 他这一问韩守备和盛百户都明白了,李三郎是想尽可能使用车、马运送。 “这条路是官道,即便最窄处也可并行双车。目前为止,戈阳与上饶之间联络全靠驿路骑传,道路尚且畅通并无匪情报告。” “这是官道?那也有驿站罗?”盛怀恩忙问。 “没有驿站,自设立分都司之后,就有了急递铺。从西向东,有横峰、司铺和枫岭关三处接力。kuAiδugg 两头不说,司铺堡也不小,有铺兵和递卒五十余人。”韩守备说完,看看他俩的神色,笑着说: “任务固然不易,二位说说需要些什么,本官尽力相助!” “如此,还算好些。”盛怀恩出口气:“首日宿营横峰、次日司铺,然后就到枫岭关,安全上问题不大。 关键是运力,这么些东西可怎么运?肩挑背扛肯定是不行!”他说着看了眼李丹。 “盛大人说的是。”李丹便接口道,他心里算算,这些东西加在一起两万多石,饶是有五辆新造的大车,每辆最多也只能装二、三十石。 运力上差得远哩,这可怎么好? “要安全、迅速运到,即便戈阳集结有各府派来的数千民夫,靠人花力气怕也很难做到。 要征集牲畜、车辆,恐怕还真得请韩大人相助才行!不知营地现有的车、马集结起来能有多少?” 各地派来的民夫里,不止李丹带了车、马。 朝廷规定出一部人力车可以当两人之数、牲畜脚力折合三人、畜力车更是可以按五人出役计算, 所以有些富裕家庭只出车、马用以顶替人头儿的,只不过这种情形不多而已。 韩守备是主官,对现下营地里人数、车辆、牲口数量等情形再清楚不过。他立即答道: “如今大营里有畜力车三百六十七两,驮负牲畜千七百余头,人力车二百四十三辆。 我知道这个数远远不够,而且要防别处使用不能都给你们。唉,这才是最让人发愁的地方呵!”说着深深叹口气。 第四十三章 六马串行车 “这是上饶来的命令?可有限期?何时来的命令?”李丹这时也开始明白了,原来韩守备接到个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故而见到他俩才如此热情。 “唉,实不相瞒,这是前日上饶送来的急令,说要二十日内办齐。如今又不是只有上饶一地需要补给,我哪有分身之术? 原想着走水路三个来回就能办到的,谁知水路又被断了,还折进去两百士卒,失了千石粮秣。所以如今只剩下走陆路这个办法。” “可……就算你老哥把所有人、车、马全用上,一趟也只能运个三、四千石,哪里来得及?” 盛怀恩虽然算不清账目,可大概数量他还是能估摸出来的,顿时明白这件任务的难处了,不由抬眼看看李丹。 李丹瞧瞧有些打退堂鼓的盛百户,又看看韩守备,这才注意到他的黑眼圈。嗯,大约急得睡不着觉啦。 要说两万多石的东西,放在几百年后兴许也就是几十辆重型货车的运输量,可在那个年代来说,这是个瞠目的数字呵! 确实,如军中原来的计划水运最合适,一条沙船几百石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在陆地,自己新造的大车也只有五辆的情况下,该怎么办呢? “韩大人可有地图?还有,有没有最近走过这条路的军士,我想请来问话。” “有、有,昨日便有来送催促粮草书信的人,我派人去叫。”韩守备很快找来那军士,又找来地图。 李丹一问,听说他是参将府派来的,便以韩守备赏赐辛苦为名给他二两银子,然后问他这条路上的路况。 这军士一高兴,又见这位小公子平易近人,便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哪里有溪水河流、哪里有桥,上下坡、野店、民居,山坡、谷地甚至树木稀疏都仔细说了。 李丹要了些纸张,掏出铅笔边听边对照舆图,一边在纸上画出地图和标志,甚至还有等高线。 最后很满意地送他到厅外,转回后见两个军头都趴在他的草图上看得极认真。 “三郎这图画得好,极细致精密!” 李丹对韩守备笑笑:“草图而已,我今晚回去重新整理、绘制,副本也送大人一份。”说完看眼盛百户:“任务虽难,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哦?三郎有何妙计?” 如做为负重驮畜,一头骡马大约可负两百(骡)到两百五十斤(马)货物。可套上辕车,却有能力拉八百(骡)或千二百斤(马)。 如果是双驾(两匹)则能拉千五百斤(骡)或两千五百斤(马),利用效率大为提高。 李丹把这个道理给他们一说,俩人全乐坏了。 “哎呀,李三郎真是学富五车,佩服、佩服!”韩守备连连作揖:“韩某受教了。” “但是……,三郎,普通马车最多只能装载七百斤,上千斤的重车少而又少。你说的双驾,恐怕只有你那里才有!” “哦?原来自渊也带马车来了?”韩守备已经改用表字来称呼李丹,以示亲近。他现在的希望可都寄托在这个十五岁的小公子身上呢! “只有五辆,杯水车薪。”李丹躬身,又说: “不过盛大人所虑,我有办法解决,只要两位大人给学生调拨足够的人手,还有木匠和铁匠。” “这个好说!自渊有何妙计,快说来听听!”韩守备迫不及待。 李丹的主意其实很简单,给所有双辕马车的前、后辕头各加装两个铁环。 然后四辆双辕车首尾相连,后车辕头环与前车辕尾环之间用开口铁环衔环相连,则四车串行; 首车辕头环下加挂两长杆,则可改双驾为四驾(前后各一对,共四骡或驷马); 两车间铺设木板并加高、加固厢板,四车可装载四千斤。 如在最后加装第五辆,车辕尾环与前车辕尾环相连,利用朝后的前辕可以反向加挂两头牲畜,这样前拉、后推,五车装载五千五百斤没有问题。 “宿营、警戒或战时,摘开铁环即可排成车阵。 刚才我问过那位兄弟,如果真如他所说,这趟线除去凤栖岭那段有过河、爬坡外,其余道路均比较平坦,没有崎岖坑洼,也没有陡峻山路。 那么这样串在一起行走,一次性运到,又快、又省力,十天左右就回来了,不耽误别处补给。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李丹画了一幅串行的六畜车图给他们看。 “好主意!”见韩守备看自己,盛百户伸大拇指说。 “可……,本官没有四百辆双辕车呀。”韩守备心中赞叹,忽然想起个问题。 “这个不要紧,改装很容易,甚至可以将人力车改装并利用。 之所以和您要木匠、铁匠,就是因为我带了有马车行的匠人,咱们可以众人动手立即改装。” “是呀大人,反正那些人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都干活呗!” “好!”韩守备下了决心:“你要多少人手?” “城里的木匠、铁匠、车行伙计和师傅全部召集,营里人手分两拨,一千人去帮师傅们干活。 再拨一千人沿着这条路就往凤栖关走,一路修补铺垫道路、加固桥梁。只要路修好,这边行进得就快。 我看,改装花五天时间足够,第五天必须出发!” “多少人随行呢?” “每车安排两人护持、推车,再加上车夫、马夫,随行匠人,有一千二百人足矣!” “我给你一千四百人,车辆也凑足!至于牲畜,我尽量去找,实在不行就地征用些牛吧。” 李丹想想,只好点头同意。有牲口就比没有强,何况畜力的使用上他还打着埋伏,问题应该不大!三个人又商议一阵才散。 军情似火,酒饭也顾不上了。 韩守备赶紧找那落水的倒霉蛋林百户(现在戴罪立功中),叫他点齐千二百民夫和百来个兵丁去修路,又急匆匆地找人写文书、下乡镇征发牲畜。 盛怀恩得回去和自己那两百人解释、安抚,说明有了新差事暂时不能回万年,还得帮着弹压民夫大营以及分派答应派遣给李丹的教官等等。 余干,李府内。 长景悄没声地走进来,待李肃漱过口,将水吐进丫鬟捧着的水盂里,然后接过一方帕子揩抹干净,这才轻声说:“老爷,南边有信来了。” “嗯?怎么样?” “呃……,他们从万年出来随着大队走,上千号人,又有官军押队,故而……。” “哼,就是说又没成呗!”李肃撇嘴,丢开帕子:“真是运气好哇,火神庙没拦住让他进了万年,结果倒成鱼儿入水,再抓都难了!” 他搔搔鬓角:“那现在人到哪里了?” “他们去了戈阳,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啦。” 李肃翻翻眼皮:“戈阳有守备衙门,恐怕更难做手脚了。” “老爷,我有个想法。” “说说看。” “他们是去应差的,不可能总趴在城里不出来对吧?所以小人已经派了人手去戈阳。” “你派人进戈阳?这有什么用?”李肃不耐烦地问。 “老爷,我们有个弟兄……和铅山水匪游三江是邻村的同乡。 那游三江跟了矿匪娄自时,是他手下最信用的大将。听说前几日在桐水与戈阳江交汇处,设伏破了官军的运粮队,如今红的很!” “而三郎,正是去戈阳运送补给的,对吧?”李肃嘴角微微扬起,挥挥手:“赶紧去办。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听说过!” 戈阳,城西辎重民夫营地。 回到营里,李丹将十二个什长叫齐(包括南城的六个),将守备大人的指令文书给众人念了,然后说: “弟兄们,这大营里虽有饶州、南康、建昌、抚州、临江、吉安六府集结在此的四千多人,但这次只用一千。 我向守备府请了大令明日起在营内募集人手,去的人立即开始在河滩上训练。 训练的内容有两个部分:体能、队列,北城的兄弟都知道。 明天南城的兄弟也参加训练,训好了做伍长,伍长升什长,什长升队正,跟不上的去赶马车、做伙夫!” 他带着笑意看看宋九一等人发亮的眼睛:“机会我给了,看你们自己!” “哎,三郎,啊不,队率,那咱们北城的呢?”张钹叫道。 “做教官!每个队员训二十人,每个伍长就要负责一百人。 七天之内得叫所有人换个精神,能听笛哨锣声,识别本部旗号,分得清左右。”提完要求他让众人回去做准备,拉过麻九轻声道: “九叔,我和守备要了些刀盾、枪矛,还有三十副弓箭。 你那什除去要训练刚才我说的那些,还得负责练出两百护卫,让过九峰帮着你,他另外挑会弓箭的专练三十名弓手。” “那……城里的事情?”麻九问。 “留下两位兄弟、加上陈三郎和吾四郎料理。这次有些凶险,他们留守吧。”麻九点点头,李丹又说: “我今晚写封信,等要来盛百户开的路引,你叫阿彪连夜骑马回余干,把信交给韩师和朱庆,让他们知道这边的情形。 哦,还得替陈三郎捎信给他父亲。” 然后他让毛仔弟去叫几个人过来。 先进来的是赵敬子,进来就瞧见李丹正指挥人在他帐篷里垒石块,然后搭了三张木盾在上头。“我说队率,你这是……?” “别叫队率了。”李丹笑着指指旁边马扎上搁的一卷纸:“刚才守备衙门派人送来的,临时任命了个防御的差事。” 那韩守备也就是个五品千户,守备是他的差遣职分但不是官衔。 为了让李丹给他做事,必须有个称谓,所以就给了团练防御使的头衔。 筷書閣 第四十四章 司铺所遇警 “哟,那是升官了?恭喜、恭喜!”赵敬子连忙拱手。 “别废话,快过来!”李丹笑着拦住他:“叫你来是帮我临摹这图,要三份,需送到衙门备案的得十分仔细。” 他说着掏出自己那张草稿来,刚递到赵敬子手里,就见陈三文进来了,忙指指这临时搭的“桌子”说: “献甫(赵敬子字)你就在这里画,别拘束。”说完转过头来摸出另一张纸递给陈三文:“你先看看这个。” 陈三文看第一眼就把嘴张得老大,扭脸瞧李丹正冲他乐: “怎么样?拿回去琢磨、琢磨。 这大营里有四百辆车得改装,马上城里的所有木匠、铁匠、马车匠都要来,就在大营北侧开个厂子,现地改装、现地编号。 你来负责这事,我把吾四郎也派给你,你从工匠里再找两三个德高望重的做助手。 那受训练的一千人每天去你厂里做三个时辰的工,七天内必须完成!” 陈三文恍恍惚惚地出去,李丹回头看赵敬子还捧着草稿愣在那里,问:“怎么了,有看不懂的地方?” “这、这是什么?” “哦,我先讲解下。”李丹说完给他指着讲解了道路、河流、等高线、崖壁、树林、房屋等。 赵敬子惊异地看他一眼,摇摇头,伸手去抓笔了。其实他心里在嘀咕,这小子脑袋里装的,都是谁教的啊? 做一天四分银子,对工匠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韩守备找了当地县令恳谈,听说银子由守备衙门出,县令立即派人将布告贴出去。 很快开始有人报名,门前迅速排起长龙。 但牲畜和车辆难办些,县令跑去守备府讨价还价花去不少功夫,主要是一天四分的银子太少,老百姓很难响应。 最后韩守备把牲口价格提到六分,大车则借用提高到日给一钱银,若有损失,牲口和车辆都照价赔偿。县令这才同意了。 即便如此,过了三天大车才收集够数。牲口更麻烦,连牛算在内,到第七日离预计数字还差六十匹(头)。 好在林百户在兴安修路时征集了一百多骡、驴,李丹同意实在不行就调用一部分他们手里的,现在差些不打紧,马马虎虎能上路即可。 到了第七日,还有三十几部车没完全改装好,但大队不得不出发了。 走在最前面的盛怀恩带着两百本部官军刚出城北门,恰好苏偏头和韩四这两伍赶着两辆簇新的马车到了西门大营。 李丹一见他俩大喜,忙叫挂上收藏在车厢底的两根备用辕木取出来挂在铁环上,现场改成驷马车,将剩余物资尽量装车出发。 “你们也不用太急。其它车改好后,再派二十辆来追我们。十辆装牲口饲料,十辆空着做备车。 其余留在大营调用即可,记得把文书交给守备衙门。” 李丹在调用车、马、人员的文档里画过押交给陈三文,又留下一伍竹枪护卫, 然后上了枣骝,带着这两部车和刚改装完的八辆车(全体十二天的口粮,军士发放十成,民夫六成),后面还带着四十匹备用骡马,及赵敬子、黑老四去追大队。 路上他才得知,苏偏头是被杨大意派来送这两辆新车的(还有四匹马),而韩四则准备来替换最早离开的麻九那伍(但他不知道这个伍已经被拆开)。 他俩在贵溪遇到往回赶的李彪,听说这边正要出发,便连夜行路终于和队伍汇合。 “你两个来得及时,就留在我身边做亲卫吧。”李丹这句话让两人既意外又感动,没想到自己这样低贱的人能做李三郎的亲卫,顿时胸都挺起来了。 因为是第一天,队伍走得不快,但空手跟车总比挑担负重轻快许多。 加上这段路开阔、平坦,当晚他们就已经过了兴安县城,从北关外经过抵达东边塔山下的横峰驿,在距离不远处落脚扎营。 盛怀恩(盛把总)进城去拜见县令,营外有护军布防、巡逻,李丹安排营内众人饮食、休息。 这千二百人,李丹分了前、后、左、右四营二十个队,每队六十人(五个什)。他自己带饶州人和南康人组成的前营。 左营营正是吉安人萧万河,二十七岁,传说是帝胄苗裔,祖上南宋时做过太常寺少卿,家族在当地很有威望。 抚州人推举了右营营正周芹,这人三十出头,看上去寡言少语,据说在汝水的水上人家中享有侠义盛名。 后营营正是来自建昌府的印书匠潭中绡,以仗义疏财闻名。他的人里有半数是银矿矿工,战斗力应该较强。 各队的队正由营正自己任命。前营五位队正是顾大、杨乙、宋九一、张钹和刘宏升,顾大和杨乙是左、右营副。 麻九任督导总管带护卫队和弓箭队,他把巴师爷放在司务位置上,赵敬子成了类似参谋的角色。 黑老四不好安置,李丹把他留在身边先做个侍卫。 扎营是老戏法了,就按余干教官们教的,用竹桩篱笆。 吉安人还发明出在竹杆上砍个口子,用另一根削过的杆子顶住,在地上做成支撑的办法,很快大家都学会。 各营还学会了削竹为兵,营里出现大量竹枪,第二天行军时翠竿成林,颇有些壮观。 麻九从自己教的护卫里选了二十名给宋小牛做镇抚,黄钦的三十名弓箭手骑着骡子走在两翼注意观察和保护。 李丹身后除了十个骑着骡子前后传信的传令,还有张钹手下两什背方形木盾,腰间挂刀背后插着短斧的刀斧手。 这是帮灵活、胆大的伙计,是全队的突击队,专门应付最难的情况。 麻九爷手下的二百人没想到出趟民夫,居然有机会持枪挎刀,今天个个昂首挺胸走得都很有气势。 没想到宿营后别人可以休息,他们却还要在营门、篱笆、大车的后面站岗、巡视。好在没人敢和他们开玩笑,只有敬而远之。 其实小牛带的镇抚们最累,不但要分班巡视,还得调解各种纠纷、弹压情绪不稳者,这活儿比站岗可辛苦多了! 第一夜过去,次日再宿营就熟练得多,不过因这段是山路,加上有两三处跨溪越水,所以一天下来走得比较辛苦,距离上反而不如头日走得那么远。 当晚宿营在司铺所,李丹洗完脚坐到自己的铺上,刚拿起笔准备趴在折叠桌上记录下今日沿途所见,忽然毛仔弟走进账来禀报:“防御,盛把总来啦。” “啊?”李丹有些惊讶,这么晚了盛怀恩跑来,定是有些蹊跷发生。他连忙趿上鞋子出来相见。 李丹的帐篷是盛怀恩帮他搞的军帐,有门帘隔开成两个部分,前边议事,后面睡觉。 只见盛把总穿件平日家常的箭袖、蓝布幞头,正站在地图(赵敬子临摹的三份之一)前叉着腰,眉头拧成一团。 “我的把总大人,这么晚了还未歇息,有什么要紧事么?”李丹拱手问。 “三郎呐,有个奇怪的事情我拿不准,心里不安睡不着,所以来找你商量。”盛怀恩自己转身先坐了,招手让李丹坐过去,压低说: “我派了两个兄弟骑着马去联络林百户,顺便看看他们修路的情形。 结果他们回来路上遇到两三个惊慌的野人,眼神闪烁,应答慌张,颇为可疑。” 所谓“野人”,是指山野村夫这类。李丹眨眨眼:“什么样的野人?可有细问?” “精壮男子,目光凶狠,短衣麻裤,肤色黑糙。”盛把总声音越发低沉: “说是在河沟里捉鱼,可既无渔获,也没渔具。 从河床侧上来,见到纵马而至的官军居然不转身奔逃,反跪着在路边等问话。怎样,是否可疑?” “大人是觉得……他们乃乱匪的探子?” “哼哼。”盛怀恩冷笑两声:“是乡野村夫便好,若是匪人,那咱俩可能要有麻烦了。” “可……不是说北岸没有乱匪,这条路也一直安全么?” “那是之前,我也信韩大人说的确是实话。有没有这种可能,乱匪是意外和我的人遇上的? 因为他们说,这三人刚走上路肩看到他们时也曾稍微慌乱,很快又镇定下来。” “要是这样,”李丹倒吸冷气:“那说不定还是老匪了!大人可问过,他们在什么地方遇到这几个家伙的?” “西塘。” 李丹抬头看图,喃喃道:“西塘? 那里向南有条路,穿过石岭,在尖山和仙人岩之间过去可以到傍山西渡,渡口对面就是鹅湖镇,朔流而上三里是傍人渡,傍人渡向北又四里是桐木溪入江口。 大人,难道鹅湖已失?或者乱匪行船渡江占了傍山渡口,然后悄悄蹑踪来到这边?” “不好说,一切皆有可能!”盛怀恩摇摇头:“咱们兄弟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像大傻子一样乱走。 中了埋伏事小,若失了粮草、辎重,身家性命不说,上饶、广信可就都守不住啦!” “嗯,还有这外面一千多条命哩。”李丹说着歪过头,看看外面的夜。 “顾不上哟!”盛怀恩会措意,以为李丹有些惧了要打退堂鼓。他摇摇头:“不把粮食送到,几万军民都要落入乱匪之手。 上饶保不住,局势大坏,周围数府县都将糜烂。奈何!这时候只有往前冲,冲过去把粮食送到,没别的办法。 这样,明日到西塘,我命人列阵,掩护你带队快速通过……!” 见李丹似乎在思考走神,伸手在他面前晃晃:“三郎,在想什么这样入神,我的话你却没听?” 见他抱怨,李丹歉意地拱拱手:“大人见谅,我忽然想起来,如果那伙人真是乱匪的探子,那似乎……他们人数也不多呵!” 第四十五章 砧锤试成色 “嗯?”盛怀恩一愣:“你这样想?” “大人你看,他们初见我骑兵时有小慌乱,后来镇定下来,说明这伙人自知后面人数不多或距离太远帮不到他们,所以不如拼一把。 我看,其后至少不会是千人以上的大队,估计人数不过三五百流窜过江的鼠辈,以咱们的人数我看可以应对。” “诶不对。”盛怀恩刚听着还在点头,转眼又说:“难道不会有这种可能,这数百匪徒只是前部,大队还在后面?” “既然有游击大人的营兵巡视江防,即便乱匪过江人数也不会太多。”李丹想想说: “又要过江,又要不引人注目,还得让船只快去快回。他过来三千人,足够多了吧?” “嗯,三千乌合之众咱能对付!何况在这山里咱有车,他们没凭借也难施展。” 盛怀恩这时候心里有些底气了,站起来走了几步,看着地图又琢磨: “假如真地是乱匪,你说他们摸过来冒险深入二十里为的啥?难道在江边抓鱼无聊了?” 李丹就笑,盛怀恩咂嘴嗔道:“三郎你笑甚?在怪我想多了?” “恰恰相反。”李丹摇手:“大人这才叫深谋远虑,若是寻常人哪会想这样多?丹是为遇到大人而庆幸,大人真有名将之姿呀!” “唉,你可别拍我了,我这是在边关和北虏打仗落下的毛病。”盛怀恩苦笑。 “我说句吓人的,大人别在意。”李丹看看帐篷门口毛仔弟的背影,凑近些小声问: “您看不会是戈阳那边走漏风声,咱们的路线叫乱匪给知道了吧?”httpδ:/m.kuAisugg.nět 盛怀恩大张着嘴巴看他半晌,借着抹胡须遮掩过去,同样低声说: “其实某刚听说这件事时,就曾冒出这个念头,只没敢深想而已。三郎如何猜到的?” “大人,他们若是奔着咱们来的,那如何知晓队伍路线、行程?” “也许是偶然遇上?” “若不是为咱们而来,那匪人出现在这里又是何目的、居心?” “对呵!”盛怀恩拍拍额头:“诶,这可真是伤脑筋,猜不透的事情就不想了!不管怎么说,有进无退,咱们还是想想明天怎么办吧!” “我看呀,明天需要外松内紧。” “嗯?” “既然估计这股匪徒人数不多,咱们得做三件事:给兴安和凤栖关那边报信,让他们加紧防范乱匪流窜; 给林百户送信,让他结束路面修整后立即向我们靠拢; 明天部分官军外套便装藏好武器随队,小弟的家丁也做好准备,待敌出现可以杀他个措手不及,大人再引队夹击,匪必溃散。 此天助大人立功也!” 这番话说得盛把总心花怒放,以手扶须含笑点头。 次日两人依昨晚的商定行事,盛怀恩叫来两个总旗官,叫他俩每人带六十个兵,外头裹了衣甲,每人跟一辆大车,将武器都藏在车上,听从李丹号令行事。 他自己带百余人开道,另有两个总旗官压阵在队尾,其余布置在中央巡视。 李丹对本营也做了调整,将刘宏升派往队尾主持,杨乙在前。顾大和宋小牛、宋九一、张钹居中,自己同麻九往来接应。 昨晚的事他和这几个仔细讲了,并要大家做好可能遇袭的准备,然后去和另外三个营的营正也打了招呼。 黄钦和他的弓箭队都骑上了备用骡,这样一旦有事反应可以比较迅速。 大队人马沿着道路向东行来,走的速度也有意放慢了些。 黑老四边走,边眯起眼睛看看已经升起的太阳,嘟哝道: “这样的好天气若打打杀杀,实在有些煞风景。瞧这四周的山色多漂亮,那边的水塘就跟面镜子似地。” “谁没事会要杀人?”巴师爷从马车上探出头来: “可咱们运的是军粮、物资,那可就不同。尤其是粮食,乱匪也是人,不吃就没力气和官军打仗,现种又来不及。 有这十几万斤白给的,想不让他们闻到腥味就该快走通过。这慢腾腾的难道等他们过来? 不知队率……防御,心里怎么想的!” “防御应该是觉得对手没有多少人,不敢动我们就过去了,敢动咱们砍堆人头,一并送到上饶正好领赏钱!” 赵敬子在车上半躺着,闭眼嘴里哼哼。 “我说,你还是皇族呢,就不能自己走两步?看人家防御都在跟着走!”巴师爷咂嘴道: “我是半个文人,又有守护簿册的职责所以才在车上,你总赖在这里算怎么的?再说,你从哪看出来防御是诱敌?” “嘁,你们看周围一点都不仔细。你没注意到好多车旁边都是俩人? 那些人眼睛、神和老百姓不一样,看就知道是当兵的,武器肯定就在旁边车上藏着呢!” 他拍拍自己大腿:“我可不是摆谱呵,这叫养精蓄锐。万一贼匪跳出来,抄家伙就得上去!” 巴师爷撇嘴:“等打起来再说,才知道你是不是说嘴!” 话音刚落,就听后头一片声吵嚷起来。赵敬子翻身而起,说声:“瞧,贼来了不是!” 说着拎起棍子跳下车去就往后跑,黑老四伸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掣出两口刀来从车另一侧也赶过去。 队伍一乱李丹就听到了,马上叫毛仔弟吹牛角两声报警,叫全营停住,派俩传令到前方查看。 角号一声长,全队立道旁。角号两声长、车辆摘钩忙。 部分人把车尾朝外斜摆,其他人立即取木盾、分发竹枪备战。 他自己纵马走上一处高坡察看情况。传令们站在他身后候命,苏偏头和韩四两伍左右列成金花阵警戒。 李丹越看越疑惑,这时一名传令返回:“防御,确是敌袭!有匪三、四百人攻打右营,左营萧营正问是否去支援?” “告诉他守好自己位置不动,要同时防备背后之敌。” 另一名传令很快也气喘嘘嘘地返回:“防御,右营遭袭,高总旗正在抵抗,队尾也来了一旗官军支援!” “情况如何,有伤亡吗?” “我离开的时候死了两个,伤的还没来得及统计。他们从那北边的民居里冲出来,咱们没防备吃了点亏。” “我说呢!”李丹恍然,他是站在路北高坡上,乱匪却是从他右手出现的。 那边有五、六幢低矮的茅屋,却谁也没想到会藏下这么多人! “去找把总大人,请他带人清剿那几幢民居。我估计贼人头目说不定还在里面,但人都派出来剩下没几个了。 然后通知杨乙,前队做环状防御。”他分派完,又叫过另一名传令兵: “让宋镇抚带队往灵岩寺方向搜寻,发现匪情立即回报。如果没有情况,叫他到寺院周围查探,大队很快要向灵岩寺转移。” 第三名传令兵过来。“你让麻营副带护卫队从车队后面绕到西边,听角号发起进攻从侧后截断这伙乱匪退路!”再派一人: “去,让顾队正和宋队正各带两什过来,列金花阵随我出击。还有弓箭队。”最后让后回来的那名传令: “你路熟,再跑一趟,告诉右营周营正再坚持一刻,我们正在包围乱匪。然后去请后营潭营正派四或五个什去支援右营。” 为什么李丹没直接让后营兜住西边? 是因为他担心后营的战斗力和组织力不足,要么不能给对手后腰上扎痛,要么乱哄哄根本组织不起来有效攻击。 所以还得麻九手下的护卫队来干比较合适,起码他那儿的伍长和什长都出自城隍庙那拨。 这时候李丹忽然觉得自己手里少点啥?想了半天,竟是望远镜。 好,这个记下了,看来战场上这玩意还挺必需,怎么也比全靠目力要强! 正想着,就看见一脸兴奋的盛把总带着上百兵丁从山坡下经过。 “哈哈,自渊老弟,俺揍等这天哩!”一高兴他北地口音都冒出来了。 “祝大人马到功成!您先把旗子卷起来,等到近前能吓他们一大跳!”李丹手放在嘴边拢着喊道。 盛怀恩看来是听到了,忙叫人收旗,又拱拱手,带着人马直奔民居而去。 “啧,怎么没想到当初叫铁匠找铁皮子打个喊话筒哩?”李丹自言自语,掏出小本本用铅笔把这两样都记录下来。 写完一抬头,顾大和宋九一两个带队赶到了,正在坡下喘气。毛仔弟骑了匹花青马,一手牵着枣骝,一手提口燕翎刀。 “一窝蜂来啦?这次,我看你能把仗打成什么样!”李丹边往坡下走边开玩笑。 顾大不好意思:“防御,在弟兄们面前你给点面子,别提这绰号行不行?” “哈,我看这绰号挺好,又狠又毒嘛!”李丹这话说得众人都笑,战前的紧张打消不少。 “弟兄们,咱人多势众,又有官军撑腰。这样如果还被乱匪欺负了,那回去和乡亲可怎么吹牛,总不会说我一直在跑吧?”众人又大笑。 宋九一跳着脚喊:“都是饶州的乡亲,别丢人,把手里的家伙都用起来!” “对呵,就像李三郎刚才说的,要让他们觉得咱又狠又毒,他们才知道谁不好欺负,对不对弟兄们?” 黄钦也赶来了,举着弓在马上嚷嚷。众人跟着说对呵。 于是李丹告诉他们自己和两伍亲卫在前开路,只留韩四在左手,苏正(苏偏头)、顾大和宋九一都在右手,大家齐心去冲敌人的东翼。 “敌阵一动,老顾、老宋你俩就把敌军往西赶,麻九爷在那边等着他们,那时我是锤,九爷便是砧,咱们试试看乱匪的成色如何。 等盛大人解决了村里就会冲下来支援你们,并截断乱匪退路。” 第四十六章 暂避守灵岩 “我们都在你右边,那左边怎么办?不会太单薄么?”顾大有些担心地问。 李丹没有怪罪反而赞许地看他一眼:“放心,我让后营来支援右营了,我左手和他们相接兵力够厚,没问题!” 说完,扭脸让黄钦:“过九峰,你跟在我们后面。哪个不知死活要拼命的就射他!” “喏!” 李丹布置的这会儿,盛怀恩已经悄悄绕到了小村子的背后竹林中。 哨探很快回报:“把总,拢共就数到二十来个人,兴许还有在屋子里没出来?” “就算有躲在屋里的估计也没多少,这屋子又矮又小能放得下几个人?”盛怀恩用马鞭一指: “围起来,要快,一个都不能跑掉。这可是银子赏钱!”众官兵张开两翼向山坡下迅速合拢过去。 左翼领头的一个哨长,转过个柴棚去赫然看到地上躺着三具男女尸体。 这哨长是横峰本地人,见乡亲被害不由地用本地土语骂了句“赤佬”。 谁知旁边有人立即接口:“你骂谁?”原来是个乱匪跑到这里来拉屎,他以为被同伙嫌弃便怒目回视,惊骇地发现对方是个官兵。 这哨长没想到草丛里有人,也吓一跳。不过毕竟是军人受过训练的反应快,他立即一个健步冲上前。 那乱匪“啊呀”来不及提裤子,抓起地上的刀往后一划拉。还好那哨长穿着布面甲,刀锋仅划破了战裙下摆。 哨长没给他再做什么的机会,一刀沿着他后颈根砍下去。再一脚踢倒尸首,也不管鞋上踩到些什么东西,带人别冲进前院。 惊叫声、金属碰撞声,惨叫声四起,但连一盏茶功夫都不到,一切就结束了。 俘虏被拖到一边审问,很快有个小旗过来禀报:“大人,那贼招了。 他们共四百五十人,是做前锋的,乱匪大队千五百余在后面,离这边只半天路程!” 盛怀恩大吃一惊,但克制住了没叫出声来。他缓缓转过身子:“留下舌头,其余都处置了,咱们下山给他来个前后夹击!” 说着他迈步走出低矮的茅屋,正听见那边杀声大振,注目看去,见一批枣骝马在前,带着百来人从东侧撞进敌群。 一时间兵器乱飞、鬼哭狼嚎。那百来人瞬时变成十来个小阵,逐渐向北延伸。后头跟着一群骑着骡子的连连放箭,让那些乱匪不敢上前。 盛怀恩一看就明白了,立即下令:“快,冲下去,截住北边的路,不能让乱匪冲出去!” 李丹刚冲进去的时候还有俩、仨敢上来拦挡的,可很快就发现不对了。这年轻的小子碰不得,碰了任你手里拿着什么都得飞上天去。 于是众人步步后退,又被枣骝踢倒几个,吓得连声叫:“青衣儿厉害,快退后!”不想西边发声喊,竟有支人马跳出来直刺后背。 眼见得自己人乱成一锅粥,几个亲信便护卫了这支人马的头目脱身出来往北走,不料抬头就看见对面坡上下来的官军,顿时吓得瘫倒在地。 右营刚得了后营的增援,士气顿时涨了两成,又见乱匪大乱、前后失据,周芹精神一振,抢过条长矛来挥手大叫声: “弟兄们,乱匪败了。冲上去,死活有赏!”说完带头冲上去戳翻一人。 乱匪四下里看不到自己头目慌了神,所谓乌合之众就显出来了,几个小头领率先返身便走,余者大溃。 在前头的见自己身后一空便吓坏了,情急之下就叫:“降了、降了!”片刻功夫已经跪倒数十人。 李丹喝令众人堵截、抓捕。 他倒不关心割了多少人头,急急带着亲卫和传令找个高处立足,然后先传令把消息告诉杨乙,并打探宋小牛有无回报。 接着让右营收拢死伤的自己人,后营负责拘押俘虏。 再发一个消息给左营萧营正,让他带队先行一步去灵岩寺,向南警戒并占领西侧高地。 最后让后营越过正在收拾的右营向前进入原左营地段。 正忙着,盛怀恩骑着马带着五名亲兵过来了。“哈哈,好久没这样痛快了!”他跳下马兴高采烈地跑上坡来: “三郎呵,拢共四百五十人,咱们抓了一百六十多,地上躺着二百有余,只漏掉了不到三十人,大胜啊!” “他们头领可抓到了?” “没抓,无名鼠辈。不过脑袋取下来了!”盛怀恩笑嘻嘻地回答:“一个废物,只有那颗人头还有点用处。” “派两辆大车,十个民夫送回兴安吧。俘虏怎么处置?”李丹看看他浑身的血迹,心想这家伙憋这么久,今天总算见到荤腥了。 “送到林百户那里吧,或者他返程的时候带回去。”盛把总显然对活着的不感兴趣,他招招手: “我要和你说个事情。”然后轻声在李丹耳边说了几句,见他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盛兄这消息……,那头领临死招认的?” “不是他,也差不多。是他留在村里的小头目招的。” “那可糟了,此地不可久留。大人咱们得赶紧撤!” “往哪里撤?” “我已经派人去灵岩寺查勘了,弟兄们疲劳,伤员要救治,俘虏得讯问,今晚只能宿在灵岩寺,以寺院为依托才能安全。 那千五百乱匪来了得知前队全灭,定会找我们复仇。 这里开阔、无险可守,不像灵岩寺至少夹在两山之间、又有东面池塘可以凭借,地势比这里好得多! 我们到那边去守着,大人带三百簿卒去和林百户汇合为我等外援,这样才有胜算!” 盛怀恩思忖片刻,看看战场和天色,他知道这时候若不宿灵岩寺,对手一旦衔尾追击,或再来个半路伏击,恐怕就有转胜为败的危险。 民夫们虽抗住了一次,但很难抗住第二次,更何况这回人家主力上来有千五百之数。不能冒险,就也只有这个选择了。 于是点头表示同意,说:“看来只有如此。难为自渊仓促间能有此谋。好!事不宜迟,你带队先行,我让两百官军押后,咱们立即去灵岩寺!” 等盛把总和李丹打马来到灵岩寺,站在山门处四下一看,都说声:“好去处,和尚眼光不错!” 两人将马匹丢给亲兵,亲自跑到东、西两边的山上转了转,李丹笑道: “这地方不错,易守难攻。大人你看,北面鞍头山到雷坞,那边俱是开阔地,后面的披云峰山高林密,调兵、移动敌人很难侦测。 大人尽管放心去找林百户汇合,我在这里守上三五日不成问题。待到敌人疲惫力竭,咱们内外夹攻,大事可成!” 盛怀恩见他自信满满,也放下心来。时间不多,两人立即下山着手安排。 原来这一带皆是丹霞地貌(李丹没解释,估计盛大人也没兴趣听)。丘峰兀立、红壁陡峭。 站在山门处四望,地势高而开阔,可以看出来大约这官道原本是条经年的河床。 涨水期的洪水自两侧山上汇聚下来漫灌山谷,冲刷河道和两侧的崖壁;枯水期水面下落露出河床,仍然行路过车。 在河床(官道)路南,东、西两边陡峭崖壁的缺口,有段舌头般伸向下面的沙砾缓坡。 沿坡而上水线处建有条石砌脚的牌坊,上面隐约的痕迹是“灵岩古寺”四字,条石的斑斑水渍显示它已在此多年,看过无数次水涨、河落。 上去走不远道路中间有座崖壁间夹垒的山门,也是条石砌脚,恰似个关口一般。山门内东侧坡上散落着十几户人家,叫灵泉庄。 沿庄前砂石铺就的路径穿庄而过,上坡后才看见树林后面残墙断壁环抱下的天王殿。 看上去这座三间的瓦顶小殿更像寺院正门。门口抱着扫帚的小沙弥见军官过来,掉头就跳进断墙缺口里去了。 不过盛把总并没进寺,从山路下来直接回到牌坊那里,便急匆匆整队东行。 李丹则将诸营正请到山门的券洞下面,把事情说了,又将自己和盛把总的想法也告诉大家。 这时候刚打了胜仗,士气正高涨的时候,哪个也不愿意说矮话,都说咱们也有千把人,两边实力相当何惧之有? 李丹便布置下去右营受创较大,这回阵亡十一人,伤了近三十,所以安排他们守地势较复杂的南面。 那边有多个水塘如繁星点缀在丘峰之间,敌若来攻兵力难以施展。右营只需把守住寺后西塘边、东南方的阙口这两处即可。 后营负责地势上占优的西山。这里不仅位置高,而且崖壁高耸,有不少洞穴、岩窟可以利用,林木茂密。放上几百人从外面几乎难以观察到。 麻九带领护卫队、顾大和杨乙两队,以及留下的两旗官军守山门和灵泉庄,黄钦的弓箭队也加强给他。 李丹特地将前营布防在东山,这里地形虽不太高,却是灵泉庄的有力后盾和增援。 东山的另一侧紧邻连串水塘,只要防止敌人绕过水塘去偷袭阙口即可。 左营奉命守卫寺内,因为李丹下令把所有载货的大车都集中到寺里去,左营要保护辎重的安全。 可从旁边墙上的缺口进去一看,这座“寺院”却完全不是想象中殿宇密布、巍峨庄严的样子。 天王殿后面居然是个开阔的空场,除去槐柳之外哪有什么大殿! 他茫然地原地转了两圈,看着同样意外的萧万河笑道: “宥之(萧万河表字),莫不是老和尚知道咱们来,施个法术将菩萨和大殿都藏起来了罢?” “这怎可能!不过……,既然是寺,岂能无殿?”萧万河也摸不着头脑,一回头看见个和尚正远远走过来: “喏,和尚在此,那应该还是有殿宇的。” “不管他,你且叫人将院墙扩开,将车辆都集中进来围成车阵便好。我去会会和尚。” 萧万河答应一声快步走了,李丹便转身朝和尚迎过去,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师父可是这灵岩寺中的?不知如何称呼?” 那和尚便念声佛,回答说:“小僧通治,在本寺暂充住持。施主,佛门净地,还望入寺前放下刀兵为宜。” 第四十七章 陋室谈功德 “余干李三郎,奉差往上饶押运军粮辎重以救城内数万民生。 不想今日半途遇袭,民夫伤亡不少,有四、五十伤员需要场地救助,欲借贵司宝殿一用。 或者有盐水、草药提供则不胜感激!某可以留下些粮、豆、面,予诸佛子为布施。 只是……,进来后见贵寺空空荡荡,实在出意料得很!” 和尚听了不恼,微微笑着躬身道:“小施主,可方便随喜到方丈吃杯茶?” 这是在邀请的意思了,李丹抬抬手:“好呀,有劳主持!” 说完叮嘱宋小牛让镇抚们注意大队进村、入寺不得骚扰,然后带着毛仔弟跟在和尚后面往前走。 通治和尚边走边介绍,李丹这才知道这地方在唐末就有人修行了,只是苦于地方过于偏僻,所以修不起庙宇。 幸而在本朝初年来了位云游的嘉善大师,临走将自己化缘得来的几两银子留下,才得以建起了那牌坊和山门。 前任主持雨桐便发愿,一定在自己有生之年把三大殿建起来。 不料他带着全寺省吃俭用、开荒种地,加之四处化缘和募资,好容易攒起来的百两黄金,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几名强贼闯入寺院夺了去。 雨桐因此一病不起很快圆寂,他的大弟子召集僧人们,把剩余的散碎银两、粮食、度牒发给大家,叫众人去各自寻生路。 时下寺内只剩了三个半和尚加一名小沙弥,每日一餐,日子凄苦无比。 “就这几个人,怪不得没点香火气!”毛仔弟将枣骝和大青拴好,追上来时听了说道。 “小军爷,不是人少才没有香火,是这地方古怪,不是建寺的好去处呵!”通治苦笑。 “你是说,这地方不适合建寺?”李丹说着,站在了一处崖壁前愣住了。 这是个巨大的方山,红色崖壁几乎是直上直下。 但在与山脚下方,千万年雨水的冲刷造就了奇迹,在赤壁丹崖上形成拱形的大厅和内凹庭室。 这些僧人们便借用地形修建了外墙和部分蒲草铺就的屋顶,沿着崖壁延伸开去。 那高大的便是大殿,低矮的便是僧房、伙房、藏经室。https:/ “原来,这就是你们的寺院?”李丹惊讶道。 “没办法,建不起大殿就只好这样凑合。一代代下来,我也不知凑合了多少年!”通治叹息说。 “你们竟然住在山洞里?”毛仔弟难以置信:“在这里出家就要住一辈子山洞?” “这不是山洞,”李丹告诉他:“这叫丹霞地貌。是一万年前大湖或大海沉淀的泥沙堆积成的。 那时水面比现在高许多,这山顶兴许在水下,或者露出水面是个小岛。 后来水逐渐减少,流速加快,就在崖壁上冲刷出这些洞窟和凹壁。 再后来连那些水都没有了,所有这些露在外面,就成了我们看到的样子。” “哦,防御说的是!那水该是大禹给排走了吧?”毛仔弟似乎明白些了,很佩服地看向李丹。 “阿弥陀佛。”通治双手合十:“施主能通观古今,实在难得。小僧也受教了!” “通观古今?这词用的好!”李丹哈哈一笑:“不过师父刚才说是此地不适合建寺院,我倒不能苟同呵。” “哦?施主难道不觉得这里地方局促,受限地形难以施展吗?” “地形地貌人力难以更改,唯有因地制宜而已。你们借崖窟造室就是个例子。”李丹信步走入一间大殿,边抬头瞻仰佛像边继续说: “古来建寺皆看风水,尤其知名大寺,如今金陵的清凉寺、静安寺,盛唐时长安的大兴善寺、大慈恩寺、荐福寺、青龙寺,唐末五台山的金阁寺,洛阳的白马寺、广化寺等等,无一不是如此。” “公子对我释教很熟悉呵?”通治惊异地抬头,这时李丹才发现他不过四十岁左右,只是常年苦修生活让他须发都灰白了。 “建寺的目的无非两者:弘扬和静修。或达其一,或两者兼备。 若出于弘扬考虑,寺院的确应建于开阔、便利、人烟稠密地带。 但若仅为静修,则不必如此,择可生息之地,因缘自然造就清净场所便是。 通治师父带我这一看,此地有山水、有田园,正适合清修!”李丹出来走到院墙缺口处,指着外面的景色大声道。 “可……。” “我知道师父这个‘可’是什么意思。你是还放不下那弘扬佛法的念头对不对?师父忘了,佛祖让我们学会‘舍’,万事随缘。 既此地不适合弘扬,奈何强要之?不如两者取其一,更加自然。再者,你同时两者都要,所需、所费甚大。 与其现在这样,不如先舍一件,实现一件。能给广大僧徒、信众提供良好的清修之地,不也是对释教的贡献和功德么?” “然也。”通治张大嘴巴,好一阵才合上,然后说出了这两个字。 李丹笑了,走回来说:“你们唐密呐,总想着搞得气派恢弘,似乎不如此则难以示界外诸天之自由、佛法之尊崇、金刚之威严。 岂不知释祖修行时,唯一蒲团而已,哪得片瓦遮身?是汝等入世久了,以为修行必得住精舍、披袈裟,其实缪矣!” 一席话说得和尚目瞪口呆,半晌才问:“公子如何知道敝寺是唐密传承?” 李丹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那大黑天张手瞪眼地立在那里,我如何能看不出?”见通治脸红了,哈哈笑道: “汝先师找的好地方,别人灭佛也灭不到这里。师父若要将寺院建得金碧辉煌,反倒违了他的初衷!” 那通治听了满面羞惭,躬身一礼:“大人一席话点醒梦中人。 不瞒阁下,我寺历代主持皆不解先师在此驻步的道理,不想被大人看破,真叫小僧无地自容!既如此,大殿果然是不修也罢!” “诶——,我让你莫修得金碧辉煌,可没叫你不修呵!”李丹挥挥手说: “不过大师,其它事咱们可以慢慢切磋。乱匪将至,我欲请师父出面劝说村民避入寺内,我在这里列车阵环护,并有数百锐健守卫。 此事耽误不得,还请大师出面相助!另有数十伤员需要屋舍安置,也请大师铺排。”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些都好说。伤者大人尽管送来,我这里有位师弟极善医术。 至于村民,他等本就是敝寺的佃户,我派人去收拢便是。” “如此,多谢大师了!” 通治连说“不敢当”,转身进去叫出两个面带菜色的和尚来与他们吩咐。 李丹注意到了,边往外走边吩咐毛仔弟给寺里取三十斤米面、五斤豆子来接济下。 迈出寺墙就看见宋小牛大步走来,忙走到一旁招他过去,问:“都安排好了么,可是有其它事?” “三郎,镇抚都安排好了。舅舅叫我来告诉你,派出去的哨探并未发现乱匪。” “没发现?”李丹纳闷,搔首道:“不可能呀,盛把总说是俘虏招供的,他不可能听错。难道听说前锋全灭他们就怕了,转身逃了?” “嘿,那敢情好,这仗不用打啦!” 宋小牛伸手在毛仔弟的斗笠沿上拍了下,然后轻声说:“我舅说了,没确定敌踪之前不可懈怠,谁知道他们藏着什么坏呢!” “这话说得有理。”李丹想想问:“盛大人临走说那俘虏的贼头儿他还留着,人呢?” “在下面,舅舅的人看着,没顾上管他。” “拎过来我再审审。”李丹回头看了眼天王殿:“就在这里,要快些!” 小牛跑开去提俘虏。李丹看看眼前隆隆驶过的马车和赶车人,挥手叫过赵敬子来: “你上西山,找个高处把这周围方圆的图画一下,我开会议布防时要用!”又看了看民夫们推到、拓宽的围墙,叫过一名传令: “请左营做个木栅,这样敞着不行啊,另外做些拒马,给下面牌坊口、山门都送去些,要快!” 灵岩寺西南隔着两座山梁有个叫观塘的地方,是个二十来户的小村子。 村里唯一的富户全家现在都在塘边的泥里躺着,活着的村民不是在做饭、送饭,就是干些浆洗的活儿。 几个壮劳力从富户家往外搬东西,门口那辆骡车已经被箱笼、锦被堆满,有人就转身往小驴儿拉的轿厢车里放。 拄矛枪、头上裹块红布的兵士在车后叉着腰,不错眼珠地盯着。 在离他十来步远处红土墙边,两个人正小声交谈。 浓眉毛、八字胡,一条革带上后面挂着双插(弓袋和箭袋的统称),腰里别把鱼皮鞘燕翎刀的家伙,正向对面黝黑、短须的汉子说: “将军,那伙人躲到寺里去分明就是内里怯了,他知道咱们在后面又怎的? 我看,就该趁他们心虚追上去,一股脑儿围了,先杀个片甲不留,报仇之后再带粮食走。不能等他们缓过气,再打可费力多啦!” “打是肯定要打的,仇也一定要报的。”对面那黑脸汉子的薄嘴唇轻轻地动着: “我只是觉得哪里不对。若说是官军抛下他们跑了,按理一伙子民夫早该散伙才对,没有缩进寺院的道理。 可要说不是这情形,那会是什么?哎,这起子民夫是谁带队?很有意思!” “我等将军,你能不能别提那没用的!你是说,他们还有什么后手或者计谋?” “说不好呵!”薄嘴唇朝地上啐了口: “冯老三跑回来说,刚开始对方猝不及防,可马上就有人取出竹枪来抵抗,又有外面罩着百姓衣褂的官军助战稳定了局面,接着是个骑红马的青衣小将带人从侧面冲阵,逼他们后退。 西边树林里出来接应的人也都是青衣,看来和这小将是一伙儿的。然后就有人喊官军来了、被包围了,导致前部溃败李有那厮被杀。 我听来听去不像是李有伏击了运粮队,倒像人家设下个套儿把这小子装进去了。”他说完用拳头在墙上擂了一下子,敲得细土刷刷落下。 “叫冯老三来见我。妈妈的,这小子当逃兵在战场上丢弃了自己兄弟,现在得让他补回来!我游三江手下可不收废物!” 原来这人便是前边韩守备提到过,在江上击败了林百户掠走军粮的游三江! 八字胡拔脚便走,又被他叫住:“去找本村的问问,到灵岩寺还有别的路可走没?我就不信了,这王八壳子难道真就找不到一条缝?” 说完,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富户家的院子,抬头看了看黑瓦挑檐的正房,走进去拉过张椅子在阳光下坐了,叫过亲兵: “他家的丫鬟、奴婢呢?找个来伺候本将军。 老子替他们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了,享受下老爷们享受过的,这总可以吧? 这被你们搞得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了,真是无趣!” 亲兵赶紧去关人的柴房里提出两三个来烧水、奉茶,又挑个姿色好的来给他捶肩。 第四十八章 丹霞壁崔嵬 这功夫游三江自己在屋里转悠,瞧见屋檐下有个养莲鱼的青花大缸,便信步走出来逗那缸里的鱼儿, 心说有钱人就是会玩,摆个缸养鱼,只看不吃,这便是古人说的“意趣”么? 他虽是桐木溪上鱼行的把头出身,可小时也进过私塾,也曾有过梦想的。 忽然背后有个声音:“小的冯三儿给将军磕头。” 他唬得心尖发颤,回身踹了那家伙一脚,骂道:“老三,你这辈子都是个贼!走路丁点儿声响都没有,你要吓死本将呀?” “小人、小人就是个贼,也只会做贼,要没这点本事,小人今早在西塘就没命了。”冯三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回话说。 这人三十上下,长得很瘦,一双手倒纤细得似女人般。他本是活动在闽、赣边境的飞贼,常匿于青溪和临江两地往来作案。 这次是因盗了龙泉沈家祖上流传的一口宝剑遭到官府通缉,故而加入游三江的队伍藏身。 早上他是凭借水性和天生机敏,跳入个池塘躲过搜索,终于逃回来的。 “这么说,当时乱哄哄的你也没看清对面领头的到底什么模样?” 游三江问了几句,所得和他最初讲的没太大区别,便有些不耐烦。 “将军,小人不过是个微末之徒,逃命还来不及哪里顾得许多?也没人要我特地留意他们带队官模样呀。” 冯三说完就看对方眼神不善,眼珠一转赶紧说: “呃,不过他们最能打的都穿青衣,所以小人想,要么是官军扮的护卫,要么是内里他们藏了支团练!” “唔,这倒有可能!”游三江忽有醒悟,抬头看了眼冯三身后那八字胡:“朱校尉,你怎么看这事?” 朱校尉捋了把胡须:“说不好,可能性倒是有。不过,官军里会有哪个王八蛋这样聪明么?这事儿有点匪夷所思。” “这么的,”游三江指指冯三:“老三,你丢下弟兄们当逃兵,这罪过咱先给你记下。你去灵岩寺走趟,回来我就当这事一把抹过!” “什么?”冯三回身一激灵:“将军,我的爷,小人、小人到那儿去干什么?被他们抓住肯定割了脑袋去领赏呵!” “你先别歪嘴叫苦,听我说。”游三江带着坏笑看了眼朱校尉: “给他扯白布做个旗。你去就说是避水大将军游某派来的军使,然后要求面见他们管队长官。 提几件事:首先,放回抓走的兄弟;其次,交出运输的军粮和车马; 最后,游大将军保证他们可以安全返回兴安绝不攻击。” “将军,你要放了他们?”朱校尉鼓起眼珠来。 “娄元帅派咱们来,一是要截断官军这条粮道,一是从背后袭击凤栖关。 这帮人杀我两三百兄弟固然可恨,但假如他们真的交出粮食,我乐意放他们走,毕竟凤栖关比报仇要重要! 关口一丢,上饶、广信两城官军成了瓮中之鳖,这份功劳比杀两千民夫大得多。 朱校尉,你算过这笔账来没有?” “哦,我明白了。只是……,有点便宜他们了。”朱校尉愤愤道。 “呵呵,所以冯老三,你去可不光是传这三个条件的。”游三江点点头 :“你还要记住他们主要军官都是谁,争取弄清楚到底还有多少官军,有没有民团,武器装备、甲胄都是什么样的? 总之,能看、能记多少都行,最重要领头的是谁,咱知道了名号将来报仇时也好找人,对不对?” “呃,将军,这事谁都能做,干嘛非要我去?” “你可以不去,那朱校尉就没必要留着他,拖到池塘边砍掉算啦!” “啊?” “啊什么,还不快滚!” 等朱校尉把冯三拖出去,再回来时,游三江已经坐在屋里,舒舒服服地享受着丫鬟的小拳头在后肩上的敲打了。 “将军,我让那小子滚了!” “到底还是去了?” “他敢不去,我真敢砍了他!” “嘿嘿……。”游三江笑了几声:“人都怕硬的。这种东西就是软骨头,黏黏糊糊,又想跟着咱们发财、又怕死! 啧,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他睁开半闭的眼睛瞧了朱校尉一眼: “自己找个小院没?好,晚点我叫人选一个给你送去。跟着爷就有这好处,咱游三江懂怎么照顾兄弟,绝不会吃独食!哈哈哈!”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冯三跪在天王殿的青砖地上,偷眼瞧着李丹,心里暗自纳闷:几百号杀人不眨眼的兄弟,怎么就叫这小子给包馅了?他觉得很怀疑,这定是官军设下的圈套,故意弄个小孩子出来要激怒游三江的! “冯三?又是个飞贼!” 李丹觉得好笑,他了解完这家伙的身世以后看看麻、萧、周、潭四位营正,又瞧瞧下首坐着的顾大、杨乙两人,摇头道: “我一路行来上饶,不意飞贼何其多也。这却是为何?” “小的以为这倒不稀奇。”见没有官军在场,冯三胆子也大了些,点头哈腰地告诉: “各位首领想想,似做小人这等买卖的,若没两下身手,在这山高林密处如何生活?” “嗯,可以理解。”李丹点头:“不过你就不能做些其它营生,非要干这个么?” 冯三冷笑:“小人自小没父母,在码头上游荡。幸而被师父收养,教我这身本事,不然还不知能不能活到今日,哪有机会选自己的营生?似公子这般好运,我却没有!” “大胆!你不想活了?”顾大“刷啦”一声拔出腰刀来。 不料那冯三竟耍起赖皮来,梗着脖子叫: “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原也没指望你们几个民团能守什么规矩,反正将军说我是逃兵迟早也要杀,你若手快给兄弟个干脆!” “嘿,他还牛气冲天了!”顾大惊奇道,一时不知自己的刀该如何是好。 周芹“扑哧”一笑,说:“既然说到使者,那咱们还是说正题。你方才讲的三个条件我们若是不答应,又待怎样?” 这边杨乙见他岔开话,轻轻示意顾大收刀、坐下。 “那还用问?自是两家开打嘛!”冯三咂嘴说: “不过我听将军的意思,他是奉命来截断官军粮道并攻取凤栖关的,实不想和民团作战、消耗时辰,只要你们归还被俘的兄弟、交出军粮,他还是会放你们离开的。”kuAiδugg “哟,你这么肯定?”萧万河冷笑。 “小人和将军同乡,向知他脾性是吃软不吃硬。”冯三很认真地点点头:“何况这个话他是当着小人面对朱校尉说的。” “这恐怕和脾性没关系,是游三江怕打不过我们,或者在这灵岩寺空耗时辰罢?”李丹开口说。 冯三瞪大眼睛眨巴几下,他一直称“将军”,并未提过具体姓名。 他不知道李丹早从对被俘小头目的讯问中得知了是“游三江”带队,对这年轻人如此准确喊出己方将领大吃一惊。 这时他才开始觉得,眼前着青衣的小将可能真是这伙人的首领了!骑枣骝马的难道也是他? “呃,小人疏忽了,敢问首领怎么称呼?” “这位是原东昌知府李公之后,余干李府三公子,戈阳卫团练防御使,单名丹字的‘小元霸’是也!”离他最近的顾大很豪气地介绍说。 冯三眨眨眼:“李三郎,失敬、失敬,游将军说了,能吃掉我们几百弟兄很了不起。不过大家犯不着彼此为敌,还请李防御放还被捉的弟兄,让他们回家和父母团聚。” “哼,放回去他们能老实回家,骗鬼哩!转身找口刀又回来复仇吧?”萧万河说:“何况人都送到兴安去了,还不了啦!” “这……。”冯三为难地抓抓头皮:“好,那这条我回去帮各位解释。” “你也不用解释。”李丹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盯着他说: “帮我带话给游三江,他要是只会水战,赶紧来降。如果陆战也有信心,我在这里等着他。 战还是不战他自己拿主意。不过我如果在这里挡着,想必凤栖关他也别想去!回家洗干净缩在小娘怀里做梦去吧!” 这话说得狠,让屋里一众汉子都笑起来。冯三狼狈不堪,抬眼问:“李防御,你、你真要我把这话带给他?” “当然!” “我看你手上也没多少家丁、护卫,保着上千的民夫只守这么个破庙,你就一点不害怕? 能息事宁人多好,何必说这种话故意激怒他呢?”冯三劝道。 “哟,不简单,居然看出我在激将?是我小瞧你了!”李丹惊讶地又把对方打量一番: “说的是,我就憋着想激怒他,看他如何是好。 我还打定主意要把他这一千多人都留下,为死在江上的官兵和百姓报仇,为上饶去了后患! 两城加起来十余万百姓和官兵,一旦破城少不得一场人间惨剧。 我是绝对不会让游三江如愿以偿的,你回去后不妨直说。”说完叫: “小牛,送他下山!”说完挥挥手,宋小牛过去推他出去。 冯三走到门口翻翻眼皮,转过身来又跪下了。 “咦,你想干啥?”小牛上来要扯他,李丹摆摆手。 “各位首领,听我句劝,那游三江长得斯文,可满肚子的坏水!小人和他比起来那简直就是良善了。 观塘从先生,远近闻名的读书人,他眼都不眨地就把人全家砍了。 你们没有了官军撑腰,人数上还不如他多,这要是真打起来……。 还不如把粮食给他,或者分他一半息事宁人,何必在这地方白白丢了性命?” 冯三说着、说着,额头上的汗水滴到青砖上,他是知道自己带着被拒绝的消息回去很可能被迁怒,凶多吉少啊! 李丹有点诧异,他没说话看了眼麻九。麻九会意,起身拽着他后领:“到近前说话! ”然后拉他到离李丹三步远近丢下,说:“我问你,要老实答话,如有欺瞒隐匿,你可就飞不起来啦。 那游三江怎么突然想起上北岸来了,你可知道? 他难道不晓得江边有一整个游击营在巡视吗?就不怕被官军包了饺子?” 第四十九章 游匪中反计 “首领,详细我不知道。”冯三又磕个头说:“小人在他手底下就是个探马头儿。 听说是有人从江北送了消息给娄帅……呃,娄贼,游三江自告奋勇领的差事。 嗯,小人还知道,不少头目都嫉妒,说游某只是水里的本事赢了几场,才几天就成了将军所以对他都很不服气。 他主动请战,估摸是想在陆地上露一手给众人瞧瞧的意思。 您说的那个游击营我们早摸清楚了,就是趁他们疏忽的档口儿过的江。小的因来过这一带,所以被派在头拨队伍里。 见我们过去,大队才开始过江。头拨本来的意思是不惊动人,悄悄过来探路。 没想到你们来这么快,校尉觉得反正没几个官军,民夫没武器一冲就散,不如把这个头功拿下了!谁知……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啦。” 麻九和李丹对视一眼,接着问:“既然是偷袭,那队伍里没有炮铳,也都没穿甲胄吧?” “要带那些累赘就走不得山路啦,全军轻装过来的。不过……,”他忽然看看麻九不说了,最后在众人催促下,才挤出句: “大伙儿的口粮只带了七日的份。这都第三天,要不尽早结束这一战,就要断顿了! 当然,进山后杀了从家,估计他家多少有些存粮可以补益。” 麻九和李丹又对视一眼。冯三供出的情况和他们从匪徒尸体上,以及听俘虏招出的消息完全吻合,解释了之前他们赶到疑惑的某些问题。 “所以,那厮让你来劝我们丢下军粮散伙,还什么息事宁人?说了半天,是尔等带的干粮不足呵!” 一直没说话的潭中绡也听出来了,立即向李丹和其他几位营正看去。 “那我们还着什么急?”周芹笑道: “老子们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耗着。反正有这两万石军粮,有本事叫他……什么来的?游三江?让他自己来取!” “周营正说得对,我左营也哪儿都不去,全凭防御和麻百户指挥!”萧万河也拱手道。 看大家这样子,冯三叹气:“看来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也可以不打。”潭中绡挤挤眼睛:“叫那姓游的自缚来降、全营弃武,不就太平无事了?”众人哄笑。 “喂,你个使者操这么多心做甚?回去复命不就完了?”顾大伸出刀鞘捅捅他。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冯三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磕了个头说:“既各位首领不肯向那游三江低头,小人就求个恩典!” “你说!”李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人劝不动各位首领,那游三江视我等如草芥,回去定是凶多吉少。求各位首领留下小人,莫叫小人回去送死!”说完就在地上磕起头来。 李丹示意小牛将他拉起,冯三额头上已经青紫,涕泪交加。“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大号?”李丹问。 “小人冯三,江湖上有个名号叫‘三钱子’,大号没有。” “三钱子,怎么讲?” “我师父是个道士,号龙须子。 有一天我缠着让他给小人也起个号,他随手掏出三枚铜钱说你能借这三个钱到溪对岸去,且鞋子不湿,我就替你起号。 小人过去了,师父哈哈一笑就唤我三钱子。”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三枚铜钱过溪水?你吹呢吧?”周芹瞪眼道。 “要不,各位首领咱们试试?”李丹倒摩拳擦掌颇有兴趣。 前世看武侠小说里有什么“水上飘”、“草上飞”的,难不成还真有这样的?他招来小牛吩咐两句,便带头走出天王殿。 小牛叫来值班的韩四,让亲卫和镇抚们点了十支火把,亮堂堂地围在殿外。 冯三看李丹点了头,从地上跃起,跑几步拧身跳起,脚在殿前树干上一点,转身扒住屋檐,转眼便登上屋顶。 众人愣神功夫人又回到地面,走两步到李丹面前单膝跪倒复命。 别人没看到,李丹却见他下来时手搭了下屋檐,以此缓冲了落地的力量。 整个过程无声、迅捷,果然没有多年的练习和应用是极难做到的。 李丹知道这人看着瘦,其实臂、腰、背、腿上各处肌肉力量的发挥、运用都是上乘。回头看了眼被提来的审五,那家伙苦笑: “小人这两下子只好混口饭吃,进出中、下之家尚可,却达不到这位好汉的功夫。” “你兄长和他比呢?”小牛轻声问。 “兄长比小人强太多,这殿估摸也能上去,却做不到这样一气呵成。”审五回答。 回到殿里,李丹满意地看向重新跪在地上的冯三。心想这家伙看事准、知轻重,是个有心的,而且还挺能装可怜。 自己倒是喜欢他这身轻功,但使用上还得加小心。 “冯三,你的本事我看到了,我这里不收只会说嘴、吃喝的。你且说说,能为我等做些什么?”他说。 冯三大喜,叩首回答:“小人也不图什么舒坦、安逸。防御大人说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态度不错,那要是我让你回那边呢?” “啊?”冯三愣住了。 夜里,游三江抱着个丫鬟睡得正香,忽然听说冯三回来了。恼得他不得不起,却又舍不得怀里白嫩的身子。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妈妈的偏拣老子最得意的时候。你成心的是不?”他坐在正堂,打着呵欠骂道。筷書閣 “诶哟,这是小人的错,没想周全,该死、该死!”冯三伸手在自己脸上拍打两下: “不过将军在上,小人是为的尽早禀报才深一脚、浅一脚赶回来的,还望您看在小人忠心的面上,不要与小人计较!” “呵?”游三江使劲搓搓脸,开始清醒点了:“那伙人同意了,怕了,还是要降过来呀?” “都不是,他们铁了心要守那灵岩寺,说官军怕您他们不怕,还说……。” 游三江大怒,用力一拍桌子:“既然如此还说什么,一群该死的农夫!” “将军,他们可不是简单的农夫。” “嗯?” “里头有个年轻的娃娃叫李三郎,是什么戈阳团练防御使。 他和一个姓麻的备倭军百户教头带着四、五百团练和几十个官军呢,小人还看到有十几杆鸟铳。” “嘶!”游三江倒吸口冷气:“你看真切了,确是鸟铳?” “千真万确!那李三郎身边亲卫都背着呢。” 游三江想了想:“这倒是个麻烦,不过不算什么太大的麻烦。 还好老子派你去看看,要是贸然上阵厮杀突然他们拿出火铳来,士气肯定大受影响。”他沉默片刻,又问:“你还看到什么有用的了?” “小人一路上注意了灵岩寺一带的地形。” “哦,怎么说?” “从官道上走,沿途全是赤壁,直上直下陡峭得很。人埋伏在上看下面一目了然,走在道上的即便仰头,也很难发现上面的人。 将军,咱们从管道上过去不明智,全被人家看得清楚。可进到寺里我看清了,原来这一带不是整座山,而是山间有路。 我听有人问寺后为何只放数人看守,他们有个队率说,那边小路曲折极其难走,寺里和尚从未见有人从那边走进来过……。 所以小的想,既然他们把山门那边守得铁桶一般,咱们何不派一支奇兵走小路绕到寺后哩?” “你是说找一条小路?” “小的不才,翻山越岭这上头还有点本事,愿意替将军舍命寻出一条路来!” 这话提醒了游三江,他立即吩咐亲兵去将朱校尉请来。他自己又向冯三仔细询问官道这边山壁的情形。 当听说赤壁丹崖高达数十丈,不由地眉头紧缩。心想果真如此,即便上面没有伏兵,爬上去七、八个人又有何用? 更何况他不能把宝压在对手没埋伏这上边。 很快朱校尉迷迷瞪瞪地进来了,看来也正睡得舒服,进来没好气地问: “这大晚上难道官军打来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明早再说?”他是娄帅派来协助游三江的,所以说话毫无顾忌。 即便游三江心里不爽利,但还是比较客气地说: “朱校尉,冯三回来了,你听听他都看到、听到些什么。”说完示意冯三又给朱校尉讲一遍。 “恁地不好打?那要不算了,咱们回去就说找不到机会。 反正娄帅也只是试试看,没指望靠咱们一支偏师就拿下凤栖关!”朱校尉摊开两手道。 “我下午和你说找本地人打听小路的事,你可办了?”游三江压抑着不满问。 “哟,这个事情还没和将军禀报。”朱校尉一下子想起来: “找人问过,却是有路。不过那边山形和这边不大一样,越靠北越是沟谷纵横、红崖遍地,靠南边坡顶圆滑,但谷地更长。 虽然有小路通到山后,可若是外乡人贸然闯入,不但找不到路径,还容易迷路。 就算找到,从这里要走整整一个白天,到那里天也就黑了。将军,我是觉得太冒险,所以就没着急来报,万勿见怪!” “真的有路!”游三江跳起来,看向冯三:“老三,看来这次你要立功?” 冯三拱手:“小的谢将军宽恕之恩,愿意拼全力,为将军寻到这条路径!” “好!”游三江拍手道:“我给你两日时间带五个弟兄去找,若能找到立即回报。”又说: “朱校尉,你带五百兄弟就在这里为我保守后路,如果冯三找到小路,你便随他抄进灵岩寺后山。 咱们前后夹攻,定破了他们,杀掉所有人,给遇害兄弟报仇!” “好!那,将军你明日……?”朱校尉询问。 “我么,我带人去佯攻灵岩寺的山门,顺便欣赏下,那所谓的丹霞赤壁是何等崔嵬的样式。 可能的话,我还想会会那青衣小将,瞧瞧他到底有多大本领?” 第五十章 李丹教沙弥 脸上的流鼻涕揩干净,又洗了把脸,小沙弥回到刚才嫌弃自己的“小大人”身边。 抬头看看他,又看看高耸伟岸的崖壁间细小砂径的尽头,距离他们百步外幽深茂密的树林好像怪兽般蛰伏着。 “啊!”他大叫一声。声音传得很远,两边的崖壁发出“啊、啊、啊……”的回声来,渐渐消失了。 “我有点不大相信,你真的从这里走出去过?”李丹挺老成地抚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扭脸再次看看这小家伙。 他难以置信,这小子号称只比自己小六岁。 “是我师父说的,反正我被送来寺里八年了,只是个子矮不显大而已。”小沙弥歪着头认真地回答: “张道士的《伤寒杂病论》我都背下来了,你觉得小孩子能有这本事吗?” “张道士?张仲景?他哪里是道士!”李丹又好气又好笑: “张仲景乃东汉末年人,以黄老养生学为干行医著书,他最多是个道家,却不是道士。 虽然道教是张道陵在前(西)汉武帝年间所创,他的医学思想也受道教颇多影响,但他本人并非修行者。 他志在行医济世,而非习阴阳、修仙途。此乃本质区别。可不能看他姓张就说人家是道士哦!” “哦,晓得了!”小沙弥随着他转身往回走,双手合十说: “没想到防御大人对这个还有了解,佩服、佩服!看来小僧看的书还不够多!” 李丹笑了:“你呀,小小年纪别老看那些佛卷,经、史、子、集,天下之书浩瀚无比,只有多涉猎才能如车前草般将根扎到土里,汲取每一寸的养分。对不对?” 小沙弥点点头,又摇头:“可是,师父说杂书多邪门歪理,容易带坏人心、空耗时光,我等修行之人不将岁月用于研习佛法,实乃大罪过!” “行悟,我并未叫你不看佛经,可知为何?”李丹停下来,回头看眼脑袋摇得拨浪鼓似地小沙弥。 “因经书里有大学问,有这世上的真理!”他说: “世上的书大概有三种:无聊解闷的书、探讨切磋的书和说明真理的书。 你读经就要读真经,即说明真理的书。 譬如释祖、老子、孔子这些先哲的话,他们对世上万物关系及人心人性的阐述,里面有大道理,是不能不好好读的。 又如西教耶和华、穆教默主的话也是如此。”他说着抬眼看了下旁边护卫的黑老四接着说:筷書閣 “至于那探讨、切磋、解释的书,你可以看,但要小心,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理解、阐明真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认识或思路。 你要自己判定哪个正确、有理,哪个存疑甚至有误。汲取精华、摒弃糟粕。” “我哪里有这等本事?”小沙弥行悟惊疑地问。 “你看了真理之书,心中便有杆称,可以把所有学说、流派都放上去称称。”李丹拍拍他肩头: “心中有真理,做事便妥当、有分寸、知轻重,做人便正不会专挑斜路、捷径。 如此,那些歪理学说在你面前还不容易露出原形么?这才是读真经、辨是非的好处! 至于那些无聊之书,你拥有真理,自不觉得这世界无聊,它们对你便是无用,即使偶尔翻看也无妨。” “懂了!”行悟点头。 “你没懂!”李丹笑呵呵地在他后脑上揉了把: “光听我说的你就懂,那你可是真佛出世了。就算三藏法师不过修到罗汉体,你还差得远哩! 你现在要学会的首先是谦逊,先听后记,然后在日常修行中去体悟,这样才能达到‘懂’的境界,才不负你师父赐的‘行悟’这个法号。记住了?” “记住了!”行悟再次点头。 “现在,你跟着这位先生去,帮他把你记得的那条通舒家寨的小路画出来。他会奖励你五个炊饼,记得回去慢慢吃,不要着急喝水。” 说完,李丹示意赵敬子过来,领着行悟到一辆马车下面的马扎上坐了,开始向他询问地形、路径。 萧万河走上前:“没想到三郎的学问这么高深,许多都是在下闻所未闻,真是受教!”说着连连拱手。 李丹摆摆手,回身指点着说:“萧大哥,若这孩子所说不差,南边那条河道和相连的湖沼、池塘地势高于这边。 往年豪雨时常有洪水漫堤流入西面各条山谷,富余洪水还会泄入官道,甚至完全淹没它,所以东塘和西塘实际都是大水后的遗存。 我昨天听他第一次讲时,还未多想。等晚上见到冯三,便动了那个心思……。” 萧万河呵呵地笑:“水淹七军,我在戏文里听过,没想到这回能亲自经历。” “游三江能不能上钩还不好说,这条计策可不可以用也还不知道,一切要等周营正和他的人回来才清楚。” “你别担心,这才出发不到两个时辰。周兄弟果敢、心细,又是水里的行家,能不能用计回来一问便知。”萧万河安慰地拍拍李丹后背。这个年轻的防御使,开始的时候他们几个营正还真有些不服气,可前边那一仗打下来大家的感觉就不同了。 现在看,他虽然年少,可做事老练,思路缜密,绝对超过多数同龄人! 加上他慷慨地将所获甲胄、武器甚至财货分给各营,重奖表现突出的士卒,并未偏心本乡人。 因此三位年长的营正都暗地竖拇指称赞,说到底是知府家的公子,气度就是不一般呵! 李丹听了他的安慰点点头。这时就听见西壁上一声警笛响,有人惊慌地叫着:“有敌情!” 立刻众人乱起来。萧万河正要上前,被李丹挡住了。 这时就看见五、六名镇抚身后跟着一哨官军出现在营地里。 “乱什么?没学过怎么防御吗?拿起竹枪,站到自己那什里,什长出来集合自己的人,带到位置上去!” 有个头巾上插了根山鸡尾羽的镇抚大喝,这羽毛标志着他地位相当于队正。 立即有什长开始高声招呼部下到自己身边集合,然后带着到齐的人手奔向预定好的防御岗位。 “看来,我也得找队人做镇抚才行!”萧万河脸上有些发烧,赶紧说。 “不用,各营不是有个中军司马负责本营勤务、伙食么?再给他加个镇抚的职责,各队设一名镇抚向中军报告就行了。 中军能力不足以兼镇抚的,可以增设。”李丹说完,指指前面:“传令来了,看他怎么说。” “大人,麻总管让我报告!”那传令爬坡上来太急,喘了两下接着说:“乱匪沿着官道来了,有上千人!” “来了?上千人?”李丹自言自语地重复。 “怎么,没上当?”萧万河跌脚:“那个飞贼,看来是个靠不住的!” 李丹对传令道:“你辛苦再跑一趟,请麻九爷再看看,到底是千人,还是千五百人?”传令应了声跳起身下山去了。 “怎么,防御怀疑他们没全来?” “是呵,若是只来了千人,那还有三成干嘛去了?游三江留着他们要做甚?所以我请九爷再看看,以他老军务的眼神应该不会差!” 不一会儿功夫传令又跑回来了:“防御,九爷说,他确定是一千,上下误差不超过百人!” “啪!”李丹拍了下巴掌:“去给后营潭营正传令,派三个什往西探,一个时辰后返回。后营全营戒备!” “三郎可是担心贼人袭击西山?”萧万河问。 “他们初来乍到,这种可能性不大,但得防姓游的冒险。且冯三情形到底如何也还不清楚。”李丹咬咬嘴唇。 他本来安排让冯三设法诱游三江打进西山的主意,这样他们找路就得花两天,这段时间足够自己铺排很多准备了。 然而看来人家没按自己的设计行事,反而调了主力到门前耀武扬威。 哦,明白了,是个声东击西呵!想清楚这件事李丹立即冷静下来。 他原本还有点担心万一游三江中计把所有人都拉来奇袭西山的话,只有后营怕会顶不住反会弄巧成拙。 现在看来乱匪留下来准备做奇兵的只有五百,可以放心了。 只要山门那边麻九挡得住,在西山弯弯绕的沟壑深谷里,拖也可以把这五百人拖垮,何况自己还有那个准备。 这时候只有少数人知道,右营奉李丹的令派了一队人随周芹出后山去探查河道、湖泊情况,留下一队人保持警戒,其余的都忙着编席子和大竹笼! 这活儿交给抚州和吉安籍的人,干起来特别拿手。 就在这会儿,山门前的乱匪已经在距离两百步的地方立住脚,个个伸长脖子打量着天然形成的这座“大门”。 “娘的,和尚怎会挑这种地方修庙?净给老子出题目!”游三江禁不住怒骂。 他来了,看了,终于明白昨晚冯三形容“陡直的赤壁”是个什么模样。 这鬼地方,要不从山门打进去,要不只好从这崖壁爬进去。 他回头看看手下个个做难的脸色,就知道“爬上去”这事大概是没指望! “将军,这……不好打呀。”一个头目凑近了悄声说。 “我也没想真打。” “您是说……佯攻?” “冯老三说官军加民团,有武器的不过三百人,都堆在那牌坊到山门这段路上呢。只要咱们攻破这里,里面都是盆里的鱼儿。” 游三江薄薄的嘴唇轻动着,手上做了个抓鱼的动作,又说: “不过最好是冯老三能找到那条小路,这样咱们在这里佯攻,朱校尉带人从后头捅进去,又快、又省力!” “那,咱们现在做什么?” 游三江回头看看周围,用手一指:“先到对面山脚下扎营,安顿好弟兄们再说下一步!” 第五十一章 石盆谷放水 传令再次跑上山坡的时候,看见李丹正在天王殿前和刚刚回来的周芹说话,萧、潭两位营正也在。 “防御,麻总管让我告诉你,那伙人在对面山脚下扎营呢!”传令报告。 “知道了,麻总管和前营原地继续监视,只要他们不来攻打,咱们就不动!” “啊?明白!”传令怔怔,忙答应着拱拱手下去了。 “这么说,还真有这条河?”潭中绡兴奋地搓搓手问周芹。 “是,河面宽阔水流不急,不过可不浅呢!”周芹转回来对李丹说: “我留下的兄弟们部分游到对岸去找船,顺便打听更多详情。还有些人跟着朱二哥去查看南边河道了。” “你觉得水能引过去?”萧万河着急地打断他。 “能引!”周芹肯定地点头:“我仔细看过,上游估计是下过雨,水有点浑带土腥气,水位离岸相差不多。 我们在岸边不远处找个合适的地方做个拦水坝,引河水过来,要用的时候将闸门打开放水即可。” “直接掘开不就好了,要这麻烦做甚?”潭中绡将手一挥,周芹未答话,脸上稍有些尴尬地看了眼李丹。 “那山谷里虽人烟稀少,但是难保还有居民住着。掘开容易,可河水泛滥没了控制也不好。”李丹说。 “防御这话说的是。”周芹点头: “听当地人说,这条河的南岸有五条南北向的山谷,灵岩寺下边东塘这里是第四谷,咱们右手山那边是第五谷。 往年都是雨季河水泛滥淹没这些山谷,现在水并没这么大,咱们掘开了,水全涌进第五谷里,那不光淹了里面,还会让下游都缺水。 这时节正是用水之季,咱不能亏了百姓呵。所以我想,差不多时就把闸落下,这样控制起来方便些。” “你这法子不灵!” 几个人回头一看,见是小沙弥行悟。 “哟,小家伙,为啥不行?”潭中绡一个箭步捉了,拎着他胳膊回来: “说出个道道来放了你,不然就是贻误军机之罪,把你屁股打开花!” 行悟撇撇嘴挣脱他,蹲下用石头子摆了阵子,指着说: “小大人是要水淹七军对不?等贼人进了山,水从这里往山谷里冲叫他们都成王八。可是……,你不知道这里有个瀑布吧? 下面是杏花潭,多少年发大水冲出来的。水到这儿都聚起来,等到再漫出去,土匪不是早跑光,就是把我们都杀光了!”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娘的,怎还有个深潭?”周芹赶忙问:“小师父说的可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瀑布离河口有多远,你可知道?” “小僧觉得有七、八里地的样子,反正从杏花潭走到河口要走好远!” “你走过?” “我随师兄去的。”行悟忽然有点慌张,看看周围才小声说: “茂师兄用那潭里的水酿果子酒……。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们就当没听见!” 众人哄笑。 “行啦、行啦,请你师兄来一趟,就说我有事请教。” “哦。”行悟答应声,飞快地逃走了。 “唉呀,要真像他说的,那可有点棘手了!”周芹蹲在地上,皱起眉盯着行悟摆的石头子看着,啧嘴道: “这得提前放水,要是等敌人走近再放,还真怕来不及呢!而且水量小了还不行,这谁知把那潭灌满要多久? 哎呀,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真糟糕!”他懊恼地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李丹也蹲下了,他手指沿着砂地上挖出来表示河道的那条线移动着。 忽听背后有个浑厚的嗓音说:“听小师弟传话,可是防御在找我?” 回头一看,一个瘦高个子的青年,左手抱个瓦罐,右手还拎着一个,偏着脑袋站在几步外。 这人正是先前住持所说三个半人里那“半个”,名唤史茂,他算是在这寺里带发修行,因此未束发髻,只是将长发在脑后用条布带子扎着,好像马尾巴的样子。 “哦,史兄,正是防御找你,来、来!”周芹因他忙着采草药、帮巴师爷为伤员治疗因此颇有好感,忙起身招呼他。 “这……,各位是在军议,在下过去不大合适吧?”史茂指指地上说。 “史兄修行之人,怎还讲究时速这样多的规矩?”李丹笑了,也招手道: “过来无妨,我正是有事想请教兄台。”等史茂走近些,李丹问:“行悟说兄去过杏花潭? 我等计议破敌之策,正要水攻,想请教兄台那边地理形势。” 史茂有些局促地回头看了眼,说:“这小子最快,早晚要将我卖出去!”然后点头承认: “是,在下去过那里,前些日还走过,行悟便是从我这里知道怎么从后山进出的。 不过现在瀑布上下来的水极少,淅淅沥沥而已,要雨天或雨后去才有瀑布可看。” “史兄弟可知那潭有多深,要多大水才能注满?” “且慢,”李丹拦住周芹:“细节你慢慢与史居士切磋。史兄,小弟只想知道,若扒开河道令大水漫灌,可否能淹没整条山谷?” “难也!”史茂想也未想便答,接着放下手中瓦罐,蹲下来指着道:“此河年年涨水,却从未淹没下游,防御可知为什么?” “可是因为洪水泄往南岸各条山谷,因此下游无碍?” “是极,然而为何谷中未能存水,且河道也未因此发生改变呢?” “未能存水,可是因为水走各出口都流走了?河道未改,这个却不知缘故。” 周芹是水上英雄最了解河流,但他都摇头的事情别人就更答不上来了。 “周营正说的有部分正确,不过各位可能不知道这山中洞窟很多,不少洪水会涌进洞窟随地下暗河排走。 是以如果你要淹没山谷,水量小了是绝对不行的。” “啊?我竟漏算了!”周芹大吃一惊。话说到这里,众人已经明白原方案行不通,必须制造场绝大的洪水才能淹没所有山谷了。 “山那边是没谷,中间凹,周围高,恰似个盘子,它又有个俗名叫‘石盘谷’。 这个名和我刚才的第二问有关。周营正你说不清楚河道未改原因,我告诉你。” 史茂左右看看,跑到一边拣了两块长条形的石头来摆在河道与没谷交汇处。 “喏,看到伐?这里的山势走向以东西向居多,是以山峡中间形成这条河。 你看到的河堤不是寻常泥土堆积形成的堤坝,其实扒开表土三尺,下面全是岩石。这周围的山,顶上是土,下面是砂砾,最后是岩石。 中间低、四周是石头,可不就是个石盆? 所以河堤也是这样,它不过是比你目力看到的山脊要低矮,表面积累的泥沙中籽粒发芽长成草和灌木而已。 这就是往年洪水溢出但河堤始终不垮的原因!” 他抬头看眼周芹:“近两日上游确曾下雨,不足够大!就算扒开表土,石头你挖不动,缺口打开有限,泄出来的水不见得有多少。 有的地方也许淹到大腿,稍远处说不定只能没了脚踝。” “完了,那还扒什么河堤?这下面若尽是石头,这……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周芹满脸的失望,他本来还想这回借机立个大功呢! “莫急,其实周头领你要想立功还是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听他这么一说,周芹立即把手按在史茂肩头:“你若有好主意,成事之后我捐二十两给寺里!” “善哉,我既不是为杀生,也不图你的香油钱。”史茂呵呵地笑: “我不过是为保全古寺而已。毕竟匪人过境,敝寺说不得也要遭灾,若能退敌免祸,在下自然要出力。” 说到这里,几个人都催他赶紧说办法。 李丹笑眯眯地抱着肩,看他把势拿足、众人胃口被吊高,才悠悠地开口接着说: “水攻之法,无碍乎两者。或泄水、或聚水。既下面是石头泄不得,那自然要想办法聚了。” 李丹马上逗了一句:“可没那功夫,乱匪说来就来,哪里等得到再来场雨?” “雨?非也、非也!”史茂摇头:“这几日内本地都是晴空万里,没得大雨。 在下说的不是汇聚雨水,乃是利用这河里现有之水而为之。” “哦?” “这条河蜿蜒向南而行两里有余,到了一个叫虎岩的地方两岸地势变高,河床迅速收窄至不足一丈五尺,流速加快,冲下高一丈二尺的瀑布改向西南。” 史茂两手比划着说完,再次拿眼看向周芹。 “我懂了,你意思是在虎岩这里建道拦水坝,让河水涨起来。我们再在鼋头岭扒开河堤放水,水量便足以灌入山谷?” 周芹用力拍着膝盖兴奋起来。 “就算不能淹死人,没谷里一片泽国、池沼遍地是肯定没问题的。到时周营正只需备好若干竹筏、小船,大事谐矣!” 史茂说完起身,向李丹合十道:“若没别的事,在下去给伤员换药了。 哦,这里有自酿的两坛好酒,各位品尝之余,还望口下留情,对住持师父千万不要说漏。” 四人都被他逗笑,纷纷起身拱手相送。 “这是位可人儿,临走还留下两坛酒,有趣!”萧万河摇着头笑道,一手拿起酒坛,看上面贴了纸有行字:六年春三月杏花溪下取水。“哟,还是前年的咧。”他说。 “按他所说虎岩那儿的瀑布倒不高。”周芹无心于此,自言自语着在地上划拉: “问题是要建拦水坝,鼋头岭那边什么时候放水、怎么放? 咱们没那么多人手,建拦水坝,少说也得去个三百人吧?那可怎么顾及鼋头岭?” “不要紧,”李丹说:“你把朱二哥留在这边就好,从右营带两百人走,麻烦萧大哥拨一百兄弟跟去,有这三百人修拦水坝该够了。 萧大哥带左营一百五十人去和朱二哥汇合,不够的话从后营调百人过去协助。 由这两百五十人负责挖开河堤,事后留下百人堵塞回填,其余的沿河谷向杏花潭方向搜索。 潭大哥,你剩下的兄弟五十人防守西山,余者扎竹排、木筏,待水涨停就向谷内搜索残敌,杀掉一切企图抵抗者。” 第五十二章 三钱子带路 “出去半数?可这么一来老营和东面留的人手是不是太少了?”潭中绡有些担心。 “不打紧。既是佯攻,他们不会尽全力!再说,对面也是刚到,还没弄明白状况,山门和东面危险不大。 有前营、护卫队加上留下的一哨官军,六百武力凭地势怎么也够挡住他们了! 你们且放心去做事,西边这个……石盆谷我可就拜托三位兄长啦!”说着李丹拱手,三人忙回礼表示愿尽全力。 他们明白,前营替他们在前边挡着,把捉俘虏、收缴获的好事留给后面三个营,再干不好就太丢人啦! 李丹的余光里,有个人在天王殿门口一闪。”你们稍等。“说完回到天王殿里。 宋小牛正等着,瞧见李丹进来立即起身凑到近前轻声说:“三郎,好消息,跟着冯三的兄弟回来了!” “哦,如何?” “那伙乱匪藏在观塘寨,游三江信了他的话,在原地留下五百人,自己带大队来佯攻。 咱们的人带冯三认了路径,约好后日一早他带着个姓朱的头目和这五百人进谷里来。” “好、好极了!” “还有,去后山探路的人也回来了。他们按着小和尚教的确实发现一条路,从后营把守的山边堪堪绕过,出去就是条山谷。 人站在下面能听到他们上边的说话声,可上面的被树丫杈挡着,反而看不到这条路和路上的人。” “看来这仗真是免不了。”李丹咬咬嘴唇:“若不是偶然间行悟说了这么一句,险些坏了大事!” 刚来时大家都以为这地方三面环山牢靠的很,敌人最多就是偷偷从崖壁爬上来,只要将山顶守住就好,没想到这南边竟有条小路可以出去! 要不是行悟告诉,岂不是给羊圈开了个后门?李丹想想都后怕。不过也正因此,他才动了利用这个消息引君入瓮的念头。 先打掉部分敌人或击垮他们的意志,取得先机后再为配合盛把总从外面发动反攻创造条件。 李丹马上出来,和三位营正说了此事,大家听说乱匪后天进谷,个个摩拳擦掌喜笑颜开。 尤其左营眼红右营和后营在司铺所得了好处,又是细软又是兵器(兵器得者优先选用,富余并甲胄上缴,国法甲胄不得私藏)地,萧万河身上的压力不小。 于是凑在一起又细细地商议一阵,分头去各自准备。 周芹先去左营里借了那一百人,牵出百来匹牲口去右营,将做好的竹笼等让牲畜背了,和右营部分人一起赶去渡口。 先时他曾和找船的兄弟们说好,收拢的船只都到这里聚齐。 这时已经有了二十条船,这些人、货物、驮口只好分批运过河去,从那边到虎岩据说路更好走些。 潭中绡派人带了工具沿着石盆谷的泄洪道往上走,去和萧万河、朱二哥汇合。他自己便带着伙兄弟起劲地扎起筏子来。 长些的筏子可以载三、四人,小的两人,这活儿因为需要砍大量竹子和木料,还得捆扎和搬运,所以有些费力。 不过好在出公差带着工具,且大家听说很快有缴获的机会,所以个个干得热火朝天。 萧万河带人从东边河谷出去,绕道南面去鼋头岭。 这条路也是周芹他们出发探路时走的,越走越窄,最后只容一匹牲畜或单人前后跟着。 借助周芹先前走过的经验,大家把工具、武器都放在牲口背上,最前头的用长竹钉楔入崖壁内,竹钉间以麻绳相连,人扶着绳子慢慢地从圆滑的石背上走过去。 路右是崖壁,另一侧便是河水。 大家都在忙,前营显然也不能歇着,山门这边吸引敌军越牢、越久,越有利于迷惑对手,遮蔽和掩护各营的行动。 除去继续制作更多鹿角拒马、排钉篱笆这类防御或遮挡设施外,李丹派人从附近农家用粮食换了些稻秸,切碎和泥制成泥砖。 史茂不是说了么,最近几天不会有雨,那就好好将老天利用利用一把。 若有时间,这些泥砖他打算用来重新砌一圈寺墙,原来墙上用的青砖便可以拿来修个殿了。 前营余下的人也没闲着,在山上搭瞭望塔、夯筑寨墙,搞得小工地一般。 村里的劳力也去帮忙,干一天就有一粥、一饭可吃。 “以后我们走了,这东西别拆。”李丹指着东山上正在修筑的寨墙,告诉通治住持: “若有匪人百姓还可以进去躲避,那大屋平时村里可做议事之用。” 通治合十念着佛号,说:“大人仁心,只是我看那屋子似是以竹为干夯土而建,这能留得住么?” “住持放心,我们马上点火烧掉它!”宋小牛嘻嘻哈哈地说。 见通治一脸惊愕,李丹赶紧告诉他内外火烧可以使墙壁坚固如陶,里面的竹子被烤碳化之后支撑性更好的道理。 “外面抹上拌稻草的灰泥可以随时修补,不怕风雨,可以用很多年呢!” 正说着,山上火焰已经冲天而起,前营的人在山上、山下一片欢呼雀跃,连村里的老少都站在寺外看热闹。 这年头没什么娱乐,一场大火也能让人兴奋好几个月。 他们玩得开心,山下游三江等众匪不知就里,纷纷跑出来看。 “这是怎么回事?朱校尉已经攻破寺院了?不像呵!”游三江纳闷,打破头也想不出来所以。便命: “去,找个胆大点儿的凑近些瞧瞧,看那伙儿在上面做什么呢?为啥点火?” 于是真的有个匪兵,壮着胆子走到官道中央。那上面的人也不理他,看了半天不得要领,遂返回大营来报: “将军爷,他们在山上盖了栋房子,不知为什么又一把火将它点了。小人也看不懂,回来请爷示下还要不要继续盯着?” “算了,你回去歇着吧。”游三江打发走这人,对手下道: “山上的动静往往出人意料,我看那带头儿的绝非好相与之辈。你叫兄弟们今夜都警醒些,离这么近莫要被他偷了营。 再派人去和朱校尉联络,他那边怎样了倒是叫一两只腿子来回话呵!”手下连声答应。 话说朱校尉等五百人被游三江留下,百无聊赖。朱校尉和几个手下想招,抓了几只老百姓的鸡来,圈个篱笆斗鸡玩耍。 赢了高高兴兴,输了的鸡便丢给侍寝的婢女去杀来炖了吃。见游三江连夜派人来问,弄得兴头上的他老大不高兴。 “他把老子丢在这里两天,还派个人回来训老子。扯淡闲的!” 这晚鸡吃得肚圆,冯三回来了。朱校尉便叫他过来回话,先劈头盖脸骂:“你个死飞贼躲哪里高乐去了?害爷在这里傻等!” 冯三赶紧一脸委屈地跪下:“朱爷,咱这不是奉将军的令去找路了嘛,可不敢闲着。你看这身上衣裳被刮得,都成烂布条啦!” 这姓朱的原是个卫所的弓手,还做到小旗官。打仗的时候见情势不对便射死自家百户降了娄自时,又积功被封校尉。 在他们规矩来讲,校尉可以带八百到一千二百人,且可单独行动。北上偷袭粮道的主力是他部下,这也是游三江对他很客气的原因。 但是人家是“将军”呵,地位比自己高,只留下五百人,不是变相夺权?这让朱校尉心里憋着股气。 听冯三提到什么“将军的命令”他很不爽。“你把游三江当祖宗,老子可不吊他!”他鼓起眼来威吓。 “这……。”冯三立即意识到说错了话,扬手打自己个耳光: “小人嘴笨,校尉别在意。不过小人寻得了小路,最后头功不还得落到您的手里?” “嗯?”朱校尉眨巴两下眼睛乐了,附身问:“怎么,你真找到那条小路了?” “托您的福,我差点就走到灵岩寺里去了,没人察觉。”冯三嘿嘿笑道,神秘兮兮地凑近些压低声音说: “我带您悄悄摸过去,咱们干掉岗哨占领寺院,先控制了粮草、武器、甲胄、军饷这些,然后从背后给他们一刀。 等将军赶来,说不定仗都打完了。那时,您交给将军多少他都得笑呵呵地接着,是不是这个道理?” 朱校尉哈哈大笑,马上又换了副凶狠的样子问:“你这么‘帮忙’,可是有什么算计?” “算计谈不上。”冯三拱拱手:“小人和将军同乡,投奔他本想得些富贵。 谁知将军眼皮也不夹小人,动不动就要打、要杀。小人实在怕得很,想改换门庭投到您的门下。 您可是跟着娄帅的正牌子校尉,哪像他不过是个来依附的,娄帅高看给他个‘将军’的名号。 这条路就是小人的见面礼,送您场富贵,帮诸位弟兄们谋个实惠。 求您将来收了小人!小人定衔环以报,保您登上将军之位!” “这可是你说的,要保朱某登上将军之位?” “包在小人身上!”冯三毅然决然。 “好!来人!”朱校尉心情大好:“传令下去,明早五更造饭、卯时出兵! 我要给那伙不知死活、害死四百弟兄的东西一个狠狠的教训!看他们还敢和义兵作对?”kuAiδugg 这些人起事反抗官军都是自称义兵,但没有纪律、法度的约束。 武力滥用带来后果,就是开始妄杀害无辜、抢夺财物,也是士绅们定性他们“乱匪”的原因。 第五十三章 没谷淹奇兵 次日卯时三刻,乱哄哄的队伍终于出发。朱校尉满脸不耐烦地走在前面,嘴里一直骂骂咧咧。 他急呀,根据冯三所讲,这条路走到寺后怕都要天黑了。 天不黑作战就没有突然性,可太黑的话他又担心游三江没法和自己配合。 走了一个时辰他才有些后悔,叫过个传令:“你去,现在回去,沿官道去大营。 告诉将军我出发了,今夜要袭营,叫他看见火光就来增援,务必要及时到达!” 冯三听了也不多说,只是一个劲地提醒后面地人跟上、别掉队。“这地方沟岔、溪谷太多,迷路可就难出去啦!”他吓唬人家说。 有人吓得战战兢兢,有人不以为然觉得他夸大其词。不过随着越来越深入,周围是没完没了地崖壁,脚下是不停地上下坡。 所有人都气喘如牛,叫苦不迭。还有被草丛里游走的蛇吓到地,有衣服被灌木钩住地。 众人开始沉默,渐渐地小声地抱怨和嘀咕也开始了。 “他妈妈的,这叫走的什么路?发财也不是这样发的!” “就是啊,这到底把咱们带到哪儿?” “我说,这地方连个人影子都不见,我这心里怎么觉得不踏实?” “别说你了,都一样。咱们留点神,这地方不会有什么大野兽吧?” “别吓人,那飞贼既然走过,应该不会有野兽。不然他怎么回来的?” “你也知道他是飞贼?人家见机不妙可以蹿高,你有这本事?” 旷野里有人说话,吓得野鸡、鹄雀从草丛里“扑棱棱”地不断飞起。那朱校尉火了,命人往后传话: “都闭嘴,谁惊动了敌人的哨探我要他脑袋!” “谁会上这鬼地方来哨探啊?”有人听了传来的命令不满地叽咕,不过说话声总算小多了。 只有朱校尉派出的亲兵们在不断给众人打气:“前边右拐,小心脚下圆石。弟兄们加把劲,校尉说到前边看见大河谷了就开饭休息! 今晚拿银子你就不觉得这会儿苦啦!跟上、后边紧走几步跟上!” 这时候队伍越拖越长,刀剑倒着提,枪矛成了拐杖,头巾摘下来成了擦汗的手巾。 所有人既没功夫耍嘴,也没心情说话。好容易前边发出轻声的欢呼。 朱校尉快步赶过去,见前方豁然开朗,一条太不深的溪河正哗啦啦地向前奔腾。 “天爷呀总算到啦!”他回头看看自己的部下们:“休息!派两个人去试试水深浅!” 有人答应着立即去传令,队伍里发出压抑的欢呼声。 朱校尉吃完干粮,捧着亲兵递上来的水囊喝了两口水,就看见冯三咬着块炊饼摇摇晃晃地过来。 他招手让他近前,问:“从这里走还要多远?” “爷,咱们已经走完了一半。后面那一半就是绕点,却没有这么难走了。” 朱校尉听了心里踏实许多挥挥手,半闭着眼养神。在这里歇息了半个多时辰,唤起队伍继续开拔。 众人听说前面路好走些,顿时觉得脚下生风。那条河根本就不在话下,高高兴兴脱下靴子、鞋子淌水过去,进了对面的林子重新整队。 往前走了几十丈远近,又绕了两个弯,发现路果然平坦了许多。 这时不知谁先说了一句:“诶,刚才咱们来的时候看那条河,有那么宽吗?” “好像没有吧?” “有那么急么?” “这……水流起来难道不是一个样?这还真没注意。” 这话很快在队伍里悄悄引起骚动,朱校尉听了在道旁立住脚,疑惑地回头望望,问:“押队的兄弟过河没?” “已经过来了。” “去把刚才试探水流的人叫来。” 不一会儿,亲兵领着那人过来了。 “我问你,你刚才过河的时候有没有觉着河水深了、急了?” “没、没有呵。”那家伙额上冒汗,不知是走得还是怕得。 “混账!”朱校尉火了。 “爷,我觉得,那河确实古怪。就咱们说话、吃干粮这么会儿功夫,它就变宽、变急了。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好多兄弟都觉得不对。”那亲兵看看他脸色:“您别怪这兄弟,他也不知道会是这样……。” “够了,都给我滚蛋!”朱校尉说完又改口:“回来,给我传令,后队改前队,全体掉头,赶紧掉头!” 所有人都往回跑,后队的人来到河边时大吃一惊,见那河已经又宽了近两丈!“下水,过河!”有人看情形不对,大叫着。 众人不顾一切地扑进水里,发现河心的水已经没过了腰部。 这时,上游传来隆隆的声音。大队来到河边争先过河,听到声音向上游看去,见一道白线从河道上横扫而来。 众人大叫着,可只见人张嘴,听不到声。朱校尉觉得自己腿沉得迈不动步子,回头去找,每张脸却都扭曲得那样陌生。 再回过脸来,水气、泥土、沙砾扫着头脸而过让人睁不开眼睛,然后一个巨大的力量将黑沉沉的天地都压在了他身上! 冯三蹲在个崖顶的平台上,两手抱膝看着下面水流湍急的河谷渐渐归于平静。 水里的人们或者挣扎呼救,或者凄惨哀嚎,那些没有动静的恐怕难逃一死,随波飘荡的更是早没了生命的迹象。 曾经凶狠的、野蛮的、强壮的,在这样的力量面前显得渺小不堪。他看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时,从一些谷里划出些木排、竹筏来。手持竹枪、钩枪、长矛和砍刀的人们开始逐个确认。 死了的,斩下人头并将尸身推下水去;活着的投降求饶则搭上来捆了,反抗的戳死在水里再取下人头。 冯三直待到有条竹筏过来,看准上面的潭中绡才大声招呼。 潭中绡叫人靠过去,来的近些了,冯三两脚一点便轻飘飘落在筏子上,连潭中绡在内的几个人都怔了下。 “果然是‘三钱子’呵!我说冯三,你这投名状不错!”潭中绡满意地点点头。 冯三不说话,堆起笑来拱拱手:“潭营正,麻烦你让弟兄们往那边划,我看见他们头目似乎飘过去了,不能叫他漏网!” 潭中绡马上一个胡哨,叫来三、四条船一起搜索过去,绕过一片石壁后的灌木枝桠,就有后营的弟兄大声喊:“这里有个还活着!” 潭中绡命竹筏靠过去,冯三仔细一看,可不是朱校尉! 几个人七手八脚搭他到船上,见那张神气的大弓尚在,羽箭不知散落哪里,壶中就只剩下三、四支了。 革带上的宝刀立即被人摘下来递给潭中绡。 他拔出来看了看,说声:“好刀!”再抬头,见冯三叉手说:“请营正借我此刀暂用。” 潭中绡不知他要做什么,看看左右手下,点点头,握着刀鞘递过去。 冯三拔刀在手跳上对面的木筏,将朱校尉拎起,面露讥色问:“校尉现在还想做将军么?” 水冲过来后,朱校尉被卷到水底,脑袋在石头上磕破了,紧接着又被灌木枝桠戳透了右后腰。 他现在满脸是血,一根木枝子露着白茬从他身前探出来。 他知道即便自己被搭上木筏,受伤如此也熬不下去的,努力用嘶哑的声音道:“是你这飞贼卖了我等?好算计!” “不是卖,老子又没收谁的好处。你自己做这么多孽,想想还能活么? 观塘寨从家十几口,不是你一刀刀砍的?从老先生的孙女不是你害死的?现在该你还债啦! 你说得不错,老子也曾是个贼,可没干过这等缺德事。而且,”冯三说着举起刀来咬牙道: “老子今日杀了你,就如同和以前那个做贼的自己,一刀两断!” 朱校尉咧嘴不知是哭还是笑:“反正我活不成,小子,你就拿爷的脑袋,去给你新主子献宝吧!” 话音刚落,随着冯三一声叱骂,刀锋闪过、人头落入水中。马上有个兄弟熟练地用矛挑住头发放回木筏上。 谁砍的归谁,这是规矩。冯三没说话,将水中洗过的刀在尸体上蹭蹭,向潭中绡一抱拳,然后推刀入鞘。 潭中绡还了礼,欣赏地竖起拇指,喊声:“冯三哥威武!”周围的后营弟兄连连应声大喊: “冯三哥威武、威武!”这声音在赤色的崖壁间来回激荡,发出脸面的呼应:威武、威武……。 “咦,冯三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李丹见到喜滋滋的潭中绡,夸了两句他新得的宝刀,婉拒了他送给自己的想法之后,四下打量着问道。 “咳,萧大哥觉得没捞够,冯三哥说那贼头目在营地留着数十老弱看守,他俩带着左营百十来个兄弟去把这个眼中钉彻底拔掉,要我回来和防御说声。” 听潭中绡这样讲李丹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这肯定是萧万河他们所获不如后营,因此眼红了,如此倒也好。 “谷里的水势如何?后营还有弟兄在打扫战场么?”他问。httpδ:/m.kuAisugg.nět “老萧说他与朱二哥商量好,一旦水位降到露出河岸就开始用盛石块的竹笼堵塞缺口。 所以我回来时水位已经开始回落,不过还是有人胸腹那么高。后营有百人左右接手搜索,其余的都回来休息了。 目前找到二百七十多尸体,还抓了不到四十个俘虏。人头都带回来了,左营和后营的分开堆着,要不要去看看?” 说着这家伙还意犹未尽地搓搓手。 “人头有什么好看,和路边的石头子没甚区别。”李丹说着咂下嘴:“倒是怕污了这佛门净地呵,没的让佛祖怪罪!” “那、那怎办?” 李丹皱眉四下看看,朝山上一指:“挂到崖壁上,潭兄你猜那游三江看了会不会气死?” 潭中绡哈哈大笑:“好容易从山上弄下来,却又要搬上去,防御好狠的心!罢了,我找些兄弟去办!” 说罢转身要走,李丹又叫住他,叮嘱把尸首都埋了,免得露在外面再闹出瘟疫,给本地人受罪。 “后营其余的人抓紧时间休息,没准儿游三江一瞧急眼了会来拼命呢?”他说。 第五十四章 丹哥试火铳 “我就怕他不敢来!”潭中绡说完大笑两声走了。 从没见过血的农夫,到习惯砍敌人首级,再到闻战而喜。 李丹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心知这些人现在完全可以拉出去,和那些老匪们面对面见阵仗了! 他招来几名传令耳语几句,众人领命分头散去。 李丹自己带着黑老四(李丹给他起了各名字叫黑木)朝寺东墙外边某水塘边围起来地一块营地走来。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大声发口令:“放射!”接着便是一阵子“咔嗒、咔嗒”声,“砰、砰”地连着响了十几下。 李丹知道会发生什么,毫无防备地黑木唬得跳到树后,被李丹笑着一把揪了出来。 “你,慢了!还有你!我说过的要一齐,懂吗?一齐!别人都发射了,你俩为什么不扣扳机?” “大、大、大人,我、我怕这管子,它要是炸了可咋办?” “放屁!”接着便是鞭子呼啸地声音。 李丹走进有人把守地栅栏门,就看见背对着自己地一队人和脸色难看、匆匆迎上来的刘宏升。 “哟,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招宋教头生气啦?”李丹微笑着问刘宏升。 “三郎……防御,这、这姓宋的脾气太坏,谁动作慢点他可真打呀!”刘宏升不满地小声说,显然是跑来告状的。 “不严厉,他们上了战场就乱来。打不死敌人,难道你坐地太保一人去挡上百乱匪么?宋教头就是宋教头,哪来什么‘姓宋的’?” 李丹瞪了他一眼,刘宏升舔舔嘴唇不敢吱声。 这时一个身着官军小旗服饰的汉子大踏步过来,拱手道:“宋舟见过防御!防御莫怪刘队正,宋某确实狠厉了些,不过这是对他们好! 不然上了战场手忙脚乱,害了身边的兄弟不说,打不死对手人家冲过来就是自己死。这样的人害己害人,不进火铳队也罢!” 听了他的话,李丹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走到队前看着这四排戴大斗笠、穿官军布面甲的前营兄弟。 这些人全选自他余干县出身的百二十人中,每排十五人,最中间的李丹定下叫“排长”,两边分别是左班和右班,紧挨着排长的两人为班长。 第一排持前营特有的方形木盾,挎便于近战的燕翎刀,后腰上还有把砍山刀或短斧。 后面三排每人除燕翎刀外人手一杆在这个时代很少见的兵器——火铳,或者准确地说,在李丹脑子里它该叫火绳鸟铳。 火绳枪这东西,在李丹脑子里是十五世纪在欧洲出现,十七世纪才在华夏广泛使用的。 这个世界的历史直到鞑靼人称霸欧亚大陆都还是正常的,可从前朝古图土汗以后就乱了。 朱元璋不知去了哪里,本朝太祖以亳州团练使起家,和刘福通合兵,被称宋帝的韩林儿尊为皇叔。 结果与李丹所知不同,韩林儿和刘福通在安丰没能逃走,反而被张士诚部将攻杀,本朝太祖遂以宋神宗幼子越王赵偲后裔的名义在舒县即位称帝。 然而后来的故事走向又和明朝有几分相似,太祖过世太子监国却不肯按文人朝廷指定的方向“垂拱而治”,好在他短命,还未来得及正式登基便莫名地在十一个月后“崩”了。 其庶长子即位为隆治皇帝,这位倒是听文人的话,打压武勋和大族世家,流放江南豪族三十万至庸、甘、凉、青、陇实边。 结果太宗以皇叔起兵靖难,双方打了三年。文化人到底抵挡不住武勋集团,最后以双方停战,隆治皇帝下野内禅出家,太宗进入金陵即位登基结局。 其后是太祖长子仁宗皇帝在位十一年,仁宗长子宣宗皇帝在位六年,现在在位的乃宣宗嫡长子,年号靖武。 按年份算下来,现在倒是进入十五世纪中后期了。 但初次看见火绳枪还是把李丹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这个时空还有哪些是和自己前世记忆不同的,还会经历哪些不一样的冒险呢? 忐忑之余,他也庆幸这东西的出现。不怕你有,就怕没有。 有了便可以在这基础上使用、仿制或改造,没有的话凭空搞出来,就像铅笔和马车转向机,一次、两次可以,太多未免就有些让人莫名。 现在的李丹站在众人面前,他很理解大家的心情。没见过、没使过,这又是火又是响动的,比过节放的爆竹可响多了。 一群没经历过大阵仗的农夫谁不害怕?他看看被吓得刚刚才缓过脸色来的诸人。 回头看了眼立在五十步外的十几块白布蒙面的靶子,招招手。刘宏升的亲兵从那边一个土坑里露出头来。 “去看看打中几个?”李丹大声问。 那亲兵手脚并用爬出来挨个去看,然后大声回报:“禀防御,打中三个!” 李丹回头让一名铳手把自己的火铳装填好,接过来看了自己前面一眼,说:“右起第三个。”说着抬枪闭上左眼瞄了下,扣动扳机。 那扳机比他想象要紧些,似乎停了一息才听到“咔嗒”声,又隔半息才有“轰”地一道闪光,后坐力让他右肘向后抖了下。 扑到在地上的亲兵又连忙爬起来,跑过去看右手第三块白布。然后惊喜地叫:“恭喜大人,一枪中的,大人神射!” 顿时身后众人一片欢呼、喝彩。连宋教头也惊讶地抱拳:“防御好身手!” 原来当初李丹刚见到火铳时,震惊片刻,之后便去官军队伍里问谁用过这东西,才知道这玩意如今还是个稀罕物。 这宋小旗原来在卫所用过,居然还知道三段射击可使火力连绵不绝。 李丹亲自向盛把总讨来做教头,为的教会刘宏升这队人使用,好在对付游三江的时候派上用场。 他们已经在这里学了三天,李丹觉得日子临近,所以特地来看看进展如何。 他低头把玩了番,发现铳后把手上刻着行小字:靖武三年南交外藩东海黎越国造。 咦,这东西竟然是南交造的,那是……?他拿不准这个南交和前世所说的交趾是不是一回事。 “这是哪里来的,怎么到戈阳县了?”他问道。 “防御有所不知,南交以造此精密火铳闻名。我朝令其每年进贡三百支至京师,另外南直隶每年从南交收购三百支。 估计这便是从南京兵部武库司发过来的。标下在卫所也用过他们造的火铳,比咱们自己造的要好。 不容易炸膛,机件修缮、维护方便,没那么多花俏,最是实用。” “这样呵!”李丹点头,转过身将铳还给那铳手,然后朝大家说: “火铳的原理很简单,扳机让龙头落下,龙头上的火绳点燃药池里的火药,火药被引燃后将事先压入的弹丸喷射出去。 有人刚才担心铳管炸裂,可你们看管壁有多厚实,哪里那么容易炸开? 一般来说好铳的铳管可以打几十发才需要更换,而一仗下来你能打个八、九发就很不错了,有时打三发左右敌人就已经到近前,大家就需要拔刀而不是继续用火铳啦。 有人说刀枪很好用,干嘛用火铳? 因为我们不能让敌人轻易冲到近前来,最好在他们奔跑的途中就杀死、打伤他们,这样才能打击其士气,保护自己的兄弟,让其他人有机会做好战斗的准备。 有人又要问了,那么为什么不用弓箭呢?弓箭当然可以用,但训练弓箭手要一、两年时间,可火铳手几天就可以。 普通弓箭只能抛射一百到百五十步,但火铳轻易射到百五十至百八十步。 你们看,这就是火铳和弓箭的区别。” 他说完看着吃惊或讶异中“嗡嗡”议论的人群。待刘宏升和宋教头呵斥下大家重新安静,李丹接着说: “我们马上就要和乱匪面对面作战了。 你们能把火铳学好,装填、射击、换位速度快,可能会直接关系我军的成败,咱们是得胜还乡耀武扬威,还是做那伙子土匪的刀下鬼,全在大家现在努力的成果。 刚才你们队正抱怨教头太严厉,我看并不过分!今天严厉,明天才能少流血、活下来!”筷書閣 他大声说着,看了宋教头和刘宏升一眼,又说: “大家都是我余干的兄弟,到了那天,我会和你们站在一起作战,我的命也交在你们手里! 你们只管装填、发射、换位,其余的交给我。我一定让你们能或者再见到家人!” 说完又向大家介绍了自己使用火铳的体会和几个瞄、射的动作要点。 招手让宋教头过去,李丹轻声说:“教训可以,别打伤了、打跑了、打心寒了,那我这营兄弟可不好带啦。” 宋教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咱其实吓唬他们,也没下死力打。” “要罚有的是办法。”李丹微微一笑:“一人做错,全班受罚,背着铳一字横肩做蹲起,其余的人给数着。 类似这样的法子让人记得更久,对不?” “哦!是、是,防御高明,承教!”宋教头躬身抱拳。 李丹拍拍他肩膀,然后让宋教头继续带领大家训练。刘宏升送到寨门口,说:“想不到三郎对西洋火器也了解。” “你还记得赛魁星从杨百户那里看到又送给我的两本泰西书籍吗?那里就有这东西的记载,我今天总算第一次实际用了用。”李丹嘿嘿笑道。 “你也是头回用?就打中靶子了?”刘宏升不可置信地看他。 “什么东西用起来都有技巧,用对了工具才好使!我刚才说的那几点让大家多练习,到战场才不至于慌张。”李丹说完看看周围: “一共有四十五人在训,都是宝贝。你们队其余的十五个人也要学着用,以防战场上有人受伤、阵亡,候补的可以立即替上去!” 刘宏升恍然大悟,立即答应了。 这时,李丹看见有两个传令远远地站着,便和刘二分手,快步上前问:“什么事?” “防御,我已经通知到右营,他们已经派人出去找周营正传话了。” “好。”李丹转向另一人。 “禀防御,我已经找到盛大人留在东塘那边的探马,他听了这边的意思已经回去向盛大人报告。” “很好!”李丹高兴地拍下大腿:“只要盛大人依计行事,游三江屡次胜利看不起官军,定会贪图缴获分兵北上,那时便是他的死期到了!” 又问:“现在有多少出征的兄弟已经回来了?” “左营的跟着朱二爷回来几十人,跟着周营正的都回来啦。右营回来的大约有三个什,说周营正带人正善后,约莫还要个把时辰才能回来。” 李丹知道周芹在按约定行事。他要把拦水坝再拆掉,所有人、工具都撤回之后,还得将借来的船只还给各家百姓并按每户二十斤米酬谢。 只要能打掉这伙乱匪,顺利将粮食运到上饶,些许折损报上去也无关痛痒。 第五十五章 游三江分兵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游三江烦躁地在军帐地敲着桌子,大声问部下: “一个人都没回来,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到现在查不清那股官军去了哪里,我要尔等何用?” “将军,往凤栖关去地路谁都没走过,兴许是迷路了?您别急,再等等。”有人劝道。 正说着,忽听一阵喧哗,游三江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亲兵闯进来报告: “将军,您快出去看看罢,他们在崖壁上点了好些火把,似乎还有人来来去去不知在做些什么。” 游三江忙出帐,伸着脖子往灵岩寺方向看。 这时候虽然天暗下来,却由于崖壁上隔段距离就有火把照明,所以目标很明显,甚至可以听到有隐约地噪杂传来。 “这、这是怎么?他们在做什么?”周围的士兵都在不安地小声嘀咕。 “没什么大不了,”游三江故作镇定:“这是他们沉不住气害怕了,又怕我们夜袭所以点上火吧壮胆呢!”他挥挥手: “都回去睡觉,没事,朱校尉不是已经绕到他们身后去了? 明早咱们吃过饭去官道上列阵,让朱校尉可以从南面动手,然后咱们里应外合,这件事就可以解决啦!” 下午稍晚时候,朱校尉派来报告地亲兵抵达了大营,得知他们已经出发游三江相信计划很可能就要成功了! 他暗自祷告苍天、龙王保佑,让自己明天一鼓作气攻破对面地防线。 若再这样耗下去,这支队伍地干粮怕也要见底啦! 这天夜里,游三江做了个奇怪的梦。他似乎来到一条大河边,烟波浩渺、一望无际,身后官军滚滚杀来。 游三江跳进水里,但是很莫名,那河像是自己会长似地令他怎么也游不到岸边。 正在他觉得筋疲力尽,惊恐万状的时候,忽然有人拉他的胳膊,叫:“将军、将军醒醒!官军,有官军!” “啥?有官军?” 他吃一惊翻身坐起来,发现侍寝的小娘躲在脚头瑟瑟发抖,自己一名部下正满脸急切地看着他,浑身的脚臭气息熏得他恼火,一巴掌打过去骂道: “混账东西,谁让你闯进来惊扰老子睡觉?” “将、将军,是军情。”那部下尴尬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继续说:“去北面的哨探刚刚回来了,说有百多个官军出山正往南来。” “真有官军?”游三江觉得自己脑子还有点懵,拍了拍脑门,叫: “那哨探人呢?叫过来老子问话。”又吼那小娘:“别缩在那儿了,赶紧伺候老子穿衣服!” 不一会儿,哨探便跪在游三江面前。“你娘的,怎的昨晚不回,莫不是叫官军捉了?”游三江一脚踢翻他骂道。 “将、将军,小人不敢呐。”哨探连连磕头,说: “小人走累睡着了,醒过来才发现周围全是官军,也不知何时来的!小人不敢动,整整趴了一夜,到今日天快亮才瞅个空儿跑出来!” “到底有多少官军,你看清没有?”游三江有些不耐。 “少说有百来人,领头的是个百户官。”探哨忙回答: “手底下有十几个圆牌,大约二、三十人着甲胄,其他人都持枪和矛,没有马匹。kuAiδugg 呃,小人听他们说话,似乎已经在树林子里走了两天,总算来到平地,当兵的都很高兴呢!” 圆牌是指亲兵或总旗官、小旗官携带的圆盾,藤或木制居多,讲究的表面蒙有皮革。 有甲胄在身的要么是总旗官、小旗官,要么是弓手。 这哨探还算负责,把官军实力看了一宿记得牢靠,而且三言两语就说清楚。 游三江气稍微消了些:“那他们现在在哪里了?” “小人听他们话,大约是往官道这里来的,因为有人提到油麻坪。昨晚遇到他们时是在雷公头。” “这样?”游三江心里打个转盘算下,说:“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然后命人:“去,让刘校尉过来见我!” 这刘校尉是他带出来的两个副手之一,且是跟他很久的弟兄。听说游三江召唤,手里抓着张咬了一半的饼子跑来: “听说官军来了?大哥唤我,何事?可是要出战?” 游三江笑着抹抹短须:“我与那朱校尉约好,叫他走小路抄入灵岩寺背后。估计这会儿尚早他还未动手,尚有几分时辰。 那探哨说官军有百来人,要走油麻坪。吾还不知他们来头、想做些甚,不过若打起来被他们搅了大营却不是耍的,叫人有些担心。” “所以大哥叫我来做个商量?”刘校尉撇撇嘴:“不过百来人而已,请给小弟百人,我去砍了那带队官的头来,再与大哥同去攻打灵岩寺也不晚!” “正是这话!”游三江大喜:“吾弟素来勇猛,官军岂能奈何你?本将分拨两百人,你速去北塘边芦苇里藏了。待那伙官军路过,中途截杀之!” 刘校尉大声应喏,转身雄赳赳地走了。不多时便点齐两百人来朝北方飞奔而去。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山谷中雾气消退,前边的灵岩寺又历历在目。 游三江正命人造饭、全军备战,忽然又听到叫嚷声由远即近,不禁怒气冲冲道: “何事又在喧哗?本将仁义,屡屡宽容,这一次次地没完了么?”命左右:“将鼓噪军心的首犯拿来见我!” 很快亲兵便架着个面无人色的倒霉蛋进来,说:“将军,是此人先叫喊起来的。” “将军饶命,是、是事出有因,实在是小人猝不及防被吓到了,不是有意啊!”那家伙瘫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何事让你惊慌?” “那、那崖壁上,好、好多人头,我们自己弟兄的……人头!” “胡说!” “真、真的,小人等在营外巡营,雾散之后就瞧见那上边不知什么一串、一串地,小人好奇就凑近了些。 那、那是弟兄们的脑袋,有几个还、还是小人同乡呢!” 游三江腾地跳起来,气急败坏指着他恶狠狠道:“若是有假,我斩你祭旗!” 说罢便叫来亲兵,命他带两个人,骑上牲口过去看看到底是何情形。不一会儿,就听见寨子里更是一片大哗。 这回他刚走出帐,就有小头目跑来禀报:“将军爷,不好啦! 我们的人刚到灵岩寺下,里面冲出个穿缁衣(黑色衣服)的黑大汉,使双刀斩落了我们两个,只一人逃回!”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两颊苍白的跌跌撞撞跑进中军,哭道:“小人得命奔回,特来报与将军。 那崖壁上挂着的确是咱们弟兄的人头,且都是追随朱校尉的那些人!” 原来这就是那三人中唯一仅存的,他们为想看得更清楚便靠得近了些,不料被对方所袭。 游三江目瞪口呆,脑袋里一片空白。计策明显是破了,那五百来人也不知能够几人逃脱? 正在胡思乱想,亲兵又带进一人,却是那朱校尉当初派来报告的传令,报说他今早返回去路上,发现路被洪水淹没。 “南边到处是水,没有船根本过不去!”他说。 归途已断!游三江一个激灵:“看来现在只有向前,不击溃灵岩寺这伙人既没法对全军交代,也无法继续西进凤栖关!” 他咬牙下令:“擂鼓聚兵,祭旗出战!” “呃,请将军示下,咱们拿什么祭旗?” 游三江用狠毒的目光瞟眼那被吓得还在哆嗦的倒霉蛋:“就用他!从他开始老子就走逆了,不杀他这晦气的杀谁?” “斩!” 随着一声断喝,光芒一闪,大刀朝着倒霉蛋的脖梗上飞速降落。 这小子已经被布条勒了口,这会儿想喊什么都没用了,何况他已经屎尿失禁摊在那里。 搁在砧木上的眼睛闭着,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是活着还是已经吓得晕死了。 闷响过后,血水喷溅在旗杆下,游三江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开始兴奋起来。这才对,才是当大将军威风凛凛的感觉。 他杀气腾腾地扫了眼台下,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这让游三江非常得意。 “动摇军心,这就是下场!”他大声喊道: “全军听令,敌寡我众,无需犹疑。出营作战,攻取灵岩寺。官军的万石军粮、数千两饷银在等着儿郎们呐!” 几个亲信趁机鼓动,终于带着士气高涨起来。于是营门被打开,众人鼓噪而出。 这时有个亲信小头目回头看了眼,有些担心地问:“将军,咱们都出去,营里就剩下些伙头、马夫和挑夫,不留些人守营么?” “你当我乐意?这不是人手不足嘛!”游三江轻声对那亲信说: “不过不要紧,刘铁锤带两百人对付官军百来人怎么也不会输。用不多时辰,等他回到寨里不就保全了?” “哦,将军高明,我怎把他这路给忘了!”亲信连忙恭维说。 前行两里有余便是正对山门的官道,这时就见前面有士卒从里面出来,搬开了鹿角等物,后面便涌出大队来。 游三江忙令手下压住阵脚,自己在马上向对面观望。 只见先头两列都着官军服色,各数十人来到路肩东侧站定。 中间前排是数十面长方的木盾,盾后人不少穿青衣,看不清用什么器械,后面是两排弓手,两侧各有数个纵列。 西侧却没那么齐整了,聚成三块,两大一小。 最后从上面下来几匹马,为首一批枣骝高大神俊,骑马的是名小将,青色对襟箭袖、青色披风。那马直走到中军大旗下站定。 游三江这时才注意看那面杏色的古怪旗子,上面大大地写个墨书的“李”字。旁边同样打个古怪的立幡,上面写着:戈阳卫防御团练使。 这时有小头目指指点点地告诉游三江:“将军,那立幡下,便是今早出来使双刀杀我两位兄弟,夺走两匹快马的黑厮!” “我还道是他们哪个首领,或者官军的旗官,却难道只是个护旗的力士么?” 游三江闻言勃然大怒:“这厮伤我兄弟性命、毁乱我军斗志,誓必杀之!” 随后便传令,有取黑大个人头者赏银十两! 第五十六章 下塘堰合围 枣骝马来到旗下,李丹也在抬头看自家的旗、幡。 黑木呵呵地笑:“防御莫怪,找不到合适的,就向老和尚借来暂用。” “你将人家龛前帐幔取来,不怕佛祖怪罪?”李丹哭笑不得。 “怎会?我等为人间斩妖屠魔,此大功德也!呃……最多功过相抵,不妨事地!” 想想反正写上了,用就用罢。“打完这仗,给人家送块银子做布施,不可白拿。否则咱们和对面那伙儿有甚区别呢?” 李丹说,黑木赶紧应了,背地朝赵敬子挤挤眼睛——这上面地字是这位皇族的手笔。 看看对方阵势,李丹扭脸对麻九叫:“麻叔,右翼地事情拜托啦!”麻九举起手中地长枪做回应。 他再看看自己身边地周芹和潭中绡:“不知道去找萧大哥的兄弟怎样了?” “就算老萧他们没能及时赶到,我看对面这伙人也逃不掉的!”潭中绡说。 “是啊,咱们出来近九百人,两边人数差不多,就看谁厉害!”周芹表示同意。 但李丹微微摇摇头:“对面虽是乌合之众,但不少是作恶多端的老贼。 那个游三江虽不擅陆战,但他也一定看得出左翼的弱势,肯定先攻左翼。两位大哥,中路就拜托了。 你们千万挺住一时,为麻九爷合围过去争取时间!”筷書閣 “放心,你把帅旗和枣骝马都留给我们,守不住中路算我兄弟无能!”潭中绡大笑回答。 李丹哈哈一笑。随着周、潭各自呼喝一声,前面几排的军士向两侧闪开,让开条道路,枣骝马轻快地跑出,来到阵前。 李丹策马在自家阵前往来驱驰,抽刀在手大呼:“万胜!” 阵中众人也跟着大呼:“万胜,万胜!防御威武、威武、威武!” 两三个来回后李丹从自家左翼进去,在几棵树后面跳下马,朝迎面而来的赵敬子点点头,解开颌下和腰间的带子,摘了披风丢给他, 然后转向大汗淋漓的毛仔弟问:“怎样?” “盛把总昨天夜里就到了马鞍山里藏着,叫我回来禀告,今天林百户他们肯定到油麻坪。 若是敌人大队出营攻寺,请防御在东山点两堆烟。他那边开始动手时,也会点两堆烟。”毛仔弟急急地回答,说完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好、好,你辛苦了。下去休息罢。”李丹边安排人去东山点两堆火,边对毛仔弟说。 “我不,这都要打起来,小人怎能去休息?”毛仔弟不肯。 李丹瞪眼说:“你现在不休息,不吃东西、喝水,等会儿怎么跟得上我?”小家伙这才笑笑闪到后面去了。 这时队伍里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因为高大的枣骝马驮着披上青色披风的赵敬子,又回到中军重新站在旗下。 这边的耀武扬威气坏了游三江,放在腿侧的指尖不住抖动。心腹懂他心思,骂道: “泼耐这厮,分明还是个娃娃,也敢在将军面前撒野?爷下令罢,我等一拥上前将他拿了,倒吊九个时辰看他还敢嚣张!” 他这句话倒让游三江冷静下来。来回看几遍对面后他冷笑声: “尔等可知他为何如此做作?”众人摇头,或说小儿得志罢了,游三江冷笑:“不,他那是心虚!” “心虚?将军此话何意?属下看来两边出战人数相当,他除去有几个官军和弓手撑腰外没什么长处,何来心虚?”心腹不解。 “尔等细瞧,对面军阵可有什么蹊跷?” “呃,似乎一半精,一半杂?”心腹回答。 “对嘛!当初冯三回来报说他们只有少数官军,有二百多民团。喏,你从东看过来可不就是这样? 而且官军胆小,选择在最东边。哼哼,他们的算盘肯定是打不赢就往凤栖关跑!”游三江用鞭梢指着,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有理。 “那,将军的意思是……他们西边这一半,实际都是些民夫不成?” “对呵,这伙人没经过训练,所以服色杂、站得也是乱七八糟,手里长长短短什么都有。”游三江狞笑: “我们就拿这群农夫开刀,冲垮他们后,那些民团和官军不在话下!” 说着便传下令来,让最有战力的几队调往西侧,自己亲自带队攻击,一名心腹头目带队作为佯攻进攻中路。 一时间战场上喊杀声大作,烟尘四起,所有人的心脏都激烈跳动起来。 东山的望楼上,有两、三个人站负责瞭望和关注战局,看到对方动了立即向下喊话,再由人一拨拨传递到下面,立刻便有传令骑着骡子跑到阵后报告给李丹。 指挥前面两个大阵的,左边是一窝蜂顾大和宋九一,右边是杨乙和瘦金刚张钹。见敌人开始冲锋,四支警笛立即吹响。 正在指挥中的游三江就觉得对面一下子乱了,心中大喜!高叫:“儿郎们,冲呀,杀过去!” 就在两边还差三十来步远近的时候,忽然对方不知怎么摸出上百张圆盾来,上下摞着围成个半圆,从缝隙里便露出枪尖来。 游三江吃了一惊,叫声不好已经来不及,他的右翼前锋像潮水搬拍打在这个盾阵上,接着便是连声惨叫。 人家下边有枪矛,上面有链枷,顷刻间便打倒了十几人。 这时中军的弓箭也射在了乱匪们的左侧,方盾后面伸出的竹枪、铁矛照样不少,使得攻势为之一滞。 游三江在马上伸长脖子看了看,见那百来个官军仍然未动,放下心来。 督促众人并立猛攻,又叫过一名头目,让他带数十人绕到最东端圆盾遮蔽不到处攻打。 这时两边小两千人都在盾牌前拥堵不堪,为这堵单薄的墙反复争夺。 忽然有人倒下,几名匪兵突破方盾阵,在欢呼声中冲入盾墙。 但没想到黑木将幡交给他人疾步向前,右手刀劈下打落为首者武器,转过身来左手刀已至,敌人来不及躲闪被从脖颈处砍刀,然后他撞倒尸身,右手刀直进插入后面那人小腹。 其余几人惊骇之余也被几支刀、矛先后砍倒、刺穿。有人迅速补位,盾阵缺口再次合上。 游三江远远看见,叫声可惜。忽听东端一阵大乱。原来是站在高处的传令发现敌人移动立即禀告了李丹。 李丹拎起铁棍要亲自冲,顾大怎会让他去?抢前几步带了一什过去,李丹忙叫苏偏头(苏正)带队跟上。 苏正使一对三尺打头锤,冲在金花阵中间如团团旋舞,接连打死四人,硬是把偷袭者逼退,令并肩作战的顾大刮目相看。 这时,不知是谁叫了声,有人用力拉他衣袍。游三江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一看愣住了,两股烟柱在背后升起。 “怎么回事?”他觉得奇怪,看烟柱又不像是在自己大营里升起的。 等他听到周围人惊恐的叫喊再转回头,东山上两道烟柱也腾空而起。 这时候要是他还不明白就太傻了:“不好,他们在互相通气联络!为何事联络?”游三江没搞明白。 他这时候本能地想去看看敌军主将在做什么、是何表情,不料这一看大吃一惊:“不好,中计了!” “将军,我们再努把力就能突破啦,何来中计之说?” 游三江手指旗下:“看呐,刚才敌将分明身穿青衣,这会儿怎地成了褐袍?”他话音未落,忽然前边一阵警笛长音。 接着就见那盾阵后头伸出几十根黑管子。“砰、砰、砰”,随着火光和烟尘,游三江一哆嗦,他看到自己前边的人呼啦啦倒下一片。 “火铳!”他大叫一声。不料盾阵却打开了,露出三个缺口。 “啪、啪、啪”,三声不大,但动人心魄的爆响传来,游三江觉得脸边有个什么东西“嗖”地飞过,温热的液体淌下来。 “将军铳,他们有将军铳!”前边堆积的人里有人嘶喊着:“救命!” “将军、将军,左翼败啦,败啦!”有个人跌跌撞撞跑过来,手指着背后方向大叫。 “胡说!小秦呢?”游三江怒喝。 “他、他被一箭穿喉,射死啦。官军已经围过来,将军,不撤兵就跑不出去啦!” 游三江急忙抬眼,这才注意到对面不知何时阵型已动。中军盾阵打开,几路纵队冲出来和他的人混战在一起。 那些官军,官军呢? 他用眼睛搜寻着,发现官军已经在向西北方向攻击前进,他们每五人组成一个团团的小阵,正不断将惊恐的敌军赶往这边来。 这时东端再次喊叫起来,有人跑来禀告:“将军,敌人、敌人,从东边杀来的,我们抵挡不住了!” “东边不是都被水淹了么,哪来的敌人?”游三江糊涂了:“唉,罢、罢,今日看来被那小子算计了,且退兵再做打算!” 话音未落,对面又响火铳声,这次没那么多,却连着响了三声。 游三江觉得身体一震,坐下的战马忽然惊叫声倒下,几名亲兵冲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拉出,背上便走。 他身后立刻响起鸣金的声音。这下不得了,众人马上泄了气。 看着前边同伴的尸体或伤躯,正犹豫还要不要继续作战的右翼像退潮般夺路而逃! 途中却又撞上被官军驱赶过来的左翼,本是一家的两拨人互相争执、推搡着,人人都想先走。 有些人途中甩掉了武器,有人脱掉甲胄,甚至有人扔了一直带在身上的财物。大家都想奔回营地,那里比外面安全! 两里多地没多远,很快就到。跑在最前面的的人忽然站住,指着木栅“啊!啊!”地大叫起来。 后面的人有的从他身边跑过,还回头看看,不知这位仁兄在发什么神经;有的停下脚步,软软地跪倒在地听天由命。 那营地里分明插着官军的红旗,还有面认旗上写着斗大的“盛”字。营门倒是开着,可有谁敢进去吗? 李丹追到的时候,瞧见盛把总笑眯眯地扶着刀柄站在路边等他。“大人好雅致,在这血腥的战场上吟诗么?”他开玩笑道。 “我会做个屁诗,三郎学问大,倒不妨来一首。”盛怀恩用下巴示意: “你看,这么多俘虏,抓都抓不过来!听说还有跑太急,一头扎在地上就起不来的。你在佛祖面前都做了些什么,把人吓成这样?” 李丹哈哈大笑,抱拳说:“您先忙抓俘虏,我还得带队搜那个匪首游三江去!” “放心,他跑不了!”盛怀恩很有自信地说:“大营被夺,麻油坪他去不得,只好往北塘跑。 我已经布置了三哨人骑着骡子往那边巡视。 林百户的人打扫完北边也会往那边赶,你最好派些人手封住他往东的路,我估摸这小子看情形不对会转身去北下塘。” “得令!”李丹抱拳,一边拉转马匹,一边连连下令: “传令,一窝蜂和宋九一继续往北追,杨乙和瘦金刚往东搜,刘二哥的火铳队跟着我,麻九爷保护辎重, 宋小牛带镇抚队巡视战场、维护纪律!” 第五十七章 传捷奏凯笛 游三江醒过来的时候昏昏沉沉,好像一切都在梦中。 恍恍惚惚地他还在马背上,他想起那马儿中了铳弹嘶鸣倒地,怪不得怎地也下不来。 忽然又觉得不对,自己好像是被几个部下救起了,还曾经记得趴在那人背上,闻到他一身冲鼻子的汗味儿。 那怎么……? 他试着动动手臂,“啪唧”,手边湿凉且粘滑。“妈妈地,这是什么鬼东西?真是倒霉透了!” 他气愤愤地自言自语,用力睁开双眼,然后怔住了。 眼前黑黢麻嗒不知是什么,他费了些脑筋才明白过来,这是自己沾满黏稠淤泥地手。 “这帮王八崽子,做事越来越没规矩,竟敢怠慢老子!” 游三江怒气涌上来,转动着脑袋想找人发泄,忽然看见不太远的垄上站着一个高大地人。 “这……好像不是我地人?”他感到疑惑,想不起来哪个队里见过这样魁梧地个头。 他使劲闭闭眼又睁开,想努力看得更清楚。 他真的看清了,那是个全身肤色黝黑透亮,眼神满是不屑的汉子,看上去比自己可黑多了。 他步伐坚定、有力,身后还跟着两个持矛的武士。 游三江浑身一紧,他想起来了,自己阵前曾经说过要悬赏那个黑大个的脑袋! 他急忙想远离这个地方,却发现自己倒在个大水塘的围堰下,再往前六、七步就是水面。 波光粼粼的水面让游三江感到亲切,咱可是游三江,龙王面前都报过名号的人物! 他挣扎着要起身,谁知身下一阵剧痛传来,让他不由地大叫一声重新倒下去。 呼痛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瞧,那儿有个活的!”一名持矛武士对同伴大声道。 这下连那黑大个也看到了芦苇边扎手扎脚的那堆烂泥。 他们迅速靠近,游三江摆着手想阻止他们,但是下身太疼了,他喉咙里不断发出短促的嘶吼,身体在泥里左右摆动,像条被扔到河滩上挣扎的鱼。 “天爷呵,这人没救了!”先到一步的武士将矛拄在地上,低头观察他的伤势,然后回头大声说: “黑哥,他腿都断了,胯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打碎啦全是烂呼呼的!” 黑木走过来看,他却并不知这是谁,阵上离得远又迎着太阳看不清对面。 而游三江当时看见他,一是因为作为主将他选了个高处且又是在马上,二是重点关注过中军。 黑木摇摇头:“可惜了一条汉子,给他个痛快吧。” “别、别!”游三江声音微弱:“我是将军,是将军。” “他说什么?” “好像说是什么将军?” 黑木直起腰来,朝天鼻哼了声。 他知道的敌军将军就是李丹常提到的那个什么游三江,但是他没功夫,也不确定这家伙是不是此人。 “管他呢?反正他也活不成了。难道这又是泥、又是血的,你俩给抬回去,还是背回去?” 俩民团的团丁听了立即撇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既如此,活的、死的不是一样?”他说完用习惯的轻蔑态度居高临下对游三江说: “与其受罪,不如帮你解脱,早出苦海,下辈子可别当贼受这罪了!” “不、不,你听我说……。”游三江还想开口,黑木已经没耐心,将手一挥,立刻一根长矛刺进了他的腹部。 “叫你多练练就是惜力,这会子连个垂死的躺在这里你都刺不准。走开!” 另一个推开一脸尴尬的同伴嘁了声走上前,狠狠刺在游三江的颈上。 “看见没?学着点儿,真是个雏儿哩!别愣着啦,去取下他首级来!老子做伍长不是白给的,你娃儿日后莫再不服气!” 他推开脸羞成红布的同伴,拉着黑木走了几步,小声说:“黑哥,你说这个小胡子不会真是那游三江吧?” “谁知道?看胡子倒有几分相似,拎回去交俘虏辨辨不就晓得了。” 黑木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刚刚把尸体翻过来,从背后抽出砍刀的团丁叫: “哎,兄弟,那家伙的锁子甲蛮好,可别弄坏了,要先解下来呵!” 等他们再爬上围堰的时候,黑木相中的那副锁子甲用布条捆扎着,挑在年轻团丁的矛尖,上边还挂着游三江那双厚底的牛皮靴——这是他自己留的战利品。 伍长则得意洋洋地朝自己新得的一对牛皮刻花护腕看了又看,游三江的脑袋被头发束在矛尖上随他步伐来回晃荡,嘴巴微微张开,似是满脸的不情愿。 午时留守在寺内的官军和后营一部分,共约百来人骑了牲畜下山,继续打扫战场并掩埋尸体,余者收兵回寺、休息用饭。李丹小睡片刻后回到天王殿。 这时打扫战场还未完,巴师爷那儿已经有了大概的统计数字。 原来训练火铳手的营地里目前关押了六百多俘虏,首级有七百余。 这两天前后缴获武器一千六百多件,甲胄一百二十套,马匹牲畜三十多匹,上缴回来的金银细软折合九百多两。 这不包括官军那边,他们的数字还未合并过来,不过李丹事前与盛怀恩有过约定,他从背后奇袭拿下敌人大营,缴获和分配全归盛把总裁定,所以李丹也不打算去问。https:/ 他把三位营正和麻九都请来商议分配这些东西,先给所有没武器使竹枪、木棒的人都配备上武器,然后替换了损坏的,其余造册准备上缴。 金银细软分四份,各营取一,不过李丹把前营那份中取出六成多交给麻九,让他分配给护卫队、弓箭队和留守的官军弟兄们。 做为交换,除去那三个营拿走九匹健骡外,前营留下了大多数牲畜。 这里面李丹打了个埋伏,甲胄对外说火器大队(火铳中队加铜炮中队)暂时借用部分(和火铳、铜炮相同),等抵达上饶后再上缴,但借用多少却没说明。 另外武器中他让巴师爷留下了三十几张弓,没有写到清单里去。 几个人刚把瓜分的事情说完,就听外头一片声的喝彩叫好。 李丹忙命毛仔弟出去看看,转眼小家伙跑回来,兴奋地说: “黑大兄回来,取了敌将游三江的首级,说已拿去交俘虏们认过,确是本人无疑!” 屋里众人都跳起来,刚到门口就看到黑木喜滋滋地在一窝蜂(顾大)、杨乙和赵敬子等人簇拥下走来。 见到李丹单膝跪倒:“属下带人在北下塘边搜寻,赖防御威武,找到那游三江。”说完将当时情形原本说了一遍: “后来有被俘的亲兵说,他们是觉得游三江活不成,怕拖累自己,所以将他弃在塘边的。” 旁边顾大道:“方才黑兄弟带我骑马去塘边看了尸首,那厮先是小腹中了铳弹,马也中弹倒下,腿被马压断啦。 就算抬回来今晚也无生理,黑兄弟做得对!” “好!很好!”李丹非常高兴,叫巴师爷取十两银子来:“拿去同那两位兄弟分了!” “呃,属下取了那厮的锁子甲回来献给大人!”黑木从身后赵敬子手里接过一个托盘来高高捧起。 李丹将手一挥,说既是你得的就赏你了! 萧万河同周芹、潭中绡皆表示同意,不容分说围上来帮他七手八脚地穿了,大家齐声喝彩说好个堂堂的武士! 打了胜仗很高兴,又有钱分下来,整个营地都喜气洋洋。 泉水村的村民也高兴,总算可以安心回家了。 和尚们松口气,这场仗没有殃及他们真是佛祖保佑! 通治一本正经地在官道边带着两、三个和尚为阵亡者念经,连行悟也恭恭敬敬地给每尊佛像上了香,又给灯内添了香油。 李丹见史茂袖着手面对山下的战场连声叹息,上前奇怪地问:“老和尚去下边念经,你不凑个热闹?” 史茂回头看看他,见李丹身后挂着双插,腰里挂一把鲨鱼皮鞘燕翎刀——这套装备原是朱校尉的,被周芹缴获来献给李丹。 “防御好威风!”他喝彩道。 “本来没有威风,自打了胜仗便有了。” 史茂听了一愣,失笑道:“不意防御竟也会打机锋!” 李丹哈哈大笑:“小技耳,胜利之余一乐而已。”说完点点头,提醒他:“兄台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呢?” “在下不过是有心向佛的修行人而已,哪有力量去超度他人?”史茂自谦地摆摆手。 “那你在这里……总不会是在作诗?” 史茂面皮上微微发红:“略有感触而已,尚未成诗。再说,”他看看这雄赳赳的年轻武士: “血雨方住,腥风才停,耳边犹有喊杀声。唉,这会子作诗,是不是有点……?” “锋镝乍作惊飞鸟,草动方显伏杀机。三军踏破麻油寨,山塘传捷奏凯笛。牛刀小用染灵岩,落日烟霞渲赤壁。既胜且论尘外事,逢君寄傲余今夕。” 捻须咂摸半晌,史茂对着李丹躬身叉手:“防御捷才,茂实不如也!” 李丹嘿嘿地笑着,用手点史茂:“我看茂才(史茂字)你啊,心在红尘!根本就不可能做个实实在在的修行人。” 史茂无语,半响长叹一声;“茂本佳人,奈何寄身青灯呵!” “哦?兄台话里有话,可愿与我详细说说?” “这……,防御愿拨冗到寒舍小坐否?” 见他真地展臂相邀,李丹也郑重起来:“佛门净地,待我去了武装再随君入内。” 说完,招手让黑木和毛仔弟过来帮他卸去双插和燕翎刀,只带了毛仔弟一个,同史茂一起前往他寄住本寺的那间洞屋。 这是用一个崖洞分隔成的三间,但两边都没人住,据说来了走、走了来地,连史茂自己都记不清他换了几位邻居。 房间面宽不大仅有七步左右,进深到有十几步。 内里有些暗,点着油灯里面可以看到有张竹床,床头放着两只竹笥。 外面是张同样竹制的方桌,旁边却不伦不类地摆着两把造型优雅的雕花方凳。 史茂在外面灶台边烧水、沏茶,见李丹好奇地打量这两张凳子,笑着说: “在下的一点小爱好,让防御见笑了。防御请喝茶。” 说着捧来只玉釉荷花碗放到他面前。里面一簇碧叶缓缓舒展,水色渐深,浓郁的味道弥漫开来。 “好茶,好器!”李丹附身观察,轻声叫道。抬头看着史茂微笑问:“难不成,这也是君的小小爱好?” “防御的目力真是……。” “哎,等等。”李丹拦住他: “今晚我在你家,这里没有什么防御使。你是茂才兄,我是李三郎。如何?” 第五十八章 寄傲余今夕 史茂愣下,笑着躬身叉手:“谨遵防御……。” “诶,都说了这里没什么防御使!” “好、好,那愚兄遵命便是。”史茂只得改口:“三郎请用茶,看我这‘没谷幽香’的味道如何?” 李丹端起茶碗来呷了口,在舌间回转品尝,缓缓咽下并回味,点头说: “入口狂野奔放,口中有花草芬芳,下咽后回甘长久,呼吸间茶香悠悠连绵不绝。 这茶饮下之后让人精神振奋、身心爽利,确是好茶! 兄说它叫个‘没谷幽香’?难道只产在后面山谷中? 哎呀,我刚刚放水一场,不会将它淹了吧?” “不会!”史茂摇头:“这茶产在没谷内一处向阳高坡上,拢共就那么十几株,都是百年老树。 每年产下的茶叶不足五斤,在下只取一斤自用。” “兄长很熟悉炒茶之法?” 那时候炒茶(炒青)已经出现,因工序简单、利民不费迅速传播开,在民间已普遍使用。 而宫廷、官宦、儒士之家将其视为“粗鄙”,大多拘泥古法蒸、碾,以为片(团饼)茶优雅。 李丹这一问,其实意在试探史茂地身份背景。 “为兄性好粗爽,不耐繁复。”史茂嘿嘿笑着回答说: “前朝中期以后,散茶日多。 至本朝,仁宗皇帝曾有诏:令茶农采芽晒进即可,无需造团,有司亦不得以此为由拒收茶贡。 三郎可知圣意为何?” “愿闻。” “有人以为仁宗皇帝不喜片团口感,其实那是次要地。 重点在于先帝不欲因此烦劳茶农、徒增费力,故而一力推行散茶,不效前宋历代奢靡风气。” “哦,原来是这样!”李丹扬眉,抚膝感叹: “惜哉!佑陵(仁宗皇帝陵号)在位十一年,所行仁政何其多矣。 若再有十一年仁政,也许天下盛世更胜今日!” 本朝太祖以宋神宗皇帝后裔称帝,复国号“大宋”。 世人习惯将靖康为止称“前宋”,靖康后地称“南宋”,本朝称“今宋”。 同为赵姓,本朝则非常注重与“前宋”、“南宋”的官家们划清界限。 太祖认为前宋奢靡无度,后宋懦弱不明都是前车之鉴,故临终留下圣谕:后代皇帝应节俭朴素、勿费民力,强军不息、不降不屈。 目前来看,随后地几代帝王执行得都还算不错。 “兄可是因散茶今后必定登大雅之堂,故而习学此道?” “非也,或者说不是唯一地原因。”史茂从凳子上起身一揖到地。 李丹忙惊讶地以手相扶:“兄这是为何?” “三郎待茂以诚,而茂匿姓名示君实为可鄙者,故拜求原谅。” “啊?”李丹沉下心来仔细看史茂:“兄且坐下,慢慢讲来。” 待回归座位,史茂开口道: “在下实不姓史,乃姓吴。 家父吴江,太宗靖难时以洛阳千户随军,平定后任建州(福建)指挥佥事,仁宗朝兼任福州水师提督。 因卷入海上走私案,宣宗皇帝初年被革职,家资抄没,全家流放广州。 今上即位后遇赦免,但我家不愿再回建州,皇上恩旨赐骠骑尉,以我兄长袭爵并任广东贡茶使之职。” “哦,所以你对茶有如此了解?” 吴茂笑笑,接着说: “那时我随父兄生活确实无忧无虑,既无心科举,成日里驻足茶场、瓷窑。 与工匠们相谈甚欢,也学了不少杂七杂八地东西。 可惜,后来不知怎么,有人说贡茶里有虫,太仆寺追查下来便革了兄长的职……。 那以后我便离家浪迹天涯,一身无能事,何必妨他人。 留在家里就是多余的嘴,我思来想去,便到处找寺院混饭吃。 这不,没想到在这灵岩寺你我有缘,共桌一谈。”说罢唏嘘不已。 没想到本来好好一个武勋子弟,到了这代人竟只得躲到寺里混饭吃。李丹沉默了。 吴茂这人,与他接触虽不多,但看得出来他是个博学、多才艺且乐观的人。 这位仁兄若叫去考科举他未必肯,可如今这个世上不考科举就不能出仕是明摆的,而以他身份、背景,你叫他去做个工匠、商贾,他虽能与这类人亲近,可骨子里又不愿意融入。 李丹和他慢慢地聊,发现他对于地理、天文、生物、历史这些多有涉猎,眼珠转转便叫毛仔弟取来自己昨晚画的图给他看。 “这是……?”吴茂一眼认出,却先问:“贤弟如何能画得似在眼前?且,这是什么笔,炭笔么?” 李丹笑笑从他手中接过纸来,自怀里掏出铅笔来,瞟了眼吴茂叫他别动,然后就着油灯“刷刷”地几笔须臾而成,递过去给他看。 吴茂看了张大嘴巴半天才说:“这、这,三郎不仅作诗、打仗厉害,居然还会此泰西画技?” “咦,你怎知这是泰西画法?”李丹眼睛一亮。 “我从小住在广州,南边来的泰西人见过不少。其中有人便到处画像,谁叫他画就赏一枚银币。” “哦?”李丹有兴趣了,他开始发现这个吴茂才的可用之处。“那你会泰西话么?”他连忙问。 “你是说拉丁语?我会一点,是和他们的随船的大夫叫……法兰克学的。” “法兰克?这是个泰西国之一,应该不是本人名字。” “也许,他让我管他叫尤不服,也许这是他名字?” “尤不服?”李丹差点笑出声来:“优素福吧?这老兄还是个犹太人。” “犹太是什么?” “是他们的一个民族,就像我们的苗人、壮人,和汉人习俗上有不同的。” “明白了。”吴茂觉得越说自己越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了。 “他教你拉丁语,船离港口时难道没有跟着走么?”李丹追问。 “唉,他那条船途中遇到海盗,死了一半人。 后来船主把船卖了,拿这钱给另几位船主,请他们把自己的船员带走。说起来还是个义气之辈呢!” 李丹刷地起身,马上又坐下了。“这个船长没走?优素福陪他留下的?” “是呵,他手里还有点钱就留下了,天天在码头上帮人扛东西混饭吃。嗯,除了优素福,还有两个泰西和尚跟着他。” “现在呢,人在哪里?” “不知道。”吴茂摇头:“我出来以后就不清楚他们的情况了。怎么,贤弟对他们有兴趣?” 李丹笑笑没继续这个话题,说:“兄台,你这样见识广博、多才多艺的人,天天在这里陪着佛祖却不去造福天下,真太可惜啦!” 说着,轻轻敲敲桌上那卷画着吴茂灯下侧影头像的纸张。 “哦,对了,请三郎让我再看一眼可以吗?” 吴茂征得李丹同意,再次拿起那几张纸仔细、一张张地翻看起来。 最后指着一张说:“此乃千里镜?我见那泰西船长手里亦有。” “正是。小弟此前得一绘本《泰西事物记》,上载有此物,但所记原理不详。 此次作战忽然想起,若有如此利器要探察、观看敌军动静则易事耳。 所以我画出来打算试试,看能否将它复制成功。” 谈到格物实用上面,两人都兴致勃勃,不知觉中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忽然毛仔弟喝了声:“哪个?” “黑木。”暮色中传来熟悉而深沉的声音,很快黑木就出现在门口露着满口白牙说:“防御,盛大人来了。” “这黑黢黢时候,一个人?难道没用饭就跑来了?”李丹觉得有些意外。 “可不,顾大和杨兄弟在大殿陪他吃酒哩。”黑木回答。 “请他先用饭,我马上过去见他!” 等黑木消失了,吴茂笑道:“你这兄弟也是从南边过来的吧?” “他祖父辈遇到下南洋的商船,就搭船过来就不想走了。”李丹想想说: “盛大人找我说不得有甚军情商议,我不能多呆了。谢兄台的茶,告辞!” 吴茂起身相送,拱手道:“今晚未能尽兴,十分遗憾!不知贤弟打算何时动身?” 李丹看他一眼:“上饶急等军粮补给,我估计明日便要开拔。”说完想了想又道: “兄乃大才,虽不是什么倒背经典、贯通五经,但这杂学一项其实于民生是极有益的,不必在这里顾影自怜。 兄何不修行于脚下,何故求之于塑像、青灯? 我有意招揽那几个泰西人,若兄愿意,我遣人护送兄台回一趟广东寻得他们来。 据我猜想,他们资财有限,人生地不熟,应该混得并不好。 如果他们愿意来,我至少可以安置他们到庄园里居住,岂不比流落外间要强得多?” “你真想收了他们?” “当然!”李丹肯定地回答:“你可知行船在茫茫大海上要多少学识、武力和勇气? 船长这位置可不是哪个都能随便坐的。 况且听你说这人还是个尚气的,若饿死在我中华那才是暴殄天物。 还有僧侣和那个医者……优素福,我要请他们来教我泰西的知识还有拉丁语。 你好好想想,若愿意,明早我们出发时来说声。” 吴茂答应声好,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看毛仔弟用火绒引着个松枝打捆做的火把照着前面的路,和李丹一前一后往天王殿去了。 还离着老远,李丹就看见前面有个人张头胀脑。“那是谁呵?巴师爷么?”他问毛仔弟。 “嗯,是他!” 巴师爷看见火把过来,赶紧着跑几步到面前,压低声音说:“防御,赵献甫让我来迎你。” “出事了?” “倒不是出事,盛把总带来个消息,说凤栖关下来了数千贼兵正在攻打,守关的把总派人来求救呢。” “哦,为这个?”李丹心里微微一惊,步子停了下,脸上却没显出来。 “呃……,他让我告诉你,几位队正听说盛把总他们在乱匪大营收了不少好东西,他们的意思是……。” “叫盛把总吐出点来,否则我们不去救凤栖关,对吧?”李丹看向巴师爷。 后者尴尬地咧咧嘴:“都是他们主意非推我出来说,这真不是我想出来的。” “行啦!”李丹打断他,停住脚说: “回去转告他们:咱们干什么来的?给上饶运粮草。 凤栖关要是丢失,到不了上饶没法交差,而且那几千匪徒一下子就到咱跟前了。这个大家都想清楚没? 和游三江打咱们一对一,那人家要是五对一、十对一,咱还能打这么顺利么? 别刚刚小胜就不知天高地厚!你去,原话转达给他们,我和盛怀恩商量下怎么办!” 盛怀恩正在大殿里吹牛,声音震得房梁上都“嗡嗡”地。 其实顾、杨两个早吃过了。在这儿当个纯粹陪客的目的,就是想试试能否趁这家伙喝得高兴咯哧下来几两油! 谁知他不知是有意王顾左右而言他,还是立定主意今晚要吹牛到天上去,反正就是不露财布(钱包)的边儿,弄得两人抓耳挠腮很无奈。 见李丹进来,赶紧借口说憋着泡小解,前后都出去了。 看他们走掉,盛怀恩停止了大吹大擂,将盛“杏花溪”的坛子往桌上一放,嘿嘿笑着冲李丹晃晃手指: “你这招不地道,派俩小子来套我的话,自己还不露面!” “哪有,我在后面与和尚谈天说地,都不晓得你甚时来的。” 李丹净顾着和吴茂聊天,把夕食时间忘了,看见桌上吃的这才赶紧自己盛碗饭扒拉两口,边吃边问: “怎样,今日这仗痛快吧?你斩获多少?我有点发愁啊,东墙外头关着六百多哩,咋办?” “砍了就是!” “嘘!”李丹指指天王像:“在这里你还敢明目张胆说杀俘?” “呃。”盛怀恩忙朝泥像们拜拜,说些“诸神勿怪”的话,然后摊开两手: “那怎办?我那儿还有三百呢。诶,真累赘,早知就不留了!” “嗯?累赘!那你把金银都捐了吧,正好咱就在寺里。” 盛怀恩被他堵得翻半天白眼没找到词儿,李丹“哧”地忍不住笑了。 “你这猢狲拿我寻开心是不?”盛怀恩也气乐了,伸手捣李丹肩窝一拳。 “不过呵,还真是好久没打这么痛快的仗了!”最后还是盛怀恩忍不住说: “我们北线前后也有三百颗人头进账,每个兄弟都分到了赏。 有钱、有东西、有武器,还有十几头骡子和牛,十几辆板车。真好哇! 要是每次打仗都能这样,那该多好!” 第五十九章 关窍在南山 “美死你!”李丹放下碗抹抹嘴:“你这么晚跑来,肯定不是来找我吹牛吧?” 一说这个,盛把总立时泄气了。“娘的,这起子乱匪就是不想叫咱有个缓。 刚按下这头,那边又起来了! 这不,凤栖关上派了人来找我报信,说关下突然冒出来四千乱匪,守关把总只有三百多弟兄,叫咱赶紧着去和他汇合哩。” “关上只有三百人?”李丹很意外。 “对呵!”盛怀恩也觉得这事让人挠头。 “凤栖关本就是为收税设卡,根本没想过要打大仗。 还是上饶吃紧后,从广信卫所调了两队增援才有了三百号人。 好在它关寨设在北山上地形较陡不方便攻打,但山顶方圆两百步就那么大点地,即便想放更多人也不可能。 林百户到过凤栖关,他说那关寨也就两尺土墙,上面立木栅作围栏。 就算它地势好,时间久了肯定守不住!” “要这么说,咱们怎么去救?派十个人还是二十个?不顶事呵。”李丹为难地摊开手。 盛怀恩叹口气,把自己的酒碗倒扣过来,又拿过李丹面前地饭碗也扣过来。说: “我和小林商议过了,这事儿只能这么办。 你看,这是关寨所在地北山,那个是南山。这里是凤岭镇。我摆几支筷子,就当是马堰河。 河水在凤岭镇西边沿南山拐个湾,看到吧?若不走凤栖关下,起码多过两趟河还要翻过南山才行。” “嗯,所以若只是想收税,在北山道边路窄处立个栅栏确实是够了,但面对强敌进攻却不一定挺得住,对吗?” “对!”盛怀恩见他这么快明白很高兴,将桌沿拍了下指着说: “所以,咱们的关窍在南山! 南山地势高于北山,山顶有个来凤阁,拿下它就控制并俯瞰整个战场。 南山若是丢了,人家派少数人在下边围住关寨,不叫上边下来骚扰,然后大队费点力气多过两趟河,把辎重肩扛背驮翻南山他也能过来。 咱们倒霉地话走在半路,幸运地话缩在这寺里,不管怎么说都得面对强敌,而且地形优势对上人家地人数优势,至少双方是扯平。” “懂了。所以你们的意见是先下手为强,抢占来凤阁,夺下主动权。 而且这样一来南、北呼应,敌人腹背受敌很难继续围攻关寨,只要他们往后一退,危机解除。对吧?” “对呵,他们不想被动挨打就必须往后退,甚至退回凤岭镇里去!” “但是……。”李丹抬头瞧盛怀恩:“这么一来,南山可就是敌人必攻了,否则他们也拿不下北山!”httpδ:/m.kuAisugg.nět “是这个道理。”盛怀恩大手在桌上一拍:“怎么样,挺险,干不干?” 李丹缓缓抬手抚摸后脑,忽然问:“对了,修路的那千二百个民夫现在藏在哪里?乱匪攻打北山不会影响他们吧?” “放心。他们都集中在西山下的三家垄休整哩,怎么你想用?” “我在想三件事,”李丹抱着双臂说: “一,如何不惊动敌人突袭南山占据来凤阁? 二,在南山用最快速度建个堡垒,让敌军在这里一筹莫展? 三,如何将粮草、辎重转交到上饶守军的手里?” 他说完用手一指:“这里面最关键的,还是夺占来凤阁。 现在敌人刚到关下,加之发现关上守军不多,他们可能暂时不会对南山太注意。 可假设被他们发现有援军过来,意识到南山的重要抢先一步,那就万事休矣! 所以是他们快还是我们快,决定着凤栖关和那三百官军弟兄的存亡!” “三郎说得极是!”盛怀恩两手一拍: “这便是我今晚为啥跑来特特见你的缘故。咱们如果拖拖拉拉明早再动身,我怕大事难济呀!” “可夜里行军……?”李丹看着盛把总:“你手下那些官军能做到么?” “麻烦就在这里。”盛怀恩长叹一声靠在椅子里苦笑:“我们上下踅摸了一遍,拢共看得清、能行夜路的也不过百人而已,这点人手能做啥?” “所以你来找我商议?”李丹点头:“老盛别吞吞吐吐了,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我?”盛怀恩嘿嘿地笑:“我就想来和你借兵,听说你的人能走夜路?” 李丹摇头:“最初跟我的那几十人肯定没问题,后来你把赵丞的人也交给我,那些人吃了多日肉食应该问题也不大。 其他人可就不好说了,既不清楚也没试过。 右营和后营有水上人家和猎户出身,估摸凑个三、五十人是可能的。可这点数量不够对阵四千敌人的吧?” “唉,这可真是急死个人!那怎么办呢?”盛怀恩抓耳挠腮。 “别急,我叫几位兄弟来商议下。大伙儿一起想,总好过咱两个脑袋。” 说完,李丹叫毛仔弟进来,让他请三位营正、麻九,还有前营的几位队正,以及赵敬子、黄钦、巴师爷他们都来议事。 毛仔弟刚要转身出去又被叫住了,李丹补充一句: “你去问问茂之先生对凤栖关那边地形是否了解?如果他熟的话也请一并来说说!” 不大会儿的功夫,大殿里陆陆续续进来好几拨人。 众人听说又要打仗,顿时兴奋起来,那样子像极了尝过鲜鱼味道的猫儿。但是一听对方有四千人,瞬时又都安静了。 “防御,咱们一对一把那游三江给斩了,可能不能对阵四千人还是没把握。”萧万河摇摇头斟酌着字眼说。 他虽然这回捞得还是没满足,但这不意味着就会拿自己营里兄弟去替官军搏命。这可是两回事! “老萧,你别怕这怕那的,不就是再拼一场么?”潭中绡倒不以为然: “我看咱们先听听盛大人意思,好歹咱们现在有小两千得胜之师,士气可用呵!” “才打一仗你以为天下无敌了?这仗死伤是不大,可全军加在一起也折了两百人呢。这要是对上四千乱匪,那……。”萧万河看看大家没再说下去。 “嗯,萧营正说得不无道理,咱们成军晚,能打赢这仗实属侥幸。 这还是一环套一环地设计把游三江套在里面才得的结果。 他个水军头目非要来打陆战,活该他倒霉!”李丹的话引起众人大笑。 气氛活跃些了,他接着说:“不过伤亡也不小,尤其中路打得好,很顽强! 最后老萧突然从东边杀过来真是连我都没想到,神来之笔呵。 游三江慌了神,他就是在这会儿被火器击中的!” 话锋一转,李丹点点桌上倒扣的碗道:“不过大家想想,若不救关上的官军,结果如何?” 这还用说?大家互相看看,巴师爷说:“四千乱匪会直接下山,我们要么守在这里和他们干,要么丢弃辎重跑回戈阳去!” “跑不了,往哪里跑?”萧万河苦笑: “再往东的路还积着水哩,我们都是划着筏子过来的,可牲畜、大车你没法办,总不能全丢给人家!” 一句话就把撤退的可能性给否了,剩下只有一条路。 “既然退不得最后还得面对他们,我们何不主动一步?”李丹说: “盛大人的意见是突袭拿下关寨对面的南山,占据来凤阁制高点,威胁乱匪的侧后,逼他们松开咬着凤栖关的嘴往后退,退到我们对面。 最好两边隔马堰河相望,或者他们退回凤岭镇里去。” “诶,这倒是条好计策!”有几个人听了连连点头,盛怀恩面带得色抚摸虎须。 他虽然对当地情况不熟悉,但听林百户介绍之后凭着多年作战经验提出了这个方向,应该说还是反应迅速并且颇有决断的。 “这座南山好守么?” “为何不直接去北山与守军汇合?” “呃,拿下南山之后又怎样,乱匪不是照样可以直接攻打我们?” 有几个声音纷纷问。 “防御,可否让在下给各位说几句?” 李丹闻声看去,见吴茂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正揣手靠在门框那里。“茂才兄请进来,到桌边说话!”他立即大声招呼。 有人起身让路,吴茂一一谢过来到前面。 为议事方便,黑木特意点齐两支火把固定在两侧柱子上,这屋里比原先的油灯一下子亮堂许多。 “这是什么味道?”赵敬子抽抽鼻子。 “马油。”黑木指着火把咧嘴一笑。原来今晚民工们吃的,是战死骡马身上取下的肉。 黑木在树枝外面缠裹了破布,上面沾过熬出的油脂。亮虽亮了,气味却熏得赵皇裔不得不换到门口位置。 “列位请听我说,”吴茂指点着道:“在下去上饶和广信时多次经过凤栖关。 那里北山比南山低,所以李防御说占据南山就是抓住了制高点。 北山虽低,可四面都是陡峭的直壁,和咱们这里西山的情形类似,有近四丈高,易守难攻。 不过上边台面其实不大,只够容下数百人。 咱们上去也没用,因为没地方站这么多人,我估计就是这缘故盛大人提出占南山的。” 他说完回头看一眼,盛把总抚着肚子点头。 吴茂继续说:“马堰河沿着山势蜿蜒过来,其实这地方还有个西山,不过比溪水只高一丈数尺,谈不上险要。 上面有三、两户人家,并开有几片菜地,在河边种芋头。 在西山的背后莲塘那里有条小路,是从官道上分岔过来,然后沿河经过西山下向东北有座横跨河上的木板桥,过桥便是南山的阳坡。 大人和防御要占南山,走官道易被发觉,我建议走这条西山背后的小路,可出其不意!” “板桥到山顶有多远?”周芹问。 “不足一里!”吴茂补充:“到北坡后右手有块大石,面滑如镜,上面刻着‘来凤天峰’四字。 从它旁边石蹬小路上去三百步便是来凤阁。”众人听了小声议论纷纷。 “茂才兄说得很清晰。不过我有个担心。既然南山是守望要地,怕敌军也不傻。 他兴许已经派了少许人手在那来凤阁内,建议大人和防御要小心!”巴师爷说。 “有道理。”盛把总对李丹点点头:“所以行动中要注意,不可叫敌人窥探了实情,看出端倪来可就糟!” “若这样,大队只能走到这里。”吴茂又取只碗扣下: “假定这是西山,它的南面稍稍突出,上边是东岩村修的龙王庙。 大队走到这里就必须停下,因为再往前就绕过山脚没得遮挡,来凤阁上果真安排有瞭望哨的话,会被他发现的。” “好,那就定计了!”李丹起身,众人一看都站了起来。 “诸君,今早游三江部已被歼灭,他们本来就是要配合攻打凤栖关的。 若敌军等游三江不到必起疑心,所以我们动手宜早不宜迟! 我现在分派任务,各人有疑问散会后找我。茂才兄、巴师爷你俩仔细着,看我说的是否有疏漏。 我们今晚依盛大人策略全军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 首先,咱们让夜间目力好的兄弟牵引牲口,用马车、牲口把队伍拉到莲塘,在这里先放下林百户。 盛大人,既然山上立足之地不多,我建议由林百户带着那百名可行夜路的官军兄弟去增援北山。 余下的人转上小路往西山南麓,我们先占住西山为跟脚,把粮食存放到龙王庙; 派两队人袭南山,一队负责搜索确保无虞后迅速向敌营方向警戒,另一路上山去夺来凤阁。” “张钹、献甫(赵敬子字),你两个带本队去来凤阁!”李丹分派道,二人大喜。 “夺下来凤阁后,立即用灯光回传信号,两短一长。” “顾大、杨乙带本队搜索全山确认是否安全,然后向西对敌警戒,火铳队和弓箭队跟在他们后面占据有利位置,随时掩护。 老宋的一队跟进后上来凤阁加强山顶防务。 如果一切顺利,天开始放亮时,盛大人带官军向前至北坡防御。 后营四队两百人跟进,用竹篱笆、陷坑和竹签封住北坡上山的道路。注意带好挖掘工具,声响不要太大。” 接着李丹想想用手指着南山和西山之间问:“这桥不知能禁得住大车否?” “寻常板车载个两、三石货应该还可以的,再多就难说了。”吴茂回答。 李丹点点头,接着说:“好吧,后营余下百人,守住板桥听候指令并做预备,随时向山上增援。 西山是凤栖关后援,不能不守。 麻九爷带护卫队占住西山布置警戒,左营以龙王庙为核心扎个大营,规划修建遮蔽风雨的设施,用于容纳辎重、牲畜和伤员。 右营负责向西山大营转运俘虏和其它物资。有人提问么?” “我有问题。”萧万河举手:“左营建西山大营,要多大?我怕我们人手会不足呵。” 第六十章 夜夺来凤阁 “如果我们守不住南山,可能就要往西山撤。”李丹告诉他: “西山是咱们最后的阵地。请盛大人传令,调三家垄那一千多人过来,协助南山和西山修建营寨。 明天午前他们赶到西山即可,那时想必乱匪已将注意力放在南山,甚至惊骇后撤,他们从莲塘过来该是安全的。” 盛怀恩点头应声:“好,我来安排!” 李丹再转向萧万河:“具体怎么建、建多大规模,待实地踏勘后决定。其它还有问题么?” “那,咱们时候出发?”周芹问。 李丹看向盛怀恩,自己毕竟年轻没经历过很多古代地事情,他觉得还是应该听听“专家”地意见。 盛把总非常满意他对自己这种“虚心求教”的态度,手捻着这几日见长地胡须思考片刻说: “打胜仗本想让大伙儿好生歇息一天,可这乱匪他不让呵,咱也只好接招了。 现在还是酉时,各队可以抓紧时间更换兵器、安抚伤员。 咱们戍时二刻在山门外汇合出发,亥时到莲塘,夜袭就在子时发动!” 计议已定,李丹命周芹(右营现在看押着俘虏)配合宋小牛去俘虏营中,叫指认身上有多人命案,积年老匪或者贪暴嗜杀等人全部提出来,统统斩首。 盛怀恩拍手道:“正该如此,没道理让这种人还活着逃脱,我回去也照此办理!” “余下地如何处置?”周芹问。 “俘虏里有从贼时间短,后被裹胁、无奈从贼,或者斩首罪人时自愿出来行刑赎罪地,可以选入各队替补战损。剩余的需吃些苦头做做苦力才行。” 盛怀恩说的是官军对待俘虏普遍做法,李丹心想原来战场俘虏转化这事古来有之呵,遂也无意见,着他们去速办。 周芹担着看押责任,心想这下可以去掉近半负担,高高兴兴拉着宋小牛走了。 见众人微笑着互相递眼神,知道他们心里都惦记着去挑兵,李丹赶紧叫大家散会。转眼人便几乎都走了。 盛怀恩也起身说要赶回去准备拔营,李丹送出来,嘴里说这回多亏灵岩寺这块宝地,大家逢凶化吉佛祖保佑,又说愿意用骡马交换他缴获的牛和大车等等。 叽咕了一路,快到山门时盛怀恩实在听不下去了,叹口气从腰间接下个锦囊丢给李丹。 “这是啥?”李丹觉得沉重,伸手一掏摸出好大块奇形怪状的东西来:“哟,是金子?” “本来是尊金佛,让那群浑蛋砸成这模样。我估计他们本想融成小块分掉,还未来得及就被老子缴获了。” 盛怀恩冷笑:“本来想送你,将来娶媳妇时可以打几副头面。看你替老和尚化缘这么上心,就当捐给佛祖罢!” “这也太多!够我娶好几房婆姨了。”李丹嘿嘿地笑:“不过你这样心善佛祖肯定加持保佑,叫你遇刀能躲,逢难得活……。” “呸、呸、呸!”盛怀恩连啐几口,又摸出两根金条来塞给他:“闭上你的嘴,说什么不好,这大战将即,咒我呢是吧?” “我替兄弟们谢大人赏赐!”李丹笑呵呵地在他背后嚷,盛怀恩鼻孔里哼了声,头也不回地上马,带着两名马弁亲兵走了。 李丹拎着沉甸甸的锦囊往回走,迈进天王殿就见吴茂还坐在桌边小口地呷酒喝。 “咦,茂才兄还在?”李丹心情好,孩子气地掏出那不成形的“金佛”来重重放在吴茂面前: “怎样,我替通治和尚化缘来的。这么大,足够他修起大殿了吧? 我和盛大人说了,用骡马换他缴获的五头牛留给寺里,这样佃户种地就省力多啦!” “这么好的杏花溪费我多少功夫?你们居然不喝完,实在可惜。既如此不如我自己喝了。” 吴茂说着往嘴里丢了两只蚕豆,接着说:“你不是让我在队伍开拔前做个决定吗?所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君乃信人!”李丹竖大拇指:“且是个……不甘心安于现状之人。” “不甘心安于现状?哈,说得好!”吴茂把最后一滴酒倒进碗里,放下坛子拍手道: “吴茂才、吴茂才,本以为是百无一用了,谁知竟遇到贤弟这般的人。在下又不得不动心,随你再入凡尘走一遭。”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李丹大喜:“等我完了差使回来,咱们一道回余干去!” “诶!”吴茂将头摇摇:“首先,你们一屋子人,有哪个比我熟悉凤栖关? 其次,贤弟求贤若渴,吾还去余干做甚? 道路打通,自是从这里直接东去,或北上台州,或南下霞浦,走海路前往广州更快嘛!” 李丹愣了下,不是说宣宗皇帝后来又封海了吗?细问才知,这时空里的“封海”与他前世所知不同。 宣宗皇帝因为倭寇和南洋海盗、拉比亚海盗为患,故而下旨禁止远洋海贸。 但民间打鱼、近海沿岸商旅行船由于有水师保护,故并未严禁,只是增收了渔税和海关税,并将这两笔收入用于维持水师。 看来赵氏至少在温和二字上,是与前宋官家一脉相承的。 来凤阁听起来很高大,其实它只是建在山顶平台上的一幢二层小楼。 楼体是石头堆砌的,有个木梯通往二层。这地方以前是些文人、墨客喜欢登高远眺,一览群峰的地方。 离它十几步远有几间草庐,是供游者到此品酒、举办文会的场所。现在被几个乱匪占据了,把它弄得脏乱不堪。 连墙上的题诗有些都有金属的划痕,有几处甚至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灰泥和砖块。 “富弓头儿,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下山啊?”一个睡在放倒的箱柜上,衣衫不整的家伙用惫懒的语气问道。 被问的那个富弓头儿正啃只山鸡腿,他穿着翻过来的弓手号衣,说不定他以前是哪个县的役丁。 他一脚踏在椅子上,眼睛却看着盘子里。听到问话不耐烦地回答: “谢老表,你是不是过糊涂了?午时才上的山,你这就想下去?” “荒山野岭的有什么趣?”谢老表伸手在衣服里搓着肩上的油泥: “要我说就不该来,老实呆在凤岭镇上享福多好!上头干嘛非要打凤栖关?就恁点人,没意思!” “你哪那么多废话!什么时候你做了将军,想去哪里都成!” 富弓头儿忽然想起来什么,眨眨眼,邪魔地笑起来: “你要是想走赶紧滚蛋,今晚那小娘,老子们四个人也够伺候她了,少你一个也没什么。” 一提这个谢老表眼睛亮了起来,坐起身神秘地问: “哎,你说少帅干嘛嘱咐他回来之前不许咱们碰她?是不是他自己看上这野丫头了?” “要你管?”富弓头儿丢下骨头瞥他一眼: “咱军中规矩,上官不尝鲜下边谁也不准动。坏了规矩要沉塘的,别怨我没告诉过你!” “你胡吣,我什么时候说要坏规矩了?”谢老表拧着脖子瞪起眼来: “是你刚说要今晚伺候她的,你要坏少帅的好事别想往我身上推!” 富弓头儿起身伸手要去捉他衣襟,谢老表忽然做个噤声的动作。 “怎了?”富弓头儿问。 “我好像听见有脚步声。” “你个胆小鬼,这荒山野岭地,哪……。” 富弓头儿突然怔住,伸出手去好像是想取倚靠在桌边的那副双插,但终于吐出口气“咕咚”声扑倒在地上,后背赫然插着一把飞刀。 谢老表吓得向后一跳贴在墙上,就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颈项上多了丝冰凉。 “好汉饶命,我、我什么也未看见!”他紧闭两眼几乎要哭出声来。 “别吵,你们几个人?” “回好、好汉话,五、五个。” “其他人呢?” “阁楼上、下各有一个,还有个在旁边伙房里睡着。” “你们刚说的‘少帅’是哪个?” “是、是我们娄帅的三公子。他在下面大营指挥围攻关寨呢。 今日派我等上山守望,途中捉了个砍柴的小娘。三公子说他现在没功夫,命我等看守着,然后他就下山去了。” “那小娘人呢?” “在、在隔壁耳房。” 赵敬子问完话,示意后面跟进来的团丁:“绑了,送给防御问口供。” 然后看了眼地上的尸首,说:“阁楼那边上下各有一人,隔壁伙房还有一个。” 张钹把刀拔出来,在尸体上蹭蹭,不紧不慢地说:“伙房的已经完蛋了。” 然后回身对门口一个什长摆下头:“阁楼那儿的两个交给你。”那什长抱拳领命,消失在黑夜里。 张钹走到耳房旁边伸手,赵敬子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我……就看看她长什么模样。”张钹一脸坏笑。 “瘦金刚,你可别乱来。防御那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张钹犹豫了下点点头:“放心,我跟他比你早,真的就是看看。我瘦金刚又不是畜生!” 赵敬子想想,将剑抱在怀里后退了一步。 门开了,堆满稻草和旧家具的小屋里瞬时亮了许多。一张苍白的脸和恐慌而明亮的大眼睛在草堆中那么显眼。 张钹愣了下,看到那姑娘慌张地想往草里躲,看到她丢了鞋子露在外面的那只天足。 他觉得自己喉头动了下,一阵心慌意乱,心跳得似乎要撞出来。 “你、你别怕。”他轻声说:“坏人被我杀了。你、你要回家吗?” 过了阵子,似乎那姑娘呜咽着点了点头,他这才注意到人家还被堵着嘴哩。 “把刀收起来。” “什么?”张钹茫然地回头,他没听见赵敬子说什么。 “把刀子收起来!”赵敬子一字一句地提醒:“你这样,人家被吓死了,还当你是乱匪同党呢!” “哦!”张钹这才注意到手里还拎着那把要了匪徒命的解手刀,急忙把它塞回插在靴筒的刀鞘里。 “报,禀告队正,五名贼兵已经全部消灭,我们控制了来凤阁。”方才的什长来到门口报告说。 “好,注意警戒,迎接后队上山。安排两什散开警戒,注意把守上山通道,还有坡缓、敌人有可能摸上来的地方。 传令鸡叫两边之前,警戒中队员未经许可一概不准用火镰、火绒、火媒这些,也不许交头接耳。 其他人在屋内抓紧时间休息、吃干粮。” 赵敬子说着走出屋来,指着屋后某处让派两个暗哨。 他吩咐着,什长口里应“是”,忽然他叫道:“队、队正,你去哪里?” 赵敬子愣了下,回头一看,见张钹肩上扛着个人跑得飞快,头也不回地压低声叫: “我去找李三郎,我要娶婆姨。你们别管我,都听赵献甫的!” 仔细一看,他肩上那人长发垂地,可不就是刚才屋里被捆着的小娘! “嘿你这人,你不能这样去,瘦金刚你给我回来!”赵敬子气急败坏。 他又不能大喊大叫,只好同样压低声音。可是没用,张钹跑得比兔子还快,已经消失在夜色里了。 他看看装作若无其事的什长,再看看仰观天象的团丁们,只好气哼哼地跺跺脚: “嘿,这叫什么事?”然后以代理队正身份下令:“打信号,两短一长!” 这时后续队伍陆续上来,领头的什长走过来满脸莫名地问同僚: “老五,队正怎么啦?就见他扛着个什么东西从我身边嗖地过去了,出什么事了么?” 被叫做“老五”的什长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喝到:“这大夜里你能看清什么?闭嘴!” 第六十一章 瘦金刚抢亲 瘦金刚这诨名里虽有个“瘦”字,扛着个小姑娘却依然跑得飞快。 夜袭发动开始是他带队上山,觉得那段路好漫长。 可这会儿脚下生风停不下来,连他自己都纳闷:咦,李三郎说这是“制高点”,如何这几步路就到山下了? 这会儿已接近丑时末,正是天最黑的时分。 他根本没想过会不会摔倒、踏空,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跑,唯一担心的是别把人家给颠散架,所以他特特地一手抱紧女孩儿地臀部,一手拢住双腿。 那姑娘倒也老实,居然一动不动,不知是吓傻还是晕过去了。 一路上,所有上山部队都满头雾水地给他让路,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后来不知怎地出现了火把,于是背后开始有人发出起哄地笑声,不过立即遭到什长们的叱责。 转过一片岩石,右手有个凉亭,三支火把在肃立地亲兵们手里燃烧。 盛把总端坐在亭子中间石案后面,正抚须听传令汇报。李丹挥手让传令退下,转过头来笑着朝盛怀恩拱手道: “恭喜大人旗开得胜,这南山咱们是拿下了。只要接下来将东、西两条上山地路径设置稳固防线,敌人就算有四千兵力也难耐我何!” 话音才落,忽然听到队伍里传来哄笑声,李丹一愣。宋小牛脸色已经黑了,转身就往亭外走。 才往上走了几步,就看见一团黑影朝下面飞奔而来,小牛喝道:“什么人?” “是我!” “瘦金刚?你……。” “别废话,闪开!”张钹推开宋小牛冲到亭子里,几个亲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拥上前要拦阻。 “走开、走开,老子没功夫和你们缠!”张钹大急。几名亲兵发觉是自己人,都愣住了。 “咦,这是谁呀?”盛怀恩挥挥手让亲兵们闪开些,问道。 李丹已经听出来了,没做声。巴师爷当初就是叫张钹逮住地,对他很熟悉,立刻说: “张队正,你不是在上边把守来凤阁么,怎么下来了?” 张钹喘息了下,小心翼翼将肩上的女孩子放到地上,大家这才看清他带来个女子。盛怀恩眉头一皱,看了眼李丹不说话。 李丹只好开口:“瘦金刚,你这是做什么?大敌当前,你还有心思强抢民女,猪油蒙心了不成?” “不、不,不是我抢的!”张钹忙摇手分辨道: “是属下从乱匪那里抢来的。不对,是他们三少帅抢来关在上面,然后被我抢来的!啊,呸!还是不对!” 众人轻笑起来,盛怀恩忍住笑点头:“听明白了,反正是你抢的呗!” “咳,你们就别管是不是我抢的,那个不重要!反正,我要娶这女子,娶定了,就是她!”张钹坚定地指着那女孩。 “大胆!张钹你要违军纪吗?阵前娶亲,你可还要脑袋不要?”宋小牛急了,在后面给他后背上捣了一拳。 这是个提醒的意思,打得并不重,宋小牛可不想亲手砍下自家一名队正的脑袋,这要传出去余干人的脸都丢光了! “盛大人见笑!防御,属下都快二十的人了,还未成家,想要个女人不过分吧? 我今天在这儿遇到她,这是缘分我认了! 我知道有军纪,可属下一没要求今晚办事,二没私自碰她,特特地下来求个恩典,这还不行吗?” “什么叫‘没私自碰她’?”宋小牛撇嘴:“你把人家从上头一直抱下来,敢说没碰她?自己打嘴呢不是?”周围人又笑。 “反、反正你非要那么说,那是碰了。不对,不是那种碰。你少掺和!”张钹急得说不清,用胳膊把宋小牛往外推。 “盛大人、防御,能否让在下做个中人,将此事分辨下?” 吴茂站出来拱手,见两人分别点头,回身对张钹道:“张队正,在下代防御问你话,你且用心些回答我。” 张钹尊重读书人,因此连忙点头:“先生请问。” “请问张队正,分派给你今晚的任务是什么?” “占据来凤阁,如遇守兵,尽量隐蔽诛杀,然后把守住东北侧上山的通路,等待后续队伍到来交接后,固守山顶随时增援后续的弟兄。”张钹挺着胸脯回答得很完整。 “好,张队正记得真是清晰!”吴茂击掌称赞,语气一转:“那么张队正你都完成了哪些呢?” “我……,”张钹顿时语塞,不安地看看众人:“我……。”他脸上浮现出尴尬。 对呵,要这么说,自己刚拿下来凤阁就跑下来了,后面什么“把守、待援、交接、固守”这些都还没做哩。 他待要转身便走,瞧见跪坐在地上,尚且被反绑着两手,口内堵着破布的女孩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离开,一时进退失据,脸上慢慢涨红起来。 “看来张队正忙着抢亲,却把后一半该做的事给忘了?”吴茂揣手看眼含笑的李丹,又问: “既然张队正口口声声说要娶亲,也罢! 姑且不提任务,请问你要娶的是哪家女子?家姓为何,排行第几,小字与八字可晓得? 她既在此地被乱匪所获,想必是本地人,家住哪里?父兄几人?以何为生……?” “呃……。”连串问题直让张钹咧着嘴巴一句也答不上来。心里后悔:是嘛,怎能什么都不问,就把人带到防御跟前?这下做辣了! 看他什么也说不出,大家心里清楚怎么回事,也明白了吴茂的用意,看他更有把握,进一步道: “那么婚娶讲的是你情我愿、三媒六聘。请问张队正,媒人为谁?可有下聘?这位姑娘她自己可是情愿与你结为夫妻的? 唉哟,我刚发现,这怎么还绑着?宋队正,麻烦帮忙解开她。” 宋小牛上前要将那女孩子解开,被张钹一把拉开,瞪眼道:“你嫂子也敢碰?我自己解!”众人再笑。 “盛大人,防御……三郎兄弟,我可不是有意冲撞军纪的,只是……。 唉!我也不知怎的,见到这女子,当时心里就像被大锤狠狠打了下子,心里就没有别的啦! 千错万错都在我,你们可不要为难她!”张钹解开那女孩,给两人深深作揖后说。 “唉呀,这个难办。毕竟你还是违纪了,三郎你说是不是?” 盛怀恩说着朝李丹挤挤眼睛,然后故意板起脸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 “前营的事情,还是交给李营正你来裁决。本将要随队上山布置防务去了,拜托。”说罢起身向大家告辞,带着自己的亲兵出发上山。 这做派意思很明显,我不掺和,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但是路过的部队还在源源不断,那么多人都看着,李丹也知道不能一棍子都不落下就这么饶了他。 他一走,张钹感觉这事有门儿,赶紧“咕咚”就跪下了。磕头在地说: “三郎,你我兄弟一场,哥哥今天为这女子触犯了军纪,幸得茂之先生点醒,知道错了,请你饶过。 成全为兄这段美事,为兄今生为李家,不,为三郎你当牛做马相报!” “你给我磕头有甚用?你丢的是整个余干的人!大家都在做什么,你又在做甚? 你的部曲呢,我要你据守的山顶呢?你还当自己是队正不?” 李丹喝道,然后不理他,走到那女子面前两手虚扶: “这位小娘请起。在下余干李三郎,暂充戈阳卫团练防御使。你如何称呼,家住哪里?怎么落到乱匪手中的? 这厮粗糙,不知是否有无礼,可讲与某听,某必为你做主。如这厮有不法之处,某亦会依律处置,绝不徇私。” 这话一说,宋小牛等都变了脸色,张钹也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这时候顾大和杨乙、刘宏升等听说此事也都跑来了,站在人群后面看情形。 听李丹这么说,顾大着急,忙求情道:“三郎,别真罚呀!她、他……,瘦金刚就是一时着迷上了头,糊涂了……。” “放屁,你一窝蜂才上头、你一天到晚糊涂!老子是真心的,挨军棍打死今天也这么说!” 张钹趴在地上听他这么说大怒,回头一点不领情地回怼。 “你……!” 顾大还想开口,被杨乙捂住嘴巴。“你少说两句,再拱火他就不是挨军棍了!”杨乙急道。 这瘦金刚上次便是替他遮挡,被人家棍子打在肩头脱臼的。这个恩,杨乙不能忘。 “你们很清闲吗?个个都丢下部伍跑来看热闹,那现在谁带队?有敌人进攻被偷袭了,怎么办?” 李丹很少见地瞪起眼来,杨乙和刘宏升急忙将顾大扯出人群归队去了。 “好极了,我任命的队正,在战场上丢掉部下只顾着自己的亲事。真有你的!” 李丹见张钹又趴在那里不敢言语,转头看看那小姑娘,见她低着头,似乎眼角还带着泪痕。 李丹招宋小牛过来耳语几句,小牛满脸严肃地点点头出去。 接着他叫过巴师爷和吴茂,请他们协助先将亭内外众人疏散,然后就见小牛带了韩四带几名亲卫用青布围着亭子拉了一圈帷幕,并由亲卫在外面把守。 李丹坐在刚才盛怀恩的位置上,请那姑娘在下首坐了,这才接着问:“这位小娘,你可愿回答李某所问?” 在那个年代,男、女之间按说不能相处、触碰,所谓男女大防虽然没有两百年后那种程度,但是“这样不好”的观念还是有,即便在民间也是如此。 李丹知道像这样曾落入贼手的女性,若没有男子愿意接纳,下场会很悲惨,即便乱匪还未来得及对她做什么。 “你看,帷幕之内只有咱们三人。某虽年纪尚小,却也是受官府委派的上司。你有什么话请对我说,李某当尽力而为。” 那姑娘看看亭内,慢慢开口说:“长官,这事不怪他,他是个好的……。” 还未说完,已经红了脸,低下头去,声音越发低了。 奴姓楚,家就在南边月亮山下。今早出来为父亲采药遇到贼人,绑了奴家……。幸好被这位义士相救,本该……答谢救命之恩……。” “他是作战时遇到,扶危救困理所当然,你不必答谢。” 李丹瞪了抬头偷看的张钹一眼,吓得他赶紧趴好。“那么……可需要某派人护送你回家?” 那姑娘紧紧闭了闭嘴唇,这才说:“奴心里也乱得很,按说该回去侍奉老父。可……。” “你是怕村里人说些胡话不好听?” 那姑娘把脸几乎垂到胸前,轻轻点了下头。 “你家里做什么的?几口人?” “回将军话,奴家里只有老父和弟弟,继母朱氏已于年初没了。家里佃租了宋秀才的十亩地,自己还有三亩水田和几分菜地。” “你父什么病?” “奴也不知,宋婶娘找了个老先生来看,说是内热外寒之症。 可是拖延两月了,用药并不见效。奴打听得这山上有种草可以试试,所以冒险前来……。谁知就遇到强人。”说着又掉下泪来。 “唉,不幸至此!”李丹叹息。 “本来,镇上有位尚先生,听说是御医后代。 可是,自从镇上来了乱匪,尚先生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就是知道,我也不敢去找呀。” “是呀,动荡时节百姓遭殃!”李丹拍了下石桌面,停停又问:“可有名?” “奴在家里叫做阿莲。” “好,那么阿莲今年几岁?” 问名字和年龄是比较失礼的,阿莲犹豫下,抬头看看,见对方是个气宇轩昂的少年,不禁心中惊讶。 瞥眼看地上趴着的张钹,心里恍然明白那少年的地位、家声肯定是比这位更高,否则怎会如此年轻便做了什么防御使呢? 她咬咬牙,回答说:“奴今年十四岁。” “咦,阿莲竟比某还小一岁。”李丹笑了。 阿莲心里大吃一惊,更相信这人是个能拿主意的。 于是离座跪下,磕个头,趴在那儿说:“求大人开恩,饶过这位义士。他、他毕竟救了莲儿。” 第六十二章 对垒凤栖关 “饶恕他恐怕不能,毕竟这人犯了军律。”李丹冷笑。 “求大人放了恩人,莲儿愿留下替他赎罪。随军浆洗衣服、做饭缝补都行的,反正村里奴是回不去了!” 说着她哭起来,声音不高,却很伤心。 看着她抽泣哽咽的背影,张钹有些发急,小声道: “你、你、你别哭,别哭呵!防御问话呢,你且听他要怎么说,先别哭!” 莲儿这才渐渐收了哭声,抽泣着用手背抹泪水,又给李丹磕头。 唉,这个时空地人怎么这样爱磕头,还是说这个历史时期里本该如此地? “张钹,你可知罪?” 张钹心里一个哆嗦:“属、属下知罪。” “罪在何处?” “属下……不该擅离职守,不该只顾自己忘了兄弟们。 还有,还有好多,属下一时想不起来了,请防御指正。我、我一定改!”张钹说着抹了把额头的汗水。 “你这家伙!”李丹被他气乐了: “你作为队正,时刻皆应把任务和部曲放在心上。似你这样做法,他们有样学样,你如何带队、管队? 假设明日我找顾大,他也在找小娘成亲,后日找杨乙,也在忙此事,咱们如何与乱匪对战? 还要不要让大家活着回去见乡亲? 见了又怎么说,说我等皆忙着给自己找小娘,于国于民有益地事都忘脑后了没上心? 死了儿子地母亲问你是否尽力保护过他地时候,你难道也告诉人家自己在忙着成亲? 你胡闹!” “防、防、防御息怒,我、我错了,张钹着实错了!张钹不敢求恩典,我……。” “你先住口!”李丹知道他要说什么,挥手打断他。 “我将一队数十人的命交给你,不是让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李丹起身来回走了几个来回,待怒气渐消之后重又坐到位子上,接着说: “从现在起,撤你队正之职。在没有新队正上任之前,先在原队代理队正,薪饷按什长计算和发给。你可有话?” “属下没有!”张钹没想到自己还能带这队人,愣了下赶紧摇头。 “这是罚你没有做到队正的职责。你没有完成任务,擅离职守,本该斩首警示全军。 但大战当前不宜自毁士气,权且记下你这狗头,此战你须将功折罪。可行?” “行、行!” “不过死罪虽免、活罪难饶,去找宋镇抚来,自领三十军棍!我判的你可服气?” “呃,”张钹舔舔嘴唇,偷偷看眼旁边的女孩。“那个,防御判的极公平。不过属下有个小小请求,还望恩准。” “什么?” “能不能换个地方领刑?”他嘴一咧:“这、这里怕……不好吧?” “哼,知道害臊那就是尚有羞耻心,你还有救。没什么不好,我看很好!来人呐!” 李丹一招呼,宋小牛带着三、四个镇抚掀开帷幕钻了进来,宋小牛和另一人手里都拎根棍子。 阿莲吃了一惊,连忙要躲。李丹叫她莫走,站在自己身后观刑。 这时张钹才知道不好,是要来真的,忙求告:“三郎、三郎,看在咱们多日兄弟情分上,换个人总可以罢?” 他知道小牛力气大,他那棍头也就比李丹差些些而已。 “嗯,这个人情倒做得。” 李丹点了头,小牛憋着笑把棍子递给别人,动手便拉下他裤子来,阿莲“呀”了声用袖子挡住眼睛。张钹忙叫停。 “又怎了?”小牛不满地问。 “三郎,她年纪小见不得血,还是叫她出去罢。”张钹央求。 “这却不能。” “为何?” “她是苦主,你碰了人家身子,要受罚打给她看的。”李丹回答得一本正经。 “我……。”张钹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李丹问他:“谁让你不管不顾非要娶她,不然也不会有这遭罪受。 我问你,现在还要娶这楚莲儿么?娶,就当她面打,不娶,就拖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打!” 这话有点绕,但这瘦金刚是个倔强的脾气,你越吓唬他越要对着干。 “娶呀,当然娶!不娶我费这么大劲扛她下山来找你做甚?”张钹瞪起眼来叫。 “喂,你刚才可也听清楚了,莲儿家里清贫得很。老父病在床上,有个小弟要照顾,还得种佃来的田亩。 人家没得陪嫁与你,你可要想好!” “这些都不是大毛病!”张钹咬牙发狠道:“大不了我薪饷不要,缴获和赏赐也都留给他家里,等打完仗接她全家去余干。 我家又不是养不起人,何苦留老岳丈在此为人做苦力?你快打,打完了我还得回队里哩!” “这时候你想起自己是队正了?”李丹哼了声: “你这人惯会耍无赖,没的过两天又要找理由,说什么人家是遭过贼的,然后想办法甩了莲儿。谁敢信你?” “你到底打不打?这多啰嗦!”张钹光着屁股被他撩得火冒三丈: “我日后若反悔怠慢了她,死后变个王八,三辈子趴在烂泥里不得出世!” “好,那就打!”李丹冲小牛使个眼色,然后在张钹的呼痛声中悄悄转向莲儿说: “这小子极要面皮。今日叫他在你面前挨这顿板子,我保你今世都能用这话头儿拿捏他!” 莲儿偷偷从袖子上方看过来,瞧着眼前这年轻的大人简直难以置信,心想原来他绕了半天,竟着落在这里。 这时呼痛声越发地响了。李丹俯身问: “可痛了?要是痛,还是停下来,人送回去再留点银子,就不要提娶亲了,如何?” “不!”张钹咬牙挤出个笑脸:“只要能娶莲儿,再痛我也忍了!” “那……继续!” 呼痛声又起,阿莲本想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后来终于忍不住,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跑出去扑在张钹的下身上,摇手叫道: “求求大人,莫打了,再打他会被死的!” “这怎可能。”宋小牛道:“我家大人还指望他带队打仗,怎可能下死力打?阿莲你放心罢!” 阿莲一愣,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还放在张钹腰上,“哎呀”一声缩手,转身蹲在地上捂住脸不敢抬头,一股红晕漫过两腮、耳朵直到后颈,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李丹招招手,宋小牛和镇抚兵们拎着棍子,掀开帷幕,都悄悄地走了出去。 “你们没真打吧?”李丹边走边问。 “打了,当然是真打。”宋小牛楞磕磕地回答。 李丹站住脚,抬手用扳指在他不知从哪搞来的铁盔上“铛”地敲了下子。 宋小牛扶正头盔咧咧嘴,委屈地说:“我可是你任命的镇抚官,哪有假打的道理?没这规矩呀!” 夜间大队开始上山并设置防御阵地,动静到底惊动了在对岸扎营的乱匪。 很快就有人叫醒领军的娄世凡:“三少帅,您出来瞧瞧吧,南山上似乎有动静。” “什么动静?”娄世凡睡得正香,被人强行从美梦中拉出来的滋味不好受。 他不耐烦地喝道:“派个人去问问来凤阁上的警哨不就行了,或者他们有人下山来么?” “没、没人下山。” “废物!”娄世凡叱道:“那好端端的,你慌什么?” “山、山上有火把,像是不少人。” 这下娄世凡站起来了,赶紧披衣出来瞧看,果然见上面星星点点。抬头看看天,阴沉沉地没几颗星星。 “几更天了?”他问。 “丑时将过。” “奇怪,若是人马调动,父帅也没通知我呵?”娄世凡捋了把耳后披散的头发嘀咕说。 “诶,少帅,会不会是敌袭?” “屁!”娄世凡瞪了部下一眼:“上饶围得铁桶似的,广信那边有周大福和一称金带着两千人堵着门,哪个能来袭?” “我知道了,”另一个两手一拍说: “莫不是西边来的接应人马?娄帅不是说会派人先截断官军粮道,然后过来呼应咱们么?那一定是他们来了!” “有道理、有道理!” 众人一叫嚷,娄世凡也觉得对。他点点头: “还真可能是这么回事,所以来凤阁上见是自己人就没有报警,对吧?”他说完再看看天: “今日阴天,怕是黎明来得晚些。你们继续盯着,派人在河边巡视,待天亮了过去问问他们是哪路的。” 说完把衣襟拉紧:“近几日多半会有雨,瞧这天有些凉呢。明早去几个人到来凤阁,替本将把那小女子接下来。 嗳,没人暖被窝还真是无趣!”说完又缩回屋里去了。 昏沉沉刚要睡过去,娄世凡再次被叫醒,气得他暴跳起来要找腰刀杀人。 两名心腹抱住了连喊带叫终于让他明白过来。 “你说什么,对面是官军?这不可能!”他个子高、力气大,一下子推倒两人:“哪来的官军,多少人?” “有、有上千。” “他们好像是从西边过来的,探子往那边去看了看,说西山那里也有个官军寨子,规模比这边还大!少说也有一千多人!” “啊?”娄世凡糊涂了:“一夜之间冒出上千人,连西山都立寨了?你、你们都是做什么用的!” “三少帅,您别急。已经派人过河去哨探,很快有结果的!” 果然,娄世凡刚穿戴好,有个哨探就踉踉跄跄地回来了。“如何?”几个小头目催促着问。 他们听说背后突然出现官军心里都紧张,全跑到中军来候消息。见哨探回来,便扯住他连声催问。 “是,是官军和团练。” “你看清楚了?” “红旗上写个‘盛’字,杏黄旗上写着‘李’字,还有个杏黄的长幡,写着‘戈阳卫团练防御使’的字号。”哨探脸色发白地说。 “这是官军无疑了!”有人轻声说。 “那,我们的人呢?”不知谁着急问:“不是说好有支队伍从西边来接应么?” “头领,我怕他们是来不了啦。”哨探指着对面的南山:“他们建了齐肩高的竹篱笆,那上面挂着好些人头……!” “别说了!”娄世凡气哼哼地走出门来:“下去!” 他先把哨探轰走,然后黑着脸看眼大大小小头领们: “今日先不打北山了,你两个带五百人困着关寨,防备官军下来。 点一千五百人去南山,得趁他们立足未稳将这股敌人先赶出去!” 第六十三章 大东丘调遣 清晨的雾气开始从山间消散,很快对面就会发现南山上的异常。 李丹在吴茂陪同下视察防御,趁此将整个南山地地形了解通透。 然后调回赵敬子、巴师爷,再请来盛怀恩,就着半山腰平地上支起军帐,前头搭起个棚子,五个人在这商议如何分派防务、调整布置。 原本是有个计划,但毕竟没人这么详细踏勘过实地,所以上来瞧过了才知道,有些地方需要做调整。 要说这南山地地形还是不错的,能上下山地路有三条: 从凤岭镇出来走到马堰河边,转向南进山是东边地石蹬小道。 它狭窄难行,不易被下面地人发现。 整条道在崖壁缝隙间曲折穿行,不但窄,且有的地方很陡,两边又没什么树木遮挡,时刻被上边的警戒哨监视。 只要安排三、五个弓弩手守着,下边仰攻的人得付出重大伤亡才有机会得手。 西北入口从凤栖关前官道过来,过一座木桥,眼前是片难得的开阔地。 这里已经到山脚,可以选择往北(去来凤阁)或往南。 南边的入口(就是李丹等人昨晚走的这条路,现在被赋予了新名叫得胜路)贯穿整个突出部先后和溪山路(南丘过来的这条路)、来凤阁路(北丘过来的这条路)交汇。 南山突出部是由两大一小三个土丘组成。北丘最小且低,壁高仅一丈; 南丘次之高一丈两尺左右; 东丘最大——他们现在议事的这个山包,所以李丹起名“大东丘”。边缘低处一丈三,高处一丈九尺。 整个南山突出部是个东高西低的形势。 突出部再往东,也就是从镜面石上去,可到最高的云峰顶,也就是来凤阁所在。从这里不但能俯瞰周边,而且东北角崖壁上放两个观察哨的话,甚至可以监视凤岭镇动静。 所以评价它乃制高点绝不过分。 昨晚上来以后,顾大带队占住西边入口,便着人开始筑篱笆(头道栅),杨乙在他身后又筑一道(二道栅); 火铳队占据了北丘主要控制来凤路(北线),弓箭队则占据了南丘,控制溪山路(南线)。张钹那队现还在云峰顶上守着石蹬小道。 看着白布上绘出的图,几个人都觉得兵力有点分散了。“盛大人,云峰顶和东边石蹬小道交给官军弟兄们,如何?” “行!”盛怀恩重重点头:“放三百人上去应该够了,要是还守不住,那可羞死了!其实我看那小道险得很,有两百人就够。” “如此,”李丹回头叫传令:“命张钹队交接后立即下山在大东丘待命!宋九一队增援杨乙共同防守二道栅,弓箭队向前为顾队后援。” 说完,扭脸问巴师爷:“后营在北路口的防御做得如何了?” “北边寨栅和篱笆已经竖起来,优先做的北路口那部分,其实还需要些时间。”巴师爷回答,看看李丹: “防御可是想用他们?如果用,不妨就地固守。他们自己建的寨栅,还是自己用时更熟悉、也更上心。” “那就这样,让后营留一队就地固守北路口,同时进一步完善营栅!”李丹点头。 这时一名麻九身边的传令跑来报告:“防御,九爷让我向你禀报:左营正在西山上立栅,警戒的兄弟发现有貌似敌哨探窥视。 九爷说有可能敌军即将发动攻击,得尽快把营栅建起来,他和萧营正商议需要更多人手。 问已有俘虏百余人到达,可否先调用这百人砍竹子、搬运等等?” “可以!”李丹立即同意。经过昨晚出发前的甄别,他和盛把总两边共处决了一百二十人,还剩八百多俘虏。 从其中挑选补入各队三百人,其余的陆续由右营转运过来。麻九请求的便是先到的这批人。 西山地势没有南山险峻,且又将存放所有货物、辎重,所以李丹毫不犹豫同意了这个请求,并说: “余下的俘虏也都交给左营使用,务必尽快将遮蔽车马的棚子也盖起来。 告诉萧营正,这天阴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会下雨,叫他务必上心!还有派人告诉右营,要防降雨,加快转运!” “俘虏都给西山留下?那我们这里……?”吴茂提醒地问。 刚才众人提出南山营栅分作数段并未合围,临时仓促而建不太牢固,所以还是要抽时间组织人手加固。 不想俘虏都给西山用,所以他问了这句。 “不要紧,等民工到了就好。南山更大,三、五百人调来也不济事,还得防着他们和外面里应外合,何必呢?” 吴茂一想也对,毕竟敌人发现后肯定优先攻击南山,南山拖得久,西山便有余裕将营寨建得更坚固些。 “刚才说到哪里了?后营,在北路口留下一队,其余向前从弓箭队手里接管南丘防务。 山下留守的部分,两什继续守板桥,其余四个什上来做中军的预备队!” “三郎可是担心关下的敌军会攻打南山?”盛把总问。 “他们不会乖乖拔营的,”李丹点头:“一旦发现背后出现官军,定然会尝试先将我们击退,如果不成再拔营起寨。” “如此,”盛怀恩扶着刀柄往山下的敌营和对面关寨看: “昨晚已经见到对面关寨里点起的三堆篝火,看来林百户带的人已经顺利上去了。对面有这几百人可暂保无虞。 去凤岭镇上探察的兄弟还没回来,敌情尚且不明。但他们不大可能这么快就知道我们来了,所以石梯道那边也没那么大危险。 我再拨一百人过来压阵备用,有民团六百人加上官军三百,又有地势之利,咱们应可保南山无恙!” “有大人和三百官军坐镇,我等胆气更壮!” 李丹话音刚落,就听对面敌营中响了号角。两人互视一眼说:“来了!” “那么大人,我去前边指挥,请大人在后压阵。”李丹说完,带着巴师爷和吴茂,后面跟着宋小牛、黑木、赵敬以及苏偏头、韩四的两伍亲卫向前走去。 三钱子冯三也在毛仔弟后头跟着。他既没职分,也不曾委派他做什么,只好和毛仔弟在一起。 他们下了东丘,一路沿着南丘和北丘之间的河床走过去,正在调整战位的各部团丁见他们来了,纷纷靠边让路。 前边拐个小弯,两侧的崖壁突然没有了,视野豁然开朗,从这里到马堰河边都是平坦的缓坡。 吴茂注意了下,可以看到临近河边顾大等立起的头道栅,其实两端并未来得及封口,距离左端的灌木丛还有三、四丈,离右端的崖壁也还有几丈远。kuAiδugg 顾大的小队站成十二个五人纵队堵在桥头正对的位置上。 相比之下第二道篱笆好些,左右都接上了崖壁,不过中央留着空,用前后两排拒马挡着。 在这道篱笆的内侧站着杨乙的小队,也是十二个小纵队,每队五人。 “我们去那里。”忽然有人喊了声,吴茂收回目光,见李丹正往二道栅右手的高坡上走,他连忙跟上。 到高坡上站定,亲卫们站到下方形成一道保护墙。 这时就听有人高喊:“宋九一前来报告,全队按长官指示调至二道栅,现已到达指定位置,请指示!” “列阵整队,于二道栅左侧方位守护,入列吧。”李丹眼睛还在看着桥头正在列队的乱匪队列,嘴里回答了声。 宋九一大声应答后跑到左翼去了。“他们在干嘛?”李丹指指对岸问道。 众人远眺过去,见对方乱糟糟地挤成一团,几个首领模样的正聚在一块,不时用手指指点点。 “在下看,他们是意见不一在商量什么。”巴师爷说。 正说着,一阵响动,就见弓箭队涌出来,穿过拒马在顾大小队队列右偏一点后方站成两排。 黄钦隔着二道栅喊:“报告长官,弓箭队到达调整位置,请指示!” “过九峰,如果贼人大队过河就射他们,特别是头目!” “遵命!”黄钦说完横拳在左胸前,微微一躬身,转身跑回自己队列去了。 这时,宋小牛忽然凑过来轻声叫:“防御。”然后往身后指指。 李丹回头一看,见北丘篱笆后边露出刘宏升的圆脸,看见他还不好意思地笑笑。 “唔?这是做什么,鬼头鬼脑地?”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呃,刘二问,要不要他们也下来?”小牛替刘宏升回答。 “让他不要擅动,指定一个排留守。就算有命令下山,这个排也不能动,要为二道栅提供火力,如果有敌人冲进北边要看住来凤阁路!” 李丹再回头看看上面告诉小牛说:“我可不想这么早让敌人知道这边有火枪! 巴师爷,打完仗提醒我:北丘上要赶紧搭躲雨棚,防备雨来了会将火铳、火药、火绳淋湿。” 然后转向巴师爷:“对了,记得给他开张条,领将军铳(铜炮)、每铳二十枚弹子到北丘上,我们把它建成个铳台,可以直接封锁木桥和路口。” “防御,敌阵动了。”吴茂忽然提醒大家,原来他一直注意观察对面。 乱匪开始过桥,前边是四十名刀盾手,后面一名敌将骑着匹花马上桥,身后有人打着一面红边鹅黄底的大旗,上面写个“娄”字。 “这厮放肆!”赵敬子大怒。本朝服色规制,皇族才能使用鹅黄。所以对方打这么面旗子,竟是公开向皇权挑衅的意味。 “本以为只是作乱,看来现在他们竟是存着造反的意思呵?”吴茂也皱眉。造反和打家劫舍是完全不同的,后者还能受招安,前者却是不可能。 “奇怪,咱们和游三江对阵的时候他并没打出鹅黄旗呀?”巴师爷提出问题。 吴茂略思忖:“有两种可能,要么这服色的旗子在贼军那边也不是谁都能用的,你看这人大旗上写‘娄’字,可能就是昨晚来凤阁上抓的俘虏招供的那个什么三少帅。 还有种可能,贼军也是近来才决定用这面旗,你不见它颜色还都簇新的么?” “三钱子来了没有?”李丹问。 “属下在!” “你对这个‘三少帅’可有了解?” “回禀防御,属下当初在贼营,曾经随游三江去觐见娄自时,因此略有所知。” 冯三听到召唤眼前一亮,赶紧从后面挤进来,站在李丹面前抱拳回答。 第六十四章 双岔口溃敌 这时,过桥的敌军沿着河岸正排成一字长蛇。他们很肆无忌惮,彼此推挤、叫嚷着,根本没把头道栅的十二个小队放在心上。 “关于他和反贼娄家你都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李丹边说,边叫过一名传令去给顾大传话,让他示弱诱敌到二道栅,进入右翼防守。火铳队做准备,听令射击二道栅之前二十至三十步范围。 二道栅距离北丘上地篱笆有七十步左右,火铳地有效射击距离是百二十步至百五十步间。 李丹的命令等于让他们射击九十至百步外,这个距离上准头基本谈不上,能打伤对方就算战果,更多是吓阻和扰乱敌后队,为二道栅前接战并击杀敌人前部兵力提供支援。 实际李丹心里清楚,由于时间仓促来不及做更多更坚固地防御工事,也没机会调集更多兵力对阵敌人,他必须设法利用手头现有地部伍打击敌人士气,逼退敌人为进一步巩固南山阵地争取时间。 虽然前世最高只做到副营职级别,但在军校里学到地中、低级指挥技术到目前对他来说还算管用。 李丹觉得麻烦仅在于如何将这些东西重新组织,有效结合在尚且以冷兵器为主的战场上。 “去催瘦金刚,仗都快打完了,他在磨蹭什么?”派出传令,李丹用下巴朝冯三点点:“你说,我听着。” “人都以为娄自时是被逼无奈起事的矿工,其实不然。 他本是个矿工头目,手下矿工上千,分十二队,各设工头管束。 因不满矿监索求无度又惧其勾连官府镇压,所以怂恿矿工闹事将矿监淹死在井下,之后夺取卫兵武器驱逐官军。 浙军遣兵围剿,娄自时接战不利,遂引老少眷属及农户避来江西。未料三战三捷,于是攻陷广丰、朝阳,才有了围困上饶的事。 自时长兄自安,是个诚朴老实的,不掺和他的事,自时起兵主要靠其次兄自胜做生意的出息资助,所以他次兄现在军中称大司马。 自时有四子,分别是世用、世明、世凡、世吉。 大郎世用多智谋,打下广丰就是他的手笔。 次子世明胆大、有勇,能结交江湖侠士,生来一部好胡须,有个诨号‘赤须将军,不过他更喜欢人叫他‘二天王’。 这世凡便是老三,在兄弟里名声最差,整日祸害女子,诨名‘花臂膊’。 又自恃身材魁伟,好勇斗狠,为其他兄弟不屑,偏偏其母为娄贼最爱,平时舍不得让他独自领兵,这次却不知为何? 老四世吉最幼,今年才三岁,身体瘦弱多病,且幼年丧母,现应是随其舅父驻守在朝阳。” 冯三说着,李丹静静地听,同时注视对面,中间叫来两名传令低语几句让他们去办。待他说完,那边贼军的后队终于开始过桥。 “磨磨蹭蹭、粘粘乎乎,哼!这些人想赶我们走?怕是没打便已经输了!”黑木的话让大家都有同感。 “你们猜,为什么他们这样磨蹭?”李丹笑着问。 “一定是不知道我军虚实,所以心有疑虑。”赵敬子说。 “还可能……他们并没觉得这是件大事,觉得上来三下五除二便能打赢了?”巴师爷道。 “更有可能是吓的!”李丹告诉他们:“我叫顾队把那些从游三江部砍下的脑袋,挂在篱笆外边呢。你们觉得他们看了是不是会害怕?” “哦,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吴茂抚掌大笑:“等会儿给他们个惊喜,他们就更会害怕了!大人这是攻心在先,要夺其斗志呵?” “快看,他们要冲锋了!”毛仔弟叫道。 果然对面那骑花马的贼将用鞭子指着寨门不知吼了句什么,贼兵们一片叫喊,然后站在马后的那些贼兵率先向竹子寨门冲来。 黄钦不知喊了句什么,拉弓便射,一个跑在前边的小头目眼睛中箭,惨叫着倒下去,立刻被后面的人流吞没了。 弓箭队射出第一箭,顾大的警笛响起,手下各伍突然来个向后转,撒腿就跑。 经过弓箭队时,第二箭射出,接着黄钦招呼一声,弓箭队也向后跑。 杨乙立刻下令:“打开拒马!”四只拒马左右分开。这时头道栅的寨门已经被推倒,两侧的篱笆也跟着垮下去,贼兵们一拥而入! “结阵、守住!”随着警笛声纷纷响起,二道栅后的各队都转成了金花阵。 李丹够着头看,见张钹已经到位,正在宋九一后面列队,便没回头说: “火铳队打一轮,然后下来到右翼集合、射击。弓箭队注意保护左翼。 通知潭营正,从南边兜过来攻打贼军侧翼,让盛大人的官军走北路三面合围敌人!”传令们纷纷拔脚便跑。 “大人,是不是早了点?正面能不能守住还不知晓哩。”巴师爷说。 “刚才不让火铳队下来,是担心敌人过早发现火铳有所准备。 火铳队下来贴近打击,敌人伤亡必然骤增。我们趁着对手士气折损三路合击是最好的,贼军必定大溃!” 李丹刚说完,最后一名团丁已经进了二道栅,拒马迅速封闭出入口。 “注意,他们来啦!还有三十步、保持阵型!二十步……。”杨乙高声提醒着。 贼军再次像浪潮一样拍在二道栅上。不过大家都觉得气势不如方才了。 冲过平地又跑上山坡,一口气冲刺三百步(两百米)不是闹着玩的,贼兵又是仰攻。 眼前是金花阵的圆盾,想从左或者右过去,迎面刺来支枪矛,才躲过了就觉得耳边“呜”的一声,“砰”!沉重的链枷打在头上,贼兵站立不住栽倒了。 看到前面几个吃过亏,后头的才明白过来要小心躲闪,但人群拥挤哪里得开? 于是“砰”,又是一个。“啊!”这是被突刺的矛刺中的。有人急了,大叫“后边的不要挤,退后!”可没用。 刚才篱笆被推倒是众人都看见的,所以大伙儿想着一起使劲把这第二道也推倒不就完了? 却不知这二道栅杨乙特意做过加固,不但支撑点更多,而且篱笆是双层的,韧性强于头道栅。 “啪、啪、啪”,后面的贼军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抬头看见山丘上冒出烟尘,接着周围便不断有人嚎叫着,或者一声不响地倒下去。 直到他们周围的人叫起来,大家才发现这些人或死或伤了,却不明白原因,惊恐开始在大家身上弥漫。 这时候,出入口的拒马在付出二十多人被弓箭伤亡的代价后,大家终于合力搬开。 后面的还挤在一起,对面的“砰、砰”声又响了。这是火铳队来到下面后进入偏北侧的战位,与篱笆战线相距仅四十步(三十米),几乎是面对面打的。 贼兵绝大多数没有穿甲胄,火铳打上去基本都是一发伤俩,门前和贼方左翼前两、三排几乎一扫而空。 不但后头的贼兵和他们头领们愣住了,连吴茂、巴师爷等人也都愣住,战线上瞬时出现两、三息诡异的安静。 “火铳兵,装填弹药!”李丹怒吼一声。 这声惊醒了所有人,潭中绡首先反应过来,挺枪刺在一名贼兵的胸口,在他大叫着倒下去时跟着大吼:“把他们打下去!” 黄钦放箭射死一名敌军,也叫:“射,快射!”顿时战线上重又恢复了厮杀,到处是盾牌的碰撞,兵器的金属摩擦和伤者的怒吼。 第三次火铳射击是针对性的。就在右翼篱笆摇摇欲坠之时,李丹瞥见官军红旗在坡后一晃,立即叫: “刘二,火铳队三段射,专打对面!”然后便命苏偏头、韩四三部,并黑木、赵敬子、冯三都冲上去帮宋小牛堵住缺口,同时命传令们:“跟着我喊,官军来啦!” 火铳射击重创了正兴高采烈的敌人,接着听到“官军来了”的喊声,扭头看到红边管队旗下亮着刀冲过来的官军士兵,贼兵们顿时崩溃了。 他们向后一跑把中路暴露在外,已经冲进篱笆内侧正和杨乙队纠缠的敌人没功夫理会,可后面的人知道呀,瞧情形不对扔下里面的人自己掉头而逃。 左翼发觉了也站不住脚跟开始后退,谁知才退没几步,后面响起警笛和呐喊声。 这是潭中绡带队从南丘下绕过来了。左翼这些贼兵没想到自己成了跑得最慢的那个人,本来还保持着的那点秩序瞬间丧失。 杨乙和顾大还在和从门口冲进来,又没来得及跑的那部分敌人混战。这伙人是最忠诚、核心的老匪,顽固且有一定战力。 但苏偏头、韩四等人从侧面加入迅速压垮了他们。 宋九一和张钹已经开始追杀了,刘宏升命火铳队丢下火铳拔刀也去助战,刚刚调来的预备队四个什跟在火铳队后面冲了出去。 战场一片混乱,所有的贼兵都想比别人更早过那座桥,结果被挤落水的、呼救的此起彼伏。 最后有些人来不及上桥直接扑进河里,弓箭队赶来站在河岸上不慌不忙地逐个射杀。筷書閣 对岸有两三百贼兵在后压阵没有过桥,看这情景全都目瞪口呆。 即便自己人落水呼救也没人敢上前搭把手,因为他们注意到对方的弓手射得还蛮准。 逃出生天的跑到一箭开外才站住脚,大多都倒在地上浑身发抖。 没回来的要么做了俘虏正被赶回山坡上去,要么已经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那些成为尸体的,正等着打扫战场的人过来割取它们的头颅。 趴在马背上的娄世凡也狼狈不堪,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刚刚胜利好像就捏在自己手里,怎么突然会溃了呢? “小娘养的,他们有火铳!怎么事前没探明白?”他怒吼:“去把早上派出去的哨探给我斩了!” 清点下来,跟着过河的一千二百人有三百多没回来,应该是阵亡了两百,其余的都在那山坡上举着手蹲着呐,挨个数都数得清。 娄世凡更气了,这伙子太坏,让俘虏就这么蹲着,两边隔河相对,意思是:有本事你过来,过来要么被割头,要么做俘虏! 还有对方的人手里拎着砍刀,每取颗脑袋就举起来示威地冲这边怪叫。 娄世凡咬牙,余光一瞥周围这些手下兵将,个个蓬头垢面、垂头丧气,心里打个突知道不好: 士气要完蛋,若不把这个场面找补回来,自家肯定调不动这些人了! 第六十五章 兄弟双授首 四个兄弟里老爹最疼他,但是也最不放心他。娄世凡这次拿到军权可是不容易,他是铁下心要做出点样子给那俩兄长看看自己能耐的! 大兄多智略,二兄武技精。 眼看老爹放话说打下上饶后要建号称大楚王,将来还要打下饶州、抚州、南昌府……,凭借山江湖泽之险裂土割据! 到那时,谁的功劳大、本事大、部下众多,那肯定就是太子呀! 可如果总没有战功,就一点念想都没有了。想到这里,他回头从众多张哭丧着的脸中找到个心腹。 “你去,骂阵!告诉那帮小娘养的官军和团练,小爷在桥上等着他们管队或者头领。 妈妈的,拿几条火铳打老子个措手不及算什么本事?有种出来单挑独斗!” 那心腹表情呆滞片刻,面部肌肉抖了几下:“三少帅,您是金贵人,怎能亲自下场赌斗?这、这,这太冒险了呀。” “是呵三少帅,咱们不和他生气,看他们结寨的样子,估计也不敢下来。 回去再向老帅调兵便是,三百人的损失算不了甚么。”另有人劝道。 “莫劝,我意已决!”娄世凡冷笑:“今日若不扳回来,哪还有士气可言?” 他说完看看众人:“尔等莫不是怕了他们,连一个愿去挑战的都没有么?” 这话登时激怒了两人,一个叫张堂,一个叫张纂,二人是堂兄弟,原在矿上一处做工,颇做过些保护弱小的事,在人群里有些威望,便被娄自时提拔做了棚头。 后来娄自时起事两人相随,攻朝阳时有先登之功,故而做了哨长。 这时站出来道:“不能叫官军小觑我等,别人不肯去,我兄弟随三少帅前往!” 娄世凡大喜。两人准备下,一前一后护着娄世凡骑马来到桥上。 张堂便上前大喝:“呔!尔等听真!有那不怕死的管队或头领站出来一个,到爷爷这里来受死!” 正在收集尸首、打扫战场的后营团丁见了一怔,就有人直起腰远远喊:“那汉子,你倒是说清楚,到底找哪位头领?有何要事?” “要事个屁,老子是来挑战的!” “挑战?那你过来打啊!”几个团丁听说迅速抓起武器聚拢,做了个小金花阵。 不远处另一团丁叫道:“你们搞错了,他说挑战不是找我们,是想和咱们头领一对一过招!” “和头领?他算什么东西,难道还值得营正来?”有人不屑道。 “哎,莫管他。”另一人说:“他要找头领,就去叫呗,若营正把他砍死了人家也无话可说对不?” 说罢便叫声:“你等着!”然后快步朝山上来。 李丹问了敌人战损,又问自己人伤亡。得知死了四个,伤二十余,便命巴师爷赶紧将亡者和伤员妥善处置后送。 然后安排一伍镇抚带两个什,将俘虏押往西山俘虏营。又和盛把总商议了下刚刚赶到西山的那一千多民工的分派和使用。 他最初的想法,是派一百民工去山下加固板桥,使之能够通过四轮马车,拨六百人帮左营建营房,其余人来南山协助加固、修筑工事。 右营则携带大部分俘虏,在马堰河边或取泥沙挑运,或砍削竹、木建材供给工地。 “看来还是得建成墙才行,竹篱笆毕竟只能在行军中做临时防护。今日仓促上阵倒也罢了,难以持久。” 李丹说:“真到战时,篱笆一倒,我们的兵力劣势就会显现出来。 盛怀恩捻须担心地抬头看天:“可是,这天阴沉沉地不知何时会下雨。 如果制作泥砖要干透怎么也得三个晴日方可,我们哪有时间等待呢?” “用竹筋夯筑法!”李丹拿出自己画的示意图来要讲给大家听。 忽然听到坡下有叫嚷声,众人抬头看去,见一名伍长飞奔着朝二道栅跑来,离着十几步远喘着气和迎上去的宋小牛说了几句什么,小牛一脸古怪地转身回来。 “怎么回事?”李丹已经注意到那匹花马又回到了桥头。 “盛大人、防御,那贼将带了两个人回来,说是要挑战。 口口声声让咱们派个管队或头领出去和他们会会,说是要挑战咱们这边有胆子和勇气的汉子。”宋小牛叉手报告说。 “无礼!”盛怀恩怒道:“这厮瞅我等无人么?待我亲自去会他!”说着便要下山。 李丹等人忙拦住他劝道:“大人何必动怒,这种东西无需你亲自动手,何况他们也不配!” 这时潭中绡忍不住开口:“来报信的是我营里兄弟,我不去兄弟们怎么想?列位在此稍坐,我下去取了他人头便来!”说着便叫人取自己的朴刀来。 “且慢!”杨乙拦住了说:“人家来的是三个人,我们只去一个未免不对等,该也去三人才好。 这样有两人为潭营正压阵,以防那贼子出些阴损的招数。” 李丹看向盛怀恩,见他点头,边说:“有道理,那么哪位兄弟愿意去助潭营正一臂之力?” 他话音未落,便有数只手举起来。李丹知道顾大和杨乙会做人、威望高,但实际武艺上却是平平,略思忖,道: “老顾、小乙你俩是这里阵地的主官,离开不得。瘦金刚手臂刚好我也不放心你去,还是刘二哥和献甫走一趟罢。” 二人大喜,行了礼各执兵器下山。黑木失望,咬着胡须想想,抱拳说:“我愿在阵门内为他三人瞭阵。” “一人不够。”李丹笑笑,他对对方突然提出挑战还是很警觉的: “牛哥,你也去罢,你两个带一什步兵、一什弓手,再把二道栅外所有人先撤回来。 那厮突然提出挑战,我等虽不怕他,但也要提防里面有什么古怪。”两人领命,跳起来点了两什,飞快地追上去了。 话说潭中绡他们来到下面立定脚步,看向对面。 这时他们是站在头道栅外,这里向后三十步是上坡,前面约有百五十步左右的开阔平地。 头道栅还倒在地上,周围仍散布着不少尸体。潭中绡命人将尸体搬开腾出块空场,然后示威地用刀尖指着那些尸体大声朝对面说 :“尔等在此丢下的尸首不少,再多你们三个也无所谓。哪个先来?” “你少废话,报上名号!”张堂有些不耐。 “戈阳团练后营营正潭中绡,娃儿你免礼,叫咱‘印山太岁’即可。” “呸!”张堂骂道:“不知死活,还要在这里装大、呱噪,来爷爷面前受死吧!”说着提一柄虎头錾金钺便冲上前来。 钺这东西形状似斧,但更宽,两头如月牙挑起,可以有更长的刃部。 因为它是全金属,又比刀更厚、更沉重,不是力士很难用得起来,唐以后除去依仗队外,极少有军人使用。 这张堂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件兵器,大约是觉得它很趁手或者合自己的心意,因此每每得意扬扬扛在肩上,引周围人颇多注目。 但是,他还真没在阵前用它杀敌斩将过。“今天老子便拿你这矬子祭了它开荤!”他这样想着,脚下加速。 “小子站好,吃咱张堂一招叫力劈华山!”说着抡起那錾金钺来向潭中绡劈下。这钺的月牙刃长足有两尺,带着风声瞬间即至。 潭中绡看兵器、瞧架势就知道这家伙有把力气。但因从未见过这模样的兵器,一时还真不知它叫啥,也猜不出对手会用什么招。 待看到他直直地劈下来,才拿准了这东西该和长柄斧的招式是差不多的! 对方大力劈砍,直接挡可能吃亏。潭中绡以前械斗时和用斧的人干过架,知道不能那样赌力气。 他横刀虚挡,侧身却步推开,从巧力化解掉他的进攻。 借着对手劈空、尚未抽回兵器的机会翻手上撩其腋下,张堂忙退步用钺杆上的握手(供手把握的金属箍)磕开刀锋,接着上前用钺脊左、右、中三路不断砸向潭中绡。 这叫天罡三问,若是一般人可能招架不住,要么连连后退出现破绽,要么气力、意志一泄就很难接住后面的招式。 潭中绡却不和他硬拼,连连闪避,气得张堂大骂:“胆小鬼,有种你别躲!” “废话,你要杀人还不许人躲,天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潭中绡越是笑嘻嘻,张堂越恼,手里兵器一下接一下地出招不停。 马背上的娄世凡见了知道不妙,这敌将聪明,知道张堂兵器沉要耗他力气,忙命张纂:“你上去,换你大兄下来喘口气!” 张纂便提了长矛上来,叫:“兄长喝口水,让我来会会他!”说着用矛逼住潭中绡,张堂喘了两下回过劲些,后退至树荫下观战。 别说,这柄钺挥了会儿还真一身大汗了。再看张纂,紧盯潭中绡的要害忽左忽右地出矛。 他这矛有一丈长,矛头忽忽悠悠,矛杆却被张纂握在手里收则一条线,出是百朵花。 潭中绡丝毫不敢大意,知道这人练矛杆肯定不止三、五载的功夫,用手中刀紧密护住身体,不让对手发现破绽。 观战的人都看出来,潭中绡身体敏捷,底盘功夫扎实,但是一寸长、一寸强,总这么左支右拙不是个事,怎么能破掉对方呢? 后面刘二就有些着急:“我上去,他们能换咱自然也可以!” 赵敬子一把拉住他:“早了,潭营正还未使全力,你这时候上去捣什么乱?” “你说他能赢?可我怎么觉得他叫人逼住进退两难了?” “别说话,你看。” 刘宏升回头再看过去,忽然见潭中绡卖个破绽,张纂叫声:“着!”狠狠一矛刺出。 潭中绡向后一倒,矛从上方刺过尚未收回之际,他抱着刀打几个滚,然后举刀磕开枪杆,接着刀锋扫过。 娄世凡和张堂都叫声“不好!”却已经来不及,张纂“哎呀”大叫抱着腿倒地。 张堂顿时急了,吼声:“休伤了我兄弟!”举着大钺又冲过去。 潭中绡鲤鱼打挺跳起来,却没有去管地上的张纂,向旁一跳欺身而进,刀光从张堂胸下掠过,接着一个野马分鬃立起,手起刀落从他后颈斩入。 “喀”地声响。喷洒的血溅了张纂满头满脸。 潭中绡走到他身边,张纂上牙打下牙:“英雄饶命!” “他叫张堂,那你又是谁呀?” “小、小人张纂,那是我堂、堂兄。” 潭中绡点点头:“我说过,不杀无名之辈。你既有名字,恰好路上与你堂兄做个伴。”话音刚落手起一刀划过张纂的喉咙。 然后也不看尸首,回身笑呵呵问:“骑马的,就剩你一个了,逃命还是送命,你自己挑!” 这时身后山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好声:“潭营正威武!后营好样的!必胜!” 第六十六章 四骁将轮战 见潭中绡干净利索手刃两敌,南山上都沸腾了。 李丹也满脸笑容,不过他看了几眼那花马上伫立未动的敌将,招过一名传令低声吩咐: “去传令,士气够高了,潭营正今日大功!请暂归山。后面的事情交给本防御! ”说完又叫毛仔弟将枣骝牵来。 这边厢娄世凡确实是进退两难了,看着两部下在自己面前惨死,这要一拨马头回去,搞不好今晚队伍就会散伙,跑得连伙夫都不剩。 再想想,平日里在营内比试,这俩死鬼一起上都不是自己对手,所以赢面还是有。 但若……,他抬眼看看意气风发的潭中绡和他背后,一丝阴狠的笑意浮上嘴角。 他悄悄握紧长枪突然用力夹磕马腹。那马儿没料到主人突然来这么下子,吃惊之余长啸一声,立即向前蹿了出去。 后面几个人还未来得及叫“小心”,娄世凡就已经向前冲了几丈远。 这时候虽然距离不够马速还未达到最高,但毕竟比两腿要快。 潭中绡还在朝山上挥手呢,听着声音不对,回头看时只来得及骂了句:“卑鄙!”那条枪就已经到眼前了。 骑枪和普通步卒用的扎枪不同,柄更长、韧性更好,为单手端枪方便在中后部有金属或缠绳的“握手”。 普通步卒扎枪、樱枪长七尺(2。3米),矛一丈二尺(3。6米),但骑枪或骑矛长度基本都在一丈五尺(4。8米)甚至有接近两丈的(6米),所以才有丈八矛这个说法。 枪和矛的区别在于,枪是三棱刃,杆较短且更讲求硬度、韧性,矛头基本是平的两刃,对杆要求不高,适合大量、快速装备。 对骑手来说,枪、矛越长重量越大,杀伤效果好,但对臂力要求很高,杆的制作也非常讲究。 今天娄世凡使用的这杆骑枪就是一丈六尺,它随着马匹的颠簸有规律地颤动,马上的武士就要俯下身,调整呼吸,让自己身体的运动不影响枪头的晃动,从而精准地瞄准敌人,给予致命一击。 假如刺中,在马力的加速度下,沉重的枪头会像木棍捅窗纸那样扎破潭中绡的身体,并且三棱形的枪头不但会划破经过的多处内脏或肌肉,还会割断筋脉,造成大出血。 就在一瞬间潭中绡已经来不及想别的,他本能地提起刀来,用刀面去遮挡、阻隔那要命的枪头,然后在两者相撞击的刹那间,他松开了兵器向旁边扑出去。 “铛”地一声,朴刀被击飞了。潭中绡打了几个滚,一看自己虎口震裂,血流了满手。 他迅速起身,因为娄世凡正从前面调转马头回来。这时有个声音大叫:“卑鄙小人休得无礼!坐地太保刘二来也!” 话音刚落,一人从坡上冲下,挺枪便刺。 娄世凡忙用骑枪拨开,就这眨眼功夫,回头再看潭中绡已经捡回了自己的刀,瞪着眼又要冲上来。 娄世凡心中着急,向刘宏升连刺数枪。虽然他的枪比刘二的更长,无奈坐地太保不仅矮挫,身段竟是极灵敏,左避右闪,偏不叫他刺中。 潭中绡单手提刀怒气冲冲,忽见黑木和宋小牛冲下来,拽了他便走。 “你们拽我做甚?快放手,我要砍了那奸猾的浑蛋!”潭中绡吼道、 “潭营正,盛大人和防御传令,全军士气高涨,你今日已立下大功,不必与这小人纠缠,且归队指挥,后面的事李三郎自会处置。”黑木大声说。 “是呵营正,咱们见好就收,回去把营地建好是正经。 反正已斩了他两个人,现在该生气的是贼将,营正且上山去包扎伤口,喝庆功酒去!”宋小牛也说。 这两个都是力士,潭中绡拗不过,只得跟着他们上山去。 李丹等人见了恭喜一番,道了辛苦,着传令送他裹伤后仍回南丘去指挥。 然后李丹转头命二人:“你们再辛苦趟下山,把刘二他两个接回来。”两人应声去了。 原来刘二缠住了娄世凡,无奈这小子力大枪沉,又在马上有高度优势,所以竟不能取胜。 赵敬子看得心痒,一时按捺不住,便将齐眉棍舞起来,高叫着: “刘兄弟稍歇,待吾来会会这厮!”说着跳到马前,叫声:“鼠辈莫慌,小元朗赵献甫在此!” 刘二借机跳出圈外,娄世凡注意一看,见赵敬子腰间系了条鹅黄的巾子(他自火神庙后就不掩盖皇族身份了),“哈”了声道: “竟然还是个黄带子,兀那小子,不会是个花拳绣腿的吧?” 赵敬子大怒:“杀不死的反贼!吾棍棒在手里,尔不服便来试试看!”说完一个仙人指路上前与他战在一起。 无奈对方还是凭借人高马大和枪长且沉的优势,数次逼退赵敬子,教他近不得身。 赵敬子见状忙以霸王观战磕开他的大枪,后退两步仔细观察,眼睛一眯。 待对手枪到使个挑棍拨开,脚下踏步纵身跃起、转身,抽棍至尾,横扫娄世凡的后背。 不料这厮早有防备,竟用枪根使个蝎尾金针,正捣在赵敬子胯上。只听“哎呀”声,赵敬子跌倒。 娄世凡刚要勒马回头,刘二叫声:“爷爷又来了!”上前便是一枪,娄世凡无奈只得抽枪拨挡,也就无法顾及赵敬子。 黑木和宋小牛刚刚好来到头道栅,见赵敬子跌倒,黑木大叫声:“好贼,敢伤我师兄,不要走!”抽出双刀上前助战。 宋小牛扶起赵敬子,问:“没事吗?” “这贼子,”赵敬子拍拍身上土,揉着胯上被击痛的地方咧咧嘴: “不是说他惯会花天酒地?怎的不曾被女色掏空身子,仍有这样的力气,倒也奇了!” 宋小牛年纪小不懂身子怎会被掏空?只说:“防御叫我们来接你俩回去,说不必打了。” “什么叫不打?”赵敬子扬扬下巴:“你看看,这时候怎么撒得了手?” “那……。” “那什么?我看不如咱们四个一拥上前将这厮拿下。 他是主将,主将被擒对岸那些人怎么办?刚打完败仗又没了主将,是不是会吓跑一半?” 小牛想想:“对呵,是这个道理。不过防御的命令?” “你死心眼啊?拿下敌将了,防御自然无话。” 宋小牛抬头看看:“好,听你的,咱们四个都上,还怕拿不住他一个?” 说罢将棍子拎起,两条棍冲向前与刘二、黑木并力对付娄世凡。 这倒激得那娄世凡野性子上来,大吼一声,鼓舞斗志,一骑战四将,直打得“乒乒乓乓”热闹不已。 河两岸都看直了眼,没有人叫好也没人叹息,连燕雀都忘记了鸣叫。 “没想到这娄世凡还真有两下子,居然四个打一个都占不到他便宜!” 盛把总在山上看得个惊心动魄,有点担心地转向李丹: “今天我军得胜,士气正旺,可不敢在此时有什么闪失。哪怕他们四个人中有一个伤亡,都是不大好。” “大人放心,我这就亲自下去令他们四个回来。想必是立功心切,所以有些眼红潭营正了。 大人叫这边鸣金即是,我下去了,他们不敢不回。”李丹说着就看到毛仔弟牵着枣骝来到二道门前。 “三郎要亲自去寻那敌将会战么?”盛把总问。 “这个不急。”李丹摇头:“咱们眼下要做的,是抓紧时间在各寨中修筑工事、建铳台和土垒。 只要这些做好,不但物资可以从容存放,对付这伙敌人也可以更从容。 现在敌众我寡,要一口吃掉他们不容易,但慢慢磋磨、消耗他们的锐气、士气,积小胜为大胜,最后总能有破敌、退敌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 “拖!”李丹嘿嘿地笑: “贼人打不通凤栖关,又失了游三江那路接应人马,攻打兴安和戈阳的计划泡汤,他们肯定比我们恼火和心焦。 我们等等,看他们有病乱投医时会不会出错,可以利用其漏洞将辎重至少送达至广信。 同时我们派人穿过山地去广信甚至上饶报信,告知他们我们来了的消息,争取两边配合起来。 另外大人还可以派人回去探察水情是否已经退去或减弱,若是官道能通,需赶紧往兴安甚至直接回戈阳报信,韩大人一定等消息等得心焦了!” “是极、是极!”盛怀恩心里亮堂了,也就放下心来,吩咐人鸣金。 这边李丹上马,在鸣金声中不紧不慢地朝山下走来。 两队亲卫和几名旗手、传令,连毛仔弟和冯三都跟在后面,看上去甚有排场。 这边四人听到鸣金声纷纷跳出圈外,刘宏升道:“贼将且住,我家大人和防御鸣金,我等不得不回。” “咦,好像是防御自己下来了。”宋小牛回头看了说。 于是四人站在一边,待李丹到近前都上前见礼交差。李丹温言道: “今日众人都乏了,诸位也辛苦,且回去休息,还有许多事要商议哩。” 大家唱喏,站在后面,看着李丹提马又向前了些。 “你便是那‘花臂膊’娄世凡?”李丹问。 娄世凡先见众人毕恭毕敬非常惊讶,抬头仔细看这嘴唇上才现茸毛的小将“噗嗤”笑道: “我还道是虾兵蟹将撤下去,龙王派了个三太子来,却不料是个毛也未齐的哥儿。” 后面几人听了大怒,纷纷叫嚷起来。李丹摆摆手叫他们安静,笑着说: “某刚满十五,他说得不错,可不就是个哥儿么? 怎么,败在这样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是不是心里特别酸,是不是特不服? 若这样,咱俩一对一捉对儿才是正理。” “哈,你来打?”娄世凡上下打量:“只怕别人说我欺负小孩子!” “我也有类似担心,”李丹真诚地说: “只不过我是怕别人说我欺负你一个又饿、又累、又被自己人翻白眼,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还得眼瞧着心腹被杀的人。 唉,怎么说得连我自己都有些不忍了?”身后众人听了哄堂大笑。 “小子,莫耍嘴皮!”娄世凡怒目圆睁:“他们四个尚且不能将我如何,又怎会怕了你?来、来,你我旁人都不用伸手,且斗上百来回合!” “百来回合?用不了。”李丹撇撇嘴:“十个回合足以让你抱头鼠窜了。” 娄世凡愈发愤怒,连声叫嚷要战。李丹认真思索片刻,说: “你若真想打,咱们两个明日早起用过战饭在此聚面。 你现在这样浑身大汗淋漓,又饿又疲,马儿也未休息,我却在上面养精蓄锐许久,输赢都不公平。 待休息好了,精神百倍,龙虎康健,各执擅长的兵器打一场,这样谁也没话说,愿赌服输。输了的拔营,退后十里下寨。如何?” 这话说得……,娄世凡用衣袖抹把脸上的汗水,肚子一阵轰鸣。 想起早起什么也未吃就跑出来打这仗,再看对方衣衫齐整,精神焕发,且骑了匹相当神俊的马儿,再看自己的马,好像不但矮小瘦弱,而且不知怎的,竟总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来。 唉,也罢!“好,既然如此,君子一言,明日在这里相斗,不见不散。还有一事,我要将这两位兄弟尸骸带回,还望准允。” “这个可以,将军请派人过来抬走便是。”李丹表示。 娄世凡见他并未拒绝,鼻子里哼了声,气咻咻地拨转马头,居然过桥回营去了。 李丹在后面咧嘴,叫:“恭送三将军!” 第六十七章 忽悠花臂膊 “三郎,真的约他明日再来打?何不趁今日将花臂膊拿了?” “就是,我看他也累得够呛,保不齐我等再围他片刻便能留下这厮呢?” 往回走的路上,黑木和刘宏升先后说。 李丹看看他们,微笑说: “留下他容易,并非难事,可万一你们中哪个不小心有了闪失,那我上哪儿去弥补,岂非得不偿失? 用一个反贼的脑袋换我兄弟手足,这个买卖划不来,更不值得!” 四个人互相看了眼,跑到马前拜伏跪了,纷纷道: “李三郎带我等如日月当空,属下必尽心竭力报答!” 李丹笑着下马拉他们起来,说:“以后这话只能私下说说,若传出去恐怕会有闲话。 丹与众位兄弟有缘相聚,天降四骁将与我,我必信重、爱护汝等。与诸君约:苟富贵,勿相忘!” 四人皆热泪盈眶,连后面的冯三看了也觉得心潮起伏,“但愿这次是真的跟对了主子!”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回到山上,李丹便告诉顾大: “明日高挂免战牌,就说本防御夜间上来凤阁夜观天象,下山时不慎着风受凉,故……休养两日!” 众人这才知道他根本没打算真的守约,存心要白耍那娄世凡,都憋着笑互相递眼色,却无人去傻傻地揭穿谜底。 “我们可没功夫陪他玩。”李丹走进中军说。 这时盛把总念顾着东边的安危,他自己话说出口不能打脸,所以看着两边分手不打,他转身带着亲兵赶紧回云峰顶去布置那边的防务了。 李丹派传令通知南山突出部守卫诸头领,休息半个时辰然后聚齐中军议事。 这功夫他走向军帐,两块油布连在一起用竹子撑起来搭成防雨棚,下边是竹子和劈开的竹篾制成的桌子,桌上是赵敬子跟着他转遍南山后,趁着黎明的晨曦带两名传令用红泥堆、捏出来的沙盘。 丘陵土坡、云峰和石梯,小桥和沙粒表示出来的河流,应有尽有。 “防御看怎样,还比较像吧?”赵敬子得意地搓搓手:“这个办法真好,一眼就全看到了,和在眼底下似的。”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但还要继续细化。”李丹招手把两名传令招来也听听: “留着空余的地方,就是想你们尽快把北山、西山、凤岭镇都做上去。 另外还有细节,比如哪里有树林或竹林,哪里是铳台、篱笆,守卫主将是谁都要标注上去。 献甫(赵敬子字)有才,你以后做个参军,专门管这件事。 去民工队挑腿脚好,看了山就能捏出准确形状的,或者会捏泥人儿的,会竹、木手艺的招三、五人专做沙盘,还要教会他们看图、绘图。” “那……,他们还跟我吗?”赵敬子终于有了正式职分,喜气洋洋中指指传令们。 “跟,再从前营里挑六个人组个侦缉队,专门查探战场地形,绘制沿路地图,由他俩带队。 前营的缺额到民工队里找饶州籍的人,或从俘虏里补充。” 李丹说完让传令们离开,招手让站在棚外的巴师爷和吴茂进来,对宋小牛指示: “以后常留一伍在中军,尤其要守卫这沙盘和地图,只能队正以上靠近,其他人需在十步以外。 哦,亲卫扩到两什,到各营去招募自愿者,我和你提过有两名亲卫不错的,放出去做伍长罢。” 正陆陆续续吩咐着,忽然看见个熟人面孔。李丹立即笑着从胡凳上起身走出来:“哟,这不是……?” “窦三儿,大人您记性真好!”窦三儿谦卑地拱手行礼。 “欸呀呀,有些天没见,我还挺惦记你呢?看这服色,升总旗了?”李丹打量着给他道喜,慌得窦三儿赶紧还礼不迭。 “都是托您的福!自从属下认识了大人,时来运转呐! 真的,属下在司运铺误打误撞斩了个出来解手的贼,后来又接连有了七颗贼首的军功。 恰好属下原来的总旗阵亡,盛大人就把属下提拔了。”宋小牛给两人各搬来张竹凳,窦三儿谢过,坐在棚下阴凉处告诉李丹说。 “那你现在是守在云峰上还是……?” “在大东丘北口那里。”窦三儿拱手道:“因为离得近,所以来和大人打个招呼。嘿嘿,无非是想和您近乎、近乎呗。” “我倒还没去看过北口那里情形,篱笆可扎起来了?后营的弟兄们还在么,还是交接后已经去南丘了?” “已经都去南丘了。不过……。”窦三儿咋着嘴,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李丹看他样子想了下,恰好宋小牛给他捧来碗温热的茶汤。待他喝了几口,李丹说:“老哥可是有什么话?咱们熟人了,但讲无妨。” “咳,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事,就是现在这篱笆也能凑合着用。 若是人手充足,最好再重新加固,比如换成木头的。属下今早参战时见头道栅都被推倒,就觉得这篱笆只是一时之计,不得长久。” “哟,你觉得光有篱笆不够?”李丹一直觉得这人油腔滑调,不想他竟有这般见解。 “可……,北坡不是有些陡嘛,那边敌人上来的可能性该不大吧?”他问道,意思是觉得北边并非属于当下的急务。 “那是、那是。”窦三儿赶紧点头,又说:“不过,有段是带坡的,就像北丘下面那样。 现在还好,万一贼人琢磨过来,一面佯攻、一面偷袭……。” 李丹坐直身体,认真地看了他眼对赵敬子道:“你亲自去一趟,沿着来凤阁路走走,按实际情况回来报告并修改沙盘。” “诺!”赵敬子马上去办。 “若这次北路口安然,盛大人面前我定要为窦哨长请功!”李丹说着很郑重地向窦三抱拳:“丹有疏忽,多亏兄台提醒,谢了!” “唉呀,防御是贵人怎能给我这粗鄙的微末小官行礼?折杀了、折杀了!”窦三儿慌忙还礼,之后又坐回凳子上。 “你不仅是为篱笆,还有别的事找我吧?”李丹凑近些,笑着低声问。 “呃,大人慧眼。嘿嘿……。”窦三儿先吹捧,然后道出缘由。 驻守北路口的官军三百人是混编的,既有盛怀恩的部下,也有原林百户的人,还有抽调出来临时配属给盛部的。 这些人现在分属五队(也就是有五位总旗),却难以相互同属。 今早是盛把总下来亲自带队出击,可回到大东丘,盛怀恩自顾着来凤阁那边的事情,这里五队又没人管了。 “盛大人脾气和属下差不多,都是老军伍,粗疏惯的。”窦三儿低低说道: “现在敌人没来还好,各管一段防守便是。可若真如我说的人家来个声东击西……很快就会乱成一锅粥的。 属下提醒过盛大人,他没觉得这是大事,属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来和您说说的好。” 这还真是重要,五队人、五个队正还互不统属,这会出大麻烦的。 李丹知道窦三儿既是出于公心,当然也为来凑近呼示好,不过他的提醒确实中肯。 “好,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兄台且请回,我与团练各位营正、队正开完会,考虑下这件事怎么解决。兄台勿忧,一切包在李三郎身上。” 送走窦三儿,让巴师爷和吴茂两个商议做夯土围墙的事,李丹自己走到沙盘边沉思。 赵敬子气喘吁吁跑回来,报说在云峰脚下确实有片崖壁坍塌形成的斜坡,坡上长满灌木郁郁葱葱,所以从上边看时没看出来。 李丹点头让他立即修改沙盘和地图。然后招过一名传令让他到来凤阁去一趟。 待各位营正和在南山的各位队正都到齐,李丹先问了西山大营的建设进度,然后告诉他们实战看来篱笆可以当作阻隔线,但用来防御不能持久。所以决定采用竹筋夯筑法修筑两寨的围墙。 什么是“竹筋夯筑”? 就是先沿修筑线挖道浅沟。在沟里铺垫大块卵石为底,和草泥垒起两尺(其中一尺露出地表,用夹板为槽,抹平顶及两侧)插入拇指粗细的竹竿为墙骨,竿高为墙体设定高度矮近一拳。 然后在石头底层上开始用板筑法层层夯筑,两边各缩进一拳(便于夹板)先垫两指浮土,上铺设竹篾为筋(厚三尺四道筋,四尺处五道筋)。 竹筋外侧两条距离外沿均为一拳,宽厚约半指,其它篾条宽厚均减半,两端各重叠约三指宽度。 铺好后向上逐层加筑,每层高一拳,且每两层厚度可以收缩些,形成梯形的墙体截面。 这样筑好的墙体内部犹如用竹竿与篾条组合起来的网,对墙体抗震动、稳固性有极好作用。 考虑到安全需要,李丹决定在西山大营北、东两个方向优先筑墙。 沟深一尺(32c 李丹向北看了良久,喃喃说:“终于动了,我还以为你这么笨,连这都看不懂哩。”说完没回头又说:“献甫,花臂膊一动说明了什么?” “敌人援军要到了,他去合营。” “还有哩?” “嗯,可能贼帅把儿子骂了一通,让他不得不谨慎了。” “还有吗?” “还有?” “当然!”李丹转回身,用少年人罕有的犀利目光扫视着南山,说:“明天,他得到了生力军,恐怕要和我们认真干一架啦!” 正要返回中军账,看见周芹和吴茂笑嘻嘻地站在不远处。吴茂和他打招呼:“李三郎在此登高望远,莫非要作诗?” “咳,脑袋里全是官司,哪有这个闲心?”李丹摆摆手,又开玩笑地问周芹:“周营正怎么来了,可是思念小弟特来探望?” 第六十八章 怒砸一称金 “在河里抓了几尾鱼,送来你们大伙儿尝个鲜。”周芹这一说,李丹注意到他赤足挽着裤脚,腿上还有泥点子,忙叠声道谢。 周芹又说:“你先别谢我,我问你:那后营打了胜仗得意得要上天,听说是个伍长都戴着盔,每个什长还有套甲,可是真的? 那什么时候轮到我右营,总不能老叫我看守俘虏吧?” 司铺所和灵岩寺两仗周芹表现都不错,右营损失也不小。 从俘虏里补了二、三十人,又吸收了十几个民夫,总算把伤亡造成的减员补上点。 这才几天就又想打仗,看来是尝够甜头有点停不下来的意思。 李丹点头:“我刚还在想,敌人援军要到了,估计明、后两日有场力战。右营能抽出来参战自是最好,不过俘虏干活也得有人看着。” 他停了下:“你那个副手朱二爷是吧,大名叫朱和?我看他不错。 回去我写个手令,成立个工程运输大队,叫他做大队正,给他编三百人,下面分三个中队和两个工匠小队。 骨干从你营里拨几个,人手在民夫里招。负责三件: 工事规划和建筑监督、俘虏看守、辎重守护。 这样把你们都解脱出来,右营稍作补充,下山把凤栖关的外栅重新占了,然后在那里筑一道土墙。 这样北山和南山就连成一体,防线更加稳固,西山的守卫力量也就可以调动到别处使用。” “行,包在我身上!”周芹高兴地跳起来,口里说着这几条鱼没白送之类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哎,你等等。那个飞贼审五是不是在你营里?”李丹想起来问他说。 “对呵,这几天一直在我那儿。”周芹点头:“这小子手灵活,篾匠活儿一学就会。 这几天正在帮着做簸箕、土筐。这类东西用量大,所以专门派了七、八人在做。” “他是个能走夜路的,心思又活。你还是叫他回中军吧,叫他来找献甫,他们本来就认得,一起做事方便些。” “行、行!”周芹答应着三步并两步地下山去了。 吴茂轻声说:“你可是想让那个审五去夜探敌营?” “本来这事冯三去最好,但他往广信还未回来,所以叫审五去罢。”李丹边走边说。 在山上看得还不是特别真切,贼军如何安营、士气究竟、粮草器械、援军几何、首领为谁这些都不大清楚,所以李丹打算找人去探探,审五是个很合适的人选。筷書閣 退兵的命令是娄世凡得到他父亲亲笔书信之后做出的。 此前他派人去上饶,向围困城池的父帅告知自己这边的失利,委屈巴巴地请求增援。 娄自时很生气,儿子带走了四千人居然磨磨唧唧的连个三百人据守的关寨都没拿下来,反而被人家增援上来,还给打了个大败。 他仔细听取汇报以后批评儿子太轻敌,同时也明白游三江那路指望不上的事实。 但攻破凤栖关,使上饶完全失去外援,甚至让儿子袭取兴安、戈阳的念头在娄自时心里很执着。 加上也确实这两座城里其实也没多少兵,他想了想,还是命人通知在广信城下的队伍,抽出千人去支援攻打凤栖关的老三。 不过在回信里他把娄世凡骂了顿,叫他不得轻视对手,要谨慎对待这支能够把游三江一口吞下的队伍。 官军加团练,这能有多大战力?他相信只要指挥得当,吃掉这股对手还是很有可能的! 娄世凡被老爹骂了之后只好乖乖带兵后撤,在离凤岭镇比较近的山坡上重新筑营,并等待援军。 他的新营地离镇子大约两里多地,隔着马堰河背靠高岭山。 右手低洼处是历年洪水淤出来的连串水面,以西南的最大,后面的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小。 当地人形容就像老蛤蟆身后带了群小蛤蟆,故而统称为蛤蟆塘。 这地方倒是景色优美、有山有水。娄世凡挑了个地势高的小丘做中军位置,坐在大帐外头瞧着对面的南山就来气。 这一退,他不得不退出去三里地,麻烦是次要的,关键很丢面子! 没想到更丢面子的事情还在后头。 傍晚前援军终于到了,领军的竟然是许七娘! 这个许七娘本是个耍绳舞剑的,出身不详,只知道被那班主收留随了他姓氏,排行第七。 十六岁时在个城隍庙里杂耍,被路过的娄自时相中,提出要娶她做妾。 许七娘随手借过旁边药店里的秤盘,和他说:你要是将这秤盘里装满金珠给我爹做聘礼,那就嫁你也无妨。 谁知娄自时真的做到,从此许七娘进了娄家的门,“一称金”的名号也响遍所有的矿山。 这一称金今年才刚二十出头,比娄世凡差不了几岁,但是名义上还是他的长辈,且是女子,他又刚刚打了败仗。 因此见面后便很不乐意地问:“父亲老糊涂了么?怎的让你来?” “怎么,瞧我不起?至少,在广信城下我可不曾吃你这样的败仗!” 一称金“格格”地笑,让娄世凡极为恼火,又无法反驳,只好悻悻道: “官军在上面,有火器有弓弩,还有数百民团助力。我告诉你别小瞧他们,不是那么好打的!” “算了吧,你个小辈还来教训我? 凭他怎样,听来听去官军加在一起不过千人,我们这边有五千人咧,打个广信都够了!就不信这座小土山还能比得过县城?” 她冷笑着走到娄世凡面前,用手指挑起他下巴:“你今晚什么废话都别说,伺候好老娘便是。让我高兴了,明日出去排兵布阵杀他个落花流水! 什么官军、民团,也就是拿来吓吓你罢了!”说完,伸出根玉葱儿般的手指,指肚在他额头上狠狠戳了下子。 一夜良宵伴蛙鸣,万鼓秋塘乱点兵。 次日东方揭晓,两人意外地早起,竟是穿戴齐整也不展旗,吩咐几句之后各带了五、七随从亲信便骑着马儿遛早去了。 晨露莹莹,朝阳懒懒,二人沿河跑下一段,见右手一座山丘翠绿欲滴,与南山脚相对,之间不足百步,马堰河在这里拐个急弯向西去了。 一称金许七娘看了拉住马,用马鞭指问:“这便是北山了么?” “哪里!北山还在前面,山下最窄处便是关口。”娄世凡告诉她。 “这倒奇了,我看这里道路狭窄、河水流急,若放些个守备军士难道不是个好关卡?为何还要更去下游?” “这里只是当地人口里的‘大路口’,你再往前走走,见了便知。” 说罢两人催马小跑向前,亲随们紧跟。一称金歪着头警惕地看南山这边高耸的崖壁,心里不住打着盘算。 忽然她眼睛一眯,叫声:“三哥儿。” “嗯,怎么?” “瞧这上面有个好大土丘,你前日来攻打时,上边可有守卫?” 娄世凡苦笑:“怎么没有?第一阵鸟铳便是从那上边打下来的。” “哦!”一称金眼里有些失望。转过小北丘,前边的坡地上赫然出现一座土堡,两翼的墙壁一侧与崖壁相连,一侧沿着丘下向西延伸。 但是看不到更多,因为一座尚未竣工的土堡挡在眼前。 土堡一侧的围墙向坡下延伸,有一段被树木遮挡看不清,但可以判断那里似有人在忙碌,应该是尚未完工。 “朝西他们开了座门,最初是竹篱笆,被我们推倒后现在正改筑土墙。”娄世凡解释:“这是外墙,里面还有道内墙。” “还是两道?”一称金吃了一惊,不满道:“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筑墙,居然不伸手阻止?” “败了以后人心很散,我收拾局面还来不及。再说,他们动作隐秘而且迅速,等我发现时外墙的门阙都立起来,两边墙也修起半人高了。” 他说完这话时,正站在自家原先的营址上,用鞭一指:“喏,这才是北山。” 一称金上下打量,不由脱口而出:“不高,不过确实很难攻。”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娄世凡说看过才知道。 山确实不高,怎奈那净是陡直的崖壁,后面的坡路又细、又陡、又长,即便自己来,也没把握攻下北山。相比之下倒还是南山大片的草坡便于队伍展开。 这时候有瞭望的官军士兵看到他们,聚起商议阵子有人跑开,不多会儿官军一名旗官拿了两面小旗和对面山上打起旗语来。 “被发现了。”一称金嘀咕。 “那不是最糟糕的。反正他们既下不来,也射不到。糟糕的在对面。” 娄世凡用下巴示意她往西边看过去:“瞧,我们退兵,他们就回来把关口栅栏给重新占领了!” 原来是周芹积极求战,所以昨天得了指令以后便去民工队里挑人,又在本地村民中募集人手协助工程弥补需求,给朱二哥凑够了二百来人他已经等不及,便带着右营飞奔着去凤栖关栅栏那里帮着筑墙。 林百户和守关的艾把总见敌人退兵还有些犹疑,后来南山派来传令通告情况才知道是真退了,于是派了队人下来整理栅栏和拒马。 右营到了后,立即由带来的工匠着手规划垒关墙的事宜。 这段墙不长,由山壁到河边只有百四十步,设计关门宽度两辆四轮大车可并行通过,两侧夯筑木筋土台,台基宽一丈三尺(420cm),厚约一丈二尺(370cm),顶宽一丈(320cm),高六尺(192cm),准备在上面再用竹筋法夯筑两尺(64cm)厚的护墙和城垛。 由于可以用板车运卸土、木、竹等材料,又是临时性的不需要做永久坚固,数百人一起动手直接浮土夯筑速度非常快,一个晚上两翼的墙体基本都建起来。 顶上搭了一拳厚的木板,已经具备了基本的使用功能。 这边娄世凡看得直翻白眼,一称金听说这东西一夜间就出现了,皱眉说: “这还真是个棘手的,竟有这等本事,做事滴水不漏。那李三郎,你说他还是个小哥儿?” 话音未落,前边一阵鼓噪。守关的官军搬开拒马,从里面冲出三十几条汉子来各自持矛枪之类,服色不一,精神头倒很足。 雁翅排开把兵器往地上一顿,“嗬!”了声。接着看到个黝黑的人物,上半身穿件赤缯绊的牛皮甲。 外面罩件玉色单衽袒右肩战袍,右臂上挂着披膊,披条细麻围肩,用红绦系在胸前,腰间也是同样的红绦腰旗和一副蓝色捍腰,革带抱肚,头上却扣着顶官军制式的笠形半盔,手里掣条三股叉。 这位好汉远远站定,用手一指:“呔!对面的听好,此关是我筑,此门是我开,要想门前过,留下身家来!” 一称金和花臂膊两个面面相觑:“怎回事?咱们两个贼被人打劫了么?” 接着听那汉子又嚷:“那骑花马的莫不是花臂膊娄世凡? 前日你家爷忙,没功夫来照顾你,今日自己上门来得好,乖儿子不要走,且下马随我周芹往南山邀功去也!” 二人闻言大怒! “这厮好生无礼!”娄世凡伸手便要拔刀(今天没带大枪出来)。 许七娘伸手拦住,她看着这穿戴怪异的劫道者,本来变色的脸上忽然多了抹媚笑: “哟,这位周大英雄这么勤快,这大早的就出来打食呀?我两个不过是出来遛早顺便路过,可否饶过奴家则个?” “咦?你是谁?哪家的小娘子,可是被贼人虏了?唉,我就知道这花臂膊不会干正经事。 你下马过来躲到我身后,不要怕这厮,他就是个花拳绣腿,我家防御都不稀罕和他比划呢你知道吧?” 一称金知道他这是存心要对付娄世凡,忙伸手:“忍着,听不出他在激你么?” “哎呀娄三,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你怎能大清早带着小娘瞎转?还好有她管着,不然你又要惹祸!” 周芹这话让身后的官军、民夫、团丁全都忍不住哄堂大笑,有好事的还吹起口哨来。 这话讥刺在两个有鬼的人心尖上,一称金“唰”地沉下脸来,咬牙道:“给脸不要脸,小心别栽在老娘手里!” “我的个乖乖,你下得马来和哥儿牵个手儿,看看咱俩的八字儿相不相和嗳……。”周芹挤眉弄眼地这一唱,周围一片怪叫。 一称金真恼了,在娄自时军中她哪里受过这等气。将手里缰绳丢给娄世凡,她跳下马来掣出双剑: “今日姑奶奶叫你认识许七娘,你最好自己伸过头来,莫叫我捉回去剥了下馄饨面吃!” 娄世凡叫苦不迭,只得命亲随们:“护着七奶奶!”众人各执兵器便围上来。 “谁也不要动!”一称金满面怒气:“我和他的事,尔等不许插手!”说着回头阴媚地笑道: “兀那汉子你稍待,只消片刻功夫,我便骟了你这匹种马,带回去做个乖乖的相公。” 话音才落,剑光动起,人已经一团粉雪般地滚滚而来。 “你做梦!”周芹大怒,举叉相迎,两人战在一处。 这边双剑又快又凌厉,周芹兵器长,劈、砍、崩、撩、格、洗、截变化无穷,加上他身高力沉,慢慢地柔弱的一称金就有些忙于招架了。 后头那些小子们看出自家营正开始占上风,顿时兴致高涨。有人就叫:“周大哥加把劲,今晚兄弟们给你闹洞房呀!” 一称金听了大怒,忽地疑惑起来暗叫不好,对方人多势众,真要留下自己这几个人怕不是难的。 想着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且回去调来数千大军,再绞杀这黑厮不是更好,何必争在这一时? 想到这里逼退周芹一步扭头便走,口中大叫:“扯呼!” “耍嘴的刁妇不要走!”周芹正待要追,忽然间前边那女的一猫身,便叫声:“不好!” 他多年参与打冤家,在江湖上行船什么没见识过? 立即向右前跨出大步,伏身,右手举叉用力抛出,左手却向后一摸,从后背拎出把短柄斧头来丢了出去。 然后就听见“哧”地一声,左肩头多了只银光闪闪的梭子镖。 这东西是一称金小时学来耍把式卖艺的家伙,后来就练成了她自己的暗器。 一称金甩出镖的同时见叉飞过来吃了一惊,急忙转身右腿后蹬,抬左手、右手推腕,用童子拜三清的招式格挡。 周芹使的不是什么草叉、托天叉、五股叉,而是三股鱼叉。叉头较小且带倒钩,叉身杆长而沉,前细后粗,入水不漂。 刚才打斗时她就感受了这叉的沉重,所以下力格住,再一脚踢开。一称金忽然心头大喜:这汉子手里没兵器了! 才抬头,忽然黑乎乎一物飞来。一称金再怎么也没想到周芹背后还能摸出柄斧子来,且他还是个左撇子! “砰”地声闷响,一称金被砸得跌出一丈远。嘴角淌血,一动不动。 “救人!”娄世凡大吼一声拔刀催马上前,亲信们拥上前连拖带抱(嗯,还有趁机揩油的)将“七奶奶”抢了放到马背上。 这时众团丁也呼啦下形成个半圆,枪尖对外护住周芹。 这下子把他护得好像刺猬般,娄世凡鼓着眼睛瞪了半天无从下手,想想一称金刚到就出事,现在得赶紧救人回营要紧。 若把她丢了,或被害了性命,那自己可彻底完蛋! 又瞥眼看看手里的刀,暗自摇头,吩咐:“回营!”他自行断后,与亲信们缓缓向大路口退却。 第六十九章 冯三说双城 “你打了个婆娘?”李丹刚回到中军就听人在纷纷议论,一时没搞清楚,见到周芹劈头便问他本人: “到底是婆娘还是婆姨?谁家的,你违反纪律还敢乐成这样?”一字之差区别可大了,婆娘可能是未婚女子,婆姨则肯定是已婚的。 李丹问这个话,怕他一时冲动引出些什么军民冲突,那可就不妙了。 不过看着周围这些人个个嬉皮笑脸,他忽然放下心来,觉得事儿应该没多大。 “嘿嘿,三郎莫急,没事!”吴茂在旁边摸摸鼻子说: “不过是周营正遇到花臂膊带了个娘们出来遛早,两下里拿话互激,后来那女的就和老周斗了一场。就这么点事。” “谁赢谁输呢?”李丹一眼瞧见他肩上裹伤的布带。 “就算打个平手。”周芹被这么多人围着看不好意思,小声说:“她打我一镖,我使斧子把她砸了。” “你都用斧子了,还能是平手?” “嗯,我不大清楚。好像是砸到她身上,不是砍的。” “周营正疼惜人家,不肯下死手哩!”有人说,立即引起哄堂大笑。 “谁说的,没有的事!”周芹涨红脸分辨。 “好了、好了,都不要闹!”巴师爷挥挥手叫众人安静下来,然后说: “防御,我们刚才猜了下,估计周营正伤的是娄自时的小妾,人称一称金的冯七娘。 审五回来说这次从广信来的援军,就是这娘们为首。” “娄贼还有个会带兵的妾?这可少见!”李丹顿时想到周芹伤了这娘们,说不定娄自时会兴兵报复。 “人刚到就被打伤了,若是确实,贼人士气必然受损,只怕是今日无法开展进攻的。各寨要抓紧时机完善工事、积极备战。 我刚才在各处走了一圈,有几个关键点要调整,还有人手分配的事。来,咱们到沙盘前议议……。” 毛仔弟等到李丹把主要事情讲完,大家开始逐渐散去的时候,扯了下他的袖袍低声说:“冯三回来了。”然后朝内帐努努嘴。 李丹点头,告诉他让冯三稍候,然后叫住正要离开的周芹,让他先别走。 然后让张钹去找阿莲讨根缝衣针及丝线来。 原来阿莲因不肯回家,被张钹送到西山委托在徐姓人家住下,然后给他家里送去了五斤米,又请吴茂抽时间过去给老人诊脉,每日行针一次,吃草药一副,现在情形已经好转很多。筷書閣 张钹听说有机会去见阿莲,积极地应了差使,亲自跑去。李丹这才进帐先和冯三说话。 “广信和上饶的情形如何?快说说!”李丹笑着拉起正要行礼的冯三,将他按在竹凳上,他其实挺着急了解这些情况。 冯三一直未回,有人开始嘀咕说他会不会溜回贼军那边去了,或者半路出意外,现在他平安李丹终于松口气。 “唉,一言难尽!”冯三苦笑: “属下一路翻山过岭,这都不算什么。真没想到他们不信我说的话,还把属下关进牢里。 要不是昨晚围城的一称金突然带部分人拔营北上,属下这会儿还在守备府里吃牢饭哩。” “哦?那么你见到县令和守备了?” “见到啦,先是见的郭县尊,结果他说我一脸贼样不可轻信……。算我倒霉!”李丹忍俊不止,听他继续说: “后来孙守备来牢里接我,说都是误会。他详细问了咱们这边的情况,辎重数量、车马、押运人数、主官,还有路上发生些什么。 属下和他详细说了灵岩寺怎么破敌的。他听说守住了凤栖关很高兴。不过……,” 他抬眼看看李丹:“他说广信城内只有八百官军和临时凑起来的一千多民团,守城勉强,无力退敌。 现在城外还剩着一千多贼人,要他接应咱们怕是很难。” 李丹低头想想,问:“那上饶情形他可知晓?” “上饶还在被娄贼围着,不过并未围死。娄自时的老营在城东,派了大将叫银陀的占据北面制高点吉阳山,和凤山寨的官军对峙。 信江和丰溪上最近有敌水军往来活动,所以南面水道已经基本断绝。 据孙守备说敌水军已经运送数百敌人在信江北岸的龙潭寺登陆,截断了凤凰渡对面的渡口,他们现在只能从下坂渡过槠溪河,然后从水寨东门水道进入丰宁王府后身的吉阳门。 这条路无论如何乱匪是没法截断的,除非他们有办法把水营拔掉!” “怎么,上饶还有个水营吗?” 冯三拍拍额头,才想起李丹没去过对上饶并不了解,急忙起身找纸张,李丹递给他铅笔,见他边画边介绍。 金沙溪自玉山出,于十里山称饶水或饶江(也因其位处上游称上饶江),到了这边汇入玉琊溪、灵溪、北饶河、丰溪、槠溪,水量加大河面宽阔,故槠溪河口以下称为信江。 上饶这地名李丹当年读史,曾记得出现在东汉,后来孙权在饶水北岸择地建城,就是最早的上饶城,取名以”饶水之上“为意。 上饶有山川之险、江河之便。北面倚怀玉山余脉的吉阳山、茶山、凤凰台等丹霞高地、峰林,南有饶水、丰溪,东有北饶河,西有槠溪河。 唐时城周七里许,前宋大水毁城,新建的子城仅三里,根本就是个军镇堡垒。南宋为战备重新修筑并增设水寨,前朝又毁。 到本朝重建了一个十二里的城池,开四门,东、南两面有护城濠,宽丈二,深丈八。 西城濠很短,因为西侧水多形成天然阻隔。 城墙最结实的部分在西、南两方向,高两丈六尺、厚两丈三尺,最薄弱在北墙高两丈四尺,厚一丈九尺。 城池依山势、水形而建,城池形状似一只圆底的勺子,略呈椭圆。 西城墙外是星星点点的水泊,墙体也依势而建显得曲折、蜿蜒,大体弧形,西门就在弧度开始收向北的拐角上; 北墙建在高坡却相对平直,甚至北门还建有北关,由北关进来大路直通广信府府衙,少部分北墙折向东北再弯曲向南构成东墙; 东墙弯曲如半圆,城门和瓮城在顶点处,东门里大街直通位于四股头(四股泉水汇聚之处)的县衙、参将府、中军署、演练场,再往前街北是文庙、街南有广信府粮厅,门外护城河下船的官粮上陆后进东瓮城、入东门,然后解往粮厅交卸; 继续向南到北饶河支流上与南墙汇合;而南墙大部分沿着北饶河支流修筑,将它当作了天然的护城河。 南门大街也最繁华,东连仓行街,西连南门市,北去府衙。门外的码头条石砌成,平安时节缆柱成林、千帆停泊,蔚为壮观。 太宗皇帝靖难登基后,想到当初攻取上饶的不易,决定册封其弟遵王的第五子为丰宁王,但宫室建在上饶,这也是本朝唯一封地和王宫不在同城的王爵。 丰宁王是以城为封的二字王,也就是郡亲王,位在亲王之下、郡王之上。 第一代丰宁王是个温和的君子,不愿扰民,就选了城外南湖北、龙潭湖东侧这片建立宫室。 当地官员投桃报李,很“贴心地”又在宫城城墙外修了圈城墙,然后沿南湖东岸折向南两端与旧城墙西北角通连,形成最宽处四十丈,最窄二十丈的夹城。 新开了城门叫丰庆门,也就是百姓口里的北角门。 这样上饶城整体看来,便似加了手柄,成为长柄勺子了。目前上饶全部城墙有二十四里,其中本城占一半(夹城占另一半)。 娄自时之所以把老营放在东面,因为这里地势开阔,摆得开战场,而且这样遮蔽了上饶与浙江的联络。 缺点在于这里不说一马平川,也是低丘平缓。对方在台地高处望来,对自己指挥、调度能了如指掌。 而北面高地上派了手下去立寨切断了与德兴之间的联系。 不过从北山上凤山堡寨未被攻下看来,要么是官军利用了地形优势,要么是北路敌军未尽全力之故? 城南先有护城河,二百步外便是南门埠(码头)。地方狭窄无法排兵布阵,所以贼军只有水军驻守并把守浮桥。 而西面到处是池沼、湖泽也不宜摆开做战场,所以只需在龙潭寺放数百人,让他们同时巡视、截断南、西两个方向对外来往即可。 虽然主城离广信县只有六里远,隔槠(zhu)溪河相望,但因敌人占领龙潭寺距西门较近,且可深入西边,这条路便不安全了。 所以孙守备说不再使用南边的凤凰渡口,而从下坂渡过河。冯三以前往来作案,对这两个肥美的城市了如指掌。 他告诉李丹槠溪河在下坂这里打了一个弯,原因是往年每到泛滥,洪水淹没上饶低洼的西部,形成大小无数水泊。 但由于左岸这块地势偏高,所以水流冲刷多次后便在崖壁下形成了稳定的河道,同时在右岸淤出许多苇塘浅滩。 唐代某任官员开外龙潭湖专做泄洪蓄水之用,也成为城市供水重要来源。 到南宋,为抗击入侵备战,设立了信江水师。为方便其训练,在上饶建立水营,龙潭湖成了校场,地形高处是兵士及将校居住的营房。 前朝水营被废,龙潭湖重新成为文士们游览的胜地。 太祖龙兴之后,上饶成为北伐大军训练备战的地方,于是水营复兴甚至还沿着山壁修了一圈营砦,没想到它现在竟成了上饶的卫城一般。 “但是……,三千水军为何不能出龙潭口驱逐贼人水面上的船队?”李丹不解。 “不是不能,是做不到。”冯三摊开两手:“大船泊在南门码头,不是被毁就是被俘获了。寨内现只剩下操演用的舢板二、三十条。” “哦!”李丹明白了,当初官军肯定是没想到乱匪这样迅猛地扑过来,以至于水营船只还大摇大摆地停靠在江边。 人家抢下浮桥后接着就把码头夺在手里,致使现在水营只有舢板可用。就算每条舢板上乘十人,这点兵力出去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上饶本有营兵三千七百人,还有王府卫队。 被围后从广信陆续来源卫所兵千二百人,城里大户的护卫、家丁还有青壮募集起来,又成立了三千五百人的团练。 所以守城问题不大,但要出击很困难。”冯三说。 李丹点点头。按规制郡亲王可设一卫,约千二百人左右,设千户一名。这支队伍相当于人家自己的家丁,吃王府的薪饷。 “近万人守城,还未包括水寨,看来一时还守得住。你再说说广信的情形。”他说。 广信与上饶隔江而望,位于荒岭、松岭和下坂坡之间,只不过是个周长五里的小县城,现在却是人人瞩目的焦点。 广信府因它而得名,但时光荏苒,现在它沦落成小弟,上饶反而成了府治所在。 广信与水寨、上饶本城就像是三个支点,让娄自时头痛。冯三告诉李丹,如果凤栖关和广信县城不能夺下,娄自时要攻克上饶基本做不到。 “我在的时候他自称十万大军,其实手里能掌握的不足两万。他现在损失、消耗肯定有,人数应该不足两万了!” “倍则围之。咱们这里有五千,广信还留下千人,那他手里也就一万四、五千的样子。”李丹点头: “如果能够设法击破凤栖关和广信之敌,娄贼必定惊骇退兵!”然后他转向冯三: “我本想让你休息,但战事紧急,还是上路吧。你去找赵献甫,和他要两个侦缉做伴当,去查探上饶敌情,以及娄自时军中情况。 如果可以,最好查看广信敌营布置,还有龙潭寺那股敌人的守备情形。” “防御想做掉他们?” “现在还不到时候,为以后做点准备。”李丹郑重地拍拍他胳膊:“派人跟你去,你要好好教他们,以后他们都是你的部下!” 冯三惊异片刻“咕咚”就跪下了:“大人,属下才归附没几天,你能信我?” “你好好睡一觉,傍晚出发。我信自己,信自己的眼睛。”李丹拉他起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从此之后你不用跪我,叉手说话即可。我知你心里苦,看着别人过得好不服气。 但人要争气,靠本事和忠诚,不靠歪门邪道和小聪明、小算计。 这是我给你的话。你只要记住了,我保你富贵!” 然后他看着涕泪俱下的冯三:“我送个新名字给你罢。 昔日你们冯姓里有个大树将军冯异,我看你以后就叫冯参,瞧瞧能不能追上他为自己挣来的富贵,将来给你们冯姓也留个传说嘛!” 第七十章 铁汉缝伤肩 冯三眼红红地跟着赵敬子走了,周芹扶着胳膊问:“你就这么信他?这可是个投靠过来的贼呵!” “人都自爱,亦有自尊,谁也不是生来就爱做贼。”李丹叹口气: “就是他自己说的,但凡有别的出路,总比叫巡捕追得满世界跑要好。 这条路我给他,今后的造化要靠他自己。继续做贼还是做个对天下有用的人,全在他的选择。” 周芹竖起拇指:“李三郎,别看你年纪轻,这心胸就是个做大事的。冲这个我‘水芹头’认你做朋友!” “咦,这是你的诨号么,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李丹惊讶。 “咳,从小因我水性好,大人、孩子都这么叫。长大了读学堂,先生说这名不雅,就只取一字成了周芹。如今更多人叫‘周黑鱼’这个号,水芹头知道的就更少了。” “原来如此!”李丹口里应着,眼瞧张钹远远跑回来,转头和毛仔弟说了句话,然后回身对周芹道:“周兄可怕血、怕疼?” 周芹楞了下,摇头:“笑话,我怕这些?” “等会儿我要看看你伤口,处理下,少许疼痛你忍着些。” 说完李丹招手,让巴师爷和吴茂来,说要帮周芹处置伤口,让吴茂取些”杏花溪“来用。 周芹忙摆手:“别忙、别忙,真地不用麻烦。我这都叫人裹上了,再拆开极麻烦的。” “兄莫推辞,我这个也不全是为了你。”李丹说: “借你肩上的伤,我用泰西人的法子处理下伤口给大家看看。 巴师爷和茂才兄都会些医术,教会他们将来能让更多伤员受益,所以请兄暂忍耐一时。” 说着回身看张钹,从他手里接过针和丝线。 南地种桑养蚕盛行,且这几年九江的丝厂越来越多,寻常百姓为换钱使用家家户户都留着蚕种,找把自用的丝线很容易。 毛仔弟端着盆滚汤从伙房出来,臂上挂着些白色的布条。“防御,可惜了你的棉袍,还蛮新呢!”他不满意地叽咕着。 “这……。” “无妨,一件衣服而已。”李丹摆摆手,告诉巴师爷:“回头买些白布来专门做绷带布条,但是用之前必要沸水煮过。 我这件衣服带出来在箱笼里不曾穿,先将就下,余的布带子回头煮过了晾干再用。”说完,叫他先帮忙将周芹肩上裹的布条都取下来。 观察伤口,那镖透甲后扎进尚有一寸,伤口宽有半寸稍多。当时只是亲兵喷了些酒就裹上了,隔得时间短,周围有点发白尚未红肿。 这时吴茂带着酒和金创药来了。李丹叫将酒烫热,用布条蘸水轻轻擦洗伤口,用干的棉布擦净,然后上好金创药。 将丝线纴(ren)入后,使火媒子燎了燎针,给周芹喝下酒去,趁他的酒劲儿开始缝合。 半寸多的伤口只用了三针便完事,外面抹上药垫上小块棉布,然后用绷带重新裹扎好。 将块三角型的布片一头绕过颈后与另一头打个结,手臂搁在里面正好挂在胸前。 “很好!”李丹欣赏地打量下自己的作品,告诉他: “每天来找巴师爷换药、换绷带,三日后可以去掉三角巾,七日后或伤口发痒说明开始愈合,左肩只用单根布带掩住伤口即可。十日后不必再换药。” “这么麻烦?”周芹咧嘴。 “你想活得久便按我说的做,伤口不会溃烂、化脓,长好也快,只留开口没有其它痕迹。” 李丹笑笑说你这个是榜样,以后哪个伤兵不肯听巴师爷的话,就告诉他我说的,必须这么做,想保住手脚和性命就要听医者的话! 他说完看看周芹:“你居然哼都不哼一声,和关圣刮骨疗毒有一比,真乃铁汉也!” 见他夸自己,周芹咧开嘴傻乐。他其实心里嘀咕:我都还没感觉到疼呢,你的手快已经结束了呵! 等周芹走后,李丹告诉巴师爷、吴茂,兵器因见血且随意放置、丢弃缘故带有污物、血垢、锈迹,这些是造成伤口溃烂、炎症红肿,导致伤员发热、出血、中毒的原因。 所有用酒、煮沸、火燎、包扎都是为了隔绝这些脏东西。 “所以,给伤员用的刀、锯、镊、钳、针等,使用前都要‘消毒’,防止病气过给伤员。”李丹教他俩: “缝合可以让肉芽生长快,避免空气、水给创伤面带来病气和瘴毒。 缝合的线可以用棉线、羊毛,但最好是丝线。丝线不仅细,不需要很大针眼,而且会和皮肉长在一起几乎留不下痕迹,若要拆线也容易,伤员受的罪少。” “我有个不明白的地方。”吴茂说:“刚才三郎一直在强调用白棉布,这是为何?带颜色的布不能用?麻布不能用么?” “我知道麻布时下比棉布便宜很多,但麻布太粗糙,伤员会觉得不舒服,伤口会有刺痛或灼热的感觉,所以要用柔软的棉布。 用白棉布的原因,一是它能够立即显出干净还是脏,有污的必须立即更换,医护可以容易注意到。 二是白棉布不经过任何染色,勿论植物或者矿物大多可以入药,是药三分毒,为防止染剂让伤口受到刺激或毒害,所以只用原色或漂白后的白棉布。 再者,这也能避免掉色带来的麻烦,对吧?” “那……这以后天天剪裁、洗布恐怕还得找人做才行。”巴师爷说。 朝张钹努努嘴,李丹笑着说这事交给瘦金刚。 他让摸不着头脑的张钹去问问莲儿,现在许多伤兵在西山营那边,可否找几个婆子来给巴师爷、吴茂两个打下手? 可以组织婆姨们帮着裁剪、蒸煮、晾晒这些棉布巾、带,年长、老成的还可以帮着换药、换绷带。总之是些积德行善、救苦救难的好事。 顺便再买些针来备用。张钹高高兴兴地又去找阿莲了。 再说那花臂膊娄世凡,他带着亲信将伏在马背上的一称金慌慌张张地保护着回到蛤蟆塘大营,一面严令众军士不得交头接耳传话,一面赶紧将一称金送入大帐,并叫她身边的女兵尽力看护。 娄世凡自己搓着手在帐外不耐地走来走去,好容易等到有个女兵出来,忙迎上去问:“七奶奶怎样,伤在哪里,可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倒说不上,只是被重物砸得狠了,恐是伤了脏腑。方才吐出不少血块,像是稍稍明白了些。少帅可是想进去探视?”娄世凡赶紧点头。 “也是,大军何去何从奶奶也该拿个主意。既如此,您少说几句,快进快出,让她闭目养着。奴婢这就派人去阵上寻个最好的大夫来诊治。” “好、好!”娄世凡便进账,挥手叫两个伺候的先到帐外候着。他来到榻前,见一称金面如金纸,凤目微睁。 嘴唇不住哆嗦,显然是忍着很大的痛苦。揭开被角和小衣看仔细,原来是腹部靠右青紫了好大一片。 娄世凡不禁垂下泪来,骂这杀不死的厮下得好狠手。周芹当时被一称金惹恼,又见她暗器伤人做事不光明,故而动了杀心要与她搏命。 但他身形在动,一称金也很灵敏,唯有斧子甩出去越快越用力才有伤到对方的可能,故而也就顾不上什么杀伤,先让对方吃了苦头再说!kuAiδugg 所以时间上来不及,斧子从背后顺出后是从下手丢出,而不是平常那样举起砍过去的。 当时一称金为格挡他的叉横双剑、推手向前,下身却整个是空的,即便看到有东西过来,也没时间反应了。 好在不是刃部砍下来而是斧背撞在腹部,否则难保是个开膛破肚的下场。 见他在床边垂泪,一称金挣扎着开口道:“自古征战几人还,大将难免阵前亡,你哭个什么?腻腻歪歪像个妇道人家!” 娄世凡见她这样,又说这个话,很觉不祥。虽然自己是睡了老父的小妾,毕竟有欢好之情,更觉悲上心来: “我后悔早起不该怂恿你出去遛早,若非这样你也不会受伤!” “屁话!”一称金皱眉:“我虽是女人家,跟从你父帅起兵造反,便不曾想过有好死!”喘息片刻又压低声道: “你且揩干眼泪仔细听着,这里五千兵马甚为要紧。你父帅号称十万大军,实则散在各处,真正在身边的不过两万而已。 他对你期待甚深,故而将这支兵相托。假若凤栖关这里败了,广信的人马就得退回槠溪东岸去,军心士气一落,老头子独力肯定拿不下上饶,就得退兵回广丰去和你二哥汇合。 这里头的关节……你可要想清楚!” 她所指的“关节”意思是娄自时失望后,会更多倚仗着掌握后备军的娄世明,那么娄世凡出头的机会就更少啦! 这个话娄世凡还是听得懂的,他赶紧道:“那,我的好七奶奶,我现在该怎么办,带着全军去杀遍南山?” 一称金摇摇头:“随我来的陈校尉是个老练的,他和官军自靖武三年起就在山里周旋了。怎么打,你听他的。 胜了你是主帅,败了自然是他的过失。如此,老帅也说不出什么来。对不?” 她所说的陈校尉大名叫陈丁荛,诨名“过山豹”。 这人是浙东南一直在通缉的,手下数百人为患多年,官军剿也剿不净。后来兵败投奔娄自时,被他藏匿一年多,为了报恩随娄自时起兵。 娄自时对他也很重用,上来就给了千人,封为长岗校尉。 在贼军里校尉有三种:最一般是自称之后,被某个有将军称号的大头领认可的校尉,或者因功被其赋予个校尉头衔的,例如前说游三江手下那个朱校尉。 这种校尉可以自领一军行动,只要配合大队听命行事就好; 第二种是占据地盘,拥兵千人以上,前来向娄自时输诚被封校尉头衔的; 第三种最贵重,是所谓“名号校尉”,这类全部是随着娄自时起兵并被封某某校尉的。 将军也是和校尉同样的道理。比如占据吉阳山的那个银陀,起兵时和娄自时一样是另一个矿的监工,被封黄岩将军。 “好,我去找他商议。”娄世凡点头。 “但你要小心,切不可令他知道我受伤的事。”一称金嘱咐: “这人对你父帅太忠心,你要用,但也得防。就说我过了潮气在病中休养,其它勿要多言!” 第七十一章 过山豹失算 这个娄世凡虽是少爷脾气,不过一称金的话他倒是句句记得蛮清楚。 出来后叫过她身边最宠的阿茭,吩咐说: “七奶奶说了,谁也不许把她的情形胡说八道乱嚼舌头,否则扔到蛤蟆塘里沉掉!你把这话传下去,务必让早上见过我们的人都听到!” “是,三少帅。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对外就说七奶奶过了潮气、害病,不见人。” “是,还有吗?” 娄世凡看看这双乌亮的大眼睛,低声道:“还有从今晚起,你来我帐里伺候。” “是。”阿茭低下头,停了两息才答应。 娄世凡的大帐就在旁边,仅隔一道寨栅。他走回自己的帐内,叫过一名亲兵道:“去请过山豹,就说我要向他请教军务。” 这个“请”字让过山豹很快就来了,抱拳当胸爽朗的声音道: “三少帅,陈某来听差遣,不知少帅有何事要商议?你也太客气,哪里用得着‘请’字?” 这是个连鬓胡须,浓眉大嘴,个头不高的结实汉子,站在当地稳稳当当,一看就知道身上有武艺。 “哪里是我客气,陈叔你才是客气,来、来,快请坐!”娄世凡虽然骄横,但讨好人的本事也不差。 他拉着过山豹坐下,说:“陈叔和七娘前来助战我很高兴,不料七娘昨夜着了潮气,今早出去不久便觉得头晕眼花在马上立不住,所以赶紧回大帐歇息了。 可军情如火又不能耽搁,所以我请您过来就是商量如何破了这南山之敌的事。” 过山豹听了点点头:“今早某也去南山边转了转,官军占了地势,这仗不好打呵。还好三少帅及时撤兵到此,不然腹背受敌可就危险啦!” 他这话没有明说,却让娄世凡背后像有小虫在爬般难受,赶紧点头道: “是呵,那南山守将一个姓盛是官军把总,据说是边军出身经验丰富。 还有个戈阳团练防御使叫李三郎,年纪轻轻极其狡诈难缠。这两个人放在一起,加之南山地形险要,要攻打很难。” “这样的地形,三少帅当初没有想到占下来吗?” “呃,我是派人上去了。但一来没想到官军来这么快,二来没想到来这么多,加上他们又是夜袭,所以当夜里便失守啦。” 过山豹听了微微一笑点点头。他其实已经从不少士卒那里听说了前后经过,但不想当面戳穿他,便继续说攻山的事。 等听说关栅已经被重新占领,而且团练还在里面建了新的夯土墙,他不由地皱眉: “这帮官军厉害呀,环环相扣、步步紧逼,老道得很,真是不可轻视!”说完看眼娄世凡,抱拳道: “某原看娄帅传书,还以为是少帅轻敌,现在看来倒不能全怪你身上了。” 娄世凡连忙拱手:“还望陈叔在父帅面前帮忙分解几句,世凡感激不尽!” “不消吩咐,等会儿回去某便遣人送书信予娄帅。 只是三少帅,好话容易讲,要实实在在占住南山,击溃官军并夺了凤栖关,实现娄帅截断粮道、合围上饶、击破广信的计略,这才是根本呐!” “小侄省得,一切全仗陈叔!” 对于娄世凡的谦逊恳切,过山豹摆足了长辈的架子,也很满意对方表现。于是两人点齐两百兵,再次出营实地踏勘,并计议攻夺南山的办法。 这个时辰山中雾气已然消散,来凤阁上的观察哨一下就发现了这两百人动向。 “大人,阁楼上在摇红旗!”一名亲兵冲到门口大声说。 盛怀恩不知从哪捡到本志怪小说,正津津有味地翻看。他虽不是个饱学儒生,但看这类书墨水还是够用的。 他闻言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阁楼下问一名小旗官:“怎么回事?” “大人,上面兄弟说,看见有对敌军出营寨往咱们山下来了,约莫有两百人。” “我上去看看,立即派人拉绳子、传话,请李防御上来看看!” “遵命!” 原来为了山上、山下沟通的便利,李丹用了灵岩寺东山的老招数,在石梯上每隔一段路放个哨兵,从下到上共五个哨。 从这个哨位拉根绳子到下个哨位,绳上挂几个金属片一扯“哗啦啦”响,哨兵就知道要传话了。kuAiδugg 一句话从山顶传到山脚的中军大营,或反向从中军传到上面盛怀恩耳朵里,单程只要个跑百来步的时间。 可如果传令爬山上下,单程没有半刻钟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传话系统虽然要占用几个人力,好处是迅速、快捷,能为解决问题争取到最短的反应时间。 刚开始盛怀恩不以为然,用着、用着就觉得这法子是好,传个话真他娘快,方便极了!现在用起来挺享受。 “防御,上面传下话来说,敌营有动静,请你上去看下!”一名传令冲进大帐说。 李丹正听黄钦汇报他从民夫里招募和挑选了十五名弓手,听了这话立即起身,边往外走边说: “好,你抓紧时间让他们入队、训练,俘虏那边看看能不能也挑出十五人来,这样弓箭队编制就全了。” “估计够呛!俘虏已经被跳过两、三轮,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我宁可没有绝不凑合!”黄钦摇头道。 “没关系,可以出榜就地募集猎户,或者那就等下一仗打完反正俘虏只多不少!” 李丹笑着说完挥挥手让他下去,然后叫了吴茂、赵敬子往山上来。 到山上看了会儿,下边那帮人又退回大寨去了。盛怀恩请大家从阁楼上下来,走到外面草堂内立定,问几人:“你们怎么看?” “贼人看得很细致,该是个老手。”吴茂说。 “这伙反贼定是不死心,要为那娘们报仇哩!”赵敬子摸摸腮上。 这些日子他胡须长了,又没工具修理,所以觉得颇不习惯。 “吾觉得他们现在来看,应该上午不会进攻,要开打便是用完朝食,正午前后。” “献甫说得对!”李丹点头:“刚才看到有两个敌将,骑花马的肯定是娄世凡,另一个却不知是谁。 审五夜探,回来说那一称金的副将叫什么过山豹,不知是不是他?” “我有个想法。”吴茂忽然抬起头:“方才看他们派人下水,肯定是在探水流和深浅。 你们说,敌人会不会渡河而击?或者一路在西边佯攻,另一路突然渡河攻打来凤阁路?” “然后直扑北门、占据北路口?”李丹倒吸口冷气。 “三郎,北边崖壁只有来凤阁路可走,他们很难施展呀,你有什么可担心?” “不是的盛大人,”赵敬子忙说:“吾亲自去看过,北侧有段崖壁坍塌形成了斜坡。 虽然不容易,但人还是可以上来,比攀爬陡壁要容易得多。” “真的?” 李丹点头:“我们是听官军的窦总旗说的,下去看了看确实如此。所以才决定修北门。 可现在北门才刚刚起了门阙,两边的墙只有三尺,肯定是来不及了!敌人若要攻击这里,可是打在咱们的软肋上!” 盛怀恩回头看看石梯上来的位置向那里走了几步,用手指着问:“你们觉得他们会走这条路上来吗?” “从刚才动作来看,敌人应该还没发现这条路。”吴茂说。 “好!那这样,”盛怀恩转回身走回来:“你们下去布置,还按照他们会从西边过桥进攻的方案。 我挑选一队精锐亲自带队下去,布置在北门里做第二防线,如何?” “有一队增援当然好,但大人要亲自上阵么?” “五千人不是小数目,都够攻打一座县城了。”盛怀恩皱眉道:“守北门的都是官军,自然我下去统一指挥最为稳妥。” 李丹看看赵敬子、吴茂,点头说:“好吧,我再把麻九的护卫队调上来在中军待命随时可以增援大人这边!” 盛怀恩大喜:“如此便更好!” “那么献甫去传令,另外前营留两百人守卫西山营,一百人增援凤栖关配合右营行动。 你带着黑木去右营,周营正负伤,他原来的营副朱二爷现在去了工程队,你两个暂充他的营副,不要让他亲自冲锋陷阵。” “喏!”赵敬子转身赶紧下山执行。 “茂才兄,你带一什去小北丘督战,紧急调一门铜铳到东北方向,必要时可以集中火力封锁来凤阁路。” 吴茂答应声转头也走了。 李丹向盛怀恩拱手:“大人还有什么嘱咐吗?” “贤弟,你我携手走到今天,不容易呵!”盛怀恩感叹地叉腰看看群山: “能有机会以数百官军和一千团练对抗五千乱匪,我盛怀恩也算活得值了! 不管怎么说,和你老弟在一起我天天都能看到新东西,有意思得很!说句不吉利的话,下辈子要是可以,我还想和你做搭档打仗。” “呸、呸、呸!这仗还没打起来你倒先说起什么下辈子来,就算你是粗人,也不能这么不讲究吧?” 盛怀恩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山顶,向远处群山飘散。 过山豹的计划并不复杂,他依然让娄世凡从西侧主攻,这次让他带足三千人,另有七百人向凤栖关警戒。 自己在最后带着后队沥沥啦啦慢腾腾地出来,沿着大路口河边走。此时正面战场已经杀声遍地、旌旗乱摇了。 这回娄世凡自己带两千人正面攻打,两翼还各有数百人做出迂回的样态来吸引对手注意力。 就在两边如火如荼的时候,过山豹的后队突然扑向河边,并用携带的木材、竹筏迅速搭建起浮桥。 不过一刻钟功夫就已经有两百人不等浮桥搭完先行泅渡过河,直接冲上斜坡,砸下竹钉,并将事先绑好的绳索抛下。 这些人接着拣起地上的武器,迅速沿着来凤阁路冲向北门。 就像李丹告诉盛怀恩的,北门尚未完工,只用竹子做了个简易的门而已。 已经下山坐镇的盛怀恩见敌人果然用这手,冷笑了声,命部队稍事抵抗便放弃门和土墙,转移到后方二十几步外的篱笆(二道栅)据守。 见突击队冲进北门,过山豹大喜,自己的妙计终于奏效。他大呼着挥舞刀片带领数十名后续冲进北门。刚刚抬头,就听见两声很大的响动。 “砰、砰”。大将军铳!他脑子里“嗡”的一下。坏了,官军怎的会有大铳? 紧接着便听到“噼噼啪啪”,外面的惨叫声不断传来,一名亲信跌跌撞撞跑过来: “校尉,官军有铳,有铳!将军铳,还有好多鸟铳,我们的弟兄被打死好多!”他说话是嚷着说的,因为耳边那“噼噼啪啪”一直没有间断。 话刚说完,又是“砰、砰”两声,接着有人大叫:“浮桥断啦、浮桥断啦!” 这三少帅怎么没说有大铳?失算,妈妈的老子竟失算了!过山豹顿时升起一股愤怒、屈辱、郁闷和懊悔交杂在一起的感觉。 “冲、冲上去,不是他们死,就是咱们倒在这里!”他大声地向手下招呼着。 第七十二章 三少帅拔营 “哐!”一刀劈在眼前这名官军斗笠盔的铁梁上,过山豹用的力气很足。 对方站立不稳斜着“咕咚”坐倒在地上,却趁他惯性向前,用力将手中的刀尖从暴露出来的腋窝下面刺了进去。 “啊!”过山豹疼得钻心,他大叫却又纳闷自己的宝刀怎会砍不死对方? 他偏转身子将自己从利刃中拔出,用刀背奋力格挡开官军的兵器,这才发现手里的大刀已经卷刃。 就在这错愕的瞬间,一柄铜瓜(短柄,头端为圆球或瓜状疙瘩,骑兵用的柄稍长,也叫打头锤)扫过他的盔侧。 过山豹只觉得脑后风声响起、眼前一黑就失去知觉。 铜瓜调转方向,跪压在另一名乱匪身上的窦三儿用力砸下去。 “噗”,那人面下的土地上顿时被大滩鲜血浸染并向他两肩下蔓延,这家伙身体颤抖两手却无力地软了。 “把那家伙拖进去,是个头领!”窦三儿指着被砸晕的过山豹面目狰狞地大叫。 队伍后面伸出两支钩枪(枪头下方带个下弯的钩子)搭住过山豹披膊上的绊甲绦却没拉动。 还是那被他脑袋上砍了一刀的士兵反应过来,嘴里骂着:“我把你个屑哩,敢来砍爷爷?” 说着爬起身,拦腰抱起过山豹死命一丢扔进官军阵线,立即有三五人拿着绳索扑过去。 眼看有数名急红眼的匪徒叫嚷着”快救校尉!“朝那士兵冲过去。 窦三儿挥锤为他挡开一条枪,又顺手拣起旁边过山豹缺口的大刀,连连逼退数人,头也不回地叫:“这厮是个头领,本旗官窦三儿与林家升讨取在此!” 盛怀恩听到喧哗马上带了几名亲兵冲过来,看眼地上捆着的过山豹,即命人拖到俘虏面前确认。 不一会儿有人跑回来:“报,大人,那厮叫个‘过山豹’,大名陈丁荛,是浙江通缉的要犯,官衔是个校尉!” “挑了他的盔去给他手下瞧,不降的都杀了!”盛怀恩意气风发,因部下捉了敌方一员将校喜得胡子都在抖了。 要知道朝廷和娄自时来来回回地打,也没见几回战报上有活捉个校尉的。 有亲兵便立即摘了他头盔,叫人用钩枪挑了去阵前劝降。 到这时候偷袭部队浮桥已断,退路又被火铳遮蔽。北门内外尚有三百来人拥挤在一起。 闻讯赶来增援的麻九刚刚砍倒一名敌军,就听见喊“捉了过山豹”,他估计是敌人头目,便也命手下这百来人喊起来。 进退不得,侧面又出现了增援的团练,这些人无计可施,除少数人宁可跳下崖壁,其他人只好丢了兵器“呼啦啦”跪下请降。 麻九忙叫人喊,说降了的弟兄不要怕,都上河边挑土修筑关墙,亦是有饭吃的。 降兵听了多少心安,跟着团练们指的方向开始排队下山。 滞留在河边的乱匪见北边大势已去,浮桥又被打断,上边有三门大铳威胁不小,只好跑到铜铳射程以外,并派人向主力报告。 已经过河的人或降、或凫水逃回对岸。麻九派出两什团练沿岸巡视,打扫战场并搜寻漏网者。 在正面战场上指挥的娄世凡三路齐攻,但这次与上次不同。 因为后营负责建筑南山西面防御墙的缘故,后营和顾大对调了防区,因此头道栅的背后不仅有了道丈高的围墙,而且中间有门,两端有望楼,比起前次更易守难攻了。 因为自己负责守卫,后营筑外墙的时候特别用心,工程做得扎实。虽然是临时修筑,但仅凭千把没有攻城器械的轻步兵要啃下来很难。 何况潭中绡心里有底,后边有麻九的护卫队做预备,小北丘下的两座望楼间还有张钹队和黄钦的弓箭队待命。 内墙虽说未完工,里面蹲着杨乙这只笑面虎也不是好惹的! 娄世凡知道自己是佯攻,但即便如此也得做出点样子来。所以他指挥得也还卖力。可就在他指挥众人攀援墙头的时候,突然后面出事了。 毛病不在北边,而是在他根本没想到的关墙那边。 由于是监视,所以娄世凡只是派了个亲信叫侯保的带了七百人在这里耀武扬威。 一方面是牵制,一方面也是迷惑关上的官军及团练,让他们搞不清状况不敢乱动。 开始一切正常,侯保他们摇旗呐喊。周芹和官军几位旗官还真以为对方要进攻了,挺紧张。 后来瞧瞧不像那么回事,就开始纳闷,搞不懂他们想做什么。 侯保带人又是戏谑又是谩骂,他憋着坏呢。 因为娄世凡告诉他这上头连官军带团练恐怕都没这边人多,所以侯保你不用担心,只要站在关前堵着路,让对方不敢出来捣乱就好。 侯保嘴上答应,心里不以为然。哦,合算你们都立功去了,让老子在这里干站一天,这叫什么事? 所以等看到对面稀稀拉拉真的就那么几十个官军,剩下都是群穿百姓衣服的团练在那儿张头张脑,他就觉得好欺负了。httpδ:/m.kuAisugg.nět “诶,假如……假如老子一个突然袭击,是不是有可能把这关给他抢下来?那老子岂不是一鸣惊人了?”侯保眯着眼睛想。 他是个屠户,心狠胆大,想到什么立即叫来几个下属让他们悄悄去准备。 所以开头的戏谑和谩骂实际上是他的诱敌计,想让关里的人忍不住冲出来干仗,然后自己来个突然反击一举冲进去夺关。 他想得不差,可就是没料到关墙后面有个挺有主意的赵敬子,一眼看破了他是想引诱,或者激这边的人出去,旁边还有个在江湖上磨炼得脸皮蛮厚的周芹。 “想引我出去?他还太嫩,我偏不出去。不但不出,我还要叫人怼回去!” 说完周芹叫亲兵,从官军、团练、民工里选派十个嘴皮子最利索、最爱聊八卦新闻、最毒舌刁横的代表,站在尚未完工的城楼上历数娄自时祖宗十八代,还把从俘虏那儿听来的娄家隐私,什么娄自时和小姨子的私会、娄大帅小妾和他几个儿子的风流韵事、娄自时如何霸占手下头领的心上人这些,添油加醋地全抖落出去。 把个自诩文化、帝胄后代的萧万河听得目瞪口呆、摇首不已。 对面乱匪们也都面红耳赤、百口莫辩。侯保只得勒令部下忍气吞声不许乱动。 最乐是上面关寨那帮官军,看着下面两边说相声般斗嘴,莫不津津有味,甚至听到娄自时怒打亲子时大声喝彩,还有鼓励“再来一段”的。 侯保等人被骂得个个郁闷,听着别处杀声震天,自己在这里挨骂,好不晦气! 个个都愁眉苦脸,渐渐地就有怨言,兵士们三五成堆地坐着,反正堵着门不让对面出来就完了。 周芹听见外边没动静了,马上叫整备两百人他要冲出去打对方个措手不及。赵敬子连忙以李丹命令为由拦住他。 “好机会,这时候出去说不定能干掉那个头领!”周芹着急地跺脚。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赵敬子说:“但是防御的命令你不能不从,我也不能不遵。 这样吧,我和黑木替你出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争取干掉他们头领。 萧营正带前营、右营的兄弟随后跟上。你在后面压阵,同时还得保守住凤栖关。” 话音刚落,林百户来了。原来他也看出敌人懈怠是个机会,提出愿意带自己那百人加入。 有训练有素的官军出战,胜算又大了几分。周芹只好点头同意。 看到部下个个无精打采,侯保焦躁不安。难道这到手的立功机会便叫它溜过去了? 他叫来几个心腹商议,最后决定不顾一切冲进关去。理由是现在官军和团练骂得顺嘴,正是得意和懈怠的时候,冲过去可以打他们个猝不及防。 再说那关墙才修葺了四尺有余,越过去并不难,关键是冲过栅栏的速度。 侯保当机立断,叫人开始准备钩子和绳索,准备钩住栅栏以后众人一起用力将其拉倒、拽垮,后面那道矮墙就容易多了。 两边的人都想揍对方一顿,现在就看谁先动手! 凤栖关的把总虽因“职责在身”不能亲自带队冲锋,但他还不算庸碌的笨人。 关上原有弓手近八十名,伤亡之后还余六十多,他留一半在上面,另外一半悄悄下山来到靠崖壁这侧新筑的矮墙后埋伏。 准备出战的团练也都在墙后各执武器蹲伏着,只派了些民工在上面或干活或对对面指指点点,显出一副散漫的样子来。 乱匪忽然开始整队,墙上立即有人报消息下来。等他们小跑着发动的时候,上面的人都发声喊跳下墙头,弓箭手忽然起身抛射出第一阵箭雨。 拒马刚刚被打开条缝隙,赵敬子提棍、黑木掣双刀,两人忽然冲出。 就在第二阵箭落入敌群,引起一片嚎叫的同时,北边的“砰、砰、砰”三声巨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趁此机会两人迅速接近了乱匪的队形。 侯保拨打开一支箭,发出声恶毒的咒骂,但他没能再发出第二声,因为前边的黑、白两道人影已经打翻前队冲乱了他队列的矛头。 侯保迅速抄起狼牙棒迎上前,“呼”地迎面向赵敬子捅过去。 赵敬子侧身向后一步蹲身,“啪”地将狼牙棒拨开,侯保对这看上去文弱的书生有这样的力气显然大吃了一惊,堪堪挡住下一招便叫道:“某乃仙霞岭金光洞侯保,来者何人?” “管你哪个洞的妖孽!吾乃小元朗赵献甫,反贼受缚,不然你死期到了!”赵敬子说着手里一招紧过一招。 侯保招架不住,转身便逃,被他追上棍头扫在脚腕“扑通”跌倒。 侯保下意识地单手撑地回头挥动狼牙棒狠命砸向对方双腿,不料扑个空。只听脑后一阵风,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侯保已死,”黑木大吼:“要命者闪开!” 乱匪中本来还有人想抢回侯保,抬头见团练和官军左右杀来,顿时魂儿都吓丢了,个个转身便跑。 这一跑不要紧,却正好在狭窄的道上与娄世凡的后队撞在一处,乱作一团。 恰此时北边又是三声铜铳响,与此呼应,南边的三门铜铳也打了三发石弹。 娄世凡后队大乱,前边又被铜铳搅和,三少帅焦头烂额。 他一面派人去挡住寨栅方向出来的官军和团练,一面命人急速去查看过山豹的计谋成功否,同时下令队伍开始后退。 很快哨探带回了北路失利的消息。 “过山豹呢?” “听说落入官军手里了,也有人说是被害了……。” “唉!”娄世凡听到这消息彻底失去了战意,马上下令撤退。三路当中两路都失利,这仗还怎么打?要是现在让弟兄们知道这消息,今晚出现逃兵是难免的了。 好在对面似乎也没想全军出击,见他们退走只是朝人多处又放了三声铜炮,其余各队都只是在自己防线上欢呼。 正杀得顺手的赵敬子、黑木和萧万河也得到周芹的鸣金消息,前队改后队,一边整理、打扫战场,一边从容撤回。 毕竟人数上还处于劣势,李丹并不想对胜利过于欢欣,也不想把勇者无畏地浪费在冒险里。 北面远远躲开将军铳射程外的诸人见花臂膊回来,赶紧上前报告了过山豹被俘的始末,娄世凡带着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蛤蟆塘。 他招来几个手下合计,觉得现在这士气不好办,不如退到镇上去,好歹那边有吃喝、有女人,多少能稳住队伍。 有人提议说蛤蟆塘咱们留下部分人互为犄角,南山的人再怎么也过不去。 还有人提议到了镇上咱也垒个墙,他南山有种的也来攻一个试试看! 娄世凡想对呵,退一步海阔天空嘛,我拘泥这个作甚? 拿定主意他又跑到旁边大帐里去见“七奶奶”。 当一称金听说失了过山豹,长叹一声,一句话还未说出口便又昏迷过去。 吓得娄世凡赶紧叫来大夫救治,自己回到帐内提笔给父帅写信报告了情况,然后下令全军拔营再次移寨。 这次他在蛤蟆塘留下部将田愣子并近千人驻守,带着其余人和昏昏沉沉的一称金,撤往凤岭镇。 这意思,你不让我夺凤栖关,我也不让你过凤岭镇。咱们就这儿,耗着! 第七十三章娄逆夜盘算 南山背后是条弯弯的山脊,当地人管它叫月亮山。 可是初来者会发现,百姓指着任何一座类似的弯脊山都叫“月亮山”,就如同管平脊的山全部称作“城山”,一时也搞不清到底是这一带都属于月亮山,或者仅仅这座山峰的俗名是这样称呼。 反正凤岭镇人提起家乡,都会说:南边有座月亮山,北边灵山亭子峰,马堰河从西头过,官道往东是广信河。 广信河就是现在的槠溪河。可见从广信走北路交通戈阳,这座凤岭镇是必经之路。 镇子南边的月亮山下遍布池塘、水泊和沼泽,人们统一管它们叫“界塘”,意思是那边是山民的地界,这边是客家的村镇。 北边亭子峰和镇子之间就是官道,凤岭镇就这么被夹在中间成了这样细长的形状,好像个织布的梭子。 西头商户多、买卖房集中,围绕着关帝庙布局。东边数个小丘之间撒布着本镇居民的住所,这里一条、那里一片。 中间稍开阔的地带被那些妓院、赌场、旅社、酒场这类场所挤满,是全镇最繁华的位置。 前朝的时候这儿还只是个小村庄,太祖龙兴时把上饶当作练兵、藏兵的基地,出于隐蔽输送补给的需要开辟了经司铺所、灵岩寺、凤栖关的官道,这个小村子成为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所,故而升格为民镇。 虽然靖难前后冷寂了阵子,随着山区采矿业的兴起,这里又逐渐恢复生机。目前镇上有三百多户近两千口,又有周边逃来的流民数百。 去攻打凤栖关时,娄世凡匆匆路过没加以关注。他那时一心要抢夺凤栖关,哪里顾得上这座小镇? 所以只留下百人看守。这也是为什么一直没人能注意到来凤阁还有个石梯道的原因。筷書閣 那些守军只是沉迷于镇上的繁华和享乐,三家妓院、四家赌坊和两个斗鸡社整日都能看到有他们流连的身影,对他们还得笑脸相陪不敢怠慢。 不料三少帅一来,风格突变。娄世凡屡屡吃亏心里已经对南山这伙人又惧又恨,这镇子连个围墙也无,哪里能叫人睡得安心? 所以他一回来就拿出了很强的学习精神,下令在镇东以自己占据的涂家院为核心,修筑一圈周边两千八百步的围墙,西、南、东三面修寨栅(北面是水塘),周长接近四千步。 除去调自己的部下千人参与修筑外,还征发周围六村上千人来赶工。 在跨越马堰河的凤头桥下,娄世凡决定修建周长六百步的一座坞堡,以竹木为外栅,里面是个圆形院墙。 核心有座两层高,上面是加顶供瞭望的堡楼。 栅内修简易棚房供巡哨居住,他在这里打算放两百士兵和十名哨探作为桥头堡,因此派了八百人过来修筑。 还有数十人驻在镇西的关帝庙负责镇内巡视,其余的在庙南小丘上修建了一座西大营。 当然,这只是娄少帅的防御措施。他觉得只要自己把桥守住,大概官军想过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南山头上三声炮响,让他知道这支队伍起码有三门将军铳。他开始沉下心来思考这支由西边来的队伍到底什么货色。 从表现上看,他猜想对方能吃掉倒霉的游三江,多次击退自己的攻打,队伍人数绝对不是原来以为的千把人,应该有两三千才对。 嗯,没错!否则怎会又有鸟铳、又有将军铳? 将军铳这东西他在丰宁城头见过两尊,听说还不是最大的,被唤做骁将军铳。弹丸可以托在手掌上,能打三百步左右。 就算这种铳,每门都有几百斤重,只有数百人的队伍不大可能拖着三门大铳满地跑,至少该是个满编营(三千二百人)的规模。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分析得有道理,所以给父帅去信中也说自己遭到了一营敌人的攻打,过山豹陷阵受伤被俘,七娘一称金受伤昏迷不醒。 总之意思就是想诉委屈、求救兵的意思,顺便也把自己在凤岭镇内外的布防大致介绍了一遍。 快马传令(实际骑的是头黑骡子)撒开了跑,傍晚来到娄自时设在上饶东门外庆丰寺下面的大营。 娄自时住的是前朝浙东制置使元柄的别墅,这座宅子现在被大茶商林慧友去年购置下,刚刚修整好尚未来得及入住,没想到便宜娄自时鸠占鹊巢了。 园子占地只有两亩半大小,但周边山清水秀,造园者借景布局,小巧却恰到好处地把接待、书斋、后园三个部分的功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娄自时虽是个矿监出身,但其实相当于采矿业里的大地主,不仅通晓文字,且是懂得过好生活的。 他的老营布置在山坡下,上面由三百亲卫严密把守。 照顾他起居生活的奴婢和小厮多是从路上经过的有钱人家挑选收集、挑选出来的,不仅容貌出色,而且照顾人的本事也是一个赛一个。 传令不能立即见到他本人,而是停留在园外的帐中候命休息。 一名腿上裹着雕花牛皮胫护的中军官威风凛凛地接过书信问了几句,便让他在这里等着不要随意走动,然后转身出来,进了园子,在垂花门旁通报并等待。 过了片刻,有个穿着鹅黄罩甲的侍卫官出来引他到厢房,里面坐着位三三十来岁的儒士。 中军官和他低声交流几句,那儒士微微皱眉,接了书信出来,从角门上往后头去了。 娄自时刚刚用完晚饭,正和长子娄世用说话,抬眼看见儒士迈进门,笑问:“林泉先生来了,可是上饶城里派人来求饶?” “恐怕未必。”娄世用瞧见对方满脸的愁色摇头,对父亲说:“不会是……老三那里又出什么事罢?” “少主真是聪慧!”这位林泉先生微微躬身,将手里的信呈上:“三将军再战仍然不利,七娘子受伤,过山豹被俘了!” 娄自时脸色一沉,接过书信打开来看了一遍。“老三这是碰上花岗石了。”他说完让身后的婢女将书信给娄世用。 “什么又冒出来一个营,吾看这孩子是被吓坏了!”他不满地拍了下桌角:“三百人守卫的凤栖关磨磨蹭蹭拿不下来,结果等来了更多官军。唉!” “娄公,不妨事。”林泉先生摆摆手,他本名贺章,秀才功名,也是娄家三个成年兄弟的蒙师。 “三将军战而不利,退守凤岭镇,然而主力尚在。主公可去信令其固守。 若数日内敌无动静,则说明官军自身力量亦不足以进攻,三将军只需守住镇子亦是功劳。” “请先生说得详细些。”娄自时一下子没明白。 娄世用却明白了,拍了下膝盖说:“先生的意思,只要守住镇子,派三弟北上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可是这样?” “对呀。”贺林泉踱了几步说:“堵住官军北线来援和对上饶的补给,这才是我们原来的意图。 只要能够实现此目的,是否攻下戈阳或者凤栖关其实都是锦上添花的事,主公大可不必对小败烦恼。 这次带兵三将军肯定也学了不少,勿论胜败对他都有裨益,将来吸取教训定能成为主公的得力臂助。” “先生说的是。”娄世用含笑点头:“不过毕竟还是损失了上千人,若要从这里抽调补充,围攻上饶的兵力又会捉襟见肘。” 他说着目光看向上首:“父帅,儿子觉得不能再增兵了,除非……调银陀的人过去。” 娄自时眼里目光动了下,他知道长子的话所指。 银陀和他之间就是李密和翟让的关系,放在一起太危险,互相帮衬、协调行动,但允许银陀有一定独立性是他俩之间达成的默契。 假如调银陀的人……不是不可以,只是……。 “老大,你觉得给银陀什么条件,他可以答应动一动呐?”这话是告诉娄世用:别想太简单,那家伙不得到满足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这一点娄世用也清楚,他抹了下上髭掠一思索,微笑道:“父亲拿下上饶后将称大楚皇帝,您觉得‘戈王’这个称号银陀会不会喜欢呢?” “一字王?”贺林泉吃了一惊:“大公子,这……是不是太重了?” “先生,学生倒以为只要有利于大楚基业的开拓,封他个一字王又如何?” “可是……,”娄自时也开口道:“先前议事时咱们商议给他个什么封号,众人说封他开国公你都直摇头,怎么一下子就提到这一字王了呢?” “我摇头是因为觉得一个公爵封号银陀定是不满意的。”娄世用解释说:“他那个人的野心岂是公侯之位能够填满? 所以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不如干脆给他个一字王,许他自戈阳江以西所有他能拿下的城池。 如此,银陀为扩张自己势力必然拼命西进,正好吸引官军的注意力。 父亲拿下上饶后可以借此鱼米之乡整军备战、积储粮草、操练水军、草创制度,这样才能够为子孙后代建立起千秋基业!” “大公子言之有理!”贺林泉抱拳对娄自时道: “想本朝太祖也是在大别山中养精蓄锐三载,这才一战夺舒县、再战克六安,乃至拥有了万里江山。 主公何不效仿前辈,为此何惜一个王爵呢? 那银陀勇猛好战,麾下虽有矿徒八千,不过一个项羽般的人物,就算给他王爵又能如何?请主公三思!” 娄世用也起身,跟着老师一同施礼。娄自时想了想,手向下压压,示意二人回到座位上,然后说: “你们说得颇有道理,然而银陀因吾不同意他留驻广丰近来一直使气,怪话很多。 你看凤凰台上只六百官军,他却借口筹措粮草纵容多日,实际不就是在告诉吾他心中不爽利嘛! 吾若现在突然给他个王爵邀他进军,只怕他愈发摆谱、骄横,搞不好倒扫了吾的面子。” 他起身背着手走了几步,想想说:“这样吧,从这边给老三增兵是不可能的。 先叫老二回来。他在广丰募兵如今也有七千来人啦,叫他带两千过来,从丰溪水道直接进槠溪河,朔流到大源镇上岸再往凤岭镇增援。 击破南山之敌后,林泉先生去请银陀继续西进,老二则回师接替他从北路包围上饶。” “哦,明白了。这样一来去了银陀这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二将军则可以引数千得胜之师加入战场,我军胜算就更大了!” 贺林泉击掌赞叹:“妙,这是让全盘走活的妙棋!” “或者,让二弟顺手把广信先拿下来。父亲,广信存储的粮秣对我军可是大有裨益呵!”娄世用提醒说: “另外我听说凤岭镇那里也有些因战事滞留的矿工和想往矿上谋生的劳力,该让老三将这些人收编,可以多少补充战损。” 娄自时点头同意。忽然想起那个受伤的女人,不禁叹口气:“不知七妹伤到哪里,情形如何? 这臭小子罗里吧嗦写这样多,也不晓得提一句! 林泉先生,派大夫去瞧瞧,看能否将她接回来。唉,还是在我身边放心些,非要出去打仗,这下可有罪受咯!” 第七十四章 李丹访孙社 连着两天所有人都处于兴奋状态中,这次战斗斩获很不小!敌人留下了两百三十多尸体,被俘四百二十余。 尤其是赵敬子阵斩侯保,窦三儿俘虏了过山豹陈丁荛是两个突出的大事件,是继冯三杀朱校尉和黑木斩首游三江后,再次出现有名姓头目将校被杀、落网。 虽然各单位清点后防守方也有二十七人阵亡,六十多人负伤。即便没完工,防御墙的效果还是得到了所有官军长官及团练首领们的肯定。 接下来几天对防御工事的修补、建筑速度明显加快,而且几乎所有人都毫无怨言地加班加点。 不仅南山西、北两个方向的墙都已完工,而且凤栖关的东关墙也完工了,西关墙迅速进入地基阶段。 有了俘虏帮忙,西山上的建设速度也加快许多,并且有数百周边村民听说官军大胜,也放心地加入了建设队伍。 朱二爷的工程队人数已经超过三百,还用缴获的武器组建了七十人的俘虏看官队专职负责监押。 天上积攒的雨水终于落下来,而且一下就是两天。好在已经有西山上建筑的屋舍和马厩,货物、马匹、伤员都得到安置,就是带来的油布愈发不够用了。 李丹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光脚踩着雨水和泥巴巡视各处。黑木和毛仔弟始终跟在身边(宋小牛现在负责除官军外所有营地的镇抚事务,以及对俘虏的甄别)。 “黑木,受伤的兄弟苦,我心里不好受。”李丹说道: “这山里虽然荒僻,可一定还有医者,你可派两名亲卫兄弟去寻访来。我看巴师爷和吴茂才成天忙着这边也不是个事,毕竟我还有好多事要找他们商议。” “好呀。”黑木应道,又说:“以前在灵岩寺的时候,行悟小师父随着吴先生救治伤员倒很拿手,要不咱去把他请来,好在也没多少路。” “唔,这个可以考虑,但要尊重行悟自己的想法,不可用强。”李丹点头: “从缴获的东西里带上些金银珠宝,就说是我随喜给寺里的。通治师父用来装点佛像也好、建殿宇房舍也罢,总之可用。顺便再带三十斤米给他们,上次的应该剩下不多了。” 李丹说完突然站住脚,在原地仰着头想了会儿,扭头对毛仔弟布置说: “你拿上十两银子,带辆马车到周围各家各户去收米酒,只要酒好有多少都要!” “啊?”后面俩人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脑筋一下转到酒上头去了。互相对视之后又追上来,黑木抢先道: “诶,防御,我觉得行悟师父也是小孩子,还是叫阿毛去寺里合适。收酒那可是需要力气,我和他换换你看怎样?” “不怎么样!”毛仔弟做个鬼脸:“就你这样上门收酒,别人都道是郁荼上门哩,藏还来不及。防御有令属下立即去办,告辞!”说着拱拱手,连蹿带蹦地先跑掉了。 “尽量选浓度高的好酒!”李丹在他后面喊。 “噫,你看这小子,有好事的时候抢得比谁都快,平时装得好像乖兔子一般!”黑木满脸气愤的样子,弯腰从大脚片子底下扒掉一大坨泥甩在路边。 “防御,你要收那许多酒做甚,可是因连日下雨潮寒,想让兄弟们喝点暖暖身子?”黑木问。 “让大家喝点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做药酒。”李丹告诉他: “把酒蒸了,收取蒸气凝成的高纯度酒,然后从里面再提出酒精。酒精这东西可以消炎、防止红肿,抑制蛆虫的产生,还可以消毒,去除刀、锯、针、钳上面沾染的病气。” 看见黑木瞪大眼睛,李丹笑起来:“没想到吧?从酒里能提取这样的好东西,能对人有不同寻常的好处。 其实很多平常我们看上去不起眼的东西都可能会有更大的用处,只要平时多观察,注意思考就能发现很多。 比如,你见过农人从池塘里挖芋头,一般人都将芋头切成块或蒸或炒。可如果换个思路呢? 把芋头去皮捣碎、磨细、烘干,再磨细、过筛,就成了芋粉,可以加木薯粉或面粉捏成各种糕点,还可以挤成芋粉条晾干存放,以备家里没米下锅时食用,而且做成粉条口感也不一样了。 瞧,一个芋头只要你去尝试,用不同的方法就能做出好多新东西,新东西意味着新的用途、新生意和使用者的新体验,或者新奇的感受。” 这时他们走进南山腰那座茅草顶的亭子,就是上次张钹被宋小牛摁着打屁股的地方,现在这里放了两名警戒哨,见他们来叉手行礼后继续警戒。 李丹坐下来歇歇,也招呼身后的亲卫们进来躲雨,一面继续对黑木说: “天下没有谁规定某种东西只能如何使用,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如那皂角,妇人拿来洗衣,有心人见其籽粒滑腻便想能否入药或食用,一试有效,于是用来外敷痔疮肿痛,内服食之润肠通便。 这就是同物不同用带来的新感受和新便利。 若后人只好墨守成规,仓颉就不能造字,杜康也没法造酒,皋陶还得让子孙用手捧着米饭吃,鲁班也树不起亭子来,咱们都得在雨里淋着才行!”说罢,他摘下斗笠甩甩水。 众人听得有趣,都嘿嘿地笑。黑木抓抓后颈说:“咱可没有三郎你这样高的学问,只要你说怎么做、做什么,黑子去做便是!” 李丹抬头笑着看他,说:“我正要和你说个事。咱们把辎重运进上饶以后任务就算完成,我打算派你陪吴先生回趟广东。” “哦?可是有什么要紧公干?” “那倒不是。”李丹摆摆手叫他也坐下,说:“吴先生以前住在广州时认识几个泰西人,这些人中有僧侣、医者、军人和船员。 我意思想让吴先生将他们接到我家里去,这样可以随时请教他们泰西的事务和学问。 先生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所以打算让你陪同。你可以从前营或亲卫中选两个机灵、胆大,愿意随行的人同去。” “明白了。只是……,”黑木咧咧嘴:“很舍不得离开防御。” 李丹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说:“没关系,等你们回来估计仗已打完,咱们可以在庄园那边再见了。 你记着,这次去当然要保护好吴先生,另一方面,他负责找泰西人,你则要多和南来的穆族打交道。 我需要既通汉话又识字的人,如果有带书籍、地图、海图则更好! 另一种就是工匠,铁匠、兵器、农事、畜牧、医药还有……懂得各种矿石开采、冶炼的人。 咱们这山里矿非常多,仗打完以后,采矿不会减少,反而会越发繁荣的。 我听说穆族里有高明的铁工匠人,能打出一种‘大马士革’钢,据说这种钢打出来的刀具削铁如泥。你过去以后要留意有没有这方面的人才。 天子亲政,我看各地贸易、道路修建、城池修缮,这些会带来工具、马车等等的大量需求。所以咱们需要人才,特别是需要了解泰西的技能和器械制造。你懂了?” “黑木定不负所托,请防御放心!”黑木将拳头砸在自己心窝上。 就在这天李彪同陈三文带着一辆最新的马车来了,让李丹非常惊喜。 原来收到押回去的俘虏,后来又听往回送游三江和朱校尉首级的官军哨骑说灵岩寺打了一场,戈阳这边都非常欢喜,连着兴安县得知自己逃过一劫也很高兴。 韩守备自有个指挥若定的功劳,这回升职、升级是绝跑不掉的! 他一面安排报捷,一面把留守的陈三文找来告知情形,最后同意他带了五十多名新训出来的团练和一队官军前来补充、协助。 正好李彪从余干带着新车赶来闲得发慌,便汇合进了这支队伍。他们看到沿途周芹放的水已退,顺利抵达灵岩寺后恰好躲过了雨最大的时候。 雨刚刚转小,陈三文便迫不及待地又催着赶路。他们带来了韩守备发给的犒军酒水和三十几头羊,还有给盛怀恩的勉励书信。 李丹在盛怀恩看信的同时,意外发现吾三郎躲躲闪闪在人群后面。本来吾三郎是快到回去的日子了,软磨硬泡也跟了过来。 “来了就来了吧,正好我缺少人手使用。”李丹便让吾三郎去西山,专管物资、缴获的保管、造册和发放。 选了十几个轻伤的,边养伤,边帮他做些守卫、警戒的事,说白了就是库管。 随他们来的那五十人补进前营和护卫队顶替伤员和阵亡者,剩下的暂时留在中军(陈三文带着找个山坳,挑几个人按李丹说的蒸馏法蒸酒去了)。 李彪则带着二十几个年龄稍大的加上七、八名募来的当地劳力,接过了照看牲畜的活儿,算是把朱二爷彻底解脱出来,让他能专心到工程上头。 这一仗打完,宋小牛的镇抚队扩大到三个什,第三什专门负责俘虏营管理,每日将十个队俘虏分带到不同地点做工然后再带回。 当然,不服的、有大恶的被甄别之后已经清除,还有部分被挑进各处做补充,饶是如此俘虏还有近千人,宋小牛因此很头疼。 看守只有六十名,他压力很大,于是来找李丹诉苦。 李丹听了便笑,宋小牛着急道:“上千人呐我的防御大人,这可不是耍的!万一闹将起来就这六、七十人管什么用?” “你觉得他们现在为何还不曾逃走哩?”李丹突然问。 宋小牛怔了下:“为何?你现在一天供着三顿饭,隔日便有鱼虾,个个养得白胖肥壮,傻子才逃!” “你可曾不许他们睡觉,或者叫他们睡在雨地里,或者不许救治他们中的伤者?” “没有哇,他们自己盖的棚屋,上面草很厚,下面竹床也结实。所有伤兵都和咱们的伤员一起受巴师爷和吴先生救治。” “那就是了,既然吃得好、睡得好,伤病也不用愁,他们为何要逃?难不成真有人那么贱,宁可回去只吃两顿还可能要掉脑袋,也不在这里过逍遥日子?” “呃,也许有,不过这种人大多现在脑袋已经掉了。” “对嘛!”李丹瞧见宋小牛自己也在笑,就给他分析: “当初我说要救治被俘伤兵、给俘虏和我们一样的三顿饭,你们大家都不理解,现在看出来为什么了吧? 人在他们那里多一个,贼力就多一分;人在这边多一个,我力就强一分。”宋小牛似有所悟地点头。 “对了,那些俘虏里边可有有威信的头目?” “倒是有那么几个。有个诨号‘孙铁杆’的,为人仗义颇有武力,听说是铁矿上的工头出身,在矿工那群里威望不低,个头比你还高哩!” 李丹听了奇怪:“这样条汉子怎做了俘虏?” “咱们首次和花臂膊干仗时他是右翼的带队官,后来队伍溃了他没逃,带着几十个部下自己捧着武器就跪下了。” 宋小牛说:“当时是瘦金刚出去受降的,还嘀咕了句说这人其实挺能打的,不知为何就降了。” “我想起来了。”李丹眯起眼睛点头: “那日花臂膊的左翼和中路溃败,我看右翼退得蛮齐整,后来是被后营包抄才乱了的。当时还惊奇了下,原来他就是那右翼主将么?” “对,他职位是哨总,手下有三百人,其中半数是他嫡系,落到咱们手里的有六、七十人。 这些人孙铁杆管得倒好,从来不曾闹事、说怪话,做事也卖力。 朱二爷说那孙铁杆还给他出主意,用竹子和木头做了个矿山常用的机构,河岸上用牲口带动齿轮,人在下面倒土,机构便将土源源不断提到上面去。端的是省时省力!” “他还会这个?”李丹来了兴趣:“走、走,去看看,我等不及要瞧瞧这个人了。”https:/ 一个有威望、带过队,还有创造性思维的人丢在俘虏营里,李丹觉得这不是浪费是什么? 他迫不及待要瞧瞧这人,看能不能通过他影响其他俘虏,加快对这些人的消化过程。 第七十五章 铁玲珑论心 因为筑墙和搭屋舍的需要,在河堤挖土、浸草和搅拌的人手一直很多,这次又增加了上百人才让朱二爷觉得能喘口气。 但由于下雨,河水暴涨无法开工,前两天俘虏都歇了,只做些将以前砍来的竹子烘干、截短、劈成竹篾这类的活儿。 那些会做篾匠的,加紧编织篾席。这东西既可以大家睡觉用,同时也能苫屋顶做顶棚,用量也比较大。 剩下的人宋小牛安排一部分制作木盾和带支撑可以立在地上的竹排,这些是可以遮蔽弓箭、阻挡敌方视线的防御用品。总之,尽可能叫他们都有事情做。 因为竹排要用篾匠组留取之后截下的部分制作,孙铁杆招呼了几个兄弟去篾匠那边再带些竹子回来。 他扛着好大一捆竹子弯腰经过一间屋门口时里面的人正往外走,孙铁杆便吼了一嗓子:“小心让路,别撞着啦!”那人忙往后退半步叫他先过。 孙铁杆走过了两步忽听后面有个声音说:“咦,他就是孙铁杆!” 他站住脚,回转身,见那个小宋头领笑嘻嘻地朝他招手:“老刘,你放下东西先过来。” 孙铁杆卸下肩上的竹子,大踏步过来,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和雨水,说:“宋镇抚,这下着雨你们怎么站在外面?快进去吧!” “你们不也在外面么?” “我们是在做活计,不在外面怎行?”孙铁杆说着转向旁边这个说话的高个少年,不觉愣了下。 见这人戴着斗笠身披蓑衣,里面是青色对襟箭袖,胸前一片白月光上是个“辅”字。 一条青色扎带上挂着口普普通通的雁翎刀,面上含笑气质沉稳不失威严,但看年龄却只与宋小牛不相上下。 “鄙人余干人氏,戈阳团练防御使李丹是也。” 听他自我介绍,孙铁杆大吃一惊,急忙跪倒在地,道:“败军之将孙社见过大人!” 他方才站住脚时,身后陆续跟上的几个小伙子也都站住。这时见他下拜,众人也丢下身上扛的竹子拜倒在泥水里。 李丹忙上前相搀,笑道:“阁下带队进退有据,若不是花臂膊溃走在先,我抄出于后,胜负未可料定,何来败军之将一说?” 说着拿眼看看他卸下的那捆竹子,赞声:“好大力气,刘君真乃壮士!”又问: “某有桩事想请教,刘君可否借一步说话?”说完向跪着的众人点点头,先进屋去了。 片刻后孙铁杆也跟进来,又要跪,被李丹伸手拦住,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刘君且记着,日后无大事不必跪!” “是!”孙铁杆叉手问:“不知大人欲问草民何事?”筷書閣 原来这间乃是俘虏营中书办的屋,李丹坐下随手拿起本小册子翻翻,说:“想请教君当初为何降了?” “前后失据,若要大伙儿保着我冲出去也不是不可能,但会死伤众多兄弟,我不忍心。” “是不忍心他们为你而死?” “我带他们出来,为的是寻条活路!”孙社说完抬头看了眼李丹:“明明知道会死,而且死得很冤,那何必让他们送死?” “可是你却指挥他们作战了。” “在前边的是魏兜儿那伙人,不是我的兄弟。他要表现,要抢功所以很积极。” “你难道不积极么?” “我不想为花臂膊那样的蠢蛋死。” “你觉得他蠢?” “不仅蠢,而且不要脸!”孙社哼了声: “我亲眼见过他抢人家女子,他说那家是豪强该抢,那你收了他家的钱财不就完了,糟蹋他家女子作甚?娄帅三个儿子,我最看不上就是这个老三!” “你跟娄自时很久么?” “认识很久,起事以后才跟他的。不跟他闹起来我那座山就要被官差封掉,所有人都活不下去了!” 说到这个话题李丹确实想认真问问,便指了张竹椅子叫他坐,问:“为何官差要封矿?” “出铁少,品质不高,缴的数目总不能达标。”孙社说完立即补充:“但是有七十多户靠这矿吃饭哩,关掉就连咸菜都吃不起了!” “我记得你那个矿是铁矿?年产出有多少?” “早年间定的是铁矿,可后来铁越来越少,挖出来更多是铅或者黑铅。 我召大家一起商议换个方向挖,哪知道这回倒是没有铅,却见到了云母。唉!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办法? 只好硬着头皮回去挖老坑,但是税吏不管这些,他还按以前的定数收税。” “你和他讲明铁已经枯竭不行么?” “他们没工夫理会这些,除非我塞银子!” “哦,懂了!”听到这里李丹已经明白,大约这位没那么多银子打点,所以税吏不肯减少或代为向上转达陈情,所以逼反了一众矿工。 他叹口气,将书本丢在一旁,看起来这个孙社是为了大家最后不得不跟着娄自时起兵了。“那么,起兵以后再没人来找你收税,总该满意了?” “开始确实满意,可以杀贪官、分大户,可是后来就觉得……。 当初起兵时,娄帅的妾室劝他莫乱杀人,莫要称王,结果娄帅给她喝了毒酒,又把四公子送到朝阳县软禁在县衙后院。 当初听此事还觉得这人是个豪杰,能为天下豁得出去。可打下丰宁以后,娄帅杀掉县令占了他的小妾,我就觉得这个事不对了。 觉得他贪恋县令小妾的美色,令人很失望。”孙社没继续说,抬眼偷偷看了李丹一眼:“说出来请防御莫要怪罪。” “不打紧,你尽管说。” “回头想想天下乌鸦……都一个颜色的,他兵多势大,不跟他跟谁?草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先混着,打算自己想清楚前先不做决定。” “你来降我,总不会以为我是只白乌鸦咯?”李丹说着看看身上。 孙社被他逗笑了:“草民降大人可不是因为颜色,实是因为既不想为花臂膊卖命,也不想让兄弟们白白送命。 若要杀个出头的,草民一人可以承担!只是没想到,大人不但没杀我,而且还让我等做工换口粮吃饭,实在意外!” “我可没那么好心吧?该杀的也都杀了。” “草民这支双眼睛看着呢,确实是把该杀的都杀了。所以草民就觉得,大人和我以前见过的官,不一样!” “别奉承我,本防御虽然年轻,但不吃这个,”李丹微笑着摇摇头: “还是说点实际的。比如,如何让你和你的兄弟们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 孙社咽口唾沫,觉得这个小防御确实不好糊弄,认真地想想才开口说: “大人与那花臂膊对峙眼下最重要是如何将整个南山做成堡垒,前线挡住对方,才能切实让义军……贼军无法实现切断北线、袭击戈阳的计划。 上千俘虏留在后面未免招人心绪不宁,大人敢是为此而来,想让草民从中出些力么?” 哟呵,李丹心里为这孙社鼓掌了。看不出来,这么个高大粗壮的汉子,竟有颗玲珑的心。 “为什么他们叫你孙铁杆呢?”李丹问了个措手不及的问题。 孙社怔了下,嘿嘿地笑着回答:“都是瞎喊的诨号,不当真。 以前械斗打冤家,草民常使两根铁钎,后头用麻绳绑着握在手里,所以人都称草民‘铁杆’。” “我看你挺聪明,以后‘铁玲珑’蛮好。”李丹有心逗他。 不料孙社竟离座叉手,道:“草民谢大人赐名,从此便叫做‘铁玲珑’,为大人出生入死,绝无后顾!”说完施个肥肥的大喏下去。 “刘君请起!”李丹虚手扶起,高兴地看他。 这人既是铁矿工头,定然懂得找矿、识矿乃至挖矿的技术,且又有情义、善察言观色,在众人里有威信和信用,若他诚心投靠,将来倒是个大大的助臂。 “君可有字?”李丹问。 “社读过三年义塾,先师还在世时给了个字叫‘益民’。只不过后来承继父辈衣钵做了这行,周遭都是粗疏人,就没再用过。”孙社回答。 没想到他还读过书,这就更好了! “方才益民兄也提到俘虏一事,那么我就着这话题请教,兄以为我现在这样对大家,众人是否就可以心安,我是否可以心安呢?” 李丹说着,朝门口立着的宋小牛招手:“牛哥,你也莫在那里站规矩,自己搬张竹凳坐下来听听。” 待小牛坐好,两人都看向孙社,见他深吸口气,抱拳开口: “既防御动问,孙社献丑了。”说完,将手掌在衣服上蹭蹭,两手心朝上摊开说: “二位,假设俘虏现在最想要的东西都在左手,最不想要的东西在右手,你们觉得是左手重,还是右手重?” 李丹未答,先看宋小牛。小牛抓抓后颈:“我们又是给三顿饭,又是让大家自己盖屋舍,天下哪有这样对俘虏的?我觉得当然是左手重!” “难道不是这样?”李丹询问地问。 “宋镇抚说的有道理,确实贵方对俘虏很好。我听说有些官军抓到我们的人,甚至剥皮碎剐,斩首绞杀都是痛快的死法了。 以前在浙东,有个叫‘金瓜’的首领带了两百人投降,结果被拉到护城河边全砍死了,那还是他们自己投诚的呢。” “投诚了还杀,这是什么道理?”小牛吃惊地问。 “因为报上去阵斩,上边会下来核实首级数目,按人头发放奖励银两。 如果是投诚,最多官员就是记个嘉奖或者武将得场功勋,落不到太多实惠。”李丹告诉他。 “就为了银子……两百条人命呐?”小牛大为震惊。 “唉!这个奖功制度……太落后!”李丹也没解释什么叫落后,抬头问孙社:“请兄长继续说。” “你们肯定都觉得这样待大家够好、够仁义,俘虏不该再有逃跑或者闹事的心思,但是你们忘了‘人心不足’这四个字。 现在日子短、新鲜劲还没过去好说,时间长了他就会觉得饭菜简单、肉食太少、屋舍简陋等等,再有小人挑唆、作怪,哗变说不定就会发生。” “这一点正是我所虑的。”李丹点头:“肯定还有人思念以前打家劫舍无所顾忌的日子,所以将那些坏、恶、首要的分子已经清除了。” “这不够!”孙社摇头:“那些人确实被除掉,有利于暂时稳住众人,但还不能长久。 防御要知道,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当俘虏,没有对比就不会珍惜。凑着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反正管队看不过来。 积少成多,抱怨成虎,待到传入各位耳朵,已经压抑不住了。在你们看来够重的那些东西,在俘虏看来真那么重要、那么有分量么?” 第七十六章 南山众尴尬 “那……他们性命无忧,吃得好、住的也还可以,有什么可担心,还想要什么呢?”宋小牛不解地问。 “自由,和做人的尊严。”李丹抬起头来说:“俘虏最容易失去的就是这些。可对?” “但他们现在不也挺自由,谁也没有随便打骂、欺负他们呀,对不?”宋小牛生气地坐直身子:“盛大人和防御好好相对,何曾虐待、羞辱过俘虏?” “宋镇抚你说的是,我等在此确实不曾发生这样的事。但你知、我知,俘虏们可明白么? 所以孙某以为,应当让他们也明白这些。 以前在矿上过的什么日子、吃的什么东西,如何受工头、矿监的打骂和欺负,在娄贼手下时又过的什么日子? 虽然手里有刀枪,却像贼寇一样做事,欺负良善、鱼肉乡里,顺手拿摊子上的果子、货物;打骂乡民;大夜里闯进民宅将人家赶出家去,或临走的时候抓走鸡鸭。 这些恶事都是谁教我们做的,谁纵容的? 再看娄贼和他手下那些渠帅、将军、校尉,哪个不是好东西、漂亮女人自己先入手,有好马、吃喝自己先占着? 把这些拿出来说道、说道,让他们自己明白该做怎样的人,该干怎样的事,该如何挺起胸膛来赢得别人尊重。 这样大家才不会再想走回头路,你们说有没有道理?” “哦,你是说让他们自己说说以前做过的恶事,想想该怎样做个好人?然后看清楚那些反贼是怎样利用大家为自己捞钱财、美女,看清楚他们都是什么为人?” 宋小牛转过脸来高兴地对李丹道:“诶,防御,我觉得孙大哥这主意不坏,可以试试!” “这叫‘忆苦思甜’。”李丹起了个名字,两人一品里面的味道还真是。 “益民兄的主意就是让他们想想以前的生活,回忆过去在娄贼手下时的日子,然后说说自己做过的恶,摸摸良心、问问自己到底要做成甚样的人,然后赶紧回到原路上来。这是‘讲良心话’。 另外就是聊聊那些巨匪、大寇过的什么日子,拿他们和自己比比,还有他们是如何踩着弟兄们的尸骨穿金戴银、宝马娇娘地过日子的。这叫‘比谁更苦’。 我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好。不过在这之前,咱们还得做点准备才行。 比如说着、说着两个人吵起来了怎么办?谁来分解、谁来管? 不能完全按以前贼军里的职务,要把各营打乱。也不能完全按战兵编制变成哨、队。 这样吧,就用火器队搞的那套大队、中队制。益民兄,你比较了解内情,如你这般能够树立些威信的兄弟还有几位?” “福建建宁府人林顺堂,为人公平,说话不急不躁,在家乡一度出家为僧,后来被人说是信泰西邪教强迫他还俗,还要枷号示众,他家使了银子赎罪却因此破落。 老林在家乡立足不住,只好进山淘金,后来战事起,就被裹胁进了娄贼旗下。 这人知书达理,有人来求写家信无所不应,又擅排解忧烦、乐善好施。 所以在众人都服气他,有什么事乐意请他做个分辨,那等奸猾的往往听说找他便自认理亏了。 邵武人高汉子,原先也当过和尚。寺产田土被个乡绅看上非要买下孝敬他在京里做内侍的亲戚不可,主持见拗不过,只得拿了银子打发众人散伙。 高和尚游走各处,不慎将度牒丢失,在旅店里被公差拿住硬说他是亡命的贼。结果丢在大牢里问斩的前日城被攻破,他也就只好随军走了。 此人在寺里便是武僧,功夫了得,有一日众人戏谑,十人挑战他,被打得爬不起来,有个校尉路过,瞧见便点他做了哨总。 江山人罗右,因他使一把单钩的缘故,江湖上有个诨号是‘右钩子’。这人是江山那边混仙派的传人,但是个大孝子。 娄贼攻打江山的时候想逼他带本派青壮归顺,因此抓了他老娘,不得已罗右下山的。 现在他身边还跟着十来个本派弟子,不过有他约束并无作恶之事。他是投降那日随某一起降了的,防御可放心使用。” “好!”李丹心想有这三个人大概是够了,便说: “这样,整个大队分四个中队,然后每六十人为一个小队,二十人为排,八人为班,重新打乱编组。 你们四位各领一个中队,小队长、排长你们自己任命,班长或者全班推选,或者选表现好、年长、有威信者担任。 各中队、小队我派一名镇抚帮你们出主意、想办法、解决后勤,人手分派、奖勤罚懒等事你们讨论规矩报上来,我准了你们按这个自己执行。 大队长我来兼任,益民你和宋镇抚都做队副。 小牛,你这边主要负责新俘虏的接收、甄别处置和初训,哪队有违规违纪队员,由其他三名中队长裁决后交给小牛执行。 这套规则做完,队伍重组之后,刚才咱们议的‘忆苦思甜’就可以抓紧开始了。如何?” “好!”孙社和宋小牛对视一眼,同声应道。 之后孙社遣人将林、高、罗三个请来与李丹见了,大家把话说开,三人基本没做太多思考都领受了任命,俘虏营这件事终于让人放下心来。 李丹临走特地嘱咐小牛,同四位中队长将规矩尽快梳理写好呈上来,并要他注意挑选下放到各中队、小队去的镇抚人选。 “要找愿意和这些人一起挖泥、一起盖房、一起切草的人。拿着镇抚的架子高高在上的人,是干不好这种活儿的!”他嘱咐说。 连着几天山下没动静,盛怀恩纳闷,李丹纳闷,众人也纳闷。 由于冯三的努力,终于开通了一条较为隐秘的交通线,可以派人和广信城里郭县尊、孙守备取得联系。 穿越山地直到信江边,然后再掉头向北躲开敌军巡哨溜进广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直线二十里的路,在山里上上下下地一走就成了三十多里,饶是冯三那样身轻腿快的也要走上一整天! 难得的是传令被通过水寨送进上饶,见到了江西参将于和蓼、广信府知府韩奎以及上饶卫指挥同知路辑。 据说韩奎得知有万石粮食运来被阻南山,竟不顾官体地放声大哭。 但不管怎样,总算离着很近了,大家还是蛮高兴的。 听说众人三战连捷,阵斩、击伤、俘获数员将佐,整个参将府都很振奋。 于和蓼回信一方面对盛怀恩予以很高评价,由上饶卫授他试千户,予他凤岭转运使、行卫佥事职权。 因先前广信遭敌围攻,鲁把总仓促应战不幸阵亡,所以凤栖关把总功过两抵,调其往广信协助固守。 林百户亦功过相抵,暂代凤栖关守卫职责。 对李丹则由韩知府出面给予嘉奖,赏下二百两的银票,并手书“青衫队”的队旗一面,给从九品官身,授北地巡检职。 同时知府衙门派出一名刑房巡捕头目,上饶卫派了一名总旗官在两什官军保护下随传令返回,一为检验所获首级,二为将重伤被俘的过山豹带回。 打通交流的渠道是让人高兴,可粮食若进不去上饶一切还是白搭,毕竟他们这趟来主要是为运输,三战三捷是个意外收获。 众人聚集在中军本是为盛、李二人升官庆贺(同时品尝陈三文版的“二锅头”酒),结果个个脸红脖子粗地净打酒嗝了,主意却没想出来。 “呃,确是好酒!”顾大遗憾地瞅瞅自己手里的空碗。 因为知道这东西的威力,加上有陈三文一碗醉倒一天一夜的前车之鉴,李丹下令每人只能半盏,而且这还是预先换了稍小的碗。 “要说还是防御,不,是巡检的办法好!嘿嘿!”陈三文看着众人意犹未尽的样子挺得意地说:“换锅不兑水,这招多简单,可谁也没想到吧?” “我说陈公子,不是说这‘二锅头’还有更烈的么?你不会自己偷喝了吧?”周芹胳膊不吊着了,但还缠着布。因他有伤不许多喝,给的量少,让他很不满意。 “那个不能当酒来喝,那东西是给伤员留的叫‘酒精’,量可少哩总共就得了一斤多。”陈三文连忙摆手道。 “小器!”周芹摇头:“要不将这营正让给你,我去烧锅如何?” “大家别争,你们说这酒如何?”李丹笑着问。 “好,当然好!”众口一词。 “行!那打完仗回家,咱们订个契约,你们三位就把抚州、吉安、建昌的酒生意包下来,盛大人估计会留在广信府了,自然是拿走这块。各位意下如何?” 萧万河大喜:“真的?那我加入!” 潭中绡苦笑:“倒是好事,可在下一个印书匠,比不得诸位的本钱呵。” “这个不要紧,我来贷给你便是。”李丹大气地一挥手:“要紧的是肯做!” “你若愿意贷我,那还有什么可说?”潭中绡眉开眼笑。 众人立刻都端起碗,为这将来的生意干杯。 “不对,不对呀!” “什么不对?”大伙儿循声看去,见吴茂端着碗在帐外的日头下面发呆。 “我也觉得不对。”盛怀恩笑眯眯地放下碗:“生意的事尚在后面,几千叛匪可是实实在在就在山下镇子里修工事呢。我看他们不着急来攻打南山了,这里头肯定有文章!” 上饶来信里已经明确娄自时企图自立为王的消息,所以南山众人也改口,不再称其为”乱匪“或贼军”,而是统一将其作为“叛匪”对待。 李丹点头:“千户言之有理。我琢磨敌人怕了肯定是有的,外面一寨、镇里一寨一堡,三点互为犄角。 但这是个稳固防守的阵型,突然改攻为守,难道他们不想打兴安和戈阳了,要换个戏码么?” “啪!”的一声,众人吓了一跳,原来是吴茂狠狠拍了下自己的大腿。 “先生醉啦。”顾大口齿不清地指着他。 “我明白了!”吴茂眼睛亮晶晶地让人打哆嗦。“你们看,花臂膊北上目的是什么?” “拿下凤栖关、攻打兴安和戈阳……。” “非也、非也!”吴茂打断杨乙:“是截断上饶北线的补给线,然后伺机攻取兴安或戈阳。前者是重点,后者乃可有可无的。 君等自戈阳来,自然关注戈阳安危,所以全心都放在了不让他西去这个目标上,然而其实截断北线补给才是他要做的。 那么驻守在镇子里,我等过不去,是不是就等同于他达成目的了?” 在座全愣在当场,好一会儿麻九幽幽地说了句: “要这么说,他只要不让我等走这条路就好,什么凤栖关、南山其实都不重要。 佥事大人、巡检大人,这下恐怕有些麻烦,若是攻不破他的工事,我等就是在这里把米面吃光,对上饶来说一点助益也无啊!” 第七十七章 贾铭九入彀 这话在理,众人面面相觑,刘二两手一摊: “九爷,话是这么说,可那花臂膊打定主意要做只草花龟,给自己修个壳子硬是不出来。 咱们如果强攻,伤亡大受不起,不打却又迈不过去这个门槛,却如何是好?” 看看大家都有些犯难,李丹慢悠悠说了句: “也没那么难,人修筑的堡垒,人便能攻破它,尤其是……从内部的话。” 说完,端起碗来看着里面的残酒嘀咕:“酒是个好东西。哎,你们说这酒就算是兑一半水,有没有人肯出价呐?” “巡检,别想生意了,咱还是先想办法破了花臂膊的乌龟壳吧!”周芹喊道。 “周营正莫急,看巡检这意思,破乌龟壳的法子兴许就应在这酒里。不过……。”巴师爷笑呵呵地拈着须子看众人。 “老巴,你要说什么快讲,别卖关子!”周芹叫。 “不过各营都拿到了知府大人发下来的赏银,几位可否先借给在下用用,待破寨之后加三成利息归还!”巴师爷说完,得意地朝上首眨眨眼睛。 “呵呵,这有何难?只要能破敌,盛某无异议。” 盛怀恩这一表态,其他人也就没话说了。 “好,千户、巡检,你们两位大人见证这话呵。周某无所谓,只要能破乌龟壳,这银票就先押给你巴师爷又怎样!” 周芹说着掏出分给自己的银票来拍在桌上,萧万河和潭中绡、麻九等也都纷纷仿效。 李丹也把自己那份拿出来,却举在手里道: “巴师爷,银票我们大家可以拿出来,但你得先说说是个什么计策。若主意好自然你拿去用,若是个馊的,对不住,我等反要收回去哩!是不是这话?” “没错,是这个道理。来,老巴,你先说说倒是个怎样的章程?”众人纷纷叫嚷。 巴师爷笑着摆手让大家安静,然后压低声音将自己的主意说了。众人琢磨还真可行,纷纷点头。 这时吴茂插嘴:“列位,若依着巴师爷这计策乌龟壳倒是软了,可要煮烂它还不够,我想可以添把柴。”说完也将自己的想法讲出来。 潭中绡先拍案叫绝:“计中计,这样一搞花臂膊有天大本事也使不出来了!” “计策是不错,可让谁去干这事?需找个让叛匪看着就放心的人去做。似你我这般都露过头脸的却不行。”萧万河说。 “萧大哥说得对,咱们必须用没上过阵、对面不知道的来做这个局,人选我再想想。”李丹说,然后转头看向盛怀恩: “只是要做这事情,不但要抽人手给陈三郎,还得动用些粮米。尤其是后者,我怕用得多了,给大人你惹祸。” “没关系,你们尽管放手去做,知府大人那里我会出面说明。 还是那个话,只要可以早日破了这乌龟壳,砸烂娄逆的封锁让全部辎重顺利抵达,些许付出不算什么。” 盛怀恩知道现在是关键,他不能给众人撤梯子,能否破局就看这计策使用后的结果了。 “倒是你们派出去的人得千万小心,和叛匪打交道必得注意安全,要选胆大心细、镇定自若的人才好,万万不可做那又陪夫人又折兵的事情!” “大人放心,等下散了我便和献甫、茂才及巴师爷仔细商议。”李丹说着,心头忽然冒出个人选来。诶,派他去做似乎正合适! 宝凤楼名字叫做“楼”,实际最高是后头那两层的内院,进门明堂及其前后天井构成的前院,都只一层屋宇。 然而走过不起眼的穿巷,里面就是更隐秘的内院。流连红楼的常客都知道好姑娘全被老鸨藏在后头,哪会搁在前面抛头露面? 但这楼上只供贵客宴饮或留宿,寻常人想探头瞧眼都不行,穿巷里暗处把守的汉子立刻会出现,横眉怒目地将你叉出去! 看看高耸的清水外墙和三檩小披檐雕花垂柱门罩,审五把身子放低,揣着手正打算过去,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云吞摊子下面坐着个汉子正吃得欢,两眼看似不经意地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 他把身上的破衣裳裹紧,笑嘻嘻地挨过去,打躬作揖地求对方行好。 那汉子一身短衣,腰间别了口倭刀,头上包块不知哪户人家桌上扯来的印花蓝布,完全是副叛匪打扮。见他过来不耐烦地推开碗: “奶奶的,吃碗云吞都不得清净,算爷赏你了!”说完起身便走,经过他身侧时装作拍身上的尘土,低声问:“看完了?有把握?” “没问题。”审五躬身回答,似乎是在谢恩。那汉子鼻子里轻轻“哼”了声,说:“自己小心。”然后摸摸脸颊,扬长而去。 这种地方大白天没什么人来逛的,只有到晚上才有趣。审五稀里呼噜把云吞下肚,重又佝偻了身子,抄着手溜走了。 天渐渐暗下来,宝凤楼门口突然变得热闹。挂出来的一串三灯照得门外这片红彤彤地,看着都是特别喜庆。 老鸨宋三姑嘴里招呼着客人们,却有些心不在焉地拿眼睛朝西边不住张望。 终于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哟,贾爷,您还真来啦?看来还是财富动人心呐!”她故意撅起嘴来说。 “哪里话,三姑。我这不是军务繁忙嘛一直不得闲,不过三姑想我了,横是挨顿板子也要来的!” 宋三姑招呼的这位贾爷咧着嘴岔一手扶刀柄,将另一手的拇指插在革带里。 他肚子向往凸着,那张讨喜的胖脸上长着一对小圆眼睛,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个匪徒,倒像是精明、机敏的生意掌柜。这人叫贾铭九,今年三十四岁。 贾铭九原先确是个生意人,一切坏就坏在他太痴迷江湖和侠士。 他总喜欢在家里招待这类人,还十分大方地容留他们在自己的酒店里住宿,结果为他招来了祸事。 有几个常来往的客人居然是朝廷捉拿的造反头目,他的生意对头暗地里告发给了官府! 为了活命他跟着这些人逃入大山,最后加入他们成了叛匪的一员。 因他对造酒这手艺有独特的门道,所以深受所有人喜爱。贾铭九不但不用上前线作战,而且还享受着哨总的待遇,如今管理着三少帅的伙食,是他身边距离最近的亲信之一。 这个宝凤楼他只来过两次,确实事情太多,如今他还要外带照顾在涂家院养病的一称金的饮食,哪里得闲? 今天之所以过来,只因为老鸨宋三姑派人给他带了种从未见过的酒,清澈、口感好且香气四溢。 作为酒行专家,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以他急急忙忙赶来要问个究竟。 “三姑,咱俩找个僻静处,唠唠你今天送去的……。” 宋三姑打落他扯自己袖子的手,使个眼色:“瞧你急的,都准备好了。我已让红锦摆下桌细点、酒菜,你九老爷坐好,不着急,慢慢品。” 说完,捉了他的小臂朝里面走。贾铭九想:对呵,这里不是说话处。只得忍住好奇先进去再说。 红锦是这里新来不久的姑娘,一个做事麻利说话爽直的女孩。 贾铭九第一次来宝凤楼是陪娄世凡散心,结果三少帅只是和几个部下喝了顿花酒便兴致缺缺地走掉了。 老贾却因为和那双大眼睛四目相对便落入情网,为了这个在后面上菜的姑娘嫌他挡道,甚至在他脚背上故意踩了一脚。他次日又来,然后是第三次……。 贾铭九原本在家乡亦有过成家,出事后媳妇受到惊吓,不久便突发心悸去世。 说来他枕边已经空了很久,红锦虽让他动心,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贾铭九却不敢开口,也不好开口。 这兵荒马乱的,他深怕又害了一个,罪过岂不更深重了? 两人间话不多,但这种暧昧已经很明显不是普通恩客在酒桌上谈诗论曲的气氛。 鸨子让红锦先敬酒,三杯落肚,贾铭九脸上红润,眼里放光,慢慢地被酒水吸引,话也开始围绕这酒聊起来。 “好酒,绵柔回味,酒香也较普通水酒更长。但不知三姑从何处得来? 前次我陪少帅来时你拿出的春花酿,和这个比那简直就没法喝了。难道少帅来时,三姑还藏着一手?”贾铭九故意这么说,然后等着听宋三姑如何分辨。 宋三姑“格格”一笑:“我若那时有这样好东西,还能放少帅走了?” “那这……就是这两天才得的?”贾铭九惊讶。 “可不就是!”宋三姑说着看眼红锦。 红锦边给他布菜边说:“要说这个酒呀,得来既蹊跷又危险,妈妈为给你寻好处可担着罪过呢。” “哦?怎么回事?” “九郎可知这酒来历?” “不知,愿锦儿教我。” “这酒,乃叫做‘南山酿’……。” “啪”地一声,手中的小杯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贾铭九张着口看看二人:“你、你两个拿我开玩笑?” “实话实说而已。” 房梁上飘来这句,贾铭九激灵起身,再看地上已经落了一人,笑嘻嘻朝他拱拱手:“小人审小伍,见过贾把总。” “你、你是?” “贾掌柜莫怕,小人从南山上下来特地寻你并无恶意,乃是我家大首领要与你做桩好买卖,送阁下场无尽的富贵。” “大胆!”贾铭九抓起刀来扯出一截:“信不信我现在取你项上人头?” “小人原是个飞贼,身上也没带兵器,你就取了这颗头去有甚用?”审五冷笑: “再说,放着好买卖你不做,非要当那出头的椽子,在红锦姑娘面前逞能难道很有趣味? 你虽拿着口刀,我却知你手上没沾过血的,漫说取人头了,伤人的事你又何曾做过?” “我……。”贾铭九语塞。他看看屋内的两个女人,忽然泄了气。“诶,不对呀。你既是南山上下来的,如何知我这样仔细?”他纳闷地问。 “这有何难?”审五笑了:“我军中抓了上千俘虏,谁不知你贾掌柜乃花臂膊身边的大司务,掌着饮食膳伙的事情?” “哦,这倒也是。”贾铭九看了眼桌上的菜和点心,心里猜想这人莫不是为酒而来? 顺手将刀推回去立到桌旁,坐下抿口酒问:“两家战事正酣,你来就不怕掉脑袋?” “战事正酣?哪里?”审五故作不知,看看四周:“瞧这歌舞升平的样子,若不是有驻军,几乎叫人忘记这里是前线。贾掌柜以为呢? 四季平安,买卖才有的做,若是打仗,那商家可如何开门呐?” 「“你们哥俩都不错,问题皇帝只能有一个!”李丹认真地说。」 第七十八章 审小伍赊酒 “你少废话!来做什么的,是不是想收买咱做个探子? 我告诉你,就这三、两碗酒想放倒贾某人,你们想得太好了!跟我回去自首,保你这颗脑袋不掉,如若不然……。” “不然怎样?叫上花臂膊带兵再去南山打一场?你问他可敢?”审五嗤笑: “老兄,你看清楚。现在不是我们不想打,是花臂膊他不来打。实话告诉你,上边派来的官儿就在南山上,正清点首级数目。我们不嫌多,多多益善。 不过既然臂膊不想打,咱也犯不着杀生。恰好这几日山上闲来无事,大首领叫人酿了些好酒给弟兄们祛祛湿气。 多余出来的,我家师爷就出主意,说要不然和山下做个买卖,咱们卖酒如何?所以大首领才派审五下山。 你瞧这条街热闹得,有了当兵的就是不一样。当兵的都喜欢喝一口,可那等淡垮垮、浑浊不堪、味道酸刺的,和这个一比还叫酒么? 再看看娄帅旗下、银陀手里,有多少汉子要吃肉、喝酒?啧,这个钱不赚,你贾掌柜是不是傻? 和赚钱相比,兄弟我这颗人头送到三少帅面前去,你落到手能拿几个赏钱?难不成我这副皮囊还能值个红锦妹子?” 贾铭九的脸腾地绯红,他刚才确实闪过这念头,后来又觉得这小子不值得这么多,没想到被他当面点破,不禁恼羞成怒: “咱们爷们之间的事情,你掺和她做什么?” 审五笑着打躬道歉,贾铭九没说话,却偷偷看了眼红锦。审五给宋三姑递个眼色,那老鸨收了他五两银子呢,忙开口道: “我的好九爷,你仔细想想,这南山上的爷们也都是些汉子,又不是妖魔鬼怪!既然两边都不打,大家往来做生意有什么大不了? 也就是小心着点,莫叫三少帅知道便好。到手的银钱不赚,多亏呵! 这世上就几类生意最好做,给女人的衣裳和脂粉,给男人的皮肉和酒水,都是保赚不赔的。 你再看这酒的品相、味道、清澈,老身在这闽赣地界来来往往半辈子,就没见过比这更好的! 要不是如今打仗,凭这酒便是往南昌城里王府也卖得!” “三姑这话,可是想加一股?”贾铭九苦笑:“我若做了这个买卖,叫花臂膊知道,不砍头也得打成残废!” “那就拉他也参一股呗!”审五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 “其实不需要贾爷亲自动手,我们那边的意思是叫小人留在这镇上开个酒庄,两家各持四成半的股子,余下一成给三姑和红锦。 我们这边,南山上大首领占四成,小的占半成。httpδ:/m.kuAisugg.nět 贵方如何办法自定即可,少帅占股不占,占多少我们不问,就当全然不知,只对贾爷一个便是。您看这样可好?” 贾铭九扬着头眼珠转了几转,摸着下巴上的短须眨巴眨巴眼睛,:“兹事体大,我……我得回去和少帅商议后才能定。” “这个自然。”审五躬身:“不知贾爷何时能够回复呢?” “回复嘛……,”贾铭九忽然语气一转:“我如何知道尔等不是包藏祸心?” “贾爷,”审五苦笑:“我带着伙计来镇上开酒庄,人都在你们治下哩,还敢‘包藏祸心’,那岂不是不要命了? 再说,我们酿酒用的可是官军本要送去接济上饶的粮食,您明白这里的关窍了吧?” “哦!原来这样!那好极啦!”听了最后这句,贾铭九立即放下心来。 南山那伙等于贪了公粮酿酒挣私钱,对自己这方来说,又不用打仗,有酒喝、有钱挣,还能消耗官军那边的粮食,何乐不为 ?“好,那你明晚再来听信。”他心里有数了。 审五深施一礼:“多谢贾爷!” “等等。”贾铭九皱眉:“若是把少帅拉进来干这个,那他肯定占大头,我老贾辛苦半天好像没有太多好处嘛!” “唉哟,我的贾爷!”宋三姑见他又有反复,生怕他反悔,赶紧道: “你看,人家连老身和姑娘都给股子了,想得多么周到,你就别磨叽,赶紧应了吧。 再说,审大侠已经和老身约定,用百两银子替红锦赎身,这头款五十两他都付了,只要这买卖在镇上开起,尾款跟着就交来。 人家可是替你办事,莫要辜负了审大侠的好意!” “这、这如何使得?”贾铭九忙起身欲推辞。 审五连忙摆手,说:“贾爷莫怪小的做事唐突,实是出来时大首领嘱托的。”随后又压低声音说: “大首领说了,贾爷虽在叛匪营中做事,其实无辜受人连累所致。至今不曾有人命血案在身,出污泥不染值得尊重。 他还说,红锦姑娘的事算是答谢,也是对贾爷这几年辛苦的补偿。若要今后这酒庄长久下去,少不得借重阁下。 假使有娄氏兵败那天,他自会替贾爷开脱罪名。将来您愿意携美回乡,还是留在巡检身边做事,或者从在下手里接管酒庄生意都可。 朝廷根基未动,天下不会因娄氏作乱受到动摇。即便娄贼称王、称帝,败亡是早晚之事。君可先思退路,万勿自负!” 这顿酒喝得,贾铭九大步走在街上脑子竟是异常清醒。他忽然放心了,踏实了。 回想起红锦送他出门时娇羞的样子,贾掌柜的自信又回到了身上。为了今后的生活,为了红锦,他决定豁出去搏一把! 贾铭九必须说服三少帅同意做这生意,这样他无论在这边还是回那边,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风险虽然有,但只要三少帅点头,自己头顶就有把伞,不用白不用! 况且以自己所知的娄世凡来说,这小子又色又贪,迷恋舒适的环境和安逸生活,有钱挣又不用打打杀杀,他肯定乐意! 果然,初听这事娄世凡吓了一跳,甚至声言要杀他。 可是后来说着说着琢磨过味儿来,对呵,两家既然不打仗,又不花自己的粮食和金钱,何乐不为? “这事你出面,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他看着天上不知哪里说道。 “少主放心,在下一定帮您搞得妥帖,没人会多问一句!” “嗯。不过还是要小心,父帅要派二哥来助战,切不可叫他瞧了苗头去!” 贾铭九一愣,这事他还是刚听说。“二公子要来?很快吗?” “本来父帅的意思叫他立即带两千人坐船来,谁知福建那边的官军打下了浦城,杨贺大帅抵挡不住,正朝岑阳关撤退。 听说告急的人连着来了三拨,父帅只好让二哥先去接应下,所以恐怕要推迟半月。”娄世凡说完忽然想起件事: “哦,对了。父帅信中还说要接七娘回去,我正想问你意见,她现在能上路么?” “够呛!”贾铭九赶紧摇头:“她是伤了脏腑,大夫说要静养。若现在上路,万一途中颠簸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 七奶奶是大帅的心头肉,三少帅明白这份量。既然这边现在不打仗了比较安稳,还不如就等七奶奶养好再送走更妥帖。您说呢?” “嗯!还是老贾你思虑周到。”娄世凡想清楚了,眉头舒展开,点头说: “你去做事吧。记着,他们派来的人数要限制,要劳力这边可以派,他们只派‘藏头’(懂技术的师傅)就行,且不可令其在镇内随意走动!” “明白,我把他们放到界塘边上,那边偏僻,且取水、用水也都方便。”看娄世凡会心地微笑,贾铭九施礼退出房间,悄悄地大出口气。 消息很快反馈回来,审五乐呵呵地回来见李丹汇报。 “哦?娄二来增援?”李丹回头看看皱眉捻须的盛怀恩:“我说怎么这么多天没动静,敢情援军被调走去福建那边了。” “这不是好事。”盛怀恩摇头:“杨贺是有名的渠帅,手下有上万人。他们要是退入广信府,上饶压力不但没减轻反而会更重!” “是呵,”吴茂点头:“原本在铅山附近都是些零散的叛匪拧不成一股绳,现在如果有支大军过来,如果把他们力量攒到一起,那戈阳甚至贵溪都危险了! 盛大人,这事该赶紧和戈阳卫通气才好。” “不过娄二暂时分不出身到这边,我们可以抓住这段赶紧做文章。 冯三送回消息,说娄自时也在派出粮队四处搜刮粮食,同样顾不过来。 咱们在这段时间里做好布局,争取赶在娄二之前消化掉花臂膊这支队伍,彻底打通北线,至少打通到广信县的交通,这样可以更接近将辎重运抵上饶的目标。”李丹说。 “言之有理!”盛怀恩表示同意:“那就尽快让酒庄开业。跟审掌柜下山的人手选好了么?” “都选好了。”赵敬子回答:“第一批人有七个,其中陈三郎和另外两个协助建好锅炉就撤回来。 留下的人有审五和一名侦缉队的人、一个参谋和一个亲卫组调出来的警卫。” “需要多长时间建好?” “材料早准备好了,用马车拉过去现场堆砌,三天内就可以试锅。” “好啊!”李丹有些兴奋地搓搓手:“我都有点等不及了,真想看看他们抢酒喝的场景是什么样子。” “不会损耗太多粮食吧?”盛怀恩还是有点担心。 “不会,我们算过了。这次给他们提供的原浆烈度都没咱们自用的高。 假如伤员用的酒精算八十,给他们运去原浆搞出来的‘凤乳’是四十,‘凤泉’是二十。 两种加一起按当下产量计算,每月的消耗也只有咱们‘凤鸣南山’的三成而已。”陈三文笑着回答。 “这么少?你们是不是加什么其它东西了?”盛怀恩惊异,这个数字比他想象的低很多。 “瞧,盛大人猜到了!”李丹哈哈笑道,然后解释说: “用的是切块蒸熟的糯米、芋头和菰米,捣烂后摊凉,加入酒曲发酵,出酒榨取之后经过过滤和木炭澄清,与米酒勾兑成原浆,再运到酒庄里蒸馏、降度,分别成为凤乳和凤泉两种酒。 前者偏烈略带苦味,后者清爽柔和。虽是卖给叛匪,但也的的确确是好酒,不然他们怎会趋之若鹜?” 李丹这话还真说着了,数日后第一瓮酒出来被贾铭九拿去招待众头领,次日来酒庄赊酒的人便排成长龙,审五(在镇上化名审小伍)也不废话,每人满足半升。 后来连镇上的住户听说,也有来沽些回去尝尝的,却大多老实交钱购买。 娄世凡饮过后非常满意,带着醉意题诗:自掣白玉壶,凤泉斟满杯。佳人肤胜雪,仙人无意回。 审五将前两句抄了挂在门两侧,那些赊酒的人再来看了才知了不得,便不敢造次,连上回的钱都掏出来一并付了。 第七十九章 二天王哭穷 就在南山的“名牌”蒸馏酒开始大卖之际,叛匪主帅娄自时却陷入了深深的苦恼。 上饶就像是块牛皮藓似的抓挠他的心,可又拿这城池无从下口。 撤吧,打下上饶开国称王的大话都说出去了。不撤,自己和守城方旗鼓相当,真打起来还不定谁损失更大呢! 何况大军围城日久,粮草日渐消耗,他在属下们面前故作镇定,暗地里却派出了数支队伍,每支几百人不等,往各个方向去打粮充实后勤。 另一方面他命令从永丰和朝阳调粮草过来,并开始谋划夺取铅山县。 杨贺部向广信府溃退的消息让他既警觉又期待。 娄自时虽然是各路“义军”名义上的主帅,可其实很多“渠帅”都拥有很大自主性,有些所谓听调不听宣,有些甚至调派都调不动,就如那银陀一般。 当然,银陀属于最糟。因为他一方面依附在娄自时身上,要米粮、要武器、要甲胄甚至军饷;可另一面打谁不打谁,什么时候打、怎么打,娄自时根本管不着! 他恨得牙痒却没法子。人家自立一寨,你总不能丢下上饶官军不顾,先和自家干起火拼的事吧? 银陀也是看准这点,所以把他拿捏得死死地。 娄自时号称有五万大军,是指去掉守朝阳、永丰的人马,再扣去银陀这堆屎,称称实际分量也就是一万五千人左右。 不过虽然手里兵力其实不足,但他心里早把上饶,或者说整个广信府都看作是自己碗里的肉,娄自时当然不希望又多出个分食的。 他很清楚,上饶这座城池,要养上两万左右的人马已经顶到天了,就算加上广信县,撑死也不过养三万兵而已。 诚然,他派老二过去名义上是接应,实质心底的主意是赌福建官军不可能越过信地(划分的防守区域,相当于后世军区)跨省跑到江西来追剿,获胜之后地方稳定就会陆续收缩驻防,老二可以趁机收容、收编逃到这边的大批散兵游勇。 另一方面,他已经暗示过老二,给杨贺指条西进的道路,甚至慷慨地同意将抚州送给他也无所谓,以利用这家伙很善于攻城的特点,替自己吸引南昌注意的目光。 最好闹到正在路上的江西指挥同知仇天禄,听到消息中途会带着他的一万大军转向,毕竟从抚州顺流而下去南昌要比上饶这边方便得多。 那里要是有人造反,对省府威胁更大! 小九九打得是不错,可现实还是挺烦人。老二不能去增援凤岭镇,银陀自己又指挥不动,也没法再分兵去攻打广信县城。 弄了半天,这竟然是个胶着对峙的状态了。 好在也有让他欣慰的消息,那南山上的官军和团练似乎也累了,据说现在拿着本要送进上饶的粮食开始酿酒,还派人找到老三合股开酒庄。 娄自时听了哈哈大笑,摇头告诉贺林泉: “你瞧瞧,我还当来了伙恶狼,原来是群逮住耗子就呼呼大睡的猫。哼,如此官军岂能不败,如此朝廷岂有不垮之理?” “恭喜主公,看来果然钱财酒色最动人心。既有钱赚,他们定是裹足不前了! 当然,偶尔还要装装样子摇旗呐喊一番糊弄上司,只要够安全,三郎也可适当配合他们做样子,甚至丢些破烂的武器、旗帜都可。 只要换来北线无进一步的战事,上饶又不能获得这批补给,那点东西丢了就丢了,都是值的。” “嗯,先生言之有理,我会告诉三郎的。”娄自时说着拿起桌上娄世凡派人送来的小陶壶,壶身并不大,一只手掌便握住。 两侧微凹很方便抓取,上面有‘凤乳甘露’四个字,表面还刷了层薄釉,壶口用蒲草包裹木芯塞住。 塞子和壶嘴表面原先还有块写着“广信凤岭”四字的蓝布和叠放在它上面的油纸,都用蒲草绳系着,草绳系在两端形成个提梁便于携带。 现在草绳被拆开,布和油纸便摊放在桌上。“容器也做得精致、雅气。”娄自时点头:“这酒他们可真是用心了!” “这是好事呀!南山上对这些越用心,说明他们越重视。把功夫、心思都用在这上头,就不会认真想救上饶的事情。不是吗?”贺林泉笑着说。 “诶,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娄自时笑着点头:“三郎说给我三成股子。算啦,你替我回封信,我只拿两成即可。这孩子,打仗不行,看来倒可能是个经济之才!” “主公马上取江山,将来守业的人却是要马下守江山呐!” “嗯?唔!”娄自时回身看了看贺林泉,若有所思地抚着胡须点点头。 他有四个儿子,除去幼子太小,世用、世明、世凡三兄弟都已成年。其中老大和老二已经成婚生子。 平时他身边多依靠老大出谋划策、指挥用兵;老二勇武,自成一军,或后援支持或侧翼掩护;老三则带在身边谆谆教诲、爱护有加。 “这孩子有头脑、聪明,就是有点任性胡闹,还没长大哩!”以前他总这么说,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老三也在成长了。这是让他倍感高兴的事。 不过大议题上,娄自时还是信任长子和次子。林泉先生这话没说透,他不知道对方是指老大还是老三,反正肯定不是在说老二。娄自时暂时还不打算想这个事情。 “七妹受了内伤暂时动不得,就让大夫先留在营里随时诊治吧。”他叹口气。一称金虽然不在,他枕边并不乏人。 原来永丰县令的小妾被他霸占了留在身边,他对一称金只是出于情分表示下关心而已。 娄自时心里其实最惦记的还是英俊、讨人喜欢的娄世凡,最担心的是他那个聪明得不像他自己的老大,最信赖的是有勇力、有决断、肯担当的老二娄世明。 比如就在现下,雨雾缭绕之中,娄世明正带着队伍驻扎在湿漉漉的山坡上,等待着那位“归义大元帅”杨贺和他部下随从的到来。 “二少帅,他们来啦!”一名被派去接人的小旗官跑上山坡,单膝跪倒报告说。 “有多少人?”这是娄世明最关心的。 “回二少帅话,杨帅属下亲兵三百多,士卒约有四千人,还有两三千的眷属。杨帅说是万人大军,可小的们在山上看得很清楚,报予二公子知晓明细!” “嗯,你做得好,下去领赏吧!” 那小旗叩头离开了。娄世明冷笑着对手下道:“杨贺还想拉大旗做虎皮,虚张声势,殊不知吾这‘二天王’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这是他另一个诨号,娄世明对别人这样叫很得意,倒不乐意别人当面再唤他“赤须将军”,将军可比天王逊色多了! “少帅可是要当面戳穿他?”有个部下问。 “那又何必?”娄世明摆摆手:“走,咱们下去迎接。”边走边告诉身后跟随的部下们说: “他乐意装,那就让他装到底。虚实咱们心里清楚就得了,倒不必让他当面尴尬。 不仅如此,我还要夸他,然后劝他朝西打,替咱们把官军主力给引开。” “哦,这主意好,公子高明!”后头一片拍马之声。娄世明听惯了,也不太在意。 多数人脑子就只知道直奔自己所需,却不知道有时候另辟蹊径才能最快或最好地达到目标,在这上头他自认高出很多人的见识。 还未走到下面路上,就见一队人在自家军士引导下走过来,领头的正是那个自称横刀仙霞山、马踏分水关的“归义大元帅”杨贺。 这人身高也就五尺出头(165cm左右),敦实壮硕,两条臂膀好似树干般粗壮,满脸的须子像钢针般扎煞开来,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毫无顾忌。 “哎呀,我的好侄儿,你怎么也不打把伞哩?这叫叔父心里多不好受!” 他见到娄世明身后打湿的披风、甲叶上滴答的水珠和湿漉漉的鬓发,不由地大吃一惊,急忙跑上山坡拉住娄世明,还用胳膊拉起自己的披风踮着脚往他头上遮。 “没事的杨叔,我皮实得很,这你还不知道?”娄世明笑着婉拒他,反而拉起自己披风来为他遮蔽着,转身朝山上走去。 “哎呀我的二公子,这怎使得?这么多人看着哩,这实在叫我……太不好意思了!”杨贺感动得不行。 “您可是我和梅姑的大媒人,就像半个父亲一般,还跟我客气什么?”原来这娄世明娶的这门亲事还是杨贺做媒,他提起这个立刻说得杨贺眉花眼笑。 “唉!那可是老夫这辈子做的最得意的一场大媒呀,至今回想我都非常满意呵!” 杨贺关心地问:“你俩也有大半年没有相聚了吧?这一场仗接一场仗,没个消停呵。” “这么动荡的时候哪里顾得上?原本父帅意思是打下上饶再把她们都接过来的,谁知道迁延到这会儿了。 杨叔别客气,我来接您,您就如同回到自己家一样,千万不要和侄儿见外,您可是我父帅那辈名号最响的渠帅呢,我巴结还来不及!” “哎,好、好!”杨贺被他奉承得眉开眼笑。 到了山坡上有块稍微平坦的地方,娄世明手下亲兵已经清理过并支起了帐篷。两人进去坐下。 有亲兵从旁边火塘上沸腾的水罐里,给他们一人沏了一碗叶子茶(采山茶叶翻炒去掉水分,用时开水冲泡),然后退了出去,留他二人单独说话。 “我听说杨叔和官军在大浦(浦城)苦战了一场,可是真的?伤亡可大?怎么,阿星没有和你一起来?”娄世明先试探问道。 “咳,其实也谈不上‘苦战’。”杨贺满不在乎地摇摇头。 他放下茶碗,将头上打湿的软脚幞头解下来,挂在火塘边的钎子上烤着,这才回身说: “狗官军拿将军铳轰开城门,我们只好先撤出来。嘁,不敢面对面干,这叫什么本事? 他追我,我一个回马枪杀过去,再来我又一个回马枪……。哼,老子手里有两万大军,怕他个鸟! 你问杨星呵?这孩子带人在队尾殿后呢。多亏有他,官军总离着两里地不敢近前呐。” “叔父父子两个都是英雄,又熟悉方圆百里的地形,官军即便重新夺占城池也不敢深追。 这大山呵,就是我等周旋的依凭,叔父说是吧?不过呢,我想多嘴问句,叔父今后有何打算? 两万人在这山里不是小数目,总不能等着粮食吃光,最后散伙吧?” 娄世明有意地在最后刺了他一句,同时起身,亲自帮他解下湿漉漉的披风,和自己的披风并排晾挂在火塘另一侧架着的横竿上。 “到你们父子的地盘上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要请娄帅多多照应,有用得着老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杨贺大包大揽,甚至还拍拍胸脯。 “叔父可能不知道,”娄世明探头看看帐外,在他身边蹲下来用树枝扒拉着火塘里的木炭轻声说: “我父帅也是好面子,估计对您未曾实言相告。 他那边军粮仅够半月有余,现已经派人四下征粮,也给朝阳、永丰都派了转运使过来说要把余粮都运走。还谋划着提前开始征秋粮。” “啊?有这样的事?”杨贺吃了一惊。 “您想,夏粮收完已经入库或上市,秋粮还在地里未熟,这会儿正是两头不靠,就算征秋粮又能挤出多少米来? 佃户们肯定是没多少油水的,少不得又落下些恶名,再多砍若干富户的脑袋罢了。 本来父帅谋算要是一举攻下上饶,手里捏着嘉平仓和永丰王府库里的存粮便可以轻松让大军等到秋收,可没料到上饶打了快三个月也没打下来。 这不,官军正派兵护送上万石粮食要进上饶,父帅派三弟去截击,谁料竟败了。现在也只是堪堪挡住官军让他们进退不得而已。 我来接应叔父进江西前,实际父帅是想叫小侄北上去把三弟换下来的。” 第八十章 归义帅西征 “有这等事?唉,这个老三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杨贺皱眉。他跋山涉水而来费了好多辛苦,本想倚靠大树,谁想这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 他停停才说:“那……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咳,咱们自家人哪能这么说?”娄世明笑着起身,走回椅子边坐下,说:“老话讲‘东方不亮、西方亮’嘛,办法还是有的。” “哦?贤侄有什么好主意,快快教我!” 娄世明也不说话,将手朝西一指。杨贺见了略略思忖,眯起眼来慢悠悠地问:“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往西边打?” “叔父以为这主意不好么?” 杨贺不高兴地鼻子里哼了声:“我翻山越岭过来,没想到你娄家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不说接济便罢了,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 “诶,叔父这话说的。您是长辈,我岂有不接济之理?”娄世明露出白牙来朝帐外扬了下下巴: “一百二十石军粮已经备好,是娄家、特别是小侄对您的一点心意。”说完拍拍杨贺的手背: “叔父莫恼,这广信府就这么大点儿,咱们义军在这里已经有五万人马,山多地少承受不住更多啦。 这是其一,其二呢抚州那边开阔平坦、物阜民丰,无论是南下建昌、西去临江,甚至北上南昌府,叔父可以随意纵横。 又有我父子在侧随时呼应,岂不是比咱们全都挤在这大山里苦挨要好得多?” 这话让杨贺心里动了下。想想也对,广信虽然安全,可周遭全是大山不好施展,而且粮秣的筹集也确实成问题。 如果真的一头扎进抚州……嘿嘿,那地方可比这边富饶得多呀!待兵精粮足,高兴的时候再北上给南昌府搜刮一把,那该多美! 想到这里他舔舔嘴唇,故意皱着眉头说: “不过,贤侄你看,要去抚州我还得先把戈阳、贵溪这两个硬骨头啃下来才行。要不然它在我后面捅上一刀,那可受不了!” “哪里需要这样费力?”娄世明笑着摆手。 “要是不攻打这两个地方……,你总不会让我翻越天柱山吧?”杨贺瞪大眼睛。 “小侄的意思就是想请您不动声色地翻山过去,然后突如其来出现在金溪县城,绝对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这可不是开玩笑,过天柱山要经过畲人的地盘,说不得还会被官军中途设伏,再说就算有那百石军粮也不够呀!” 杨贺是真的没想到自己刚从山上下来又得上山,不禁重重地唉声叹气。没想到娄世明一点都不着急。 “叔父放心,您担心的这些小侄都已有安排。”他说完掰着手指一样样说: “第一,小侄将知会散布在铅山、戈阳、贵溪境内的各路义军到处攻击官府和官军,让他们摸不清头脑龟缩在城里不敢出门。 第二,小侄已命人带了一千多弟兄去突袭上泸。上泸是曾经做过泸溪县治的大镇子,据说有数千石粮食因为战事未来得及向铅山(铅山县治在永平镇)转运。 小侄已经传令,缴获的粮秣七成留给叔父,所以粮秣不是问题!有这部人马在上泸镇守,加上叔父兵马甚众,畲人各部应该不会大动。” 听闻有粮食,杨贺立即喜笑颜开。“贤侄果然厉害,处处都替咱们想到了。 好、好!那么叔父就去抚州一展身手!不过,路途艰险且遥远呐,你还是给我留八成如何?” “呵呵,好、好!叔父放心前去,待我父子拿下广信,与叔父东西呼应、齐头并进,那官军必定疲于奔命难以招架,拿下整个江西指日可待!” 娄世明见他终于同意西进,心中暗自高兴。不管怎么说总算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虽然牺牲掉上泸那块肥得滴油的诱饵,不过到底还是值得的。 爷俩谈得高兴,决定就在这简陋军帐中喝两口,算是为杨贺“壮行”。有亲兵端上两、三个小菜,又拿出一个小瓷罐来为两人各倒上一盏酒。 “这是什么东西?”杨贺看了一愣,端起来立即有酒的香气钻进鼻孔。“咦,这是酒?”他惊讶地看看、又用鼻子闻闻:“却怎地如水一般透亮?” “我家那三弟呵,打仗不行就会搞这些玩意儿。”娄世明笑着指指那小罐子:“凤乳甘露,嘿嘿,他心思都在这上能不吃败仗么?不过这酒确实好喝,叔父尝尝。”说着他自己先呷了一小口。 杨贺疑惑地抿抿,咂着嘴眼睛渐渐亮了:“好酒,好酒!没想到小三儿还有这般手艺?” “他哪来的手艺,说不得从哪里找了个本领高的杜工(酿造匠人)呢!” “你们三兄弟各有所长,三公子既然喜欢这些不如就叫他做自己喜欢的事,你父帅就是太宠他。 其实我看安邦定国要用老大的脑子,这打江山嘛还得说你世明更适合呀!”半壶酒下肚,杨贺话就更无顾忌了。 “您说这话叫大哥听见可不服气呢。” “真的,二公子!你带兵、打仗的本事,老大比不了,他是个谋士,就该干那萧何一类的事情。 非要他做太子,早晚是个李建成!我还没说完,你别拦着我。”杨贺认真地瞪圆眼睛: “咱们军中渠帅大多都认可你二公子,你将来要接大帅的班咱们服气,若选了旁人我杨贺第一个不服……!”他喷着酒气,挥舞着手臂吼道。 “杨叔,你慢走,当心山路湿滑!” 酒足饭饱之后娄世明搀扶着歪歪斜斜的杨贺回到下面路上,由他的亲兵扶上坐骑。 身后的中军跑过来给他亲兵递上个竹筐,里面是未开封的三瓶“凤乳”和六瓶“凤泉”,然后一行人目送他们离开,消失在竹海后面了。 “唉,三少帅总共就给您送来这么几瓶,全送人了。真可惜!”中军叹息道。 “别那么小器,做大事的还会在意几瓶酒么?老三那里开着酒庄又不是搞不到?派人去再买些回来便是。”娄世明看着队伍的尾巴说。 “啊?您是他二哥,还需要掏钱买?” “那你以为呢?”娄世明转过头来呵呵地笑:“谁知道那酒庄怎么来的?要说纯粹是三弟自己掏钱搞的,没有背后金主我才不信!” “哦,您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娄世明冷笑:“父帅也忒偏心,什么好事都紧着三弟。咱们在这里打生打死,弄了半天还不知为谁做嫁衣哩。” 说完他回头又看看杨贺队伍远去的方向,轻声嘀咕:“不过杨帅今天说的话对我倒是很有触动。 我原来想着牺牲他换来咱们在广信的休整和发展,现在看这样想兴许是错的。httpδ:/m.kuAisugg.nět 至少到关键时候,凭着这顿酒,还有上泸的粮草、饷银接济,杨帅兴许还能出手助我一臂之力。” 他站定想了想,轻声告诉中军:“让弟兄们嘴巴严些,听到杨帅在帐中说过什么都给我忘掉! 还有,回去后备点时鲜,马上小暑了,咱们给各位渠帅、将军送些瓜果李桃、鲜藕嫩菰这类,再打些山鸡、野兔。 嗯,三弟的酒不妨也送点。既然做人情,那就做到底!” 余干县,李府。 李肃正在案头铺开的雪白纸张上写字,他抄写的是《千字文》。李肃喜欢赵孟頫的字,但他自己却用的是行草。 中过进士的人一笔漂亮的字是必须的,这是他自己很得意的地方。 以前往往遗憾只能指点女儿们,现在李靳过继到长房,他终于可以有教子之欢,所以闲来练练也是好的。 忽然听到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这打乱了他的心境。前员外郎不由恼火地抬起头来,想看看究竟谁这样讨打。不料正与李严四目相对,他一愣: “三弟,你这冒冒失失地是怎么了?”现在已经分家,李严在靠近县学的位置购置了一个不小的院落。 但他知道兄长平素喜静,所以没有稍大点的事情不会来访,更不会这样闯进书房里来。 “大哥还有心写字,岂不知外面已经乱套了?”李严急火火地道。 “嗯?”李肃端着养气老爷的架子问:“何事惊慌?” “叛匪杨贺突然出现在抚州,攻陷了金溪和东乡!” “不会吧?”李肃手一抖,没注意到一大滴墨汁落在字中间了。“这、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见塘报?” 东乡与余干隔江相望,两地相距二百里,相比远在广信府攻打上饶的娄自时,几乎已经是近在眼前了。 他仔细看看李严,觉得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不禁勃然大怒,骂道: “这些该死的官,南昌的官军呢?不是说派了一万人去剿匪,怎么剿来剿去让人家打到门口来了?我等捐财纳税,难道都喂了狗么?” “兄长先莫说这样气话,不是时候!”李严急得两手乱摇:“先说说我等如何是好?走、还是留?这一大家子呢,稍有闪失可不得了!” “等等、等等,可有见到县尊?” “去了,衙门口全是绅士、商贾,都吵吵着请县尊拿主意。可县尊见不到哇,周都头安排了捕快们在大门上拦着哩。” “后门呢?” “去过了,也有人把守。” “这,对啦!昭毅将军府,赶紧去,问问将军什么情况!” “哦,对!那我现在就去,你等我回来!”李严这才想起现在城里还有支团练,领头的是那位赵家的皇室末裔。他转身拎起下摆便跑。 “胡秦、胡秦!” “哎,来啦、来啦!老爷有何吩咐?”胡秦已经做了内院管家,闻听呼唤急忙跑来。他刚才见李严匆匆跑出去,正问小厮出了什么事情使三老爷这样失态。 “长景呢?” “他……好像是跨院里耍石锁。” “叫他来见我!” “是、是。” 不一会儿,李长景边用袖子抹着眼皮上的汗水边走进来,先施礼,开口问:“老爷找小人,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小人去做?” 李肃向前走几步,伸头看看外头没人,压低声音问:“鹅湖那边的人还能联系上么?” “可以。”李长景躬身回答。 “这到底怎么回事,把我都搞糊涂了。不是说三郎去送军粮被困在凤栖关了吗? 怎么刚才我三弟又跑来说什么叛匪的大帅攻陷了东乡?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赶紧设法问清楚。” “老爷,这事不用问,我知道。” “啊,你知道?” “是。围攻上饶的是娄自时,三郎就是被他的部众给阻住至今进不去上饶的。 攻打东乡的叫杨贺,乃是个受了娄自时封号的渠帅。他俩之间其实是盟友,有时配合,但大多时候各干各的,互不统属。” “哦,原来这样!我还以为是那上饶的大帅派了人分兵到抚州了哩,看来是这渠帅他自行其是。” 李肃眉头渐渐舒展开,点点头说:“那看来三郎还无法脱身。这样好,还是这样好。最好他失期或者丢了辎重……。” “老爷,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唔,怎么?” 李长景看看身后,轻声告诉他: “我刚听说,三郎虽然被阻,但是和叛匪三战三捷,连我们找的那个游三江都被他斩杀了。 现在上饶传出来消息,说知府让三郎做了北地巡检,从九品的官身呢!” “嘶!”李肃倒吸口气,咬牙切齿道:“哎呀这个小孽畜,贼娃儿!真没想到他有这样的运气!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老爷,小人以为,他反正现在被困,就像那泥塘里的鱼,挣扎不了多久。 他手里才几个人,那娄自时十万大军,吐吐沫淹也淹死他了,您消消气,不值得急成这样。 再说,看这形势,整个广信府陷落,甚至抚州不保都是早晚的。三郎他总有运气用完的时候,您说是不是?” 刚说到这里,就听院子里胡秦的声音:“哟,三老爷您回来啦,辛苦、、辛苦!”主仆两人急忙打住了话头。 “哥,我问过将军啦!他说占据东乡的叛匪只有三千多,应该无力分兵再来余干,叫咱们不必惊慌。还说,县尊已经派人往饶州府向府尊告急。” 听弟弟这样说,李肃也稍稍安心,却又禁不住想这伙贼最好杀回马枪,打贵溪、戈阳那边一堵,李三郎就再也别想回来了! 第八十一章 小钱氏登门 小丫头针儿慌慌张张回到贤仁里,进门也不顾自己还挽着包袱,径直闯进上房来,把正舔好色彩,准备往未完成的牡丹图上落笔的小钱氏吓了一跳。 “诶哟,这冒失鬼,做什么这样子?”她抚着心口嗔怪道。 “奶奶,大事、大事哩,奴婢先给奶奶道喜了!” “啊?这、喜从何来?”小钱氏一脸茫然。 针儿抿嘴笑,拉她进了里屋,压低声音问:“奶奶可知我今日去了哪里?” 小钱氏深深地看她一眼:“明知故问,不是我叫你去长房苏姨娘那里借那松石绿的颜料去了,怎反来问我?” “正是、正是。”针儿笑着扶她坐下,说: “苏姨娘和我说,长景不知从什么地方听到个消息,说是咱们家丹哥儿擒杀了几个有名的贼将军,广信知府老爷开心得不得了,让他做了个什么北地巡检,是个从九品哩!” “啊?真的!”小钱氏惊喜地一下子站起来:“我没听错吧?哥儿才十五,他能有本事擒杀巨寇?” “是长景亲口和苏姨娘说的,还说大老爷很不开心呢!” “阿弥陀佛!”小钱氏高兴得眼泪都在打转了:“快、快买些香烛,我要去白马寺替哥儿上香……!” “诶呀,奶奶,这可不行。” “为啥?” “我回来路上,人都说叛匪打到东乡了,正鸡飞狗跳地闹着要关城门呢!” “这……。”小钱氏又喜又忧。喜的是如果养子真能得到官身,那自己后半辈子有靠不说,也不惧别人欺负了。 忧的是看来这伙反贼势力大,怎地把东乡都占了,担心李丹可千万别出事,那么多叛匪,他一个人逞能有什么用? “哎呀死妮子,你还不如不告诉我,搞得人心都乱了!”她跺脚埋怨道。 “奶奶别担心,哥儿那么神武,身边还有小宋、麻九叔他们好些人帮衬呢。不会有事的!说不定过两天九品变八品,八品升七品……。” “呸!”小钱氏被他气乐了:“你当朝廷的官帽子是随便给的,说说就来呀?”虽然嘴上说,心里还是欢喜和忧虑交织着。 结果这一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次日醒来还怏怏地,思前想后,忽然记起李丹临走时说过的一句话,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针儿叫来,吩咐她: “你去让麻家嫂嫂备好车,咱们出去一趟。” “去哪里?” “别问,我都还没想好究竟要不要去。先走着,路上再定!” 小驴儿拉着车子穿街过巷漫无目的地走,麻九的浑家在前面忍不住问:“娘子,咱们不能就这么在街头晃悠哇,您究竟是要去什么地方?” 听她催问,小钱氏这才下定决心,轻声道:“嫂子,你送我去城隍庙后头,就是先前哥儿练兵的那个小校场……!” 李肃希望李丹深陷重围,小钱氏为养子担忧,殊不知李丹自己在南山上对月饮酒过得蛮快活。 凤栖关和南山的工事基本完工,连中军大帐都被夯土墙的茅屋代替,士兵们也住进了一排排干燥避雨、通风良好的营房。 工程建设仅限于完成西山的防御工事,连设在莲塘的酿酒厂也在更新大队(俘虏营)四百多人的协力下拔地而起。 从灵岩寺、麻油坪、三家垄等处招募来的七十多名劳力在陈三文和他手下十几名杜工(蒸馏师)、藏头(酿造师)带领下,天天在地池里,乐此不疲地将蒸后的酒糟与经过头次发酵的糯米、芋头、精米、菰米碎、稻壳等原料一起翻搅,然后上屉蒸熟,补水并再次发酵,榨出酒液,使用经过高温蒸、洗过的炭进行过滤澄清后,装入瓮中贴上“原浆”封条运往镇上酒庄。筷書閣 这是由陈三文、吴茂一起定下的流程,实际就是后世所说的清蒸混入法。 现在的产力已经可以每天出二十几石原浆,到凤岭镇上的酒庄之后对它加水降度、二次复蒸和分级入器。 和当前民间普遍的造酒工艺相比,这种方式使用原材料种类更多,使酒的口感柔和、层次更丰富;澄清手段更巧妙,使酒浆几乎清澈如泉。 主要手段就是通过一次蒸馏后的酒糟与发酵后酒糟混合并二次发酵,先蒸出四十度的“凤乳甘露”,运到酒庄再通过补水降度和复蒸获得二十度的“凤泉甘露”。 吴茂建议摒弃了使用收来的酒进行复蒸的办法,原因是各家自制酒品质、口感不一,难以获得稳定的酒液。 于是借鉴他以前制作“杏花溪”的经验,结合李丹的建议原料配方和提供的过滤办法,最终形成了稳定的成酒。 “我看这个酒庄和它的人员要保留下来,这样即便战事结束,我们仍然可以生产和售卖这两种酒。” 李丹一手是“凤乳”的瓷瓶,一手是“凤泉”的陶罐欣赏地点点头说:“容器做得也好,茂才辛苦了。” 原来造酒是陈三文带着人在做,容器却是吴茂负责的。他听了谦逊地摆摆手: “还是巡检见多识广、博闻广记,不是你告诉兴安有窑场还出石炭(煤),我们这酒和容器一样都造不出。所以你才是真的厉害!” “是呵,说实话当时我都怕周围百姓来找我拼命。若不是你将铺前所拉来的石炭分酒厂三车,我们非得把周边的树都砍光不可!”蹲在火塘边的陈三文挥着手表示。 “我还真是偶然听人说一句,居然就记住了,也是侥幸。”李丹咧咧嘴心想横峰窑嘛,后世在考古界多有名气,哪个不知? 他将手里的两个器皿放在窗台上,背着手退后一步看了片刻: “不过将来咱们可不能一直用这种,得比它更精致、漂亮,让人舍不得扔、舍不得砸才好。 咱们现在事急从权采用横峰窑,可他们的品质不够好,釉色单一。做民间实用器物勉强,可入不了士大夫的眼。” 他转过身道:“我在路过时,看到兴安县的城门都是用废瓷碎渣土堆砌的,横峰窑的盛况应该已经大不如前。 前朝以来,景德镇在胎土和釉色用料上大胆尝试、推陈出新,已经远远走在诸窑前面。加之其水、陆便利与优势,诸窑落伍已成定局。 横峰窑户虽然还在继续生产,但是拘泥古器、料法陈旧,如果仍然不能与时俱进的话,恐怕就只好苦苦挣扎、苟延残喘而已。” 吴茂击节叫好:“巡检论瓷器,真是妙哉。且眼光独到,纵观百年,真是从一而始,乃至大局,发人深省啊!” “三郎是说,横峰产瓷器止步于民用,上不得台面,所以将来我们要用更好的?”陈三文抬头看过来:“那,让他们改改不就行了?” “可以改。”吴茂说:“不过很难。他们能不能接受,能不能看到与人的差距奋起直追,这都难说。 假设人家只乐意或满足于做些寻常杯盘碗碟,只想继续做这类青瓷而不尝试其它,那景德镇的红、蓝、白诸色釉彩迟早会大兴于天下,最后挤得他们无立锥之地!” “茂才兄说的是。”李丹点头:“我们只做简单的酒器,尚且可以勉强请他们支应。但如果凤乳甘露将来想走进士大夫家的大门,恐怕横峰产的器皿就不够看了,还得另外再找更好的窑造。” “我还有个问题呢,”陈三文忽然皱眉想起:“等战事终结咱们回去,酒场和酒庄也要回迁,那时却上哪里找石炭去?总不能还从前铺所几百里地一车车地往回拉吧?” “不必!”李丹摆手,告诉他:“万年北边的礼林镇、双田镇都有石炭,只是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在开采。 其实要说石炭这东西还得是萍乡安源的最好,或者抚州乐安、永丰的也行,但是西边有点远,且不知道是不是安宁。” 说到永丰他忽然想起:“哎,你们平时造车用的钢挺、铁锭都来自哪里?” “铁自是闽铁最好!”陈三文马上回答:“不过近来闽铁产量减少,价格腾高,不知是不是战事的缘故?钢则多用苏钢,但是量少且路途遥远相当昂贵。” “无论是战事还是路途原因,以后我们的铁料、钢料来源不能依赖他们。”李丹轻声说完,走到他们中间拉过张竹凳坐下,继续说: “其实闽铁用料也多有从我江西过去的,上饶、铅山、戈阳均有矿山,那边只不过是拿去分选、冶炼,出的铁锭品质好、杂质少,且榷沽值(出厂价)合理。 那既然用料大家都一样,我们如何不能自己分选、冶炼呢?” 陈三文和吴茂两个互相看了眼。陈三文惊喜地说:“三郎的意思,将来我们要开铁厂?可,这是要技能的,非多年老匠人不能呵!” “没那么复杂!”李丹摆摆手:“我看过泰西人记载的技法,独到而且有章可循。 他们国小力微用不到那么多钢,但放在我中华,同样方法却可以一炉出钢水数千斤。 铁料除广信府外,吉安到永新、新余到萍乡、抚州的金溪到南城,这三条线上都有大量铁矿。 我意用这酒、马车、铅笔之类生意挣出本钱,然后可以建铁厂、钢厂。我们有新式马车,转运矿石会更快捷、方便。 如果能够完善泰西炼铁、炼钢之法,炼出自己的赣铁、赣钢,说不得可与闽、苏一争市场,成就一番大业!” 他说完忽然想起刚才瓷器的话题来:“对了,新余还有种特别的灰滑石(即硅灰石),听说和瓷石、高岭土混合一起烧瓷器时,能节省石炭或木炭,若拿来造纸可以使纸张增白。” “那……咱们造铅笔的黑铅(石墨)哪里有?”陈三文还是念念不忘他最感兴趣的铅笔。 “新干、抚州或者金溪好像都有,但是得派人去打听和寻找,我也不知道具体地方和有无开采。”李丹摊开手说:“这些矿产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都是古时候地震、火山留下的,富矿可用,贫矿费力不讨好就没什么意思。诶,对了,咱们余干和万年交界的地方有些小石炭矿和铁矿,听说那里伴生一种叫灰石粉的东西,洒在水里可以呈现紫色。那东西好哇!可以使污水变清,且能让钢更柔韧……。”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久,陈三文不知从什么地方抓来纸张和铅笔急急地记录生怕落下一个字。好容易等到他停下来喝水,吴茂叹口气说:“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了,白长这许多岁,在三郎面前竟像是个三岁幼童,还自以为大才。唉,真是可笑!”他说完忽然瞧见李丹发呆出神,赶紧伸手碰碰他:“巡检这是怎么了,突然不说话怪吓人的。” “我想起个事。”李丹说:“横峰窑既然出瓷土和云石,不会也有石英吧?” “石英?”陈三文擅长木工,对矿物却没有接触过,不过吴茂是常与瓷窑打交道,所以知道此物的。“这东西有哇,我去谈烧制酒瓶的时候在他们那里见过。”他说:“不过窑里用得很少,听说有人专门来收,价钱很便宜。你是有什么用处么?” “我还需要别的,碱、石灰石、高岭土、长石——就是硬石膏,还有芒硝,如果有的话石膏和和刚才说的黑铅也需要。” “这些都不难。”吴茂笑道:“我去窑上走一遭都能搞到,不过你究竟要拿来做什么?” “我要做两件东西给你们瞧。”李丹笑着神秘地说:“且是两件眼下咱们最需要的东西!” “哦?眼下最需要?”吴茂很认真地看看李丹,确认他不是玩笑,然后点头:“行!既然是巡检差遣,我马上启程去窑上。” “不必、不必,”李丹摆手:“我可是随时要找你商议的,就算坐马车走,来回最少也要三天。这三天你不在身边,若有事我还不得急死? 你派个人去就好。再说这几样东西又不是什么昂贵的。顺便再拉两车他们废弃不用的窑砖。”说完转向陈三文: “自如帮我做些工具,如筛子、脚踏打磨机、打磨用的砂轮和碾辊,还有坩埚。唉,总之要好几样东西呢,我画出图样来给你看!” “好!”陈三文听说又要有新鲜东西登场跃跃欲试。 结果没想到李丹订的几样“小”东西,让他和伙计两个几乎三天都彻夜难眠,仅仅砂轮就要做出三、四种不同的细密度。 更别说还要建碾磨、熔炼炉、畜力鼓风机这几样了。 好在李丹已经将图纸送来不用他们考虑如何实现的问题,否则莫说三天,就是三个月也未必鼓捣成功。 三天过去,派出的人终于回来,四轮马车上用竹筐、竹篓装得满满地,都是李丹要的那几样东西。 李丹高兴起来,先将石灰石敲碎,与粘土混合、研磨,过筛后在窑中煅烧; 二次破碎后加入经粉碎的石炭炉渣和石膏混合、研磨,然后加入过筛的河砂和水搅拌成灰色的膏泥。 他亲自示范给工人,如何用这种泥和窑上拉回来的老窑砖一起砌成熔炼炉和畜力鼓风机。 “诶,这东西抹墙倒是比黄泥抹得更平整、细腻多了。”有人这样说,但多数人还是不明白干嘛要这么费事。 “明日再来,等它干了,你们便知道妙处。”听李丹这么说,大伙儿半信半疑地渐渐散去,只有好琢磨的陈三文还背着手对新砌好的炉子打量来、打量去。 第八十二章 杨大意撞美 余干城隍庙后,小校场门外。 麻九的浑家站在驴子身边,心里直嘀咕这事儿没什么不对头吧?照理说钱小娘子是个寡妇,跑到这老爷们儿的校场来有点不成体统。 可话说回来,这校场是李家三哥儿带人辟出来,县老爷答应了给他用的,这里训出来的团练都是吃李家的、穿李家的,和家丁也没啥两样。 既然如此,主母过来巡视似乎也说得过去。她这么琢磨着,就看那守在门口儿的蟹王五眼珠子朝着天不住地打转。 忍不住“哧”地掩口一笑说:“老王,你又不是没见过嫂子我,这眼珠子老躲躲闪闪做什么?” “麻家的,我不是躲你。”蟹王五赶忙轻声解释:“主母在车上,我、我、我怕一个没注意……,所以这眼珠儿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小钱氏和针儿在里面听了好笑,针儿就想逗逗他,在车里将车帘挑开条缝问: “这位王大哥,少爷带队走恁多日子,据说后来又去过两拨人,你怎没去呢?怕不是走不得路,拎不动刀枪?” “呃,这位小大姐可莫胡说,那可冤枉死了。咱进来前都是试过腿脚、力气的。只是……我也不知为啥,从第一天起就叫我守门,一守便守了好久。 前日李彪回来带有好多人的家书和银票,人家都发财了我岂有不想去之理? 只是三郎留下规矩,咱队伍上讲个令行禁止,说叫干啥就干啥。我……我得服从命令不是?” “老王说得对,你回答得很好!”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传来,针儿立即缩手,帘子“啪”地落下。 “留守书办、行军司务朱庆,迎接主母。”朱庆躬身叉手,然后对麻九浑家道: “麻家嫂子,这里不是方便处,快将车引进来我帮你寻个位置停好。” 说罢叫开了营门,在前面引着,到了偏殿改成的库房边叫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马夫过来将车子接住、拴好。 然后他来帘子边轻声问:“主母今日来可是有事相问?在这里问话还是寻个干净处?” “哥儿走了许多日子,我甚忧心,所以想过来问问先生,可有他近日的消息?” “回主母的话,自李彪上次回来又离开,目前尚无新的消息。” 小钱氏沉吟片刻:“哥儿说过,有事可咨询杨链枷。” “杨百户?他目下不在校场居住,平日都在仁里客栈那边。主母稍待,朱庆安排下便带您过去寻他可好?” 在得了小钱氏同意后,朱庆忙回到自己的签押房交代两句,然后出来。他在前边走,驴车在后头跟着,这样来到仁里客栈。 韩安去塾里教课了,苏四娘外出采买,柜头伙计孙千儿听说是李三郎的母亲要见杨大意,连忙先行了礼,告诉道: “杨大郎在后面打熬身子,小人领大娘过去。”说完在前边引路。 朱庆便躬身道:“主母请随孙兄弟去,属下在这大堂候着。”孙千儿便带了小钱氏、针儿并麻家的往后面来。 到后头一处隐秘的院子,听到里面有呼喝声。 孙千儿回头轻声道:“杨大郎身份不一般,故而给他安排了这处,从周围高处都看不到院内,比较稳妥。 大娘进去后稍待,杨公曾吩咐练功时不可打扰,需待他停下来后再召唤。您在旁边看着便可,小人在院外恭候。” “有劳你了。”小钱氏说罢,与针儿、麻家的进门。转过影壁,就见个赤膊的汉子,穿条犊鼻裤头,正将条枪舞得上下翻飞。 她忙抬起广袖来遮了面,却又悄悄探出头去看。见那人身形高大不似南人,浑身被汗水湿得油亮,块块肌肉隆起。 小钱氏想看看那人长什么样子,做个手势让针儿她们站在门边别动,自己又往前蹭了几步。 只见这条枪出入如龙蛇,刚猛多变,直看得小钱氏忘了神,不觉又往前走了几步。 麻家的见了正要叫不好,忽然那枪一招金蛇摆尾,枪头刷地就到了小钱氏跟前,她下意识地低头,枪尖打落了钗环,一头秀发如瀑般垂下来。 “哎呀!”针儿和麻家的同声叫道,把杨大意也吓了一跳,他没发现院子里进来人,更没想到这人已经走到了自己“圈子”的范围。 枪是长兵,所以与对方之间看似尚远,其实腾挪之间眨眼便至。 小钱氏不懂武艺,以为离得远没关系,不料想几息之内自己已经走进了长枪的杀伤范围。 这便是杨大意嘱咐平时练功莫要进院打扰的原因之一——避免误伤。 杨大意连忙收枪跑过来,关切地俯身问:“你没事吧?” “杨百户,快后退!那是三郎的姨母!” 麻家的这声叫唤把杨大意吓了一跳,连忙退到一丈外,躬身抱拳:“不知主母驾到,杨某冲撞失礼,还望恕罪!” 他方才心急奔到跟前,与小钱氏咫尺之遥,男人的体味和呼吸让她已经羞红了脸,还好有一半被秀发遮挡没让针儿她们看见。 小钱氏稳了稳心神,起身缓缓还了一礼:“是妾身不好,打搅将军习武了。罪过、罪过!” “呃……。”杨大意心里既过意不去,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孙千儿听到动静也跑进来了,告诉他:“大郎先回屋擦洗下,大娘特特地寻你来是有话要说哩。” “哦,对!好、好,请……主母稍待,杨某就来!”杨大意这才慌手扎脚地放下兵器,进屋去擦洗、换衣了。 针儿忙扶着小钱氏在院里石凳上坐下,给她重新打理发髻。麻九浑家埋怨杨大意,可真是人如其名。 “不碍的,嫂子莫怪他,是我看他耍枪一时忘记走得太近了。还要麻烦嫂子到前边帮我们拿壶茶水来。” 孙千儿见这样说,也知趣地表示去取几样点心、干果来,便随着麻家的一起去了。 这边头发刚刚整理好,却似呼应一般,“吱呀”声门响,杨大意穿了身石青的箭袖走出来,与小钱氏四目相对,两人都觉不好意思,脸一红重新叙礼,在石桌两边落座。 小钱氏先问了些住在这里可习惯,有无家里的信件,那边还有什么人这样的话。 等麻家的和孙千儿布上了茶水、点心和干果,退到门外去以后。杨大意才拱手问:“夫人今日来,可是三郎那边有什么消息了么?” “消息倒没有,传说倒是有一个。”说完小钱氏便看眼针儿,针儿忙将自己昨日听到李丹做了巡检的消息说了。 “果然如此,那不是好事么?” “话虽如此,但昨日城里喧闹纷纷,都说叛匪占据了东乡。所以……,”小钱氏不好意思地低头: “我又有点吃不准了。这到底是官军势大还是叛匪更厉害,要不要赶紧把三郎找回来? 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得要领。因哥儿临走说,有事可找你商议,故而……。” “哦,原来如此。”杨大意点头,静下心想想说:“我看夫人不必过于担心。战场胜败是常事。那抚州的反贼与上饶的不见得就是一伙。 况且,贼人飘忽不定,突然袭击抚州各地,无防备下城池陷落也是有的。 三郎如果真的做了巡检,说明打得胜仗立了功劳,那边的贼兵定是吃了他的亏。如此看来,不必担心。” “唉,这原本不就是说押运粮草嘛,怎么又打起仗来了?难不成官军兵力少,不得已连他们都上战场厮杀去了?” 小钱氏担忧地说着,偷偷瞟了眼杨大意放着石桌上那双粗大的手。 杨大意呵呵地笑:“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呵,丹哥儿是好福气!” “那怎么办,我姐姐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也是我终身的依靠,怎么能不上心呢?”小钱氏说着叹口气。 抬眼看见刚才那条大枪:“我怎么听哥儿说你的兵器是条链枷?所以刚才见你使枪,我还在想不会找错了人吧?” “在下是个骑将,就是骑马的。”杨大意解释说: “最得意是用链枷,不过像长枪、矛、戟、长刀其实都会用,今日便想温习枪法,不料竟冲撞了夫人。” 提起这个,两人又都不好意思起来。 针儿见他俩脸红过来又红过去,觉得好笑,故意说:“杨大郎既这么尴尬,不如为我家主母做些什么,以赎罪愆。” “诶,这倒是!您有什么差遣尽管开口,大意别的本事没有,要力气、要奔走,这都使得!”针儿听了他这话便掩口笑。 小钱氏瞪了针儿一眼:“什么时候你能做我的主了?” “您可真是的!”针儿撞她一下,轻声道:“担心三郎安危,不如就请杨大郎走一趟,亲眼去看看便好了。” “如果夫人差遣,杨某愿意走这一趟!”杨大意赶紧抱拳表示。 “这,你别听这妮子瞎说,这山高路远地……,再说外面还在闹匪……。” “哈!夫人忘记了杨某可是边军出身,千万人中厮杀过的,些许蟊贼有何惧哉! 只是某的马匹让与三郎了,方便的话请夫人帮我再找匹马来,某去去数日便回!” “这,使得?” “使得!” “既如此……。”小钱氏便命麻家的到前头请朱庆过来,然后告诉他说: “我托杨大郎去给三郎处送信并探望,你帮忙找匹脚程好的马匹来与他骑去。”说完,便让他去办。 自己找孙千儿讨了笔墨纸张,给县衙写封文书,说明派遣家丁杨意往白马寺还愿并巡视周边诸府县名下的产业,请县衙开具路引。 然后交给麻家的,叫她回头去办,并让她回去取五十两银票来给杨大意路上花用。 “李家妹妹不必如此麻烦,三郎在我这里寄存有款子,我来给杨大郎支用便是。”话音未落人已经出现,是韩安的媳妇苏四娘采买回来了。 两边见过,苏四娘告诉小钱氏李丹让自己管着份公账,钱放在柜上入股,出息用来资助北城这些兄弟们家中穷困等等。 “我从账上出即可,正好有辆新车造好要送与三郎过目,杨兄弟可随押车这伍兄弟一起前往。” 小钱氏大喜,她正担心杨大意独个出去有危险:“若有伴当一起,自然再好不过!” 议定了后日出发,小钱氏又被请到前边与苏四娘说话。 原以为她只是本店掌柜娘子,后了解到李丹是和韩安学的字、画,这才知道还有个“师娘”的身份,怪不得刚才唤自己“妹妹”。 小钱氏忙深深地谢过,两人序了年齿,确是苏四娘更长些。盘桓了小一个时辰,这才心满意足地上车回家。 韩安到家,正见苏四娘站在门口目送一辆驴车远去,好奇地问:“这是谁家的娘子,竟能劳动你亲自来送?” “李三郎养母,也是他的姨母,就是人说的李府二房小钱氏。” “哦?她从不露面,今日怎么……?” “担心养子的安危,特地跑来请杨大郎帮他跑去广信府探看。怎么样,这位钱小娘子对李三郎还真不错哩!”苏四娘叹息着说:“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这么说,她见到杨大意了?” “嗯,是李丹叫她有事找杨链枷的,朱庆先生便引她过来。” “嘿,这个李三郎。他倒是百无禁忌呵!”韩安苦笑。 “这有什么可禁忌?”苏四娘瞪了丈夫一眼,忽然又笑了:“再说,就算发生点什么我也觉得挺好。” 说着就把从孙千儿那里听来的杨大意耍枪撞落了小钱氏钗环,打散云髻的事说了,然后神秘地问:“你说,这是不是上天的某种缘分?” “缘什么分?” “噫,一个未娶,一个守寡,若是能捏在一起……。” 韩安吓了一跳:“这话可别说了,若是传扬出去,小钱氏定有大麻烦。 你去叮嘱孙千儿,叫他也给我把嘴巴闭紧,莫因为一场误会引出人命,那可不是耍的!” “我就是说说而已嘛,你不知道他两个坐在一处时,怎么看着都般配……。” “闭嘴!” 一夜过去,李丹来到工地,看着一众人站在昨天砌成的炉子和风道前面面相觑。 昨天还软烂如浆糊的泥团今天已经硬得相当结实,甚至已经很难掰下来。陈三文喃喃自语:“李三郎,你又让我见识了一回!” 吴茂则左看右看,回头瞧见李丹揣着手乐,便拱手问:“巡检真是妙手,竟能一夜成墙化泥为石!敢问这里有什么玄妙?” “没有什么玄妙,不过是利用了下熟石灰遇水可与砂子烧结的原理,炉渣孔隙多,可以帮助砂子抱在一起,石膏和粘土利于抹平、塑形。仅此而已!”李丹笑笑: “这是那天提到石灰石突然来的灵感。其实没有炉渣也不打紧,用卵石亦能达到类似效果。 其中各样成分可以调节,我估计石膏和粘土多放些应该可以更平滑,砂子过量了会稍疏松些,用卵石替代炉渣分量更重更结实。 另外如果不用竹筋用铁筋甚至钢筋,那么即便二十丈高的楼台也可以建筑。这些事情自如兄可慢慢试着验证。” “好、好。”陈三文兴奋地搓手:“真是好东西,有了它修筑、砌墙都会快很多,而且节省人工。三郎,这东西可有名字?” “唔,临时起意而已,倒没想着名称,我看可以叫做‘水泥’,又形象又好懂。 比如你们现在酿酒混料的那个地池,周遭用水泥抹一遍,不仅防水,而且干净、容易清理。”李丹说完拍拍头: “对了,回头搞些给关墙上抹点,我估计对保护墙体很有好处。这东西是不怕雨水的!” “那,咱们今天就可以用这个炉子和鼓风机了?它们又是做什么的?不会是要炼铁吧?”吴茂打量着九尺高的炉窑问。 这时李丹注意到他身后有个结实的汉子正不住打量这窑,他心中一动,问:“这位是?” “哦,他是横峰廖记的伙计周贵生,这次跟着来送料的。”吴茂介绍说。 李丹笑着点点头,招手让他到近前。行过礼,周贵生道:“我家掌柜让小人向巡检问好,听说巡检少年英雄,没想到还这般有学问,小人也想多学两手。” 吴茂就觉得脸上有些不好,这时代手艺是私属财产一般,他人不能随意窥视的。 你个伙计说什么学艺的话,在吴茂的立场上有些无礼,而且也让他下不来台,心里怪罪那廖掌柜。 知道他是奇怪为什么军中会需要这些东西,所以派个伙计来探探,可你开口说出来就让人尴尬了。吴茂不由带着歉意看向李丹。 不料李丹却不在意,他心里有几百年后的知识,哪里怕这伙计三瞧两看学点皮毛?不但未怪罪,反而点头道: “不愿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你想多学些,可见是个上进的。”说完回头问陈三文:“建这个窑的师傅可是铁玲珑给你找的?” “正是,要不是他,我这门外汉还真有点搞不定哩。”陈三文点头回答。 “行,不错!给他什长待遇就留在你手下吧,以后这种活儿少不了!去把他请来一起看,省得我以后再教了。” 李丹说完转向那周贵生:“你们是做瓷器,当知道陶器与瓷器火温不同。” “是!”周贵生点头:“陶器火温低于瓷器。” “今天我要将这石英与长石等一起熔化,制成特殊材料,状如琉璃。你来得正好,或可助我等一臂之力。” 说完指指那一筐筐细密的沙粒:“这些是昨天已经经过破碎、研磨、筛选好的材料,里面有黑铅、高岭土和粘土。 我需要你用它们制成的泥胚,烧制成两三个坩埚用于熔化石英。烧成的尺寸样式按我图上所示,可否?” “这是小人的手艺,大人放心傍晚前必定交给你。只是这人手……?” “要几个人陈先生给你安排。”说完李丹朝陈三文点点头,陈三文立即回身叫了个手下带着这人去做准备。然后李丹对陈三文道: “那些石英需要破碎研磨,再经过磁辊去铁、烘干后和高岭土、石灰、长石、纯碱、芒硝等混在一起。明天坩埚做好便可使用。 记着,一斤料里放三两半高岭土、四两石英、三钱石灰、一两六钱碱、一钱八分长石、四钱芒硝、两分石炭粉。” 他这边说,陈三文急急地笔记生怕漏掉一个字。 “那,我们今天做什么?”最后他问李丹。 “今天?烧制坩埚,另外把这窑用火烧下。烧到制陶器的温度即可。”李丹说完便转过去看另一端的畜力鼓风机。 原来在这间厂棚旁边连着个土坯墙的房间,里面歇着两头驴子。 吴茂抬眼就看见木制的转盘和上边带动的齿轮,它与一个稍小的齿轮相接,带动摇杆上下使另一端的风箱风口不断开合,将空气压入炉膛的入风口。 “好个机巧的构件!”他叫了声。 “这是临时的,仓促而就。将来回余干咱们搞更好的,便是百炼钢也能轻易出得!”李丹轻松地说: “像这些冶炼等事,靠的便是高温。 燃料是一件,把更多纯净的空气压进炉膛是一件,坩埚是一件,耐火砖瓦又是一件。 有了这些,其它都不在话下。譬如今日使的畜力鼓风机,回去到信江边我们便可以利用江流搞水力的,更加节省,效果也更稳定。” “哎,巡检大人,你早答应的铅笔什么时候做呵?”陈三文还没有忘这个事。 李丹将手一拍:“我本想过两天再说,既然你这样着急,咱们又有现成的黑铅。那这样,我今晚回去便将材料、配方和所需的机器给你画好图拿来。 不过这东西急不得,因为材料粉碎、混合之后还要经过塑压、干燥静止(七天)、成型、烘干、木蜡油浸泡、窑炉烘烤、入木模、打磨等过程,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不过有些事、有些设备、机构和材料倒是可以准备起来了。我明日带图纸来,和你一一细说。” 第八十三章 宝凤楼化缘 次日众人再来酒厂隔壁的工场,坩埚已经准备好,李丹看了非常满意,就叫下料。 周贵生问火候,李丹告诉他比烧瓷器还要高些,把他吓了一跳。 李丹便告诉他:“你做陶器的火候比方是八百,做瓷器的就是一千二百,我现在要的是一千四百甚至一千六百!” 窑前烈火熊熊,热得众人难以近前。那两头驴子一头歇着,一头戴着眼罩走得欢,把大量空气压进炉膛。 大家都跑到了户外,陈三文不知李丹到底要做出个什么,正想要问,见他又在摸着下巴琢磨,便把话咽了回去。 “自如兄可知如何炼焦么?”李丹开口问。 陈三文摇头,后面的吴茂接口说:“我知道,在广东见石炭场炼焦,据说比石炭更好用!” “对,但要在密闭的窑里焖烧两天左右,让石炭把里面的焦油、沥青和石炭气都排出来,剩下的就是焦炭。 那东西炼钢更好用,能达到的炉温更高,出钢更纯。”李丹指指不远处警卫:“像一般兵器都容易卷刃、折断,人们以为这是正常现象,殊不知其实是可以避免的。 泰西有大马士革钢,东边有倭钢,他们的武器都知道好,但为什么好却没人思量过。 我认为无非就是几个原因:木炭里含有的碳起了关键作用,而石炭里的硫却会让钢变脆; 另外炼钢过程中我们的炉火温度不稳定、空气不足燃烧不充分都使钢里的杂质难以清除; 当然,后期锻打也很重要,但是靠匠人手工锻打太慢、太昂贵也太辛苦了。” “三郎这些日子一直在围绕钢铁思考,你是有什么想法?”吴茂问。 “茂才兄,刀耕火种的时代人用的是石头、木棒,后来有了铜器,再后来有了铁。 我看今后的时代会是钢的时代,谁掌握了大规模、快速、低成本炼钢的技术,谁就是新时代的商界大亨!” “哦?”吴茂笑起来:“巡检官帽子不要,准备做陶朱公(范蠡)?” 李丹正要接话茬,忽然周贵生手下一个工人跑出来,叫:“大人,周工头说火候差不多啦!是否撤火?” “慢来,不要一下子撤掉!”李丹说着走过去:“告诉他把火降到比制陶低些,要慢慢降。”边说边叫人拿个昨日烧好的坩埚过来。 等到火温逐渐降下,他让周贵生用个铁钩捅开炉内坩埚底部的小孔,赤色的液体沿着小孔流到下面的新坩埚内。 李丹用个铁勺子舀出一勺倒在个坩埚盘内,使左手持的金属器物压了下,然后右手钳子将它翻过来,又用左手器物压一下,一个两面稍微凸起的圆片形成了。 他一连做了十几个,然后拿到鼓风机边吹风让它冷却。冷却倒用了一宿时间,不过后来拿到陈三文屋里放着,没继续劳累那两头毛驴。 李丹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去看自己作品时,却被黑眼圈的陈三文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一夜没睡是吗?”他问。 “我睡不着,”陈三文说:“三郎你做的东西能把东西放大!” “对呵!”李丹点头。 “你知道?你是想卖给那些眼神不好的人,对吧?看来我猜对了?” “你先别太高兴,这东西却是可以当‘放大镜’用。不过,我做它是为了另一个目的。我让你做的打磨机可准备好了?”李丹问。 “哦,对!还不太清晰,是该打磨下!”陈三文赶紧招呼工人,将做好的打磨机抬到转轮下面替代了鼓风机。 这下小驴儿又有事情做啦,它一跑起来便带动机构上的砂轮高速旋转,被固定在底座上的镜片单面整个处在被打磨的状态。 李丹由粗到细换了三次砂轮,需要的时候拉个手闸便让打磨机砂轮抬起并与小驴儿的大转轮脱钩。 等他都忙完,手头出现了七枚亮晶晶的透明镜片。 李丹和陈三文配合协作,将事先做好的半个竹筒拿来,在前边立着放个镜片。 再取稍细的半个竹筒,尾端放置较小的镜片然后用另一半粘胶合拢。 两头用麻绳扎紧,把它放进大竹筒内,将大竹筒也用另一半合拢、粘胶、扎紧。两人忙和了一个时辰才完工,陈三文问:“这……到底是什么?” 李丹出门,正看见吴茂,便招手叫他过来。自己先拿起这原始的“望远镜”,闭闭左眼又闭闭右眼,瞧了半天,然后笑嘻嘻地说声:“还可以,大致能用。” 说完递给吴茂,用手一指:“茂才兄你往西山方向看!” 吴茂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学着他的样子眯起左眼瞧了下,突然大叫一声,放下回头看看李丹,满脸的不可思议。 “什么,出什么事了?”陈三文接过去也学着李丹的样子做,然后就“啊~啊~啊~”地大叫起来,兴奋地跳着脚,手指着西山说不出话来。 “你又做了个什么?”吴茂问。 “望远镜。”李丹嘿嘿地笑:“到南山第一次从来凤阁看群山,我就想要是有个望远镜该多好,没想到做出来前后花了七天功夫! 其实也没多复杂,我再想想这中间有没有可以省略、简化的步骤。” “这还‘没多复杂’?”吴茂哭笑不得:“贤弟,咱们有了这个,来凤阁上的哨兵恐怕连花臂膊今晚谁在谁的床上都能看清楚了。这可是好东西,宝贝呀!” “嗯,我知道。” 看着李丹云淡风轻的样子,吴茂可真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不过这些日子李丹可没光顾着贪玩,他还是办了不少正经事的。 过山豹秘密被押往广信,那路车子走不了,就派一什民夫把他捆在担架上灌了烧酒然后轮流抬着走。 为防万一赵敬子和黑木带了一什刀盾手精锐会同官军押送,什长就是上次因肉夹馍被赵丞打屁股的谢豹子(宋九一做了队长,秦酒户现跟着陈三文酿酒,赵丞跟着巴师爷做书办呢)。 他们这趟顺便替盛、李二人带了封书信给上饶,里面详细讲了酿酒的原因和整个谋划,以及需要广信和上饶如何配合等等。 审五每隔两、三天便去凤头桥那边接新酒原浆,时不时地以验货为名拿个碗接点酒尝尝。 开始守桥的叛匪都远远地看,后来胆子大了就围上来,审五悄悄给他们每人尝些。 这些人得了甜头便对审五态度不一样,加上这是谁的买卖大家心照不宣,所以一来二去亲热许多。 连三少帅都不想打了,下边人也乐得留命多快活几日,谁也不打算揭穿两边做生意这事。 但他们不知道每次审五出现时,李丹都在来凤阁上头远远地眺望,后来有了望远镜更方便,甚至可以数清楚守军人数、看清他们的衣着和手里的武器。 “娘诶,这可真是神器!”盛怀恩手里拿着个望远镜边看边不回头地说:“李三郎,我可知道了,今后绝对不能和你做对手,不然死都不知道咋弄的!” 李丹手里也捧着个望远镜,听了这话回答:“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我不过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竹子的还是有点沉,我得让自如(陈三文)改改,比方说用桃木或者桐木试试。其实最好外面这层是铜的,可咱们现在做不起……。” 他眼睛忽然离开望远镜,扭脸说:“老盛,我看火候差不多了,审五已经和对面搞得很熟稔,只要丁大人同意咱们的计划应该就可以开始实施啦,你说呢?” 盛怀恩把望远镜收好,手扶着墙垛砸吧下嘴:“我还是有点担心蛤蟆塘那一千人。你就那么信孙社?他可是降将,过来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月而已。” “我的盛大人,他虽是降将,但如今的表现咱们也都看在眼里了,壹中队在他手里变化最大、最快,经过那‘忆苦思甜’以后上下面貌都焕然一新,出操也最齐整。 你看吧,等蛤蟆塘大营被拿下来,这支队伍就和咱们团练的四个营没啥区别了。倒是……。” 李丹欲言又止,盛怀恩没听到下文转过身:“嗯?贤弟后面的话呢?” “倒是酒庄那边让我有些担心。” “怎么?”盛怀恩吃一惊:“镇里才是戏骨呵,难道审五那厮?” 李丹赶紧摆摆手:“我不是说审五有问题。 他们往常派人定时出来和内线碰头,或者从其它渠道得到叛匪的内部消息可以通过送酒人送出来。 可这都五、六天了,既没传递任何情报,也没给送酒的人一个话或者暗示,我觉得不大正常。 要是出事或受到监视,发信号告警也可以呀,却又并无告警。你说这是为啥?是不是有点怪?” “难道镇子里埋的内线被发现了?” “藏在镇上的侦缉队报告说内线出入正常,他们也有点摸不清头脑,报上来问要不要主动和内线接触下,我担心这么一来潜伏人员行踪会被暴露,所以还没回复。” 李丹说完,拉开望远镜又朝镇子那边张望了一番。想想说: “我有点担心是咱们这边出了内鬼,让花臂膊起疑心有了戒备,对酒场封锁消息或者加强管制,那可不妙!” “内鬼?你怀疑谁?” “我还没有目标。”李丹摇摇头:“但是这个人应该在中军,他应该有机会接触或听说咱们的计划,大致了解酿酒的原因,甚至能接触到侦缉队的事。 如果这类消息走漏,是有可能引起花臂膊警觉和对酒庄采取控制措施的。所以我今天上来也是想听你意见。” “查内鬼有必要,不过联络镇上了解情况也重要!”盛怀恩思考片刻说:“还是得想办法派个人进去和内线碰头,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靠咱们在这里打破头瞎猜总想不出所以然。” 李丹同意:“好,那我来想办法。” 小和尚行悟左手拄着竹杖,右手托一只沿上有缺口的陶钵站在宝凤楼的门前。 他从斗篱下扫了一圈街面,心中微微发出一声叹息:师父恕罪。然后便正儿八经地默念起《佛说阿弥陀经》(晚课)来。 此时天色将暗,西方群山背后的晚霞正在褪去颜色,青黑的夜幕正徐徐将它们遮掩。 第八十四章 涂家院受审 “真是有缘,今日正招待个小和尚吃素食,你这里便将画完成了。” 红锦听她这么说,不解其意。宋三姑先挥手让小丫鬟下去,然后低声道:“女儿呵,南山上面派了个小师父来。” “人呢?” “在我厢房里歇息。”宋三姑便把李丹信里请她协助的事情说了。 却见红锦低头沉思,以为她犯难,便说:“好姑娘,咱们两个今后的日子可都在李巡检手里呢,他所求我们不能不应呵。” “妈妈误会了。”红锦看看门外,走过去关上门,回来拉着宋三姑坐下,轻声说: “九爷每次来妈妈都知道的,并无异常,言谈举止也没毛病。 女儿看来他也不像是有心事,或者有什么刻意隐瞒的样子。故而奴觉得此事根源不在他身上。” “话虽如此,是不是还是请他来问问的好?” 红锦微微点头,继而又害怕起来:“妈妈,他们、他们不会对九郎不利罢?” “姑娘想到哪里去了?”宋三姑笑起来: “那小师父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连人事尚且未知,哪里做得了这等狠手?你放心,再说还有老身在旁侧,断不许他们胡来的!” 红锦这才放下心,便提笔写了几个字,要约贾铭九见面。 宋三姑出来,唤过一个办事稳妥的小厮嘱咐几句,让他去涂家院请贾铭九。刚刚回到前边,就有个龟公迎上来,低声对她道:httpδ:/m.kuAisugg.nět “三姑,这里有位客人自称是木匠,说早上有个小和尚讲定有个修缮寺院的事需他来做,约他晚间来这里相谈的。我让他在门房候着哩。” “哦,这事我晓得,你带他到穿弄下面来见我。”宋三姑吩咐。 很快,一个两臂结实的汉子被带到宋三姑面前。她也不多说,点下头,转身便在前头走,那人在后面跟随。 来到侧门外小院门前敲敲门,门开了,他俩进去后龟公又将门关上、闩好,依然在门前守立。 宋三姑在厢房门外轻声问:“小师父歇着吗?有客来访。” “请进!” 里面传出行悟的答应声,宋三姑侧过身让那汉子进去,自己又回前边去了。她要去等贾铭九,因为只有他才能接触到叛匪大营的核心。 贾铭九回头看看“宝凤楼”这三个字,这真是个要命的地方。 晚间他接到红锦的邀请屁颠屁颠地跑来相会,谁知竟被引到一个偏僻的厢房里见到个小和尚。 听闻他是从南山上下来的,惊得贾铭九跳将起来,因为他知道南山突然来人,而且还是个小和尚,这绝对不同寻常。 但是还没等他跳腾第二下,身后一只大巴掌拍在他肩上,浑厚的声音告诉他不要乱动,不要回头,老实回答和尚的问题。 “最近?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呀?”贾铭九听了问话莫名其妙:“三少帅该吃吃、该喝喝,一切照常。” “你现在还经常见到他?” “见是能见到,只是最近他忙于外出打猎比较多,有时候两天都不在,中间还去和广信周大福喝过酒。哦,就是带的凤乳甘露。” “那他对酒庄可做过些什么?” “酒庄?什么也没做呀,酒不是照样在出货?只是……,曾有几个哨长喝醉了去闹事,被狠狠打了顿鞭子。三少帅说怕人再去闹,就加派了一队人守护。” “你最近可去过酒庄?” “没有。”贾铭九摇头:“听说最近蛤蟆塘有人告发上司贪墨了菜金,我去那边了三天,回来后又忙采购的事情,所以一直没去过哩。” 他说完看看小和尚:“敢问师父,为什么问这些?那审小伍他们不是都活奔乱跳的吗?” “你问这么多作甚?”身后那汉子有些不耐烦:“既然巡检派人来,那就是有毛病,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行悟停下手里的数珠,抬起头来说:“贾施主,虽然一个月来大家买卖兴隆,但毕竟是两军交战。 有那乐意做生意的,就会有不满意这种交往的。你需千万小心。李巡检要我告诉你,回去细细查访。 最近酒庄只是接货、验货,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很不正常!要么是真的平安无事,要么是你们都已经落入陷阱尚不自知。珍重、珍重!” “嘶!”贾铭九觉得自己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我、我、我是三少帅的心腹啊,要是有什么事我一定能知道的。可、可是……。” “贾掌柜,你就别老拿自己当人家心腹了。”后面的汉子冷冷地嘲讽道:“他们是叛匪,要造反掉脑袋、夷三族的货,你总往他们身边靠,很有趣吗?” “呃,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贾铭九快哭了,赶紧摇手。“我是奇怪,假如三少帅做了什么安排,他干嘛要瞒着我?” “他不信任你了,这还不明白?你先和南山联系的,有可能他认为你已经被我们收买了。” 那汉子用力拍打他肩膀:“所以要支开你,所以有些事不能让你完全知道。” “那、那要真的这样,我岂不是……?” “很危险!”小和尚忽然开口:“所以你要加倍小心。确认无事便罢,若有事你找借口去蛤蟆塘大营,自有人会来护佑你。” 贾铭九目瞪口呆,这句话有两个信息:南山要保他,蛤蟆塘营中有南山的人! 好一会儿他才问:“为、为什么,为什么李巡检要保在下一个‘叛匪’头目?” “因为你还有良心、还想做人,也因为李三郎应许过你和红锦的好事,他不愿食言。”行悟说完唱声佛号,指着贾铭九说: “自己的缘是自己的,但假如你不做自己,他人也就没必要保你、护佑你、为你拼出性命。你可记住了? 现在你去吧,佳人在等你,不过莫要贪杯,回去还要做事。只有驱逐叛匪、太平万安,你俩才有真正美满的那天。阿弥陀佛!” 入夏的山里,风是温暖而湿润的。被这风扫过了脸,贾铭九忽然觉得头脑清醒些。 他一边思考刚才的情景,想着小和尚和那汉子的话,一边朝涂家院走。 忽然,不知什么引起他的警觉,贾铭九本能地感到有人跟踪自己。 他借着转弯,回头从墙角观察,看到果然有个鬼头鬼脑的家伙,那是娄世凡的手下亲兵! 他心中一惊,顿时后背被冷汗浸透了。难道那小和尚所说是真的,李巡检的怀疑不是没道理? 涂家院的围墙已经筑起来,足有一丈六尺高。上面的守卫见是他,打个招呼就随他进去了。 这时贾铭九忽然有些后悔,真不该进来,万一是自投罗网呢?他硬着头皮回自己住处,倒在床上便疲乏地昏沉睡去。 天亮以后,贾铭九准备去和花臂膊说声然后仍去蛤蟆塘,他忍不住好奇地想去看看到底南山埋在那边的暗线是哪个。走到窗下时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他还是不肯告诉咱们所有计划?娘的,都答应给他做校尉了,还这么贪心不足?” “回三少帅话,那家伙说他要把老娘从余干接出来,怕被李家人报复,还说家里的二十几亩地和房子也保不住了,想要二十两黄金的安家费。” “这人真是……。他不会还想叫我送个婆姨吧?”娄世凡咬牙切齿的声音道。过了会儿他轻声问:“除了和尚的事,他还说些什么别的没有?” “他……他说……。” “什么?赶紧讲莫吞吞吐吐!” “宝凤楼的老鸨和红锦姑娘似乎有重大嫌疑,他听李贼等议事时提到过。另外……李贼搞了个侦缉队,都是胆大、武艺好的,据说已经有人潜伏在……。” “那是谁呀?” “哦,是我。我要去蛤蟆塘,来找三少帅说声。不过他屋里好像有人,所以在这站着等会儿再进去。” 屋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门帘一挑娄世凡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名心腹。 “谁呀?哦,原来是老贾,怎么你要外出?先等等,我这边有些急务在办,等办完之后有些事还要找你细说。” 说着给身后的心腹之一递个眼色:“你带老贾去找个安静地方等我。”那人应了声,过来挽住他胳膊。 “三少帅有话我在自己房间候着,你派个人来唤便是。”贾铭九还想挣扎。 那心腹笑道:“既然少帅说了,贾掌柜别客气,走吧!”说着丢个眼色,一名亲卫上来,两人连拉带扯将贾铭九带走了。 “去,将宝凤楼封了,老鸨和那红锦都拿来锁住。再去一人,将酒场封了,所有人都扣下来!” 娄世凡连着叫过几人发布命令,最后叫过一名亲兵:“去给我二哥送信,事情都办了,已经查实,人已经收押,请他来之后决定如何处置!” 看着众人纷纷离去,他挥手叫刚才回来汇报的哨探下去休息。抬头看看火热的太阳,舔舔嘴唇: “真他娘,有买卖不好好做,非要搞这些小把戏。若不是二兄提醒,险些儿我又落入陷阱了。 这李三郎着实可恶,人不大、鬼主意不少!拿住了我必出这口恶气不可!” 贾铭九被推出来,开始是关在个柴房里,门口有个人守着。 过了若干时辰也没人来搭理,贾铭九边胡思乱想,一会儿担心红锦,一会儿又怕小和尚逃不出去,又想刚才听到的话里意思,肯定是南山上出了内奸。 想着、想着,忽然门开了,进来个小头目,说三少帅有请,却进来两个亲兵把他双臂绑了架出去。 走进一个院子,就看见娄世凡的亲兵头目侯乙笑嘻嘻地站在院子里迎他。“带进去”他大笑着说。 贾铭九汗毛倒竖,因为这个侯乙是以喜欢折磨人而出名的,他不由地大叫起来。 不料进门却愣住了,见墙边两人,正是宋三姑和红锦,双手都被皮条子扎着挂在房梁上瑟瑟发抖。 “老贾,我可没难为她们,自己已经招了。”娄世凡站起身过来:“事情很清楚,是他们贪图钱财所以介绍你和那审小伍结识,你被利用啦!” “谢、谢三少帅,您明鉴千里!”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得帮我做件事。” “三少帅请讲!” “两日后我二兄便率领两千援军到来,以他的本事要攻下南山绝对不在话下。 我已经答应酒庄的审小伍如果他愿意反水,并设法说服他们酒场的杜工和藏头(见注释一)也投过来,可以在父帅登基时帮他谋个将作监的监正,那可是六品呢! 你的任务,一个是劝审小伍别再犹犹豫豫地;另一个是给南山送信,就说这边酒坏了,让他们赶紧派最好的杜工和藏头过来看看!” “啊?”贾铭九咧嘴:“我的少帅,我上哪儿送信?我没去过南山呀!再说,骗了李三郎,他还不得要我的小命?” “哦,你没去过,也不想去?怕送命?”娄世凡点点头: “那也好办,据说这镇子里头他们还有潜伏的窝点,挖出来我让他去报信。不过怎么挖哩?” 他说着眼珠便转向墙边,突然高叫声:“侯乙过来,给我把这俩娘们的衣裳扒了狠狠打,定要问出别的耗子藏在哪里!” 侯乙应了声便跳过去,吓得两个女人都尖叫起来。 “别、别、别,少帅、少帅息怒,我、我去就是!求少帅千万别动她们,你动她们我就不去啦!”贾铭九哭嚎着跪下来。 “好、好,这就对了。”娄世凡笑嘻嘻地俯身:“你只要把他们的杜工和藏头弄回来,我立即放了她们。 但是两天之内哦,过了两天我二兄带兵到了,那一切就由他说了算。审小伍和这俩娘们的脑袋能不能保住,就看你的造化!” 说完他对侯乙一摆下巴,吩咐:“关回柴房里去,给咱们贾掌柜弄点东西吃。明天一早送他过河!” “那,这俩娘们怎么办?”侯乙瞪着牛眼问。 “先关着。”娄世凡玩味地瞧了瞧:“要是贾掌柜办不成这事,我把这一老、一小都交给你,爱怎么玩随便!” 「注释一:杜工,对酿造师的称呼;藏(zang音四声)头,后世叫烧锅师傅。」 第八十五章 锁天罡救人 失意的人总是最悲惨,一天功夫贾铭九就从花臂膊娄世凡的大管家变成阶下囚。 好在这回关柴房却没再捆绑,还多了张小方桌和一张条凳。简单的伙食只有一饭一菜,气得他大骂: 老子这么对你们过么,什么时候弟兄们不是吃得有菜有肉? 又说什么“落架凤凰不如鸡”这类话,搞得外面人烦了,叫他闭嘴,还威胁要捆起来。 贾铭九老实了,叽叽咕咕地边发泄不满边摸黑吃饭,吃完再次摸黑躺倒在柴堆上。 一仰头,才发现上面的屋顶有一片是露着天呢,倒正好看见漫天的星斗,难道是谁故意捅开了,好让被关的人夜里数星星? 他知道这个想法很无聊,数星星也很无聊,还是想点别的罢。 于是很自然地,贾铭九想到了红锦,想起她那白藕似的胳膊被皮绳勒出来的红道道,胖脸上悄然滚落了一串泪珠。 唉,也不知道她被关在哪里,现在怎样了? 想着、哭着,脑子迷迷糊糊,他好像听见自己在打鼾。算啦,先睡觉,明天还不知道有没有睡觉的命呢! 刚这样想,忽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嗯?难道飞进来只鸟儿么? 可这一天他被折腾得身心疲惫,就是真落进只凤凰也不想睁眼了。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抱住他的脑勺,另一只手按在他嘴上。 “贾掌柜,别慌,自己人。”那人在他耳边轻声说: “我放开你,说话、动作要轻,惊醒别人我可就没法救你出去啦!懂么?”贾铭九点点头,心里惊异:自己人,哪边的‘自己人’? 那人果然放开他,然后闪在窗边隔着木板缝隙朝外张望。 贾铭九长出口气坐起身,这才注意到那人一身青衣,青布包头只露出眼睛,后背上背了口倭刀。 贾铭九拱拱手低声问:“请问,是哪路英雄当面?” “不敢称英雄。”那人也抱拳回礼: “在下,锁天罡审杰,奉李三郎将令在叛军中潜伏多日。因巡检此前有令务必保你性命,故今见贾掌柜落难,特来出手相救!” “你、你是锁天罡?” “正是。” 贾铭九喉头动了下,觉得脑袋有点晕。 锁天罡审杰,吴地三杰的第二位,另两位分别是浙东钱王后裔天台书院院正钱蕰杰,和如皋通海商会的会长修杰,这三个人分别是吴地文、武、商界的代表人物。 如今其一就站在眼前,既让一向仰慕侠士的贾铭九大喜过望,又让他吃惊莫名。 他不明白这样个人怎会为南山那个李三郎所用,更不明白他干嘛冒风险来救区区自己呢? “李三郎让你来救我?”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我弟弟便是审小伍。” “哦!”这下贾铭九有点明白过来了,他苦笑:“你弟弟可是害我不浅呐!” “善有善报,他拉你下水,我救你脱困。” “听凭大侠吩咐。不过,咱们怎么出去,出去之后又能如何?还有,你弟弟应该也被扣住了吧?那个小和尚怎样了?” “先离开这里再说,你总不会想看着我也留下吧?” 贾铭九想想可不是,赶紧起身:“那,怎么出去?” 审杰不说话,指指上边,然后将桌子搬到天窗下,贾铭九跟在后头将条凳也搬过来。 然后就见审杰先上去,攀住大梁上用手一撑便消失在天窗外面,马上又露出头,朝下面招招手。贾铭九将下摆掖好,也学着样上去。 好在一般的柴房都比较低矮,大梁离地面也就不到七尺来高(约2.2米),有桌子帮忙上去倒也不费劲。 在屋顶上踩着厚厚的茅草和被掀开的顶棚木板站稳,他循着审杰的手看去,借着月光看到后墙上靠着个简易的木梯。 两人从梯子上下来,一前一后轻轻地走,中途偶尔遇到巡哨或路过的叛军。 审杰很警觉,离着很早就能感觉到对方或发现灯火,因此每次都被他们躲过了。 走着、走着,贾铭九晕乎乎的感觉渐渐消失,看看周围模糊的景物,忽然意识到他们在朝东走。 待又一次躲过巡哨后他们来到一座土山背后站住。贾铭九问:“大侠,回南山不是从西走么?为什么咱们一直在往东啊?” “过了这片竹林你就知道了。” 两人继续往前,小心穿过竹林里的小路,前面豁然开朗是个水塘,下面星星点点似乎有若干民居。 “咱们已经离开涂家院了。”审杰像是松口气,回头告诉他,指着山坡下的微弱灯火: “那便是佘家塘,我送你到这里,然后有人接应,再告诉你后面怎么做。”他回头看看,摸出个竹筒递给他,低声告诉: “这个你收好,我画了涂家院的布防,只此一份。 你出去交给巡检,告诉他花臂膊的人基本都在西、南两面,东面因有这池塘和茂密的竹林,地方偏僻戒备松弛。 那帮家伙偷懒,东墙修到咱们走过的土山下便没有继续向前,这里到竹林之间有个缺口。你可记得了?” “哦!”这下贾铭九恍然大悟,赶紧用力点头。又问他:“大侠,咱们不救出你弟弟,还有其他人么?” 审杰笑起来,拉下脸上的布,赫然便是白天带人进来绑他的那个小头目!“是你?”贾铭九吃惊。 他隐约记得这人是前不久在镇上招兵时加入的,当时还带来二、三十个矿工所以被委任做了头目。 他不知道的是,广信、上饶信路被冯叁打通后,南山的人便在上饶找到了审杰。 听说审五在这里,又看过弟弟的亲笔信,审杰同意按约定为李丹效力一段时间,所以便带了两个徒弟依南山的安排到凤岭镇与早藏在镇上的侦缉队员会合。 赶上花臂膊招兵,他就报出名号取得娄世凡信任进入了涂家院,成为其亲兵队的一名小头目。 “别叫。你现在知道了吧?我们的人早埋伏进来了,巡检管这个叫‘渗透’,就像是从岩缝里往出渗的水那样。”审杰环视四周,轻声告诉他: “我弟弟身边有自己人,放心!小和尚应该在对面界塘边等你呢,他安全得很!kuAiδugg 至于你的女人也不会有事,仗开打之后我们的人就会转移她们到妥当地方。” “嘿!”贾铭九心里真是服了。忽然想起:“仗开打之后……,你的意思是……?” “明天黎明前。” “啊?这么快!”贾铭九又被吓到了。 “和尚已经派人回去送信,队伍今晚下山。黎明前开始占据要点,鸡叫时破敌。” 审杰指指小竹筒:“你这个就是攻破涂家院的钥匙,所以千万不敢弄丢,一定要交到巡检手里,那你又是大功一件!懂了吗? 花臂膊兵败之后,,如果你觉得这里不安全希望离开,巡检会派人护送你和红锦姑娘。 不过在那之前,你最好把脑子整个用在怎么帮巡检打赢这件事上。不要分神、不要胆怯、不要慌张!” 贾铭九按审杰所说下到佘家塘,找到雨神庙,在门上拍了三下。里面有个声音问:“谁?” “贾掌柜。” 门开了,他闪身进去,看见天井里站着三、四个人。有人用纸灯笼在他脸上照了下,点头说:“没错!” “你跟他走,记着路上不管发生什么别回头、别停下。”有人说。 另一只手过来给他扣上个斗笠,说:“跟紧我!”然后先出去。 贾铭九心“砰砰”跳,跟在那人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那人走得很快,贾铭九喘息起来却不敢落下。他们穿过官道进镇东,在民居之间穿行。 然后眼前出现个土坡,越过去之后那人蹲下了,回头低低地告诉他:“再往前就是界塘,跟着走别偏了,会掉进水里。” 贾铭九答应着,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又走一盏茶功夫进了树林,带路的明显松口气。 两人来到个山坡转角,他停住了,用手一指:“你过去吧。” 转角那里月光下走出个汉子朝这边招招手,贾铭九走近了听他说:“小师父在那里。”说着朝上一指。 贾铭九听出这是那天在屋里立在他背后的汉子,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见行悟正在一个土台上打坐。 “你来啦。”行悟见到他露出笑容。 “诶,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们都……。” “这是你的善,所以必有好结果。”行悟说。 “那,我接下来怎么办?” 行悟用手指了下旁边,贾铭九这才注意到那里站着些拿兵器的人,其中有个人站了出来叉手听吩咐。 行悟双手合十道:“送他去见巡检,施主一路平安!” 贾铭九见到李丹时在离月亮山不远的一个山坳里。从石蹬道下来走三百多步就有这么座凸起的石峰,好像屏风那样挡住了凤岭镇那边的视线。 前后左三营,加上罗右、高汉子两个中队一千多人,外加两百官军,都藏在这山后的竹林、树林里,静静地等待着命令。 李丹看了审杰托贾铭九带来的图,又详细问了镇上的布防情况,然后命人带他下去休息。 “审家兄弟今晚要立功了!”刚刚从上饶赶回来的赵敬子笑着说:“还记得审五被抓时吓得那样吗?” “嘿,还说,那时你不也孬?”杨乙故意怼他。 “谁说,我可一句求饶都没有过!”赵敬子刚说完,周围一片嘘声。 “别闹了,咱们现在说正经事。”李丹摆摆手制止大家,众人立即静下来。 “从镇里传回的消息看,花臂膊扣了我们的人还挺得意,他不会料到我们今晚就发动进攻。”李丹一指西边: “盛大人的官军在铁玲珑协助下去镇压住蛤蟆塘; 右营和火器队、弓箭队夺取凤头桥之后包围并占据桥头堡,然后从北面堵住敌西大营; 东边的麻九爷带着林顺堂的贰中队堵住敌人往广信的道路。 再说咱们这边兵分两路。萧营正和高中队长的叁中队,潭营正和官军窦把总(窦三)你们分别包围敌西大营的西、东两面(南面是大片池塘), 和右营一起对敌围而不打、虚张声势,反正叫他们不能突出来捣乱就成。 前营和罗中队长的肆中队随我去解决涂家院,侦缉队的兄弟们会在镇上接应我们。大家都清楚了吗?” “清楚!”众人压低声回答。 “好!顺序是盛大人先动手,成功后他会在蛤蟆塘点两堆火。 来凤阁上的兄弟看到了就会用石蹬道上的铃铛传信下来,然后咱们这边一齐出动。路上见到敌逻卒,如有叫喊、反抗的必须杀掉!” 「锁天罡审杰,吴地三杰,公开身份是著名锁匠,审小伍的同父异母兄长」 第八十六章 铁镏子兵变 入夏的蛤蟆塘极其呱噪,里面名副其实地真有那么多蛤蟆! 守将田愣子烦躁得直扯胡须就是睡不着。 他本来是觉得远离花臂膊可以自在些,现在可好,连睡觉的自在都没了,实在后悔当时干嘛要主动请缨来,守这个鬼地方? 他今年二十六了,正是血气方刚,便跳起来叫亲兵找个桶给自己头上浇水。 才浇了两桶,听到不远处有人应答,然后就看见火把照映下走来几个人。 “铁镏子、石三碾,怎么,你们也是被吵得睡不着觉?”他大笑着问。 “可不是,找你来喝两盏。”https:/ “好,要喝拿凤泉来,别的老子不认!” “还用校尉提醒?咱这不手里都拎着呢。”那个石三碾说着抬起手来给他看。 “哈,你们倒是想得周全!里面闷得慌,把桌子摆上,就在这帐外喝!”田愣子梗着脖子大叫。 亲兵们七手八脚倒是很快摆好,又不知上哪里搜罗来些毛豆、蕨菜、腌笋之类做下酒菜。 铁镏子招呼众人落座,他和石三碾分在田愣子两侧,余者四、五人围坐在下首。 过了三巡,给校尉道过辛苦,脸上个个都泛出红光来,便有人提议不如划拳,大家说好赢家便浇一瓢凉水在头上,输的喝酒,然后吆三喝四地比划起来。 大伙儿嘻嘻哈哈倒也欢快,亲兵们见了也乐呵,有的被铁镏子他们随行来的兄弟拉去喝酒、聊天,有的留下来揣着手看热闹或伺候打水。 不知谁一瓢舀上来只肥硕的蛤蟆,跳到他头上吓得人乱跳,引得众人大笑起来。 “哎呀快活、快活!”田愣子拍着桌沿喊。 “是呵,就是不知这快活还能有几天?” 田愣子听了皱眉:“我说石三碾,你说这话好不晦气。” “校尉莫怪,其实兄弟们没恶意。大伙儿在这里天天陪蛤蟆,都厌烦了,有个怪话难免的事情。”铁镏子开解道。 “镏子你别净拣好听的说,如今三少帅进不能、退不得,粮草一天天见少,他自己的钱包倒鼓起来,我不信你们都不知道这‘凤泉’是谁的买卖吧?”石三碾放下酒盏大咧咧地说道。 他原本就是这样性子,田愣子倒也不在意,挥挥手:“这话就在这里,回去可不能乱说!” “校尉,还用我乱说?”石三碾带着讥讽的笑意拈着胡须扫视桌上众人: “那南山每隔两天就有辆车来,去凤头桥那边送货,就打大营跟前过的事情,难道大伙儿是瞎子?” “石头,别说了。来,喝酒!”铁镏子劝道。 “酒便喝了事情也还是那样。”石三碾呷了口冷笑说: “咱们出来跟着打仗,不就图点赏赐,好回去买地、娶婆姨,过好日子么? 这可倒好,到手的钱钞没热乎两天,几口酒就全都回到大帅腰包里去了。这父子俩倒他娘的好算计!” “石三碾,你喝多了。”田愣子不高兴地喝道:“要么闭上你的臭嘴,要么滚回去睡觉!” “你这人,我石头说的不是实话么,生气做甚?我等起兵为的图个翻身,不受贪官、财主的气,可不是为的伺候新主子……!” “够了!”田愣子“呼”地起身:“你再废话,老子办你个动摇军心先打三十军棍!” “校尉莫动怒,”铁镏子赶紧也站起来拦着: “石头兄弟酒后说的都是心里话。说真的,咱们在这里又吵、又闷、又潮的地方困守,人家能领多少情?弟兄们心里不琢磨才怪。 现如今喝口酒都要给他家上供,战死了连个卷尸首的席子都没有,图什么?所以大家心里都烦闷,校尉你要体察下边的心情。” “我体察下面的心情,那谁体察老子的心情呢?”田愣子鼻子里重重地哼了声: “蛤蟆塘是两军前沿,二天王马上就到了,开战的时候要是咱们这边稀松软蛋、兵无战心,老子头掉了也得拉上你们几个!” “也不见得会打起来。”铁镏子笑嘻嘻地: “这酒生意娄家占一半,若是开打没了南山的原浆,那买卖可就砸了。二天王再勇,也不至于砸他老爹的碗吧?” “你少嬉皮笑脸,我看出来了,你两个都是一路货色,不过是唱红脸还是白脸罢了。说吧,你们今晚拉老子喝酒,到底想打什么主意?” “啧,你看,我就说校尉是个明白人。石头你多虑了。”铁镏子伸手捅了捅正捧着脸发呆的石三碾。 “我有什么可虑?”石三碾立起身来将手一挥: “校尉骂我动摇军心,我认。可这军心动摇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拿我顶罪我不干。 石头想说的是,这个军心它早动摇了,而且就是娄帅自己的错!他这算什么,起事的时候说的那些好听话都哪里去了? 现在连点酒钱也和弟兄们算得恁清楚!要我说,许他不仁,就莫怪咱不义! 校尉你带了咱们这千号人就招安了,少说也弄个千户干干,何乐不为?”说完盯着田愣子瞧。 田愣子目瞪口呆,看看他,又看看似笑非笑的铁镏子。“好哇,原来尔等竟是要做叛徒。想必官军那边你们都联络了,不然哪来这么大胆子?” “校尉说的不错,咱们已经降了。”石三碾指指铁镏子和自己: “铁哥现是戈阳卫守备麾下的经制(正式编制)哨总,石头是总旗。南山的盛千总说了,校尉若有意,可到寨门外相见。” “你们他妈还把人都引到寨门了?”田愣子勃然大怒,伸手抄起凳子朝石三碾砸过去。 石三碾闪身躲过,不知骂了句什么便拔出刀来。一名亲兵见势不妙扑过来叫: “石头领,有话好……。”后面的字还未出口戛然而止,一颗头颅飞到半空。 “反了,反了!”田愣子急忙抽身后退,一面四处张望想找兵器,这时才惊愕地发现自己手下不是被逼住就是已经倒下,显然这俩带来的人伸手都很不错。 他心里叫声“不好”转身便走,谁知正踩在刚才泼过水的泥地里,脚下出溜一个筋斗坐倒在地。 这边铁镏子口里叫着:“别动、都别动!”转身过来一个箭步赶向前,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抽刀在手。 火光下寒光闪过,“嚓”地声响,血水泼地和泥水混在一处。 铁镏子伸手抓着发髻提起人头来,喝道:“叛匪伪校尉田愣子首级,被戈阳卫团练哨总铁镏子讨得,降者免死!” 只一盏茶功夫,内应的队伍已经控制了寨门、望楼和整个中军,盛千户笑呵呵地抱拳当胸: “恭喜铁玲珑立功,那就按咱们说好的,两队分别控制武器和粮草,你我去和铁镏子、石三碾汇合!” “然后在下再带本队去增援镇内。”孙社叉手道:“大人,我队在前先进,请大人随后援护。” 他的意思我先进去,要是有什么情况可以避免官军损失。盛怀恩自然乐意,两部人马长驱而入,迅速占据各个要点。 铁镏子原名铁孝安,是铁玲珑孙社的换帖兄弟。由于本朝对拜把子、结社这种事比较忌讳,所以两人之间的关系极少有人知道。 孙社将这个秘密作为投名状献给了李丹,随即南山便开始对蛤蟆塘守军的渗透和秘密接触。 当铁镏子听说自己兄长没死还受到重用,成了大队副之后,几乎没怎么思考便同意把队伍拉过来。 两边谈的条件是蛤蟆塘守军倒戈之后接受甄别和改编,戈阳韩守备因为近来叛匪常常在戈阳周边出没,同意收编这支队伍并给了若干正式的官军职务。 铁镏子摇身一变成为官军的哨总,悄悄地和其他几个头目串联掌握了田愣子近半数的部队发动这场兵变。 加上官军的接应,以多数镇压住整个大营,就地开始接受甄别和改编。 对没参与兵变的人先行拘押,其中九成天亮后将被朱二爷的工程队送往俘虏营,被处决的人只有不到一成。 蛤蟆塘蛤蟆叫声依旧,但是塘边高地上的大营里,已经悄悄换了主人。 两堆火在中军被点亮了,来凤阁上守望的哨兵立即扯动铃铛向山下传递出消息,同时用灯光两短一长向在山下潜伏的右营发信号。 周芹身边的亲兵仰面躺在草坡后面,用火媒子在肚皮上画了两个圆圈表示收到消息。周芹恶狠狠地将头巾扎好,摸摸自己右臂上的白布条。 “好,儿郎们,跟着老子上!取人头,挣银钞去!”说完举起自己的鱼叉率先起身,向凤头桥走去。 在他的身后,默默地出现大片人影,都拿着武器,悄然不语地跟着迈步向前。 今晚守桥的共有五人。到这时辰还没啥异常,伍长先打着呵欠溜到后面小帐篷里睡觉去了,剩下四个中三个都瞌睡得东倒西歪。 剩下一个叫赖伍发的在桥头百无聊赖。他走到桥上看看、又转身回来到桥下走走。 说实话这就是个实心眼子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突然,赖伍发站住脚,他好像听到些什么。他慢慢地转回头。 周围到处弥漫着河水里蒸腾起来的雾气,那声音似乎就隐藏在团团的雾后面让他摸不清头脑。 这时已经有些光亮透过云雾照进来,但周围景物还不是那么清晰。 他举起扎枪,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向前,一边用耳朵搜寻一切可疑来源,一边疑惑地睁大眼,希望不要错过任何可能立功的机会。 “嗒、嗖!”短促的弩机发射音让赖伍发觉得头皮发紧,他急忙蹿向围栏边,就用余光看见一支弩箭刚刚划过自己鬓角。 和死神擦肩而过不多见,赖伍发吓得缩成一团,好像恨不能把自己挤进桥头栏杆里去做根木头算了! 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好像有人收走了他的兵器。 “好汉饶命!”赖伍发只记得这句了,瑟瑟发抖地说。 “咦,刚才没射着么,怎地这小子还活着?瞧他吓的这副德性!我问你,守桥的几个?” “五、五个。”赖伍发闭着眼睛说出同伴的位置。 这时新的一队人正在上桥,见他还在喋喋不休地求饶命,就有个人过去拿什么硬的东西捅了他下子: “喂,别抖啦。站起来去蛤蟆塘自首,就说自己是站岗时被抓住的,那边被抓的人都往西山送,做工赎罪,一日三顿饭,管饱。快去吧!” 赖伍发愣住了,他没想到当俘虏还能吃上三顿。开玩笑,有这种好事谁还当这个提心吊胆的兵啊! 想想自己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去白不去。不过……,他偷眼看桥上正走过的火铳队,不觉胆战心惊。 但是又纳闷:咦,怪了。要真有这等好事,那这些人为啥不去做工,反而还在队列里搏命呢? 第八十七章 计擒花臂膊 解决掉桥头守卫的队伍迅速冲向坞堡,入口处的守卫睡得正香就见了阎王。 二百人的守卫,十几个在上下守望,却在黎明前几乎都睡得猪猡般。 直到有个家伙听到下面的动静趴在垛口一看,吓得大叫了声,但立即被过九峰发现一箭射穿喉咙,再喊不出第二声了。 不过这叫声惊醒了其他人,立即便有人敲锣示警。 梦中惊醒的守军有人衣服都来不及穿便冲出棚屋,却遭到等候在外面的入侵者迎头痛击。 弓箭队和长枪封住了门口,有人站在刀盾手后面喝令里面的人一个个举着手走出来。 有的棚乖乖听话了,出来的人就被绳子捆住手坐在屋檐下。 但也有一名棚长拒绝投降,没想到对方废话不说,叫来二十几个俘虏从房梁上现扒茅草,抱着堆到窗下,竟是个要做闷炉烤鸭的做法,吓得里面一阵喧哗。 有人弄死了不肯降的头领,这棚也挑出白旗降了。 堡楼子里还有二、三十个,在把总鼓动下打算突围,结果冲出来的有四个被射成刺猬,还有三、五人受伤。 眼看出不去,守坞堡的把总又被射死。官衔最高的哨总没了战意,只好下令弃械。整个前后死了三十个人,坞堡宣告陷落。 留下百来人打扫战场、守卫凤头桥兵等待后队,周芹迅速带着其他人冲进镇子。 火器队在半数弓箭队伴随下径直往涂家院去,周芹的右营直接向西大营的北寨栅围拢。 坞堡和西大营其实距离不远,只有大约三百步而已。这点远近那边的喧哗声早把营中敌军惊动了。 守将是个叫做卫桥的校尉,此人颇有些勇力和担当,只是昨晚喝了几杯被部下好容易才叫醒,脑子还有些懵懂。“出什么事了?”他问。 “校尉不好啦,坞堡那边有动静,像是叫喊厮杀之声,咱们要不要增援?”部下的把总问,他急得满脸汗,因为叫醒校尉大人浪费的时间实在有点多。 “现在什么时辰?” “已经五更天啦!” 卫桥皱眉:“这时候喧哗,怕没好事。你先派人去查看,集合五百人随我去看!” “校尉,已经派人去了,可到现在两拨人一个都没回来!” “那还等什么?”卫桥赶紧翻身下床:“快去集合队伍!”说着连声叫亲兵赶紧备马。 西大营有西、东两座营门。卫桥带了五百人仓猝出西门,下了山坡就听到一声呐喊,斜后有支人马冲上来,把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一将在马上大喝一声:“叛贼哪里走?庐陵萧万河在此!”说完挺长矛便刺。 卫桥正大呼变阵,不及取长兵,伸手抽出腰刀,却是刀在右手,而萧万河的矛却来自他的左后,正要回身抵挡已经来不及,被长矛洞穿了后腰。 本来他出来荒疏就没穿甲胄,巨大的惯性让长矛一尺的矛头完全透出身前。随着萧万河抽回长矛,卫桥坠落,左脚却还挂在马镫上。 一名左营亲兵上前挥刀便砍,斩下他的首级,顷刻便将其挑在红缨枪头。 余众见了大惊,无心恋战纷纷夺路逃回。来不及跑的大多被杀或降了。西门外一片血腥,尸首遍地,逃回营中的不足百人。 左营挑着卫桥的首级在门前耀武扬威,一字排开五个方队。随行的高汉子中队则在前边高声喊叫,劝山上众人早早开营归降。 这时营中剩下职位最高的就是个姓秦的把总,见状只好派人从东门出去,速往涂家院禀告并求救。 哪知才半盏茶功夫派去的人便狼狈逃回,报告说东面也被围了。“那边更不得了,下边有不仅是团练且有官军,人数不比西边人少!” 这时有人来报说北边也被围了,秦把总彻底没主意,只好寄希望于涂家院能够听到这边的喊杀声赶来救援。 他一面叫人紧闭诸门,一面让所有人都上围墙,摆出一副要死守的样子来。 谁知对方只是围着,并不攻打,秦把总登高看到有兵力调往东边,猜到对方可能集中兵力先对付涂家院,不由地叫苦,暗暗祷告花臂膊能破敌然后赶来救出自己。 秦把总看到的东调队伍就是铁玲珑孙社的壹中队和刚刚归附的铁镏子、石三碾部,加起来足有七百多人。 铁镏子和石三碾一心表现,所以主动请缨要求协助攻打涂家院。 盛怀恩想想觉得有道理,他们中有人去过涂家院可能了解里面情况,再说看到他们归附对守军也是个严重的心理打击,便同意了,又调两百官军随后同行。 这样一来东调的队伍就有了近千人的规模。一支千人的队伍穿镇而过动静不小,看得山上大营内众人脸色发白、两股战战,士气在交头接耳中瞬间滑落。 已经转正的铁镏子和石三碾两部挺直腰杆、意气风发地随着孙社冲到涂家院时,李丹等人已经在门外“乒乒乓乓”地打了两轮火铳,伤害不大震慑性极强。 前几次攻打南山时就有不少被火铳打伤的人被花臂膊部下抢回来,结果发现还不如不抢呢,这些伤员要么必须截肢,要么挣扎一阵还是死掉。 即便截肢的后来也有不少留不住,实际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所以叛匪里对火铳这东西就成了谈虎色变,光看见对面举铳就吓得趴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了。所以这边一开打,墙上顿时乱作一团。 花臂膊一看这还了得,立即命亲兵上前砍死十几个逃跑的,这才勉强镇压住军心。 “妈妈的,南山这帮崽子来得恁快!难不成是哪个给他们通风报信?”他恶狠狠地骂,又叫过几个亲信对他们吼道: “都别怕!南山上拢共才千把人,我众敌寡你们怕什么?都挺住!等会儿西营和蛤蟆塘听到动静肯定过来增援,那时我们就一起杀出去!” 正说着,有个小旗跑来:“报!三少帅,门外敌人增、增兵了!” “啊?来了多少人?官军还是团练?” “来了上千人呢!既不是官军,也不是团练。” “嗯?”娄世凡把眼睛一瞪,正要骂这小旗不长脑子,忽见又一个小旗跑来:“三少帅,外面的人在叫嚷,要和您说话。” “什么猫狗都来烦老子么?叫他们有本事来打,没本事回家吃奶去!”娄世凡说完将袒着的那条刺满青花的胳膊一挥。 不料那小旗咧咧嘴:“三少帅,都是熟人,不是那南山上的官军和团练。您还是去看看吧。” 娄世凡睁大眼睛看看这几个部下,疑惑地想想,到底还是按不住好奇心跑上墙头。朝下一看,嗬,外头竟有上千人! 此时天已经放亮,鸡都叫过头遍了,虽然有些薄雾但已经能基本看清。 他觉得是自己眼花,用手背揉了揉,惊讶地发现这些人中好多都见过似的。 这时一个汉子向前大声道:“三少帅,我等从蛤蟆塘来,给你道早安了!” 娄世凡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看左右:“蛤蟆塘怎么了,为何没人来报?” “少帅,我等也不知啊,且听他说什么。”有人劝道,于是向下大声问:“你是哪个?报上名来!” “和尚头,连我都不认得了?我是铁镏子呵!” “铁镏子?你不是在田愣子手下么,这大早上你跑来营门口围着做甚?不对啊,刚才那伙团练去哪里了?你莫非降了南山?” “哈,你猜得对!老爷我现在是戈阳卫的哨总,石三碾、葛星星都是总旗了! 喏,我身边这位你们认得不?这是孙铁杆嘛,他现在可是大人物,团练的防御副使,大队副哩,管近千号人!” 墙上一片哗然,只有娄世凡身边这圈人互相递着眼色不敢吱声。 “铁镏子,你有屁快放少拿话来勾引军心!”花臂膊怒气冲冲,他自然知道对方话这么多是何用意。 “你们想干什么?老子可没有亏待你们,这样背信弃义犯得着吗?你们都叫官军骗了!” “花臂膊,奶奶的,你少装好人!”石三碾跳出来骂道:“你们父子不拿兄弟们当人,只顾自己发财、抱小娘,还做梦要建什么国号?我呸! 你们滥杀无辜、强抢民女、纵兵劫掠算得上哪门子义军?起事时的豪言壮语都丢给狗吃了吗?” “你放屁!”娄世凡气坏了,破口大骂起来。 他毕竟年轻,又被老父养在蜜糖里,哪受过这般气,立时就要下去拼命,众心腹急忙抱的抱、拦得拦,一通手忙脚乱。 那外头的人看了便起哄、怪叫,高声喊着叫:“上面的,赶紧绑了花臂膊出来投降吧!南山待我等不薄,一天三顿饭呐!” 娄世凡愈发焦躁,被众人拉扯着下了墙头,愤愤道:“这些贼奴,欺我太甚!待吾破阵之日将他们全杀了方才解恨!” 话音未落,就见有几个头目将头上包着的头巾摘下来丢在地上(军中头巾相当于盔帽,丢弃盔帽是拒绝作战之意),不由地惊骇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不要听信了他们胡说!” “三少帅,对不住。”几个人叉手道:“不巧得很,我等均是你口里说的‘贼奴’。既三将军看我等不起,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好聚好散!” 原来“贼奴”两字,乃是矿监官吏对被发配到矿上劳作的囚徒特有的称呼,带有蔑视和侮辱的性质。 方才娄世凡脱口而出,引起了这几个出身矿奴的部下不满和愤怒,再联想到城下刚才喊的,说娄家父子拿他们不当人等等的话,这几个人立即产生了共鸣。 娄自时起兵,瞬间壮大到万人规模,除去自身的影响与号召力外,各路义军的加盟为他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 但是这个加盟并不意味着娄家父子对下面有了无与伦比的控制力,换句话说他们起事仓促,队伍鱼龙混杂,众人都为有人带着他们共同拼命能搏个安全聚集到一起,但尚未完全信服的大有人在! 顺了人家景从,逆境时这种松散的加盟很容易产生裂痕甚至破碎。 听这几个人说不干了,娄世凡大怒,觉得这是在打自己的脸。他刷地抽刀在手:“尔等敢阵前弃守?来、来,问吾这口刀是否同意!” 那几个人脸色也变了,都知道这花臂膊孔武有力不好惹,可话说到这里收不回去,为自保只得一起抽刀在手。 几个心腹吓得连连苦劝,说什么大战将即,各位不要意气用事这类的话。 眼看一场血斗就要爆发,忽然墙头大乱。有人跑来:“报,三少帅,那外头的敌军用马车载了两门黄澄澄的将军铜铳来,看样子要射击大门了!” 才说完,“啪啪”两声巨响,接着灰尘、木片四散,其中还夹杂着什么人的哭喊、嚎叫。突然就有个声音大叫:“破门啦,官军进来啦!” 娄世凡从地上狼狈地爬起,瞧见大队敌军举着红边的战旗涌进来。“堵住,快堵上去!”好几个人都大叫着。 有心腹连忙拉他:“三少帅,快退守二门!” 娄世凡茫然地看眼大门那边越来越多的敌军,又听到“乒乒乓乓”地火铳响,忽然一颗流弹擦着他额角飞过,血立即淌下来糊住了眼角。 这下吓得他不得不拔脚往二门上跑。还未到门口,迎面来了一拨人,娄世凡一瞧,喜出望外,忙叫:“审大侠,快救吾!” “三少帅莫慌,我来也!”审杰说完上前,突然一个掌化刀横击在娄世凡颈肩处。 这花臂膊自收了审杰以为他是和别人一样慕名来投的,所以非常信任,委以亲兵队队副之职,所以对他不曾提防,遭到突然袭击后眼前一黑身子便软软地倒了。 审杰抽刀砍倒他身后正发愣的心腹,喊声:“守住二门,把花臂膊拖进去绑了!”说完迎上前与几名想抢人的亲兵战在一处。 身后有人使绳网兜住娄世凡,七手八脚拖进门内。 紧接着便有穿青衣的团练从二门内涌出来,瞬间形成四、五个金花阵守住门槛。 整个涂家院杀声震天,原本夯筑成一丈高的院墙现在成了猪圈,把乱窜的叛匪们围在里面四下难逃。 越来越多的人跪倒在地大叫:“降了、降了,咱们降了不要杀啦!” 第八十八章 智降西山营 光想着学南山建堡墙,花臂膊就没考虑到那将军铜铳竟能用马车运输! 结果才两发弹子大门就被击得粉碎,辛苦一个月搞的防御顷刻瓦解。 还有个没想到是,顾大和张钹两队人绕道东边与候在佘家塘的侦缉队员会合,在他们指引下顺着竹林小道摸进东墙,与守候在此的审杰等事前潜伏进叛匪内部这伙人见了面,直接从第三重院子杀进前边,控制了二道门。 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被吸引到前边,后面两重院子剩下的人不足二百,且还有部分是老弱和妇女,根本挡不住这股精锐。 当时一称金还在床上病病歪歪,听到喊杀声挣扎要起来,却被冲进来的张钹等人团团围住。 一名侍女跪倒在张钹面前:“求将军发发慈悲,我家七奶奶伤病在身,您千万手下留情。将军身边若要人伺候,奴愿侍奉!” “七奶奶,什么七奶奶?”张钹还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随后进门的一名侦缉队员轻声告诉他:“七奶奶就是一称金!” “哟呵,这可是冤家路窄!”张钹冷笑:“花臂膊抓我婆姨差点害了她,今天老子有幸、苍天有眼叫我逮住一称金。哈!这才是现世报呢! 儿郎们,这娘们伤过周营正,且小心绑了,回头交给巡检,看是怎么发落!” 说完留两个人看守一称金,把侍女们都关在厢房里,出来让人继续搜索这院子,自己上前边来找顾大。 顾大和审杰已经把二重院扫荡了一遍,正在审个捉到的老头儿,见他过来顾大叫:“张二郎,这老人家说自己是镇上的大夫,被叛匪捉来给那一称金瞧病的!” “知道、知道!一称金已经被我捉了!” “哈,那这就凑成一对儿双啦,花臂膊也被审大侠拿住,咱们的任务完成,可以缴令去也!”顾大十分高兴。 这时,有个左臂上缠块红布条的潜伏队员匆匆跑来,和审杰打声招呼然后耳语几句,审杰眉头皱起来。“出什么事了?”顾大问。 “弟兄们刚刚去查看了粮库,发现存粮比我们想象的还少!这可有点麻烦。”他用手一指里里外外那些正被押着往西边校场上集合的俘虏们。 顾大抓抓脑瓜皮:“没事,这自有盛千总和李三郎去头疼。咱只要打胜仗就好,想办法我可没那个脑子。” 说话间,就见李丹在吴茂和赵敬子陪同下迈步进了正门,顾大忙带大伙儿上前行礼,说: “亏得巡检好计策,不然就算大铳能攻破前门,却没法运到上面来打二门、三门,少不得还得费许多力,死伤不少兄弟! 这下好,里应外合,我们只一死两伤就全部拿下来了!” “花臂膊呢?”李丹笑着问:“刚才我看他那样子,还真以为他会冲出来拼命,怎么后来怂了?” “是他几个手下反水,他顾不得了。”审杰笑着回答,便叫人将那几个对娄世凡拔刀的哨长找来。 李丹见了他们勉励几句,让他们协助宋小牛的镇抚们去甄别罪恶之人,然后转向审杰道: “你兄弟二人这次都立下大功,我会行书府台赦免你弟弟的前过。咦,他人呢?” “战事一结束就跑回去查看酒庄了,说怕那些贼兵毁了他的酒。”审杰笑着回答。 “好啊,长兄如父,他要是愿意在这上头用心思,让他跟着我回余干,专做酒生意,大侠意下如何?” 审杰一听大喜,忙代审五谢过。 李丹便命石三碾带部分人去助力包围西大营,同时将火铳手全部带去。 铁镏子出主意说要是让西大营知道花臂膊已经就擒,说不定立时就降了。 李丹忙问人呢?这才知道是丢在一间厢房里,内外有十几条汉子看管着。 “你们先取了他甲衣、盔帽并旗帜去,再带一名他身边的亲兵。”李丹吩咐完带着众人朝厢房来。 孙社在后头问:“巡检是不想杀他么?” “不到时候。”李丹告诉他们:“娄世凡是娄自时最钟爱的小儿子,一称金又是他最钟爱的小妾。 有这两个人在手,我们可以想想怎么利用有助于解上饶之围。 娄世凡乃一勇夫而已,要杀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等使命是解上饶、广信两地的燃眉之急,杀不杀他们倒是次要的。 不过,这两人落到我们手里一旦传扬出去,对娄自时的威望会是重大打击。所以我猜老贼得知以后,更可能是派人来谈判,请求放人。” “哦!巡检是要拿这两个人作为筹码,逼娄自时让步?可他会这么做吗?”审杰问。 “审大侠放心,只要娄贼不想自家队伍土崩瓦解,他一定会派人来的!”吴茂笑着说。 “杀花臂膊是次要的,娄家二郎带兵来援明日便到,我们如何破了这支援军才是当务之急!” 说着李丹已经来到门前,示意守卫开了门,他走进去一看,见娄世凡穿件深衣右袒坐在地上,腰里系了条不知哪个女人身上的葱绿巾子,神情沮丧。 他本来线条分明的俊脸半边红起,明显是个手印子,发髻潦草地绑着,有几绺从额角垂下来,更显狼狈。 “怎么回事?这是谁动手了?”李丹回头张望着问。 “回巡检话,是张队正……。刚刚突然走进来给了他个耳光。” “瘦金刚?又是这厮!”李丹语气严厉,但心里明白这肯定是张钹为楚莲儿出气,所以没有继续深究。 “花臂膊,咱们又见面啦!”他微笑着用欣赏的姿态居高临下说。 “哼,偷袭而已,算什么好汉?”娄世凡回嘴道:“有本事你把小爷杀了,强似在这里作践、侮辱!” “哟,还挺爷们的。”众人都笑起来:“你这家伙,枪倒旗不倒,输了就是输了,充什么大头菜?” “铁镏子,别人可以骂爷,你却不行!你个降将、叛徒,有什么资格在爷面前装蒜?” 娄世凡红着眼睛猛地抬起头来骂道:“若不是尔等叛变,我岂能有今天?” 他这气势让铁镏子不由地后退了半步。“还有你们几个!”娄世凡眼睛扫过那几个临阵降了的哨长,又将目光落到审杰身上: “审大侠,你也降了?可笑我还把你当朋友,以为是个守江湖义气的……!” “诶,话可不能乱说。”审杰微笑着摆摆手:“我和审小伍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先时都是奉了盛千户和巡检的命令潜入你军中的。 你自己做事不密,不要怪我。再说,你花臂膊应该知道这涂家院的主人现在都埋在哪里吧? 你滥杀无辜,还想说什么义气,提什么江湖?你父子作恶多端,和你们讲义气,那才是瞎了眼!” 这通话说得娄世凡哑口无言,歪着脖子翻翻白眼:“反正胜者为王、败者寇,你们怎么说就怎么算,我也没什么可多言,但求两件事。” “你讲。” “第一,给我个痛快的!第二,许七娘是不是落到你们手里了?看在她伤病中份上,请放过她,就算我欠你李三郎的人情!” “哎呀,这可不是我能说放就放的。”李丹摸着下巴皱眉道: “你猜上饶那边要是得到了她会怎么着?我等升官发财是肯定的,将她剥了绑在城头用尖刀细细地割,你觉得围城的军心士气还能剩多少?” “你……!”娄世凡涨红了脸:“她就是个女子。” “也是娄贼的小妾呀!” 娄世凡咬了唇低头,好一会儿才问:“你待要怎样才能放过她?” “那除非……你老爹把她休了。”听了这话背后诸人都憋不住笑,李丹却正儿八经地点点头: “真的,否则这条路对她是早晚的事。你想想,那雪亮的刀尖划过她娇嫩的皮肤,刺破她柔软的肉体……。” “够了!”娄世凡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呼哧呼哧喘了好一阵才忽然抬头盯住李丹问: “小滑贼,差点被你骗了!你要的不是那纸休书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西大营所在的小丘上。 随着涂家院战斗的结束,一队队人手被调过来,包围圈外的官军、民团和倒戈部队越聚越多,看得山上众人心惊。kuAiδugg “完了,涂家院肯定被攻下了!我们成孤军啦,这可怎么办?”众人纷纷议论。 一群哨长、总旗默默地凑起来商议,然后去中军找秦把总,路上人越聚越多。 秦把总听到外面噪杂的声音走出来,立即被这阵势吓住了。 “你、你们要做什么?”他紧张地问,四处张望下,发现守中军的那些人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下意识将刀拉到身前。 “老秦,别害怕。”其中一个哨长叫豆子万的平素威望较高,他被众人推出来走在前面,看到秦把总这样立即打了个招呼,然后回身做个手势让大家停下。 “我们这些人商量了下,下面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咱们可怎么办?卫桥那厮倒是死得好,把难题留给咱们。 我看援军几乎都是早上从这里经过去涂家院现在又返回来的,花臂膊那边肯定是大势已去,咱们难道还要在这小山上困守吗? 你是把总,你给大伙儿说说呗!” “是呵,是呵,我们怎么办?是战是降总得有人拿主意么?” “还用说?人家围得铁桶一般,要是南边再堵上,咱们连晚上的洗脚水都没得!” “唉!关键是吃的,这山上可只够两天吃喝,怎么办?” 众人一阵吵吵,弄得秦把总手足无措。他本是个商铺的伙计,因会写、会算被任命做这营地的把总,实则只是负责些采买、米粮这些。 既没见过这等阵仗,也没经历过大场面,所以顿时慌了。“我、我能拿什么主意?我就是卫校尉手底下的伙计罢了!” 正闹腾着,忽然有人来报:“把总、把总,西门外面来了个人,说是要和把总谈谈。” “什么人?” “三少帅身边的贾掌柜。” 众人面面相觑。“老贾是个生意人,不会做什么诓蒙之事。”秦把总说完看看大伙儿:“你们先回去各自守着,我下去见他,看他有什么话说。” 来到营门外,离着好远,秦把总见贾掌柜和身后那个白衣服系条黄带子的青年正说话,便大声问:“老贾,你找我,何事?” 贾铭九本想劝赵敬子不要以身犯险,无奈这个皇族子弟根本不听,反而跃跃欲试。 听到唤声,便转过身走上前些拱手道:“秦老弟,我是来劝和的。” “你是来劝降吧?从没听说还有劝和这说!”秦把总说着话把赵敬子从头到脚又打量一遍:“这位是?” “这是李巡检属下赵献甫先生。” “那,到底是你有话说还是他有话说呢?” “秦老弟,我告诉你实情,花臂膊和一称金都被抓获了!” “胡说!我不信,你空口无凭!” 赵敬子朝后面挥挥手,有几个将士捧着娄世凡的腰带、衣甲和头盔走上来,还带来个发抖中的叛军士兵。 “这个是你们三少帅身边亲兵,你们应该有人认得吧?”赵敬子看着寨墙上小声议论的敌军大声说,嘴角带着几分讥讽: “花臂膊被抓的时候衣冠不整,为给他留个体面我们没把他带来见尔等。 现在山下已经有数千大军,而且马上将军铳也会运回来,到时你们这个寨门能顶什么用?难道比涂家院的还结实? 奉劝各位赶紧放下武器,举着手列队从营中出来。如果再执迷不悟,火器运到后,尔等后悔可来不及了!” “秦老弟,我一个月前就反正了。”贾铭九告诉对方:“李巡检让我告诉你们,放下武器后,如果有想回娄帅那边的,听其自便。 不想回去的做工赎罪或编入民团都可以,但留下的人必须接受甄别,有血案大罪的不能留! 李巡检就这条件,给你们一盏茶时间,请仔细考虑,莫要自误!”两人说完转身而去。 秦把总不由气馁,默默地走回山上。 山下,萧万河皱着眉看他两个回来,晃着脑袋说:“就这两句话想让他们自己走出来?我看是难!” “别急,等等看。”赵敬子挤挤眼睛:“就是巡检说的,那起子叛匪又不是铁板一块! 娄贼起兵时间不算太久,真正坏的还是少数。咱们就赌这里头没血债的、愿意活下去的人占多数,且看最后结果如何。 反正将军铳也运来了,一盏茶功夫就等等也无妨。” 话音刚落,山上突然大乱,间或有人的嘶吼和嚎叫声,以及兵器碰撞声。 过了会儿渐渐安定下来,周芹骑着马跑过来,问:“这是怎的了?山上为什么乱?咱们现在进攻不?” “周营正莫急。”赵敬子笑道:“且驻足片刻,咱们看看吴茂才的计谋灵不灵。” “来了!”话音刚落不知谁大叫了声,大家齐齐朝山上望去,见营门打开,一面白色的衫子被挑在竹竿上晃啊晃地。 赵敬子将手一拍:“嘿,真有你的吴茂才。列位,这计策成了!” 第八十九章 黑鱼劝七娘 其实盛怀恩和李丹手里可以调动的真就是这千五、六百人,和娄世凡猜测的几乎完全一致。 但南山早开始反复筹划,一面用造酒卖酒吸引他的注意,另一面反复推演、周密布局,外有假象、内有倒戈和潜伏。 四出大戏:策反蛤蟆塘,突袭凤头桥堡,智取涂家院,最后逼降西大营,连串的动作根本没给娄世凡琢磨的时间和机会。 以致于都被捆在厢房的墙角里了,他还是想不明白自己三倍兵力,怎么就一塌糊涂地败了呢?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守卫们将他从屋里“请”出来说是巡检命令给他“放风”,省得腿上血脉不通了。 娄世凡眯了会儿眼睛,慢慢挪动着麻木的双腿。他动动颈子,觉得后脖子上有个地方酸胀得很(被审杰打晕时落下的)。 慢慢地眼睛能看得清楚了,他发现院子里好些人,正在从东校场出来排着队往门外走。再仔细瞧他忽然明白了,那是他的部下呵。 娄世凡甚至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他高声叫了对方的名字,人家垂头丧气地朝这边瞥瞥眼也不说什么,还有人装作没听见。 娄世凡失望地回身,见看守的人在笑,那嘴角上分明带着几分不屑和讥讽。 忽然,他看到隔壁院子门口站着两个女人,他立刻叫了声:“七娘!”然后向那边用力跨了两步,但是脚腕上也有绳索,所以拢共只走出去两尺。 守卫立即举起刀枪来并且喝道:“干什么?退后!让你放风就放风,少想没用的!” 这时,隔壁的一称金也在看排着队的俘虏,她分明是听到喊声了,却重重地叹口气,对侍女说:“回去吧,外面怪热的!”说完也不看这边,转身进屋了。 娄世凡本想凑过去和她说说话、解释解释,但见她这样不由火气上来,心里骂了句“无情无义”,又看看守卫坚定的眼神,只好无奈地转身朝自己门口走去。 “他这是要做什么?”盛怀恩站在不远处的外墙上朝这边望着,有些不解地问道。 “不甘心?想解释?心里惭愧?呵呵,我看是兼而有之。”李丹抱臂当胸,眼里带着嘲讽说:“不过这位三公子肯定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成阶下囚的,你信不信?” “嗯,一千五破四千五,老盛我一个人可做不来。还是你的脑子好使!”盛怀恩伸出大拇指。 李丹摇头:“这哪里是我个人能做下的?分明有这么多兄弟一起努力。 再说,娄家父子也还不算什么大贼,他们出身虽低,但家里都有产业,说是个中等人家不过分吧? 如果是赤贫的造反,才不会这么磨磨唧唧,还能和咱们联手做买卖?也就是娄贼这等贪婪之辈,换了别人这招不见得好用!” “那你们肯定还能想出别的招来折腾他们,我就不信你就这一个招式。”盛怀恩的话让李丹眨眨眼,看向他,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不折腾白不折腾,我不折腾他他就要折腾我。这次还好咱们有明、暗两手准备,不然这小子真地翻脸把咱们的人都捉了还挺麻烦!” 李丹说完停顿下,又道:“花臂膊的书信送出去,娄贼怕是要气得吐血。但他攻上饶的精神头肯定没以前那么强烈了。 在他做出决定之前咱还得给他加两味药,一个是迅速击溃围攻广信的敌人,一个是伏击来增援的娄二。 千总大人呐,别总是我说,讲讲你的看法。先打哪个?” “打哪个?”盛怀恩翻着眼皮重复了一遍:“诶对了,娄二现在到哪里了?” “今天该到大源下船,这样明日便可到凤岭镇。”李丹回答:“从大源去广信也不远,只有八、九里地的样子。” “你还问我?我看你心里早有主张!”盛怀恩瞪了李丹一眼,李丹也不接他这个茬,笑着只是催他快说。 盛怀恩只得背着手磨了会儿呀,慢慢开口说:“其实广信人少,听说凤岭镇失守人心惶惶战意不强,打这个软柿子是应该。 可我担心万一打不完后头娄二兜上来弄个前后夹击,那就不妙了。”他说着看看周围,见都是自己亲兵,这才轻声说: “咱们这边降兵又多,顺风仗好打,夹生饭难吃呵!” 李丹轻轻点头,同样压低声音说:“所以,如果想先解决广信,要义就在一个‘快’字上头。快去、快打、快围,然后快回头!” “嗯!”盛怀恩用手点点下面的降兵们:“可这里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哩,你打算怎么个快法呢?” “这个好说!你忘了咱是做什么的,要车马有的是!我已经命令把粮食、辎重都从西山、南山转移到涂家院来。” 李丹道:“要说花臂膊这个大院的围墙修得还可以,总比咱们西山营单薄的围墙要好多了。 粮食、辎重卸在这儿都放心,留下点人手看护,地方只要没有将军铳就打不进来! 我调朱二爷来负责这里,把俘虏都送到西山去。 留一队官军加上铁玲珑的壹中队和部分镇抚,继续做甄别和瓦解的事,然后带他们把莲塘到凤岭镇,再到广信这段先前因战事未能修完的官道整备好。你看如何?” “只怕人手还是不足,南山也不能不守呵。 这样,我叫林百户也出点力,至少在南山放一队官军守卫。更新大队的每个中队现在只有两百多,最好尽快扩成三百人!” 这前后一打下来,整个俘虏了三千多,所以盛怀恩觉得两百余看守部队有些不够, “行,我同意,这事交给孙社(铁玲珑),让他去办。我再给他留一百民工,武装起来做协助。”李丹点头同意: “剩下的,朱二爷留下,民工给他留三百修补墙和门,还有李彪的饲养队。” 这次战斗结束,清点发现缴获了花臂膊这几个寨子中各马厩里总共六十多匹马和四十几头驴、骡。 “其余的队伍等卸完车、换马之后立即出发前往各自攻击位置,堵住广信的周大福,绝对不放他的人逃掉!” 盛怀恩挺佩服这小哥,别人打仗都想着怎么击溃对手,偏李丹说:“必须有效歼灭敌人有生力量,才能实现敌我在数量和质量上的变化” 这小子真的只有十五岁?这份狠辣和眼光独到叫人背上直起鸡皮疙瘩,他要五十岁了还了得! 可你细想吧,李丹说的话、做的事又像是普通、自然,没什么可以奇怪的。 本来嘛,数量上不对等,那是要想怎么杀更多的敌人让自己活下来,或者抓更多俘虏让他们替自己打仗,而且也确实打着打着自己这边不知怎么人数好像就翻了一倍。 啧,还是不对,搁哪个官军将领,也不敢有底气说自己下个月就能击破三倍之敌呵,他小小年纪不急不躁地哪来的自信? 盛怀恩想不通,干脆就不想。 他看着李丹和吴茂、巴师爷、赵敬子他们几个商议妥当,然后叫来传令把任务逐个分派给各部队主官,件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唉,兴许这就是天分吧?”他在心里赞叹道。正琢磨着,忽然就看见有个人走进了关押一称金的那所小院。 咦,这不是……周芹周营正么?盛怀恩拈着胡须,若有所思地扭脸看不远处正忙碌的李丹。 “你来干什么?” 侍女换了外敷的药,正准备用带子缠裹好。忽然门开了,唬得她急忙拉起夹被给一称金许七娘遮上。许七娘一瞧是周芹,立即拉下脸来。 “吼什么吼,老相识了又不是外人。”周芹晪着脸拉过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挥挥手对那侍女道: “你先到外间歇会儿,我和你主子有话说。”那小丫头看了眼许七娘的眼色,这才蹲身一礼出去了。 “谁跟你是老相识?”许七娘别过脸去。 周芹注意到她姿势古怪,撩起被子看,见她手捂着药膏处,绑带还松着。便起身坐到床边俯下身来。 “你……!”许七娘涨红脸要推开他。 “别动,我帮你系好便回到椅子上去。”周芹轻声说,手找到带子,在她身后绕了两圈然后打个结。 两人几乎鬓发相交,彼此的呼吸、心跳相闻。 许七娘觉得自己浑身哆嗦,脸上烧得厉害,扭过脸去不敢大喘气,可越如此心跳越快,胸口剧烈地起伏。 “好了。”周芹拉过夹被仍给她盖住,坐回椅子里,将腰刀拉过来横在腿上。“嗯,没想到你伤这么重,我很对不住。”他抹了下上髭说。 “假惺惺!”许七娘翻个白眼叽咕了声。 “那谁让你给我一镖的?”周芹拉开衣襟让她看裹伤的布。 “那是两军对阵……。” “行啦,既然是两军对阵各为其主,咱们谁都别怨对方好不?一报还一报,抵了!” 周芹这么一说,俩人好阵子都没开口,气氛有点尴尬。 “说道‘各为其主’你到底为的是哪个?娄自时还是花臂膊?”周芹装作抹胡子,忽然小声嘀咕说。 “关你屁事!”许七娘瞪他。 “你,你这婆娘……!”周芹差点跳起来,强忍着又坐回去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一个把你当玩物根本不放在心上,另一个只顾自己活命……。” “你再胡说八道就滚出去!”许七娘气坏了:“在老娘这里嚼舌根子,你也配?” “我可不是嚼舌根,周黑鱼不是那样人!”周芹这下真地跳起来了: “你不知道吧?你带兵去广信,那娄自时转脸就派人去永丰,把死了的知县那小妾给接到上饶,如今人家俩人住在花园里乐呵着呢!” “你从哪知道的?”许七娘脸色刷地白了。 “我们也有探子,再说还有投降过来的人报告的。你要不信,我回头把贾铭九找来,他知道得清楚!” 说到贾铭九,许七娘知道八成是真的了。 这营里除去自己和娄世凡,能直接接触到老营那边来人的,那就属贾铭九,而且娄世凡发出的书信、老营来信都是经过他手的。“怎么,连他也降了?” “他不是投降,是投诚。娄世凡差点就杀掉他,逼得他不得不跑到我们这头来。”周芹看看女人的脸色,又说: “还有那个娄世凡,他答应把你献出来,换取我们放他回去。”说着摸出封信来将其它部分折叠了,只露部分给她看。 许七娘是认得些字,勉强可以看懂告示的,瞧见这是娄世凡写给他父帅的信,上头写道: “儿已与团练首脑达成一致,只待父亲把休书致七娘,且兵粮顺利抵饶,则可放归孩儿矣!” “这个没良心的!”许七娘大怒,伸手要抓那信被周芹躲过。她却支撑不住手臂一软人就往下沉。 周芹忙丢开信将她抱住,不料被许七娘张口咬在胳膊上。他怕惊动守卫便忍住了不出声,咬着咬着,许七娘“呜呜”地哭起来。 周芹有点着忙,赶紧轻声道:“是不是触动伤处了,疼吗?那、那你咬着,兴许觉得好受点。” 不料他这句话倒惹得许七娘松开口,抱着他的颈子放声大哭起来。 一时间弄得周芹坐又坐不下去,站又不能站直,只好这样弓着背抱着她,一手托着她腰、一手轻轻拍打她后心,好不狼狈。 听到里面动静,侍女和守卫都跑进来,一看这局面全愣住了。 周芹回头一瞧恼怒得很:“谁叫你们进来的,滚出去!”侍女吐吐舌头跑掉,守卫憋着笑也溜走了。 哭了好阵子,许七娘才算是抽抽嗒嗒发泄完。“靠着啊,咱们靠着。”周芹说着扶她轻轻靠在软垫上,摇手说:“你有内伤,可不敢再这样哭!” “还不是你打的?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别生气、别生气。唉,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把信拿出来了。”周芹说着拣起信来折好收进怀里: “这毕竟是人家家信,扣住不好,我还得找人给送去。”他说着还拍拍上面沾的灰尘,然后瞧瞧许七娘无神、发直的眼神,觉得有些心慌: “呃,我说妹子,你,你还是说点什么吧。我还是觉得你凶巴巴的比现在这样好。” 许七娘哭笑不得:“我好?我有什么好?残花败柳,被人家折过了就丢到一边,现在彻底完蛋! 当初师父就说过:你别看这人现在对你这样,将来变脸比这个更快!我不信啊,我觉得这种事不可能在我身上发生的。 何况那么多金子,他说拿就拿出来了。他要是心里没有我,怎么会这样做呢?你知道这‘一称金’的故事吧? 他就是那样把我带回他家去的。也许以后,我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说着泪珠又止不住落下,又伤心地“呜呜”起来。 “我说一称金妹子,你为那个老色鬼哭什么?他仗着有钱有势哄你这多年,你难道还该为他伤心欲绝?”周芹不满道。 “我不是哭他,我是哭自己,我完蛋了,没人要了,以后可怎么活呀!师父,师父!” 许七娘想起如今不知漂泊到何处的师父和师兄弟姐妹们,哭得愈发伤心。 “怎么会没人要?” “现在我、我连蒲柳之资都算不上,简直就是被丢弃的败柳!” “谁敢这么说?谁这样讲,我周黑鱼先碎剐了他!”周芹吼道。 许七娘愣住了,抽抽嗒嗒地看看周芹:“你,姓周的,我哭自己,与你何干?” “呃……。”周芹抓抓后脑勺,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带着几分尴尬说:kuAiδugg “我说妹子,你这伤是怪我,没说的!可咱是把你当战场上的对手,一对一真刀实枪,就是你说的‘各为其主’嘛,对不对? 作践你的事,老周没做过,也不会!你看我这人,战场上油腔滑调,那是为了激怒花臂膊。 就算后来知道你身份,老周也没瞧不起你,更没打算踩你在脚底下。 姓娄的一家子不拿你当人,我老周是江湖汉子,做事讲信义、有担当,绝不会因为你的过去就轻贱你。那个、那个……。”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比划着却结结巴巴想不出词来,急得脑门上冒汗。 “你、你什么意思呀?”许七娘也糊涂了:“你、你这是……?” “咳,七娘,这么说吧!”周芹一拍大腿,摊开手大声道:“周黑鱼不是矿主,家里没有一盘金子,有的就是条汝水江。 江边处处是家乡,江上有船有兄弟。咱没有豪宅花园,也没那细皮嫩肉,有的就是可以和遍天下的英雄豪杰一处炙鱼、吃酒。 你若看得上,黑鱼的船就是你家,黑鱼的兄弟就尊你声嫂嫂。我……,我想说的就这些!” “可,可是……。”许七娘刷地脸红了,她没想到这个黑汉子竟当着自己面说这个,顿时心慌意乱,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 “可我出身微贱,又嫁过人的……。像你这般好汉,哪家清白小娘子不会倾心,又何必……?” 说着说着,咬住嘴唇不说了,两颗泪珠落在夹被上。她是不想再给人做小,实在有些怕了。或者,还是去找师父? 刚这么想,忽然觉得自己一只手被放在滚烫的锅里一般,是周芹把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大手掌里。 “妹子你放心,不用担心什么!周黑鱼尚无家室,你来了就做大娘子,就是这汝水上的女掌柜! 江上各门派、所有的船家、行会无不服咱的号令,强似给那娄老贼做小! 他不要你,有我周黑鱼兜着,将来咱们笑着看他是怎么败的。就是李三郎说的‘谁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 “你这,先放手!”许七娘嗔怪地抽回自己的手,想了想叹口气说: “我反正也无处可去,就算灰溜溜回师父那里,羞也羞死了,还不如不回去! 随你去抚州也好,远远躲开这是非之地。只是做什么大娘子就算了,我一个低贱的人,哪有那个福分?” “怎么没有?你怎么老是说自己低贱哩?”周芹咂嘴道: “吴茂才说了,前朝梁红玉是红楼歌女,那人家还能做诰命呢,谁比谁差了? 还有,李巡检也说,古有木兰从军,有则天女帝,你这点事根本不算什么。” “李巡检,那个李三郎?”许七娘惊讶地问:“你和他说起过我?” “嘿嘿。”周芹不好意思地笑:“要不是他戳破,我都不敢有这样的念头。”他指指怀里: “这信就是他拿来给我看的,不然怎会到我手中? 三郎说了,若是你被交出去给官府,凭一个反贼家属身份,死得会很惨。但他怜你也是苦出身,被那娄自时带歪了路。 若是这个时候趁机和他们娄家一刀两断倒也好,至少可以保住命,不会做个……陪葬品。” “我懂了。”许七娘停了停,伏在床沿大礼拜下去:“妾拜谢李巡检救命之恩!此生若不能报,子孙当还之!”说着又带出哭腔来。 周芹慌忙上前劝慰,扶她起来依旧躺好,然后说: “李三郎已经吩咐,让吴茂才先生来看视你的病,并且正派人寻找一位老太医,等会儿我就让茂才兄来给你诊脉。 等你能动身了,便送你先到戈阳,那里总比上饶安全。待我返程回去戈阳交差,咱们再相见!” 许七娘点头,忽然想说什么又不说了,周芹问怎么,她害羞地拽过被角躲进里面不肯出来。 周芹哈哈大笑:“我晓得了,你是后怕,还好那天不曾骟了我,可对?” 许七娘不答,身子却在被子里笑着抖个不停。 娄自时派去牵制广信的人叫周大福,没错就这个名字,不过他和珠宝一点不沾边,人家可是赤贫出身。 祖父那辈在战火中不慎走到了错误的一方,兵败后被剥夺了百户职位,丢到山里挖矿十五年后才被放还老家。 靠着给人打零工,最后和一个寡妇相好,俩人就过到一起。佃了十几亩地后来有了一对儿女。 周大福从小就没见过银子,只听老人回忆说当年自己做百户,月俸是十石米和一两的小银锞子一锭。 稍微长大些他才明白这个月俸意味着怎样富足的生活,于是他没有想自己的祖父为什么后来站错队,反而认为现在的朝廷是自家贫困的根源。 当娄自时的队伍揭竿而起时,他想也没想地“景从”了。 现在他感到相当满意,大米吃过、金银在箱子里,好马骑着,好女睡着,身上是丝缎,坐下是带着香气的扶手椅。 在大营里有上千供自己驱使的士卒,旗杆上高高地书写着“临川校尉”四个大字,那可是娄帅的亲笔! 临川,那时他带人屠灭的第一个镇子,谁叫他们敢于抵抗义军呢? 但是一切都被这个早上改变了。下午,从凤岭镇陆陆续续逃回来落单的士卒,他们带来了凤岭失守,三少帅和一称金都已凶多吉少的消息,顿时在营中引起恐慌。 各路头领、哨长都跑来向他问计,措手不及的周大福被搅得心烦意乱。 “奶奶的,都别吵吵!”他怒骂道:“一群不成器的浑蛋,还没搞清楚就都慌成这样,老子头都大了!” 看着众人安静下来,他仔细想想,先分派出哨探往凤岭镇方向去查,看看能否打听出三少帅的下落,如果能找到打散的人就引到这里来。 刚分派完,有个头领忽然想起:“对了,不是巡哨说午时过后,二天王的船队从槠溪水上过去了么?是不是该派人给他送个消息呀?” “嗯,这倒应该。”周大福点头:“等哨探回来得了准确消息咱们派人骑马去大源报信,请二天王赶紧向咱们靠拢。” “校尉大人,咱们还是现在就派人去罢。”那个头领轻声道:“哨探虽然骑着骡马,可一来一回也得天黑才有消息,再连夜去找二天王只怕有点晚。” “你也忒瞧得起官军了!”周大福很不高兴:“从这里走官道去凤岭镇,就算咱们也得要半天时间,那官军难道会飞? 瞧你们个个吓得,好像马上要死老子娘一般。都给我滚出去!你当老子这校尉是吃白饭的?滚!” “报!”一个亲兵冲进屋里(周大福占据的是当地某酒楼掌柜的家)。 “又是什么事?” “哨探回来了,带来三少帅麾下的哨总豆子万和二、三十个被打散的兄弟。” “哦?快让那哨总来见我!”周大福如获至宝,甚至等不及跨出屋去候在廊下。 不一会儿就看见亲兵和哨探先进院子,后头跟着个长身、三十来岁的汉子。 哨探先行了礼,报告说自己走到冷水塘那里遇上了豆子万这伙,直接就将他们带回来了。 “老万,怎么就你们这几个,其他人呢?你赶紧说说,凤岭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三少帅和一称金呢?” 周大福还未开口,手底下这些人已经七嘴八舌地问开,搞得他不由地一阵光火。 第九十章 黄钦射校尉 这个豆子万大名叫万四有,家里开个豆腐坊,他天天买豆子、晒豆子,邻居们便叫他豆子万。 这仁兄曾经带人围堵县衙,为个衙内欺负百姓鸣不平,结果被县上以聚众闹事名义枷号十五天。 街上百姓感念他恩德,喂他吃喝,豆子万因此活了下来。 后来关在大牢里还未来得及释放,县城被打破了,他被放出来,城里有二十几个少年推他为首跟着去造反。 豆子万在西大营再次被推举出来和把总对话,谁知把总回来面对战、和两派拿不定主意。 豆子万见己方人多,便给部下使个眼色悄悄地围住了对方,然后突然动手。双方混战一场,共死伤了两百多人才平息下来。 可惜的是把总也死在了混乱中,他只好代表大家举着白旗出来投降。 赵敬子代表李丹和他握手表示接受,然后让剩下的人将武器扔在一边去西山集合,他则带着豆子万等几名头目来见李丹。 该死的差不多都死掉了,李丹很满意,便和他攀谈,慢慢发现这人本质还不坏,且早有接受招安的想法,就问他可愿立功赎罪? 然后派他带了些人来广信“投奔”,而这些人中就混进了若干侦缉队的人。 豆子万在周大福面前把镇子失守的前后说了,当然西大营的事情是经过加工的,然后他把自己说成是值夜巡哨,结果不敌对手只好仓皇夺路而逃。 “那么说,凤岭镇是真丢了?”周大福吃惊地问。 “真丢了!我们逃出来的时候官军正用将军大铳轰涂家院的正门哩,后来远远看见他们冲进去,然后就喊花臂膊和一称金都抓到了。”豆子万认真地回答。 “这、这怎么可能?三少帅那么勇武,怎会束手就擒呢?”有人难以置信地说。 “也许是受伤了,或者被他们使计谋赚了。”另一人叹气道:“反正落到官军手里,凭他两人的身份,只怕是凶多吉少!” “别说啦!”周大福打断他们的絮絮叨叨,不耐烦地用手指在刀鞘上敲击了阵子,开口问:“豆子老兄,你觉得官军会不会立即来攻打咱们呢?” “他肯定要来攻打!当然,不是现在。”豆子万见众人脸上一阵惊慌赶紧说: “官军刚打完一仗不得打扫战场?不得清点缴获、分发奖赏?不得让大伙儿好吃、好睡一夜? 再说,他们还拉着大铳哩,也没法跑这么快呀! 属下觉得今晚大家养好精神,明日天不亮出发打个埋伏,兴许咱们就能反败为胜,甚至把三少帅和七奶奶都救出来。校尉您说是不是?” “哦,对对!是这个道理!” “诶,那样您可就是有功之臣了!” “对呀,校尉,升了将军时莫忘记兄弟!” 众人借机吹捧、溜须。周大福脸上绽放出笑容:“好说、好说。那个,豆子兄弟力战得脱,报信辛苦,且又献上如此良策,成功以后我必奏报娄帅知晓!” “属下谢过校尉大人,还请您赶紧写封信派个兄弟去见二天王,请他合兵内外夹击。属下可以派个弟兄同去,以便向二天王说明凤岭镇失守的实情。” “嗯,对。这个事要赶紧,有他的队伍配合,那咱就更有把握了!” 周大福说完,急忙叫人写信,安排人手去送,又叫人陪豆子万下去给他接风,安排他手下休息住宿等事宜。 他这里忙碌着,却不知道李丹已经带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地杀来了。 凤岭镇上开打之前,往广信报信的人已经出发,他们天亮以后赶到城下,被守军用藤筐拉上城头。 很快郭县令和孙守备派人来将他们接到县衙。看过两人呈上来的盛怀恩手书信件和信物,郭县令直皱眉,孙守备倒是有点跃跃欲试的样子。 “县尊,看来他们不得不提前动手了。” “是呵,我担心,担心的很!” “县尊担心什么?” “那花臂膊手下可有三倍于南山的兵力,就算突袭,能有多大把握?这也太冒险了!” “兵出险着嘛。”孙守备说到这里扭脸看看二人,让他们到外面等候,然后轻声道: “这个时辰咱们再担心都没有用了,那边肯定已是定局。 我看咱们不如做好准备,若是真如所说他们来打周大福解广信之围,那我就如信上所说出南面堵住敌军溃逃之路,大人带其余守军在城头观战即可。” “好吧,就依你所言!” 原本盛怀恩只是戈阳卫的武官,但前次封赏时他成了凤岭转运使、行上饶卫佥事,故而郭县令不能不配合,否则就成和参将府对着干了。 再说,人家来主要目的还是运粮饷、补给物资,而这些也是广信急需的。 于是两人一齐来到北门上,从这里既可以观察远处周大福军营的动静,同时也可以就近调动和指挥。 这个时候,盛怀恩和李丹带着部队正在向广信扑来。他们速度很快,李丹的部队分成三路: 第一路由李丹亲自带队,包括前营和左营大部(左营部分兵力经过考虑留守南山了)以及弓箭队、罗右的肆中队乘坐马车到虎岗头下,然后穿越松岭从西向东攻打敌人侧面。 第二路周芹带领林顺堂的贰中队、麻九的护卫队占领荒岭,之后留下麻九警戒,周、林二人向东占领上坂渡口,并寻找可以渡河的办法(因为从上坂渡过河可以直达水寨北门下,比走下坂渡近,而且进入水寨更便利)。 第三路潭中绡和高汉子的叁中队、火器队埋伏在荒岭北麓茂密的树林中,他们准备对付娄世明。 盛怀恩带领六百官军以及刚归正的铁镏子、石三碾两部则是正面进攻的主力,前者骑马骡,后者乘坐大车行军。 所有车辆投送完兵力之后立即返回涂家院装车,战斗顺利的话马上将辎重运往广信,不顺利则带着辎重撤返南山。 辎重和运输上的事务,全部由巴师爷和陈三文主持,吾三郎做为他们的副手。 在周大福看来,广信现在实际是座孤城。怎么说呢?虽然它与上饶隔江相望,但这江在娄帅手里呀。 北面有自己挡着,南面沿江的道路需要翻山越岭,崎岖难行。西面也是山就不用说了。 所以他一直认为也许自己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在松岭下这大院子里躺椅上晃着,高兴了去后面塘里钓钓鱼,回来蒸了下壶酒,蛮好! 也说不定哪天狗县令熬不住,或者里面没吃的自己就出来降了。 虽然听说凤岭镇陷落心里慌了下,但他并没像其他人那样怕。 原因是他知道从凤岭镇到广信必然经过万松岭,北边就这一条官道,官军不走官道那不成了贼? 所以他只要像豆子万说的那样在万松岭那儿设下圈套,官军来了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httpδ:/m.kuAisugg.nět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他也是这样下令做准备的。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官军来得这么快,而且是大白天就这么冲到他寨门外了。 骑兵?怪不得!整个营盘都乱套啦! 对方先是数百骑兵在寨外聚集,耀武扬威了一番,接着便有几百步卒上前,堵着门叫骂。 听了半天周大福才明白过来这些人都是原来三少帅手下,归降叛变了的家伙! 有人怒气冲天便要出寨厮杀,周大福赶紧拦住众人,说: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官军加上这些降兵确实有一千人,可他们不是还有民团么?他的民团在哪儿呢?你们这样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搞不好就掉进陷阱了!” 于是他严令任何人不得出战,等待娄世明带兵来援。“到时候就是咱们前后夹击、里应外合,哼!且叫这些叛徒再多得意片刻。” 然而对手并没给他留太多时间,因为两门将军铜铳被运到了战场上。 看到四匹马拉着一辆车,叛匪们开始还奇怪不明白对方这是在做什么,等车子转个圈调过头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大了。 “将军铳!妈呀,他们把将军铳拉来啦!” “往后退,快往后退!” 叛匪的营寨其实很简单,就是些木栅而已。门外既没有沟渠,也没有太多的拒马等防御物。 毕竟队伍拉起来不久,之前的仗又都顺风顺水,他们没想模仿官军,觉得费那样的功夫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这些木栅如果只是防御轻步兵是足够的,骑兵面前也还能应付,但对上大铳这样的火器就完全白给了。 知道的撒腿就往后面跑,没见识过的受他们影响有点慌里慌张,心里却不明白这些人在怕什么? “砰、砰”两声巨响,弹丸将两扇木排制成的寨门打得支离破碎。弹丸继续向前,伴着四溅飞舞的木屑扑向惊慌的士兵们。 “啊——!”被击中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还有的已经倒在血泊里动弹不得了。 有个眼眶里扎进木片的在地上不断打滚,一名小头目只好上前一枪戳死他,免得这喊叫声吓到更多人,也让他少受点罪。 众人浑身颤抖地盯着洞开的大门,但是官军却并未从那里涌进来。 隐隐听到远处有呼喝声和人影跑动,大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砰、砰”又是两声,门左侧的寨栅一下子飞到半空,失去支撑的门柱摇晃两下缓缓栽倒。 接着又是嚎叫声。这次弹丸冲进人群更深,有七八个人在地上已经没了动静,有肚子被打漏的,有胸口被撞瘪的。 最倒霉是胯骨被击碎的倒在那里叫不出声,嘴里吐的全是血。还是被他自己头目过去一刀砍倒了。 在众人对面,寨栅门全倒在地上,右侧出现了二十步长的缺口,硝烟渐渐散去,众人发现对面的大铳正在装填,顿时大乱起来。 有人返身往寨内跑,左边的往右翼躲闪,后面的被挤趴下踩得哇哇叫。 然后第三次“砰、砰”又来了,人们已经顾不得看谁被击中、哪片寨栅垮塌,个个争先恐后地朝后跑,谁都想在自己还有命的时候离那两门大铳远点。 盛怀恩从望远镜里(其实这么近的距离他不用那玩意也能看清楚)看到寨门和两侧都已经没有了阻挡,得意地挥手命令:“铳口抬高半寸,用链弹,两翼前进!” 第四次发射使用的链弹,就是药包上头放进个软木塞,然后加进两个用铁链联在一起的较小的铁球。 这东西打出去不是一条直线了,而是一条街。 两只铁球乱飞,中间还有铁链造成伤害,甚至可以将对方拦腰打断。乱窜的人群遭到打击,进一步加剧了混乱。 “冲进去,立功受赏的机会到了,杀啊!”盛怀恩和自己的亲兵队率先催动坐骑向前,官军在中间,两翼是归正兵,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冲进寨栅。 周大福听见第一轮铳响就知道守不住了,他一面分派亲信上前抵挡并弹压、稳定部队,组织防守,另一面悄悄带着自己的亲兵队骑上马出了南门就逃。 南门守军一看校尉都跑了自己还傻么?跟在后面便追。谁想刚刚转过松岭下的红石坡,就见前头大批人马涌来,个个青色衣裤,青布包头。 周大福猛地想起豆子万说的,那团练最猛的一营叫做青衫队,急忙叫声“不好”便欲拨转马头。 无奈这厮骑术欠佳,马儿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知该进还是退。 正在泥里拌蒜,山坡上有人喝声:“过九峰在此,贼将休走!” 说罢口里叫“着”,一支黑羽箭流星般赶到,恰好从周大福颈子一侧进去射了个对穿。众人大惊,忙来救时已经气绝了。 叛匪们见前边涌出来的人马越来越多,掉头想回寨,却见寨门已经被夺了,有个人哈哈大笑: “这门豆子万取来求功名了,尔等想活的放下兵器!” 有几个头领见了破口大骂,带部下翻身去战,更多的人彷徨无计只得往东逃。 却见城里放下吊桥冲出五百官军来截断了去路,无奈只得弃了兵刃跪地求活。 再回头看那些去和青衫兵拼命的,已经全部躺在地上成了尸体。 第九十一章 二天王中伏 当太阳开始用绚丽的晚霞染红天际,打扫战场的欢声笑语感染着每个士兵。 李丹部的及时赶到从西面和南面堵住了敌人溃逃的道路,上千敌军只有不足四百名俘虏。 抵抗是激烈的,但失去寨栅保护,又面临两倍多的对手,周大福的队伍无法逃脱被全歼的下场。 郭县令和孙守备相约来到北门外与盛怀恩和李丹相见,热情相邀二人入城饮宴被他们婉拒了。 盛怀恩告诉他们从俘虏口中得到确切消息“二天王”娄世明已经到了大源,他们今晚要去设伏,争取将这路敌人击退。 “这样广信才能真正平安无事,我们可以至少控制住槠溪河右岸的地面不再受到潘菲的威胁,然后再图谋如何将粮秣等补给到上饶城中。 目前,先把补给广信的定额尽快送入城中,要安排的事情还不少哩。” 盛怀恩抱拳带着歉意道:“二位盛情某领了,待打败娄世明,回来再一同欢饮不迟!” 郭、孙二人听他这样说,明白原来后头还有硬仗要打,广信并非少了个周大福就可以太平安康了。 两人心下暗惊,只好连连向盛、李拜谢辛苦,然后带着周大福营地里的缴获及俘虏回城去,紧闭城门仍旧固守,专待前线的好消息。 盛怀恩和李丹在此前的推演中就设想了各种情况,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原以为去山区收编杨贺溃兵的娄世明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前线。 他们对这个新对手缺乏了解,即便冯三和后来的孙社、铁镏子等对此人也不大熟悉,只知他长期单独领兵行动,而且颇有胜绩,在娄自时军中有相当的威望。 “这人只怕不好打,他部下据说是娄贼军中最善战、顽强的部曲,咱们得多加小心。现在这么高昂的士气,不能毁在这小子面前!”盛怀恩说。 “千户说得极是!所以我等不可因几场胜利就滋生得意,轻忽大意的结果是会断送前面成果的,该在全体军将会议时提醒大家。”李丹说完指着草草绘制的地图: “这位‘赤须将军’既有名声,又有战绩,非花臂膊那样志大才疏之辈,也绝非周大福这种土寇。 我猜此人定是狡诈多智,绝对不能小觑! 从大源向西往广信,需在罗桥南荒岭下穿过松林。这条路不但狭窄,且有两里长! 千户,虽然这里是最佳设伏地点,可我有些担心,这家伙如果真的很会打仗,看了这样地形难道他会不疑心?”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吴茂点头:“如像巡检所说,他定是派些许前队先行,一旦有变后队可以马上支支援或立即跳出埋伏圈。” “我猜那二天王要是发现不对劲,多半会选择让大队迅速后退,先回到官道上观望情况再做决定。” 赵敬子摸着下巴上长出的短须,他连日熬夜,眼圈都发乌了,但连战连胜的喜悦仍使他头脑停不下来,根本没功夫去保持什么皇族苗裔的体面。 “不会、不会仅仅是观望,”吴茂想了想摆摆手否定道:“假如前边出事,他最先做出的选择该是夺占荒岭高地,从侧后袭击我们设伏的人马。 当然,现在麻九爷带队在上面,但我觉得兵力还不够!需要给他增援才行!” “呵呵,要不把火铳队调上去,居高临下揍他们!”赵敬子说。 “如果他拿不下来荒岭北麓,你们觉得他会怎么办?”李丹问。 吴茂抬头和赵敬子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占下罗桥!” “对,退而求其次,他只能这么办!罗桥地势略高,又有房屋、院落可以凭恃,二天王拿下罗桥便能站稳脚跟。 所以这个小村子会是我们争夺的要点,得不到罗桥他只好断尾求生,带着队伍退回大源去!”李丹说完用手一点地图上罗桥这个地方: “我亲自去,前营、后营、火枪队布置到罗桥。左营带大铳埋伏在上屋塘挡住西面。 盛大人,林中小路的埋伏就拜托官军了,让林顺堂部跟着你行动吧。” “好的!”盛怀恩抚着胡须点头答应。 他知道这个“官军”已经包含了归正的铁镏子和石三碾两部,加起来已经有上千人,如果再包括林顺堂的贰中队就是千二百人,如果只是干掉敌人的前队,他信心是足够的。 李丹接着说:“不排除敌人绕山而过的可能,所以派人通知周营正,提醒他注意向北防御。”赵敬子答应着用笔记下来。 周芹占领了上坂渡以后,发现那里没船,问过才知道因要防止敌人利用,官府派人来都给坚壁清野到龙潭口那边芦苇荡里去了。 李丹已经和郭县令、孙守备交涉过,请他们和水寨那边打招呼,拨几十条出来搭浮桥用,等辎重都运过去之后再送回继续隐蔽。 “把高汉子的中队派给麻九吧,还有弓箭队。”李丹继续说: “让罗右上来到荒岭半山腰待命,位置在林顺堂和高汉子之间,既防止麻九防线被突破,同时随时可以增援设伏的部队。” 他在地图上把几支部队都标注出来,然后抬头说:“我们先假设他中计,那么高汉子在前,罗右在后,向山下压迫并支援林顺堂,减轻官军压力。 我则带领罗桥各队从后方封口,左营从上屋塘进入阵地支援官军,右营周营正带队自东向西挡住出口,麻九爷下山堵在罗桥和大源之间。 这样就把二天王包围在这条林中路上,争取彻底吃掉! 如果他不上当。官军在盛千总指挥下先吃掉他的先头部队,然后敌人或者去攻荒山,或者退守罗桥,我们两地都不给他! 前面有将军铳封路二天王过不去,盛大人吃饱以后带队伍出来,我们连成一条牢固战线,娄世明如果不撤他就只能在初战不利、地形劣势情形下和我等对战!各位意见如何?” “三郎的意思,是要逼迫娄世明认识到自己的处境,然后主动后退?你不是真要吞下这块肉对不?”盛怀恩看出了李丹的用意。 “是的。”李丹点头:“大人,我们有前边两战的俘虏要消化,将士们连续作战也都疲惫了。 所以我觉得能吃掉娄世明固然好,吃不下去也别强撑着,免得噎着自己。 如能迫使娄世明撤退,自己也未受大的损失,我们甚至可以和他谈判,然后用时间慢慢消化这之前得到的业绩,返回头来再找能更进一步的机会。”李丹解释说。 “他能给咱们这个时间?”盛怀恩疑惑。 “我觉得应该可以,毕竟娄世明应该也不会想在这里损失太大。有保住实力的机会,他一定会回到帐篷里扒拉自己的小算盘!”李丹的回答引来一阵轻笑。 “那,凤岭镇上的粮草辎重明天再起运么?”赵敬子问。 “分给广信的可以今晚运,只要我们遮蔽战场,娄世明得不到消息就行。” 众人皆无异议。于是立即分派传令去到各营、队传令,趁着天黑之前最后的那点亮光,全军向官道方向又扑了回去。 周芹和麻九得到命令,便开始各自修筑寨栅做好防御的准备。 再说那周大福派出去两个送信的,相伴骑着牲口来到大源渡,喊了对面的兵丁摇船过来。验过身份将二人带过槠溪河来见娄世明。 二天王听说弟弟和七奶奶一称金都没能逃出来,凤岭镇已经失守,不由得大吃一惊!道: “我早知那南山上的李三郎不是个好相与的,却不料这小贼能耐忒大,我三弟这样勇武过人竟然落到他手里,这可糟了!” 他说“糟了”并非是担忧那个父亲偏疼的弟弟,更不是说一称金。 这娄世明与他父兄都不一样,是个自诩有大志向的,从不将女子、家人过多放在心上。 他虑的是自己远道而来对本地不熟悉,且又没带太多兵粮,若是不能速胜夺回凤岭镇,那么恐怕只有先与广信的周大福合兵才是上策。 想到这里他连忙问:“周校尉现手上有多少人,粮草多少?” “回二少帅的话,我营有千人,粮草是按三千人携带的,周校尉估计再吃个把月都没问题。 因当时七奶奶带队去与三少帅合兵,这边的粮草却未曾带走。”周大福的亲兵连忙回答。 “哦,那就好!”娄世明听了稍稍心安,这样的话他过去合兵,估计粮草够吃十天、半月之久。 他详细问了广信的情形和地理,思索片刻说:“依周校尉的意思,他明日早上设伏,叫我前往相助,那么击退敌军且合兵之后,他可是以我为主?” “这个自然,我家校尉说了,一切遵二少帅的意思办!” “好!既如此,你两个回去一人,告诉周校尉,就以他说的时辰,吾将四更起兵前往广信,请他务必坚持到援军赶来!” 娄世明心想不管怎么,后面是先打广信还是收复凤岭镇,先把这支队伍抓到手再论其它! 这俩一商量,周大福的亲兵打心里不乐意再跑夜路,便留下明早给大军带路。豆子万手下自告奋勇回去送信,连夜又被送过河去了。 但是他却半路拐个弯上了荒岭,然后又被麻九的手下送到罗桥来见李丹。 这样李丹便得知三个重要消息:娄世明目前还不知道周大福被歼灭;他出发的准确时间是五更;他携带的兵粮不足。 “你觉得这个二天王是个怎样的人呐?”李丹拉着那报信的坐下问。 这个兵是原先跟着铁玲珑的,第一次和朝廷官员一起坐着说话,颇有些局促紧张。 “呃,小、小人觉得……觉得他是个有主意,敢决断的人。”说完他就咧嘴了,心想你说个贼头目夸这么好干啥?便拿眼偷偷来看李丹。 “哦,有主意、敢决断。好,很好!”李丹高兴地拍拍他肩膀:“你胆大,会观察人,很不错!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钟四奇” “好,你去和刘中队长(刘社,铁玲珑)说下,等打完这仗,钟四奇你到我亲卫队吧!” “啊?”钟四奇吓了一跳,那会儿要给当官的做亲兵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甚至有机会和上官一个锅里吃呢!他受宠若惊地跪下磕头:“四奇谢大人恩典!” 李丹哈哈笑起来,招手让毛仔弟领他下去休息,然后对吴茂说:“如果他真是这么个人,只怕明天全歼娄家二公子是不可能了。” 吴茂点点头:“那我们就退而求其次,让娄世明知难而退,两营隔河相望。 我们一边把辎重设法转运进上饶,一方面消化吸收战果,同时用赎回娄世凡的借口稳住娄世明。这样有静有动、有进有退。总之是以达到补给上饶的目的即可。” 娄世明自己定下的事情说到做到,次日全军四更天准时出发。 无奈大源渡口只有数条船可用,两千人足足运了小两个时辰,等到全部抵达对岸并整队完毕,天都已经亮了。 好处是此时雾气消散,周围景物看得真实,且暑气尚未起来,凉爽的晨风中正适宜行军。全军步行速度竟也不慢,辰时中就来到荒岭下。 “少帅请看,这就是荒岭,前边一个个矮丘相连的便是松岭。这中间全是松树和竹林,只有两条古时开出来的路往广信去。”周大福的亲兵热心介绍说。筷書閣 “这样呵,我说后来广信怎么沦落为县城了呢。”娄世明抬头看看荒岭和自己身后的罗桥山:“那这座山便是广信北边最高的了?你们没放个哨?” “回少帅,这儿离广信还有六、七里地哩,光是穿过这片松树林子就要走两里。” “吁——!”娄世明停住坐下马:“你说什么,要走两里地?” “是呀。” 娄世明拈着自己的赤须不说话,旁边一名心腹校尉明白他的心思,提马上千几步轻声问道:“少帅,要不我带些弟兄先走在前,您随后跟上?” “嗯。”娄世明微微点头,那校尉马上向前,带了四百多人先行。等他们进去一阵后,娄世明才摆摆手:“咱们走!” 大队人马向里面走了没多远,道路已经狭窄得仅容两车相错,娄世明眉头紧缩一言不发。 忽然前边传来喊杀声,娄世明猛地拉住缰绳,眼一眯,看到两侧山上有人影闪动。 有人大叫:“敌袭!”娄世明当机立断将手一挥:“退回去,前队变后队,盾牌上前!” 话音未落山上便有大石滚落,后面传来士卒惊恐的喊叫和因疼痛发出的嚎叫。 好在这支队伍跟他有段时间,且一直受他训练,不理睬死伤的人,立即掉头向外跑去。 马蹄踏在官道的砂石上打出蹄铁的火星,娄世明回头看看自己的队伍气急败坏:“去把那个带路的找出来,给我砍了!”他大叫,然后低下头咬牙切齿,嘴里喃喃道: “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那个小贼不会这么轻易让我与广信合兵的!”说着后悔不迭地在大腿上狠狠捶了两下。 远处传来周大福亲兵的哭叫声:“三少帅、三将军,我冤枉、冤枉啊……!” 第九十二章 李三郎约会 李丹一脚迈出蹬在土坡边沿,手里拿着望远镜注视着下面娄军的举动,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姿势像极了某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 只不过这会儿他是站在五百年前罗桥镇外的某个无名小丘上,前面有两株小樟树和灌木的遮挡。 一只松鼠在离他不远的树上犹豫不决,它看看这些肃立不语的人们,终于还是觉得冒险,掉头又回到茂密的枝叶中去了。 “娄自时有这样的儿子真是福气呵!”李丹将目镜推进去,少年老成地叹口气。 旁边的赵敬子也学他的样子放下望远镜。这东西不好造,前后总共就制作了九只,除了他俩和盛怀恩,然后就是吴茂、麻九和三位营正手里有(还有一只在陈三文手里)。 “多亏巡检妙计,不然还真难以拿住他。”说完赵敬子回头道:“真的只将他逼退,不能留下么?敌军现在猝然受到打击进退失据,难道不能乘势破之?” 李丹走到下面来背着手踱了两步,说:“人不可太贪,既得陇且望蜀,殊不知哪有那么多便宜事? 弟兄们已经连续作战超过一天一夜,有些年纪大的身子都打晃了,敌人可是吃饱、睡足的生力军,真要拼起命来输赢尚在两说呢! 能狠狠咬一口,让他知难而退已经很不容易了。留下二天王?除非咱们拼出去几百人伤亡。 可我还是那句话,咱们主要干嘛来了?运辎重呵,消灭敌人不是目的。拼伤亡没那个必要,我可答应了父老,要带大伙儿平安回乡呢! 所以最重要的是让他害怕、受伤,士气受损,惊惧疑惑不敢再有向西的念头,方便咱们从容地将物资转给上饶。” 说完,打趣地指着赵敬子:“你瞧瞧自己那黑眼圈,这样子进了上饶城,哪家的姑娘给你丢手帕呀?”说得身边的黑木、毛仔弟以及亲兵们都笑了。 “大人,敌军动了。他们正在整队呢!”一直没说话的吴茂忽然开口,他手里的望远镜就一直不曾放下。“看上去他们要攻荒岭了!” “打旗语。” 听到李丹吩咐,一名亲兵马上抽出身后的两只小旗,跑到后面稍高处挥动起来。官军有自己的一套旗语,但是李丹等还没来得及学过来。 他只是简单将常用指令写下来,然后用“左三右二”这样的方式编了个表,看到后对方依照表上所写去查才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方法简单粗犷,只能表达不复杂的内容,好在当下够用。 现在亲兵发出的指令其实就俩字,是告诉麻九:备战! 对方很快回复:收到。 之所以搞这个,主要由于荒岭北麓全是松树遮挡视线,在上面的麻九等人看不清下面敌人动向,所以就想到这边观察,再用旗语通知对面的办法。 麻九等人守在山上,只听侧方喊杀阵阵早已摩拳擦掌。 娄军士卒起个大早受通惊吓,现在又要爬上那样陡的山坡,个个心里不爽,离开官道见下面听不着了,便开始骂骂咧咧、抱怨连天。 “说什么拿下广信府吃喝玩乐全都有,这怎么还没到广信,连城墙都未见到哩就要开始搏命了?” “唉!爬座小山都累成这样,见到官军还拎得动刀么?妈了个巴子,这鬼山生得也忒陡!” “前面的,还有多远?这大早肚里就吃了俩炊饼,饿死我也!” “可不,谁曾晓得还要爬山呢?早知道多吃几个了!” 正说着,前面的尖兵就看见眼前出现一道竹篱笆,蜿蜒在松树间向两头延展。 “咦,奇怪,难道这山是私家的,不然谁会在这上面修篱笆?”一个家伙说着,边向两头看边走上前。 这篱笆一眼望不到头,足有胸口高,推了下挺牢固的竟没推动。 他想看看后面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一伸头,“哧”地声,一口刀在他颈子上划过。尸体仰面朝天地倒了。 因为是在坡上,便朝下面滚落,把后面的人带翻在地。 “嘿你这笨蛋,自己滚下来怎还将老爷也连带上了?我……诶哟妈呀!杀人啦!”那个沾了满手血的倒霉蛋大叫起来。让周围所有人都一愣。 就在这时,篱笆后面出现了弓箭手。所有的弓都拉满弦,这么近简直就是活靶子。 弓弦的“嘣、嘣”声伴随着羽箭飞过的“哧、哧”声,山坡上一片鬼哭狼嚎。 “不好啦,上头有守军!” 消息传来娄世明气坏了:“有守军怎的,给我攻上去,你们都是白吃饭的吗?”一时间荒岭北麓喊杀声大作。 但很快娄世明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这北麓陡而且晦暗多树,守的人占尽了便宜,攻的人不但重心站不稳,而且很快便会体力不支。 娄世明见伤亡已经有上百,只好咬牙切齿地把人撤回来。 改派一支队伍向西再往南,攻击官军侧后以解救自己的前队,但是很快“砰、砰”两声巨响,西边喊杀声大起。 派去的人狼狈而回,报告说前面有将军大铳拦路,人家早等在那里还立了篱笆拦阻,过不去! “嘶——!”娄世明倒吸口冷气,他竖着耳朵听听,发觉松林里面的喊杀声已经小了很多,脑筋急转之下命:“快,占领罗桥!” “少帅,咱们不救他们了吗?”有人惊慌地问。 “还救个屁呀!”娄世明用马鞭一指:“三面都是敌,难道咱们还要往里面送人头?这都看不出来吗?”众人如梦方醒,连忙呼喊队伍掉头,急急地退向罗桥来。 “敌人来啦!”李丹看到对面大旗和旗下黑马上那个魁梧、黄须的汉子便放下望远镜,边将它小心搁到毛仔弟背着的一个木匣内,边命令: “传令各部,准备战斗。火铳兵听哨音开始射击,不得擅自开火!” 不料娄世明却很精,他猛地想起:这罗桥不会也有陷阱吧?朝左右一看,他叫出一名头领: “你带五百人先行,去将罗桥占住,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许留全部赶走!” “遵令!”那头目想着这里头有油水可赚,急忙带人匆匆地向罗桥扑过去。 娄世明眼看着他们冲进街道,稍稍松口气:“看起来,许是我多心了?” “哪里、哪里,二少帅这叫深谋远虑……。” 那拍马屁的话还未说完,就听“乒乒乓乓”地一阵乱响,接着就有不少穿青衣的人从街口两边抬着拒马涌出来封住了路。 “深谋远虑?”娄世明挥鞭子抽在马屁精的头上。再回头看时,见有些零零散散的溃兵从旁边小路上逃散回来。 亲兵上前捉了一个拎到他面前。“发生了什么事?快讲!”娄世明不耐烦地喝道。 原来众人开始还有些戒惧心,后来看看没有动静这才大胆起来。谁知进去之后一条街通下去,两侧的巷道都被堵死,众人这才觉得不好。 这时响起尖锐的哨笛,一条条火铳从那些封死的巷道里伸出来,打得众人无处躲藏。 “一排铳就打倒了好几十人,连着打了几轮,然后各家各户的门全打开,里面都是藏的团练,弟兄们晕头转向被杀得好惨!”那逃回来的放声大哭。 “那你们怎么逃出来的?”有人问他。 “小的是吓破了胆,不回头地跑到街尽头,那边拦着的人少,又兜了个圈子甩开追兵才跑回来。” 赶走这个逃回来的家伙,娄世明站在坡下抬头看上面旌旗招展的罗桥村。 “少帅,要不咱们再攻一次?”有人在旁边试着建议。 “不可。”娄世明摇头:“让队伍继续撤,三百人断后,其他人往渡口撤!” “这,那咱们岂不是白走这趟了?” “哼,你看看上边,有火铳、有刀盾手、有长枪,少说也有近千人。咱们还是仰攻,得损失多少弟兄? 五百人出去回来的连半数都没有,这伙人连老三的四千人都敢惹,咱们剩下这千把人算得了什么?” 他说着回头看眼松树林,那边的喊杀声已经基本上沉寂了下去。 “谁有把握一个冲锋就能拿下罗桥?拿不下来还呆在这山坡上不退,等着人家前后夹击么?别废话了,赶紧撤!” “咦,巡检,二天王撤兵了!”吴茂叫道。 “这就跑了?你倒是再攻一次啊,花一晚上做的准备呢!”赵敬子拍着大腿遗憾地叫唤。 “哼,他不能不跑。一下子断送了几百人在这条街上,二天王觉得疼了。”吴茂开玩笑地说完,对李丹建议:“巡检,该派人去街里帮忙,我估计还有少数不肯降拼死抵抗的。” “让顾大和宋九一去。”李丹下完令,收起望远镜,对黑木问:“老黑,敢不敢下去一趟?” “巡检要某去取了那二天王的脑袋么?”黑木点点头问。 “不,你去告诉他,我马上下来和他见一面。” “啊?巡检岂可亲身犯险?”黑木等人几乎异口同声。 “放心,他的兵已经没有斗志,娄世明自己也清楚。你去告诉他,我们在官道上见,各自带二、三随从即可。我有他弟弟的亲笔信要交给他。” 说完,李丹便叫毛仔弟去牵马。“吴先生在这里主持,献甫可愿下去见识、见识这位造反的二天王?” “固所愿尔!”赵敬子咧开嘴:“要是他不老实,自愿过来挨上一棍,小元朗可不算失信,是你李三郎约的他。”李丹听了大笑。 太阳已经升高,地面上站一会儿就让人觉得闷热,身上的汗水似乎止不住要冒出来。 在这样大太阳底下见面显然是不适宜的,李丹早就相中了个地点。那地方在罗桥偏东二百步左右,有株冠盖如伞的大樟树。 黑木带了两个亲兵摆上桌椅,留了毛仔弟伺候,其余人都退到几十步外的树林边缘。 李丹就在那里下马,带着赵敬子和做为官军代表的窦哨总(窦三儿),三个人走进那大树的树荫下。 娄世明也在几十部外下马,带着两个随从走进树荫。他看见李丹愣了下,缓缓上前抱拳道:“听说巡检少年英雄,却不料如此年轻,实在有些意外!” “赤须将军过奖。”李丹也抱拳当胸,打量着对方。这娄世明比他弟弟略矮,但魁梧结实不在其下。 “将军走州过县名声在外,李三郎年幼不敢以英雄相称,倒是用在将军身上正是合适。” 这个回答娄世明没想到,他怔了下,哈哈大笑,指指窦三儿: “官军在此,你不称吾为贼,倒以‘英雄’二字相赠,不怕丢官么?哦,这里还有位黄带子哥儿,恕某眼拙了。”嘴里说着,却是半点敬意也无,大摇大摆地拉开椅子坐下。 赵敬子正要说话,李丹微笑着抬手挡住他,也自顾自坐下。 他只是挂了口剑,穿的也是青色箭袖衫,头上仅仅是青布幞头,无片甲遮身,就这样与那反贼面对面坐着,从容道: “君远道而来,天气炎热,丹当尽地主之谊。”说着拍拍手,赵敬子从身边取出个扁壶来放到桌上。 “这酒是昨夜便在井里为君镇凉了的,请君品尝。”说罢,在赵敬子放到桌上的两只银杯里斟满,自取了一杯饮了,然后示意对方。 “酒,难道不是该烫了喝么?”娄世明有点惊讶,看着酒杯稍微犹疑说道。 “寻常酒都是烫温饮用。前时与三将军合作酿的凤乳和凤泉因是蒸馏酒,故常温饮用亦可。不过这个酒却不同,是低温酒。 在下与权工找了个山洞,在洞内低温发酵制成的,取名叫‘玉清流’。这酒必须喝冷的,温了口味倒稍差些。” 李丹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来相邀共饮的意思。 犹豫片刻,娄世明伸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不可思议地看看酒杯,说:“果然好酒,好酒!” 李丹笑起来,给窦三儿也倒了一杯:“献甫饮过,你还不曾。来,你也尝尝。” 窦三儿受宠若惊地饮了,惊讶道:“巡检高才!这世上竟真有可以凉着喝的酒!” “世上的事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想到了就会千方百计去达成,一旦达成呢? 荣誉、金钱、地位都是唾手可得之物。三将军见识广,我说的可对?”李丹笑着问娄世明。 娄世明抬头看他一会儿,摆摆手说:“李巡检,你今天约我来这大树下不是专为请我喝酒吧? 看你身后,官军、团练,少说也有两三千人马,你为什么不来剿我,反而拉着我在这里喝酒呢?” 他连吃了两三杯,脸上放出光来,说话也自称我,不称“吾”了。 第九十三章 把酒说反贼 望着这家伙阴狠、审视的目光,李丹不慌不忙,没有丝毫的躲闪,反而将银杯往桌上一放,反问道:“为何我必须要剿你呢?” 娄世明一愣,没想到问题又回自己这边了,他有些意外地看看李丹身后的赵敬子和窦三儿,摊开两手: “李三郎,你可是朝廷的巡检。官兵捉强盗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么?哪有个摆开酒桌青天白日下和强盗共饮的道理?说不通呵,你的葫芦里面究竟卖什么药?” “官兵自是要捉强盗,但事要分轻重缓急。”李丹说话不紧不慢,让对方忘记了他的年龄。 “我这个巡检是广信府北地巡检,职责是保护上饶北线的官道畅通,护送补给辎重完整、及时地到达上饶。” “我好像听懂了。”娄世明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你的意思是,你们来这边目的是送补给,而不是打仗,所以你希望两下谈和,各取所需?” “二将军果是明白人!”httpδ:/m.kuAisugg.nět “但你觉得我会放你们进上饶么?” “不放又能怎的,你父帅手底下还能调几千人来打?” 娄世明眼里露出愠怒,但他捏紧了拳头盯着面前这少年没说话。 李丹接着道:“话可能难听,可二将军该知道李某说的是实话。 上饶城里城外目前兵力相差不多,当然,这是没把银陀那伙人算上,你父子即便调兵也不过仅一、两千之数。 这等添油战术百害无益,只能让银陀站在后面哈哈笑。是这样吧?” 深吸口气之后二天王说:“没想到你连银陀的事都了解。” “我可是北路巡检,知府大人不能任命个吃干饭不干活的吧?”李丹笑嘻嘻地,招招手让他凑近些,轻声说: “其实你父亲也知道拿不下上饶了,可他不死心,又怕丢面子,怕各路反王以后不听他的,对吧?” “干你屁事!”娄世明不高兴了。 李丹却不以为意,摆摆手继续:“二将军先别骂人,听我给你仔细分说。 假设你父子现在有本事把队伍突然拉出个三、五万人,我觉得打上饶还可一试,不然它就是个口号,没实际意义。 再说你不能光打上饶,还得分兵广信呢?两线作战要的兵力肯定超过打一座城! 但是另一面讲,即便真有这许多兵马,可又上哪里去找粮草支撑? 我从你三弟和广信周大福的营地里缴获来看,贵军粮草绝对支撑不出半月! 就算是我运的这些东西送不进去,上饶靠自己支撑个把月没问题。它能耗到你们不战自溃! 反正迟早都要退兵,是粮草将尽军心浮动时再退,还是现在就退?汝父子当及早决断。 老实说,仗打了这许久,周边百姓该跑、能跑,粮食该藏、能藏的,早都跑了、藏了。 即便纵兵四掠,杯水车薪而已。加上你们还得养活那个贪得无厌的银陀,怎么办?” “李巡检的意思是劝我父子退兵?” “嘿嘿,要不现在退,要不等尿快撒到裤子上时再退,就这么两个选择。哪个好,不用我帮二将军挑,你自己心里该有分辨吧?” 李丹这话让娄世明一时无言。他意识到眼前这“小贼”不但对他们内部有相当的了解,且对局势的判断远高出上饶城里那群官儿们。 “要不是银陀,我们父子早把上饶拿下了!”他气哼哼地说完,又看看李丹: “我还是不能放你进去,上饶得到粮草有救了,可我们父子难做啦。就如你说的,我父亲还如何号令天下?” “太祖皇帝亦曾三围合肥,你父子凭一万人就想拿下上饶,未免眼里也太没古人了!”李丹嘁了声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再说,我这些粮草也不是专门供给城中守军,乃是为救上饶、广信两地十万民生的。” 他一指赵敬子:“太祖围合肥,曾下令城中士民外出樵采勿得伤害,才有今日子孙挂黄的荣耀。你父子若真有志救民,不至于看着百姓挨饿吧?” 娄世明不作声,似是在思索,手指轻轻在桌面上叩击着。他知道李丹说的确是实话,即便自己今日退到对岸,恐怕结果也是劝父亲退兵。 没有地利,没有兵力优势,没有充裕的粮草,一场对上饶的突击战打成了温吞水。现在进不得、退不得,如何是好? 李丹的话意思很明确:我不怕你,再来还打!但你想想自己总这么损失,和体面撤退相比,哪个更妥当? 娄世明想起了早上的将军铳和鸟铳齐射声,鼻孔里似乎又闻到了硝烟。 “你想就这么两句话,让我们父子夹着尾巴逃了?”他一阵冷笑说: “小家伙,你想做买卖,总得拿出点诚意来吧?说了这么多,你倒是功劳、苦劳都有,可我还没看到娄家能有什么好处! 如果只是拍拍屁股走人这么简单倒好了,可我怎么说服父帅呢?你总得给我点什么吧?” “二将军看来不只会打打杀杀嘛。”李丹笑起来:“那么,我这里可有什么二将军看得上眼的?请尽管开口。” “我提了你能给?不用回去和那位盛大人商量?” “你且说,能答应的我现在做主,不行的我再回去问也不迟!” “好,先说活的。我三弟和一称金都在你手里?” “三将军很好,他让你们放心。这是他的家书。”李丹摸出封书信放在桌上推过去,继续说: “只要补给安全送进上饶,三将军立即可以回家。至于一称金么……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娄世明瞪起眼来问。 “我部下去问过她意见,她似乎……不大愿意回到你父亲身边。”李丹做了个无辜的表情: “我可没阻挡,也没逼迫,她看上我们这里一个姓周的营正,所以不肯回去了。” “这……。”娄世明涨红脸,低声骂了句:“这个低贱的货,我早说过她是个见异思迁的柳花性子,不回去也罢!” 他倒杯酒喝干,抹抹嘴:“我听说过山豹也被你抓了?” “他受了重伤,已经被枭首示众。”李丹面不改色地回答。 “周大福呢?” “一样。” “该死!”娄世明一拳捶在桌面:“亏他昨晚还派人来,我巴巴地带着人一大早赶过来,结果倒给你送了一堆人头!” “昨晚派去的两人,其中有个回来给周大福传信,那人是盛千户手下。” 娄世明气得骂了句什么,闭了眼咬牙,半天苦笑:“那你能给我的也不多嘛。” “我可以把今早的俘虏,还有周大福手下被抓到的人都还给你。”李丹说完抬起一只手:“不过要等到你部全过河以后,再派渡船过来接收吧。” “那可感激不尽!”娄世明说着抱拳拱手,然后说:“让不让你们进上饶,我需问过父帅才能告诉你,退兵的事我现在也不能答应你什么。” “那当然,毕竟这个家你还不能说了算数。哦,对了,还有你大哥呢!” “你少废话,挑拨的话对我们兄弟没用!”娄世明一巴掌拍在桌面,然后拿眼角瞥了下,慢悠悠道:“既然你的筹码不多,那就由我来开价好了。这酒……。” “不卖!”李丹翘起二郎腿:“三将军说了,都是你二将军出的主意,他才抓扣我派到酒庄上的人。所以呀,酒庄的合作免谈了,我可不想再为这个冒险!” “啧,你这人,还挺记仇!” “再说了,今后这酒庄在哪开还不一定,也许在戈阳,或者我解了差事回到余干再说!” 李丹故意气哼哼地:“你不是说我是朝廷官员么,那更不可能和反贼往来了。” “诶,这都是小事情。”娄世明知道这是个机会,把酒庄生意从老三手里夺到自己这边,毕竟将来养军、打造武器和甲胄都需要钱,而且是很大量的金钱。 娄世凡那个笨蛋,生意放在他手里,这小子就会把钱交给父帅哄着他开心。 与其如此,不如自己趁这个机会悄不作声地把盘子接过来,这样将来才能把实力做大、做扎实。 “我当时是怕你们借酒庄刺探军情,或者做什么扰乱军心的事。既然你不能直接和我家往来,我看不如这样,咱们各自找个兄弟做中间,他俩再交易不就没事了?” “唔,三将军的提议好像也有道理,有钱不赚是傻子。 我给贵方一个合理的价格,在此之上贵方加价得利与我无关。但必须货到付款,概不赊欠!” 李丹心想他不就是想搞个白手套嘛。不过还得用“货到付款”这条往前逼一步,试探他的意图是真想做买卖,还是有别的打算。 “成交,但我要整个江西的售卖权!” “这个不行,因为江西的售卖权已经有人拿了。不过,如果二将军真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我倒是可以把福建的售卖和出海权让给你。” 娄世明眉毛一挑,心想这更好,因为江西大部分还不是他娄家的天下,对于福建他们可太熟了。 不说别的,那些衙门口八成都和这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凭这个福建的生意应该好做!“你说的可是独家售卖权和出海权?”他跟紧一步问。 李丹没想到他还懂这个,诧异之余回答:“售卖权肯定是独家的,出海权可不敢答应你独家,毕竟海上线路太多,你娄家也不可能垄断呵。” “垄断?诶,这个词贴切!”娄世明觉得新鲜,点点头说:“好,那就这么办。具体事情让他们之间去谈,咱们只要拿定大主意就好。” “二将军,生意人管这叫做‘抓大放小’。” “哦?哈哈,有趣!你这小子懂得不少,我喜欢!哈哈哈……!” 送走娄世凡,转身回到浓荫下。刚才那壶酒娄世明已经带走了,窦三儿把自己的水葫芦递过来让李丹解渴,然后有点担心地问:“巡检,咱们真要和反贼做买卖?” “做啊,当然要做。不做,哪里有渠道得知他们的动向和消息,又怎么有机会策反他们中希望被招安的那些头领?”李丹笑着回答。 “哦!”窦三儿立即竖起拇指。 “我猜巡检还有层意思吧?”赵敬子抿着嘴笑,用下巴示意说: “原本这生意属于娄世凡和他老爹的,现在娄世明插进来抄走,放进自己怀里去了。如果娄贼父子知道会怎样? 大把银子就这么落在了老二口袋里,娄贼和老大、老三对此能没疙瘩?” 李丹哈哈大笑:“知我者,献甫也!不过诸君知道便好,不要张扬出去,否则不管用了。而且这也是条长线,是否有用尚未可知。” “听说娄自时贪财、不大气,我看他未必能忍。”赵敬子摇头。 “就算他能忍,别人也忍不了。” “巡检是说……娄世用?” “嘘……,天机不可泄露!” “哈哈,明白、明白!” 娄自时看着两个儿子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难以理解为何自己五千大军,居然还是败了,甚至连包围广信的部队也灰飞烟灭,若非老二机警连他这两千人也险些搭进去(李丹会谈当天释放了娄世明手下被抓的三百俘虏,算给他留了面子)。 听完娄世明的汇报,他背着手来回踱了两圈,然后停下来,回头问:“林泉先生对赤须儿会谈的结果怎么看?他们要用老三换粮道,咱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听到他点名,贺章略为迟疑了下。 他是非常清楚这三兄弟内里争夺的激烈程度的,当着娄世用和娄世明,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着实有些不好拿捏。 左右权衡后,他叉手向上行礼,开口道:“主公,属下以为目前不是谈论换不换三将军的问题,而先讨论要不要退兵、如何体面退出?” “哦?”娄自时捋了把胡须,眯起眼来问:“此话怎么讲?” “先生的意思是连战皆败后,当下我军兵力、粮草、士气均不足以攻克上饶,无如退一步再做打算。可是这个道理?”娄世用接口问道。 “大公子言之有理。”贺章严肃地抱拳回答:“主公,兵家之道在于赢。只要能赢,一时的隐忍、让步、退却都是无关紧要的。 便是本朝太祖也有三打舒城和合肥的经历,起兵本就不可能一蹴而就,还当长远考虑、徐徐图之啊!” “道理我懂。”娄自时叹口气,一拳擂在桌面:“可这个话自那青衣小贼口中说出,让我实难接受!” “这……。”贺章知道他是在恼一称金的事情。也是,就算人家早觉得没意思了,可被别的男人接手这事儿怎么说还是难堪的,和戴绿帽子有什么两样? 即便是李丹的手下,但作为其主,不可能不承受娄自时的恨意和怒火。 “主公,成大事者要有容人容事的雅量。”贺章想着措辞,小心翼翼地看看对方脸色说: “不过一女子尔,主公志在天下,请不要在这件事上太多挂怀。”说罢,偷偷瞄了眼娄世用。 娄世用对自家老爹颇不以为然,可又不能直接戳他的心。见林泉先生目光看过来,只得躬身说:“父亲,现在不是找他报仇的时候。 大军进退都在等您的号令,林泉先生的话望父亲以大局为重,三思啊! 还有……,孩儿上次提到封银陀为王的事情,父亲考虑得怎样了? 孩儿倒以为,不妨激励银陀向西攻打广信和凤栖关,甚至直取戈阳亦可。 现在杨贺大帅在抚州闹得挺欢,正该拿下戈阳策应他的行动,叫官军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咱们暂时退后休养,取得秋后的粮秣,整顿兵马,募集壮士再行攻打,则上饶必定不守。 父亲称王不过晚几个月而已,有什么大要紧?大势在我,民心所向。 一时暂退可谓明智之举,既利我打食,又麻痹上饶守军,可多得也!” “吾儿妙计!”娄自时目光一闪,他敏锐地捉住了“调动银陀向西”这招的好处,消耗对手,收缩和保全自己。 嗯,老大这脑子就是好使!他想着、想着微笑起来,点头道:“好,很好!就这么办吧,按老大说的去做。林泉先生,就麻烦你走一趟银陀寨中如何?” “父亲,林泉先生乃您身边谋士,须臾离开不得。再说那银陀阴狠、自大,先生去怕是压不住他。还是孩儿去罢,至少他表面上得给父帅个面子。” 娄自时思忖片刻点头:“好,那就你去,多加小心!” “儿子省得。”娄世用叉手受教,心里非常高兴自己胜过了老二一头。 但是娄世明可不会闲着,他站起身来道: “父亲,如果大哥能劝说银陀向西,那么我们可以说这是他自作主张,与我娄家父子无关。 不过,还是该赶紧去和青衣三郎商议,争取尽早把三弟换回来才是。 否则银陀一动,孩儿担心他们迁怒,以此为理由拒绝先前谈的条件,甚至危害三弟的性命。” 第九十四章 笑谈对虎狼 “怎么,二弟你担心什么?难道他们还真敢杀了三弟不成?”娄世用冷笑: “我倒觉得银陀大军临境,那青衣小贼吓也吓死了,肯定乖乖交还三弟连个屁也不敢放!” “大哥连人家面都未见过,何以见得李三郎会吓死?”娄世明反唇相讥。 “慢来、慢来,大公子,二将军所虑不无道理。”贺章赶紧打圆场: “如果我们要回来,事后银陀再怎样都与娄家无关,可以撇得清楚。 但假如三将军被送到银陀军中……,大公子想想,主公是否又欠了那银陀大大的一桩人情呢?” “这……。” “再有,既是买卖,哪有不还价的道理?一称金不送回来,还做梦让我们让出通道,大帅怎么也得找补些面子吧?” “先生的意思是……?”娄自时立即身体前倾,注意地问。 “要么,他们献出些军粮。要么,把抓走的三将军部下放归。总之,我们不能不还价。银陀一动,再谈价钱就不可能了,要趁早!” “哦!吾明白了!”娄自时恍然大悟:“既如此,先着老二去讨价还价一番。待条件谈好,老三顺利归来,再请银陀下山。 那时再发生些什么,嘿嘿,可就不是我娄自时不讲信用的事情了。先生可是这个意思?哈哈哈!” 众人皆附和而笑。娄世用笑着看向自己的弟弟点点头,娄世明笑得很开心。后发制人,老大的本事不过如此,叫某轻而易举就化解了! 娄世明又想到那甘甜清洌的美酒,心里甚至对再见到李丹多了几分期待。 “唉,你们父子……这、这哪像是造反的样子嘛!这种事怎么,还带跑来还价钱的?”李丹坐在小马扎上,摊开两手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你我是生意伙伴,既然如此当然就可以有来有往啊。”娄世明笑嘻嘻地给自己又斟上一杯: “李三郎别装蒜,你小子又不曾吃亏。连一称金的事我父帅都不提了……。” “别、别,一称金和我没关系,那是我部下。咱在这件事上可没沾到甜头!”李丹赶紧摆手撇清自己。 娄世明对能够捉弄下这个战场上让自己父子吃尽苦头的小子感到非常高兴和有趣,他哈哈大笑着饮了这杯,然后说: “不就是放几个人么,又没叫你降了,怕什么?” “说真的,你不打算接受招安?”李丹转移话题:“再这么下去可是条不归路。” “小子,别糊弄我,我知道!”娄世明自嘲地笑笑:“若造反的是别人还罢了,那是我亲生父亲,我能怎样? 就是不跟着他起兵,他垮了我一样得砍头。对不对?那我何必,不如张开手脚干一场。胜了,是搏个富贵。败了,也没枉来人世!” 李丹啧嘴,摇摇头。他不是对这家伙的态度有意见,而是觉得这个时代的法律有问题。 “我知道你的队伍很少发生滥杀、抢劫、掳掠妇女这种事,所以战斗力能比较强。一支队伍要是自甘堕落到贼匪的地步,那就离大义越来越远了。望君自重!” “老气横秋!”娄世明撇撇嘴,不过心里还是接受了这句话。他想想说:“你是朝廷的巡检,和我说这个不怕有人告到上面去?” “随便!”李丹无所谓地挥手,这种事前世也不是没见识过。“我是想你将来即便战败、阵亡,也还能落下个项王那样的名声,不要被人说又是个安禄山、黄巢。” “哼,多谢美意!”娄世明瞪了他一眼:“废话少说,条件你打算怎么回复?” 他现在看出来了,对面这支人马说是奉盛怀恩为主,但实际上做决定的基本都是这个小屁孩。 李丹没立即回答,拿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嗯,好酒!谁立的规矩未满十八不能饮酒?简直没道理!男儿上阵杀敌,闲坐对饮,这才是淋漓尽致的人生!” 看着对面的娄世明一脸懵的样子,他拍拍额头:“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条件对吧?” 娄世明赶紧点头,心想你先别之乎者也,赶紧办正事,我这里还等着三弟回来就把银陀这头蛮牛放出来呢! “啧!”李丹扶着脑袋想了想:“喝多了,头疼。要不你先回,我睡一觉,咱们明天再答复?” “不成!”娄世明一挥手:“我人都来了,恁大老远地你还叫我再跑一趟?赶紧说,说完了你爱回家抱着谁睡觉我都没意见!” “唉,都和你说了那一称金跟我没关系!”李丹一脸无奈: “好吧、好吧,真拗不过你。既你这么有诚意地跑来,也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下决心留在我这边的,我可没法强迫人家回你们那边呵。 想走的我肯定放!目前已知希望回去的,大概有个七、八百人吧。” “才这么点?你抓了几千人,只放这么少怎么行?再加点!”娄世明叫道。 “那,凑个整,一千吧!我再还给你五十头牲口够诚意了吧?” “哪天交接,在什么地方?” “嗯,上坂渡的浮桥还有两日完工。这样吧,后天晚上我们开始往上饶水寨里送物资。这事儿必须夜里干,还得放着那银陀捣乱你说是不? 物资开始在左岸登陆,这边大源渡口开始释放那一千人。物资过去超过半数,我再把牲口和三将军放了。” 听他把自己弟弟和牲口摆在一起,娄世明白了李丹一眼,不过他忍了没说话。大局妥了,这点小事不值得浪费吐沫。 “好,就这么说定了!”那说着又给自己斟满一杯,显然没有立即走的意思。 “我的中军说,你想把酒庄搬回余干?那么远的路,我怎么把酒运回福建去?这不是难为人嘛!” “这有什么难的?”李丹笑笑:“在我看来都简单。你放心,我有一种马车,一次可以拉二十石。” “什么?二十石!”娄世明大吃一惊。 “嗯……,要是花点钱改造下,拉三十石也是可以的,而且能走山路。每辆车配四匹马或者骡子。” “三十石?这不可能!”娄世明觉得自己呼吸都急促了:“难道你这次运军粮就用的这种马车?” “猜对了!”李丹点头:“不然,你以为我年纪轻轻怎会被戈阳守备任命做了团练的防御使?每辆车价值八十两银子,可以买也可以租。” “你的意思,我可以得到这车?” “没什么不可以。你运酒,用普通车拉太费力不讨好啦,用我的车更划算。从戈阳到广信,普通马车要走五天,我只用不到三天时间。” 李丹把手往下按按,对正要说话的娄世明道:“不过现在不行,得等我回到余干才能有富余的马车提供给你。 事实上,我今天就是坐这马车来的。你要不要看看?” 见他鸡啄米般地点头,李丹招手叫过毛仔弟,吩咐他将马车带过来给娄世明瞧。 娄世明第一眼看去就喜欢上了!这马车有一丈多长,车边箱有一人多高,箍铁圈的大轮子,里面左右各有一排座位。 因今天是载人没那么大分量,所以用的是双马驾辕。李丹请娄世明到车厢上去,自己陪他坐着马车跑了一圈。 回来两人跳下车,李丹问:“怎样?” “太棒了!”娄世明围着马车走来走去看个不停:“车很快,停下来也很快,为什么? 掉头挺容易,不像别的车那么费力,人都不用下车它自己就转过来了。 李三郎,你怎么做的?这车八十两银子?你先给我造十辆!” “哪有这么快?”李丹咧嘴:“这么大的家伙很费工哩,要二、三十人忙十天才能造一辆。 而且需要木材、钢铁都不少!光找齐材料就很不容易。” “这简单呐!”娄世明眼珠一转:“我家就是矿上出身嘛,要钢铁、木材这都容易,你要的话我运过来,拿料抵银,可好?” “这……,”李丹故意挤眉弄眼故作为难地想半天,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娄世明立即想要这部车,李丹摇头告诉他这车有编号,在戈阳卫挂号的。 “别着急,我写信去叫他们赶紧造一部来给你便是。你倒是可以选两个做过马夫的,先来我这里学学怎么驾驭。” 俩人谈生意谈得热火朝天,一点也不像战场上的对手。临别时娄世明腰里又多了个没开封的酒壶,哼着小曲得意洋洋。 他伸手招过自己的中军来:“你派人先一步回去向父帅禀报这边谈下的条件,告诉他后天晚些时候可以让我大哥去见银陀了。” 这中军姓莫,叫学义,今年三十出头。他妹子是娄世明的小妾,所以算是心腹得用之人,替他掌管着后勤司务。 听他这样吩咐莫学义愣了下:“我的二爷哩,看你俩聊这么好,我还以为……。” “两码事,生意是生意,战场是战场。”娄世明嘴角带着笑意撇了他舅哥一眼道: “哪能说因为做生意,两边就放下刀兵了?毕竟咱这是造反,钱要搞,否则没法养兵,可正事也不能忘喽。懂吗?” “那……,万一要是李三郎败了,咱们这生意岂不是……?” “他会败?未必!”娄世明撇撇嘴,拈着胡须摇头:“这小子比猴儿还精呢,我倒要看银陀近万大军扑过来的时候他怎么应对的。 最好是他两家打得如火如荼,最后两败俱伤,那才是我父帅要的结果! 当然,如果银陀能缴获部分粮草,或毁掉它们让上饶空欢喜一场就更好!用我大哥的话讲这叫驱虎吞狼。 不过我怎么看,都觉得是驱狼向虎。 告诉你,这个李三郎小小年纪能有本事搞出那等绝妙的马车来,定非白给之辈。我们且瞧好戏吧!” 报信的用最快速度将消息告知娄自时,他听了之后长吁口气,对娄世用和贺章两人说: “老二那边谈妥了,除去释放世凡,他们还放还一千被俘的弟兄,这个数也还能接受。 后日夜里辎重经上坂渡浮桥过槠溪水,放人则在上游的大源渡。 老大,后日傍晚你去见银陀,最好是三郎回来以后银陀那边动手,千万小心莫害了你兄弟性命!” “孩儿知道了!”娄世用被他弟弟占了次上风心里不痛快,表面上却什么都没露。 “林泉先生,安排世明后日银陀若答应下山,就让他往大源渡驻扎,北山上的营寨由世明接管。五日后主力转攻玉山,一部由老二带领返回永丰。 银陀若是胜了,就说我军乏粮,若是银陀败了,正好因这个理由退兵。待秋收之后,寻机再围上饶决战!” “是,主公,就按您说的安排!”贺章躬身: “还有件事撤离前要办,请示主公那些征募来的民夫和抓到的各地差役、官吏、商贾如何处置?是遣散、释放,还是……?” “父亲,上饶将来是您建国之基,杀人太多恐有不详呵。”娄世用上前一步轻声劝告。 “嗯,老大说的是。” “大公子宅心仁厚,那就把民夫都释放了罢。”贺章说完口气忽然转冷:“不过那些爪牙、商贾平日最是鱼肉乡里,该杀的还得杀!” “嗯,也有道理。把百姓放归,杀掉那些衙役、公差、官吏和商贾,毕竟我们是义军,应该替天行道嘛!” 娄自时义正言辞地说。娄世用张张嘴,把自己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娄世用才是对民心最关注的那个人,爹造反、他接班,他当然想做唐太宗! 娄世用觉得自己和李世民中间那个字都是“世”字是有原因的,他要推翻赵氏建立自己的皇朝。既然这样,他不希望史书上留“暴虐”二字。 他的皇朝理应后世万人称颂和敬仰才对!所以当听到贺景建议杀人他有些不快,还好父帅只同意杀那些役吏和商人。唉,反正也是些无德的东西,那就杀吧! 另一方面他也隐隐感觉,原本父帅为了在上饶建国打算在此地留个宽仁的形象,并未对本地士绅下狠手,就如迟迟没有对城池和周边民生大肆破坏那样。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粮秣不断消耗,他的耐心也在消失。这次,应该也有几分“就食于敌”的意味了。 唉,少不得自己做个恶人。他这样想,心里暗暗盘算是不是给几家比较知名的士绅,如刘、夏、孔、廖、徐这几大姓氏暗地通报些消息。 自然,比较重要的人物早躲到城里去了,只留下些族人看守城外产业。 若能不与这些家族交恶还是避免的好,娄世用知道将来治理本地还得靠这些乡绅支持,否则可有自己头疼的时候。 他渐渐发现,造反不仅仅是消灭,重要的是依靠和拉拢某个群体去不断挫败和伤害那个庞然大物,直到它轰然倒下! 娄世用读的书是兄弟们之中最多的,也更侧重于“以霸道得天下,而以王道治天下”的理念。 但是,他有点不太明白,这个时候靠杀人、毁灭获得物资的补充,不是和老师一向教给自己的相反么?他决定要请教下林泉先生。 从父帅那里出来,他正要和贺章打招呼,不料对方先开口说:“大公子可有时间,到老夫书房小坐片刻如何?” “哦,那么老师先请。”娄世用愣了下,忙拱手回答。 “大公子是否在奇怪,为什么老夫会提出杀一批人呢?”两人分宾主落座之后贺林泉摇头晃脑地问。 “老师可是要乘机获取一批钱粮补充?”娄世用回答。 第九十五章 林泉指退路 “这是个原因。”贺章点头:“即便把二公子从广丰、朝阳送来的粮秣都加上,咱们也仅仅够用七天!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补充,七天后队伍就断炊啦! 而这里到玉山百二十里,就算咱们到城下人家就开门纳降,这点粮食也很难支撑的,所以必须在本地大力补充一批。 乡下近日已经派出粮队清扫过,所得有限聊胜于无。只有本地的乡绅、官宦、商贾之家,咱们到来以后对他们客客气气不曾动过,想必还能搜罗一些出来。” “可是老师,这治标不治本呐!” “嗬嗬。”贺章笑起来,手抚胡须点头说:“确实!” “那为何要这样做?” “大公子可还认为我们终究要回来拿下上饶?” “这个自然!” “那么我告诉你,这次有三个目的: 清理役吏,腾出位置将来给忠于我们的人; 杀鸡儆猴,让那些乡绅知道义军的刀不是软的; 取食于敌就不用说了,最后是麻痹对手,让上饶和玉山的官军都以为我军乏粮已极,这样利于轻取玉山!” “哦,原来如此!”娄世用深施一礼:“还是老师深谋远虑,学生佩服!” “错了!”贺章摇头对愕然的娄世用笑起来:“大肆声张我军乏粮的消息,让官军放松警惕,这是主公的想法。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这么说,父帅早有打玉山的念头了?” “然也。所以说主公英明呵!” 娄世用眨眨眼,这时才明白自己父亲的心机原来这样深,做儿子的竟然没有看透。 “可,如果麻痹了上饶,何必再去玉山?直接端掉大城不比打个小城好么?”他想想又问。 “问得好!”贺章用手指在桌面敲敲:“所以还是回到最早的话题,上饶我们打得下来么?城内守军一万多,我军实力基本相当。 但凤岭镇和广信两战失利,使我方力量变弱了,加上粮秣不足、士气低落,实际已经弱于城内守军,只是对方尚且不知道而已。 这一点,想必大公子能够同意?” “嗯,所以当初才议论如何体面撤退的话题嘛。” “对!那你现在还觉得我们能打下那个城高池深,里面还有个水寨和一座王府的上饶吗?” “不能。”娄世用沉默片刻,摇头回答。 “因此,转进玉山,既可稳定军心,又能夺取存放在那里未来得及上缴的夏粮为补充,还可以征募玉山周边附近的劳力、矿徒从军。 等到秋收后兵精粮足,那时再度西进二打上饶,这才是主公心中的整体大略呀。大公子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我懂了!”娄世用觉得有盆水从头浇到下面,这回算是真正恍然大悟。 “还是父帅英明,思虑周全呐!”这句话说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以前总觉得老爷子在后面看看风景、睡睡女人过得太简单,殊不知人家心中一直都有谋算。 “那么大公子可明白这次去拜访银陀时该怎么说、怎么做了?”贺章盯着他问: “银陀动,就替咱们挡住那青衣小贼,让我等可以放手施为,也能震慑上饶、吸引其目光,这样咱们的大军才能安然无恙地从上饶城下退走。 否则若上饶出兵步步紧跟,主公袭取玉山的方略难以实现,最后还是解不了全军的渴呀。” “先生说得是!那,学生还有个疑问。如何取玉山?若待大军缓缓退往玉山,恐怕敌人早已被惊动,一场攻城战是免不了的。” 贺章嘿嘿地笑:“大公子放心,十天前主公就已经暗命白马校尉曹亮带人潜入玉山。大公子只需领一支奇兵,星夜赶到城下呼应即可。” “让我去?” “对!”贺林泉得意地拈着须子点头:“你劝说银陀,以西来团练所携粮秣、银饷、器械作为诱饵,将他们转运路线告知,促使银陀星夜下山。 若他能够溃敌后夺其浮桥、直抵广信,便足以打官军个错手不及。 待银陀倾巢而出,二公子平安接到三公子后赶来接管吉阳山大营。 大公子你辛苦回返,我在茶山布置精兵,你带他们星夜驱驰杀奔玉山里应外合夺城。你看此番谋画如何?” “老师这是想送军功给我吗?”娄世用笑着问。https:/ “大公子,纵观历史,凡开国创业之君无不武功赫赫,其后继承大位之人也多是能征惯战之人,如此两代方可稳定局势,定鼎天下。 人都说李建成懦弱,才使太宗才华、军功凸显其上,其实不然! 李建成平定河南、平定刘黑闼都还是有两下子的。即使这样还是输给太宗,为什么? 因为他多与文士相交,疏远武臣的缘故。后来虽极力弥补,已远不及矣! 老夫望大公子以前车为鉴,从初始即能使文武宾服,这样才能在将来顺理成章,不致重蹈覆辙呀!” 贺章的话听着刺耳,但显然是发自肺腑。娄世用沉默片刻,施礼道: 先生金玉之言,世用谨牢记心中!世用有件事相托……,”他停顿了下又说:“茶山娄氏乃吾家同宗,还望先生手下留情,差不多就可以了。” “呵呵,这个自然,老夫省得。”贺章微笑着点点头。 到了约定的时辰,上坂渡的人们开始紧张起来。 渡口对面用竹筋水泥砌就了两道墙,墙从底到垛口上部高七尺; 北面这道向西延伸后拐向南与槠溪水左岸相接,总长约一百六十步; 另一道较短,基本是南北向,长约五十步,两者间有二十几步宽的缺口用拒马防御着。 左营和鸟铳队负责在这里守卫,形成了一座保卫渡口的桥头堡。 槠溪水在上坂渡这个地方河道突然变窄,在这里架设浮桥不需要太费材料,但是水速加快,水深增加却是个麻烦。 原来周芹的想法是利用船只铺板的办法,但很快发现这样不行,不但浮桥本身不稳定,而且根本走不了满载的马车,更别说是李丹改造的重型货车了。 于是李丹决定改修一座半永久性质的桥。 首先,原来的浮桥暂时保留。 李丹让大家用做泥坯砖的方式制作水泥板,每块厚一拳,大小三尺见方,中间预留给桥桩木柱留的孔,直径约一掌。 预制的水泥板两天干透,先打好桥桩木,由水性好的人逐一“引导”,将预制板从桥桩木上方套入,沉进水中形成五尺高的水泥“串串”。 用长方形篾笼盛满大块的卵石做成沉箱,在“串串”周围垒成深井,每个宽七或九尺(中间两个略宽),长一丈六尺。 最后往井里设辅助桩、填埋沙砾和水泥到顶。 统共做了四个桥墩,中间两个桥墩上搭起两座塔门,通过塔门上方的滑轮、绞盘和粗大、结实的藤索控制中间桥板的吊起和放平,这样即便上、下游过船也可通行。 木材打好榫卯,预制板和水泥都加快了桥的搭建过程,造好之后浮桥就被拆除,因为船还要归还给水寨。 由于有坚固桥墩的支撑,这座桥即便在通过重型货车的同时走少量行人也不成问题。 娄世明听说一夜间河上突然多了座桥,连忙带五、六个随从骑马赶来查看。 在距离桥头堡三百步远的地方看了许久,转头对莫学义道: “这李三郎确实有点本事,竟然这么快把软桥改成了硬桥。可惜他是官军那头儿的,不然真是个济世兴邦的人才啊!” 约定的遣返俘虏和物资转运是从酉时(17:00)开始。 在桥头堡的守卫是左营负责,防御是萧万河的拿手戏,左营大部都在这里,留了两队人在对岸桥头守卫。 桥头堡里还有林顺堂的贰中队准备随时接应,河对岸山坡背后是整个右营和罗右(右钩子)的肆中队,他们将在行动开始后随第一批物资出发,前行至水寨北门外埋伏。 前营全体和高汉子(和尚)的叁中队静静坐在本队的马车边,他们将跟随第二批辎重、六百民夫直抵水寨北门外,然后在那里列阵警戒。 盛怀恩带领的官军(包括铁镏子、石三碾的归正队)在荒岭东南山脚下集结,他们是全军的预备。 在大源渡口,麻九的护卫队和他侄儿宋小牛的镇抚队负责人员遣返,他们的右后方竹林里埋伏着潭中绡的后营和刘社(铁玲珑)的壹中队。 这个时候,在吉阳山大营灯火辉煌的中军帐内,银陀还没最后拿定主意。 虽然娄世用带来了封王的许诺,以戈阳做他的封地,众人也“千岁、千岁”地恭贺了半天。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银陀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中等个,连鬓胡子粗眉毛,塌鼻梁(斗殴后的结果)让他的容貌看上去十分凶恶。 但实际这家伙是个挺会算计和耍小聪明的,要不怎么连娄自时都只能恨得牙痒痒呢? 他原本是个福建寺院里的护寺武僧,因奸杀了某乡绅的女眷受到通缉,因此跑到山里银矿做工。 在与税监和官军的对抗中由于武艺出众被推举为监工头领,渐渐地开始有了名气。因他一直留着寸发,所以被人用了“银陀”这么个诨号。 这次娄世用来之前,他已经从零散跑回来依附的溃军口中,略略听说了从凤岐关到大源渡口这几战的结果。 虽然嘴上没说出来,但他自个心里有数,呵呵,娄家父子打不过,所以这是来求援了。可凭什么我就该下山去替你们收拾残局呢? “报!禀告千岁,我等奉命去上坂渡那边查看,见敌人正在渡口集结,好多的马车在两岸都有。没见到官军,只看见戈阳卫团练和广信北地巡检的旗帜。” 哨探带回来的信息似乎没给银陀带来多少触动,他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 部下中有些性急的,伸着脖子看看大帐外的天色,又不断相互交换眼色,但没人敢先出头。这个家里,绝对是上首坐着的那位当家! “你看,戈王殿下,我没说错吧?放心,官军都被我二弟吸引在大源渡口哩,这边只有民团护送、押运。”娄世用故作轻松地喝了口凤乳甘露,放下酒盏说: “为了送辎重过河,他们连桥都搭好了,正是‘天予不取,反受其累’。夺取辎重、攻克广信,殿下就有了西进的本钱。 我父子绝对信用,只要戈阳一下,敕封王爵的特使便到军中。” “我并非不信任你们父子,也知道娄帅派你来的用意。”银陀端着酒盏微微点头: “这酒不错,真的。但是我怎么总觉得这笔买卖,赚头似乎没你们说的那么大呢?” “两万石粮秣,几千两白银的军饷,还有甲胄、武器,说不得还能加上一座广信城,怎么,殿下觉得还不够吗?”娄世用故意把”殿下“这个称呼说得大声并且清楚。 “啧。我说你少‘殿下、殿下’的好不好?咱这还没册封,大帅也还没进上饶称王呐,做人要谦虚!各位还称我做将军吧,听上去顺耳些。” 银陀这话说得让娄世用和其他部下都有些尴尬,有种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感觉。 “银陀,你怎么用这样的口气和大公子说话?”随同娄世用一起来的武卫将军梁歇忍不住跳起来怒喝: “不管怎样,你现在还是娄帅下属,娄帅对你如何有目共睹,现在又要封你做王。可你高高在上,说话不咸不淡,像是知恩图报的样子吗?” “梁将军息怒、息怒,都是自己人没必要这样。我家……将军是个面冷心热的,这谁都知道,怎么会不感念大帅的恩义呢?”谋士虔中忙起身打圆场。 “大公子放心,银陀他不是个小人。”说话的是银陀的“军师”姓张名子山,这人是个道士,号取谐音为“紫衫”,所以平常人都唤他紫衫道长。 “只不过他心中有些疑虑尚未解开而已。”紫衫道长说着瞟了眼银陀那边,干笑了一声问: “大公子,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若有这样多好处,何以大帅不自取,而要交给我部呢?” “怎么,道长是觉得大帅这样做有错?”娄世用放下酒盏冷冷地问。 “哪里话,道长不过是替将军问问,请大公子解惑而已。是吧道长?”虔中又来抹稀泥。 “大家都是出来打拼的,我们一言一行、一个决断,关系着几千弟兄的生死。 请大公子恕罪,银陀他正是顾及大帅恩义才觉得不好出口,老道脸皮厚就替他做这个恶人。”紫衫道长不卑不亢,将手掌向上对大帐内诸人一指: “在座都是将军麾下校尉、副将,哪个不是参加义军已久且出生入死的?大家不怕死,但不能无谓地赴死。 现在估计多数人都已经听说了二将军、三将军连战不利,从凤栖关直退到大源渡的事情。 事实嘛,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拿出来说的。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尊驾想要说服将军带领我等去攻夺上坂桥,总得把事情相告,让我等心中有数,得以谋划成算再出兵吧? 可是,大公子来营中除了饮酒、催促之外,好像并未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呀!” “呃……,道长所讲也是应有之义。大公子,你看?能不能把这几战的首末先说说?”虔中试探地问。 娄世用知道这遭看来是躲不过去的,于是向银陀抱拳道:“听道长这样说,倒是世用考虑不周了,请黄岩将军和诸位莫怪。 其实非是有何隐瞒或欲使诸位上阵搏命,实在是数战以来我方损失不小,目前仅够围困上饶,无力分兵之故。” 说完,便将凤栖关以来几次战斗情况给众人大致讲讲。 却瞒过酒的生意,只说是娄世凡措手不及在先,被人渗透于后,接着周大福遭到夹击,娄世明又被半路设伏等情形给大家说了大略。 第九十六章 银陀下吉阳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有人目瞪口呆,有人两眼放光,还有的发出低低的惊呼。 等他讲完,帐内一片嗡嗡声,老道皱着眉清清嗓子让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对上面抱拳道:“将军,看来这可是个劲敌呀!” “是呀,这他妈妈的,环环相扣,都赶上说书了!”银陀手下副将孙固不高兴地瞥眼娄世用,拱手道: “可是将军,现在人家就在上坂渡,距离凤山台五里,距离吉阳山大营只有十里,这简直就是在身前闹耗子,完全不把我等放在眼里!” “孙将军的意思,是不能让他们做大?”虔中问。 “我没甚意思,就是觉得他们太猖狂,有点咽不下这口气!” “人家连战皆捷,骄狂些也是有的。”紫衫道长不急不慢,伸出手指头来数: “这么说对方该是三千人,现在上坂渡有两千、大源渡有一千。 我军人数固然是他们几乎三倍,但他们士气、装备优于我军,又如大公子所说可能有几十支鸟铳和两三门将军铳。 不过……,”他歪着头想想:“如果我部向西,这山上大营可就空了,谁来堵住上饶的北门呢?” “如果贵部向西,”娄世用把手一指: “我二弟、三弟现在带着三千人退守大源渡,贵部可与他们交接,让他们来吉阳山,把大源渡交给贵部。 这样一来,银帅便可据槠溪河两岸,进退皆有余地,且有我父子作为后方凭靠。” “哦?”紫衫道长面上神色一缓,点点头:“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说着便丢了个眼色给银陀。 如果把大源渡、上坂渡拿到手,再控制广信那边的下坂渡和龙潭渡,那意味着银陀可以控制槠溪水这条生命线。 不仅能轻松获得外界补给,还可以对水上船队发号施令,这个影响力是有很大意义的。 老道敏锐发觉了其中的妙处,立即向银陀暗示。毕竟现在队伍越来越壮大,总在山上不是个事。 到更为平缓的地带去利于发展和部队运动,这也是原本娄自时一直试图限制和控制他们的,现在有机会蛟龙入水,何乐不为? 娄自时时常抱怨自己要养活银陀,他又总不听使唤;可银陀却觉得娄帅你总不肯放手让我独当一面,是信不过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他非常不满目前这种什么都被娄自时把持的局面,队伍越大,手下要求银陀自立的呼声越高。 有机会拥有更大自主权甚至彻底独立,那自然好!可怜娄自时是自寻烦恼,结果还落个埋怨。 “嗯,如此说来我部就不再管上饶的事,可以全力向西了?”银陀问。 “正是如此!”娄世用心想我费了半天口舌总算你开始听懂了。 “好!那么大源渡几时可以交接?” “如果将军同意的话,我现在就派人去通知弟弟们,将军可以今晚派两千人去大源。这样明日清早他们就可以渡河。 若今晚夺了桥,将军可趁夜直抵广信城下,敌仓促无备最迟明日即可破城。大源渡过河的部队则可以直接去凤岭镇、凤栖关和南山。 我料敌主力聚集在右岸,一旦击溃其后方能战之兵不过数百。趁敌空虚占据要害,这样将军西去戈阳的大门就敞开了!”娄世用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 银陀看了眼道长,见他微微闭目点头。想了下做出决定: “孙固,你我分头行动,我自带大队猛扑上坂桥和广信城,你带其余人去接收大源渡,然后留少数人守营,主力明早渡河向西取凤岭镇和凤栖关。 我围广信后,会遣封信(银陀部下校尉)领一支千人队做你后援!”说完他站起身:“诸君,立即各自归营!收拾行装,下山作战! 今晚必夺上坂桥,明日白天拿下广信!我队在先,孙队在后,虔司马领后队跟来,一个时辰后出发!” 众人纷纷起身,轰然回答:“谨遵将令!” 晚霞正在西边褪去,大源渡那边俘虏的遣返已开始。传令用旗语将消息接力传来,李丹命令右营和肆中队向前,护送第一批物资过桥。 而在对面的桥头堡,工程还在继续抓紧进行。上百人的民工正在用泥坯砖在北墙上建三个专供火铳兵驻守的圆堡。 这圆堡就是后世的碉堡,已经建好底层和中层两层,今晚要给堡顶苫上芦苇制成的顶盖,再把中层往上部分抹好水泥即可完工。 民夫们被告知今晚子时完工的话可以每人得到二两银子的加赏,所以挥汗如雨干得着实卖力,丝毫不管身后行进的部队。 直到六匹马拉着重型马车轰隆隆地从桥上驶过时,才有人回头看了眼,禁不住叫道:“我的乖乖不得了,你们瞧这车子多大!” 他的叫声引来其他人停下手里的活儿,一起回头看了几眼,但很快又互相提醒着“二两银子”,重新埋头干活去了。 圆堡下粗上收,像三朵花瓣稍稍独立于墙外。底层是屯兵和存放弹药的地方,墙体里预设有两人宽的通道从墙内侧通往堡内。 底层木楼梯上去进入中层,后面有门洞可以直达墙上,方便铳手利用与墙垛射击。中层有三个外大内小的射击孔,最多可以由九名火铳手轮流射击。 再往上的堡顶也有垛口,可供瞭望或火铳手、弓箭手使用。 这三个堡之间射界重叠,互相支援、互为犄角,底层的外墙已经抹好水泥,坚实平整。 在东墙的北端有个已建好的圆堡,安排了一个排的火铳手驻守。 靠西南的那个中层仅匆忙做完了外墙,后面的墙和门洞都没有,可以看到裸露的木架和各层地板,它恐怕要在战斗中陆续完成了。 周芹他们几个营正谁都没想到李丹会建这么个工程,开始以为只是一道墙而已,后来发现不是那么简单,都有些不解:有必要做这么复杂么? 但是李丹告诉他们如果叛匪反悔或者中途截击,又或者企图夺桥,这个桥头堡是护卫周全的唯一屏障,大家这才明白了他的意图。 不过李丹自己心里清楚,这东西不仅是屏障,而且还会是绞肉机呢! 北墙的两个圆堡间各建个略高于堡墙的铳台放置两门将军铳,在对面即右岸的桥头两侧各留一门将军铳,准备用来保护桥头堡的两翼。 右营作为先锋从注视着他们的上坂桥守卫团丁面前走过,进入了桥头堡,接着肆中队保护车马辎重随后。 从这里到水寨北门,也就是“金波门”尚有两里多的路程,这段路是最后,也是最让人紧张的一段。 此前趁着双方谈判,李丹已经派人将槠溪河左岸到水寨、王府夹城北墙的地形摸了个清楚。 这一带是东北(凤山台)、西南(水寨)高,夹着中间这块平地,东面水塘众多不利大军展开。 所以大家一致认为如果叛匪反悔起杀心,那么战场肯定是在凤山南麓、吴塘以南,西至桥头堡周边展开。而水寨下的几百亩树林被选中成为设伏的首选场所。 但是李丹并不知道娄家其实没想自己出兵,反而找来了个更可怕的对手银陀。 李丹估摸着假使娄世明反悔,或者娄自时想突袭赚个大便宜,他们最多能出动两千人兵力。 放团练四百人守堡,千人埋伏在树林里,以对岸千五百人的官军为后援,足以击退甚至大破来犯之敌。这是他最初的设想。 天黑下来后,运输速度明显降了下来,好在周芹已经和城上守卫官军取得联络,第一批物资已顺利进城。 城里按约定准备了民夫和运输车辆进行转运。 于参将和韩知府都到场,高兴地观看了粮食卸车的过程,并对周芹进行了当面勉励。 周芹则向他们递交了盛怀恩的书信,通报并讲解了为防止叛匪做出的御敌、设伏计划。 不过由于金波门内面积不大,街道狭窄,城里转运车辆又匮乏,所以速度跟不上,导致部分后续车马不得不退入城外的树林待命,真正进城完成卸载的只有三千多石粮食。 李丹闻讯心里着急,可环视周围看到其他头领们焦急的样子,他反而不急了,找块平整地方搬个马扎坐下,开始在脑海中推演万一敌人杀来会是怎样的场景。 忽然地面传来脚步声,昏暗的灯光下(灯火管制,马灯都被遮盖着,从周围只能勉强看到极少的亮光)两个人影正在走近。 黑木从暗夜里闪出来低声询问,不一会儿带着个人来到他近前:“巡检,侦缉队派到吉阳山的哨探回来了。” “哦?吉阳山?”李丹感到意外,他起身迎过去,问:“可是银陀有动作么?” “是,回报巡检,银陀寨中不知何故喧闹沸腾,后来开了寨门,大股人马源源不断,走到山下分为两支,人少的往大源渡方向,人多的冲着咱们来了!”那人急急地回答。 “人多?多到什么地步?” “如果人手一支火把计算,至少有五千人!” “那去大源那边多少?” “两千多不到三千的样子。” “嘶!”李丹吸口气,眯起眼,脑海里浮现两个字:“糟了!” 在他们的印象里,银陀就像是尊沉重的佛像,一直蹲在吉阳山那边不动,谁想他会下山,这是个巨大的失算! 这么一来,无论在上坂桥还是在大源渡,敌人兵力上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前者几乎是两倍,后者则达到三倍! “巡检,情况有变,是不是通知运送的队伍先停下来?” 这是赵敬子的声音,原来刚才的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是他,现在他被黑木和夜色挡住了,李丹朦胧间没注意到他在场。 “银陀到这里,大概要多长时间?”李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 “十多里地又是走夜路,好几千人的大队怎么也要两个时辰。”赵敬子回答:“可惜凤山兵力太少,不然能稍微拦阻下子。” “指望不上他们,那点兵力能自保就很不错了。” 李丹摇头说着看看四周。现在吴茂在城里清点卸货,巴师爷在对岸组织货运,两个人都不在身边,只有个赵敬子可以商议。 他踱了几步,命哨探回去继续监视敌人动向,如果敌人到了吴塘立即再报。同时又派人沿着水边往上走,去监视大源渡敌营的情况。 分派完他问赵敬子:“献甫,你说那银陀下山,目的何在?难道他看不出娄家是拿他当枪使吗?” “也许……他乐意做这杆枪呢?”赵敬子回答。 “唔?” “三郎你看,这里有两万石的粮秣、辎重,很明显个把时辰是运不进上饶的,那么大量物资都会堆积在河两岸。 财富动人心呵,即便是银陀知道自己被利用,难道他不想吞掉这么大笔好处?”赵敬子说完了回身一指: “再说还有这座桥!以前没桥无可奈何,现在有桥了,可以很方便地让队伍快速到达对岸打广信个措手不及。 我要是银陀,死个上千人和能拿下广信相比就不算什么大损失了。” “以前没桥无可奈何……?这话说得有趣。我们心思都在二天王身上,倒忽略了这座桥的价值!”李丹抚掌道: “我刚在想他兵分两路,究竟哪路是实、哪路是虚,你这一说我明白了,他至少第一步是夺桥、抢辎重、占广信城,然后才能支持偏师深入腹地去攻打凤岭镇和凤栖关!” 想明白这事,李丹命黑木找个背风、隐蔽的地方支起军帐,同时叫人去请前营各队正、以及刚回到自己部曲里,正在执行警戒任务的周芹和两位中队长高汉子、罗右前来议事。 杨乙正和高汉子在一起,他这队守在前营防线的一侧,与高率领的叁中队相接,所以便跑来同他聊天。 杨乙随意、洒脱的性格能和很多人自然地交上朋友,高汉子也不例外。 这时候高汉子正告诉杨乙自己原来的法名叫“圆通”,杨乙听了乐不可支,指着他道: “你这个头儿比黑木还高出两指,怎当得起个‘圆’字?圆通不通,实在不通!” 说笑间忽见顾大领着宋九一和张钹(瘦金刚)走来,问他:“笑甚呢?” “你们这是去哪里?”杨乙忙问。 “走、走,一起走,巡检急召咱们都过去,说要开军议。”顾大对二人招手,他两个惊讶地互相看一眼,对手下交代一句连忙跟上去。 中军这里已经被围上了两圈布幔,进去没一会儿周芹和罗右也赶到了,大家不说话,彼此交换着眼色,觉得气氛有些紧张。 等军帐里微弱的烛光被熄灭,李丹从里面走出来先坐在前面的马扎上,又示意众人都坐下,然后开始放低声音和大伙儿说话。 “弟兄们,刚才哨探报来消息,盘踞吉阳山的银陀下山了。他兵分两路,一路去大源渡,主力约五千人左右,正朝咱们来。 我们原本的布置是为了防止大源那边娄世明捣乱、做鬼,没防着银陀会下来打劫。怎么样,大家有什么想法? 我来不及叫盛千总、萧营正和林中队了,就咱们这些人先凑在一起,都议议吧。”李丹说完看着这里的每张脸。 这些脸他很熟悉了,不过有的听了消息略显吃惊,有的眉头紧锁,也有人带着惊喜跃跃欲试,各人性格不同,反应也迥异。 “三郎,你的意思是要迎敌?可……我们两岸的兵力加在一起也就三千吧?在河这边的只有一千五百人,这……能行吗?” 顾大有些担心,见他亮亮的眼睛暗中瞥了眼高和尚,李丹知道这家伙还有半句话没说,那就是这三千人里可有近半是降兵哩。 “那要看怎么排兵布阵了。”赵敬子接口道:“原先让官军留在后面是考虑到他们可以两头兼顾,去哪边增援都使得。 现在敌人明显是冲着咱们来的!巡检,该立即让盛大人率队过河,两支兵马合在一处使力尚有可以调动的余地。 银陀名气虽大,可他部众里新吸收进来的人占了小半,我们握紧拳头,此战或有希望。” 他的意见说白了就是集中兵力,而不是让官军留在对岸或等打起来再调动,那样有可能被动,也说不得会贻误战机。 “即便如此,还是个敌众我寡的局面呐?”张钹建议: “我觉得即便上坂这里做主战场,大源渡也不能放松,甚至得赶紧给那边递消息,叫他们戒备才对!” “有道理!”立即有几个人同意。 “谁知道哪边是主战场,真能确定上坂就是主战场么? 按方才巡检说的,大源那边就算刚放回去的一千人没法立即参战,那二天王手里还有小两千人,加上刚增援过去的,也有四千队伍呢!怎知他们不会声东击西?” 宋九一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倒是赞同三郎和献甫的意见,上坂桥肯定是主战场!”半天没说话的杨乙开口道: “你想啊,北边不会是主战场有两个原因: 一,虽然银陀派了两千来人过去,但他要是能和娄家合兵早就合了,干嘛非等到屎憋不住的时候? 所以我觉得北线不是去合兵的,是去接替娄世明接管大源渡的! 如果这样,接手后有许多事要铺排,队伍累了也要休息,估计今晚到明早前大源渡那边都不会有什么事,今夜便是我们的机会。 我建议,派人去把他们的码头和船烧了,叫他们没法子渡河!不管他有几千号人,没船了他总不能全军游过来?” 第九十七章 和尚守上坂 “慢着,”周芹拦住他:“你先别忙。刚说有两个原因,你才说了一个,另一个是什么?” “另一个就是‘利’呀,我的哥!那银陀虽然之前是佛陀,可现在到底也是个匪首,他要粮食、要银子和武器去养兵呵。 先前娄家为什么没下死力和咱们对着干?因为他发现三郎会造酒,可以帮他赚钱,娄家父子现在手里又没钱又没粮,快愁死了,这不解决亏空了嘛? 所以他也就没下狠手,当然,结果是叫咱们缓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巴掌!” 听的人发出低声哄笑,杨乙接着把话头引回来说:“娄家父子做事尚且逐利,我不信银陀不是这样。献甫说得对! 北边有什么?山、树林、官道,黑黢黢地跑一宿还得小心别中了埋伏。 南边有什么?两岸堆积的粮秣、车马、辎重,还有这座桥及桥后面的广信城。 这是利,对银陀来说馋得他流口水。换句话讲,他要是拿到了这些,说不得与娄自时相比实力便要颠倒过来。 你说他不来南边,倒会去走北线么?就算娄贼命令他,他也不会这么傻的。我看他一定来这里,而且志在必得!” “说得好!” “有道理!” 李丹看看对于哪里是主战场这个话题大家基本没意见了,便说:“既然都同意敌人主力会来夺上坂桥,那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或者该如何做呢?” “如果他们真的以夺桥、抢辎重、占广信为目的,那是不是可以把北面的后营甚至连壹中队都撤回来?”赵敬子抱着两臂思索着说。 “打起来再撤也来得及吧?就是得想法不让对岸发觉,否则他们趁夜渡河可就麻烦了。” 宋九一的话给了赵敬子个提醒,他马上扭头看周芹: “咱没动大源码头和船,原因是两边达成了用俘虏换通路的约定。假如大源渡真是被银陀接过去,那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把它一把火烧了?” “嘿嘿,这是给我找活计呵!”周芹乐起来: “不过我的人都在这里,要赶过去可费时间,还削弱了本队的战力。 不如叫朱二爷去,他的人不是正在对岸帮着清点货物和装车么,他们坐上马车调动到大源渡比这里快!” “这是个好主意!”李丹马上点头,对赵敬子说: “让麻九爷关注对岸情况,如果确实寨子易手换成了银陀的人,说明娄家彻底把他推到前线自己全面收缩了,甚至有可能近日便会解围撤走。 那么朱二爷的人可以做两件事:烧码头和劫船。 趁着敌人交接松散混乱把码头毁掉,尽可能地将船带回右岸。然后潭营正和铁玲珑上船,在卢家墩附近上岸埋伏。 这样既可以从北向南出击南路敌人侧后,又可以防止大源之敌南下支援。这个楔子的作用很重要!”李丹着重交代: “如果到罗墩以后,大源之敌没有出动的迹象,朱二爷的船队到上坂渡待命。 潭营正他们则向东南行进,到吴塘南面树林内埋伏,看这边烟花升空则果断向东南截断吴塘和礼塘之间这条退回吉阳山的道路! 献甫你派个最妥当的参谋随着传令去,务必把我意思和潭营正讲清楚!” “明白!”赵敬子立即抱拳回答,为自己的建议得到李丹首肯感到很兴奋。“那麻九爷呢?对他是什么命令?” “守住官道,就这四个字。如果敌人趁夜渡河,或者天亮后设法过河,他要设法将敌人阻击在荒岭和罗桥之间,让他们不得寸进,直到援军到来!” “明白了!” “地图!”李丹吩咐了声,毛仔弟马上转身进帐去把图取来,另一边钟四奇举着蜡烛给他照亮。 李丹低头看了会儿,用手指点给赵敬子吴塘和礼塘的位置,然后又说: “诸君请看,按我们侦缉队此前绘制的对岸地图,桥头堡东有靠近水寨外墙的密林,地势较高,就是我们现在呆的这块地方; 西边也是树林,地势虽没那么高,但是有三条隆起的垄脊夹着两条半里长沟,垄丘都是树木,沟内长满灌木。 这地方据说是历年吉阳山上的雨水排泄入槠溪河时形成的。这地形就像个瓶口任他有几千人来我们只要将两翼守住,他便只好走中间。 桥头堡这里左右宽不足半里,只要我们左右守住,敌人难以施展,想攻下桥头堡每次便只能投入千人发动攻击。” “如果敌人绕到后面去攻击西边那些垄沟呢?”张钹蹲在地上仰起头问。 “很难,因为大部队绕不过去。”赵敬子代为回答: “垄沟后面不是稻田就是沼泽或者茂密的芦苇荡。人去少了没用,去多了浪费。”说完指着地图上那片区域: “这三条垄沟就像三道墙,可以逐次抗击,而且沟里有的地方还有水塘,所以用少数人守卫后边就能阻止对方的袭击。 侦察的时候贰中队曾经派人护卫侦缉队去那一带。巡检,我建议可以让二中队守西翼。” “仅仅贰中队怕是不够吧?”周芹挽起袖子来:“巡检,要不让我右营去罢!” “我来!”高汉子忽然发声,说:“林哥做事我熟悉,以前便经常并肩作战,让我去和他配合必不负巡检期望!” “好!”李丹思索片刻点头,看向高汉子说: “和尚,那北翼就交给你二人了,不过这还不够。”他转头命赵敬子: “在对岸的将军铳立即转移,两门到北翼,两门拉到这里,到时我们三个方向一齐夹攻,我倒想看看那银陀能不能扛得住?”继而又道: “和盛大人说明情况,请官军接手桥头堡防御。前营立即向我们靠拢,石三碾部隐蔽在……西北的芦苇荡里待命,铁镏子隐蔽在西南的树林里,随时准备增援! 和尚,你赶紧去俘虏营再挑些人,把先前几次作战你和林中队因伤亡缺下的人手补足!” 听了李丹的布置,众人就知道这是要拼了!银陀可以说是出发以来遇到的最危险,兵力也最多的敌人,危险前所未有。 “我有个建议。”和尚不大习惯地举起右手要求发言,见李丹同意,他说:“请巡检同意我去告诉弟兄们是和银陀打仗。” “嗯?”李丹觉得奇怪:“为什么,有何区别?” “我们是娄家的兵,一直不大服气银陀手下。娄帅,娄贼把吃的、用的给银陀,他要多少就给多少,我们都不服。 以前两家在一起常和他们干架,所以他才跑到山上不理我们了。要是说打银陀,我估计会有不少人嗷嗷叫着跳出来!” “嗬,还有这事?”李丹笑了起来:“那你能招呼出来多少人?” “我估摸着……半数人总是有的。” 李丹大吃一惊:“这样呵?那可远远超出你们的编制了。” 赵敬子在旁边提醒:“要不,给他们再成立个新的中队?” “诶,这道可以。”李丹想想:“审大侠在哪里?” “对岸,你不是让他去帮小牛了么?”赵敬子回答。 “那正好,就请审大侠再编一个中队,暂时请他领中队长职务,把队伍拉到林顺堂背后做预备队,并且防御敌人绕道从侧面袭击三道沟。” 李丹一句话让和尚高兴极了,自己身后又多两百五十人,这当然是个好消息。 当传令跑来将消息告诉盛怀恩时,他也大吃一惊。准备一桌饭,结果来了三桌客人(三倍之敌)。 盛千总脑筋急转之下做出了一个极其英明果断的决定,他派了窦三儿去广信见孙守备,请求派遣数百人作为自己的后援。然后赶紧带着本部渡河接管桥头堡。 这时候,巴师爷也得到了前线传令,命令暂停运输,敌人主力可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扑向桥头堡。巴师爷听了一激灵。 他不怕别的,让运输民工立刻给官军让出大路也好,马上转向到荒岭南麓葛仙庙集结也好都无所谓,问题是手里还有三千俘虏可怎么办? 目前是镇抚队和从修路民夫中募集的三队人在监管俘虏,总计不超过二百人,且大多数没上过战场。一想这事他心里发慌,赶紧来找宋小牛商议。 谁知进门就看见宋小牛高高兴兴地正往外送人,路边还站着齐刷刷的三百手持刀矛的人。 仔细看吓他一跳,这不都是更新大队里的人嘛!这时才注意到宋小牛送出来的两个客人,一个是审杰,另一个是叁中队的高汉子。 “咦,和尚、审大侠,你们这是……?” “师爷来啦!你瞧,这是巡检和盛千户的手令。”宋小牛递过张纸: “更新队成立伍中队,审大侠是中队长,另外给贰、叁、肆三个中队要补齐员额,和尚是来挑人的。” “某挑的人现在就带走,剩下两百多弟兄都是审大侠的。”高和尚说完冲宋小牛拱手:“感谢老弟赠马之情,某定凭此马立功,回来与老弟痛饮!” 巴师爷这才注意到队列旁边有人牵着一匹鞍韂齐备的黑马。“这不是……你的马么?”巴师爷问宋小牛,他认出这是那匹被俘获的花臂膊的黑马。 宋小牛苦笑:“我如今做这个镇抚极少到阵前,随便有个脚力便可。和尚会骑马却没有坐骑,所以我让给他了。” 正说着高汉子已经搬鞍认镫上马,接过亲兵手里的马鞭朝桥头一指:“随我来!”说罢领着几十条汉子迅速朝坡下而去。 “好个和尚,他还是做将军合适,在寺里撞钟太可惜!”宋小牛和审杰都喝彩。 “这……仓促成队,能行吗?”巴师爷还有点担心。 审杰压低声音说:“师爷放心,哨长、什长大部分由我徒弟和各队抽出来的老兵做,而且伍中队是预备,专到最后关头才用。而且这些人都是经过甄别、自愿参加的,没有问题!” “那就好,少点是点,我等肩上的担子也就轻些。”巴师爷无奈地告诉他俩自己就是为这个来的,看来巡检已经想到了。“那剩下的人怎么办?”他还有点不大放心。 宋小牛取出另一张纸递过去:“巡检有安排,让这些人去拆周大福的营寨,然后把拆下来的材料送到葛仙庙南的土丘上建新的俘虏营。” “啊?新的俘虏营?”巴师爷搞不懂了:“这……,难道巡检觉得,我们还会有更多的俘虏需要收容吗?”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桥头堡那边响起了“呜呜”的牛角号声,一支烟花“吱”地冲天而起,绽放出一大朵,然后渐渐熄灭。“瞧,这不是送俘虏的来了?”宋小牛冷笑着说。 这时哨长、什长们已经和各什讲明了军律约束,刚刚重新整好队伍,就听到号角、看到烟花。审杰招手叫过自己的副手:“老万,要开打了,队伍能上去不?” “放心审大侠,要和巡检的人对阵咱不好说,对银陀嘛,嘿嘿!这小子一向骄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弟兄们早憋着揍他了!” 豆子万在鼻尖上揉了一把,笑着对巴师爷和宋小牛道:“也就是有咱们队上有员额定数,不然一千人我也能给招呼出来!” 这家伙话就是多,难怪叫个“豆子万”。 审杰却没功夫和他磨牙了,听说已经准备好,从他手里接过杆朴刀,转身跑到队前,不知喊了句什么,然后全队转向、前后跟着向预定的集结地跑去。 豆子万赶紧朝两人拱拱手,大声招呼着后面的不要掉队、跟紧前边,也追着审杰后面下去了。 宋小牛不满意地摇头叹气说:“比咱们余干来的差太远了,没办法只能先这样,以后再找时间整训。” 巴师爷捋着须子眼珠转了几转,转身便走。宋小牛叫他:“师爷去哪里?” “豆子万给了我个提醒。”巴师爷边走边回头答道:“听说捉花臂膊前有几个哨长曾和他拔刀相对,我去找他们来。 既然豆子万不屌那银陀,说不得其他人也有可能。拉出几支队伍来预备着,需要的时候调上去。反正打仗嘛,总是人越多越好呗!” “咦,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你等等,咱们同去!”宋小牛醒悟过来,赶紧追了上去。 原先约定,南边烟花起,大源渡就放归娄世凡。麻九爷看着被绳子捆着带过来的娄家三公子嘴角微微翘起。 因为这时娄世凡还穿着几天前那身脏衣服,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左眼,精神萎靡,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趾高气扬的样子。 “花臂膊,多谢了!”麻九被他身上的气味熏得退后一步,挥挥手道。 “呵,啊?你、你谢我什么?”娄世凡抬起头来莫名其妙。 “不是我谢你,是我家李三郎让某带话于你,别的我也不清楚,你自己琢磨去。”麻九说完就转过头不再看他,手一摆:“带他上船罢。” 看着最后几条船离开,麻九问身边的哨长:“全放完了?” “是,都放了。九爷,咱们下步是不是该开始了?”哨长问。 “朱二爷的水鬼跟上去没?” “他们是从上面两百步外下水,咱们这里看不到。想来,应该是下水了罢?” 麻九点点头:“再等等,等他们看不到咱们了再说。先要确定对岸情况,然后掩护朱二爷的手下过河,最后撤回罗桥山下立寨据守。不要急,按顺序慢慢来,夜还长哩!” “九爷,只有咱们这二百来人守寨,能顶住谁呀?” “利用地形、地势,能守多久守多久。守不住了就往林子里退,和他们在里面打转转。总之不能让他们轻易西去,要等到援军到来!” 麻九看看南边叹口气:“南边今晚会很热闹,三郎肩上的压力比咱们可重得多呵!” 虽然听派来的参谋和传令讲了李丹的战术调整,但麻九还是禁不住担心。集中全力对付南线敌人主力,北线基本被抽空,这是个大胆的决定。 可即便如此,麻九也清楚自家兵力仍然处于劣势,天晓得那些团练和刚刚倒戈过来几天的降兵能顶得住多久,会不会在对手蜂拥而至下吓得掉头鼠窜呢?他很担心。 朱二爷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他一身水靠,腰里别着匕首,背上背着燕翎刀和油葫芦。“呵呵,好久没做这等水上买卖了,真有些不大习惯。” 麻九也没问他是什么“买卖”,只打量了个上下道:“你这么早就装束上了?难道是想亲自过去?” “手痒痒呗。”朱二爷露出满口白牙: “最后一次是劫了个王府太监的坐船,结果他们下海捕文书,害得我躲了四年!还好皇上亲政后大赦天下,不然我现在哪敢出来?” 突然,南面响起了很大的动静,火光四起。传来了喊杀声和将军铳的轰鸣,还有连绵不断“噼噼啪啪”的火铳击发声。 麻九不说话,眼望着对岸大源军寨的方向,盯着那边的光亮一句话不说。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暗夜里轻声说话。很快,哨长回来向他禀报。“九爷,水鬼兄弟们得手了。” 第九十八章 狭路夜相逢 麻九转过身,几个穿着水靠的人带着河水的气息上前单膝跪倒: “禀麻爷、二爷,我们上了对岸分成两路,一路直摸到大营前,远远看见东边来的兵马进营,营里的兵马往外走,不知何故。 码头那边也去一伙人查看,共有十一条舢板和三条沙船停泊,看守有大约四、五十人的样子。码头上有两处哨,防卫很松。 听哨兵聊天,似乎马上就要调走另外有人过来接替。离开码头百步有个小小的水寨,好像船夫和水兵都住在那里头。” “要不要把水寨也端掉?”朱二爷看向麻九。 “不,咱们目的是码头和船,其他不管。没了这两样,水寨里的人也就没了用处!”麻九判断要是惊动或发生打斗,可能会影响夺船大计,所以否掉了这种念头。 “好,我明白了,那某去搞船,请通知潭营正他们速做登船准备。我估计四个来回就可以把他们全部送过去!” 说完,朱二爷抱拳拱手,麻九也抱拳祝他马到功成。朱二爷带着手下离开,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夏天的水塘总是最热闹的所在,虫声和着蛙鸣此起彼伏,间或鱼儿跃出水面的声响,还有草间各种禽鸟是不是的呢喃。 一条小青蛇小心地爬行,它盯住了前方的动静,那是只夜里出来打食的蜥蜴,但蛇不知道自己头顶的树冠上,猫头鹰正在不耐烦地倒着脚爪,对今晚究竟吃哪个拿不定主意。 忽然,这一切都被喧闹的人声打断了。大串的火把正由远及近而来,这队伍蔚为壮观。 人们兴高采烈地穿过小径,在田埂上分散成数支,然后又汇聚到水塘间。这些人议论着夺到粮食以后该怎样饱餐,对占领广信以后怎样放肆劫掠争论不休。 几乎所有的生物都被这些亮堂堂、明晃晃的火把和刀枪吓住了,庄稼和芦苇拼命地摇动,说明它们都在争相逃命,跑得离这些粗鲁莽汉越远越好。 猫头鹰失去了晚餐的目标,失望地展开翅膀飞向远处更安静的大片树林。也许那里有更多、更肥美的猎物值得试试。 当它飞进树林,终于落到某个看上去视野不错的树杈上,仔细打量四周,它吃惊地瞪大了圆圆的眼睛。 在草丛里、树后面,蹲伏着执刀枪的人们,有些身着甲胄的什长、哨长在低低地交头接耳。 再看看那边越来越近的火把和人群,猫头鹰终于有点失望,今晚大约是要饿肚子了。 它不满地“咕咕”了两声,忽然看到有个挽弓的回头朝这边看了眼,吓得它几乎绒毛倒竖,立即不敢再有任何的声响。 好吧,只要你不射我,我看看你们最后谁赢谁输,这总可以吧? 猫头鹰转动着小脑袋瞧瞧这边,又看看那边,可怎么看去,林子里的人数都没那么多,这让它有些替下面的人心急。 嗯,那些惊走我食物的家伙很可恶,但是你们人少打不过他们诶,自己难道数不过来吗? 这时,有个人弯着腰无声地跑来,边跑边低声吆喝:“让让兄弟,借过!” 他跑到一个高大的黑影面前,那黑影低声道:“阳光。” “大吉!”这人回答,黑影一摆手,带着他绕进两圈布幔后头的低洼处,猫头鹰注意到那是这周边唯一有点亮光的地方,因布幔遮挡,若非猫头鹰在高处,否则是看不出的。 “大人,他们来了!”刚才那人单腿跪下报告说。靠着树原来有个人,摘下遮挡在面部的头巾,稀疏洒下的月光里露出李丹的脸。 “五千人?” “我们暗地捉了个掉队的,据说寨里留着些人正督促民夫装运物资,估计作为后队迟一步下山。 这部分有千人不到,已经下山的主力有五千,但实际老匪只有四千,其余都是最近两个月裹胁或招募进来的。 去大源渡有不到三千,老匪有一千左右,据说是娄家把大源渡让给了银陀,他们奉命去接收。” “怎么样巡检,这下全对上了!”原来树的另一侧还有个人。这时候就听到水塘方向吹响了“呜呜”的牛角号。 “敌人应该是发现了正在回撤的民工队,吹号角让追赶呢。”赵敬子幽幽地说完,似乎还笑了一声。 “献甫,还好咱们调整及时,不然茂才怕是来不及出城哩。各队是不是都到位了?”李丹让哨探下去休息,扭着头和身后说。httpδ:/m.kuAisugg.nět “除去审大侠和豆子万去挑人还未回报到位情况外,其余的都已经到了。 哦对了,你睡着那会儿审五回来了,他把酒厂的事情已经完全交接给了贾铭九和秦酒户。我正琢磨要不让他去监视大源的敌寨?” “等等,审五我想派他去别处。我料银陀遭受损失后应该会停下来,等天亮之后再进攻,所以打算让审五带几个人趁他们退却混进敌营里去! 你让他先吃饱喝足先休息会儿,然后带来见我。”说起审五,李丹忽然想到:“三钱子(冯参)有消息没?” “还没有,不知是不是因为敌人调动不方便过来的缘故?” “没关系,对娄自时咱们只要把握大方向就好,早点、晚点倒无所谓。我判断他父子早晚是要撤兵的。如果我们击败银陀,他就更有理由要退,对吧?” “嗯,即便他能趁机收编些银陀的兵力,一时间也消化不了,而且兵粮会更缺乏,即便不想退也得退了!”赵敬子显然在咧嘴笑,因为月光下照出了满口白牙。 “哟,赵献甫越来越上道了,不错嘛!” 两人回头一看,见吴茂从黑暗里走出来,笑着拱手:“回来迟了,巡检勿怪!” “哪里!”李丹忙示意毛仔弟拿来个马扎请他坐下,问:“城里情形如何?” “还好。粮食已经运进六千多石,人心稍定。弓矢、甲胄和武器让参将大人非常高兴。 我和他们解释了火铳和将军铳破敌后运来,还有咱们挑出来的那二十几名血债累累的恶匪、大盗,知府大人说会在稍后明正典刑、就地正法,也是为了鼓舞城内民心士气。” 李丹边听边点头,他知道除去这些吴茂还上交了从各战中收缴的价值四千多两白银的金银和珠宝。 不过这笔财富是悄悄转交的,知道的人只有知府和参将大人两位。 “我听说银陀下山就急匆匆往回赶,怎么,他们快到了?” “城门没有问题吧,咱们的民夫和车辆呢?”赵敬子赶紧问。 “放心,我们出来以后关的城门。民夫有近三百人留在城里,他们要帮着把粮食入库哩。其余都出来了,我们乘马车跑得快,火把在我们后面离着还有一里地。” “这么说,他们一定看到你们,是追着你们的尾巴赶来的?”赵敬子起身走上高处去看那火龙目前的位置。 “你们这个诱饵很不错,银陀肯定气急败坏。”李丹笑着说:“这下他们更要猛追了,不然河对岸的粮食全缩回广信城里,他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那桥头堡的墙修得够不够结实?这可是五千人呐,咱们还是头一次在一场战斗里同时面对这许多敌军!”吴茂用袖子揩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你可以自己拿脑袋去撞撞看。”李丹开了个玩笑,两人都不出声地笑起来。 “巡检,敌人离堡墙还有两百五十步!”赵敬子从上面突然轻声叫道。 “咦,大夜里的他怎知有多远?”吴茂惊奇地问。 李丹带着他一边往上面走,一边解释说:“他在距离两百步远的地方用石头垒了个包包,上面插个牌子,写着‘来犯匪帮之墓’几个字。想必那些家伙该走到那牌子前面了。” 说完来到赵敬子身边,从毛仔弟手里接过望远镜看去,没注意到吴茂在身后听了,为这孩子气般的举动摇头的模样。 镜头在夜色下并不很清楚,好在敌人都打着火把。“吱”地声,从渡口方向一支烟花蹿上空中,然后“啪”地绽放开来。 山下的队伍停下来都抬头看,花火映照下,众人猛地发现了路中间明显高耸起的石堆和上面的牌子。 有些人大着胆子上前指指点点,接着李丹看到有个头目模样的走上前,扒拉开围观的兵们,叫人用火把照着上下打量那牌子,突然怪叫了声拔出刀来将木牌挥为两段。 周围的人一片叫好,然后便激动起来,各举兵器沿着泥土上的车辙印子朝渡口方向涌去。 “很好,好戏要开场了!”赵敬子兴奋地叽咕着。 吴茂心里琢磨,不知他说的是些什么“好戏”?他用自己的望远镜盯住跑在最前面那头领,忽然眼睛睁大了。 镜头里地面像裂开了道大口子,不断有人被后面涌来的人流推搡着掉进去。哭喊声、凄厉的叫喊声顿时惊得各种鸟从草丛、树林中乱飞起来。 直到快要填满后面的人才发现不对,赶紧站住脚,隐隐还听到有人叫:“快把人拉上来,看看有多少人还活着!”前边的人便朝下面伸出手,试图将里面哀嚎的同伴拉出来。 “你们这是……施的什么妖法?”吴茂吃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哪里有妖法?”赵敬子嘿嘿地笑:“只是让顾大他们带人下去挖了条沟而已。嗯,里面竖了不少木桩和竹签子。” “嘶……!”吴茂觉得汗毛倒竖,还未来得及说出自己的评语,忽然听到下面“噼噼啪啪”地火铳打放起来,不由地身上一哆嗦。 这条沟恰好距离堡墙九十步左右,事先挖沟时赵敬子就已经亲自走过一遍的。 根据约定敌人一掉进去便是刘宏升手下可以射击的信号,火铳手立即举起铳来扣下扳机,连排长吹哨这个动作都省掉了。 “将军铳二排听令,按标定目标,点火、发射!”铳台上的排长发令后,点火手点燃导火索然后赶紧向后跳开两步蹲下并捂住耳朵。“砰”! 因为射击产生的后坐力,铳车向后退去,却被前面打进地下的环首长钉上的牵引索拉住,轮子倒退了几步后冲上后方的土包,然后到达斜面某个高度停顿住,又重新在重力作用下向前,却被后面同样固定在环首长钉上的牵引索拉住,前后不得,来回荡了几下只好回到原处。 立即有六名牵引手过来拉住它将其归位、确定牵引索无碍。 填充班的人过来清洗、刷干、置入新药包和木片,放进弹丸,刺破药包并植入导火索,然后是放射班的人瞄准、计算、调整角度和高度,最后大喊:“打放准备完毕!”, 排长下达“点火”指令后,点火手上前。如此循环往复,全排十五个人紧张有序地进行。 不过这还不是全部,台下还有运输和弹药班五个人负责随时运送弹药和牵引、驾驶马车哩。 陈三文盯着将军铳的动作不断摇头,这么多人操作太复杂,而且前后两次发射的间隔确实如李三郎所说比较长。 他心里觉得不满意,李三郎说得对,应该有办法让五、六个人就能操作一门铜铳,而且两次发射的间隔能由一盏茶缩短到半盏茶,甚至更短才对!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将军铳的发射,不断进行着心得记录。在别人专心作战的时候,陈三文却从一个铳排跑到另一个铳排,注意观察和比较他们的操作。 将军铳预先经过设定,瞄准好那二百步处的石堆,打击的是对方尚在后面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的队伍。 听到前面的叫喊和惨叫还在惊诧莫名中,弹丸就落下,顷刻间打出两条血肉纷飞的胡同。 有的人清醒过来,在火光中见到身边同袍凄惨的死状和遍地残肢断臂,立即惊恐地大叫。有人转身想逃走,和其他人撞在一起。 就在这时又是“砰、砰”两声,同时伴随着火铳再次射击,队伍愈发混乱起来。 好在这时后方响起了鸣金声,众人如蒙大赦般地退下去,丢弃了一路的武器、旗帜和哼叫不已的伤员。 后面的银陀莫名其妙,他和亲兵们走在全军中间,根本弄不清前队发生了什么?听到惨叫和铳声、闻见血腥和硝烟,他非常震惊。 影影绰绰从火光里看出对面好像有道墙,还有些柱子似的东西,然后有人跑来报告前队遭到了袭击。 可……不知道情形,因为谁也没敢凑过去弄个明白。究竟是怎么了?他气呼呼地唤过自己的中军官:“邓胡子,去找个明白人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问不要紧,邓胡子查问完了跑回来低声向银陀汇报,真真吓了他一跳。 “你说什么?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损了三百多人?”他气急败坏,那不等于先头部队叫人家打掉了快一半? “陈半斗人呢?他怎地不来报告,难道不敢来见我?”银陀怒吼起来,掉头想叫亲兵队头目去抓人。 “将军,别费劲了。陈半斗是第一个掉进陷坑的,这会儿早下地狱去了。”邓胡子轻声告诉他。 “浑蛋、该死!”银陀鼓着嘴半天骂了这句,又问:“可有人看清了,对面到底什么情况?” “他们在桥头建了个城堡,还有至少三、四座塔楼,有火铳和两门将军铳。” “这才几天呵,他们就有功夫建了个堡?净胡说!我看最多是道泥糊的篱笆,娄世用不是说他们在南山就用竹子做篱笆么? 这群狗东西被吓破了胆,随口就编出来哄老子!”他气哼哼地骂完,用马鞭轻轻敲打靴筒,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道长,你说娄世用会不会瞒了什么没告诉咱们呀?”他终于开口问道。 “应该不至于。”紫衫道长拈着胡须摇摇头:“自然是咱们击破这伙人对娄家才有利,咱们败了对他家能有什么好处?” 老道又想下,接着说:“邓将军可问过,那堡子大概其有多大?” “哦,据说不大,面宽不足百步而已。” “什么?就这么点大小?”银陀难以置信地看过来。 第九十九章 桥头堡轮战 “将军,那军堡只有这点大,里面放不了多少人。”紫衫冷笑:“贫道度之,守军充其量不过五、六百而已。” “要是就这点人,那还等什么?兄弟们一拥而上,凭他有多少火铳都抵挡不住!”后面有个校尉叫道。 “哎,要能这么干就好了。”邓中军苦笑:“听弟兄们说,这下去到渡口的路越走越窄,两边都是树林子。 渡口那里只有巴掌大这么块地方,每次顶多上去一千人就堆满了,所以刚才几轮将军铳和火铳造成那么大伤亡,跑都跑不开!” “那就分成五队,轮番攻打!”银陀冷着脸道:“火铳这东西打多了是会炸膛的,我就不信他能用个不停? 再者,刚才弟兄们是因为没有防备所以让人家打了埋伏,那咱们做防备便是!”他伸手朝后一指: “去后面村子里收集门板、柴草、篓筐。立即搭建梯子、防盾,柴草和装土的篓筐用来把那坑填了,铺出条路去!办法有的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全军立即行动起来,纷纷去地里割快熟的稻子,还有人带队向村里扑去。 “这群狗东西,竟然去祸害百姓!”山上,赵敬子见村庄火起又惊又怒。众人也都非常生气,纷纷请战。 李丹咬咬牙,平静地说:“传话下去,各部不许暴露目标!都记得这笔账,到时候他们是必得要还上的!” 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对方便重新做好了部署。 银陀手下有三将军六校尉,第二次进攻他决定让副将王习领队,全军分五队,分别由朱、修、路、林、封五位校尉(另一个是先前死了的陈半斗)带领进攻。 王习亲自督战,朱校尉带的那部分主要是民夫,他们用稻草、木柴、装满泥土的竹篓丢进长坑,填满之后上头铺门板,让后续的第二队上来踩着门板过沟。 民夫们也怕对面放铳,用房梁大木做了盾车往前推,手里又有竹子或木头做的盾牌护着,直到沟边,然后从车后往外丢东西填沟。 这条沟深六尺、宽七尺,长六十步。上千人热火朝天地干了半个多时辰,总算将部分沟填平。但不知为何对面未发一铳。 “兴许他们火药不足,所以决定节省了?”紫衫道长猜测。 他却不知道,除了出来时运输的火药,李丹趁着酿酒和制作玻璃的机会,用横峰窑提供的硫磺、硝石,加上这边自己产的碳粉,按照10:75:15的比例做出了新火药,李丹管它叫铳药。 他使用的是经过蒸发提纯的硫磺和添加草木灰水熬制的纯硝。 将三者的干粉混合后,再用硝溶液混合搅拌成“饼”并在坩埚内晾干,重新用磨盘碾碎、过筛,与黑铅(石墨)粉混合摇粒后得到的。 在陈三文的记载中,李丹管这叫“阿拉比亚铳药制法”。所以他们现在使用的火药是暗小麦色,而不是普通印象中的纯黑。 这种制药法得到的铳药,与原先使用的黑火药相比,装同等药量可以轻松射到二百三十步,装六成药量基本可以打到与全装黑火药一样的距离。 这意味着火铳手携带同等重量铳药,可以射击的次数却更多了。 话说沟填好后,第一队撤下去,修校尉带领的第二队迅速上前。 但这个时候问题出现了,因为都听说了对面有火器,谁都怕被打中,都想躲在别人身后,这样一来造成了这上千人猬集成一团的情形。 修校尉从木盾后面探头朝对面观察动静,身后挤着的全是他的亲近部下。他一回头,惊恐地发现后面人挤人、人挨人。 “妈妈的,尔等不要命了这么多人挤在一处?散开、赶紧散开!”他用力挥手,可部下们犹豫着没动,就在他还想吼两句的时候,对面的将军铳先开口了。 两发弹丸冲出炮口,巨大的动能击碎了做木盾的木材,碎片四下纷飞。 被木屑伤到的人惊恐大叫起来,但是弹丸仍带着惯性向前冲去,直到把后队一个刀牌手撞倒才停了下来。 “不能停了,冲!都给我冲上去,不然全死在这鬼地方了,冲啊!”修校尉大喊,他的亲信们也连推带打地将身边兵士推出去。 这些人没办法,只好呐喊着跳上门板,强忍着脚下软绵绵的感觉(下头都是死尸)冲过沟去。 看到有人过去了,后面的胆子也大起来,闭着眼叫喊着冲出去,于是从盾车后面出来的越来越多。 百步之遥没多远,转眼他们就到墙下。但是摸着光滑的墙壁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有人用刀柄在上头死命敲了几下,然后慌张地叫道:“这、这是什么鬼东西?不是泥,也不是砖,难道它全是石头的?” 看着下面的人越聚越多,忽然塔楼里丢出两个香瓜般大小的包裹来,“啪嗒”掉在地上。 “咦,这是什么?”有人发现了低头去看。 这个东西好像是放大的鼓槌,只不过后面的木把更细些。“轰”地一声它炸裂开。那低头的飞出去四尺远,左眼珠子掉了出来,人一个劲儿地吐血。 爆炸点周围还倒着另外四、五个人,其他被掀倒却大难未死的都呆住,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是很快,又接连“轰、轰”地响了数声,震得人们耳朵里嗡嗡,既听不清同袍在吼什么,也站立不稳。等重新能够看清楚时,发现地上死伤的人更多了。 王习听见这样动静骇了一跳,赶忙带着十几个亲兵上前查看。只见还有半数人躲在盾车破碎的残架后面发抖,不由得大怒:“你们校尉呢?姓修的在哪儿?” “校尉、校尉在前边……啊!” 挥刀砍死了这个一直在哆嗦的兵,王习瞪着眼吼:“哪个在修校尉身后的,老子先砍了他!” 众人被他须发皆张的样子吓坏了,纷纷起身往前边去。杀鸡儆猴的办法到哪里都管用。 “冲,给老子冲,把梯子架到墙上去!那边再去两队人!”王习几乎是亲自接过了指挥权。 在他和亲兵们的督促和逼迫下,这些人开始涌到墙边,也不顾地上是不是有死伤的人,甚至踩着尸体便架起梯子来往上爬。 这个时候,“噼噼啪啪”的铳声不断响起,塔楼上的交叉火力向下面开始射击,火铳手几乎不用瞄准。 由于距离太近人又密集,大多数没有穿甲胄,有的弹丸甚至洞穿两个还能伤及第三人。 塔楼里每三人一组,第一人负责装药,第二人装弹,第三人射击。 火铳造成了很大威胁,不断有人被打倒,但是丢出来的那种“雷”(猜测是某种小号的万人敌)却越来越少。 那是因为时间仓促,陈三文总共就做了百来个,不敢用太多,还得为后面积蓄力量。 攻打的人以为对方力量不足了,便得意起来,冒着被火铳打到的危险往上爬。 终于有几个动作快而且凶狠的先登上来,正得意大呼,突然发现这垛口修得有点缺德。 与平常城垛不同,这垛口之间的距离有点窄。窄到什么程度呢?外面看上去比较宽,但里面却有个收窄的角,两角之间的距离仅仅两拳。 这么说吧,一个大男人要想从这里登上城头他得侧着身体,还要当心别隔着裤裆。假如这哥们穿着甲胄,最好他脱掉再试试。 所以几个先登的正犹豫该采用什么姿势或方式的时候,忽然墙内闪现刀枪的光芒,接着便听到凄厉的惨叫声,先登者们纷纷掉下城墙非死即伤。 “官军,城上有官军!”阵阵惊呼传来,让王习吃惊。 但他马上镇定下来:“不要怕,官军怎的?老子杀的官军多了,给我上去,先登者赏十两!” 听到出了赏格,立刻便有贪心的激动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前挤,要抢在别人前边。战斗开始进入激烈状态。 这时,陈三文已经从大铳台来到二号塔楼(从东往西编号),开始观察火铳手们的动作与战果。忽然有群人跑进塔楼。 “陈先生快闪开,借过、借过!上去,快上,每个楼顶上一什人!” 陈三文回头一看,原来是老相识窦三儿。“咦,你不是去广信了吗?”他立即问。 “刚回来!看来还赶得上立功!”窦三儿拉他到旁边,几名身着水军制服的弓手抱着弩机从他们身边冲上楼梯。 “刚到广信就有水寨派来的三百弓手来增援,孙守备二话不说派两百人到渡口。我用马车拉来了一半,还有一半在路上!” “太好了!这样搭配起来咱们的力量更强啦,看来守住这里是没问题的!” 这时,忽然听到对面响起了鸣金声。墙下的人们听了掉头就往回跑,时时有人被后面射来的羽箭或弹丸击中扑倒在地。最终他们消失在破碎盾车的后面了。 “咦,怎么我刚来他们就跑了?”窦三儿恼火道。 “别急,”陈三文从射孔边往外看看,指着说:“瞧,他们第三波又要来了。银陀这是想搞轮番战,让我们不得歇息呀!” 在第二铳台上,刘宏升告诉排长让瞄准手继续把盾车砸烂,以免对方拖回去修理。扭脸看见盛怀恩走上铳台。 “大人。”他上前把拳头放在心口施礼。盛怀恩早已习惯了李丹队伍里这种行礼的方式,点点头问:“火药还够么?” “够!”刘宏升点点头:“在南山上那几天准备了不少,石弹也很充足。” 原来,在工场那边做成的“药饼”都是拿到火器营,由他们自己粉碎、过筛和摇粒的,这样做不仅可以利用他们的劳力,而且还能让队员们在使用中体会药粒的威力,甚至提出改进。 大铳、鸟铳和手雷三者虽然都用火药,但是三者配方并不完全相同。大铳用药中,纯硝占比达到75%,鸟铳则在73%左右,手雷是71%。 当初按不同比例制作铳药,目的只是为了检验它们有什么不同效果,不料最后得出结论75%时同等药量可以使大铳射击精度、距离明显优于另外两种; 而73%这类用于鸟铳射击时,与75%这种相比,没有增加太多的震动和声响,却可以使弹丸射击的距离、精度大大增加。 所以最后这三种铳药便分别应用到了不同的武器上,也算是试验后的意外收获。 刘宏升本以为盛怀恩是上铳台来督战的,不料他却拉拉他胳膊,两人下了铳台。刘宏升正觉得莫名其妙,忽听盛怀恩问:“你和李三郎很熟悉对吧?” “啊,那当然。”刘宏升正要补充两句,后面的大铳“砰”地响了一声,接着就听上面一片欢呼,看来是击中目标了。 “那我问你,可知有个叫杨大意的人?” “杨、杨教头呵,当然知晓!”刘宏升不晓得他怎么会提到这个名字,瞪大了眼睛。 “哦,是你们的教头?”盛怀恩脸色放松下来不那么严肃了。 “千户看过前营的金花阵对吧?”刘宏升凑近他耳朵大声道,他耳朵有点响,以为自己说话声太小了对方没听清。“那个金花阵就是他和三郎一起琢磨出来的!” “我说呢!”盛怀恩拉着他往远处走几步离开那铳台,然后同样凑在他耳边大声说: “那家伙一看就曾经从军,而且肯定不是个大头兵。可他硬说自己只是个家丁,替李三郎家里送家书的,我怎么瞧都不像嘛! 你要说不认识,我就叫人把他拉出去当细作(见注释一)给砍了!” “什么,杨链枷来了?他在这里?”刘宏升大吃一惊。 “在伙房屋里坐着哩,可现在打仗也没法叫他立即见到李三郎呵。”盛怀恩摊开手说。 “那这样,麻烦您送他去宋镇抚那里,等仗打完再让他们见面如何?” “好,就这么办!” 宋小牛见到杨大意高兴坏了,因为他正为没人带队发愁呢! 他和巴师爷去找那几个降了的头领,谈的结果很不错。其中威望最高的是个哨总叫辛池,小名阿卯,今年二十五岁,南平人氏。 以前在官军时做过总旗,后来获罪被发往矿山劳役。那天娄世凡骂出“贼奴”二字之后,首先向其发难的便是他。 另两个哨总一个叫魏舟儿,一个叫林梓洋,剩下两个是职位较低的旗官周涂和廖三清(这人曾是个道士)。他们听说打银陀倒是真的二话不说,立即招呼出来五百来人。 可这些人大多是他们以前的部下,宋小牛心里有点犯难,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恰在这个节点上杨大意来了,让他如获至宝。 “杨教头来得好,不然真愁死我了!”小牛立即邀他出任这个新编成营的营正:“好歹你是正经编制的百户,不然还有谁更合适哩?” “真没想到你们和三郎在这里做得好大买卖,都拉出队伍来了!”杨大意笑道。 小牛看看周围无人,悄声和他说:“你来了,我正好请教个事情。三郎告诉我,这趟差役结束,团练少不得要解散,原来民夫队的大概是要遣散回原籍。 他说这些降兵中除少数头领和他们的亲随可能会跟着我们走,绝大部分是要被收编或补充进各地的官军里去。” “嗯,是这样。”杨大意点点头,这是官军一贯的做法。“怎么,你舍不得?不过也可能会留下一些,具体要看敌情变化和任务需要。” 「注释一:细作、哨探、间者是不同的概念。细作一般指伪装成平民的战场侦察人员;哨探是穿军装的侦察兵,比如明军夜不收;间者则指在地方较长时间潜伏,并以公开身份活动的谍报人员」 第一百章 黄雀对螳螂 “那……是不是咱们就不必花心思训练他们,拉上去打就可以了?”小牛说着努了下嘴,见杨大意不大明白,便将之前在南山给俘虏搞的“忆苦思甜”说了说。httpδ:/m.kuAisugg.nět 杨大意听了先是惊异,接着笑道:“这个主意不错呀,上阵前先激发他们的不满和斗志,确是个不坏的办法。 不过事到临头做法上可以变化些。比如没功夫团团围坐,是否可以集中起来说说;如果太仓促的话不必讲太多,摆明白道理就可以了,总之让他们同仇敌忾便好。 至于形式,因环境而定。”说完拍拍他肩膀:“没想到你们都能想这种事了,还是战场上人成长得快啊! 放心,我会灵活把握的。那么,带他们去哪里集结?哪里领用武器?” “哦,我带你去见巴师爷,他这会儿带着各位头领正领取武器呢!” 说完宋小牛带他去先后引见给巴师爷和吾三郎,见五位头领也在便介绍:“这位杨教头,曾经是官军百户,来暂时充任你们这个营的营正。” 众人听说是个百户都很惊讶,忙过来见礼。 宋小牛指着个身材不高、两眼炯炯有神的短髭青年道:“这位就是辛卯哥,我方才给你提起过的。” “辛池见过大人!” “免礼。”杨大意伸手抬对方的胳膊,觉得有些力量,辛池眼里也闪过一丝惊讶。两人相对会心一笑。 这时候就听见有人叫嚷:“看呐,上游着火了!”大家连忙出来,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看。 一片火光从荒岭后面现出来,映照得天边绯红。巴师爷幽幽地说:“估计是朱二爷把大源渡给烧了。” “为什么要烧?”杨大意问。 “要让大源的守军不能过河,否则他们会从这山后直插到凤岭镇去,我们的后路就被断了。”宋小牛边说边用手指点比划,杨大意经历过战阵的人立刻会意。 “所以杨百户,那大源渡相当重要。你部领到武器和干粮后,即刻到上坂渡口西集结,然后沿着河岸一路北上增援麻九。你俩认识吧?” 巴师爷说:“他那边兵力被抽空,如果对岸用筏子不顾一切地登陆,他不足两百人很难抵挡住。” “好!我尽快出发!”杨大意不愧是边军出身,做事雷厉风行。转身召齐自己手下五位头领,和他们简单沟通下,将这五百人分作四队,每队百人左右。 让辛池做自己的副手并兼第一队队正,廖三清做副队。 周涂(此人箭法不错)做中军官并带数十人的弓箭队,杨大意自己选了十五名亲兵传令和一什哨探,给这个营起个名叫归义营。 北边的火势稍微弱了些,杨大意带着这临时编成的五百人沿着河边匆匆向北增援。 途中便惊奇地看到有船只在河上行过,杨大意不知道那是朱二爷用抢来的船正运送潭中绡和刘社(铁玲珑)的队伍,只当是敌人要向南增援或已开始渡河,赶紧催大家赶路。 等见到麻九等人才知道原来是个误会。 “你来得太是时候了!这样,我和朱二爷说一下,等潭、刘二部都过去了就送你部过河。”麻九说完瞅了眼杨大意身后亲兵牵着的青花马:“这马看着眼熟。” “哦,我骑来的那匹被小牛留下了,这匹据说是从什么三将军手里缴获的。” “怪不得!”麻九乐了,原来是自己外甥拿着花臂膊的坐骑奉承杨大意。“你放心,船够!等会儿找条大船,让他们帮你把马儿也渡过去!” “可,他们说你这里人手单薄才让我带这些人来增援的呀?” “跛子没事,你别担心!”麻九摇摇手:“朱二爷他们用油烧了码头,一时半会儿叛匪修不好。 再说船基本上都被我们偷了,嘿嘿,对岸靠竹筏子能过来几个人?我这里人手足够和他们周旋!”他用手指着说: “倒是罗墩那个地方更要紧!南边吃紧后,大源之敌听闻肯定赶去救援,我正愁没有人阻击呢。 你来得正好,过去以后就占那个山头,无论如何不能叫援军冲过去!否则后营被前后夹击,包围圈会被撕开的!” “行,看咱的!”杨大意高兴地搓搓手:“好久不曾上战场早憋坏了,可算逮到机会!这次若能斩将夺旗,也不枉我几百里地奔波一遭!”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危险还未过去,即便得到什么战绩、功劳也很难因此改变目前的处境。 但是作为军人,能到战场上作战,并亲手砍翻敌人,这种机会他还是很渴望的。闻战而喜既代表战斗意志,也说明了军人对自己素质与能力的自信。 大源渡渡口的火总算给扑灭了,孙固气得骂娘。 自己接管了营盘正想着可以解下甲胄歇歇,突然之间就来了这把火,弄得他不得不爬上马背匆匆赶到码头上查看情况。 “怎样,损失如何?”他问水军的那个姓仇的校尉。 “唉,别提了!以为官军没船就过不来,谁知道他们里面有会水的好手。我们死伤了三十几个弟兄,船都被偷走啦,连带船上的船工。”仇校尉苦着脸说: “码头烧毁了一半,尤其可恶的是把仓库点着了,咱们刚运到的一百石米就抢出来二十几石……。” 听他说着孙固更加恼火,可这仇校尉不属于自家的队伍,而是属于占据青溪镇的青泸将军郭三威(游三江也是挂名隶属在他名下)的水军。 他即便再咬牙切齿,也不能拿这仇校尉如何,只得忍住气和他道了辛苦,嘱咐他看好渡口并留下三百人协防,然后带着其余的人回转营寨。 “将军,那、那咱们明早可用什么过河呀?”部下问道。 “还过个屁河!”孙固气哼哼地:“派人给我盯住河岸,我估摸官军劫船一方面不想让我们渡河,另一方面有可能用这些船从对岸运兵过来。 若在罗墩那个地方插上一脚断了咱们和银帅之间的联系,那才是大难临头哩!”这家伙能做到副将,看来也不是个无能之辈,还是有点小聪明的。 部下听了知道里面的厉害,连忙前去布置。孙固回到营里时,南边的铳炮声、喊杀声愈发沸水扬汤般响起来,弄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早知有这么一出,当时就不该放二天王走掉,谁想到后来会有这样多的变数?该拉着他一起打仗才对!” 他交接时只见到了娄世明,却不知晓得娄世凡其实藏在出营的队伍里,所以没有腹诽到花臂膊头上。 这一晚折腾了两回毕竟很累,孙固趴在行军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才入梦的寸节上就被人推醒,眼睛都没睁开就听有心腹在身边叫:“将军,去河边打探的兄弟回来了,团练确如将军所料在往罗墩运兵,您赶紧想想办法吧!” “这还用想?打过去便是!不就是一帮团练嘛?”孙固叫人给自己块湿布擦了擦脸和脖子,问:“运过去多少人了?现在几更天?” “回将军,哨探估计运了有四、五百人过去。现在……现在是三更,已过子时了。” “直娘的,真会挑好时辰(见注释一)!”孙固骂了句,但还是不得不叫: “传令,点一千人随我去罗墩。余下的好好守营,无令不得出战!给老子穿戴甲胄、备马!” 他这是坐不住了。若被人占住罗墩切断了与银陀的联系,他这支队伍真就成了被动挨打的孤军。 杨大意的队伍登岸之后,潭中绡、刘社二人得知又有后续队伍到来如释重负,将罗墩的守卫交给他便匆匆往吴塘去了。杨大意谢过朱二爷,请他先回。 朱二爷给他留下两条舢板可以随时往来提报消息,然后派了条小船先去上坂渡,把北边的安排和情况汇报,自己带余众返回大源渡的右岸停泊,等待下一步指令。 送走朱二爷,杨大意登上这座土丘。罗墩并不大,是个西、南略陡,东、北坡长且缓,高度不过五丈的小山坡。周围黑黢麻嗒的,只听见无数蛙鸣。 有人引了个先前埋伏在这里的侦缉队员过来,介绍说东面有个不小的鱼塘,周围都是稻田,这小土丘居然是这一带的最高处,也就是他们说的“制高点”。 和侦缉队员详细攀谈,并在南坡上看过他画的附近地形地势图之后,杨大意十分惊异。 这图画的不仅精准、易懂,而且难得的是这个队员受命到这一带来潜伏并等候登陆的队伍已经十二个时辰,说明此战是盛怀恩和李丹二人处心积虑要打,而非突然遭遇的。 “你居然在芦苇丛里一直躲到现在?”杨大意怀着敬意拍拍那队员肩膀:“真是好样的!是李巡检派你来的?” 那汉子摇头:“小人就见过巡检两次,都是为当面向他报告敌情。一般的情形小人都是受赵司马直接调遣的。”他回答说。 杨大意不知道这个“赵司马”是谁,但想来能带出这样部下的,一定也不是个村夫莽汉才对。 根据这小丘的位置、形状,杨大意决定主要作战方向该在北面,所以他派辛池带主力在这里设防,魏舟儿和林梓洋两部在池塘另一侧的竹林中设伏。 他的意思是设伏的队伍先发难而后退往竹林,待对方追来时自己和辛池从北坡冲下去,借惯性打击敌人的侧翼。 为了防止敌人过强真地冲溃诱敌部队,他特地将周涂的弓箭队加强给魏、林。 吉阳山,原本银陀的大营里。 以前连战兵带民夫,这里共驻扎着近万人马,现在忽然有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变得空空荡荡。遍地是遗留的垃圾、烂洞的军帐、丢弃的席子或破伞等等。 不知谁家的眷属正用陶罐煮着开水,火堆旁边睡着孩子们,女人正哄最小的那个吃奶,见了兵过来也不遮掩,想是司空见惯。 不远处几个带着武器的人正拽着什么东西吵闹,见到这大队的人马过来愣了下,赶紧都闭嘴,逃进黑暗里去了。 “哼,银陀还没放下他那颗做佛陀的心,带兵总是这么稀松五眼。这种兵就算有个三五万又有什么用?”进入营地的娄世明骑在马上,边看边满脸嫌弃地说。 “不过二哥你看,这小子还是挺能唬人。从两千人到一万他才用了多久?也算是个有本事的。”娄世凡和他并辔而行,咂嘴赞叹了声。 他刚才在经过的水塘里洗过澡,又换了身衣服,这会儿精神好多了,身上也轻松。头发在脑后扎个松松的马尾,若去了那副短髭几乎是个俊俏小哥儿啦。 “可惜他心太野,不能为父帅所用。要不然咱们手里有个两、三万人,用尸首堆也能堆进上饶的城头了!” 娄世明白了弟弟一眼:“你看你这叫说的什么话?父帅将来要定都的地方,你拿上万人尸首去堆,晦不晦气?” “咳,我就搞不懂父帅干嘛非要盯着这块地?”娄世凡被他二哥批评得有点不好意思,抬手赶开耳边的蚊子,说: “天下这么大,去哪里定都不好?我看南昌就不错。对了,那儿不是也有个王府?据说比上饶这个气派多了!” “你连个凤栖关都夺不下来,还说什么南昌?你说那彭王啊?他和永丰王可不一样,那是亲王不是郡王,且是皇帝至亲的堂兄。 若碰了他,四面八方的官军都会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找你玩命,可就不是李三郎手下区区几个团练喽!” “你少取笑我!”娄世凡被他挖苦得有些恼怒:“你堂堂二天王,不也叫人家把爪子给剁了一刀?哼,吃李三郎亏的又不只是我一个!” 娄世明见他恼了,不出声地笑起来,然后摆摆手:“算啦咱们自己兄弟,谁也别抢白谁。喏,那是大哥吧?不知道他这里顺利不,有没有说动那个虔中呢?” “敬酒不吃难道他还想吃罚酒?”娄世凡冷笑:“只要二哥你往他身前一站,这小子就得矮下去三拳。奶奶的,好话若听不懂,爷们的刀他总认得!” “唉你这个人,怎么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做事不能用些脑子么?” 娄世明说着拉住了坐骑翻身下马,娄世凡也下来(娄世明另外给他找的马,大青花落到李丹手里后被宋小牛转手送人,现在正在杨大意胯下呢)把缰绳递给牵马的亲兵,然后跟着二哥上前。 “长兄在上,世明有礼。幸不辱命,我把三郎平安带回来了。”娄世明叉手躬身道。 “哈哈,二弟辛苦!我就知道你出马没有不成功的!”娄世用以手相搀,还刻意握了握弟弟的小臂。 见他这样明显地学父亲做派,娄世明也不多话,微微一笑站到旁边。 娄世用两步上前拉住正要施礼的娄世凡:“哎呀三弟,为兄可担心死了!你怎样,那小贼不曾折磨你吧?” 这话乍听上去非常亲热,旁人也觉得真是兄弟情深,可娄世凡听了不由得火起,大哥这是变着法儿地讥笑自己被个娃娃玩弄于股掌。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勉强回答:“劳兄长挂怀,世凡自己没本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诶,麻烦谈不上。只是今后做事要更小心、谨慎才好。”娄世用摆出长兄的架势来说。 “兄长、三郎,门外不是叙话处,咱们还是进去再讲吧。”娄世明见三弟脸上有些挂不住,赶紧过来打圆场。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说,这后面还有大戏开场,耽误不得。 “哦,对对,咱们进去说话。”娄世用转身看见门旁正在行礼的虔中,猛然想起今天的大事来,赶紧介绍: “这位虔司马,字子前,是银帅帐下得力的文士。此番交接,便是银帅委托他与我等进行。好啦,虔司马也不必多礼,咱们入内说话。” 说完看了娄世明一眼,率先大步进去。 「注释一:人在夜里十一点睡意最浓,十二点(子时)大脑刚进入完全放松状态,所以孙固生气骂人。」 第一百零一章 虔司马坐蜡 来到堂上,娄氏兄弟当仁不让地依次坐在上手。虔中头一回和娄家三虎单独相处不免紧张,彷徨之后便选了靠门的位置。 不料才坐下,就听娄世用大声问:“虔司马,你且来说说营中尚余多少兵马、器械、粮秣、眷属,以便咱们点明后交接各处关防,你等可以尽早下山嘛!” “禀大公子,”虔中连忙起身上前躬身施礼:“营中大部分能战之士都随银帅下山了,目前尚留在营中八百余人。 另有近千民夫,骡马千三百四十余口,马车四百二十三部,独轮推车三百二十余辆。 在库兵器两千三百余件,弓一百三十把,羽箭六千余支,盔甲两百二十七副,盾牌四百面。 军粮有四千二百石,牲畜粮秣有草四千七百束,豆类九十七石,盐六十余石。 至于随军眷属,没有确切数目,估摸有千二百余人。” “银帅的家眷也在山上?”娄世凡忽然问。他两个哥哥知道他问的什么,不约而同瞪了他一眼。 “呃,银帅的如夫人正在后面收拾行李准备随队下山。”虔中有点尬尴地回答。银陀本是个浮图(见注释一),于女人上面是出名的冷淡。 后来遇到永丰同知的女儿忽然不能自拔,遂赦免其父将她纳入帐中。因为还未来得及正式办喜事,所以军中都唤她“如夫人”。 这小娘年方二八,长得丰盈玉立,因军中早有传言,故而花臂膊有耳闻方才一问。 “虔司马果然干练,样样说得有条有理、有数有据,真是个人才!”娄世用生怕他三弟把事情搅和了,赶紧开口夸赞,把虔中的注意力拉回来。 “唉!惜之你在银帅帐下,不然到我父帅那里,开号建国之后,怎么不也得是个户部侍郎的角色呀?” “大哥说低了,我看子前(虔中字)的才华、气度,就是做一部尚书也未必不可。”娄世明迎合说,然后转向虔中: “只是不知虔司马自己的意愿,也许人家更乐意留在银帅身边呢?” “呃……。”虔中心里一阵狂跳,方才的紧张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对呀,这上头坐着的可是娄家大公子,说起来那就是将来的太子爷嘛! 他觉得自己很该好好巴结一番,但是又想不对呵,自己是银帅手下,要是这会儿说错了话,万一这哥俩只是戏弄自己,那到了银帅面前可怎么圆场? 他想着,刚抬眼正好对上娄世明锐利的目光如剑一般刺来,让他小心尖上不由地哆嗦下,赶紧又低下头。 “属下……呃,在下……才疏学浅,岂敢有这般奢求?” 娄世用兄弟对视一眼,嘴角闪过些微的笑意,又瞬间收敛了。“先生何必过谦……?”娄世用话音刚落,门口出现娄世明的中军莫学义满是胡茬的方脸。 “禀三位公子,门口有个人说是银帅留守在山寨的哨长姓胡,他说……。”他忽然停住,看了看虔中。 “没关系,虔司马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尽管讲。”娄世明从小舅子眼神里看出些幸灾乐祸来,心里一动立即说。 “他说山下有溃兵和伤员回来了。” “什么?”虔中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娄世用也皱了下眉头,这时就听见外面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喊声和人们奔走的动静,还有人大声喊着“大夫在哪里”这类的话。 这银陀难道这么快就败了?不可能呀!娄世用想到这里把手一招:“立即让他……,不,叫他找一、两个伤势不重还能答话的,一起带进来问话!” 从伤员口里他们得知了初次进攻时校尉陈半斗的死,以及后来二次进攻的惨状,原来被拉回来的伤员几乎不是被火铳打伤就是被雷炸伤的。 让伤兵退下休息之后,堂上一度气氛压抑。胡哨长和虔中嘀嘀咕咕,娄家兄弟三个彼此交换着眼神,真可谓各怀鬼胎。 过了会儿,虔中干笑一声:“三位公子,真是不好意思。这……前线作战不利,在下觉得银帅说不得还会退回山上来。这个……交接么,怕是不能继续进行了。” “虔司马这是何意?”娄世凡不高兴地问。 “呃,三将军莫怪,咱们谁都没有事先料到银帅进攻受阻,对不对?”虔中还想试着分辨几句。 “子前(虔中字),你这话可就差了。”娄世用沉下脸来:“我与银帅谈得清楚明白,叫我二弟、三弟来接管山寨,将大源渡军寨交予银帅。 这个话时你也在旁,可有说不利时还要退回来么?既没有这个话,银帅又不在,子前何必多此一举? 如今大源已经交出,队伍都带来山上,你不把这大营交给我二弟,可教兄弟们去哪里安歇?总不能叫这几千人都睡在荒山野岭上吧?” “就是啊,若不能交接,你让我们兄弟上哪儿去?大黑夜里回到下面去睡稻田?” 娄世凡瞪着眼叫:“虽然我父帅敬重银帅,但我们兄弟也不能叫你们如此欺侮吧?” “不、不,这个,当然不是让三位公子离开的意思。”虔中头上有点冒汗:“这寨子很大,要不,请三位屈就,带着人马到莲花台小寨歇息如何?” 莲花台是原本银陀建在附近的小寨,距离不过一里路,与大寨遥相呼应。 “不行!怎么我们非得屈就离开呢?难道银帅当初的允诺,你们办事的随便就可以当作是放屁?”娄世凡大声道。 “三弟,少安毋躁。”娄世明抬手拦住激动的娄世凡,然后转向虔中微笑着问:“敢问虔司马,为何要我兄弟让出大寨?” “实在不好意思,在下是,是考虑如果攻不下来渡口,银帅有可能得退回大寨据守休整的缘故。”虔中叉手回答。 “你就这么相信银帅攻不下来,或者这么肯定他会退回来据守?” 虔中一愣:“二将军此话何意?” 娄世明回头看着他兄长:“兄长,银帅今夜要么胜,要么败。胜了不用说他肯定就径直杀奔广信城下了。关键是败了会如何? 我分析会有这么几种结果:第一种是虔司马所说的退回本山大寨据守;第二种,得到大源的接应退往大源寨;第三种,全军溃败。 虔司马以为,是否还有第四种可能?” “呃,”虔中面色红涨,让人家当面议论自己主家失利、溃败是件很不体面的事,但这个话题是他自己引起的,所以也反驳不得,只好躬身道: “在下倒没想到这么多,还是二将军思虑周全。虔,书生尔,于兵事上并不擅长。” “呵呵,子前谦虚了。我以为第二种可能性其实更大,因为如果后退进山,万一遇到官军拦阻设伏……。倒不如去大源,平地上行军危险性小得多,且又有大源守军的接应。” 娄世明说完命人上酽茶和点心:“我等猜测也是无用,子前不如便安心在此小坐,遣人关注战局便可。若果然大军回返,再决定队伍在哪里安置。子前你看呢?” “如此……甚好!” “你们在这里等,我却要找个地方去睡会儿了。”娄世凡这几天担惊受怕,好容易回到自己人这边倦意便上来。虔司马连忙叫胡哨总带他去找个厢房休息。 原来这里本是座庙宇,有和尚清修的。银陀军至时吓得人家都逃了,但被褥等还在。娄世凡也不管别人如何,倒下便呼呼大睡。 娄世用因还要去茶山先告辞了,留下娄世明在前面客堂上,与心不在焉的虔中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天来。 他们在这里闲扯,却不料槠溪河边的情势已经急转直下。 话说孙固点齐了大源寨中一千人马,急急忙忙赶往罗墩而来。那年头儿没有宽阔的马路、高速道,更没路灯照明,只得点着火把从稻田中穿行。 他们又不熟悉这带的小径,故而不敢离开河岸太远,生怕迷失方向。 所以岸边的罗墩是他们必经之路,从罗墩和东侧鱼塘及周边树林中间穿过的这条乡路也就成了必经之路。 和后世绝大多数小说作者想象的不同,那个年代的人并非到了夜里就全是睁眼瞎子一抹黑。 首先,叛匪们没有任何法律约束和禁忌,只要是肉类或能飞、能跑、能游的东西(甚至是同类的人)在他们看来都是食物。 故而对肉食和下水、鱼虾类、禽蛋类摄入量和摄入频率远高于常人,他们最多就是夜间看得不甚清晰,但并非完全看不到,且这样的人在叛匪队伍中占比相当高。 换言之,越是胆大、心狠、粗鲁或凶暴的分子,实际体力、体能越是优于同时代的人。当发现这点之后,为保有自身的优势,他们会表现得更加凶狠。 这是人身上被激发出来的动物求生、同类间优胜劣汰的本能。越是大乱的地区、动荡的年代,这种原始性越容易占据上风。 而人类社会后天拥有的文明性则在生存需求面前轻易被这种原始性所取代,因为无论你拥有任何合理、合法、合规的理由,生存都是第一位的! 这一千人也够倒霉,从山上下来跑到大源,还未缓过劲儿来又被拉出去夜游。这一路上都有人小声地抱怨、叽咕,孙固只当没听见。 在他看来,这些家伙乐不乐意不重要,等敌人的刀举在头上了,他们必然知道该怎么用手里的武器反击,这就够啦! 罗墩上五百敌人,就算是有那么点地形优势也没什么。孙固手里八成都是老兵,或者说是随着银陀起事的那批人。 银陀就是不愿意让他们打生打死才特意派到大源寨的,未想孙固反而认为老兵的战斗力完全可以抵消夜战的不利,反而将他们带上了战场。 这伙人就这样骂骂咧咧地走了一路,眼看前边就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鱼塘,借着月光也能看出罗墩高出地面的身影。忽然一声竹哨响起,接着有更多的竹哨声呼应。 这个竹哨是当初陈三文制作的,有两个孔可以控制哨音。不同哨音代表不同意思。 他甚至专门组织了十个人制作这竹哨,因为队伍扩大和战斗中经常丢失或损坏的缘故。 归义营领到这东西才几个时辰,队正、哨长、什长们肯定还没学会那么复杂的哨音。 但吹哨这件事都会也都懂,好了,反正是听哨音响起为号呗。这个简单! 于是只要中队长吹哨,所有的队正、哨长、什长们一起吹响哨子,尽管吹得什么音都有,但是队伍冲出来就还是给了惊慌的对手狠狠一击。 大夜里本来就高高低低跑得七荤八素,再被不知道多少的哨子一惊,孙固这条长蛇的中部差点崩溃。 好在孙固也不是个笨的,他立即命令前队:“包围上去,从水塘边走,围住他们!” 即使在夜里,有经验的战将还是能够从喊杀声的大小中,听出对手来自哪个方向以及数量大致有多少。对手数量并没那么多!孙固信心大增。 于是前队迅速冲下路基,直接冲进稻田向对方的侧面围过去,连已经走过水塘的部分人也掉头回来了。 忽然听到梆子声响,接着暗夜中传来“嗖嗖”的羽箭声,中箭的人便大声地哀叫起来,叫唤的人不断增多,前队的步伐也在犹疑中放慢了。 “别停下,继续冲过去!”孙固着急地在马上大喊,同时命令自己的亲兵队向前督战。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黑黢黢的山丘上发出了一声悠长清晰的口哨,孙固浑身一颤。 还未来得及回头,后面便响起了马蹄声、跑步声和那同样乱七八糟的哨音。然后就是大片的喊声:“杀呀,不要放叛贼们逃啦,砍首级领赏咯!” 孙固就看见像是有只分水兽在劈波斩浪一般,自己的后队被破开,火把纷纷向两侧躲闪或飞舞出去。 他正惊疑间,火光下现出一人一马直朝他冲过来,显然来着不善! “拦住他!”孙固叫了声,虽然他也知道喊声此时没什么用。他慌忙摘下自己的矛,然后就见那人和马越来越大,一条长枪从黑暗中闪过寒芒。 孙固忙用矛跳开枪尖,那人和马错镫而过时他还在想两个字:好险!突然就听到脑后“呜”地响过风声……。 杨大意在冲过来的时候就没打算真用枪,这不过是虚晃一招。他知道地方人多,如果不能立即结束战斗,拖下去他的队伍就有被别人反戈一击的可能。 加上这支人马才不过反正几个时辰,他可不敢保证这些人的忠诚。所以,擒贼先擒王,他直奔孙固。 用枪尖吸引开对手的注意,枪交左手,右手抡起链枷来拧身就砸。 “啪”地声,孙固失去意识掉落马下。 跟在杨大意身后不远的廖三清一把扯住没了主人的战马缰绳,一名亲兵则从身后抽出短斧,上前斩落头颅,举起来高叫道:“贼将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随着这喊声越来越多,再看到孙固的人头被戳在矛尖上之后,大批叛匪开始逃散。 但是中军的一部连同前队已经陷得太深,周围都是对手的士卒,己方又不熟悉路径(甚至掉进塘里淹死好几个)。 顽抗的人越来越少,弃械投降的越来越多,战场上的风向完全逆转了。 杨大意派人坐船去找朱二爷报告,自己组织人手打扫战场。清点下来,共斩首两百二十七具,俘虏一百三十多人,剩下的估计是趁着夜色逃散了。 自己这边只十一个阵亡,二十多个负伤,且伤亡大多是前军掉头企图包围林梓洋部那会儿。杨大意不禁庆幸,要不是及时干掉了敌将,说不得还要有更多伤亡哩。 辛池等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这孙固也是多少有点名气的悍将,不想只一个回合就被杨大人取走了人头! 众人聚集过来齐声喝彩,并奉上了原先孙固穿的那身明光扎甲,为杨大意七手八脚地披挂起来。 很快河面上有船回来,朱二爷派了人手接管俘虏,并告诉他盛千总得知罗墩大捷非常高兴,要他们立即往吴塘配合潭营正封堵敌军退回吉阳山的道路,准备参加决战! 「注释一:古时对和尚的称谓,也写做“浮屠”,最初指佛教建筑尤其是佛塔,后来引申指向佛家弟子。」 第一百零二章 大将军鸣金 上坂渡这边已经打了半宿还是毫无进展,银陀焦躁不安。他隐隐听到北方好像曾有喊杀声,但很快又没有了,让人疑惑得很。 北面,难道是大源的队伍来接应?可自己并未给孙固派过任何人呀?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派个人去大源瞧瞧,同时通报下这边的情形。 紫衫道人一直在打坐,他意思是你自己指挥,除非重要事情商议,否则老道不想干预。 银陀反复在这小片地方上踱步。进攻已经是第四轮,再进行下去还有意义吗?他问自己。 虽然后来加强了防护,可到目前为止仍然出现了五百多人的伤亡,这个数字是惊人的! 他们发现堡墙东侧有个可供进出的通道,有二十步宽窄,但通道前摆满拒马。 还有种小玩意更缺德,那不过是两根木头,两端钉在两根短木上,相距正好放得进去一只脚。 就是这么个简单却很可恶的东西,黑天拔地放在下面谁也没注意,竟害好多人不是崴脚就是绊倒,队伍受到迟滞,人家塔上的火铳、弓箭又雨点般落下来造成杀伤。 嘿,这个小小的堡子哪里是乌龟壳,简直是刺猬呵! 想到这里银陀忽地站住脚,紫衫慢慢睁开眼,知道他拿定了主意。“鸣金!”银陀简短地命令。 “大将军有令,鸣金!”中军官邓胡子说完,转过身来轻声问:“我的佛爷,您到底还是心软了?” “非也!”银陀缓慢地摇摇头,抬抬下巴说: “你看这鬼地方,咱们大黑天且人生地不熟,人家却是有备而来早早守在那里,就等着拿我们下汤锅哩。 我们难道傻乎乎自己往里跳?这么消耗下去,到天亮时我们就得损失三成人马,那还了得?” “哦,所以佛爷是想让队伍先撤下来,等天亮了再说?” “嗯,起码那样我们可以看清他们的布局,不至于太吃亏。”银陀说完捻着耳鬓的垂发,他头顶还是剃成毛寸,仅有耳鬓和后脑像鞑靼人那样编成辫子。 “让队伍撤下来先休整,重新整队,把民夫也编进战兵里去!”他说完用马鞭杆在手心里敲了几下,回头看看吉阳山方向:“虔司马可有派人来?” “不曾。” “呵呵,咱们的举人老爷,莫不是听闻山下的铳声吓得挪不动步子了吧?”紫衫道长忽然一甩拂尘开了句玩笑。邓胡子他们见银陀没笑,都憋着没乐出声。 只听银陀思忖着说:“举人应该不至于胆小如斯,但咱们打了大半夜他没派人,也没带队下来汇合却是奇怪。现在早该与娄家兄弟交接了大营才对,可他们怎么还没到呢?” “银帅是疑他有变?”紫衫轻轻叹口气:“大营中兵械、粮草甚多,娄家兄弟不会……?” “佛爷,这、这可不是耍的。”邓胡子脸色有些不好了:“我等家眷都还在山上呀!” “不对、不对。”这时在旁边听了半天的修校尉忽然摇手道: “昨晚曾有人将一批伤重的兄弟送回大寨交给大夫救治,那些人回来后说家属如何哭天抢地,而且还见到了留守的哨长胡衣秋,并没说寨子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那他们可有提到在寨里是否看到娄家的兵将了?” 修校尉点头:“有!我记得曾有个兄弟说那队伍蛮齐整,不愧是二天王的部下。” “这就是了。”银陀用马鞭在护裙甲上敲了下: “我看,更可能是虔子前(虔中字)听说前线的情况,担心我会退回山上去,所以不肯与娄家兄弟交出大营,因此两下里僵在山上了。 虔司马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不过他有时总爱自作主张却不好。” 虔中是叛匪队伍里少见的举人老爷,高级知识分子!开始还算是被裹胁的,后来家属也被接过来,只好踏下心为银陀做事,并得到了司马的位置。 这人做事卖力,就是太好表现,总想让人觉得他与众不同,所以紫衫常对其冷嘲热讽。 “这样吧邓胡子,你亲自受累回去一趟看看究竟是不是这样。如果是的话,让虔司马勿与娄氏子争,我不在他争不过的。” 在这点上银陀很明智,他知道除自己外其他人都压不住娄家兄弟,何况二天王还带了兵过去,若惹急了发生火并,十个虔中也不是对手! “让他先退出来,去大源寨等我。记住,重要的不是吉阳山,是把所有辎重、家眷平安带走!”这点非常重要,没了粮秣队伍要乱,丢了家眷头领们不干! “喏!”邓胡子应了声,叫过亲兵队长来安排几句,和两名亲兵一起骑着骡子匆匆回吉阳山去了。 银陀却依然眉头紧皱,在火光下来回踱步。紫衫叹口气:“将军歇息吧,你都快来回走一夜了。贫道揣度,将军可是疑惑和担心大源那边?既如此,不妨派人过去看看。” “也好。”银陀点头,命修校尉: “你派两个得力的,速去大源,要带回孙将军的亲笔回信,告知我他那边的究竟情形,还有渡口船只够不够、是否完好,能不能早起开始渡河? 这孙固也是,二天王既已经到吉阳山,那就是交接完了,他该早派人来报告才对!” “慢!”紫衫忽然被提醒,看了北边一眼:“我们一直未与大源联络,这条路还通吗?” 银陀两眼一眯,猛地回头命令修校尉:“不要派两个人了,派一队人去!顺便查看路上有无敌军和埋伏,如果有情况勿与恋战立即返回报我。” 他看着修校尉的背影拍拍额头,忽然明白了自己刚才一直感觉不安的原因是什么。 “将军放心,孙固亦是员猛将,岂是易予的?许是昨夜奔波累坏了,故此未来得及安排报信而已。”老道安慰他说。 “我心内不宁,总觉得自己少算了些什么,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银陀用力按按包着头巾的头顶,努力稳住心神,说: “但愿如军师所讲,是我疑神疑鬼想多了。”他说着,抬头重新朝战场方向看去。 撤回来的队伍正疲惫不堪地回到集结地,士卒都默不作声,火把照映下他们面无表情,满身泥水或汗污。 “他们究竟在渡口做了些什么?害我这个晚上伤亡近千?”银陀心里问。他急切地盼着太阳跃出东方,好让自己看清渡口的情形。 同时也暗自希望虔中能够不辜负自己的信任将队伍和辎重安全带出来,那样的话他明天还可以让孙固带一千或一千五百人过来增援。 银陀现在已经不想什么两路并进的计划,他只想怎么能赶紧破局,占领这个该死的渡口和桥梁,让主力顺利到达广信城下,因为士气可跌不起了。 李丹在山上忍了一宿没动,也没给对面的林顺堂和高汉子发信号。 “昨晚的机会不好吗?”赵敬子皱着眉、抱着两臂来到他身边问:“敌人死伤那么大,士气又低,趁着天黑咱们冲出去给他来一下子,挤在路上的敌人肯定跑不掉!” “话是这么说,可那才是银陀手下一部分人呵。吃掉了不影响全局,还可能暴露我们。 那样银陀一瞧:哟,这还有伏兵呢?要么他扑上来和咱们纠缠,要么见势不妙撒腿就溜。反正哪样的结果都不是我最满意的。” “你又想着要全歼?哎,我说你怎么这样喜欢歼灭战呢?”赵敬子和李丹天天相处,近来学的新词越来越多,他也很喜欢拿出来摆弄。 “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不仅让对方短时间内难以恢复战斗力,而且还会产生对我的畏惧心理。”李丹说完停了下,补充: “尤其对银陀这种知名的老贼,必须打垮他的意志和自信!”他将手握拳用力向下做了个捶击的动作,然后说: “敌人不自信,我们的队伍就自信了;他们老兵减少战斗力降低,我们却在不断提升。 故而献甫你看咱们一仗接着一仗地打过来,这些人从民夫渐渐成为团练兵士,甚至敢战、善战超过官军,以后还有谁能挡得住我们,有谁敢来挡我们?” “但是……,”赵敬子低头想想,看看李丹: “三郎你要这么一支善战的队伍究竟有什么必要?要知道役夫们纳完差后总要解散回家的,你也不可能把这个巡检和防御使的差使继续做下去。” “那倒是。”李丹承认他说得对。“不过我将来要做生意,做大生意。不仅仅在饶州府做,还要把它做到整个江西,甚至两江、福州、两广、两湖……。 天下大着哩!但是献甫你看,若没有一支强有力的队伍保障,咱们连凤栖关都迈不过去,谈什么流通天下?” “你提过想做买卖,想要让货物流通于天下,所以就打算成立个类似‘标行’(见注释一)那样的运输队伍?” “是的。”李丹点头:“我们有驷马车,还可以设法继续借用余干县、戈阳卫或者广信府的名义组织团练,可以在庄园里训练部曲。 平时押送货物,有事了拉出来就是支能战的团练。不过团练首要的目的还是保护矿山、商铺和商路。嗯,更有点像……商团兵。” “哦,所以你不想把娄家一棍子打死,反而和他们做生意,是不是有点‘养寇自重’的意思?” 赵敬子用手指点着笑道:“居然还当着我这个黄带子的面说,不打自招!” 李丹也笑了:“要说也是有那么点意思,不过更重要的是咱们也确实没实力按死他们,就算上饶的官军全体出动也未必有这个实力。 冯参在上饶看过后回来说,娄自时亲自带的所谓‘八千矿徒子弟兵’还是很精锐的,远非花臂膊那些手下能比。 就算现在久攻不下、军粮不足士气有下降,也没到一击即溃的地步。 你再看看二天王手下那些人,那还是他招上来才两个月的新兵,五百前卫咱们官军带团练三倍的人扑上去,结果还是死了四十七个,受伤二百多。 在罗桥,三百敌人我们前后动用了八百人才最后了结。强悍如斯! 假如那天二天王没有选择后退,而是立定原地和我们拼命,我还真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死伤才能吃掉他剩下的一千多人。 现在想想,其实有些侥幸,还好娄世明对我们不了解,太多疑和不自信了。 所以,那会儿要是真的砍掉花臂膊,或者血战二天王,激怒了娄贼,他们丢开上饶全力猛扑广信,或再给娄世明增兵三千严防死守左岸,恐怕咱们现在都不可能迈过这条河。 说不得正用竹筏子、小舢板,一点点从下坂往水寨倒腾这些物资哩,怎会有现在广信安堵、上饶也拿到六千石补给的局面? 兵法说‘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指的就是这情况。叛匪迟早要消灭,但我们自己力量不足的话就要审时度势,必要的时候做出少许让步,是为了取得大目标的成功。 好在娄家内部有明争暗斗,有对财源渠道的贪婪和争夺。如果是铁板一块,倒不好办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不过我也有疏忽,净想着怎么撬动对方了,没防备自己队伍里会出叛徒!那案子你们审得如何了?” “基本上可以认定是赵丞那厮做下的,所有证据都指向他。不过到底花臂膊如何找上他搭钩的,这点赵丞本人坚不吐实,现在就僵在这里。” 赵敬子说:“他虽没黄带子,可毕竟是赵家的人,我也不好用刑,还未想出办法来。”说着不好意思地瞟了李丹一眼。 “不吐?那有两种可能:他想保护对方,或者他很怕对方报复。” 赵敬子眨巴两下眼睛:“诶,巡检说的对,好像很有道理!” 李丹笑了:“不急,等打完这仗再琢磨他的事。” 他两人说话间天光已开始放亮,清晨从河面上飘起的雾气笼罩在林间,拂在脸上湿漉漉的。 赵敬子带了两个参谋离开,他要趁机设法接近并观察银陀的设营情况。 李丹则见到了盛怀恩派来的传令小旗,从他那里得知杨大意来到战场,而且昨晚首次带兵亮相便斩获了对方一员将佐的消息。 “太好了!盛长官让杨链枷去堵住往吉阳山的道路,这真是好极了!我可以完全放心作战,敌人肯定无法指望大源的援军了! 对了,桥头堡里现在情况怎样,伤亡情况如何,士兵们昨晚没休息好吧?”李丹关切地问。 “请巡检放心。孙守备带着三百广信守军来援,已经把疲劳的弟兄换下去休息了。他先前还派来了水寨的三百弓手,现在也有百五十人在墙上。 昨晚打一夜弟兄们阵亡了三十多个,伤了四十多,很辛苦!好在援军来了,咱们士气依然很高!”送信人回答。 这人说话很清楚,李丹十分满意。 不过看起来虽然有火铳、铜铳和弓箭,甚至刚研发的手雷加持,桥头堡上守军的伤亡还是比较大的。 他把自己对下一步作战的想法、布置讲了讲,叫这传令小旗回去说与盛怀恩知晓。 赏他走后,李丹又高兴有纳闷。高兴的是杨大意来了给自己添个有力臂助,纳闷的是不知为何母亲突然派他来,不会是家里有什么情况吧? 虽然很期待和他见面,不过看起来还得等等,因为银陀那边的牛角号又“呜呜”地吹响了,敌人正从梦中醒来,很可能整备之后会发动新的进攻。 而这次,没了夜幕的遮挡,他们能更清楚地看清桥头堡。 后面的战斗会怎样,谁也说不上,埋伏的团练也好,墙头戒备的官军也罢,所有人的心头都是忐忑不安。 「注释一:松江布远销北方而产生的运输组织,以货物称标布,后来逐渐以武装押运为主,遂写为镖局。」 第一百零三章 天王盖地虎 杨大意带队到来对潭中绡来说真是意外之喜。他刚刚去观察银陀的营盘回来,正愁自己这五百人力量太小,怕敌军往吉阳山退却时会挡不住。 新来的五百得胜之军不但带来了斩杀孙固的好消息,而且士气正旺。 倒是潭、刘二人跌脚不已,后悔自己该晚走些,说不得便赶上杀孙固这仗了。 听说杨大意是李三郎母亲的信使,同时又有官军百户身份,潭中绡既不仅礼待有加,而且如释重负,立即提出由杨大意统一指挥这里的三支部队。 那年头官军再怎么说也还有一定影响力,并没像后世某些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不堪。 在民间来看他们毕竟代表官府。如果有盗匪出没,一、两个官军站出来召唤声,足以拉起小队民兵上前应对。 既在敌前,军情紧急没功夫谦让,杨大意也不多说,看过地形便召集议事。 才做过自我介绍,忽然来了名哨长报告,说远远来了三骑,看方向是从敌人硬盘来,问要不要拦截? “辛头领、廖头领,你两个去一遭吧。不过……莫露出来我等团练的行藏,就说你们是娄家的兵将。人按住了问清他们做什么的然后来报,我再做道理。” 杨大意嘱咐完,辛池和廖三清下山去了。这边杨大意继续说:“盛千总要我等在此拦阻往吉阳山退却的敌人,某刚才去看了下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向北走凤山下,但那里驻扎着一支官军,叛匪不见得有那个胆子冒险。 另一条是走沙塘西岸这条路,我们就在这里设伏拦截。这一带路西有很多山丘,且树林茂密适宜藏兵。路东没几步即到塘边,敌人纵使想抵抗也无回旋的余地。如何?” “行,就如百户所言!”潭中绡点头,刘社也没意见,大致方略便定了。 三支队伍的排布是:人数最多的杨大意部在西侧击,北面是潭中绡负责当头拦路,铁玲珑刘社部在章家塘设伏防止敌人往凤山堡逃窜。 同时杨大意给凤山堡官军写了封简短的信,请他们相机协助增援刘社部以防敌人脱逃。 这边刚布置完毕,忽见辛池兴冲冲跑回来。 “如何?”杨大意问他。 “百户大人,不意竟是抓了条大鱼!”辛池嘿嘿笑着告诉大家。 原来这三骑便是银陀的中军邓胡子和他两个手下。辛池等人跳出来拦路时邓胡子一瞧服色(降兵们没来得及换装)还真把他们当成叛匪同伙了,骂道: “瞎了你们的狗眼,老爷是银帅帐下中官,奉命回吉阳山寨见娄二公子。快让路,若误了事,尔等吃罪不起!” “哎哟呵,口气不小!”廖三清本来就对银陀极其不感冒,听他这样拿大,连入戏的功夫都省了,直接火冒三丈。 “还敢和爷爷面前自称老爷?告诉你在这里不好使,爷爷是三将军手下,你干什么鸟公务和咱有个屁关碍!” 周围众人陪着一起做戏:“诶,就是这个话!少拿银陀出来显摆,爷们跟前不认他!” “对啊、对啊!” “银陀是哪一坨?不晓得诶!哈哈哈……!” 邓胡子气得几乎发昏,身边亲兵急忙拉住他缰绳轻声劝道:“将军(邓胡子是三副将之一)莫怒,咱们公干要紧,不敢耽误银帅大事,何必与这些虾蟹怄气?” 忍了又忍,邓胡子慢慢和缓脸色拱手道:“原来是花臂膊(他故意用诨名,既不礼貌也不尊重)手下,方才言语冲突,得罪! 不过在下确是被银帅差遣要去见二将军的,还请看在咱们义军同人一家份上放我等过去。邓某感激不尽。” 说完,命一名亲兵上前递过自己的腰牌。娄自时制度初创,只有校尉以上头领才有腰牌。 “哟是真的,还是位将爷。失敬、失敬!”廖三清仔细看了看也抱拳拱手,回头看辛池:“头领你看,要不咱们行个方便?” “咳,既然如此又不是和银帅有多大仇,让他们过去便罢了。”辛池不在意地挥挥手:“儿郎们列队,礼送邓将军。” 众人应了声便在道旁列成相对的两排,邓胡子收起腰牌心想: 老子还真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也就是那花臂膊的手下,今日到了寨里却要告上一状,叫这几个小子吃点苦头! 他存着坏心思,催马向前。路过辛池身边时,见他满脸不在乎的嘻哈样子,心头怒火再起,抬眼看前边只有两、三步便离开队列,忽然发个狠抡起马鞭看准鞭梢朝辛池脸上抽下去。 哪知道存着坏心思的不只他一个,廖三清早抽空拈了粒小石子在手。 看邓胡子眼里凶光一闪便知道这小子不善,叫声“着”,小石子弹出正打在马儿的耳根,惊得那马向旁边跳开去。邓胡子在上面已经失了重心,翻身便倒。 辛池大叫声:“拿下!”上前拦腰抱住,两人同时跌入尘埃。廖三清同另两个团丁扑过来按住,七手八脚地捆了。 再看那两个随从,也被其他人绑了个结实。 “兄弟、兄弟,都是误会,我真是银帅的中军官,真的!”邓胡子不敢说硬话了连忙告饶:“确实是银帅差遣,有紧急军务呵!” “真的?可我怎么老觉得你是官军的探子?”辛池蹲在他面前,歪着脑袋疑惑地打量他: “你个中军官不在银帅的中军,跑到这里来作甚?不是官军的探子,就是逃兵!” “哎呀兄弟,哪有穿戴甲胄这么整齐的逃兵嘛!”邓胡子哭笑不得。 “那你老实说,到底要去哪里、见什么人,为的什么事情?说得对不上茬口,哼!小弟我看在你那鞭子没抽准的份上,帮你沉塘留个全尸……!” “这么说,他都招了?”杨大意笑着问。 “那还敢不招?”辛池讲得眉飞色舞,他可好久没这么快意了,能把银陀的中军官按在泥土里磋磨,这份经历可不是谁都有。 等他复述完了邓胡子的话,杨大意抚着胡须不语。潭中绡问刘社:“铁玲珑,你觉得这里头会是怎么个情形,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嘿嘿,我大约能猜出来是那姓虔的司马不愿意让出地盘,娄二他们也不愿在胜负未分的时候撕破脸,所以两下都在观望。”刘社说。 “观望,观望什么?都在山上看风景么?”潭中绡还是没明白。 “不是看风景,是等输赢结果。”刘社道。 “这有什么好等,战事结束自然就晓得了,总不能仗不打完大家都不做饭吃,干等着?” “话不是这么说。”杨大意已经明白了刘社的意思:“你是团练的营正自不会理解,但若站在那虔司马的角度上就容易明白了。 刘兄的意思是,那个司马有私心。若是银陀胜利,娄家兄弟自然不敢不放他与辎重、家眷下山。 可要是败了,他守住大营没交给娄家,银陀会对他更加信重。 娄世明估计也有自己的心眼,银陀胜利他乐得放虔司马带家眷和辎重下山卖个人情,可要是败了,他会把这山上的所有一口吞下去,连骨头都不吐!” “嘿,原来是这样?”潭中绡恍然大悟:“这些叛匪,真是半点信义也无!” “杨百户,那个姓邓的中军官怎么办,是放还是杀呢?”辛池关心地问,廖三清还在伏击地点等着回话呢。 “我刚才就是在琢磨这事。”杨大意招招手把几个人叫拢,说:“你们看,银陀派个中军来实际是想告诉虔司马:别闹了,赶紧带着人马和辎重来和我会合。如果姓邓的去调解成功,结果会如何?” “那还用说?”魏舟儿还不满二十,脑子快,立即回答:“银陀得了援军,一定士气大涨呗!” “对嘛!”潭中绡将手一拍:“本来咱们人少,对付起银陀来就够吃力的,这要让他得了援军还了得?我看这姓邓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去吉阳山!” “百户大人,还有个原因不能放了邓胡子。”刘社抹着上髭忽然说:“他去了调解,那不是让银陀和娄家一笑泯恩仇? 如果放任虔中和二天王这么对着干下去,银陀胜了,娄家嘴上不说实际落了下风,心里肯定不满; 败了,二天王只要染指银陀的部众和粮草,将来就别指望银陀再听娄家的。 而且,其他渠帅若是听说,肯定也觉得心寒。我看不能放他过去,他们之间不和,只会对咱有利!” “铁玲珑,你还真是个玲珑心呵,巡检一点没看错你!”潭中绡拍着刘社的胸口说,众人皆大笑。 “那,我去宰了那个中军官!” 辛池撸起袖子要走,被杨大意叫住了。“我看,宰了他倒也不必。”杨大意微笑: “你把他揍一顿轰回去吧,就说大头领发话,现在吉阳山归娄家所有,用不着银陀操心。” “百户这招是……要给银陀添堵?”魏舟儿又第一个明白过来。 杨大意看了他一眼点头:“连人都不让他见,山脚都不让他踩到就轰回去,银陀该怎样想?他手下会怎样想?” “他肯定要怒了!” “我看比这个还厉害,他军粮、女人都在娄世明手里攥着,哪还有心思在前边作战?” “就是,说不得掉头回去先和二天王干一架!” “干不干架无所谓,叫他顾头不顾腚,心里毛躁得多出些昏招才好!” 众人七嘴八舌,都明白过来杨大意的用意了。 “行,就按百户大人说的办,我定叫这个姓邓的回去向银陀好好哭一鼻子,您就瞧好吧!”辛池说完,兴冲冲跑出去继续演戏了。 杨大意接连派出去几拨哨探,有往吉阳山的,有去水寨北墙外观察动静的,还有去联络凤山堡的。同时各部开始进入埋伏位置,进行隐蔽和战场遮蔽。 不管从吉阳山出来的,还是银陀往吉阳山派遣的全部拿下或干掉,绝对不让他们之间传递消息。 但是他们这样的动作很快就被狡猾的娄世明侦知了。 天刚亮,娄世用已经借口有其它军务离开了吉阳山(按贺章安排,他去茶山带队,准备突袭玉山县),胡哨长说要巡视也离开了,大厅里只剩下娄世明和虔中。 得知去渡口方向的路已被一支千人规模的队伍阻挡,娄世明稍稍眯起眼就猜到了怎么回事。 看起来银陀正落入一张大网,而编织这张网的正是那个笑不叽和自己饮酒、聊生意的青衣小贼! 不过细细想来,娄世明不信李丹有这么大本事能把银陀干净、彻底地吞下肚去,他带领的队伍毕竟只有不足千人的官军和千五百人左右的团练,剩下都是战斗力可疑的降兵和民夫而已。 如果说前些天他没弄清状况,甚至有点麻痹大意,现在他可已经透过侦察,以及同放归的被俘人员的交谈,了解得比较清楚了。 不过尽管如此,他也没打算和别人(包括他父帅)分享这些情报,让他们尽管把青衣小贼想象得难对付些更好。 娄世明打算让莫学义悄悄离开自己专门去管生意的事,这年头靠着老爹给拨军饷怎么看也不是个事儿! 尽管他没觉得打败李丹很难,甚至他可以立即派一千人将山下的封锁打破,可他不想这么干。 有机会削弱这个不听话的银陀,他二天王正是求之不得!娄世明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往山下派了几支小队,以哨的规模沿着西麓、南麓搜索。 他们的使命是如果碰上落伍、逃散的银陀部下尽量予以收容,然后带回吉阳山来。 娄世明心里猜测如果银陀战败,他确实会先选择带着队伍回山。不过青衣小贼能想到派人阻截,那就是没打算让他回吉阳山和自己的老营会合。 从这点上看,那小贼够狠,他竟然不给对方喘息和短时间内恢复战力的任何机会! 娄世明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什么都不说。干嘛要多嘴?难道银陀回不来,对自己不正是个机会么?他这样想着,悄悄瞟了眼不住打盹的虔中。 “过来。”他招过莫学义,指指椅子里歪倒着的司马:“去搞点粥水、小菜,这样熬一宿也难为这举人老爷了。” 他一直认为银陀不过是使唤这些读书人,并不懂得他们的作用,所以要表现出与银陀的不同,让虔中先有感激涕零的心思。 食物的香味唤醒了虔中,他睁眼就看到面前摆了个小桌,上面摆放着一碗清粥,两三样香油拌的小菜,还有一屉蒸饺。 “这……?”他看向娄世明,见他正吃得香,面前是与自己相同的那几样。 “司马醒啦?来、来,先吃点东西!”娄世明热情地招呼他。 虔中本能地想自己是银帅部下,岂能……。但是肚子似乎有些不争气,他用手捂住腹部,禁不住咽下口水。 娄世明哈哈大笑:“你们读书人呐,讲究太多!有些是该讲究,有些便得变通。似这碗粥,难道每粒米上都写着个‘娄’字? 你讲究它作甚,米放在任何人碗里,最后不都要吃进肚子里去?”他说完笑吟吟地催促:“快吃吧,说不得等会儿有战报来又该忙了,” “那,在下谢二公子赏饭。”虔中说完,拿起碗筷,抑制不住地往嘴里划拉起来。 连着几口粥下肚,又送进一只蒸饺这才堪堪稳住了心神。虔中禁不住叹息了声。娄世明确知道他叹什么气,微笑着却不问。 直到他风卷残云地吃完,娄世明才关切地问:“司马可吃好了?要不要再来碗粥?” “不、不,这样已经很好!”虔中躬身回答。 “吾进寨前便耳闻,说吉阳山上每日每人只给一升(约合后世一斤二两,595克)饭食,家眷还要减半,小孩子只发四成。 当时听了还以为是哪个恶意贬低银帅,不想上山之后方知确实如此。” 娄世明沉吟了下问:“敢问虔司马这是为何?难道吾父帅没有按编制及时划拨粮草,以致用度不足么?” 被他这一问,虔中觉得尴尬,又不好不回答,只得勉强道:“大帅并未克扣、延误,实在、实在是银帅自己出家时养成的八分食习惯。 呃……,这也有一定道理,因为队伍不断扩大,早超出了定编人数。若是不紧着些,这点粮草是不够用的。” “呵呵,也就是说,贵营编制七千人,但实际却养活了九千多,对吧?多出来的都是民夫和家眷。” 娄世明叫人将餐具撤下换上茶水,边喝着他钟爱的叶子茶边玩味地瞟向虔中说道: “银帅还是那么个佛陀性子,见到可怜人就想给碗饭吃,人家的婆姨、娃娃也毫不嫌弃地留在军中。”他突然语气一变: “可我们父子受不了呀,这么庞大的队伍里有三成、甚至超过三成不是战兵,而且这些人都要靠我们去找粮食养活,却又不肯听从指挥、调度。司马觉得这样公平吗?” “虔中不敢议论上官的是非。” “哈哈哈!”娄世明看着虔中苍白的脸大笑:“子前司马呵,你怕什么?银陀他又不在这里,只是你与吾相谈而已。” 说着他用手指点点虔中:“亏得别人叫你诨号‘坐地虎’,怎的在吾面前流汗流成这样子?” “二公子是‘天王’,在您的面前,我这只‘坐地虎’不过是小猫而已。”虔中慌忙离座,到前面施礼,躬身到地说。 第一百零四章 宝塔镇河妖 娄世明哈哈大笑,走过来拍拍虔中后背,说:“司马何必作谦卑之态?大丈夫生在世上,当顶天立地,何故瞻前顾后不能畅所欲言? 银陀不欲甘居娄氏旗下,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有什么不能说的?” 其实很多事都是这样,窗户纸一旦戳破也就没了许多顾忌。虔中干笑声,拱手道:“二公子真是爽利人,虔佩服得很!” “真的么?”娄世明歪头看他:“我确是个实心爽直的,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不过你们这些文人可说不定心里在绕什么弯子,兴许在腹诽吾也未可知。” “不敢、不敢!” “好啦,子前呐,我不和你绕弯子了。”娄世明朝门外一指: “我已经派出逻骑(骑乘牲畜的侦察兵)和哨探(步行侦察人员)四处去打探银帅的情形,但到现在还没有一人来回报。你可知这说明了什么?” 虔中低头一想,吃惊问:“可是银帅处境不妙?” “岂止不妙,很可能大军主力已经被围了。” “啊?那、那二公子可有解救之法?”虔中大急,连忙作揖相求:“或者您可以率队杀下山,打开一条血路救银帅出来?” “我身边只有一千多战兵,其余都是收容之前的溃兵,既未来得及整顿,也没让他们好好休息,如何能战? 况且,派出去的人不回来,我们连敌情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有多少人、什么武装?总不能两眼一抹黑地出去瞎撞,那搞不好是要撞进口袋里去的。” 娄世明看看虔中沮丧的神情,安慰他:“司马莫急,也许再等等就有消息,咱们先别扎手煞脚,稳住山上的人心才是正经。” “对,要稳住人心,二公子说的很重要!”虔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点头称是。 他偷眼瞧娄世明,开始有些后悔该早点带着山上的一切离开,现在可好想走也来不及了。 他没想过银陀会被人家收进陷阱,好歹那也是银陀呵,怎么会这样容易被人算计呢? 他心中疑惑,目光再次看娄世明的时候,恰好对方也看过来,吓得他连忙躲闪。 “子前可是不信我的话?” “呃,哪里、哪里,在下怎敢质疑二公子?” “并非吾见死不救,要发救援当先知两件事。”娄世明伸出两根手指: “要知敌情,了解对手薄弱处,尽量出其不意、以多攻少方能破开重围; 另外要内外相通,让同袍知道援军将到,同时我方最好和内线取得联络,了解他们的突围方向和意图。 若无这两者,援军就容易成送上门的肥肉,人救不出来自己还丢半条命,值么?” 他说完,大咧咧往椅子里坐了,说:“稍安勿躁。何况,我相信银帅绝对不是白给的。 那起子官军、团练有再大本事,不过是群乌合之众。要想吞掉银帅,他们还嫩得很!” 实际这位心里想的,是最好他两家打个你死我活,然后自己摘个现成的桃子。 虔中听了这话,心里稍稍安定些,正要坐回去,娄世明一句话又让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不过子前你也要打好主意,若银帅真的兵败,或者有个意外,你却如何自处呢?” “银、银帅尚在,二、二公子何出此言?” “吾这话可并非要咒银帅。凡事预则备,做武将习惯了,不但要想到胜利后如何,而且还得想败了怎么办、如何退、往哪里退等等。 不过是多个心眼,为自己和部下准备好出路罢了。何况你手里还不仅是部伍弟兄,还有那么多民夫和家眷哩。” 娄世明的脸上说不定是什么表情,让虔中看了觉得像是头猛兽在对着自己。 “我……没想过。”他实话实说了:“可,刚才二公子说,银帅不是白给的……。” “哈!”娄世明一拍椅子扶手:“项羽也不是白给的,最后不还是自刎乌江?天下哪有不败的将军!”筷書閣 虔中默然。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这结果太可怕,让人不敢继续想下去。 假如银陀真的战败甚至身亡,他可以想象到士卒和民夫们一哄而散,或者先抢劫营内辎重再一哄而散。 那些家眷是最倒霉的,他们可能遭受劫掠、屠杀或污辱,自己恐怕也得先躲避以免被殃及无辜。 想到这里虔中叹口气:“但愿不要走到这地步罢!” 话音才落,莫学义大步进来,他看了眼虔中,手扶剑柄没说话。“学友(莫学义字)匆忙而来,可是有要事?司马非外人,但讲无妨。” 和舅哥眼神相对,娄世明已经从他有些激动和兴奋的目光中看到了些什么,便微笑着鼓励他说。 “二将军,方才有两路探马回来报信:银帅败了!” “你说什么?究竟怎么回事,学友可否讲详细些?”娄世明怔了下,看眼脸色苍白的虔中,赶紧问细节。 虽然他打心眼里想让银陀被教训下,可毕竟没想过他连一个上午都撑不住,这还是令他十分意外的。 莫学义也是从回来的人那里听得消息,两拨人的描述各有不一,他费好大劲才大概捋出个头绪,摸清了前后情节的样貌。 原来早上看清地形地貌后,银陀决定改变进攻方式,改为中路吸引、两翼包抄。 谁想人家两边都有安排,一时伏兵暴起,又有将军铳夹击,导致中路大溃,左翼、右翼陷入苦战。 仓皇中路校尉被一持长枪的和尚刺死,失去指挥的右翼被分割在地形间无法脱身,赶到中路重新组织进攻的校尉封信不慎被火铳击毙,刚鼓起勇气来的队伍再度溃败。 同时在左翼指挥的朱校尉又被一支冷箭射成重伤,树林里的团练趁机发起反击,左翼溃败。 王习带着亲兵上前阻挡,却在乱军中下落不明。败兵如潮水一般返身冲向了银陀的中军。 见对手已经开始全线反击,银陀大概是想将对方吸引到水塘间,再以优势兵力扭转战局。 不料中军一动,敌方便高呼“银陀败了”等口号,局势遂一发不可收拾,连带中军也止不住脚步,只好转身跟着溃逃。 “真就是眨眼的事情,我们的人在高处看得清楚,瞬间全军就崩了。官军的将军铳还追着打,害我们死伤好多弟兄。” 莫学义接着说:“后来溃军沿着带子湖西岸往这边撤,谁知人家早有安排拦阻,好多人见跑不脱就降了,有少部分人据说往西北逃了。” “往西北也不见得能逃脱,那条路是去凤山的,凤山堡里的官军能坐视才怪!除非他们去大源兴许孙固还能接应下。” 娄世明皱眉想想,问:“可知银帅究竟往哪边去了?” “都说没看见。”莫学义摇手:“只从山上远远瞧见,银帅的帅旗在吴塘边叫先前说的那和尚抢走了。” “嘿,作怪得很!难道这和尚与银陀先时有旧,怎么这样下死力追杀哩?”娄世明哭笑不得,只好问: “那现在山下情形如何了?”又乔张作势地嚷嚷:“赶紧点齐五百人,随我下山去接应众兄弟!” “二哥这是要去哪?什么事这样高声大嗓地?”娄世凡睡醒了一脚迈进门,听到最后这句揉着眼睛一脸懵懂地问。 “三将军,银帅败了,二将军要下山去接应。”莫学义告诉他。 “什么,败了?”娄世凡大吃一惊:“这、这怎可能?那可是五、六千大军呢!” “唉,是被溃军给冲阵了。”娄世明摊开两手:“这银帅也算是久历沙场,怎会着了这样的道呢?实在不明白!” “不管究竟怎样,二哥你此时不能下山!”娄世凡警告。 “为何?” “那李三郎我可太了解啦,小贼极其狡诈,说不定他现在在哪里埋伏支队伍,就等着山上下去人马接应时打个措不及防呢! 就算没有埋伏,恐怕他也懂得乘虚而入吧?大寨此时兵少、军心不稳,他岂有不想伸手的道理!” 娄世凡说得吐沫星子乱飞,倒真让娄世明有点犹疑起来。 “也是呵……。”他抚着赤须皱起眉来,忽然回头说:“虔司马怎么不说话?值此情况,先生有什么话说,或者有何以教我?咱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做呢?” 虔中面色晦暗情绪低落,尤其是听说银陀下落不明的时候心里真是后悔,越发觉得当初应该立即下山会合才对。 也许多了自己这千人生力军事情就不像现在了,又或者自己在银陀身边出谋划策事情能有所挽回?可现在说什么都晚啦。 “虔,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茫然地回答。 “诶,这可不像你虔司马的做派。”娄世明摆摆手: “我听说银陀出战,向来都是把守营重任交给你,所以才有了‘坐地虎’这个称呼。 现在银帅不在,虔司马怎能说句心烦意乱就推得一干二净? 银帅留下的,还有上千战兵、千余民夫和那么多家眷,你现在是他们的主心骨,该当拿主意的人才是!” “大敌当前,虔不过书生尔,能如何?”虔中说着看看娄世明:“不如……,不如……。” “不如什么?” 虔中咬咬牙,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划拨军需、调配人手、谋画军议、账簿文书,这些都难不倒他,但是遇到决策、阵战,他绝对两眼擦黑不知该从何下手。 换句话说,这人一直就认为自己是个辅助的角色,你让他突然站台中央唱主角,他不知道该怎么唱。 “山上以二公子为尊,一切还请您做主。”虔中说着深深一揖。他心中暗叹,知道这么一来银陀攒下的家业可就全归别人了。可换句话说,能不这样么? 如果不说这个话,娄家兄弟就在旁边虎视眈眈,还有那个中军官,三人一人一拳就能把自己打死,然后满山的好处还是归娄家的。 银陀偏生又不知所踪,能镇得住娄世明和娄世凡的还有谁? “虔司马可想好了?若要我做主,那便须听我将令。这山上若有违抗者,吾格杀勿论!” 娄世明看了莫学义一眼,后者气势汹汹地“仓啷”声抽出半截宝剑来。 “大敌当前不是计较各家利益之时,要让弟兄们安堵、家眷们放心,非二公子出面主持不可。既然您主持山上事务,天下义军是一家,自要听您号令。”虔中回答说。 “好,既然如此,先聚齐哨长以上议事,请虔司马当面和兄弟们把话说清,其余的就交给吾来分派了。”娄世明说完,下令擂鼓聚将。 山上的大小头领并不算多,且多数是娄世明带来的人。大家很快聚齐,这时有心人注意到,山上主要防务已经被娄家接管,连议事厅内外也都换了人手。 虔中先开口,将银陀兵败失踪,山上无主,既然山寨已按银帅命令移交给娄二公子,那么理应由他统一发号施令等话对大家说了。 诸人眼神互换,娄家的个个精神抖擞,银陀留下的暗叫晦气却没人敢忤逆。娄世明上前首先和众人见礼,然后讲了三件事: 今后粮米的供给一律按照娄军规矩;鉴于战事吃紧,立即将山上物资、粮秣和家眷向茶山砦方向转移;银帅留下的军官一律官职照旧,部下人数不齐整的优先补齐。 这三条一说完,人心大定,众人都欢呼起来,纷纷向二公子、三公子示好、表达衷心。 然后娄世明看了眼低头不语的胡哨总,又说要是有不愿意留下的,也不强求。胡哨总犹豫片刻向前迈出一步跪倒,磕头说: “非是小的不知好歹,二公子的恩德人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只是小的乃银帅同乡,记挂他的安危,现在他可能在危难之中,小人不忍相弃。 请二公子开恩,许小人下山寻访银帅下落。倘若他阵亡了,小人掩埋他骸骨尽了同乡情分,那时再回来死心塌地投在二公子身前报效。 若是银帅还活着,请许小的扈从他平安。将来不管天涯海角,二公子有用得着小人时,必衔环以报!” “唔,不错,倒是个忠义之人。吾许你了,可还有同心愿往的?” 听到这话又有两个哨长互相看看出来跪到胡哨长身后:“小人等也是银帅老乡,和胡哨长一样心思,求二公子成全!” “既然有心忠义,何必遮遮掩掩?”娄世明上前将三人搀起: “吾父帅不久将要称号建国的事想必汝等都听说了,新国倡立要的就是这样忠义的臣子。汝等且放心前去,吾既不相害、亦不阻拦,全尔忠心。 但汝等立下的誓言也需记得,吾爱的是信诺人才,莫使吾失望!”说完,叫莫学义: “你亲送他三人下山,每人给十两银子做盘缠,注意避开青衫儿的团练和官军。若实在出不去,汝三人再回来亦可。” 三人感激涕零地离开,留下的都佩服二天王果然做事大气,却少有几个知道这叫千金买马骨的。 送走他三人,娄世明回到主位上坐下,对众人说:“各位,长期以来吾的中军都由莫学义担任。 但大家其实都知道他是吾亲戚,任此要职并不合适,况且他本人也志在经商不惯军务,已经多次向吾提出辞呈。今日却是个机会,吾意让他正式交接并退出军职。” 众人听了非常意外。有个军官就问:“敢问二公子,那这中军的位置哪位接替,今后我们找谁办事说话呢?” 娄世明用手一指:“虔司马熟悉军务,且多智善谋,吾意请子前暂代中军官之职,不知你自己意下如何?” 虔中呆住了。 中军官相当于主将的副官长,除去负责协助长官管理队伍的各种事务,有监督、监察、催护职责,而且负责主将的护卫,甚至会替主将处理阴私、隐蔽的事务。 这比主管后勤的“军司马”可高多了! 他目瞪口呆片刻,转头手足无措地看看众人,在一片恭贺声中终于站立不住,“扑通”跪倒,颤声说:“属下必尽心做事,竭力以报!” 第一百零五章 怀恩谏三郎 其实哨探远远看到、打听到的,并非银陀大军溃败的全部原因和真实情况。 李丹派审五等人趁着晚间敌人鸣金收兵的机会混进敌营,放出了吉阳山老营被娄家夺占,粮草、家眷都被运走的“假消息”。 这消息虽被军将们否认,但邓中军被花臂膊手下打了顿板子又赶回来的事不胫而走、越传越广,间接地证实了夜间开始流传的这个的“消息”。 杨大意没想到自己这招成了神来之笔居然弄假成真,李丹更不知道这些。 这事儿不仅影响了银陀的判断,且大大扰乱了他部下进攻时的情绪和动力。 在突然出现的伏兵和将军铳轰击下,银陀部众开始普遍相信自己真的是被娄家欺骗,哄来做肉盾的,银帅被他们给耍啦! 失败和伤亡让他们气愤和沮丧,军官们又担心自己家小的安危难以专心指挥,导致接连出现主将战死或重伤情况后,队伍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涣散。 要命的是,银陀从开始就一门心思在如何进攻上,忽略了必要的防范。 布阵时为了方便队伍快速出击和轮换,他忘记下令在前方布置拒马等设施,导致溃军直接冲向中军,惊慌失措的中军斩杀溃卒,双方互斗简直不亚于反戈一击,场面完全失控。 银陀见无力回天,只得在亲兵们簇拥下赶紧后退以免被乱军所伤。 说他想退到吴塘重整队伍再战实际是遮羞了,因为争相奔走的溃军已经根本不听指挥,一心只想回吉阳山大营。 加上他的旗号、金鼓都在混乱中丢失,无法召唤部下重新列阵。结果,就发生了溃军来到带湖岸边时,被杨大意等人率部阻击截杀的情形。 银陀一看退路已断,大批士卒开始求降,知道势头不好,忙带着亲兵们转往西北,却先后遇到铁玲珑部和凤山上下来的三百官军截杀。 待冲出重围,银陀自己带伤不说,身边亲兵只剩下十几人了。 原本他还想着孙固的大源寨尚有近三千人,可以重整旗鼓。好容易赶到大源才得知孙固已在昨夜战阵中被杀。 点检后银陀发现寨内剩下不足千人,且粮草因遇袭被烧毁、后又遭乱兵劫掠损失不小。 他见了也无可奈何,知道大源肯定立足不住,官军很快就会寻到这里,于是领众人携了一定数量的粮草,烧营而去逃向北方群山中。 也算他走得及时,半个时辰后,麻九率护卫队乘舟船渡河登上右岸,经侦察后抵达已经烈焰飞腾的营寨。 两天后,确认辎重和家眷已安全抵达茶山,娄世明和娄世凡带领着千二百余核心部队,和被收编、收拢的原银陀部约两千七百余人一道,心满意足地离开吉阳山大营,前往茶山和娄自时部将梁歇汇合。身后给官军丢下了一座空荡荡的营垒。 这时,山下已聚集大量武装,除去打着戈阳卫团练旗号的千余李丹部下(不宜出头露面的杨大意、铁玲珑等,或在打扫战场、搜索残敌,或已经前往大源与麻九汇合,林顺堂等三个中队也在上坂桥两岸驻扎休整,并补充人员),还有盛怀恩部,他们经过前后收编也有千五百人左右。 另有五百广信守军、六百上饶水军和后来从上饶城里出来的两千官军。 这些人得有统一的指挥才行,于和蓼参将考虑之后派自己的副将李廷负责。 这人是个游击衔,当年和倭寇作战不知怎么运气突然爆发,连着被升了四级。 可是因为太好战,后来在招抚苗民时袭杀其头领闯下大祸,结果给扔到上饶来做了个闲散的游击。 这回倒是借娄自时的福,不但重新启用,而且守城时还颇有上佳表现,因而被于参将选中。 得知山上敌军退走,官军方面立即召开了军议。李廷便要追击,盛怀恩忙提议莫急,分兵两路,一路监视其退走情况,另一路上山收复吉阳大营。 李廷同意,自己带本地兵上山,盛千总携团练监视,广信兵做后援。 盛怀恩知道他想得这个收复之功,乐得送顺水人情,便预祝他一番,自己带李丹先行追撵敌踪。 打了胜仗,一路上大家兴致很高且士气旺盛。李丹问盛怀恩:“咱们都辛苦好几天了,为什么你不让他们追击呢?这样咱们进了大营,好歹可以睡个好觉嘛。” “占领敌营、收复失地乃是大功,李游击想要就给他好了。”盛怀恩很随意地回答: “反正我这一路功劳已经不小,有汤水也该让别人沾些,这才是有心胸的大将! 再说,参将大人已向上面保举,三个月后我就去掉那个试千户的‘试’字了,说不得还要与李游击做同僚,能做个人情何乐不为呢?” “没想到,你盛大人也学会柔和圜转了。”李丹大笑。 “唉,这么多年若获得还不如你这小子明白,岂不要令尔等笑掉大牙?”盛怀恩撇嘴:“成天和你厮混,白猪也染成黑色了!” “别瞎说,那叫近朱者赤!”李丹纠正他。 盛怀恩大笑了几声,悠哉地抚须说:“不管怎样,这一路总算有惊无险,居然把事情做成了,想想和梦里一般。李三郎,我得多谢你呵,这路上你出力不少! 可我始终没有弄明白,你到底为了什么甘愿陪我冒风险呢? 而且这仗打得,一次比一次惊心动魄。我知道自己是为的功名,为那顶头盔上的将军翎子,你究竟为什么?”他看向李丹: “你不好好做少爷跑出来应差就够奇怪了,还主动靠上去和叛匪作战。你是觉得自己命大还是知道叛匪活不长?哪来的胆子呢?说说,你为的是啥?” “为了个女人,你满意了吧?”李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说盛大人,你什么时候学会打听故事了?” “我纳闷啊,还不成么?”盛怀恩乐了:“为女人?你这小小年纪,看上了谁家舞娘,或者打算勾引哪户的金莲呐?” “我才没有那么下作,你怎能把我想成这样?”李丹沉默会儿,就把梦儿因父亲获罪,被带往南京全家流放西北的事说了。 “她不愿撇开父亲自己留下,还是选择全家生死与共。”李丹说起这事情绪低落下去,这么多天来精神太集中,他还是头回再想这事。 “所以呢?”盛怀恩问。 “开始是想做点事,每天忙忙叨叨,这样就可以少想或者不想了。后来又觉得这也不错,至少曾经做过巡检,那我明天是不是可以做得更高? 等做了官,便有机会见到朝中有实力的人,甚至见到皇帝,可以求他们帮忙说好话或者赦免了她家。 所以即便有再难的仗、再多的敌人,我也尽力去击破对方,为的就是把名声传出去!” “你来真的?”盛怀恩惊讶,他原以为李丹不过玩笑,没想到是真想为陈家翻案。 “小老弟,听哥哥句劝,这可不是说说而已。”盛怀恩摇头道: “你看于参将、李游击,哪个不是满身的功劳,带兵十几、二十年,可有几人有机会见到朝中的大官?更别说面圣了! 我看呀,你这就是个想法,很难实现。你要真的想帮陈家,还不如派人给她们送些银两,周济了生活也方便他们打点,那才是正经。” “所以我要拼命挣钱呐!”李丹转过脸来认真地说:“我想过了,费这么大力气才得到个从九品的芝麻绿豆官,我是爬到京官得到什么时候?怕是胡子都白了!” “可不!”盛怀恩同意。 “所以,我得做两手准备。挣钱不仅可以接济她们,而且我还得养活姨娘和这大群兄弟们。我现在的想法是,假如当官的路太慢,是不是可以用钱替他们赎罪呢?” “赎买?”盛怀恩瞪大眼睛:“那不得花上几万甚至十几万的银子?” “银子不是难事,你就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吧?”李丹现在库就放着从花臂膊那里缴获来的两万多两,这回打银陀估摸缴获也很丰厚,所以根本没把银子当回事。 盛千总皱起眉头拈着大胡子思索:“这可难说了。普通的罪,但凡不是十恶不赦都可以赎买,但像陈家这种案子是得罪了皇帝……。啧,这可难说,要看圣上的心情。” “好,假如我献给皇帝二十万两,你觉得他心情是否能好点?” “啊?”盛怀恩眨巴半天眼睛才说:“你、你这还真是一掷千金呢!” “我想好了,要是二十万两不够,我就再加二十万,不信皇帝老儿不动心!” “嘘!”盛怀恩吓得差点扑过去捂他的嘴:“你看你,为个女子咋嘴上就不关门了?”他埋怨了声,回头看看又琢磨下,说: “诶,我说三郎,其实可能有比你砸钱更快、更省的法子嘛,你为什么不走这条路呢?” “你是说科举啊?”李丹咧咧嘴,无奈地摇头。前世活了五十年,和应试教育斗争了四十年,李丹今世可实在不想沾科举的边。 他脑子里固然不可能有对前世清晰的记忆,但是讨厌科举是他自小就出于本能的反应。 虽然他看那些别人觉得晦涩难懂的书一点也不吃力,而且不知为什么念起来就自然知道如何断句,理解起来也毫不费力,可他就是对参加乡试、会试没多少兴趣。 “怎么,你怕考试?” “笑话,我上阵杀敌不怕、和二天王坐面对面不怕,还会怕考官么?” “那不就得了?”盛怀恩鼓励他:“你呀,和咱这样一部书只会瞧半本的粗人不同,你可是知府老爷的公子。 比方我要是说参加科考,周围人会笑死,考官会说你个带兵的武夫考这东西作甚?考了也不会中! 可李三郎要说参加考试,哪个敢说屁话?就算你现在身着甲胄,后头跟着千百儿郎,那也叫做‘文武说全’对不?” “得了吧,你别给咱戴大帽子,到底想说啥?”李丹哭笑不得打断他问道。 “我想说,你不是想进京吗,不是想去见皇帝吗?”盛怀恩用马鞭朝北一指: “那你金榜题名不就行了?说不得有机会登殿答对,不就可以和皇帝提赦免陈家的事了?那时若皇帝还不肯,你再当面献出二十万两来也不迟呵!” “诶,要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李丹歪着头想想:“至少我有机会见到大官甚至皇帝了。” “对嘛!”盛怀恩高兴了:“这人啊,思路要开阔、要活分。就像我认识你之前,哪想过打仗还能这样打的?你这条路走不通、那条路难度大,怎么就不会换个方式,或者两条路一齐走……。” “你这么积极地让我去参加科考,怕不是为陈家着想吧?”李丹忽然刺了他一句。 “嘿嘿,我当然不会是为陈家。不过要是朝中有你李三郎这样个朋友在,那自然是好处很多,对不?”盛怀恩露出满口白牙,狐狸般地眯起眼睛。 就在这时,前边来了一名骑士,看衣甲是名官军的哨骑。他来到近前拉住胯下的灰骡,行个军礼报告: “千总大人,我们远远缀着敌军后卫,发现他们没有往上饶走,而是朝茶山方向去了!请问还要不要继续跟着?” “哦?没去上饶?”盛怀恩离开大队拉住缰绳(他现在换了银陀的坐骑雪青狮子,因此很是得意)回头看看跟上来的李丹,疑惑地问: “这二天王行事真是与众不同。三郎,你来猜猜,你的这位生意伙伴玩什么花招?他居然不去和自己老爹合兵一处,总不能是打算自立门户了?” “这怎么可能?”隐约知道娄自时后来虽然败亡,但应该不是现在,而且他第一次围上饶没成功是撤走的,李丹略思索片刻回答:“娄自时撤兵了。” “你说什么?”盛怀恩吃惊地看向他。 “娄世明驻扎茶山,是准备给他老爹做后卫。也就是说,娄贼应该很快要从上饶撤兵。可令哨骑往饶北河各渡口方向查探,如果敌人在准备船只、浮桥,那就可以坐实此事。” 李丹说着,心里暗暗着急,不知道冯参怎么回事,都已经过去五天了,为何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回报呢?总不能是在娄自时老营里被发现了?想到这里,他皱皱眉。 打发走哨骑,盛怀恩下令全队止步、原地休息并让窦三儿布置警戒,自己走到一株梧桐树下坐了,待李丹过来坐下,他开口提醒: “刚刚说道二天王,你和他的买卖约定可还要继续?他可是叛匪,你小心别因此误了自己!” “多谢兄长提醒,既然和他有约在先,我也不打算失信。”李丹说完开玩笑地说:“放心,你那一成是少不了的!” “我岂是担心这一成收益?是不想你因此跌跟头!” “我知道。我会做得比较隐秘,叫人很难拿到把柄。”李丹说着,口气一转:“不过……娄世明和他父兄都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这人聪明,知进退,明道理。总之是个可以交流的人。他不像娄自时那样反骨深刻,也不似娄世用一心要做李世民。 你看他约束部伍,极少烧杀抢掠,队伍战斗力强,说明这人不仅是个带兵的好材料,而且他心里还有礼义廉耻,至少是没有丢光。 我上次和他提过招安,也提醒他勿要伤民、残民。 娄世明虽未答应回头,却看得出他对于百姓还是同情的,所以我觉得如果扶持他在娄家内部的地位,既可使地方不易糜烂,又能给娄世用树立一个有力的对手。 与其让他们同心协力对外,不如使之内里矛盾和对立。就像这次,若不是娄家和银陀之间有分歧,又怎会让我们钻了空子?也就不可能有银陀军自乱阵脚导致溃败一说了。” 李丹觉得自己对娄世明不仅是扶持的心思,而且对这个对手还多少有点惺惺相惜,当然这个是不会和盛怀恩讲的,他毕竟是官军可能对此会产生反感。 第一百零六章 初创茶山社 确认二天王驻兵茶山,盛怀恩和李丹也不再往前走,把营盘扎在三里外的花溪,远远进行监视,同时派人给李廷送去这消息。 李廷闻讯便也带兵向前,到花溪以西距离两里的丁家桥下寨,从侧翼威胁娄自时主力,并与盛怀恩部成犄角之势。 自此上饶之战的局面已经完全逆转了。获得充分补给的守城军民在看到堆积如山的缴获,以及一队队垂头丧气的俘虏,全城都如过节般兴高采烈! 当晚,娄自时召集手下沉痛宣告: 由于银陀轻举妄动造成吉阳山大营失守,官军已形成侧后包围之势,故而上饶攻略已不可能。 决定以娄世明断后,自己和娄世用(实际此前已去偷袭玉山县)退往玉山县,其余人一部随娄世明退往朝阳和广丰,另一部在武卫将军梁歇带领下由水路进驻铅山。 此前有部分队伍已经向后调动,所以大军后撤并无慌乱,在层层护卫下从容拔营而退。走水路的梁歇也到灵溪渡和早调到这里的水军会合,登船南下了。 上饶之围彻底解除,军民奔走相告,许多街道上响起了“劈里啪啦”的爆竹声。 待最后一批人在娄世明率领下登船渡过饶北河,哨骑回报,韩知府和于参将皆大喜,纷纷铺纸润笔开始写奏折,准备向朝廷告捷,并由于参将亲自带着犒军赏赐前往茶山营。 营里欢天喜地,不但因为有酒肉的缘故,团练们终于为能够活着离开上饶松口气了。 李丹却叫来钟四奇,让他去晓谕各营不可贪杯多饮,夜间加双岗警戒。“别忘了他们有船,能渡过河去,就能杀个回马枪敲我们一顿!”李丹让他把这话带给众人。 晚间盛怀恩把他叫去自己的帐内,两人推杯换盏喝了半瓶凤泉酒后开始聊天。 吴茂这时带着冯参找过来向李丹请罪,原来那娄自时为了不让其他人察觉银陀下山的事情,早早便以官军异动为由进行戒严。 冯参几次想溜走都未得手,只好在娄府里一直潜伏着,不过也因此他偶然地得知了些“内幕”消息。 比如得知娄世明擅自任用,把虔中任命做自己的中军副将就令娄自时非常不满,可又不好说什么,最后还是贺章劝着他捏鼻子承认了这个事实。 再有就是娄世凡离开茶山的时候,到底还是把银陀那个出名的小妾给带走了,这小子好色的本性简直超过其父。 贺林泉(贺章)出手杀了本地二十七个役吏和乡绅子弟,吓得众人急忙凑出三千多石军粮和六百石豆料送到军中,却被告知还不够。 最后被他敲了七千多石粮食,还有等近千石豆料才算作罢。 这些物资在灵溪渡交接后,很快便被水军运走,大部分去了对岸,少部分送往广丰和铅山。 “娄自时主力和物资都是撤到对岸?坏了,玉山危矣!”吴茂大惊说。 “先生说得没错,娄贼打的主意便是袭击玉山。只是……,咱们帮不了他们,这会儿玉山想是已被娄世用带兵攻破了。”冯参遗憾地说: “他根本没从吉阳山回上饶,而是直接去茶山,带了那里的一支兵马星夜赶往玉山县了!唉,要是我当时能溜出来报信,也许还能让他们有个准备。” 他这样一说大家都知道玉山已经不保,不由得个个感到遗憾,气氛便有些压抑。 “娄自时身边这个姓贺的好手段,竟然暗度陈仓。”盛怀恩冷笑:“若是拿到他,必碎尸万段!” “这是科举的恶果,”李丹也叹息:“不是读了圣贤书的就都能成道德先生,这个贺章显然就没怎么把先哲的教诲放在心上!这种所谓的‘读书人’于国于民有什么用?” 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件事:“兄长,那个暗通花臂膊,差点害死贾铭九和审小伍的赵丞还关在广信县大牢里呢,我可不想再把他带回余干去!” “嗯,回头交割给知府大人处置了便是。这等暗通反贼的货,还留他作甚?”盛怀恩像赶只苍蝇般地挥挥手。 “原本想从他嘴里搞清楚,那娄世凡到底是怎么和他搭上脉的,谁知这小子坚实不吐,不然早就拿来祭旗了!” “这后面呵,说不得有故事。”盛千总呆了呆摇头道:“算啦,你也别管那么多,反正马上要回戈阳,早点交接甩掉包袱咱们可以轻松赶路嘛!” “也对!” 有闲工夫了才能发这些感慨、议论。过了会儿,窦三儿和新晋升的百总刘胜局拉着铁镏子、石三碾、萧万河、周芹、潭中绡及高和尚来凑热闹。 帐外马上添了张桌子,摆上酸笋、毛豆和油煎菰白。亲兵照吩咐取来了两瓶未开封的凤泉,席间立即显得热闹。 李丹一看,这里头比较核心的人物就差还在后方忙碌的巴师爷、陈三文、宋小牛、刘社和林顺堂、罗右,杨大意他们几个,还有被派去城里办事的赵敬子。 他心里动了下,知道大家是关心后面的事,所以都凑过来了。 这些人多日来并肩作战已经建立了感情,哪怕是最晚加入的高和尚。 因高汉子这番先斩杀一名校尉,后又夺了银陀的旗鼓和坐骑,论功最高,所以被推到上面挨着李丹坐下,颇有些局促、拘束。 “和尚这次做得不错,真要论功给个百户都是值当的!”盛千总竖起拇指。 武人最佩服的就是这等战阵之上斩将夺旗的高手,高和尚的部下现在走在营里都是趾高气扬,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即便他是千总也不能不为他叫声好。 不过和尚自己却并不以为意,摆摆手憨憨地笑着说:“我要百户做什么?不要、不要。” “诶,和尚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等贪恋权势了。”刘胜局指着自己:“真要给你可别往外推,哥哥我这个百户可等了四年呢!” “和尚,打个比方呵。”周芹拍着他肩膀问: “假如参将大人这报捷文书递到皇帝手里,圣上高兴了,说这个和尚不简单呐,赏!哎,和哥哥们说说,你想让皇帝赏你什么?” “我、我不知道。”高汉子有点囧。 “哎,没事、没事,你就随便说说嘛!”对面坐着的萧万河鼓励他。 “那……皇帝能不能给我个大寺做主持啊?” 席上顿时“噗”声一片,李丹赶紧起身给呛酒的盛千户拍背,关切地问:“怎样、怎样?兄长,早说过了这酒要慢慢喝,你喝恁急作甚?又没人来抢!” “和、和尚你不是说真的吧?如此大功劳,你却要回去做他娘甚主持?真是无趣!”潭中绡边咳嗽边摇手。 “是呀,和尚。你可要想好,回去做主持可没小娘愿意嫁你,总不能随了去做姑子?”石三碾的话让所有人大笑起来。 盛怀恩好容易缓过劲儿来,用手点着他:“你可真行,念念不忘老本行。 要照你这么搞,老铁和石头还得回去干矿上的苦力,周队正也得回江上讨生活,那咱们这是为了啥拼死拼活地,是为了救上饶?还是帮城里的参将、知府?” “呃,其实救下苍生不是很好?这辈子能有这么一段,我已经知足了。”高汉子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寸头。 “我们这些人无所谓,反正也是当兵的,我家四代都是兵,不当兵还能干啥? 要是有一天,也能像刘大人这样穿上百户的甲胄,佩戴璎珞和关防铜印,那我立即回去到祠堂烧香,绝对是光宗耀祖了!” 窦三儿一脸羡慕地大声说,旁边的刘胜局乐得合不拢嘴。 “是这个话,大丈夫在世本该顶天立地、轰轰烈烈!”有几个人附和道。 “不过,也不能说和尚是错的,也许当主持造福乡里、积德行善就是他的理想,就是他眼里的顶天立地呢?”盛千户指着李丹: “像你们巡检,他就想出名和挣钱,想着有了偌大的名气或者家产,他有机会去求达官贵人甚至皇帝,哪怕拿钱赎罪,也要把他老丈人全家赦免回来。 这便是他的理想嘛,各人不同的,岂能要求千篇一律?” “那,大人您的理想是个啥?” 李丹的故事其实不少人都有耳闻,不过还真没有人大胆问过盛怀恩这个话题。见周芹挤眉弄眼地问自己,盛怀恩踌躇片刻: “我么?我……其实要求不高,就想当个将军。原先琢磨着啥时候混个游击,可这两天不一样了,我开始琢磨怎么能当上个参将咧!” 他比画着,学着白日里于参将携犒劳品来营中视察时的做派,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还别说,这家伙学得真有点像,有天分! 原本他总是副严肃的样子,现在突然耍起宝来不由让大家非常意外。 “真没想到,千户大人也会开玩笑。”萧万河带着惊讶说:“我还以为你们北人都是不爱说笑的哩。” “老萧,看你说的!”潭中绡赶紧用手肘碰他下:“巡检说了,不管南人、北人都是一样的嘛。南人有严肃的,也有爱说笑的,就像和尚和老周,哪能说都是如何、如何?” “潭营正说的是,所以不能以一而论。”李丹点头:“天下之大,纷繁复杂。各人性格不同、追求理想不同,选择的道路也不同,因此才说这世上五彩缤纷,实在叫人应接不暇。 若都一个样子,就如只有黑白两色,岂不是单调无聊?”众人纷纷点头,都说这比喻贴切生动。李丹接着说: “是以每个人的经历、背景和故事也都千差万别,有千人千面之说。 佛说‘有缘’,就如我等因缘际会聚在这里吃酒谈心,大千世界中有这样的缘分着实不易,我等为此缘分干了这盏,如何?” 大家齐声叫好,遂起立端起盏来都喝了,个个眼里亮晶晶地闪映着篝火跳动的光。 “既是这样有缘,不如我们聚个义?”窦三儿抹抹嘴,眼珠骨碌碌转下忽然笑嘻嘻地说。 旁边的刘胜局下意识地挡住他:“三儿,这话可是不妥。”说着拿眼去看盛怀恩。 盛怀恩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提醒般,手拢起胡须来故作沉吟:“三郎啊,你看窦中军说的这个意思,可行?”https:/ 这还用问?李丹早看出来窦三儿是个托儿,这盛千总大约是憋着今晚要搞这件事,所以将主要人众都找来了。 其实也能理解,盛怀恩见识到了这些人的本事,又想着自己一个北人陡然升起做千总,在本地没有群豪杰帮衬怎行? 换过来想,他李丹想要在饶、广、抚这一带拓宽生意,也需要有军中的势力做后盾,扶持盛怀恩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李丹拱手道:“兄长乃一军主将,在这营中便是你说了算。就便酒后聚义,我等为襄助王师的大义,因生死缘分结成兄弟,又不是那等意图不轨、祸国殃民之辈,有何不可? 小弟有三件建议: 一,既朝廷忌讳聚义这等,不如以匡扶天下、襄助王师、保境安民为主旨结个茶山社。入社的,不论人在何处,只要行事未离上述主旨即是本社兄弟,有事时众人当一力助之; 二,早期自万年便随大人行军的兄弟如顾大、杨乙、朱二爷等多有功劳,且忠义正直,似亦可加入; 三,本社既立,应立有规约,如军中纪律,约束大家行事端方不离本旨。如有违犯,或罚或除名,以保我社之纯洁。兄以为如何?” “好,正该如此!我便知道与贤弟商议最周密、妥当,就请贤弟在此立出规约来,大家一起议了,同意的便立誓遵守共同维护!” 盛怀恩大喜,马上叫人取纸笔来。这个时候众人也都听出来,盛千总今晚的原意便是为的这桩大事,不过见李丹未反对,倒也都乐得与他二人做兄弟。 巴师爷不在,便由李丹口述,吴茂执笔书写。 窦三儿又派人去将在营中的几个老兄弟顾大、杨乙、张钹、刘宏升、冯参等人找来,如巴师爷、赵敬子、审家兄弟、刘社等还留在后方的兄弟,则待日后相见时,根据个人意愿再说。 按那时代普通的做法,结社不过是写个告文,一式两份或三份,写明某年月日因何事、何目的众人决议结社,约定如何保守主旨、共同遵守,最后请皇天后土或者真武关圣等诸神明做个鉴证云云。 然后下面写上各自姓名,画押或按手印,这就算完成了。 偏李丹有着前世的经历,他却不愿搞个过于松散、活泛的表面文章出来。特特地将这文稿分为:本社纲领、任务与目标、组织与纪律三篇。 在纲领中阐述了天下求安、趋向稳定与吏治不宁、民生艰难之间的矛盾。 提出推广格物实学,为军队和保护商团的标行提供先进装备和运输手段, 为资源流通和物产丰足提供技术与装备,为本地兴学、交通、工矿、医疗等行业提供信贷。 其三大任务:海内外人格平等,文武平等;工商兴邦、保护私产;信仰自由,拓殖互助。 文稿中说明了组织方式。 与普通结社不同,本社要求任何申请入社者须经两名以上介绍人介绍且本人提出书面申请,经过半年到一年的观察期,由本县或地区社团基层委员投票且多数通过方可入社。 被批准入社者需背熟《结社告文》全文,并在告文副本前履行宣誓仪式后,每月需纳一文钱的社费,方能履行社员职责。 社员每三十人中选举一人为社团基层委员,基层委员每十人选举一名为本府的社代表,并参加年度省代表会议。 省代表会议负责三件事: 选举产生三人执行委员和一名监察委员、一名纪律委员,任期三年; 审议、表决《结社告文》等文件的修改和修正案; 审议、表决组织和纪律条款的修改、修正案……。 最终修订的《结社告文》开篇便是: “开天辟地、女娲抟土,概人生而平等,无因泥色先后而生优劣者也。吾等体察先哲,结社茶山,复古意而护民生存之权,以求天下安堵、皇命遂行……!” 吴茂宣读之后,又给大家解释一番。李丹在旁轻声向盛千户解释为何入社手续要这样麻烦,盛怀恩了解到这是为了保障社员的纯洁和忠诚,感到极其满意。 而众人则一片声地夸写得好、有气势!李丹微笑,心中稍安。 文稿既成,连后来的顾大等人也听明白了里边的意思,众人便开始履行入社仪式,在座多数识字,各人或自书、或由人代写申请书然后按手印、画押。 然后净手、焚香,站在文告前将手掌贴在心脏处,由吴茂领着念出誓词: 谋愿承继先贤之志,行中华之大道。追求帝国之富强,使我国威昂扬、皇朝永期。 为此宏愿及子孙之福祉,内行同人平等,外平世间不公。 遵守社规纪律、纲常法纪,为实现本社意旨,履行社员义务、保守本社秘密,不叛不降,义无反顾!立誓人某某。 当晚,入社者有盛怀恩、李丹、吴茂、冯参、顾大、杨乙、刘宏升、张钹、刘胜局、窦三儿、铁小安(铁镏子)、石三碾、高汉子(高和尚)、蔡宁(萧万河的中军和副手,号“半升”)、魏小河(周芹的副手,号“小白鳝”)、孙梁(潭中绡的副手,字“良弼”)共是十六人。 推举了盛怀恩、李丹和周芹做执行委员,杨大意是监察委员,林顺堂虽然不在,但因他为人正直享有盛誉(尤其在降兵中),所以暂定他为纪律委员。 原本要选吴茂做监察委员,但因他马上要南下广东,这一去怕是小半年不在,所以改选了身份较高、官军镇抚出身的杨大意。 有了自己的组织大家都喜气洋洋,李丹趁机提出了第一个议案: 建立社内公库。这个公库的来源一方面是社员缴纳的社费,另一方面接受社员捐助;再有就是立下规矩,无论作战、行标还是买卖收益,每笔的百分之一纳入公库。 公库款用于:投资工商项目或新物产的研发;向危困社员及家庭提供借贷或资助;资助或借贷于桥梁、道路等公益项目;社内活动之经费开支等。 经过商议,决定暂时聘用巴师爷为本社财计师,负责督导各分社财会师。 他需要向三位执行委员汇报,并接受监察委员的审计。 第一百零七章 胜利返戈阳 次日早起,盛怀恩带了一什亲兵和两三个随行人员前往上饶回访于参将并知府大人,留李丹在营中驻守。 “昨夜光忙着结社的事情了,有句话没来得及和你说。”盛怀恩临上马前忽然叫过李丹,轻声告诉他:“我觉得还是得先和你打个招呼。” “兄长要说什么事,这样神秘?”李丹有点奇怪。 “我是想叫你心中有个数,千万别有立了大功就能如何的心思。”盛怀恩叹口气: “我可太了解这帮老爷们了,功劳面前个个和红眼的斗鸡般,临战却相互推诿,都成了弱鸡!看吧,说不定他们这会儿在城里已经争起来了!” “明白了,兄长这是给我泼点冷水,叫我们不要期待太多、太高?” “正是这话!”盛怀恩凑近些说:“我知道咱们缴获也不少,不妨找个时间分下去,哪怕给大家多分些稳定下人心。 但是封官加赏这种事情可能性不大,特别是那些降将,我不在时你挨个聊聊。我觉得恐怕得帮他们想想退路才好。” “兄长意思是……,朝廷不会接纳他们?” “即便接纳也不会太舒服。”盛怀恩苦笑:“当兵的无所谓,官军收编了继续吃粮便是,可他们做过娄家军官的就不同,你懂吗?” “我明白了。”李丹咂嘴:“好!我尽力和大家谈,只要他们乐意,跟着我走,我可以收留的尽量会收留。 唉,就怕有不服气的,转身又跑回娄家旗下去,那才糟糕!” 盛怀恩见他已经明白自己意思,这才翻身上马,然后大声说: “如果玉山有事,说不得会有报信的从茶山过,贤弟要尽快送到上饶。我估计咱们最多再停留两天,就该准备返回戈阳了。 我拿到参将府的收纳文书(证明所运物资已经收讫的文书)会派人来通知你。哦,对啦,那些火器和弓、弩……?” “兄长放心,我已经下令收集,不过有两枝铳在战斗中炸膛了,其余的今日便起运送往上饶!” 盛怀恩听了,知道这“炸膛”是怎么回事,会心地一笑,点点头叫声:“出发!”拨转马头。身后是十几骑,都骑着缴获来的战马,“轰隆隆”地往上饶飞奔而去了。 迟一天,玉山的告急使者带着伤被巡视渡口的官军救起送到营中,比他晚半个时辰,向玉山派出的侦查员也回来了。 李丹了解完前后经过,立即写成文书,派了一什护卫用四轮马车将使者送往上饶,顺便将答应归还的火铳也带去。隔一夜后盛怀恩也赶回来,立即派人通知李丹去见他。 “参将大人的意思,娄贼既已破玉山,估计有打通江山县退往东部之意。”盛怀恩在地图上指点着说道: “故而他决定加强茶山大营的防卫,李游击会率领三千人进驻茶山,你我这趟运粮的任务算是结束了。” “如此甚好,我们可以高高兴兴回戈阳去了。但是……为何兄长面上有不喜之色呢?”李丹注意观察着问道。 从一进大帐见到盛怀恩,他就觉得对方目光有点闪烁和躲避。 “参将和知府大人的意思,你部既属团练,应无需太多武装,所以……只要保留五百人的武力就好。” “哦——,明白了。没什么,卸磨杀驴嘛。毕竟我们太强了他们会害怕,可以理解。”李丹其实已经有些心里准备,他点点头: “那请兄长回复参将大人,团练回广信上坂渡,与留在那里的人员汇合后,就在那里重新整队,保留五百人的武装护送民夫和车队返回戈阳。 剩余武器请官军派员清点、接收,如何?” “好。”盛怀恩点头,停了下又说:“此非盛某本意,乃是参将提出敌寇仍然在侧,所以要将上饶本地团练扩编所致。” “我未怪罪兄长,且你我皆知,现在报上去团练是两千人,实际加上降兵已经接近四千,这样庞大的数量官府也一定不允许。” “你说的没错。”盛怀恩点头:“我正要和你说降兵的事。目前咱们有俘虏不到四千,铁镏子、石三碾及万四有等部先后反正的降兵人数有三千余。 这七千多人咱们原来准备和上饶说说将其中的俘虏全部留给他们,降兵愿意的可以编入官军一部分。 但于参将的意思他们不想要这么多俘虏,最多留下千人作为辅兵使用。降兵倒是可以多要些,他希望能给上饶留下两千人,打散后分配到各营。” “嗯,看来守城时损失也不小,他们希望因此获得弥补。”李丹点头:“头领们的安置兄长可提过?” “没有。”盛怀恩眼睛看着外面,轻声回答:“像和尚(高汉子)、铁玲珑(刘社)、豆子万(万四有)他们这些人,如果留下官军肯定不敢使用,他们也过得憋屈,何必? 所以我打算能带走的尽量带走,我这里不方便你就收留他们。” “这也要看大伙儿自己的意愿,强迫不得。”李丹说: “贾铭九带着酒场的人同一称金她们几位女眷已经上路往余干撤了,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那样愿意跟我,这可说不定。 在大营的几位我都谈过了,铁镏子(铁小安)、石三碾和高和尚已经同意跟着回戈阳,他们正在挑选自己的心腹逐个谈话。 其他头领多数都还在大源呢,他们的心意还不清楚。” “好吧,那我知道了。”盛怀恩点头:“先交接大营,回到上坂聚齐再说。我马上回复于参将。” “可以,先让他们去挑俘虏吧,要多少由他们选,剩下的我们带回戈阳,伤残的安置在周边附近的寺庙里……。 不过,他们对兄长你和你的部下如何安排?”李丹忽然想起来连忙问道。 “这就是我恼火的。”盛怀恩苦笑:“于参将的意思是,上坂堡既已建成位置重要,需要有人把守。” “他让你去守?”李丹惊讶。 “他想让我把凤山堡、大源镇都接过去。哼,看上去地盘挺大,实际是个分开的巴掌!”盛怀恩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 “你答应了?” “尚未,我只是说自己原来隶属万年都司,没想过调动到上饶,需要考虑下。” 李丹歪头想想,忽然问:“兄可知广信那个孙守备去向如何? 他这次出兵参与对银陀的战事,还替换上去在上坂桥头堡打了一轮,按说也是有战功的,提交的战报上肯定把他这个本地武官夸得比你作用更大,晋升调任应该跑不掉吧?”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和于参将要这个守备的位置?”盛怀恩惊讶地看过来:“这倒是个思路!” 广信县原本只有卫守御千户一名,因矿徒频发起事,江西都指挥使司派驻参将总领镇压事务后,意识到广信作为上饶后方的重要性,在这里设守备官,总管卫所、民团以及后备军招募、训练事务,同时负责守护囤积在广信的甲械、火药及粮秣等物资。https:/ 李丹出的主意是让他去向于参将争取这个守备位置,从级别上来说他是够的。 只是盛怀恩升为千总不久,按常理放到县守备位置上有点太快了,好在他战功足够,可以用来交换。不过这样一来盛怀恩失去了短期内再度晋升的可能。 这也没办法,万事总会有舍才有得嘛。 于参将这时候肯定也头疼,要真按功劳,盛怀恩早把他们一众上饶将校都比下去了,怎么赏、怎么升、功劳簿上怎么填写和上报?都是麻烦事。 如果盛怀恩主动要求守广信,大源和上坂还是他的防守范围,于参将可以用看上去责任更重的守备职务,轻松解决掉如何写盛怀恩功劳的烦恼。 盛怀恩可以不显得那么灿烂夺目,上饶诸将校还可以从他这里分润功劳,大家皆大欢喜。 “好,就这么办!”盛怀恩想通之后立即做出决断。 这样一来他手下现有的千五百人,包括铁镏子和石三碾大部可以平移到广信守军的队伍中,少数交给上饶官军消化,自己的实力就能保住,也没有违背对铁、石二人的承诺。 而对李丹来讲,广信交给盛怀恩,将来做生意的重要枢纽就捏在自己人手里了。 果然,盛怀恩派窦三儿去上饶和参将一说,通情达理的于将军几乎立即就同意了。 其实对他来讲,孙守备已经被保举为驻贵溪的戈阳卫指挥佥事,空出来这个位置与其让上边调派个自己根本不熟悉的人过来,还不如让这个有几分“战斗友情”的盛怀恩来做更放心呢。 再说,老盛拿来的酒味道是真好,这个买卖应该利润丰厚! 那么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根据要求,李丹派人到大源寨动员了七百人赶到茶山编入李廷的官军,其余的部队则随盛怀恩撤往广信。 李丹途中带着部分人去了大源,在那里见到久违的杨大意,和麻九爷等人会合。他这才知道杨大意到来只是因为姨娘的担心和思念,一时哭笑不得。 只得连夜写给县尊和姨娘写了书信,加上杨乙等人的家书包了个大包裹,派三名原青衫队的兄弟骑马送往余干。 第二天就在大源渡岸边,距离修复中的码头两百二十几步开外的一块沙滩上,李丹办了个烧烤会,主要食材是鱼虾等河鲜,同时他给在场各位通报了茶山社的情况,当日便吸纳了四十余人入社。 大源这边动员了五百多人前往广信集结,准备接受官军的收编,由老成稳重的林梓洋带队前往,做为反正典型,他很快被上饶官军委派了个把总职务。 魏舟儿带三百人驻守大源转为盛怀恩部下官军,其余的百余人跟着麻九爷的护卫队将返回西山等待大队到来。 而盛怀恩则从降兵和俘虏中选出一千多送往上饶编入官军,自己留下了最精锐的部分编成两营卫戍军。 以刘胜局为上坂桥守将,部下守军三百。林百户被从凤栖关调回,他将带领三百人去大源担任守将。 李丹回到上坂,进行了第三次茶山社社员的吸收。 这次先后有两百多人加入,包括最早从余干组队时期的那六十个人,后来陆续加入的戈阳组织团练时期以及归正兵中的头领和优秀士兵等等。 按原先的计划,吴茂在黑木护卫下带了三名从参谋和亲卫中选出来的骨干留下。他们要在上饶做些准备,然后前往广州。 因叛匪意外地攻占了玉山,去浙东道路已经不通,所以他们五人决定冒点险走水路渡江,然后向东南翻越纱帽岭前往浦城。 待进入官军的地盘再决定是前往温州或者南下宁德,伺机搭船去广州。 为此,他们要等盛怀恩正式上任后开出路引文书,说明是受广信卫所指派前往广州招募修理火铳及甲胄的匠师,并请各地军民官员给予接洽方便云云。 有这文书,他们才算不是流民、行商,甚至可以放心入住驿站了。 将手中大部分缴获的甲械全部交接给盛千总,然后李丹带着大队民夫和车队开始浩浩荡荡沿来路回返。 抵达凤栖关时,见南山和凤岭镇也分别驻守了广信派来的两、三百卫所兵。 到西山会合后,见这里的工厂等已经由陈三文全部拆解、运走,原来的工人要么就地遣散,要么跟着去了余干。 只有生产篾器的作坊还在,已经将三成股份转给宋秀才(张钹抢亲的楚莲儿家是他的佃农)。 因这秀才家里也并不很富裕,却时常接济楚家的缘故,李丹认为这家德行还不错,所以同意将这作坊委托他家打理。 宋秀才感激涕零,见大队回返经过,特地备了些土产来拜谢。两人就在莲湖边吃了顿酒,唱和两首诗,顿觉关系增进不少。 宋秀才也就是个本地的富农,既不想再考科举也不打算做官,宁愿这样隐居。李丹见这人也就是个平常的,便没怎么放心上,谁知聊天中无意听他提起个人来。 “哦?兄台与娄谅相熟?”李丹惊讶,立即追问:“可是那位克贞先生?” “正是、正是!咦,防御(李丹已经完成运粮任务,所以也就交卸了临时挂职的北地巡检职务,故秀才以他防御使的官职相称)亦知道他么?”宋秀才惊奇地问。 “略有耳闻。”李丹点点头:“我听人说,他似醉心于吴康斋(吴与弼)先生的‘格物说’,立志要师从之,不知现在是在康斋公那里求学,还是在自己家中?” “这你都知道?”宋秀才更惊讶了:“在下与克贞乃是同师启蒙,故有师兄弟之谊。 从师康斋公的愿望我确曾听他提起,不过他现在究竟在哪里确实不知。自上饶被兵以来,已有数月无他音信矣。” 娄谅,引王阳明走上心学道路的导师。原本李丹还不敢确定,但是籍贯和表字都对上号,说明果然是这个人。 如果他是存在的,那么这个时空看来与前世所在的时空并非完全不同,至少存在相似或相同的地方。 李丹试探性地抛出了娄谅的恩师吴与弼(字康斋),不想这个人也是存在的! 李丹听说两人断了联络略感失望,不过想想还是拱手道: “丹久仰克贞先生之名,惜哉公务在身不得不先率队返戈阳。想劳烦兄台写笔介绍信件,我命心腹带去寻访先生踪迹。 若有机缘,丹或前往拜访,或请先生至戈阳一叙都是极好的。不知兄台方便否?” “诶,何必如此。”宋秀才将手一挥:“防御若是信得过,可修书一封,在下亲往对岸金山脚下替君走一趟便是。 方才听说战事已息,叛匪都已纷纷东逃或南遁,那就问题不大。在下只带个童儿作访友状,一叶扁舟去去就回。” “兄不必太急,可过些时日,待江面平静了再出发,未迟也。”李丹忙提醒对方要注意自身安全。 不料宋秀才呵呵笑了:“防御是贵人多忘事,我去访的是娄谅呵,不妨的。即便是遇到那些匪兵,他知道我是娄家的客人,哪个敢乱来?” 李丹恍然,原来这娄谅所在的上饶娄氏与娄自时乃同出一源,所以秀才告诉自己大可不必担心,只要拿出娄氏名头即可。 当晚,李丹书写了一封长信。信中除去言及自己仰慕之意外,详细谈了自己对格物致知的理解和认识。 李丹说所谓格物就是要充分研究事物的原理从而获得知识,而研究的过程分为认知、理解、验证和准确定义四个阶段。 他说,圣人之学是精神理论,是所谓的哲学。而格物学是物质理论,是所谓应用学。 哲学是建立在格物的基础之上,高于物质而源于物质的,是故格物乃一切学说的基础和本源。 不研究物质的哲学容易走上夸夸其谈的道路,而没有哲学的指引,应用学的学习便没有了方向和方法。 两种学问相互依存,不能讲孰优孰劣、孰先孰后。 有从事哲学研究的,就必然有从事应用研究的,但是没有物质上的满足,精神的研究和传承就成为理想和空谈。 第二天一早,队伍继续启程。长长的车队携带回运的物资、押着近三千俘虏返回戈阳。一名骑手在两名长矛亲卫扈从下来到宋秀才家门外下马,将肩上的包裹交给他。 “在下钟四奇,是防御身边卫士。这是防御命在下送来,里面有信、纹银二十两和一双新靴赠与先生。 防御说:如有结果或回音,请传递到灵岩寺悟行小师父那里,他会设法转交或传达到戈阳。还请先生多多费心!”钟四奇说完,行个军礼,转身上马追赶大队去了。 数日后,在“戈阳卫防御使”的大旗下,时隔一个多月,李丹终于又看到了久违的戈阳城。 第一百零八章 量力需自省 然而李丹没见到韩守备,他已急匆匆上任去了,新守备还未到职。 “既如此,请李防御暂时在营中休整。毕竟一去月余,就是手下弟兄和民夫们也都辛苦了。”守备府的事情现在是由一位蒋把总代办,他眼神似不大好,看人总是眯缝着眼睛。 “好吧,多谢把总指点。”李丹当然乐意,心想正好趁此练兵。正要分手,李丹忽然回头,若有所思地叫了声:“把总且留步!” “怎的,李防御还有什么指教?”那把总见他也不曾有点表示,心里对这公子哥便有些不爽,说话带了两分冷淡。 “不敢提指教二字。只因我方才见蒋把总阅读时将文牍放到很远,且需要眯起眼来看,十分吃力,想问问足下可是常有眼部酸胀、头痛的感觉?” “嗯?”蒋把总转过身来点头:“确实如此,怎么,难道李防御有什么好办法医治么?” “倒不是晚辈会医治,是我可以做一物,令君免去视物时的尴尬,或多或少也可减轻眼胀、头痛的困扰。” “哦?此物在哪里?” 李丹请他稍等,走到门外向毛仔弟讨来望远镜,拧开前后盖分别取出两块透镜,转身回来,先将一块放在蒋把总手里。 蒋把总拿起来嘴里念叨:“这是什么呀?”举起来一看,李丹纤毫毕现地笑嘻嘻站在自己面前,将他吓了一跳。赶紧再看守备府的大门,连上面的木纹都清清楚楚。 叫人取来几份公文摆在面前一瞧,大喜,叫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说完回头找到李丹,冲他深深一拜:“李防御,此真宝贝也!不知阁下在何处、花费多少购得?” “这是我自己做了打磨出来的。既能解君困惑,不如赠与把总好啦。” “唉哟,这可使不得!此等宝物,定然颇为昂贵?” “不值许多。喏,这里还有一枚。把总可先用一枚,如果丢失或损坏再用这枚。记着,此物叫玻璃镜,易碎,不可用来看太阳,也不能在砖石上磕碰。” “是、是,我记住啦,多谢三郎相赠。哦,在下即刻派人,将补给的粮秣送到营中……!”蒋把总得了这两个宝贝手舞足蹈,竟不自觉地奉承起李丹来。 坐在马车上回营途中,毛仔弟不高兴地撅着嘴,翻来覆去看那没了镜片的望远镜。李丹见他这样笑道:“干嘛这么小家子气地,不是家里还有备用镜片么?” “这么好的金贵东西给了那个昏聩的老把总去,真是暴殄天物!做出来费了多少功夫哩,真有这个必要?” “小鬼难缠,何况韩守备不在,他现在是咱们上司,何必在外树敌呢? 这家伙肯定以为我们打了几场胜仗,回来必有份心意给他,要不是这两块镜片,你知道得用多少金银财宝才能塞满这个洞?两块镜片而已,值了!”https:/ 李丹笑着说。实际上第一批镜片做得比较匆忙,他已在考虑有时间的话重新做一批。要让镜片透明度更高,视物更清晰且不变形。 回到驻地,李丹先把巴师爷、赵敬子、陈三文、审杰、冯参、杨大意、刘社、高汉子、林顺堂、罗右,还有麻九爷、宋小牛爷俩请来。 “按说差事交接后,我这个防御使也就是个名义了。后面该怎么做、做什么,我年纪轻,想请各位兄长、前辈给出出主意。”李丹想先听听大家的意见。 “不管别的,先放几天假,让弟兄们去城里耍耍呗。”宋小牛急不可耐地先提出来。 “要得。”巴师爷点头:“这趟出去大家都赚大发喽! 我算了下,加上咱们后来在司铺所发红包撒出去的钱钞,团练兵平均每人手里都捏了十两银子,什长、哨长平均拿到二十四两! 大家手里有钱都憋坏了,先前若不是和大家说要赶日子回戈阳报到,估摸着那班小子早忍不住冲进兴安县城啦!”他呲着牙将手夸张地挥舞着,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可不是,许多团丁估计上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有这等好机会还不得好好耍耍?多少只眼睛都期待地看向李丹,那样子只等他发话了。 “让大家耍是肯定的,守备府马上会把犒赏和粮秣发下来,同时给这次出差的所有人放假三天。这件事我会召集各位营正并通知他们。但我担心两件事: 一,会不会有人因此赌了、醉了、伤了、病了,到时上边突然说要出发,这里找不到人,或者找到了却不能做事? 二,耍可以,但是不能乱了纪律。买卖要公平、不欺行霸市、不欺辱平民,保护老幼和女子,这些规矩得保持。 牛哥,维持秩序和纪律可是你的责任。我意请杨百户协助,你俩互相轮班也可以有个休息、玩耍的机会,不至于委屈了。 各营也不要一哄而散,毕竟还是在战时,谁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出发? 我打算每日分三拨轮流出营,每拨出去四个时辰后必须按时归营,这样万一需要出差不至于慌手忙脚。你们看呢?” “这样好。若放出去成一群苍蝇,不但扰民,而且有事时来不及召集会误大事。丹哥儿思虑得很周到,正该如此!”麻九首先表示赞同。 “诶,这还提醒我了,就请巴师爷跑一趟县衙,通知他们民夫放假的消息和咱们商议的办法,叫县尊也好有个准备。 另外你可以把小牛带上,县里愿意的话可以让刑房都头派人手和咱们镇抚队联合巡视,便于有事就地处置。” 李丹知道自己虽然立功,但绝不可以让这些人胡闹,否则被人安上个居功自傲、纵容部署的坏名声就糟了。 那天盛怀恩去上饶参加宴会他特地没去,名义上是留守营中防止贼人乘虚而入,实际却是经过思考的。 大胜之后所有人都处于亢奋状态,尤其那晚结社后,军官们回去传达要分钱赏功,让全营几乎都没睡好觉。 而有过一次人生经验的李丹却强迫自己保持独立的思考,在周围人看来他这是超出同龄人的老成和冷静,可他知道这个时候恐怕自己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陷阱。 他原来的想法是立功、显名,然后也许朝廷或皇帝就能看到自己的名字,也许就有被拔擢甚至封赏的可能,但盛怀恩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他突然醒悟过来。 在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特点是什么?封建,自上而下的封建。皇帝将权力和利益自上而下一点点、一层层、一级级地分配下来,那种“风口上的猪”是不存在的。 所谓凭几首诗就得到名儒、名臣青睐的事,斩杀一两名巨寇大盗就声达天庭的事,都只是小说而已。 自己是个白衣,没功名的童生,不到十六岁的小子少年,你凭什么超越无数层级跻身到帝国权力中枢的顶端?那不过是梦想和话本里的故事,当不得真! 初到茶山大营的那个夜晚,别人睡不着李丹也没睡着。他想着路上盛怀恩劝谏自己的话,一遍遍告诉自己:醒醒吧,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回想自己所知的每个朝代,李丹得出结论:在什么山唱什么歌。 你不可能超越时代的性质、特点,就像明知道娄世明是个优秀的造反者,他李公子却不能抛弃自己的阶级去扶持、改造这个人做洪秀全那样的起义领袖,然后推翻皇帝建立个囊括四海的新帝国。 为什么?因为李丹知道自己的阶级在这个历史时期的强大和统治的稳定,知道民心求安不向乱,这是大势,是当下历史时代的特点。 看看叛匪对官军的敬畏就能感受到,实际帝国的根基已经扎下,想要撼动几乎不可能。 纵然自己脑子里有新式的火器和先进的机械、车辆,难道可以为了野心就让这个世界血流成河?他脑海里出现梦儿,他觉得那样做是错的。 也许,多看看帝国的其它地方会有更多收获,就像这次来上饶不就有了新的感悟? 李丹忽然感到对这个时代了解还太少,对各阶层了解还太少。那个晚上,他有了像吴茂才那样四处游历的想法和冲动。 而另一面,正如盛怀恩所讲,如果自己一味在武人的道路上狂奔下去,也许会是个名将,却无力把握帝国的脉搏。 目前把持权力的是文官集团,且这种趋势在二杨(杨仕真、杨缟)主政期间越发明显。 那晚李丹从铺上坐起,摸了摸后背上被席子压出的痕迹,他披上衣服走出闷热的营帐。 天已经蒙蒙亮,四周的一切还都在酣睡,兴奋之后带来的疲乏让所有人进入沉沉梦乡。 哨兵横拳当胸行了军礼,李丹微笑着回礼,走到马扎前坐下来继续思考。 潮湿的雾气让他头脑异常清醒,他发现盛怀恩的话是有道理的。也许自己应该回头走一条科举的道路,他不信科举这条路能比上月球还难!不就是背书嘛! 李丹抬头望去,白色的月牙孤寂地悬在西边天空。天亮之后他找来赵敬子和他相谈,然后让他带上两名亲卫去了上饶城。 他让赵敬子给知府大人带去了自己的信和礼物,向他表示自己只是襄助盛千户,并不想因功授官,家里尚且期待自己科考进仕,并希望交卸北地巡检的职务等等。 据赵敬子回来后说知府大人听说是李文成公的公子,对他坚持走科举之途大加赞赏,又对李丹的谦退非常佩服,表示一定尽力请朝廷对李公子进行适当表彰或加赏,甚至让赵敬子带了封给余干县令和饶州林知府的推荐信。 所以李丹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朝廷对此次上饶解围战的嘉奖中对他只会是一笔带过。 那么对其他人肯定更不会过多提及了,这也是他重奖参战的全体团练人员,尤其是哨长以上军官的缘故。 因为想到还是要通过科举走上仕途,才有机会借进京会试的机会结实有权势的高官显贵,李丹对娄谅的出现特别感兴趣。那可是王阳明的座师耶! 虽然估摸这老兄现在只有二十来岁,但学问应该已经出类拔萃,不然也不可能拜吴与弼那样的名儒为师。 如能请他来给自己做先生,兴许考取进士会更容易一些。李丹就是这样想,才诚心诚意委托宋秀才的。 巴师爷说什长和哨长平均拿到二十四两,其实队正以上军官拿的更多,人均大约九十五两,几位中队官拿到一百二十两,营正则分到了三百两以上! 另有额外加赏,如受过伤的兄弟每人加十两,残疾的给六十两,阵亡的抚恤八十两。 这样丰厚的分红(原民工队、工程队的拿标准的六成),想必既给大家留下良好印象,同时即便朝廷没有太多犒赏大家也懒得说什么了。 果然,后来上面传来消息,说参战民夫及团练每人赏一两,头目赏三至十两,伤残者加赏一两,阵殁者抚恤二两。大家听了笑笑,心照不宣地都没当回事。 李丹把萧、周、潭三个找来,告诉他们守备府准许休整,让他们安排轮班离营外出,同时告知镇抚队要维护纪律的事情,叮嘱不但战兵们,而且后备中队也要一视同仁,也就是说在纪律要求上会同样对待。 原来民夫队、工程队回来时也分到各营中,给了个后备中队的名义。 李丹觉得这些人见识过战场,回来就完全解散太可惜,依旧让保持各中队的编号,并且还让赵敬子布置,休假回来开始训练他们战场上变阵、保护辎重和自保的能力。 三天终于平安无事地过去。 说无事是相对的,上千人里总会有那么两三个“老鼠屎”。 宋、杨二人带着镇抚们配合县里抓了几个,按在当街每人打二十军棍,然后拉回营里关三天禁闭。在所有人倒吸口冷气说:“真打呀?”之后,再没人敢犯禁违纪了。 被打的人里有萧、周两营的人,但是看到前营违禁者受罚在前,两人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之后李丹又找二人谈心,和他们回顾起茶山社的规约来,两人于是心悦诚服,各营在他俩和茶山社社员们的影响下迅速沉静下来。 三天后练兵开始。每天上午是队列和站姿训练,下午是体能、战阵和格斗训练。 麻九、杨大意和盛怀恩默许下跟他们来到戈阳的火铳队教头宋迁三位原官军军官,分别负责萧、周、潭三个营的训练,前营则由李丹自己负责。 众人顿时叫苦不迭:早知如此老子就不在娘们身上费那许多力气,省着点现在用不好嘛? 不过好在这些人都出去过,很快大家适应和习惯下来,加上每天多少都有些肉食,所有人就像气吹的那样鼓起来。 那些没去上饶的民夫看了眼红,纷纷找到前营中军要求进团练。李丹于是决定把补给队编制扩大一倍,让刘社、廖三清二人负责募兵。 应募者必须以团练的标准挑选,按规定路线跑五里地回来,扛起五十斤米做三十个蹲起,然后立正原地不打晃即可入补给队。 入队后经历一个月没有违规违纪,没有叛、降、背德行为,能背诵全篇纪律要则的可升、补入战队,拿战兵分红。 同时他对前营做了调整,亲卫增加到一百名,由麻九带领,宋小牛的镇抚队有四十人。 战兵分成两个中队(各两百四十人)和一个补给队(五百二十人),甲中队长杨乙,三个队正分别是张钹、刘社和高汉子,乙中队长是顾大,三个队正是宋九一、万四有和罗右。 补给队队正刘宏升,五个队正分别是林顺堂、辛池、魏舟儿、廖三清和谢豹子。 弓箭队仍由黄钦带领,副队是周涂。 顺便说一句,弓箭队(一百一十人)和侦察队未参加训练,他们的训练场在城外的山林里。团练们每天吃的肉食就是他们供给的野味。 这样一来,由于各种原因仍然不能入列的民夫还有一千多,他们被分成四个中队,也都指派了头目进行管理。 总之这样一来,原本乱哄哄的民夫大营倒是立即变得秩序井然,就连每天打扫卫生、收集垃圾的事都有人轮流做了。 蒋把总视察之后表示非常钦佩,干脆堂而皇之地将大营管理权交给了李丹,自己乐得清净自在。 整训的过程也是发展组织的过程,茶山社的社员数量在悄悄地增长。很快,单在戈阳这边总人数就突破了五百人,什长以上几乎全部入社。 这期间李丹得知广信那边也发展了两百多,这么说已经有七百人,是支可观的力量啦。 李丹还起草了《社员规约》和《社内监督、审计条例》,在经过盛怀恩和周芹同意后抄写若干份下发启用。 第一百零九章 璜溪镇侧击 转眼间夏天将过。这日李丹刚刚回到自己做签押房的小屋里,就见刚把吾三郎送回万年,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李彪笑嘻嘻地起身道:“防御,你看谁同我一起来了?” “韩师、朱先生,你二位怎来了?”李丹惊喜地迎上去与他两个见礼。 “有些事要与三郎商议、交流,所以就来了,不想在万年的联络点正碰到阿彪。”朱庆微笑着解释。 “师母可好?”李丹请他们坐下,向韩安说:“我们出来两月,眼见再过几日秋风将起,可不知为何上饶都解围了,官府却迟迟未解散民夫,害我等在此苦熬也无大事可做。 只有前日派了队民夫运些军械去贵溪。家里可还好,余干情形如何?” 他这里高兴地连串问着,不料韩安把手往下按了按,然后说:“三郎呵,余干情形不妙。我二人实际是受县尊委托来见你,实在是……。” “啊?”李丹一愣:“怎么,可是余干出了什么事?” 自从向西翻越天柱山,归义大元帅杨贺就像时来运转,抖起来了! 当他大白天突然出现在泸溪县城的时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衙役们甚至连逃走都忘记了,就那么眼瞧着他的部下大摇大摆走上公堂收走了县令的大印。 这下他胆子肥了起来,立即派自己的部将冯自材带一千人回身,在几个熟悉路径的本地矿工引导下走马头山小径,同样兵不血刃拿下了光泽县。 光泽距离邵武(建昌府的府治)虽不过百里之遥,然而半个月过去邵武竟还懵懂未知,白白地给了杨贺悄悄扩地盘、收粮食、募集队伍的时间。 官府的大意给了杨贺在这两府交界地带休整和喘息的时机。 他不仅从被占领各县的库里和几家大粮商手中缴获了大批未来得及转运的粮食,吸收了两地三千多矿工和刑徒入伙,甚至不知从哪里搞到的布匹,为自己的部队统一换上红褐色裤褂的夏装,号称河山军(与褐山二字谐音)。 光泽顺利到手后,一直被福建官军追得没脾气的杨贺腰杆挺起来了。他将三名大将交给儿子杨星,给他拨七千主力去打抚州。 结果小杨帅不负厚望,出门就打下了金溪,接着在州治临川门前闪了下,掉头又拿下了东乡。 东乡县令逃跑时慌不择路掉进沼泽,被杨星部将严岩捞了上来。这就是李肃从三老爷李严口中,得知贼军占领东乡的始末。https:/ 这下子乖乖不得了,抚州告急的文书一日三骑快递到南昌的江西承宣布政使司衙门,把左布政使杨涛气得跳脚。 他乃阁老杨缟的族兄,上任才不足三个多月就接连遇到上饶、抚州的告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抓挠才好。 此前杨涛一直在礼部、户部打转转,哪里想过好容易讨来个“肥缺”却是个烫手山芋! 这也怪不得杨缟,他坐在京师花园里又不能未卜先知娄自时哪天起兵,实在没想到出现这样的局面。 不过既在其位需谋其政。杨涛在幕僚提醒下赶紧找来都指挥使高樗,让他发快马加急文书,通知增援上饶的大部队立即掉头。 送信的人追上大军时,他们都快到鹰潭了,也就是说距离广信府的贵溪只有三天半距离。 指挥同知仇天禄看到这个不讲理的命令气得鼻子都歪了,但是他没办法还得执行命令。 前队改后队,这一万人又匆忙往回走,赶到安仁县城,准备从这里渡过锦江(信江在鹰潭到余干这段俗称锦江,就如戈阳到上饶段称戈阳江一样)然后夺回东乡。 但在这里出了点小插曲。 安仁县县治在兴安镇,建于北宋端拱元年(988年),前朝末年徐寿辉手下大将项普略攻饶州路时被毁,本朝初年重修了城墙和城门,人民才得以安心聚集,渐渐生息起来。 是以至今人口仍然不多,全县拢共仅有一万九千余丁口,东到铁箍岭与鹰潭巡检司、贵溪县接壤,西隔白塔河与东乡相望,南通抚州金溪县,北抵余干黄埠头,可谓地广人稀。 虽然这地方是南北水、陆交通的枢纽,不过只是个城墙周长四里许的小县,故而只设知县(大县长官称县令),没有县丞。 这位知县便是观政刚刚结束被派下来的,年轻且缺乏经验,所以他在很多事上比较侧重倾听本县主簿的意见。而主簿宫晓,出身本地大族,他家是璜溪镇最大的地主。 仇天禄带着部队来到安仁,他从西南的云锦门进入,把自己的亲兵和部分队伍驻扎在门内校场上,大部分沿着南门(歌熏门)、云锦门、兴贤门(临近文庙)的城墙扎营。 晚间穿过书院街到位于城内东南的县衙参加知县款待宴会,席间说起渡江及需要县内调派船只、船夫等事。 原来安仁渡江通常有两个渠道:出北门(拱极门)过锦峰桥,由礼家湾上船顺流而下去蒋坊或梅港下船是北路,但这条路虽快却绕远了。 第二条便是在石港上船,到对面渡口下船后穿过璜溪镇再渡过白塔河。 宫主簿生怕他大军过境踩坏了自家庄稼毁了秋收的收成,于是眼珠一转说不如直接动员孟津门(西南门)、观澜门(西门)外码头的商船,让他们将船并排相连,直接在河道中央的塔洲(冲积形成的沙洲)两侧搭建浮桥,然后到渭洲渡口渡过白塔河,这样队伍不用回头南行到石港,就近渡河即可,且利用浮桥而不是船渡速度要快得多。 他嘴上这样讲,心里的算盘是这样一来,大军可以不必经过绝大部分自家的田土,最大限度避免了损失。 不过这条好计策居然被仇将军采纳了,便要县里立即着手准备,三日内大军渡河! 县里手忙脚乱地征用船只、木材,这等动静哪里瞒得过杨星?他倒也不着急,命令严岩急修城墙、城门,喊出口号是“誓与官军在东乡城下决一死战”。 东乡城墙乃是夯土筑城,也就是一丈高、七尺宽的样子。因年久失修甚至有些城垛都不见了,所以说修城墙倒也合情合理。 仇天禄听说后认为敌人确实是要决死一战,他还召开会议布置了官军在东乡城下如何围城、如何发起攻击,一面等待浮桥的完成。 那个年轻的知县做事蛮诚恳,到第二天傍晚就来报告说浮桥已经搭好,夜里铺上木板,次日早大军即可渡江。仇天禄很高兴,还把他夸了一通。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这天夜里,杨星带着队伍控制了刚搭好的渭洲渡浮桥,然后连夜急行军到达璜溪镇埋伏下来。原本他也以为官军会从石港渡河,打算来个半渡而击。 但当晚在渭洲渡听哨探报告说下游塔洲那边在搭建浮桥,于是杨星便改为对官军大队实施侧击,另派一部包抄抢下塔洲浮桥,截断官军回安仁的退路。 第二天仇天禄带着大队官军浩浩荡荡向渭洲渡口而来时,杨星的人马突然从雾气中杀出,官军毫无提防顿时被冲为数段。 仇天禄忙下令退回浮桥,却不想严岩带兵已经占领渡口,甚至有几百人冲到了塔洲上,将现场的捕快和民团砍杀得七零八落。退路既断,只好逃生。 仇天禄带着溃军且战且退,不料忽然后面的溃军叫喊起来,原来众人已经来到一个三面是水的地带,没路可走了……。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附近稻田连流进信江的水据说都是红色的。无路可走的官军只好返身死战,但失去组织和身处不利地形使他们处于下风。 当仇天禄的身体歪倒在亲卫们尸堆上后,战斗渐渐地结束了。 一万官军,南昌城里开出来的精锐,除去三百多被俘、两百个水性好的游到中洲逃出生天外,全部倒在了这块土地上! 都指挥同知仇天禄为首,一名副将,两名参将、两名游击、六位千总全部阵亡。 对杨星来讲这是场惨烈的胜利,他为此付出了三千人的损失,几乎是参战人数的一半,而且其中有很多是经验丰富的老卒! 但这场战斗影响之大谁都没有想到,很快便有各地的五千多人闻讯跑到金溪和东乡参加杨星的部队,战斗力大不如以前,不过至少从人数上他未减反增。 而对南昌和朝廷而言这是灾难,因为江西最精锐的一支机动兵力没了。 病重的杨仕真听他弟弟兵部左侍郎杨仕安念完战报,气急攻心当晚便咽了气。两天后,责难和批评雪片般飞向内阁,杨缟独木难支,不得不引咎递交了辞呈。 皇帝倒也没太难为他,隔了两个多月以后,以“卿等既无更优人选,还当以国事为重”的口谕,让杨缟复职德清阁翰林大学士,仍领内阁,但没有恢复他的内书院平章政事职务。 而同时,皇帝下诏书严厉叱责了杨涛,将他降一级留任,以观后效。 另一方面旨意里还关切询问了南昌城里彭王的安全,特地命南康府调遣建昌右卫两千五百人赶往南昌增强守卫。 这一战使南昌失去一支重要的野战军,官军不得不收缩战线,邵武、建昌、抚州、南昌全线戒严。 但杨星却没有立即攻打抚州,却不慌不忙地占领了士气瓦解的安仁县城,然后他的哨骑开始在黄埠探头探脑了。 这就是为什么韩安和朱庆没有走安仁、鹰潭、贵溪这条路,而是绕道万年到戈阳,并且和李彪相遇的缘故。 但,这不是余干县令让他们赶来找李丹的原因。 原因是这一仗的结果激励了所有正在和企图造反的势力,黄柏、德兴那一片山里的铁矿和煤矿都爆发了,湖匪也蠢蠢欲动。 大批官军接到命令撤退到饶州的府治鄱阳城内固守,可是余干却连一个百人队的增援都不曾见到。 县尊彷徨不可终日,于是便派了幕僚到小校场,支支吾吾的意思是希望他们派人来寻李三郎,问问他是否可以设法先行回去? 李丹想到过是不是姨娘病了,或者大房、三房及高氏(二房大娘子,李穆遗孀)又在作怪,就是没想到闹了半天是范县尊想自己回去。 等韩安他们说完他才明白,看来杨贺、杨星父子占领安仁这件事把范县尊给吓坏了。 也难怪,安仁到余干不过数日路程,在这个时代来说简直就是对门邻居那样的感觉。对门里有个贼,自己坐在家里如何不焦心? 李丹忽然想起个事,赶紧让赵敬子往贵溪、鹰潭方向派出了一支接应小队,务必找到并将贾铭九等人接回。 他估计发现安仁过不去,这支提前撤退的队伍正在中途进退两难! “这是范太尊给你的信。”打开包袱,朱庆摸出个信封递过来,说:“听说范太尊现在每日吃不下、睡不着地天天担惊受怕,就怕哪天城门一开大队的叛匪正在城外列阵呢。” “不至于吧?”李丹被他说得“扑哧”笑出声来,看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扭脸问韩安:“先生,难道情形已经这么糟?” “丹哥儿,贼兵已经出现在黄埠了,离白马寺只有六十几里地,你说这情形糟不糟?”韩安苦笑着对变了脸色的李丹说: “现在县上真可谓是一夕三惊,连哪个在东市里吼一嗓子都会引起场大恐慌。” “白马寺?”听说韩安和朱庆来到特意跑来的顾大和杨乙两个都倒吸口冷气。 “三郎,咱们置办的庄园可就在白马寺,不能叫他们给毁了呀!”杨乙马上提醒说。庄园是他经手办理的,当然不肯眼瞧着被贼兵祸害。 “这、这可眼瞧着就能熬到秋收,跟大和尚说好可以用稻谷抵银子的……。”他轻声地叽咕道。 李丹抱着两肩没说话,然后起身示意毛仔弟:“拿那副江西全境的舆图(地图)来。” 这话吸引了韩安的注意,因为哪个时代可不是谁手里都有地图的,最多就是从哪去哪靠脑子记住个大概其的路线而已。 所以识路的人也是人才,好向导会被商队、行旅争先恐后聘用的。李丹居然有江西全境的舆图,这可不是个一般、简单的事! “丹哥儿,这图哪里来的?” 韩安见毛仔弟翻出张大图来用竹夹夹在个木架子上面,走过去仔细瞧,发现这图是用几张小尺寸的宣纸拼接而成,在上饶的位置贴了块新纸,明显画得比别处更较详细些。 “这里,是因为你们去过,所以画得周密是吗?上饶这里标注的符号是什么意思?”他问。 “有更详细的上饶周边图,这是阿拉比亚数字,甲零三就是‘甲’字第三号图,找出来便是上饶那张的详细图,戈阳是甲零贰,都是为找图方便做的标记。”毛仔弟得意洋洋地介绍。 “这个办法是赵献甫发明的,用起来很方便。”李丹微笑说:“先生刚问这张图哪里来的,原图在广信守备府。 我们发现以后先临摹了一份,然后照比例放大成这样再拼接在一起。因为原图太简单,好多村、镇、关隘、道路都没标注上去,放大后可随时增补内容。” 他说着凑近俯身(因屋内光线不够充足)仔细看了看,又沉吟片刻,招手说:“先生、老顾、乙哥你们来看,这个安仁位置很不错呀!” “安仁?”几个人凑上去看,杨乙问:“三郎可是指它交通便利?” “那还用说,安仁是南北要道自然很重要!”顾大打了几天仗也开始学会看地图,知道什么是“要道”了。 第一百一十章 着眼安仁城 朱庆在旁不紧不慢地说:“安仁确实重要,南来北往都要经过这里。 从周围任何一个县到此城几乎都是百里的距离,行旅也好、客商也罢都必须在该县歇脚或补充。” 他说着看看周围的几双眼睛:“朱某当年贩卖牲畜,对此有切身体会。” “丹哥儿,你对安仁有兴趣,是个什么打算?”韩安问。 李丹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喃喃地自言自语着什么,踱了几步站定,忽然问:“朱司务(朱庆名义上还是青衫队的“行军司务”)到过安仁?走的水路,还是陆路?” “水路、陆路都走过,也曾在城里过夜歇息、完契纳税。” “安仁这地方人口可丰足?地形地貌怎样?你来讲讲。”李丹说着拉过张凳子坐下,叫众人也在地图周围落座。 又让钟四奇和李彪去分别把巴师爷、赵敬子、刘社,杨大意和麻九舅甥两个,张钹、刘宏升以及陈三文给请来,以“余干来人了大家聚聚”的名义一起听听、商议下。 叫毛仔弟去取两瓶凤泉,通知厨下找些下酒的小菜或者去附近的馆子、吃食摊上买现成的。 大伙儿见状明白,这是是要借着给韩、朱二人接风之名行议事之实,马上都起身帮忙。 抬桌子的抬桌子,找椅凳的找椅凳,忙活起来。韩安拉着李丹到一旁轻声问: “丹哥儿,你这是要做什么,怎么没来由忽然对安仁感兴趣?还找这样多人过来,那张图是不是先收了,看到的人多了不好吧?” 舆图这东西在当时是很敏感的,不是谁都能拥有的。不是官宦、军旅身份,搞不好被别有用心的告了,往大了讲甚至可以安个谋逆的罪名。 韩安毕竟是吃过亏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先生不必担心,这都是自己兄弟,一起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舆图这东西他们司空见惯了。”见李丹这样说,韩安才点点头,不过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李丹叫来的都是他自己亲信,只留林顺堂、高和尚和罗右他们不大熟悉余干的几个在校场上带队,其余的陆续到来。屋里坐不下且光线差,桌椅都排布在天井院落里。 看看人已到齐,李丹带着韩安与朱庆出来同大家见面。认识的互相见礼问好,不认识的逐一介绍。 韩安看着众人个个精神饱满,有几个比较认真的穿着箭袖、比甲,挎刀按剑皆有熊虎之姿,不禁讶异这两个月来众人的精神面貌竟然变化如此。 分位次大家坐了,酒都倒上,却个个看着前面无人端盏。韩安正纳闷,见李丹起身,众人“呼啦”都站起来,韩安也急忙跟着起身。 李丹把手面向下按按让大家落座,然后开口说:“今日请兄弟们来,是因韩先生与朱司务从本县来此探望,所以特地摆了酒席请大伙来给他二人接风。 另外通告下,有一路贼兵在渠帅杨贺、杨星父子带领下流窜进了抚州,现已占领泸溪、金溪、东乡,不久前杨星更是在璜溪镇附近击败官军,并且进占安仁,向北窥视黄埠。” “什么?贼已到了黄埠?”因李丹事先嘱咐保密,来入席的都还不知晓,尤其几位余干籍的乍听说顿时大吃一惊! “哎呀,那不是已经在咱们家门口了么?”张钹瞪起眼睛叫了声。 接下来李丹把近来周边不稳,县尊希望众人(实际范太尊只想让他回去)及早回归的话说了,又大概介绍下已经听说的仇天禄兵败前后。席上众人都皱着眉不说话。 “一万官军呐,就这么没了?”赵敬子怒气冲冲地拍着桌子:“尸位素餐,南昌城里那些混账!” 韩安早注意到他腰上的黄带子,倒是很理解这位皇族末裔的愤怒,不由地轻轻叹口气。 “麻烦在于,大败会严重影响官军士气,以后野战对阵怕更不容易了。”杨大意摇摇头。 “咦,刚才防御说东乡的县令被俘了。那,安仁的知县哩?”陈三文不知怎么忽然注意到这个细节。 “没听说。”朱庆摇头:“我们来的路上听到消息非常混乱,有人说他降了,有人说他死了。总之说法不一。”停停又补充: “要说这知县还很年轻哩,就跟……赵司马差不多年岁。我在安仁曾见他赴任,城里士绅到码头上迎接,穿身儒衫倒真是一表人才。 若是就这么叫贼兵给弄死,啧,太可惜了!” “哦,朱司务先前曾到过安仁,所以我想请他给咱们介绍下那座城的详细情况。大家不妨边喝边听,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来来,朱先生请到前边来。” 李丹相邀,朱庆却不好意思站过去,连忙摆手表示自己就站在现在位置上给大家讲讲好了。李丹便由他。 “安仁城呵就在信江边。城东、南都在高地上,西、北较为平坦。从余干过来是白马,然后杨埠、黄埠,再往前二十里就是安仁了。” “朱先生,从余干到安仁,总共多少里?”赵敬子问。 “百里。余干到杨埠、黄埠、安仁,这中间都是二十几里的路,差不多少。” “好的,请继续。”赵敬子用支铅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韩安隔着桌子对那支不用添墨的笔看了又看,不知它怎么能写出字来的。 “安仁七门,两个通码头,三个在山上,陆路两门分别是南门歌熏门和北面的拱极门。” “可有护城河?”赵敬子又问。 “没有。南、北倒是有两条河可做凭恃。南门和西南门外各有座木桥,分别叫乌衣桥和万客桥,北门外也有两座桥,西为锦峰桥,东为洗马桥。”朱庆介绍说: “西面就是锦江(信江),有南、北两个码头,北码头在西门观澜门外,泊系的都是商船。 这是本县最早的码头,但是码头到城墙之间地方狭窄逼仄,所以客船、官船去南码头。 南码头在西南的孟津门外,距离城墙七百多步远近,不过进城不远就是县衙。修得条石铺砌,蛮气派。像那周知县到任就是在南码头下船进孟津门……。” 朱庆介绍得很仔细,对任何人提出问题都不厌其烦,他的温和耐心引起了很多人的好感。 “……不过虽然城墙周长有四里,本县居民却只有六、七千人,其余都是行脚商贩、休整打尖的客人。 故而城里空地相当多,尤其是城东。商铺和居民都拥挤在从财神庙到县学前的这条大街两侧。城西平坦,多是居民区……。” “……城东有废弃的道观,名字都不可考了。城南端有座破败的古寺,据说始建于隋,依山而建,现存唐塔和佛殿一座。 寺后的石丘却是全城地势最高处,登临其上的佛塔可环顾周围二、三十里风光。 在下曾受友人之邀前往游览。此寺位置重要,西侧是孟津门,东南后山下便是通往南门的大路……。” “信江流到此形成下两个很大的沙洲,孟津门外的与唐塔相对,故名塔洲,西门外的称中洲。 中洲占地广大,上面有两个村落,每年枯水期时可趟水过分河到达对岸的上渡口,丰水期锦江从分河夺其水道涌至另一侧的小信江,这时再想渡河就非得坐船不可。 因为有这两个沙洲的作用,所以锦江水流经安仁时是上游水急,越往下游越平缓……。” 他侃侃而谈,后来李丹让毛仔弟和钟四奇将那原本挂地图的木架取来,换上新纸让他画了个大致的图,然后指着图来讲众人听得就更明白了。 韩安这时有些明白为什么李丹要弄那个舆图,看来行军打仗没那东西,是连命令都听不明白的。 等朱庆讲完,李丹带头众人都鼓起掌来。朱庆虽然以前军训时经历过,不过隔了两个来月还是有点不习惯,遂红了脸,嘿嘿直笑,摆着手连声说:“当不起、当不起!” “大家都听完了,各位兄长怎么看?”李丹笑吟吟地问。 “防御的意思,可是想说我等回家的路被卡住了?”杨大意皱眉:“如果这里走不通,我们只好走万年那边绕道回余干,对么?” “这是个问题。”李丹点头:“就是韩先生说的,自家对门的邻居院子里有了个贼,你说糟心不糟心?不过这还不是全部!”李丹看看众人: “要是安仁一直这么被贼人占着,他什么时候想来余干抢一把都可以,那还有没有安生日子了?”说完看众人,见多数在点头,又接着说: “再者,咱们的庄园在白马寺,他们已经到了黄埠。那意味着庄园已经很危险,步兵两天,马队一日就可以杀到庄园。” “再者,我本想着交卸了差使做些工商事情,让大家有正经生意和进项。这些都曾和陈三郎商议过。”李丹朝陈三文点点头: “可如今被他们卡住脖子,抚州和建昌那边的矿产、物资过不来不说,咱们往上饶、邵武的商路也被掐断了。 不仅如此,我担心杨家父子会和湖匪、矿匪勾连。如果贼势做大,德兴、乐平的铜、铁、黑铅、灰粉也都过不来,甚至将来吴茂才和黑木如何返回都会成问题! 范县尊现在整日愁得睡不着、吃不下,所以才特请韩先生和朱先生带着他手书的信件来找我,说听说咱们青衫队在外面立功了,希望咱们不要忘记余干的父老乡亲云云。” “三郎,要不咱们打回去?”顾大听明白了立即跳起来道。 “不行,咱们这是出来服役呢,又不是耍子!”杨乙拉他坐下,看看周围:“要回去可就不是一、两个人的事,动静大了说余干的人逃避服役,那才叫冤。 得想个妥善的办法叫官府无话可说。当然,要是明天官府说不用做了,叫咱们解散回家,那再好不过。但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防御,我觉得不在徭役内的兄弟们是不是可以先回去?”他指的是那些降兵如刘社等,还有审家兄弟、巴师爷或赵敬子这类。 “属下倒觉得是不是可以反过来做?”刘社眼睛一亮,身体前倾拱手道:“对官府而言谁在这里服役不要紧,关键是人数。只要保证他人数不变就可以嘛。 我等身受防御大恩无以回报,不若就让我等顶了诸位的名字留下继续服役,各位便可脱身回乡去保境安民。再把那守备府的官儿买通了,神不知鬼不觉,何如?” “哈,岂用这样麻烦?其实我等也是顶了别人名字来的!”顾大这话引得全场哄堂大笑。 李丹和韩安对了下眼色,都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他们这趟回来,全队人数比实际要多,原因就是带回来两百多归正后不愿意离开李丹麾下的士卒和各级头领。 所以李丹命黄钦和审杰、冯参,分别带着弓箭队和侦缉队在狮子岩立了个小寨,既是进行野训,同时也是遮掩这部分多出来的人员。 “如此,偏劳各位兄长了!”李丹拱手谢道。他决定优先挑选饶州籍第一批加入团练的人员,带这部分人先行返回。 好在一般服役不会超过三个月,很快该有轮替的民夫到达让先来的人回去交卸差事,所以刘社等人最多再忍半个月足矣。 事情定下,大家立即开始进行准备。李丹、顾大、杨乙、张钹、刘宏升、杨大意、谢豹子和陈三文(他不在服役名单上,是自愿跟来的)都将离开,跟随回去的还有赵敬子、审家兄弟、万四有、周涂和廖三清等。 留下的人里有宋九一、巴师爷、李彪、黄钦、苏偏头、韩四、刘社(铁玲珑)、高汉子(和尚)、罗右(右钩子)、林顺堂、辛池、魏舟儿等,以刘社为主,巴师爷为辅,宋九一和高汉子为左右副手。 之后李丹备了份礼物去见蔡把总,给他看了范县尊的信,并呈上礼物。 蔡把总听他说有几个兄弟会随他回去准备参加守城团练,便脸上作难起来,不过立即又听说已经安排了替换的人,保证在人数上未曾减少,不给他蔡把总添麻烦。 既收下礼物,又能与文官结个缘分,蔡把总乐得放顺水人情,给范县令修书一封,好好地把李丹的功劳和对余干的感激之情表述了一番。 然后李丹向蔡把总引荐刘社,顺便从他那里了解到,饶州下轮替换的服役者已经在万年集结了。 回到驻地,李丹派人去请萧万河、周芹和潭中绡过来叙话。 “你说什么?泸溪陷落、金溪和东乡也失陷了?”三人坐下来便听到这个晴天霹雳,顿时目瞪口呆。 萧万河还倒好,他最多就是道路不通无法回吉安,可周芹、潭中绡的家乡已经在战火中,他俩立刻就坐不住了。 “你要回去?那我们怎么办?” 等听完李丹的想法,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李三郎,你没开玩笑?带着两百人,你想去把安仁夺回来?”潭中绡不可置信地瞧他:“就算你有本事,我觉得还是太轻敌了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梅岭山惊马 “不是我轻敌,是我只能带这么多人离开。”李丹于是解释了下原因。 “哦,让铁玲珑替你留下。嘿,这倒是个办法。”周芹将腿一拍: “那我也和你一起回去!反正我营里也有降兵,富裕着二十多个哩。”他这一说,潭中绡也说要去,然后又问萧万河是否一起?萧万河闻言犹豫了下。 一来“河山军”离吉安府尚远,二来他暗暗地走过戈阳县令的门路,县令的意思由于贼势仍盛,团练有可能改变临时性组织的状态固定下来。 如这次役夫轮换萧万河不回去,那么李丹头上的这个“戈阳卫团练防御使”便是他的,知县正向守备府争取组建八百人队伍的编制。 这虽是个不入流的吏员,但毕竟正经进入体制了。萧万河相当心动,所以笑着说: “咱们几个都在上面挂了号,一下子全走掉未免不好看。我留下看场子、压轴吧。 左营里降兵多,这些人我都给你们,替换出来老兄弟你们能多带就多带,打仗哪有嫌人少的?” 刚开始听他说不去周芹和潭中绡脸色就有些不好,听他说把人让出来的事,这才又高兴起来,连连说还是老大哥周到,并和李丹一起郑重地作揖致谢。 看他三个这样,反而让萧万河不好意思起来。 回来的路上,李丹已经把绝大部分不合适带回营地的物资留在狮子岩,现在要回撤余干,自然要将这些物资尽量带走。 和大家商议后他决定还是先自万年返回,不过这次回去人数可多了不少,他让韩先生、刘宏升和审五、李彪先走一步去万年。 刘二带了一什护卫,他陪同韩先生要赶回余干向范县尊报信。审五和李彪的任务就比较重,他俩要带去给留守的人员的命令,并紧急在当地收购一批马车、牲畜和粮食。 同时审五奉命带封书信给焦百户,请他给予协助,并询问吾家是否可以帮忙补给干粮,这样随行车辆可以尽可能腾出地方装载物资。 另一封书信是给府同知赵重弼的,李丹向他告知了回返余干的原因和大致日期,并说回到万年后找时间上门拜访等。 冯参也先走一步,不过与其他人方向不同,他要从鹰潭北上,去查清楚安仁敌人驻军的究竟,以及那位周知县的下落。 虽然他不大明白干嘛要费劲找这书生,但听赵敬子转达的意思李三郎对这个知县很关心,如果他还活着被关在哪里,或者藏匿于何处,李三郎都想尽快知道。 冯参没来辞行,只和审杰打个招呼,便背个包袱匆匆下山去了。 这次跟着回去的人以老前营的骨干为主,包括最早青衫队六十人中的五十四个(有六个伤亡)。这些人绝大部分都已经是伍长或什长,听说要杀回余干谁也没多话。 到了点名时间,李丹发现按要求到狮子岩小寨集结的一个都不少。所有人重新组队,重新选伍长和什长。 战兵分成五哨,哨总分别是杨大意、顾大、杨乙、张钹和谢豹子,每哨五十人; 黄钦和万四有那哨包括三十名弓手、十八名盾牌手和两杆火铳,审杰和赵敬子带着十五名侦察队(原侦缉队)员; 宋小牛和廖三清带领十几个亲卫和镇抚。 周、潭二人也各自选拔了五十人组成左、右两哨随队出发,蔡把总收下礼单不仅没有阻拦,反而夸奖这二位忠勇信义等等。 回去除了先后送到戈阳来的那八部驷马车,另外还有六十多辆畜力车,装载着缴获后余留下来的甲胄、兵器、盾牌等,另外还有酒肉等食物以及三百石粮食和饲料。 每辆车上乘坐两人,其余的都骑着马骡,再加上八十几匹备用的马骡,整个队伍显得浩浩荡荡。全队共有四百余人,竟没一个步行的。 天蒙蒙亮,侦察队先出发。他们分成三拨,第一伍为全队开路,第二伍传递先头的消息并警戒两翼,第三伍则负责绘制地图。 相隔一盏茶,周芹队出发,然后是主力,再次是潭中绡的后队。 来的时候总觉得这条路好长,一路上都很无聊,回去时不知是因为思乡心切还是怎么,李丹觉得过得很快。 后来他反应过来了,自己全队都是骑乘,当然比来时的步行快很多倍! 太阳还未完全升高,队伍已经通过华庭桥(周边只有这座桥能经得住驷马车)过了葛溪河。 “照这样走,四天就可以到万年了。”杨大意特别对那驷马车感兴趣,已经前前后后地看了一路、夸了一路。 “要看梅岭到大茅岭这段的路怎样。”宋迁在他后面说:“那段路最难走,既险而且高峻,人烟稀少。” “人烟稀少还是问题?”杨大意笑起来。他来的时候安仁还未被占领,所以是从安仁、鹰潭、贵溪走的,不知道宋迁说的这段路是什么情况,以为最多就是荒山而已。 “大人有所不知,这段以大茅山最险,梅山林木最是茂密。上次来的时候我们两次遇险就在这段路。 大茅山是摔死一头骡子,过梅山时有个人去草丛里接手结果遇上头老虎,还好众人发力把他救下,不然就成口中食咧。”宋迁告诉他说。 “我看呀那些都不可怕,只要没有遇上叛匪贼兵,野兽什么的倒无所谓!”周涂冷笑说: “这两天咱净忙着准备出发了,我的弓箭一枝都没射出去过。哪个不知死的野物胆敢冲撞过来,正好射了给弟兄们晚上加餐!”大伙儿听了一片声叫好。 于是后来就不断有人给他指什么飞起来的野鸡、逃走的兔子,周涂对小东西没兴趣,倒是这天快宿营时手疾眼快射倒了头逃走的水鹿,引来满谷的喝彩。 第二天接着上路,慢慢就走进了梅岭。这梅岭之名据说来自它满山的野梅,不过这个时候没有花可看,倒真如宋迁说的林木茂密,竟比两个多月前更盛了。 走着、走着,突然前队停下来,然后好久也未前行。 “咦,怎么回事?”正在马背上画图的李丹发觉了,停下手抬头问。 “不知什么情况,也没见审大侠派人回来呵。”宋小牛纳闷地回答。他从马背上直起腰,想看看前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让、让让!”这时前边有动静了。 “三郎,好像有人过来啦。”因为李丹临走已经按守备府要求把戈阳卫防御使交割给了萧万河,队里众人便改口以三郎、郎君相称。 这时,一名左队传令出现在前边,他看见李丹的马立即翻身下来,向前紧跑几步单腿跪地行了军礼,说:“郎君,我奉周队率令回来禀报,前边抓到一个奸细!” “什么?这荒山野岭,哪来的奸细?”大家莫名其妙。 李丹摆摆手让众人安静下来,问:“你们怎知是奸细?” “那家伙看见我们就跑,被抓住以后嚷嚷说什么:逃来逃去还是没逃过你们的手。” “哦?”李丹好奇心起来了,想了想笑道:“这是个什么人呐,和咱们这样有缘分?走,几位,到前边去看看,听这话说不定是个熟人呢。” 他带着几个主要军官来到前边,见周芹正歪着脑袋坐在块路边的大石头上,不断打量眼前一个衣服破烂成条,头发乱得好似鸟窝的家伙。 见李丹等来了周芹起身,拱手道:“三郎,这小子差点惊了老子的马。开始还以为是个什么野物哩,没料到在这无人烟的地方蹿出来的竟是个大活人!你说稀奇不?” 李丹注意到这人听见周芹叫自己三郎,立刻低下头,装着啃手里的干粮别过头去,立即起了疑心。 他走到离那人不远处站住,回身瞧瞧,冷笑着问:“你见过青衫队?在哪里见的?你去过哪个战场呀?”周围人都愣住了,然后就见地上那人哆嗦起来。 周芹刷地抽出腰刀来:“嘿,老子还当遇到个花子,好心给你拿吃食,原来是反贼的余孽?说!哪个派你来做奸细的? 不老实的话先割耳朵,再把手指一根根剁下来!”听自家队率一吼,那人身后的两名团丁立即把钢刀架在他肩上,按住肩膀喝令:“别动!” “唉,我都这副样子了还能动?”那人苦笑:“果然聪明不过李三郎!” “各位让让,叫我瞧瞧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听到声音便闪开条路,周芹一看是自己浑家来了,便叫:“娘子,你来作甚?这家伙腌臜得很,莫弄脏了你。” 原来当初送一称金许七娘回余干,她自己路上想想觉得有些冒失,便留在戈阳等周芹回来,想着一齐走。 后来听说周芹要去余干,她不肯独自留下,说什么也要跟来。李丹也觉得放她留在戈阳不好,反正多辆车也没什么,就同意了。 许七娘脸上一红,嗔怪地白了周芹一眼,然后便去看地上那人。谁料那人忽然叫起来:“嫂子、嫂子,你是一称金?对吧?” 许七娘后退了一步,周芹立即上前将她挡在身后,喝道:“狗贼好生无礼!哪个是你嫂子?” “她、她不是一称金么?”那人指着许七娘,又撩开自己遮挡在脸前长长的额发: “嫂子,是我,我是王习呵。你不记得了?我是银帅手下的副将,王一斗呀!” 他这一聊起额发不要紧,一下露出条大刀口来,在左边由额头到嘴角翻着皮,里面的肉上爬满蛆虫。 “王一斗?你、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许七娘吃惊地打量对方。 李丹看了眼周芹走到一边,周芹拉着许七娘跟上来,轻声问她:“娘子,这个王一斗是个什么角色,很有名么?” “三郎,银陀手下有名的将校有三副将、六校尉,三副将分别是孙固、王习和邓胡子。六校尉分别是朱、修、路、林、封、陈。”许七娘介绍说。 “哦?孙固被杨链枷刺死了,邓胡子护着银陀逃命结果淹死在水塘里,没想到这个王习今天被咱们给碰上。”李丹微笑: “看来上天都不帮他们呐。不过七娘可知道,这个王习人怎么样?有没有血债或者欺压良善、残虐妇幼这种事情?” “银陀的人这方面都还算好,因他自己信佛,所以手下一般不敢乱来。 这个王习据我所知原来是个标行的武师,误杀了抽税的税丁所以逃亡,曾被银陀隐匿在寺里一段时间,因此对他感恩戴德。 银陀起事后拉他跟随,因为武艺好、作战勇猛,所以每次攻坚都是他带队在前。 这人很讲江湖义气,娄贼多次招揽,许给武夷将军的封号他都不肯就范。 至于血债、欺压良善、侮辱子女这种事真没听说。只知他做武师的时候订过亲,出事后那家人退亲又要把姑娘许给个举人做妾。 起事时有人曾劝他去那家把女子抢来,他没同意。花臂膊为这个常笑话他,不过听说银陀夸他有佛性,想赏给他两个小妾,却被王习谢绝了。” “那,他为什么叫王一斗?” 许七娘笑起来:“吃得多呗!传说,银陀手下的陈校尉说自己能吃半斗,结果王习吃了一斗,从此人就管他俩一个叫半斗、一个就叫一斗了。” “呃……,三郎,你看这……?”周芹见李丹沉吟,轻声问:“这人留不留?他可是有名姓,肯定在官府挂了号的!” “银陀还没抓到。”李丹回头看了那坐在地上还在啃干粮的王习一眼:“这个人要是没有血债,对我们可能还有点用。 他在银陀手下位置比较高,也许晓得某些内幕事情,加上如果是原猛将……。”他停了停: “先让巴师爷给他处理伤口,清洗缝合免得继续溃烂。后面的事情交给小牛兄弟和他的镇抚们吧。” “好,我晓得怎么做了。”周芹先叫侍女扶许七娘回车上,自己大踏步走回去,先命士卒将王习带到路边,然后招手请巴师爷和宋小牛召过来,把李丹的话对他俩讲了。httpδ:/m.kuAisugg.nět 然后重新上马,招手命队伍继续前进。 巴师爷去找药和工具,宋小牛叫来两名镇抚换下了周芹的人,这时钟四奇跑来说: “郎君有令,给这人缝合伤口之后,问问他愿意跟着我们走,还是继续留在这没人的大荒山里。愿意跟着走就让他上后面八号车,路上碰到溪水叫他洗洗,再给他找件干净衣服。” “啊?”宋小牛瞪起眼来听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才不情愿地抱拳回答:“遵命!” 所以等审杰傍晚宿营时再见到王习,他显然已经洗过自己,大概在马车上睡了一觉的缘故,人也精神些了。 审杰看他穿了身葛布衣裳,头发也找根细树枝做发簪挽起来,只有包着绷带的脸上还有点脏。 “路上条件有限,你先将就些,等到了万年好好把脸擦洗干净免得有脏东西进入伤口里去。”审杰蹲在他身边说完,打开一瓶凤泉,摸出个小银杯来倒了杯递过去: “不敢给你多喝,两、三杯祛祛湿气吧。李三郎说你身上有伤不可多饮。” 王习抬起捆着的双手做个抱拳的姿势:“谢谢!”说完接过酒杯饮了:“唉,还以为这辈子都喝不到了哩。你们也喝这酒?” “将军说笑了,这酒本就是用李三郎的法子得出来的。”审杰微微一笑。 王习愣了下,看着审杰又给他倒上一杯,带着小心问:“请教头领姓名?” “我不是什么头领。”审杰放下酒壶:“在下锁天罡审杰,现在在李三郎身边做个教头。” “锁天罡审杰?久仰大名!” 王习连忙要跪下行礼,被审杰拦住了:“你不方便又有伤,咱们不用讲究这些。”说完,走过去和他并排坐下,背靠在驷马车的车轮上,问他: “我说王将军,听说你在银陀身边也是个坐交椅的汉子,是怎么混到今天这田地的?” “嗐,别提了!”王习一脸的懊丧。 第一百一十二章 锁天罡劝降 那天兵败时王习正在前线指挥,听说右翼主将战死大吃一惊,连忙赶去右翼,谁知情况已经难以逆转。那些兵急起来连他和亲兵都砍,脸上那道伤就是这么留下的。 那个晚上他其实受了不止一处伤,其它都是被踩踏、磕碰弄伤的,就属脸上最严重,破了相不说而且流血不止。 他昏倒在一片苇丛中,醒来之后发现战场狼藉到处是自己人的尸体,知道一切都完了,只得小心地躲开众人往北逃。 原想跑到大源就好,谁知好容易忍饥挨饿地赶到后发现那里已经被占领了,为避免盘查王习只好钻进大山。 他思来想去只怕银陀已经凶多吉少,就算没死估计现在和自己处境也差不太多,可又不甘心去求娄自时那厮。 想起在山上时娄世用曾提到杨贺在抚州,他咬咬牙决定往西边去,试试看能不能碰到好运气。 哪里知道越往西山越陡、林越密,走到这梅山附近转了向,心慌意乱间又滚落悬崖丢了包袱和武器。 王习只好摘野果、喝泉水地挨了六天时间,若不是饿的晕头转向差点儿冲撞了周芹的马,他怕今晚就要在这山里做孤魂野鬼了。 “大侠刚才说,你们要去万年?”王习忽然问了句。 “嗯,怎么,怕了?”审杰似笑非笑地看他。 “我有什么可怕的?自走上这条路,就没打算活着。”王习情绪低落地回答:“只是我不想被活剐,那还不如请你们现在便砍了这颗头去的好。” “活着,不好么?” “有什么好?”王习苦笑:“做苦力、被人欺、挨人打骂,这就是做人么?” “自然不是,”审杰摇头:“有那过得开心、富足的,凭什么苦力们就只能过得像牲口?李三郎说,人生而平等,没有谁比别人生来就高贵,也没谁生来就该被欺负、被踩在脚下。” “这、这是他说的?”王习不可置信地往李丹所在的方向看了眼。 “奇怪么?” “他是个知府的公子,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错了。”审杰压低声音:“我倒觉得,他作为知府的公子能这么想,难能可贵! 试想这天下有几个公子能和咱们这等人肩并肩站着说话?你那银陀行么? 我听说他大营里吃都吃半饱,小孩子饿得直哭。可他明明拿着娄自时给的军粮和银子。 再看那娄自时,自己住在花园里,天天搂着知县的小妾睡觉,部下却住在水塘边喂蚊子……。” 王杰歪着脑袋看了审杰许久,眯起眼来问:“你想劝降我?” “降谁?”审杰摇头:“既然天下人人平等,你需要降谁?你只要问明白自己的本心,然后跟着对的那个人走就是了。” “可……,我怎么知道对或者不对呢?” 审杰用手一指:“你看这支队伍,几百人。这些人原本很多都是伍长、什长,听到李三郎说要回余干保境安民,大家宁可做普通士卒也要跟他走! 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人都很傻,都不如你聪明,对吗?” “我……。”王习语塞。 “李三郎,青衫儿,黄骠马,战四方。士卒们暗地里把他编成了歌在唱,可他才十六岁啊! 我告诉你,要不是不想找麻烦,团练的那几千人都会跟着李三郎走的。跟着他,不但从无败仗,而且按功行赏、个个发财。 你仔细看便知道,士卒没吃上饭食,李三郎不会吃;行军的时候弟兄们在马上打瞌睡,他也一样。 再看你身后这个驷马车,还有咱喝的凤泉酒哪个不是他弄出来的? 在他面前,任何兄弟不用下跪,任何缴获分配你不用藏,因为会按军功发给。 我不知道银陀那里怎样,但我知道李三郎这个人,是我锁天罡走江湖从未见过、遇到过的。 我本答应帮他把差事应付完就回上饶该干嘛、干嘛,但是我现在不想走了。因为我想帮他,还想帮这些跟随他的兄弟们,想看看这条路大伙儿齐心协力能走多远? 你不用太在意自己曾经是什么身份,真的。我弟弟本是个飞贼,可李三郎以诚相待,只要今后做好人、办好事,他既往不咎。 我不求人间变天,哪怕李三郎只能在余干这一方土地上让弟兄们过得好,我便觉得自己跟对了人,是值得的。至于,你是否同意这话,那是你自己的事。从这里到余干反正你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想。”说着他拍拍尘土起身。 “等等,你说我有时间,难道你们不打算到万年以后就把我交给官府领赏吗?”王习问。 看你自己怎么想,是跟我们去余干击贼,还是留在万年给银陀他们那伙做陪葬? 至于说领赏,”审杰呵呵地笑,回身看看他: “你知道我们打败银陀官府发给每人多少赏银?一两。你知道李三郎把缴获的钱财分给士卒每人得多少?十两! 怎么样,现在还觉得我们会在乎官府赏金那点汤汤水水,觉得三郎他那么着急把你交出去么?别傻了,你还没那么值钱!”说完拍拍王习肩膀,摇摇头笑着离开了。 “我、我的头官府开价是四十两银子……。”王习自言自语,说完了自己想想:“丢人,好像是不值多少钱!” 他原本一直以官府通缉上的赏格为自豪,但听说每个参战团丁都能分十两后,便觉得这四十两好像也没那么多了。 “兄弟,真如审大侠所说,打完银陀李三郎给你们每人分了十两银子?”王习叫过看守他的镇抚问道。 那镇抚像看乞丐似的打量他:“在下是镇抚官,按伍长待遇拿分红,所以是十五两!”他骄傲地说完,仰起头要走开,又被王习叫住了。 “那,老弟你可是曾斩将夺旗,或者救了某位大将的性命?” 镇抚有点不耐烦,撇撇嘴用教训的口气道: “镇抚负责军纪维护、管理俘虏、记录战功、清点缴获、裁决纠纷,即便我们不上战场斩杀敌人,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李三郎照样会分红给我等。明白了?” “这是为何?” “有什么‘为何’?连辅兵民夫都有份拿分红哩,只要在战场上出过力。”镇抚用下巴一摆: “我们队里人人平等,都是一样的,所不同者就是各自职责不同而已。哎,我跟你这俘虏说这么多做甚? 告诉你,李三郎说了,等我们回到余干,将来各人是愿意种地还是做工,或者去商队行标都凭自己心意选择。 像我这样做过镇抚的,起码是个伍长。如果还识字,将来一个掌柜肯定是跑不掉! 刚才审大侠不是和你说了我们都愿意跟着李三郎么?你说,我原本一个酒楼伙计,眼前若有个做掌柜的前程,怎能不跟着三郎去拼,那不成傻子了? 你们造反天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也是为的一个前程,我这个难道不比你跟着银陀强?” “你既然不上战场,凭什么和人家分军功?” “我们平时是不上战场,可要是哪里士气动摇、战线不稳了,那种危急情况下我等镇抚官就必须冲锋在前给弟兄们做表率。让他们看看连镇抚都不怕死,有什么可慌的!” “哦!你们相当于家丁呵!” 王习张着嘴巴半天,忽然抬头:“你也是李三郎派来劝降的?” “你想多了。”那镇抚笑着摇头:“小宋长官只让我负责看守你,这一路上我都得和你搭伴。就是出恭也得陪着,除非你已经降了。 不过我们镇抚有规矩,若是能劝降俘虏会给记功,尤其你还是个将军!啧,我要是能让你降了,凭这份功劳日后定拿个肥缺,你不也更自由些? 怎样,不如你好好考虑、考虑?” “啊?”王习转着大眼珠子一时没反应过来,那镇抚官失望地叹口气,走到一边去了。 队伍过了天王寨,前面的路一下子宽阔起来。尖兵传回消息说已经开始下山,所有人都觉得身心一松:唉,总算走出这没完没了的山路了。 天王寨传说是闹黄巢那会儿屯兵的场所,石头围墙、石头拱门。因为近来防御匪患的缘故,沙溪镇在这个寨子里摆了两百名团练做警戒。 见有大队人马从山里出来,在寨墙上的团丁吓得两股战战。 直到尖兵走近打出了“戈阳卫团练整备使李”(防御使已经交割给萧万河,所以李丹临时向蔡把总讨了这么个名义)的旗帜,这才如蒙大赦,赶紧派人去报告。 寨中管事的是个姓伍的把总,听说后来到寨墙上观看,瞧见这么多车马源源不断地经过大路往沙溪方向去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审杰带了两个护卫上前,告诉他们不要紧张,队伍是自戈阳来,受命回防余干的,他这才松口气,赶紧派人走小路下山去向驻防沙溪的官军报告。 沙溪镇里驻扎着两百卫所官军,为首也是名把总。听到消息迎出来看,迎面正遇到赵敬子。见是个黄带子的头领,把总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询问队伍是否需要进镇休整。 但赵敬子已得了李丹的指令,回答得很干脆,说军情紧急,且李整备约好今日要分别去拜会府同知大人和分都司行军司的千户大人,便不再停留继续赶路了。 把总也不敢多话,只好目送队伍离开,对部下乍舌道: “前阵听快马捷报,这李三郎在上饶与官军协作,大破反贼,斩、俘过万,以为以讹传讹。今日见其士卒如虎,方知传闻不虚。” 李丹也派出了自己的传令先一步往万年,一个给行军司传信,一个给留守处递消息。 李彪得知后便骑了个驴儿出城,立候在南关寨栅内。远远见审杰和赵敬子带着尖兵抵达,他咧嘴笑起来。 守关兵丁见其中有个黄带子不敢怠慢,忙请他二人到栅内凉棚下坐了用茶,一面派人去城楼上报告。 李彪与他二人见礼后也坐了,韩先儿和朱司务已经先行回余干,又说收购了十几辆马车和二、三十头牲畜,另外还有批铁料和药材可以随队带回去。 不多时,大队人马陆续赶到,焦百户接到消息也骑了头骡子出来相迎,见面便与李丹把臂欢笑,大声道: “你李三郎在上饶可是做的好大事,我们这里都听说了!”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李丹谦逊了几句,问队伍在何处扎营方便?焦百户道:“既然你们明日还走我岳丈家那条路,就把营地放在城北朱山桥附近,那里方便就近过河。” 李丹欣然同意:“便如百户这般安排好了。” 万年城初始只有南、北两门,分别叫鸿昌门和建德门。后来出于军政便利需要又在校场边开了个小西门,出去走万胜桥可直达对岸。 不过万年是座军镇,大队武装穿城而过甚是不便。于是队伍从南关向北,再沿着天寿宫外墙往东,再折向北。 之所以焦百户带着他们这样走,因为这万年城是个偏东南、西北向的,南北长、东西窄。 西边沿着珠溪河边有大片的芦苇和沼地,地软且支离破碎,不方便队伍和重型车辆行走。 东侧却是没有开城门的,郊外是一望无际的稻田。 为免行人踩踏,东护濠外沿有条被踩得坚实的土路,宽约十二、三步,高出水稻田约三尺,不入城的话这条路便是交通南北的主要干道。 他们就从这条高垄上沿着东墙往北,直到北关外的驻地。看地形是个小丘,前面略平坦,后半部分多树木竹林,丘下不远有数个池塘闪闪发光。 远眺朱山桥像条褐色的带子横亘在珠溪河上。“此地甚好!”瞧着这里地形开阔,李丹心情大好,便夸了一句。 “是啊,风景不错,可惜只能住一晚。”赵敬子叉着腰,手搭凉棚兴致勃勃。 “呵呵,若是李三郎相中此地想要置个产业,倒也不难。”焦百户在旁卖关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 挑逗金钱豹 “百户大人这话说得轻巧,设若是别人家的产业,说不得还是祖上辛苦熬出来的,哪里这样容易便让出来?”赵敬子摇头。 “哦,是这样的。”焦百户见李丹朝他看过来,这才开口解释: “之所以带各位到这里扎营,就是因为这个地方现在没有主家,比较方便。” 原来,这附近周边本属于当地一个邹姓的大户,前边池塘边的小村落就叫邹塘,村子是围着他家的院落形成的。 邹家是靖难前从外地迁来,据说还有人在朝为官。然而不幸的是,那官员站错了队,靖难中始终是废帝的忠实拥趸。 结果就不必说了,太祖登基后论罪流其三族,这村里只要姓邹或者与之沾亲带故的统统流放到海西牧马或垦荒,邹家家产被官府发卖。 尴尬的是因嫌其晦气出手者寥寥。最后卖来卖去还剩下邹塘村为中心的一块没卖出去,所以焦百户说这座山丘是无主之地。 “现在这块地方是陈塘镇代管着,雇人租种和收割。镇上也不愿意管,只是看在县里答应每年给镇公所二十石稻谷,这才勉强接着。”焦百户笑着继续介绍: “我刚到任的时候曾经想在那村里买个院子赠给岳丈家,因此知道这节。不过因为镇上想把这块地一把出手,不肯零卖,我哪有这个本钱? 所以才选了城里,就是吾二郎现在开店那院子。三郎要是有兴趣,叫二兄去谈便是”他说的二兄,就是城里开草料店的,他浑家二哥吾孝。 听他介绍李丹才算弄明白,原来这个万年县历史很短,它是到前朝末年因开矿兴起才设县的,县治其实在青云镇,因面临万年河、背倚万年峰,故名“万年”。 到了本朝靖难后,随着天下安定以及大批获罪军卒、刑徒进入采矿业,此地更加繁盛。 为了应对各矿区越来越多的“起事”,江西都指挥使司在万年、靖安、临江和宁都设立了四个“分都指挥使司”,也就是“分司”机构,分别由指挥同知或佥事坐镇,便于就近调派兵力、弹压不稳。 分司驻地选择在珠溪河边地势开阔的陈塘镇,并在此建设了屯粮、储械的库房和大量驻军设施。 在靖武初年矿工闹事,曾有上千人气势汹汹地冲到了附近的古塘。 该事件平息后,分司决定在此地筑城,才有了这圈周长仅三里许,高一丈的土墙。和三座红石铺面的城门。 北门内主要是原陈塘镇的居民,过了儒学再往前分司设施多了起来,西是校场,东是各种仓库和衙门。 后兴起的商业区便在陈塘镇和分司间这条横向街道两侧发展起来,李丹初次与赵重弼相遇的四海居也在这条街上。一座城市如此功能分明,倒是少见。 去拜会过行军司千总大人,递上礼单并说明了余干县的情况,千总自然“十分理解”他保护乡梓的心情。 既然已有人替换,保证了服役人数不受影响,他表示同意李丹返乡的做法,同时告诉他个消息: 根据于参将在战报中提到李丹对官军襄助有功,且又有上饶知府的保荐,分都司这里也为了给士人、乡绅们树立个榜样,所以分司同知大人此番去南昌参加军议,打算向都司提交呈报,向朝廷申请赐李丹赐武爵一级。 本朝最低的武爵是武骑尉,如果有了爵位,那么李丹不但可以免除赋税徭役,而且可以见官不跪,在地方上有事时有权组织和指挥团练(民团)作战,就像赵老三那个昭武将军的老爹一样。 李丹大喜,连忙致谢,又在千总手里放了张五十两的会票当“喜钱”,请他务必帮忙美言。得知分司同知大人不在,李丹留下了份“厚礼”请千总代为转交。 从千总大人屋里出来,焦丛虎送他至衙门外,然后低声告诉说赵重弼大人约他傍晚时在四海居相见。 “已过午时,二郎问要不要先去他那里用些茶饭?”焦百户问,又补充说:“阿吉已经下学回来,也去那边等候大驾了。” 李丹看看日头,点头说既然时间尚早,不如去吾二郎屋里叙话。“今晚与赵大人还不知谈到什么时辰,若晚了说不得还要打搅二郎一宿。”李丹道。 焦丛虎乐了,他没觉得李丹过于冒失,反认为这是个机会,赶紧道: “二郎那里不方便,他尚未婚配,只有个贴身婢女相随。不若三郎你今晚住在我那里?我家地方宽绰,叫浑家将客房整备出来不误事。” 李丹也喜欢焦丛虎大咧咧的爽直性子,便抱拳道:“既如此,丹随兄长排布便是。”焦丛虎大喜,便引着他往吾孝的草料行来。 进门李丹才知道焦丛虎说这里不方便是何意了,原来吾孝将大门和临巷一侧都改成店铺、库房,他自己只留了客厅之外的一大一小两间房居住。 焦丛虎把人送到就匆匆回衙门去了,吾孝、吾吉兄弟热情地拉着他入席。尤其吾吉,在经历了战场的硝烟之后和李丹自然多了份亲近感,席上把自己熟悉的诸位头领近况问了个便。 他一直在巴师爷和陈三文手下做事,所以还特为他俩准备了些礼物,餐后吾孝便请李丹在自己卧室小憩。 这几天在山上奔波都没有好好擦洗,李丹怎好意思去躺人家的床?便红了脸问他们哪里有混堂,又说自己今晚还要与府同知大人见面。 吾孝恍然大悟,因他家太过局促,便让吾吉领着李丹去混堂洗浴,又命婢女找出几件自己干净的衣物来让李丹带上换了。 李丹洗了两刻钟才出来,自觉神清气爽,留下几个碎银角给小二,命他将换下来的衣物浆洗、熨烫后送到吾二郎店里,然后又与吾吉去茶铺子吃茶。 不料那茶博士正给大家讲李三郎施法陷反贼的故事,吾吉哈哈大笑,李丹满脸尴尬,那茶博士不知所以弄得十分不乐。 李丹只好告罪,拽了吾吉逃走,跑到街上对笑弯腰的吾吉说:“怎么这话头儿传得恁快,把我说成个妖人似地。” “李三郎你有没有施过法?” “施的什么法?不过事先挖的沟嘛!”李丹哭笑不得:“仗打完以后,你不也去看过?” “可百姓喜欢听呵,他们乐意有个本领高强、法术无边的李三郎来带着大军保境安民呢!” “开什么玩笑!”李丹将手乱摇,指着鼻子说:“等贼乱平定,回去余干在下便安心读书准备下场乡试。若传出去成了妖人,凭这名声进士也不用指望了!” 换了家茶铺子,一听茶博士说的是李丹如何棒打花臂膊。吾吉没法,只得先带他去四海居上闲坐。李丹叹息说: “我今日才知做个公众人物是件多么烦恼的事情!”说完便叫酒来。伙计上了一壶酒、四碟小菜,吾吉不懂什么叫“公众人物”只关心那酒,开口随意说了句: “这酒比不得你那个,兄台勉强喝两杯,也算小弟一点心意。” 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伙计便有点不高兴:“这位小客官,我给您拿的可是本地上佳的‘仙人酿’,绝对没掺水,不含糊!” 吾吉愣了下:“不相干、不相干,我只是劝酒,并无怪你的意思。” “劝酒也有劝酒的说法,可你拿着本店的酒,说什么比不上这个、比不上那个的,这就不大合适了。”伙计叽叽歪歪地不肯罢休。 吾吉有点嫌他较真,他随着军中这段时间脾气也有些长,正恼火要说话,被李丹一把拦住,伸手从腰上解下个葫芦递过去: “伙计,也无需多话,叫你掌柜得倒出一杯来瞧瞧、尝尝,他自会来寻我说。”那伙计将信将疑地接过去,打开塞子闻了下,又看李丹一眼,转身跑走了。 不多时,就听见楼梯“噔噔”地响,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抱着个酒坛子出现在门口,问:“请问,刚才那酒葫芦是哪位的?” “是我的。”李丹说。 干瘦子上下打量,疑惑地问:“这位小哥不是本地人吧,敢问你是从谁手里得到的那种酒? 此酒我听说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就是不曾亲眼见过,若小哥能告知从哪里可以买到,这坛我藏了八年的赣州‘女儿红’今日便赠与你!如何?” “哟,八年呢,这很贵重吧?”吾吉不懂酒,但是看他郑重的样子猜他大概是下血本了。 李丹招招手让后面缩头伸脑的伙计进来,从他手里接过那葫芦,微笑着倒出一杯来,用手一比:“君似颇有诚意,若所言果真,请先饮此杯,咱们坐下说话。” 那人犹豫下,将女儿红放到桌上,端起酒杯示意下,一饮而尽。 “好!伙计,搬个凳来!请教仁兄台甫?”李丹请他在吾吉对面落座。 “不敢当,在下王金生,字从言,乃是本店掌柜王金堂的弟弟。”那瘦子抱拳回答:“因家兄习惯昼伏夜出,所以在下白日便在柜台主事。 方才伙计拿来此酒,在下因心仪已久而不可得,故特来相问。”说完又问了句:“这酒应该不是在本地购买的吧?” “原来是二掌柜,失敬!”李丹和吾吉赶紧还礼。“方才与这伙计兄弟开个玩笑,不想惊动了从言兄,恕罪!”李丹笑吟吟地吊着对方的胃口。 “诶,那都是小事。小哥究竟从何处得来,还请告知!” 不想这王从言竟是个急性子,李丹便不再绕他:“兄可知此酒叫做什么?” “没有那么烈,恰好入口,且清凉爽利,回味甘甜。我尝过‘凤泉’,但它不是凤泉,听闻此酒乃是同一人所造,名唤‘玉清流’。我说的可对?” “咦,君居然知道玉清流?”李丹惊讶:“这酒在市面上流通极少啊!” “嘿嘿,实不相瞒,在下年少时北上少林寺,习得醉拳、醉棍,是个酒耗子。不管什么酒只要闻过一次便能记住。”王金生不好意思地拍拍后脑勺: “十几天前在下应邀赴宴,主人家知我好酒,便让在下尝了半杯,因此记得了。 只可惜那之后在下遍地打听、寻访,谁都说不清这酒究竟来自何方,甚至连卖家也是见首不见尾,好个扑朔迷离。唉!” 李丹点头:“其实,这酒也没那么神秘。” “哦?难道小哥儿竟知道它的出处?”王金生喜出望外。 “只是……,我若帮了你,你兄弟二人如何谢我?我又能得到什么?” 王金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衣着上看很普通的少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仔细看看,他又觉得对方眉宇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英气和威严。这人究竟是谁? 他忽然有点拿不准,不过再怎样,这少年的年龄也摆在这里。王金生沉吟片刻下了决心:“即便给小哥百两谢仪,在下也在所不惜!” “百两?我不要!” “啊?那……?” 李丹用手指指:“我要你这四海居三成的股份,还有开设分店时的字号使用权。” “这……。”王金生忽然站了起来,气恼地拱拱手:“我就不该和黄口小儿谈买卖,真是自讨苦吃,告辞!” “慢着,你为什么要走?”李丹叫住他问。 “此事漫说我做不了主,就是能做得也不会拿股子和字号做交易。再说……。” “再说,对家还是个黄口小儿,对吗?”李丹制止了正要开口的吾吉,说:“你就这样走,不要玉清流在万年的销售权了,也不想要凤乳和凤泉吗?” “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猫子还价 “二掌柜,这位‘黄口小儿’,乃大破银陀、棒打娄三的那个余干李三郎,满大街茶博士说的就是他!”吾吉再也忍不住,好意提醒他说。 “李防御?”王金生还愣在当地,他身后一个胖子跳进屋来“咕咚”跪倒:“草民王金堂,给防御大人请安!” 李丹一愣,这才想起这个掌柜先前初遇赵重弼时,他是见过自己的。 瞧兄长跪了,王金生这才醒悟,赶紧后退一步也跪倒,口里大声说:“草民不知是大人驾到,恕罪、恕罪!” “二位快请起!”李丹离座上前扶他兄弟起身,说: “李某奉余干县令谕,带队返回余干备御贼寇,路经贵地,在此约侯府同知赵大人,聆听教诲。李某已经交割了差使,如今是民不是官,两位勿要多礼,请坐下叙话吧。” 兄弟二人谢过,王金堂便在李丹下手落座,王金生坐在李丹对面。李丹为他们介绍吾吉认识,然后说: “我来万年两次,都与友人在四海居相会,却是有缘。”他说着笑笑问王金堂:“怎么你是个夜猫子?我倒记得上次与赵同知分手时,是你相送到门外的。” “嘿嘿,大人有所不知。”王金堂不好意思地笑: “小人做店里生意,即便打烊(闭店)后也歇不得,有些食材的准备、腌制都是要连夜赶制。 像各位大人家里的宴会来个小厮订了日期,头天夜里便要备好料,次日才能一气呵成。 不然临时现做功夫不到,味道进不去不说,而且也会手忙脚乱。 这店是在下祖父辈乃是宫里的御厨,靖难时躲避兵祸,举家迁徙赣州开始经营本字号。父辈时因缘凑巧与当时万年县令相识,得他相邀来本地开业。 在下从小受父亲耳提面命,对客人的事不敢有丝毫怠慢,久而久之便养成这昼伏夜出的毛病。所以被人称作‘夜猫子’,见笑、见笑。” “哦,原来如此。李某倒是喜欢这样做事勤谨认真的。”李丹点头,转向王金生:“我看汝兄是个实诚之人,但你举止却大不同。你不但习过武技,且该是在军中经历过的吧?” 王金生吓了一跳,立即醒悟对面这个少年可是带着数千团练横扫叛匪解了上饶之围的,背上顿时出了层冷汗,忙起来叉手道:kuAiδugg “便知逃不过大人眼睛,小人年少时曾应募在备倭军中,做过什长。后来因看不惯上官行事,便花钱脱了军籍(见注释一:)回乡与兄长一同经营这字号为生。” “你兄长有个诨号,那你也该有才对了?” 王金生看看兄长:“小人因颈子后面有瘢,被人叫做‘金钱豹’。”说完,扭过身拉下领子。 李丹一瞧,隐约认得那东西,边说:“你可是喜爱食用海鲜、冰品这类,不喜瓜果蔬菜?” “大人如何知晓?”王金生瞪大眼睛。 “此瘢有个名字,叫做‘乌云瘢’(就是后世的巧克力瘢,因那时没巧克力这东西,故李丹重新起个名字)。 得此瘢的,多是因为母亲孕期里喜食热性之物,如牛羊肉,或可能服用药物中有热物过量了造成的。所以生子会有此瘢,不仅喜凉性食物,且易性燥。” “大人真是神了!” 李丹呵呵笑起来:“哪里有什么神奇,不过多读了些医术而已。你今要修炼自己的性子,务必努力做个中正平和的人,不然燥性不减,有可能传及子女。” 说到这里,他已经观察兄弟二人许久稍感放心,便将话题一转:“方才讲到股子的事情,李某并未随意说笑。实不相瞒,不但玉清流,就是凤乳、凤泉的酿造,均是出自小弟产业。” 二人又吃一惊,听继续他说: “如今大乱未平,我正将酒场转移到余干,酒的产量可能要稍等才能逐渐恢复,所以你们现在喝到的这酒都是先前所余下的,但我亦要对战后的生意做个布局。 虽不能立即大批量供货,如你兄弟愿意,我还是可以订立契约,将本县的售卖权划与你们。 另外帮你们调整经营、改变菜品,将我李府的菜式系数传给四海居,并许可本店任何分号均可使用。” “先前在下不在,金生确实不好做主。不过既然在下来了,那……斗胆有个不情之请。”王金堂兴奋得满面潮红。 酒在一地的专卖,意味着对该地区市场的把持和垄断,这里面的利润他心里是非常清楚的。看看同样眼睛里闪光的弟弟,又看看李丹,鼓起勇气道: “万年贫瘠,高贵的酒售量不多。可否……将乐平、德兴索性也划给我兄弟呢?” “你们有这样的本钱吗?”李丹也知道这是他的借口,其实能在一县专卖对于只有一家店的四海居来讲已经有不少利润了,但如果这哥俩有野心、有能力,他倒也不反对支持他们把市场拓展出去。 “呃,我们凑凑,如果不够,设法借贷便是了。” “如果需要借贷,三个县的生意你打算贷多少呢?” 王金堂扭头看他弟弟,与王金生低声交谈了一会儿,又掐着手指算算,说:“主要是店铺购置与人工,还有运输的花费。至于进货成本,要看三郎给我们的价格高低。” “你先不讲运费和进货,其它估摸需要多少?” “若这样,大约需要两百两之数。” “好!”李丹拍下桌子:“我回去后便着人商议此事,货我肯定给你们最好的价格,有新酒也会第一给你们提供。 至于贷款,你们也别去借那些高利贷等害人的东西了。来我这里,给四海居每年五百两借贷额度,年息一成半,何如?” 那时候要借贷,年息三成半已是很仁慈。兄弟俩闻言大喜,连忙答应。 李丹便说好明日清早派人将入股契约拿来画押,不过酒的供应要战事平定后才能开始,借款契约倒是从现在便可以作数的。 “不过那两个县目前也颇不稳,我劝你们先别着急去开分号,等等再说。”既然做股东,他当然不希望投出去的钱会打水漂。 知道李丹要与赵同知会面,谈了会儿生意后兄弟俩带着兴奋的心情告退。下楼时王金堂几乎乐出声来! 按照李丹和他们说的以后要再万年购置别庄产业,并且还要以这里为要点,购置铁、铜、、煤、石灰、水晶、石英、云母等矿产,内容之丰富令他兄弟乍舌。 虽然不知道李丹要这么多杂七杂八的矿产做什么,但王金堂可以断定,李丹定是下了决心要从万年长期收购大批的矿产和农产品,他兄弟大展身手的时候来了! 所以他安排弟弟亲自到门口迎接赵重弼,自己跑去操刀下厨,要伺候李、赵二位今晚这顿晚餐。 “兄长真的要在万年置业?你是何时决定的?”吾吉问。 “日里你姐夫(指焦丛虎)带我们去宿营地的时候。”李丹回答:“他给我们指看了邹塘附近的地土。不过,我早有在万年附近开店收货的想法。”李丹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你也该听陈三郎(陈三文)说过,造那驷马车和放大镜需要许多东西,而这些材料质量最好的在抚州、吉安、建昌那边,若求近些的,饶州之内那就属万年、乐平、德兴了。 如果我自己开店会有个问题,不但不了解本地情况,而且收购、转运、结算需要不少人来做事,完全靠我的部下不行,得和本地商贾结合起来。 另外自己开店成本花费不小,所以初期倒不如考虑采用今天这种合股的方式,与本地人士携手来做。” “但是,这样兄长恐怕很难拿到最好的价格。” “嗯,这倒是。不过在自己实力不足的时候,妥协和让步是种办法。至于最好的价格,那是要靠实力的,有实力自然不难。” 李丹说着抬眼看了吾吉一眼,笑着打趣:“士云(吾吉新起的字)似是从自如(陈三文的字)兄那里学到不少嘛,居然还知道做生意要争取最低价格了。” 吾吉脸上有些红,他赶紧转移话题:“你就这么看好万年这地方?邹塘那块地姐夫也提起过,不是人人都说那里晦气么?” “你要选地方就要看它的大势,而不是什么晦气、吉利这样的小话题。”李丹说: “万年的地势东南高、西北低,尤其北部与鄱阳接壤处地势平缓,通航河流和经过整备的管道比较密集,对于物产流通大有好处。 而矿产丰富的东、南山区出产,很多都是汇集到此地再进行转运。你看城内外那么多的库藏,就知道这一带有多少矿、多少可以利用的好东西。 本地的铜、铁品质与产量并不如乐平和德兴那边,但是听说除去铜、铁外,其它矿产开发、收购、转运的量都很少,价格也非常便宜。这是个还没人关注的宝库啊!” “哦!你相中的不是铜、铁?是其他矿产?那又何必非要置产呢?” “置产有几个用意,一是我可以以保护别庄名义留下部分武装,二是因此与本地官府保持信任和联络,毕竟恒者有其产嘛。 还有层意思,是可以节省部分仓库、转运的费用和时间,或者用我们的方式和渠道进行转运。比如用驷马车,比如运到安仁去……。” “安仁?不是余干?”吾吉睁大眼睛。 “嗯,我们的铁厂、水泥厂可能会放在安仁,那里水量充沛,我正在和自如兄商议,如何利用水力来进行铁器的锻造和石灰烧制。” “我还以为你是要驱逐贼寇、收复失地、拯救那个周知县……?” “贼寇吗,杀掉或俘虏是最好的,驱逐他太便宜了。收复安仁也是必要,这样余干才能安全。至于那个知县,还不知道是不是个书呆子,找到再说,但愿不是。” 李丹同情地瞥了吾吉一眼:“很抱歉,但是我可不能仅仅为了虚名让弟兄们去牺牲。 拿下安仁,不仅控制商路,给余干保持了稳定发展的可能。 而且还可以发挥它水力上的优势,就近消化从万年、乐平和德兴收购的大量矿产,使安仁形成金属冶炼和锻造、水泥合成及加工两大支柱行业。 我们挣钱了,安仁富裕了,余干也保全了,皆大欢喜。对不?”李丹说完轻轻拍了听呆的吾吉手臂一下。 “我,唉!虽然说起来只是相差两月而已,实在难望兄长项背!”吾吉惭愧地拱手。 李丹哈哈大笑,摆手表示不必如此谦虚。这时吾吉忽然起身一揖到底,唬得李丹也赶紧起身还礼,口中问:“士云这是作甚?” “小弟有个请求,还望兄长应允。”吾吉下定决心说:“小弟跟着兄长这段时日,自觉长进赛过读书三年!三郎与自如兄所提倡格物之学应用于民,弟推崇备至。 思前想后,我辈读书不就是为予民福祉吗?如所学尽可利民,不惜此身。吉,诚愿加入茶山社,追随兄长身边牵马坠镫,望兄允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同知问对策 “你如何知道‘茶山社’的?”李丹警觉地走过去关好门,回到他面前轻声问。https:/ “是自如曾向我提及,还力劝我入社。只是……,听说贵社有规矩,年纪需满十五方许申请,我到家后前几日才过的生诞,所以现在想是可以满足条件了吧?” 李丹想了想,觉得这孩子学东西倒也认真、勤奋,管理辎重一丝不苟,倒是个可信赖的。李丹有些理解吾吉。 从他今天见到自己后流露出的想法和意思,知道他出于羡慕和对科举的厌恶成分更多。 只是他现在想法改变了,不大同意吾吉这样选择。“你方才的意思,是不想科考了,打算随我们走是吗?”他问吾吉。 吾吉犹豫了,他确有此意,可又怕和李丹说后他会不同意,但最终他还是点头承认了。 果然李丹说:“我不完全同意你,因为你把科举看偏了。你觉得它只是进入仕途的渠道,却忽视了它另外的作用。” “另外的作用?” “嗯,教育的作用。”李丹点头:“教育不仅仅是让你背些先哲文章与辞赋,它的目的在于启蒙脱盲、知书达理。 古人云: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格物之学也需要知识,文盲是做不来的。 矿山里有很多老师傅说起来头头是道,但他去世后那些学识、经验也就随风而散,留不下来。 即便有些东西口口相传,谬误、失忆忘却总归难免,到头来流传给后世的还是少而又少,且后人只见结果不明就里、不知其源,是以只能传承无法研究和拓展。 这都是没有知识、不通文字带来的恶果! 所谓知书达理,其实不仅仅是知道某些书籍、了解某些做人的道理,更重要的是掌握认知、描述、分析、研究、归纳和总结的方法。 世人仅知道从字面去理解这句话,却不知‘知书达理’四字背后的深义奥理。 做人的道理,是理;物质产生、演变、分化与淬炼的道理难道就不属于理了么? 所以你要习格物之学,首先还是应该多读书、读透书,掌握了学习的技能和认识事物的能力,然后格物便有了符合天道的方法,举一反三也不是什么难事。 士云,你还有时间,不急着做事,先要饱学,然后做事。我可不是让你做书呆子哦! 圣人先哲有很多道理都是从他们做人、做事的过程中体察、反省,后来觉悟出来的。 你若只做个书虫,不知道和他们一样躬身于做人、做事,那就象方才对‘知书达理’四字的理解一样,永远只能看到字面那一半,却看不到字的后面去!” “说得好!”一声喝彩打断了李丹的话,房门被推开,赵重弼眉飞色舞地出现在门口: “哎呀李三郎,你一回来吾这耳朵就如同要聆听仙乐一般欢喜,果然今日让吾听到好精彩一篇文章。妙论,实在是妙论呀!” 他这里摇头晃脑,不知道屋里两人心头都在狂跳。因不知他何时来的,是否听到“茶山社”那三个字,故而吾吉的脸已经有点变色了。 “见过同知大人,大人安好!”李丹急忙上前施礼来做掩饰,吾吉也口称草民上前见礼。 “学生正与友人论及是否参加科考一事,不想污了贵人之耳。吾吉,吾三郎,您上次见过的。”李丹试探地说。 “诶,哪里来的‘污’字?真是振聋发聩呵!我这刚到门口就听你发问他是否要弃科考,便有意放慢脚步听听你的见解,不曾想竟是篇《论科举与格物致知之轻重》的大好文章。 哈哈哈……,不管怎样,就凭这个吾今日算不枉前来赴约了!” 赵重弼兴冲冲说完,“啪”地一声打开手中握的那把倭扇(见注释一),颇有名士风范地扇了几下。 一看府同知大人来了,吾吉也不敢再留,连忙先行告退。李丹送他到楼梯口瞧见张望的王金堂,便招呼他赶紧叫人来收拾桌子,布置酒菜、瓜果。 王金堂说不如移到隔壁,那边已经备下茶水了。 李丹过去一看果然干净漂亮,中间是个大果盘,摆着新切的寒瓜(西瓜)、甜瓜、蜜李,还有刚刚上市的龙眼,干果有核桃、松子和葡萄干等。 李丹甚为满意,便请赵重弼移到隔壁来坐。 “我在邸报上见上饶解围,里面居然提到你的名字。但只是一言带过,却说是你部团练缴获了贼军大将银陀的将旗。 这就奇了,这斩将夺旗的事怎么会是你们团练做的呢?战场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我可是在茶铺子里听了各种说法,竟不知哪个是真的,所以今日定要逮到正主问个明白不可!” 见赵重弼半开玩笑半认真,嘻嘻哈哈地一点也没个同知大人的样子,李丹也放松下来,一边等酒菜上桌,一边将自己与盛怀恩如何在戈阳领受任务,又如何与游三江的人不期而遇; 没谷水淹贼兵,灵岩寺内外夹击;到后来如何夜袭南山、击败花臂膊,内外勾连破凤岭镇、杀周大福、打二天王的埋伏……;详详细细说了半个时辰。 这时候酒菜早已上桌,李丹拿出那葫芦“玉清流”和他边吃边聊,一葫芦酒喝得几乎尽了这才讲完。 赵重弼喝得两眼发亮,双颊泛红,听到精彩处连连拍着桌子大呼过瘾。甚至摘了发簪,只用根红绦在脑后将头发松松地束了。 还好他没穿着官服,不然李丹真要担心被人撞见弹劾他“有失官体”。 说到最后李丹向他解释了为何自己要请上饶知府在文字中淡化自己,以及想参加科举的考虑。 “你能及时回头,没有留恋功劳和官位,这点甚为难得!”赵重弼赞道,有对他说: “千千万万的人都迈不过去这道坎,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能想得开。搁在别人,一定认为有如此大功还不趁机捞点本钱,甚或为将来封妻荫子搏个起步? 但是他们都忘记了,这世上有本事的不止一人,越往上面走,倾轧、争斗越多,倒在半途的可能越大。 你想着厚积薄发、不图一时,才是真正有本事、有自信的人该走的路!” 说完,他拿起酒杯看看里面的酒:“这就是你在南山搞出来的玉清流?确实清冽淡雅,兼有山间的气息。果然不错!但如今你返回饶州,这酒……?” “哦,本想将酒场搬回余干继续升锅立灶,不成想杨氏父子带着乱军又将安仁占据了。所以酒的事情恐怕要稍稍滞后,而今当务之急是回余干协助县尊抵御来寇入侵。” 李丹说着,把范太尊来信,戈阳卫同意换人,让他回余干组织团练的事相告。 “三郎回到余干,打算怎么做?”赵重弼低头吃菜,像是很随意地问道。 李丹却知道他既是府同知身份,问这个话必定不是随口闲聊。想了想他才回答: “余干位置重要,乃是江州(南昌府)与鄱阳(饶州府)的屏藩,控扼南北信江水道及东西陆路交通。想必官府不会坐视余干失守?” 说着瞧赵重弼,谁知他仍在大吃,竟似没有听到。李丹心往下沉,看来官军不会抽出太多力量来协防余干了。 舔舔嘴唇他接着说:“目前对余干来说最大、最直接的威胁还不是来自杨氏父子,而是来自湖上。” “唔?为何这么说?”赵重弼头也不抬地问。 “我虽未知安仁的具体敌情,但据俘虏口供和内线情报,二天王娄世明极力促成杨贺西征,目的是引开官军,减轻娄氏父子身上的压力。 他也没想到后来有璜溪镇一战,竟能造成官军精锐损失惨重的局面,不然他就会说服娄自时也跟随西进,而不是东向衢州(李丹最后得到的消息,娄自时正在攻打江山县)了。 而杨贺派出杨星北上,一路攻打州县,先后克金溪、东乡,却只是在抚州城下耀武扬威一番,这说明他的目的在抚州! 杨星本想把抚州官军引出来,可没想到抚州据城坚守一时难下,他是没办法了才拐到东乡的。 这时增援上饶的官军掉头,杨星做出副固守拼命的样子,实际却连夜赶到信江边打了官军个措手不及。 然而这个时候问题来了,安仁已成空城,杨星遣部将占下来的话我可以理解,但他为什么不继续北上攻打余干,反而在余干外围探头探脑呢?” “嗯?”赵重弼终于抬起头来,想了想这个问题,反问:“三郎认为,是什么原因?” “安仁失陷,至今已有半月。一般来讲,趁着士气高昂、甲械充裕,一鼓作气去打下余干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既卡住了要冲,同时威胁两府,进退有余。且北有湖匪接应,东有盘岭、黄柏、龙山等地闹事的矿山刑徒结党作乱。 呼应之下,糜烂整个饶州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杨星却呆在东乡迟迟未动!” 李丹伸出两根手指:“只有两种可能:他老爹想要的是抚州而不是饶州,因此不许他继续北进。 或者更大的可能是,在璜溪镇之战中杨星部也损失惨重急需整补,他现在就算要进饶州也是有心无力!” “啪”,赵重弼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若有所思地仰头想了半天:“有道理!三郎接着说,你刚才讲要点不在杨星,而是来自湖上?” “大人,那杨星还在饶州以外徘徊,可湖匪就在咱们身边捏着刀子看机会呢!”李丹点点桌面: “我临走前,曾在余干抓到湖匪派到余干的探子。听巡捕房周都头说,审问之后那家伙提起湖匪和东边闹事矿徒勾连。当时以为那贼是夸大其词,可……若是真的呢?” 他用手指着一只碗说:“湖匪在北,与东边的矿徒勾连起事,扰乱官府视线并牵制官军,这样是不是更方便与杨星配合,南北对进拿下余干?” “余干若失,饶州失其半壁矣!”赵重弼表情凝重起来。忽然说:“你的意思,是说杨氏与湖匪可能有联络?” “以前也许没有,但杨星打下东乡一个月了,消息已传遍江西,想不让湖匪知道怕都不能,所以得做好最坏的准备。”李丹用手指着说: “饶州官军恐怕也没有过多兵力,如果处处去救,等于处处没救。 故而,学生建议集中力量先对付湖匪,以余干为饵,使其顿兵城下。击破湖匪的同时,设法以招抚、安顿手段瓦解作乱矿徒,最后对付杨星。” “等等,你以余干为饵这话怎讲?” “余干西有信江补河,南有琵琶湖,东有冕山,城高池深,河湖相间。地势东南高、西北低,城墙北、东北较高,南墙最低。 我若回去,会建议三件事:一,立即修补城墙,十二里城墙中,西、南两个方向需用我所说的‘竹筋水泥法’全部增高二至三尺。 二,扩大并训练团练队伍。三,在琵琶湖组建并藏匿一支水上作战、运输的船队,使队伍不仅限于守城,且能在水上机动作战,类似于在城外呼应的游兵。 这样让全县堡垒化,消耗敌人作战能力,配合官军从外围进攻。” “你为何要先针对湖匪?”赵重弼听出他话里的重点。矿乱是多点爆发,但各处人数并不多,所以有不少人意见是先易后难。 赵同知对那种声音听多了有些不耐烦,骤然听到相反意见,立即引起了他的重视,所以他要穷究李丹思路的根源。 「注释一:即折扇、摺叠扇,倭国传来之物,当时为有身份人士使用,参考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高丽国》或明李言恭《日本考·倭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剿抚宜并举 李丹认为湖匪乃饶州伤口本源,失去他们策应,矿匪也好、杨氏也罢,都掀不起大的浪花。 “所以大人,学生以为这局棋里最关键的是解决湖匪。它就好比是乱局中,敌方在官府做的这条大龙里放下的一枚断子(围棋上截断对方气眼的子称断子)。 如果它活了,东连山区作乱矿徒,南通正在喘息的杨星,有将整个赣北切断为东西两部,使饶州失去南昌府支援、糜烂湖东地区的作用。 断子成势,官府控制的地盘会被不断挤压,直至失去整个中腹的优势。 必须设法将它先提掉,那样矿徒失去依仗,杨星没了外援,整盘棋的主动权才能回到官府这边来。” “对于矿徒,你方才用了‘瓦解’这个字眼,为何?”赵重弼忽然问:“对湖匪重剿,却要对矿徒重抚,为什么呢?” “第一个原因还是官军力量有限,需要把精力专注在湖匪上,给予必杀一击。第二个原因,是因为不想杀。”李丹叹口气: “参与闹事的矿徒与积年作恶的湖匪不同,矿徒大多本是苦力,所以起事多因受到矿监、工头的蛊惑和煽动。 他们对温饱不定、生死难料的生活失去耐心和面对的勇气,所以才起来闹事,但其中很多原本是很淳朴的人。” 李丹说着笑笑:“实不相瞒,我带回来的人里就有矿徒中接受招降的人。他们一旦认清自己是被骗,反对起那些出卖他们的人来一点也不会手软。” “但是……这些人毕竟曾跟着造反……。”赵重弼还有些拐不过弯,皱起眉头来问:“你就不怕他们反咬一口?” “他们要的并不多,只要和他们做兄弟,同吃、同住、共赴沙场,这些人作战是很勇敢的。因为他们知道谁对他好,知道人应该报恩。” 李丹说完补充一句:“当然,那些顽固、执着、身负血债的,我们通过镇抚官的甄别,该杀的肯定杀掉!” 李丹说完向赵重弼介绍了自己任用的几个头领,比如铁玲珑刘社,比如斩将夺旗的高和尚,还有讲义气、多智略,性格开朗的豆子万——万四有等。 这回赵重弼没有吃东西,将手肘放在桌面上,稍稍斜着身子听得专注、认真。“所以,你不杀他们,是因为相信这些人能改好?”他后来问。 “这些人良心未泯,且他们在矿山有很好的经验、技术,可以教会我的人如何发现、采掘和冶炼金属,如何避免塌方、冒水等事故。 这些都是多少人在井下流血、流汗好不容易积累出来的,如果不分青红皂白人头落地,并因此导致知识消失,太可惜了! 所以,只要他们在矿徒中有威望,愿意接受招安,并且我们通过处置有血债的不法之徒,也达到了让所有人警醒、引以为戒的目的,那么可不杀的尽量留下。” 说到这里,李丹身体前倾加重语气道:“少数别有用心者,会为了私利撺掇他们去造反、被砍头,那么就让他们看清这些人的嘴脸。 没人是傻子,任何想愚弄他人者,必定付出代价! 所以我们还有一招,通过让他们自己讲过去矿上监工、矿监和矿主是怎样欺侮,让自己或家人受苦受气,或者自己在浴血拼杀的时候,这些人如何锦衣玉食、左拥右抱的! 让他们清醒过来,看到那些鼓动自己的人是何等自私和歹毒。他们自然会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路。 是继续和官军打擂台,还是认清鼓噪者的面目,接受朝廷招安回去踏实务工挣钱养活家小? 每个人都会权衡利弊。关键是我们除去打杀外,要给人这样的活路才行!” 李丹说:“当矿徒们发现并起来反对这类自己内部出现的不公时,官府要做的不是恶狠狠继续生死相逼地去剿,相反该是推波助澜、积极安抚,及时让他们与那些别有用心者分开。 分化他们使队列出现缝隙,才方便官府瓦解其斗志。 然后对采矿业的不公现象、过度压榨迅速出台法律或补充规定予以禁止或限制。所谓一手是棍棒,一手是大米和温暖的铺盖。 官府的招抚不能是一味退让,该有两手准备,便能很快让矿徒们自己清除内部的鼓噪者,迅速镇静下来等待官府下一步的安抚。” “怎么叫大米和温暖的铺盖?你是说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答应什么?” “不,不是简单的让步,是谈话。耐心交谈、聆听他们起事背后有哪些故事,什么原因使他们不得不走这条路,为什么那些矿监和工头能煽动他们?” 李丹说着摊开两手:“这边是军事压力,这边是法权、治权,这是朝廷手里的法宝,用来平衡下面各阶层间的关系。 哪个阶层独大对朝廷都是威胁,便要用这法宝该压的压、该治的治!” “军权、法权和治权……?”赵重弼喃喃地重复,微微点头,眼里是恍然了悟的神色。 “比如矿主、监工阶层势力太大,那就要通过立法用法律来约束他们的行为不过分,过分了就要动用治权施加管理,或动用武力镇压。 让他们有限制、有规矩,不敢无法无天地压榨和剥削矿工,按照法令逐渐改善矿工包括刑徒在内的待遇和生活。 摆明矿工的最低生活条件、薪饷条件、生老病死的基础保障。 对矿主经营每年进行审查、核实并分级,级别好的可以有税收减免、新矿开采优先权等,级别不好的要罚,甚至歇业整顿。 迫使矿主们让出利益来减轻工人阶层的不满,而不是随他们心意地将这不满通过闹事、造反来转嫁或发泄。 朝廷付出的是文书、法令、治理,出钱让利的却不是国库而是矿主阶层。” “妙啊!如此,朝廷只需管住矿主、矿监、工头,矿乱自然可以消弭?” “非也!”李丹笑着摆手:“治理要全面,既然是立法治理采矿行业乱象,自然也要对矿工、刑徒的行为有所约束,不能只偏一面。 为政者,要在公平! 纵观历史,任何成功的变革和举措,背后必有两件支柱支撑,缺一不可。” “哦?”赵重弼身体前倾,问:“哪两件?” “法律和监察。” “法律、监察……。”赵重弼嘴里反复默念这八个字,微微点头。 “相关法律是执行的依据,无法可依既让执行者不知所措、无据无凭,同时也给了不法者钻空子的机会。 监察办法则说明执行者的责任、执行结果由谁、且如何进行监督,又如何奖优罚劣,甚至如何惩治不法! 像委任矿监这种事情,就是没有法律,派了群内监下来,以为皇家奴才必定好用,不料适得其反的典型。 而地方上抵触是一方面,没有法律依据和监督权限,最后导致情况失控,是个很大的教训!” 赵重弼苦笑,用手指点他:“我说李三郎你可胆子够大,就这样直指圣上的错失。你就不怕传出去皇帝一怒把你流放到兰州?” “那最好!反正我未来岳丈也是被充军到彼,正好可以去照顾他!” “你,唉,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赵重弼已经听李丹提起过陈家的事,见他那副无所谓样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听说圣上比学生大四、五岁,所以我相信陛下若听见了,一定不会像那些老夫子似的只知道之乎者也地用圣训骂人,他应该听得出、也看得到学生这话里的可取之处。” 李丹笑道:“即便要派内监,使地方上有法律,文官有监督权,则朝廷反对声音会小许多。如此,相信事情也不至于到眼前的田地。” 赵重弼可不想再和他议论皇帝过失了,赶紧引回话题:“说实话,颇有些人是赞同要对矿徒以剿为主的。你知道这些矿山年年闹事,令地方不胜其烦呐!” “但是这些建议剿的大人们,不知他们可清楚为何会‘年年闹事’呢?”李丹摊开手:“学以致知,不知他们是否真的知了,还是自以为知? 这两种情形是不同的。丹与矿徒出身的降卒吃睡在一起,我的亲兵中就有原来的矿工,所以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了解他们的故事。 据我所知,不少人其实是受人鼓动和裹胁的,真正想杀官、造反者仅寥寥数人而已。那为什么极少数人可以使百千之众被召唤而起呢? 原因在于大部分人对现状有不满,因不满而心慌、恐惧,继而希望随众求安。 当他们的不满被唤醒,那少数人便有了利用其随众之心的可能。大人可认为我说得对?” “嗯,的确如此!”赵重弼点头。 李丹又把自己从刘社、铁小安、石三碾那里听来的一些事讲给他听,告诉他矿监和工头从中的克扣、欺骗,如何挑唆工人间械斗,如何把污水泼到那些自以为是、骄横跋扈的太监和税官头上等等。 听得赵重弼不断叹息、眉头越皱越紧。“若不是听你说,还真想不到有这样的事情!” 他痛心疾首,尤其想到皇帝登基之后急于改变财政现状,因此派遣内监下来监督矿务,却不想改革财务的举措,反成众多宦官和地方勾结、趁机揩油的“机会”。 赵重弼摇首不已!“陛下可不是为了养肥这些人才派他们来做矿监的。”他说。 “这个自然,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古时诸侯百里之国,而今天子脚下幅员万里,如何不惕惕然呢?圣意虽好,却需徐徐布局,万万急不得。 任何政策的执行若仅凭一文圣旨,就想让下面办事的人兢兢业业、克己奉公,那怕是办不到的。 所以立法时还应为执行这法律的官吏们同时树规矩,法律如何执行、执行者的责任与奖励、罚则,都必不可少。” “所以我说剿和抚要两手一起抓,剿是工具,抚是方法。矿工多数是习惯山里闭塞生活的,只要条件能过得下去,一般不会作乱。” “但是如果你这样提了,那些夫子们会指着矿徒们说:此等贱民刁钻狠厉,不剿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安人心。这又作何解?” 赵重弼似乎是故意要与李丹作对,他却向后舒服地靠在椅背的软垫上,带着挑战意味地微笑着,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轻点,似乎在等着看这少年恼怒,或者闹什么笑话。 “只因为他们在山里讨生活便贱了么?学生可不这样认为。 都是怀胎十月生的,不过有人习圣人之道,有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人挖山采石满脸泥。都是生活,方式不同、责任不同、财富不同而已。 女娲可没说哪块泥高贵,贵贱之说不过是后人提出来的。我先给大人讲个事。”李丹拾起根筷子在杯沿上敲了下: “我在广信郊外与一乡绅相谈,曾问他对叛贼的看法。当时他也是大骂,我问你为何要骂呢? 他告诉我说自娄贼起兵,稻谷价值长了三倍,耕牛价格是原先的四倍都不止,一石酒原本三十五或四十枚仁宣通宝,现在却要一百五十到一百七十枚还不一定能够买到。” “咦,这是好事,那财主可以大大地挣一笔了呀?”赵重弼不解。 “我也是这么说,可乡绅说小兄弟你想错了。他告诉我,这些东西固然可以卖,但是你要运到上饶去,没有车、船是不行的,没有保护的人是不行的。 雇车、船价格都涨了五到六倍。原本去上饶,雇人手的话往返包吃住,再给五个钱即可,但现在你给一百个钱才有人肯冒险试试。 所以就算你们打开通路,我现在跑一趟上饶还是挣不到钱!大人你看,这是战事对普通乡绅的影响,是以他对叛匪极不欢迎。 那么既然他这样不喜欢叛匪,我说等我们抓住这些可恶的家伙通通砍了,他却支支吾吾地讲什么上天好生之德。 我奇怪,说你不是挺恨他们吗? 他说你们杀掉为首的便可,剩下的只要悔过便还是让他们回去做工好了。因为山里若无人开矿,铁器价格会暴涨。 物以稀为贵,现在犁、铧等农具已涨到原来的七倍,如果战事结束还没人开采,拖得越久农具价格越居高不下,这和商人逐利其实只有一半关系。 入冬山里没法干活,那几个月里几乎不会出铁,接下来肯定要影响春耕!” 说到这里,李丹停下来看了眼若有所悟的赵重弼:“大人你看,这是一个乡绅都明白的道理。 采矿业严重依赖人工,劳动力不足的后果不仅使税收受影响,而且会使行业中熟练工匠严重短缺。 这些人在井下就如什长、哨长在军队里的作用,他们在战争中大量死亡带来的不仅是开采量减少、品质降低,而且矿监、工头为趁价高获得更多出采量,会变本加厉压榨和逼迫工人。 长时间下井、不顾一切地追求产量会引起更多的事故。 这给新、老矿工带来疲劳、收入降低、生命危险等等不满,这就是下次怒火爆发的源头! 所以,不是矿工生来狡诈刁钻,是官府以往应对不得法。 重剿轻抚,且战后以为万事大吉,忽视对采矿业必要的整顿和管理,出了乱子再次推卸责任给军人去剿杀,镇压结束后重新甩手任其糜烂,如此循环往复。 这是什么?不负责任的耍嘴皮子,治标不治本,只想当甩手掌柜不想踏实务实!” 这一连串的批评让赵重弼瞪大眼睛,但是想想却无可反驳,只得摇摇头说: “哎呀,我看你李三郎也不要考什么科举,就这样直接去做首辅好了!你就是没甚功名,我看在朝堂之上也没几个大臣能辩得过你。” 第一百一十七章 都巡检受命 “大人说笑,纵观历史,除唐太宗的马周、肃宗的李泌,何曾有布衣宰相?”李丹连连摆手:“再说,学生年不足十六,大人若为丹好,还是莫开这样玩笑罢。” “诶,甘罗十二能拜相,卿已年近十六矣!”赵重弼却不放过他故意调侃。 两人玩笑几句,赵重弼方接着刚才的话题,总结说:“听你意思,首先是整备余干的团练,湖匪顿兵城下、师老兵疲便于官军围剿。 至于矿徒作乱,你建议是对其谈判、分化、瓦解,以抚助剿。我说的可对?” “大人说得对,丹所说确实是这么个意思。”李丹点头: “湖匪在水面上往来,习惯于自由散漫、轻视法度,所以彭泽周边多有恶性大案连连发生。 当官军力有不逮无法兼顾时,我以为真正凶恶、狡猾的心腹之患是湖匪,而对矿徒则可以用重抚轻剿的策略对待。 大人,既然我们力量可能有限,不如先解决一头,再顾及其它。 当人只有一只手时,该攥紧拳头才显力量,伸开巴掌却易为人所乘、各个击破!” “但……,你提到第三步再去对付杨星,我有个疑惑:那杨星会这样木呆呆地眼看我们对付湖匪和矿匪,却不来相救么?” “有可能会来。”李丹点头:“而且还可能会兴起大兵哩。” “哦?你对他下一步怎么看?” “大人有所不知,收到范县尊手谕后,学生即派了几股探子前往抚州。” “啊?”赵重弼大吃一惊:“你就不怕这些人丢了性命?” “大人容禀。这些人要么是江湖人士身怀绝技,要么曾受娄匪裹胁,所以对叛匪内部事情都比较熟悉,化装潜入也好,埋伏打探也罢都做得,是以安全上倒不必担心。” 李丹向他解释,然后说:“学生派人的目的有两个:探查安仁守卫情形,以及尽可能详细了解东乡匪军的内部情况。不过目前尚未收到回报,如有消息当向大人通禀。” 说完,李丹找来几只酒杯,用酒杯和酒壶摆了下:“大人请看,假设这酒壶便是南昌,这两只碗乃是鄱阳和抚州,四个酒杯分别是进贤、东乡、安仁和余干。 此四城位于南昌与饶州之间,杨星已得其二。若余干再下,鄱阳在内的整个饶州也就不在话下了。所以要得饶州,他必来余干。 然而这里还有个问题,其父杨贺所求究竟是抚州、还是饶州呢? 从人口、财富上讲,饶州肯定优于抚州。但因它更接近南直隶,一旦攻取饶州,杨家父子可能取代娄氏成为众矢之的。 吸引的官军越多,他们自己压力也越大。这一点,我想杨贺父子应该可以想到。所以两权相较他们会如何取舍?这是个未知,咱们猜不到。” “猜不到?”赵重弼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在对敌情、兵力部署、武器装备都不了解的情况下,我们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杨星在东乡裹足不前!”李丹忽然觉得自己重新找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做团副参谋长时的感觉。 “所以我们要在了解对手后再判定他可能采取的策略。在那之前,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安仁留守兵力应该不多。 为什么呢?因为像黄埠这样的地方除去些地方临时拼凑的团练几乎没有其它武装,但安仁守军居然停在一天路程之外没去占领,所以我判断该部人数不多。 杨星既不在安仁放太多兵力,我们也就不必管他,先集中力气解决其它方向,再决定是否掉头向南。 要强调的是,如果安仁被夺回,杨星接下来的动作,会告诉我们他父子的想法。 急忙派兵来夺,说明他对安仁很在意,还想进饶州。根本不动,说明夺占此城只是虚晃一招,其实他们想蹲在抚州,甚至往建昌、吉安发展。 安仁可以说是个试金石!” “说得好,透彻!”赵重弼兴奋地击掌:“实不相瞒三郎,府台来了檄令要召吾回去议事,就是与饶州局势有关。 此前吾初闻璜溪镇之败亦是震惊不已,眼看处处烽火徒生焦虑,却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今日听了三郎这番话,倒是令我茅塞顿开。 事有先后、轻重、缓急,君年纪轻却比吾等想得明白,真难怪你们能够以少胜多。”他稍停顿片刻,与李丹饮了杯酒,又问: “三郎提到战后对采矿业的整顿、管理,在这上头可对官府有何建议?” “制订规约保护工人,限制矿监、工头盘剥、欺侮的行为,在工人面前树立公正的形象,把他们和矿监、工头阶层给分开,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降低与官府为敌的人数。 如娄自时、银陀、杨贺这等巨寇渠帅,哪个不是矿主、矿监,其手下信用大将又大多是原工头、把头,作战至今我还没听说过有几人是纯粹的工人苦力或刑徒出身。 这起子坏蛋肚里有墨水、手里有钱、身边有打手,他们是一次次接受招安又重新复叛,最擅长煽风点火的那群人。 若他们周围没有人跟从、没人信他们的鬼话,他们还能把造反继续多久?” 赵重弼将桌子一拍:“言之有理!”他端起酒杯来仰脖子喝了,然后告诉李丹: “你此去余干且放手去做,我明日到衙门先给你开具文书,给你个饶州团练副使、南部都巡检的名义。 既然广信府有过先例,你已领过从九品的官身,我饶州府当然亦可萧规曹随。 非常时期嘛,当行非常之事。又恰好余干、万年和安仁在我管辖之内,便宜得很!” 李丹闻言大喜,连忙郑重谢过。 这样他在这三地的行动便更有合法性,而且也具备了官方性质,不仅可以使用驿站驿传,还有就地征发与就近调动团练的权力了。 从这件事上他也看出,由于叛乱频发,官府对各地下放了权力,以便各级机构及时镇压。 接下来赵重弼向李丹介绍了自己所了解到的一些情况。 先说湖匪。鄱阳湖内最大的力量有三支,北边大孤山的白浪、中湖南康府的江豚和南边扛浪山(即李丹前世印象中的康郎山)的蓼花子。 这三人之中,白浪势力最小,但却是百姓认为最仁义的,与另两支经常冲突。 江豚人多船多,可打仗不灵,所以常请蓼花子来助自己一臂之力。蓼花子人和船的数量虽不如江豚,却是最凶恶,也最活跃的。 李丹听这个人的名字,立时想起上次和一窝蜂(顾大)交手后逃走的那个蒋彬,就是蓼花子手下大将一道天董七派来的。 经常接济、收容矿乱者的也是他!此人手下号称有三万人,实际精锐能战的大约八千。 那两路,江豚大约有众万人,白浪有三、四千左右。 至于作乱的所谓矿匪,目前他们在饶州境内还没成大股气候。主要原因是这边的矿山都比较小而且分散,难以形成如浙西南和闽西那样的力量。 最大的也不到千人,多数都只有数十、百号人,而且武器纷杂,许多人只有竹枪而已。 不过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湖匪蓼花子串联他们时比较容易拉拢利诱。 唯一缺点是多数人习惯山地,像蒋彬那样乐意跑到湖里去吃饭的并不多,更多的人是在犹豫或因家小拖累而放弃。 赵重弼也大致讲了下官军这面的情况,可以说比李丹想象的还糟糕。 由于各地镇压的需要,饶州府的兵力空虚了,主力都在西、西南的山区里,只有少量野战部队留下来,在湖区周围防范湖匪的攻击。 在府治鄱阳有五千人,此外浮梁(景德镇)两千人、德兴千五百人、乐平一千人、万年两千人。 本朝军制以承袭前朝为主,军队的构成大体分为三类:卫所兵、营兵和城戍兵。 先说卫所兵,前朝在全国分三十六卫,每卫有适龄(十五岁到七十岁)丁口四至六万上下,每年有一万人到卫所驻地报到并承担值守、接受训练,这就是四年轮番制。 这种方式随着前朝的扩张影响甚广,李丹依稀记得,俄国哥萨克就采用类似这种服役制度直到帝国垮台。 但本朝卫所兵则由军户专任,子承父业,是专业化世袭军人。 申请成为军户的家庭可领到与人丁相应的土地,四十亩以内免赋税,上缴四成给卫所做军粮,四十亩以上及新垦荒地赋税减半。 全国自太祖建国至今,在兵部管理下,全国有三百七十六个卫,下辖共一千六百五十四个所。 每卫大体保有可征发适龄(十五岁至五十岁)丁口五千六百人。 卫设指挥使,行万户级别,平时由兵部管理并提供补给,进入战备状态(府以上区域性动员令)后向所在省(路)的都指挥使(万户级别,隶属五军都督府)负责。 指挥使下面管辖各所,主官由千户(千人至千五百人)或行千户(七百至八百人)担任。 这个军户一旦申请了军籍,一般是不允许脱籍的。但如果可以募集到其他愿意顶替加入的户主(见注释一),那么他可以在缴纳一笔不菲的手续费用后脱离军籍改回民籍。 比如麻九,就是属于这类极少数的例子之一。 军户出征从卫所领取武备、牲畜和甲胄,但军衣、鞋袜要自备。有些卫所经常要应对变乱事态的,也会允许士卒领用并保管武器、牲畜,比如长城沿线多是如此。 行军干粮一般往返五日内(比如侦察或巡逻)自备,超过五日的由卫所配给。 由此可见卫所兵来源主要是藉选,也就是有事时按户籍点卯或抽选参加服役,军户的户籍也不是固定不变,接受投充(应募)或简拔,以保证数量和质量的稳定。 因为是世袭军人,一般认为卫所兵战斗力较强。故上饶之战中,各地守将首先想到的便是征发本地卫所武装。 李丹等人所到之处,卫所千户充任守备的比比皆是。 卫所兵家在本地,为保卫乡梓也确实敢战。 但自宣宗皇帝以来,九边及西南、东南地方的卫所兵对频繁出动影响农事大为不满,故宣宗后期决定在卫所制外采用募兵补充。 具体做法是,允许直属于五军都督府的各省(路)都指挥使司募集一定员额的野战部队,这就是营兵的由来。营兵是隶属各都司可以跨府作战的。 所谓营其实大小并不一致,根据需要可以增减兵种、调整部曲数量,其实有点后世合成旅的意思。 李丹从麻九、杨大意、盛怀恩这些老军伍口中得知,营的规模和构成不是一成不变的。 比如沿海的备倭军也是募兵营,由于对倭寇作战,所以刀盾手和火器兵的占比就比其他营兵要高。 而九边大同那边面对鞑靼人的营兵中,则是弓驽兵和骑兵占主导。 在人数上营作为编制单位,其核心部队大体在三千到三千五百人左右。 福建多山,要求部队精锐化且机动灵活,所以每营人数也就是三千左右。 而大同那边的营多草原上远距离奔袭,需要防御力高的车兵、远程运输的辅兵,那么营可能会达到四千五甚至五千之多。 营兵属于职业雇佣军,主要来源是应募丁口,由军队提供所有装备和补给品,到期可退出,伤亡有抚恤。 营兵主将是游击以上的将官,他们从属于五军都督府及各省(路)的都指挥使司衙门。平时营兵由兵部操练,战时都司指派将领领率各营作战。 这种队伍没有土地和家属的羁绊,说走就走、让打就打,因此更适合跨地域的长途野战机动。 比如倒在璜溪镇的那一万人,就属于这类。只是倒霉得很,由于太想要军功,江南西路都指挥使司半数的将官都兴冲冲地请缨跟着仇大人前往上饶,谁想在璜溪镇被一扫而空! 城戍兵就很好理解,它不过是地方上服徭役、轮流戍守的役丁和少数获罪服刑的刑徒组成,负责城门、干道或城墙的巡视、把守。httpδ:/m.kuAisugg.nět 例如更夫也隶属于城戍兵。所以城戍兵只不过负责地方上维持治安,类似于警察而已,没有列阵对敌能力,更不用说野战,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在赵重弼告诉李丹的数字里,居然是把这些人也包括在内的! 「注释一:户主仅指男性,指以男性为户主具备单独户籍的家庭或成年青壮,也就是说依附在父母户籍下的青壮一旦加入军籍,则将从家庭中独立出来自立门户」 第一百一十八掌 范县尊登门 “也就是说……,整个饶州府范围内,只有一营野战之兵?”李丹压低声音难以置信地问道。 “然也!”赵重弼“刷啦”打开他的倭扇:“怎样,这下你知道为什么府台要急着会议了吧?” “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还是一桌饭来了三拨客人。”李丹也觉得有点头大。 他原以为自己死守几天磋磨了湖匪锐气,然后大军从外面兜剿过来便可大功告成。 谁想现在赵重弼竟告诉自己没什么大军,这点人还得留着守府治哩。怎么办? 他抱着两肩抬头看天花板,赵重弼面带微笑怡然自得地摇着扇子,这幅画面颇有些诡异。 “没有兵,那就只好无中生有。”李丹想着,看向赵重弼,忽然心中一动: “这同知大人怡然自得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难道他早有办法?”想到这里心中推算一番,便有些醒悟: “怪不得他刚才问我如何招抚矿匪,恐怕是他早有这方面的打算。既然如此,何不举一反三、广而推之?” 想到这里抱拳道:“大人运筹帷幄,想必已有成算。学生愿意抛砖引玉,提一、二建议,仅供大人参考。” “但讲无妨。”赵重弼挥挥手。 “学生建议,对付湖匪用两个法子:或者招抚民间中声望清白的白浪,使之入鄱江为府台一支奥援,或可有助于击败当面湖匪,然后大军水陆并进再解余干之围。” 见对方只“嗯”了声不置可否,李丹继续说:“另一个办法,是促成白浪与江豚之间和解、结盟,然后两家携手共击蓼花子背后,亦可有奇效。” “哎,这个主意有趣!”赵重弼仰着头思量片刻,拍手道:“让他们贼捉贼,而我坐看风云无所损伤。这个办法好!” “关键是湖匪自相攻伐,官府正可利用此际全力招抚矿乱民变,趁机斩去蓼花子的臂膀。 这样即便他回过头还想作乱,已经伤痕累累、孤掌难鸣,错过时机,时不再来呵。”李丹一指桌上:“然后我们全力应对安仁方向,南部的这道题目便可解开。” 这顿酒两人边聊边喝,不但玉清流,便是那坛女儿红也已告罄。 直到长街寂静,响起了宵禁净街的铜锣声,他们才惊觉时间不早。又匆匆定下些细节,赵重弼问他在城内可有下宿处? 李丹回答已经与行军司的焦丛虎百户相约,如天晚便住到他家去。 “哦,焦百户,可是我们初次见面时请你吃酒的那位?”赵重弼点头:“我知道他家,走、走,坐我的车送你。” 李丹本想告诉他自己有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两人互相搀扶着下楼,李丹见王金堂迎上来,笑道:“夜猫子,今晚多谢你的女儿红啦!” 说完将一张五十两的会票拍到他胖乎乎的手掌里。王金堂大吃一惊,忙说使不得,李丹摆摆手告诉他这是军纪,违犯了依律要打二十军棍的。 “别人不敢打,我自己打。在戈阳我已经打过五个了,不信你问他。”说着李丹朝等在门外的毛仔弟一指。 “好、好,就算大人寄存在小人这里的,日后大人来了可以继续用。”王金堂见他两个东倒西歪,不再推托,赶紧叫赵大人的长随进来扶了去马车上。 自己扶着李丹走,低低在他耳边道:“赵大人带了书办,要了笔墨在隔壁书写。” 李丹微微怔下,用手按按他肩头没说话。 上了车,车在前面走,毛仔弟和钟四奇两个牵着马跟在后面。赵重弼靠着车厢喷着酒气说:“今日尽兴得很,但愿有一日,看着战场上的落日,与卿再饮!” “大人天潢贵胄,怎么会和学生一起站在血腥遍地的战场上?”李丹以为他喝醉了。 “诶,丹哥儿你小瞧吾了!”赵重弼酒力上来身体晃晃悠悠地,从腰间袋囊里掏出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来递过去:“你瞧瞧这是什么。” 李丹接过来,凑着火媒子的光亮一看竟是方黑黄绶狮钮铜印。按规制五至九品官员用铜印,狮钮系有爵勋贵之印,黑黄绶表明是皇族身份。 翻过来一看:镇国将军!宗藩郡王以下有将军三级,分别是武义、镇国、昭毅(赵老三他爹就是这级),镇国将军相当于四品或五品官员。 怪不得这家伙来做府同知哩,不过……?李丹恭恭敬敬帮他把印好好放回囊中,然后问道:“大人原来是有爵位的,那为什么还要出来做官?” “皇帝要我来观风,我如何能不来?”赵重弼笑道:“陛下亲政后第一个举措,就是开禁宗藩。 如有愿为国效力者,可依品级行府县同知事,考绩优录者,准候选都、道六科官员。所以,我就来饶州咯。” “哦!又因为你是宗藩,有镇国将军衔,所以府台调大人回鄱阳,是想让你主持军务?” “不,我不会主持,只是襄助。且为家国而战,胜不求功,败而有过。” “这,也太……。” “嘿嘿,谁让我是赵家子孙呢!”赵重弼自嘲地挥挥手。 在焦丛虎家门口下车前,李丹向赵重弼告辞并祝他剿、抚有成。赵重弼问他:“三郎你给我个实话,那余干县城,你能守几日?可要兵相助?” 李丹想想,咬了咬下唇道:“我意在余干募兵,集合团练两千御敌。同时征发丁壮襄助守城。以我之法,湖匪来万人,我可抵御半月,五千人以内可抵御一月之久。 若敌来余干,我遣人快马出东门给鄱阳告警,八十多里地次日可达,鄱阳军来如是水上也是次日可达,如是陆路需两到三日。 大人可计算脚程调遣军马,并遣来使回报以便内外配合。” “你可要官军协助?” 李丹愣了下,但他估计府城是派不出太多人的。于是回答: “大人若是方便,可遣三、五百官军来助以激励民心士气。若不便,丹亦不强求。 余干东南有冕山,高约三百尺,隋末林士虹曾在此地建寨屯兵。 我意最好利用该寨废址设支游兵在此,与本县成犄角之势。大人如能遣官军前来,此设想便可实施了。” 赵重弼点点头,想了会儿说:“吾明白了,就依卿建议给你派五百人去,但你要守住不少于十日,可否?” 李丹大喜,赶紧深深一揖:“丹,代父老谢过大人,且行君子之约,必不辱使命!” 自从听说“河山军”的哨探已经出现在黄埠,余干县城里就弥漫着紧张气氛。就那么点距离,水军顺流而下自锦江入东河(余水)一日便到。 范县令想到这点就禁不住地哆嗦,本想平安熬到任期结束,带上宦囊谋个南都六部的清贵位置躺下了,谁知还要面对一场刀枪箭雨的洗礼和煎熬! 原本范太尊对那位昭毅将军还是蛮期待的,对他手下那几百团练也是蛮尊重的。 谁知数日前有三百多湖匪跑到马岗抢了家富户,将军带着吃饱喝足的儿郎们雄赳赳地出去,结果不知怎的丢盔弃甲地又跑回来,大叫大嚷:“快关城门!” 闹得城里鸡飞狗跳。后来只有三、五十个湖匪来到城门口探头探脑一番,又扬长而去了。 结果这支团练便成了全城的笑柄,还被小孩子们编了儿歌:大将军,真威武;儿郎出,丢短裤。 从那以后县令大人就不信将军的吹牛了,他开始热切盼望起李丹的队伍来。 前天韩安(此人据说与李三郎有师生之谊)回到城中,给他带来了李丹的亲笔信、缴获中挑出的礼物(一盒徽州黄龙松极品烟墨、两方青田玉印石),并告诉他已经精选了数百精锐在回来的路上,请县尊务必紧守城池待援。 开始范太尊闻听只有数百人有些失望,这够干什么用呵?后来听说这些人都是做过伍长、什长的,顷刻便足以拉出一支数千人大军,这才高兴起来。 按李丹的要求,他立即招来周都头,和他商议派衙役们赴四乡招募义勇。但是……,“老爷想法是好的,可募兵需要银钱啊,钱从何处出?”周都头问道。 “这个……。”范老爷也卡住了,他叫来户房主事询问,得知县里目前只有现银不足五百,铜钱两万四千枚,再就是各种会票、交钞,零零散散加起来能勉强凑个三百两。 “收上来的田赋折色、税金倒都在库里没来得及运走,可没有上意咱们不敢动呀!”听说要募兵,官吏面有难色。 钱钞加在一起勉强能凑出千两之数,可要是募兵,这点银钱眨眼功夫就会用光的。 募一个兵,除去安家费用,还要给月例赏银(募集义勇是临时性质,拿的是月例,不是军饷),要包对方的吃、住,要考虑服色和武器……。 花钱的地方多了,怎么可能用这区区千两包打天下?范太尊思来想去,还得找大户们,得动员捐输! 一说到大户,除去那几家富商,最有名望的就数赵、李、吴、刘、钱、徐六大家。 其中这个赵可不是昭毅将军的那个赵,而是南宋名相,宗室赵汝愚的后人。他家宗支不少,但都很低调。 虽然本朝对前宋、南宋皇室后裔保持着尊重,但也没给什么特殊待遇。 甚至连佩戴标志皇族身份的黄带子都没他们的份儿,只是习惯上地方官员对他们本家长房是赋税减半收取的,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不过既然都姓赵,大约他家不会在捐输上作妖。 范太尊知道他们是老老实实的地主,尊先人遗训不做官的,所以也就能要出些粮食、布匹。这事他决定交给兵房主事萧贵去做,此君娶了赵家女儿,好歹有层亲戚的面子。 余干的吴姓是大姓,倒不是说他们多么有钱有地位,是因为他们系汉朝长沙王吴芮的后裔。 秦末汉初,鄱君吴芮保境安民,并响应刘邦起事,最后受封长沙王。他的一支后裔留在余干周边成为较有名望的大家族。 类似的还有刘家,乃是汉景帝时淮南王刘安的后裔;钱氏,乃是吴越王钱缪第十四子钱传璛的后代。 这三家在本地历史悠久,族中子弟众多且分布很广。匪乱对于他们来讲是最不能忍受的,因此如果组织团练,这三家做为望族乡绅的代表站出来应该不是问题。 徐家则是大商人的代表,这个家族在本地时间不是很长,也就是近三十年的事情。 他家兄弟三人徐布、徐同和徐贤分别从事稻米、陶瓷器和调味品生意,行商范围到达半个江南西路。 经营的东西虽不起眼,却是日常必须,徐家因此获得了很大影响力,也逐渐成为余干商会里数一数二的势力。 徐家范县令也不操心,刑房的主事老孙有个堂弟,是徐家家学的夫子。所以通常县里要和徐家进行沟通,都是孙主事出面去约对方面谈。 范老爷决定最值得自己亲自出面的还是李家。李府现在两位举人、一位秀才,大老爷李肃不用说了,人家虽然获罪可毕竟曾做过京官,起复是迟早的。 现在本县有难,他伸伸手难道还不应该?再说爱护乡梓、见义勇为的好事对正谋起复的李大老爷,那是只有好处没坏处,对他来说这样的好名声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现在更不得了,李丹人还未回来,邸报已经先到了,府同知赵老爷委他做从九品的南部都巡检,直接成了本府吏员。虽然是因事临设的属官,好歹那也是个官啊! 开始范老爷吓一跳,以为要让李丹去府里做事,仔细看邸报才明白这个南部指的就是余干、万年与安仁三县,真是再妥当不过! 这么一来,范老爷就有了去李府的动机和理由:报喜,兼劝捐。 然而,李大老爷可是出名的铁公鸡,只进不出。因此范县尊必须豁出脸亲自上门,并且他心里虽然带着期望,却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人家品级比自己高,就算你是父母官,但人若不同意你一点办法没有。 依照本朝律法,五品以上之家享受税、捐全免。所以拒绝了也没犯王法,你待怎样?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李举人劝父 轿子一路抬到李府巷口,却停住进不去了。“怎么回事啊?”范老爷不高兴地问道。这真是莫名其妙,难道还会有人看见本老爷的轿子堵住不让过吗? “老爷,里头真进不去啦。”卫雄到前面看了看,扶着刀柄颠儿、颠儿地跑回来,为难地向他报告: “从府门影壁开始都是马车,堵了半条巷子。车要是不先出来,咱们就只能在这巷口下了。” “嗯?”范老爷十分奇怪:“二房和三房都已经搬出去了呀?这会子李府大老爷在折腾个甚?” “呃,小人也不太清楚。”卫雄刚说完,眼角瞥见从府门那边有个人撩着衣袍下摆正一路小跑着过来,便叉手轻声说:“老爷,李二郎来了。”说完后退了一步站到轿旁。 “李靳拜见县尊大老爷,大老爷安好!”外面一个年轻人高声道。 范太尊从帘子后面朝外瞟了眼,有些不快地问:“牧台(李靳字)呀,你们家这是在忙什么呢,搞得本县来了连门都进不去?” “这……,老大人见谅,学生已经命他们立刻闪避。请大人稍候,学生马上把路让开。哦,学生已经遣人去通知家父,父亲马上就到!” 李靳说完,告了声罪,抹着额头的汗水赶紧朝影壁跑去。 由于已完成过继手续,也进家祠告过祖宗了,所以李靳现在口里说的“父亲”不是他亲生父亲李严,而是指他的继父大老爷李肃了。 “啊呀呀,得罪、得罪,不知是县尊老大人大驾光临,实在怠慢!” 听到远远传来李肃的声音,范老爷也不好继续坐在轿内拿糖,赶紧踢了下轿厢。 轿夫们压低轿子,卫雄打着门帘,范老爷保养甚好的面孔笑吟吟地出现在李肃面前。 “燕若何来‘得罪’二字?倒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想得不周到,该先派个人来通告声才是。 不过,请燕若看在老夫特来报喜的份上,宽恕则个?”他笑呵呵地说着,好像从未有过不快这回事。 “啊?报喜?这……,喜从何来?”李肃一头雾水。 “兄长、兄长,路已让开,快请县尊入内说话吧!”后面李严赶来先给范县令见礼,然后自己居前引导,让轿子随在后面。中途被打断,范县令回身重新上轿,直到抬进了二门方才落轿。 一路进来,范老爷注意观察外面的情况,见那些马车上装载都是箱笼,不禁黑下脸来。 他不知道这哥俩打什么主意,但怎么看这情形都像是要逃难呵!难道,他们在转移资产,或准备离开余干?想到这里,范老爷不仅心头一沉。 作为本县的县令,大难来时能率领全县军民团结一致、同心同力才是最好的。 如果被人说你看某某县,出事的时候名门望族都跑了,那么说明这个县令不合格,至少是缺乏才干和指挥若定的本事。 这要叫南昌的巡察御史风闻了奏上去,或者蒙承宣布政使司哪位参政、参议嘀咕了,叫人在经历簿子上记一笔,那才叫恶心死人。 瞧吧,七十七个县令就出了你这么一位,今后可还想升迁?找哪个冷衙门或者西北偏僻州县里,坐冷板凳去吧! “燕若这是要走?打算去哪里?怎么,事先也不和我这个父母官打个招呼?”在大厅里坐定,冷着脸待下人上茶已毕,范老爷呷口茶放下盏淡淡地问。 这时候兄弟俩都已经看出来他脸色上的变化了,便有些尴尬。李肃还未开口,李严先解释说: “老大人且宽心,兄长是因南昌那边的友人来信,说他起复有望,故而打算到南昌小住些日子看看情势,并无它意。” “是啊,县尊于此守卫乡梓,我兄弟都是不胜感激的。只是去看看有无机会,若事有不谐很快就会回来。”李肃恢复了镇静,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原来如此,那么三爷可同去?”范县令冷笑着看向李严。 “呃,兄长起复乃是全家的大事,学生自然打算陪同前往,以便随时襄助。”李严陪笑回答,眼珠子不断瞟向兄长,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好、真是好!”范老爷哼了声,用手指敲着桌面:“好在老夫腿脚快,及时赶到为你兄弟送了行。哎呀,不会不巧高大奶奶也要出门吧?” “呃,是巧。二弟妹本就打算去南昌向女医问诊的,这次正好搭了船同去。”李肃心想反正话也说到这里了,早说晚说都是说。 本来他也没打算隐瞒,也瞒不住。只要这些车辆出水门往码头一走,转眼就会有人飞奔着去县衙报信。 再说也需要县里开具路引,不然这个节骨眼上光是盘查的官军就够难为死你。现在既然范县尊亲自上门了,那正好。 “咱们又不是离开本县迁居了,过些时便会回来的,县尊放心。”他说完用手一指:“这祖产、房舍都是搬不走的,再说还留着下人在家看守呢……。” 然而范老爷已经听不进去了,他今日兴致而来、没想到竟是要败兴而去,不由地怒气冲冲起身道:“那就祝两位一路顺风,本县还有公务,无需远送!” “父母官,请息怒。”李肃这时候倒完全镇定了:“我知道这个时节不大合适,但确实是左参政唐棣轩来信相邀,你知道弟盼起复久矣,所以才……。” “贤弟不必解释。”范县尊摆摆手转过身,他起事很反感李肃摆出唐参政的牌子来压自己,但又不能完全撕破脸,遂脸上尽量堆出笑容来: “燕若的心思我岂有不知?贤弟且携家前往不必挂念家中,这里自有老夫留下与贼周旋。”说完转身就走。 李严忙送出来,在后头追了几步,才想起来问:“刚才老大人说是来报喜,敢问是什么喜事?” 这句话让范老爷停住脚步,拍拍前额,不回头地说:“哦,对了,老夫不是一人,还有贵府的丹哥儿——李三郎哩。 他如今被府里授了南部都巡检,正提带精锐往余干来。 哎呀,估计今日便该到家了罢?你们有个好侄儿呀!哈哈哈……。”大笑了几声,摇着头,出门上轿走了。 兄弟俩被这消息弄得齐齐愣住了。好半天李肃忽然醒悟过来:“丹哥儿带兵要回来?坏了,我们得赶紧走!” “兄长说什么?”李严还有点懵。 “你赶紧家去,告诉女人们不要带那么多废物了,我们是去南昌,又不是什么乡下! 只带细软赶紧走。若是晚了,那猢狲回来将兵来把门守住,你们哪个也出不去!那小猢狲性子上来谁劝得住?” 李严一听这话也晓得着急了,急忙往自己家跑,只叫个小厮去给高大奶奶送信。 这会儿虽然已分家,但二房这边还未来得及搬入新居,因此仍在原来那小院里住着。 李严全家却已搬出去了,虽然距离这边不算很远,但也有几步路。 等到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家门,见两个儿子都站在天井里,不由地喝道:“你们还愣着作甚?再不走三郎都回来了!” “父亲说什么?三郎要来?”李著以为父亲搞错了,便重复一遍。 “三兄回来太好了!父亲,既是三兄要回来,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不走了?”李勤惊喜地问。 “不走?现在遍地是贼,不走你们留下等死啊?”李严瞪起眼来。 “你把我也说糊涂了,这走不走的,怎的还和三郎有关?” 李严这才注意到刚从椅子里起身的舒大奶奶,他拍拍自己大腿,快步上前抓起妻子身边的茶杯来一口喝下,这才接着说: “范县尊送来消息,说是三郎被府里授了个什么南部都巡检,正带着兵往余干来呢,今天就到! 大哥说,三郎回来肯定不准我们离开余干,所以只带细软,其它到了南昌再置办。赶紧出水门上船去!” 他说完这话,看浑家一脸为难的样子,问:“怎么了?”这才注意到自己两个儿子的表情,似乎……他们很高兴、很兴奋。 “父亲,如果三兄是带兵回来保卫乡梓的,我们为何还要跑?”李勤先问。 “是啊父亲,儿子觉得大伯这事做得确实欠考虑。”李著说: “李家作为本地士绅之首,大敌当前率先逃走。这样的举动,不管怎么说都是叫人不齿。 就说不留下来协助组织乡勇抵御,最起码捐输钱粮也应该有嘛!怎么可以抛弃乡亲、人去屋空?” “这、这怎么是逃走?是唐参政邀请你大伯去南昌嘛!”李严跺脚。 “不过是借口罢了,若要去南昌什么时候不可以,偏偏要在这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关节上?”李著走过来先扶李严坐下,然后自己先跪了,磕头说: “父亲,孩儿不孝,请恕难从命。孩儿宁愿留在本县战死,不能让百姓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李氏无人!” “父亲,孩儿既然习武,就没有躲避贼人的道理。孩儿也不走!”在后面的李勤说完也跪下磕头。 “你、你们两个要气死我吗?”李严目瞪口呆片刻,拍桌子叫道:“你大伯也是为全家好、为你们的安全着想嘛!你们怎可如此目无尊长哩?” “让我们当逃兵的尊长。”李勤小声嘀咕。 “混账!” “父亲息怒,且听孩儿一言。”李著赶紧安抚住李严,挥手让母亲身后的丫头们先退下,然后轻声说:“父亲莫急,您忘了件事。” “何事?”李严怒气冲冲地问。 “本朝以武起家,太祖、太宗皆有明诰不学两宋文恬武嬉,要士人保持尚武之风。所以新科进士要演武,能骑马、会射箭者方可参加殿试。” “这个我自是知道,可这又与时下的事情有何关联?” “那么,父亲可还记得我们父子都是举人?” 李著这句话让李严顿时愣住了。 本朝规矩,如果有寇贼入侵,地方长、吏必须抗敌,无得逃遁、弃守;如长、吏阵亡,本地举人、秀才临阵代之。 换句话说,范老爷要是阵亡了,李严、李著父子都可以候补身份顶上去,替代他执掌本县事务。 虽然李严已经无心仕途,可李著是新举人,他如果逃走,那么在科举进士和之后的选官任命环节都会因这个瑕疵受到影响。 所以就算李严带着全家逃,李著是无论如何不能走的,除非他自己不要前程了。 “这、这。”李严头脑里一片空白:“那可如何是好?” “孩儿请父亲带母亲、姨娘和妹妹们离开,由孩儿留守城中。”李著叉手道。 “我也留下!”李勤大叫。 “你得走!”李著说。 “为什么你能留下,我必须走?” “你二哥过继给大伯,你得做为咱们这房的种子保留下去。”李著说完看向父亲:“再说有我一个留下就够了。哦,我也不是一个,还有个三郎呢!” 舒大奶奶的帕子已经被眼泪打湿,哽咽地轻轻推李严:“老爷,时辰不早,你赶快拿个主意。要不然咱们全家干脆都不走,死也死在一起!” “妇人之言!”李严有些不耐烦地低声喝道。然后他抬眼看了看李著: “人要脸、树要皮。你是举人,老爷我难道不是?让我跑,难道你以为为父就这么胆小如鼠?” 舒大奶奶听了咧着嘴大声哭起来,但很快被李严喝止。他叫进个丫头: “你去,把缨儿(舒大奶奶生的嫡女)、络儿(崔姨娘生的庶女),大少奶奶(李著妻子王氏)还有崔姨娘都请过来!” 待人都到齐,连已经升做管家的林子夫也进来,团团围了一屋子人,只有舒大奶奶和崔姨娘坐着。已经显怀的王氏立在李著身边。 李严皱眉背手在厅堂里来回打转,他似是尚未下定决心。httpδ:/m.kuAisugg.nět 最后在自己写的“独看秀林”题匾下站住脚,回过身来看看众人,又看向林子夫,开口问:“老林,从小到大,爷我待你如何?” 第一百二十章 青衫队还乡 林子夫立即跪下,磕了个头回答:“老爷待小人如何还用说?这家里上上下下谁的眼睛不是瞧着!” “好!我命你保护大奶奶、姨娘和两位姑娘,大少奶奶还有四郎,随大老爷的船队去南昌。到了南昌,有事你可去见我的同年谢朴,等会儿我会写封信交你带上。” 林子夫又磕头,表示决不辜负,一定保护阖家周全。李严这才转过脸看看全家: “三郎带兵归县击贼,我身为举人,有襄助县令的义务。纵然不能挟刀持盾,但帮助协调军粮、被服总还可以。所以我与著儿留守本城。” 舒大奶奶又哭。崔氏是刑吏之女,知道这是国家的规矩不好劝的,看看众人便说: “既如此,妾这里有百三十两积攒的银钞,留与老爷赏赐军汉、乡勇使用。” 她一开这个口子,别人也不得不跟,于是舒大奶奶捐了一百八十两,大少奶奶王氏也摘下银镯子和两件钗环,又许诺送来五十两,两个姑娘也凑了些首饰和十几两出来。 这时王氏向前一步说:“夫君留下,妾亦愿追随,请公公恩准。” “诶,你就不要这样了。”李严摆摆手:“你身上可带着我家的骨血呢。” 李著也劝。但是王氏执意要留,父子俩只好同意。然后李严叫大家回去收拾,只带细软赶到水门与李肃会合。 原来唐参政为了把李著“捞”出去,居然动用了江州巡检水师的战船护送三艘官船来接。水门守卫见了急忙报到县衙,范老爷冷笑数声挥手说:“随他去!” 正恼恨间,忽然门上来报,说李府两位举人前来拜会。 范老爷诧异地出来一看,可不是李严、李著父子么?“选之(李严字),文洲(李著字),你父子没走?”他惊喜地上前拉住二人的手。 “嘿嘿,三郎那样的少年都知道要保护乡梓,我父子岂有落伍之理?” 李严有点尴尬地笑笑,又从怀里掏出个包袱来双手递过:“这是家里女人们临走凑的些首饰和五百两银、钞,献与县尊募集乡勇之用。” “多谢,多谢!”范县令忙接过,转交给身后的吏员,然后问:“都走了,只剩你俩?” “还有贤媳相随,为驻军做饭、浆洗都使得。” “诶,不至于,哪能让举人娘子做这些?”范老爷呵呵笑着摆手,然后告诉他们: “三郎已派了人到东门报信,他先去冕山察看地形,午后便至。队伍已经过了东河,会暂时驻扎在南门外。二位便在我这里凑合用些午食,然后咱们同去相迎,可好?” 冕山,在余干县城东南,像颗水滴形的宝石护卫着通向城池的三座桥,由北向南分别是:从北门向东的上坂桥、东门外的玉亭桥和南门外的干越桥。 这座山并不很高,只有二十几不到三十丈,占地却不小,大约长三里,最宽处有两里的样子。大致是个南高北低、东高西低的形态。 东河,也就是余水从它的东侧山脚下淌过,西、南都有连通琵琶湖的水道,宽度大约是东河的三分之一到一半,只有北侧是大片比较开阔的田野。 隋末的义军首领林士虹大约就是相中了它的险要,所以才在山上立寨驻兵。 整个冕山由南往北是四个部分:上冕、下冕、冕背和宝珠台。 义军营寨的遗迹就在上冕,有大约两百亩的样子。下冕是树林和一块可做校场的平地,现在是郁郁葱葱的草场。 冕背湖沼较多,也聚集了些居民开垦、养殖。冕山上主要的居民区都集中在冕背和宝珠台。 现在那古寨里面只剩下残垣断壁,不过好在原来的建筑多用石头堆砌墙壁,现在乱石还在,修整后仍可重新利用。 李丹看了这地方甚为满意。山虽然不高,但是有形胜、有树木和水源,临近居民点能提供一、二百劳动力,还有就是数不清的石头。 “这地方好,我们必须占领它!”李丹说。 他看到周围百姓都是取这山上的石灰岩煅烧,然后用烧成的石灰来抹自家房屋的墙壁。 “这样我们就近可以有石灰来源,再从东河的河滩上取沙子和粘土,这样就可以把水泥搞起来了。”他早听说城里用的石灰来自冕山,这次是特地跑来确认的。 “就在这寨里烧石灰,然后放进陶瓮混合搅拌,套了篾筐放到马车上,铺盖苇席往城里运送。”李丹比画着对陈三文说: “等献甫的参谋画好地图,你和朱二爷立即开始着手规划水泥厂的位置、规模,我让你兄长把机器做好直接送到这山上来……。” 他可没有磨叽的功夫,谁知道贼人哪天围城?所以一切要快,唯快不破! “别忘了还有采石场的位置。”李丹摸着长出短须的上唇(他还不大习惯)说:“营寨最多放五百人守卫,加上工厂和工人这围墙可能有些太长,你们要酌情取舍才好。” “派谁来守卫呢?”赵敬子在身后问。 “豆子万(万四有)如何?”巴师爷建议说。 “可以!”李丹想了片刻点点头:“不过还得有个副手,叫谢豹子来帮他。” 这时钟四奇过来提醒时辰不早该赶紧回城了。“来送信的衙役说,县尊范老爷和您府上三老爷还有您兄长李大郎准备到东门外迎接呢。” 李丹笑起来,说既然有尊长,不可使久候。便留下参谋们,让谢豹子带一什保护,其他人立即上马、上车向东门来。 范老爷的意思是希望李丹带着队伍从东门进去,绕行下再去南门外宿营地。 李丹听了便知道他想用自己这支小小的人马稳定人心,于是修改了原本大队直接去南门,少数头领随他从东门入城拜会县尊的安排。 队伍在玉亭桥边集结,按照李丹的命令整理军容、风姿。 一些有甲胄的知道要进城耀兵了,都兴奋地相互帮衬着披挂起来,不少人在玉带河里洗澡、洗脸,努力把自己揩抹得干净、漂亮些。 还有人拿着剪刀给战友修剪须发,尽力要表现对方的威武气概。 本来为防止路上惊骇到乡民包裹起来的枪、矛也都亮出来,用磨刀石擦了又擦,好像总觉得它不够锋芒似的。总之所有人在这一个时辰里忙得不亦乐乎。 李丹纵马来到桥边,引起了队伍的阵阵欢呼。他笑嘻嘻地扫视了圈自己的人马,问:“都准备好了吗?能给余干的女子们看了不?” “准备好了!”回答之后是一片的哈哈笑声。 “行!弟兄们,我带队出来的时候只有六十个人,可现在回家,咱们有四百人了!而且同知大人已经授权我在本地招募乡勇义兵,尔等很快又能当伍长、什长、哨长啦!”周围一片欢呼。 李丹兴奋地将枣骝儿转了一圈,抬起右臂来用力一挥:“既然准备好了,上马、列队,入城!” 过了玉亭桥前面一带隆起,那就是城外的华林岗了。 这地方到处是低洼的水道和沼泽,只有一条路可以穿过,然后分个岔,往左去南关,往北去带河上的九龙桥,过九龙桥三百步便是余干县的东门——余丰门。 这座城门也是余干现存最早的城门,经过后来的改造和扩建成为本县唯一一座带有拦马墙的城门。 所谓拦马墙,是城门壁上接出来的一道遮蔽城门的墙,人必须走到它侧面的开口处才能看清城门。 这种墙具有一定军事作用,可以有效保护城门不致受到直接毁伤或打击。但它又不同于瓮城,不是封闭的,也没有前面的箭楼。 李丹经过东南角楼的时候就被守望的兵丁瞧见了,前面的引导旗刚到拦马墙拐角,便已经看到迎接的人群从入口里面涌出来。 看这人数可不止县尊他们两、三个人,李丹正吃惊间人群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走,看上去足有三、四百之多。“停!”李丹急忙举起手喝止队伍前进的步伐。 全队齐齐地站住脚,穿着皮甲的毛仔弟灵活地跳下自己的马,上前拉住枣骝儿的辔头。 钟四奇上前几步半跪,两手交叠接着满身甲胄(缴获花臂膊的)的李丹下马,然后跟在他身后向前走去。 李丹没有戴盔,只用青巾襥头裹住头发,紧走几步上前。距离满面笑容的范县令七、八步远便抱拳拱手先说:“甲胄在身不便行礼,望各位乡亲父老海涵。” 接着对范老爷行军礼,大声道:“饶州团练副使,南部都巡检李丹奉,本府同知赵重弼大人派遣,率部前来余干协助守御。 这是赵大人开具的公文,请县尊老大人阅览。”说着双手将文书递上。 “好、好、好!”范老爷眉开眼笑,李丹的做派既有气势,又给足了他这个县令足够的尊重,他非常满意。 尤其看到李丹身后这支队伍,几乎大部分人都披挂了甲胄,个个身强力壮,让他这个父母官顿时胆气壮了许多。 “公文不着急,三郎回到本县,老夫心里踏实多喽!来,请三郎,不,请都巡检见过本城父老,然后带队入城。今晚老夫在县衙备水酒,为你等接风洗尘!” 李丹先谢了县尊,接着与三叔李严见礼。和李著见过,李著看着又黑又结实的弟弟笑得合不拢嘴。李丹轻声问:“为何不见二郎他们几个,大伯呢?” “回头和你细说。”李著不动声色地回答。 注意地看看大兄的表情,李丹不再说什么,又上前与昭毅将军赵锦堂相见。先前走时他还是个白丁(没有官身的百姓,俗称白丁),赵锦堂有爵位因此李丹要向他行礼。 回来时李丹却是做官了,即便赵锦堂有爵位也只能和李丹平等行礼,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李丹也因赵丞投敌,不好在这里大众面前说此事,想想先忍下来与他只是寒暄便带过。 再往前就是各位乡绅代表了。上午李肃携家带口匆匆登船离开本县,水门上的守门卒一路去县衙报信,从南往北各家、各商铺早都轰动了。 不少大家族得知这消息都有些慌急,情绪激动的年轻人大骂“无耻”,族老们则忙着商议是不是本家也该出城去躲躲? 好在范老爷及时派了衙役通知李丹带兵归来,请各家下午到东门外相迎并观览兵势等,这才将已经浮动起来的人心按捺下去。 与各家代表一一见过,这时刘家的长老开口问李丹共带了多少人回来,李丹回答说四百,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失望。 徐同见了上前一步夸奖说:“虽然只有四百众,但却有数千部伍的气势啊,三郎很会带兵!” 他这话说完大家醒悟过来,赶紧附和:“是极、是极,贼人见了这等威武部曲,就有数千成万也胆寒了!” 李丹便笑道:“徐二叔看得很准!我这四百人里连马夫都是做过伍长的。 只要县尊一声令下,我等立即开始招募乡勇,顷刻便可以拉出数千可战之士,所以乡亲们尽管放心,到时还望各位大力捐输,支持将士守土保城!” “那是、那是!”httpδ:/m.kuAisugg.nět 众人随声迎合,但是李丹却觉得他们面带敷衍,心中暗暗有些纳闷和不爽。这时徐同看出来苗头,赶紧又打圆场: “将士们辛苦,我等就不要在此啰嗦了。范大人,还是赶紧请都巡检带兵进城吧,以便尽早扎寨休息。” 这个徐同两次助自己说话,李丹不禁心生好感,忙拱手道:“多谢体恤,既如此,丹先入城,稍后再抽时间往各位府上拜访。”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丹哥起怒意 县尊的轿子先行,李丹大队在后,最后是出迎的士绅们。队伍浩浩荡荡,倒也有些气势。 尤其那八台驷马大车入城前都揭开了上面的油布,露出满车的兵器和弓矢,让路两边围观的百姓颇为惊叹。 骑在骡马上的每个人都挺起胸膛来,骄傲地让两侧的百姓看清自己,特别是家在本地的子弟们,听到人群中窃窃私语: “咦,瞧呵,那不是何家的大郎么,怎么也穿着盔甲哩。”那何大郎红着脸,忍住笑把头仰得更高。 “小何,别仰啦,再往上看,人家还以为老天要给你掉下来个婆娘哩。”后头不知是哪个阴阳怪气地说,引起周围一片哄笑。 赵敬子听了“哧”地乐出声来,又急忙忍住。他看到一片低矮的檐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正朝自己目不转睛地看。 他想装没看见,却又忍不住回过头去找,人群之中竟又不见了,心里怅然若失。 “看来三郎的乡里还真是有不少俊女子哩。”旁边的巴师爷见他这样子捋须点头发了句感慨。 “嗯,不少!就是都不想看老道!”赵敬子狠狠地回敬他。 “你焉知没有?”巴师爷嘁了声:“我可听说,这东门内外各有一座坤观呢!” “你,修行的人都不放过,太缺德了吧?” “诶,若是你情我愿,天作之合,哪来的缺德之说?”巴师爷得意地摇头晃脑,听得赵敬子浑身起层鸡皮疙瘩,摇摇头不理他。 范县尊的法子果然有效,队伍走过这遭,县里的情绪立即稳定下来,李府家眷出走的影响也消弭于无形。 民众都喜形于色、奔走相告:“这下好,总算苍天有眼,这下即便来几百上千个贼人,也没什么可担心了!” 又有心急的就开始卖弄:“听说没?他们打完仗分了不少好东西,那身上的甲胄、马匹都是缴获所得,李三郎做事好大气!” “这算什么?”另一人嫌弃地撇撇嘴: “前番李三郎遣人给县尊送信,传令的都骑着高头大马,马鞍子后边带回来两大包本城子弟的平安家信。 我听邻居老陈说单单儒学街出这趟差的三家,每家信里都附着银钞,最少的田阿鼠还给他娘送来七两呢!” “出公差还能挣钱?啧、啧,真是闻所未闻呐!” “田阿鼠那厮,往日赌钱、帮闲而已,他居然都给家里寄钱!听说他老母亲哭得坐在地上起不来,一个劲儿喊:我儿当什长了!唉,早知道我也去走这趟!” “你?狗屁!净看见人家得好处,没见着他如何搏命哩。真是……!” 青衫队在南门城关外扎营,还是竹篱笆打桩,迅速快捷地做了临时性措施,然后在里面开始搭帐篷。 大批穿裤子或不穿裤子的小娃在外头扒着篱笆好奇地看,大人们不敢走得太近,对娃娃们呵斥着远远地伸着脑袋,看这些青布包头的小伙子们热火朝天地干活。 “都是好劳力!” “你瞧瞧那镐和锹,啧啧,一看都是好材料打造的。唉,人家出去的时候才几个人、几辆车呀!” “是哦,你瞧那一块块腱子肉,娘们见了肯定会动心的……。” “去、去,别在这碍手碍脚地闲聊,都往后退!”一个兵走过来挥手赶他们。 恁热的天他也不肯脱掉短衫,那左臂上面有块方形的黑色补子,上面用白布显示着三条很明显的折角线。 “咦,你个王杠子,不是在码头挑东西的时候了,还神气活现地。哎,你那胳膊上的那个……是个啥意思?”有认得他的大着胆子问。 “这个?”王杠子显然很得意:“黑底白条是伍长,打一仗加一条,最多四条。三条就可以升什长,咱现在已经够资格了!什长就是白底黑条,懂不懂?” “哦,那什长再升哩?” “队正和哨长嘛!不过他们是长方块。哎,咱队上哪个级别高,看胳膊就知道。不许告诉别人呵,这个叫……军事秘密!” 结果当晚还没入夜,青衫队的“军事秘密”就传得城里很多人都知晓了。 说是城关,因为南门原本是有个瓮城的,只不过前朝末年战乱中被毁,现在只剩下半人高的残墙遗迹,那座城门也剩下个券洞,上面的部分都已不成样子。 赵敬子从墙内登上残墙的墙头,然后又下到墙外,摇着脑袋直撇嘴,那意思就这破玩意儿能顶什么用? “不灵啊,这么低简直和没有也差不多了!”他大声说:“用竹筋法重新筑可能还快点。” 朱二爷回头看看:“这墙倒是选得好地方,正在个高处。瞧那下面长芦苇的,可是原来的护城河? 倒是能直接从里面直接挑深拓宽,挖泥取土用于筑墙。不过三郎,没有人手不行,我估计单一个南关怎么也要七、八百人。” “明白。”李丹啃着一只李子,点头答应:“归根结底还得有人。我一会儿去县尊那里赴宴时就说这个事。唉,要募兵、要募壮丁劳力,眼看秋天了,就怕乡亲们不乐意呀!” 他只是带两人粗略地看过南城墙和南关,估计下来就要用两千劳力了。 要说服县衙配合,然后出榜告知四乡,还要等人手集结,这都是时间。李丹觉得心急如焚。他毕竟还是个少年,就有点要忍耐不住。 “三郎不必太心焦。”赶来南门的韩安劝道:“请县里配合通告四乡征发劳力是必然的,不过我看募兵的事情也许可以先走一步。” “哦?先生有什么想法?”李丹马上问。 “你看,首先不管怎样城里原有昭毅将军带领的五百乡勇,我们可以用统一指挥的名义从中吸收部分过来。” “嗯,这个是可以的。还有呢?” “城内外有两千多各地流民,反正留着也让县里头疼。咱们以前从中招过几个,叫他们带了人去说,我估计有两三个现身说法做示范的,从这些人里再吸收一、二百没有问题。 另外顾大、杨乙、刘宏升、李彪、张钹等都在城里有熟识的子弟,看到他们个个领兵带队,难道不眼红?其中肯定不乏愿意入列的,这又是波新兵来源。 总之,在县里发下文告正式开始募兵前,其实我们可做的很多,把人手扩到千人都不是没有可能。照县尊来看,他定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会怪你的。” “先生说得对!”李丹想了想,便叫过毛仔弟:“你叫韩四找几个流民、乞丐出身的兄弟随我入城,入城后分头去联络胆大、有力者,让他们明早到南关营门外去应募。” “人手是重要,不过大人别忘了粮饷也很重要!”韩安接着提醒。 李丹苦笑:“唉,带兵也不是好耍的,要想的事情真够多呢!这粮饷二字,恐怕还要靠县内大族世家的捐输才成。我李家就算有些资产,也无力供养一县之兵呵!” 他这是鬼话,别人不知,巴师爷是知道的。那驷马车兵器下面藏着的便是一麻袋、一麻袋缴获的金银和钞币。 就算已重赏过全营,但剩下的还有两万两,其中大部分是从花臂膊卧室屋内箱柜中找到的。 这部分财富李丹已经决定当作置产或开办实业的资金,所以他说要靠捐输是不想动用这部分财物的缘故。 “若要说捐输,本城除去贵府,那就要看赵、吴、钱、刘、徐这五家了。”韩安点点头: “今日在迎接大人的队伍里,我看徐家颇有与你交好之意,赵、吴、钱三家家风都是敦厚淳朴的,应该问题也不大,只有刘家可能是个刺头。” “刘家?他家也是名王之后,与我李氏从无什么过节,怎会和我作对?”李丹奇怪地看向韩安:“韩师可是话里有话?” “怎么,刚才大郎在你耳边说话,不曾告诉你?”韩安惊讶地问。 “什么事?兄长只说方便时再讲……。”他忽然醒悟过来:“可是与我伯父有关?” 韩安只得点头告诉:“今日上午南昌水师来船,你大伯携了箱笼细软上船走了。” “什么?”李丹大惊:“他可是正六品的赋闲官员,怎可以临阵弃逃?” “听说是南昌那边承宣布政使司衙门的意思,唉!县尊也不好阻拦呀!” “混账!他把家小都带走了?” “我听说是贵府长房全部、二房和三房的女眷都走了。你三叔想想不合适,最后留了下来。” “全走了?我姨娘呢?”李丹赶紧问。 “哦,她没走,我们回来后朱司务去你家过,还派了两个人在门上轮流守着,” 李丹这才放下心来。“嘿,我回来守城,他们全跑了!好、真是好哇!简直给李家太长脸了!” 见他怒气愈盛,杨乙忙上前轻声劝道:“三郎息怒,眼看时辰到,咱们得去赴宴了,可不敢这个时候胡来。再怎的,你得给范县尊这个面子。” “是呵三郎,有什么事,咱们吃完酒、睡完觉,明日再说。”顾大也开口说。 “周大哥,传令让小白鳝(魏小河,周芹的副手)集合队伍扈从我进城,今晚你队就驻扎在城隍庙后小校场。” 李丹说完回身扫了眼众人,片刻之后突然爆发地大骂了句:“见鬼,这类昏庸无能之官吏,怎么到哪里都有?还他娘真多!” 众人一愣,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连李丹自己也笑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李丹爆粗口,大家都以为这公子哥和丁壮、兵卒们厮混久了沾染上些粗糙的习气,不以为意反而十分欣喜,觉得他如自己人一般。 李丹以师相称的韩安,咧着嘴无奈地摇摇头。大家都以为这事就算抹过去了,唯有深知李丹性情的杨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跟着李丹进城的头领有安仁巡检周芹、万年巡检潭中绡,团练防御使杨乙、顾大,还有防守使赵敬子和巴师爷。只留下备御使杨大意守营(见注释一)。 魏小河带着左哨扈从着,一行人从南门入城向城北前进。 到城隍庙前时魏小河在韩安的引导下全队拐向庙后,去了小校场,宋小牛则与麻九一道先回贤仁里给钱姨娘报信。李丹与其他人及十来名亲卫前往县衙。 范县尊闻讯带着与会乡绅迎了出来,接着李丹又一通寒暄,然后邀他到花厅入席,亲卫们早有卫雄接着,引众人到外厢入席。 花厅(就是上次李严夜间来访时谈话处)已经摆下两桌,廊下天井内还有两桌,把不大的空间塞得很满。 还是叫的鸿雁楼大厨,连伙计也是他家的。都是熟人,只是厨师、伙计们对穿着从九品官衣的李丹比前更加殷勤。 李丹为大家介绍了周芹、潭中绡等人,然后县尊为首入席。范县尊先致辞,对李丹接信之后立即率队回返表示了钦佩和感谢。 接下来众人敬了两轮酒,渐渐地开始进入正式话题。这时范县尊故意问李丹为什么今早先去看了冕山,难道是需要分兵在冕山驻守? “那座山与本城可为犄角,位置和作用都十分重要!”李丹看看众人,微笑说: “我们还要从冕山及东河里采沙子、石料,用来修补、增筑城防。不过最终那里驻防的人不会太多。” 他说着对范老爷点点头:“我在路上得到快马传递的消息,五百官军已经准备从万年启程,领队的是行军司百户焦丛虎。他的人到达后会直接驻防在冕山营。” 众人立刻交头接耳地兴奋了下,有几百官军来援总归是个好消息。 “焦百户的任务是,防御叛匪杨星部出安仁向白马方向攻击并威胁南关的安全。”李丹继续说: “但实际上我们都认为,真正的敌人会是从北、东两个方向过来的湖匪和矿匪,尤其是湖匪蓼花子部,他部下能够纠集的兵力大约在八千到一万之间! 东边的矿乱交给府里去对付,我们只需要保护城池、全力应对湖匪即可。” 「注释一:这些不入流也就是编制外的职务可由主官因事而设,事毕裁撤。」 第一百二十二章 毁家纾城难 闻听这个消息,在座包括县尊在内全都脸上变色,范老爷禁不住伸手抻李丹袖子,他这个意思是:我的小爷,这样的事,难道不该咱们私下里聊吗? “县尊莫怪我直接,”李丹干脆转过身来微笑着对范老爷一揖说:“与其大家在下面嘀嘀咕咕、妄加揣测,倒不如让所有人知道详情。”然后重新坐正身体: “在座都是丹的长辈,尊长在前,丹不可胡言,亦不敢擅加隐瞒。目下余干正处于风暴、激流之中,要么奋勇向前穿过漩涡,要么船毁人亡!” “呃,三郎能不能说具体些?你这话有点……把我等都吓到了。”徐同看看呆若木鸡的众人,苦笑说: “咱们只知道贼人窥视县城,前几日昭毅将军阁下还带人与湖匪在北门外遭遇来着。但是如你说的,是不是又有点……,果真有那等严重?” “徐二叔,县尊是看过公文的,上面明白写着要我回来做两件事:组织乡勇团练、抗击来犯匪部。为什么这样写?这是出于同知大人对敌情的判断。 各位都知道杨星叛匪已经占据安仁县城,前锋窥视黄埠的消息。刚才徐二叔也说了湖匪曾来北门外窥视,但大家应该不知道其实湖匪一直在想联合东边的矿乱。 同知大人认为他们联络各路矿乱,目的是扩大实力,并且很有可能还打算在余干接应杨星部北上。 余干被占领,则湖东诸州县与湖西布政使司之间联络切断,整个饶州府就有全部沦陷的危险!” 下面顿时哗然。吴家的家主吴玄业手扶着桌沿站起来:“三郎呵,鄱阳可是一府之首、官军驻在之地,不会就这么放任不管吧?” 李丹起身叉手先请老人家坐下,然后说: “老人家,鄱阳官军有营兵也有卫所兵,如果只有一两处起火他们尚可救得,但到处是火如何来得及?好汉还难敌四手哩,何况本地、外来之敌合计有数万之多?” “这、这可如何是好?”下面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大声叹气道:“早知如此,不如随着李家大爷一起逃往南昌了!” 范老爷偷偷瞄了李丹一眼,见他面上没有变化,伸手摸出帕子来揩抹脸上的汗珠。这时又听李丹开口说: “各位长辈,与其等人来救,不如自救。丹率数百勇士来县就是为帮助各位募集乡勇、建立团练,这件事需要尽快着手才好。 谁也不知道匪人何时来犯,犹豫一日都可能让人后悔。晚辈斗胆,以同知大人赋予之权,县尊之信任,在此提几个建议: 一,从明日起城内外各设一处募兵处,招募两千至四千乡勇编列成团练,训练备战!同时在周边建立若干巡检分司,帮助和指导当地组建乡勇民兵。 二,檄令县城四厢诸村寨,立即将妇幼年长者送至北关内躲避;各地乡绅、名士、有功名者必须马上入城! 三,征发周边劳力赶赴县城,参与修建冕山大营和修补、改造城墙的工程。我们初步计算了下,估计前后要用一万劳力参与方可。 四,自即日起团练接手四门(包括水门)的驻防和盘查,有拒绝配合者可格杀勿论!每日城门自巳时至未时,开启三个时辰! 五,立即禁止本县境内车、马、船离境,无县尊手书及本巡检画押,离境即视为资敌、弃逃、间谍嫌疑拘捕! 六,城内军民按里坊编户。适龄男丁十人为一什,设什长一名;六什为哨、三哨为队,四队为营。有事时按编户行动、报告。” 下面已经像煮沸的开水一样议论纷纷,有人叫苦说:“先前将军说防贼,已经捐了十石粮食,怎么现在又要捐?唉!” 其余的有人叹气、有人愁眉不展,还有人低声窃窃私语,估计十有八九也是在抱怨。 这时忽然听有人大声地哼了下,说:“本将军好歹还出阵来着。李大人,请问贵府大老爷丢下全城百姓自己先溜之大吉,这怎么算呐?” 李丹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这是那位“昭毅将军”给自己出难题了,冷笑回答:“稍后便知,请阁下莫急。” 然后起身将手往下按按,待众人的声音平息,他接着说道: “各位是不是以为太过了?实话说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但不这样不行啊,没有准备就要挨打、被杀、受罪! 各位是愿意自己家人血溅面前,还是乐意把钱财、粮食拱手请贼人随便拿? 我这次去上饶,亲眼所见他们是怎么对付乡绅的。两个例子,在去灵岩寺路上有个观塘,那里的大户姓从。从老先生乐善好施,是接济灵岩寺的老施主了。 结果反贼游三江让他全家跪在塘边,一个个地砍了脑袋,还糟蹋了他孙女。 另一个例子,匪首花臂膊,就是娄自时的三儿子要占用凤岭镇涂家的院子,结果他手下有个叫侯七的亲兵头目带着人去,把涂老先生全家拉到山里,挖个坑给活埋了。” 他说完扫了眼鸦雀无声的全场:“你们现在还觉得搬进城来麻烦,还觉得捐输银两、粮秣、器械是件很亏的事么?和人命相比,这些东西算个什么?” 他看到又有几位老先生在掏手帕擦汗了。“只要人还在,钱可以挣、房可以重修,地里可以再长出粮食来!命要没了,那可真成四大皆空,想后悔都来不及!” “诸位,我看李三郎是咱们本县人,他又出去经历了一趟,说的不会有错!”吴玄业起身道: “我看,各家还是赶紧准备准备,进城避难吧!你的墙再高、再厚,难道比得上县城的城墙么?” “是呵,吴老爷子说的有道理!”徐同看看坐在身边的大哥和三弟,交换了下眼神,然后起身说: “我们徐家也响应,明日就开始做准备!另外,请教都巡检,店里的车、马都不能离境,可是还有别的用意?” “车、马和车夫如果到县衙投效,由县里编号造册派到各工地协助运送材料、人工,可以按县上张榜金额抵算捐输。”李丹笑着看了惊讶的范县令一眼: “我有个想法,打算和各位长辈探讨。这次作战我们以三个月为期,目的是协助官军打退湖匪、矿匪和杨匪三个方向的进攻。 这三个月需要的粮饷及军用,我会给县尊列个清单,请各位选出五位有德才的老先生对这个清单进行审核,同意后全县即按这个数量、金额开始募集捐输,不足部分由我李家全额补贴。 战后扣除支出用度,所余并计算和变卖缴获,各家按出资比例拿回自己的分红,本金亏盈不论!” “什么?三郎这是要把打仗当买卖做了?”众人立即轰动起来。 “不仅在座各位如此,全县任何一家,只要捐输折抵达到一两以上,我李三郎的缴获里就有他一份分红!” 全场哗然! “列位,咱们可说好了,打仗是有输有赢的,不能说没风险!若是钱拿不回来也不要紧,捐输一两以上者,我出资请县尊立碑刻名为记,传之于子孙! 若是不小心挣了钱,李三郎绝对不敢冒全县之大不韪食言而肥! 如果尊长们觉得这办法可行,我这位巴师爷是主计,大家也可以选派两、三审计随军行动,随时审查账目、核对缴获、折算金额。何如?” 谁都没想到李丹会出这么个主意,下面议论纷纷。这时钱家的家主开口疑惑地说:“这些贼身上咱们还能发财么?他们要是有钱,还做贼?” “非也!钱老先生,不是他们有钱才去做贼,而是没钱做贼,而做了贼抢到钱便会想抢更多。丹哥儿,可是这样个说法?”徐布拈着胡须笑吟吟地问。 “正是、正是!”李丹赶紧回答。 “嘿嘿,那咱们要是能打劫他老巢就好,会不会干一票就能发横财了?”徐贤打趣说。 “你以为不能?”徐同一指前边:“你看三郎身上,再看他身后亲兵身上。他们离开本县时不过每人一身青布衣褂。若不是有缴获,何来这些装备?” “徐二叔说得很是!”李丹嘿嘿一笑,他没想到这个以前只是给对方见面作揖问安的徐二当家竟表现得如此配合、如此知趣,心里倒对徐家真的有些拉拢之意了。 “晚辈这次本来是奉命出公差,后来戈阳卫韩守备命晚辈组织团练保护车队、打通往上饶的运输线。 全赖士卒用命所以一战凤栖关,再战广信城,三战解上饶之围,靠的什么? 自然是缴获,从衣甲、军械到饷银、粮食、车马,每次打胜仗弟兄们按战功都有分红,这才能够越打越强,士气越打越旺! 所以只要赢,各位前辈投入的捐输就不会亏太多,甚至还会赚。” “我听说了,咱们余干青衫队这次出去,几乎所有人都给家里寄过银钞。”有人大声说。 “是啊,不是说你们左胳膊上的条条就是记功用的,条条越多级别越高、功劳越大嘛?” “哟,这你们都听说了?”顾大惊讶地看看李丹。 “没事。”李丹摆摆手:“我们管那个叫军衔制,的确是从新兵的一条杠算起,越往上级别越高。 级别高的人分红也拿得多,所以大家都争先表现要立功,那叛匪人再多他就是打不过我们,士气不同嘛!”说着他手一挥大声说: “如今我把那支队伍里最有经验、最勇敢的人都带回来,就是要帮咱们余干也建一支任何贼人听了都会闻风丧胆的团练。 各位父老今日的捐输实际上可不是只为三个月,而是为咱们乡梓长长久久地出了份力。这就是为什么晚辈要出资请范县尊为所有捐输一两以上的人竖碑的原因!” “那这么说来,湖匪不用讲,他们老巢里肯定有劫掠积攒下的金银。都巡检,咱们是不是还得建一支水军? 另外,那杨家父子除去安仁,地盘都在抚州,咱们鞭长莫及呀。 至于矿匪,一群挖矿的出身,打他们怕不会有什么油水吧?我看也就是湖匪倒真值得打一打。”徐贤说。 会场的话风居然从保境安民,一下子变成如何打劫湖匪、叛匪了。 “嘁,你们个个喊得响,以为湖匪真这么好打?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官军能把他们怎样!说什么打仗能挣钱,你们听他吹牛吧!”这时,刘家的家主刘祈呼地站起身大声说。 这家伙今年才满二十,生得颈短腰粗,一看就颇有蛮力。他原是城南十八虎之一,后来因为这个差点丢了家主继承权,最近才渐渐老实下来。 一年前他老爹去世,刘祈作为嫡子开始掌管整个家族。大事有他族父(堂叔,父亲的从祖兄弟)刘役辅佐,小事上他就敢于自作主张了。 今天议的算是大事,但刘祈因为不忿李肃出走,一直想找机会挑出这梗来。 “打仗缴获一、两件盔甲有什么稀奇?要不是你们都拦着,这趟的差事我应了也一样打胜仗!” “祈儿,县尊当面、不得无礼!”刘役急忙起身给李丹和范老爷道歉。 “阿叔你何必这样,他李家惯会仗势欺人,走了个老的又来个小的。 哼!说不好卷了全县的捐输扬长而去,我等手无寸铁又哪个敢拦你?”刘祈拨开刘役的手不依不饶。 “你说什么?”周芹和潭中绡、顾大都跳起来,杨乙急忙和巴师爷将他们挡住。 “人家说的是实话,这也是全县父老想说的。”赵锦堂忽然开口: “李三郎,就算你如今做了官,也不能堵悠悠之口吧?再说,你是都巡检,职责所在。有那不遵国法擅自逃离的赋闲官员,你能坐视不管?还是有心因私废公?” “你!”周芹他们都注意到赵锦堂故意用手捋了下腰里的黄带子,到嘴边的粗话只得又咽了回去。依本朝律,如有对皇族粗口相对的,按以下犯上论先打二十板子。 “哟,这是哪位呀,还满口律法?”稳稳当当坐着的赵敬子眯着眼忽然插嘴问,说着伸手解开罩甲袍,赫然露出了里面的黄带子。 赵锦堂愣了下,拱手:“请问足下是……?” “桂林郡王第十三子,镇国将军第五子赵如镜。对面可是锦堂贤侄?”赵敬子说完从腰里摸出个锦袋,示意钟四奇帮忙递过去。 “啊?”这下子全场——包括李丹在内都傻了。 “诶哟,原来是族叔到了?失敬、失敬!”赵锦堂打开袋子朝里面看了眼,立即着火似地跳起来,赶到赵敬子身边双手恭敬地捧着将锦袋奉还。 赵敬子依旧坐着,伸手接过来点点头:“好啦,回去坐着听李三郎说话罢。” “是、是。”赵锦堂回到位置上却不敢坐着了,就那么垂手站在桌后。 赵敬子也不理他,回头朝范县尊拱手:“晚辈之徒不懂事,请县令海涵。” 这下范县令和其他人都坐不住了,就要站起来。赵敬子将手按了按:“大家免礼,些许家事不耽误正题,还请都巡检大人继续。”众人这才忐忑不安地又坐下。 “刚才既有人提到我伯父的问题……。”李丹正要继续,忽然见卫雄领着宋小牛在门口张望,便招招手:“宋中军,可是有事?” 毛仔弟过去附身听宋小牛说了几句,接过封信走回来,和李丹耳语之后双手将信奉上。李丹接过来放在自己左侧,点点头。然后继续说: “李肃作为赋闲官员,理应辅佐县君抗击外敌、共度时艰,但很遗憾他没有这样做。我虽是其侄,对他的行为亦是不齿。” 说着抬头往脸色有些发白的李严、李著父子那边看了眼,暗暗咬牙大声道:“中军官兼镇抚使宋小牛何在?” “属下在!”宋小牛还以为自己没事了正要放松下同卫雄一起去吃酒,闻听叫自己赶紧跑回来。 他自进城就一直穿着甲胄没舍得脱,这会儿跑起来浑身“哗啦啦”直响。等他出现在门外叉手听令,李丹沉着脸一字一句吩咐: “着你去小校场,调左哨全部人员,立即将李府围了,没有都巡检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就地正法!” “什么?”在场谁都没想到今晚还有这么场戏,不少人都异口同声地叫:“三郎,不可!” “都巡检,李三郎,你、你要干什么?”范老爷急急地低声问。 “巴师爷,你随中军同去,立即查抄、清点李肃府中剩余家资。 所有布帛、金银、钱钞、粮食、牲畜、车辆,全部充公纳为团练经费,如家中有仆役、奴婢,点名造册编为辅兵使用!” 李丹说得恶狠狠地,让全场都不寒而栗。 “这,天底下哪有侄儿查抄伯父的?三郎,不可啊!”李严失声叫道。 “三叔莫管,我在行军法!”李丹说着,瞧见李著拉拉他父亲的衣袖。 “各位,刚才有人说我李府这个、李府那个,作为李氏族人我代表全家向全县百姓道歉!”他说完,用手一指李严: “我三叔没走,不仅如此,我听县尊说他还是本县第一个交了三百两捐输银子的。李丹在此多谢三叔恩义!”说着向李严深深一揖。 起身后他指着桌上的信封:“我姨娘也没走,听说我要击贼,特派人送来三百两她自己的体己银子充作捐输。”然后自己袖中一摸: “前日击败娄贼手下渠帅银陀,我自己分到的二百两都在这里,这五百两是我们娘俩的捐输,请范老爷收好!” 下面其余众人面面相觑,还是徐同开口说:“李大老爷是李大老爷,他自家做下的事应该自家承担。今日李三郎要为全县做个榜样毁家纾难,请县尊成全他吧!” 说完起身拱手,徐布和徐贤互相看一眼也站起来,在他们带动下站起来的人越来越多。 范县尊面带难色:“这、这真是为难老夫了。三郎呀,即便要你家长房捐输,也要不了那许多呵。” “老大人,您就答应了吧。这件事如果捅出去,那就不是我李丹,而是朝廷的缇骑来抄家了。” “呃……。”范县尊知道李丹说的是实情。本朝立国数十年,尚武之风仍在,哪个官员敢临敌逃脱朝廷一定会严厉追究。 虽然李肃是个赋闲的不会被斩首或流放,但抄家这种结果估计跑不了。 范老爷只得点头:“那,好吧,就依三郎!”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独山双蛟会 次日清早全城传开:李三郎派兵围了自家老宅,要抄他大伯的家哩! 这个消息在小县城里真如惊雷一般炸裂,随后涌到李府门前查看究竟的人们便在那钦赐的牌坊边看到了张贴出来的本县告示。 “一两银子捐输就能分红,还给刻碑?”这件事似乎立即就推动着所有人的脑筋都转动起来。 “这事儿有风险,不是说有危险,是……它不一定分红呀,兴许钱花完了没的可分,又或者李三郎和青衫队打了败仗怎么办?”有人担心地说。 “呸、呸、呸!苏四叔,你老人家念点儿好成不!打败仗?他们要是败了,咱全完蛋!命都没了亏钱又怎的?” “就是,你个老东西糊涂了,那可都是咱县的子弟,说什么也不能叫他们败喽!” “是呀、是呀!”众人附和道。 “说一千、道一万,为了咱自己和家人,都回去凑钱吧。 没有一两的几家凑在一起还拿不出来么?众人拾柴火焰高,既不能叫贼们进城,那就别看了赶紧回家凑钱、凑布匹、工具、牲口,然后送到衙门和军营去罢!” “好呀,同去、同去!”人们叫嚷着纷纷掉头往回走,来一拨又走一拨,李府的事反而不像是什么大新闻了。kuAiδugg “你还真敢干,自己亲伯父的家产,你说抄就抄,不怕他回来跳脚骂人?” 就在外头众人为未来可能发生的分红而激动的时候,在原先李丹住过十年的院子里,赵敬子坐在石桌前喝着茶水同李丹说话。 他们昨晚围府,把留守的下人、仆婢都关进了偏院,然后在李丹的指引下从上房夹层里搜出账簿和来不及带走的现银。 今早又调了潭中绡的右哨进城,对李肃名下五家店铺进行了查封。 前前后后,总共抄没了现银两千四百七十六两,白布、青布、油布三百多匹(卷),油料一百一十担,马车十四部,牲畜二十六头,各种粮食三百七十多石。 有了这笔收入,至少青衫队和即将到来的焦丛虎部官军吃喝问题得以解决。李丹觉得有了最起码的底气,现在他要想办法收编部分赵锦堂手下的队伍。 “他回来最多就是拿我撒气呗,还能如何?”李丹冷笑。 赵敬子回头看看周围只有毛仔弟在,轻声说:“你最好把你姨娘转移到安全地方去!” “要不我交给赵锦堂,你和那侄儿说一声,叫他帮忙养着?” “别闹,和你说正经的!”赵敬子哭笑不得。 李丹“哧”地笑了,指指他:“所以,赵如镜才是你的真名?你隐藏的可真够深,还和我说什么庶子、与江山无关,结果冒出来个郡王的孙子。” “别不识好歹,吾亮出身份来是帮你好吧。不然你以为昨天那昭毅将军会善罢甘休?”赵敬子嘁了声: “还好有个赵丞的案子,不然吾还不知道城里有这么个角色,也就不用摆明身份来压他一头了!” 原来他是审问赵丞的时候把赵锦堂、赵煊父子情况了解清楚的,怪不得昨天非嚷着要来参加这个酒宴。 李丹看他一会儿,亲昵地拍拍他的后背,说:“谢了!昨天多亏带上你。不过……恐怕还得借重下你的身份。” “嗯,吾猜到了。让他交出团练是不是?” “也不用全交,我只想跳一部分。剩下的还由他带,不过他的人主要负责把守县衙、仓库、牢狱,还有重点吏员、士绅大户之家的保护,其它由咱们来做。你看可行?” 赵敬子听完李丹的话立即点头:“这样简单的事若再做不好,那实在丢人了。好吧,吾去与他说。你打算安排谁来选拔那些团练呢?” “我想让顾大或者宋迁来做,顾大熟悉这些人,宋迁是官军总旗能镇得住他们。” “行!”赵敬子点头:“吾叫上他俩一起走趟将军府。”刚到门口,他又想起个事,回头道: “赵丞的事情吾和他来说罢,如果这家伙不肯交出团练乡勇来,便拿这个事情敲打、敲打!” “行,你看着办。”李丹微笑,目视他离开,然后回头看看这座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小院,毫无留恋地招手叫过毛仔弟:“走,咱们回贤仁里看我姨娘去!” 独山,在鄱阳湖数以千计的岛屿、沙洲中是最不起眼、最平淡无奇的小岛之一。 它是个最宽不过一里,长不过两里,成三角状的小岛,岛上大部分是平坦的草坡,只有北缘有几处不大高的丘垄,上面有些树木和灌木。 最高的那座被名不副实地赋予了朱袍山的称呼,据说有位大人物行船至此,忽遇暴雨,遂停船在此躲雨,雨后将淋湿的官袍摊在草地上晾晒,故得此名。 是否真的有人晒过衣袍已无从考证。不过今天这上面倒是支起一顶白色的大帐篷,远远望去好像翠色之中落了片云似的,遮蔽了南坡上好大片面积。 帐篷的主人便是盘踞在南康府与都昌之间的湖枭江豚,今日他要借这块少有人注目的地方约见贵客,所以带来三百心腹。 一百人在岛上警戒,其余的驾船或扮渔夫监视湖面,或者往来游弋联络、探查。 江豚今年四十九岁,又黑又胖,小眼睛、翻鼻孔,上唇是短而且乱的一撮黑胡子。奇怪的是,他生养的二子三女个个白净漂亮,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让他自己更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他的老对手白浪主动派了使者来求婚,并且约他今天在此相见“详谈”。 本来江豚是想一口回绝的,不过他的军师从礼单上看出些不寻常的苗头,于是劝他不妨见见,看那白浪到底想做什么? 对江豚来说,他其实挺佩服这个江豚,水性好还一身白肉总是晒不黑,而且在自己一次次打击下总能撑过来,简直就是个捉不住的水老鼠! 他和白浪其实没什么私仇,关键这小子占着湖口的位置,卖保护旗卖得风生水起,让自己总是吃不到嘴里或者吃得十分牙碜,所以他把白浪当作自己爪子上的一根刺,必须拔掉! 但问题是……打不过呵! 别看江豚长得凶,可实际这人并非什么亡命之徒。江豚原名江拓,字补之,是鄱阳县刑房的一名书办。你瞧,人家不仅识字,而且还曾是位童生哩! 江拓之所以成为江豚,是因为和人家寡妇偷情被发现。 眼看寡妇要被族里沉塘,江书办于是纠集二十几个自己救助过的亡命者,把那寡妇抢出来,又卷了那家几百两银子,集体逃入湖中。 衙门里少了个吏员,鄱阳湖里多了名大盗。因为他很会拉拢部下,所以寨里人数越来越多。用计谋火并掉三家湖匪之后,他如愿以偿坐上了盟主的地位。 外界对他了解不够。首先江豚的地盘以南康府为主这点是不错,但他老营驻地实际却在马嘴、长山岛和中洲鲇鱼寨。 而前两者都属饶州管辖地界,所以赵重弼有理由出手就是这个缘故。 还有一点,江豚作为鄱阳湖各家盟主,他与白浪间的矛盾是源于前者不把他放在眼里,一直不肯承认他的盟主地位。 而虽然蓼花子是奉他为盟主,且还帮他几次打击过白浪,但在江豚看来这家伙不简单。那蓼花子的桀骜和兵力强悍,其实令江豚非常忌惮而又无奈的。 白浪忽然向他提亲,这个举动非同寻常。如果是一般人,对手这么做只会招来嘲笑和挖苦、讽刺,然后把来使赶出去了事。 但江豚忽然警醒,因为白浪很聪明,他不会不知道这场提亲的结果极有可能很不妙,那他干嘛还要来自取其辱? 这个聪明得过头的小子,滑得好似泥鳅般,他能乖乖送上门来挨骂才怪。 江豚大女儿已嫁给头领安大勇,二女儿和军山湖石脑寨大当家陈元海的次子陈仝订亲,只剩下个十三岁的幼女阿沅还待字闺中。 而那白浪已经二十五岁,他来提亲只可能娶阿沅。这丫头从来没离开过马嘴岛,要说白浪对她一见倾心,或者两人之间有什么一见钟情那才是屁话! 既如此,他干嘛提亲,又为何特地邀请自己见面?江豚脑筋里面有九十九个弯也想不透,所以干脆来就是。你想见面,我来了,看你如何说! 在保障了自己安全,连岛上每棵树、每个灌木丛都搜过之后,岛上支起了这座白色的大帐,在船上的江豚看了这才放心登岛,对即将到来的这次会面既期待又纳闷。 白浪倒也没让他等太久。有哨船过来和江豚的人接触,回去后很快水面上出现了一条快船。这船两头尖中间鼓,前后各有三对桨手。船中央立了个披着蓑衣、戴笠帽的青年。 快船在码头停靠,有人迎上去和对方交谈几句,便引着那青年和四名随从登岸上来。 走到距离江豚三十步远近,那青年回身示意了下,身后的四人止步,只他一人微笑着走上坡来抱拳拱手,大声说:“江盟主,多日不见别来无恙?白浪这厢有礼!” 自看着他从容登岸,江豚就一直暗自叫好。单看这人虽然一身粗布短衣裤,但露出的筋肉结实,步态稳健,稍稍清瘦的脸上线条分明,上唇的短须似乎有意加重了他的笑意。 这人果然肤色白皙,若不是这身渔家打扮,换了儒衫肯定也会被当作是哪家的衙内公子,举手投资不慌不忙,颇有仪表。 “白当家果然名不虚传,竟然真地前来会面,倒让老夫佩服你的胆量了!”江豚也还礼并说:“你就不怕我在这岛上埋伏重兵,暴起而攻?就这四个人能保得你么?” “不能。”白浪回答很干脆:“他们不是要保我逃跑,而是用最快的速度扑倒你,这样我才能更安全。” 江豚脸上笑容消失,他迅速用余光确定了下自己部下的位置和距离,冷笑道:“你以为他们能做到?” “白浪今日是来提亲的,当然没必要让手下抓自己的岳丈泰山。”白浪露出整齐的白牙来笑着说,这话让江豚脸色缓和了些。 “岳丈不会让小婿就这样一直站在下面说话吧?”白浪摊开两手。 江豚冷哼了声:“我还没答应你的求婚哩。不过白当家可以上来,请入帐就座,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谈,如何?” “甚好,多谢岳父!”白浪躬身一揖,然后也不管江豚撇嘴,依然微笑着做个“请”的动作走进了这座白色的大帐。 原来帐篷是用木柱支撑四角,中间用竹篾做成拱形的顶,再把几匹白布连缀在一起,披在上面罩着,并且有布条绑在竹篾上防止被风掀开,所以帐内不仅透光,而且空间不小。 四周都是竹篱笆,同样以布幔围裹并以布条固定。 “好精巧,江盟主从哪里得来的,看上去好像很新,应该是使用不久吧?”白浪惊奇地打量着问。 “先别问这问那,坐下说话,告诉我你到底打什么算盘,为什么要见我?”江豚指着唯一的一张客座,语带冷淡地对白浪说。 “你那么着急想知道?”白浪看了眼江豚皱起来的浓眉毛,笑起来:“好,那咱们先说公事再谈私事。” 江豚哼了声:“还有公事、私事?老夫当年在县衙里做公人(指给公家做事的未入流小吏)加过许多公事,竟没见过谈公务如此鬼祟的。” “因为这是桩大买卖,江盟主总不想现在就搞得天下皆知吧?” “哦,大买卖?”江豚竖起耳朵来:“有多大?” “帮你江盟主确立在这三百里彭泽(鄱阳湖的古称)之内至高无上的盟主地位!” “嘁!”江豚不屑一顾:“这还用你操心?各路英雄推我为盟主时,请问你白当家在何处?难道你不承认,我就做不得盟主了么?” “江盟主固然做得,只是……有点名不副实呵!” “怎么讲?”江豚提高声音问,表情上明显十分不悦。 “若是阁下真的是彭泽之主,请问蓼花子那厮要收编一万矿工的事情可曾经你许可?” “嘶!”江豚扭脸看过来:“你听哪个说有这等事?” “听哪个说的不重要,重要是他不但要收编这一万人,而且还打算南下攻打余干,迎接江山军进饶州,然后接受杨贺的右翼都元帅。 难道这些盟主统统不知道?”白浪带着戏谑的口吻问道。 “这……,哪有此事?你莫在我面前挑拨!”江豚喝道。 “我有没有挑拨,江盟主你派人南下去查看便知。你且看笔架山周围蓼花子聚集了多少人,看看有多少当家的悄悄派人去参加余干之战,你便知这彭泽里谁才是盟主了。” “混账!”江豚呼地站起来:“你说的可真?” “不信你去问自己亲家嘛!”白浪努努嘴:“连陈元海都派了五百人过去,他可有告诉你?”他看着气得直跺脚的江豚,叹口气抱怨说: “也就是我,虽然你这些年总觉得我碍事,两家打了好几仗,但我知道后面有蓼花子这类别有用心的进谗言,从不怨你。 到了这时候还特地跑来给你送信,江盟主日后若还嫌弃我孤山寨,那可就太不公平!” 江豚听了这话也是无可分辨,细想想可不,总说白浪坏话的头一个就属蓼花子,每每劝他出兵的是这厮,自己两家打得火热时来摘桃子的也是他! 想着想着,恨意夹杂着怒气便涌上来,骂道:“这王八养的,我拿人当兄弟,他却在背后拆我的台!” 第一百二十四章 沅缘一链牵 江湖道义也好,信守盟约也罢,从哪里说起蓼花子都出格了。但是人家有八千武装做后盾呵,不守信你待怎样? 江盟主乱骂一通之后,也不过是气鼓鼓地摔了个酒杯(掉在草丛里还没碎)而已,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对策来。 白浪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开口试探地说:“丈人老泰山,你看咱们两家的亲事……?” “我说白浪你给我添堵是不?” “咦,小婿诚心诚意而来,怎会是添堵?” “你这是来看我笑话,哪里是提亲?打着提亲的幌子而已。”江豚气呼呼地拍着桌子吐沫飞溅道: “有自己给自己提亲的么,还要不要脸?真想提亲你就该找个媒婆来好好说话,不会上岸就给我说什么蓼花子这等事!” “岳父大人,冤枉呵。”白浪一脸委屈:“这不是你让先说公事,先公后私嘛?” “我……,”江豚气糊涂了,他也想不起来这话头儿的首尾:“我说的吗?” “唉,岳父大人稍安勿躁,小婿确实是诚心提亲。”白浪说完朝外面招招手。 一名亲兵点头示意,转身跑回码头,不多会儿两手各拎了只大雁回来,后头还跟着两个水手,每人抱一只包袱放在坡下地上。 “你瞧,大雁在此,还有聘礼。”白浪请他走到台阶上观看:“咱们该有的礼数绝对不少!” “这是什么?打开来看。” 白浪连忙叫水手们把包袱打开。一个包袱里是只小木箱,里面摆满了银铤和钱钞;另一个包袱里有只稍小的木箱,放着满满的珍珠。 再有个漆盒,里头是檀香木的梳子和几样精致的头面首饰和银盒盛装的胭脂。 那箱银子、钱钞是给江豚的,珍珠给何夫人(就是他救的那寡妇),漆盒不用说是给自家姑娘的。 江豚见到银子气消了些。忽然又有点警惕。“你先说清楚,这漆盒到底是给谁的?” “自然是给二妹妹。”白浪把头一歪,似笑非笑:“三妹妹还太小,用不到这个吧?” “我呸!”江豚立时瞪起眼来:“就知道你没憋好屁!阿云已经许给陈仝众所周知,你送她漆盒……你、你什么意思呀?” “这能有什么意思?”白浪又露出整齐的牙齿来:“二妹妹许给陈仝那厮我当然知道,权当补给她个贺礼呗。” 他呵呵地笑:“岳父大人以为怎样?想着我打二妹妹的主意,离间你和陈家?嘿,你要是乐意把姐妹俩都嫁给我,我也没意见呐!” “你想的美!”江豚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慢慢地走回帐内坐下,白浪也跟了进来,大马金刀地坐了端起茶碗饮过,抹抹嘴巴换了副认真的样子道: “说真的,江盟主你这个位子人家窥视好久了。现在杨家的江山军已经从两个方向上包围了抚州。 临川这一战结束后,杨贺会把崇仁、乐安、宜黄都拿下来,杨星则一定率得胜之师进入饶州,帮助蓼花子稳固余干、打下鄱阳、乐平和万年,然后……阁下这个盟主就做到头了! 要么投降杨家去做个小渠帅,要么被蓼花子配合杨星把你吞并!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他敢!我手里好歹也有一万多人呢!”江豚叫道。 “你那一万人同璜溪镇的一万官军比起来,何如?” 江豚立即没声了。璜溪镇野战中灭掉上万整建制的官军,就是声名赫赫的娄家父子也不曾打出过这样的战绩,放眼整个江西任何一路渠帅都不能不服! 白浪起身过去,拍拍他后背让他坐回椅子里去,然后说: “本来咱们是湖里最大的三家,谁也吃不掉对方,这也不错呵。可是蓼花子他不满足,人家要做彭泽之王!各位当家要么降要么死,请问你不选他能同意? 江盟主你一直把眼睛盯着我白浪,实际我只是因为地盘在湖口,没办法!其实我是真不想和你争、和你打。 我那地盘窄长的一条,哪像中湖这边广阔?所以我只好和你搏命。 可这几年打下来,咱俩还是这么多人,搞得伤痕累累。人家蓼花子呢?他原先和我人数、船数差不多,但现在已经翻了一倍!你还不警醒?” 江豚倒吸冷气,好半天才埋怨:“你既然看得清楚,这话何不早说?” “他蓼花子反意未现,我说了你能信?”白浪反唇相讥。 江豚又是无言,过会儿他才悠悠地问:“那,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可是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白浪摇头:“我全看你江盟主有什么打算。今日来我是提亲的,说公事不过是顺手而为。” 鬼话,江豚不用想都知道。他小眼睛咕噜噜地动了会儿,说:“就凭你拿来这两三个箱子、漆盒,我如何能信你?” “只要岳父大人同意这门亲事,孤山寨三千七百弟兄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江豚往椅背里一靠,抱着两臂问:“你打算怎么助我?” “他不是要余干吗?首先咱们得放出风声去,就说我来求亲被你羞辱,两家结下仇怨,正准备打个你死我活!” “呵呵,先让他无备,放心去余干做事?然后呢,等他打下余干吗?” “他能打下来才怪!”白浪笑嘻嘻地:“岳父大人有所不知,那余干县令机敏得很,他召回了在戈阳的青衫队,正在余干征募乡勇、修缮城池哩。” “青衫队?” “就是那个在上饶三战连捷,迫使娄帅退兵的李三郎嘛,茶铺子说书讲的!” “是他回来了?” “不仅他回来,还带回了几百老卒,在余干据说要募两千人。 另外听说,官军也有数百人进驻。所以你以为余干哪那么好打?我看蓼花子这回是要触霉头了。”白浪冷笑。 “这些消息你从哪里得知的?而且,蓼花子又不傻,难道就揣着手在旁边看他募兵?” “我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甚至我的兄弟还想潜入余干观察来的,你猜怎么着?”白浪说着做个鬼脸: “那余干现如今只准进不许出,而且进的人都严查路引,所有车、马、船俱要编号登记在册以备官府征用; 外来人等要本地人作保方许在城中居留,否则一律在城外南关居住并在团练编伍之后每日挖土采沙、挑浚城壕! 我的人一听这话,只得中途折返,莫说进城,就是城墙都不曾见到。” “这余干岂不是严密得如铁桶般?蓼花子在作甚?”江豚惊异地问,他注意力总在北面,所以对于南面发生了什么近来还真是疏忽了。 “他呀。”白浪嘿嘿地笑:“他近日可是忙得很!拢共已经有十一家接到他的英雄帖去与他合兵,现在笔架山大营里可热闹了!” “笔架山?你是说……他不在扛浪山了?” “唉!”白浪叹口气:“岳父大人,他三个月前就已将老营迁到狮子峰,康郎山只留了数百人把守,据说上百条大船运了两天哩。” “他这是要做甚?难道不想在湖里混了?” “谁说他不想在湖里混?那船又没凿沉,大部分都带到南鹰岭下面的港口去了。”白浪告诉他: “兵都在笔架山呢!我听红崖寺的段和尚说,这次蓼花子本打算自己出四千人,可是听说李三郎回到余干就加了小心,所以这次他带五千人去。 还嫌不够,就发了英雄帖。十一家给他又凑了三千人。 至于他为何还不出兵,呵呵,因为各家都想出工不出力,这个要粮、那个要械,不满足就不走。 弄得他没法啊,只好先派一道天(董七)带一千多人去饶丰附近转悠,迷惑官军,他自己还在反复说服众头领和当家,让他们早日跟着大队南下。” “嘿,你对他摸得很熟呵!” “承蒙夸奖,这家伙成天给我找事,我怎能不盯住他?”白浪苦笑下,喝口茶水说:“不过我倒真觉得这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 “啧。你想,这回蓼花子可是把部下精锐全拉上去了,等他围了余干就只剩千把人,还要分守康郎山、笔架山、狮子峰和南鹰岭好几处!他怎么守得过来?” 白浪狡黠地眨眨眼:“怎么样岳父大人,这难道还不是机会?” “没看出来,我就觉得你小子动什么歪心思哩。”江豚冷笑。 “你怎么这样想,好歹我是你女婿……。” “慢、慢、慢!”江豚拦住他:“这门亲事我可还没答应,别叫得这么亲切。白浪,你不就是想让我去和蓼花子火拼,这样你就渔翁得利了?” “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嘛!”白浪两手一拍:“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这事对我是有利,但对你江盟主其实更有利呵!” “什么意思?” “你看,蓼花子要南下引狼入室,把饶州献给江山军,你江盟主是他最大的绊脚石。 他现在不敢动,因为你的威望摆着周围各当家不会跟他干。 等到他拿下余干,既给杨贺做见面礼,又能立威,然后凭江山军的支持再来干掉你,别人也就不敢说什么了,甚至会被他裹胁参与。 那怎么办?自然是先下手为强把他干掉嘛!”白浪说着伸手往下狠狠一斩。 “可……蓼花子没那么容易打的。”江豚皱眉道。 “所以,咱们两家要联手才行!”白浪说:“你把女儿嫁给我,我就理所当然得帮岳父,这和是不是盟主无关。 你直捣他老营,把笔架山、狮子岭占住,我去占了扛浪山帮你把湖西各当家摆平,然后叫各路都到扛浪山和岳父你重新会盟、重申盟约。 守约得赏,背约得罚。看他们谁还敢乱来!” 江豚有些动心,但是又顾虑:“可……,这么一来蓼花子会立即掉头回来找我们拼命,咱们能打得过?” “老营被占,军粮、器械、子女、金银全没了,你觉得他还能打下去,还能好好约束自己的部下吗?再说,官军又不傻,眼看他无心恋战难道不知道反击? 我看,这余干他容易去得,却是不容易脱身呢。那李三郎要是没这点本事,如何能击败娄家的?” 听白浪说到这里,江豚认真地点点头。确实,自己兵力一万,若是再趁机收编部分蓼花子的手下,那实力就算不会盟也是当之无愧的彭泽之首了。 想想蓼花子桀骜不驯,趁自己危险狮子大开口的情景,他气不打一处来。“是该让他尝到苦头了!”江豚攥紧拳头。 “那么,加入蓼花子被除掉,今后你、我之间……?” “翁婿关系嘛,那还用说?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白浪慷慨地抱拳拱手:“小婿情愿放弃北湖地盘,引本部迁往黄湖,为岳丈守好西侧藩篱。” “你可想好,西侧水面虽广,但人口少,且多是滩涂、苇荡,比不得湖口那里船来船往地可以收取保护费。”江豚有些吃惊,这个让步可太大了! “虽说如此,小婿以为那里官军罕至,适合圩田、养殖,想让弟兄们安静地生活,黄湖那边再好不过。从此大家可以不必打打杀杀,过上安静、平和的日子。” 江豚微微点头,又说:“不过,三女现在方才年满十二……。” “这个不要紧。”白浪摆摆手:“小婿愿意等三妹妹年满十五再来迎娶。” “来人,去请三小姐来!”听江豚这么吩咐,白浪倒是一愣,江豚马上解释: “我不愿自作主张招致女儿不满,故而这次带她来。如果她自己愿意,那我也无话可说。”话音刚落,就见两个嬷嬷陪同一名小女孩走进帐内。 “父亲,女儿在后面听了一会儿,觉得白郎蛮好的。这门亲事女儿愿意!”小姑娘亮晶晶的大眼睛,两颊上还有些婴儿肥,粉琢玉砌似个瓷娃娃般。 上身穿件月白夹衣,下面系条淡蓝色的马面裙,腰间丝绦上挂两个玉质的环,人一动两环互碰发出悦耳的响声。 白浪低头看着这个头才到自己腹部的小女孩笑了,他蹲下身去声音尽量柔和地问:“若是三妹妹嫁给白浪,便要随为夫远去百里之外,你可舍得父亲?”筷書閣 “母亲说过:既做人妇,当相为夫;从夫行止,妇之德也!”阿沅是何夫人生的,在家中最受宠爱。江豚甚至为她抓来个老秀才为其启蒙识字,所以说话颇为得体。 白浪满意地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递过去: “这是给妹妹的见面礼,你收好。待三年以后你满十五岁了,白浪便来迎娶。如有反悔、欺骗,叫我被恶浪卷入湖底,永世不得翻身!” 阿沅接过来打开看时,却是一串祖母绿项链,中间过节处是黄金制的隔珠,整条链子翠莹莹地璀璨夺目。她身后的江豚见了,这时才露出些笑容来。 “阿沅很喜欢,但太贵重了。”小姑娘既兴奋又害羞,红着脸轻声说:“以后郎君不拘送什么,哪怕是片木头都可以,可千万不要为送沅儿这些东西伤人性命。” “白浪从不无故害人,妹妹放心!”白浪说完又补了句:“妹妹今后若想要什么,只需遣一老卒或嬷嬷往大孤山说声,白浪莫不照办!” 小姑娘点点头,立即害羞地躲到父亲身后去了。 江豚哈哈大笑,摸着胡须点头说:“看来你与我家三女确有缘分,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你早些遣人送书聘过来……。” “岳父大人,这事不可大事声张,甚至要等到破了蓼花子那厮才行,或者正好以两家结亲为名请各寨来会盟……。总之现在只能放风说我们不和,不能叫他们知晓实情。” 白浪看来还真是喜欢这小姑娘了,开始为江豚努力谋画起来。 “嗯,言之有理。”江豚点头:“既如此,你且先回,咱们依计行事。我两日后派人去你大孤山商议细节,你今日回去时务要小心,不要露了行藏去!” “小婿省得!” 当下白浪便告辞,转身出来的时候隐约听小姑娘怯怯地和她父亲说:“爹爹,女儿顺心随意了,可二姐姐怎么办呐?” 江豚似乎叹息了声,说:“随缘吧,该是她的便是,不该是的也没有办法。” 第一百二十五章 江云儿失言 白浪来到码头,瞥眼看见个身穿浅粉色的女子立在不远处临水大樟树下。他脚步停了下,回头招呼部下: “你们去准备开船,我沿着码头看看这里风景。”说完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送行的江豚部将:“那树下是谁呵?” “哦,好像……是二小姐。”大概知道这位以后是江家女婿的缘故,部将回答的语气相当客气。他朝那个方向又望望确定地说:“是,肯定是二小姐!” “哦?二妹妹今日也来了?”江豚一向将女儿们藏宝似的不予示人,这次两位姑娘都被带来,这倒出乎白浪意料。“这老东西!”他暗自腹诽。 “是呀两位小姐平时难得出来散心,今日确实难得得很!”部将笑笑回答。 “可不。不过,估计她也看到我了,我既已与三妹妹定亲,不去行个礼似乎说不过去?” 部将犹豫了下:“也好,白当家就请过去打个招呼,礼多人不怪嘛。” “就是、就是,我也这样想。那麻烦老兄和我的人说下做好开船准备,我马上就来。” “好、好,白当家请便。” 看那部将朝船的方向走去,白浪大步向前,上坡几步离着些距离,拱手道:“白浪见过二妹妹,妹妹安好!” 江云儿听到脚步声,余光见他过来便已抬起手臂用广袖遮了面,听到此言,从她身后转出个个头娇小的小丫鬟来替她回答说:“姑娘请白将军安康。姑娘说,听闻将军与我家三姑娘定亲,可喜可贺!” “谢妹妹,我也从岳父大人那里听说二妹妹与军山湖陈仝定亲,这次特地备了贺仪来,恭贺妹妹觅得佳婿。” 话说完对面却无回答,不久悉悉索索一阵响动,那小丫鬟不见了。陈云儿缓缓放下手臂,叹了口气:“婿倒是定了,佳与不佳,大约将军比我清楚?” 白浪顿时一愣,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陈仝这个人他是见过的,也早知其名声。 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玩弄女子的高手,据说是从村姑到尼姑、从十几岁的小丫头到三十几岁的妇人都不放过。 只要他觉得有姿色就要弄到寨里,甚至闹出过白日下强上人妻女的荒唐事,在整个鄱阳湖里都是恶名昭彰。 弄得许多寨子公开不许他的坐船进入自己水域,他倒也无所谓我行我素,所以寨子周边闹得人烟稀少、商旅不行。 他父亲陈元海只有两个儿子,长子陈束是庶子并因此受到冷落,现在以见学(在旅行中见识、学习,称见学)名义外出四处漂泊,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 这陈元海拿陈仝当个宝贝似的,说:娃儿就这点爱好,反正不伤人性命便随他去吧。 他的要求就是不能出人命、不可伤人,只要不碰这条,这小子弄了多少个女子他才不管!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其实陈元海自己就有七、八个小妾,所以陈仝从小被带坏有他爹大半的功劳! 石脑寨也因喜欢四处抢女子,在大湖周边风评很差,别的寨都不耻为伍。 这些事情江豚并非不知道。白浪猜测他之所以和陈家结亲,大约意思还是想拉拢。 石脑寨位置虽然偏在整个湖区的最南,但由于处在南昌、饶州和抚州三地交界,故而近年来实力一直在拓展,已经俨然湖西大户。 江豚拉拢陈家,实际上是站在盟主角度想结亲后通过陈家对湖西杂七杂八的众多势力施加影响。 不过,这样做却不得不牺牲掉了自己的女儿,而且是三个姑娘中最为出众的那个。 所以这会儿云儿姑娘叹气,白浪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茬。安慰?同意?都不好。 只得勉强半开玩笑地说:“岳父大人的眼光应该没错,你看他相中我不就挺好?”话说完了,忽地觉得不大对,可已如泼出去的水,哪里还收得回来? 只听云儿冷笑:“他的眼光呵,若是好便不会选那陈仝,早早便选将军……。”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白浪目瞪口呆地就看到红晕染上云儿的面颊,连颈子都飞红了。 江云儿低着头,轻轻咬着嘴唇,忽然意识到白浪在旁边看自己,忙抬手用广袖去遮挡。光线透过来,白浪只能隐约看到她的轮廓。 江云儿个子偏高,大约有五尺(162c “只有五百人?” “周县令没死,那他人呢?” “破城那天他被个叫周歆的赌坊老板给藏起来了。”冯参说:“后来为安全又转了三、四家,不过具体藏在哪里,恐怕还得问那周歆才行。” “你没去找他?叛匪也没找么?”赵敬子问。 “我来不及去追查,又怕别因为这个暴露了他。想着既然知道他下落,无事便好。那个周歆虽是开赌坊的,在当地却颇有号召力。 据杨大哥说,安仁是主簿宫晓开城纳降的,结果才过了三天宫晓就被吊死在北门里的大柳树上。有人说是周歆派人干的,叛匪查了半天也没证据,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冯参说到这里转向李丹:“对了,仇参将本来要走石港渡河,就是这个宫晓怕踩坏他家地,所以出主意建的浮桥。 结果断送了仇参将以下一万弟兄不说,叛匪直接占住浮桥渡河攻打安仁,然后县城就丢了。” “这么说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且有献城投敌之举,真死有余辜!”杨大意愤愤说:“只是吊死他真真便宜了!” “提起浮桥,有两个事要禀告大人。”冯参拍拍脑门想起来:“西南门外的浮桥还在,但是补河上的却被叛匪拆掉了,据说是将船去余江运粮。” 这个情况立即引起了在场的注意。“这么看来,杨星是把余江打下来了?”韩安马上说:“看来江山军人数发展过快,又或者杨贺还是准备攻抚州,因此他缺粮!” “先生说的没错,杨贺确实对抚州没有死心,他在调集人马、收紧包围。”冯参回答。 “至少他的船队还忙着,一时半会儿没法把浮桥重新恢复。这对我们收复安仁应该有利。” 赵敬子摸着下巴上的短胡子若有所思:“另外杨贺的话不能不听,也样杨星也就暂时难以调兵进入余干。” “我同意,他们还是会把占领抚州当作第一要务。”杨大意抱着双肩看过来:“我们得抓住这个空档,想办法尽可能地削弱湖匪才好”。 “可蓼花子迟迟不出兵呀,奈何?”顾大摊开手。 “我倒希望他先别来,”潭中绡哼了声说:“我右哨一下子成了五百人,要练兵、要时间。他不来最好!” “嘿,老潭你忘记领走新兵那天你乐成什么样子了?”巴师爷开玩笑地挤挤眼睛。 “牛鼻子,那是两回事。”潭中绡叫道:“你知道四百五十个连左右都分不清的人聚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吗?乱七八糟的那根本没法打仗!” 他这话让所有人都笑了,毕竟几个月前连潭中绡自己也是分不清左右的。 “别说没用的了,赶紧接着说杨贺那老贼吧!”众人里头只有周芹没笑,他眉头始终拧着,催促冯参接着说抚州的情形。 众人也不笑了,毕竟江山军围攻抚州,当地军民正在受罪。那可是周芹和左哨五十名兄弟的家乡呵! 「想想那个时代多少女孩子被做主嫁人最后郁郁终生,唉!」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三钱子归队 在安仁城里待了两个晚上,守将派出一支数百人的运输队要到对岸,协助往东乡搬运粮食。冯参在杨童生的帮助下混进了那支队伍,然后抵达东乡。 杨星的主力集中在这里。冯参秘密地干掉了一名士兵,换上他的装束溜到酒馆听一名伍长和一名什长对着吹牛。 从他俩口中得知冈山、马圩和云山都已被占领,对抚州的包围正不断缩小,但杨家父子似乎还没拿定主意。 “听他们讲,许多杨贺带出来的老卒都希望他打下抚州称王,抢在娄自时前面最好。但杨星反对,说现在是进攻的好时机,不该耽误在称王这种事上。 父子间好像争吵了两次,虽然杨星同意派出几支人马南下协助,可他主力仍留在东乡。” “那,东乡目前究竟有多少人?”赵敬子问。 “还有三千多,肯定不到四千人。因为聊天中那什长无意透露杨星部下还剩十位队将,江山军每队是三百到三百五十人左右,所以我估摸他东乡现在还有这个数目。” 冯参回答:“但我在街上见到来往的江山军士卒很精锐,不是老兵就是后来应募的精壮。观察来看,我认为他们大多数该是上过战场的。 聊天那俩,口气上比较倾向杨星,觉得老帅称王太早会吸引官军,不如再多拿下些城镇给大伙儿分了田土再说这事。 哦,说到田土是因为他们抱怨老帅抽调走的粮食太多,留给杨星的较少。所以杨少帅只好四处打粮裹足不前,连累他们也少了很多立功、发财的机会等等。” 听到这里赵敬子轻轻拍了下桌面:“瞧,内里露出来了不是?杨贺从杨星这里要走了人手和粮食,我看这是杨星动弹不得的最大原因!” “这确实是个重要消息。”李丹和韩安、杨大意交换下眼色:“如果这样讲很多事便能解释通了。”然后他告诉大家: “昨天晚间,东河上的巡检司在民兵配合下捉了个想趁夜偷渡溜过马背嘴水卡的细作,那家伙当场就承认是蓼花子部下,被派去东乡联络的。 蓼花子久不见杨兵北上着急了,所以要约在中秋节会师余干!”httpδ:/m.kuAisugg.nět 原来这段时间里,李丹等人不仅招募了一支两千人的团练,而且还设立了余干四厢巡检司,分别在白马、三塘、乌泥、枫港、江埠、沙港设分司。 每分司有六十名巡检乡勇,负责缉拿可疑、查验身份、驰援示警等,并组织当地民兵开展哨卡巡逻、追截人员、往来保护、日常训练。 各分司的正、副分巡检及什长均由原青衫队老卒担任,分司建圩堡一座,用竹筋夯筑法建周长两百至三百步土圩,内里有乡勇宿舍、分司签押房、望塔、马厩和草堂,养育骡马四匹,马车两辆。 巡检乡勇均为青色衣裤、青布襥头,背后是“勇”字的补子,打裹腿、穿布绳草鞋,前身挂竹片串扎的竹甲,戴藤盔,十名刀盾手持刀和竹片制成的排盾,四十人持枪矛,另有五名弓手和五名侦察兼传令。 各村、寨亦设立民兵,同样服色,武器或自备,或用竹枪。每五家出一人,五十家为什,六什为哨,五哨为区队。哨长以上由青衫队老兵担任。 城外各乡镇总共成立了六个区队,一区队对白马分司,驻南边的杨埠; 二区队对三塘分司,在西北沿埠; 三区队对乌泥分司驻北面雷家湾,四区队对江埠分司,在西边石溪; 五区队对枫港分司,驻羊角塘;六区队对沙港分司,队部在东边古埠镇。 这样就形成了民兵、巡检分司、团练三级防御体系。 同时以县令名义发出文告,晓瑜本县居民如果发现不法之徒应立即监视并报告民兵,民兵则逐级动员并向分巡检司报告,分司可判断是否出动乡勇,派人赴出事地点勘验、核实结果后上报南部巡检司知晓。 另外新成立的水关营(原周芹的左哨为基础)也起到很大作用。 这支队伍目前有千三百人左右,分成中军大队、东河区队、补河区队、三塘区队和江上区队五个部分,主要来源是滞留本县境内的商船水手和渔民。 严密的组织,是那些没有路引,企图蒙混、流窜过境的奸细屡屡被擒的原因。像昨晚马背嘴水卡捉到的细作,就是民兵、水兵和巡检分司三方合作的成果。 每个细作、探子可值钱呢,活的二十两,死的五两,当时在场的人人有份,参与者自然兴致昂扬! “钟四奇去和周都头会审了,我让他多了解蓼花子他们内部现在的情形。”李丹说:“从冯子异(冯参字子异)的报告里,咱们是否可以得出结论杨星暂时不会北上?” 众人都点头,李丹忽然想起,问:“子异你刚才说自己是从梅港回来的?” “是!因为道上到处是江山军的哨卡,我无法原路返回,所以就往北去了梅港。 后来在应天寺僧人的帮助下找到个好心乐意帮忙的,花二两银子请他把我送到杨埠。然后就被送到了巡检分司。 听那和尚说,杨星曾遣部将去过梅港,但当地胡、余、姚、李四大姓组织团练千人,把江山军打退了。” “哦?”李丹惊喜地坐直身子:“我以为梅港已经陷落,难道它还硬撑着?要是这样,老周,你派个船队过去联络,看看咱们是不是可以联手?” 周芹立即答应,不料李丹又莫名地补充说: “还有,梅港胡家有个小孩子叫胡居仁,有‘神童’之称,你代我打听下他目前下落,如果方便可引其家来县中避难。”说完问冯参还有没有需要报告的。 冯参点头说:“还有个消息应该对咱们有用。我听杨童生说,璜溪镇大败以后,有两百多官军凫水逃到中洲上得了性命。 如今杨星没功夫管他们,这些人在各村就藏了下来,但是洲上所有的船都在建浮桥那会儿被县里征用了,四面是水没船无法脱身。” “哦?那这消息怎么传到城里的?” “是个水性好的老乡抱着竹子过江,把这消息传递过来。杨童生当年约好友到中洲上游玩曾借老乡家住过一晚,因此那人谎称自己是杨家佃农,见到他说了这事。” 冯参说:“两百人吃喝不是个小数目,岛上本来就没多少人家,哪里禁得住这样多军汉?且又不想去告发,只希望把消息递出来,让岸上设法告知官府赶紧把人接走。” “他们可有领头的?” “是个把总,听说姓董。” 杨大意想想,对李丹说:“这事要不俺去一趟?” 李丹看看韩安,见他点头边同意说:“也好,老周的船队去梅港时你跟着,让梅港那边安心,同时看能否把中洲上的官军残部都接回来。” 这些人可是打过硬仗,曾经和杨星交过手的,如果都接回来对提升团练的战斗力有绝大好处!众人不约而同意识到了这点。 心思比较细的巴师爷突然插口问:“我记得说是大战结尾的时候,最终有几百人被杨星俘虏了,不知道这些人后来怎样,子异可听说过?” “知道,”冯参点点头:“他们在安仁城外的打鼓岭上伐木头。我从北墙上城头时,见到洗马河边堆了好多木料,觉得奇怪就问过杨童生,是他告诉我的。 至于叛匪要拿来做什么用,那就不清楚了。我也没时间去细查。” “造船?”周芹是水上出身,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对方要造船。 “有可能,造了船沿江而下,不但控制水面隔绝两岸,而且还能直接进湖!”李丹沉着脸皱起眉来说: “既然有时间,那杨星可能会走这步。再说安仁也有工匠。看来他是没想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湖匪身上。他两家尚且互不信任,这对我等有利!” 说完看了眼巴师爷,笑笑:“你大概在想是不是把这些人也救出来?”巴师爷嘿嘿地笑。 李丹还未说话韩安先摆手道:“我看暂时不必。目前要旨是全力应对北边,先不惊动杨星为好。 再者说,那些俘虏不似中洲上的官军般有危险,叛匪还用得着他们,不会下死手。俘虏这事,是不是可以等我们腾出手来再考虑。”李丹点头认同。 冯参归来,南边的情形总算有了大概的了解。 知道杨家父子意见不一,所以估计杨星一时半会儿没有力量北上,李丹意识到梅港和黄埠是两个重要前沿必须守住! 梅港的作用是刺探江山军并在必要时威胁东乡,黄埠则是未来南下安仁的出发地。 他指示赵敬子、冯参如果梅港愿意配合,那么在梅港设立一个新的巡检分司,同时参谋科和情报科各派驻两人。 前者负责对梅港、东乡地区地形侦察和绘图,动向把握、扰乱破坏活动。后者负责对江山军的渗透收买、对士绅家族、反对江山军的势力进行了解、联络。 而在黄埠,参谋科和情报科各派驻一人,前者对安仁开展同样任务同时,重点在敌布防情况侦察,并做好袭击夺取安仁的计划与准备,后者侧重与城内抵抗人士的沟通交往,监视敌守将动向。 李丹意识到黄埠的重要,决定把该镇纳入白马巡检分司和民兵一区队的范围。但是这还不够! 他最后决定让宋小牛和蟹王五带上两百枪矛手(竹枪),三十名藤牌手(刀盾兵)和三十名弓弩手、二十名马夫(兼火夫),一什哨骑(兼传令),赶着六辆驷马车和二十多辆普通马车,带着七、八十头骡马去杨埠南霞山脚下立寨。 他等于是在这里放了一支快速反应部队。 这支队伍加上黄埠原有的百余名乡勇,以及一区队、白马巡检分司、水军马背嘴哨卡的所有力量,应该足够挡住安仁之敌的来犯了。 布置好南面,他才能全力对付北边。 李丹下令给各巡检分司以及民兵区队,斩断所有蓼花子可能伸向余干刺探军情的魔爪,同时截住他与湖西军山湖、陈家湖、金溪湖、青岚湖、杨坊湖,乃至前往安仁、东乡等地的任何信使,俘虏信使者重奖(见前所述)。 而他往湖区伸出的两只触角,西边是三塘巡检分司,东边是乌泥巡检分司,两位分巡检前者是宋迁,后者是麻九。 之所以选择这两个人,主要是由于这里太过接近前线,需要有丰富作战经验的人来带队、压阵才行。 杨大意去了梅港,麻九前往乌泥镇,连宋小牛都被派往杨埠了。想想姨娘,李丹轻轻叹口气,把事情交代给廖三清,叫上毛仔弟,他要回家去看看。 从回到县里,李丹只回家住了三个晚上,然后就是匆匆回去看一眼、换身衣服或吃点东西,然后又跑出来做事了。没办法,要顾及的面太多! 就算到家,他一会儿想起冕山上的围墙工程,惦记士卒住舍不知还差多少? 一会儿又想,北关的建设速度有些落后了,需要提醒并加快才好。 还有水泥的产量、石块运输、军衣缝制……。 军衣缝制是苏四娘牵头的,主要工匠来自城内十一家裁缝铺。 原先他们按制作成衣的一贯方式运作,李丹立即意识到问题,帮苏四娘把军衣制作的整个过程拆分成十一道工序,然后流水线式工作按件计酬,工作速度和效率立即快了起来。 而钱姨娘则与尚留在城里的陈宋氏一道,带着针儿、贝喜、月影做起了军衔臂章,老纪家则负责补子、裹腿和帐篷,陈钢家联合了六家马车行改装或新造马车……。 总之,城里现在有各种各样的组织,分门别类地负责起后勤物资制造,整个余干城开始变得更像一座巨大的兵工厂。 人们整天忙忙碌碌,其实所有人心里都在惦记着一件事:湖匪怎么还不来呢? “丹哥儿,你说……湖匪为什么还不来?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来啊?” 才见面,果不其然钱姨娘就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接着她就为自己给继子问了个傻问题深深地叹口气。 第一百二十七章 湖匪万人来 这段日子里,余干百姓为备战付出很多,可湖匪却沉得住气,让人天天精神紧张相当疲惫。有时连李丹自己都想:这帮贼人是不是换了目标,不来余干了? 但是一次次地他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对,从各方转来的情报看,蓼花子仍在集结队伍、准备粮草,他不是不来,而是觉得时机未到! 他这样想是有根据的。赵敬子的侦察科已经把触角沿湖布撒出去,他甚至联络到了湖匪中的两个小头目,通过他们了解到不少蓼花子和陈元海两部的情报。 与回到鄱阳的赵重弼之间也建立了联系,双方的消息交换相当频繁,几乎每天都有两名小旗官以哨探身份出城,借巡查、探访名义到鄱阳东郊某处村子里歇脚,然后带着获得的情报再上马回鄱阳。 然后村里有人出来到附近的般若寺上香或布施,顺便将铅笔写的纸条藏在院墙基角的某块石头下面,等待来人将它取走送往余干的团练指挥部参谋处。 机要参谋对照一本靖武三年雕版印刷的《文心雕龙》,将上面的阿拉比亚数字译成文字后交到赵敬子手中。 当然,最繁忙的要数巡检司情报副长(也叫按察副使)贾铭九,大战在即他不得不先放下自己心爱的酒缶,先来给冯参做副手。 他每天都要收到十几条各个巡检司传递来的情报,什么有人闯关啦,什么发现可疑物品啦,什么马匹丢失怀疑是贼人路过……等等。 贾铭九必须从中找出有用、真实的消息然后上报给李丹。 然而所有这些,他是不能在家里讨论的。 “姨娘,他们会来的,而且人数很多!”李丹想了下告诉钱姨娘说:“昨晚又抓到个细作,你说他们要是不打咱们主意,干嘛老往这里派人?” “说得是呵。”钱姨娘点头:“那你们可要小心呢!” “我在城里还没什么,麻九叔在乌泥镇呢!” “啊?”钱姨娘吃了一惊,马上责备说:“他腿脚不好,那边离湖那么近,你该派别人去才对!” “是啊,可也正是因为那里距离湖匪太近,需要个有经验的人坐镇,所以才派他去的。现在乌泥的居民正往雷家湾转移,等百姓都离开,他就带队后撤。 你放心,雷家湾已经增筑了寨墙,还加修了个小寨为犄角,三面有补河环绕,驻上五百人能抵御两千人围攻。” 李丹说的是实话,雷家湾仅巡检分司加上民兵就有小五百人了,另外大户的家丁、护卫也有百来人,还有周边各村落集中过去的三千百姓。 去过雷家湾的都记得东寨门外那座漂亮的五拱石桥,它唤作太公桥,据说是雷家祖上为当地修的。 一条石板路从桥头向西南弧形而过直到南面的陆堤,将整个雷家湾分成了大、小两块,大的集中住着雷、付、余三姓,小的则以后来到此地安居的各姓为主。 早先的会议上韩安就提出,本县百姓不可能全部挤进县城,那样城池的守卫倒是够人手了,粮食供给等会成大问题。 虽然全县目前已经接受捐输达到银四千七百两、粮食一万三千多石,青、白等色布四百多匹。 可本城已有居民四万,这些粮食全体军民刚够一月而已,若再涌进来三、四万人,粮食反而会紧张了。 大家商议后决定在城外设立五个堡镇,各巡检分司组织百姓实施坚壁清野并向这五个堡集中。 它们依建设的优先顺序分别是冕山、雷家湾、南珰圩、杨埠南霞山和古埠。这五个堡会是外围坚强的据点,并吸纳约两万至两万六千名百姓。 所以麻九、宋小牛、宋迁等人去赴任是带着银子和少量粮食的,他们将在各堡内建立仓房,收存当地捐输或购买到的粮食。以便在必要时供养前来避难的百姓。筷書閣 朱二爷和陈三文在实地勘察雷家湾后,与李丹商议以原有雷氏庄园的坞堡为核心,沿河堤选择高处用竹筋夯筑法修道墙。墙高、厚各一丈,开四门。 门两翼五十步内高一丈二尺、厚一丈四尺,敌台马面二至四座。南门与外界陆路相通,故门外挖一丈宽护壕,并设拦马墙和吊桥。 北、西两门墙外有渡口和木制码头可停靠船只,北门还是个水门,小型船可以直接划进内部停泊。整座寨墙连绵两里,最大可容纳五千人。 在南边居民区外围也修筑一道墙,长六百步,高一丈,厚八尺,西南设一门,西北临塘无墙,只用两道木栅阻隔。小寨可容纳千五百人左右。 这两座寨建完,就是个完整的防御体系,现在雷家湾在三区队队正孙梁的带领下正监督三千百姓赶工,眼看取土源的小丘越来越矮,寨墙也显出了大模样。 李丹知道人们了解湖匪将至的危险,所以都在拼命干活。“再有十天,雷家湾大寨就完工,小寨恐怕来不及……。” 他想:要不然剩下的工程就在已完成的基础上加筑木栅,是否可以快些?但那样的话,还得给他们送一批斧、锯、铁钉之类。 “丹哥儿、丹哥儿。” 李丹猛地醒悟,发现自己竟走神了。 面前的桌上已经摆好饭菜,安大娘看他的样子叹息着摇摇头走出去,李丹听她似乎叽咕着:“他还是个哥儿呀!这么重的担子……。” “快吃完了歇息吧。”钱姨娘拍拍他肩头,见他勾着头往外瞧,马上说:“放心!你那小亲兵刚才吃完,靠着门框就睡着了。” 李丹这才笑笑,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看得姨娘和针儿都呆了。 “姨娘,哥儿在外头难道不吃饭的么?”针儿害怕地轻声问。 “这傻丫头!”钱姨娘嗔道:“他是官儿,怎会没饭吃?” 听她俩对话,李丹觉得好笑,摆摆手,咽下东西说:“在军伍里总和官军们混在一起,就学会这样子吃饭了。” 说完朝外面喊了两声把毛仔弟叫进来,吩咐他回去传话给巴师爷,马上给雷家湾送三十柄斧子、二十把锯子,还要五百双爪铁钉,并告诉他们小寨的改筑方案。 “临河那侧有地势可以借用,打半墙加木栅可以更快些。西南寨门做好些就可以了。如果觉得不够,在内侧再加道排栅……。” 排栅是立在地上的木栅,长十步、高六尺,形状和兵器架相仿。需要的时候可以几个人一起抬着挪动,调整两栅之间的间距。 这东西具有阻滞敌方攻击,打乱其进攻队形的作用,于己方则可视情况调整、放置,以利于防守和杀伤敌人。 毛仔弟接到命令立即回去,他完成传令后今晚回干爹老纪那里去住,明早再来迎李丹。 吃过晚饭又好好洗个澡,李丹这才舒服地躺在床上,披散着头发听贝喜给他讲最近城里的趣闻。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贝喜发觉他发出鼾声,拿个夹被子为他盖好。低头看见他颈项挂的锦囊,不由暗暗叹口气,轻手轻脚回自己床上去了。 在梦里,李丹见到个身影。那不知是谁,周围好像雾色迷茫地让人看不清楚。是梦儿吗?对,一定是她! 正如她的名字那样,来梦中和自己相会。李丹心中高兴,紧着走了几步,忽然又觉得那不是梦儿,心里一紧。 他醒了,贝喜穿着小衣披件夹纻的短衣在床前。“怎么了?”李丹问。 “阿弟来了,说有军情在院子里候着呢。” 李丹翻身起来,从贝喜手里接过件大氅披上,揉着眼睛问:“现在什么时辰?” “卯时四刻刚刚敲过。”贝喜回答。 打开屋门,见麻九媳妇正端了碗什么东西给毛仔弟喝完。“谢谢婶婶!”毛仔弟行个军礼把麻九媳妇逗笑了:“这孩子,怎么和我家小牛现在一个做派?” “都巡检,早上好!”毛仔弟看到李丹忙又行礼。 李丹还礼,问:“有什么情况?” “夜里送到南门大营两个消息,今早刚开门就递进来的,赵参谋长让我立即送来请你过目。”毛仔弟边回答,边从右边衣兜里掏出两张纸递过来。 赵敬子的职务是参谋处长兼侦察处长,有次李丹脱口而出叫他“参谋长”,他觉得这叫法不错,于是就让人都这么叫开了。 李丹展开两张纸瞧,看了第一张点点头,看过第二张便皱眉沉思起来。 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石桌旁,透过窗纸观察的钱姨娘觉得有些紧张。 她扭脸看看针儿,针儿不说话,倒了两盏茶出去,递给毛仔弟一盏,另一盏放在李丹面前,轻声问:“遇到难事了么?” 抬起头来看看院子里的女人们,李丹笑了笑,起身到窗前说: “姨娘放心,不是什么大事。杨百户去了梅港,他和我说那边的情形哩。你们安心,我过几日再回来看姨娘。” 说完退回自己屋中换了身箭袖长衫,扎着革带,挎了刀出来告辞。安大娘又给他用荷叶包了两块卤牛肉叫毛仔弟捧着,二人急急回城隍庙去。 “我看还是出什么情况了,只是哥儿不方便透露。”针儿轻声对走到门口的钱姨娘说。 “姨娘莫担心,至少哥儿昨晚睡得可香。”贝喜也开解说道:“以他那脾气,要是坏消息早就跳起来了。哥儿能安安稳稳坐住,说明事情不大!” 钱姨娘“扑哧”笑出声:“你这丫头倒会观察,好、好,咱们都别担心。只要大伙儿把自己手上的活计做好,那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对不对?” 还未走到巡检司所在的街上,已经有好几波哨骑和传令迎面而来。 战争的气息突然浓厚许多,街边的居民小声议论纷纷,但见到李丹又马上躬身避让不敢多嘴了。 迈进小跨院,李丹就看见巴师爷正在给一名手下匆匆地吩咐什么,见他来边迎上前: “都巡检早,你昨日派阿弟回来传话,我连夜从各工地收集齐了数目,已经派人装船立即就会出发。各铁匠铺子都在赶工,工地上缺的明日便可以全部补齐。” 说完叹口气:“仓促了些,没办法。” “这已经很好了。”李丹点头,望着他发暗的瞳孔:“你们几个也要注意身体,万不可这时候有人倒下误了大事!” 正说着,见赵敬子从外面走进来,边走边低头看手上的纸。李丹叫他:“献甫,又有什么消息了?” “哦,你来了?”赵敬子抬头看到他俩,赶紧打招呼:“走、走,韩先儿在堂上等着这译文稿呢,咱们进去说话。” 三人都进了大堂。这里却不似外面热闹。韩安一个人抱臂站在地图前沉思,见他们进来互相问了早安,然后转身来到桌边,吩咐毛仔弟去打四份早餐来用。 然后指指赵敬子手上:“献甫快说说,上面怎么说?” 原来这是刚刚送到的消息,译出来的文稿大意是: 蓼部在周边扫荡,掠得新熟稻谷三千石;闻白浪受辱并称要兴兵抢亲,定在中秋前出兵; 蓼部七千由北向南,陈元海等部三千水军自三塘口向东。 李丹听着,起身走到地图前仔细观看。 他今早收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杨大意告诉他已经接到官军残部共两百四十九人,他并赴梅港与当地民兵首领虞志庸谈妥,对方表示服从南部都巡检统一指挥,并接受在本地设立巡检分司和第六、七两个区队的安排。 杨大意于是授予虞志庸分司巡检之印,两个区队的队正等待县里指派,副队则由他妻弟余梅光和胡家的胡从喜担任。 另外胡从喜是胡居仁的族父,据他说这孩子去年就到安仁师从干淮游先生,一直未归。估计现在还在城中。 另一个消息是麻九传来的,说当面之敌有异动,因本地居民大部已经疏散,其中两千人进入了雷家湾,因此巡检分司也准备撤离。 同时他还报告:一支不足两千人的湖匪从石口镇往东去了,他估计这支队伍目的是袭扰和牵制鄱阳驻军,使其无法支援余干。 第一百二十八章 布局三塘水 湖匪这次将动用万人攻击余干,看来他们已经知道组建团练和备战的情形。 “蓼花子也不傻,没有直接往上撞,居然还想出了两路合击,水陆并进的主意。”李丹冷笑:“尤其是他很有耐心地等湖西各路同意出兵,这说明他也有谨慎的地方。” “白浪和江豚之间矛盾激化使他能够放手南下,看来他对那两家其实也不怎么信任。”韩安说:“三大湖匪两支没来,咱们多少可以轻松些。” 李丹看着皱眉沉思的赵敬子,微笑问:“献甫怎么看,可有什么破敌良策?” “良策谈不上。”赵敬子摇摇头:“我是在想,如果两处敌人齐集城下,恐怕我们够吃力的,但要是能先击破一路,然后再全力对付另一路,那恐怕要好得多!” “敌人哪会这么乖,能听你指挥?”巴师爷揶揄地挤挤眼睛:“不过我猜这两路相隔好远一定联络不畅,咱们也许可以在这上头做做文章?” “嗯,这是个好想法!”韩安点头同意。 “相隔距离远……?那就会有几种可能:或者两边步调不能一致,或者消息真假难辨,又或者一边已经行动而另一边还蒙在鼓里。” 李丹启发地看看众人:“若是这几种情形同时发生,那就很有趣了。” 赵敬子跳起来,跑到地图前看了看,说:“我有个想法,咱们来设计下怎么能够把西边这路水军引诱到合适的地方,然后一举歼灭之! 就像咱们在广信先打掉大源寨之敌,然后全力对付银陀那样。” “那为什么是西路?”李丹微笑着问。 “西路兵力少啊,而且从情报上看是由好几家湖匪联兵的,指挥上必然不统一,兴许还会互相不服气。总之,那是支弱兵,好欺负。 再者,水上行船速度应该比走陆地快。咱们半道上揍它下子,估计东边得到消息也得好几天以后,那时咱们就已经从河道上把兵力收缩回来了。 还有,他们派水军目的是合围余干,我看湖匪大约还不知道咱们在琵琶湖里也藏着支水军吧?”他一口气说完,瞧瞧这个、看看那个。 这时大家都在思考,连毛仔弟带着亲兵们端来早餐都没有人动。 “我觉得献甫说的有道理。”韩安首先表态,赵敬子明显松口气笑起来,只要韩先生赞同,他觉得李丹也肯定没意见了。 “道理是没问题的,只有两件事:在哪里设伏、都谁去?”果然,李丹把目光从地图上转移到赵敬子身上:“献甫可想过具体怎么做?” 赵敬子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下,眨眨眼:“你们觉得把战场放在三塘如何?”他说着,将两只手放在地图上三塘的位置,一上一下,然后合拢握在一起。 李丹立即明白了他的想法。三塘有已经筑成的堡垒,东南面有个湖泊叫南湖。 三塘河在这里拐了两个弯,在南湖外形成个不小的沙洲唤作南湖洲,南北两里长、东西四百步。三塘堡寨在河的左岸,右岸正对是三家巷。 这地方给巡检分司和区队公所定址的时候李丹去过,他回想着那一带的地形,带着笑意缓缓点头:“这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那么,接下来咱们想想,用什么法子能叫湖匪们上当呢?” 每当遇到什么难题李丹总爱到陈钢的店里走走。 看看新式马车的建造,探讨下什么是“杠杆原理”,用阿拉比亚数字教陈三文计算斜角、边长和面积。但是今天他只是枯坐在台阶上思索,一直就不曾开口。 陈三文怕他憋坏了,想想走过去和他并排坐下说:“三郎,你上次说的轴承零件都做好了,可我试过好几次都没成功,那珠子放不进去呀?你有什么好主意?” 李丹像是被惊醒,看了他一眼,起身拍拍身上说:“东西呢?拿个薄被来!” 陈三文不知道被子和轴承之间有什么关系,但还是马上照办。只见李丹拿起轴承零件看看,点头说:“打磨得蛮光滑,可是用我教你的畜力打磨机?” “可不,只用了一头小驴就打磨成这样,估计拿出去别人都仿不出来!”陈三文自豪地说。 “别小看天下人,有聪明的。你能瞒一时瞒不了一世。”李丹笑笑:“等咱们有了水力打磨机、风力打磨机,这畜力的你就可以拿出去卖了。 不过在那之前,畜力打磨机其实还可以更新换代,可以有多种方案,让它更便利、轻巧,或者出力效率更高。” 他嘴里说着,手上可没停。 将内、外圈放在被子上,用一手捏拢,再将钢珠放置在空隙较大一侧排布,然后慢慢将内圈往上推,并用根桌上的钉子把珠子拨均匀,放上一片承托架,“咔哒”一声合上防尘盖。 李丹将它翻过来放到桌上:“现在你把这面的承托架焊接,再盖上防尘盖,它就可以使用了。” “可……你干嘛叫我拿个被子?”陈三文不解。 “重物放置在被子上它会产生凹陷或凸起,这是个关键。 内、外两环之间的被子有凸起,帮助珠子正好对正外环的内凹、内环的外凹,内环慢慢推上去,珠子就在两环中间了。 但这时珠子还不稳定,需要承托架来辅助和固定它们,然后加上防尘盖,这样珠子就不会因为承受轴向载荷的压力而溢出……。” 李丹详细的讲解让陈三文不仅看懂了放珠子的方法,而且明白了一直困扰自己的那个问题:为什么非得要加防尘盖? “这东西真好!”他摆弄着那个装好的轴承,玩得不亦乐乎。“三郎,有这个东西,马车可以跑得更轻快了吧?” “岂止是马车?”李丹这时候暂时放下了心里的事,笑着告诉他: “你试试把它和转向机里的齿轮配合起来,有这个东西车子各处的轴都会很顺滑,而且不再叫得那么响。”话说到这里他愣了下,低头看着桌子半天忽然低声说:“拿纸笔来。” 陈三文知道这是又有想法了,赶紧去将自己桌上的皮纸和铅笔拿过来,然后看着李丹刷刷地画,越看眼睛睁得越大。“三郎,这、这是投石车?用马拉的投石车?”他叫起来。 没错,李丹画的是四匹马拉的一辆缩小版驷马车,后面拖挂着安装了四个轮子的投石机。 前面的车厢比驷马车小,仅有九尺长,看注释那是“弹丸车”。 后面的投石车也采用相同尺寸的双轮底盘,从弹丸车后架左右各伸出一根木杠,端头的铁钩挂在投石车的转向机上。 “你看,这是弹丸车,后面的是发射车。弹丸车除去装载抛掷用的弹丸,还可以有驭手和车夫(指维护车辆的人,也可以替代驭手,战时为辅兵)及搭载兵员四名。 马车抵达作战位置,立即摘钩放下发射车,车夫将发射车转向机下方这两个助锄打开后钉到地面固定车辆; 其余人把投臂上的配重挂好,然后一人指挥驭手和车夫协助调整方向,两人摇动摇把带动齿轮,力臂拉动投杆降下,弹丸放入。 指挥发令后要把继续带动齿轮,卡头走到脱卡位置,折叠的力臂重新打开,配重的作用下投杆向上弹起并将弹丸掷出。 这样,只需要六个人就能完成这台投石车的准备和攻击。” “这样,投石车随时可以移动?”陈三文摸着胡子眼里闪过亮光。 “对呵,我们可以在野外打埋伏,可以攻击河面上的湖匪,甚至做得更小些拉到城头去投掷手雷!” “不过……,它的外形、尺寸上看,恐怕不能投很远哦。”陈三文皱皱眉。 “不需要很远,能够投两百步以内即可!” “那好办!”陈三文点头:“人手和木材,给我这两样,做出两百台来揍死那个蓼花子!” “倒不要那么多。”李丹笑了,把准备打敌人水军埋伏的事情在他耳边说了,然后告诉他: “你做出三十部,便是这仗的大功臣!石丸我让谢豹子在冕山造,至于木材……?” 他还在思索,陈三文已经有了主意:“我建议都放到余家渡去,那里无论是从云山岭采石还是伐木都方便,重要的是隔着东河湖匪不易察觉。 余家渡现有炭场和木材厂的劳力都可以用起来,连调拨人手都省了。造好了直接从余家渡装船进三塘河,神不知鬼不觉!” 第一百二十九章 鱼腩沐香汤 刚迈出大牢的门槛,犯人就被阳光刺得不得不抬手遮住眼睛,这阳光他可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抬头看那镇抚军官已经走远,他赶紧抬脚追上去。 “长官,咱们……这是去哪儿呀?”犯人扭头看看,这既不是往县衙大堂、刑房老爷的签押房,更不是往刑讯室,不由地有些忐忑。 他仰起自己那张长得毫无特点的脸,瞧见自己已经出了院子进入一条夹道,忽地想起自己当初就是被人扭着胳膊从这条路送进来的。 还未琢磨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他俩已经迈出了衙门。那镇抚军官给门子看了张纸,对方拱手就让他们这样走出来了。手上没枷、铐,脚上也没镣子。 犯人疑惑地不敢往前挪步,回头瞧了瞧大门和上方“余干县衙”四字的黑漆大匾。 “嘿,想什么呢?走啊!”军官招呼他。 “我……,就这么出来了?这、这能行?他们不会追出来把我揍一顿,再抓回去吧?”犯人话刚说完,就看见路口呼啦啦过来几个做公的,吓得他连忙躲到军官身后。 “周都头。”军官向对方为首的大汉立正并行了军礼,然后抱拳说:“在下把人领出来了,手续文书都在孙老爷那里。” 周正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点点头朝他身后看了眼说:“这家伙行吗?我真怕他误了你,瞧他这怂样子。” “没事,你还不知道我?本就是个泼皮,这还不是咱的拿手戏?”军官笑嘻嘻地回答,看上去和这“周都头”很熟。 犯人想起来,第一天审自己时刑房主事老爷问完话,后头的主审两人中就有这个姓周的。他不禁身上打个哆嗦。 “既然你挑了他,那好吧。”周都头用手一指犯人:“小子,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若让他出事受了伤害,我必捉你回来,叫你把老子对付倭寇的手法都尝一遍。听清了?” 犯人吓得脸色发白,虽然不明白要做什么、怎么做,还是赶紧鸡啄米般点头答应。 “你去办事吧。”周都头让手下退后,招手让谢三儿走近些,在耳边道:“窦炯已经带手下去了三塘,他熟悉情况,会在那边配合你们行动。 有事到巡检分司找他用手指比划或者写丹哥儿的阿拉比亚数字‘五、四、二’,他看了便知你是自己人。” 窦炯是和卫雄一样的快班捕头,不过他分管城外,所以周正说他对三塘那边熟悉。 谢三二用眼神表示会意,抱拳相谢后,带着那犯人继续往前走。 “咱们找个混堂,你先去把身上洗洗、换身衣服,吃饱了好好睡一觉,晚点咱们再说正事。” 说完指指不远处的一家门脸,那上面挂着三块扎染印花的青布帘子,谢三儿径直带着犯人走了进去。 那时可以洗澡的场所有两种,低档次的门前挂帘上有“香水行”三字,即俗称的混堂,高级的有帘无字,帘上绘着莲花寓意出“淤泥而不染”,有钱、有地位、有文化的人管它的叫做汤池。 前者或用竹节接引炭烧的地龙热水、或修池引温泉供人洗浴,有搓背、修脚、剪指甲、打理须发等,甚至还有代洗、烘干衣物的,如李丹在万年享受的便是这种。 汤池则多为雅间个性化服务,除上述外还有饮食、酒水甚至女性服务,或可在外间吹拉弹唱烘托气氛,当然,在洗好后给你找个房间休息更是没问题。 这类不是寻常人能去的,类似后世“洗浴中心”。谢三儿今日算是承犯人的情,便进了这样一家汤池! 这也是本县两家汤池之一,乃是吴家的产业。进门每人二两银子这是规矩,人家说了多退少补,但不接受事后兑付,再有地位也得照这行规来。 谢三儿也稍微舒服和放松了下。等到两个时辰之后他让伙计带自己去了犯人休息的房间,拉开门一瞧,这小子还四仰八叉地睡着。 谢三儿过去踢了踢他的腿:“该起来说正事了,等会子再睡!” “什、什么正事?”那家伙迷迷瞪瞪地爬起来,见是谢三儿,急忙起身叉手、站在桌边。“长官有何吩咐?” “嗯?你怎知我要吩咐?” “嘿嘿,您带我到这种地方来,那肯定是要我做很危险、可能掉脑袋的活计,这个我还能看不出么?”他说着,顺从地低下头去。 “那你猜,我会让你做什么呢?”谢三儿在凳子上坐了,指指另一张让他也坐下说话。 “呃,不会是……想让我回蓼爷、蓼花子那儿潜伏做间吧?” 谢三儿“哧”地笑了:“你叫甚来着?” “小人余亮,人都唤我‘鱼腩’。”那犯人略带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他洗干净了谢三儿才看出来,这人似乎并不大,应该和自己差不多。 序了年齿果然,余亮比谢三儿还大半年。“小人微末走卒,哪敢和长官称兄道弟。”余亮摆手,惶恐地点头哈腰。 “诶,直起腰来!”谢三儿把手很有气势地一挥:“余兄,这天底下大伙儿都是一样的人,你何必……妄自……什么来的?” “妄自菲薄。” “咦,你读过书?”谢三儿惊奇地打量他。 “我小时候读过四年,后来去做典当铺伙计又干过三年。” “嘿,那咱俩一样呵!我是在因为和南城的人打架,将人鼻梁骨打折被县尊关了半年,然后李三郎——就是都巡检——他出钱叫刘家少掌柜把我保出来,少做半年牢还到酒店里做了伙计。 这不,两年干下来又随着二少爷保都巡检去了趟上饶,如今我就做镇抚处的小旗官了。别看是小旗,镇抚见官大两级,我拿的可是总旗的薪水……。” “哎呀,那、那你可是遇到贵人了。”余亮羡慕地吧嗒嘴:“想我那会儿,伙计做得好好地,蓼当家杀来没来得及跑。 好在我识字,又会算、能建账,他们留下我给抢到的东西记账簿,见我字写得好,便把我带走。唉!这下在他们那里呆了三年,不是贼也是贼了。 假如当初我能像长官这样遇到个贵人,也不至于有今日……。” “那,你后来怎么又做了传令?” “因为我脑子好、记性好,看见的就会画、会写下来,可能人也还算机灵,所以被一道天董帅(董七)相中,就把我要到他身边,再往后又去了蓼花子身边。 不瞒长官说,湖里那么多当家的,谁家长短我心里都有数。见了面该说、不该说的心里有分辨,办了几件事以后蓼花子就比较放心小人了。” “那你这回把他们老底结结实实抖出来,不怕他找你家里报复?” “小人只有个舅舅姓朱。被抓的时候在石口镇,他们都以为我是那里人,其实很小的时候父亲丢下我们母子去矿山再也没回来,母亲得病死后我在梓埠舅家长大。” 听余亮这么说,谢三儿倒是叹息了声:“原来也是个命苦的!”然后拍拍他胳膊:“不要紧,以后跟着我们,跟着李三郎便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小、小人从过贼,这也没关系么?”余亮小心地问。 “你这算个什么?娄自时手底下的将军都有降了我家都巡检的,把总、哨长就更多了!”谢三儿嘿嘿地笑: “当初管俘虏的时候他们都在我手下,现在照样带兵打仗嘛!咱们这里好多地方不一样,慢慢你就晓得了。比方说,你知道的,我们不叫大人,都叫长官。 还有,见面是军人的行军礼,不是军人的行握手礼。队伍里见到长官不许下跪、磕头,咱这里讲究个人人平等。当官的也不许拿大,因为李三郎说了官、兵也是平等的。 哦,对了,咱们之间聊天你也不要总是‘小人’、‘小人’地,称在下就好。我们见到长官说话,都自称卑职或者标下……。” 余亮听得愣愣地:“乖乖,干嘛要这么多讲究,好像挺麻烦?” “不麻烦,习惯了就好。”谢三儿摆摆手:“关键是要把自己和别人摆平等,这叫……职务级别可以不同,人格地位却是相同! 哎,反正你记着就是,将来你自然有明白的那天。咱们还是说正经的。” 余亮点点头,这才知道闹了半天这都是前边的铺垫,真正的戏码还没开始呢!“你熟悉陈元海、陈仝父子俩不?”谢三儿见他点头,压低声音说: “这爷俩在湖西是大祸害!都巡检的意思是要把他们除了,你可敢跟着我去找他们,探探行踪、虚实?” “陈家父子呵,这个好办、也早该办了!”余亮将大腿一拍:“他俩在湖西的名声太臭,好多当家都看不上。 只是因为这次军山湖响应出兵最早,所以蓼花子很捧着他们,还答应打下余干以后给陈元海两千把武器,任命他做湖西水军大都督。 我还听说,蓼花子曾私下答应把佘山(蛇山)以西的湖面全交给陈家打理呢!” “哦?还有这样的事?”谢三儿眼珠转转记在心上,手指在桌面敲点着说:“听你口气和陈家那边蛮熟?” “我去过三、四趟,他们的人应该认识我。”余亮说完想了下:“都巡检可是要对他家用兵? 我出来前就听说蓼花子准备兵分两路,这事我和刑房孙老爷已经招过。我猜……西边这路不会真是让陈家挑头吧?” “嗯,你还真猜准了!” “那小人,啊不,在下可否献个计策将功补过?” 谢三儿看了他一眼:“你说说看,我等会儿去都巡检那里和他说说,要是管用就请县尊范老爷赦免了你。” “好、好,那可拜托了!”余亮高兴起来,往前凑凑说:“事情是这样的,湖西当家人里头有两个人与陈家最不对付。 一个是金溪湖的大白雁,本名叫白燕,燕子的燕。这人原是江湖人士,洞庭湖君山派的弟子,因为背了人命官司所以跑到这边被金溪湖收留,后来选称当家人。” “那,他怎么和军山湖结仇了呢?”谢三儿问。 “他弟弟叫白鹤,原本订了亲,结果那姑娘被陈仝糟蹋投湖了。尽管陈家后来赔了不少钱财,一再说明事前不知道是和白家有亲的,但这个仇就结下了。 金溪湖这边只有千人,力量太弱敢怒不敢言,白鹤于是就跑到三清山做了道士。所以白燕把陈家恨得死死地,这个人都巡检可以在他身上下下功夫。” “好,第二个呢?” “亳塘的宋公明宋老樵。” “亳塘?那地方很小,这姓宋的手下能有多少人?” “不多,就四百。”余亮嘿嘿笑着伸出四根手指:“但是宋公明在湖西资历深厚呵。谢长官你可能不知道,陈家占据的石脑寨,那原本可是宋公明的地盘!” “嘿,原来如此!”谢三儿一拍膝盖:“敢情这寨子是他父子从那宋某人手里抢的?” “准确点说,是连骗带抢。宋公明当初收留了陈元海,他外出时陈元海留守,可等他回来寨中却已经换了旗帜。宋公明没办法,只得带人先去别处扎寨。 后来与陈家打过三次都败了,他只好立寨在亳塘。再往后陈家越来越强,宋公明也就不敢再索要石脑寨。” 余亮说完又压低声说:“这次蓼花子聚义各路当家,大白雁和宋公明先后也去了,我猜他们情不愿、意不搭,只是怕招惹蓼花子而已。” “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既然有缝,那就不妨利用下?”谢三儿看他点头,摸着短胡茬思索片刻,说:“你提供的情报可能还真是重要。 这样,咱们先给你在校场那边找个铺好好睡一觉,我去和都巡检还有赵参谋长再议议,等定下来了,咱们今晚或明天一早出发!” 余亮一听要走,打量着这房间,恋恋不舍地叽咕了句:“这就走,花恁多银子长官你不多洗洗,岂不可惜了?” 见谢三儿瞪眼,他只得慢腾腾起身,嘴里还嘀咕着:“唉!有钱就是好,不知什么时候再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洗一把咯?” 第一百三十章 链枷开军议 不管是李丹还是赵敬子,对湖匪的了解都没这么深透。听了谢三儿兴冲冲回来一番学舌把从“鱼腩”那儿听来的东西倒光,两人眼前都是豁然开朗的感觉。 “诶呀,有内部消息就是不一样!”李丹叫道,然后看向赵敬子:“献甫觉得如何?” 赵敬子毕竟大几岁,咬咬嘴唇回答:“如果是真的,我们倒可以设法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 最好是挑动两家现场反水倒戈一击,如果不愿意,他们不插手退出战场也可以。” 他看向李丹:“只要别过早暴露我们的方略,我不反对和白、宋两家接触。” 李丹从他话里听出来,赵敬子是怕接触过程中把这边的安排和意图透露出去,于是点点头对谢三儿说: “备些礼物,你们带上。到时相机行事,只说李三郎仰慕英雄,有对二人招安之意,其它勿谈。先观察其态度,再决定下步如何做法。” “明白了!”谢三儿行过军礼正要走,又被赵敬子叫回来:“知道为什么派你而不是哪个参谋去执行这次任务吗?”谢三儿茫然地摇摇头。 “你是最早的青衫队员,也是茶山社最早的社员。以前一直在做俘虏管理,对你的忠诚我们有目共睹。 另一方面,因为你在和俘虏、降兵交往过程中的表现,对叛匪心理的把握和开导结果,我们非常满意。 尤其是你在劝导王习归顺这事上起了不小作用!原本这个戏该由审五去唱的,但他现在去了抚州,我们经过慎重考虑选中了你。” 李丹说得比较缓慢,尽量让对方全部听明白、听进去。 “等你回来,是留在镇抚处,还是进侦察处,你自己选!”赵敬子笑呵呵地,其实这家伙是希望他跳槽到侦察处来做自己的副手。 “以后要做官了,不能老这么谢三儿、谢三儿地被人叫呵。”李丹也开他的玩笑,对这个最终让王习下定决心归顺的镇抚官满心喜爱: “去找韩先生,请他给你起个大名。你看人家蟹王五不是改名字了么?解贵庭,多好!” 谢三儿不好意思地傻笑,忽然想起周都头和自己说的话,连忙向二人报告了。李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周天王说话一是一、二是二,既他这样说,那恐怕窦快班(指捕头窦炯)真是已经在三塘镇撒开网了。 这个人本事不小,与各处豪杰、江湖人士、知名士绅都有往来,你们此行一定要和他好好配合。” 谢三儿连忙立正,大声答应下来。 当晚,余亮很意外地被叫起来,谢三儿带他去见了李丹和赵敬子,吓得事先没丁点心理准备的鱼腩差点又跪下。 李丹好好勉慰了几句,赵敬子又详细向他询问了些湖里各路当家,尤其是这次参与蓼花子在狮子岭会盟的那几家情况。 “行,不错。”赵敬子很满意:“头脑清楚、说话都在要点且不啰嗦。 关键是他做传令才一年半时间,能将湖里各家了解如此清楚相当难得。回来以后直接进侦察处吧,我看他学东西应该也快,是个好手!” 三塘镇东南略高、西北略低,临着三塘河(也叫三塘水),南、北都是水泊。 河流到这地方沿着长岭的地形拐了个弯,然后南下,在董家山与螺蛳岭之间再度掉头,进入河道宽阔的三珰围段才安静下来,悠闲自在地朝西缓缓而去。 长岭虽然叫岭,实际在北方人看来大约最多就是个小丘而已。 镇北的山上如今起了座很显眼的堡垒,高高的望楼如灯塔般老远就能看见。 堡墙上的垛口尚未齐备,可以看到许多人在上面劳作,他们必须在湖匪到来前让它更完善,毕竟全镇百姓到时就指望它了! 这座堡选的地方实在好,西、北、东三面不是稻田就是沼泽、圩塘,只有东南一条路从镇子里出来通到门口。 门外的拦马墙到河边约有三、四十步,那里有个不大的条石码头,停放着本作为渡船使用的七、八条大小不等的沙船。 两名艄公正指着河水与个挎刀的公人说话,听他们语气似乎很相熟。 “窦班头你看这水比刚才咱们看的上游清多了是不?泥沙都在前边放下了所以如此。那边圩田都是好地,大部分是钱家所有,用的是每年自河底淘上来的淤泥,肥着哩!” 年纪稍大的那个抽出嘴巴里剔牙缝的草茎指着说: “但咱们这段两岸地面高,所以涨水时节水量、水速还是很大的,在前面没能沉下去的泥沙会被带来留在南湖洲那里。然后在往前过了董家山,河面一宽,那水比这里还要清亮!” “哦。那水大的时候南湖洲不会被淹么?”窦炯探头往下游方向看了看。 “会被淹一部分。南湖洲两边略低,是泥沙沉积形成的,中间高的部分实际下面是块大岩石。涨水只能把低的部分淹了,却没法淹掉全岛。” 年轻的回答:“所以才会几家留在上面种菜、打鱼过活。 但他们没修码头,只是用沙船冲滩,稍大的船去不得,不熟悉下面水道、水情的弄不好就搁浅了,尤其是西边河道宽的那部分,反而常出事。” “宽的那边倒会常搁浅么?”窦炯惊讶地又问了一遍:“那,万一搁浅了怎么办哩?” “嘿嘿,能怎么办?”老艄公一脸坏笑:“和沙洲上的爷们商量呗,请他们帮忙拉纤过去,说不定还得卸货减重,又或者船上的妇人孩子得暂时下船到洲上暂住一晚。” 窦炯疑惑地看看他俩,见年轻的也咧嘴笑,恍然明白原来这也是沙洲上人家挣外快的一种途径。他不由地撇撇嘴,暗笑这回你们可不一定有挣钱机会了! 这位周天王(周正,周都头)手下两护法之一,在城外各乡的名气可比在城里大多了。 这些乡野村夫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原因是此人不仅人脉广、人缘好,而且武艺过人还从不像卫雄那样张牙舞爪作威作福。 窦炯是本地人,家在冠山也算是个中户,不仅有水田、果林,而且还把十几条船租给渔户,小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他兄长窦毅是个秀才,现受聘在南昌府同知邓大人家里做启蒙先生。窦炯虽然也识字、知书,却对科举不感兴趣。 二十岁那年帮人押标去抚州遇到水匪,被他夜里摸上匪船手刃七人解救了人质和货物,因此名声大噪。 范老爷那时刚刚上任,听说之后便辟用这勇武的青年做快班。两年间连续破了数个案件,凭本事升到现在位置。 又聊了会儿他和艄公们分手,沿着向上的土路往堡寨里走。这堡寨虽然修得仓促,居然还没忘在门外挖一道丈宽的壕沟并且从山上引了水。 现在水还不满,可窦炯知道那是闸门未打开的缘故,而且走在六尺宽的吊桥上得小心,其实水下密布着木桩、竹签这些,掉下去不是耍的。 到对岸拐过拦马墙,眼前的路拾阶而上,上面是个不大的门,仅容两名全副武装的汉子并排而过。 在门洞里他遇到了巡检分司的宋迁。“宋巡检。”他主动向对方拱手。宋迁不仅是分司的巡检,而且还有官军总旗的身份呢。 “怎样,和艄公们聊过了?”宋迁依旧是个严肃的面孔,不过语气却比他训练部伍的时候柔和多了。 “嗯,果然如我所料,那沙洲挡在水道中间,稍微接近会搁浅的。我已约了艄公的船,明日晨曦趁潮水未退他们带我去沙洲上面和周围转转。 实地看过之后我便能向巡检报告了。不过……咱们的船多大还不知晓。”窦炯说。 “这个没关系,你有办法测出水深不?都巡检来信说,要注意多找几个点,把水下的情况争取摸清楚。” “明白,我带两、三个水性好的兄弟亲自下去摸摸看。” “很好、很好!”宋迁终于露出一抹笑意:“参谋部来了个会画图的参谋,明早你带上他,摸到的情况让他在船上记录下来。” “好!”窦炯点点头,又问:“大人这是要外出么?” “嘿嘿,有熟人来了我去迎接,你去擦把脸,晚间也到议事厅来吧。”宋迁说完学着李丹的架势拍拍他肩膀,带了个巡丁朝镇子方向去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镇外码头上燃起两堆篝火,火光熊熊驱掉了秋意中的寒气。 宋迁没穿甲胄和官军的红色战袍,穿的是巡检司的褐色箭袖,外面为防寒罩了件青色披风,围着灰色披肩。 他原本觉得李丹设计的衣服样式不好看,也不醒目,但在上饶作战后他才发现这颜色的搭配便于埋伏和夜间潜行,而且作战中便于行动和包裹伤口,这才渐渐接受了。 “大人,他们来了。”在码头上张望的巡丁忽然叫道,宋迁立即从石头上起身走过去。 远远地,有小船接近,船头和船尾各有一支火把,照见有个高大的汉子站在船上。船越来越近,可以听到船上有人轻声说话:“船要靠码头了,大人请小心。” “嗯。”杨大意应了声,就在船帮与码头轻轻摩擦的瞬间,他拧身跳了上来,爽朗地伸出大手来,抱拳笑道:“宋老弟,俺来啦!” “宋迁见过备御使大人!”宋迁露出轻松的笑容,不过还是先行了军礼,然后请杨大意上岸。“听说大人来,卑职可是如释重负!” 他忍不住说了句心里话:“这堡寨虽然修得七七八八了,可队伍都是临时拼凑的,战斗力这三个字实在说不上。 参谋部传信说要在这里和湖匪打第一仗,我心里是七上八下呵。都巡检派大人来,真是英明!” “你可别再夸他了,俺这耳朵里成天都是夸他的词儿,真怕这小子会飘起来,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杨大意挥手说。 宋迁嘿嘿地笑了两声,问他:“大人是先休息、吃点东西再议事,还是……?” “丹哥儿不是老说要‘疾如风、徐如林’么,战事就在眼前来不及那么多讲究,咱们也别弄什么接风宴了,搞点腌菜、粥水、饼子就行,吃过便议事!” “行,听大人的。”宋迁已经知道这位的脾气,便顺着他的意思,又告诉他不用担心弟兄们的吃住。 “螺蛳岭下边的小寨早都已经准备好了,队伍一到就能开饭。 落苏炖鱼、螺蛳炒韭菜、菘菜烧豆腐,厨子是余干带来的,都巡检亲自教过,肯定让大家满意……!” 他一路絮絮叨叨,完全不像练兵时那副不苟言笑的死板样子,引着杨大意穿过镇子朝堡寨而来,路过的时候顺便向他介绍了哪条路是商业街、镇公所在哪里,哪儿是本地儒学等等。 杨大意便走便观察,虽在夜里,对镇子也有了个大致了解。 走到门前,杨大意“诶”了声,指着下面岸边的几条船问:“这里也有个码头么?” “这个不能算码头,这是原来三塘渡的渡口。这儿水比较急,又没有合适建码头的地方,就这几条小船停靠还凑合,大船是靠不到岸边的。 ”宋迁介绍:“这渡口往上是桂家渡,往下是三家渡,只能渡人,量大些的商货和车、马都不行。哦对了,”httpδ:/m.kuAisugg.nět 他补充说:“等会儿能见到余干的捕快班头窦炯,他对这周围熟悉,而且水性颇好。” “是吗?那好极了!”杨大意说完,他们已经走进了堡寨的前院内。他就着火把的光亮打量这座新建的堡寨,发现它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陋。 堡墙有七、八尺厚,大门的门洞深度约有一丈,上面有个类似箭楼那样的结构。里面的院子有大约四十步方圆。 左边可以看到坡上建有两座木制或竹制的望楼,应该是没时间用泥砖盖碉楼,搭建了个临时的。 右边带围墙的院子,宋迁说那里面就是议事厅和仓房,是分司和区队部所在。后头隐约还有些屋舍应该是给乡勇们居住的。 “如果老乡来避难,能放得下那么多人吗?”杨大意边朝议事厅走边问。 “本镇居民有两千七百人,这两日已经告知大家湖匪将至,疏散到周围村子的有六百多,还有去县城投亲靠友的近两百人。 剩下的不到两千之数中,有六百已经编成保甲的男丁,随时可以配合我等。 其余的一千多均是老弱、妇幼,还有些坐店的商人舍不得自己财物的,这部分人肯定是要进来避难。不过你才看了前边,” 他笑着请杨链枷坐下,吩咐人开饭,然后回来用手指指:“其实最大的空地是后面山上,那儿除了个龙王庙外都空着哩,放个一千多人不成问题。” 第一百三十一章 镇抚入湖西 “你这人数准么?”杨大意见他张口就来不由得有点疑惑。 “准!”宋迁点头:“是这样,任何要离开去其它村镇或进城避难的家庭都要来咱们分司开路引,上面注明属地、疏散人数、姓名、亲属关系,还有去向和投靠人。 没有投靠人的,分司需要给对方所属分司或都巡检衙门的朱书办(朱庆)写《介绍信》,他们拿着这些走人家才能接收。 中途的民兵和巡丁也会引导和提供帮助,不能出示这个人立即就会被扣住。所以想知道多少人疏散了,查看路引和《介绍信》的票根便知道。” “嘿!”杨大意没想到自己离开几日,整个余干竟变成了这样。 草草吃完饭,边吃边叫进来窦炯问附近的地形、水情,吃完、问清,杨大意忙不迭地叫开会。 这时与会的人都在外候着了,除宋迁、窦炯外,还有区队指挥刘祈(刘家那个年轻气盛的家主)和队副刘恩(裱糊匠出身,原留守处成员,朱庆的副手,和刘祈是同族平辈),再有就是本镇推举的乡勇三位头领钱奉、白天勇和三家巷三姓之一的张贵生。 宋迁宣布开会,先介绍了杨大意身份。这里除去刘恩熟悉杨大意外其余人都是第一次见,听说是位官军百户,众人忙起身行礼。 杨大意按按手让大家坐下,开口说:“兄弟是边军出身,有话直来直去,大家伙莫怪。 都巡检让俺来主持三塘镇这仗,告诉在座确切消息,湖匪有两千多人从湖西出来,走瑞洪到三塘。咱们定的计是诱敌深入,合围歼灭!”说完眼睛一扫在座,笑笑: “大约各位觉得他们人那么多,可咋好?俺再告诉你们,这一仗非胜不可!要叫这股敌人过了三塘,他们就戳到县大老爷的腚眼上去了,晓得不?” 在座哄堂大笑,又听他说:“咱不可能叫这事发生,所以俺带来两百多官军和一百水兵。”众人一愣,刘恩起头鼓起掌,其他人也跟着。 杨大意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另外,明、后两日,陆续会有五百水军和八百左右的团练到达。” 这下子掌声热烈多了,加起来双方人数就差不多呀,屋里所有人顿觉胆气一壮! “不过咧,这都不够!人家是老匪,咱们是昨天还不会持枪、左右都分不清的门外汉。那怎么办哩?” 杨大意故意卖个关子,端起瓷碗来慢悠悠地喝水,喝饱了摸摸胡须: “莫怕,都巡检给咱‘秘密武器’啦,很快运到。哎,俺告诉恁大伙儿,那些武器能让水上的贼人们岸都上不来就抱头鼠窜!俺可是亲眼见过,管用得很!” 他说完走过去指着挂在架子上的《三塘镇及周边地图》: “咱的力量主要分成几部,张头领,三家巷我们会放三百多人,你协助守对岸和渡口,务必不能让敌人上岸! 宋远行,你和白头领守住镇子和堡寨,保护避难的乡亲。钱头领听俺指挥。” 他说完,问谁有疑问,这时刘祈举手站起来瓮声瓮气地问:“大人,那我们做些什么?好像没有提到区队呀?” “你会水吗?”杨大意问。 “这个还算问题?” “你胆子大吗?” “大人莫非小瞧在下?” “俺知道你是谁,可不敢小瞧你。不过这件事需要个刚猛的人来做。我还没想好是交给你,还是交给杨小乙来做?” “杨乙?嘁,我哪点比不上那厮?”刘祈不服。 杨大意笑道:“杨乙第一仗便指挥本队,在凤栖关南山阻击娄家三将军花臂膊的千人进攻,他的表现我们都曾看到。” “那是我没有机会!”刘祈愤愤然。 “好啊,俺这里有个机会。”杨大意走过去指着南湖洲: “这个沙洲是三塘的大门,敌人一定想夺下来站住脚,封住本镇的大门。你敢不敢同杨乙上去,比比看谁面对湖匪时能打得更好?” “比就比!”刘祈大声表示自己不惧杨乙,而且还声称自己上去就行用不着杨乙的人。 “那不行,敌人两千,你只三百多,再怎么说不可轻敌如此! 这样吧,杨乙负责北半部,你负责南半部,只要敌人搁浅或企图登陆,你们就要打下去。 哪个被贼人赶下水了,便算输!输的回来战后掏钱请赢家全队吃流水席,如何?” “嘿,那老子赢定了!”刘祈一拳擂在桌面上。 杨大意呵呵地笑,目光朝着宋迁狡黠地闪了闪。 散会出来,窦炯正要回自己房间,忽见一青色身穿对襟军装的男子朝自己走来,拱手问:“对面可是窦班头?” 窦炯记忆力很好,立即想起这人曾经立于杨大意身后。方才自己以为是备御使大人的随从,现在看来……。 那人走进,轻轻撩开自己的披风,露出左胸前的“镇抚”字样补子,右手速度很快地比划了三个数字。 “在下正是窦炯,这位兄弟是……?”他觉得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班头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刘家的膳坊酒家?” “哦!”窦炯猛地想起,笑道:“原来是熟人,没想到兄弟去了李三郎那里高就。你今日是随同备御使大人一起来的?” “班头还记得谢三儿,真是万幸!我和杨大人是半路相遇,正好搭了他的船。”谢三儿笑笑:“其实我是经周天王指点,特地来此找你的。” “找我?”窦炯很机敏,立刻余光扫了下周围:“那么到我屋里谈,可否?” “班头请走在先。”说完,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窦炯住的房间,推门进去坐下,窦炯给他倒了盏茶水,然后拱手问: “兄弟现在是团练的镇抚官?”他看到了谢三儿左肩上的军衔标志:“不知来找我所为何事?” “在下今晚来见班头倒不为别的,正是为了眼前的这一仗。”谢三儿微笑回答:“班头可知,这一仗在你我两个身上颇有干系?” “哦?”窦炯怔了下,仔细想了便,不解地问:“无论是排兵布阵还是深谋远虑,我这小小的捕快班头都不沾边呵,镇抚官为何说与我有干系呢?” 谢三儿先给他讲了下收到的湖匪两路出击的情报,然后又介绍了为什么李丹等决定要先打西边这路,窦炯听了点头说:“都巡检想先斩去敌一臂,这个想法是对的。” “但这件事的关键在于如何将西路之敌招到三塘镇,让他进咱们设下的埋伏圈。”谢三儿低声道: “这件事若办不到,敌人在水上纵横、来去驰骋,总不能我们在屁股后面到处去追?那不得把队伍拖累死!” “哦,我明白了!”窦炯忽然醒悟:“你来找我的目的,是想让我帮你找到湖匪,然后给他们吃点迷魂汤,叫这伙人乖乖地来钻口袋,对不?” 谢三儿将大腿一拍:“就是这个话!我等对湖里情形不熟,哪里知道得那样清楚?所以这事还得来拜托班头,看看如何设法早些知晓湖匪行踪。” “这个不难。”窦炯答应说:“便是你不来,我也撒了网出去在四处看着。湖匪不动便罢,动的话一夜之内我便可以知道他们去向。” “看来还是周都头了解你,叫我来找你是对了!”谢三儿高兴地说。 “不过……,要混进湖匪里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你知道我家就有打鱼的船队,可以在江河湖汊里往来穿梭,但是湖匪内部的情形我便和你们所知差不多少了。” “没关系!”谢三儿将手一挥:“这个我有安排。你只需要告诉我湖匪出兵没有、他们到哪里了,准备往哪里去,我自己去找他!” “就你一个人?”窦炯不敢相信地咧咧嘴。 “还有个伴当,那人是从湖里反正出来的,他见过陈元海父子,可以带我进去。咱们主要关注的,就是石脑寨,还有大白雁、宋公明这三家,其余的顺手了解便可。” “两个人,三个当家的。行!”窦炯思索片刻:“这样,我来安排追查这三家的动静,有消息立即报给你。你是否在三塘先住下?” “本来我们是想从这里去瑞洪,在那儿等消息。因为听说蓼花子把这个镇子分给了陈元海,所以觉得他兴许会第一步先取瑞洪。” “不、不。”窦炯连连摇手:“陈元海可不会那么做,他既然走水路,怎会先到瑞洪弃舟上岸?瑞洪地方支离破碎、地广人稀,没什么吃头。” 他很笃定地指指自己:“我敢打赌,如果真是陈元海做西路的首领,他肯定想着先找个富裕些的大镇子抢了,这样更有助于自己竖威立信。瑞洪费力不讨好,并非首选之地!” 他说完就见谢三儿笑吟吟地瞧自己:“所以……,你们才动了引他来三塘的心思,对不对?所以杨长官才趁夜来这里,对不对? 哦,怪不得前天起就让百姓往四乡疏散,你们早想好把战场设在这里?不是猜他会来,是打算勾着、引着,请他来上钩是吧?” “不积极、主动地干掉陈家,难道还等着他和蓼花子水、陆呼应包围县城?”谢三儿冷笑:“咱们挖这么大坑,不就是请他往里跳嘛! 你是那个帮我找到他的人,我呢就是那个请他往里面跳的家伙!”说完谢三儿露出稍微发黄的大板牙,很难看地笑起来。 “你们……,就不怕玩砸了,毁掉这镇子?”窦炯皱紧眉头有点难以接受。 “班头听我分析,赵参谋长是这样说的: 野战咱们打不过,那最好选择是诱敌深入让敌人来攻坚,通过保守、巷战来消耗对方;然后断其退路、凿其船只,动摇他们的军心、士气; 最后趁他们意志消沉、混乱动摇的时候予以击溃,这是以若打强的好办法。”谢三儿毕竟是做过军官的,复述得很清楚。 窦炯听完点头说:“明白了。先看清楚自己的优势、劣势,然后再决定战法。不错! 咱们没有太多老兵,也没有大船,这是不如人的地方。优势是占据了地形、地利,有本地的乡勇助战,还可以预先做各种准备。 但不管怎样,这第一步的‘引诱’确实重要!准备半天如何引诱、如何让他们钻口袋,这是你我必须下功夫好好应对的。” 说完他拍拍膝盖:“好吧,你先找地方住下,我这就去安排探查这三家,有消息马上会来告诉你。”将谢三儿送到门口,两人不说话,拱手作别。 窦炯抬头看看天,闻了闻空气中潮湿的味道。嗯,近期可能有雨,雨后那日便有涨水,应该合适这次围歼的机会。 他看看议事厅方向,还亮着灯火,门口站着杨大意和宋迁的亲兵,说明他俩还在里面商议。 要连夜派捕快联络水上的兄弟们,必须宋迁的允准使用码头和船只,窦炯转身朝议事厅走去。 窦炯这边的消息来得比谢三儿想像的还快! 然而让他费解的是,湖西诸人磨磨蹭蹭到现在才勉强集中到金溪湖的日月山,又不知为什么枫林山的罗鲢子突然带着自己部下拔锚起航,自顾自地走了。 这些情报让人如在迷雾,看不清湖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不管他!”谢三儿将手一挥:“眼看离中秋没两、三天了,不能再等下去。我们今天就出发去日月山!麻烦班头帮我找条船。” 见他已经决意,窦炯点头答应,说:“要不这样,我派个熟悉路径的兄弟送你们去。快到时他下船约好等待地点,然后你俩自己进去?” 谢三儿想也好,当天便和混在杨大意亲兵中的余亮换了身衣裤,由窦炯领到下面渡口介绍给那年轻的艄公。 “这位宋大哥,对湖里的路熟悉得很。他常帮我做事,人很可靠。”窦炯告诉他们: “另外,你们不是想见见宋公明吗?他是宋家的同族晚辈,能说得上话,兴许可以帮上忙。” “哦,那太好了!”谢三儿大喜。 第一百三十二章 聚义心难齐 告别窦班头,一船三人顺流而下。小船儿在宋艄公手里很听话,转眼便过了董家岭,前面河面一阔,令人心旷神怡。 “谢长官你看,这段水流平坦、水面开阔,实际只河心能走大些的船,两边的水都浅。 咱们这样的小船走没事,若是装了货物的,又或者比较沉重的官船去走,搞不好就搁浅啦!”余亮拿把桨坐在前面,艄公和中间的谢三儿闲聊。 “哦,这样呵?我还以为这下面都是一样的,那回头可要记得把这事告诉窦班头,请他通过分司及时转告咱们水军周指挥,不然以后作战时咱们自己的船搁浅在自己地盘,那可就成笑话了!” “放心,这些早都和窦班头说过。” “哎宋大哥,宋公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以前我没怎么听说过?”谢三儿问 “咳,他呀,”艄公呵呵地笑:“长官是官家的人,在你眼里大概落草的都是贼。可在我来看,我那老叔就是个被逼急了的老实人。” “啊?老实人还做山大王?” “又不是他要做,湖里那么多乡亲,总得有个领头的不是?”宋艄公苦笑。 原来宋老樵原名宋恩桥,在进贤县张公镇上开个陶器店。有个儿子给人做挑夫,靠力气吃饭过活。 十几年前,宋老樵的儿子给个贵人做事时雨滑摔倒,砸碎了箱笼里的青瓷熏炉,结果被那家的恶仆殴打致死。宋老樵妻子闻讯发心疾也去了。 一日内没了两个亲人让他万念俱灰,到县衙投书告状,谁知县令竟以凶手已经离开本县县境,只能发文书给南昌府,让他回去等待消息。 说白了就是个“拖”字嘛,谁还看不明白?宋老樵安葬了亲人,收拾细软、卖掉店面,然后自己追上去,直到东乡境内才追上。 在两个伙计帮助下暗地下药,然后趁夜袭杀了那贵人和他所有的随从,卷走金银首饰和细软逃进军山湖。 由于他做得干净利落,官府一时竟没想到会是跨府作案,后来丢失的细软在进贤当铺出现才如梦初醒地发下通缉,一时间宋老樵为妻子追凶的名声迅速传开。 宋老樵只好化名潜藏,躲到湖区深处。可他那人热心救助穷困,帮助了不少在湖里躲藏的可怜人,所以宋公明的名号就这样叫开了。 后来石脑当时的头领郭锦衣把女儿嫁给他,招他做了半个赘婿(意思是生下儿子需有一人承祧郭姓)。 郭锦衣去世后宋老樵就成了石脑的首领,并且最初的石脑寨也是他带着乡亲创建的。 “哦,这么说来我明白为什么他和陈家是对头了,自己建的房子被房客霸占岂有不令人恼恨的道理?”谢三儿恍然大悟。 “嘿,这宋公明算是个大丈夫!要是我说,冲他替妻子报仇这个情节就够让人竖大拇指了。”余亮说完,回身问: “长官,这样的好汉为什么不能赦免呢?再说,他也无意造反嘛,这多年又没有什么大案底背在身上。你就不能和都巡检说说看?” 谢三儿摸着胡子没说话,身后的艄公道:“长官你是公家人,我不敢说他杀人对还是错。可有两样我敢说,宋公明自落草以来从没无缘无故害人性命,而且他也从来没扯反旗!” “我不过是团练的镇抚,算个屁公家人。”谢三儿自嘲地说,又道:“他没害过人怎么做的山大王?这手底下的难道都不要吃喝? 再说,就算他自己本意不造反,这次跟着一出兵,不是造反也是造反了,谁能替他说得清?” “这,难道就没有什么好法子?”余亮颇为惋惜地叹口气:“长官你不知道,宋老樵这人其实蛮和气。他要不是当初恨极了又求告无门,怎会铤而走险做下这事?” “是这个话哩。”艄公说:“长官见到他就知道了,他其实人不坏。平日里都是带着手下打鱼、种地,所以他手里的人数有限,总打不过别人。 咳,其实他根本就不会打仗,只是个村头罢了。要说打仗还是死了的龚三郎有两下子,就是跟他出来报仇俩伙计种的一个,后来他们三个结拜时排行老三的那个。 唉,可惜三年前叫陈仝那厮一箭给射死了!” 谢三儿听他这么说,觉得有点纳闷:这人要是不会打仗,那他出兵做甚?难道是惧怕蓼花子所以不得不答应的?想到这里他说: “老宋,不管这次是不是他亲自带人来日月山?我都设法找宋公明和他聊聊,瞧他怎么想的。 若是他决意跟着蓼花子造反,那谁也救不了他,若是他属于被胁迫,咱倒是可以帮他说话,甚至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如何?” “估计不是宋老樵自己来,毕竟他年纪不小了。”余亮说:“我猜该是他儿子宋小樵,或者他还活着的那个结拜兄弟任二带队。” “他儿子不是没了吗?” “这个是郭夫人生的。”艄公告诉他:“郭夫人生了一儿一女,宋小樵今年十七,被太阳晒得黢黑,人称水炭头。他妹子阿鸿正相反,白白净净好像天上落下的天鹅般!” “哦?这倒有趣!”谢三儿笑起来。 “不管是哪个带队,他们总不好赶我这个亲戚。”艄公说:“我说长官,你若是信得过,我先去找他。 如果他是打算跟着造反,长官也不必冒险了,若他这人还有救,我再帮你们引荐。” “可以!”人家的好意谢三儿当然不好拒绝。于是大家说好,宋艄公将他俩送到日月山便去宋公明船队所在的水寨,之后再回来接他俩。 一路上说着话,船速蛮快,而且进入信江水道以后走得更顺。由于沿岸战争的缘故江上只有些渔家和短途往来的船只,以往热闹的水道现在显得冷冷清清。 艄公老宋见了禁不住连声叹息,祈祷战事早些平息。从湖里过来的船只并不多,但大声询问过后还是略有所得。 看来湖里确实有大批不明武装和船只在集结,那架势让行船的莫不心惊胆战,很多人选择冒险夜间行船以避开各寨的战船。 奇异的是,这一路上居然没遇到被打劫的例子。 “哼,他们都忙着聚齐,好去攻打州县,谁还稀罕两、三条船的小利?”艄公冷笑。谢三儿觉得有道理,忽又觉得有些吃不准了。这姓宋的艄公,究竟是哪边的? 日月山大营,听上去很厉害其实不然。山不过是个孤岛,涨水的时候略高出湖面,枯水期才略微有些气势。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寨子大小也就一里见方,容不下那么多人居住。所以白燕便同意各家在周围自起水寨,不过议事还是在他山上的“聚义厅”里。 好像所有落草的山大王都喜欢把自己议事的地方称作聚义厅,似乎不如此自己杀人放火、劫道搜钱便没有了大义的名分般。 不过白燕这聚义厅可不是他自己搞的,这里原来住着个叫大白牛的恶匪,白燕带人把他的队伍剿了(火并),名号改成大白雁,然后鸠占鹊巢地住了进来。 血腥但不乏温情。大白牛抢上山来霸占了五天的小娘子被白燕接收了,然后这女人先后生下三个儿子。 白燕本来就不是个狠心无情的人,他只是被人构陷进了一场自己根本不在场的命案,结果不得不躲进湖里。 又以武艺高强受众人拥戴,因此成了寨主。兼并两家小股匪徒后他占住日月山,成了金溪湖加上旁边陈家湖六位当家人共同的首领。 虽然如此,白燕手下去掉家眷能战者其实不过六、七百人,比宋公明没多多少,和蓼花子更没法比。 当蓼花子看到陈元海父子愿意出兵两千时,立即选择了湖西实力最强的这支武装做自己的代表。 所以现在在议事厅里白燕并未坐在主位,而是在次位上与其它头领一道等待陈元海父子的到来。 “娘的,陈家也太会拿大了,人多就了不起么?”说话的是青岚湖湖头岭当家周大头。 这是个混不吝的角色,他的地盘离官军最近,却因为复杂的地形和顽强的风格让官军相当头疼。 这次他带来了四百人,本以为会很受重视,但看起来并未如愿,所以心里有气。 “老周,稍安勿躁。”白燕身边穿道袍的男子半闭着眼睛说:“大家都是来听蓼都督命令的,早点、晚点结果都一样。” “哼,我可不像青元观诸位那么好欺负。魏道长的修养功夫高深在下佩服,可咱们胡头岭从来不惧哪个,想说的话就说,要放的屁便放!”周大头粗门大嗓地说着,根本不管院子里响起的脚步声。那魏道长暗自叹息并微微摇头,和白燕眼神对上,不出声地苦笑下。 “哎呀,不好意思来迟一步,让诸位久等啦!”一个沙哑、上年纪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起身拱手相迎,这么有特色的音调一听便知是陈元海来了。 “老夫听说大都督派了使者过来,所以稍稍沐浴一番以示诚意。告罪、告罪!”陈元海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等个,最有特点是他白色飞起的眉梢。 他倒不像自己的名声那样臭,至少老远就能闻出来,这老家伙衣服都是熏过香的,真可谓山大王中的异类! 在陈元海身后两步远是个体格健壮,目光狠厉的青年。 他穿着深玉色箭袖,佩戴牛皮护腕,同样玉色襥头,上身穿件半袖锁子甲,外套左衽右袒的绿色罩甲战袍,脚上是刻花革靴罩细扎甲的护胫,腰间挂口鞑靼弯刀。 他一字胡下的嘴角边挂着微笑,但里面又像带着轻蔑、高傲的味道。这人就是要娶江家二女云儿,却因催花闻名的陈家二公子陈仝。 寒暄已毕大家落座,陈元海很自然地上了主位,陈仝则在他下手也就是白燕的对面坐了。然后陈元海问白燕:“确实是大都督派来的人么?” 这时候,江山军要拜蓼花子右翼都元帅的消息已经传开,而蓼花子苦等半天也不见杨星北上,为了有个名义他只好先自称镇湖大都督,所以陈元海这样称呼他。 “确实。”白燕点头:“来的这人陈公应该见过。” “哦?” “就是大都督身边得力的传令鱼腩啊。” “是他?”陈元海立即放下了戒心,点点头说:“那让他赶紧进来,咱们都听听大都督让他带来什么消息。” 不一会儿,余亮和谢三儿前后进门给各位当家见礼。陈元海笑着问:“我说鱼腩呵,你上次来见我还是一个多月前吧?” “是,您老记得清楚,我当时是奉命来询问您出席会盟的事情。”余亮恭敬地回答。 “那,这次你又为什么事而来呢?” “大都督让我转告您,他已经出兵雷家湾了;还有,余干有两个触角,一个是雷家湾,一个是三塘镇。” “嗯?”陈元海抚着胡须想了下,点头说:“我明白了,大都督的意思,是让我们两家各斩断其一?”https:/ 他说这个话时白燕不易察觉地嘴角动了下,正好被谢三儿偷瞧到了。 “哎,不对呀?大都督出兵第一个攻打的不应该是乌泥镇么,怎么成了雷家湾?” “确实是雷家湾。”余亮忙回答:“乌泥镇都撤空了,说是坚壁清野。大部分人都去了雷家湾,少数撤到了其它地方。 雷家湾修葺了新的城堡,不少乡绅和商人躲在那里。 大都督说,拿下雷家湾便可以获得三个月的军粮,而且里面还有乡勇、团练和巡检分司的巡丁八百来人,所以必须要拔除这个棋子! 大都督说三塘镇情形类似于雷家湾,所以让我带老谢过来。他被派去哨探三塘河沿岸的,那边情况他更熟悉。” 陈元海目光转向谢三儿,听他上前一步后说:“三塘镇也建了堡,有钱人和他们的财产都转移到堡里去了。 现在堡里除了有巡检分司的巡丁,还有民兵区队三百人,镇上绅士出钱把十五到五十岁的劳力组织起来组成乡勇,每人发了竹枪。 我们来的路上看到瑞洪、神埠、大塘、卦山一带的有钱人都在往三塘堡撤退,瑞洪的乡勇两百人估计这时候也到三塘了……。” 他说着话,同时也在观察着座各位当家和头领的脸色反应。这时听到有人说:“这么算来,那堡寨里岂不是有上千号人?这个骨头不好啃呀!” “嘁,我说任二爷你也忒胆小。咱们这里十三家寨主或头领加在一起,两千四百多人,区区千人的乌合之众,怕他作甚!” “大头,你们湖头岭总共才来多少?难道不怕都耗在这里?” 一百三十三章 出征夜密谋 “大头,够了!”陈仝低声喝道:“信使还在这里,你要让我们大伙儿都跟着你丢脸不成?”周大头顿时缩了脑袋,吐舌头做个鬼脸儿不说了。 “不是我任二胆小,咱们十几家人虽然数目不少,但要总这样吵吵,说不好能不能打得过人家那些‘乌合之众’哩!” 任二?谢三儿想起来,这不是宋公明结拜的那个兄弟吗?他装作无意地往那边看了眼。 “哼,有人管别人叫乌合之众,却不知道自己其实也差不多!”魏道长讥讽道。 “老牛鼻子,你还有完没完?”周大头跳起来。 关键时刻陈元海咳嗽了声:“怎么,两位是想当着我的面比划、比划?”他说完睁开眼,两道阴狠的目光扫视着下面,逼得两人又不得不坐回椅子里。 这就是实力,你武技再好有什么用?一百人、两百人再怎么也干不过十倍对手的! “鱼腩,你是在什么地方被派出来的?”陈仝问。 “乌泥镇。”余亮躬身回答:“大都督说,两路中秋节一起拿下余干的两只大螯,让弟兄们好好过个节,也算给余干县令个好礼物。” 陈仝皱眉,转向他父亲:“阿爹,中秋节可没两天了,咱们来得及吗?” 听到中秋节三个字陈元海就没好气。就这拨人,闲在这里互相挤兑、争吵十天了,中途还有撂挑子走掉的。 带这么伙子人出兵可真叫人心里打鼓!可日子上算,也确实不好再拖了。蓼花子派这俩人来,说是联络,实际在他看来就是催自己上路的。 想到蓼花子给自己的承诺,他咬咬牙和颜悦色地告诉余亮:“你二人回去告诉大都督,就说我明早兵发三塘镇,定如他期望的那样给余干送上一份大礼!” “那小的预祝您一战成名、拿下三塘镇首功!” “你小子嘴倒是来得快!”陈元海哈哈笑着,叫人赏了他一块碎银子。余亮见目的达到,忙带着谢三儿退出聚义厅。 “阿爹,明早真要出兵?”对明早的事情布置一番后出来,下到自家船上陈仝开口问。 “唉,你没见大都督都着急了么?” “可……,这群人还真就像任二说的,乌合之众!”别看陈仝名声不好,该有的眼力人家还是有的。 他父子俩这些日子忙着捏合这个、安抚那个,迟迟不出兵的原因也是因为这支队伍实在太勉强了。 能用的只有自家和周大头两部加起来千五百人左右,其余的多是百来人,如魏道长那样带了几十人甚至十几人的都有,连个旗帜都不竖管什么用? 本来在蓼花子面前吹牛,陈元海说自己振臂一呼能起湖西五千大军,现在连一半都勉勉强强。 这水军又不像陆寨你能添锅减灶地,水军人家一看你船帆数目、吃水深浅,内行立即能判断你准确兵力,根本瞒不了的,就这点人拉到余干,怎能拿得出手? 但拖来拖去,丑媳妇总得出来见公婆,这不蓼花子来催,不出兵看来是不行了。 陈仝心中不快低下头去,就听陈元海忽然说:“仝儿,今晚你连夜回去,再从咱们寨子里调五百人出来。” 陈仝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阿爹不可,再调人咱们只剩下百来弟兄守寨,内里可太空虚了!再说……,江家这几日便送新娘子过来,若被他们看出虚实去……。” “所以你暂时留下。”陈元海打断儿子,让他先别急听自己说:“你留在寨里虚张声势,有你母亲帮着,我看能应付过江家人,湖西众人知道你留守本寨也就绝了那些坏心思。 你预先备下快船、快马,洞房之后立即往东赶,我遣好手驾船在犀牛湾候着你……。那周大头虽腻歪些,却是个好拿捏的。 有了两千人在手,这伙子人阿爹能对付。要紧的是县城!下次再见面,就是咱们爷俩在余干的琵琶湖边,东山赏月啦。” “你不如等我到了再攻打三塘?”陈仝对父亲还是有点担心。 “没事,一个三塘镇的小坞堡而已。”陈元海亲昵地拍拍儿子厚实的背: “等你给江家的小娘子肚子里下好种子,生米熟饭,江家也就无可奈何了。 咱们一边是蓼花子,一边是江豚,把寨子换到金溪湖、拥有了梅溪和瑞洪,控制信江水道,嘿! 那时说不定咱们就能超过白浪,坐上这湖里的第三把交椅!儿子,这是阿爹梦想给你留下的,要不要?” “要!”陈仝也高兴起来。 “你再生十七、八个小崽子,叫他们每人带支船队,你说咱能不能把这湖改个名,叫陈家湖好不哩?哈哈哈……!” 就在陈元海安排陈仝回去调兵的这个晚上,一条小船悄悄地划进了日月山西侧的一处水寨。里面已经有另条船等着,两下错帮功夫,谢三儿已经跳到对方船上。 撑船的人默默地用竹竿点了下,小船很乖巧地离开,向水寨深处溜去。在最靠里的位置停着一艘大型的官船。所谓官船,是说月光下明显可见它外表还带着朱漆。 形制上这条船长近七丈(二十米)宽一丈四尺(四米多),带有前、后两重舱房,后舱略大且高企,夜色下看得不甚清楚,但应该是上下两层。 前舱及后舱的上层外罩圆顶遮雨棚,这种棚子是油布和篾席两层,雨天时拉上有很好的遮蔽效果。这么条二百料(见注释一)的大船,不知他们是从谁手里夺来的? 谢三儿正打量着,小舟已经稳稳靠帮,上面伸下只手臂拉他上了甲板,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说:“长官请进,少当家和二爷在里面候着哩。” 来到露出灯火的舱门口,帘子左右挑开,原来是两名挎刀的少年站在两边。 “多谢!”谢三儿点点头下了两部阶梯进入前舱内,左右一看,窗板都放下了,舱里稍显闷热。 忽然一股风从门口直透过来,挡在后舱过道前的纱屏后两个人影晃出,前面那个便是开会时表达意见的任二,后面跟着个服色黝黑,大眼睛乌亮亮的十几岁少年。 “是你?”任二错愕地睁大眼睛:“你、你不是……?” “卑职,南部团练镇抚总旗谢任堂(谢三儿临走果真请韩先生给自己起了个大名),见过少当家、任二爷!”谢三儿抱拳拱手报出名号。 “你是官军?是衙门的人?”宋小樵好奇地打量,他大概还是头一回离“敌人”这么近。 “少当家,我是饶州副使李三郎的部下,隶属南部团练,咱既不是官军,也不是衙门的人。我们团练保境安民,只为百姓作战!”谢三儿回答。 “那不还是一样要和我们做对头的?”任二冷冷地说。 “贵寨若不祸害百姓,团练自然不与贵寨为敌。”谢三儿笑着说:“不但不为敌,必要的时候我们还可以伸手帮贵寨一把。” “瞎说,你们属于饶州府,我们亳塘寨却是在南昌府境内。”任二可不傻,他马上戳穿了对方话里的毛病。 “说了团练不是官军,他们那套规矩我们才不在乎!”谢三儿把手一挥。 他这大咧咧的举动博得了宋小樵的好感,看了任二一眼,然后大人劲儿地拱手说: “谢大人好直爽,佩服!请坐,咱们都坐下聊吧。”大家就位,宋小樵马上问:“听闻李三郎和我年纪相仿,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们都巡检比少当家还小一岁多,见了面该称你做兄长哩。” “哦?他比我还小?”宋小樵难以置信地扭头看了眼任二,又问:“外面传说他力大无比,能做法地陷生雷,可是真的?” “丹哥儿天生神力倒是确实,曾经以力扳倒惊牛救人性命,故而城里唤他小元霸。不过要说做法却是以讹传讹了,丹哥儿设计破敌,百姓不知底细误传而已。” 接着谢三儿把李丹种种事迹,如造车、酿酒、智捉花臂膊、大破银陀这些故事大致讲了遍。 宋小樵听得津津有味,连他两个近侍少年也不知不觉围拢来听,听到精彩处宋小樵忙叫后面备出两、三样酒菜来,大家边喝边聊。 “清如水、醇如仙酿,这玉清流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可惜不得一杯来尝尝。”任二吧唧着嘴巴满脸可惜的样子。 “二爷,这个不难。卑职此次来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三郎叫我问问亳塘寨,可有兴趣做这酒在进贤一县的经销?” 宋小樵和任二同时愣住了,互相看看,异口同声问:“你不是来招安的?” “招什么安?”谢三儿将手摊开:“贵寨可有造反?或者可曾杀官、夺粮?” “没有!” “没有招的什么安?” “呃,可、可官府认为我们都是落草的呀?” “嗯,是落草了。那草籽要不落在土里,可怎生发芽呢?”谢三儿开了句玩笑,然后说:“你们自己种粮开荒、打鱼挖藕,自己盖房子、修营寨,这都没什么错呵。” “可……,我们中有不少人是交不起租赋的逃户,部分人身上有案底,这些……官府总不会因为我们开荒、打鱼就豁免了罢?”任二着急地说。 谢三儿笑起来,看了他眼,点点头:“嗯,二爷算是说到根上了。你们当中可不是有些人,而是绝大部分人都属于曾经违法的。” 他看着任二和宋小樵面上不自在起来,又说:“不过这点事和蓼花子、陈元海他们干的造反比起来,那就属于小事、毛毛雨啦!” 二人眼睛一亮,相视之后立即鸡啄米般点头:“是呵、是呵,那等事我们是不敢掺和的。敝寨虽小,却也知道轻重,造反不但会杀头,还要灭族,我等怎么也不会做那等事!” “可是你们还是来了呀?” 任二苦笑:“大人明察,敝寨老弱加在一起只有七百人,青壮不过四百余,根本没有力量对抗陈家,更别说蓼花子那样的庞然大物。” “唔,我听说了,所以你们老寨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寨子迁到亳塘那小地方,想着避开他父子就好,对么?”谢三儿叹口气: “可你们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人家一句话,你们不是得乖乖地过来做马前卒? 我敢肯定,打三塘的时候他一定把你们这些小寨的人手都推到前面去,你们死多少人陈家才不会关心。最后贵寨人也损失,地盘也不见得能保住!” “谢大人,不是你想的那样!”宋小樵说到一半,挥手叫侍卫出去,然后才压低声音说: “我阿爹不是因为怕他家才派兵,是那混蛋陈元海,他派人来说,要么参加会盟、出人参战,要么就把我妹子嫁给他做妾!” “什么?”这下轮到谢三儿吃惊:“那老东西,他还想纳妾?”他这才明白宋家出兵不完全是由于惧怕,而是不得已的选择。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就这么跟着他一起去造反,把亳塘寨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都毁了?” “我们当然不想,所以一听说有官方的人来这不立即答应见嘛?谁知你还说自己不是官家的人,连官军都不是!” 任二懊丧地说:“不过既然来了,就当交个朋友,一起吃顿酒也好,算我亳塘寨的点滴心意吧。 至于做那酒的买卖,不敢想,还是等我们保了命回来再提此事不迟!” “啧!”谢三儿直起身看看他俩,摇头说:“看你们这怂样子,难道都被陈家打断了脊梁骨了?好、好,就算酒的事情我什么也没说,干完这杯咱们后会有期!” 他这个表态有些让人尴尬,宋小樵年轻火旺,被激得拍了下桌子:“谢总旗,我是看在李三郎面上才和你喝酒,你以为我跟谁都干杯吗? 实话告诉你,我阿爹被气得卧床不起,所以我才替他来走这趟,你当小爷是闲来无事,乐意天天看陈家父子的臭脸么?” 任二吓坏了,赶紧好言相劝要他低声,又向谢三儿告罪: “我家少爷就这个脾气,总旗千万别往心里去,他这是憋得无处发泄了,要么怎么开会议我去参加呢?就怕他按捺不住和他们当面斗起来吃亏啊!” 「注释一:古代船只的容积单位,大约每料等于0.24吨排水量。」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连番不速客 “唉,你们活得可真是憋屈!”谢三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放下酒杯压低声音问: “两位都是亳塘寨能做主的人,就打算让你们这些弟兄和家眷一直这样挨着不成?若是想换个活法,我有一计兴许能帮你们改天换日!” 因为明早出发,白燕离开聚义厅后把儿子、夫人先叫过来一一嘱咐、安排,然后回到书房坐在那里运功。 当气自曲骨沿脊柱而上到达风池,汇聚颅顶后下坠睛明、冲击太阳再回到四明,最后归结龈交,舌内津唾三转三咽,再经天池下行……。 将至膻中,他忽然收功凝神,抬眼望去,见长子白川正走上台阶。 “嗯?”他还未散功,这时候擅动或擅言容易导致气息紊乱,也就是寻常人说的岔气或走火入魔,故而只微微发出了声疑问。 “父亲,魏道长来了。”白川躬身相告。 “唉!”白燕无奈,深吸气再缓缓吐出,这才慢慢放下盘着的双腿起身,摇头说了句:“风雨从未迟,吹皱满湖秋。树欲静而风不止呵,奈何?”说完端起茶盏喝了一小口。 “魏叔父还是个讲道义的。”白川轻声说。 “嗯,不然我也不会起身了。”白燕将茶盏放在侍女捧着的托盘里,点点头:“他还是不甘心呐。也罢,有些话还该私下里沟通才是。”说完便往外走。 来到花厅,见魏老道正满面怒容地在里面打转转。“明日清早便走,师弟还不回去准备,又来我这里讨酒喝么?”他打趣地说着,迈步进门。 “你倒是坐得住,还有心思练功?”魏道长气哼哼地坐下,拍打着身边的茶几: “你看出来没?那周大头背后靠着陈仝,现在有多狂!都已经不是目无尊长,简直自以为是!他两个结拜兄弟,对咱们这些人那就是枷锁上又架了口刀。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说白师兄,你还能坐得住,我可真是服你了!” 白燕哑然失笑,自己以前曾在道观中学习武技,所以这魏老道总觉得和他有天然的亲近感,有事没事都跑过来,或聊天喝茶,或指点人物。 但实际白燕并未入道,他一口一个“师兄”实在没有根据,好在听惯之后白燕也不以为怪了,随他高兴吧。 魏老道全名叫魏征子,不过他可没人家魏征那样的本事、境界。 三十岁那年云游到伏虎山下青元观,见此地风水甚佳便留了下来,便传道便授徒,所以十年下来青元观弟子上百,保护了伏虎山方圆数十里的百姓,积累功德不少。 但这样做自然便有了江湖恩怨和矛盾,有时和湖里的势力产生摩擦甚至冲突。有的弟子失望离开,也不断有新人加入。 不管怎样,青元观人数似乎已经到顶,就这么个规模说什么也上不去了。不过青元观弟子武技功底扎实,擅长夜袭、突袭的名气也得到湖西各当家的认可。 这位魏道长脾气也怪,不论谁家,哪怕是对头送来的做弟子的人他一概接纳并悉心教授,颇有孔夫子“有教无类”的意思。 所以湖里各家虽然对其势力普遍不放在心上,但对青元观培养武技后辈这事上却是异口同声的赞誉和感激。 像今晚周大头这样当面折辱他面子的事还真是罕见,怨不得他怀恨在心。 “怎么,你来我这里告状,觉得这样就管用?”白燕冷笑着。 魏道长长叹一声:“江湖风气不正,你这擎天之柱却还站在一旁看笑话!” “别给我戴高帽子,我这根柱子就能勉强撑住一角而已,人家才是这湖西的大梁!”白燕摇手打断他:“激将法没用,赶紧回去该干嘛、干嘛才是正经。” “我就不信了,周大头那疯子靠上个色中饿鬼还能一直这么作威作福?” “你不信又能怎样?”白燕沉下脸:“是咱俩起兵火并,还是也学鲢子那样一走了之? 就算火并,加起来就那么几百人你打得过?你又不是真会奇门遁甲能请十万天兵,难道等打不过了再哀求饶命?” “我不甘心!”魏道长跺跺脚:“难道你会不明白攻城夺寨和落草剪径两者的区别吗?你会不知道造反多大罪,违法又如何?” 他这样说,瞧见白燕低下头去,立即向前倾身继续说:“到时你说自己是被裹胁、迫于陈家威势?谁信?师兄英雄半世,怎么到这时候糊涂了? 我魏征子手下就带来那么几十个人,大不了一走。可师兄你呢?你家眷、寨子能搬哪里去,能丢下这些就走? 师兄,跟着这些人再往前便是万劫不复,得赶紧想法收手呀!” “我何尝不知你说的这些?只是……日月山就这点人,要如何做才能摆脱这场劫难?陈家后面还有蓼花子,那是个更可怕的家伙!除非我们离开这几百里彭泽,那可能么?” 摇摇头之后白燕重重拍了下膝盖:“我心中亦是矛盾得很。贤弟说这是万劫不复,我看便是个地狱摆在前头一般! 可山上不仅仅是青壮,还有千余老弱无辜,一个不慎后果难料。我作为首领,岂是想如何便如何的?” 正说到这里,忽然见白川又出现在门外,白燕心中诧异:“这是怎么了?难道又有访客?”于是装作不高兴的样子喝道:“有什么事?进来回话,做什么在外面鬼头鬼脑地?” “父亲,非是孩儿不懂礼数,实在是……又有客人来访。” “啊?”白燕和魏道长对视一眼,他俩知交好友彼此眼神交错便互换了意见。白燕马上问:“可是今晚厅上议事诸位中的一个?” 白川使劲摇头。 白燕和道长更惊讶了。“你魏叔叔可认得此人?”白燕想想又问。 “大名鼎鼎,魏叔叔肯定知道,见没见过小子不好说。” “这……,究竟是何人,你就直说了罢!”白燕对长子示意。 “您的本家来了。”白川说完看看道士。 魏道长愣了下,吃惊地问:“是他?大孤山的?” 白川重重点头。 “他来作甚?”屋里两人机会异口同声。 “诡异!”魏征子压低声说:“明日便要出发,今日来了不速客。问天(白燕字)不觉得他来得太及时了吗?简直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呵!” “你觉得这里头……?” 老道摆摆手:“先不论他背后的故事,咱们先看看他这么晚来有何目的。”他将声音放得更低:“万一……,他来了正好助你我一臂之力呢?” 白燕抚须思索片刻,问尚在门外候着的白川:“他可知道你魏叔叔在这里?” “没有人说过。”白川摇头:“他不知怎的从虎蹲石后面摸上来,捉了咱们一个巡哨的兄弟,然后又放了叫他上来找人的。 那兄弟倒也机灵,一路上没声张直接找到鲇鱼叔叔,带上他下去接了人上来。” “好,这小子做得好!赏一百个钱,今晚的事让他莫传别人,等会儿还由他送人离开。”白燕说完用手指指里间供自己休息、打坐的卧室: “贤弟,你先在那里忍耐会子,咱们一起听听这白浪想要做什么。” “父亲,可要孩儿调些好手在周围戒备?”白川看上去有点紧张。 白燕呵呵笑了:“水里本事我和你魏叔叔加在一起不如他,可在陆地上那就是另一码事了,何必紧张? 你倒是布置人在外面,严防走漏风声更要紧。现在,去领他来吧。” 不一会儿,外面有人轻声说话,门帘掀起,白川朝灯下的父亲点点头,接着白浪笑嘻嘻地踏进门来抱拳道: “兄长一向可好?小弟许久未至,恕罪、恕罪!” 看着门被白川掩好,白燕这才起身笑吟吟地回礼:“出征在即事务繁多,让贤弟久等了。这么晚凫水而来,不知有何急迫要务要说与为兄呢?” “也没什么,其实小弟是去喝喜酒,半路想兄长了,所以便顺路拐个小弯来看看。”说着白浪在方才魏道长坐的椅子里坐下,将茶盏里的残茶倒了,又倒出新茶来吃。 “顺便?小弯?”白燕嘿然:“你可是去石脑寨?我听说江家送亲队伍昨日刚从西边过去,你这个弯子拐得有点大呵!难道我这茶水还能喝出喜酒的味道来不成?” “嗯,喜酒嘛来得及,肯定来得及!”白浪点点头:“不过有些话要是今晚上不说,要救兄长的人头可就来不及了。” “哦?这话是什么意思?”白燕警觉起来。 “这不是明摆的么?你明日跟随陈元海出征,冲锋陷阵好不威风。 兴许拿下余干你待名字还会被写在邸报里,让全天下的官员甚至皇帝都晓得,然后御笔朱批白燕乃造反大贼,悬赏人头价值银钞若干。 嗯,那时你就和杨贺父子一样,全天下的官兵必欲诛之而后快,兄长的人头岂不是不保了?”白浪说完还朝对方眨眨眼睛。 “哼,我这人头保不保,似乎与你白浪没多大关系吧?咱们虽然都姓白,也都在这湖里落草,可差着几百里地呢。 你在湖口收自己的保护费,我坐在金溪从未打搅过大孤山,是不是这样呵?” 白浪忽然换了副认真的表情看看他:“那……,是不是小弟我该预先祝兄长造反成名、人头落地、早日托生?” “你……!”白燕皱皱眉,忽见内屋的门帘动了动。他压下恼怒,平静心态问:“贤弟这样说,难道是在湖口听到了什么消息?” “嗯!”白浪果真点头:“官军已经摆下圈套,就等着陈元海和蓼花子往里面跳呢!怎么样,这个消息够不够震惊?” “哼,他们要是什么都不做,那我倒要奇怪,有布局和安排嘛,很正常!”白燕翘起腿,摆出无所谓的样子。 “也就是说,大当家就算知道此战必败,也要义无反顾追随陈元海明日出兵?诶,那是某多事了,大当家只当某从未来过便可。告辞!” 白浪忽然换了冷冰冰的语气,连称呼都改了,拱手之后起身便朝门口走去。 “白当家留步!”随着呼唤,魏征子从里屋跑出来上前拦住白浪:“都是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白当家何苦弃日月山千数百人口的安危于不顾呢?” “我当他是兄,人家可曾视我为弟?”白浪用手指点说: “码头上有船和随从,桌子上放着茶盏,门帘后面分明有个人,他却厚着脸皮就是不说,这岂是兄长所为?” “呃……。”魏征子回头看白燕,两人都觉尴尬,未料人家早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贤弟勿怪,因仓促之下不明来意,故而未敢让道长相见。惭愧、惭愧!”白燕无可奈何只得起身作揖赔礼。 “是呵、是呵,一场误会,白当家千万看在老道面上,勿要往心里去。”魏征子也赶紧说。 一边给白燕递眼色,两人打躬作揖地好容易请白浪坐下来,三人围着炭炉(中秋将至,夜间湖上潮寒)继续说话。 聊了几句后,魏征子又引回最关注的话题来:“方才白当家说起官军已有埋伏,可是得到了什么确切的消息?” 白浪听了笑着端起茶盏来喝,却未作答。 魏征子与白燕对视一眼,说:“白当家若是知道什么,还望相告。放心,我与问天兄都不是爱嚼舌根的人,此等大事自然晓得保密,不会给白当家带来麻烦。 你也知天明后陈家父子便要裹胁我等出兵,干系子弟们的性命,还望以实相告,我二人必记得白当家大恩!”说着离开座位便拜下去,白燕也跟着起身要拜。 “哎呀,这可万万使不得,两位兄长且坐、且坐,听小弟道来便是。”白浪连忙一手拉住一个,又将二人送回椅子里,这才开口极认真地说道: “其实我这次来湖西,喝喜酒是表面的事,还有个事就是来日月山专程和你们讲讲官军的安排和布置。” “哦?贤弟如何知晓,消息可靠?” “便是本府同知赵大人托某前来做个说客。”白浪说完笑了笑。 第一百三十五章 知过则能改 白燕和魏征子却脸色发白了。“你、你受官府所托?”白燕不可置信地瞧他,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大孤山寨主,拥兵四千余的鄱阳三大水寇之一呵! “你接受招安了?”魏征子也问。 “那倒不曾。”白浪这么一说让两人松口气,同时抬手抹了下脑门上的汗珠。 “那为什么……?”白燕还是不解。 “我与同知大人相谈一个时辰,明确表示了想率部到湖西开垦沼泽荒地,同知大人已经答应为我向江南西路宣抚使司递札请求,若是江西不允他便直接给皇帝上奏……。” “且慢,他一个同知如何有权直达天庭?”魏征子拦住了问。 “你们不知道?赵同知是黄带子,他与当今天子是叔伯兄弟呀!” “原来是这样!”二人大惊:“可、你又如何有门路找到他的?” “我亦惊奇。”白浪笑道:“后来同知大人说,是南部都巡检李三郎极力促成他来寻我谈话。 那李三郎认为白某只是收取保护费,从无伤害行旅等状,虽然啸聚落草但如能将功赎过,亦有可原谅情节。” “哦!那么同知大人是要君如何将功赎过呢?”魏征子好奇地问。 “这次官府面临的情形与以往不同。”白浪说完,将江山军与蓼花子等往来联络,杨星图谋饶州攻略的事和两人说了。 “杨星乃是客军,”白浪气愤地道:“这蓼花子只顾自家利益,全不想江山军进入饶州会给本地带来多大损失。 若是让他们得逞,官军自是血流遍地不说,饶州人又岂能保全?白浪是饶州生长的,绝不愿父老遭此毒手!” “原来这样!”魏征子点头看向白燕,他知道白燕父辈原来也是饶州籍贯,只是后来全家迁到湖西,白燕遂在湖西长大。 “江山军的作为我等也有所耳闻,听说他们在抚州府闹得很凶,几乎所有富户都遭殃,每家只留口粮余者全部搜走。”白燕叹口气: “说实话,咱们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上这条船,可现在的问题是不上船不行,那陈元海人多船大,我们胳膊拧不过大腿。 但是就这样随着他们去做祸害百姓的事,我等下不去手,也不甘心为其所用。你来之前我和魏道长正在说这个事。唉,一筹莫展呐!” “这么说我来得岂不正是时候?”白浪笑道。 “白当家只身上岛,这份胆量令人佩服。只是……。” “别担心。”白浪笑嘻嘻地摇摇手:“明日你们就当无事,该怎么出兵怎么出兵,其余的事自有人来助你们。” “啊?”两人愣住了:“还让我们出兵?可你不是说官军有埋伏么?” “官军埋伏在那里是要针对陈家及其死党,你们怕什么?”白浪告诉他们:“你们就当是陪他,不,是送他走一遭,要让他走得高兴、舒心、情愿。别的事自有人来帮你们,不用操心。” “可……,万一弄不死他……,被他缓过来反咬一口的话……?”魏征子皱眉捻须,吞吞吐吐地说。他是怕陈元海逃得了性命回来找他算后账。 “你们放心!”白浪冷笑,咬着牙说:“我这次借喝喜酒的名义过来,身边虽只有百人,实际周围还有千人分散潜行至石脑寨周围。 你们那边开打的时候,我这里就把他寨子剿了,也算是为进贤周边百姓除个祸害!” “明白了。”魏征子一拍大腿:“你这是借陈家父子的脑袋,给官府递投名状?”三个人互相看看,都哈哈大笑起来。 送走了白浪,白燕大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站在屋里忽然发出阵阵冷笑,然后对魏征子说: “真是妙啊,陈家父子自鸣得意,却不知螳螂在前黄雀在后,等到他们被人家连根拔起,我看他们还有什么能耐!” “唉,这下我心里也舒坦得多,总算一块石头放下来了!这白浪来得真是及时,若他晚半天、一天到,咱们搞不好就得给陈家陪葬,那岂不是冤枉?” 魏征子满面笑容,脸上的褶子好像都舒展许多。 正在此时,白燕回身见白川又朝房门走来。 “咦,你怎么又来了?”本来他安排自己出发后三个儿子轮流值夜守营,白川是老大,今晚他的位置应该在聚义厅大堂才对。 看到他再次出现在这专门会客的院子里,白燕有些奇怪:“不会是又有客人?” “父亲真神算也,确实有客来访。”白川惊讶地叉手回答。 “真有客人?”白燕回头看道长:“今天什么日子?” “管它呢,反正大事已定,你就见见无妨。” 白燕回头问:“这次又是谁呀?” “是亳塘寨的任二爷。” “嗯?” 道长先反应过来:“兄长,这个人得见!” “快请!” 任二大步走进屋:“任二见过白当家。哟,道长也在?那好极啦,一起说吧,省得我一家家跑。” 两人听他这话都愣了下,白燕请他先坐了,问:“一家家跑?这么晚了,任二爷这是打算要跑几家?” “时间不多,在下便直来直去了。二位,咱们湖西这次出兵一共是十三位当家首领。请教魏道长,您觉得死心塌地跟着陈家跑的会有几家?”任二开篇就问这个,相当直接。 魏征子看眼白燕,略加沉吟说:“西起我青元观,东到犀牛湾,咱们拢共七家,加上贵寨和青岚湖的范家,就是十家。 我看真正跟着陈家的只有上塘寨,然后是青岚周大头的湖头寨和蓼花子那侄女婿,杨坊湖的陆九堂。呃,不知任二爷问这个是何意?” “二位都是聪明人,我就想问一句话,请如实回答:如果陈元海那厮中埋伏死了,对你们是有利、还是有害?”任二说完,抹着厚嘴唇上的短髭看这二位。 “二爷,我先问问你,”魏征子侧身过去压低声音说:“今晚不会官府也派人去了你那边吧?” “咦,你怎知道?”任二惊奇地瞪起小圆眼睛,忽然明白过来:“难道已经有人……哦,我明白了!咳,我还想来说通白当家立个首功哩,没想到竟晚了一步!” 听他懊丧地说话,白燕和魏道长都笑出声来。 “不过……这十家里我也不敢保证是不是全和咱们一样心思。”白燕止住笑告诉他们:“古塘和犀牛湾那边只有一半把握。” “管他呢!”任二一挥手:“到时候夹着他们走便是,从则罢了,不从我们几家足以干掉他们。陈家打不过,这样的鸡毛菜还是没问题的!” “等等,我且问你,你怎么知道官军这次肯定能赢呢?”魏征子看他一脸兴奋的样子很奇怪,故意提出问题来想看他怎么说。 任二招招手,叫两人聚拢些,低声将谢三儿去自己营中说的那些话讲了一遍,最后恶狠狠地说:kuAiδugg “我看,陈元海肯定是活不成了!只要咱们把他引到三塘镇,后面的事情交给团练解决即可,咱们湖西从此便少一大害!也算是给我三弟报仇了!” “好倒是好,只是又多了数百、上千的寡妇!”白燕叹息。 “白当家,你这个时候就不要再慈悲了。”任二叫道: “你晓得陈某人的主意不?他要把你的地盘分到青岚湖去,让不太听话的各家都去青岚,然后将周大头分到军山湖,他自己来占你的金溪湖。 除了这里,蓼花子答应给他的地盘还有犀牛湾、杨坊湖、瑞洪、梅溪、神埠以及大塘。怎么样?现在你难道还想让他回来,做整个湖西的大首领吗? 听任二这么说,白燕忽然明白为何白浪要奔袭三百里拔掉石脑寨啦!不清除陈家,它很快就会成为大湖里的第四势力。 陈元海不仅会与他白浪比肩,甚至还可能联合蓼花子把他和江豚都剪除掉。怪不得他不辞辛苦,还真以为是为了进贤的百姓除害呢! 余干县,一名带着笠帽的青衣传令跳出都巡检司的大门,拔腿沿街朝南跑去。 他这是奉了参谋长赵敬子的令,要去陈钢店里寻李丹。 身后背着的两面牙旗(边缘呈齿状)一出门就被雨水打湿,但因为主人跑得快,还是在风中“扑啦啦”地展开,现出上面圆形白月光里分别是“急”和“传”两个黑色的大字。 余干的居民已经习惯并了解了团练的体系和做法,晓得这传令旗有绿、黑两种。 绿旗是速传,属于普通事务传报,传令快步行走传达即可。 但凡见到黑色旗子的,街上行人立即主动避让,知道急传是紧急事务耽误不得,若哪个不怕死的敢于故意阻挡,传令可以二话不说拔刀便斩的! 所以每当黑旗出现,有些好事的帮闲便跑着、跳着在后头一路喊:“黑旗快传,闲人闪避!”那传令一路穿过人胡同,好似后世避让消防车般。 传令在街上奔走的时候,李丹正在和陈大勇、陈双吉、陈三文兄弟围在一桌子木制模型前说话。 “这个轴承的确好使,用上以后车辆的声响小很多,而且轴和齿轮的转动也更顺畅。就是……制作起来忒麻烦,一个轴承就要两个好手带着三个学徒做四、五天,这怎么行! 虽然现在各镇的铁匠集中过来,咱们已经聚集了几十位老师傅,可还是供不及!一条船上四对轮,每轮三只踏桨,一下子要就用掉几十个轴承。 等全装备好,那仗早都打完了!”陈双吉做金工的,说起话来大声大气。“更何况马车上也需要,咱们总得先顾一头。 还有,这些铁工也不能是专门来做轴承,那刀枪、锹镐的打造,处处都要人呐!” “嗯。二兄说得有道理!”李丹肯定地点点头: “自如(陈三文字)兄,现在战时,咱们来不及调整产能、产力,全用上新技术、新部件确实很好,但现实摆在这里,咱们不能太追求完美了。 我看这样,还是照兄长们的意思,只在最关键的部位用轴承,其它先省略,留待咱们打完仗,琢磨出来如何能够提高产量了,然后再大规模使用不迟。你看呢?” “那好,看来也只得如此了!”陈三文心有不甘地咂嘴。 “没关系,三弟要想开些,只要能打胜仗,后面咱们有的是时间琢磨!”陈大勇拍拍弟弟的肩膀鼓励说: “先在投石机转向底座上用,就算这样,造出来的东西也够贼人喝一壶了! 至于水车咱们来不及安轴承,先让弟兄们咬咬牙,撑过去再说。反正他们平时在田里踩水车也是一样的辛苦,没有人会为这个责怪你。” “我倒不是怕责怪,这不是想着大家省点劲儿对作战兴许有利么?”陈三文嘟囔说。 “好,那这件事就解决了,多谢两位兄长!”李丹抱拳。陈大勇和陈双吉因为解决了问题很高兴,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回礼并客气几句离开了。 原来因为这个轴承在车船上普遍应用的理想化设计,陈家三兄弟之间因不同意见爆发了激烈争吵,最后不得不请李丹过来做个现场裁决。 李丹仔细听取陈双吉意见后觉得他们言之有理,自己没有实际考虑这个时代的产能问题,导致轻易同意了陈三文的设计。 “这是我的错,我想简单了,没想到做这个小东西损耗这么多时间和人力。” 李丹有些后悔,当时觉得挺好就没多想,没料到百密一疏,白白在这上头消耗了七、八天时间。在敌人迫近的时候,这几天虽然不长却有可能致命! 现在只好牺牲坚固换取制造速度,争取用数量弥补耐用性、可靠性的不足了。所以李丹主动对陈三文表示承担责任,他也确实觉得这件事上自己有责任。 “怎能让你李三郎担责,这‘设计’是我完成的,主要错还在我。”陈三文赶紧道:“嗯,我应该事先和两位兄长商议,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这对咱们都是个教训!”李丹点头:“我们是设计和决策的人,应该和实施者之间做沟通。以前马车出来的时候,大兄就在现场,所以没有专门和他请教的环节。 但这并不意味着事事我们拿出来就都行得通、都那么合理。说到底咱们还是太年轻经验不足,以后这些情形要总结起来避免再次发生。 打完仗,成立工厂和专门的设计科,那时你要把这些经验、例子拿出来,告诉新来的人发生过什么,让他们少走弯路。”陈三文听了重重点头。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三湖传警讯 忽然院子里一阵骚动,从窗口望出去,一名黑旗传令径直向这里跑来,工匠们纷纷避让。 “什么人?”门外的亲卫喝问。 “参谋科转发急报!”那传令站住脚行个军礼回答。 “口信还是书面?”毛仔弟上前。 “书面。” “呈上来!” 毛仔弟接了个封皮在手,问:“需要回复吗?” “要!” “稍候。” 毛仔弟进门将封皮呈上。 李丹看了眼封口处的红色压印“保密”两个字的完整,伸手拆开,先看到一张引子,写着: 雷家湾呈报敌情事,下面是责任机要参谋的签字和赵敬子的画押。 下面是张折叠的桑皮纸,乃是麻九手书。 这封信是麻九报告巡检分司撤离乌泥镇,以及抵达雷家湾的情况。 据他的数字,现在已经有两千三百人避入雷家湾,另有一千余人即将到达。 在分司撤离的次日,大约一千名湖匪先头部队进入乌泥镇,后卫的巡检司哨骑看到了多处起火的浓烟。另外鹭鸶港和李家渡都已经有敌人的小队哨探出没。 “哟,他们总算是来了。”李丹冷笑。 “怎么?”陈三文吃了一惊,他以为李丹说的是湖西的敌人:“湖匪出动了?可咱们现在只有三艘车船可用呵!” “不是湖西,是乌泥镇被蓼花子占领了。”李丹想了想: “加快拖挂投石车的建造,尽量用硬木和油脂润滑剂替代吧,时间来不及了。有多少,先往三塘镇送多少!” 他思索片刻又问:“可否先调拨几台投石机到雷家湾?既加强其防御,同时在实战中试验和改进?” “这……,”陈三文咬咬下唇:“和三塘一样运部件过去,让唐凯派两个工匠过去指点安装,这样可以吗?只是这样一来又得把有经验的匠人分出去。” “没关系,到实战中去,这样他们才不会犯你我这样的错误!” 李丹决定了,马上找张纸写了几行字,上下看看没有问题,画押之后取出随身锦囊中的“南部都巡检判事行印”来按了。 然后叫进那传令,将写好“已阅”的引子、麻九的亲笔信和刚写的命令装入信封中交给他,说:“告诉赵献甫,密切注意有无三塘镇来的消息,我很快回来。” “喏!”传令转身迅速出去了。 “蓼花子都憋不住了,湖西这边陈家父子还耐得住?谢三儿走了数日,怎的还没有消息?”李丹暗自着急,可在陈三文面前还得沉住气,若无其事地与他说话。 “我刚才叫他们调三台投石机增援给雷家湾,如果蓼花子先打那里,就拿他练练手也好。” 李丹忽然觉得这蓼花子就像只鳖,实在忍不住了探出头来,谁料外面正有个棒子举在头上准备敲下去,想到这里李丹忍不住笑了笑。 “三郎在笑什么?”陈三文问。 “没什么。”李丹摆摆手:“我在想设了两个陷阱,不知能钓上几只鳖?原来李丹的本意就是两层意思: 阻滞敌人对余干的攻略,以及设法牵制或优先打击其中一路从而削弱其进攻力量。 现在看来也正是这样实施的。他必须像对赵重弼应许的那样,尽可能在余干拖住湖匪主力,给饶州府腾挪出招安矿乱和招抚白浪的时间。 就在这时,外面又一阵嚷,毛仔弟跳进来手里拿着封信扬了扬:“大人,赵同知来的信件!” 李丹眼一亮,伸手接过,打开朝里面瞧了下果然是红色抹头火漆封三根羽毛的信件。 抽出来看,见封上写着:“致绕州团练副使南部都巡检李丹亲启”的字样。 打开信仔细阅读之后,李丹脸上浮现出笑容。 “自如,两天内还有几台投石机可以完工?”送走传令信使,李丹转身回来问道。 陈三文拿起个文件夹。这东西是薄木板上头固定了两只竹夹,然后可以用来夹住零散的单页,竹夹之间连根麻绳就可以挂在墙头竹钉上,随用随取。 他翻到唐凯报来的《余家渡投石机生产进度计划表》上看了下,回答: “今天为止已经完工拖挂式六台,均已装船。其中三台刚才君已拨给高家湾了。另有十一台因等待轴承未完工。此外建造中还有七台。 船台式已经组装好四台,已经交给水军在琵琶湖开始练习使用了。有六台在船台上正在组装,另有六台成品因没有轴承放在码头等待组装。” 他知道李丹关心的是什么,遂说: “如果现在改变工艺,投石车全部取消轴承,那么进度就会非常快,至少所有等轴承的稍加改装就可以装运。 这样三塘镇三日之内可以收到并组装好十七台,还有七台也可以很快完成。” 想了下补充说:“船台式也可以改装成传统做法不加轴承,那样使用上瞄准、发射时间可能略长,但数量能迅速增加,保证三天以后船台上的三艘都可以交付水军。” “好,就这么办!我们恐怕没时间等轴承,先打完这仗再说!到时是继续用还是改装都有余裕。”李丹说完走到他身边轻声说: “同知大人的情报说,湖西之敌已于昨天清晨出发,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梅溪或者瑞洪,说不定后天就要到三塘。 我会设法迟滞他们一、两天,给你腾出把所有投石机运到前线并组装好的准备。不过,我担心弟兄们有可能没太多时间来学习如何使用。” 他停顿下:“让唐凯准备三组指导前线安装投石机的工匠,随运输船队到三塘现地组装并教习!” 陈三文点头答应说好,心里非常紧张。看这架势情况十分紧急。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等什么轴承了,他非常后悔在这件事上没有早点听二哥的! 结果现在工地上竟有那么多因等轴承而处于未完工状态的组装部件。 不过又有些庆幸李三郎居然出了个标准化、流水线作业的建议。 所有投石车尺寸、用料都是一样的,部件之间能够互通互用,而且让大哥参与设计之后大量采用榫卯结构,使无论拖挂式还是船台式都能够迅速组装起来。 前者只需半个时辰内,后者也不过一个半时辰而已。 这样的好处是可以快速拆卸运走,或在新的发射地点组装起来完成备战,有了非常好的机动性。 同时,如果一台被打坏了,可以就近找到备用车,按编号取来对应的部件换上即可继续使用。 李三郎做这个投石车,目的就是要让队伍获得可以机动、灵活打击对手的重武器,并且实现“距离打击”。 通过损毁地方军器、设施,导致人员伤亡、士气受伤来实现他所说的“迟滞进攻”的目的。所以这些装备非常、非常重要和关键。 陈三文意识到这点,不由得暗自攥紧了拳头想:“可不能在我这里出纰漏!” 具体如何将现有投石机产品改装成不使用轴承的设备,这点李丹就不操心,完全丢给陈三文去思考了。 他先回家换了全身内外的衣服,又去仁里客栈后院看了武娘办的被服工厂制作秋冬衣的情况,对新款的对襟式军服式样做了些指点,然后回都巡检司来。 进门正撞见赵敬子在吩咐一名传令,见他进来高兴地说:“太好了,你回来我就不必派传令去找你。” “又出什么事了?”李丹故意问。 “能有什么事,一切尽在掌握!”赵敬子颇为自得。回到大厅里转身将刚才未交给传令的信件递给李丹,轻声说: “陈家父子已经出兵,谢三儿送回报告说事情办成,湖西过半数的首领愿意参与,这回那陈元海是死定了!” 雷家湾,新修的堡被命名为三湖寨,不过人们还是习惯称它雷家湾堡。 西北角这段墙本身其实并不高,堪堪能有一丈,但因利用了这一带地势高耸的地形而建,将墙外地表削平了数尺,并用水泥护抹形成陡直的崖壁,因此如果有人渡河而来,便会产生这墙高有丈半的错觉。 也正是利用这段台地,西北角被修成个向外突出的半圆形敌台,守城人便开始叫它圆角台。 原本李丹的意思是让它和西门右敌台、备水门左二敌台之间遥相呼应。 这个敌台面积不小,为瞭望和戒备,它的后方耸立一座望塔,高出其六尺,与墙体之间有木桩固定,人员可通过踏板从敌台上进出望楼,或走楼侧的梯子上下堡墙。 由于李丹派人调来三辆投石车,麻九便命人把他们布置在圆角台和相邻的两座敌台上。 此时他正拿着望远镜,在望楼上观察河对岸敌人的动静,在他两边各有一名巡丁也持望远镜在往其它方向观察警戒。 “看来他们还真地被唬住了,不然应该大队已经来到墙外才对。”麻九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好极!”一手叉腰、一手搭着凉棚在看东北方向稻田的孙梁接口道: “明天河对岸所有的粮食收割完毕。只要稻谷运回来,咱们可以慢慢收拾,他们在外面爱怎么闹都无所谓了!” “大人说的是!”孙梁奉承了一句。他知道这麻九虽腿脚有毛病,但人家打过倭寇授有武爵,且又是李丹学武技的师傅,所以尊敬有加。 “不过我看还得催他们快些,谁能保证湖匪明天才来哩?” “也对。”麻九略思忖下,说:“我看这样吧,你带区队过河列阵警戒,同时我去下面征募各村镇难民中的劳力出去相助,这样收粮更快,说不定日内便收完了。” “好啊。”两人商定,分头行事。孙梁整队过河往西北方向警戒,麻九则与乡绅们商议后拉出了五百劳力去地里帮助收割、抢运粮食。 原来之所以这个堡寨被命名三湖寨,是因为它西北方向有大片低洼地,成了补河南岸天然的蓄水池。 其中最大的三个湖泊位于鹭鸶港和雷家湾之间,中间间隔有宽四、五百步的地面,乃是从已被占领的乌泥镇抵达雷家湾的必经之路,孙梁带队就是去防守这里的。 而由于西边多水,南面河道纵横、池沼密布,雷家湾周边主要的耕地都集中在北、东两个方位。 过去雷家湾和小寨的农户要去自家地里不得不每日驾船渡河,自北门外修了桥才方便很多,所以雷家先祖的善举,给子孙留下了持久的名声和财富。 虽然如此,后来还是有人陆续在对岸沿河居住,这次坚壁清野最大的阻力便来自那些人家。 唉,猫窝狗窝都不如自家的小窝。这些人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家撤到对岸去,说到底还是留恋和侥幸心,然而他们能够留恋的也就这么多了。 麻九其实理解,也很无奈,贼兵到来这些人还是会跑来避难,只是那些房屋带不走,照例会被毁的。 他安排自己的副手何炜(就是进城时被众队友取笑的何大郎)带着三名哨骑去鹭鸶港查探了,因为那边也有可能是湖匪来袭的方向。 搞不清对手意图让他不安,麻九希望这次何炜等人能够抓个活的回来问问才好。 好在有李丹昨日派人运来的三台投石机,这三个大家伙一竖起来立刻让民心士气高涨许多。 丹哥儿和陈三郎真是聪明人,也不知他们怎样设计的,这么大的家伙居然十几个人一个来时辰就组装好了。 麻九边往往楼上走,边用欣赏的神色又瞧了那投石车一眼。那里围拢着十几名挑选出来的青壮,正跟着两名穿水军马甲的人学习这投石机的使用。 在城外他们竖了个白幡做靶子,有几名巡丁在外面警戒,并帮他们捡回投射出去的练习用石弹放到一辆驴车上准备返城时带回。 麻九听到投竿带着风声弹起,须臾人们发出大声的喝彩,他脸上不禁发出微微一笑。 “大人,您回来了?”麻九抬头一看,见是名瞭望的巡丁正要往下走。“正要教您知晓,好像是何副官他们回来了!”巡丁急急地说。 “哦?”麻九赶紧来到望楼上,取出望远镜来沿着巡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河边渡口方向,有几个人在上船,他们身后还有两个人牵着马匹正走下河岸。 “好极了,看来他们已经抓到活口。打旗语、开西门!”他说完收起望远镜往楼下走,亲兵在后面赶紧叫:“老爷子,您慢点!”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九爷施手段 “别废话,我还没七老八十哩!”麻九头也不回过了吊桥踏板就往西门快步而去,他着急要审问俘虏,后面的亲兵反而追得满头大汗。 因为只留了一条船,何大郎叫部下带俘虏先过河,自己与另一名哨骑断后,所以又过了一盏茶时间他才登岸,恰好麻九出西门来迎。 “卑职幸不辱命,正好这小子溜出来到村里踅摸物事,被咱们逮个正着!”行过军礼他得意地和麻九说: “九叔,这小子还有两下子身手哩,要不是我们三个人扑倒他,几乎就按不住!” “你手臂怎么回事?”麻九猛地看到他衣袖遮掩的棉纱布绷带和衣袖上的血迹,急忙问。 “没事,这小子靴筒里藏了把刀子……。幸亏我发现了,不然叫他得手可了不得!” “你少嘻嘻哈哈地不当回事,立刻给我到医护兵那里去,叫他给你重新扎裹!” “没事,就被刀锋划过了。好在我当时将袖子挽起来,不曾毁了这衣服……。”何大郎还想分散老头儿的注意力。 麻九摇头:“条例上怎么说的?战地包扎只能是临时止血,却无法消毒。赶紧去找医护兵用酒精洗伤口,把绷带换新的!都巡检的话你也敢不听,找我关你紧闭?” 何大郎吐吐舌头,敬礼说:“那我走啊了,这里可交给您了。” 麻九挥手让亲兵过来接管了俘虏,何炜带着侦察哨骑们回去休息了。麻九叫将俘虏带到城门里的守御所里问话。 他进去坐下的时候,亲兵们已经将俘虏推到椅子前跪下,并摘掉了他的眼罩布。 这是个满脸胡须的家伙,嘴里被破布塞得鼓鼓囊囊,眼珠子却不住地转动。见麻九进来便死死地盯着他瞧。 “看什么?还不给大人磕头?”亲兵说着在他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 麻九坐下,将刀摘下来立在身前,示意将他嘴里的布条拉出来,然后问:“你叫什么呀?” “陆九。”那人呸了几口吐沫在地上回答。 “那里人?” “宁州(即修水)的。” “啊?”这个回答很出大家意外。“你是宁州人,怎么跑到这边来做湖匪呢?”宁州在南昌府最西边的山区里,离这边几百里,所以麻九感到奇怪。 “我……,”俘虏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我吃太多,肚子总是不饱。静安军说要招伙夫,我琢磨着这活儿不错,就跟着去报名。 谁知那把总后来嫌我吃太多了,就把我赶去喂马。我不高兴总是和马抢黑豆吃,所以调防的时候就逃了。别处也不敢去,就到湖边想找地方落草。 谁知竟遇上几个打劫的想要我那口刀,那怎么可能?我砍翻了三个,逼着他们带我去见他们首领……。” “嗯,接着说呀,怎么不说了?”正听到一半陆九不讲了,亲兵纳闷地催促道。 “咳,还能有啥?就是这家首领也嫌我吃太多,然后把我让给另一家大王,那大王又把我送给另一个当家。反正就这么混了几年,换了七个主家,直到被你们给抓住。” 屋里的几个人都愕然,接着就“扑哧”地全乐出声,然后又哈哈大笑,个个笑得直不起腰来。 笑了半天麻九揩揩眼泪用手点着道:“那、那个何大郎呢?好呀,出去我说怎这么快就回来,敢情就给我找来个饭桶!” “嘿,你这老不死,骂哪个是饭桶?”陆九挺直了身子瞪起眼来叫道,后脑勺立即又挨了一巴掌。“你再打?有本事放开老子,你们这一屋也未必是老爷的对手!” 他话音还未落地,亲兵伸手又给他下子:“瞎了你狗眼,你敢骂大人?还敢称大? 等会儿就把你这会吃饭的家伙戳在杆子上,看你还嘴硬! 我们麻大人可是打倭寇的英雄,因伤才退下来,御赐的忠勇校尉和世袭百户。还不低头?” 这下陆九呆住了。忠勇校尉是武爵相当于正七品,但并非世袭爵位且有衔无职。 因它级别与百户相同,所以又给了个世袭百户的职务,本朝世袭百户是可以承袭三代的,三代后减等降阶。 这相当于是说此人有七品的爵位和职务,可以随时候补或代理本级别及以下各级武职职务。 平时能见到个从九品的巡检都很不容易了,今天突然见到个七品的校尉,陆九喉头一阵转动,顿时觉得自己矮了一半,额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来。筷書閣 “老、老爷饶命,小人不是有意冒犯。小、小人这张嘴……唉!这辈子坏就坏在这张嘴上了!”他后悔不迭,可手又被捆着,只好在地上“咚咚”地磕头。 “嗯,还知道上下尊卑,心里还有王法。既如此,给你个机会,且起来,抬头说话!” 麻九说得不紧不慢,示意亲兵一把将陆九提起来,叫他跪好了听大人提问老实回答。 “你是蓼花子的手下?”麻九问他。 陆九摇头:“小、小人是独山大首领茅太公的部下。” 茅太公,真名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人叫太公,其实是个遮掩,本身只有四十岁而已。大约少白头的缘故,年纪轻轻就开始头发花白,故而有了这个诨名。 独山周围有七个首领,大小寨子加在一起也有上千号人马。由于畏惧江豚的势力这七家立了盟约,所以被外界统称独山七家寨。 这个茅太公因为有计谋并且勇猛善战,被推举做了“大首领”。 本次蓼花子发英雄帖独山也收到了,茅太公觉得这是攀上粗腿的大好机会,如果表现好那么将来可以与蓼花子携手抗击江豚。 独山派出了八百人参加对余干的攻击,七家的首领全部积极参战,给蓼花子留下良好印象。根据陆九的供述,鹭鸶港对面就是独山的人马。 原本投桃报李,蓼花子意思是将攻打雷家湾的好事交给独山为首的先锋部队,人数为千六百人。 但不知为何昨天忽然接到蓼花子的指令,让他们停下来等大部队跟上。 “蓼花子没跟在后面么?”麻九问 “没有。”陆九摇头:“他们还停在乌泥镇哩。” 麻九想想:“你可听说是什么原因么?” “听说了个谣传,不知真假。”陆九回答:“据说出发前蓼花子派出董七往北去饶州府城下招摇,想迷惑官军。 谁承想官军那边做了个局,放出消息说因战事吃紧,府台急令乐平县把今年刚收上来的秋粮和在库税金统统运抵鄱阳上缴。 一道天(即董七)贪那粮草和税银,就带着队伍连夜奔袭芦田,结果官军在铁栏关设伏,把他打得大败。 蓼花子是因这事要接应和掩护董七撤退,所以让我们也停下来了。” 这是个重要的情况,麻九立即意识到初战失利会对湖匪的士气产生不利影响。 而所谓一鼓作气,蓼花子这样犹犹豫豫又打又停,会极大危害他在众家首领面前的威信。 从陆九半个时辰的供述中,麻九得知了湖匪队伍的大概构成和基本情况,心中有了比较全面的印象。 他叫人给陆九松绑,然后拿来些粥、馍和腌菜,边聊边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十一个馍和四碗粥,苦笑着指着闻讯赶来的何炜道: “这还真是个宝,居然有如此肚量。你看你干的好事!” 何炜抓着头皮直咧嘴:“那、谁想到叛匪那群里净是这样的?这不又是一个王一斗(王习的绰号)?” “你少拿人家说话,”麻九半开玩笑地说:“人家捉的好歹是个将军,你可给咱只领来个养马的!” “谁说我只是个养马的?”陆九嘴里满满地口齿不清地连说带比划:“我以前养过马,现在不养了。七家寨里连一匹马都没有! 他们看我武艺还行、胆子又大,所以让做了哨探。我这次出来是奉命来查探这雷家湾周围地形的,茅太公想知道从哪里进攻最好。” “瞎说,我们逮到你的时候,你可不是在看地形的。” “那、那还不是因为肚饿?出来也不叫吃饱,只说那半顿回去再给吃!哼,其实里外两顿都只半饱,拿我当傻子么?”他说得有趣,众人哄地全笑了。 笑声中麻九朝何炜使个眼色,后者便让大家都回去该干嘛、干嘛。 把人都轰走,翻身回来何炜掩上屋门,回头见麻九正把手搭在陆九肩上,很认真地对他说:“跟着我干,让你天天这样吃,可好?” 陆九打个饱嗝,吃惊地眨着小眼睛:“您是说……每天都让小人吃这样多么?校尉大人,你、你莫要耍小人呵!” 陆九吃饱喝足又被放回去了,他哼着小曲儿走在塘边,手里将根树枝扛在肩头,树枝的另一端挂着个蓝染的小包袱,里头传出阵阵胡麻饼的香气。 这小子肚儿如满子的嘎鱼般鼓着,敞怀露出的胸毛上挂满晶莹汗珠。来时他便是这身,除去裹腿里藏的那把解腕刀(还给他了,又在裹腿里呢)并无武器。 他自恃蛮力和在官军里学的拳脚武技,觉得遇到一、两个对手有这把刀足矣,可没想到人家是五对一,而且三个压住了自己。 不过现在他想开了,被抓一回也不坏,说不定因祸得福呢! 对于他这样只求吃饱的来说,就像那讨食的猫儿,谁是主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给食物吃。 那跛腿老校尉看来人不坏,非但不曾砍下他脑袋,而且请他吃饭、给他带这些胡麻烧饼,而且还说了,只要帮忙将那茅太公诱了来便收自己做个亲兵,想吃多少吃多少。 陆九跟过这么多首领、大王,可目前为止还没人给他做过这样的承诺,简直是天上掉块金坨坨,好巧不巧地落到自己跟前呵! 至于茅太公他们后来如何,爱死不死又与他陆九有什么关系? 麻校尉说得好,你是掉队迷路的官军,不幸落入贼手被人胁迫,现在乃是反正义举,何罪之有? 这样看来非但无大过,反而是有功的。陆九不会吟诗,但他也知人生很奇妙,妙到想不到! 补河岸边停着个竹筏,上面坐个艄公正在收竿起线。他抓住刚被钓上来的鱼儿,扭头便看见陆九得意洋洋地出现在岸上,扬扬手里的鱼:“九哥,今晚给你炖鱼吃!” “好!炖鱼、烧饼,恰好做一对!阿丙,来来,这里有胡麻饼子,先吃一块垫垫肚皮!”陆九裂开大嘴岔,摸着上唇翘起的须子大声道。 “咦,胡麻饼?”那黑瘦的青年一喜,正要将鱼儿丢尽河里,想想不对,赶紧寻了鱼篓来装了,这才洗洗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迎他。 “到底九哥厉害,出马就找来好吃的。哎呀,真香呢!”他在身上蹭蹭手,接过包袱打开来高兴地叫道。 两个人就这样并排蹲在竹排上,阿丙香甜地咬着饼子,听陆九胡扯了一个小寡妇含情脉脉的弥天大谎,信以为真地点着头,满眼钦佩和仰慕。 这孩子的身世他自己也好、别人也罢都说不清了。总之是某个悲惨的女子留下的娃,在独山上东家一口、西家一餐地喂大。 陆九当伙夫时常照顾他,后来做斥候(就是哨探),便要了这孩子做搭档,两人一起互相掩护,且不感到寂寞。等他吃饱,撑着竹排两人才慢悠悠地回对岸鹭鸶港。 现在鹭鸶港已经空了,人早都被分散到其它地方,避开这些湖匪可能进军使用的路线。 茅太公带着队伍进驻以后就住进了镇公所,陆九见到他是在公所的议事厅里。“陆九回来了?娘的,老子还以为他会磨蹭到明早哩。” 茅太公有点惊异。他嫌人多气闷,他挥挥手叫其他人先退出去,然后有些纳闷地问亲兵队长:“这小子一向磨蹭,这回怎么这样迅捷?” 亲兵队长刚收了人家五张饼子,自不好说坏话,便笑道:“似乎是遇到个知情知趣的小寡妇,受了人家饭食恩惠,还从她口中听来不少消息。” “哈!这夯货居然还有如此艳遇?倒要叫来仔细听听!”茅太公大乐,反正营中也无甚趣味,又没接到进兵的指令,权当听个乐子也不坏。 他之所以派人出去打探纯粹是应付事,这样若是蓼花子突然想起要问敌方情报他也有的说嘛。 没成想派个吃货大傻子走这趟,居然还走出故事,茅太公顿时来了兴致。 于是方才在对岸已经练习过的那幕再次上演,茅太公和他的亲兵队长乐呵呵地听陆九又瞎掰了好阵子。 听得二人皆满面春风津津有味,茅太公这才想起该问几句公事来,于是煞有介事地问他:“如此说来,你都已经摸到雷家湾的堡寨下了?是个怎样的寨子?可好打么?” “大首领说的‘好打’那要看怎么说了。” “作怪!”茅太公瞪眼道:“你在官军中也做过事的,难道好打不好打还不知?什么叫做‘看怎么说’?” “大首领容禀,若是您带兵强攻,只怕是难,唯有用计方才行得通。” “哦?”茅太公惊奇地坐直起身体:“一个小小的堡寨,会有这么厉害么?” 第一百三十八章 石脑寨迎新 听陆九把三湖寨的地形和布防大概说了一遍,茅太公吃惊地问:“你说他们有投石车?既不曾进寨子里去,那东西你怎么看到的?” “用不着进里面,它就在城台上立着,离老远就看到了。”陆九用力把胳膊伸直。 “啊?在墙上?” “对呀,并没那么大。看上去也就半间屋的样子。” “胡说,哪有恁小的投石车,这才能扔多远。” “两百步左右。我看到他们在练习往城外空地里投掷,估计了下从车到石头落地的地方大概有两百步。” 陆九比划着:“到河对岸是一百步,对岸百步之内都会挨打,所以要渡河伤亡肯定不小!” 茅太公皱起眉抱着两肩半天才说:“那,怎么做才有可能好打些呢?” “那寡妇说这雷家湾周遭全是水,只南边有条堤道可进去。 这堤被树木遮着从外面却难看到,要绕过陈家墩从南边舒家埠的浅滩过去,然后顺着河岸一直往北走,看见一片树林,在它边上就是那条堤了。” 陆九很认真地把麻九教给他的话讲得清楚,当时老校尉怕他说不明白,还特地叫何炜带着他沿那条堤实地走了一回。 “嘿,原来如此!”茅太公惊讶地拍了下椅子扶手:“怪道他们屯兵于此,敢情这里有这样的秘密!”想了想又问:“这条河有多宽?” “因修堡寨,曾经挖泥拓宽的缘故,河道少说有七十步(50米)左右。” “有这样宽么?”茅太公拧起眉头。 “那可是麻烦,还不知它有多深,墙上若有弓弩、投石车,强攻的确会伤亡很大。”亲兵队长在旁轻声道:“亏得陆九去看了一遭,不然可吃亏了!” “嗯,这趟出去看得仔细,老九自是功劳不小!”茅太公抬眼点点头,有些后悔地说: “我说那蓼花子怎地让我来做这个先锋,果然这根骨头不是很好啃。早知道当日便不与人争,让他人来打头阵好了!” 正说着,忽然有人来报,说大都督派信使送来一封信。接过来一看,竟是让自己立即出兵雷家湾,不由地气不打一处来。 等使者走后茅太公“啪”地将信拍在桌上,嘴里不高兴地骂骂咧咧:“娘的,打也由他,不打也由他。就这一句话,老子就得重新费多少口舌去说服首领们? 一会儿着急着要进兵,一会儿又叫扎营,这才扎营几天又要出发了,简直是折腾人嘛!”他发泄完了,气鼓鼓地坐在那里不说话。屋里这俩都很尴尬。 亲兵队长探头轻声说:“大首领,大都督说的话,这叫做军令呵,咱们该动恐怕还得动。” “我知道!”茅太公撇嘴,回头看见陆九还叉手站在那里,便招他过来说:“老九,既你在这里,我还得麻烦你跑一趟再做回传令,将各位首领请来议事。 你今日有功,去厨房,就说我讲的,把锅里那只鸭子的腿儿扯下来,包上你带回去!” “唉,好好,谢大首领!” 陆九从厨房里捧着个荷叶包走出来,心里叽咕:用两只鸭腿打发老子,先前说好的吃五天饱饭就算吹了?我呸! 想想老校尉的脸,他吧嗒下嘴。嗯,看起来这事非做不可。不管真的假的,先将茅太公这颗脑袋交到麻长官手里再说! 江家送亲的队伍离开石脑寨的时候,整个寨子还都沉浸在欢乐中。 鞭炮的硝烟味道在鼻尖回荡,吃完酒席的送亲队伍醉醺醺地回到船上拔锚起航,陈仝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待那两条船成了黑点,他迫不及待地拔腿就走。 “五哥,你不洞房了,要去哪里?”他身边的傧相陈句吃惊地问。陈句的父亲和是陈元海是堂兄弟,少年时代就追随陈元海,曾是他最得力的干将之一。 后来被分出去,做了依附石脑寨的上塘寨寨主。陈句的母亲是妾,他从小就被送到陈元海这里,一则作为人质,二来名义上是陈仝的玩伴。 这次原定他留守石脑寨,没料到陈仝突如其来地回到寨内。陈句感到十分不满,猜测这是对他不放心。 可婚礼刚结束,陈仝就撤下披红连声吩咐自己随从亲兵取衣甲、武器来,一副要离开的样子,弄得陈句莫名其妙、手足无措。 “阿右,你忘记自己留守的职责了么?”陈仝回头责备地问。 “没、没有呀……。” “那不就好了?我现在出发去追父亲,你守好家门等我回来!” “啊?”刚才陈句也喝了不少,现在还有些晕乎乎地反应不过来:“你、你不洞房就走啊?”他最后还是冒出了这句问话。 陈仝嗤笑了声:“大丈夫追求成功,哪能贪恋床上这点乐趣?再说,等我回来也不晚,江家女儿又不会飞了,着什么急?倒是这仗我若赶不上甚为可惜!” “咳,你这样跑来跑去地何必?倒不如不回来直接跟着二叔走哩。” “我不回来,只怕江家人见我不在会有什么误会和想法。”陈仝张着双臂让亲兵给他系挂甲胄,同时说:“现在江家人走了,他们知道我在寨中就不敢轻动。明白么?” “哦。”陈句这才明白他为什么回来,忽然想起:“那,新娘子那儿怎么说?” “你就告诉她我有仗要打,叫她等我几天,回来了再补洞房便是!”陈仝觉得反正也是到手的大雁逃不掉,所以根本没把江云儿的感受考虑进去。 他要去追求战场上的驰骋和搏杀,换来人们对自己的交口称赞与钦佩,实际上这才是陈仝追求的。 以前对女人的征服让他感到骄傲和爽快,但是渐渐年龄大了,他发现千万人的仰慕更加刺激,与此相比几个女人的畏惧和顺从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至于父亲心心念念要赶紧让江家女怀上陈家种子这事,陈仝反倒有些不以为然,反正迟早的,着什么急? 他现在心心念念追上父亲,第一个攻入三塘、打破敌人大门的人应该是我才对!httpδ:/m.kuAisugg.nět 陈仝翻身上马,对陈句说句:“你和我母亲说一声,告知他我走了!”说完调转马头,带着几名从骑出石脑寨的东门往后山去了。 陈句本以为夫人(陈元海的夫人)听了定然恼怒、着急。谁知对方听说后只嘀咕了句:“这孩子心就是野了,让他洞房都留不住。 算啦,反正过几天便回,你去和二少奶奶说声,叫她也别着急便是。这两天且在院中不要出门,耐心等待几日他便回来的。” “呃,是!”陈句酒劲儿有点上来,心头恼火:这娘儿俩是把我当作管家来支使了! 他听夫人的话音便明白,原来人家母子之间早通过气,说好新娘子到了陈仝便走,只是夫人没想到儿子竟连洞房也不顾,走得火急火燎地。 也是,他老爹在前线,做儿子的怎么还能在后方一味关心自己的洞房之夜呢? 唉,都姓陈,可还是被看作外姓一般!陈句怒火熊熊,可还得忍气吞声往后面来给新娘子传话。 丫头、小厮们都认得这位“侄少爷”,所以见他往后面走倒也没人阻拦。 陈句来到新房外,就有陈仝的小妾徐氏带着两名通房丫头出来问他什么事,待听说是夫人派他来给二少奶奶传话的,又不好让新娘子出来,便叫个丫头陪着他进去。 这屋其实陈句以前来过多次,不过装饰成婚房之后还是头回进来,只觉得香气袅袅,到处披红描金,那香气让他禁不住有些头晕。 新娘子被请过来,稍微拜了拜,问:“你是婆母派来的?是什么话要你传告?” 陈句便将夫人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新娘子听了半晌无话,然后说:“好,我晓得了。” 陈句觉得堂兄真能忍心,将这小娘子丢在空屋里苦等,还不知他是三、五日,亦或是两、三月才能回来。 心中暗暗叹息,又觉得这小娘子声音绵软、温和,颇为亲切,越发的有些怜意上来。偷眼观察他身量、体态、弓鞋,忽然便觉得这屋内燥热起来。 江云儿见他不说话,自己蒙着盖头又看不清对方情况,十分莫名其妙。 正要轻启檀口,忽然就听见由远及近地乱将起来,隐隐地有人叫:“杀人啦、寨破啦,挡住他们……!” 这时院里和屋里的丫头们也都听到了,大家正茫然间,有家丁手持一条扁担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院门口,大叫: “有贼袭寨,已经冲进大门啦,快带新娘子跑!藏起来、都藏起来!” 话音未落,“嗖”地声,他背上多了支羽箭,人便栽倒下去。顿时里外乱成一团,那个妾早没影子了。 江云儿呆在屋里手足无措,身边眨眼间只剩下两名陪嫁的丫头。 谁知这两个却是从小被江豚教出来,忠诚且有些武勇的。立即去行李中抽出刀剑来,叫:“小姐快躲躲,我们来挡住贼人!” “躲?往哪里躲呀?”江云儿这时也急了,一把扯下头上的盖头叫道。 “我、我知道有个地方” 听到男人的声音江云儿吓了一跳,才想起来那人还没走,是婆婆派来传话的,好像还是陈家的亲戚。“你、你知道哪里能藏人?”她声音颤抖地问。 没想到嫁过来第一天就遇到这种倒霉事,江云儿甚至连自己现在的这间屋朝哪个方向都还没搞清楚,更别说其它! “我知道,嫂嫂快随我来!”陈句在云儿扯下盖头的瞬间,看到那柔和、秀美的面容忽然冒出股英雄救美的勇气,他大步迈向门外。 谁知刚出门就听耳边风声响,有个丫头叫声:“小心!”,用手里的刀背“啪”地磕落一支箭。 “小姐快走!”另一个丫头叫了声。她看到院门口出现几个叫着“这里有女人”的家伙,立即与同伴迎了上去。 情况危急,来不及多想。江云儿甩掉碍事的大氅,提起裙子跟着陈句往后面跑。她从小到大都生活在父亲身边安宁的环境里,哪经历过这等情形。 江云儿心慌意乱,不顾一切,连裙子被刮破也顾不得了,只看着陈句的后背往前跑。 终于,陈句拉开一扇小小、矮矮的门,招手让她进去,然后自己也钻进来,反手关上门。 这时候江云儿才顾得上打量周围。原来这是间柴草房。面积很小,大约也就半间大小。 好像没有窗户,门关上以后暗得很,只从木板间的缝隙透进些光亮。 靠门一侧的墙上码放着成捆的树枝和垛起的劈柴。他俩的背后有个东西,好像是张拔步床的床架子。却没有床板,堆放着成捆的稻草。 “嫂嫂。”陈句轻声叫她,指指背后,又指指上面。江云儿回身一看,是张破桌子,瞬间明白了。 陈句拉开一把旧椅子让她踩着上桌,然后听见上面稻草悉悉索索响了阵,然后没动静了,他也上了桌子,先将椅子小心收归原位,然后两手一撑也上了床架顶。 在黑暗中他闻到江云儿身上的熏香气息,犹豫了下,在她旁边小心地趴下来。 原来在这床顶的木板上铺着层厚厚的稻草。“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江云儿在黑暗中有些惊讶地问。 “以前我和五哥,哦,就是陈仝在院子里疯玩。不想让大人找到的时候就躲到这里来,很管用,从来没被在这屋里找到过。”陈句说着笑了起来: “可是十五岁以后,他突然就不和我玩了,说那是小孩子的把戏。唉!只有我有时还过来在上面躺躺,安静安静。” 陈句刚说完,忽然外面传来有人吆喝和兵器撞击的声音,他急忙“嘘”了声。 门“砰”地被撞开,有个铁矛头先伸进来乱摇了几下,接着有人伸头看看:“咦,那小娘皮明明往这边来了!” “烂鱼,你那里有没有?” “没有哇,这里面堆的都是烧火用的柴禾和树枝子。” “过来,把这几间仔细搜搜!” “哦!”那烂鱼收回铁矛不见了。外头很快想起阵锅碗瓢勺“噼里啪啦”的落地声,想必是那些人在搜旁边的房间。 江云儿稍稍支起身体往下看了看,见没动静了,胳膊一软仰面躺下来,轻声道:“老天保佑,但愿他们别再回来!” 话刚说完,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响,吓得江云儿闭住了眼睛。脚步经过房间门口过去,好像有人在院子里交谈,之后有个声音大声说: “你们几个,跟我走!”然后一阵杂乱的脚步伴随兵器碰撞,又经过门口离开了。 “都走了吗?”江云儿问了句,忽听院子里似乎有人说话,吓得她捂住嘴巴。 外面的人一直在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屋里两个人听不清楚,像是两个男子在争执。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白当家截胡 周围静下来,陈句又闻到江云儿身上的香气了,他觉得心跳加速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用手一探,身边是软软的躯体。 注意力都在外面的江云儿忽然觉得陈句离自己近了些,粗重的呼吸几乎就在她耳边,一只手从腹部滑向自己的腰,她吃了一惊,伸手掐了那手背下。 那手不见了,但很快又放在了她的右腿上。“你干什么?”江云儿惊恐地低声抗议道:“我是你嫂嫂!” “嫂嫂,我、我还没碰过女人。你、我实在忍不住了!”陈句说着手却不停,还将半个身子压了上来。 江云儿刚说“嫂嫂”两字时他还犹豫了下,但马上又想到陈仝还未入洞房哩。不管她,先煮成熟饭再说! 江云儿又羞又急,却又不敢喊叫。这陈句虽然比不上陈仝的体格,但是对付个弱女子却是足够了。很快便制住云儿两手。 江云儿忽然觉得胸前一凉,浑身颤抖起来,她拼命挣开一只手拔下发簪,却觉得浑身无力怎么也扎不下去。 陈句正沉浸在软玉温香的体验中,冷不防腰上被什么东西扎了下,脱口叫出声来:“哎呀!”回手一摸,却是粘糊糊的一片,不禁大骇,他这时才感觉到痛了。 “什么人?”门口闪进个汉子。 陈句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咔哒”声,接着一支弩箭透胸而出。他低头看了眼,便向后栽倒滚落到地上。 “当家的,你没事吧?” “我没事!这屋里躲了个贼。咦,这不是陈句嘛?”那汉子用脚尖踢了踢尸体说。 这声音好熟悉,江云儿觉得天旋地转,她努力想翻过身来。 “上边是谁?把武器丢出来!”那汉子听到动静跳开一步大喝声。 “白、白当家,救我、救我……。”半条雪藕般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来。 白浪一眼看到皓腕上那只镶翠的金搅丝手镯,这不是自己亲手选了放进给她的百宝匣子里的么? “妹子,妹子别怕,哥哥来了,别怕!”白浪口里说着跳上桌面,朝床架顶棚上看了眼,扯着嗓子对外面大叫:“卢二哥,把我披风拿来!” 他接过卢二哥递进来的披风,先给江云儿遮住身子,然后打横抱着小心翼翼地从桌上下来,急急忙忙就往外跑。 “大当家,这人怎么办?”卢二哥指着地上的尸首在后头问。 白浪在肩头抹了下糊住眼的泪水,心疼地低头看眼昏厥中的江云儿,破口大骂: “娘的,这寨里出不了好东西!斩下他脑袋挂到码头上,尸首丢到后面山上去喂狗! 告诉弟兄们人找到了,能拿的东西拿上赶紧走!官军马上就到!赶紧走、赶紧走!” 他这回来石脑寨号称是参加喜宴讨杯水酒喝,实际船舱里埋伏了一百精干的锐士,另有三百人用各种途径已经提前悄悄潜入埋伏在寨子周围。 所以控制码头、打开后山门,石脑寨里留下的百来个守军根本不是对手,更别说上千妇孺了。 白浪这么做,首先是他答应过江豚要把势力移驻湖西,陈家对蓼花子唯唯诺诺,是他白当家在湖西的第一大对手必须除掉! 其次他需要一个给赵重弼的投名状。只可惜这点没办到,陈仝提前走了逃掉一条性命,令白浪着实遗憾。 陈元海的夫人和两个妾见寨内大乱选择了自杀,其余的妾和几个子女不是死于乱军中就是被俘。这个投名状的分量显得轻了许多。 好在他第三个目的达到,把江云儿抢到手,总算这趟没白跑。当然,甲械、金银细软搂走不少,粮草也弄到些。 白浪还觉得不足,临行将军官们的家小装了两条船,这才扬长而去。 白浪离开后过了半个时辰,一支队伍从后山上下来。队伍里的武装人员并不太多,也就是四百人左右的样子,却携带着四十多部马车和六、七十头牲畜。 王斗威风凛凛地骑在一匹白马上,俯视着满地狼藉的营寨和目光茫然、麻木的人们。 “哟呵,看来咱们赶了一夜路,还是被白浪那厮抢先了!”他不满意地咂嘴。 这个当初在码头上给人做挑夫的“王杠子”,如今是驻枫港五区队的区队长,说话自然要有些派头。 “这么匆忙,不就是怕我们来摘桃子,所以特地先下手为强么?这小子还是那副湖匪心思。” 在他后面两步的是枫港巡检分司的巡检安庆俣,就是当初故意不给谢豹子尝肉夹馍的那个安老二。 赵重弼在信里告诉李丹白浪要袭击石脑寨作为投名状,要求团练派出部分人手夹击助阵。 李丹哪里分得出人手?和赵敬子商议之后便给枫港写信让他们出兵,还特地嘱咐不可硬来,最好是摘个桃子最后弄点战利品大伙儿高兴下。 结果这二位理解成派他们来捡漏的,所以招呼了几乎整个枫港的车马兴高采烈地跟过来。 当然了,人家也不是没原则,跟着打仗这么久规矩早学会了。 出来的车、马、夫子都事先说好有份钱挣,然后收集到战利品先留给区队和巡检司两份,所有出了车、马、夫子的再分一份,镇公所留一份,其余的上交。 区队和巡检司留下的先和大家分掉一半,剩下一半入公账供薪饷、采买以及抚恤等等。 谁知道高高兴兴来了,这寨子竟已经被人家先下手捣毁,二人气不打一处,所以开口说话酸不溜丢。 其实他俩都没理解为什么白浪急忙着撤走,人家一个是不想和你直接发生关系,毕竟以后还在湖里混,让人传出去白当家和官府支持下的巡检、团练勾搭不好听。 再者,也是避免两边发生误会打起来,贼匪与巡检司是对立的,这么多年习惯哪能一下子扭转?可惜这份良苦用心二人体会不到,整个都浪费了。 两人商量了下,决定先派人把寨子警戒起来,然后把余下的人集中在校场上,先给他们烧水吃点东西稳定情绪。 巡检司这边在一哨民兵协助下先将陈宅围了,然后一部分在寨子里搜检,另一部分搜查陈家,还有少数人在校场上询问和甄别各人身份。 陈宅里还有不少尸体,能够看出反抗主要集中在这里。陆续在井里发现些尸体,便从校场上拉些人去打捞、辨认。 最后把尸体都拉到后面山上,拣个地方埋葬,陈夫人、妾室和子女单独埋了,其他人挖个大坑一起葬,然后立木牌为记。连被斩下来的陈句首级也埋了。 这时,分司的镇抚官找到二人报告说,有个上年纪的瘸腿老匪要求带他离开这里,说只要安排他全家平安,给他找个养老的场所,可以供出陈家财宝的秘密。 二人瞧着收集出来的财物才两马车,脸色正沉得像锅底(怕这趟出来买卖做赔了),听到这话立刻来了兴趣。 原来陈元海早想到可能有敌人袭来的那天,所以他把大量财物收在个很隐蔽的窖里。 原来老人两个儿子都死了,跟着二儿媳和两个孙子、三个孙女艰难度日。 这次寨子被袭他吓得够呛,意识到寨子也难保有破的那天,所以起了离开这里的念头。 在得到两位首领的保证后,他带着众人来到寨子后身一个僻静的小水塘边。 这水塘也就一间屋大小,干干净净。从石头缝隙中流出来的水又清又亮,潺潺不绝地流进塘内。满溢出来后又沿着一条小水沟向山下流去。 “好地方,倒适合建个寺庙。”王斗开玩笑地说:“要是没有这湖匪窝就好了。” 老人用手杖指指山坡上:“喏,看到那片竹林旁边有点鼓起来的地方吗?那就是地窖的入口。陈家每积累一批,就往下面送一次,错不了!” 王斗和安庆俣互视一眼,叫身后跟来的巡丁们开始挖,果然上面仅仅一尺多表土和落叶,下面出现个挺厚的木板盖子,揭开便露出了往下走的梯子。 作为分司巡检安庆俣先下去,看了一圈上来无话,王斗也去看一圈上来也无话。 他把安庆俣拉到一边,问:“你有什么主意?这么多东西,会不会咱们带来的马车不够啊?” “我看寨里也有留下的马车和牲畜,反正得设法俩利用上,尽量能带走都带,哪怕有些什物丢在这里,地窖里的东西也得优先带走!”安庆俣坚决地说。 他们立即动手,先去找各种棉布、麻布,同时动员寨里的妇孺编竹篾筐、藤筐。派巡丁到陈家库房里取了大量未被抢走的布匹,然后让牲畜和马车排着队过来。 由茶山会的会员下到地窖里,也不多说话,就把打好的包袱传递出来堆到车上或牲口驮负的筐里,旁边的书办在包袱外头书写和记录编号。 地窖清空之后,由安庆俣带队押运。王斗则带着拣选的物资和愿意跟随的人口撤离。 这两支队伍都按计划前往官溪,和秘密停泊在这里的水军以及枫港的船队汇合,然后人口和货物走水路回枫港。运输队和分司、区队民兵则走陆路返回。 又过了半天,被称作宋公明的宋老樵站在原本陈家的宅子前大骂白浪不地道,这留给自己的简直就是座空寨嘛! 不过他也就是嘴上发发牢骚而已,人家出兵帮你扫平障碍,然后派人请你回去接收,还想怎样?宋老樵看了看剩下的三百多老幼长叹,这可都是要吃饭的嘴呀! 忽然他灵机一动,诶,石脑寨没什么油水了,可上塘还在呀!上塘的寨主陈元绶是陈元海本家,这次出兵他不可能不派人。 上塘小寨只有不足五百青壮,若是这次大部分跟着出兵,那剩下的也没几个。 任二派人来说他们和大白雁为首的金溪湖首领们达成一致,要在三塘寨断送了陈元海。 那好呀,石脑寨已经收回来,不如趁势将上塘也收了? 宋老樵当机立断,马上带人出发。他就怕有漏网的跑到上塘去送信,人家一旦有准备再打就难了。 他的策略是兵分两路,一路躲在两条渔船里,靠着北岸悠然地下去。 让他们摆出一副寻常渔家的样子骗过上塘布置在湖边的警戒,等离开对方视线进入死角,突然掉头,将这两船人送到南岸仁安渡登陆。 另一路则提前踅入沙洲口,然后朔油溪而上,登陆后自西向东与仁安渡上岸的队伍形成东西对进。 宋公明好歹也是个当家人,没两下能行?再说这是以有备打无备,陈元海父子都不在家怕什么? 他顾不上收拾残局了,稍事排布便带着大伙儿登船出发。 寨里剩下的老少这一天经历了由喜到悲,看惯了来来去去的一拨拨人,谁也没打算问他们去哪里。 他们关心的只是今天的晚餐,到哪里借个锅,或者晚上到哪里找个被子这些事。 上塘距离石脑寨不到三十里,宋老樵他们摸到寨子边上,哨探回来报告说对方毫无察觉。看来白天的事情还未传过来。 宋老樵大喜,立即带人冲向寨门,守卫简直就是一哄而散。但是当宋老樵等再想往前时,两边锣声响伏兵四起,房顶上也有砖头瓦片雨点般落下。 宋老樵叫声不好,知道中计了。原来果真有个别人逃得性命来到上塘报信,无奈陈元绶病重在床,部下除去出战的仅留了百人,即便将青少年都算上也凑不齐两百。 他知道没法救石脑寨,只好设法自保,故而定下这个计策打了宋老樵个措手不及。 然而千算万算,他没料到人家还留了一手。 宋老樵原本约定的举火为号,是想把寨门点着了。谁想里面反击一下子举出上百火把,反而让他不必点火,自行给安仁渡来的那路发出了攻击信号。 结果后寨门只坚持了不足半盏茶便告失守,援军一拥而入。防守的猝不及防登时大乱,宋老樵轻易反败为胜。 陈元绶在病床上闻讯吐血身亡,他两个儿子先后战死,上塘寨仅仅坚持了一个时辰。 宋老樵扬眉吐气,立即下令清点缴获和俘虏,一面向亳塘报捷,一面转运上塘物资到石脑寨。 经过一天的争夺,陈家在军山湖内的两座寨子全被拔掉,陈元海对此全无知晓。 他已经接到了儿子,对他未入洞房匆匆赶来只叹口气却没有责备,因为明天就要抵达三塘寨河段,一场大战近在眼前了。 第一百四十章 敌现大雁惊 其实陈元海已经够小心,虽是水路,可他约束着船队走得并不算快。途中先后靠岸扫荡了梅溪、瑞洪和神埠这三个镇子。 好在三地百姓绝大多数已经撤离,财物、粮食也进行了坚壁清野,损失并不大。 陈元海只是让随行的当家们带队去散散心、打野食,至于他们收获多少倒无所谓。 他也早知这些地方进行了疏散,因怕有埋伏,所以不敢让大家深入,基本上都是当天去、当天回船上过夜。 然而过了神埠便不敢再上岸,这里进入三塘巡检分司的地界,在他看来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不要太拿大为妙。但他的稳健,陈仝和周大头等颇不以为然。 在陈仝来看,再怎么说团练或者巡检司都不是官军,更别提那临时编成的什么“民兵区队”了,从心里他对这种乡勇组织不屑一顾、极为轻蔑。 周大头自然是顺着他的竿儿爬,也认为乡勇最多拦个打劫的、抓些偷鸭摸狗的小贼,哪里挡得住这气势汹汹、久经战阵的三千大军? 再说己方都是水战能手,进退由人,那几个乡勇操个小船一撞就翻不足为虑! 不知怎的,这次白燕等首领也纷纷赞同,都批评陈元海太过于仔细了,弄得他不得不打消了在湖尾休整一天再进攻的打算,决定明天直接进攻三塘。 具体布置是明早船队过了湖尾之后就兵分两路,一路从南湖洲西侧水道走直扑新修的三塘堡,另一路走东水道进南湖登陆占领三塘镇。 白燕立即跳出来,表示他愿意带金溪湖六家联军去南湖,理由很简单,这几家兵力较弱,对付不了那堡寨。 陈元海想想也是,这几家兵力最强的也不过四百人,留下看守船只的水手,上岸的也就三百,总数不超过七百人。 让这么支乌合之众攻堡寨有点难为人,要是败了反为不美,让他们去镇里倒可以起到牵制作用,于是便大度地同意了这个请求。 当夜无话,不过是给部下们吃喝一番,既鼓舞士气又补充营养,毕竟这是卖力、卖命的活儿啊! 不过陈元海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想来想去最后叫来上塘那边带队的方姓头领,叫他明日随白燕行动,美其名曰增强其实力,其实是监督的作用。 “你部不用积极往前,只要白燕他们往前便可。”陈元海眯着眼告诉方头领,在他看来自家兄弟的手下是可以信赖的。 “别担心他们得好处,那镇子已经坚壁清野,一时下也抢不到什么好东西。等打完仗,五哥儿不会忘记自家人的!” 方头领唯唯诺诺,又问:“要是……大白雁他们出工不出力,该如何是好?” “找个机会杀了他,你来领他的兵,占住他的队伍和盘子不就得了?” 方头领满心欢喜地磕头,心里窃喜,盘算着最好大白雁能给自己这个机会。 白燕听说这事立即明白陈元海的意图,冷笑之后说:“不必理睬,明日照旧行事。若是上塘的人实在挡道,我们几十条船,还怕他这仨瓜俩枣么?” “怕倒是不怕。”魏道长沉吟道,他青元观人数少,所以都在白燕船上,正好充当了个谋士的角色。“我是担心有他掺和,另外几家头领会不会有所顾忌?” “不打紧。”白燕摆摆手,他对自己的威望和手段还是有自信的。“金溪湖的兄弟们肯定不乐意陈家入住,单凭这条大伙儿就不可能跟着陈元海走。你放心!” 随后他叫进自己的中军:“去通知咱们金溪湖的几位当家,明日看我船升青色三角旗为号,一起响应!另外让他们防着些上塘寨,有什么情形立刻告我知晓。”httpδ:/m.kuAisugg.nět 次日一早,在陈元海的坐船上,号角声中撒酒祭拜过了江神和龙王,一只早准备好的大公鸡被割了喉咙。 穿着百衲衣的“大神”盯着滴过鸡血的酒碗看半天,旁边的周大头忍不住开口问: “我说神仙们到底怎么讲的,你给个痛快话好不好?这几千儿郎都等着哩……。”他忽然闭嘴了,避开陈仝严厉的目光低下头去。 “唉,你这个冒失鬼!”请仙的“大神”忽然好像清醒过来:“神仙们有话说……。” “怎样?”众人都竖起了耳朵。 “前方敌军不少……。” “唉!”众人松口气,这是句谁都知道的废话。“还有呢?”不知是哪个不死心的追问。 “他们有准备……。” “还有什么?”周大头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又问。 “还有……没说完,叫你给打断了!”大神生气地瞪眼。 周大头很尴尬,白燕等都憋着不敢笑出来。老江湖都知道,你要么别请神,若是请来了在他开口之前千万不能插话,不然这个“不灵验”的罪名肯定要你背! 其实请神这种事就是个幌子,拿来唬下面那些愚笨迷信的士卒而已,当上头领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谁会拿这个话来当真? 从黄巢到方腊都喜欢弄点神叨叨的色彩,但战阵上还得凭刀枪! 陈元海轻轻嗽了声,便有人大声宣布吉时已到,擂鼓、出战,然后便是些什么“江风大吉”、“湖神佐佑”这类的话。 各位当家和头领们就不必继续听着了,赶紧各归各船,拔锚升帆。一时间百条大小船只都动起来,好似水面上突然来了大鱼群般热闹非凡。 这时候雾气正在阳光下消散,这段水面开阔且视野良好,估计半个时辰内就可以拐过董家山了。 回到自己船上,白燕回头看了眼陈元海的坐船,冷笑道:“这条船,希望我是最后一次见到它!” “这条船有四、五百料吧,不知他当初是怎么搞到手的?”魏道长阴沉着脸在他旁边背着手说:“它原来的主人今天应该可以瞑目了。” 陈元海的船很大,是这百来条船组成的船队中最大的一条。它大概有超过八丈半(二十六米)长,两丈(六米)宽,是大型商船改装的。 船帮和舱顶加了木制垛口,在舱壁上还挂了几面防火箭的铁盾牌。现在它主桅杆上挂着陈元海的旗帜,似乎是特意地想告诉对手他们在面对的是谁。 不过从白燕的心情看来,这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虽然他不知道三塘镇这里具体埋伏了些什么,也不清楚这李三郎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但是从任二爷带来的话里看,他们是要在西河道那里对付陈家父子,自己带着其它各家只要不去那边掺和,大抵是安全的。 是福是祸、是死是活,那就看陈家爷俩的命了。 “升起我的旗号,开船!”白燕头也不回地下令。 “咚、咚、咚……。” 鼓声回荡在水面,大小船只借着清晨的风力朝上游鱼贯而行。过了董家山,水面收紧、流速加快,船队的速度也明显慢下来,然后在南湖洲那里分开两路前进。 白燕立在船头,风吹着他的披风在身后飘拂起来。看看左侧的沙洲,他命手下传话给桅杆上的瞭望手:“看看上塘寨的船在什么位置?” 不一会儿瞭望手朝下喊:“跟着哩,在咱们后面一里远缀着!” “进水道口没有?” “进来啦,刚进来!” 魏道长朝四周看了又看:“怎么这样安静,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要打,这个时候最合适,可好像西边也没有动手呀?问天(白燕字),不会是任二那厮被人耍了吧?” “别急呀。”白燕抬抬下巴:“你看到前面拐过去那片树林没?像是条水道。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南湖的出口才对。” “按说咱们要从那里进去?” “没错。”他忽然耳朵动动“嘘”了声让周围安静下来。然后身体向前探,目光死死盯住那条水道。忽然,有船头从那树后钻了出来,瞭望手声嘶力竭地大叫: “官军!有埋伏,前面有官军!”所有人都震惊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前面,直到出现了身着官军衣甲的身影,看到后面桅杆上挂起战旗,飘扬开的旗面上是个“董”字。 “见鬼,这里怎么有官军?” “是呵,哪来的官军?” 白燕和老道可都慌了,任二从来没说过三塘镇有官军的! “掉头,快撤!”白燕扯着脖子喊。对付民兵、巡检司,哪怕是对上团练都还好,可对上官军就是另回事了。 湖里这些大爷们之所以对杨星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因为他一仗杀了上万官军,在他们心目中简直就是神明啊。 可要让自己来对付官军他们还是没这个胆子的,而且实际上根本不用白燕招呼,他手下听到瞭望手的喊声就已经在主动调转船头了,甚至比他下令还早! 但是……这里有个问题,白燕他们是逆流而上的,并且在这段水流的速度比刚才董家山那边要快不少,所以船只掉头就很麻烦。 这可不像后世开车拉个倒挡,打方向盘那么简单,尤其他们本来还列队而行,这下子全乱套了。 白燕等乘的这条船在队前,所处位置河道宽有一百四十步(约百米)宽,可他后面的大队所在位置河道只有一百一十步(八十米)宽。 他和第二条船都看到了官军并开始掉头,一下子堵住了其它船的去路,后面的船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结果就连续有两、三条船撞在一起。 等白燕听到沸反盈天喊救人时,他突然醒悟过来:对呀,不是和人家有约么?那我慌个什么?可又一想任二接触的不是官军呐! 但眼瞧着后头大乱,官军越来越近,从湖里出来的船只越来越多,他一咬牙,死马当活马医吧!便连声叫:“升青旗,快升青旗!” 原来他临行前准备了青布做旗子,这时候手下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七手八脚地将青旗挂上。 这时再看官军,竟然没追他们,在前面摆下个阵型,从后面便“轰隆隆”地开出两台车船来。白燕听说过车船这玩意,却从未见过。 这东西头稍尖,肚腹很宽,只有两根没挂帆的桅杆却跑得甚快。尤其前面甲板上有部投石车,老远就丢了个石弹过来,“扑通”下溅起大片水花。 魏道长扯扯他衣袖,叫:“走、走!人家这是警告,再不走连咱们都打了!” 白燕如梦方醒,急忙指挥船队掉头撤退。 话说上塘寨的方头领带着自家的三条船正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忽然听人报告说船队掉头回来了。 方头领纳闷,急忙出来瞧,果然看见船队乱糟糟地,但却都在扯满帆高速返回。方头领莫名其妙,忽然明白过来,大怒道: “好个大白雁,想是前头遇敌他怯战要逃。儿郎们,给我迎上去,截住那厮我要问问他丢人不丢人!” 想的容易做起来难,尤其在这逆风逆水的情况下。方头领眼瞧着白燕的船队从自己面前“刷、刷”地过去,又急又气,跳着脚骂这群小娘养的没信义。 还未出够气,就见自己船上大乱,不少人“扑通、扑通”地跳下水去。他在亲兵指点下才发现两条车船左右夹击,已经把自己当作了靶子。 “瞄准,预备,发射!”投石机的指挥手大声吼着。刚才那么多船多好的靶子,可惜全是挂青旗的。 上头有令青旗不打,嘿,这儿总算冒出三条不挂青旗的船来,于是狠打! 船长下令一边走轮一边不走,让船横过来,然后绕着对方行驶。 由于投石机是安装了转向机的,两个水手摇动手柄就能调整它的方向,所以船上四台投石机齐射两轮,直打得对方木屑飞溅船上惨叫声不绝。 很快船帮出现三处大洞,那条船无可奈何地被灌进来的水流拖入河底。 后面两条船吓坏了,挣扎几下见跑不过对方的速度只得挂起白旗,后面的官军船只靠过来俘虏了它们。 就在白燕率部逃离战场的时候,西水道上发生了件离奇的事情。 在前边猪突猛进的陈家父子突然接到报告,说是因为笨重而落在后面的,亳塘寨少当家的那艘漂亮、豪华的大官船,因为船舱进水发出了求援,任二带着自己的那两条船赶回去救人了。 对这个消息这爷俩谁都没放在心上。 “废物!”陈元海说。 “我就知道,那小子坐这么条船来,磨磨蹭蹭就是个拖后腿的!”陈仝鄙夷地撇嘴: “爹,不用管他,再说就他那百来人也起不到太大作用,落后就落后吧。”他说完还挥了挥手:“就亳塘寨这个怂样,等回去了我就带人灭掉它!”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石伤二陈 “诶,你怎么也和周大头一样打打杀杀的?”陈元海摆摆手:“我有更好的办法。” “知道,您不就是想把宋公明的姑娘弄到手,这寨子等他一蹬腿,自然就落到咱家手里了?”陈仝呲牙:“不过那丫头听说可有些刚烈,就怕您驯服不了。” “嘁,到了床上什么样的都是一个结果!”陈元海不以为意。 他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到有人乱叫:“看呐、看呐,不好啦,快闪开!” “出什么事了?”二人循声向左侧看去,只见那河岸上忽然出现一伙伙的人,簇拥着五台木头架子似的东西。 “投石车!”陈仝先叫了声,就看见已经有黑乎乎的一团丢了过来。 “砰”地砸在船帮上,附近的两个人倒地不起,另一个捂着肚子发出惨叫,木制垛口砸得只剩下一个基座。接着其它船上也发出叫喊声。 “冲出去,靠右行赶紧冲出这段!”陈元海指挥各船向右边躲避,不料第二条船先转舵朝右的,却一头撞过去动弹不得了。 陈仝脸色立即变了,大叫:“父亲,右边可能是浅滩去不得!”话音未落又一条船因挨了三发石弹不得不转向的,也搁浅了。“这是诡计,他们要逼我们往右闪避!”陈仝提醒说。 陈元海也明白了,他抬头看前面河道已经开阔,且三塘堡已经历历在目,便咬牙吩咐各船加速闯过去,同时让搁浅的船员先占据南湖洲,然后再找小船渡河往三塘镇。 他想着这沙洲上既然有人烟,那必定就该有能渡河的船只才对。 在损失了两条沙船,十一条船受损的情况下,陈元海冲到了三塘堡前。 有三百多人换乘沙船或换乘小船上岸占据码头,城堡紧闭大门,只用零星的弓箭袭击来犯者。 这时有人来报告,说周大头不忿,带了自己的那几条船上岸驱逐投石车去了。 陈元海对这家伙自行其是皱起眉头,才要说点什么,忽然听有人叫:“那是什么?” 陈元海父子俩向前望去,那河道转弯处走出两条似船无帆的东西,且一前一后,速度很快,直扑他们侧后。 “车船!”陈元海叫了声,陈仝却还没明白,就看见那东西上面有几根木杆似的忽然抬起。“投石机!”有人大喊道。 话音未落就有数枚石弹砸下来,船上顿时一片惊呼惨叫。不过可能由于距离远,还是有半数的石弹落入水中。 “散开,快散开!”陈元海挥动双臂。这时候不用他多说大家都明白是让什么散开了,就有人急哄哄地去砍缆绳、找撑杆。 然而那投石机又动了,这次似乎他们发现对手的船比较大,所以改用了油火罐。 点着包着陶罐的稻草,随着一声“发射”的指令,两名操作手将摇把又向前摇了半圈,曲臂脱离了榫头的阻挡,在重物舱作用下投臂猛然扬起,“呼”地声投石机将陶罐抛向空中。 不知为什么,这次却准确了许多。 虽然陈元海的坐船因船大无法靠岸留在河道里,因此得以及时离开原来的位置,但其它船堆在一起、挤在一处来不及散开的有三十多条,这下子全成了靶子。 油罐噼噼啪啪地砸碎在船只上,登时引发多处大火。 就在这个时候,三塘堡里一声呐喊也抛出了石弹,原来那堡里也有数台投石车,砸得小码头上停泊的船碎片横飞。 有两条沙船几乎立即就进水,并且很快开始下沉。 号角响起,上游又出现大批船队,打着“饶州团练水督周”的旗号向陈元海坐船包围上来。“中计了,快撤!”陈元海气急败坏。 这时一名小头目飞奔跑上船台:“大当家,不好了,周大头上岸中了埋伏,伏兵四起,周当家突围回到船上,却发现来路被阻住了!” “来路被阻,这是什么意思?”陈仝忙问。 “亳塘寨的官船打横坐沉在河道上,咱们回不去啦!”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宋家落在后面没好事,他、他故意的!”陈元海气得脸都白了:“他就是想看老子的笑话,回去剿了它,必须剿!” “阿爹,现在不是发狠的时候,咱们赶紧走东水道出去!” “对、对,还有东水道,哈!他们弄不死我,等着我回去弄死他姓宋的全家!”陈元海声嘶力竭,眼睛里都充血了。 他在高处看得清楚,眼睁睁瞧见自己的船队被夹击得七零八落,心里又急又恨。 “团练的水军围上来啦!”周围一片惊叫。陈家父子顾不上别人,急忙将船掉头。慌乱之中他们还撞翻了两条自己的船,这也都顾不上。 身后周芹带的水军已经开始跳帮,兵器的撞击声、喊杀声不绝于耳。 陈元海慌不择路地冲进东水道,意外发现这里没有太多战斗痕迹。“咦,不对呀。”陈仝也发觉了异样:“大白雁他们哪里去了?怎么河面上这样安静,岸上也不见个人呢?” “车船,又是车船!”瞭望的人喊得嗓子都快破了。 前面两条双桅杆却没挂帆的车船横在水道上静静地等待着,好像两条鳄鱼等着猎物,让众人不寒而栗。 陈元海回头,他想看看还能不能退回去,这才发现后面跟着几十条己方的船,转眼就把水道给挤满了。 “不对!”陈元海说完扭脸往三塘镇岸上瞧,正好看见一群群民兵将投石车推出来,他眼睛立刻瞪大了:“小娘皮的,他们究竟造了多少这东西?” 骂了这声之后,一个黑点由远至近在他眼睛里迅速放大。 “小心!” “砰!” 巨响之后,几个亲信急忙跑上来查看情况,见陈仝横躺在地上,左肩甲胄缝隙处插进块尖锐的木片,血流了一地。立即有人过去扶住他,拔出木片并给他裹伤。 乱哄哄中有个小头目发现了陈元海的尸体。他半边身子都被砸扁了,石弹打倒他之后又将舱顶开了个洞,陈元海就伏在这个洞旁边,身下的血滴滴答答淌进舱里。 “大当家死了!”这个消息立即在众人间引起了极大恐慌,在接下来的投石车攻击下,坐船上的士气终于支撑不下去,众人纷纷跳水或跳上小船逃走。 见主帅的坐船遭到投石车的集中攻击后船员纷纷逃走,后面的船也大致猜出了一二。 但是周芹毫不放松地追上来,迫使所有人铤而走险往前冲,抱着闯过去试试的心思顶着投石机的攻击往下游逃窜。整个船队已经失去了指挥,乱成一团。 咱们回头再说南湖洲上。 南湖洲的地形是北高、南低。这里埋伏了两支队伍,分别是杨乙和刘祈。开始的时候这两部都藏在已经成熟,还未来得及收割的田里。 后来西水道上先后有两条船搁浅,船上的人下来准备去各处农家看看能不能找到渡河的船只,这一分散开,他俩的机会就来了。 刘祈到底有些忍不住,先带人冲出去。湖匪见了先吃一惊,接着便张牙舞爪地反扑上来,刘祈虽然人多,可毕竟受训练时间短,就有点慌。 任凭他大呼小叫,可弟兄们只是围着对方,谁也不敢上前。那湖匪们冲到哪里,哪里就呼啦下子往后退一大截,三百人围着几十个湖匪,愣是没让对方流一滴血。 刘祈急得跳脚,甚至喊出了斩杀一人加赏两贯,俘虏赏一贯的价钱,但效果寥寥。 还好经过几天训练这些人知道列阵,几个对付一个更有利的道理,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刘祈这下脑门冒出汗来。 忽然队伍里一阵欢呼,原来杨乙带着部分人赶到了,在敌人后方列了个月牙形的阵。 那些湖匪又慌了下,因为杨乙带的人明显装备更好,有对襟坎肩式的中长棉甲和藤盔,兵器也不是竹枪而是真家伙。https:/ 但他们看到对方也只是列阵,并未发动攻击,就发出笑声。 “弟兄们别慌,咱们一个个收拾他们!”有个小头目叫着,便指挥众人分成两部。 一部刀盾手居多,向刘祈他们防御,另一部枪矛在前,短兵在后,分成品字形三坨,向杨乙逼去。 杨乙不动,只是冷冷地在后面拄着剑看战场情况。他知道自己身后正发生战斗,主力正在清剿其他上岸的敌人并且争取俘虏那两条船。 双方的枪矛开始互相试探,杨乙看着敌人猬集得比较密了,这才说出两个字:“放箭!” “刷”地他身边出现了二十几张弩和几乎同样数量的弓,这是他这个营里的秘密武器,就等这个时候用呢。 箭矢破空而出,湖匪们比较靠前的人立刻被射中了一片。其他人吓得往回缩了下,接着就听到一声尖锐的竹笛。 杨乙部怒吼着冲上前,转眼将敌人前排都戳倒在地,后面的刀盾手对地上呻吟的敌人举刀就砍。两翼迅速围拢过来,挡住了想要溃逃的敌军。 这时候刘祈大叫:“敌军败啦!”众人也跟着吼起来。见到杨乙部把对方一个个放倒顿时来了勇气,不知谁带头便冲过去和阻击的敌刀盾手纠缠在一起,战场局势瞬间逆转。 东西水道都败了,南湖洲也没占住,再加上陈元海死、陈仝重伤,湖匪已经群龙无首陷入各自为战局面。 本来人心就不齐,这下更难以收拾,眼看着败局已定。远远逃开的白燕回头看到北边的黑烟和喊杀声,久久没有说话。 魏道长在旁边叽咕:“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了,谁胜谁败?” 他俩都明白,若是陈元海父子赢了,那他知道今日的情形必定向金溪湖疯狂报复。但是……团练这方就一定能打得过陈家吗? “道长不用担心,你看。”白燕指指河里,只见河水带着尸首从上面下来。有头领立即叫人用挠钩搭起来看,发现大多都是石脑寨的人。 听了部下们大声的应答,白燕渐渐放下心来。他看看自己身边这些人,大声说:“还好我看透了敌人的计谋,不然诸位怕就和这些死人一样,已经漂在水里咯!” 众人纷纷跪倒,口称当家英明。白燕微笑着捋须朝魏道长丢了个眼色,轻声说:“这次我可欠任二个大大的人情了,但不知他们撤出来没有?是否安全?” 不过很快他们就不担心了,亳塘寨的弟兄们显然逃得更早、更没心理负担。白燕的船队快到卦山才追上他们,两下会面都觉得舒心畅意。 他们便在这里暂时扎住,一面遣了心腹各带百人往两岸去查探陈元海父子的下落,一面派出使者按约定往湖尾来。 杨大意从开始到最后都在湖尾的赤岗上拿着望远镜看,他甚至是眼瞧着白燕等人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撤退到卦山的,也早知道他们会派人来联络。 但他没有立即接见使者,而是等各处的报告都来了,见胜利已经笃定,这才叫人将使者找来。 他的大帐设在两片树林间的平地上,周围零零星星站着数名警卫。使者是白燕的管家叫白朴,五十多岁年纪,须发都花白了。 见到对方是个官军百户打扮的军官,老管家一愣,赶紧躬下身去:“白家老朽白朴见过大人。” “白管家免礼,请坐!”杨大意正在将情况汇总到自己的表格上,等写完了,放下笔微笑着问:“怎么,管家都这许多年纪了,还要随军出征?” “老朽也是没办法。白当家祖、父两代的信重,老朽不敢有丝毫疏忽。再者,习惯了,他到哪里我到哪里,一时见不到便会闹心。”白朴苦笑。 “倒是个忠心的,既如此更无让你站着说话的道理,老人家请坐。”杨大意看着他坐下了,这才问:“可是大当家派你来的?看上去他还蛮关心陈元海父子嘛!” “谈不上关心,只是……若早日知晓他死活,对于我们双方都是有好处的,对不对?”白朴苦笑回答。 第一百四十二章 陈仝匿行踪 杨百户瞧了他一眼,觉得这老头儿有点意思。虽然个头矮,但说起话来不卑不亢,既无寻常人见官矮三分的奉迎谄媚,也不像土匪贼人那般毫无见识。 他不由心生几分好感,哈哈一笑不再摆架子,身体向前倾了些,低声说: “陈元海死了,已经在他船上找到尸体。陈仝据说身负重伤昏迷不醒,被几个部下背上小船跑了。 但俺估计水面封锁很严他们极难逃出去,应该就在附近上岸躲藏着。” “哦?”白朴皱皱眉:“这是个大患不可不除之!大人可知陈家一半的罪过都源于此子么?” “这个某当然知晓,方才已经下令封锁,传檄周边村寨,全体民兵出动,获此子赏银五十两!”杨百户面目狠厉: “这个大祸害不除,军山湖周边不说,整个彭泽只怕都不得安宁,无论如何要找出来!” “可……大人何以断定此贼子一定上岸,而不曾顺流而下逃脱?”白朴不解。 “呵呵,俺给老管家看样东西。”说着杨大意从挎包里掏出望远镜来。 “千里眼?大人竟有这东西?” “哟,老管家有见识,居然识得此物?”杨大意挺意外,心里对这个管家就更上心了。 “实不相瞒,岸边藏着俺的船队、投石车和瞭望哨,若远远瞧见上游下来的不是自己人,立即发信号,船队便会拦住了不放过去。 既然下面没异常,说明尚不曾过船。嘿嘿,就算他从俺眼皮子下溜过去,不怕,神埠那儿俺还有支船队哩,管保叫他片帆也出不去!” 白朴额头上冒汗,拱手道:“幸好大当家得大人相救,不然我等都喂了鱼鳖。老夫代金溪湖及青元观共七家,谢过大人!” “诶,甭谢俺。”杨大意摆手:“这都是李三郎和参谋部策划的,俺不过是执行而已。恁要是有心,将来找机会还李三郎这个人情便是。” 接下来杨大意告诉白朴北岸现有上千民兵正在搜剿残敌,南岸这边也有六百多人,他建议白燕等人可以集中力量搜赤岗以西,和对岸后湖以西的区域。 “肯定有漏网的、命大的,你们找到的人、武器、财物统统归你们自行处置,我只要陈仝那厮的首级!”他表示。 白朴领命而去。接下来,各处军民在领赏的激励下大搜了三天。 开始上岸的金溪湖部众还不大明白为什么叫他们每人左臂绑根青布布条,后来渐渐转过弯来。 大家心里若有所悟却都不点破,遇到同样绑布条的乡勇、民兵点点头擦肩而过,谁也不敢多话。 可三天下来,虾兵蟹将倒也捞了上百,那陈仝连个影子也未见。白燕心中焦躁,又派白朴去见杨大意,得知他们也不曾抓到,便有些着急了。 “不好、不好,都三天了还不见踪影,八成是被他逃了!”他跺脚叹气。 “咦,难道这小子会土遁?怎地连个踪影也无?”魏道长也纳闷。 “连周大头的尸首都捞出来了,陈仝若是已死不可能找不到,何况不是有人说他并没死,而是被几个亲兵救走了么?” “各位叔、伯,小侄有几句计较。” 宋小樵的声音吸引了三个大人,便看过来:“贤侄有话请讲。” “我有两个想法,一个是咱们应该赶紧分出部分人手回去给各寨报信,另外要是可能的话集结一支人马将湖头寨(周大头的)剿了,彻底灭掉这个祸害! 至于陈仝,既然他身负重伤应当走不远,小侄刚才想了想,咱们都是按着常人逃匿的思路在寻他,可如果他伤得无法行走,咱们现在搜的这些地方都是白搭!” 三个人听了一愣,互相看看,白燕说:“真是后浪推前浪,咱们三个老的算是糊涂了,竟没想到过这层!” “要是他果真伤得无法动弹,那应该还在战场附近才对!南湖、长岭背面、湖尾前到沿埠渡这一带都有可能!” 任二这几天为了抓陈仝可是没少在外面跑,几乎把这一带都了解透了,所以他立即说出了这几个地方。 白朴第三次来见杨大意。说明来意,杨百户注意到了一个地名。“沿埠渡,沿埠渡……?” 他转身走到地图前看了会儿,招手叫白朴过去,指着说:“俺看,这个沿埠渡很可疑!” 第一眼瞧这张图白朴就吓了一跳,这上头乍看全是黑线条,仔细瞧却是有山、有水、有村寨和道路,标得极详尽。他咽了口吐沫,问:“大人为什么独独对这地方感兴趣?” “恁看,陈元海坐船被俘获的地点在这里,假使陈仝被亲兵救走的事是真的,那他从对岸上岸的话,不远处就有条乡道向南一直去沿埠渡。 从常人思路来想,要查嫌疑逃亡肯定是在战场附近以及他最可能的逃走方向——向西进行拦截和搜索,南边倒确实令人想不到! 而且这里是在俺赤岗的背后,这就是个灯下黑嘛!若被这小子从沿埠渡逆流而上逃入信江水道,再想捉到他便难于登天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大人,三天都过去了,他会不会已经溜掉啦?”白朴也有些急了,要是被陈仝这小子脱逃,金溪湖将来会面临怎样无情的报复他想都能想出来。 “我马上调车船去沿埠渡,”杨大意思考片刻问:“你们可愿助我?” “大人需要我们怎么相助?请尽管说!” “俺调巡检分司和民兵去搜长岭的中昄、下昄,调一营团练过来沿着南湖到沿埠渡的乡道搜索。恁各位派兵沿赤岗南面搜,然后到沿埠渡汇合。可中?” “行,就这么办!”两下说好立即分头进行,已经回到上昄休整的杨乙部接到命令,立即行动起来开始搜索乡道两侧。 杨大意也命令乡勇队的钱头领带两百人搜索螺蛳岭和湖尾周围。 白燕比谁都着急,他召集各位当家匆匆商议之后,调回北岸的搜索人员,然后朝沿埠渡方向派出了七百人! 到了下午,就在大家精疲力竭之际,忽然赤岗上下来一名青衣传令,找到了白燕报告说团练逮住个陈仝的亲卫,那家伙招供最后一次见到陈仝是在石牛寨。 “那肯定是往沿埠跑了!”白燕跳起来,叫人传令给最前头的任二部赶紧跑步去沿埠。 “就算挖地三尺,也得把那家伙找出来!”任二站在飞奔的队列旁大吼着。 但令他们失望的是,在沿埠他们搜了几乎每间房屋,始终不曾找到陈仝的身影。 陆续赶来的众人又搜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任二便有些发急,赌咒发誓寻到以后要用锯子将陈仝的脑袋锯下来不可。 杨乙冷静地想了一会儿。他看看码头方向,两艘车船早到这里了。 而且据他们向码头周围的乡亲了解,最近几天因为战事,又看到周芹的水军船队浩浩荡荡过去,所以百姓都吓得够呛,没有见到有人驾船出去。 而且附近的船家为防自家损失,也早早把船或者藏好,或者避往对岸去了。 “既然没船,也无人曾经驾船出去,那人应该没能离开!”杨乙说完,回身向白燕等抱拳拱手: “如果陈仝果然逃来这里,应该就躲在附近。杨某建议咱们分头沿岸往北、南两个方向搜索,如果仍未能够搜到……那就先别搜了。” “嗯?什么意思?”几个当家的都很意外。 “咱们这第三遍搜索,要把声势搞大,找不找得到人另说。”杨乙微笑着出了个主意:“找不到就撤,留下眼线,然后天黑了咱们再悄悄摸回来。” “哦,杨营正的意思是先打草惊蛇,然后再瓮中捉鳖?高!”几位湖匪当家人哈哈大笑,朝着这年轻的团练营正竖起拇指来。 “谁?” “是我,少当家。”芦苇刷啦啦地摇动了几下,亲卫满头大汗的脸出现在陈仝面前。 他松了口气,捎带责备地问:“就打个水而已,怎么才回来?” “渡口那里来了好多人,少当家……我觉得他们是在找你的。” “当然是找我,这么重要的人犯走脱,他们该如何向县太爷交代?”陈仝笑起来,马上又疼得脸型扭曲。 他咬住牙忍过去,然后大口地喘粗气,脸色煞白。坐在他旁边的小姑娘吓得急忙向后躲闪。 “你躲什么?还不赶紧弄块湿布,给少当家擦擦!”那亲卫低声喝道。 女孩子浑身一颤,磕个头,解下包在头上的蓝布,回身在后面的水里浸泡下,回来给陈仝揩抹额头上的汗水。 “别怕,”陈仝咧咧嘴:“等我好了,接你们姐俩到石脑寨,你阿爹就不用出门做工了。那时,咱们三人天天睡在一起不分开,可好?”他说着又想笑、又呲牙忍着疼。 “唉,少当家你都这样,就别拿她开心了!”亲卫看看吓得直哆嗦的小姑娘心生怜悯,叹口气说:“找不到船的话还是出不去呀。团练在渡口拿个锣在敲,说……。” “说什么?” “说大当家已死,谁要是捉住你献出去,赏五十两银子。”亲卫瞟了他一眼:“唉,那群土佬听了可高兴,正在村里翻箱倒柜呢。” “嗬,这有用?老子又不在箱笼里躲着!”陈仝说着扭动下身体,对那女孩子招招手:“你来,扶我起来些,让我头枕在你腿上和他说话。”筷書閣 “去吧,过去,我来帮你。”亲卫也过来和她扶起陈仝,让他把头放好,然后喂他喝了几口水,说: “少当家,咱们得赶紧抄小路尽快回寨。你这伤虽然用了创药,但是只能顶一时,要尽快找个大夫才行。” “没事,我觉得自己睡了两天好多啦!”陈仝叹口气:“谁想到我阿爹那么个人,竟然是被块石头砸死的!这个仇,我一定报!” 亲卫听了他这个话,眼神有些闪烁。 “嗯,怎么,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陈仝狐疑地看他。 “没有。就是……刚才看到几个人和那团练的头领站在一起说笑,远远看去像……像是……。” “像是谁呀?” “像是金溪湖那几个当家的。” 陈仝半响没说话,后来便一次次用拳头砸向地面,手上很快被铺在地上的芦苇竿扎得血流不止。 “少当家,你、你别这样,你身体里的血本来就不多了,不能再浪费呀!”亲卫用力拉住他说:“都怪我,不该告诉你这个。” “这群叛徒,叛徒!”陈仝恨恨地骂:“等我回去,我发誓一定要屠了那些寨子,一个不留,绝对不留!”他的眼神让亲卫不寒而栗。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芦苇一阵响动,那小姑娘的姐姐走了进来。“我来换妹妹回去吃晚饭。”她声音颤抖地说。 这女子心里充满恐惧,但她不能不来换妹妹回家,她俩轮流过来做人质,因为还得留人在家里照顾眼疾的母亲。 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芦苇里,姐姐把带来的饼子递给亲卫,自己坐下来抱着膝盖几乎蜷成一团。 昨晚陈仝的手就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地不老实,害她半宿没睡着,今晚不知会发生什么。 不过好在她忽然听陈仝问了一句:“如果没有船,有办法离开吗?” “有,我可以去扎竹筏。虽然没法扎个很大的,但两个人足够用!”那亲卫回答。 “好,那就扎竹筏吧。” “少当家的身子没事么?” “没事,我身边只要有女人身子就好着哩!”陈仝格格地笑了两声,停停说: “吃完了,你就去办,扎好竹筏回来接我。那班人白天没找到,但我估计他们没走远,应该在周围张网等我们哩。 趁着他们今晚对这一带还没太熟悉赶紧走,明天就难了!” “那她怎么办?”亲卫问。 显然他指的是这姐姐,女孩子心头“咯噔”下,听陈仝冷笑了声说: “留下一个当然是为了不走漏风声。咱们都要离开了,难道还要她跟着?让她送咱们到岸边,然后让她自己回家去罢。” 第一百四十三章 恶霸丧苇塘 “行,那少当家你等等,我这就去扎筏子。”亲卫说完,悉悉索索了阵子,声音渐渐地远去了。四周很快又重新陷入黑暗,只有蛙鸣和不绝于耳的虫声此起彼伏。 忽然,姐姐觉得身边有个黑色的大影子,带着猛兽的味道和热气猛扑过来。 她还未来得及惊叫就被捂住嘴巴按倒在地上,男人凶猛粗鲁地低吼、撕扯着,好像饿虎般地急不可耐要把她吞掉。 忽然一声闷响,什么东西湿淋淋地泼了她一脸,男人向旁边倒下去,她用手背抹抹眼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 亲卫的形状出现在他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没事吧?把这个披上。”说着将什么麻布一类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姐姐费力地爬起来,看见亲卫那双亮亮的眼睛一下子避开了,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只有肚兜还完好。 一阵羞赫让她不自主地又蜷缩起来,将手里的麻布遮在胸前。扭头一看,陈仝赤着身体倒在一边全无动静。“你要是能走了,咱们就离开这里。”那亲卫说。 任二朝左右看看,右边是自己的部下,左边是青元观的道士们。大家排成一排向前围拢过去,没有人说话或咳嗽。 在他们后面,是三百名全副武装的团练在杨乙带领下压阵。 傍晚时分,有人领了个害眼的婆子和一个小姑娘来找杨乙,哭着求他救自己的大女儿,说他被匪人绑架了在一片芦苇丛里。 杨乙细问之下,便从小姑娘口中得知了更多细节,他立即派人去找白燕等当家来,让那小姑娘给描述了一番坏人的模样。众人立即断定:是陈仝! 所以今晚的行动计划立即变更了。杨乙在芦苇丛周围撒布了一圈暗哨,然后大队在外围布下了三层铁桶阵。现在该是收网的时间了。 忽然,前面的人不走了。过了片刻,有人往后传话,请任二爷到前面去。 任二诧异,带了两个心腹来到最前面,月光下有两个人站在那里,周围都是各种兵器发出的清寒之光。 “什么人?”任二问道。 “二爷不认得我么?在下是陈少当家身边的护卫,李铁刀!” “是你?”任二惊讶,身边的亲卫立即紧张地上前半步推刀出鞘。 “慢、慢,”任二看看对方,那人伸手摘下斗笠,让自己面容暴露在月光下。“果然是你。铁刀,你不是一直跟在陈仝身边么?”任二问:“他人呢?” “在这里。”陈铁刀将另一手里的包裹丢了过来:“我把这个祸害给杀了!” “嗯?” 有人接住包裹打开一看,叫道:“是陈少当家!” “快拿给白当家看!他尸首呢?”任二还不放心。 “在后面芦苇丛里。离这里八十多步远。”这时候就有迫不及待的几个撒腿朝他指的方向跑去。 李铁刀冷静地回答后,抱拳又说:“任二爷,我不要你们那个赏格,不是为钱杀他的。留我一条命就谢了!” 听到远处的欢呼声,任二的脸上露出笑容:“娘的,你还真把他杀了。可,为什么?你都已经把他千辛万苦地弄到这里,为了他失去了多少条命啊!” “二当家,我受雇于陈家,说好三年为期,实际上到上个月就期满了,我没亏欠他们什么。 把他弄到这里本想着为陈家留条根脉,谁想……竟还是个狼崽子性格要吃人的。 正是因为弟兄们为这么个东西白白丧命,所以我才要杀他,不然因为他还要死多少人,搭进多少血?冤呐!”李铁刀深深地叹气。 这时火把已经点起来了,四处都是欢呼声。人们都已经知道那个罪大恶极,害得他们不能睡觉,出来挨蚊子咬的家伙死了,还有不少人跑去看那无头的尸体。 最后还是魏老道说话,这才找席子盖住了,又叫人把守,等牲口过来驮走。 “嘿,这可真是。就这么个害人精,害惨了多少好人家女子,毁了多少人家的恩爱夫妻。现在竟赤身死在个无名的苇塘里。真是,这可真是……。” 魏征子感叹了半天,摇头晃脑地,但最终既没能有感而发,又终于没说出什么所以然来。 “西边的战事了结,现在可以集中力气对付蓼花子啦!”赵敬子叉着腰意气风发地说: “嘿,三郎,你知道吗?吾现在开始感觉到太祖当年平定天下、驱逐鞑靼,恢复中原时,那是一种何等的气魄和壮烈呀!” “停,别臆想了,注意安全。”李丹哭笑不得地将他从城头的垛口上拉下来: “你这要是身材晃一下,传出去说余干城头某皇族大发感慨之时,不慎坠城……,那可就不是壮烈,是惨烈了!” 拍拍衣角上的灰尘,赵敬子不满地瞪了李丹一眼:“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值此捷报传来之际,说什么坠城,多丧气!” “嗯,我要不泼点冷水,一会儿少不得你还要吟上首诗吧?” “诶,对呀,吾倒没想到这层。” “算了吧。”李丹挥挥手似是要赶走他这个念头:“老兄,雷家湾正打得火热,那个什么太公已经攻过三回了,你居然还有心思作诗?”说着摇摇头。 “他攻三回了又怎样,还不是铩羽而归?”赵敬子不屑一顾:“不老老实实地钻口袋,非要费力不讨好地攻寨子,这个茅太公也不过如此!” “未见得。”李丹摇摇头:“假如,他攻寨子是假的,有没有可能?” 赵敬子表情僵了片刻,狐疑地回过头:“你是说……他在做给我们看?” “我觉得他未必会真心攻寨子。”李丹两手撑在城垛上思考地说: “你看,从情报说那老家伙可不是个愣子,他打打杀杀二十年什么没见过,会看不出这个寨子是个乌龟壳,凭他那一千多人根本敲不动?那他既然看出来了,为什么还坚持攻城呢?” “兴许是被蓼花子逼的。”赵敬子想了下回答。 “也许,可董七是蓼花子爱将,他那边失利蓼花子侧后就暴露了,蓼部主力必须停下来接应他并且帮他巩固防务。 所以我觉得蓼花子也没有非要立即、马上、现在就攻下雷家湾的必要呀,没急迫到这个程度吧?” “那……茅太公正在攻打雷家湾也是事实呵,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李丹拍拍身边的城垛:“我昨天夜里有个想法,说出来你参详。 你说,会不会蓼花子只是做个样子给各路首领看,表明自己确实出兵了,其实他根本没指望茅太公很快拿下雷家湾这个硬骨头?” “只是为了拖住雷家湾的守军不回防余干?”赵敬子忽然有些开窍:“他要拖住我们,我们也想拖住他们……。” “当然是三湖堡拖住的敌军越多,对我们越有利。”李丹回过身来:“所以还是应该提醒麻九叔,他消灭敌人越多,打得那个什么太公越疼越好! 我们和府治一南一北,来回拉动湖匪,让他们难以兼顾。蓼花子不是喜欢犹豫吗? 那就让他犹豫好了,最后就是他不得不动,动才能压制住各路当家的质疑,而他敢动就有可能露出马脚和疏忽,便于我们找到弱点狠揍他!” 余干城墙的修缮,在雷家湾和三塘镇两地开打的日子里逐渐接近完工,范老爷巡视了一圈加高、巩固后的城墙相当满意。 因为开始涂抹外立面,水泥的用量大幅增加,而且为了防水,墙基起向上四尺的水泥中还掺了熬制的鱼胶。 外立面工程是钱家主动承担负责,水泥的供给则是徐家,石灰及河沙分别交给了吴家和赵家。 李严和李丹商议后,出面承包了向各工地运输物资的事项,这个过程中他接触到重型的驷马车,那每车三十石的载货量令他怦然心动。 “三郎发明的这个马车,可真是好东西呀!”他不止一次地提起。崔姨娘听了,说既然是好东西,老爷你不如也入个股呗。 李严觉得自己是长辈拉不下脸,吭吭吃吃地让崔姨娘出面,鼓动李著去向李丹提。谁想李丹回答很干脆: “这个事现在不急,等打退湖匪马车的制造肯定要扩大,那时会公开招股,三叔自然有机会!”李严见侄子没反对非常高兴,甚至主动提出将来他愿意第一个认购轿车。 与三叔关系的和缓让李丹也松口气,钱姨娘得知后便主动上门拜会了舒三奶奶,又给她些东西,说是感谢三叔对丹哥儿的支持等等。 李著也因到县衙户部协助做事和弟弟见面多起来,两家关系有了明显改善。 还有两个好消息是今早从万年孙逊派人递过来的,同时抵达的还有两千七百斤铁锭和三百多斤李丹指定要的灰粉(氧化锰)和六百多斤石英。 孙逊的人带来了宋秀才的信件,信中先说自己不辱使命见到了娄谅,与之相谈后娄谅没有立即回复,二次造访终于说服对方。 娄谅答应将家里安顿之后一个月内前往戈阳云云。这让李丹既高兴又担心。 “我找人去请了位很有学问的先生来教书,毕竟孩儿平定贼寇以后还是要走科举之路的。”李丹告诉姨娘。 小钱氏听说大喜,说好极了,为你请先生花多少钱都不要紧的。 李丹心里暗自叹气,因为他隐约记得历史上戈阳曾经陷落于叛军之手,但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于是提笔给留在戈阳的孙社(铁玲珑)、广信城的盛怀恩各写了封信,告诉他们自己延请娄谅的事,同时让他们给予必要的关照。 他在给孙社的信中嘱咐他派几名得力、机敏的兄弟去接娄先生。 告诉他戈阳周围叛贼游弋逡巡者不少,如安全不可估量不必强求先生立即出发,或坐观情势,或改道直接奔万年找孙逊接洽亦可。 另一个好消息是接替的饶州民夫已经离开万年上路,孙社报告说估计接到信的前后,这些民夫就可以抵达戈阳,他们的使命即可以结束了。 这个消息让李丹琢磨了一阵子。虽然他希望孙社带人赶紧回余干来,如果有这千数百人的队伍,哪怕只留下一半对自己都会是个很大的助力。 但是从战略上想,这批人直接去鹰潭对拔除仁安之敌后的布局帮助更大。 根据孙社和苏偏头的报告,茶山社社员在队伍里的人数已经超过两成,这样一支比较团结的队伍,战力上应该不比自己带回来的这些人弱。 李丹最后在信中告诉孙社,除少量队伍保护民夫返回外,主力宜隐蔽进入鹰潭附近建立营寨,待机而动。 这次三塘大捷,不仅仅歼灭了来犯的两千湖匪,而且杀掉了在湖西作恶多年的陈氏父子,令参战的水军、区队、团练、巡检分司甚至民兵乡勇都士气大振。 更重要的,剪断了西翼的魔爪,李丹可以全身心对付东部的蓼花子等人,避免了两线作战。 他现在正让赵敬子将部分参战部队调回,在金溪湖和这边形成默契的情况下,大白雁应该会立即返回湖西并扫荡残余的亲石脑寨势力,所以没必要在西边留太多守军。 杨乙、周芹、杨大意各部都在回撤,刘祈的区队在神埠、瑞洪乡勇支持下,准备调到塘西驻扎,配合巡检分司彻底阻断湖东到湖西的陆上联络通道。 这次参战各部都小小地发了笔财。周芹缴获了二十七条船! 各部甲械、武器都有更换,除去斩、俘的缴获,每名参战人员最低领到一钱银子,直接面对敌军的各部每人又加一钱五分,所以士气不低。 尤其经过见血之后的区队,虽然杨乙只说打个平手,不好意思的刘祈却不敢当真,到底请哨长以上到他家的别院大吃了一顿,从此对团练不再有轻慢之心。 抓来的近千俘虏少量被甄别并杀掉了,其余都送到古埠去砍树、锯木头、挖煤。 虽然李丹和范县令达成默契暂时没有公布消息,但守城团练和乡勇突然换发了新兵器,令很多人猜想。 城里都猜测是打了大胜仗,但跑去问团练们,他们却一脸茫然地摇头说不知道。 诶,不管这些,反正肯定是这些伙计们在哪里打赢啦,要不怎会一下子有了这么多武器呢? 实际上换发的武器并非全是这次缴获的,有不少是余家寨那边李丹搞的“军工基地”在唐凯主持下新造的一部分,尤其是容易打造的枪、矛这类,交付了四百余支。 唐凯还交来三百套藤盔、竹扎甲。虽然防御力比铁甲要弱,但有就比没有强,起码能让从未上过战场的新手胆气壮些,受伤的程度也可以大大降低。 人们最能肉眼可见的,是城墙上竖起的那些投石车,各面城墙上都立起了十余台,每天有操作手和乡勇在那里练习如何瞄准、调整角度、发射和复位。 每台都有名团练老兵做本车的“指令长”,大声地吆喝着指挥那些大家来来回回地重复每个动作。 他们往往眼角余光得意地瞟着城下甬道上围观的那些闲人们,大声叫: “战前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咱们都巡检说了:砲手练得好,步兵才有胆。老子们就是这颗胆,都记住没?” 李丹悄悄找到春香楼的苏大娘,布置她把姑娘们撒出去到各处练兵场、建设工地“看热闹”。 苏大娘说这算什么闲差,你倒是给个正经活儿呀。李丹笑称这就是正经差使。 关键是,围观人群里要是有一、两个小娘子,那才要命,这些满头大汗的汉子们会更加精神抖擞,叫声会更响,动作会更勤快咧! 第一百四十四章 欲盖反弥彰 “臣,余干县令范金虎,叩阶顿首,祝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不是现场,是范大老爷自己在书房里头模拟呢。 范老爷这心情舒畅呵,平时要是哪个县剿匪超过百人,铁定就要记功,并且像自己这样只剩下一年任期的,升个州府是肯定了。 可如今不同,剿匪两千呐!开玩笑,你来试试? 哼,范老爷敢说自六年前福建沿海平倭之战后,就没有过哪个县独自灭了千人以上匪徒的纪录! 这两天他不但脚下生风,就连床上也威猛了许多,两个小妾嗔怪不已,范老爷却快乐得整个人都快飘了起来。 陈元海父子俩都是榜上有名的通缉巨寇! 这两颗人头虽然抹了石灰搁在匣子里呲牙咧嘴不怎么好看,范老爷觉得太可爱了,那就是俩保自己升官的宝贝呀! 他似乎已经听到了皇帝拈须微笑说:“爱卿,你做得很好!”噢,陛下天恩浩荡! 可李丹拦住了激动万分的范老爷,说这事儿你着什么急?无论如何咱们不能立即往鄱阳报捷。为什么呢? 他说:反正人头就在这里,其余的湖匪(指金溪湖那群人)也溃逃回湖里暂时兴不起风浪了。 不过,最大、也是最凶恶的一股——蓼花子部还在,危险尚未过去。 依着李丹和赵重弼定下的计策,就是要两边来回拉扯,分散湖匪注意力,为余干整顿城防赢得时间。 那雷家湾三湖堡的作用,也是作为前出犄角,分散敌方的力量。 如果现在把大捷的消息捅出去会怎样呢? 要么蓼花子不来了缩回湖里装怂,赵同知的谋画就此落空; 要么他一怒之下兴起全班人马拼全力来攻,余干真就抵挡得住? “如今城南是空的,咱们后方是个漏洞。杨百户等都还在回师的途中,等上千水军和数百团练、官军抵达余干,便不再惧那蓼匪发疯围城。 反正这份功劳大人已经妥妥地捧在手心了,晚几天又有什么要紧?”李丹这样劝他说。范老爷想想有道理,便暂时按捺下了这份心思。 不过衙门里的差役们都不傻,见大老爷每日这等眉飞色舞,立即把范老爷小妾们在后衙的抱怨传递给了各家大户,然后全城基本都知道了: 哦,看来真个打胜仗了,不然县令他老人家怎会突然龙马精神了哩? 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当然不必较真,百姓们也个个喜笑颜开。 针儿出门听街坊传言说什么“杨百户飞石砸陈匪”的故事,小胸脯挺得老高,回家一路上如杨柳拂风,心里美滋滋地与由荣焉。 李丹又不是傻子,出门在各工地溜达两趟就发现情形不对。 铁器铺子里的师傅们大锤抡得那叫一个起劲,挖土的乡民见了他便说“恭喜都巡检”,问他们“喜从何来”,却个个一副“咱们都懂”的样子和他打哈哈。噫,真叫奇怪了! 到家就看见针儿抿着嘴笑盈盈地,姨娘也是殷勤备至,一连串地问杨大意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最近可有信来等等。 问得李丹直起鸡皮疙瘩。回到自己房里悄声问:“贝喜,姨娘怎么回事,干嘛老和我打听杨链枷的事情,莫非她俩……?” “呸!”贝喜在他额角点了一指头:“都带兵打仗的人了,还这样笨!难道满大街传言‘杨百户飞石砸陈匪’的故事,你不知道?” 见李丹一脸的懵,贝喜便将针儿从街上听来的故事,依葫芦画瓢地讲了遍。 “什么飞石?那是陈三郎做的投石车!”李丹脱口说完就觉得贝喜看自己眼神不对,立即醒悟过来:“百姓都在传这个,他们从哪里知道的?” “这样说来这事是真的啦?”贝喜大惊小怪地叫。 “轻声!”李丹嘘了下招手让她走近些,低声道: “我的好姐姐,这事儿我好容易才说服范县尊别外传,你们都是从哪里得知的?再说那贼子真是被投石机砸死的,和老杨没多大关系,那会儿他正在几里地以外坐镇指挥哩。” “说了半天,还是他指挥的呗!”贝喜说完,又不解地问:“哥儿,我不明白,既打胜仗,为何不叫声张哩?” 李丹微微一笑:“你看咱城里现在都在忙啥?” “修城墙、练兵……。” “对嘛,我们准备好了才能和湖匪打,没准备好他就怒气冲冲来了,咱们损失会大。”李丹说:“又或者他要是一吓就缩回壳子里去,那就打不成了也不行。” “怎么湖匪不来了缩回去,倒是件不好的事么?” “可不,等他把自己重新养壮实了再来,就更糟糕!所以呵,他既然出来,不打残废他就别想轻易回去!” “哥儿真棒!不过……,”贝喜皱眉:“人家怎么能听你的,你让他怎样就怎样?” “对,所以我们要叫他成瞎子、聋子。为什么要在各地搞民兵、行路引、设巡检,还有坚壁清野,都是为的让他得不到信息。同样,这回大捷的消息不发出去,也是为的蒙蔽他!” “哦,你这么说我懂了。哥儿可真是个岳武穆在世哩!” 李丹忙摆手:“我可不做岳飞!” 贝喜格格地笑,她此时心情极好,便开玩笑说:“哥儿要想做岳武穆,怕也得重生到数百年前去才行呢!” “呃,”李丹一听“重生”这俩字就不想聊啦,他尴尬地拍拍额头:“坏了,我突然想起忘记件大事!得赶紧走!” “什么事呀,连饭也不吃了?” “嗯……,徐家二叔让我过去吃饭,这一路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回家来,把他的邀请给忘了。我得赶紧走,晚间再回来吃罢。” 李丹真怕这丫头就着“重生”这题目继续和自己聊什么岳武穆,和姨娘告罪之后叫上毛仔弟,飞也似的逃了。 说徐家邀请也是真的,只不过……人家可没定在今天。李丹走在街上,周围的乡亲、父老多有来贺喜的,挺尴尬,索性真的跑到了顺贤街的徐府门前。 门上的见他来愣了下,立即有个反应快的跑进去通禀,另一个门子便将他请进了厢房先用茶。 李丹跑得口渴,竟一连饮了六、七盏,弄得人家莫名其妙,回头看时,毛仔弟躲在墙角捂着嘴正乐。 这时徐同进来了,抱拳拱手:“都巡检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呀!” “唉,二叔见笑了。”李丹摇手道:“侄儿在街上被众父老热诚相待,实在无法推托,只好逃到贵府暂避。不期而至,得罪、得罪!” 徐同听了哈哈大笑:“贤侄原来是落荒而走呵?这时能想到来我府上,乃是对我徐家的信任呐!我怎会因此怪罪呢?来、来,咱们到前厅上叙话!” 说着命人安排招待毛仔弟,这才知道两人都还未用饭,便急忙叫下人准备。 因而纳闷地问:“贤侄连饭都未来得及吃,不知什么缘故这样匆匆?不是大家都说咱们打了胜仗么?” “二叔也知道这个话?说实在,我却不想让这胜仗的消息太早传出去。”李丹苦笑。 抬头见徐布、徐贤兄弟已经在厅门口相候了,竟是人家三兄弟齐齐而来,忙作揖长礼口称不敢劳动长辈相迎。 众人客气一番请他进屋,宾主落座后徐同再次询问为何要隐瞒胜仗。李丹便向三兄弟作了番解释,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徐布年长,行事稳健,听完他的话沉吟片刻说: “都巡检的意思是好的,但这样遮掩一来可能引起谣言传播为小人所利用,二来众说纷纭越传越不着边际,反而对官府威信不利。 老夫以为,与今之计,还是多少给个说法以安民心为上!” “大伯所言甚是,我亦有所担心。只是……该给个什么样的说法,还未拿定主意。”李丹说: “照事实讲肯定不行,这里外难免藏有敌探,若传了出去过早暴露湖西平定的事实,对余干的安全恐怕不利。但似乎官府出通告予以否认也不合适。” 听了他的话三兄弟笑着彼此交换下眼神,徐贤说:“三郎何必认真?有些事你认真了,不是真的也成真的,何不顺水推舟呢?” “顺水推舟?” “对呵,既然民心期盼得胜,咱们就给大家一场胜利未尝不可。但又不必把这胜利说得如实或夸大,只要满足民众的需要和期待便好。”徐布微微点头说。 “哦,我懂了!你们的意思是,就说有场胜利,但是并没流传的那样夸张,可也不算小,要恰如其分些,对不对?”李丹眯了下眼睛: “嗯,要编出这样个故事,让蓼花子即便听说也不会动怒,也不会惊恐。反而以为小事而已,无关大局。这样他就能够继续按自己的思路在东线行事。” “是这样。就像你方才说的:他打他的,我打我的,要逐渐让我方掌握主动,最后他打不成他的,还得按我的打才成。 变被动挨打为主动引导对手的思路,这和我们经商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徐布说完看了眼徐同,赞赏地对李丹点头道:“你能这样想、这样布置,以如此年龄,真是不易了!” 李丹谦虚了一番。这时,管家进来告知饭菜准备好了。徐布便叫端进屋来,他们兄弟三个作陪和李丹吃顿饭。酒过三巡徐同告诉李丹,前日巴师爷拿着图纸来订的那三百个长颈瓷瓶和三百个球形瓶,第一批已交付余家寨唐凯手中。“不过,我还是没弄明白,三郎要的东西明显不是实用器,既不精致、又不美观,你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他问,说完又赶紧补充:“哦,若是涉及‘军事机密’,三郎不便的话不说也罢。” “倒没什么不便。”李丹笑笑:“无非就是做可以投掷或抛掷的震天雷罢了。” “投掷的震天雷。可是你在上饶用过的?那抛掷的又是指……?” “投石车用。”李丹往北面一指:“那城墙马面上不是正在安装投石车么,二叔没看到?” “可……投石车不该是扔石头的吗?”徐贤问。 “三叔,投石车它扔什么都可以,没有谁规定只能丢石头呀!点着的震天雷抛出去当然也可以的。 不过,瓷的震天雷杀伤效果有限,最好是石球或者铁球,填塞进火药抛出去才有威力。咱们没时间也没有那么多材料,所以采用瓷球。 肯定能伤人,但不好说能不能杀人,这个我还没试过,所以只订做了三百个。”李丹毫不在意地回答: “这东西在西方早有使用,尤其穆教徒攻打欧罗巴人的历次战争中都有,后来欧罗巴也仿制,但他们的火药大多黑粉,力量不够就差了。 不像咱们,余家寨用鱼胶和酒精摇出来的颗粒火药要厉害得多!” 三兄弟听了面面相觑。“唉,真不知你小小年纪都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徐布惊讶:“你也不怕被坏人学了去?” “怕什么!”李丹嘿嘿笑:“他们学不会的,再说即便学了,我马上能搞出更好的!” “呃……,三郎,我听说你三叔想要入股你那个马车行?”徐同换了个话题试探着问。 “三叔也有兴趣?可以啊!”李丹点头:“打完仗反正我们会公开招股,到时欢迎你们三位都来参与。不过……,其实你们也不一定非要参与这个马车的项目嘛。” “啊?”徐贤看看两位兄长:“三郎的意思是,还有别的好东西可以做?” 李丹不说话,从兜里摸出铅笔来递给他:“请三位叔伯在纸上用这个写字。” 三人将信将疑,轮流把这修得只剩下一拳长短的东西看了遍,徐同起身去找来张纸,自己先写了一个“徐”字,眼睛立即亮了。徐贤见他愣着,伸脖子看了眼惊叫声,也拿过纸笔来写了几个字,最后才递给相当沉得住气的大哥。徐布写完字半天没说话,后来抬头说:“此神乎其技,三郎可是要将此物大量产出,售卖于天下?” “此物便携、无需研墨之工,且甚轻便。贩夫走卒、幼稚童子都可使用。只是,陈三郎已经入股了,若有新股东我需要征得他的许可。”李丹告诉他们:“我的意思是想说,类似的好东西有的是,挣钱的办法也有的是,大家可以集思广益,不必挤一条路走。” “比如?” “比如说,我准备战后在安仁建立冶炼场,用新方法冶铁,用水力锻钢。二叔的生意认识许多人,可以为我们提供耐火砖、黑铅坩埚、陶瓷坩埚这些东西。 三叔做调味品的,我们可以用安仁生产的白铁(马口铁)制作能将水果、蔬菜或鱼类密封起来,保存一年或更久的罐头,销往缺乏这类东西的北方、西部,甚至军中。 大伯做粮食生意,对这个应该不陌生。”他说着从腰间摸出个葫芦来递过去。 “酒?”打开塞口,徐布立即闻到了那股酒香。徐贤去取了三只酒盏来让徐布各倒上一点。 “好香,而且清澈如水!”徐同大声赞道:“这是什么酒?” “是我们在上饶被阻在凤栖关前那段日子做出来的,这酒叫做凤泉。” “哦,我听说过,还有凤乳对吧?没想到是贤侄你做出来的?”徐布惊讶地说。 “还有一种玉清流也是我做的。” 这下子三人大吃一惊。“都说这三种酒如今市面上极少见,乃是酒中极品,没想到今日有幸尝到!”徐同品了一小口咂摸着说:“贤侄的意思可是要卖这酒?” “上饶、戈阳、万年的销售权都已有人了,大伯可有兴趣将余干、安仁的销售权拿去? 我的条件是你要供给我的酒厂价格最优惠的粮食,这买卖如何?”李丹笑着问。 第一百四十五章 徐府交三郎 之后李丹又取下望远镜的镜片,让给他们看把东西放大的效果。 “三位叔伯不必担心,只要清剿了湖匪,地方安靖,咱们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可以赚的钱也有很多。方才这几样,不过是些引子而已。”李丹笑嘻嘻地。 但是那三位已经兴奋得满面红光,眼里都是小星星了。“这些……,三郎可有给别人看过?”徐贤小心地问。 “没有!”李丹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实话实说,此番回来侄儿多得贵府的支持和赞助,所以便有了另眼相看之意。早前小侄住在李府颇受拘束,两家来往得少,直至这次才有机会与三位叔伯亲近。侄儿已经立意,今后要立足本县、依托饶州府,将生意做到江南西路全境甚至更远!但侄儿长于军、政,不方便出面,不擅长生意运作,也缺乏这方面人脉,故而这方面需要多多借助叔伯们的智慧。尺有所短嘛,没办法!这专门的事,还要专门的人来做才对。您三位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对、对!”三人鸡啄米般点头,连声应答。 实际上李丹自从由“城南十八虎”手中夺回城北控制权,并对西市进行保护那时开始,便一直在观察这个时代的商贸,以及商、政关系。 他发现了些有趣的、与前世同期有所不同的现象。 在他对前世所留知识的印象里,商人不事生产而坐拥物利,是在农业社会里很受鄙视的阶层,故而士大夫挤兑起商贾来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明朝建国后甚至不许商人穿丝绸绫罗就是证据。但这世却有很大不同! 唐后,五代十国的纷乱和割据导致地区发展不均衡,使商品流通长期处于被阻断状态。所谓商贸活动,也只能限定在一个个割据政权下勉强维持。 前宋(北宋)夺取后周政权及发动统一战争的过程中,都有大量商人站在军人的背后,更有赵普这样与巨商富贾关系密切的士人出谋划策、筹措资金和粮秣。 为尽快恢复民心士气,树立大一统王朝的威信,前宋对商贾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包容,加上思想禁锢减少,技术得到发展、进步,使得内陆、海上商贸都有长足的进步。 这种情况并未由于鞑靼的入侵而中断,反而在江南纳入统一帝国疆域后又有了新的变化。 原本被打断的中、西方陆路往来重新被打开,延续着自盛唐以来的丝绸之路盛景。 但这些在前朝末年由于帝国诸藩的相互对立、征伐,以及中原爆发的反抗给打断了,虽然海贸多少还有延续,陆路贸易却急剧萎缩。 前世同期时间里,朱明在大乱后虽然形式上完成了驱逐鞑靼的任务,但实际统一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了数十年,直到明宣宗末年才渐渐停顿。 后果就是明朝对外政策的关注点就是鞑靼,为此集中了全国力量对付,却收缩了包括辽西、奴儿干、东南沿海等方向的几乎所有拓殖。 军事与政治的止步导致了商贸萎缩,这种情况直到郑和出海才重新缓解,但缺位的市场已经被来自中东、欧洲的舰船填补。 后来的防倭禁海令,则使得朱明彻底失去了海上的优势和市场地位,海贸的下滑一直延续到清朝初年。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是这个样子。本朝的赵氏皇室以前宋后裔自居,当然也尽可能地沿袭前宋的国策。 比如优待读书人、重视通过科举取士;比如重视商贸活动,提供宽松的氛围和条件; 还有对新技术发明与推广、书籍和文章刊印的鼓励等等,使得本朝的商贸活跃程度在建国后越来越繁盛。 商人的子嗣可以通过科考、地方官的辟用成为官或吏,来实现或表达这个阶层的意见、思想、抱负等等。 “儒士”、“乡绅”这两个阶层与“商贾”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无数乡绅、官宦子弟(尤其是庶支)投身商贸事业。 大批商贾的子弟在充足资金的支持下读书、科举,走进了官或吏的队伍,当然也有仍操持农桑、以租佃为生者。 往往一家之中既有乡绅、儒士,也有商贾,三者的关系密不可分,并且相互作用、帮助。像徐家这样的商贾世家反倒不多见了,多的是本县吴家、萧家那样的情况。 自己要走科举的道路,那么就要在商贾中寻找愿意做自己的代理人、或者买办那样的角色,这是李丹在万年突然想到的。 他与王金堂、王金生相约,就是以他俩开始,想在万年设立自己代理人的尝试。 从城门外的迎接开始,李丹就觉得徐同一直在有意地接近自己,并尽可能提供帮助与支持。他觉得对方是看到自己手中有武装,因此有借重之心。 而他的这种心思与李丹其实是不谋而合的。既然大家都有意,为什么不把话挑明,以便今后更好地合作呢? 李丹就是想在这席面上看到他们的真实想法和态度,现在愿意配合的态度对方已经摆明了。 “贤侄,实不相瞒,我们之所以配合你其实是有私心的。”徐同开口说。 “二叔,人谁能没有些私心?但咱们不搞阴谋诡计算计对方,把话摆明就好。” 李丹这时已经吃好,放下筷子端起盖碗准备吃茶:“不知道徐府的这点私心究竟是指什么,可是晚辈能够帮得上的?” “三郎,是这样的。徐家在本县可以说经过祖父辈、父辈的努力,现在已颇具规模。 但你是到过外面的人,应该知道这点成就放到别处,或者在整个江西路,其实根本就是坐井观天、夜郎自大。那外面山外有山呀!”徐布沉吟下接着说: “以徐家一己之力,要想把买卖做到更大的范围是很难的,尤其……你看我三兄弟每人分管一行,互相之间无法施以援手。 没办法,老辈传下来的这摊我们不能丢。可如何破局,这一直是个大问题!” “你刚才给我们看了那些新东西,倒是给我几分启发。”徐同接着兄长的话头说: “你的意思是,有些买卖我们可以参股,但不用事事都自己来管,那是不是我们现在手里的买卖也可以类似地对待呢?” 他话里的意思是想着我把生意交给别人打理,自己去开拓新业务。李丹立即明白,摇手回答: “我不建议这样做。原有的生意各位已经很熟悉,且这是你们的立足点,在新生意没有站稳之前就丢掉现有的,这可不能算是谨慎。 如果三叔有比较稳妥的经理人选,我建议你不妨给他少量干股加部分期权。” “干股我们懂,这期权乃是何物?” “期权是指大家约定一个稍长的时间段,比如三年后生意拓展或发达到什么程度,或者新开店铺多少,销量达到多少,利润增长几番,那么可以允许这个经营者以一个较低的约定价格来购买股东手中一定份额的股票。” 看到三人恍然的表情,李丹笑了:“完全给干股,得来太易对方会不重视,且缺乏后续努力的劲头。但如果有期权,他在这三年内便要拼命帮主家实现这些目标。 当然这目标要设计合理且双方认可,同意之后大家签下《期权约定议定书》,各持一份,按约定兑现。” “诶,这是个好办法!”兄弟三个立即激动起来,都是千年的狐狸,看到这里面的妙处他们马上意识到这个办法如果实施起来,可以迅速提升下属的工作热情。 甚至徐贤已经想到这东西不仅仅可以给心腹使用,甚至对那些大伙计、账房也都适用的,只不过份额可以逐级降低。 他们热闹地开始相互讨论期权的实施细节,李丹则在旁拾遗补阙,并对提出来的问题一一耐心作答。 徐家三兄弟一直苦于被憋在这余干周边不得施展,向外拓殖自己没有根基的话,很容易受当地行会、商会排挤。 本朝虽然鼓励兴商,但也仅限于态度而已,并未设立相关法律。 倒是各地以保护本地商业为名兴起了一个个商会、行会,却无形中形成各种各样的保护墙,因此跨地域经商实际是件成本和风险并存的事情。 扶持李丹这主意,是徐同听说他带兵回乡后灵机一动想到的。 最初还只是想借重他的力量使徐家再本线获得更好的位置甚至先手,或者借他的手与赵家、吴家形成对抗。那天接风宴上赵敬子的出现使徐同改变了想法,既然李丹已经和这些皇族子弟往来,何不借这个风让徐家的船走得更远呢? 开始徐布和徐贤都有些犹豫,觉得这不过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至于这样看重吗?但是今天席上李丹接二连三给他们展示出来的,不仅令他们都看到了无限前景,而且也信服了老二看人的眼光。“二弟,看来你是对的。”借出来如厕的机会徐布轻声对弟弟说:“的确不能拿他和一般的少年等同看待,我们都大意了。” “大哥谬赞。其实弟弟的心里也是震惊不已呵,真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进他脑子里,又如何一件件做出来的。”徐同摇着头赞叹说:“而且每件都是相当实用,却毫无机巧可言。大哥,那件事……,你现在不反对了吧?” “哈哈,我怎么会反对?如果此事能成,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你应该也听说了他和陈提学家二姑娘之间的传闻……。” “诶,大哥,彼时都是年少无知嘛。就算有意,两家又不曾有文书约定。而今陈家被祸发往西部效力,再回来的希望已是渺茫。”徐同站住脚,压低声音:“这可是个宝贝,徐家不赶紧抢到手,战事结束后伸手的人家会多到打破头的!” “嗯,听他的口气对徐家伸以援手甚为满意。有这个铺垫在先,希望此事能够顺利。” 徐布看看左右,凑近了问:“接下来你觉得该怎么做,要我立即派媒人上门么?” “不可!”徐同摆手:“此时上门去,万一人家以‘大战在即’做说头,岂不是轻易就挡回来了?媒人为时尚早,不过我们倒是可以再多做些铺垫。” “什么铺垫?” “我听说这小钱氏抚养李三郎长大,三郎对养母甚为恭敬。我打算托人暗访,看看有谁是能够与他家姨娘说得上话的。” “哦!也对,养母在,婚姻大事自然要小钱氏做主。”徐布说完忽然想起:“你嫂子曾经为英儿的婚事找劳婆子说话,似是听她说讲过分家的事乃是三房舒氏帮着小钱氏说话,所以二房高氏后来没敢多嘴的缘故。若这事是真的,那么小钱氏应该会很感激舒氏……。” “这倒是个路子。”徐同点头,又摇头:“不过舒氏已经去了南昌,待她回来怕这仗早打完了!” “呵呵,你这么心急?” “还不是为英儿和咱们徐家的未来?” “那……,先让劳婆子去探探口风如何?” “是个办法。不过……,”徐同往某个方向指指:“假如先让两个孩子先见见面呢?”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声娇呼:“哎呀!” “什么人在那里?”徐布喝问,转过头去看时便愣住了。“英儿,你怎在这里?”兴许是由于刚和弟弟私下里谈起自己的女儿,徐布顿时老脸一红。 但是从小姑娘的背后马上又转出两个女孩子来,徐同一看脸也红了:“这、这是怎么回事,阿莲如何也在?你脚怎么了?” “阿姊踩的。”阿莲是徐同的女儿,今年才八岁,正一瘸一拐疼得咧嘴,刚才叫唤的大约就是她了,后面扶着她的是徐布长女阿英的丫鬟叫雨桐。 “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毛手毛脚,看你把妹子踩得!”徐布用训斥的口吻说,但语气却没那么严厉。 “谁叫你们背地里叽咕人家呢?”阿英小声委屈地嘀咕。她是个眉目颇讨喜的女孩子,脸型微微有点圆,挺直的鼻梁,上扬的嘴角似乎永远在微笑,因此当她委屈的时候反而会让人觉得那不过是种撒娇罢了。方才在门洞后面偷听到父亲和二叔是在议论自己的婚事,心慌意乱的她转身要逃,竟不小心踩了阿莲的脚,结果反而暴露了自己。 唉,早知如此慌什么呀,还不如蹑手蹑脚一溜了之呢! 第一百四十六章 英莲难贵客 “我听见了那不是叽咕,不过爹爹和大伯要让阿姊见谁呀?”阿莲人小不懂张口便来,慌得阿英伸手捂住她的嘴。 “呃,这个……。”徐同扭脸便看大哥,意思是:这是你闺女,说句话吧。 徐布到底沉得住气,捋着胡子想了想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大姐儿,我原想将你许给刘家,但你说过偏不嫁那刘祈的话,这便算啦。 方才我和你二叔在谈李三郎,二叔觉得这孩子不错,有文武之才。未满十六岁自己搏来的九品都巡检,如今奉赵同知命坐镇余干,手下数千虎狼将士。” 他忍了忍没有将胜仗的消息说给姑娘们听:“我们俩觉得不错还不够呵,这得看你自己的心思。 那刘祈你既见过知道他是个鲁莽的,这个李三郎是不是也要相看下?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亲娘不在了,我这个做爹的……。” “阿爹,不要说了。若阿爹和二叔都觉得这人值得相看,女儿见见便是。”阿英说完用袖子遮了面转过头去。兄弟两个见了对视一笑。 “阿姊不怕,若害羞,莲儿替你去相看!” 阿莲的话让她姐姐直跺脚,引得徐布与徐同大笑。“这样也好,”徐同忽然说:“若英儿自己去倒显得突兀了,不如就叫莲儿同去,天真烂漫,有多少都可以遮过去。” 徐布点头,将姑娘们唤过来如此这般地嘱咐一通,然后叫: “雨桐,你去前面厅上告个罪,就说前边有生意上的客人来访,我们兄弟三个要出面接待下。李公子在那里多有不便,请他到东园稍坐,顺便也醒醒酒,待我们送走客人再来作陪。” 那丫鬟听了知道有机会比自家小姐还早见到这个四巷里坊都在传说的李公子,立即答应下,高高兴兴地往前头来。 雨桐今年满十六,比阿英还大八个月。 像她这样与小姐从小一处长大的,将来多半是随着姑娘一起陪嫁过去,所以她们对小姐的夫婿人选特别、特别在意,这就是为什么古代会出那么多红娘的原因! 丫鬟们总爱兴致勃勃地设法打探小姐未来夫婿的私密故事,像那个倒霉的刘祈,就是因为大闹花楼的故事传到雨桐耳朵里,结果引起了阿英警觉的。 这和后世女孩子总爱派闺蜜试探男友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绝对非每个丫鬟都是优秀的小红娘哦,给小姐出主意找对了人姑娘一生幸福,若是错了那可糟糕。好在大多数丫鬟比较认真负责,就像雨桐也是其中之一。 见她进来,徐贤莫名其妙,正要说话,见她盈盈下拜给三老爷和李公子见礼,然后说了自己来此的缘由。 徐贤知道这是英儿的贴身丫鬟,本有些怀疑,后听说两位兄长的意思,便点头对李丹道: “既然如此,贤侄若无紧要公务,不妨到后面休息下,花厅里也有卧榻,方便得很。” “那就打扰贵府上了。”李丹抱拳道。他刚刚吃过几杯,就这样子回到衙门里不合适,倒不如先让毛仔弟回去告知声,自己在这里等酒意褪下些再走。 于是便跟了雨桐出来转入东跨院后身,这里有个不大的小院子。椭圆的一池水为中心,周围石头堆岸有间烹茶的亭舍连着东边沿墙而建的廊道。 有个小小的芍药花圃和一架藤萝对着两间花厅。西墙下是数株梅树、十几竿竹子,地上铺满绿茸茸的三叶草。 进屋一看,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临窗一排花架,上面是一盆盆各类的兰花。“哟,还有石斛兰,这个可不好养呵!”李丹惊奇道。 “公子也懂花?”雨桐惊讶地眨眨眼,又低头看了眼李丹身边的腰刀。 “我不是懂花,是了解植物。” “职务?公子说的是都巡检还是团练副使?” 李丹哈哈大笑,看着她给自己泡茶,说: “我说的不是差事的职务,是花草的植物。这世上有生命的大抵分为植物、动物两大类,植物又分成种子植物和孢子植物,兰花是种子植物,蘑菇是孢子植物。” “那,人呢?” “人不是植物,人是动物。动物两大类分为脊椎动物和无脊椎动物,比方虾、蟹是无脊椎的,鱼和蛇都是有脊椎的。” “公子懂得真多!”雨桐本想再问几句,忽然见阿莲的小脑袋在门边闪了下,便将茶水盘放在茶几上,请李丹休息,然后悄悄退了出来。到门后一瞧,果然是那姐俩。 “雨桐,你和他说什么了他笑成那样?”阿莲好奇地问。 雨桐便把自己刚才和李丹的对话说了,阿莲听不懂,皱眉撅嘴:“什么意思呀,我没听明白!” 阿英目光闪闪,想了想,叫她守住这院门不要叫人打搅,然后自己扯扯妹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才走两步,忽听厅里声音似冷笑了声,说: “这样手笔也敢拿出来给人做寿礼?还是个秀才!哎呀,这考官怎么搞的?我若是坐到堂上,保管将他贬了去!”阿英做个噤声的动作,拉着妹妹在池子边上坐下来。 过一会儿,听里面又道:“噫,你老兄学人家颜公的字也就罢了,还要将他老人家的名言拿来用,真是羞煞旁人!凭你是甚昭毅将军,我便是看不上怎的!” 阿莲吃惊:“阿姊,他敢骂昭毅将军!” 阿英忙“嘘”了下,只听得屋里哈哈大笑: “有趣,未料在这余干城内还有人写这句话,竟还是铁夫子的手笔。世人追求清雅可以理解,但追求到叶公好龙的地步,这却实在是没想到呵!” 原来这花厅里悬挂的皆是徐家从各处收集来的读书人字画,商贾阶层好求购这类东西,装点在家中给人看自家的文雅,类似于后世富豪去苏富比抢拍。 但是阿莲听来听去便有些不高兴了,挣脱姐姐的手跑到门口叉着腰叫道: “喂,那屋里的,你说来说去别人都是不好的。 若是单说画得不好、写得不好也罢了,人家铁先生写的字好在全县都闻名的,范文正公的话也是极好的,凭什么到你嘴里又成叶公好龙了?” 阿英没拦住妹妹,又不好意思跟着跑出去,只得躲到一株榕树后面偷偷往外敲。 李丹闲来无事,酒劲儿又有点上来,便起身在屋里走动,无意间便目光扫到墙上这些字画。 一幅幅看去却哭笑不得,知道都是徐家花高价买回来装门面的,故而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只不过是些临摹、习作的堆砌,并无真正的艺术品或者很有内涵的创作。 他觉得好笑,又借着酒意无人,便在这屋里放肆起来。 听到外面的声音李丹吓一跳,猛地醒悟县尊范老爷常自诩文正公(范仲淹)的后代,这铁教谕写这幅字有可能是拍他马屁,却不知这幅字最后怎么流落到徐家花厅来了。 不过他来不及破这场公案,听声音对方是个小女孩,自己身在后宅,保不齐是哪位女眷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便闯了进来。 李丹有点后悔自己孟浪,伸头偷瞧哑然失笑,没想到恁大嗓门竟是个小丫头片子。 他便童心大起要开个玩笑,出去面对面不合适,李丹便站在门框后,故意装作十分老成似的清清嗓子:“这是哪家的女子?本官在此稍事休息,你无事便退下罢!”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李三郎呗,比我姐姐还小半年呢!”莲儿这话,把李丹说愣了,把阿英羞得脸红了。 “呃,你知道我?那,你又是谁呵?”李丹对徐家的下一辈儿还真不大了解。 “我是阿莲,我姐姐阿英是伯父的女儿,他管我阿爹叫二叔。” “哈,你是徐二叔的女儿呀!”李丹放下心来,瞧这小姑娘一口一个“我”,满是天真烂漫的样子很喜欢。 “你别打岔,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谁料小姑娘转眼又回到原话上:“你凭什么说铁先生是叶公好龙?” “呃,你知道这上边写的什么?”李丹本想让她进来,马上又打消了这念头。 “知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小女孩声音清脆地回答。 “好,阿莲可知范公此话的后一句?” “后天下之乐而乐!” “非常正确!”李丹抚掌笑着鼓励,然后说:“姑娘可知范公原名叫什么?” 阿莲愣住了,她本想回答那个人人都知道的答案,却忽然歪头疑惑,知道他既然这样问,事情不应该这么简单。连树后的阿英也吃了一惊,接着听李丹继续说: “范公庶出,幼年失怙,随母改嫁名为‘朱说(悦字同音)’。及长廿二,知身世而离家,入应天书院就学。 及中进士后第三年迎母奉养,归宗复姓。文正公仰慕大儒王通,遂以其字‘仲淹’为名。”说到这里李丹顿了顿: “他因有这样的身世,故志存高远、而做事踏实,虽然官场上几起几落,却每每能够做出当地百姓传颂数百年的成就。 当年友人梅尧臣劝他少说话、少管闲事,文正公做《灵鸟赋》答曰:宁鸣而生,不默而死。他乃是托灵鸟之口,表达自己生而有责,忠于本分的观点。 文正公虽生性耿直,不会阿谀奉承,但却能讲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样的话,不仅仅是表现文人风骨,且也说明他以国士之心待天下,是新的‘士’这个阶层的代表。 春秋战国的‘士’忠于国君或主公,但范公提倡的是忠于天下、国家、民族以及君王,他较之前人更有高度,心胸更广阔,这是为什么我评价说他志存高远的缘故。 但他这样的意思,岂是铁教谕那等人所能明白?像他这样老了还要娶妾,食必甘、寝必暖,爱听小辈的奉承,喜欢私下对人评头论足。 你若说他能懂什么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岂不是要等到太阳西升、天地倒转?所以我说他是叶公好龙!” 李丹刚说完,就听“哧”的声,探头一看小姑娘并未笑,心中起疑。 还未开口,便听阿莲说:“那,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人家昭毅将军写的颜体又怎么招惹你了?” “招惹倒是不曾。”李丹冷笑:“他这个人呐……。”刚说了一半,他余光忽然发现了不知不觉从树后露出来的那张俏脸,不觉呆了呆,觉得那景象好美。 他忽然想起,立即从自己右边青衫队标志性的青布挎包里取出夹板,翻开张白纸,掏出铅笔画起素描来。 小莲见里面没声音了,连声催问人家将军怎么了,他这才回过神来咽口吐沫,边画边说: “人都说颜筋柳骨,他的字端庄雄伟,行书气势遒劲,书如其人。颜公正直淳厚,刚正有节。那个昭毅将军赵进堂呵,他其实是个弱鸡! 几百人出去,叫人家几十个人追得满地跑,最后又不得不逃回城来。你说像他这样的人学一辈子颜体又有什么用?他能学到颜公的几钱风骨、几文义烈呢? 没得给皇家丢脸罢了!正是:将军上战场,威风且堂堂。但闻金鼓声,收兵亦仓忙。” 话才说完,两个小女孩都笑倒了。李丹便在门内大大方方施了一礼:“李三郎见过阿英姐姐,阿姊安好!” 阿英忍住笑敛衽回礼,却心中有鬼不敢直视他,轻声道:“都九品官身了还这样促狭,奴以为不取。” “阿姊说得是,三郎记住了。便是在家中说笑而已,在外头绝对不敢!” “在家也不可如此,下人嘴杂,传出去恐有损君名。” “好,小弟记住了!”李丹喜她温和劝谏、思虑严谨,因此说一句便应一句。 这时阿莲在旁边又不高兴了:“你们俩见面就一唱一和地,也不管我啦?” 阿英脸顿时红到耳根,急忙搂她到怀里,埋怨道:“这妹子话越来越多,要饿两顿让肚子里空了才好!” 阿莲笑嘻嘻地向李丹问:“李三郎,你说别人说了这么多,却不见你的本事如何。你可敢留一幅字在我家?我求阿爹也挂在这里,看看有没有人也摇头晃脑点评一番!” “怕是没人敢点评。”李丹摇头。 “为什么?”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丹哥初议亲 李丹用力拍了下腰间的刀鞘:“我有刀呵,他们谁敢胡说?” 阿莲听了给他个鬼脸,李丹笑着挽起箭袖,说:“妹子稍待,看我画张来给你瞧瞧!”说完进屋去,找纸、磨墨。 正在舔笔的时候,忽然听外面有人说话,然后雨桐便来到门外说:“公子,客人走了,我家二老爷派人来请您到前厅哩。” “哦,好,就来!” 李丹心想这徐同热情的真不是时候,本想就着刚才的素描稿画张三尺全开(国画尺寸,约100x55cm)的《听溪图》(既不能画偷听,所以改画听水),看来没时间了,只好改个戏码。 他略一思索,在纸上笔走龙蛇写下四句,然后跑到门口。 “不好意思,本想留幅画的,看来没时间了,只好仓促写了四句。下次来再给妹妹画罢,那幅字写得不好,见笑、见笑!” “你写完了?”阿英惊讶。 “嘁,功夫不到家还找借口!”阿莲说着,蹦跳着先进屋去了。 “唔,下次再画,不好让长辈等着。”李丹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摘下夹板上的那张素描递过来:“阿姊先收着,聊胜于无呗。”说完低下头匆匆地逃走了。 “什么东西呀就让我收着?”阿英低头一看,吓得立即藏到背后,看看院子里现在没别人,心里跳得厉害却忍不住又拿出来看了两次,却是越看越喜欢 。“咦,阿莲呢?”她忽然想起来,赶紧往屋里跑,瞧见阿莲正对着桌上一张写了字的富春元书纸发呆。“看什么呐,这样入神?”她绕到桌后一瞧,也愣住了。 这是一首诗。 玉阶堂前芍药英, 粉妆扶摇笑清风。 凝神敛衽听流水, 谪仙一望难远行。 这座花厅的台阶乃是两块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汉白玉,所以这座花厅匾额上题着“玉阶堂”三个字,诗与景正是相对的。 李丹一直随韩安学习书、画,他的字本意是要学习二王的飘逸、灵动。 带兵之后手书制令,渐渐养成些刚硬的风骨,所以写出来的这幅草书作品与普通士子文人不同,别有种英气勃发的味道在里面。 “咦,阿姊手里是什么?给我看看。”阿莲人小鬼大,一眼发现了阿英背在身后的手上捏着张纸。才伸手要拿过来,她姐姐像着火了似的向旁边跳开。 “没、没什么,就是张纸。”阿英还想抵挡,但是阿莲已经追了上来,伸手一个“小猫乱斗拳”就直捣她姐姐腰上的软处,阿英格格笑着反身便逃。 才到门口,就见个高大的身形正迈腿要进来,两个女孩子立即都站住了,忍住笑规规矩矩地福了福。 “你们两个做什么,又在胡闹?”徐布两只眼睛在她俩身上来回一扫,便看到小侄女在阿英背后给他使眼色,便故意板了脸:“背后是什么?拿来我看。” 阿英不敢违拗,只得咬了嘴唇,低着头羞答答地捧起那张纸奉上。 徐布皱眉看看那上面的黑道道,不明白女孩儿们为何为这个打闹。他狐疑地又瞧瞧姑娘们,伸手接过来看下,再掉个个。 忽然他眼睛睁大了,退后两步看看这纸上画的,又看看自家女儿,喃喃地说了句:“真乃神乎其技呵!” 阿莲闻听便跑上来拉下大伯的手臂瞧。“咦,原来他画的是阿姊!画得好像!” “他是谁?”徐布没反应过来。 “李三郎呀!”阿莲忽然撅起嘴来不高兴:“这人不老实!” “怎讲?” “答应我作画,却说没时间跑掉了,就写了几个字在那里。谁知道他偏心,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给阿姊画了一幅!”阿莲告状说。 “哦,还有字?在哪里?我看看。” 徐布跟着阿莲走到桌前拿起那幅字瞧,阿英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恨不能立即钻进墙角去了。 “哈哈哈……!”徐布忽然大笑,回头看女儿,故意很大声地说:“原来是首诗呵。嗯,好诗,好事,好诗,好事也!哈哈……!” 父亲的玩笑让阿英越发手足无措:“一首诗而已,有什么值得这样高兴?”她故意说。 “嗯,字也好!颇有……。”徐布本想说“颇有唐太宗的几分风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字好吧?那伯父是不是应该把这个也挂到墙上?”阿莲不失时机地问。 “对,有道理!让客人来了便看到我家乃有李南部的手笔,而且还是专门所作!”他有意强调“专门”二字,还拿眼睛朝女儿看看。 李丹因尚无表字,所以只在年号月日之后落款是个“丹”字,却未带私章。 好在身上锦囊里有个为方便做事刻的“南部”章,便将它用上了,徐布误以为这便是李丹的表字,因而以此相称。 “哎呀,阿爹……!” 看着女儿气恼的样子,徐布开心地大笑起来。他决定立即去告诉二弟,看来这两个孩子互相之间有好感,可以让劳媒婆去李家走动、走动了。 从谏如流这话现在用在李丹身上再合适不过,他和徐同借了辆马车离开徐府,直接去县衙见范老爷。 听他把来意说完,范老爷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于是二人叫来了主簿林语堂,先和他商议出个意见。 然后由林主簿亲自捉笔拟了份告示,当日便交给书办们誊抄三十份,用印后张贴了出去。 告示里说军山湖内湖匪火并,本县巡检分司得知后会同乡勇趁机进剿,目前斩俘数百,已经安全凯旋,特晓瑜军民一体告知等等。 很巧的是第二天午时时分,便有水门上守卫的巡检分司巡丁来报告,称枫港巡检分司的安庆俣巡检,押解军山湖缴获物资抵达琵琶湖码头。 李丹大喜,这真是来得太是时候了!他亲自到码头上迎接,看着几船吃水很深的物资,有些不放心地拉过安老二低声问:“该送到白马的都送去了?” 事先就在信中告诉过他们缴获的财物给县里两成,甲械分过来一半,车马全部送到庄子上去。 现在韩劲国(韩四)已经带了一哨人接管庄园,万年那边吾孝来信也说购地的事情进展很顺利,县衙本月就可以把所有手续交割清楚。 所以他很快会面临大量资金、人力、牲畜和车辆的需求。 “三郎放心,一切都妥妥的!”安庆俣有个兄弟叫安庆浒现在跟着孙逊留守在万年,所以他知道李丹在那边还要买几百亩地,对他的发展也就特别上心。 “俘虏呢?”李丹又问:“你们不是带回来几百人呢吗?” “没有足够的船,我带了百来人过来,还有一半留在枫港呢,想请示要不要都送来?” “嗯?”李丹看他:“你的意思……?” “有弟兄想问可不可以把那些女人……?” “不可以!”李丹立即摇头:“回去告诉镇抚: 第一,巡检分司和团练是咱们正规的队伍,纪律必须严格,要老婆就得记功,功劳分不够不可以挑媳妇。 即便够了也不能强取,要人家女方自己愿意。已经有娃娃的不能丢下不管,要跟着走、一起养才可以。 第二,女子的分配优先巡检分司和团练的兄弟,然后是民兵区队,再是乡勇们。 民兵和乡勇没有功劳分,如果有看上的女子且对方也愿意,可以出钱赎走,但有娃娃的也要一起赎走和抚养,不得丢弃!这两点你清楚了吗?” “清楚了!”安庆俣挺胸立正回答。 正说着得到李丹派人传递消息的林主簿和兵房萧主事都来了,见过礼两个人都是喜笑颜开,林主簿搓着手说:“哎呀,这太及时啦,这下城里的百姓可要高兴好几天呢!” “是呀,这对民心、士气都是件大好事!”萧主事竖起拇指说。 “老萧,得麻烦你来接收下缴获的武器、甲胄,这下先前你拨给我的,可都加倍奉还啦!”李丹半开玩笑地说。又问户房怎么没来,林主簿告诉他已经派人去请了,估计马上就到。 这批缴获的物资用马车拉进城的时候街道两边都是围观的人,大家这才相信了原来真是如布告上讲的打了胜仗,并且是掏了湖匪的老窝。 这批武器让全城团练都放下竹枪换上了真家伙。 李丹根据和县里达成的协议,交割给范老爷价值六千两白银(金银、钱币为主,少量会票)以及四百石米面、豆类等粮食; 交割给县民出资委员会价值一千二百两的金银、字画、古董、首饰和珠宝,另外还有些上好的家具。 “这才第一仗呀,值,我看那捐输钱出得太值了!” 于是县里的话题一下子变成了出资委员会什么时候开始给各家分红,很多当初没有捐输的人家都跌脚不已,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缩手畏脚地不敢掏钱哩? 这些声音的背后,安庆俣已经悄悄带领二十名茶山社社员向白马寺转移了数个沉重的黑漆木箱,用驷马车拉着交给了等在庄园外的宋小牛。 宋小牛同样带一批茶山社的兄弟,将这些木箱转移到钱家庄园(小钱氏名下),然后藏进了一个溶洞里。 这些木箱里是价值三万余两的黄金和白银,还有少数珠宝首饰,它们都是从那个地窖里起出来的财富。 继子大胜,邻居们纷纷来贺喜时小钱氏才知道,不由地满眼泪花,心中都是自豪。 她甚至有几分难以置信,这些都是自己那个被家里一直骂作顽劣的孽畜的继子做出来的功绩,听了那些赞誉的话她连着几个晚上给亡夫上香,泪流满面。 可惜的是贾掌柜一直没过来,也许是由于战事被阻住了。不然的话让他把这消息带回去,让父亲知道外孙的情形该多好!不过针儿对她这话不以为意: “您想啊,哥儿这名声越打仗、胜利越多,那就流传得越广,现在呵说不定已经传到应天府了呢。贾掌柜即便过不来,也肯定能有所耳闻的!” 这丫头倒挺会说,钱姨娘很满意这个假设。 “大娘子,有人找!”门外有人呼唤。 “哟,这是谁呀?”针儿出门去瞧,觉得好像是见过对方,一时又想不起来。 “姑娘忘记了,这是劳家的,以前住得离咱们挺近。”安大娘赶紧介绍说。 “哦!你是那做媒的?我想起你了!”针儿两手一拍,想起是在前院高氏那里见过她。 “大姐儿好记性,都这么久了还记得。”劳媒婆用她那只还算好的眼睛仔细看,确定对方不是钱姨娘,赶紧上前一步笑眯眯地说: “咱们都是参加吴大娘子(吴家家主吴玄业的正妻)那个‘妇女支前会’的。我是受了委托来看看,前日说要做缝八百只急救包,贵府认了两百个数,如今做得怎样,完工多少了?” “哦,已经快做完一半,不过做扎带的白布似乎有些不够呵,正要去再领半匹呢。” 针儿在李府多年什么没见过,瞧她总打量钱姨娘那屋窗户的样子便知道她不只是这么点事,心中好笑,故意问:“劳大娘可要进屋来坐坐?” 她这一问引起了钱姨娘的注意,脑筋急转下小钱氏马上在屋里说:“原来是劳大娘,多年的老邻居,又是为李家跑过腿做过事的也算不得外人,就请进来喝杯茶吧。” “那、那老婆子就不客气啦!”劳媒婆高高兴兴进屋,先给小钱氏道了安,然后在针儿搬来的绣墩上坐了,指着钱姨娘手里的活计惊讶道:“娘子怎么自己亲自做这个?” “丹哥儿在前面做事,我这个做继母的理当支持,是不是?” “诶,交给别人做不好,何苦你亲自上手?”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这话丹哥儿说的一点没错。大娘眼力不好,不也还帮着忙这忙那的来回奔波?我坐在家里干点针线活算什么?” “可……,你是三郎的养母呀,三郎如今可是带着几千二郎和湖匪周旋的大英雄哩!” “我的儿,我还不知道?他那点顽皮,也真够那些湖匪喝一壶了!” 劳婆子听她这么说哈哈大笑,接了针儿倒的茶捧在手心里,想了想说: “要说咱家哥儿这本事,我看还未全使出来哩,他将来可是个有大前程的,少说也是个文能巡抚、武能做参将的人物!” “哦?大娘这么看?”第一次有人这样评价李丹,钱姨娘心花怒发,顿时就将手里的活计暂时停住了,认真听她说话。 “不是我劳婆子的眼光,我这眼睛……,咳!就别提了。这话可是徐家的家主常佑先生说的!”徐布字常佑,且在兄弟里是唯一一个有秀才功名的,所以劳婆子称他先生。 “是吗?”钱姨娘惊奇:“他和丹哥儿很熟么?” “这个自然。”劳婆子马上说: “听说,前几日三郎还去他家宴饮来的,走后徐家三兄弟逢人便夸,常佑先生便是那之后与人说的这个话。他若与三郎相熟,娘子你说,他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也许,是丹哥儿恭谨有礼,或者言语得当?” 劳婆子格格地笑:“唉哟,我的娘子诶,三郎他见了哪个长辈不是恭谨有礼、言语得当?” “这却怪了,何以单单徐常佑会如此评价哥儿呢?” “听说呵,三郎席间教他兄弟做生意……。” “嗯,这个有可能。我那儿他满脑子奇怪东西,经常说他随便拿出一件来就可以做本县首富的。不过……,这也没必要夸他到那样地步啊?”kuAiδugg “也是。”劳婆子同意,却一转说:“其实啊,我看最终打动他的是那首诗。” “什么诗?” “据说是三郎临走前在徐家花厅里挥笔而就,比那曹子建七步成诗还厉害!” “你可知怎样写的?” 劳婆子便将那首《玉阶堂下芙蓉英》背了一遍,然后两手一拍道: “娘子,你看厉害吧?莫看三郎以往,他如今披甲挂印在这县里哪个可比?没想到还是个文武全才的! 你知那徐员外怎么说?他讲:这样的人物如能做我女婿,徐某死也甘心了!娘子、娘子?” 钱姨娘坐在她面前,听得已是呆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县尊巧回护 话题中心人物的李丹这时可没心情想姑娘,蓼花子大军开始南下,局势骤然紧张。 杨大意才踏上余干码头,就被等候的参谋直接请到了城隍庙,身后的两百多官军在把总董候用的带领下进驻了原本南门外的营寨,李丹授意刘宏升交接后对他们进行热情款待。 但董把总自己并未参加这场款待,他随着杨大意进城来到都巡检司。 董候用是个有八年军龄的老兵,因平倭军功被授把总职务,是个很敦实,话不多但目光很凌厉的男子。 他的级别相当于试百户,本来以为这次援上饶后就能升百户了,谁知这样倒霉队伍全倒在了璜溪。要不是他水性好跳河快,差点就壮烈殉国。 但董把总新婚才半个月,他还不想死! 杨百户来接大家,董候用有点犹豫,毕竟“寄人篱下”这四个字他也知道。 但想到有机会回家抱自己温柔的小妻子,加上周围逃生弟兄们期待的眼神,他同意了。 跟着杨大意走进大厅,看着他随和地与众头领打招呼,董候用感受到了杨大意在这里受尊敬的程度。 他见杨大意看到李丹便站住了,先行军礼,然后报告自己完成任务归来,再向李丹介绍董候用。 “董把总在危急时刻保住了两百多兄弟,为南昌军留下一支血脉,可敬、可敬。”李丹这样表态之后抱拳拱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立正,敬礼!”董候用吓了一跳,竟是全场军官都在向他敬礼,不由地眼睛模糊了,声音哽咽连说不敢当,躬身作揖回礼。 “礼毕!”李丹过来拉起他的手:“方才敬礼,是对全体南昌军的官军弟兄们致敬。君等仓促之下犹能死战不降,乃我辈楷模也!”他说得很大声,周围头领都鼓起掌来。 董候用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礼遇,口中说着“惭愧、惭愧”止不住落下泪水。李丹扶他在杨大意身边坐了,温和地问: “董君这次又是大胜而归,不知给弟兄们的分红、赏赐是否都发下了?” 董候用早听镇抚官说了这里的规矩,知道他指的什么,赶紧点头:“缴获中的分红都已经发了,但因三塘镇那边银钞不足,所以战功赏赐还未来得及发。” “今天就都发了罢。”李丹对巴师爷说: “大家这就算是到家了,不管是不是本地人都为杀敌出力,为朝廷作战的,要一视同仁按规矩办事。 只要在我李字旗下出力,规矩便不能改。”巴师爷知道他做姿态给董把总看,连忙躬身答应。 这时韩安进来,先认识过新人并行礼,然后笑着向李丹报告:“都巡检,县尊大人马上就到,他说要亲自感谢三塘镇的好汉!” 李丹哈哈大笑,说:“太尊要到了,难免又要之乎者也一番,趁他大驾未到,咱们赶紧说正经事!”说着赵敬子便招呼大家入位就座。 董候用看着这一切,倍感新奇,这要是在别处听说文官将至,那还不得赶紧列出阵仗、出门迎接?这些位可倒好,反而坐下来议事了。 “县尊要来,咱们不去迎接,这合适么?”他侧过身体,轻声问杨大意。 “没事、没事,莫担心。大老爷要来且得整理衣冠、铺排仪仗哩,丹哥儿有分寸,放心罢!” 杨大意笑着拍拍他后背,这样亲昵的动作要放在刚认识的时候会吓董候用一跳,不过现在他也习惯了。 这时,就见赵敬子在前边,手里拿了根藤条指着悬挂起来的地图(董候用瞬间眼睛就睁得老大)说道: “诸君,今日的会议,缘于早晨收到急报,湖匪蓼花子部已经与董七部汇合。 在给他重新补给和整编人马后,仍留董七于乌泥镇北的石口,蓼花子本部大队约六千余人已经返回,目前正在观音渡等待补给。 从情报科打探到的消息分析,敌人很可能在两日后经鹭鸶港渡河南下。现在的态势是,敌茅太公部正蠢蠢欲动,企图对雷家湾进行偷袭。 他们连续攻打雷家湾数日,现在因北部下雨的缘故攻势暂停,我们分析这是个麻痹守军的手段。麻九叔已经采取措施加强了戒备。筷書閣 那么,这次我们很快将要面临湖匪的重兵压境。所以,参谋部制订了《余干保卫战作战方案》。 经过都巡检兼团练副使李大人批准,决定近期依托城池采取守御态势,全城进入一级防御戒备。 按前所定,关闭各瓮城内门,外门出入需有都巡检分司签批许可,其余一律禁止出入! 每日酉时起净街,城内巡检负责负责南、北城的巡查、检视,戍时起宵禁至次日卯时。 冕山大营即日起与城内相同进入戒备。”这时,他看到焦丛虎举手,便问:“焦百户可是有什么疑问?请讲。” 焦丛虎已经参加过两、三次军议,所以先拱拱手,然后起身道:“某只是想请问赵参军,那在冕山挖沙、运石等项是否要停下来?如停下的话,这些青壮怎样安置?” “目前有一千二百人在冕山,焦大人可以拣选三百人留下协防冕山,然后再派四百人进城协防,余者前往余家渡和杨埠,那边都需要大批人手。” 赵敬子说完,焦丛虎点头说明白啦然后坐下。 李丹开口说:“咱们的关键点就在两处,城池用来吸引并消耗敌军,余家渡到白马则集中反攻力量、制造武器、车辆和船只,那么掩护余家渡的便是冕山。 所以焦大人你职责重大,万万不可疏忽!冕山若失,余家渡等没了屏障,我等也就成为孤军。这一点冕山驻守各位可要记住,拜托了!”说着抱拳。 焦丛虎看了眼身边的万四有(谢豹子留守大营未参会),两人同时起身抱拳应诺。 “那么接下来我宣布各部的布防位置和安排。”在李丹示意继续后,赵敬子打开了一个大信封,抽出其中的几张纸,大声说: “北城墙防御使杨大意、副使张钹,东城墙防御使潭中绡、副使孙梁,南城墙防御使周芹,西城墙防御使刘宏升。 南城巡检朱庆,北城巡检李彪。水军使魏小河,往来应援使顾大、杨乙……!” 李丹听着,知道除上述安排外,每面城墙上配备三百名竹枪武装的乡勇。 这些人都是各处工地上已经完成就地编伍的民兵,他们要完成协助操作和牵引投石车,搬运弹丸、抢救伤员等辅助工作。 民兵的头目则由衙役、捕快以及乡绅子弟有勇力、武技者担任。 另有上千青壮分别由顾大和杨乙两位应援使带领,看应急所需随时向各处调拨,并准备灭火、急救、弹丸、车辆等物资以备攻守战中使用。 会议一结束,整座县城立即紧张起来。传令的、调兵的比比皆是,居民们倒不惊慌,只是喃喃地念叨着:“唉,总算是来了。来得好,让这日子早些过去罢!” 范县尊被李丹恭恭敬敬地请到后面,先由李丹介绍了“路经此地拔刀相助”的杨百户,还有璜溪落难辗转归队的董把总,县令对二人大加赞赏,好生勉励了一番。 待他两个退出房门,范县尊笑眯眯地拍着李丹手背说:“贤侄,我看你铺排得很好,老夫便不多嘴了。不过有件事,老夫想来听听你的意见。” “哦?”李丹很惊讶,忙起身施礼:“老大人父母官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丹年幼岂敢摆大?” “诶,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情。只是……,”范县尊沉吟下,压低嗓音说:“今日南昌来人了。” “啊?”李丹愣了下,他分守四门,有什么人进来都会知道,怎么偏南昌的使者自己不晓得呢?他略想想:“大人,对方是微服而来?” “正是!”范县尊点头:“带来了几个消息。其一,你抄了自家大伯的家产这事已经传到南昌去了,他可是把你告到了按察使司衙门啦。 不过杨左使(指承宣布政使司左使杨涛)有些不以为然,让人把事情按下了。” “哦?想必杨大人也觉得我伯父做得不对?” 范县尊微微一笑:“杨大人自璜溪镇兵败后被皇上降了级,正无处发泄,现在杨贺又逼迫抚州甚紧,他哪里有心思管李燕若的家事?” 李丹口里哦了声,又问:“这么说此事便过去了?” “你觉得你大伯会善罢甘休?”李丹摇头,范县尊叹口气: “这件事现在被压下去,将来如何尚且未知,你也不必太在意,走一步、看一步吧。 倒是……我听说左参政告了你一状,说你目无尊长和法纪,因此赵同知为你求的赐爵可能会因这个打水漂了。” “这个‘左参政’他管这类闲事作甚?”李丹恼火地问。 “左参政唐轩,他和你大伯可是同年呵,这次派兵船来接人,便是他的安排。” “哼!一丘之貉!”李丹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那小盖碗跳了起来。等怒火稍过,他忽然想起:“老大人刚才说‘其一’,那么‘其二’又是什么?” “杨左使被降级留用的消息呵。” “这……,和我等守余干可有关碍?” “有,”范县尊点头:“要点便是你收留的这些官军残余。” 李丹瞪大眼睛:“大人何意?” “老夫方才说了,杨左使被皇上训斥,还降级留用,他正无处发泄……。” “大人,”李丹看看门口,也压低声音说:“老大人的意思是,要是被他知道这支残兵,他也许会……?” “当兵的倒还罢了,那董把总是一定会被拿来做伐的。”范县尊叹口气:“不如此,杨大人下不来台呀!” 李丹倒吸口冷气:“他焉敢如此!” “如何不能?”范县尊摇摇头:“只要这颗人头落地,丧师失地的罪责好歹有人抗了,那杨大人才能官复原职,皇上才能赦免了他的罪过。 即便只是个把总、百总,你以为他会在乎杀得对不对?” “可,可董大人百战余留,不容易!再说,他刚杀透了湖西匪船队缴获了陈元海的坐船。难道不加奖赏,反而要杀他的头吗?” 范县尊知道他误会了,摆摆手:“非也,老夫自然晓得大战将至,岂有斩杀自家将校的道理? 能从万军之中杀出血路逃生,这样一员悍将,杀了太可惜! 再说,此事也还未传到南昌,乃是老夫自信使那里听说了杨大人的情形,方才又听你介绍他的故事,故而特地提醒你,对他们的安置要格外当心!” 这下子李丹听懂了。自己原以为救了个杨大意就算完了,谁料现在又来个董候用。“那,我明白了,老大人给上面的报捷中肯定不会提及这个人,更不会有任何原官军的将校参战,全是本县团练和乡勇的功劳,可对?” “差不多是这个道理。” “这样……对他们岂不是太……。” “李三郎呀李三郎,你能做初一,老夫怎就不能做十五?”范县尊眨眨眼:“别以为你那个见义勇为的杨百户是怎么回事,我会不知道?你当周都头‘天王’之名是虚的?” 李丹被他将了一军,手搭在后颈上嘿嘿地笑起来,急忙转移话题问道:“咦,既然杨大人正在头疼,为何南昌会派人来余干?要派人也该先去鄱阳才对呵?” “你在进贤那边搞出这么大动静,以为人家不知道?人家告状去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咱们团练擅自进入南昌府跨地作战!” “啊?我们帮他还有错了?再说……老大人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此乃枫港地方自行组织乡勇所为,我余干团练正在守城,不曾出击湖西!” “对啊!老大人真是机敏果断!”这句李丹可是掏心窝子说的佩服话,甚至还树了大拇指给他。 这话既是事实,也不是事实,让人查无实处,也就无可奈何。 范县尊谦逊了一番,然后又说:“好在来人是我在按察使司的一位熟人,他自会回去替老夫解释,这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看来南昌也没想到余干这边的情形如此糟糕,更没想到咱们靠着团练把陈元海人头给取来了。呵呵!” “您和他说三塘堡的事了?” “我倒是没说,他进城来后自己从百姓们嘴里得知的。” 李丹拍脑门,没想到做了一千一万,最后还是没能遮住! “他问起细节,我实话实说。杨百户并非本省军将所以倒还好,将他名字报上去只有好处没坏处,说不定还可以帮他在南昌寻个职务留下来。 这次大败,官军中军官可是缺得紧呐!要南昌的都指挥使司把他调过来听用不难! 可董把总我就不能说了,怕给他反招祸事。但这样一来,咱们只能多给他些酬劳,却无法帮他争军功。这些,贤侄务必设法向他们转达。” 第一百四十九章 围困雷家湾 “老大人宅心仁厚,丹替两位长官谢老大人之恩!”李丹深施以礼,又说:“晚辈一定和他两位仔细分说,请老大人放心!” “如此甚好!”见李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范县尊也长出口气。“那么,你对董把总以后怎么打算?”他问。 “我看,让他改个名字,然后送他去上饶,做于参将或者盛游击的手下罢。” “也好!”又聊了会儿防务、人事和粮秣等的安排,范县尊这才起身告辞,边往外走边小声嘱咐李丹: “那两百名官军残部你也要妥善安置,莫要人多嘴杂说漏了出去……。”李丹一一应下了,直送他出门上车,看到车轿离开这才回转。 看来做事还要多加小心,李丹今天得了个教训。 自己得罪大伯,接着掌握团练,跨州府作战、收容官军残余等等看来已经触动某些人的利益,难保他们不在必要的时候翻出小本本来和自己算账,到时该如何应对呢? 一头想着,忽然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去竟是个黑旗传令。 “报……!禀大人,小人奉麻巡检令特来报捷: 今晨三湖堡在雨中伏击了敌茅太公部六百贼兵,斩杀、俘虏过半,贼小帅青皮虾罗子群授首,头目柳条黄等四人被擒……。 现敌军已退,三湖堡无恙!” “好,好极了!”李丹大喜。 雨从昨天就一直下,今天不大了,却细密得像烟雾,将整个雷家湾都笼罩在神秘中。 雷家湾这个地方到处是水,河流、沟渠、池塘里常年蒸腾着水汽,以至于岸边的石头上都布满青苔,湿滑得让人不留神就会磕到膝盖。 一只踩着草鞋的脚在石头上停留片刻,它的主人不知是不放心,还是有意让自己更稳些,俯下身子拉住上方的一株灌木,这才迈出第二步。 身后的人想学他的样子,不料还是滑倒了,疼痛和丢脸令他破口大骂,马上有只手在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你娘的,想害自己找个没人地方死去!” 摔倒的人立即不吭声了,很狼狈地手脚并用爬上了岸坡。 到了岸上一瞧,原来这是一道宽约十几步的堤道,补河好像条长蛇从堤的另一侧蜿蜒而过消失在树木、竹林的后方。 “真见鬼,我们要从这条堤上走进去?”不知是谁低声问:“这地方不会有埋伏吧?” “是呵,两头一卡,老爷们就都只好跳河做王八了!”另一个低声应和。 “谁在说丧气话?闭嘴!”一个头目猫着腰跑过来狠狠地喝骂。 “黄头,这地形不怎样啊?”有个经验丰富的拉住他轻声道。 “大伙儿别慌,恁样的雨天,他们肯定想不到咱来,哪还会有埋伏?你们想想,这会儿乡勇们不得回去抱老婆睡觉,谁有闲心出来被雨淋着?” 这姓黄的头目一说,不少人都频频点头。“都不要慌!两、三人一排,咱们快冲过这段,占住对面的入口让大队进来,剩下的就好说了。” 黄头目话刚说完,就见各瘦高个拎着口剑弯着腰似个虾米般地从前头过来,见了他低声问:“柳条黄,你那队人先上,能不能成?” “上就上,问什么成不成?”柳条黄不耐烦地瞪了对方一眼:“青皮虾你们可得赶上,这要是我们进去了你们犹豫着不跟来,到时我找你没完!” “放心,你去、你去!”青皮虾挥挥手:“记着,正对是那个什么三湖堡,小寨在这边。”他大约分不清左右,所以抬起右手指了指。 “要你管!”柳条黄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朝他拱拱手,然后带着自己的人朝前面跑去。 青皮虾罗子群暗自叹口气,对方是茅太公的手下,所以不服自己也在意料之中。他回头看了眼河岸上,草丛和树后到处都是登岸的兵勇,这让他感到安心。 这些人里六成是自己的部下,还是用他们更顺手。抬头看看河里,载着他们渡河的竹筏正相继离岸,他们要回去把最后一批人运过来。 再回头看前面,柳条黄和他手下的百来个人正小心翼翼地向大堤另一端靠近。 队伍停下来靠着左边的树丛躲避,然后有十个尖兵向前跑去并且很快消失在树林后面。 过了片刻,有个人跑回来朝他们招手,后队又继续开始向前移动。 “该咱们了,都跟上!”青皮虾低声招呼,手下的几个头目将众人从草丛、树木后面赶出来,大家跟着柳条黄队伍后头大约五十步往前走去。 眼看着柳条黄和他的部下消失在前边树丛后,不知怎的青皮虾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咯噔”下子,让他立即站住了。“怎么了当家的?”有个心腹问他。 青皮虾看看两边的河水,他觉得有点迷惘。是呵,自己怎么了,在担心什么? 可是……,他眼看着那片树林的背后,忽然他好像听到了叫喊和惊呼声。“什么声音?”他问。 话音还在嘴边,余光就看见三个黑点从空中迅速向自己扑来。“趴下!”他大叫着扑倒在泥水里。 这是这些天来他们发现的躲避投石车最好的办法,你趴下了目标就小,如果还被砸中那是该死,但总比站着要好些。 不过这三枚石弹显然不是朝他们来的,而是越过众人头顶,带着树枝被砸断的“喀嚓”声直接奔向了那些竹筏。 河面上密布的筏子根本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丝毫未躲闪,顷刻间就有两条被击中,另一枚则将两名水手砸进水里。 “有埋伏!”有人声嘶力竭地叫。 这句话就像是号令,众人撒腿就往回跑。这时又一批石弹飞来,又是竹筏被击中和人员落水的声音。 剩余的筏子不是慌乱地离开河岸,就是水手赶紧自己跳水逃命。 青皮虾脑子里“嗡”地下子,他知道坏了!如果石弹来砸自己,最多就是大队溃散而已。但他们砸河里的竹筏,这是不想让这几百人回去的意思啊! “下河,快!游水回去!”他大吼着。这时候什么柳条黄,早被他丢脑后了。 几百人你推我搡争先要走,难免就有滚落的、掉进水里的,甚至还有被踏倒的,更增加了混乱。 游水回去说得容易,虽然都是湖匪,可又不是人人水性都那么好。 再说他们上岸的地方是这段最窄的,其它地方不是河岸高耸,就是河面较之更宽,这两天下雨后水流也急而且浑浊了。 众人于是都想回到上岸的地方去,可是走了没几步,突然一声呐喊从旁边的稻田里爆发出来。 这片稻田已经收获,却留着光溜溜的杆子没砍到。 刚才上岸时青皮虾已经注意到,他以为是寨里坚壁清野没来得及将稻杆收割,现在才如梦初醒,原来里面有阴谋! 数百挺枪持矛的青衣笠帽乡勇从他们背后发起了攻击。 这些人笠帽上插着稻叶、身上披着蓑衣,有不少还把竹子编成扎甲围在胸前、胳膊和腿上,怪不得刚才没有发现,伪装得竟是从头到脚! 青皮虾大骇,因为这时他一半的人已经下了堤坡,另一半正背对对手的矛头,完全是猝不及防,而已经下去的人根本来不及返回。 他一抬头,正看见有伙青衣人从刚才柳条黄的人消失的方向朝这边冲过来,而前方的稻田和水车春(cun音,给米脱壳)坊后面也跃出了青衣人的身影。 完了,自己被包围啦!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瞬,青皮虾就决定突围了。 他已经没功夫再想“为什么”、“怎么会”,带着自己亲信的十几个人大吼一声往南冲去。他相信那边是对手最薄弱的地方。 事实看来也的确如此。青皮虾很轻松就冲了四百多步远,那些乡勇根本拦不住他。 当天途中回头看后面人声鼎沸的战场时,他不由地叹口气,说:“八年才拉起来的队伍,没想到这下子全丢在这里了!” “当家的莫灰心,只要人在就好,逃出去,咱们还有机会……。”前面的人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脑袋和身体分开了。尸首又跑了两步才轰然倒地。 青皮虾及时站住脚,他前面的两、三个人来不及,只得拔刀向前,却转眼都被砍翻。 “你、你是什么人?”青皮虾惊异地问。 面前这人不高的个子,却相当健壮,穿着身普通的短褐,脚上踏双草鞋,头顶笠帽。 看样子不是和那青衣人们一伙,可又为什么拦住自己,他疑惑地上下打量对方。 “在下王习,黄岩将军麾下副将。” “哦?王将军,久仰!在下青皮虾罗子群,湖东独山凌家寨的寨主。” “罗寨主,”王习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战场在前面,不知罗寨主这是去哪里?” “某中了埋伏,正要去搬救兵。”青皮虾尴尬地说,没敢讲自己是临阵脱逃。 “哦,那就不必了。” “呃,将军何意?” “因为我正要去三湖堡,需用你这项上人头做个见面礼!” “无礼!什么将军,来受死吧!”众护卫听了又惊又怒,知道大概不过这关,今天是没出路的,不如大家一起上! 互相对视下,留了四、五个保护主将,其余的人一涌向前。 王习发出冷笑,摇头说:“好好的人不做,偏要不识抬举做鬼!” 手中的朴刀荡开侧面刺来的一枪,撩刀磕开另一口刀,转眼来到中间那刀盾手的背后,翻手削掉了他半个脑袋。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既无美感又谈不上姿势优美,大开大合一看便是实战中学来。 紧接着有一人腿被斩断,惨叫着倒地。众人大惊,连忙要退后,王习已经踏步上前闯入人群又接连劈倒两人,转眼已经来到青皮虾身边。 见他来势凶猛,青皮虾忙抽剑招架,不料只两个回合就被斩去一臂,歪着身子倒在泥水里。 他哆嗦着看看周围,见王习身后跳出十来个青衣人,自己的部下已经要么就擒,要么被杀。 他恨声道:“你既说自己是娄帅部下银陀的校尉,何苦来害我?” 王习提着刀站在旁边面无表情:“不用你的人头,我如何能洗脱罪名、取信于人?这也算你这辈子干的唯一好事罢!”说完手起刀落! 他看也不看血污里的脑袋,将刀让雨水重新打湿,然后在尸体上蹭了蹭,让部下: “脑袋和俘虏都交给麻九爷,我到前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说完,将刀扛在肩上,边走边嫌弃这刀不如自己原来的趁手。 走着、走着,迎面看见何炜笑嘻嘻地叉着腰,另一手正掂量着看一口雪亮的刀。 见他走来便招手说:“一斗兄(王习绰号一斗),你是个惯使刀的好手,来来,瞧我刚得的这口如何?” 王习接了,试试锋口,又看看刀刃的使用状况,掂了掂点头说:“好刀,只是若我用还是太轻。” 何炜苦笑,指指他那杆朴刀:“找遍余干,就属这口刀最沉,你却说轻。唉!看来得和都巡检说说,给你专门打一把!”说完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迹,说: “如何,九爷说那边一定有鱼,让他说对了吧?” “没想到还真有,只是……那几个小子太不经打,还没过瘾就结束了!”王习咂嘴。 “副巡检,可没那么简单。”后头一个用跟竹枪挑着一串脑袋的乡勇伸出大拇哥:“大鱼,是个当家的小帅哩,叫什么青皮虾的。” “嘿,这不是就立功了?”何炜大喜,用力拍他胳膊: “好、好,晚上吃酒,我们趴在稻田里一宿别的没有,鱼虾、青蛙抓了几篓子,要多少有多少……!”这话引来周围一片声地叫好。 “哎呦喂,对面走来茅大王啊,三步一回脚下软哩,前日怕我寨头砲,昨日又嫌雨绵绵,今日泥里跪成串呐!” 山歌伴随着开心的笑声让喜悦在四周弥漫。乡勇们剥下尸体上的衣甲,收缴了俘虏的财物,将他们的武器放到马车上,高高兴兴地返回三湖堡。 这一仗让茅太公气急败坏,他精心策划了好久,终于找到这样个阴雨绵绵的日子。 没想到本想打对手措手不及的,却反遭了埋伏损失好大一支人马,还害得主动请缨的青皮虾丢了性命。 他羞怒之下派人去找陆九来,谁想找遍军营谁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连他那个伴当阿丙也一并不见了! 心知这里面有鬼,茅太公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自家营里摔锅打碗,吓得人人都绕着他营帐走,生怕沾惹。 次日,蓼花子大队人马渡过鹭鸶港抵达徐埠。茅太公硬着头皮去向蓼花子禀报此战经过并请罪,结果蓼花子只是让他戴罪立功。 至于处分倒是没说,就一句话:打余干你就别参加了。 理由很简单,你部刚刚受挫,就留下围住雷家湾这个地方,叫里面的出不来,也不敢离开就好。茅太公虽然气闷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应下来。 第一百五十章 徐徐收人心 董候用和他的两百人被分派驻守南关,他仰头看着新城墙惊奇不已。 余干的南门地势较高,这块台地沿着琵琶湖边直向南延伸,犹如南门外的一只小舌头。 在改造南关瓮城的时候,李丹看过这里的地形后提出了新奇的方案,利用这里的地形修建三道防御墙,改原本直通城外的大道为之字形。 这样一来增加了杀伤攻城者的机会,付出的只是将崖壁削平,用竹钉固定竹筋,然后抹上水泥即可。 从外表上看山崖相当陡直、平滑,加上半人高的防御墙和城垛,从下看以为很高。 梯形排布的三道墙给人以难以攻克的感觉,虽然只有两百多守军,董候用觉得凭借这工事自己抵挡上千,甚至更多敌人的攻击都有把握。 反正不行就撤进关城里去,而敌人要想攻城绝对是件相当困难的事。 李丹是受灵岩寺门口那条之字坡道的启发,他把这个直接搬到余干南关来用。虽然以后进出城的路有些绕,但切实保证了南关的安全。 董候用和部下第一次见到水泥,惊奇地以为是仙人所为。 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这东西是怎么把沙子、石灰和粘土搞成石头的,反正只要湖匪没大将军铳,那他们肯定拿这样的山崖没办法! 正当他又一次欣赏地抚摸和拍打着这坚实的崖壁时,忽见远处官道上行来两辆马车。 车上的车夫和两侧押运的乡勇穿着统一的青布号服,用青布裹头。那车夫坐在车子边沿上两脚随着颠簸上下晃动,嘴里咿咿呀呀地不知在唱些什么。 栅栏后面的官军很有气势地拦下他们,董候用估计是正在验看他们随身携带的号牌。 然后就见有个小旗走到马车边看了看,迅速地跑过来,抬头向上面喊道:“大人,那伍人是三湖堡派来的,押车的是他们副巡检。在白马渡口借的马车,车子编号对的上!” “运的什么东西?”董候用问。 那小旗诡异地笑笑:“前面的车上是些缴获,还有几个带来要请都巡检过目的人。后面那车上全是麻袋,装的都是人头!” “人头?”董候用想想:“哦,我想起来,他们是打了个埋伏。好,让他们进来!” 何炜这下子可露脸了,整个参谋部都跑来祝贺他肩膀上多了条杠,他已经一条腿迈进哨长的序列。 三湖堡他抓了陆九,结果陆九被麻长官用胡饼和馒头策反,直接导致茅太公损失几乎三成的队伍,何炜因此立下大功! 区队长孙梁被调回来担任东城墙的防御副使,何炜代理了他的职务,现在代理这两个字可以去掉啦! 在李丹面前他先引见了陆九和阿丙,头一次面对这个据说是比麻校尉还大的官儿让陆九局促不安,阿丙也瑟瑟发抖,谁知见面后竟是位很和气的公子。 陆九和他讲了自己哄茅太公上当的经过,越讲话说得越顺溜。见他不拘束了李丹非常高兴,对何炜说这个人不自卑、也不傲慢,是个可以引导的苗子。 然后对陆九说:“我听说你肚大能食,你还是留在我这里吧,三湖堡毕竟太小,没那么多粮食!” “只要让小人吃饱……大人想叫小的做些什么呢?”陆九脑子里还惦记着麻爷对自己的承诺,他生怕换了地方人家就不认了,因此赶紧想先确认条件。 “你给我做家丁,好不好?” 陆九吓了一跳:“我……给大人……做家丁?”家丁可不是随便当的,那不仅代表着信任,而且还有对个人品德、武艺等等的认可。 由于天天接触主将,家丁比一般军士地位高、待遇也好,陆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连何炜也很意外。 李丹朝何炜摆摆手,说:“我看这是个实诚人,从头至尾其实他不就是想吃饱肚皮嘛? 民以食为天,一点错没有,有错的是那些不正眼看人、不实心待人的老爷、将军们,是他们把陆九这样的人逼到湖里去的,他自己有什么错?” “咕咚”陆九跪下了,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大声道: “我虽然识字不多,却也知道‘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大人这样宽恕我,小人一定尽心竭力,以死相报!”阿丙一看慌忙也跟着跪了,磕头说: “九哥如小人兄长,九哥的话就是兄长的话,他这样说了小人就随着做,也一定为大人出生入死,在所不辞!” “好、好,两位壮士请起!”李丹待他两个重新坐下,安抚道: “我这人重信义、看作为。你们怎么做,自然就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只要两位做得好,我必不羁赏赐。 目前你二人的任务,就是保护我姨娘。先前这个位置曾经是麻九叔做,后来杨百户,但他们如今都统兵无法脱身,故而我将这事托付给二位。 每日吃住在我家,陆九你月酬银一两五分,阿丙一两,每月各人有两日休沐,如何?” 二人听了大喜,立即又要拜。李丹嘱他们今后见自己可作揖或行军礼,不必跪拜。然后告诉陆九等战事结束,可以接自己父母来余干居住。 又问阿丙,得知他是孤儿便勉慰几句,叫他努力做事,争取攒下些钱来娶房媳妇等等。 送二人出去,何炜又带了一身青衣的王习进来。见他已一扫之前的颓废且健壮不少,李丹很满意,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王习回答说希望回军中效力。李丹沉吟片刻,问他:”假如,我派你去临川或者东乡,你可愿意?“ 王习在这里已经有段时间,加上他原来也带过兵的,听弦音而知雅意,探过身来询问道:“都巡检的意思,可是让我去杨贺或杨星军中卧底?” “我是有此意。”李丹点点头:“抚州那边情形我们一无所知,虽然和蓼花子大战在即,但对杨家父子也该早做布局才是。” “那么,大人以为我应该先去哪里呢?”李丹起身走到地图前想了想,回头问他:“一斗兄你来决定的话,这两个地方应该先顾及哪个?” 王习抚了把腮边的胡须,眼睛微眯想了想:“要是属下选,应该优先东乡。” “为何?” “余干之战结束后,我猜大人肯定对安仁动手。杨星是安仁背后的靠山,安仁被克肯定会惊动他。所以我如果去东乡,兴许今后能助大人一臂之力。 再说,我和杨星有过一面之缘,他比我小一岁,所以曾兄弟相称。我去见他,必能得到杨星的重用!” “哦,我倒没想过原来一斗是与杨星相识的。”李丹笑了:“我告诉你还有个原因,杨星被他老爹抽走不少干将和队伍,因此他手里现在缺人!” 两人相视而笑,李丹换了严肃的面孔说: “抚州就在饶州旁边,我们要做大事怎能允许杨家父子卡住脖子?你该也听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话。 江山军占据抚州,就切断了我们大部分重要矿石的来源,没有这些矿石,我们如何能把货物生产出来、卖到各地去? 是以像他们这样的割据势力是必须清除的!否则连自己弟兄们都养不活,何谈给全县父老分红呢? 故而,你责任重大,李丹在此以余干百姓的名义,郑重拜托王兄!”说着深施一礼。 “都巡检不必如此。王某以前走错了路,大人和各位兄弟不计前嫌拉我回头,某岂能不知好歹? 再说在军中这些日子和大家朝夕相处,在下也听说、明白了很多道理。请大人放心,我就豁上性命走这一遭。” 李丹笑着摆手,告诉他不需要豁出命来做事。“一切以安全为前提。”他说:“兄此去,我会派人辅佐和保护,也会有人与兄接触。 到时如有不便,你可去‘安全屋’躲藏,并由专人保护并设法离开,返回璜溪或梅港。”说完,他拍了两下巴掌。 从里屋走出一个沉稳的窄脸汉子和一个很瘦的青年。 李丹先指着窄脸汉子说:“我来介绍你们认识,李铁刀、王一斗。”二人互相见礼之后,李丹又给王习介绍那瘦子: “这是情报科的三钱子冯参,你们的行动就由情报科直接指挥。”等王习与冯参互相见礼,他接着说: “这次行动,代号‘腊肉’。以王一斗为主,铁刀为辅。 你二人的代号分别是‘矿石’和‘柴炭’,铁刀的任务是配合一斗兄在外围安排警戒、联络以及接应等窝点。 铁刀收到的消息、情报,通过情报科专线送至余干交给我……。” 李丹给行动定的基调是: 没有生命危险前提下尽可能潜伏,向外传送杨星、杨贺军中情况、动态和决定,可以在不暴露自己的时候对父子俩施加影响。 在没有命令时,不采取损伤对手的行动,不主动减轻我军或官军的损失。 总之,一切以潜伏为目的,其它都让开! 约定了进一步沟通的时间、地点,王习和李铁刀先后离开。李丹看向冯参:“你觉得怎样,他能胜任么?” “好在他知晓叛军内部情况,且江山军不知道他的事情。”冯参轻声回答:“目前来看这是个最好的人选了,希望他别让咱们失望!” “这两人,一个战将,一个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你居于其中,不容易! 不过无论如何都不能大意,尽力做好防护遮蔽。如果有危险,立即撤离! 告诉他们我的原话:人才不可复生,但事情换个人来还可以继续,所以保住人是第一的!” 李丹很认真地说这话:“他两个谁出了事情,我都要找你说话!” “大人放心,属下一定办好差事。” “你把这个带上。”李丹递给他一个厚实的信封: “里面有对他俩的委任状和路引,还有你递上来申请费用和购买土地、房屋用款的批示,还有以府团练副使名义落款,派员往抚州的办事的会批单。 你要的人和财物我都满足了,我要的结果你可别忘记。” 冯参赶紧抱拳深施一礼,道:“属下记得,大人但请稍待好消息。相信不久王一斗一定可以不使大人失望的!”李丹微微点头。 最后一个走进房内的便是那柳条黄了。他原名黄树,因母亲突然腹痛在一株大柳树下生了他,所以小名柳条儿,长大以后便成了诨名。 李丹坐在椅子上受了他的跪拜没有动,问他:“听说你自愿投诚,是为什么?” “草民字不识几个,但‘造反’这两个字最写不得的道理是明白的。”柳条黄——黄树拱手回答: “草民虽然因打伤人逃到独山落草,可造反是不干的。以前打家劫舍,或者拦路收个保护费,草民也跟着干了许多,可那是另回事。” 他抬眼看看李丹:“大人也许已经知道,草民家在古埠,尚有父母兄弟健在,可不想让他们受到连累。就是这样,所以陆九找到我时,草民便答应了他。” 李丹叹了口气:“我的镇抚已经调查清楚。 好在你平日手里也没甚血债,对部下也还算仁义,这次又主动诛杀了茅太公安插在你身边的人,所以我同意给你和你的弟兄们留条生路,将功赎罪、重新做人!” 柳条黄赶紧拜谢。李丹又说:“如果日后能够立功,我便请县令大人赦免了你之前的罪,让你能够回家团聚,与亲人共享天伦之乐!” 李丹告诉他其投降的部下在近日内会陆续撤离雷家湾然后补充到各处, “你新来乍到不熟悉情况,在城里发挥不出来。我打算让你去杨埠增援宋小牛部。他正和安仁那边的江山军对峙,人手上比较紧张。 你到白马巡检分司报道,在那里等待增援聚齐后,带他们前往神埠。任务么就先做宋小牛的参军司马吧。” 送黄树出门,李丹忽然想起个事情:“你说你是古埠人?我听说古埠曾出过一位武举人,你可知晓?” 黄树笑了:“大人可说的是梁家的大公子,梁明山字伯亮的那位?” “哟,你这么清楚?” “何止清楚。”黄树嘿嘿地笑:“我家就是他家佃户,小时候我们常在一处玩耍的。”他忽然明白了李丹的意思:“大人可是想延请他出山?” “出山?” “是呵,他将家产让与其弟,自己携妻、子在涂家岭隐居,以开皇、打猎为生,大人不知道么?” “哦!”李丹略感失望:“这样说来,他恐怕是很难来助我了?” “也未必。”黄树想想说:“草民的二弟与梁家二公子是书院同学,两人一起去就学,又一起返乡的,友情甚厚。 不如草民写封信,大人派人持了去叫二弟帮忙,这事兴许还有机会也未可知。” 李丹连忙拱手:“那就劳烦黄兄临走前将此信写好,我派专使去请他!”黄树识字不多,所以李丹请韩安来帮他完成这封信,并请张铙办这件事。 原来自张钹回来,眼见弟弟发达张铙也坐不住,几次三番找李丹想求个差事。 这次听说去请个武举人出山,立即慨然允诺,拿到信当日便带了两个伴当赶辆车出南门去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武师送书信 蓼花子的队伍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远远望去就像雨前忙着搬家的蚂蚁,密密麻麻、络绎不绝。他们正在玉亭那边渡河,站在北城墙上甚至可以看到河面上船只的往来。 可以想见到他必定把玉亭镇当作自己的大营,好在该镇已经在吴家带领下进行了最彻底的坚壁清野,用吴玄业夸口的话说:连张厕纸也没有留下。 当然,这样空荡荡的情形肯定便惹恼了敌人,于是便有多处火光和烟柱冒起,城墙上有家在玉亭的乡勇见到后大哭起来。 李丹阻止了军官要呵斥的行为,把镇抚们也叫来,告诉大家: “不用阻拦,看到家乡被毁,愤恨之余无处发泄哭出来是情有可原的,只要不是被吓尿了,就说明这个人还有勇气表达自己的愤怒。 让他们哭吧,但是军官和镇抚要事后做好引导。让弟兄们记住这个仇,我们是不能手软的,等到面对匪徒,那就是和他们讨债的时候!”众人听了大声应诺。 不过烟火并未持续多久就渐渐灭了,一个是天还在下雨,空气太潮影响了火势,另一个原因是蓼花子很聪明地下令立即灭火。 “这等阴雨连绵的鬼天,尔等烧了屋子难道要住在雨地里?没长脑子吗?”他很恼火地传令参与放火的露天宿营不许抢占房屋,这下子果然就没有人再敢做这种蠢事了。 不过蓼花子糟心的可不止这一件事。这次出兵哪哪都不顺,先是董七好大喜功差点断送了在鄱阳的队伍。 那支队伍他放在鄱阳既为防官军,也是要接引山区里的矿乱队伍出来,结果这小子险些翻车毁掉自己的苦心布局,害得主力在鄱阳耽搁这么久才重新南下。 南下之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湖西据说有几个寨子发生火拼,这下他很恼火,你们相互间摩擦我很高兴,但也不能不分时机乱来呀! 他立即向陈元海派出使者,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当然,他还不知道陈元海其实这会儿已经丧命了,他的使者根本找不到人! 到了雷家湾又听说茅太公这蠢货败了一场,叫人打埋伏断送掉三成兵力。逼得他只好把攻占改成了围困,而且很明显独山这一千来人他是指望不上了。 现在蓼花子手里只有六千兵力,还个个唧唧哝哝,带着各种抱怨和相互职责,弄得他自己都怀疑,就这么支队伍能打下余干县城? 他思来想去,还得尽快和湖西合兵才行,这样有了八、九千人马,再从南、西两个方向把余干包围起来,这样拿下这颗果子的把握就大多了! 想到这里他翻身下马,走进众人为他选好的那座宅院。这里就是之前的吴宅,现在里面除去桌椅板凳,和没了被褥的床架已经空空如也。 但蓼花子没心思顾及这些,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客厅,吩咐手下:“把林武师请来,就说我想请他帮我办件事。” 不一会儿,一个裹着湿漉漉黑色披风的男子进屋,摘下斗笠放在门口,抱拳问:“大当家找在下,可是有事?” “林师傅请坐。”蓼花子客客气气,那林师傅说声不敢当,然后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下,偏过身来望着蓼花子,等着他开口。 “我军已经抵达余干城下,”蓼花子踌躇下说:“但是不知为何,西路陈元海部至今都不曾来联系。 算时间他们早该拿下三塘镇并开始向余干进军了,所以这个毫无音讯让我心里很不踏实。” “明白了,大当家可是想让我去三塘镇走一遭?” 蓼花子点点头:“我不担心别的,只怕他们是出事,或者……各路寨主意见不一根本就没出兵也有可能,所以想烦林师傅走一趟。” “这种事,大当家何不派个哨探呢?” “林师傅有所不知,那余干的团练很厉害,没有路引要抓,有路引说不明白也要抓。我此前派出的四拨哨探竟都如石沉大海,我怕这次也是一样,所以想请你出马。” 那林武师笑着将摘下的腰刀放在茶几上斜靠着:“为什么大当家觉得我肯定可以?难道我不也是没有路引吗?” “你和他们不同,一来你是武林中人,江湖名士,靠这名字就足以游走在地面上,不论黑白都得给你面子;二来你武功极好,岂是几个哨探可比? 就算遇到二、三十拦路盘问的乡勇,对付起来也不是难事。”蓼花子说完往前凑凑: “林师傅,自你来鄙人这里,我从无过分索求。这次如君能帮我沟通东西消息,某感激不尽,便是咱们两不相欠,何如?” 林武师低头想想。他原名林宝通,字子枫,北直隶亳州人。 后来曾分别在南少林和三清观学武技,所以反而多数时间生活在江南,在云游中对这边的人文、地理了解更深厚。 这蓼花子是个官军口中的“巨寇”,但自己被蛇咬伤时亏他救起及时交给随军大夫救治,不然早没命了。 林师傅因此答应留下教授蓼花子亲兵武艺三年且分文不取,但绝不参与打家劫舍、攻城拔寨这种事情,这也是蓼花子首肯了的。 如今他要自己去做的这桩事,只是沟通两边消息而已,倒也无碍。他于是抬头问:“我要带徒儿一起去。” “可以。”蓼花子早猜到他会这么说。林师傅说的徒儿是他捡来的一个小乞丐,当初就是这小子跪在马前求蓼花子去救人的,他们师徒形影不离。 蓼花子知道硬留那小家伙其实无益,反而让林师傅心里结下疙瘩,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他可不是那等目光短浅,拿着小聪明当机智的角色,当即命人取纸张来修书一封给陈元海,同时取来三百个铜钱和一领软甲(锁子甲,可以穿在里面比较隐蔽)赠予他。 林师傅只取了两百钱,其余的并软甲都婉言谢绝,因为他觉得这东西没用还容易暴露身份。和徒儿匆匆用餐饭,灌满酒壶便上路了。 小徒儿其实不小啦,今年已经吃十四岁的饭,跟在林宝通身后唧唧呱呱甚为活跃。林师傅有时烦他,可小家伙一时不在他便怅然若失。 唉,当初想就当是个猫猫狗狗,他爱跟着就跟着,谁知这下走了几千里地他还在,那就随他罢。 “师父离开那匪窝子实在太英明!”小徒儿竖起大拇指来表示:“我就知道,您和他们不是一路人,迟早得分道扬镳!” “这小子,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了?”林宝通故意要试试他。 “以前您瞧见他们绑回来的肉票就面露不忍,还有,今天咱们路过那些被点着的房子时,我看见您皱眉头了!”小徒儿为自己的聪明得意扬扬。 “那都是做人应有之义。”林宝通回头看看已经离开蓼花子大营很远,转过来摸摸徒儿的小脑瓜说: “什么时候都不能自以为是。不能因为手里有刀就趾高气昂、高人一等,也不能因为攥着印把子就欺压良善、榨尽他人的血肉。 小碗儿你记住没有?若你长大做了官人,赶出这些恶行来,师父便不认你,便第一个来取你的人头!” 小碗儿脸色变了变,赶紧陪笑哄师父开心:“瞧您说的,怎么没事聊到我头上来? 您放一百个心,我才不会干那缺德事。再说了,就我李小碗儿这德性,能干好个乞丐头儿还差不多,您就别瞎想了!” 林宝通被徒儿逗得呵呵笑起来说:“我徒弟的本事只能做乞丐头儿,那就太糟糕了!” 爷俩说着话,离着玉亭镇越来越远,却离那余干县城越来越近了。林宝通走上高处立住脚,转过身来看那灰暗天色下,阴雨中显得沉重、厚实的城墙摇摇头。 “您为什么摇头?”从后面跟上来的小碗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问道。 林宝通用手一指:“碗儿你瞧,那就是蓼老爷和他的队伍要攻打的余干县城。” 小碗儿看了看,咧嘴说:“娘诶,这是县城?它好大!师父,咱们以前走过那么多县城,好像没几个能比得上它吧?” “可不是。”林宝通点点头:“以前,这才是饶州的州治,本朝立国时州治才改到鄱阳去的。要不是我被蛇咬伤你就能看到鄱阳城,可比这里小多了!”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呗,要不然我怎么能开眼看到这余干呢?” 林宝通有点意外地看看徒儿:“唔,你倒是挺会说话!”他再次看看那城池: “不对啊,这城难道后来修过,怎么好像比过去要高了?而且从前也没有那么多马面和垛口,你看那西北角上的马面竟还是圆的!” “师父,上面似乎还盖了间阁子哩。”小碗儿眼尖,跳起来指着叫道。 “不对,肯定不对!”林宝通眉头紧皱:“以前的城墙哪里是这个样子?这定是修过的。 可……如果修过,蓼大当家应该注意过,我怎么没听他提到呢?”说着他又扭头看看玉亭镇方向。 小碗儿一瞧师父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马上开口道: “师父,您可是说过,不管他们这些打打杀杀的破事。咱们还是赶路,该去哪里去哪里,躲开这是非地最好!” 他这么一说,林宝通立即打消了回去告知蓼花子的心思,将手搭在徒儿肩上慢慢转身:“也对,大当家又不傻,他岂能不派人去城下哨探? 咱们还是赶路,管恁多闲事作甚?”走了几步他忽然又说:“小碗儿,你可知道这余干的守将是谁?” “不知道。”小碗儿摇头:“想来是哪个大将军,身高八尺,胯下马、掌中一条五股托天叉……。” 林宝通哈哈大笑:“你说的那是寺院门口的天王,还身高八尺! 告诉你,那城里的守将今年未满十六,只比你大十个月!”说完了没听到后面反应,回头一看小碗儿站在原地吃惊地看着自己。 “师父你逗我?哪有十六岁的大将军?” “他不是什么大将军。”林宝通招招手叫他跟上,告诉他这是余干李府的一位公子,如今的官衔是九品南部都巡检和饶州团练副使。 “他很能打么,要不凭什么?我姓李,他也姓李,他领兵打仗,我却只能做乞丐!”小碗儿不服气。 “嘿,你还别不服,你听我给你讲讲他的故事……。” 于是在后面的一路上,林宝通给徒儿讲自己听来的李丹身世和他护送军粮到广信,而后设计配合官军大破银陀,逼娄自时退兵等故事 。小碗儿越听越沉默,皱着眉头不说话,只一路低头跟着走而已。 他俩走得颇快,在蓼花子营中吃得好、睡得着,这会儿一心离他们远远地,又兼都是习武之人,所以当日便从港头南边游过了补河。 夜里,吃饱了塘里抓上来的鱼儿,躺在地上闻着青草的香气,小碗儿这才想起问:“师父,咱们这次是要去哪里呀?您一直往西边走,难道要去南昌?” 在他的记忆里,师父说过天下大城莫过于金陵,其次便是姑苏、临安和南昌。所以他特别期待往这天下大城去看看,瞧瞧那繁华,见见从未见过的世面。 对于这孩子的天真,林宝通付之一笑,问:“你这么想去南昌?我还以为你更乐意去瞧瞧那余干哩。” “余干……,”小家伙扭着身子想了半天:“要不先去余干,再去南昌也行!” 林宝通大笑:“你小子,是不是想去找那李三郎比划比划啊?”然后他认真地告诉这孩子: “咱们要去趟三塘镇,如果在那里找不到人,恐怕还得去金溪湖或者石脑寨。” “什么?”小碗儿听了大吃一惊:“师父,那、那不还是匪人的地盘嘛?您去那里做甚?是非去不可么?”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替蓼当家送个信。”林宝通把事情大致说了:“信送到我就踏实,算是还了他救我的这份人情。” 雨已经停了,爷俩边烤干衣物,边在这星空下东一句、西一句地扯。总算不在人家的羽翼下生活了,他们心情舒畅。 看着放晴夜空中满布的星星,像后世所有的长辈一样,林宝通叫小碗儿给他背那些《古文观止》里的名篇。 背着、背着,篝火边逐渐安静下来,两人睡在油布和苇席上面相继发出鼾声。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宝通战师兄 到了后半夜,林宝通忽然醒了。他是长期习武之人,听力自然极好,且能敏感体察夜里细微的响动。 夜风中不但有青草的芳香和雨后泥土甘甜的气息,而且……还有男性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味道。 草茎在汉子们脚步下发出轻微的“莎莎”声响,应该是有三个方向上的敌人正合拢过来。 林宝通悄悄瞥了眼小碗儿,放开握住刀鞘的手,重新选择了哨棒。 忽然一个身影从篝火后面闪现,林师傅鲤鱼打挺起身,棍子向身后一戳,也不管后面发出的“唉哟”声翻手砸去。 对面那人还未站稳见棍子已经带着风声到了头顶,急忙抬起盾牌来挡,谁知这棍子力量很大,一声闷响将他砸得向后倒退数步,终于站立不住“扑通”声掉进池塘里去了。 等他冒出头来,林宝通已经又接连打倒了两三个。 这时小碗儿也醒了,还没搞明白出了什么事。 他便抓起自己的齐眉棍一骨碌闪开,挡掉两支兵器后一棍打在其中一人小腿上,却被另外一人的盾里刀逼住回不到师父身边。 而林宝通也碰上两个武艺较好的逼住他,后面又被几人围攻。他急中生智一脚踹翻支架,上面吊着的陶罐倒下来,剩余那些鱼汤浇灭了篝火。 没了亮光这几个人立即慌张起来,林宝通冷笑知道计策奏效便不再慌张,黑暗里凭听声作战,这伙人的人数优势可就没有了。 他开始向徒儿的方向靠拢。忽然他听到一个方才没有过的步伐直冲过来。 “闪开!”有个声音喝道:“包围贼人,不要让他们走脱了!”听上去有些熟悉。 林宝通还未及多想,一道清冷的刀光划过,他急忙藏身躲过,那刀光又追了过来,竟是知道他要如何闪避一般,林宝通连忙再闪,趁机一棍扫去,却扫了个空。 如此这般地两人来往了六、七个来回,只见刀光闪闪、棍风呼呼,周围的人看人影憧憧,却不闻任何声响,都呆住了。 忽然见两边各自闪开,那用刀的叫声:“且住!对面的,可是龙虎山或者三清观的弟子?” 林宝通嘿嘿一笑:“我亦觉得贵方声音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莫不是黑天地里,自家人冲撞了自家人吧?” 那大汉听了急忙招呼手下:“取火把来,照亮我的脸!”一支火把亮起,映出审杰线条分明的脸庞。 “原来是审师兄?”话音刚落,林宝通从暗处走了出来,抱拳拱手揶揄地问:“龙虎山一别多年,师兄怎么竟在这里做起剪径的勾当了?” “哈!流心师弟,怎么闹了这半宿,竟是你?”审杰哭笑不得:“哪个做山大王了?我现在是为余干的南部都巡检司做事,也算是半个公人。 接到消息还以为能抓个大贼,谁知是自己师弟,这叫什么事!”说完叫乡勇都把武器放下。 林宝通往周围一看,黑黢黢的人头,少说也有半百之数。“我徒儿呢?”他马上问。 “师父,我在这里!”小碗儿答应着,从人后面挤了过来。 “来,让你见个大人物。这位是你师伯,江南三杰之一的锁天罡审杰大侠,赶紧磕头!” 小碗儿惊奇地看看这个大胡子,忙趴下磕了三个头。 锁天罡大笑,伸手拉起他,在肩膀上拍了两下,问问岁数,点头说:“我这里的兄弟多是军中好手,却不料你徒儿竟力敌四人能打个有来有回,不容易、不容易!” 这话说得小碗儿脸上发烧,还好天色尚暗没人看到。其实他刚才已经步法错乱只有招架之功,被人夸奖颇觉不好意思,只好咧嘴笑笑带过。 “行了,既是自家人那就好说话。”审杰回身,一名穿青色箭袖,着无披膊皮甲,戴着灰色红缨毡帽的青年出现在火光下。 “周哨长辛苦,让弟兄们四面警戒,我就在这里和师弟聊几句,顺便也歇歇。” “遵命!”那军官行个军礼回身招呼自己的什长们安排。 很快篝火又重新点燃,三人都在田埂上坐下,审杰解开披风就着火烤干,一边与林宝通师徒随意聊着哪里收的徒儿等话题。 林宝通无意地扫了下,知道周围都已经布置了人手,另有二十人左右分立在两边目不斜视。那周哨长也按刀站在审杰侧后方一步之遥。 他忽然心里一动,注意地看了下众人身上,居然这时都披起了蓑衣,戴着斗笠。 他们是带着蓑衣、笠帽来的,他想。“师兄这大晚上的兴师动众,可甚为威风呵!”林宝通含笑随口说了句。 “威风个屁!”审杰苦笑:“你没看见,这些人都是三塘巡检司下属区队的民兵。 他们本该在家中暖和的被窝里睡觉,结果听到警讯说要捉奸细,不顾风雨地跑到这里来下网,却不料捉住的是你老弟。” “我可不是奸细。”话刚说完,他忽然发觉个问题:“你们特地跑来下网,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 “当然!你要是去三塘镇,还能走哪里?这是最近的路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去三塘?” “因为你一路上都有我们的人跟着。” “你们跟踪我?”林宝通大吃一惊,想想:“不对,要是有人跟踪,我早该能发现才对!” “人在几里地以外你如何能发现?”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我们有千里镜呵!”说着审杰从挎包里掏出来根铜管似的东西给他看:“等天亮了你试试,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好,就算你说的是真,你们在哪里开始跟踪的?”林宝通还是不信。 “你从出蓼花子大营一出来我们的观察哨就注意到了,消息报到情报科,上面下令跟踪,然后便有三组人接力,跟着你往西走。 等发现你确实是要去三塘镇,就有一名哨骑骑骡子赶到沿埠渡口打旗语通知河对岸,对岸的巡检司巡丁收到后立即又骑骡子赶到三塘来报信。 然后我们就出动了一哨人,坐着马车从沿埠渡过河来围捕。经过就是这样。” “怪不得你们来得这样快,原来不是靠步行呵!” “余干水网密布,步行又累、又慢,倒不如骑乘或者马车更快。 其实我们还有别的办法,比如如果这里没拦住,你回去的路上和前边三塘河的河面上现在都已经布置了水关的船只,无论如何是没人可以逃掉的!” “所以蓼花子得不到湖西的任何消息,是你们有意遮蔽的?” “对!”审杰咧开嘴笑,然后伸手:“拿来罢。” “什么?” “蓼匪给湖西众肯定有书信,对吧?” 林宝通眨巴两下眼睛,这时候天色蒙蒙亮,他可以看到那些乡勇们把这里严严实实地包围着,自己身边就有审杰,他知道今日杀出去是不可能了。 “你觉得我应该交给你,或者肯定会给你吗?” “不然呢?你还想追到地府里去替蓼花子送信?” “师兄何意?” “陈元海父子数日前都已授首,他们纠合的人马如鸟兽散,陈家的石脑寨已经不存在了!师弟你还打算将这封无用的信送到哪里去?” 林宝通目瞪口呆地看了审杰一会儿,伸手到怀里将信掏出来交给他。 “我也不过是做个信使,只为还他救命之恩,如今事情不成,我还得回去用别的方式还他这个人情。”林宝通说完有些烦恼,本来以为可以脱离苦海了,这下子……。 “师弟不必如此。”审杰收好信说:“大丈夫当为天下千万人或者,何必为个人小恩小惠? 他救你,你答应送信,难道就必须送到?没这个道理!陈家父子伏法你事先不知,信未送到这不是你的过错。 你和他已经两清了,何必自找麻烦?再者,蓼花子已经堕入都巡检的计策,他自身难保,师弟还要飞蛾扑火,随他殉道不成?” 林宝通垂下头,心里承认审杰说得有道理。不过,刚刚有的新目标一下子又失去,他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林宝通看看徒儿,伸手搂住小碗儿的肩膀。 晨曦之中,审杰注意到他右侧脸颊上那道发亮的伤疤,他不由地叹口气: “当年,师叔已经到了安全地界,就为了彭亚子曾救过他的命,因此返回去帮他,结果你脸上落下这样一道伤疤。 难道这故事,非要再演一遍不可么?听我的,蓼花子那样的人品,不值得!” “我亦知道他人品不怎样,可……,唉!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难道随你回三塘镇,或者你送我进余干县衙的大狱里去?” “你们究竟怎么和蓼花子搅到一起的?”听审杰这么问,旁边的小碗儿便插进话来,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 “哦,照你这么说,你又不曾入伙,只是被他抑留了段时日而已。那算什么罪过?” 审杰摇头:“你们根本算不上是犯人,我也没道理送你们进牢狱呀!”他想想,建议说: “不如你们到余干做客几日,和都巡检见见面,休息几日想好去哪里、做什么,然后再说?” 林宝通扭脸看看小碗儿,见徒儿连串地点头,便笑着拱手:“这孩子早想结识李三郎,如能如愿,幸甚!一切拜托师兄安排。” 审杰大笑,说此事容易。然后起身拍拍泥土,邀他先往三塘堡寨,从那里坐快船当日便可回余干。 “当日便回么?”林宝通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对,坐车船走!”审杰得意地告诉他们:“没见过吧?那车船又快、又稳,不受风力、风向的限制。 以前尽用人力踏动水车,如今改进了,四轮水车只用两名离合士、两名导航士和两头驴子即可,往来运送人员、货物甚为便捷!” 说着他招呼周哨长集合队伍。那哨长听了他们对话,再看向林宝通师徒便温和得多,也有了几分笑意。 审杰他们走在队伍中间,前面有两什开道,其余人跟在后面。途中林宝通忽然想起来,问审杰:“为什么他们这样积极?” “有银子赚啊。”审杰告诉他:“捉到活的奸细五十两,死的三十两,便是没战果,只要出勤务便有六分银子拿。” 林宝通嘿然:“怪不得那蓼花子得不到湖西的消息,这样重赏,可不是来一个捉一个?就连我这样的,不也差点着道?” 他的话让审杰哈哈大笑,连周哨总和那些乡勇们听了也都笑起来。 “这叫全民皆兵。”审杰说:“用李三郎的话讲是:让蓼花子这只恶鳖,落入民众织成的大网。嘿,看他还能往哪里咬!” 恶鳖自己连着打了三、四个喷嚏,擤掉鼻涕他骂道:“许是哪个婆娘想我早些回去,缩在被窝里念老子哩!”他周围的头领们听了大笑。 这样早起来,为的就是今天要尝试攻打余干,蓼花子决定先去北门试试运气。 但是这个主意遭到了几位当家的反对,理由是余干城北低洼水泊众多、水系纵横。 为防洪起见彭泽门(北门)两侧城墙修筑得尤为高大坚固、厚重结实,别说没人攻打过,就是洪水也不曾拿它如何,所以大家觉得你不是让我们拿着鸡蛋去碰石头吗?kuAiδugg 但是蓼花子不以为然,他觉得这毕竟是个县城,再怎么说,县里的财力、物力摆在那里,你不可能修出个南昌府吧? 再说,他上次派人去探查过,回报说余干城墙年久失修,至于那些团练,都是唬人的外强中干而已,所以他认为没那么可怕。 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看才好。他还是决定先到城北去试试,看看情况如何再说。 虽然是试探性进攻,但是架子还得拉足。点齐了两千人,带着攻城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朝北门杀来。 北门城楼上便有悬钟,立即有巡丁敲钟告警。李丹带着赵敬子等人上城察看敌人动静,范县尊也哆嗦着来了。 “老大人你怎么也来了?”李丹赶紧上前相搀,关切地问:“前日听说大人偶感风寒,身体还未好利落怎可劳碌,这里还是交给我等,不妨事的。” 范县尊面色苍白,让人搞不清他是病后体弱还是吓得。“都巡检虽这样讲,贼人首次薄城,我岂有躺在病榻上的道理,一定要来亲眼看看的。”他颤巍巍地说。 大家只好给他就近到民居借了张椅子,摆在垛口前刚刚坐好,就看见蓼花子的队伍大摇大摆出现在视线中。 所有指挥官(连县尊在内)都从挎包里拿出千里镜来看,这时听望楼上的瞭望士大声报告: “各位大人,前边敌队打的是‘蓼’字旗!人数在两千至两千五百人之间!” 为什么还多了些呢?因为有抓来的百姓充当辅兵使用,扛着攻城梯等器械,所以队伍显得更长、也更唬人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千面范县尊 “这就是余干?咱们不会走错路到了南昌吧?”队伍里有人叽叽喳喳地议论。 蓼花子脸色难看很有要杀人的冲动,他转动着脑袋,才想起先前派来试探的那小头目随着董七北上,并且战死在埋伏圈里了。 “谁说这余干就是个小县城的?”又不知哪个在多嘴。 “它就是个县城,里面拢共只有两千团练,有什么好怕?”总算有人硬气些,蓼花子转头看了眼开口说话的涂山,给了他个赞赏的眼神。 这个涂山是涂家湾寨主涂政的次子,为人正气敢于直言。 平时蓼花子总觉得这家伙和自己作对,有些讨厌他,只是看在涂政归附以来对自己很恭顺的面上不予计较,谁知今天他开口既是时候又很得当。 蓼花子不禁觉得,自己任命他做殿军校尉是个英明的决定。 “涂贤弟说得没错,这余干北面地势低洼,城在高处,所以咱们好像是在仰视般,实际这里的城墙和别处并无大差异。” 蓼花子说完忽然眼睛眯了下,用马鞭指着城上问:“你们哪个目力好能看得清,马面上头是个什么东西?” 马面指的是城墙向外突出的敌台。它可以从侧翼攻击敌人攻城部队,还可以用弓箭手等投射兵力,在两两间形成交叉火力。 众人看了一圈,有说是在建房屋的,有说是搭的木头架子会不会为的将下面什么重物拉上城头。 蓼花子狐疑地摇头,这东西不像房屋,要说是拉重物上城倒有可能,不过为什么每个马面上都有?后来有人忽然提出,会不会是书上写的投石车,这下子有些靠谱了。 但又有人说那玩意儿是攻城用的个头应该很大,这个相比起来可太小了。众说纷纭一时也让人不知哪个对,不过蓼花子自己觉得它更像投石车,心里多了几分留意。 他们在城下指指点点,士卒们站着就有些不乐意。 那年头打仗你要随身携带干粮、水、私人物品(比如不能丢在大营里,或托付给别人的钱财之类)以及裹伤的药物等,还要拎着武器(如刀、盾、矛,弓箭兵的弓和箭矢)。 要是没有随从还得自己背负或穿着甲胄,所以当个步兵出阵可不是开玩笑。 后世文学作品给人的误导,好像是个人塞给他根长矛就可以去杀敌了,那不是绝大多数正经作战的场景。 冷兵时代所有人首先想到的是把自己包裹起来,越严实、越像只乌龟越好!李丹这时候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乌七八糟、乱哄哄的景象。 完全没有甲胄的是新手,用各种棉布、麻布密实地纳成布面甲的是老匪(因为有女人给他们做针线活计)。 也有些没女人的为了临时应阵,将削磨的竹片、偶尔得到的铁片或铜片串起来挂在身上重要部位壮胆。 头目就好认了,不少穿着各种渠道弄来的轻便、防护力好的皮甲(牛、马、鳄鱼等等),如果身上有制式甲胄,此人或者是地位较高的头领,或者是受了赏赐的有力骨干无疑。 那么这样群乌七八糟的队伍站在他们当家人的身后,瞧着他们对这城墙品头论足,自己身上被雨水搞得又湿又沉,便禁不住怨气冲天,议论声越来越响。 直到有个声音大声问:“嘿,各位当家的,到底打还是不打呀?” “就是!把爷们扔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啊?要是不打咱先坐下歇会儿算啦!”队伍乱叫着,还伴随有各种怪叫和鬼脸、哄笑。 没办法,向来如此,蓼花子早习惯了。他不耐烦地回头瞪了眼,涂山跑到队伍前喝道: “都他娘闭嘴!刚才吃饭的时候没见你们这么不耐,这会儿站了才一炷香就不乐意啦?当家们这不商量怎么打呢么,尔等急个什么?” “涂爷,不是咱急,是这布甲都湿透了,捂着不好受!”有个老匪仗着和涂山关系好,试探着作揖打躬地说: “麻烦您和当家们说说快着些,这里头都快出痱子了。咱又不怕死,不就是上那个城头么?大当家说句话,宋老憨给全军打头阵!” “你别嚷嚷了,大当家琢磨的事你能知道?”涂山回头瞧瞧,又说:“大当家思虑得多,那是不想让你们白死,是心疼你们懂不懂?做人得知道好歹!” 他这么一说,刚才正在嚷嚷的队伍反倒不那么烦躁了,渐渐安静下来。 终于,蓼花子做出决定,今日雨水虽比昨日小,但地面湿滑不利攻城,且回去休息,待更合适的日子再安排攻城。 于是后队改前队原路返回,众匪回去就没有来时的气势了,队伍松松垮垮,还有人在队列中嬉笑打闹,大约是很高兴又多活了一日。 城头上的李丹等人从望远镜里一直在关注着对方的行动,忽然李丹转身要走。杨大意一把拎住他胳膊:“去哪里?” “牵马,我去捉个俘虏回来。”李丹一面吩咐毛仔弟,一面回答。 “我去,你是守将,岂可擅离职守!”杨大意轻声说完,怒气冲冲地瞪了毛仔弟一眼,吓得他缩脖子闪开,自己大步从马道下城。 他是北面防御使,便叫开城门,数名守门士卒冲到拦马墙下放吊桥,杨大意便已命两什亲兵整队随自己出城。 杨大意未着甲,头上是灰色红缨毡帽,青色箭袖,外罩着昨日钱姨娘着人送来的银缎对襟罩甲,提了自己的链枷,胯下那匹花青马(枣骝儿送给李丹了)“踏踏”地过了护城河上的吊桥(北护城河最窄,仅二十步宽,所以有吊桥)。 城上,范县尊着急了,这可是官军的现役百户,若有个闪失对士气打击不小,他急忙找李丹:“快,派人去掩护,杨百户不能有事啊!” 李丹正要开口,身后转过廖三清和周涂,道:“卑职愿意出城协助,保百户大人周全!” “好,拜托两位!”得了李丹许可,二人急忙起身下城,周涂便叫人牵过匹马来,自己翻身上马去追杨大意。 廖三清取了面盾牌,抽刀在手追了出去,他有武功在身,跑的速度竟不比周涂的马慢太多。 再说杨大意出城之前便已吩咐亲兵队为自己压阵,出城之后他也不管后面了,一路纵马飞奔而去。 两什亲兵都不是新手,立即在什长、伍长带领下距离吊桥百步外列了四个小金花阵。 周涂纵马而出越过众人,叫了声:“我去接应杨大人!”便超了过去。 廖三清赶到,站在阵前,叫道:“有周队正在,杨大人不会有事。我等在此,如遇敌追来,当先护杨、周二位进城,绝无慌乱逃生之理!” 众人见是廖中军亲至,知道肯定奉了李丹命令,于是士气高涨,齐声应诺。 玉亭到北门只有两里多地,这时候敌军已经走完了一半。他们嘻嘻哈哈无所顾忌,忽然听到身后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便回头去看,当他们看到一名骑士已经奔至眼前,顿时惊叫起来:“敌袭!”最后的那队人顿时大乱,纷纷向两边跑开。 后面一乱,蓼花子就听到了:“后队怎么回事,在乱叫什么?” 涂山正好在附近,他是殿军校尉,专门负责组织队伍行进、撤退时安排防御的,闻言皱眉,立即拎起自己的长矛来朝部下怒吼一声: “愣着作甚,跟我到后面去!”说完带头冲向声音的方向。但是他到的时候,正看见后队的一名头领被链枷砸中,身体倒着飞出一丈远。“无胆鼠辈冲阵,留下姓名!” “山东杨大意在此!”大青花应该是伊犁马与河套马杂交的后代,突然提速后爆发力很强。杨大意喊完这句就已经来到近前,他侧身让过矛尖,用链枷向外一扛。 “啪”地声响,矛杆被推开,链枷头端的敲杆反卷过来,吓得涂山急忙松手朝后一躲。 错镫而过霎那间,杨大意右手握长柄,拧身舒背,左手捉住涂山后领,小腹吸气后腰用力,单手将他从地上提起放在马背。 右手将兵器挂好,拔出腰刀来喝声:“要活命别乱动!”腿上微微用力,那马儿便明白主人心意,兜了个小圈回头往余干城跑。 这时候众人才明白过来,大叫大嚷往上兜围,想要将马拦下。谁知周涂赶到,连发三箭射倒三个敌人,打开个口子接应杨大意出来。 湖匪们还不死心,在后面穷追不舍,忽然见前面有个小阵,那两匹马径直朝阵后去了。 众人看着盾阵合拢却没人敢上前,眼见着这小阵徐徐而退过了吊桥。桥板吱呀呀升起,城门关闭。众人只得悻悻而归。 李丹在墙上已经调来一百弓箭手,并让城门左右两部投石车做好了攻击准备。 见敌人退却大家不由地松口气。赶紧下城来看时,三人正好赶到马道口来缴令。 “杨百户不愧边军骁将,真让老夫大开眼界呀!”范县尊在望远镜里已经目睹了一切,真觉得比说书还惊心动魄,不由地伸拇指赞叹。 接着又夸周涂神箭、廖三清临危不乱,得他的夸赞三人也都兴奋得满面红光。夸完了大家才想起来:“俘虏呢?” “在城门下面,那家伙吐得厉害。”杨百户说。原来那涂山自小在水上长大,马背上是出娘胎头一遭,故而吐得一塌糊涂。 其实被抓上马的时候他就吓坏了,就算杨大意不警告他照样不会动。 “笑什么笑,有种你们到船上试试!”涂山腿打哆嗦站不起身,嘴头却照常硬气得很,不料围观的士卒听了笑声更响。 “咦,没有捆上呵?”大家来到城门洞下,赵敬子见了先说。哨长回头一看,马上喊了句:“立正!”众人“刷”地全站直了。 “报告长官,这厮自从被扔到地上就一直吐,咱们嫌他恶心,就没来得及捆。再说,他这副德性不捆也动弹不得了。”哨长报告。 “大意了吧?你就没想过他要是装的呢?”赵敬子故意板起脸来吓唬他说。 哨长吓一跳,但转头看看,又咧嘴笑:“装成这样子,不会吧?” “以后还是小心点好,小心无大错。”李丹附身一瞧:“哟,是你呀。” “嗯?”范县尊莫名:“三郎识得此人?” “不是,县尊,这不是刚才城下匪徒们士气懈怠的时候,站在他们前面讲话的那人吗?” 李丹提醒后,几个人仔细看,可不是,看来他给李丹留下印象了。 “你怎知道我讲话了?”涂山自己也很惊讶。 “这个你日后自然会明白。”李丹摆手,吩咐后面站着的钟四奇: “钟镇抚,交给你了。把他押到都巡检分司去审问,先找身干净衣服让他换上,再喝点热水缓缓胃!” 陪范县尊回县衙路上,李丹坐在县尊的轿车里和他说话。这辆马车是李丹让三文给县太爷改装的四轮车,轮子前小后大,轿厢侧开门用弹簧悬挂于车架上。 既算是件礼物,也是个尝试,不过范县尊坐着它在城里转过几趟之后,李丹和陈钢手里已经积累了四十多辆的订单。要不是战事优先,这个钱早挣到手了。 “三郎为何突然想去抓俘虏?应该不是心血来潮吧?” 范县尊笑眯眯地问,他今天心情愉快极了,看到湖匪士气受到打击,而己方没有受到任何损失,他知道保住城池已经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什么都瞒不过老大人的慧眼呵!”李丹先捧了一句,然后告诉他自己是看到对手毫无防备,所以想出去捕俘。 一来打击对手提振自己,二来想趁机抓个舌头了解下敌人内部。“不过我可真没想到杨大人抓了这家伙来。”李丹说: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离蓼花子很近,对他比较了解的人,若是能让他开口应该比抓个普通士卒强得多!” “嗯。”范县尊点点头,又问:“那你可知道,杨大意为何要拦住你?” 李丹红了脸,作揖谢罪:“小子还是太年轻冲动,思虑不周!” “你呀,年轻、冲动、思虑不周都是有的,更重要是没有把自己的职责放在第一位。”范县尊批评道: “都说养气、养气,你可能看不惯老朽们的养气说,但你不能不承认静是必要的。 为什么杨百户能拉住你?因为你跃跃欲试的时候他在静静地观察你。静下来,就能看到别人在干什么,你在动,那就很可能看不清了。懂吗?” “是,晚辈明白了。”李丹拜谢。 范县尊满意地点头:“丹哥儿,你以后的路很长,成就肯定远超过我们这些人。 但我们的话并非完全是老迈昏聩之言,你要学会听、看、记、想,学会别人乱动的时候你能有份静的心思。 就像杨百户今日,有静、有动,这才是大才之人应有的本事。 我这个话不管到什么时候,你一定要努力学会、记住,它对你将来好处无限!” “是,晚辈记住了!”李丹既诧异又惊讶。今天范县尊让自己看到了他县令大老爷的另一面,那个他可能小心遮掩,从不想让旁人看到的一面。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杨太阁失宠 “啪”地一声,茶盏落到地面被摔得粉碎。大殿里的宦官、宫人呼啦全部跪倒,偌大的殿宇里只听到粗重的喘气,那是一个男子汉的愤怒。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生怕这时候招人注意。 有人好像说了句什么,一名太监(有品级的内宦称太监,有品级的宫人称都人)答应着爬起来,小跑着来到殿外:“口谕,传首辅大臣杨学士觐见!” 早等候在台阶下的一名老臣颤巍巍地叩首:“臣杨缟遵上谕。” 旁边走过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内宦,轻声道:“老大人且去,今日是蕴妃娘娘的生诞,皇上必不致苛责老大人的。” 他大概也就十五、六岁,若不看他服饰,仅凭声音、作态,却绵柔得好像女孩子一般。 “唉,阿芜是个好孩子,懂得怜惜我这腿脚不好的老人家。”杨缟苦笑着,在他搀扶下一步步迈上台阶。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应该的。可我老啦,这次乞休看来皇帝一定会同意的。” “瞧您说的,这么大个国家,没您这顶梁柱怎么行?”梁芜抿嘴一笑宽解说道:“陛下可是常常说您是柱国栋梁呢。” “曾经是栋梁,可朽了、被蛀了就该换掉啰。”说着话,杨缟已经一只脚迈进门槛。 “臣杨缟奉谕见驾,陛下万岁!”杨缟是有特殊待遇的,皇帝准他着靴履进殿,免叩拜礼,这是对年迈、身体不佳的老臣特别的关照。 但杨缟每次都还是规规矩矩地在门口除靴履,只是他腰腿不好,所以见驾时只是深深一揖而未行跪拜礼。 “卿……坐吧。”皇帝压抑住怒火,犹豫片刻还是赐座了,只是语气冷淡。 谢坐之后杨缟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了一半,当时习俗以全坐为放松、惬意的姿态,半坐表示恭谨、谦让或卑下的态度。 大殿里一时有些冷场,那方才出去传旨的太监无声地挥了挥浮尘,跪在地上的宦者和宫人像听到了命令迅速退出,只留两名地位高的宫人在暖阁门外,远处还有两名内宦叉手立于殿门内。 “杨卿。” “臣在。” “朕以你为首辅,乃因你忠诚稳重之故。但今日之事令朕十分失望!”皇帝开口说道: “一万大军全灭,而且就在南直隶的隔壁发生这样骇人听闻之事,卿竟然隐匿不报!朕不管有多少理由,无法谅解卿此举动机。” 皇帝伸手拿起床几上的一本奏折:“如果不是南直隶都察院密折奏来,朕还以为他们是兵败而已,还不知道这一万人都已然成了亡魂哩!” 皇帝越说越激动,用奏折“啪啪”地拍打床几桌面。 “你可知朕有多痛心?那可是一万精锐,三营铁军呵!从太宗到仁、宣先皇,哪一朝曾发生过此等骇人听闻的事?你让朕如何在宗庙里面对列祖列宗!” 见他激动,抱着拂尘的太监向前跨了一步,轻声规劝:“请官家息怒,谨防伤身。” 皇帝挥挥手让他退下,深吸了口气,看看正用手帕擦汗的杨缟,心中叹息。自从杨仕真故去,杨缟独自执掌朝政,但却愈发漏洞百出。 各地频发的起事,尤其是闽、赣矿工为主的娄杨之乱,还有湖南的土司割据都是发生在内陆,每每接到这方面的消息他就好像感觉有虫子在啃咬自己的五脏,令他难以容忍。 可偏偏这些官员们没事人一般,该吃喝、该会诗一切照常。似乎在他们来看,这天下有几条蛀虫是件不奇怪的事情。 “卿下去拟旨,对阵亡军士、将校家属立即补发抚恤;江南西路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杨涛迟迟不能平定叛乱收复抚州,严旨切责! 着兵部拟定增援办法,并五军都督府遣能干将领往南昌坐镇指挥,速议定人选报来朕看……!” 皇帝说一句,杨缟应个是。他现在方寸已乱,不知道该先顾及哪边了。 “那个……娄自时,他现在在哪里呢?”皇帝问。 “娄贼在上饶城下损失近半人马,加之粮草不足,现已经退入浙东南的崇山峻岭之中……。”杨缟回答说。 “还好、还好,”皇帝点头:“若是当初上饶不守,朕亦不知该如何了。卿与兵部商议下,如上饶不急,可否调动部分兵力西进至戈阳、贵溪,防堵杨贺回头东进?” “这……,臣与内阁、兵部尽快会商。”杨缟口里应着心中叫苦,他就知道这种事让小皇帝知道了不好!不是他想有意欺瞒,实在他对皇帝太了解啦! 当今陛下年轻、好武,常习骑射,自诩要比肩列位先皇,做个能文能武的皇帝。 尤其哪里发生了军事行动,这位便特别愿意参与进来指手画脚,偏偏他还是个孩子,又无人敢这样公开地说。 杨缟所以不敢完全实话实说,就是怕他又插手干预。 南直隶那几个废物御史,抱着拿自己做垫脚石往上爬的心思乱写什么密折,结果恐怕断送的人命比这一万人多得多! “诶,对了,他们折子里提到余干县有个叫李丹的,是李文成公的公子。说他在戈阳组织团练和娄贼部将打了几次胜仗,可有此事?为何不见报上来过?” “李文成……哦,哦!陛下说的那位是他的庶长子。” 这些事上饶方面早报上来,但是杨缟瞥了眼见说的是团练的事。 且上饶方面因此强调团练作用,要求准许正式设个团练使的位置,他觉得小题大做,团练这东西需要时临时组建便可,若要常设就没必要。 他因此将这件事放到旁边,却好在是记住了李丹这个人。 “回奏陛下,李丹受余干县令委派率领民夫出差到的戈阳,因戈阳到上饶粮道屡遭破坏,李丹请缨前往送粮,因此戈阳卫守备与县令商议暂给他个团练防御使的头衔。 他以此为借口训练数百乡勇,与三百官军一道护粮送至广信、上饶。其实主要功劳还是官军的盛游击,此子不过从旁相助耳。” “朕可听说,他比朕还略小两岁,骑河曲马、冲锋在前,娄自时派了两个儿子都拦他不住,最后遣去自己心腹大将,结果还被他设伏打得大败溃逃了。此子是个人才呀!” 皇帝说话时两眼亮晶晶地。杨缟心知皇帝的意思是告诉自己,年纪小也可以带兵的,他便偏不往这上头跟着话茬说:“那个官军的盛百户也很不错,战后已经升他做游击了。” 皇帝被他弄得没了兴致:“那,就叫他带兵去贵溪好啦!” “啊?”杨缟有点懵,他知道盛怀恩代了广信守备职务,这位调到戈阳,谁守广信?不过陛下话都说了,又不能收回。他只得咽口吐沫,有点艰难地答应:“臣遵旨。” 又说了会儿别的,等皇帝气消了,杨缟起身行礼:“陛下,老臣年迈,难以照应周全,欲向陛下乞骸骨,归乡养老。” “卿怎又提这个?”皇帝不悦:“朕不是说了,许你做到七十五么?” “这……,”杨缟苦笑:“非是臣不懂好歹,实在是伤病难耐,且臣主政多年,心心念念归隐之后写本《通政大义》,以备后人参阅。如今趁着尚可提笔,陛下就成全老臣吧!”说完深深一礼。 “老卿家何故这样快就要弃朕而去?太傅(指杨仕真)过世未久,朝中怎能再失栋梁?”皇帝上前扶起他,换了温和的口气道: “现在草原上风云诡谲,西南蛮割据自立,又闹出这个什么江山军来所谋甚大。朝局如此,爱卿再陪伴朕些日子。 待到约定之时,朕亲手为卿披红挂彩送出崇礼门外,为世人留下一段君臣佳话,可好?”一席话说得杨缟涕泣拜谢。 “陛下。”一名门口的内宦捯着碎步来到暖阁门口禀报:“太后仪仗已入宫门了。” “哦?知道了。”皇帝直起腰来。 杨缟连忙施礼:“太后陛下驾到,臣先告退。” “首辅请去,吸取教训、安心做事,勿做无用之想。”皇帝平静地说。 看着杨缟的背影离开,皇帝转向太监:“刘大伴,我刚才说话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陛下哪里话,您刚刚说话的语气正合适。”刘太监微笑着低头回答。 “哼,我教训他的时候,你是不是心里都乐开花了?”皇帝瞪了他一眼,刘太监没有回答,只是将头低得更谦恭了。 “母后安好,今日怎么来乾德殿?”皇帝给款款而入的太后施礼,含笑问道。 太后张氏,武清侯张佩之女,十五岁入宫成为宣宗皇后,两年后生下长子,当今的靖武皇帝赵拓。 又三年,宣宗去世,张氏与太皇太后一起扶新君即位,在二杨支持下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两宫听政,直到太皇太后去世后皇帝亲政为止。 “皇帝安好,哀家听说陛下大发脾气不知所为何事,故而特来看看。不过从气色上倒看不出陛下有何不妥,如此哀家就放心了。” 张太后说着,在皇帝为她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刘太监亲自捧来了茶盘,张太后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刘伴伴用心了,今日多亏你在,哀家可要谢你呢。” 刘太监吃了一惊,急忙跪下:“臣(有品级的太监称臣,无品宦者自称奴婢)不敢!” “嗯,这话我信。你起来罢。”张太后依旧笑盈盈地,撇眼在身边侍立的皇帝: “我很高兴朝堂上大家和谐共处,内外朝臣为国家共同出力、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这样的皇帝才能成为伟大、受后世敬仰和流传的皇帝。” “儿日夜提醒自己呢,母亲。”赵拓恭敬地回答:“只是刚才没忍住,说话大声了些,惊动母后,儿之罪也。”说着把事情大致说了下。张太后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一万条命啊,内阁诸人就‘大败’二字来掩饰,何其忍也!是故孩儿严加训诫,也是觉得君臣相得不易,希望有个好结局的意思。” “辅相失职,皇帝切责也是应该,但如果杨相就此请辞,可由何人能接替,皇帝是否已经心中有数?”张太后问。 “这……,儿当时倒没有想这么多。” “是呵,他一请辞,陛下就要温言挽留,责也就不成责了。” 赵拓心中一凛,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孩儿还是鲁莽了,谨受母亲教诲!” 张太后一笑起身,边往外走边说:“陛下是最聪慧的,哀家很高兴。太傅去世后,杨缟门前可是热闹,稍稍让他警醒很有必要!”她在门口站住,想了想说: “人才重要啊!皇帝现在用的还是仁、宣时期的老人居多,希望今年秋闱能为国家选出些好样的进士来,便如前宋嘉佑二年(见注释一)那样的就好啦!” “是啊母后,孩儿也很期待呢!”赵拓说的是实话。 他母亲担忧皇帝虽然亲政,朝廷还是以仁、宣老臣为主,皇帝没有自己的班底对于巩固统治、推行皇帝的意志颇有阻力。 所以张太后借此告诫他要忍耐一时,同时抓紧时间搜罗人才,通过他们影响朝廷决策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务。 然而这并非朝夕之功,人才从发掘、发现到引进、培养是个漫长的过程。张太后其实有些后悔应该更早些关注这个问题,不过现在显得有点马后炮了。 送走太后,赵拓又到自己最喜欢的蕴妃那里坐坐,答应晚上来给她庆生。然后三转两转来到皇后的坤明殿,匆匆换上侍卫的服饰。 “陛下又要出去耍么?”皇后边帮他更衣,边轻声问。张氏皇后是太后同族的侄女,比皇帝小两岁,是去年入宫并册封的。 皇帝平日喜欢去比他大两岁的蕴妃那里,但因皇后温柔顺从,所以每次出宫都到她这里来遮掩。 而皇后也还是个小孩子心性,帮他化妆觉得有趣,且皇帝每次回来都不忘给自己带些“小贿赂”,或者给她将外面好玩的人和事,所以她也乐意帮忙。 “这次可不是耍。”皇帝伸着两臂,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小皇后: “其实朕每次出去都是有目的的,耍只是顺手而已。朕肩负天下重担,哪里会真的去耍?”他满意地从宫人手中举着的镜子里看看自己。 “晚上一起去蕴妃那里吃酒席,朕去去便回。”说完招呼已经换好衣物的刘太监,二人夹在一队侍卫中间前后随着,朝颁庆门走去。 「注释一:北宋仁宗嘉佑二年科举,苏轼、苏辙、程颢、程颐、曾巩、曾布、章纯、张载等大批才俊涌现,为后世评为群星最灿的一届科举。」 第一百五十五章微服龙在渊 颁庆门是宫城四门的北门(承天门为南门、东西分别是崇光左门和崇光右门),一般旨意颁布、赏赐和接见外使都在这里。 新君登基、阅兵献俘、封爵授印则在承天门,官员出入走崇光左门,禁军、内宦及宫人和库藏进出走崇光右门。 皇帝夹在侍卫们中间很自然地出来,过了长虹桥前边大片的屋舍,乃是皇帝侍卫的驻地,待嫁公主居住的昌庆宫,以及供未成年王子居住、学习的北宫。 赵拓在侍卫们中间走进羽坤卫(见注释二)营地,熟门熟路地进入一间屋,立即由刘太监协助换上了寻常的深衣,外面罩件蓝底金花绣牡丹图的大氅,好像个公子哥模样。 刘太监则化妆成老家人,两人再出来时,门前已经停了辆带厢马车,一名汉子赶车,两人在后面跟着,过了北护城濠上的胧月桥,出静安门及北关沿着承宣大道往东来。 与李丹前世的印象完全不同,本朝的京都并非在北平(燕京或叫北京)而在睢阳(即商丘)。 之所以太宗迁都至此,原因很简单,因为距离太祖的龙兴之地亳州近,祭祖也方便。 中京北距前宋都城开封不远,自身又曾是南宋的应天府(本朝应天府为金陵,即南京),南边就是亳州。处控中原,交通便利。 城池东以包河、西以大宋河两条南北向的河流为东、西外濠; 太祖开凿的日月河西起燧皇陵,向东沟通宋河、蔡河、包河,乃是南濠; 北城濠是太宗时期开凿的清凉河,自清凉寺下向东,从观音寺前缓缓向东南倾斜,最后与包河交汇。 城池外廓东西宽十八里,南北长二十三里。 虽然中京城池规模只有唐长安的一半,但这也很惊人了。 中京城建制上是个独立的府,也就是承天府。 城内领两县,以建业大道为分界西为睢阳县、东为永城县,城外领睢县、宁陵、梁县、虞城、夏邑、柘城、戴城(即前世之民权县)七县。 其中梁县与虞城距离中京很近,前者因驻扎着右羽林卫实际是个军镇,后者则是户部泰丰仓所在地。 大量国库物资交割、中转以及京师官民用粮都囤积于虞城,然后再经过日月河分别进入城内日月潭和皇城外开元寺的金水池,再转送常平仓和皇城西北的供奉仓。 今日,又一批秋粮要入常平仓,所以皇帝要去现场看看,还要见见南边随船来的一名书办,听他说点有趣的事。 赵拓自幼年体弱,甚至曾有大臣以此为理由提出换储。幸而遇到出身低级军官家庭,开明、大度的好祖母,不仅支持他登基,而且亲自教授他武艺强身健体。 而且只要皇帝在朝臣面前表现良好,在后宫并不用太多礼法拘束他,十岁以后赵拓便出入宫禁,常到城中转转微服私访。 太后开始有点紧张,但每次回来听皇帝对民间生活、百姓关心以及市场物价都能如数家珍,她也渐渐放下心来,甚至鼓励他多到民间走走、看看。 故本朝并不阻止皇帝出入宫廷,一切有章法可循,众人做得行云流水,早就习惯了。 皇城和其中的宫城位于承天府的西南,占全城面积的约四分之一。 有部分皇城功能的面积没有囊括在二重城城垣里,而是处于外廓与二重城之间的,比如开元寺外的理藩院、鸿胪寺、太常寺和太庙,燧皇陵东的三坛(天坛、地坛和先农坛)等。 总之,承宣大道以南,建业大街以西属于皇城,其民事管理归睢阳县,治安上却由皇城兵马司负责。 皇城也是原来南宋应天府的范围,原本最为繁华。但本朝立国时这里叫做归德府,人口下降到只有数万人的水平。 建都后大量空旷的土地被划分并赏赐给功勋、大臣,所以皇城内集中的基本都是勋贵和官员。 太祖建都金陵,以承天府为陪都的时期,曾经迁各地归降世侯、官员子女四万人到城西居住,划籍贯为永城县。 太宗时期因城内过于空旷,加上进一步瓦解各地世家、豪门大姓的需要,沿用太祖方略再迁入十五万人入京。 而今中京城内有人口四十万,却还是显得不够繁荣。 车辆走到钟鼓楼,这里是承宣大道和建业大街的交汇点,也是全城中心,他们从这里向前到归德路再向南拐。 归德路北通永城县衙,南端是承天府衙和常平仓,再往南就是日月潭了。 日月潭是个人工湖,有一大两小共三泊,洪期它接受城内蔡河、皇城东濠等水道的紧急排水,是城内重要的饮用水源。 水路船只通过延庆门水关进入后可以直抵日月潭停泊和装卸,大潭以民船为主,二潭仅供官船停靠,三潭较小,供官员和私人船只使用。 今天赵拓要观察的货船已经由先期到达的侍卫问明是在丙字码头,车辆便直接奔这里来。 码头通常都很热闹,人来人往。距岸边百步有一排店铺,茶楼、酒店、饭庄。他们开在这里既离得远不耽误码头上生意,同时又不那么远。 不少船家、货主以及接亲友的人可以坐在这里边休息边聊天,既可以打听得天南海北的趣事轶闻,又可以在码头有事时抬起屁股就走,相当方便。 也有搭着篷子、打个“酒”或者“茶”字的旗幡就做生意的,那地方多的是贩夫走卒,挑役苦力之辈,却不是给老爷、先生们使用的。 先在码头上看了会儿秋粮的卸载情形,赵拓其实跃跃欲试很想亲自到码头上尝试扛麻袋滋味的,不过刘太监可不敢让他这么做,他只好坐在马车里远远地观望不能下去。 所谓隔靴搔痒大概就是这样,看了会儿赵拓歪头又想了一想,然后就叫车子离开。 马车走了不多远“咯噔”声停住,赵拓身形一晃,从窗纱看出去,是座两层的饭店,上面写着“贵祥楼”三个字。 一名侍卫来到窗下,轻声说:“爷,就是这里,已经安排过,人已经在里面候着您了。” 赵拓“嗯”了声。车帘打开,他把手搭在那侍卫胳膊上,踩着车夫放好的虎凳(供客人上下马车时使用的两层梯形凳)下来,抬头看了看周围。 这一片蛮开阔,又有大片的柳树在水边摆动,让人心情畅快。赵拓深深吸口气,转身朝饭店走去。 进门一眼看见侍卫长梁淮中正朝门坐着,见他进来微微点头,小声说了句:“楼上三号雅间。” “掌柜的,我约了人,上面三号雅间。”赵拓微笑着向正迎上来作揖的掌柜说。 “哦,三号的贵客,楼上请!”掌柜见这年轻公子气度不凡,腰间两块玉佩皆非凡物,连忙满脸堆笑侧身相让。 踏着木制楼梯上来赵拓点点头,没想到他家楼上竟有连廊与后方的西厢相连,看上去地方大了不少。再向下瞧,原来是个天井,也摆着四张桌子。 有两桌围坐着客人,正用带着各地方言腔调的官话旁若无人地说笑,看衣着多是儒生。“咦,你这店里士子很常来么?”赵拓惊讶地问。 “客官忘了?明春是大比(三年一次的科举),皇上已经钦点礼部侍郎苏大人做主考,这都是各地来的举子住在小店后面的客房里。” 说着用手一指,赵拓这才注意到边上有个门,想是从那里通到后面去的。 “哦!我倒未曾料到这样早就有举子进京了!”赵拓实话实说,算来离春闱(二月)还早,不知为何这些人居然已经跑来京师了。kuAiδugg 那掌柜微微一笑,心中腹诽这年轻的小公子不知是谁家的,看起来肯定家中不愁吃穿,甚至根本不用考虑科举的,当然也就不懂别人的心思。 “好教公子知晓,你看这些人衣着都还说得过去,对吧?他们在京中不是有自家产业,便是有亲友,且个个都不缺钱花。 在小老儿这里住着,其实就是图出入方便,而且能够论诗会友。离码头又近,这后面还有个小小的橘园可供聚会,多有风月雅趣! 是以年年都有举子早来,若再过半月只怕连柴房都有人肯要哩!” “原来如此,掌柜真是体察入微,受教了!”赵拓惊异,一个普通的买卖人能够把这些读书人的想法和需要摸得这样透彻,实在出乎意料。 谁知掌柜笑着摇手:“这可不是我家独创,其实是东边‘有鱼酒家’先开始做这生意,此后岸上诸楼纷纷效仿,都在店后辟了客栈和园子,故而这一带生意越做越红火。 举子们也都知道,有那老明经(指多次来参加科考的)给新人指点门路,口碑相传,咱们生意就断不了的。” “可是……,非大比之年又如何呢?”赵拓回头问。 “那就将房子租给往来的客商、进京调阅的官员们临时居住,算来没有他们给的房钱、赏赐丰厚,但也足够维持的。” 说着话,已经来到三号雅间门外。原来西厢共有六个雅间,一号在最里面,这三号大概在中间位置。 地方比较宽敞,从外廊进去是用餐的桌椅,靠窗还有观景的绣墩和茶几。墙角的花架上一盆兰花正在喷吐幽芳。 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站在门侧拱手相迎,赵拓也不开口径直迈步进去。“客官,您看是先来些茶水叙话,还是现在就给您上酒菜?”掌柜没跟进来,在门口躬身打问。 赵拓没回答,撇了眼门口的侍卫。“尤掌柜,我来安排,这边请。”侍卫说着把错愕的尤掌柜请到走廊上说话去了。另一名侍卫则关好门,站在门边。 “坐吧。”赵拓大大咧咧地先坐了,问:“你就是重弼派来的书办?怎么称呼?” “学生姓卫,键名不敢污大人之耳,您只唤学生卫书办即可。” “好。”赵拓歪着脑袋看看他:“吾既未通姓名,又不曾自我介绍,你从哪里看出我是什么‘大人’的?” “大人年纪虽不大,自有份气度威势,学生斗胆揣摩,估计您也是龙脉子孙且爵位高于我家主人以上。学生如有冒犯,大人海涵!” 笑笑之后赵拓摆摆手:“好啦,你坐下说话罢。今日看在远道而来,无论你说些什么,吾不怪你便是。” 这时走廊上的侍卫好像说了声什么,然后敲了几下门。 屋里的侍卫开门,见尤掌柜脑门上汗津津地端了茶盘进来亲自为他们上茶水,又从外面的小厮手中接过三样干鲜果品、三样点心,逐一摆好,说声“请慢用”便退出去了。 “你住在他这里?可还习惯?吾看楼下的举子们很吵呵!”赵拓有意想让气氛活跃些,伸手抓了只梨子咬起来。 “他们虽吵却很有趣,学生每日听他们吵闹倒也消磨得很。” “哦?比起那个余干的李丹来如何?” 卫书办撇撇嘴,摇头说:“恕学生失言,他们中并无与李三郎近似的同类。” 赵拓一愣:“这可都是饱学的举子,说不得哪个明春就是进士了,如何不能与他相比?” “大人且莫着急,敝主人命学生带了份东西来,先请大人过目。”说着,卫书办从袖中取出个厚厚的札子来双手奉上。 接过来看封面《四海居再会之笔录》,赵拓点头:“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了,重弼兄这次有心了,竟还派人现场笔录,那李丹不知道么?” “是在现场,学生坐于隔壁记录的,句句属实!” 听卫书办这样说,赵拓知道他是见过李丹本人了,对他方才的判断又信几分,叹道: “可惜第一次的未来得及做如此详细记录。也罢,你先喝茶,我慢慢看来。”说完展开札子一页页看去。 这封札子当然也是后来经过整理并重新抄录的,记载了赵、李二人那天谈话的全部内容,甚至包括了赵重弼上楼后听到的有关格物与科举并不冲突的内容; 然后是李丹对目前饶州动乱原因、现状的分析,先湖后矿的策略,对矿山战后优抚、加强管理的建议等等。 赵拓足足看了有小半个时辰,偶尔停下来抬头思考,有时露出会心的笑容。 看罢之后他将札子拿在手上走到窗前,背着手站了会儿,回身问:“他真的比……皇帝还小两岁吗?” 「注释一:皇帝亲军包括羽坤卫和翼龙卫,前者人数约五百,专职内廷、殿上保卫;后者两千四百人负责外围警戒和诏狱管理,就是李丹见过的缇骑」 第一百五十六章 欲堵不如疏 “确实,学生不敢欺瞒!”卫书办忙起身叉手,认真地回答。 “难道这世上真的会有甘罗那种人吗?”赵拓自言自语道,然后转向卫书办: “老卫,你在现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很儒雅,还是像诸葛亮那样的,或者……像个隐士?” 卫书办微笑摇头,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札子来。 “还有?”赵拓怔了下接过来看,封面上写《青衫队横峰道战记实录》。“这……?”赵拓疑惑地看向卫书办。 “大人应该听说过上饶解围的事吧?但究竟如何解围,娄贼部因何退走,这前后始末恐怕极少有人清楚。 这是敝主人派了学生前往戈阳,从李丹留在戈阳的团练中寻觅、面谈了七十余人,最后整理出来的详细经过。这之间的故事可精彩着呢,大人请看!” “这件事难道不是上饶诸君协力抗击叛匪么,后面还能有什么故事?” 赵拓好奇起来,翻开首页便看到李丹差点劫走陈家女儿,后来被县令委派到万年出差,皱了皱眉,略想想,又压抑着心头的不快继续看下去。 谁知后面越看越入神,竟把卫书办给忘在一边了。他不知不觉起身走到窗前,忽然微笑叫好,一会儿又端起茶杯喝水,眼睛却未离纸面。 “妙,妙啊!”看到精彩处赵拓叫出声来,拍着桌子叫道:“此子奇才,竟将叛匪众人玩弄于鼓掌,真真世上少见也!” 忽然他停下来,疑惑地看向卫书办:“从这上面看,这个李三郎居然能文能武?我看他带兵很厉害,那么多降卒居然很快便听他号令,很不简单呀?” “回大人的话,开始学生也是疑惑,后来向多人反复求证,大家众口一词。 关于降卒为何能这样快就能反戈一击,学生确实询问过不少人,他们说李三郎对这些人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士卒有一人未食则李三郎不食,士卒冒雨则李三郎不着蓑衣。 缴获按镇抚记载的功劳分配,钱财按阶级高低领取分红。且不论是否降卒,只要站在青衫队旗下便一视同仁。故而上阵杀敌无不奋勇争先,敌则望风披靡。 又说,李三郎设镇抚官于俘虏营,与降卒同吃、同劳。 他们常和降卒围坐相谈,对比现今吃饱喝足的日子,揭发长官罪恶及残虐行径,故而降卒归顺后便无意再回头矣!他们管这个叫做‘忆苦思甜’……。” 卫书办滔滔不绝,将自己从被访者那里听来而没能写进札子里的事讲了一刻钟。 “很好,很好!”赵拓心潮澎湃,在屋里来回走动,思索了一会儿,问:“那这个李三郎现在回余干了?” “是。”书办回答:“且学生北上之前,府里已经收到余干县令范大人捷报,说团练与乡勇配合,用计谋破了湖西悍匪陈元海,已使他父子二人授首,斩俘千余。 想必向京师的告捷露布应该这两日便要到了。” 赵拓以拳击掌,满脸兴奋,正要说话,忽听卫书办说了句:“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学生出发时又有信使来,说湖匪蓼花子部近八千人已经抵达余干城下。” “啊?”赵拓吃惊:“有八千人?”八千人攻打一个县城可算不少了,要放在别的县只怕能抗住两千、三千匪徒就很不容易。“这、这李三郎能抵挡得住?” “回大人话,目前余干县城里有团练两千余,另有千人左右的渔民在水面协助,饶州官军有两百多驻扎在南郊的冕山上,城外各乡乡勇有不足两千,分散在六个巡检司。” 卫书办回答:“敝主人说大人您知道了情况可能会担心,他要学生传话: 他与李三郎之间已经约定首先用疲敌之计,使敌顿兵与余干城下。敝主人已经说服湖匪白浪反正,配合官军捣毁蓼花子老巢。 然后趁其军心大乱掉头回返之际,鄱阳官军和余干团练里应外合,在敌人退兵路上歼敌于运动中。” “什么叫‘歼敌于运动中’?”赵拓有些不解。 “这个……学生也不大懂。不过这是敝主人的原话。” 赵拓坐在那里想了想,然后把札子看完。他感到很担心,赵重弼虽然说得自信满满,并且也说了有湖匪头目愿意接受招安等,但他们的话能信? 再说余干,城里只有两千团练,什么乡勇、渔民,还有那两百官军都在城外远远地看着呢,实际根本没法伸手。 赵拓虽然没在现场,但他能够想象这种情况。敌众我寡至此,难道李三郎真有什么好办法把城守住?他很有种想下旨的冲动,但转念想不行。 首先鞭长莫及,等旨意到援军调来再赶到余干,一切都可能结束了;其次作为皇帝他心里明白,作战应该交给守土有责的将领完成,而不是自己亲自操刀。 “你刚才说,那些举子和李三郎不是同类,可是想告诉吾他才高八斗、文武兼备?”他若有所思地问了句。 “非也。”卫书办回答,干脆得赵拓也一愣,连门口的侍卫都撇了他一眼。 “学生所谓并非同类,是指李三郎如天上的雄鹰,而这些叽叽喳喳的举子不过是地上的草鸡,这两者如何可以相提并论?” “哈哈哈……。”赵拓大笑起来,这个比喻他觉得很形象。 当同龄人还在摇头晃脑子曰诗云地为科考准备,李三郎已经在运筹帷幄,对付闽赣最凶恶的叛匪; 当这些人正在争论仄仄平平,李三郎已经取得了人生中第一场战役的胜利,并写下了“寄傲余今夕”的诗句; 当他们为表现豪爽争执谁来付酒钱的时候,李丹将缴获的财货分给士卒们,赢得了他们效死的决心和战斗的意志。 这确实是没办法比较的。“不意李文成公有子若此!”赵拓说,十年前他虽然在两宫扶持下听政,但这位知府的殉职他是有记忆的,毕竟在黄河大堤上殉难的四品大员极为罕见。 “有件事,敝主人要我讲给大人听听,说也许您可以予以帮助。” “哦?重弼有事要吾帮忙?什么事?尽管说来。”赵拓心情不错,立即询问道。 “敝主人与知府大人联名为李三郎求赐民爵一级,但听说……这事在布政司遇到点麻烦。”卫书办压低声音说。 “麻烦?” “是。”卫书办将李丹带头捐输并将其大伯家产充公事说了,然后道:“布政使司有人认为李三郎不尊长辈是为不孝,故而反对给他赐爵,所以……。” “所以这件事到现在也未落实,可对?”赵拓气不打一处来:“说这个话的人没有脑子么?忠、孝之间,自然是忠君爱国为先,岂有苛求两全的道理?” 他很恼火这些文官,但大敌当前江西路那边暂时还不能调整,甚至连那个李肃都不宜动。“好,吾晓得了,会找机会注意这件事。”他表示。 之后两人的话题开始围绕江西南路风土人情等进行。期间赵拓想起李丹对矿山管理的意见,便问: “书办,重弼对李三郎所议矿山管理之事如何看,他可曾与你探讨过?” “敝主人对李公子的提议颇为认可。大人,敝主人自到任后即受府台委托署理矿务,所议对其中情弊了解颇多。”卫书办为赵拓和自己各斟满茶杯,然后继续说: “江西那个地方山多、地少,各种矿物应有尽有。 自太宗皇帝靖难以来,人口不断增殖。如李三郎所讲,把人都拘地里既不现实,又无可能。 故而发展冶炼、采矿,将闲散人员聚集起来,给他们活路和挣钱养家的机会,有恒产者有恒心,这样的人就不容易造反。 人越是闲着,越要找衣食来源,要么依附豪门,要么寻衅造反。这两种对朝廷来说都是不利! 但如能给他们第三条路,让他们看到希望和活下去的可能,造反者就成了少数,想闹他们也闹不起来,或者极易被扑灭了。” “嗯,这个是‘堵不如疏’的办法。开拓沟渠,让拥堵之水能够安全地泄走,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赵拓牙疼般咧咧嘴,他发现饱学五车的朝中诸公,竟无人想过开导、疏浚的思路,实在让他不可思议。 但是,劳力涌向矿山聚集一处,采矿业就成了乱子多发的行业,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他禁不住打开折子,找到李丹关于矿山管理这段,又仔细读了一遍。 李丹说,矿山管理需要专门立法,因法循法就不会走偏。 看到他批评派遣太监给下面带来的混乱,及因人治理出现的执行不一、标准不严密,并由此产生各类情弊。年轻的皇帝禁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派太监这事不是在自己亲政时的决定,但史书里肯定把这个帽子让自己来戴的,他觉得气闷,自言自语道:“该如何做才是最好?真想找他来当面问问。” “大人想见敝主人了么?这有何难,等战事结束,陛下论功行赏时,他少不得要上京的。”卫书办显然错会了意,赵拓微笑着摆摆手并未接这个话茬。 “从重弼他俩的对话里看,好像这个李丹比较倾向对矿乱行抚,而对湖匪用剿。福建那边矿乱最终发展到娄自时那样不可收拾,难道是因为抚得不够、剿得太多?” 卫书办笑了:“大人,这个问题敝主人和学生也曾探讨。李丹说对矿徒行抚是指饶州的情况适合这样办理,因本地矿山比较分散,各矿规模都不大,有千人就已经算是大矿了。 但福建不同,那边不仅矿坑彼此临近,且数千人乃至上万人的大矿有多处。是故在饶州采用的手段、方式,在广信府就不一定适用,到了福建更不相同。” “原来如此,所以地方官处置应该是因地制宜的?” “正是如此。不过李丹所说招抚之后宜尽快立法,依法保护矿工、保障其安全,遏制矿主、矿监势力,这点倒是各地共通的。 敝主人也说,其实绝大多数矿徒起事,并非闲来无事或者无事生非,其背后都有矿主、矿监过度压榨、欺瞒欺诈的缘故。 甚至娄贼那样自身就是矿监,手握护矿武装,挑唆矿工与官府作对,骤然起事便能约束数千乃至更多人参与,且依仗势力反复降、叛,恣意妄为。 李三郎的意思是要通过立法说明对采矿业如何管、谁来管、怎么管、如何监督审计等等。 在法律中摆明从业者各方分别有哪些权益和义务,要如何遵守法令,违抗者如何处理,矿山有哪些收益可以留给承包的矿主,哪些需上缴。 这样执法者依法依规做事,地方也容易管理和评判。这些敝主人写有一份心得在此,请大人观看。”说着又拿出第三份札子。kuAiδugg 看那封面上,写着《论矿山管理与监管事》。赵拓不由失笑,开玩笑地问:“还有没有?你干脆一次都给拿出来好啦!” 卫书办也笑,摇摇头表示没其它的了,并说: “李三郎的主要思路,归结起来就是江西地少矿多,将集中在农业上的人口分散到采矿业、冶炼业、运输业是个比较好的办法。 但对这些新兴行业的管理需要加强,不能轻视甚至忽视,那样的地方官一定会因不作为导致矛盾发展、地方糜烂。 所以要尽快立法,促使地方官员有法可用、可依,有监督和监管的依据……。”赵拓听了频频点头,觉得眼前像是出现一道曙光。 听卫书办说完,他低头继续看札子,忽然一阵喧哗声从楼下传来,听上去是举子们为某事争论。赵拓虽是皇帝,年轻人心性未减。 隐约听到有人说:“格物并非坐禅,更与道家无关,你老兄显然是搞错了!” 他立即想起札子上有李丹对“格物致知”的内容,便起身示意侍卫开了门,并制止了另一名侍卫想要干预众人讨论的举动, 走到廊道上,站在刚刚好可以向下看到众人头顶的位置,想听得更清楚些。 “以贤弟来看,程老所谓‘仁者与物浑然天成’又如何做解,难道明道先生错了不成?” “兄台之意,我等也不必每日读这圣贤书了,每日去格物即可,这岂不是笑话?”又有人说:“难道陛下会因你格物,便赐个进士下来么?” “诶,丛喜兄并非此意,刚才的话题明明说不可死读书、读死书,所以才应了‘格物致知’这话,兄不可偷换话题。” “凤之,我亦知道‘格物致知’,但正如躬如所讲,明道先生讲‘将以穷理,将以致用’不正是说的要辨明道理? 所谓理不辩不清,故而我等辩论正是欲有所‘致知’也,如何便与那逞口舌之快等同了?” “魏丛喜从未阻止过各位辩论,也未说过辩论不可取。在下只是觉得说得多不如做得多,所谓知易行难,正如是也! 不做任何事,便不知其难处、弊端在哪里,空逞口舌之快。就如那庖丁解牛,看上去唯手熟耳,然自己不动手,又焉知其中奥妙险阻?” “哈!难道魏兄事事都要亲历亲为?莫非要吃口饭还需躬耕陇亩,那要农人作甚?” “哎,各位、各位,学生以为这个话又偏颇了。君子欲达,其实不必事事亲为,体尝若干即可。魏丛喜的话对,韩会之的话也有道理……。” “唉,你邓子期就是会和稀泥!”两边的人都不满意,这和事佬摊开两手无奈地叫屈。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卫夫子卖弄 这时尤掌柜满头大汗轻手轻脚上楼来,打躬作揖对正看得入神的赵拓道: “对不起、对不起,这些举子就是这个样子,一说到学问上头便忘乎所以。惊扰贵客,罪过、罪过!呃,我这就去让他们噤声……。” “那倒不必,这几个人蛮有趣的。”赵拓笑呵呵地摆摆手,又问他:“他们你都认识?是哪里来的?” “大人,学生住了几日倒是对他们有些了解。”卫书办在侧后轻声介绍: “穿布袍的魏原魏丛喜,西京(西安)人士。 和他抬杠的叫韩倡,字会之,广东肇庆府的。 这个锦袍和事佬叫邓寻,字子期,家中是盐商,四川绵阳人。 胖乎乎穿黑缎的叫林琬言,字躬如,广东佛山人,家里是海商。 最后那个年龄稍长的周梧,字凤之,今年是第三次进京了,他父亲是榆林镇指挥同知周彦德,岳父是西京府通判林素孝。” “哦,原来是关中女婿,怪不得帮着魏丛喜说话。”赵拓笑起来,一面注意地看了卫书办一眼:“也亏你好记性,才来几日便记得这样清楚。” “帮主人做事,学生习惯了。”卫书办见他赏识,心中欢喜,有意卖弄下,便说:“大人且在这里观看,瞧学生下去为他们分解一番。” “唔?你能分解这帮书虫子?好啊,且试试!”赵拓来了兴致,立即同意。 卫书办随着尤掌柜下楼时,这伙人还在辩论中。尤掌柜叫停大家,众举子都有些不耐烦地看过来,那个意思我们正聊得高兴,你来掺和什么? “打搅各位,卫某告罪。”卫书办说着深施一礼。 在座的除了林琬言第一次见面,多数都认得他,知他是坐官船来的,十有八九是哪个长官的差遣来京办事,且昨日有侍卫打扮的人来找过他,所以不敢小觑,忙还礼。 邓寻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卫夫子,不好意思,可是我等声音太大吵到了尊驾?” “哪里、哪里。”卫书办摆摆手:“与诸君同在一个屋檐下多日,忙来忙去总没有安定下来。今日又是邓君的局吧?老夫借此机会请各位喝一杯,如何?” 卫书办在赵拓面前一口一个“学生”,结果面对举子们却转眼成了“老夫”,举止亦颇具气度。 “这怎好意思。”邓寻忙道。 “不妨事、不妨事。”卫书办用眼瞟了下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小厮打扮的青年,那人转身进去,不一会儿捧出两只瓷瓶来放在桌上。 卫书办做了个“请”的手势,邓寻表示长者赐不敢辞,恭敬不如从命。然后拿起一个来拍开泥封、打开油纸,一股酒香立即冒出来。 往外一倒,清澈如水,众人齐声喝彩,迫不及待地各自饮了一杯。“好酒!”魏原先叫了声,众人也都叫好。 卫书办对那小厮使个眼色,呵呵笑着对众人说:“这酒产自我江西,名叫凤泉。” 林琬言捧着青瓷瓶子看,喃喃道:“器作不错,酒也好,名字也好。可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这凤泉又是指的哪里?” “躬如贤弟有所不知,此酒并非出自大家,乃是我江西一位团练防御使在凤岐关下与娄自时叛军对峙时所创。” “哦?这可真没想到!”韩倡惊讶:“一个武夫竟能造出如此雅致的器物和美酒,夫子不是在说笑吧?” “这可不是说笑。”卫书办摆手:“这位团练使此前刚刚打了场胜仗,高兴之余做此酒为记,还写了首诗哩。他叫人印了贴在这酒背后的。” 说着一手拿起未开封那瓶,一手从怀里摸出个镜片来,嘴里道:“各位听我给你们念念这诗。” “一个武夫能做什么诗?夫子莫念了,免得我等倒了胃口。”韩倡笑道。 “且听听,就当佐酒也好。” 卫书办拿着镜片刚举到眼前,旁边的周梧已经拿着另一瓶在念了: “锋镝乍作惊飞鸟,草动方显伏杀机。 三军踏破麻油寨,山塘传捷奏凯笛。 牛刀小用染灵岩,落日烟霞渲赤壁。 既胜且论尘外事,逢君寄傲余今夕。” 一时间,鸦雀无声。 “此诗……似有卢户部(卢纶·唐)的影子,风格雄浑,诗如画境,便在眼前。”魏原先说。 “在下倒是觉得更像是陆放翁(陆游·宋),明快有力,豪放生动。”周梧咂摸着摇摇头表示不太同意。 “诶,看此诗中气象壮阔,哪有陆诗那般的纤细凄婉?”韩倡摊开手:“我倒是觉得其风格更像是岑嘉州(岑参·唐)的边塞诗,沉雄悲壮。” 他们三个关注的是诗,林琬言却一眼看上了卫书办手里那个铜边的小镜片。“夫子手中这是何物,可是叆叇?(念作aidai)能让我瞧瞧吗?” “哟,邓公子见过叆叇?不过我这个却不同。”卫书办说着就递过去。 林琬言是海商子弟出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一接在手上就倒吸了口冷气: “果然,这不是水晶,却比之更透亮、轻巧。敢问夫子从何处得来,用什么东西制作的?” “此物叫玻璃。乃是用沙子、石英和云母混合烧制成的。这东西的制作嘛,喏,”他指指装酒的瓷瓶:“与这酒乃是同一人所制!” “什么?”几个书生都惊呆了。好一会儿周梧才轻声问:“卫夫子的意思,此人是既会作诗,还能酿酒,还制作了这比水晶叆叇更好的……。” “眼镜,他起了个名字叫眼镜。”卫书办笑笑:“还有些东西我不能告诉你们或拿给各位看,因为涉及军务秘密。” “对了,他是个从九品的武职?”邓寻追问。 “是的。”卫夫子点头:“你们刚才争论格物致知这件事,让我想起他的好友想放弃科举跟着他学格物时,他的回答是这样说的: 科举有教育之功效,目的在于启蒙脱盲、使人知书达理。譬如达理之工匠可以总结经验,知书而后才能记载这经验并传诸后人。 世上天理有人理,还有物理。圣人之书讲的是人理,而格物研习的是物理。 通过读圣人之书掌握认知、描述、分析、研究、归纳和总结的方法,而后有助于正确地研究物质产生、演变、分化与淬炼的道理。 多读书、读透书,掌握学习的技能和认识事物的能力。再去格物。可以获得符合天道的方法,举一反三也不是难事。 圣人之所以为圣,是因他们通过做人、做事,反复体察、反省,终于觉悟天理。 若只做个书虫,不知学圣人躬身于做人、做事,那么要修身、齐家都做不到,何谈治国、平天下呢?” 说完他看看面前默然的诸人,抬眼观瞧,上面走廊不知何时已经无人。忙扭脸向自己的小厮,见他朝门外方向努嘴,转身要追,又站住脚说: “哦,对了,忘记告诉各位,这位‘武人’已经升九品饶州南部都巡检和团练副使,姓李名丹,人唤小元霸李三郎。 是余干县钦赐谥号李文成公的公子,今年十六岁,现正带兵抗击上万湖匪对余干的攻击,已连斩敌有名大寇,捷报这两日便传达到京。 在下有点事,先告辞。各位慢用!”说完笑眯眯地拱手,带着小厮快步追出门去了。 在码头上由卫书办陪着看了会儿物资的卸载、入库,赵拓看看天色这才意犹未尽地上了马车回皇城去。 “这个卫书办倒是个机灵的,也不知重弼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赵拓笑着对刘太监道:“大伴看这人怎样?” “有些小狡,不过还算实心任事。”刘太监因为太容易被人看出来所以没跟进去,就和马车一起守在外面,直到赵拓出门他才看到了追出来的卫书办。 寥寥几眼便对此人产生大概印象,说明这刘公公也是个看人的老手了。 “嗯,就是功利心强了些儿。”赵拓摆弄着刚才新得的望远镜:“大伴,这望远镜可是好东西,你瞧,老远的人,头发都能看清楚!这李三郎懂得真多呀!” 他说着,手抚摸着铜皮的外表,似乎看到了将士们是怎样用这东西先机发现敌情的。哦,怪不得他总能打胜仗哩,原来是有利器在手! 旁边的刘太监看主子在想事情,默默地倒了盏茶水递过去。 赵拓接过来,想了想说:“进宫换了装先不去蕴妃那里,到德清宫。”刘太监愣了下,立即微笑应答:“是,陛下。” 蕴妃是杭州藏书大家孙兆廷的女儿,被纳为妃后其父受封文昌伯。 也许是由于文士家庭的熏陶,蕴妃字、画皆优,可就是看不上内宦这个阶层,总张口阉人,闭口宦祸,所以宫里内宦对她既讨厌又无奈。 听皇帝说先不去蕴妃那里,明明说好今晚要给贵妃过生的,看来皇帝要迟到了,刘太监心里暗暗高兴。 换了装,赵拓告诉皇后自己去太后那里谈点事,让她先去蕴妃那里入席。然后后面跟着大群的宫人、内宦,浩浩荡荡来了德清宫。 中京是以宋应天府为基础建立的,皇城城墙几乎就是原来应天城的外廓。城墙大致是个六边形,里面一座湖泊,湖的中心岛上建立了宫城(也就是原应天府的内城)。 宫城宽两里,长三里,四门各有堤道与皇城相接,对应皇城四门(沿袭宋称谓,东承庆门,西祥辉门,南重熙门,北西昭仁门和北东静安门,另有西南延和门、东南崇礼门、西北回銮门)。 德清宫位于宫城西侧,与皇帝的寝宫之间隔着一片树林和星星点点的数个池塘,是个甚为幽静的所在。 天暗下来时宫人们沿着岸边点燃气死风(一种透光皮质的灯具,防风效果好)内的烛火,倒映在池水中甚是好看。 太后听说皇帝来了很惊讶,连忙迎出来,见他满脸兴奋才放下心来。“这孩子,吓我一跳,你不去蕴妃那里吃酒,怎么跑来我这里?” “孩儿今日见了个人,是重弼兄手下的书办。” “啊?他远在江西,为何忽然派人来见你?”httpδ:/m.kuAisugg.nět “这人名义上是押解饶州府上缴的贡米,实际为孩儿带了几份札子来。”说着赵拓将札子拿出来放在桌上:“请太后过目,您看完了孩儿有事请教。” 太后见他郑重其事,便认真起来,拿过札子一份份看去,越看越惊讶,越看越入神。 有宫人为皇帝奉上茶水,赵拓边喝茶,边耐心地等太后看完,这才说:“母后以为这个李三郎如何?” “不好说。”太后摇头,疑惑地道:“他这样年纪做下如此功绩,又能笃定走科举仕途,居大功而头脑清明,这连多数老臣都做不到。他如何能做到呢?” “孩儿也是这样想,但如果是真的,这人决计是个人才!”赵拓说着把从卫书办那里听来的酒、眼镜等事情说了,又拿出后来卫书办放到他车上的望远镜、铅笔给太后看。 “这是能说明此人善于工巧,但为人等如何尚难定论。”太后说罢看看皇帝:“你是怎么想的?” “孩儿恨不能立即见到此人,看看他到底和别人有何不同!”赵拓说完就笑了,他也知道人和人能有什么不同,又不是妖?这样说,只是表达自己很想见到对方的心情。 太后抿嘴一笑,她很理解自己儿子。天天孤身奋战在朝堂,他应该很期待有个和自己年龄相仿,又足智多谋的朋友在身边出谋划策。 “你现在着急也没用,不是说了,他们那里现在正打仗哩。”她温和地朝撅起嘴的小皇帝说:“我倒是觉得呵,这个人你不必急着见。 就现在这样让重弼先和他接触,观察他、帮助他即可。 十五岁,又未遇到过磋磨,谁知道将来会成什么样子? 谁知道来到这京师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谁能保证他来到君王身边以后会不会得意忘形?” “嗯,母后要这么说,孩儿本来还打算给他赐爵呢,那就……只好先放在一旁了。” “赐爵?是你想的,还是重弼的主意?若是重弼的建议,我看不必着急。皇帝要推恩什么时候都可以,关键是要看准人!”太后忽然抬起头来想了想: “曾群还在江西吧?我看等战事平息,你派人去找他下,请他找机会做个太上老君,收了这猴儿。 在他身边锤炼个一、两年再放他来京施展,想必那时,他更能让人放心使用。” “诶,母后的主意好!”赵拓大喜:“曾先生是两代帝师,兼文、武之能,他出面带出来的徒弟一定不差!那朕岂不是他师兄?” “嗯,将来就便是看在同门的份上,他也得忠心体国,为皇家鞠躬尽瘁才好。”她瞧见赵拓眼神闪烁,追问:“皇帝是不是有什么自己的想法?” “没有,”赵拓不好意思地说完,还是忍不住告诉母亲:“其实朕想过怎么让他感恩戴德一辈子,只要下道旨意把那陈提学一家都赦免回来就好了。” “这个不行!”太后立即摇头:“虽然是狠了些,但天子一怒本该如此。” “嗯,孩儿是觉得确实此案判重了些。那会儿只想着生气了,下面的官员又刻意重判要讨好朕躬。”瞬间赵拓已经重新做出了决定: “要是立即赦免能换来李三郎归心,我倒也值得。不过,明诏已发不可追回,也不能朝令夕改毁了法度尊严。孩儿叫他们看顾陈夫子,然后再慢慢设法帮他开脱罢。” “嗯,这才对。这才是皇帝的考虑和做事!”张太后很满意地点点头说: “至于这个李三郎,哀家看他也许是个好的,但是皇帝要知道,发现个好苗子不一定要立即移到自己的花园里。 若这株苗子还稚嫩,那就着人精心培育,待到他自己能扎根,可以抗住风雨,再挪到陛下身边来,看着他开花、结果才是妥当,你说对吧?” 年轻的皇帝认真地想了想,点头同意:“还是母后思虑周全,便这样做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杨首辅自疑 “那他提及的立法之事,母后以为是否应该着手施行?”赵拓问。 张太后微笑着看看自己屋里:“皇帝觉得是否需要这个法令呢?” “朕当然觉得李三郎说得有道理。” “那皇帝可有信心说服那些老臣们支持?” “这……。” “若没有大臣的支持,岂不是又和当初派太监去做矿监一般?李三郎说凭着一纸诏书就让臣子们心甘情愿、廉洁奉公地做事是不现实的,这话可是把人心给说得透透的。当初哀家可是眼看着太皇太后坚持要派人下去的,多少人苦劝都劝不住,结果人下去站不住脚又灰溜溜地撤回来。唉,教训呐!”她说完看了眼皇帝。 赵拓皱起眉头,他内里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想了想轻声问:“母后的意思,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可惜了这么个好建议,若如此放置着,又不知道要撂下多少年!” 见他情绪不高了,张太后看眼自己贴身的女官荣禧,荣禧立即微微躬身,然后将手里的浮尘挥了下,屋里只留下两、三人,其余的立即退了出去。太后拉着皇帝的手:“我且问你三件事,请皇帝想好了回答。” “母后请问!”赵拓赶紧坐直身体。 “头一件,行新法,皇帝的目的是什么?要从这件事里得到什么?” “按李三郎建议,行新法推行矿山承包制。矿主按发包金额缴纳承包金,做出产量和安全承诺。新法可以约束矿主,让他们不能肆意妄为;保障矿工及刑徒的生活,减少祸乱源头。鼓励使用新技术、新工具,扩大产量;按矿山的管理水平评级,高的减免税,低的停工整顿或转包。这样朝廷得到的是矿山安全运行,而地方可以收取大笔承包费,部分上缴国库,部分用于本地建设与官衙日常开支。” “嗯,那么若是行此新法,获益的是谁、倒霉的是谁?” “获益的当然是朝廷和地方,哦,矿工们也算吧?倒霉的当然是那些矿主、工头啦!” “不止吧?” 赵拓一愣,看看母亲,忽然明白过来:“母后可是指,有些矿主的背后可能与官员与之勾结?若矿山全部承包,只怕官员会趁机攫取利益?” “如果这矿山现在是你的,要公开搞承包,别人就有可能伸手,你会乐意?” “嗯,明白了,要小心他们背后的争斗。” “他们怎么争,皇帝可以不管。只要争的合法就无所谓,但你要小心现在吃在嘴里的人会护食,因此他就要拼命反对新法。还有种情形,就是那满心要趁机捞利益的,会使劲想挣脱新法的约束,或者干脆从开始的时候就让它漏洞百出,这才是最可怕的!”张太后叹口气:“你看看王安石那么一心为家国的人,他的新法果真就不好么?最后挨骂最多的,不都是扰民、暴虐、争利这些理由?你仔细瞧这理由里,哪个是说新法本身的问题,不都是上下大小官员们执行时出的毛病?说了半天,王安石变法失败,大部分是人祸!所以我才说李三郎说得对,一纸诏书换不来忠诚,这真是入木三分呵!”她拍拍赵拓的手背:“皇帝若要行新法,也需要防着这些臣子们。忠臣会有,但谁能无丝毫自利之心呢?” “孩儿记住了,谨受教!”赵拓深施一礼,又想起来:“母后的第三问是什么?” 张太后抿嘴一笑:“皇帝,第二问你还没答全呢,就来问第三件了?” “怎么没答全?” “这受益的人还有哩。” 仰着头朝天花想了半天,赵拓才说:“若是行新法,便要设新的衙门,需要更多官员,那么这些得到机会的官员,还有明年春天的新科进士们也算受益者,对吗?” 太后点头:“只要他受益,必定对皇上感恩戴德,信心十足地做事。所以皇帝选谁来拟定新法,谁来推行新法,这个人选非常重要。你要提前寻几个能够实心任事、熟悉律法的人备着才好!” “孩儿懂了!那么第三件……?” “第三件其实也是人的事情。皇帝可想清楚了,如要施行新法,这朝堂上谁会赞同,谁会反对,陛下可以依仗的有几人呢?” “这……。”赵拓摇头:“孩儿尚未来得及细思。” 张太后点头:“也是,陛下兴冲冲跑来,想必也没时间考虑。不如你想好以后咱们娘俩再对这话题仔细商议,如何?” “谢母后!” 太后满意地笑了,又告诫说:“新律法施行,各地情形却种种不一,皇帝行事要谨慎而为,前宋之鉴足可参考。如当年王安石行青苗法,他就没考虑到此事对阻止豪商、乡绅行高利贷的后果,和他们因此反对新法,给新法带来的重重阻力。加上用人不当,奸邪趁机攫取利益,致使新法之效大打折扣,遭人谤责也是应有之理。诸法自神宗之后逐渐废止,殊为可惜!陛下肯定也不会乐意看到自己推行的法令,若干年后或被后来的皇帝所废止吧?如此,咱们就不急,慢慢来。慢工出细活。准备充分,水到渠成!” 她说完朝门口点点头:“瞧,皇后派人来啦,定是那边等得着急了。皇帝先且把这件事放下,回去写个条子摆在床头日日看着即可。蕴妃是个好孩子,别让她好日子里委屈了。再说……,”她抬眼颇有深意地对赵拓说:“她可是这宫里唯一家里有人经营矿产的,你去晚了小心别人欺负她!” 赵拓愣了下,立即领悟:“知道了。既如此,母后早些歇息,孩儿告退。” 张太后送皇帝到门口,又嘱咐刘太监莫让陛下玩得太晚等等,然后看他上了肩辇。 “皇上起驾!” 在刘太监的引导下圣驾迤逦出了德清宫,张太后暗自松口气。自己的儿子五岁才开口说话,差点被那些老臣逼着让位,对此张太后内心里是极恼恨的。为了儿子的统治她只能忍下,但却不能说她对这些文臣没有保持警惕。范王虽然已经去定兴就藩了,可最近又出现一股吹捧襄王的怪风,张太后知道皇帝刚刚亲政,大位不稳、没有自己的亲信,所以在这个时候做任何事绝不能操之过急,以免授人以柄。httpδ:/m.kuAisugg.nět 次日下朝,杨缟满腹心事地往外走,到了南熏门(皇帝接受年节朝贺的地方,再往南依次是午朝门和承天门)正犹豫是否回内阁,忽然瞧见有黄门内侍(见注释一)带着个深衣、襥头、牛皮镶玉宝带的人匆匆而来,见了他便让在一边。 “这是蕴妃的三兄孙述,字子芳。”走在杨缟身后的工部左侍郎扬中轻声道。 “噢?”杨缟和对方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纳闷地问:“他进宫是什么缘故。” 这时听到那孙子芳好像在和某个自己熟识的大臣打招呼、寒暄。扬中回过头去朝那官员招招手,叫了声:“枋工!” 那官员赶紧过来,却是大理寺右少卿崔业。“敏洲兄找我?”他先给杨缟行礼,然后转向扬中笑嘻嘻地问。这人左右逢源见谁都是笑脸,故而有个外号叫“木佛”。 “枋工(崔业字)可是在与那国舅爷打招呼,他进宫来为的何事?” 扬中提问,但明显是替旁边这位说的。崔业撇了杨缟一眼,照旧笑嘻嘻地回答:“昨日是蕴妃娘娘的生诞,皇上在庆生宴喝高了便宿在娘娘寝宫里,今日一早醒来便说娘娘家人都在南方怪可怜见,所以传恩旨,叫在京的娘家人进来祝寿省视哩。哎呀,这也是天恩浩荡,陛下心怀仁慈呐!” “哦,原来如此!”扬中点头:“我说怎么大早上看见个平头百姓往里闯。” “嘿嘿,扬兄有所不知。这位国舅爷恐怕还是第一回穿这么正式,这也就是进宫的缘故,他呀是三兄弟里最惫懒的一个!”崔业压低了声音道。 “这话怎样说的?” “大国舅各位都知道吧?孙统,现在的忻州知州,当年殿试钦点的一甲第三名,非要死心眼子讨外放,也就是那回让太后知道了他还有个妹子……。二国舅孙习,书画大家啊,天下闻名的对不对?唯独就是这位三国舅,成天不喜经典、净看些杂书,喜欢往山沟野地里拣石头炼丹药,还和那些泰西和尚打得火热。你看他顶着个黑眼圈,一瞧就是彻夜无眠,也不知道成天都琢磨些什么。今日碰巧圣旨到的时候他在家,平日难得一见……。” “既如此,这人究竟操持何等生意,以何为生呢?”杨缟听得有些不耐烦。 “听说他家收买了些矿和店铺,两个兄长都无心经营,所以全甩给他了。” “哦,这样说就是个商贾呗。”扬中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孙门诗书传家,却不意出了这样一个异数。” “有什么奇怪。”杨缟叹气:“十个手指还不一般齐整呢,人各有志嘛!”说完,还是往内阁去,把这个孙述的事情就丢脑后了。 “太阁留步!”扬中与崔业分手后,从后面匆匆追来叫住杨缟。 “何事?老夫正急着去内阁等今日兵部的奏报。”杨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老师还在为江西那边的战事忧心?” 杨缟迅速往私下里看看:“这是在宫中,不可以师生相称,免得被人听到说你我有结党之嫌。” “是、是。”扬中口里应着,心上其实不以为然,觉得这老头儿太小心了。 “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老大人。” “嗯?请讲。” “今日在朝,皇上忽然问及承天府近日的米价、炭价,老大人可有注意?” 杨缟终于站住脚:“这件事……敏洲怎样看?” “皇上日渐年长,关心民生乃是好事!” 杨镐点点头。 “陛下居然说:那粜米的人、收粮税的官儿对下盘剥一分,于己是获利、于国则有害,正如工头、矿主对矿工的盘剥一般。还说压榨过度,难保不像娄自时那样,也出个米自时、炭自时,则三百六十行动乱不止,国家何时能够安定?”他说完看看杨缟:“老大人不觉得奇怪么?” “有何奇怪,陛下知道体察民心了,仁君之风已现,不是很好么?” “这当然是好事。只不过……何以如此突然?”扬中冷笑道:“陛下命御史台遣人分至江西、福建、浙江、山西、山东、河南六地,采访、按察采矿、冶炼、炭业积弊,还说如每人能为当地昭雪五桩冤案,则特典记优等、升一级。老大人,看上去是孩子气,实质……难道不是直指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乃至内阁的错处?” 杨缟猛地回头,低声喝道:“扬敏洲,你怎敢小觑君王?糊涂了么?” 扬中似是吃了一惊,忙躬身叉手:“敏洲糊涂,忘乎所以,请大人责罚。” “哼!皇上做什么、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回去好好思过,再有违犯,莫怪老夫不顾以往情面!” 扬中诺诺连声而退。杨缟眯着眼看他背影,手捋胡须,心中惊疑不定。这个扬中算是自己提拔的官员,如今一惊走到中坚实力派的位置。他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敢在自己面前公然质疑皇帝,或者是否经过了某人的怂恿、鼓噪?杨缟吃不准,只觉得这事不大寻常。 今天皇帝突然来这么一着的确让人有些懵,看上去是悲悯而发,然后突如其来就往下派出六位暗访御史去。杨缟深知这些人打过鸡血下去,就算没有冤案他都能挑出些骨头来,何况一省之内要做到没有冤案,那怎么可能?真要拎出三十个案子来,恐怕自己这个首辅引咎辞职都是奢望了。想到这里,他掏出帕子来擦擦额头上的汗水。 小皇帝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主意。问题是,这是他自己所想,还是背后有人指点?杨缟猛地想起刚才碰到的那位三国舅,贵妃家最不成器的小儿子,难道这些和他有关?杨缟越想心里越乱,又担心地想不知御史台派下去的六个人都会是谁?按规矩,这种皇帝亲旨委派的暗访御史是秘密的,在回京述职完毕之前不会暴露身份和去向。唉,真麻烦! 他正彷徨着,忽听身后有人叫:“杨太阁、老大人,快请回内阁,江西捷报到兵部,巨寇陈元海父子均已授首,歼敌两千,大捷啊!” 「注释一:不是宦者,可以在前朝行走。地位在宫外行走黄门舍人之上,在黄门侍郎之下,属于外廷低级侍从。本朝定例宦者无旨意不得出内廷,故黄门侍从们成为皇帝在外廷差遣办事的主体。比如此前被派去找卫书办,提前安排见面事宜的就是名黄门舍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双侠探敌营 “千里蓼花红胜火,残敌望见皆卷旗。”铁教谕摇头晃脑为范县尊献诗,引来周围的迎合叫好,引得在另一边商议的将校们都看了过来。 赵敬子直翻白眼显然不怎么待见:“什么破诗,老子不曾开口而已。” “献甫不如也来一首?”杨大意逗他。 “我呵,不来。” “为何?” “这城高,怕他羞得跳下去!” 众人哄笑,围着县令的那群也看过来,莫名其妙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趣事。 “献甫你放心,就我对这铁夫子的了解而言,他最多就是面皮上红一下而已,跳下去还不至于。”李丹说完回归正题: “好,那么就按咱们刚才布置大家分头行动,尽快恢复城头的防御和秩序。那些书生……还是请他们下城吧。 韩先生起草好安民告示,抄写百份,城里张贴三十份,给冕山送十份,其余的每家巡检司各送十份。 这也算给书生们找点事情做,省得他们有太多空闲去拍马屁。”众人都轻笑。 众人散会,李丹过去告诉范太尊,估计一时半会儿敌人不会再发动了,请他回衙门歇息。之后来到余丰门(东门)北二号敌台,举着望远镜观察敌人退却的方向。 “三郎今天打赢了,真是凶险呵。为兄祝贺你。” 李丹回头一看,见是兄长李著跟了上来,便笑着还了礼,问:“听他们意思今天中午还要宴饮庆祝,兄长不去凑凑热闹?” “我就不去了。”李著摇头:“我这样一个无趣的家伙在场只会浪费食物,还可能坏了大家的好心情。 有这个时间,不如回去帮赵献甫画图!哦,我昨天找出原来地图上的三处错误,献甫还当众表扬了我。” “是么?你看,我就说过兄长细致、耐心,是个做帮手的好材料。”李丹抚掌道:筷書閣 “有这遭,等战事结束,由余干这边给你开具推荐信,到赣南的巡抚衙门去一定受到重用。 他们那边又是矿匪,又是山蛮,可一点都不比这边轻松!有个知兵的幕僚巡抚会很高兴,兄长你多看、多听,我知会献甫,他会尽力帮你。” “不必、不必,你们担子都不轻,何必为我分心?”李著连忙摇手,停了下问: “说道忙字,我知道你空闲不多,不过还要找时间回家看看姨娘。我听说你有七、八天没有回去过了?总不回去,她不知攒了多少话要同你讲哩。” 李丹让开身体,看着两名民夫抬着一张担架走过身边。“轻点呵。”他看那伤兵满身血迹斑斑,不由开口说。 “大人放心,我没事。”那伤兵开口说。 “咦,赖伍发,是你啊?伤哪里了?”李丹记得这个兵,是当初在凤栖镇守桥时差点被射死,结果成了俘虏的那个花臂膊手下。 他后来几仗打得不错,还俘虏了个哨长,因此升为伍长。送一称金回乡的时候选上了他,但因安仁道路断绝,他们折回加入了自己带回余干的队伍。 这会儿他头上裹着纱布,说话有气无力。 “被个流星锤在头盔上扫了下,别处没事,那都是湖匪的血。”赖伍发努力笑笑。 “好好,那下去之后多休息几日,不要着急起身。等不晕了再慢慢走动。”说完李丹又拜托两位民夫走稳当些。 “放心吧李大人,第一回的时候抬人费劲,后来你叫人做了这个担架就方便多啦,又快、又省力!我们会小心的。”民夫们脚下更加了注意,小心翼翼地走远了。 “真不敢相信你是我弟弟。”李著叹息道:“让人甘心为你效死还乐呵呵地,我可没这本事。”说完换了认真的表情: “怪不得徐家这么上心,想来徐大伯和徐二叔也是极满意你的。你要是没空回家,去徐府走走也使得……。” 听兄长当着面提起这个,李丹顿时脸上火烧火燎地,忙问:“可是徐家做了什么?” 李著摇头:“没有呵。只不过前两日徐太夫人过生,因战事不好大事铺张,所以就找了几家亲近的女眷凑在一起热闹下,于是就请了你嫂子。 她觉得自己年轻一个人去不好,便拉着钱姨娘这个长辈同去。结果不仅见到你画的画儿、写的诗,还见到了本人。 徐家三位婶婶专门拉着钱姨娘聊了好久……。瞧,你总不回家,这些都不知道吧?” “我……。”李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全心扑在守城上,今天是打退蓼花子攻城的第三天,也是最凶险的日子,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摸摸自己身后的双插(弓囊和箭壶):“我这哪有心思想这些?” “看情形他们今天不会来了,你也该稍微放松下。”李著回头看看不远处拄着棍子的毛仔弟:“就算你不歇,也该让手下人稍微放松。君子文武之道,张弛有度嘛。” 李丹嘿嘿地傻笑:“兄长特地追过来,就是为的和我说这个?” 这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想起,有几哨换防的团练和乡勇沿着城墙走来,原哨位上的人和他们互致军礼交接岗位后,重新集合并向城下的聚拢,准备回营休整。 “杨乙的人上来了,你们真是安排得井井有条呵。”李著点头:“这样你还不放心?” “放心。”李丹抓抓后脑勺:“兄长说的是,兴许我是太在意,太紧张了,该好好休息下。我……我去火神庙看看伤员,然后就回家去。” 李著见他同意,不好再说什么,叮嘱他回去要记得亲手给姨娘敬茶请安,这才转身离开先下城去了。 他的背影刚在马道那里消失,李丹就看见审杰从箭楼边下了阶梯,径直朝着他走来。 “今天这仗还真有些凶险,蓼花子那厮看来是拼命一搏了。”离着十几步远审杰便扬声说。 “怎么,看你这身上,是不是亲自下场搏杀了?”李丹说着看他身后跟着的那两个人,抱拳连声说:“铁刀和林师傅也上阵啦?辛苦、辛苦!” “为这城里数万生灵出点力而已,不辛苦,倒是大人的箭术了得,真让在下佩服!”李铁刀竖起拇指。 方才厮杀时,李丹与弓箭队的箭手们及时出现在最紧急的地段,接连射翻数十匪徒,使得顾大带来的援军堵住了窟窿,全线转危为安。 “我这是拜黄钦、周涂他们两位的指点才小有进益,等铁刀你见到过九峰的箭术,那才知道什么叫心箭合一、神乎其技呢!”李丹谦逊地表示,说完看向旁边问:“林师傅身上这么多血,没事吧?” “没事。”林宝通摇头:“我专守马道,能冲到这里的毕竟是少数,和徒儿两个人就足以对付了。” 他说得轻巧,但在场心里都清楚,能见到他的匪徒确实少,但也都是最亡命、最善战勇猛的。林师傅能挡住他们并且自身无碍,足以说明他武技之高。 “要说厉害的还是你李三郎,”审杰开口说:“水泥这个东西真不得了,弓箭射不进,刀斧砍不透。看看这城墙还和三天前一个样子,要是别的县城这怎么可能?” “马面敌台设置也很巧,马面是圆弧的,两翼斜着收进来,敌人就像进了瓮子只有挨打的份。 还有收小的垛口,我原来还觉得太密,不明白两边干嘛砌成斜的,现在才知道壮汉上来很费劲,哈哈,这真是个妙招!” 李铁刀这么一夸,林师傅连忙跑过去看了看,回来说:“诶,还真是,而且从外面不好射到我们的人,守城这边却可以很方便观察外面。果然巧妙,原来斜面也有大用的!”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夸得李丹有些不好意思,他眼珠一转说: “三位师傅来得正好,我刚才还在琢磨,是不是派人夜里摸进敌营去探探,一来想知道他们士气如何,二来要是能搞明白蓼花子下步的动向便最好。你们看可行?” 审杰把头一扬:“行呵,这有什么不行?” “马上湖西大捷,陈元海夫子授首的事情就公布了。我猜要不了太久蓼匪便会知道,那时他必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我们早些把握他队伍上的情形,对后面如何定计消灭这股敌人有利。”李丹解释说:“不过,你们可不能三个都去,情报科怎么也要留个人。” “既如此,我和铁刀走一趟。”审杰拦住要说话的林师傅: “师弟你是从他们那里出来的更熟悉情况这没错,可里面认识你的人太多,不方便!” “我有个想法,”李铁刀忽然开口说:“不如我进去卧底如何?就说是打散了逃出来的。” “不好、不好,蓼花子疑心颇重,你一个人去如何取信于他?”林宝通想了下,向李丹拱手:“敢问大人,蓼花子写给陈元海的那封信可还在?” “在呀。”李丹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林师傅是想让铁刀师傅拿着这封信,就说是半路遇到你……?” “我让他回来向蓼花子禀报兵败经过的。”林宝通接口道:“铁刀兄弟江湖知名,再说他做陈家护卫这事蓼花子他们都知道,比随便派个人可信得多。 至于我自己,可以让铁刀说在瑞洪那边集结了湖西的残余正不知该往哪里去,我在去劝说他们来余干合兵的路上。 这样兴许蓼花子容易相信,并且还会对这支队伍翘首以盼呢!” “妙!”李丹击掌:“这样的话,蓼花子虽然心惊,但却期盼湖西合兵,他就不会急于逃走,我们便在这期间慢慢收网准备丰收!”大家计议既定,立即下城墙去做准备。 回到巡检分司,李丹立即找来赵敬子和韩安,和他们说了审大侠要去夜探敌营,并且李铁刀还要做卧底的事。 韩安建议这两件事可以同时进行,也就是李铁刀连装束都不用改,脸也不必洗,扮作一路闯关来到玉亭镇报信。 在他吸引哨兵斥候注意力的时候,审杰设法入营。李丹同意,马上让赵敬子安排送他两个出城,并分别约定接应、接头的办法、暗号等等。 林宝通则开始向审杰、李铁刀,以及参谋部诸人详细介绍蓼花子等人特点、主要成员,大营及其布防、巡逻习惯等情况。 直忙到天已暗下来,赵敬子来到李丹面前:“长官,都安排好了。”李丹起身走到李铁刀面前拱手: “拜托铁刀师傅,祝你顺利、成功!”又来到审杰面前:“祝君平安返回!” 二人都回礼,审杰伸手将蒙面巾挂上,跟在赵敬子和参谋身后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林师傅回到情报科去留守,李丹看着无人的大厅忽然觉得很空。这时毛仔弟悄悄出现,问:“咱们是不是该回家啦,姨娘定是做了好吃的在等着哩。” “噢,对了!”李丹跳起来,急急忙忙出门就往外跑,他忙着安排两位大侠的事情,又差点忘记兄长的嘱咐。 跑了段路,他神使鬼差地停下来,转进去徐府的巷子。毛仔弟在后面想喊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硬着头皮跟过来。 徐府的门子正坐在大门口吐沫星子飞溅地聊白天的攻防战,原来其中一人曾经到城上协助转运投石车的石弹。 正对伙伴吹嘘得高兴,忽然他跳起来,把同伴吓了一跳。回头一瞧见李丹皱着眉和进自己院子似地闯进来,俩人都呆了。 “愣什么呢?还不去和大老爷通报!”毛仔弟伸手在门子后脑勺上拍了巴掌,这才把他打醒,连忙关了大门,然后一个去找管家,一个去找徐布。 徐布正在灯下看账簿,他是出资委员会的委员之一,所以每日要核对城内粮食用度。听说李丹来了,大惊。 急忙趿拉着布鞋出来,见着管家迎面走来,告诉他李三郎在花厅并且还未用餐,徐大老爷赶紧连声叫备饭,又命小厮去找二老爷和三老爷来。 管家拉住他说老爷你先别忙,李三郎说他只是来坐坐,有话想和大姐儿说。“那还等什么,快去找大姐儿来!”徐布激动得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先怎样才好。 前几日钱姨娘来见过大姐儿,难道这样快就见效了?可又一想,人家说有话要与大姐儿说,那自己进去了,到时是出来还是不出来,岂不尴尬? 拿不定主意,只好在院门外急得跺脚,心里催促二弟,赶紧过来帮着出个主意才好! 第一百六十章 忍饥诉衷肠 大晚上李丹身着青布箭袖,外罩锁子甲,腰裹扎靠、带挂双插,跑到人府上来要见大小姐,若不是他年纪小且与徐家相熟,早吓死个人了! 不过尽管如此,徐府还是闹了个鸡飞狗跳。各处掌灯,丫头、小子都忙碌起来。 管家还未来请,莲儿先冲进姐姐的闺房,叫:“阿姊,那李三郎来了!” “瞎说,这么晚了,眼看就要宵禁,哪有出来串门的?”徐英先唬得心头一跳,接着便板起脸来要办妹子个谎报军情的罪。 “真的,外面连声叫厨娘开伙哩,好像说他从城上下来还未来得及用饭。” “啊?你说真的?”徐英看看妹子不像说笑,忽地起身朝楼下走。 “阿姊你慢些,仔细摔着!”阿莲急忙追上去,慌得丫头们也提着裙子追,一个是徐英的雨桐,一个是阿莲的秋扇。 徐英到外头叫住个小厮问,得知客人在花厅,便小跑着赶来,先阿莲几步进了院子。 雨桐却将阿莲挡在外头死活不让她进去了,阿莲着急便要叫嚷,刚张口看见父亲走来,连忙捂住嘴巴退后。 “咦,你们怎么在这里?”徐布惊讶。 “还用说?你那宝贝女儿已经在里面了呗!”徐同乐呵呵地说。 “这,姑娘家岂能……岂有此理!”徐布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徐同、徐贤兄弟俩揣起手来都不说话,徐布无法,只得叫雨桐:“你就别站在这里了,赶紧到门口儿听着动静去!” 徐同揶揄地问:“兄长不进去么?” “我进去作甚!”徐布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想想又故作笃定地说: “我看李三郎乃正人君子,必不行轻浮之事!”徐同和徐贤相视而笑,便叫下人们搬茶几和坐榻来。秋高气爽,老爷们正好在花厅外赏月谈天。 李丹进了花厅,看到徐家真的把自己写的诗裱起来挂在墙上,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冲动,但转身正犹豫着要不要走,抬头却见徐英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你跑着来的?”他问。 “你是要走么?”徐英问。 两个愣了下,彼此都觉得好笑。 “既来了,别站在门口,请进吧。”李丹复又转身进屋。 “瞧你说的,这里可是我家!” “哦,对、对。”李丹拍拍脑门,暗骂自己发号施令惯了么,到这里还充什么老大!“呃,没什么事,仗打完了,我来看看姐姐。姐姐安好?” 见他施礼,徐英连忙郑重其事地福了福还礼,说:“日间闻城中战鼓隆咚,后来又欢声震地,想是三郎你打胜仗,奴心中也无尽欢喜。” “仰赖军民尽力,总算度过了凶险的一天。” “很凶险吗?”徐英注意看他身上。 李丹重重点头:“颇有伤亡,不过还好,敌人损失要远大于我。”见她注意自己身上,笑笑指着甲上的几块血迹,说:“敌人的,我无碍。” 徐英松口气:“无碍便好,奴心中可是……。”她忽然脸颊绯红说不下去了,急忙扭过身去。 李丹对着那婀娜的背影咽口吐沫,吃吃艾艾地说:“其实……今日冒昧而来,是有几句话要对姐姐说的。” “三郎请讲。” “我……。”李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丹幼年失祜,生父母先后亡去,幸赖姨娘抚养,长大至今……。” 他慢慢地说起自己对父母亲隐约的印象,说起姨娘对自己的爱护,家里的几位兄弟姐妹,说起自己如何学武、习文,拜韩安为师。 他越说越流畅,把李家和陈家的关系,自己被派到戈阳后发生的故事都说了个大概。他也没有遮掩自己对陈梦的爱慕,甚至告诉她自己有为陈家求赦免的打算等等。 “我也知道这有点痴心妄想,但若试试兴许确能平凡呢?梦儿是个缘故,不过我也觉得陈老爷是真的冤,天总不能老是收好人吧?”他说。 “三郎与我说这些,奴知你将我当作知己。只是……,你若有了梦儿,将置我于何处?”这话姑娘家说了自己都觉得羞,只是话不说不行,又不好由旁人来问这个。 “丹与梦儿是青梅竹马,丹与姐姐是一见倾心。”李丹像是在自言自语: “自那日见了姐姐,倩影常在。丹时时思之,朝暮权衡,却是无可奈何。既不愿做失信君,亦难做无情人,此实话也,不敢相欺。” 他这里说大实话,徐英却已是又羞又恼。“呸!亏你还称正人君子,竟……。”她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跺脚背过身去。 “姐姐若恼了,丹这里小心赔罪。只是丹说的是实话,三媒六礼之前如不告姐姐知晓,是欺人也,丹不耻。” 徐英见他郑重,思量这样也对。若是他瞒着,将来闹出几出折子戏来倒不好看,莫若现在这样都揭开了。只是……关键就在自己认不认这个陈家的妹子。 她缓缓转过身来再打量李丹一番,见他还躬身叉手立着,心上不由一软,轻声道:“自己家里又不是战场,君还是先将甲胄、武器卸下再说话罢。” “哦!好、好的!”李丹这才察觉自己还挂着双插,连忙摘下来。 在外头的雨桐瞄见了,赶紧逮到时机进来,边说:“公子,我来帮你。”边告诉徐英:“大小姐,饭食已经备好,厨上来人问是否端到花厅用?” “叫他们端进来,三郎就在这里用罢。”徐英吩咐完,猛地发觉雨桐笑意里头有些古怪,瞪了她一眼。 再往院子里瞧,原来父亲和叔父们都坐在池塘对面院子里,见她瞧来,急忙指天说地,故作未见的模样让人好笑又可气。 饭菜摆好,李丹索性让雨桐帮自己将锁子甲也摘了,笑着坐下来说:“人是铁、饭是纲,一顿不吃便无常。还是先划拉两口,省得说话颠三倒四,害姐姐恼我!” “哼,你自己讲话没道理。”徐英说着,还是在他对面坐下来。 “唉,姐姐慎重也是必要的。”李丹边狼吞虎咽,边继续说:“像我等每日搏命,凶险得很,其实倒不如找个儒雅的书生嫁了,说不得做个县令夫人,也算风光。” “你,”徐英有些恼怒:“你若盼着我嫁与那类人物,今晚又何必来此?” “我这不是怕耽误姐姐么,万一刀枪不长眼,哪天……。” “你这人……,吃饭还堵不住嘴!”徐英嗔怪地推了他小臂下,李丹端着碗嘿嘿地笑。徐英知道被他耍了,撅着嘴转过身去不理他。 李丹继续吃,边吃边傻笑。雨桐看着他吃饭的样子,有意插个话解了方才的局,便叹息说:“我的小爷,亏得你是男儿,若我们姑娘这样子吃饭,早被老爷骂了!” 李丹看看门口的雨桐,笑着说:“这也就是在姐姐面前,平素我也是很规矩的。不过你别觉得吓人,实际我们在军营吃饭比这吓人得多,晚一息功夫都捞不到菜的!” “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不闻军情似火么?故而大家吃饭都很快,有时伙头做好饭赶着马车先行一里,摆好蒸屉、汤桶,队伍过来抓了便吃、吃几口便走。 要么我们怎么能经常打对手措手不及哩,就是个快字!天下万般,唯快不破!” 李丹这话让徐英感叹不已,又想他一个已故知府公子,能做到这样确是不易。 再想方才的话题,也知道他是个讲信用、也重情义的君子,一时难以决断,朱唇轻咬、面红心跳。于是轻轻开口说:“方才问你,若梦儿归来,郎君置奴于何处……?” 李丹听了,知道这时必有个明确表态。他将手中筷子插在米饭碗里,起身拜了拜,单腿跪地,右手两指向上,郑重道: “皇天后土在上,丹今日起誓,愿与徐英姐姐长相守、共富贵、无相忘,阿姊不弃,丹绝无悔!即便梦儿免归,此誓言无敢背也,否则,天地共罚之!” 那时候的人都信这个发誓,且迷信背誓者会有报应。见他这样徐英心中欢喜,也跪了下来说: “奴,徐氏阿英今日向皇天后土起誓,与李三郎不离不弃,永结同心。 勿论他将来是否富贵,勿论他今后从文从武,绝无反悔!即便梦儿妹妹免归,亦当平等相待。此誓言无敢背也,否则天地共罚之!” 雨桐在后边听了,悄悄按住心口,背过身抹去眼角的泪花。 话说开了,两人的心靠得更近,相视而笑。雨桐见他两个傻傻地,忙上前轻声道:“公子请起,先将饭食吃完。” 两人惊觉,李丹忙起身,雨桐也扶着徐英起来坐回位子上,看着他继续狼吞虎咽。徐英叹口气,对雨桐道: “这起子湖匪真可恨,好好地来招惹余干做什么?也不知他们要怎样才能退散了。” “姐姐放心,有三郎在一切无虞。他们若是不退,迟早叫这伙人也丢了性命!”李丹口齿不清地说道。 “哦,对了!下午老爷身边的阿一说外面贴出了告示,讲咱们湖西大捷还斩了两个渠首,公子这事可是真的?”雨桐想起来忙问。 “是真的。不过,实际战果比公告上写的还要好些,因为怕将那蓼花子惊走了,所以刻意写小啦!” 李丹鼓着腮帮子抿嘴笑,嘱咐她们:“保密呵,这个话可不能对外讲,再过三、五日才能说。” “这是为什么?若能将湖匪吓退,免得生灵涂炭那不是正好?”徐英有些不解。 “姐姐你想,匪人总归是要出来害人,就如那山中猛虎。若是咱们诱了那吃人的虎正一步步往陷阱里走,难道还会大叫一声吓跑它?” “当然不,定是等它落入陷阱,然后乱棍打杀了!”雨桐挥舞着小拳头。 “对嘛!”李丹被她那样子逗笑,继续对徐英说: “我们现在就在给蓼花子这厮准备个大大的陷阱,所以这时候可不敢惊动他,要让他气恼、愤怒,脑子乱了,可不能叫他逃回去。 否则舔好伤口,下次他再出来必定害死的人更多!” “哦!”徐英恍然大悟,缓缓点头。 “所以现在只能削弱它、消耗这头猛虎的体力,让它愤怒但无可奈何,这样才能达到咱们的目的。”李丹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放下筷子说: “虎都想着把人扑倒就好,我偏不让它遂心愿,就要带着它没完没了的绕圈圈。什么时候他没力气了,直喘粗气了,什么时候卖个破绽或者引诱它掉进坑里。 这就叫‘他打他的,我打我的’,反正不能把主动权落到他手里去就是!” “就是让他跟着咱们的想法走,最后落进陷阱呗。” 李丹赞赏地对雨桐竖起拇指:“雨桐学会了,也能做个女将哩!” “公子可是玩笑,这世上只有说书的讲什么穆桂英、樊梨花,哪有真个女子做将军的?”雨桐被他夸得不好意思。 “嗯,这可不对。上古时候商王武丁的侧妃叫妇好,她曾经带兵平定西域鬼方国的侵攻,打了三年终于逼鬼方西迁,后来她还征伐羌方、在巴地配合武丁伏击巴军。 武丁因此赐给她独自的封邑,在她去世后给她极高的礼遇落葬在安阳。”李丹点点头: “所以啊,女子不一定就不如男,也并非只能做主妇。看看南宋李清照,前朝的郑贞懿(见注释一),哪个文采不是令男儿汗颜的?” 他这里说着,忽然忍不住打个呵欠。徐英见了,忙叫雨桐唤人进来将桌上的东西撤下去,然后雨桐点起炭炉烧水,自己亲手选了茶叶泡壶好茶。 谁知端进来看时,李丹四仰八叉地倒在软榻上已经呼呼睡着了。 两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却不敢惊动,悄悄踮着脚出来。徐布兄弟见了忙都起身,问:“怎么?” 徐英脸儿一红:“征战疲劳,他睡着了。” “这,这怎么行?”一边的毛仔弟都觉得尴尬了,他已经吃过饭,心里正嘀咕大人若回家,那边还有一顿哩,倒是吃还是不吃? 谁知李丹吃饱了就睡,竟不择个地方。好歹你倒是撑到自己呵,在这里算怎么回事,人家姑娘又没过门呢! “我、我家主母肯定还等着公子呢,这可如何是好?”他咧嘴说。 “不要紧。”徐同微笑着看了眼自己大哥: “我看就让他在这里歇着好了。让阿一去趟贤仁里,他是钱氏见过的,就告诉说三郎在徐府歇下了,我们会照顾好,请她勿念。” 徐布点头,又问:“那这里……?”他说着抬头看了眼房门,显得有些不大放心。 「注释一:郑允端,谥号贞懿,1327~1356,字正淑,吴中平江府即苏州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征雁犹未归 “父亲和叔叔们请回屋歇息,这里女儿自会照顾,再说还有这位军士相助,雨桐也在……。”徐英垂着头轻声说。 “这怎行?你是未嫁的姑娘……。” “父亲,女儿心意已决……,请父亲放心!” 徐布愣住了,徐同见状已经明了,乐呵呵地拊掌说: “阿英是家里的长姊,从来都是个能自己拿主意的好孩子,兄长勿忧!这样吧,等阿一送信回来,就让他留在这间茶舍里随时听候吩咐。” 说完转向毛仔弟:“毛军士,只好你受累守在这院门外。其他人不得出入这小院,如何?” 毛仔弟点头拱手道:“此乃卑职责任所在,义不容辞!只是大人在这里打搅贵府,还需一人往都巡检司,给赵参谋长递个消息,使他知晓大人去向才好。” “有理、有理!”徐同回身招手叫来管家:“管家,传话给家里每个人,今晚之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若有人嚼舌头、好卖弄,那就是他的死期!” 然后转向自己的随从:“阿鬼,你是在酒宴上见过赵参谋长的,就是那位黄带子,你去找他告知此事,但一定要避开众人和他单独说话。可记住了?” 这个阿鬼奇丑,长着个奇大的酒糟鼻子,肥厚的嘴唇,也不知徐同为的什么竟选他来做随从。当下阿鬼应道: “小人一定单独和赵大人说话,老爷放心。”说完拱拱手,缩着肩膀就出人群去了。 “好啦,既然二哥已经排兵布阵,咱们也别在这里熬着,收拾起来各回各房,就当今夜无事好啦!”徐贤无事一身轻。 见他这么说,且二弟又布置得非常妥帖,料想不会有什么差池,徐布便请弟弟们先回,自己让管家收拾现场,同时又嘱咐一番。 然后他将雨桐叫到一边,再细细叮嘱,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自己院里去了。 在门口看着父亲走远,徐英转身回来,刚走到屋门口又踌躇起来。里面是个未婚男子,按说自己不该就这样走进去,若真的引起闲言碎语……。 “小姐,要不……。”雨桐看出了自家姑娘的犹豫,她看看这院子,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不料徐英已经迈步进了房间。 雨桐一惊,回身看眼大门口毛仔弟纹丝不动的背影,硬着头皮跟进来。 “桐儿,你将那脚踏搬过来。”徐英让雨桐把脚踏搬来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将他两腿轻轻抬到上面。 “好重啊!”雨桐皱眉。 “嘘!”徐英严厉地瞪她,小声说:“当心把他吵醒了。你去屋里,给他取条夹被来盖,如今秋寒日甚一日,这样睡着着凉可不好!” 听她的吩咐雨桐本想劝点什么,可看看她的表情,只好做个鬼脸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徐英想想,便走到书台前打开了香炉,认真地做好地坪,选个云片,用香匙把要用的香粉舀出,轻轻倒在银质的云片上,然后抹平、压实、燃着,最后将炉山盖好。 室内慢慢地弥漫起温和、清淡的气息来。 雨桐转回来,将手里的夹被塞给毛仔弟一条,吓得他忙摇手。“这是我的,你敢掉在地上?”雨桐瞪起眼来。 毛仔弟脖子缩了下只得接住,还未来得及谢人家,雨桐已经进屋。 看着夹被盖在李丹身上,徐英满意地叹口气。她托着腮坐在桌边望着这个少年,看他唇边刚刚长出来的、柔软的胡子,忽然感觉满心欢喜。 这个人如此年轻就指挥数千部下与敌周旋,得到全城士绅的拥护,临敌不惧、从容布局要引着对手一步步跳进陷阱,却在击退敌人的当晚便跑来向自己表明心迹。 她心里甜甜的,嘴角笑意更浓。雨桐将灯摆在她旁边,轻声问她说:“小姐,你难道就这样坐一宿?” “我便是看他一宿,也还是觉得看不够!”徐英含羞喃喃说。 “唉哟,将来嫁过去,要看一辈子,也不在这一时嘛!”雨桐故意逗她,被徐英一指头戳在脑门。kuAiδugg “哼,你这丫头现在笑话我,当心将来寻个赖哥保(癞蛤蟆),那时看你怎么说!” “噫,小姐自己说这样羞人的话,还那婢子打趣。”雨桐撅起小嘴,又拉拉徐英的袖子,说:“反正你也是要把我打发出去的,不如我现在讨个恩赏呗。” “什么恩赏?” 雨桐指指门外:“你要是把我指给别人,那就是他好啦!” “嗯?”徐英向门外一看,惊讶地睁大眼睛:“毛中士?他还是个孩子哩……,个头那么小!”她刚说完前半句,忽然想起屋里这位年纪也不大,于是赶紧改口。 “挺好哇,人老实,勤快、心实,还好欺负!” “你还想欺负人家?” “难不成要男人欺负我?”雨桐把手一挥:“姑爷刚才可说呢,男女是一样的……!” “诶呀,好啦、好啦!什么姑爷,八字还没一撇……。”徐英轻轻在她腿上拍了下,说着说着,就把脸藏到胳膊肘下面去了。 主仆两个相伴,低声说着体己话。中间阿一回来,隔窗报告说已向李家主母报了平安,对方甚是感谢等等。 夜渐深,徐英便有些熬不住,雨桐让她趴在桌上睡会儿,将门窗都关好,拿件大氅来盖在姑娘身上,自己坐在墙边倚着茶几打盹,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中间徐英忽然醒来,起身走到榻前,蹲下来用帕子为李丹拭去额头上析出的汗珠。李丹睡得很沉,鼾声不大,完全没有察觉女孩子在自己身边。 徐英这样看他很久,满意地轻轻叹口气。她既希望三郎忽然醒来,然后和自己再多说会儿悄悄话,又心疼地想还是让他多睡会儿得好。 徐英起身走向书台,铺开张纸,轻轻地在砚池里研墨、舔笔,抬头看看清冷的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射在李丹身上,院里树影摇曳,鸦声暗哑。低头想想,写道: 秋露玉光流,透窗照铁衣。 五更君将去,廿旬旷佳期。 寒鸦栖何所,征雁犹未归。 良人心所愿,刁斗声声催。 放下笔,又痴想一回,叹了声将这小诗折起,来到李丹身边。见他身边地上放着只布面的挎包,略犹豫之后将这首诗塞了进去。 然后仍回到桌边坐了,托着腮看他,时而笑、时而沉思。累了,趴在桌上,不知不觉中昏昏沉沉地再次睡去。 李丹忽地醒了。他像是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明朝,心里一惊说不对啊,不是没有明朝了么?这么一着急,忽然身下似悬空了。 他感到没有支撑,立即惊醒过来。使劲睁圆眼睛,一切好像都见过、熟悉。只是这股香味……。 他忽然感觉自己身上盖着条被单,上面散发出熏香和某种自己似乎闻到过,想不起出处却很喜欢的香气。 接着他看到墙上自己那幅“大作”了。他“诶哟”声,想起自己应该是在徐家,那么……在徐家睡了一夜? 这声叫唤把徐英和雨桐都惊醒了。 “醒啦?” 这声亲切的询问让李丹心里激灵。“呃,啊,姐姐怎么还在这里?我睡着了?”李丹语无伦次地坐起身。 “可不,小姐可是陪公子坐了一宿,你倒睡得好,醒来也不先谢人!”雨桐嘴巴上来得快,徐英粉面一红,忙支应她去打水、取青盐来。 “不用忙,我们有配给的牙粉和牙刷。”说着李丹往挎包里摸:“咦,这是什么?” “先别看,去洗漱罢,以后有时间再看不迟。”徐英忙拦住他,说话间却连颈子都是粉扑扑的了。 李丹瞬时明白这大概和徐英有关,也不戳破,摸出牙粉和牙刷来去茶室打水洗漱。 徐英也在雨桐服侍下稍微整理妆容,一面隔着窗新奇地看他和毛仔弟用同样的方式刷牙、洗脸。 等他进来,便指着他手里问:“这个便是你们‘配给’的牙粉?” “对,戈阳的老队员都有,新队员补充快,没有作坊可以制作,所以来不及配发,到现在还只是小部分人在用这个。”李丹忽然意识到: “对呵,你家可以做这个生意。它主要就是米粉、竹盐,然后加薄荷、炭粉制成的。 除了供团练外,还可以改下配方,搞成桂花的、茉莉的,然后制成民用产品出售给寻常人家。” “好啊,那你和阿爹、叔叔们说说呗。”徐英也很高兴,又问:“三郎要不要留下吃些早点?” “不啦,打搅这么久已经很不好意思。”李丹看看天色,鸡都叫过头遍了,他想趁这个时候回家去看看,姨娘肯定着急了。 “你别担心,昨晚阿爹已经派人去你家里报过信了。”徐英说着羞赫地低头。 这么一来,这事就等于在两家之间已经挑明,属于心照不宣的秘密啦。李丹转过脸悄悄吐了下舌头。 “姐姐放心,我一定负责到底!”他话刚说完肩上就被又羞又恼的徐英捶了几拳,好在不怎么疼。 不过……,咦,刚才那香味又出现了。李丹忽然醒悟,自己盖着的那条夹被,居然是人家姑娘亲用的物件! 回到贤仁里,安大娘正在厨下忙和,阿丙开了门,贝喜跑出来迎接,低声告诉他姨娘可能生气了。“你怎么知道?”李丹问。 “平时哥儿要是晚回来会儿,姨娘都要一直等着,直到见着你无事才放心去睡,可昨晚那徐家的人来送信之后,姨娘立马回屋熄灯了。你看,这不是生气是什么?” 贝喜嘱咐他等会儿见到姨娘要小心些,万不可失礼等等。 李丹听着只是笑着应了,也不反驳。吃完早饭,陆九从市场拎着两尾鱼回来,进厨房看见毛仔弟就大叫了声:“公子回来啦?” 这下子把全院都惊动,小钱氏忙叫针儿出来瞧。针儿用手点着陆九:“你瞎叫唤个啥,看把主母惊动了不是?”陆九吐着舌头抓起四个馒头和一碗粥,溜到角落里去了。 “不妨事,”李丹笑着摆手让针儿别责怪陆九,问她:“姨娘昨晚睡得可好?” 他意思是想问小钱氏生气了没有,不料针儿笑嘻嘻地回答:“好,没个不好的,双喜临门怎会不好?” 这话让李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忽然听屋里问:“丹哥儿回来了?” 他赶紧到窗下恭敬地请安、问好,说:“儿子昨日有些荒唐,实在是太劳累所致。没有及时回家来,母亲勿怪!” “进来说话。” 李丹进屋看,见小钱氏果然气色很好,满面笑容,见到他就问:“怎样,和阿英相处可好?”李丹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小钱氏拍拍膝盖说: “我说那劳婆子怎么总在跟前提徐家大小姐呢?原来他家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我儿虽是庶子,不过现有九品的官身,倒也和他商家嫡女正好相配,你若没有话说,我今日便叫劳婆子过来领了庚帖(交换双方庚帖,是订亲第一步)去!” “不必这样快吧?”李丹吃惊道:“再说,大敌当前,哪有首领吏员成亲的道理?” “过门当然要等战后,现在先把这桩喜事定下再说!昨日打退了湖匪,接着你就订亲,这城里百姓肯定士气高涨。 再说,你昨晚都在徐家宿了,若不赶紧派媒人,难道要等着闲话传扬出去?人家大小姐的声名还要不要?” 小钱氏见李丹低着头只管咧嘴笑,嗔怪地用手指点点,然后毅然决然道:“这事你不用管了,有姨娘为你操持,定会妥帖风光地办好!” “一切由姨娘做主,孩儿没什么不同意的。”李丹脸上发烧。 虽然前世都差点做爷爷了,但这会儿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内心里头不知怎么就涌上来那么股又甜蜜、又青涩的感觉,好像还有些紧张。 小钱氏见继子点头,喜滋滋地叫针儿进来,叫她马上取纸笔开始拉个礼品清单,准备叫陆九再去趟市场。 “没问题!”陆九听说是为了李丹的喜事,立即兴奋起来。 谁知李丹马上拦住他:“你不行,阿毛太累了,让他回家去好好睡一天,你今天跟着我。买东西的事情交给阿丙好了。” “怎么,哥儿今日还要出去么?”针儿惊讶地问。 话音才落地,就听见有人敲门。一个绿旗传令进来行个军礼,告诉李丹赵参谋长请他立即回巡检司,说昨晚的事情有结果了。 李丹听了,估计是审杰回来,马上叫陆九准备动身,又找来毛仔弟,给他放一天假,让他回老纪夫妇那里去看看。 李丹先向姨娘辞行,然后回屋让贝喜给他找了里外干净衣物换上。 外罩锁子甲,围蓝缎捍腰,依旧在革带上挂了双插,脚蹬一双牛皮卷云纹头厚底战靴,头上戴了制式青色红缨毡帽,雄赳赳地出来,看得院里几个女人都喜笑颜开。 陆九一杆大枪挑着个包袱,衬托般跟在后面。出门看时一名伍长已经牵着枣骝等候在门外,李丹翻身上马转身对小钱氏抱拳,说声:“孩儿办事去了,母亲在家安心。” 说完,陆九在前面牵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城隍庙而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铁刀计中计 这边李丹“人逢喜事精神爽”,蓼花子却是“鬼来夜梦烦事多”。他整晚睡得非常不踏实,这趟来余干的感受简直是糟透了! 以往出湖作战,官军被他勾着到处跑,最后累个半死只好收兵。 这次则不然,从乌泥镇到铁栏关董七中计,然后是雷家湾茅太公的损失,现在自己攻城不利,偏又得知陈元海父子俩都已经升天的消息。 这一连串的失败,让蓼花子气闷不已。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灌木丛外面的野狗,眼瞧着猎物在里面可就是进不去,伸爪子就被荆棘扎得够呛。 真是从来没有过的憋气! 而且不独是他,全军上下都有点泄气。湖匪出来是为了捞粮食、财物的,如果只是到处走圈圈,或者没完没了打生打死,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 有那家小还留在湖里的,便渐渐生出抱怨来,什么也不查清楚就瞎打啦,什么这城那么高进去也没命,甚至有人公开叫嚷说不如回家吧。 蓼花子就是闭着眼睛都知道这些屁话!士气每天都在往下掉,他坐在床边绞尽脑汁,要想个能鼓舞大家斗志的法子。 昨天是猛攻余干的第三天。说“猛攻”那可是货真价实,不是前两次那样做样子的活儿。 主要目标就是东城墙!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既摆得开战场,同时这段城墙没北面那么高,马面也没有那么密集。 对了,马面上有那他一直没弄清楚的玩意儿——投石车,他终于知道茅太公话里的意思了! 投石车他不是没见过,可会移动、能调整方向和远近的,这还是第一回。 以往官军的投石车都设在城里,应该个头不小且难以移动。 但余干城头这些却好像是用骡马牵引,并且可以在城头移动的,虽然丢出来的石块只比拳头大些,可挨一下子不骨折也得头破血流。 官军的大投石车要隔好半天才再发射,余干城头这些小车却是把石弹丢得如落雨般源源不绝。 再说对方丢出来的又不仅是石弹,后来开始有了摔在地上会着的火弹,甚至还有未落地便炸的“炸弹”。 这些东西实际造成的死伤不算大,可对士卒们的心理危害极强。看到身边同伴被炸得满脸是血,无论谁都会腿肚子发软的。 昨天最后一次攻击中,明显众人只在城下嗷嗷叫,但真正敢于登城的人却很少,蓼花子看到这情形只得下令鸣金收兵。 晚上总算有了点好消息,一个陈家的护卫逃到营外,带来了湖西有一千六百多残部退到瑞洪境内休整的消息,蓼花子得知林宝通已赶去联络非常高兴。 他想若这一千多人靠过来,那不仅对士气有利,且可弥补兵力的不足。他已经感到,可能自己只带六千兵力来余干是大意了! 所以蓼花子刚起床就派人去雷家湾,让茅太公只留五百人监视,其余的都来余干“参加决战”。这样,收拢湖西残部后,他能重新集结超过八千兵力! 这名护卫带来的另一个消息是,陈元海曾经派人去观察了东山下的水门和临近的南门。发现南边守卫很薄弱。 这个消息让蓼花子极为重视,他连夜派了探子去察看南城情况。现在他坐立不安,其实也是在等回报。 “如果南边真那么薄弱,那可就太好了!”前锋校尉石大军搓着手跃跃欲试:“大都督,到时你可得派我去!” “十三,你也忒性急。这八字还没一撇就已经开始争功了?”说话的是中坚校尉蔡双五,他出生在五月初五,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石大军在平辈里排行十三,所以这就成了他的小名。蔡双五和他很亲近,所以总这样称呼他。 “就算董七不在,还有酒槽子嘛!”董七是蓼花子封的佐贰将军,现在领兵在鄱阳,他和辅佑将军,外号酒槽子的曹满氿都是蓼花子的臂膀。 蔡双五这样讲,意思是提醒石大军不要无谓地争,你前面还有资格更老的。 石大军、蔡双五,还有左翼校尉陶绶、龙虎校尉高粲,以及那个被俘虏的殿军校尉涂山都是后来陆续归顺蓼花子的小帅,不是他的嫡系。 但因为这几个人比较能打,所以给了校尉身份,每人领兵近千。不过石大军和涂山不想蔡双五这么好脾气,也不似陶、高二人那样顺从。 涂山被俘,他的职务被蓼花子任命了自己嫡系的何历代替,这让石大军觉得不高兴,所以他想表现下,让大都督能更尊重自己这些人。 “嗬,还要讲究先后?”石大军撇嘴:“这等事还不是大都督一句话?我石大军就敢把话放在这里,若叫我去南边,咱肯定是第一个登城的!” 他是因为酒槽子带一千人驻守在东门外的紫阳桥,还没来得及赶过来参加军议,所以才敢这样说。蔡、陶、高他们几个心里清楚,都笑了笑没拆穿他。 这时候有个亲兵走进来,四下里看看,便走到蓼身边嘀咕两句。蓼花子听完像是松口气,点点头说:“让他进来说话。” 很快,李铁刀走进屋来,向众人抱拳朗声道:“铁刀见过大都督,给各位首领行礼了!” “铁刀兄弟,快坐!”蓼花子热情地招呼,李铁刀看看,便在最靠门的末位坐下,说: “大都督,消息已然送到,铁刀打算今日返回瑞洪去和弟兄们会合。不知大都督有没有什么安排或者指令要铁刀带回的?” “不忙,你休息好了?”蓼花子关切地问。他其实挺欣赏李铁刀,像他这样江湖知名之士蓼花子很想留他,有些舍不得放走。 “感谢大都督,在下睡得好也吃得好,待寻回弟兄们再来大都督这里相见,和诸位一起为大当家父子报仇雪恨!” “好、好!”蓼花子很满意他的回答,问:“铁刀兄弟此去需要几日?” “某既找到大都督,便已经晓得路径。五、六日之内必回来!” “五、六日呵……?”蓼花子拈须沉思,觉得时间长了些。 “大都督,哨探回来啦!” 听到这句蓼花子立即来了精神:“快让他进来!” 哨探是昨夜出去的,要摸到南城查探清楚再悄悄溜回来,那可不是人人都能办到的。 蓼花子派出去这人显然累得够呛,连灌了两大碗水才缓过劲来,开始向在场首领汇报自己看到的情况。 按他所说,南门虽然修了关城,但显然没来得及完工,关城只有一人多高,而南门的城墙也只有堪堪丈把高,不过南门外的路利用台地地形修成之字是个麻烦。 南关上守军不多,估计只有百人左右,却不知为何穿着类似官军的衣甲。 “哼,定是守军故弄玄虚,骗人的!”石大军说。 “南城上也是官军么?”陶绶问。 “不是,是穿青衣的团练。不过人数很少,看上去南门附近拢共也就是百人左右。”哨探回答说: “离南门不远琵琶湖对岸就是水门。小人游过去看了,有些团练和衙役守卫,人数也不超过百人。” “瞧,还真是空虚呵!”石大军高兴地拍着大腿叫:“看来咱们连打三天还是有用,他们把眼光只盯着东城了。娘诶,这等机会若不抓住,那太可惜!” “十三你别叫唤,吵得人耳朵乱响。”蔡双五拉他坐下,看了眼李铁刀对蓼花子说:“大都督,铁刀兄弟带来的消息既然是真的,那咱们……?” 话还未说完,外头报号说曹将军到了。然后就听脚步声和铁甲的摩擦声,酒槽子走了进来。 这人最突出的就是那酒糟鼻子,细眼睛、厚嘴唇、浓眉,好像永远有生不完的气。 进来抱拳道歉说自己来晚了,声音却意外有些暗哑,原来是在城下指挥攻城时嗓子用过度了。 “曹兄弟来了,哨探你把南城的情形给曹将军再说一遍。” 蓼花子这样讲,哨探只得依着前面又讲了一通。酒槽子听了没说话,看看在场的表情,耸耸鼻梁问蓼花子:“大哥怎么看?” “确实是个空子。”蓼花子点头。 “哼,是空子也是陷阱!” “啊?”众人愣住了:“这话怎么说?” “你们光瞧见他南边放的兵力少,怎么把冕山给忘了?” 一句话提醒众人,对呵,那冕山上还有个寨子呢!蓼花子掉头问哨探:“冕山的情形你可知道?” “大哥不用问他,我就清楚。”酒槽子将两手拇指插在革带上说: “冕山有三百官军和三百乡勇。咱们来了以后,在山下采石的劳工有三百来人也藏到了山上。” “完了?就这样多?”蓼花子皱皱眉:“满打满算就是千人而已,能战的就是那三百官军呗。” “人虽不多,可要下来捣乱也够咱们喝一壶了。”酒槽子揉揉鼻头:“开打之后要派一位校尉带人把冕山看住,叫它动弹不得才好!” “这么说,贤弟是同意咱们打这仗了?” “我同意,但是不能硬来,最好是智取。”这家伙长得粗,心却倒细:“首先,要有部分人在东城下扎营,吸引他们兵力。最好在东北这段城墙……。” “为什么是东北?这段净是水洼!”石大军不解。 “傻瓜,又没叫你真打,是吸引对方嘛!”蔡双五推他:“他主力转移到东北,这样南城有事就来不及赶回去。” “哦!” 酒槽子不理他,继续说:“其次,刚才说了,要派人盯住冕山。另一部占领上坂桥、东门外的玉亭桥和南门外的干越桥,阻止冕山对南关的增援。 最后,夜袭德胜门(南门)和东山门(水关),至少夺取东山门、占据东山的羊角峰制高点。只要这座山在手,余干就已经是我们的了!” “可……,按将军的策略,我军就只是夺南门,甚至主要是攻水门了。那样岂不要分兵两路? ”陶绶看出里面的门道,疑惑地摇头:“咱们兵力本来就不多啊。” “攻一个水门要不了太多人手,既然对方不过百人之数,咱们去五百人难道还不够?”新任的殿军校尉何历忍不住反驳说。 陶绶看了他一眼,缓缓说:“假如西城墙上也有守军,可以调过来增援怎么办?” 何历愣了下:“那还有什么什么怎么办?打就是了!总之我们难道还怕几个团练? 白天他们有投石车助力,夜晚什么也看不见,那就只好比谁强。你要是担心,那大都督让我去好啦,我不怕!” “这不是怕不怕的事!”陶绶恼火地摆手:“这是咱们唯一破城的机会,若是有什么闪失,那……。” “不是还有南门那路人吗?”何历有些不耐烦:“你这人就是想得太多,怕这怕那。所以这功劳你就别争了,让给别人就好!” “你,”陶绶也生气了,拍案而起:“陶某自起兵以来,无论对阵团练还是官军,何曾怕死过?我不过是讲大家要慎重些,你要是这么说,水门我是一定要去的!” “哎,好啦、好啦,大家都是为了尽快打下余干,何必这样动肝火?”高粲急忙出来打圆场:“这几天大家都有些心急,可也不能冲着自家兄弟来嘛!” “就是、就是,咱们还是稍安勿躁,把事情安排妥帖为上。”蔡双五也说。 石大军是个粗人,撇撇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帮哪边,索性什么也不说。 酒槽子见这情形,暗自叹口气,心情沉重。 这时候,坐在最不起眼位置上的李铁刀开口了:“大都督,其实你这边不用分兵。” “嗯?怎么讲?”蓼花子立即问:“铁刀大侠有什么好办法?” “不敢当。在下是觉得,如果我现在起程返回瑞洪,湖西各部集结起来仍坐船南下,由我们负责进攻水门的话是不是更顺理成章? 这样攻打水门有一千六百人,又是乘大船而来可以迅速占领码头,控制整个琵琶湖水面。大都督这边的兵力就可以集中起来用在攻打南门的战斗中了。各位意下如何?” “曹贤弟看呢?”蓼花子眼睛一亮看向酒槽子。 “嗯,这倒是可以考虑。铁刀大侠来回需要几日时间?” “若是坐船那就快多了,最多四日,第四日夜里动手!”李铁刀回答。 蓼花子和酒槽子低声耳语商量了下,说:“好,那就这么办!不过,我看你们不能全都过来,要派三百人在三塘寨附近继续出没,往来牵制他们,使之不敢增援余干。” 他说着眼睛向诸人看去,陶绶立即起身:“大都督可是要人与湖西各部合兵?我去!” 蓼花子点头:“你去我很放心,带三百人去,节制湖西各部,全权负责东山门的攻略。占领之后,一部朝西城墙攻击,一部接应攻南门的队伍进城!”陶绶大声接令。kuAiδugg 随后蓼花子命酒槽子负责攻打南门,先锋官是何历,后队是石大军。 由高粲带队佯攻东北城墙,茅太公部从雷家湾撤下来后直接进驻酒槽子的大营,然后负责监视冕山并占领桥梁。 蔡双五部作为全军的后队。第四日夜间子时发动准备、进入位置,丑时开始进攻! 第一百六十三章 江盟主夺巢 审杰夜探玉亭镇,不但摸清了敌情,且找到林宝通暗地收的两个徒弟,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很多有价值的消息。 但他没按约定从西壹号(西北角圆形)敌台返回,审大侠锁天罡发现蓼花子派了人出营,便悄悄跟在他后面,所以哨探去了哪里、看过什么、走的哪条路径他全都知道。 “这么看来,定是蓼花子听铁刀说了南城防卫薄弱的事情,他军粮不足、士气涣散,他着急,所以心动了。” 韩安拊掌笑道:“看来这回轮到他喊:又上了李三郎的当!”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急于破城改变士气,这确是他的弱点!”李丹告诉大家:“只有抓住软肋狠打,对敌人还能放纵或仁慈不成?”然后他转向审杰: “审大侠带回来的消息很重要,至少我们知道了几件事:敌人士气低落,甚至将校都开始有厌战情绪。 那么假设我们这次南门之战再让他吃一次大亏,是不是他们内部撤退的声音就会公开出来了?” 审杰点头说:“很有可能!现在大家还碍着面子,而且酒槽子等嫡系力量又占多数,其他人敢怒不敢言。但再败一场可就不好说了。” “大人,不是说官军可以配合行动么?咱要不要和鄱阳那边说下,约好一起行动?”巴师爷轻声问。 他还是有些担心,即便打胜了也只是挫败对手,做不到全歼的,那么剩下的敌人数量还是不少。团练守城有余,要野战可就说不定。 “说得对!”李丹点头,然后转向赵敬子:“我写一封信,让周芹立即派‘风火轮壹号’送到鄱阳去!” 陈三文试制了宽体畜力水车船,这船大约二百料(用前世方法计算排水接近五十吨),中间部分最宽处一丈四尺,长五丈八尺。 比水师的巡河船略宽、略短。头尖尾窄,斜平底,兼具破浪性和内河适航性。 尾楼两层,设驭手、舵手(负责方向及前进、转向、后退的离合)和领航(即船长)各一名,竿手(撑杆、用帆兼瞭望)两名,用驴两头(可替换)。 原理和北方用驴拉磨差不多,通过齿轮带动水车左右轮运动,速度是普通单人渔船四倍! 第一次试航就把周芹这个水上的老行家吓呆了,从船上下来以后坐在岸边好久才叹息说,这简直是哪吒踩上了风火轮,从此这型船便有了自己的雅号——风火轮甲型。 这船一共造了四艘,主要用于短途运输物资和运送信使。周芹按李丹说的在雷家湾、三塘镇、白马渡和琵琶湖各派了一艘,仅供于官方用途。 因为它速度极快,就算湖匪最快的战船也追不上它,所以船上除个人自卫的刀、矛、盾和弓弩以外没配备其它武器。 正说着,李彪进来,扬着手里一张折起来的纸高声道:“大人,高家湾巡检司来报,今晨敌茅太公部忽然异动,除留下数百人外,其余大队出营向西边来了!” “哈!”赵敬子两手一拍:“我敢打赌,这是蓼花子在集中兵力,他感觉人手不足了!” 李丹走到门口将陆九喊进来,问他:“如果蓼花子调茅太公带主力去别处,少数人继续看着雷家湾的动静,你觉得哪个头领最有可能留下带队?” 陆九张大着嘴巴想想:“那有可能是汉巴子!” “汉巴子是谁?”这人大家都没听说过。 “他是独山茭菱洲的头领,手下只有二百人。好像说原名叫秦汉,犯了事被流到福建军卫充军,所以大伙儿叫他汉巴子。 因为打倭寇有功,他那个指挥使就帮他脱罪做个小旗。 九年前指挥使不知因为什么被人诬告,气愤之下自杀了。 汉巴子带了二十几个人杀了那诬告指挥使的人,被官府判徒刑三十年。 他自愿去矿山挖矿,减刑到十五年。然后不知怎么被个官儿相中,调他去冶铁坊做工头。 那官儿调任到婺源把他也带来了,第二年很倒霉碰上闹矿乱,官儿被杀了,又传说是他干的。 汉巴子说不清楚,只好逃亡,一来二去就进了湖。” 大伙儿听了嘿然,都说世上怎会有这样倒霉的人?韩安看眼李丹半开玩笑说: “虽则如此,不过也能看出他还是有点本事,否则怎能总被上司提携呢?只可惜他命理不祥,似乎有些犯上司忌,最后只好混到这步田地。” 李丹没继续这个话题,他来回走了两圈,在陆九面前站定问:“这人性子如何?做事如何?阿九可有了解?” “这人和谁都不亲热,淡淡的。不过他手下那二百人个顶个都是选出来的好汉子,做事从不乱来。”陆九说: “兴许是都在官军里做过的缘故,他偶尔倒是和卑职(陆九现在是什长待遇。所以他自称卑职)聊两句,和别人就很少开口。 哦,还有个奇怪的地方,这人从不近女色,却不知为何?” “那你为何断定茅太公会留下他?” “稳便呵。”陆九说:“七位头领阵亡了一个,去掉茅太公自己,剩下五个里面最稳妥的人就是他。其余的不是急躁便是有勇无谋,反正都不是合适人。” 众人大笑,说没想到阿九也会看人,弄得陆九不好意思,红了脸嘿嘿地傻笑。 “好,我知道了。”李丹让陆九继续到门外执行守卫,然后说: “雷家湾我看不必太担心,据方才阿九所说,如真是汉巴子留守,他没什么进取心,多半不会轻举妄动。 刚才巴师爷提到鄱阳的官军,我看官军南下现在有个障碍,就是董七那支千人左右的湖匪还挡在途中,这一路怎么破? 恐怕我得问问赵同知的意见才知晓。”说完对赵敬子下令: “决战即将到来,通知西城墙,他们的七部投石车开始拆卸,送到彭泽门集中。 宏升的队伍今晚起三分之一正常休息,三分之二倒班在城上警戒。”这样做是让西城墙的人手获得充足睡眠,以便随时准备增援南城。 散会后李丹坐下来写信,他需要捋下思路。刚刚起笔,就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然后审杰一脸兴奋地出现在门口:“都巡检,铁刀兄弟回来了!” “哦?” 李丹才起身,李铁刀已经到了门口:“大人,时间不多,我说完了恐怕得赶紧走。”接着他将蓼花子派人探查城南,以及决定第四天子夜时发动对南城的攻击说了一遍。 “那时,高粲部会在东北段城下虚张声势吸引我军注意力。 蓼花子安排湖西各部与陶绶在鲤鱼嘴汇合后,在他带领下攻打水门,蓼部主力在酒槽子带领下主攻南关。”李铁刀说完,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 “这是蓼花子写给湖西各部的书信,大人过目。” 接过书信放在桌上打开油布,李丹却没去动它,反而问他:“你可知道他把雷家湾的人手也调了部分回来?” “知道,蓼花子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在屋里。”李铁刀抹了把胡须:“不过他并未要茅太公到玉亭镇,而是下令让他去酒槽子营中。 行动当夜茅太公必须占领河岸上的三座桥,防止冕山下来的人袭击其攻城队伍。” 听了这番话李丹已经可以确定蓼花子是要全力来打南城这仗了,而不是简单的偷袭城门。 “哼,他是想夺下南城墙,然后里应外合再拿下余丰门(东门)。”赵敬子等人被再次召集起来,听了审杰的情况介绍他做出这样的判断,和李丹意见一致。 “他要来便来,我们给这厮在南城墙内外准备一个惊喜!” 和大家商议之后,首先李铁刀带着命令立即动身去三塘寨,他奉命调周芹的水军大部回余干参战,然后北上截断补河上玉亭镇的所有渡口。 同时,宋迁带领刘祈、刘恩两部立即剿灭杨坊寨。那是蓼花子侄女婿陆九堂的老巢,之前怕惊动对手因此没动它,现在是时候了! 破掉杨坊寨后宋迁和刘祈要不停脚地赶往鹭鸶港,截断蓼花子北归的通道。 风火轮壹号负责从东河送黑旗传令带着李丹书信赶到鄱阳城下,得到回信后传令坐这船再返回。 陆九则带着秘密任务搭风火轮壹号北上,中途在古埠渡下船,换上牲口直奔雷家湾。 刚刚到参谋部报到的谢三儿带着另一道命令走白马渡去杨埠,他负责调蟹王五带两哨人和白马驿的二十名驿卒,暗地往南关外的卧牛山埋伏以备破敌时从后一击。 扛浪山,传说当年岳武穆收降大将余化龙的地方。李丹前世对它的记忆就是朱元璋与陈友谅的那场国战,但这世故事不曾发生过,康郎山还是叫扛浪山。 本朝开国之初几乎所有大战都在今天的南、北直隶发生,直到赵氏定都金陵,两家才在瓜州战了一场。筷書閣 不幸的是陈友谅阵中突发中风,未几病死。陈善、陈理两个儿子争位,形成南汉、北汉两个政权。强大的陈氏内斗了三年,大伤元气。 陈友伯和陈友直便劝退守南昌的侄儿陈理去帝号归附,官军后来在九江大败陈善,攻入武昌,陈氏政权全部消亡。 受到兵灾影响很小,是为什么目前江西南路属于一等富裕之地的重要原因。 扛浪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面积相当于前世李丹见过的北京故宫三个半那么大。地形略微呈北低南高,是个南北走向、最高点高出水平面八丈左右的岛屿。 以前它作为蓼花子巢穴的时候,这里曾经啸聚三千余众和他们的两千多家属,但是现在不同了,留守的只有区区三百老弱,精壮都跟着去了狮子山。 这天早晨,一名守卫码头的老兵百无聊赖地抱着自己的刀从瞌睡中醒来。接班的人还没有来,他不耐烦地起身准备回去喊这家伙起床。 忽然他看到湖面如纱的雾色后面,隐隐有什么东西。他以为自己花了眼睛,或者还没睡醒?使劲揉揉眼,却又什么都没看到。 “嘁,妈妈的,还不到五十岁哩,怎的眼就花了?”他转身往回走。 走了几步,他犹豫地停下来,慢慢转过身。雾气后面,一条五百料的大船现了出来。上面的人喊了句什么,这守卫没听清楚。 他沿着木栈道向大船走过去,心里害怕又懵懂。 船上跳下几个人,一看就是身手矫健的青年,且是水面上的老手。他们根本不理睬这个笨蛋,只管将上面抛下的缆绳扯直、拉紧,然后一条条绑在柱子上。 接着边箱门打开,梯板放下来,上面走下个罩着黑色披风的中年人,他阴沉着脸朝后面看看,又瞧瞧前边,把目光停留在守卫身上。 这守卫慢慢将目光移到帆顶的旗幡上,见到了那个可怕的“江”字。想跑,可两腿像是灌了铅,而且也来不及了,那汉子正大踏步向他走来。 “咕噜”,守卫咽了口吐沫,横下一条心单腿跪下,闭上眼哆嗦着抱拳大声道:“恭、恭、恭迎江盟主大驾,小、小人郎宪,给盟主请安!” “哦。”江豚有点意外,他本想过来刷地一刀送这老兵去西天的,不料他竟给自己跪下了。嘿,有胆!他嘴角泛起丝笑意:“你是这里的守卫?” “是、是,小、小人值后半夜,不想有幸遇到大驾!” “有幸?你就不怕我砍了你?” “盟主待下是出名的有恩,小、小人早有意投奔,求盟主接纳!” “好啊,那你告诉我,这寨子里有多少守军,都住在哪里,谁是带队?” “守军三百二十七名,不过有家的都回家住了,只有六十多个光棍住在上头第三条路进去,寮舍第四、第七间里。带队官叫武甲,住在文昌庙西第四家。” 见他对答如流,江豚惊奇地耸耸眉:“你在这岛上很久么,好像非常熟悉呵?” “回盟主话,小人原本是大当家的传令,在这岛上跑了三年,连石头缝都知道在哪里。后来因年纪大,腿落下个阴湿痛的毛病,所以就……。” 守卫见江豚说话和气,渐渐嘴里也顺溜起来。 “原来这样。”江豚点头。这时大批兵士不断跳下船,越过他们身边朝岸上冲去。 看到这场景,守卫再怎么傻都能明白发生什么变故了。他恭顺地低头:“盟主来敝岛,蓬荜生辉。呃,是否你要去大当家的府里?小人为您带路。” “好啊。”江豚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问:“你叫什么?” 那守卫连忙跟上,回答:“郎宪。郎君的郎,法宪的宪。” “嗯?你识字?” “回盟主话,小人原本是个财计(会计),因呗诬偷了银子,与人斗殴,不小心将那厮打死了,所以逃亡在湖里。” 江豚再次意外地看他,点头问:“说吧,你若跟着我,拿什么做见面礼呢?” 郎宪大喜,眼珠一转:“大当家几位如夫人都在岛上……。” “这个是废话,我已经上岛,取之如探囊耳!” “呃……,大当家府里有个金库……。” “我派人取找便是!” “那,盟主大约不知道,大当家在外面做着买卖,那些生意的账目、票据和契书……。” 江豚站住了,回头盯着他:“这些东西……你能搞到?” “小人冒昧,至今尚未成家。唉,无后为大呀!为了这个,替盟主做什么都可以!” “哟呵,在这里等着我呢?”江豚笑了:“好,你喜欢谁?说出来我叫弟兄们给你留着,不过事成之后你若是不能把这些东西交给我,怎么办?” “您剖了我,丢到湖里去喂鱼!”郎宪一脸坚定:“我要三夫人屋里的柳萍儿。” 江豚听了前半句一怔,随后大声答应说:“行,成交!” “慢来,小人若是交给盟主了,又能如何呢?” “你不是有后了嘛?和那什么萍儿生一窝胖崽子。” “可小人还想得个差使。” “什么差使?” “九江的红莺楼是大当家的产业,小人想求您的恩典,替您接收和打理这生意。” 江豚大笑:“没问题!” 郎宪满心欢喜,赶紧在前边指引:“盟主您这边请。平常这个时候大当家府里应该还没起床,就算有人早起也还在梳妆哩。 府上没有守卫。不过二十几个护弁和一些家丁倒是要防范的,只要制服他们,其余都不成问题……。” 第一百六十四章 赵同知出兵 江盟主的黑虎掏心这招凶猛狠毒,一把抓了蓼花子全家老小三十七口! 因为事情发生在天刚亮的时候,大部分人都还处于想睡个回笼觉的阶段,哪里想到会出事?更想不到自家里出现个带路、指点的郎宪这号人了。 城堡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这话用在这里不是很准确,因为人家来了一千六百多精锐悍卒,用以对付三百老弱和两千多妇孺,那简直是杀鸡用铡刀的感觉。 有郎宪的指点,对全岛的控制只用了半个时辰。那六十几个守卫只有一个想反抗的,被戳倒之后其他人就放弃了抵抗。 然后投降的人带着入侵者一家家找过去,把还莫名其妙的其他守卫也捉了个七七八八。至于那位武甲头领,是被人从小妾的被窝里拎出来的。 只有蓼花子府上,如郎宪所说有了些真正的抵抗,甚至给江豚的部下造成了伤亡。但对手实在太多,几十支长矛把最后四名护卫戳死之后,抵抗就迅速瓦解了。 接着就是女人的惊叫和孩子的哭闹声,所有蓼花子及其主要亲信的家属都被绑住胳膊串在一起带上船。 江豚对杀死或者侮辱他们没兴趣,这些是筹码、人质。蓼花子回来了,他可以用家属安慰要挟对方;要是回不来,嘿嘿,还可以卖给想挣功劳的官军搏些价钱不是! 江盟主此刻不担心什么,反正蓼花子那厮还在余干城下哩,没个五、六日赶不回来,这点他有信心。 根据白浪传来的消息,蓼花子连连失利,湖西那路干脆还没怎么出场就叫人家给灭了。 看着白浪剿了陈家、大白雁火并湖头岭(周大头的老巢)都收得盆满钵满,湖西局面为之一变,江豚终于鼓起勇气和信心。 他早知道扛浪山空虚,却没想到进行得这样顺利。他抬头看看武甲呲牙咧嘴的脑袋,又俯视了一圈校场上瑟瑟发抖的人们,然后朝手下一个穿儒衫的书记点点头。 那书记抖开张纸,摇头晃脑地念起来。大意就是: 你们都别怕,这岛现在归我,反抗的杀!念完以后,江豚宣布那书记是自己任命的“康山县县令”,又指派一名手下做县尉,就算完成了“交接仪式”。 把百姓们轰回家,只扣留了蓼花子、董七等数名主要将校的家眷,然后江豚在扛浪山逗留了足足三天!废话,当然要“逗留”。 一方面是需要安定人心、布置新的防务,另一方面嘛……,有些事必须在这里办,回到家里就不方便。 比如说,董七的小妾,那对母女的姿色可是闻名已久,乃是他的掌上明珠,盟主自然要拿来把玩、爱护一番。 生米熟饭之后,再将她们找妥当地方安置了才放心嘛。 当然,他其实也还在等另一路人马的消息。江豚派出手下大将崔弢(tao音,小名崔铁矛)带了三千人,和白浪手下一千人组成联合船队去了狮子岩。 蓼花子在那里还有一千守军,更重要的是大量准备好的粮秣也囤积于此。但是既然被两条大鳄鱼盯上,黑鱼再凶也不过是人家口中的食物! 等狮子岩被攻破,蓼花子就彻底没了后方,他想再起都没门儿啦。 这就是湖里的规则,大鱼吃小鱼,问题大鱼得记得保护好自己不被别人惦记才行。蓼花子一心要巴结杨贺父子,结果迷失自我也害了手下的弟兄。 在做人的方面,江盟主是讲义气并守信用的。他叫手下找到了那个柳萍儿,郎宪不由分说扛起就走。 在周围的哄笑中踹开蓼花子的房门,也不管屋内被搜得一片狼藉,将柳萍儿丢在大奶奶床上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壮举。 完事之后郎宪抱着委屈巴巴缩在自己怀里的女人哄,告诉她江盟主对自己的许诺和要带着萍儿去九江打理生意的话。 柳萍儿一听这个来了精神,虽说是个妓院,可那是日进斗金的地方,再说九江多好啊! “那、那咱们住在妓院里,多不合适?你不会把我卖在那里吧?”柳萍儿皱眉。 “这怎会?当然是寻个小院子咱们自己住。”郎宪指指身上盖的被单: “像这样的被子你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我和盟主说好了,得把大当家放在三夫人这里的账册、单据、契约什么的都交给他。” “这……。”柳萍儿有些犹豫。 “怎么,那些东西你难道舍不得?” “又不是我的,怎会舍不得?只是我担心,你现在全给了他,人家一脚尖把你踢开了可如何是好?” 郎宪一怔,别看这柳萍儿才十七岁,可比自己这个四十好几的脑瓜灵光!“诶,有道理。那你说怎么办好哩?”他搂住小姑娘圆滑的肩头,压低声音问。 “依我说呵,咱们先交给他一部分,剩下的就说得去问九江的陶师爷。 反正咱们也不算撒谎,江南西路以外的事都是陶师爷管着,不问他问谁?等咱们站住脚了,再慢慢把剩下的交出去,这样是不是妥当了?” “妥当,极其妥当!”郎宪大喜,果然还是妇人的心思细密。他喜得一把将柳萍儿搂紧。接着就不老实起来。 “你干嘛?晴天白日的……外面还有那么多人呢!”柳萍儿又羞又惊,伸手要推开他。 “我的乖乖,你这么着人疼,还管他黑天、白天作甚?”郎宪说着按她趴下,掀开被子压了上去。 鄱阳乃是个古城,古称番(念po的二声)邑,秦时设县并筑城,汉初改为现名。地势自西北向东南缓缓倾斜,前为饶水,东有东湖,西有姜湖,是个四季分明、雨量丰沛的鱼米之乡。 城池不小,周长九里,墙高一丈二尺,城门底座用石条加固,上面砌砖。 六门分别是:东门永平门、南门鄱江门、西门滨州门、北门朝天门,还有西北灵芝门和东北月波门。 整个城池大致是个四边形,西北略略有些挑上去,东南又因为湖的缘故呈现弧度。 城东、南都是天然的湖泊和河流,北、西两侧则是引了姜湖水作为护壕用水来源。 正因为鄱阳独特的地形所以易守难攻,只要城里不缺粮食,靠三千官军足可应对上万敌人的进攻。 知府万大钧,靖武二年会试一甲第三名,妥妥的全国高考状元级别! 三年在工部观政以后被评为实心任事、不耻下问的标杆,紧接着便外放到济南府做了一任通判,再任江南道盐政观察使。 来到饶州这样比较富裕的地方做知府,这本是件春风得意的事。 可他刚上任就爆发了乐平矿工的矿乱,把进士老爷吓出一身大汗,才晓得自己是被金陵的南京吏部给“高看”了。 还好,两个月后,系着黄带子的赵重弼来做本府同知,为他分去一半的担子。 这个赵重弼级别不高,但能耐不小,连南昌的都察院老爷们提起他都毕恭毕敬地。 万知府虽然摸不清后面的门道,有一点可以肯定:赵同知在中京城里有人! 本朝只是限制皇族不得科举或从事吏员、商贸、贩酒、娱乐及其它体力劳动类的工作,恩旨为文、武官员的没有问题。 且皇族为官最多只能做到三品,哪怕你是亲王也如此,这么看来这位四品的同知已经蛮高的了。 万知府加着小心,和这位打交道不仅要说话做事注意,而且还得有个分寸。 交给赵同知的事务,万知府一定全力配合、保障,但不会催逼、指示。 好在赵重弼看来也是个做事的,一来就提出驻守万年并主动承担对矿乱的弹压事务。 结果还不错,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段,软也好、硬也罢(根据记录官军并未出动几次),反正矿工们似乎慢慢镇静下来,事态并未扩大。 接着赵同知又自告奋勇负责澄清湖匪,这真让万知府喜出望外。他个文士哪里懂得兵戈上头的事。 万大钧不像有些自以为是或善于装懂的“高人”,他是奉行“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句话的。不懂就是不懂,这有什么可遮掩? 况且遮掩的结果就是更大的窟窿,何必?所以万知府得到“实心任事”的评语,看来恰如其分。 这样一来,他主政,提供后勤和支持,赵重弼主军,剿抚并举。 一对双壁配合默契,倒也难得地让饶州在内外动荡中保持着相对平稳的格局,用很少的官军、卫所兵,以及新组建的上万各地团练维持了相对安定的局面。 目前除去余干那边打得欢,安仁被意外占领,其它各县反而镇静了下来。 当赵重弼急匆匆来府衙求见时,万大钧刚刚安排完近期的政务散了晚课(见注释一),官吏们从正厅里走出来抬眼看见赵同知,慌忙都让道行礼。 赵重弼一边还礼向各位道辛苦,一边脚下不停地登堂入室,抬眼见正位上无人,原来万知府刚刚转入后堂去了。 “快去通禀知府大人,就说有紧急军情要和他商议!”赵重弼拉过一名熟悉的班头。 班头惊诧地看了他满头的汗水一眼,叫手下赶紧招待,自己立即进去通禀。 有差役打来凉水,奉上手巾。赵重弼擦抹几下顿觉神气清爽,然后就见那班头又跑出来,拱手说:“大人,万老爷请您到花厅叙话。” 赵重弼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花厅,万大钧见他的样子惊讶问:“安梁(赵重弼字)老弟出什么事了,怎的满脸都写着个急字?” “大人,多余的话不讲了。我刚见过余干派来的人,他带来了李丹的书信,请大人过目。”说着便将信取出递过来。 万大钧忙接了,打开才第一眼便叫声:“好字!”然后一列列看下去,两页纸看完,惊讶地问:“他是今日上午得到的消息?如何现在你便见到信使了?” 按说就算是坐船顺水而下,最快也要明早才能到,所以万知府有此疑问。 赵重弼笑道:“那李三郎又发明个什么风火轮船,应该就是宋史里杨幺造的车船,不同在于是用畜力带动的,行驶如飞,故而半日便到了。” “这个李三郎真有意思,先造投石机于船上,又造什么轮船。”万大钧想想,回到主题上来说:“他意思是要官军配合着去打蓼花子?可……咱们能分得出兵吗?” “刚刚在来府衙的路上吾想过。”赵重弼回答:“按白浪给的消息,最迟明日江豚就会抵达扛浪山,最晚后天狮子岩也会遭到江白联军的进攻。 也就是说蓼花子发动对余干南城的攻击时,他老巢便破了。 李丹的意思是他在南门安排伏击,蓼花子发现中计后士气必然跌入低谷,他会想撤退。 这时余干团练蹑踪于后,官军迎击于前,东、西皆有乡勇围堵,可趁机大破之! 吾以为这是个机会。但关键是董七,他还带着余部在石口镇耀武扬威。要想南下余干,必先解决董七。 李丹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他说会遣一支船队,沿北上东河到东塘堵住董七南逃之路。” “说了半天,我们到底能不能出兵,出兵多少呢?”万知府对这些战术问题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结果。 “如果击败董七,我们可以遣三千官军,加上七百团练南下乌泥镇完成合围。否则的话,不仅要绕道,而且官军最多只能出两千人。” “那,谁为领兵之人?” “自然是谢游击亲往。”赵重弼说完,补充句:“吾与游击同去!” 万知府没说话,走到门口叫来名亲随:“去请谢游击速来,就说紧急军情!”然后回到屋里摆手: “游击在,君就不必前往了吧?”他有些担心,这黄带子要是出事,自己恐怕担待不起。 “云台兄不必替我担心。”赵重弼看出他的意思,笑道:“想那蓼花子残破之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四面皆有围堵又丢了老巢,他还能跳腾到几时? 就算是个老匪,手下又不是人人亡命?人心不齐、斗志涣散,这简直就是份天上掉下来的功劳,你可别拦着。”他开过玩笑,又认真说: “再说,我还真怕他一头撞破东南往万年,或者乐平、德兴去和矿匪聚合,那才糟糕!好不容易按下的葫芦又要漂起来,我不放心呵!” 「注释一:官吏早、晚两次与主官会议,形同上朝,早课是行礼和商讨,晚课是请示和汇报。」 第一百六十五章 突入无人境 两个人正这么说着,谢游击进来了。听两位上司激动地你一言、我一语将情况做了大致的介绍。 谢游击说:“我同意带兵出战。不过有个条件,请再给我添二百弓手。” 万知府看看赵同知不反对,点头答应:“好,没有问题。那么你估计什么时候能出兵?” “自然是越快越好。从这里到董七驻地,路途不近。”谢游击说,他要来舆图,在上面比划着解释一番,告诉他们关键如何达成突然性。 “这家伙警觉性很高,从这里到他驻地需要行军一夜,谁也难保这中间不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若他知道我们正朝他扑过去,说不定转身就溜,那麻烦可就大了! 一口吃不掉它,不知道这家伙以后会弄出多少幺蛾子来!”万知府和赵重弼互相看了一眼,都说有道理。 他们知道要么不打,要打就必须包圆,似这等老匪,留着便是祸根! 谢游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老将,久经沙场。脸上还有两道刀疤。看上去有点恐怖。不过,他的经验却是没得说,话也在理值得参照。 他的意见,石口这地方是三面临湖狭长的一道高岗,在长山顶可以俯瞰周围数十里方圆,再往南也就只有乌泥港那边的梅塘昄稍微高些。 所以董七躲在石口那个地方,原因就是有地形优势。 丰水期里官军出动水军大船老远就会被敌方瞭望的哨兵发现,可现在是枯水期,湖面退后大片湖底草甸露出来,没过人头的草丛可以遮蔽人员,便于官军步行趁夜接近。 “今明两天可能还要下雨,虽说下不大,可仅够用了。只要没有大月亮照着就行!”谢游击说着,脸上的伤疤抖动两下。 “你怎知要下雨?”赵重弼惊奇敌问:“可有把握?” 谢游击嘿嘿了两声,拍拍自己的腿:“受过战伤的都知道这个滋味,大人放心,错不了!” 于是大家定下,谢游击立即回去布置并开始在城里校场点兵。 赵同知马上派人骑马出发东渡昌江,经过龙丰驿往饶丰等地,命饶丰驻守千户带领三百卫所兵及本地乡勇赶往乐丰镇布防,并令饶埠和梓埠的卫所兵共三百人会同乡勇赶往程家岭布防。 这两路的目的都是防止漏网之鱼向东、东南山区逃窜并进入矿区。 知府大人负责安排行粮,从双港、莲湖、古渡等处调派船只,今晚开始送军队到溪口登陆。 计议好后,赵同知先去鄱江门上,同等在这里的余干信使进行交代细节,然后修封回信让他带给李丹。 赵重弼匆匆赶到南门,在鲜花桥上见到李丹派来的那名参谋,把这边出兵的事告诉他,又写好书信,嘱咐他转告李丹及时拿下鹭鸶港和乌泥镇,封闭大门,让董七不得与蓼花子两部汇合。 参谋将书信放入挎包收好,敬了军礼,转身离开。 赵重弼看着他与官军完全不同的连串动作惊讶不已,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青衫队队员,感觉对方干练、简洁、朴实的风格。 然后赵重弼回到城楼上,见万大钧站在那里正伸头往下瞧。 他笑笑走过去,和知府大人并肩看着那尖头宽身窄尾巴的轮船,拨开水花之后,似条大鲤鱼般灵巧地掉过头,轰隆隆地朝着余干方向去了。 万知府拊掌叹息道:“真是好船,可惜只有一条!” 赵重弼听了想想说:“吾以为他们派到东塘堵截董七的船,应该也是这种速度很高的轮船。”随后又开了句玩笑: “待战事平息,云台(万大钧字)兄不妨从李丹手里买来自用。我觉得坐这船进京陛见定是风光得很,既让人艳羡,又吸引女子们的目光!” 他暗指平定饶州后万知府会因功升职,说不定还会受到皇帝接见。万知府也乐了,指着他说: “我晓得了,原来你赵安梁(赵重弼字)是李丹的经纪,专一帮他卖船的?”二人哈哈大笑。想到明天早晨屡屡作恶的董七就要覆灭,他俩心情既紧张又期待。 官府的力量果然不差,当天晚上两百条大小船只汇聚到南门外,接引官军上船后沿水道前往溪口。 谢游击的战术是要分进合围,这种打法前提是官军兵力占优,使得对手顾此失彼最后仓皇溃乱,那么官军就可以稳拿了。 千户侯晋带八百人最先出发,他们乘坐小船通过溪口狭窄水道进入湖区,最后在甘泉洲下船,向南穿插到古竹,埋伏在石口往狮子岩的必经之路上,防止敌人回窜老巢。 这是路途最远,也最耗费时间的一路。 试千户曾岩带四百人凌晨时分潜入信丰,因为信丰留有四十名巡检和一百多卫所兵,他们要借助这些忠诚力量的帮助,在殿山背后隐蔽整整一个白天,然后作为主攻当夜的侧翼助攻。 另派一名百户带三百团练前往东塘埋伏,截断敌陆上通道。谢游击亲自带领主力,和两百团练(作为携行物资的辅兵)在次日傍晚出发登陆溪口。 经过一晚走走停停,他们潜行于草与芦苇之间,脚下时干时湿。 幸而先期抵达信丰的曾岩派了一名熟悉道路的巡检来,领着他们吃力地走到洪埠岗下,借这个只有数丈高的小土丘进行休整。 有斥候哨探上前,其余人抓紧时间吃喝、睡觉,做战前的准备。 天上果然在下小雨,赵重弼跟着一路走来内外早湿透了,不过由于第一次参加实战,他眼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谢游击带了两个百户过来找他,低声说:“等会儿我们进去,大人和这位朱百户留下守住入口。” “做什么?你觉得本官拎不动刀吗?”赵重弼不满地问。 “不是,总得有人守在这里嘛。” “那他呢?”赵重弼指指另一名百户。 “他要去守黄泥潭,敌人也有可能从那边突围。” 赵重弼眼珠一转,笑着对那百户说:“咱俩换换,我去黄泥潭。” “大人……。” “你怕什么?”赵重弼朝朱百户努嘴:“我身边不是还有他吗?” 谢游击舔舔嘴唇,点头说:“也好!大人需记着,黄泥潭后面有座竹桥,那是必须守的。 不过南边水塘外二十步有处浅滩,巡检司的人说这时节涉水也能过去,不是很熟悉本地的人不大清楚。 湖匪盘踞此地多日,难保就有知晓的,大人千万留意于此!” 赵重弼应下了,待谢游击走后,便对朱百户问:“你带多少人手?” “回大人话,给了卑职两百四十人。” “好,你、我各领半数分守桥和浅滩,如何?” “凭大人吩咐!”朱百户倒是干脆,立即拱手答应了。 看看天上的颜色渐渐不那么黑了,赵重弼有些着急:“怎么回事?为何还不进攻?” 朱百户抿嘴一笑不答。赵重弼这时才发现他似乎非常年轻,约莫只有十八、九的样子。上唇蓄了淡淡的短须,下颌的胡须也还柔软。 “别出声,开始着甲,伍长、什长到队列的前边!”有传令低声说着,沿队列向后跑去。筷書閣 一名亲兵打开包袱取出皮甲帮朱百户披挂。“大人没有带甲么?”朱百户忽然问。赵重弼揭开衣领,露出里面的锁子软甲。 朱百户错愕了下,他没想到赵重弼一个四品的文官,居然跟随行军到这里一直穿着甲,禁不住佩服地拱拱手。 赵重弼笑笑,伸手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件兵器,前端用黑布带子裹着。 “等会儿打起来你不用管这边,吾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赵重弼告诉他说。 这时队伍开始移动,人们一个挨一个弓着身子在草丛、树木间穿行。不一会儿越过了一座木桥,桥边倒着几具尸体。 赵重弼猜想那是被干掉的敌人逻卒或者哨兵,但也仅仅一瞥,他就朝正向他招手的谢游击那边跑过去。 “大人,那边就是黄泥潭。”一个穿着巡检司服色的兵在谢游击身边给他指路。 赵重弼抬头看看那里,朦胧的晨曦里只见那边有些树木和白墙。他点点头,朝后面摆下手,这队人便离开大队向南急行。 跑出去两百多步,赵重弼才想起没问里面有没有人驻守,但已经来不及回头了,只好咬牙挺着往前冲。 快到村口的时候,忽然一阵风声,正巧赵重弼要越过一道田埂。 他往下一跳,就听到后面的亲随“哎呀”声,接着又是一支箭飞来,箭头没入泥土,尾羽轻摇。 赵重弼愤怒地朝左前方看去,边脚下加快,边摘下兵器的罩子朝地上一丢,原来那是条枪头有一尺的钢枪,末端带着两条黄缨。 接着第三箭也到了,被他用枪尖“啪”地拨打落地。 “嗖”地,后面有人射出一箭,那大樟树里面有人“啊”地坠下来。赵重弼一回头,却是朱百户立在田埂上射了这箭。 “我去桥头!”朱百户喊了声,转身带人往东南。 赵重弼这时已经刹不住脚直跑进街里,在交叉口上差点和一名匪徒撞个满怀。那家伙扭头就跑,被赵重弼一步冲前刺入后心,抽搐两下便没气了。 “大人,你没事吧?”一名哨长追上来,踏住尸体帮他拔出枪。 “快,半数人搜索残敌,其余的赶紧到潭后二十步左右的地方寻找,那里有个浅滩可以渡河,着人在附近埋伏,拦住任何想过河的湖匪!” “遵令!”哨长指了三个兵跟着赵重弼,自己赶紧带人去河边。 士兵们立刻开始控制并搜索这个村子。刚才跑得有点太急,赵重弼拄着枪喘息了几下,这时才想起那三箭来,不觉有些后怕。 有个总旗官过来,禀报说俘虏交代村里一共有五十几个人,已经被杀、被俘十几个,还有三十人大部分躲在一个富户家里顽抗。 “只要敢朝你们亮武器的都杀,咱们没功夫和他们嚼舌头。躲在屋里不出来就用烟熏!”赵重弼知道这不过是个警戒哨,没多大价值。 果然,一看到官军抱柴禾,屋里那些人就吓得嚷起来,很快丢了兵器出门跪倒投降。 这边刚完事,听就见西边喊杀震天,很快有个兵跑来大叫:“大人,来了、来了,好多人呐,都在往这边跑!” 原来那朱百户有经验,叫部下也学敌人爬上樟树设了个瞭望哨,看到敌情立即下来传消息。 赵重弼留下十个人看押俘虏,其余的跟着自己往村口阻击。 谁知到村口一看脑子就大了两圈,敌人根本没打算进村,一部分往北,还有一部分大约比较聪明,人数倒不多,却是分出来往南。敢情这村子对他们来说没用! “跟我走!”赵重弼急了,这要是被他们冲过浅滩逃出去,自己这个堂堂四品同知的脸面可就丢尽啦!他带头朝黄泥潭方向冲过去。 这时候的黄泥潭已经喊杀声一片。伏兵突起,众匪见这里有埋伏大吃一惊,急忙奋力抵抗,个别逃到对岸的被草丛里跳出来的十几名官军瞬间就砍杀殆尽。 但是生的希望在前,湖匪仍爆发出顽强的战斗力,他们虽然散乱没有阵形也没有指挥,可人人都拼死战斗,而且人数越来越多。 赵重弼赶到的时候正好从侧后切入对方,也的确造成了一些混乱。 但这些人显然都是有经验的老匪,他们三、五个人围在一切对抗官军,有时十几个人竟拿不住。 忽然又有一股敌人冲来,这次是官军腹背受敌,情势眼看着逆转过来,官军开始一个个倒下。 赵重弼手里的枪开始被血染得湿滑,他大声鼓励部下,并调整人手到薄弱的地方去。 有匪徒看到并注意了他,高声叫嚷:“杀死他,那是个黄带子!”于是开始有匪徒向这边不顾一切地冲来。 赵重弼哼了声,突然一枪刺到一名上年纪匪徒的肋下,然后大喝道:“太祖皇帝的子孙,只有战死、从无投降!” 这话被士兵们听到,立即有两面盾牌向他靠拢过来。 “不许过来,向前杀贼,不要管我!”他话音刚落,一支箭带着风声到,被大枪“啪”地磕飞。 “无胆鼠辈,暗箭谋算,什么好汉!”赵重弼骂完,就觉得腰上一沉,竟是又一支羽箭,还好未能透甲,他啐了口将箭拔出,闪身躲过另一支箭,不料脚下一滑侧身倒地。 “黄带小儿,拿命来!”一个猛汉用盾撞开士兵抡起手中的铁锤,却眼睛突然睁大了,一支箭从颈后透出,身体“咕咚”声倒下。 赵重弼抬头往岸上一瞧,见又是朱百户。他连发三箭射到三人,转身丢下弓喊了声,接过部下丢过来的一口朴刀冲进人群,砍瓜切菜般所向披靡。 身后跟着的二、三十人也呐喊着冲进敌群。见援军到来官军士气大盛,赵重弼也爬起身、拾起枪重新投入战斗。 一刻钟后,随着追歼的数百官军到来,剩余湖匪终于支撑不住,或者跳河,或者跪下投降,站着的都没了脑袋。 赵重弼来到坐在地上咧嘴冲自己直乐的朱百户身边,伸手将他拉起来。“兄弟呀,你两次救我,让我怎么谢你?” “卑职职责所在。”朱百户回答。 “好个职责所在。”赵重弼点头:“我记住你了。”说完回头看看那壮汉的尸体,叫道:“拉个俘虏过来认认,这家伙是谁?” 很快有两名俘虏被拖过来丢在地上,不一会儿听到阵欢呼声,有个小旗过来行礼:“恭喜大人,那厮就是董七,他以为这条路无人知晓,不意死在大人手里!” “多找几个人看看,确定是不是那贼!”赵重弼说完指指朱百户:“不过这可是朱百户神射的功劳,吾不敢抢功呵!”众人又找来数人辨认,终于确定这真是董七。 “好样的!”赵重弼欣赏地重重拍了拍朱百户肩膀,竖起拇指:“朱百户百步穿杨,射死匪帅董七,一杆朴刀如入无人之境,为诸多被害相亲报了仇。咱们给他叫个好!” “好!”河岸上数百人大声欢呼,惊得补河两岸栖鸟群飞,久久徘徊。 第一百六十六章 周黑鱼纳降 董七确实是个狡诈的贼,他发现东、北都有官军,叫部下往狮子岩突围,自己却带人跑向黄泥潭。到了黄泥潭又让部下去夺桥,他却赶往东南浅滩要涉水渡河。当天发现这里也有官军时又惊又怒,好在对方人数不多,他想着冲过去便好。谁知赵重弼死战不退激怒了他,董七便要亲自动手杀了这黄带子,可惜朱百户的一箭灭了他的所有欲望。 谢游击听说董七授首,又闻赵重弼力战还挨了一箭,也吓出身冷汗,急忙来向同知大人请罪。还好赵重弼并未在意,反而在他面前盛赞朱百户,夸他年轻英武,将来必有大作为。谢游击听弦音知雅意,马上任命朱百户为把总,让他独立带五百官军南下收复乌泥镇。 随后各路情况陆续报上来,此役全歼董七部八百九十七名,余下少数逃亡的肯定是不成气候了。赵重弼一面给知府报捷,一面着人向东塘、乐丰、程家岭通报,并着他们严密搜查、缉捕漏网的匪徒,并向鹭鸶港、雷家湾方向警戒,不得懈怠!同时派人去找东塘水面上余干来的船队,告诉他们战斗结束,现在可以去占领鹭鸶港,截断敌军归途了。 留下试千户曾岩打扫战场、搜捕漏网,谢游击率领大队则休息半日后跟在朱百户身后进入了乌泥镇。千户侯晋奉命掉头急进狮子岩,结果他到那里发现江、白联军已经先一步攻打过,掠走了大量物资。侯晋更不客气,花了一夜功夫给所有能找到的船只上装满物资,带走剩余全部人口,然后一把火将匪寨烧成白地。 就在官军大队进入乌泥镇这天的夜里,一支船队出现在锦江(即信江)与东河、补河交汇的鲤鱼嘴。它们从潼口方向过来,收了帆,用舵桨滑行着静悄悄的,小心翼翼进入补河航道。船队有大船也有不少小船,隔不远就有盏灯挂在船尾,用它那微弱的星星亮点给后面的船指示着方向。 头船接近清水渡,前面忽然亮起一盏气死风,灯光有节奏地闪了闪,这边也点出盏灯同样地闪了闪,两船迅速靠近。对面船舱里出来个汉子,弯着腰走向船头。他路过灯光的时候光线照在脸上,赫然是陶绶那张鼠须长脸。 来船的船头也半跪着一个人,面带微笑地抬起手里的灯,原来是李铁刀。他身后的撑杆人见两船接近,用手里的篙子点住对方船头让两船靠拢,然后笑着压低声音说:“陶校尉,咱们又见面啦。” “林师傅,辛苦、辛苦!”陶绶看林宝通在船上,心就放下一半,连忙向二人拱手。在这些啸聚的人心里自己顶多只算半个江湖人士,因此在真正声闻天下的侠士面前,绝大部分人是不敢造次,也知道自己这点斤两不够看的。无论声望还是本事都比不过人家,剩下的只有老实表示尊重和敬意。像后世武侠小说里那样动不动拍桌子、横着走路的,实际上都会死得很快!如陶绶这般带过上千部伍的人来说,早明白一个基本道理:懂规矩、知轻重,才能坐得久、活得长。 “陶校尉辛苦。”两人还了礼,李铁刀问:“你的人哩?” “都在后面港汊里藏着。”陶绶回答,他看看两人身后:“这些都是湖西的人?” “怎么,陶校尉还不信?”话音未落,两个人先后从船舱里钻出来。陶绶仔细一看,前面那个是大白雁(白燕),后面的是个少年人,忽闪着那对明亮的大眼睛,俊得好像姑娘一般。“这位是少当家宋小樵。” 白燕一开口,陶绶便知道这是谁了,赶紧施礼:“陶绶见过白大当家、宋少当家!” “陶校尉免礼吧,非常时刻没功夫讲究。你的人在前进去以后先控制码头上的船只,我们在后,登陆就猛扑水门。如何?”白燕显然是这群人里地位最高的,所以主动开始布置。他意思是你们了解这地方,我们不熟悉呵,所以贵部请走前面。 陶绶一想这也是应有之理,便应下来,让湖西船队跟在自己身后进入个湾汊。曲曲折折地走整个船队只偶尔有些水声,右手边大约三、四百步外甚至可以看到南关箭楼和瞭望塔,以及挂在塔上若隐若现的灯光。默默地行进小半个时辰,前边豁然开朗,才知已经进入了琵琶湖,方才那条水道正是湖通往信江的通路,也是丰水期向湖内蓄洪,防止大水倒灌城西护圩河淹没余干的渠道。 陶绶的部下乘坐着大约有二、三十条渔船或者沙船,他们迅速向黑黢黢的船码头摸过去,目标就是那些林立的桅杆。忽然有人发出惨叫,接着是落水的声音。“上,快上去,所有的船都拿下!”陶绶正说着,忽然周围亮了起来。 在兵器撞击声中,有人大喊:“包围贼人,莫走了一个!”接着便是“哧、哧”飞过的羽箭声和部下们的惨叫。陶绶吃了一惊,忙转着头想找声音来源,谁知回头就看到身后也都是火把,他看到个熟悉的脸,大叫:“铁刀师傅,快靠过来,帮我杀散放箭的守军!” “这可不行,我忙得很呐!”李铁刀笑着回答:“我得进水门,然后赶到德胜门去增援!” “这……。” 陶绶觉得话头有些不对,还没琢磨过来林宝通已经飞身跳到他船上,说声:“陶校尉莫慌,我来助你!”说罢伸手拉过他来,将刀放在他肩上:“校尉莫乱动,我的刀有多快,想必你是知晓的。” “林师傅,你这是做甚?”陶绶吃惊地问。 “抱歉陶校尉,其实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个反贼!” 陶绶沉默片刻,喝令:“别打了都住手,给老子停下!”他身边的亲兵见状也急忙喝止大家。“林师傅的为人,在下早就知道。”陶绶抱拳说:“其实在下也没想过做个反贼呵,身在其中不由自己而已。” 琵琶湖上戏剧的一幕只演了半刻钟(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就草草收场了,周芹大为不满。他拎了拎陶绶那口钢刃铁环刀的分量,对他皱着眉头老大不乐意地咕哝:“老子花了一天一宿好容易布置得妥当,结果就用上这么一小会子,真是瞎子点灯了!要不把刀还给你,陪爷们再多玩会儿?这也太不过瘾啦!” “刀都交给你哪有再往回收的道理?我又不想让这群弟兄们作死!”陶绶哭笑不得:“将军你要是不乐意拿着非还给在下,那在下就算替你扛刀好了。” “我不是将军,”周芹摇头:“我大黑鱼是咱们青衫队的水军统领。”他上下打量陶绶,觉得这汉子没什么心眼倒合自己胃口,说:“你这么喜欢扛刀?” “那是,刀乃百兵之王,耍起来威风嘛!不过……,”陶绶不好意思地瞟了眼林、李二位:“我这两下子都是打架的时候自己瞎琢磨的,跟两位大侠没法比,也没机会请教。” “嗯,这回有机会了。”周芹歪着头笑道:“你要是愿意降,跟着我干水军,我就做主请铁刀师傅指点你如何?” “真的?”陶绶看李铁刀,见他微笑着拈胡须,急忙拜倒在地,口称:“陶绶诚心降伏,愿为青衫队出生入死,绝不食言!”然后又给李铁刀行拜师礼。 众人都笑起来,李铁刀拉住他说:“陶老弟莫怪方才我等做局,这都是都巡检和参谋部安排好的。你要拜师不在这一时,如今咱们得赶紧接着往下演这场戏才行!” “对、对,咱们赶紧吧,这时候说不得都巡检看不到火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正担心呢!”林师傅也提醒说。 这里周芹级别最高,当下由他分派。先分派大白雁和宋小樵,分别将补河、外圩河道和鲤鱼嘴封锁,防止有溃兵西逃。“有一个抓一个,不服的就叫他河底见龙王爷告状去!”周芹说:“东河那边有我部小白鳝魏小河的部下负责,西边就交给两位,蓼花子覆灭之后都巡检自然记得二位的功劳!”两人应下,马上带人出发了。 然后周芹问陶绶这些降兵他可弹压得住,有无蓼花子安插的人手?陶绶摇摇头,虽然开始接战死伤了小二十人,不过由于他立即放下武器,总体来说死伤不大。“这都是一直跟随我的部下,逐个挑出来的,信得过!”陶绶说。 “好!”周芹点头,招手叫过三个人,原来是三塘区队的队副刘恩和钱奉、白天勇这两个乡勇队长,他们总共来了三百人,是坐大白雁和宋小樵的船。“都下船了么?你三人带两百人进水门,占据东山!然后立即点起五堆火来,柴薪刘二爷(刘宏升)都给你们备好了。记着,火光便是信号。火着起来,你们就喊打、喊杀,把兵器都敲得越响越好,让城外敌人以为水门这边破城了,然后瘦金刚(张钹)和一窝蜂(顾大)的伏兵就从南门杀出去!听明白没?”那三个听前边有点懵,听到最后明白了,立即大声应诺,喜滋滋地收了进城的令牌跑去整队。kuAiδugg 最后,他让陶绶跟着自己出兵沿外圩河北上。“咱们去鹭鸶港,把他蓼花子的退路给掐断!”周芹说。陶绶这时才明白人家早就设好了套,蓼花子决计是逃不出去的了。不由得一面心惊,一面庆幸自己脑筋转得快,差点错半步就做了陪葬!林师傅和李铁刀两位隶属参谋部,周芹拿出赵敬子写的封字条递给二人,他们看过哈哈一笑,带着钱奉和白天勇留下的一百人,向周芹要了五条沙船自去公干,不提。 埋伏在南关外的曹满氿(酒槽子)早等得有些心焦。看到水门火起,喊杀声不绝,他立即下令石大军部向前接应何历。要说那何历也真不是个笨蛋,他初时听到湖那边有动静,但并未火起,心里就有些疑惑。好在并未太久东山方向便火光冲天。何历马上带队冲向南关,守在南关上的人见了叫声:“不好,贼人攻城啦!”匆匆射了几箭撒腿便跑。那墙只一人多高,两、三人叠罗汉一举,上面的便到了墙头。不大会儿功夫,城门洞开,众人一拥而入。却恰好看见跑在最后的那人进了城门,大叫:“快关门,关城门!” 何历大喜暗叫:“天助我也!”遂高声催促众人:“快冲、冲进去夺门!第一个进城的赏十两银子、美女两名!”匪兵们听到,嗷嗷叫着往里涌。那些正关门的守军见了这情形叫声:“守不住了,快跑!”掉头鼠窜。何历在后面哈哈大笑! 冲在最前边的忽然逃跑的守军朝两边一闪就不见了,心下正疑惑,脚底忽地软了下去。原来前边是个大坑,坑底有尖桩,表面用篾条、苇席铺着又撒了浮土,人一踩上就掉下去,后面的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前挤,转眼间坑就填满大半。对面是堵麻袋包堆起的矮墙,团练们从墙后越出来,箭射、枪刺、链枷砸,引得门洞里惨叫连连。忽然两个黑乎乎的东西越过人们头顶被丢进来,“砰、砰”两声巨响,倒下了十几个进攻者。“后退、后退,前面有埋伏!”有人大叫着,但是后面堵着出不去。还是城上丢下来的炸弹帮他们解决了问题,接连的爆炸将城门前一扫而空,门洞里的人这才得以退出来。但是他们朝四下里一看更慌了。南关城墙上到处是官军和团练,上面的箭楼里也不断有弓矢飞射下来。 “中埋伏了,快退出去!”有人哭喊着。那看上去并不高的城墙现在可要命了,一个人上不去,叠罗汉吧谁还有那个心思和功夫?两侧马道上不断地下来穿青衣的团练,来到南关内便组成五人一组的阵形开打。 这时,南门里,几根木梁搭在陷坑上方,铺好木板之后青衫队的队员们按伍、什编组顺序通过,未死的匪兵还在他们脚下的坑里哼哼唧唧或哀嚎,战场形势已经完全逆转过来。何历举目四望,不知道这一切怎么发生的。自己刚才还胜券在握,转眼就被人包了饺子。现在他手下的八百人叫人家围在南关里像老鼠般狠揍,何历气疯了,当上校尉第一仗就成这个样子,有什么脸回去见人? 他用力一脚将面前的刀盾手踢得倒退几步坐倒在地上,这对金花阵出现个缺口。但他还未来得及扩大战果,有人大喝了声,从两阵后面跃出一人,持一面方盾及时补位挡住他的去路。“混蛋!”何历骂了声,手里的战斧“呼”地砸下去,对方忽然侧身用盾横着向外推,何历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另一个金花阵的链枷手看准时机“啪”地砸在他头上。何历头盔飞了出去,他用手撑地,没来得及起身,一杆枪便飞快地在他腋下刺了进来。“啊!”他大叫一声。求助地抬起眼,看到后面的亲兵已经被对方阵形挡住。那个持方盾的汉子走到他身边哼了声:“报上姓名!” “校尉,何历!”他声音嘶哑、低沉,满心沮丧,做好了当俘虏的准备。 “狗屁校尉!”那汉子朝地上啐了口,返身一刀横切,何历的脖子不自然地扭向相反的方向……。汉子朝身后摆了下头,一名亲兵乐呵呵地跳过来,像捡个宝似地拎起人头,甚至还吹吹上面沾的泥土,然后往手里的枪尖上一戳,举起来高声大喊:“瘦金刚张钹在此,贼将何历授首,尔等还敢顽抗?”这人估计是特地选出来的,嗓门很大。连喊三遍全场都听到了,打斗渐渐停止,何历部下纷纷丢弃手中的武器。 其实有战场经验的老手对第一波喊杀声的消失应该都会产生疑惑,石大军也不例外。他看到火起时并未像何历那样立即激动起来,而是迟疑片刻。他感觉这一切有点不太真实,或说事情前后让他心里不踏实。 别看这家伙五大三粗的,可他营里还养着个书生哩。“兵者诡道,战者危事,国之凶器,不可不察”这话他牢记在心!所以当催促他进兵的命令传来时,石大军犹豫了。但看到南关大门洞开,何历的人马已经潮水般冲进关城里的时候,部下纷纷上前:“校尉,上吧。不能违令呀!再犹豫酒槽子那家伙恼起来,那可……。” “好啦!你们是头领还是我呀?”石大军被吵得头大,他气恼地瞪着他们后退,然后把手一挥:“都回各队,给我上去!” 他的人开始冲锋很及时,因为要是再晚片刻曹满氿(酒槽子)就要跳上战马冲过来砍他的人头了。当看到后队扑上去,曹满氿这才松口气,嘴里依然不依不饶地骂道:“你个傻石头,要是误了老子大事,非把你敲成滩碎泥不可!” 第一百六十七章 敌酋已丧胆 然而很快曹满氿(酒槽子)就后悔,而石大军的部下也将永远感激他的犹豫不决。 队伍刚接近南关城门,里面发出了两声很大的爆响,把石大军的队伍吓得齐刷刷站住。 接着锣声响起,他们远远看见箭楼上火把通明,一队队的官军和青衫队现身出来,有人大叫着,石大军看到两边城外草丛里抛出许多搭索,有人叼着武器攀上城垛。 怪不得这墙并未修高,原来是这个用途! “校尉,咱们冲过去杀死他们,不然城里的人就被围了!”有人建议。 “都闭嘴,赶紧退后!”石大军气急败坏:“没脑子的,你当人家只会对付城里的人么?” 大家还在错愕。就见一支烟花“吱”地飞上高空,然后尖厉的哨音四处响起,伏兵突出。一支人马原来就在侧翼那片树林里,旗帜上是“南部都巡检李”的字样。 旗下的李丹被两支火把照着,在马上显得格外高大。“居然有人到了这里却不肯再向前,也算尔等命大!那带队的贼将,通名报号上来,也让某知道你是哪位呀?” “一片石,石大军是也!” “哦?”李丹惊讶地看看对方:“我以为你是个粗人,不想却还粗中有细。既如此,不如降了我李三郎如何?” “你是李三郎?”石大军也很惊讶,上下打量,不服气地哼了声:“你若要收我怕是不易,需先赢了我的铁鞭再说!”说完便向前来。 李丹歪头看看,见火光下他那对铁鞭是用三股铁筋麻花般拧在一起的,一看就是用功夫做的,而且使用者必定有把力气。 他点点头说:“我若在马上胜了你,只怕又说什么不服的话。也罢,那咱们都走部下,某决不欺你!”说着跳下马,手提铁棍向前。 石大军见他来得近了,脚下一跺“嘿”了声,发力向前左虚右实先后砸下。李丹用铁头轻轻拔开他左手鞭,后退半步忽地棍尾扬起直指右手小臂。 石大军吃了一惊,手柄外握,藏身旋腰,左手鞭敲向李丹小腿,却被他用棍头“铛”地挡住了。两人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却只有半数兵器相碰。 李丹暗暗惊讶,没想到贼军里有这样臂力、武艺的人物。 石大军也纳闷,他觉得这个李三郎虽然个子高些,却胡须都未蓄全,分明还是个少年,不知怎么练得的力气和武艺,竟比自己丝毫不逊。 走神的功夫,石大军竟被李丹逼得连连后退了数步。他心中大急,看准了机会双鞭全力砸去,李丹摆棍相接,只听“咔嚓”声,棍被砸断。 石部顿时一片声叫好。李丹却忽然发现这时自己是站在高处,地势优于对方,于是迅速变招。 他将两节棍舞动起来,似鞭似棍又似刀,偏偏招招指向对方关节、痛点。 石大军错乱间挨了两下疼得哇哇叫,被李丹一棍头点在丹田处,整个人飞起,“扑通”掉进了身后的塘里。 “救校尉!”有人大叫一声,对方的兵士们轰地围拢上来要挡住李丹。 这时后方呐喊传来,有兵马杀到,却是宋小牛在山脚下远远望见火起后南关喊杀、迸放之声不绝,心中难耐,便带了人手来支援。 石大军部前后受夹击,首领又不知去向,很快陷入混乱。 当南关上的董候用和顾大带人杀出时,这支部队就溃了,连带着被派来增援的曹满氿部五百人也大乱。 这时冕山上下来的焦丛虎、豆子万(万四有)也分别杀到,大局已定。 李丹见焦丛虎半身染血,笑着问:“老焦,你无事吧?”筷書閣 焦百户哈哈大笑:“有几年没打过仗啦,痛快呀!” “你俩谁见到敌酋茅太公没?” 焦丛虎朝自己的马一指:“已授首了也!那厮正要来这边,不意我部就到了,前后失据。嘿嘿,谢豹子正在收拢他的手下,三座桥都无恙,放心!” “大人可是立功了,这可是独山七家寨的大当家,有名有号的渠帅。小弟这里恭喜啦!” 李丹笑嘻嘻地,趁着焦丛虎心花怒放之际凑近前轻声道: “大哥还得辛苦下,贼帅在紫阳桥有座营寨,这酒槽子和茅太公两部的辎重、财货都留在那里。所得,冕山的兄弟们自己分即可,不用通过我这里。” 焦丛虎闻言大喜,知道李丹这是在送人情,拱手说:“那为兄多谢贤弟成全!”说完,赶紧招呼本部与万四有两部人马朝着紫阳桥而去。 李丹知道他不会亏待万四有和谢豹子手下兄弟们,况且他打着官军旗号耀武扬威这么一走,敌人哨探看就知道南门之战肯定是败了,蓼花子军心立即会动摇。 “刚才那个一片石呢?赶紧把他捞出来!”李丹催促。 不过他马上听到宋小牛过来向他报告了两个消息:敌主将酒槽子不在这伙人里,而且有人说看到数百人往西跑了! “嘿!哪能让他跑了!”顾大跳起来,他刚刚就说没打够,这会儿有逃走的敌人,那还能不追么? “你还跑得动?要不换瘦金刚或者杨乙来吧?”李丹逗他。 “瘦金刚那厮抢在我前面砍了个校尉,我得砍个将军把这面子挣回来!” 原来顾大嫉妒张钹,所以把俘虏都丢给他,自己和董候用出南关围歼敌后队。 “至于杨乙,他等会儿不是还要跟着你参加追击么?他不能去!”李丹等人都笑。 于是留下董候用守好南门、南关,李丹带顾大及宋小牛两部去追歼西逃之敌。 “明明西边多水,为何要往那里逃?这里有怪事!”宋小牛独当一面个把月,也知道动脑筋了。 “的确奇怪!”李丹点头:“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们很难逃脱。西边周黑鱼应该留了人手,如果他们是想从河上逃走,没那么容易!” 李丹告诉大家,然后下令调水门里的两百乡勇到南关来拘押俘虏,让张钹出关与谢豹子一道在这一带搜索残敌。 “我们走,去把这伙敌人追回来。”李丹骑上枣骝儿说:“无论如何,来余干一趟就不能叫他们轻易走脱。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我们今天辛苦点,为子孙、为余干立下这个威风!” 余丰门(东门)外,蓼花子等南门的消息等得心急,便命手下爬上大树察看。先听说城内起火,后来又听南门炸裂的轰响甚是热闹。 众人大喜,齐齐来祝贺,都说这下拿下余干看来是易如反掌了。话虽然听着受用,可毕竟屁也不顶。 南边的动静渐渐消停下来以后,大家的脸色都很难看。这个时候蓼花子虽然没得到酒槽子的任何军报,但也开始觉得不妙。 他脸色阴沉情绪低落,实在想不出来自己这么好的计划怎么会出毛病?眼看东边开始出现一抹晨曦,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 刚起身,就见有人来报,说有支近千人的队伍往紫阳桥去了,打的是官军旗号! “完了!”不知谁叽咕着,蓼花子回身狠狠地瞪过去,虽然他也没弄清楚到底谁说的。 蔡双五挥挥手让众人先退下,走到蓼花子身边一言不发。 “走,赶紧走。去鹭鸶港,回狮子岩!”蓼花子轻声下令。 “高粲那边……?” “派人通知他赶紧跟上就是。”蓼花子心里暗暗叹口气,尽量把语气放得波澜不惊:“咱们手里还有三千队伍,足够东山再起。若是这些人都保不住,那真就……。” “明白,属下这就去传令。”蔡双五微微皱眉,转身便走,又被叫住。 “五哥儿,”蓼花子叫他的小名:“咱们两家是两辈子的交情,岂是旁人可比?” “不消大都督提醒,侄儿省得。这样,大都督先走,侄儿和高粲断后。咱们徐徐而行装作是回玉亭镇休整,进入镇子立即收拾行装过河……。” “不,拿上随手的东西即可,不做停留立即撤退!”蓼花子打断他。 “可……,船大部分都被陶校尉带走了,用剩下的七、八条船渡人,恐怕速度会很慢。” “没关系,能渡多少都行!”说到这里蓼花子忽然想起: “不是还有部分人在雷家湾么?派人去联系接应,然后高粲可以走戴家埠过河,与茅太公留在这里的人汇合后再转向乌泥镇。 派人去南边找找,看还有没有我们的人,让他们都去戴家埠!” 蔡双五心里一阵反感,看来蓼花子已经丧失斗志,甚至对南边还有没有自己的人都不抱希望了。 更重要的是,他让高粲等人走北线绕路回乌泥镇,颇有点拿他们吸引对手做诱饵的意思,这让蔡双五心里非常不爽。 自家与蓼花子有老辈的关系这不假,但和高粲、石大军他们也都是朋友,甚至石大军还是幼年的玩伴。 这蓼花子就这么丢下大家只顾自己逃命,蔡双五感到很不高兴。 最莫名和恼火的是高粲,他在城下吸引对手,累了一夜不说,南边闹出来动静怎么还越来越小了? 等他派去向蓼花子请示的人回来,却得知东门的部队已经撤走,大都督让他断后并朝戴家埠撤退。 这是什么鬼话!饶是好脾气的高粲再也忍不住,一脚踢翻了马扎。 “娘的,这是拿老子耍着玩呢?我们在这里佯攻,累死累活地忙和,结果他蓼花子撤了梯子!”他对心腹大发雷霆。 那心腹叫雷吉生,是个破产的商人。见他急了赶紧劝解,一面让亲兵将人都赶开些不要叫大家听到,一面拈着须子想主意。 “校尉不要急,撤恐怕还是要撤的,不然……总不能真的被人家断尾求生?” 雷吉生在高粲军中是军师般的地位,相当于后勤和参谋总管。他的话多少还有分量,高粲忍了忍在他身边停住,俯身压低声音道: “现在咱们成了被丢在最末的那个,离城墙这么近怎么撤?一动人家就明白了,转眼余丰门就会出来追击的人马你信不信?” “我信。”雷吉生苦笑:“真要是南边输了,咱们就得面临余干的得胜之师。而且你说动了人家就会知道咱们想跑,我看是不动人家也清楚! 咱们现在跑也不好办、不跑也不好办。唉,这仗怎么能打得这样窝囊呢?我看说到底,还是蓼花子那厮志大才疏的结果!屁话能说不少,胜仗不见一个!” 两人正在懊恼,还未想出该怎么撤退的主意。忽然听到城上牛角号响,急忙喊人来问怎么回事。 有人去看了以后跑回来,说城里出来队伍了,正在列阵。高粲吃一惊,以为守军要开始反攻,急忙带上铁盔出来瞧。 从余丰门里出来的队伍约有五百人,两面旗帜分别写个“赵”和“杨”字,却是赵敬子和杨乙二人,旁边还有匹马,上面坐着前些日子被俘投降的涂山。 “这个高粲你真能说服他投降?”杨乙有点怀疑。 “反正涂兄是有自信的,对吧?”赵敬子笑嘻嘻地看向涂山。 “在下尽力一试。”涂山抱拳道:“这个高粲其实人还不错,讲义气、可信用。他刚接了当家的位子屁股还没坐稳当,在蓼花子兵势威逼下不能不顺从,所以才接了这个校尉。 平时军议很少说话,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都开玩笑叫他‘高木头’,他听见也不恼。” “嗯,就是说他应该对蓼花子没什么忠心可言。那他喜欢什么、有什么爱好呢?” 队伍列好阵形,开始朝着高粲那边移动,杨乙又问道:“比如钱财、女人、好吃的,甚至权力之类,他总得有什么喜好吧?” “这个……还真想不出来。”涂山为难地拍拍后脖子: “我倒是知道他收集刀剑,不过你们也知道在湖里能见到多少好兵器?偶尔有能看上眼的,据说他拿高价去找人换,为这个还于酒槽子发生过冲突。 可人家是嫡系大将,没办法他只好把拿到手的那口刀又让给酒槽子了,据说还给他赔礼,多花了整整一百两!” “哦?”赵敬子和杨乙互相看一眼,说:“他倒是个能忍的,要搁在别人只怕不能善了。” 说着话,队伍已经离得很近。那边高粲也集结了五百人列成阵形迎面而来,一时东北墙外城濠边两军隔着百步距离,面对面、眼瞪眼,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我过去啦!”涂山看看二人,见他两个点头,便踢马向前,身后两名亲兵跑步跟随。 路过赵、杨二人身边时,穿着普通青衫制服的周涂回头冲二人笑了笑。 高粲见了对方来人,似乎愣了下,和雷吉生做个交代,然后也骑着马带两名亲兵上前,迎面立住,在马上拱手:“涂兄,数日未见,别来无恙?” 第一百六十八章 回马战龙津 其实高粲和涂山之间也就是淡淡之交,能不能说服他投降把握并不大。 但涂山很想有所表现,至少你初来乍到该有点拿得出手的投名状吧? 方才赵敬子的话是鼓励,也是告诉他这个意思。可当真见面,涂山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瞄了眼身后那俩“亲兵”,见他们很自觉地站在了十几步外,只好自己滚鞍落马。 他自那日吐得一塌糊涂后发誓学骑马,只是日头尚短,动作颇显生疏。 他咽口吐沫,堆起笑容来拱手还礼:“高兄弟,在大都督,不,蓼花子手下时,涂某承你的情多有相助,今日重见先在这里谢过了!” 说完规规矩矩站好,认真地唱个肥喏。 “呵呵,怎的?涂兄这是要先礼后兵?”高粲朝他身后努努嘴。 “呃,哪里、哪里。”涂山连忙摆手。 “哦,那就是他们派你来,想要招安了?” 高粲说完,将铁矛往泥土里用力一插,然后从马鞍桥上一跃而下,上前几步点点头:“如此,请讲。我矛在一边,兄可不必担心。” “高兄弟为人磊落怎会做那等事,说笑了。”涂山说完扫了眼高粲身后那些兵,发现他们中有些熟面孔,便笑着用马鞭点着大声说: “咦,米老表、风兄弟,你们怎么也在?陆大郎,你不是陶校尉的人么?哦,懂了。这是把各队的人都划拉过来交给你了?” “嗯。”高粲点头:“蓼都督信任,小弟本部只有六百余,所以将他们都补到我旗下来听用。” “屁个信任!”涂山摇摇马鞭,压低声音:“不过是多给你些肉盾罢了。我们在城上看得很清楚,人家早跑了,留下你是要断后的,兵力少了当然不行。” 高粲听了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想起刚才发火,那口气在胸口还没发散出去呢。“那你说能如何?总得有人断后嘛。”他撇撇嘴。 “所以你的人活该受死?” “涂兄,你要招安就摆明条件说话,别在这里阴阳怪气乱我军心!再说你也不擅长这个。” 高粲话音刚落,听见后面叫嚷起来,回头看时,见北墙边拐过来支人马,人数约有五、六百,为首青花马上那人身着百户服色和一身青光铁甲,身后大旗上是个“杨”字。 这股人转过来后开始结阵,然后来到距离高粲队伍也有百步之地停下。 高粲脸色大变,绰铁矛在手厉声道:“原来兄竟不是来招安,乃是吸引我注意,却实际两面合围欲吃掉我的!” 说完重新跳上马大声喝令雷吉生,让他立即指挥部下结圆阵自保。那些兵正慌得不行,见有人指挥马上动起来,很快布出个圆阵。 杨乙见他上马还抄起了武器,大急,伸手就要拔刀,被赵敬子连忙按住。 “哎呀,听方才涂山话里意思,这里面还有别部拨过来的人对吧?这个高粲居然能用这样支混合的队伍结阵,也算是有两下子了!”赵敬子眼里满是惊奇和兴奋。 “我说赵皇叔,这模样马上就要开打了,你还能乐成这样子?”杨乙嗔怪道。 “不忙、不忙。”赵敬子摇着手告诉他:“我看这高粲未必是真想打。” “为何这么说?” “真要是动手,他这主将怎能继续留在外面?该入阵中去主持大局才是。”赵敬子哼了声撇嘴道: “你放心,只要涂山稳住,打不起来,对方不过是色厉内荏,摆样子吓唬人而已!他是要告诉我们自己也不好惹,若条件谈不拢就打一场也无妨。” 说完冷笑着摇头:“我不信他乌合之众匆匆练了两天就能搞出多强的队伍,有点小智,可比起咱们都巡检来他还差得远!” 果然他猜中了高粲的想法,见过阵仗更多的涂山也猜到了。他苦笑声,说:“贤弟何必摆出这副样子?既然东门能够出兵,北门自然也可以。 两路夹击你这支断后的孤军,岂不是应有之意?你看那位,便是官军的杨百户,我那日便是被他飞马所擒。 若不是想拉你好好说话,两边早冲过来将队伍打散了,哪里还给你从容布阵的机会?” 高粲两边看看,鼻子里哼了一声。涂山朝他招手,让他下马,高粲停了停摆足架势,这才重新跳下来,将铁矛抱在怀里矜持地说: “非是小弟不信你,两军交战,你我却在这里磨牙,这样子看上去实在有些诡异。若不是看着兄长你面上,我才不信他们要招安哩。” “招安?哪个要招安?” “嗯?”高粲立时竖起眉毛来:“难道兄长来两军阵前做说客,不是为的招安?” “招安是官府才做的事情,为兄降的是青衫队,与官府无干!” 高粲不解:“这里头可有什么区别么?” “你若被官府招安,大概是给你个官儿做,然后弟兄们打乱了编入官军;或者不打乱仍由你带着,为官府出生入死。 人家叫你去剿那个你就去,给你多少粮饷你就拿着,如那宋江一般。将来兴许混个一官半职,活下来回到老家守着几亩田地度日。 至于弟兄们,那就生死有命啦。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差不多,招安么,不都是这样?”高粲点头。 “李三郎不想这样,他希望不仅仅是首领,而且所有的弟兄都可以得到妥善安排。当然,有命案、曾经残虐百姓的除外,会有镇抚将他们甄别出去。 其余的弟兄愿意务农的分给田地屯垦,愿意务工的可以到工厂、矿山,愿意学着做买卖的可以分配去各地商铺,实在没有技能的还可以走运输车队、船队押标。 青衫队的规矩是出任务时集中,平时为民。若伤亡有抚恤,若生病有区队长派大夫看病,打了胜仗参战的都有分红、按功劳和阶级发奖金……。” 他把自己所知青衫队的规则大致做了介绍。 高粲摸着短胡茬的下巴静静地听着,后来插进来问:“那带队官呢,对我们这些人会如何处置?” “不会给你们封官,但是按评定的阶级每月有薪饷,如果分配了实际职务另外加补贴。至于分红、奖励也都是按规矩走,阶级越高拿得越多!” 涂山说:“和弟兄们一样,你愿意带兵还是务工,或者经商都遂你,按长处分配。比如他们这里现在就有养马的、酿酒的、采买运输的、专一记账的还有开饭庄的。” “我若是想开个铁器坊专一打造兵器呢?” 涂山笑了:“我看行。你知道吗?李三郎要开冶铁场,正在找地方。你想,他开这场总不能只打铁锹吧?” 忽然有人叫喊起来,众人随着看去,见北边旗幡招展,车马嶙嶙。 接着两边的青衫队员欢呼起来,一小队骑手很快离开队列向这边奔驰,为首的枣红马背后一面青旗,上面白月光里绣着黑色的“李”字。 “是都巡检大人到了。”涂山轻声告诉他。 李丹精神很好,虽然只睡了一刻钟(半小时)但他并不觉困倦,反而处于很兴奋的状态,喜悦和自信让他整个人看去神采飞扬。 要知道这可不同于前世自己的团在演习场上获胜,这是实打实在自家门口的胜利,是歼敌两千四百余,俘虏一千六百的大胜仗! 昨晚他带着宋小牛朝西追下去,陆续在卧牛山、龙家洲、程家洲三战三捷,退逃的酒槽子只好丢下后面的队伍狼狈不堪。 原来曹满氿(酒槽子)曾让陶绶在清溪渡附近湾汊里留下了十来条小船,名义上是以备不时之需,其实他是做逃跑的准备。 南线作战深入余干后方,那里缺乏情报,曹满氿也不知道凶吉如何,所以放十几条船是个出于本能的动作。 谁知道果然这里有圈套!曹满氿是老手,他见蓼花子的模样就担心余干攻略可能是场空,所以他做好了逃往湖西的准备。 为什么是湖西呢?一个他不想再回去面对蓼花子,另一个他当时仍没有怀疑湖西各部的忠诚。 谁知道他好不容易在大片的湾汊里找到这些船,带着百来个心腹拼命向对岸划去的时候,一声呼哨伏兵又至。 震惊中他看到那是宋家的旗号,连忙叫人打招呼说是自己人。不料对方箭如雨下,曹满氿破口大骂,才开始怀疑湖西这帮人实际已经投靠官军了。 十几条船很难和对方抗衡,再加上看到火箭赶来的小白鳝部,酒槽子在水上又是一场大败。好容易有两、三条船靠岸,大家跌跌撞撞逃走。 魏小河判断他们逃走的方向,立即派人给游弋在三塘河上的船队发烟火信号,船队就让三家巷张贵生的乡勇在双塘登陆,张开网向东搜捕过来。 另一边,有船靠过来接了追到清溪渡的李丹。听说有二、三十个敌人逃到对岸,且其中很可能有敌将酒槽子,李丹马上带了三个什渡河。 宋小樵将船队交给任二掌管,自己带了百来兄弟也登陆,跟在李丹身边一路向西追下来。 中间陆陆续续擒杀了部分掉队匪徒,听俘虏所指,李丹认为那厮是奔着龙津村去的。 “他要去找船,还抱着混迹江湖的主意哩。”李丹对宋小樵说。 这是他第一次和一位少当家并肩作战,两人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这会儿已经可以称兄道弟了。 “宋兄你人手多就去村子前后搜寻,我带弟兄们往官洲渡方向,何如?”李丹问。 “好啊,若有发现,咱们还是放烟火为号!” 两人说定,李丹便带了自己的三个什往北边渡口去。才走到一半,忽然“吱”地声一发烟花从村子那边升起。 有个什长笑道:“这么快就有发现?看来他们运气不错!”话音未落又是一枚火箭飞起。 李丹就知道不对,赶紧命两个什继续搜索渡口,自己拨转马头,后面紧跟着毛仔弟和那一个什的人往龙津村跑。他俩马快,和那什迅速拉开了距离。 到了村口这里已经战成一团。原来这伙漏网的果真是来找船,他们拷问之后发现两条船,正要把它们从芦苇中抬出来,宋小樵的人到了。 曹满氿一看恨得咬牙,大骂宋小樵吃里扒外,两边就动起手来。 曹满氿因欺他们不是官军和青衫队,觉得好对付。他的人都是死党和老匪,虽然人数在劣势,却能抵住对手不落下风。 但是曹满氿也明白自己不能拖延太久,看着烟火飞起他心中恐慌,想着擒贼擒王的念头直奔宋小樵,砍伤两名侍从后将宋小樵压在身下,便要将短刀插下去。 宋小樵拼命想推开他的手,无奈年纪小力气单薄,眼看不支时,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曹满氿一扭头见李丹的枣骝马已经径直冲来,宋小樵趁机推开他翻身打两个滚躲开,正要起身的曹满氿被枣骝马撞飞。 还好是在河滩地面都是泥沙,没对他造成太大的损伤。曹满氿爬起身跌跌撞撞爬进小船,正要回头去寻桨,宋小樵飞身而至将他扑到河中。 落水之后情况可就不一样了。曹满氿身上穿着布面甲和半身铁扎甲,落水后怎么也不如宋小樵更灵活,很快就被灌了个水饱。 等宋小樵拽着死猪般的曹满氿上岸,抵抗的湖匪在赶到的那个什协助下已经被肃清了。 毛仔弟翻身下马,过去帮他一起拖拽,开玩笑说:“这下子酒槽子改成水坛子了!” 上来几个弟兄七手八脚将这匪首剥去衣甲捆得如粽子般,李丹笑着竖起拇指,道:“兄这份投名状可是没说的,连愚弟也佩服得紧!” 宋小樵摆手,又抱拳道:“适才差点为敌所乘,多谢都巡检救命之恩!” 至此,龙津追击完满结束,李丹回到城南吃点东西歇息马力,小睡了片刻。 然后他命宋小牛率部回归白马休整,点起顾大、刘宏升并刘恩带来的两百乡勇,乘了城里调出来的马车开始追击蓼花子。 路过东北墙外看到这里还在对峙,所以上来询问。 “呃,属下嘴拙,大约还有些没说清楚的地方。”涂山难为情地抓抓头皮。 “此事易耳,没那么复杂。”李丹说完转向高粲: “受朝廷招安,给君官职俸禄,士卒听从调遣。 降我,虽无高官厚禄,君与士卒皆可安居乐业,我当尽力因才使用,与诸君同富贵,互助互利。何去何从,君可自择,绝无勉强。 若君不降,请走半日我再追击。反正两天内咱们还会再见,无非就是贵部士卒多些伤亡而已。” 高粲听了看涂山一眼,将铁矛插在地上,叉手道:“方才涂兄已经说得很详细,其实高某已经心动。只是有一事相求,不知大人可答应?” “说来听听。” “高某自幼喜爱兵器,欲做这方面的买卖。在家里也颇存积蓄可为资本,不过因为身世缘故,一直难以如愿。大人能助我否?” 李丹听了哈哈大笑,说:“这有何难?我不但助你,并且以后青衫队的兵器司就是你来负责。不过你这员战将不打仗有点可惜,偶尔我还要请你出山领兵的,何如?” 高粲咧嘴说:“就依大人所言!”见不打了,高部士卒立时都欢呼起来。 李丹便请杨大意和杨乙、赵敬子来与高粲相见了,因南门外原来的营地正改成俘虏营,所以嘱咐在排岗子下面为高部另建个小寨,并由钟四奇带镇抚们入驻开始教育和甄别。 嘱咐杨大意仔细守护城池。这时潭中绡带着大队骡马车出城来,他将马车交给杨乙部使用,自己带着部下开始在城周搜索残敌。 李丹见他因连着几日熬夜守城眼睛里都是血丝,嘱咐他回去找些豆腐来切片贴在眼皮外。 “我们走!”李丹上马,杨乙部也上了马车:“庆功宴明晚进行,估计我们那时该回来了。告诉刘二,把剩下的凤乳都取出来,别忘了给小牛哥送些过去!” 说完李丹轻轻一夹马腹,和杨乙等人往玉堂镇去。两什持长枪的骑兵在后面跟从,枪头的红缨被风拉成直线,指向追击大队队尾的方向。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余干收全功 万事总是想比做更容易,蓼花子现在有点后悔当初干嘛选择撤往鹭鸶港,还不如也北上可能来得快些。 这帮人一回到镇上就乱了,不顾一切地钻进陶绶、石大军还有何历这三部的驻地,公然抢劫他们留在营里的财物。 反正这些人是回不来了,东西扔着也得便宜别人,不如先合适了自己!所有人都这样想,抢劫进行得高高兴兴、理直气壮。 直到蔡双五的队伍赶到进行呵禁,情况才稍有好转,不过已经有十几处房屋、仓储建筑被点燃。 街上到处是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兴高采烈的蓼部士兵,气得蔡双五和他手下直咬牙。 本来蔡双五就对蓼花子的作法有意见,看到这情景更认为是他故意纵兵劫掠,部下也都愤愤不平,认为此举太寒人心了。 “先回家再说别的!现在什么都比不上回家重要!”蔡双五说,其实他心里已经怒火冲天,打算回去就不再跟着蓼花子干了。 “火,起火了!”队伍刚渡过河还在岸边整队,就听到有人纷纷叫嚷。 “大白天嚎什么,哪来的火?”蔡双五喝问。 “狮子岩,当家的快看,是狮子岩方向!”一名心腹悄声提醒他说。 蔡双五猛地扭头,都没注意到部下未对自己用“校尉”这个称呼。果然,狮子岩方向浓烟四起,让人看着胆战心惊。 “这、这是怎么了?”开始蔡双五还以为是蓼花子已经回到大营,然后自己一把火将它点了,后来觉察不对,这厮们带着许多包裹不可能走恁快! 算来,前锋也不过走出十里左右,离鹭鸶港还有一半距离哩。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间,前边跑来个小旗,说大都督派人来了,蔡双五便叫带过来。那人见了蔡双五,行礼之后告诉他蓼花子的口信:速去鹭鸶港,越快越好! “大都督哩?”蔡双五严厉地问。 来人吭哧了半天,回答:“大都督现在已经到了雷溪渡。” “什么?”周围几个头领都跳了起来:“他叫我等去鹭鸶港,缘何自己却往雷家湾去了?” 蔡双五止住众人,忍着怒火告诉使者:“你回去和大都督说,我已经往鹭鸶港去了。” 打发走来人,头领们纷纷骂蓼花子做事不仗义。“当家的,那鹭鸶港说不得有甚古怪,他蓼花子又想耍什么鬼花招呢!”这话引起了多数人的赞同。 “我最后再信他一次。” 蔡双五晓得蓼花子想法,他是想利用往北撤退的高粲部吸引可能的官军和雷家湾守军,然后自己趁夜从雷家湾下面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过去,再走三湖间逃回乌泥镇与石口的董七部会合。 蓼花子肯定也看到狮子岩的烟柱了,不过他和蔡双五一样都猜想有人袭击了狮子岩,却没料到董七已经覆灭这层。 “咱们小心接近鹭鸶港,要是有什么不对就掉头,沿着河岸北上也去乌泥镇!”蔡双五对大家说。 沿河这条路是在补河与二湖之间,道路狭窄且多水泊泥沼不好走,不过好处是敌人也很难在这里设伏。 大伙儿听了都不吭声,知道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辎重肯定得丢掉没法带着去趟水,想到会空手而归人人情绪低落。不过正如当家所说,人能活着才是最主要的! 当下大家继续赶路,因天晚便宿在章家落。这是个极小的村子,村里人都姓章,二十来户全是同族,不过现在人都迁入城里去,只留下黑洞洞的空屋。 蔡双五还算警惕,布置了三人岗和明暗哨警戒。不过居然一宿安宁,好像身后并无追兵。 次日继续行军,接近午时哨探来报,说前边两里便是鹭鸶港。蔡双五看看身后,没有追兵,一个都没有,他总觉得不大对劲。 “传令,所有人脚下加快,到渡口立即找船过河!”他掩饰着自己的不安,而且这种不安越发强烈了。 听到这个命令,所有人都跑起来,没谁想落在别人后面。当家的都着急了,那还能怎样? 可是……,“船,有船!”有那眼尖、腿快的,站在水边指着河里叫道。 只见船只一条条接连不断地从芦苇后面出来,又有大船从下游而来,桅杆上升起青地旗幡来,上面写个“周”字。“青旗,是青旗!”人们慌了。 “不要乱,他们还在水里呢,不要乱!”蔡双五气坏了,骂道:“我就说没这样便宜事,蓼花子那厮卖了我等,气煞人也!” 他马上命令全体上岸退后,然后沿河北上。不过他自己立在河滩上却沉思起来。原来那河里的水军并未立即靠拢,而是离着岸七、八十步远就不走了。 “作怪,他们这是要作甚?”有个头目奇怪地问。 忽然那条打着旗幡的大船上前来,船上有人高声叫:“蔡五哥,可是你么?” “陶绶?”蔡双五吃了一惊:“陶公服(陶绶字公服),你怎的落到他们手里?”他大声问道。 “小蔡,别执迷不悟啦,咱们从一开始就落进陷阱里,根本打不赢!前后左右人家早安排好了,你执拗下去就是给蓼花子多陪葬一千条命而已,值得吗?” “你、你降了吗?” “不降怎样?湖西大白雁他们都降了。”陶绶挥着手告诉他:“酒槽子兵败被擒,何历授首,你那好兄弟石大军没逃出去,最后在冕山脚下也被擒了。 高粲是昨日降的,他没打直接接受青衫队改编。哦,你可能不知道,董七也死了。 官军正在乌泥镇布下了口袋,就等着蓼花子去钻呢!怎样,就剩下你了,你还想打吗?” 听了这个话,蔡双五低着头半天没说话。周围的眼睛全看着他,有个心腹往周围瞧了一圈,轻声问:“当家的,咱们……?” “走!追蓼花子那厮去!”蔡双五忽然说。 “啊?” “蔡老弟,你可不要冲动……!”船上的陶绶见他往岸上走,急忙叫。 蔡双五走到岸上回头抱拳拱手,喊道:“多谢陶大哥,这情分蔡某必有重谢!只是我不能就这样降了,岂不叫官府小看我等? 我这就去追蓼花子,此人做事太没道理,我要拿了他人头给官府做个投名状。大哥保重,某去也!” 陶绶听了着急,想劝他就地纳降,后面周芹拍拍他肩膀:“算了,只要降了,咱们倒无所谓他降官府还是降青衫队,人各有志嘛!” “他……不会有什么反复吧?”陶绶担心地说:“他老爹可是和蓼花子交情不浅。” “那也不要紧。”周芹无所谓地摆摆手:“咱们的任务就是截断这条河,不让溃兵过去一人,只要做到这点就行了。再说……,”他笑笑: “铁刀或者林师傅肯定有一人跟在他后面,他若是反复,二位大侠便可与官军前后夹击处置了他!”说完,周芹分派人手分别登陆茶林、金滩、程埠等处搜捕漏网藏匿的敌军。 当天傍晚,本想趁天色暗淡偷偷经雷家湾西面走三湖路溜之大吉的蓼花子部遭到埋伏。 原来陆九奉命来此,夜间去拜谒了那位替茅太公留守的汉巴子,两瓶凤泉酒喝完,汉巴子下令诛杀了数名茅太公的死党,然后开营门投降。 这对蓼花子来说又是个意外,他要早知道这情况,是宁可像蔡双五那样走二湖西侧的沼泽也不敢过雷家湾的! 然而后悔药没的卖,好在损失了两百人以后他们还是冲过去了,麻九等人也因不打算追击“穷寇”而收兵。走到天亮,前面又看到了补河。 “这鬼地方河真他娘的多!”蓼花子在心里狠狠地咒骂,可嘴上却说:“弟兄们快走啊,前面就是补河,过河就到乌泥镇啦!你们闻到水汽没有?” 这一说话朝周围扫了眼,他才发现自己的部下仅有五、六百,剩下的也许溜走,也许掉队了,谁知道? 不过听了他的鼓动,众人脚下倒是明显加快。忽然一声金锣响,旁边树林里冲出来大批的官军。 “不要慌,往西撤!”蓼花子指挥众人一面抵抗,一面逐次向西边退却。但是官军越来越多,多到让人心惊。 “唉呀,不好,难道我们遇上的是官军主力?”蓼花子这个念头一起来就按不住了,心里有些发慌。天色已经放亮,能清楚看到旗幡上的“游击”、“同知”等字样。 蓼花子的心往下沉,如果官军主力出现在这里,那意味着董七部已经完蛋了! 见这副情景,蓼部这支残军倒也迸发出了最大的战意,然而再怎样拼命的顽抗也挡不住三倍敌人的攻击。 他们开始往西后退,因为蓼花子记得西边还有个渡口可以过河。途中不断有人倒下, 但是这团人顽强地支撑着就是不溃散,官军反而因为道窄、水塘众多产生阻碍,一时对他们无计可施,大队跟在后面亦步亦趋难以下嘴。 忽然一声呐喊,一支右臂缠着白布的队伍从侧后攻击了他们。猝不及防下后镇顿时有二十几人倒下,队伍出现大漏洞,攻击方立即抓住时机切了进去。 “小蔡,怎么是你?你是来接我……?”蓼花子话说一半觉得不对,脸色突然一变将手里的剑朝蔡双五刺过去,对方迅速侧身。 剑刃划破了罩甲衣,蓼花子却吃力地踉跄下,他失去平衡,一下子单腿跪倒,左手里握着一支骑枪的枪柄。 这支枪进来时用力很大,撞开铁甲后刺透了他的胃。 蓼花子大口地喘着气,不解地抬头看蔡双五,看着他把刀抽出来,说: “蓼大都督,湖西反了,南路的酒槽子中计被擒,高粲也被你伤透心,降了。”他舔舔嘴唇:“你断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即便我想留你,老天留你不得!” “小、小蔡,救我……我厚报……。” “算了吧!”蔡双五冷笑:“我也不用你厚报,只要你借我件东西。” “若能救我,什么都使得!” 蔡双五笑起来:“大都督好豪爽得很呐!我却只要你的人头,好拿去做投名状!”蔡双五说完挥刀便斩下去。 “那汉子,你是哪路的英雄?” 蔡双五回头一看,见官军队列后面走出一名穿淡蓝色罩甲衣的将领,甲衣上溅了斑斑血迹,破口处可以看到里面的金色山纹半身甲。 “敢问阁下是?” “吾乃饶州同知赵重弼是也。”https:/ 蔡双五急忙半跪揖手过头拜道:“甲胄在身请大人宽恕无礼。罪人是湖内小帅蔡双五,携千众阵前倒戈以迎王师,特献蓼花子首级于大人面前,请笑纳!” “哦?这个就是贼帅蓼花子?” “回大人话,这正是反贼蓼花子,他现称受了杨贺父子的官,自称彭湖大都督。” 赵重弼哈哈大笑,他倒没有难为蔡双五的想法,因为李丹那边接连传来破军斩将的消息而心情极好,点头说: “很好!蔡首领愿意接受朝廷招安是很明智的。吾明日告捷府台,必要保举你一个千户之位!”蔡双五大喜,再三谢过了。 蓼花子一死,剩下的少数抵抗者也就没了心气,要么自尽,要么投降,很快就瓦解了。自此,余干之战算是落下帷幕。 谢游击见队伍没有遭受太大损失就已经达成目的,除掉了蓼花子这名巨寇,也是非常满意和欢喜。 接见蔡双五之后便将其部以补充名义拆开,留下五百人仍交给蔡双五带领。 依赵重弼意思,是希望谢游击继续南下收复安仁的。但谢游击哪敢和江山军直接碰?那死了的一万冤魂就是前车之鉴。 不过他不好意思直接这样讲,便推托以府台未许,且战线拉长兵力过于分散,又说还得防止江豚以及矿匪趁大军外出时作乱。 这番鬼话水分不少,江豚现在忙着收拾湖里局面、消化残局,他哪里有心思外出?白浪去了湖西根基未稳更不可能有动作。 矿匪么,已经被自己压下大半,剩余的势单力孤也很难搞什么大动静。倒是这事没和知府大人事先沟通,赵重弼想想也就这里还算有几分道理。 他便换个方式,提出自己带一支独立的部队南下,以余干团练为助力攻取安仁。 谢游击看这黄带子打仗上瘾了,不好拒绝。眼珠一转索性卖个人情,提出让朱百户陪他走这遭,并且给他再补些人手,共计八百人兵力。 赵重弼知道这是他让步的极限了,再说朱百户也是自己相中并且有意提携的人,八百人不少,几乎是谢游击两成半的兵力了,便点头同意下来。 第一百七十章 重弼谋安仁 “李丹见过朱百户,请问阁下全名是……?” “我叫朱祁镇,字九英。李三郎可有字了?” “呃,啊,我……我还没有。” “嘿,那什么时候见到我父亲叫他给你起一个,他可爱干这种事啦!”朱百户大咧咧的风格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刚才赵重弼在场的时候他还规规矩矩,赵同知被范太尊拉着去堂上说话了,这家伙风格瞬间转换,赵敬子先忍俊不止,其他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嗨,你们别笑,我就是这么个人,平时随随便便的,见到上官就不同。都是我那老爹教的,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其实他自己从来不喜欢这些!” 众人更乐了,哦——,原来这是顺带着背后叽咕他老爹几句,这仁兄的性格源头在那儿呀! “嗯——,你父亲可是叫做朱瞻基?”李丹试探地问。 “咦,你们认识?”朱百户吃了一惊。 李丹脑袋晃得拨浪鼓般,勉强笑道:“有耳闻罢了,不曾有那个荣幸。” “哦,那就好!”朱祁镇受惊地拍拍心口。 “怎么,你很怕别人见到尊父不成?”赵敬子开玩笑地问。 “唉,我那个爹呀,一言难尽!”朱祁镇说着撇嘴摇头,像极了前世里那些逆反的娃。“不过……,他在凤阳做指挥使,你怎么会听说的?”他忽然很奇怪地看向李丹。 这个问题问得真好!李丹心想。他又不能说你爹在我的前世是皇帝,当然不能这么说。再说……也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对上号了? 拿不准的事不能瞎开口,尤其旁边还站着赵敬子、屋里还有位赵重弼这么俩今世里的皇族!李丹迅速地脑筋一转,不管怎么样先试试看吧,于是回答说: “在下喜好书法、丹青(也就是绘画),曾听闻尊父是位奇人,虽然是武职,却极善此道。 尤其擅长人物、花鸟、走兽,笔法洗练准确,刚柔并济,颇得宋人精髓。” “哈!”朱祁镇大笑,指着李丹说:“没想到在这余干里居然有人这样评价他,老头子听见一定高兴得引你为知己,他可是最喜欢人家夸了!” “只是不知这是君家传承,亦或是得之于哪位高士呢?”李丹试探。 朱祁镇仰头想想:“传承倒谈不上,我家高祖、曾祖都是武将,本朝定鼎之后我祖父才开始从文。 父亲虽然承袭武职,但其实没怎么赶上打仗,好容易备倭,走到半路又说贼已退,他只好带兵又回去了。 所以每天在家写字、作画,抒发积郁而已。不想他竟也能传出名声来,这倒要写信教他知晓,必定能自得许多日子!” “行啦,我说你俩怎么说起字画来没个完?”赵敬子一边一个拢住二人肩膀:“杨百户的庆功宴都要开始,咱们再磨叽小心被罚酒!” 原来杨大意因三塘镇的功劳被饶州参将方维靳所知,方参将便行文边关,说非常时刻用人之际,请求同意将他调到江西听用,并且还同意给他升试千户。 赵同知带来了这个消息,所以顾大等便吆喝起来,起哄非要杨链枷请客不可。刘宏升手快,便派人去通知父兄将楼上雅座留好,并置办菜蔬等等。 一看日头,果然已经很高,大家急忙叫“同去、同去!” 因县令已备下酒席要为赵重弼接风,李丹便向朱百户告罪,答应吃过这边的酒再去宏升店里与大家汇合,由赵敬子等十几人热热闹闹地陪同朱祁镇先走了。 范县尊的宴席肯定是请众乡绅来作陪的,这次比上回为李丹接风来的人却少了些,原因是有些年轻的正在分守各处没来得及赶回城里。 不过这倒使赵重弼与李丹多了沟通和私下交流的机会,中途赵重弼以不胜酒力为名,在李丹的搀扶下到花厅休息。 “三郎不会以为我真是喝多了吧?”看着跑前跑后忙着给自己泡茶的李丹,赵重弼觉得好笑,这小子倒恭谨得很,只是他搞的什么树叶子? 这东西看上去枯枝败草的样子,真的能喝么? 这个时代泡茶倒是出现了,可仅是下里巴人饮用,偶尔有书生喜欢。多数人还是喜欢团茶。 茶古称“荼(tu)”,最早是山野之人拿来做野菜吃的。 但因其苦,被赋予了药物功能。后来进入饮品行列,与葱姜、茱萸等类共同煎水服用,认为可以保健,这类饮品称之为“茶”。 汉末兴起的士人追求超脱、华美、真情流露的风气到两晋越来越盛行,茶这种饮品被去掉各种佐料后萃其精华,于是定义“茶者荼也”。 陆羽在茶经之中明确地说出了茶的好处、功用,对于其它佐料的掺入改变其本来色、香、味很不以为然。 当然,隐士的追求对世俗习惯和爱好并未产生多少影响。随着胡人文化的引进、融合,水煎型的“茶”开始向混合型乳剂饮料过渡,形成唐宋以来的新形式。 茶这东西也由糊状到类似今日奶茶类的饮料,逐渐发展成经过细致研磨、压实、冲泡、过滤等系列过程,得到的类似于李丹前世喜爱的咖啡那类的东西。 与其说茶水,不如说是类茶饮。 不过它是用当时的技术、手法烘焙或细研,得到各种茶粉、辅料、香料,按一定顺序配比、混合、压实,得到基础粉饼,在此基础上进行冲泡和过滤,最终得到饮料主体。 所谓点茶就是将豆乳或茶粉快速搅拌,然后缓慢倾倒在茶水表面(有时也用空芯的草签子勾勒)形成图案或形状,以此评判彼此技艺的高下。类似于前世咖啡师的拉花工艺。 在李丹生活的这个时期,茶叶已经出现品种分化。比如福建的武夷乌龙、安徽的正山小种、六安雀舌瓜片,浙江的龙井、碧螺春等。 辅料则使用熏豆、盐笋、芝麻、瓜仁(瓜子)、胡桃(核桃)等等,香料有杏仁、冰片、丁香、木樨、玫瑰(蜜饯玫瑰)等。 他才明白前世看古书上茶的名称好长,原来是有说头的。 比方说芝麻瓜仁加杏仁木樨龙井茶,“加”字之前都是辅料,其后是香料,最后才是主体用茶叶的名称。 除了正茶,还有加入梅、桂或茉莉等干花,就是花茶,或者添加水果、蜜饯即为果茶。 这时代的人好像特别有闲,乐意在喝茶上花很多时间,成天琢磨如何将香芋粉研磨得更细;青盐可以炒得更纯、更白,杂质更少;怎样烘烤香葱末能让它最大程度发挥出香气(还不能烤糊了)等等。 上次李丹去徐家,吃盏茶的功夫,人家后厨一顿饭都做出来了。 所以,吃茶(注意不是喝茶、饮茶)这件事,面子和仪式感重于解渴,就好像家家户户都是星巴克。 问题是,星巴克只需要考虑咖啡豆的烘焙和研磨,这时代的主妇及其侍女们则要考虑所有主料、辅料、香料品类! 添加什么料,各种料放多少量,甚至用水的热度、冲泡时出水速度等,完全体现烹茶者对饮者的了解、理解和态度,可谓千人千面,是个十足的功夫活儿! 比如对僧侣就不能放太多东西,一、两种辅料足矣,且绝对不可放香料; 又比如给小孩子可以多添些香、甜之物,对老人则要减少冰片、丁香的用量。 贫乏百姓家用的料可能种类少,且价格低廉;富户则品种繁多,体现主家的气派;权贵用料雍容大气,放熏豆可能会让客人误以为你不重视他或者有意冷淡相待。 当然,来访者地位尊贵或者尊崇与否,也与放料品种等有关。 另一方面饮茶顺序是有讲究的,客人第一杯喝完,一般会换茶,比如花茶或者果茶,茶的口味从最初的浓郁到后来越来越清淡,客人也就知趣起身告辞了。 然而李丹不大喜欢这种繁琐的茶饮,他也没有什么奴婢、仆佣是专职干这个的。 所以他自小就是自己琢磨着如何炒茶和冲泡,在遇到吴茂才后总算有了知音,炒茶的工艺大有长进,他自己随身带着个锡罐,里面放着炒好的茶叶随时可用。 今天为了体现对赵重弼的尊重,他决定亲自泡茶。 但是当他把金黄色的茶水奉到赵重弼面前时,看到他上扬的嘴角,立即猜到了他在笑什么。遂揣了手故意说:“大人不会没饮过散茶吧?” “嗯?谁说!”赵重弼呷了一口砸吧砸吧:“连皇宫里现在都开始饮散茶,我等当然也要身体力行。” “诶,”李丹摇头:“宫里面用散茶的怕都是宫人与内宦,大人身份贵重,岂可能与彼类相同耶?”httpδ:/m.kuAisugg.nět “嗯。”赵重弼点点头,忽然觉得不对,抬头见李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着恼:“牙尖嘴利!莫要讨打,且说正经的!” 李丹嘿嘿笑着作个揖,在测首下坐了,问:“大人这次算是把湖匪折腾惨了! 江豚虽然去掉了蓼花子,但他不是个穷凶极恶、擅长威势逼迫的人,湖内其它势力必定对其侧目不服。 他需要时日安顿局面,故而湖匪这边可以暂时无事。山里的矿匪大人安顿得如何?” “你关心这个,可是想要府里给你派更多官军?”赵重弼看出他用意。 “能再派两千最好,咱们趁士气旺盛,把安仁早些收了!” “唉,我又何尝不希望如此,可暂时不行!” “为何?” “如果拿下安仁,惊动杨贺父子引起他们反扑,我们怕是势单力薄难以抵挡。”赵重弼斟酌着字句回答: “这件事,恐怕要与南昌沟通下,在都指挥使司那边取得一致,然后再做似乎更妥当。” 李丹两眼一眯有点明白赵重弼的担心了。他怕引来杨家的全力进攻,现在好不容易带来的良好局面如果因此被破坏,那就有些因小失大了。 再者,南昌未得寸进,这边却一个报捷接着一个,似乎也有点风头太过之嫌。 “大人所虑卑职明白。”李丹点头:“不过杨星部将正在安仁督促降卒伐木,又从抚州各处搜罗了上千劳力与匠人,在石港大肆造船。若待他船队造成……。” “什么?”赵重弼“呼”地站起来:“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消息确实? 不过……,我听说造船,需要将料通过晾晒或烘烤放到足够干燥才能用。那可不是一日之功。这点难道杨星不懂?”赵重弼疑惑地问。 “他们让俘虏伐木是早就知道的,我们却一直不知要用来做什么?后来梅港那边的巡检司派人来报告,说璜溪有线人报告对岸在造船。 开战前我们刚派出哨探去核实,尚未获得回报。”李丹回答说:“大人,我们开始也这样想,后来明白了。 如果要船用得长久,自然如大人所说。可他要是只想用三、两个月,那临时造船根本不用等木材干燥!这说明杨星还是没放弃北上的想法!” “嗯!”赵重弼皱起眉来:“要是让他们造成一支船队,沿江而下不仅威胁余干,而且还可能进湖,或者威胁南昌、九江。”他攥起拳头。 如果可以走水路,江山军就不必攻城拔寨地一点点推过去。在这样水面广阔、河渠纵横的地带,有了船哪里去不得? “一定不能让他们如愿!”他说完转向李丹:“如果……我们去把他的造船厂烧掉,如何?” “大人,此事不难办。不过这样一来还是会惊动杨家父子。”李丹倾身向前:“现在那安仁城里只有五百敌军,一旦惊动他们增兵添将,再打可就难了!” “只有五百人,真的?”赵重弼复念了一遍,慢慢在屋内踱步,走到门口站住,不回头地问李丹说:“你可想过用多少人,怎么攻?有多大把握攻下来?拿到之后又如何守住?” “卑职带一半团练去,这里有杨链枷守城应该无虞。 另外渔民乡勇的船队可以帮我们夺下港口,加上您带来的朱百户的人马,还有杨埠本地巡检司和乡勇区队的五百人,足够了! 另外,冕山的拱卫任务已经减轻,山上只要留三百名乡勇看押俘虏就可以,可以让崔百户的人下山做我们的后备队。 城占下来以后我再把那一千五百名降兵调到杨埠,在整编、训练的同时做增援安仁的预备队。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你这么快让降兵出战,能行?”赵重弼有些担心。 “没问题。我们不仅入驻有镇抚官,而且还会拨一批老兵过去做基层军官。以前在上饶就曾经这样做过。” “我知道了,又是你那个忆苦思甜。”赵重弼笑了,又马上问个很实际的问题:“但是如果上报知府大人,粮草、薪饷就算立即批下来恐怕也要半个月才能到余干。” “不用府里出,余干这里现成的。”李丹说完,对赵重弼把出资委员会的事情大致介绍了一遍,然后笑道: “这次打蓼花子又缴获了一笔,除去上缴给县里的,把那些牲口、衣甲、武器、车辆等等变卖了,大家算下来每一股可以分一钱三分银子。 所以,大家都巴不得我们继续打,攻略安仁的事肯定能通过。只要通过了,大家就会继续出资,把粮食、车辆、牲畜、银钞拿出来投资进去。” 赵重弼咂舌,说丹哥儿你胆子好大,就不怕打败仗亏了大伙儿?李丹嘿嘿笑,低声对着他说: “我在杨星身边放了卧底,安仁城里也有我们的人。从开战前我们就把南北消息遮断了,但对敌人情况却随时能够知道。 我们不仅知道安仁守军人数、装备、补给情况,甚至每天晚上是谁带班巡逻都清楚得很。这仗我们怎会输?” 听他这么说,赵重弼眼里闪出光来。用做买卖的方式入股打仗,这法子还真是闻所未闻,怪不得余干全县上下这样抱团哩。 “你开始着手准备,我立即派人知会府台,还有南昌的宣抚使司衙门、都指挥使司衙门。只要得到回信,咱们就动手!” 他算计着这次团练加官军有两千人参战,另外还有上千乡勇和一千五百降兵,苍鹰搏兔怎么也能把安仁捏在手里了。 至于后面,他看李丹早在计划此事,相信这小家伙已经想到过后续的手段。“不过……,能不能让我也加几股进来呢?”他忽然狡黠地笑笑。 第一百七十一章 空巷送南征 果不其然,打安仁的计划在出资委员会立即得到了积极的回应。这倒不是因为赵同知入股的缘故,大家激动的是李丹提出的安仁战略三大目标: 夺取石港造船厂及全部工匠; 重新控制南下水、陆交通; 以及在夺取安仁后,开办铁厂、马车厂和铅笔厂。 加上前面所说的造船厂,安仁这个小地方就集中了四座工厂,预计年营收不低于六万两! 赵重弼说要入股可不是信口开河,他是看好李丹的未来和他的谋划。 当然,他是官员不能直接出面入股,填写的名字叫做宛香儿,显然是个女子。 李丹早就发现这时候的女子似乎并不像前世以为的那样拘谨、受约束甚至裹小脚那样极端。 女子可以多少可以拥有私产,且以陪嫁方式带入夫家的私产纳税时按户计算,所有权却依然归女子自己,是不与丈夫财产完全合并的。 女子因和离或被休离开夫家,前者会带走除支付给留在丈夫身边的子女留下的抚养金外均可带走,后者则还要给夫家三成至一半作为补偿。 女子不仅可以自己相亲、提出离婚,当然也可以选择投资些正经生意以保障资产继续升值。https:/ 所以他借这个女子名义出资没什么不妥,况且委员会又不限制出资人性别。 李丹明白这人要么是他贴心的相好,要么是他的小妾或外室,大家心照不宣未点破而已。 小轮船跑得果然飞快,前后两天功夫已经在鄱阳到余干之间打了一个来回。 万知府见说安仁目前敌人只放了五百守军,这边出动官军和团练各一千去攻,觉得那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情? 况且又不曾让府里增派军队,自己白捞一个运筹之功,当下回复同意。也 许是觉得还不够意思,同时行文给南部都巡检司,要求配合赵同知摸清东乡当面之敌动向、人数等,随时就近报给赵同知知晓。 然后又大笔一挥从缴获上交的款项中拨出千两,作为复夺安仁之后的安抚和赈济等开销。 有了府里的态度赵重弼放下心来,虽然他发给南昌请求都指挥使司派兵吸引杨氏注意力的信件尚未得到回复,但他等不及了。 玖月廿四日在南门外斩被甄别出来有特大命案、血案,及积年老匪六名,队伍誓师开拔。 不过这只是说的官军,团练这边已经以潭中绡、杨乙为主将,宋迁为参军,万四有(钟四奇接管冕山)担任前锋,由白马渡河。 此外韩劲国(韩四)、刘恩也分别带领自己的区队或乡勇在前天出发,和宋小牛、解贵庭(蟹王五)部汇合后,悄悄埋伏在城外了。 被调来接替宋小牛的何炜已经和城内、城外的线人们都接上头。 他了解到安仁守将姓项,是个好赌、好酒的家伙,经常不在衙门,倒是对各赌场熟悉得很。 另外打鼓岭的伐木场有一哨敌军,俘虏中的线人已经串通了二十来人准备里应外合。 受到这事启发,李丹悄悄地让董候用带了两百璜溪残部混于万四有的团练前锋队,打算给他们安排个报仇的机会。 临行前夜,李丹徘徊在自家庭院里。钱姨娘叫贝喜为他取来披风,怕秋夜湿寒太深。 李丹笑着谢了,便叫针儿取个蒲团来,放到石墩上请姨娘坐下,自己跪倒拜了四拜。 时人以四拜为最高礼节,仅限“天地君亲师”这五位。钱姨娘急忙扶起他,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这孩子,不年不节的,你行这等大礼作甚?”一面说,一面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花。 “姨娘如阿母,抚养之恩不敢忘怀。可是孩儿尚未来得及承欢膝下,便又要南下作战,不孝之甚,儿心中不安!”李丹说完,躬身长揖谢罪。 钱姨娘叹口气,拉起他坐下,说:“汝能成才,当付国家,上承君王、下安黎民,若不能成器,还家耕读、绕膝于前,也是一样。 在外行走不同于居家,领兵带队更不同于独行往来。丹哥儿务必将谨慎二字记牢,总有千胜、难比一败。 这几日天天都有那追随你的好汉们来家门外磕头,你可知为何?” “请母亲教诲。” “他们敬我,是因为你。你能带着他们活着回来,打了胜仗,挣到钱、升了官、带了队伍,是以他们信你、爱你、拥戴你,所以才来给我磕头。 可你要是犯错、固执、轻抛了他们的性命,你觉得还会有这样的事么?” 李丹起身匍匐在地:“儿子受教了,一定牢记谨慎二字,不虚妄、不自大、不偏执,处处以家国、民心、士卒安危为念!” “你如今手执权柄,一言可活人,一言可杀人。丹哥儿,我且告诉你,只杀该杀之人,莫以一己快意为利刃,那你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了。懂吗?” 她说一句,李丹叩头一次,并重复一遍直到她满意。末了钱姨娘又叫他起来坐下,深深地叹口气。李丹不明白她为何又叹气,问:“母亲难道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钱姨娘说:“本来想着趁这次大胜,叫劳婆子多跑两趟把你和徐家大姑娘的事彻底订下,谁知还是没来得及在你离开前办完,却教人遗憾!” 原来婚聘六礼中纳礼、问名、纳吉、纳徵(即正式订婚)都已经走完,眼看要请期(择吉日)时这新郎却要出征了,两家都有些尴尬。 好在新娘大度明理,李丹觉得这要放在前世也是个标准的贤内助呀! “我看你明日一早先去徐家辞行,以表明我家对此婚事的重视,别让人家姑娘白白担心。”钱姨娘说。 “母亲说的是,那明日早上校场誓师之前孩儿先去徐府。” “对,这才是应有的礼数。”钱姨娘满意地点点头:“唉,可惜杨百户这次不能在你身边,有他在多少更叫人放心些。” 听到她嘀咕出这么一句,李丹把眼睛瞥向针儿她们。 只见针儿两眼微闭脸上毫无表情,也不知道她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贝喜则拉着安大娘正咬耳朵,好像是在说什么旁的事情。 “呃,杨大人……他这次不去是有原因的。”李丹轻声解释: “如果我们都走了,湖里的江豚他们不知道会不会蠢蠢欲动,是以范太尊提出该留下员大将坐镇。 再说,他那个试千户的晋升不知道何时就会下来,留他守城有好处,这样如果调他去别处任职,正好可以以守城为借口推脱掉。” “我知道,就是白说说而已。”钱姨娘脸微微有些发烫,便扭过去说:“总之你今夜早些休息别太辛苦,明日还要远行哩。” 李丹笑起来:“不碍的,姨娘别担心,这次只是去安仁,又不是像上次跨州越府地。孩儿只是在隔壁县里,并未离开太远。路上坐马车,午后出发,下午便到了。” “你那马车有这般好?” “姨娘且稍待,安仁的仗打完后我接你去庄子上住,那时便有新马车,比范太尊那辆更舒服的!” 钱姨娘嗔怪地瞪他:“那般不会僭越?我不坐!没得叫人看了,指指戳戳说咱们不懂收敛。” 李丹哈哈大笑,告诉她全县已有六十多辆的订单了,“大家都坐,我自己孝敬母亲一辆,哪个能有话说?”说得钱姨娘满心欢喜,这才在针儿的扶持下进屋歇息了。 当晚母子两个各自回屋,李丹又搂着垂泪的贝喜好阵子安慰,这才由她服侍着盖好被子,沉沉地睡去。 次日寅时起来洗漱、吃早餐已毕,李丹便在贝喜帮助下穿戴。刚穿好青色的制服衣裤,毛仔弟来了,进屋帮他披挂。 因今天要去校场参加誓师,所以李丹选了特地为自己定制的一副红锦绲边熟皮甲。 前边挂了贝喜昨晚擦了又擦的镀银护心镜,用朱红绊甲绦在后心系个同心结。 镀金的宝狮子蛮带(见注释一)下是姨娘灯下辛苦制成的抱肚(就是捍腰,不过无甲),牛皮底、宝蓝色绲边,表面是万字连云纹织锦缎。 脚下一双云头镶甲片六合革靴,这也是按李丹自己的设计订制的。 两小臂都裹了同样镶甲片的熟牛皮护臂,用五排横搭扣系紧。 头上是熟牛皮镶甲片的皮胄,连着生革项顿。 李丹低头看看,见裙甲、庇琨(护裆)、鹄尾(护臀)和披膊的边缘按自己所说用两寸长下垂的皮条做了装饰,伸展下感到很满意。 这是他第一次动用权力,请古埠卫所里的军匠用了一个月时间赶制出来的。 皮甲虽然比铁甲轻,但穿上全套的也有十几斤重了,好在他力气大,这点分量不算什么。 挂上腰刀出来向姨娘辞行,不料出门就看见满巷子全是人,见他出来都躬身深揖,道:“恭送都巡检,祝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李丹上马,由毛仔弟牵着,后面是两什卫队紧随,边还礼边往外走,这才发现外头街面两边也都是来相送的人们。 李丹吃惊,赶紧摘下皮盔挂在马鞍桥上,俯身拱手大声致谢。他们这样缓慢前行,一路走到徐府门口。 徐家人早听说消息,三兄弟齐齐出来候在门外。李丹滚鞍下马,上前和他们见礼,为自己再次出征不能完礼表示歉意。 徐同的儿子徐虎上前抱住李丹裙甲,奶声奶气地要告诉他一个秘密。“哟,你有什么大事要告诉我呀?”李丹很喜欢这个才五岁的小家伙。 “大姊让我告诉你,她不方便出来,就在门后面给你送行了。”徐虎压低声音说。 李丹抬头看看,揉揉他的小脑瓜:“好兄弟,等我回来给你削一把竹弓,好不好?”喜得小家伙蹦蹦跳跳地跑回他父亲身边去了。 李丹于是戴好盔,很郑重地朝着大门行了礼。徐布自然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笑眯眯上前也很端正地还了他一礼。 李丹拱手道:“待丹得胜归来,再许佳期!”说完便在徐府家人们的欢呼和叫好声中翻身上马,兜转马首,朝着城南的校场去了。 余干的校场在城的西南角,东山羊角峰西侧,从这里直到城墙下近四百步方圆都是空地。 被围期间,作为预备队的顾大和杨乙两部,还有两面城墙的防卫部队拢共千六、七百人就驻扎在这里,把它挤得满满地。 现在阅兵只有官军千余人,勉强能够转得开。李丹一看就悄悄和身边的杨大意说:“这也太拥挤了。地方不够用呵!” 杨链枷笑起来:“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余干会进来这么多兵,文官每日想的自然是这些当兵的能看到越少越好,哪里会想你够不够?” “也对,当初赵将军的团练也不过五百人,要说这样规模用这么多地方也够了。”李丹点头:“不过咱们不够!打完仗得找个大点的场地,不然练兵都没地方!” 号角响起,赵同知和范县尊到了。照例由他们二位先发表热情洋溢、激励人心的讲话。 等县尊之乎者也完毕,赵重弼作为主帅唤来朱百户、焦百户和李丹,给三人下达了府君关于收复安仁的命令。 接下来便将那六个倒霉的匪徒推出来开刀祭旗。三军欢呼士气大振。然后赵重弼宣布每名军士赏二钱银子,大队出德胜门到城外大营用饭,午食过后整队出征! 趁着官军开拔并范县尊摆酒为赵同知送行之际,李丹到德胜门城楼上召集众人开会。 他一手捏着两只菜馒头,一手端一大碗茶水宣布开会。 先指定了杨大意的留守主将身份,然后指派巴师爷为司务总长与委员会协商、安排青衫队冬衣的赶制,并要算上新收降的一千多降兵。 李彪为司务次长,分管牲畜、粮食、草秣采买事宜。 他将通过徐家从南康、浮梁、鄱阳等地,王金堂、王金生兄弟从万年、乐平两地收购,并建立三塘、雷家湾、余家渡三处粮秣收储站,还要在马背嘴购买四十顷草坡和二十顷滩涂地建立畜牧繁育场。 然后他宣布已经向赵同知推荐,由兄长李著代理安仁县主簿,并就安仁布置了三件事: 其一:陈钢的车马行准备在黄埠开设新的分厂,招股事宜韩安已经在开展中,陈三文要负责保证余干的马车厂一个月内再新造三十辆靖武八年三型的驷马车。 其二:扩大冕山水泥厂规模,由韩安负责协调七天内向安仁运送水泥两万斤。 其三:命令唐凯将余家寨在库的十四部投石车调往安仁,并需要再生产十六部。余家寨专事生产军器,船只建造改为在石港进行。 大伙儿一听都愣住了,你看我、我看你。韩安捋着胡须慢悠悠说:“各位不会以为咱们攻占了安仁就万事大吉,杨家父子心甘情愿咽下这口气吧?” “先生的意思是……,这仗还得打下去?”顾大试探地问了句。 “你说呢?”韩安笑了:“若是他丢下抚州调转身来对付我们,老夫也不会奇怪的。” “嗬,我无所谓呀!”顾大在胯上拍了下:“来了就揍他,看谁怕谁!” “对呵,揍他!”杨乙等人也叫道。 “周大哥,这样下去,可说不定要打到你们抚州去哩!”刘宏升道。 李丹咧嘴笑了。不过他现在还只是饶州的吏员,怎么能找个口实进入抚州,这还真需要动动脑子。 本朝的规矩,跨州府用兵那是都指挥使司的权力,所以赵重弼说要给南昌去信就是这个缘故。 不过士气可用,这是让他高兴的。现在一仗接一仗,李丹有些暗暗担心,离余干远了,队伍还能保持这样的士气,还能有这样的求战心么? 补给线拉长真的没事么?他心里对冷兵器时代的作战似乎还没完全习惯。 不过当天下了城楼跨上马朝渡口方向飞驰而去的时候,他已经没有顾虑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向前、向前,先扫荡了安仁之敌,重新打通鹰潭、贵溪、戈阳这条线路,与孙社、盛大人重新取得联络,开通商路,是比任何推敲、顾虑要更迫切和优先的事! 「注释一:就是皮带,因仿自南来泰西蛮人,故称蛮带,皮带口头是金属狮子,兼具装饰和保护作用」 第一百七十二章 独行设钓钩 东乡这个地方南北是山,中间丘陵平原是往赣东的必经门户。这里是王荆公(安石)的故乡,因南来北往的商旅而繁荣。 以前它一直是临川东边最大的集镇,前两年还被叫做孝岗镇,才刚刚设县就被杨星占领了。 如前所说,那县令(也是本地首任县令)落荒而逃后被杨星捉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手里除去二十几个捕快、班头,连个守城门的差役都没有。 不对,准确说这地方还没来得及修城门和完整的城墙,东、西两门都只有门洞; 城墙最高处六尺,最低处只有两尺;仅仅南边有掘好的城壕,西边是利用湖泽水泊串联起来形成的半天然障碍。 就这样的所谓城防和没有也差不多,那县令岂有不逃之理? 不过他还算有气节,被关在黑屋子里拒绝吃送来的饭食,待到王习以投靠的名义顺利进入杨星幕府,便听说他竟把自己饿死了! “唉,书生呵!再忍耐些时日说不得青衫队打过来就把他救出来呢?”王习知道余干之战已经结束,大军即将收复安仁的时候这样感慨道。 他正坐在东门外的一座宏升酒楼里,从这儿的二楼窗户透过树叶缝隙可以看到未完工的城门洞上方“德政门”三个字,这和西门上的“永丰门”一样,都是那殉死县令的手笔,所以引起他感叹。 在他对面坐着个同样身着姜黄短衫的瘦子,仔细一看,原来是冯参。冯参微微笑着,说: “王将军还有心思理那书生?要我说,他可死得一点都不值!上不能报天子,下对不起百姓,最多也就保住自己那点面子。可人死了要面子有何用?” “说的是,所以做任何事,还得趁活着才好,才有趣。”王习扭头看看外面,轻声说: “参座怎么亲来了?可是李三郎要夺安仁了?说罢,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冯参是情报科的科长,对外官衔是参军,所以审杰、王习等同科下属称他“参座”。 “你这边应该是铁刀负责,不过前几日他有个重要任务刚刚完成很辛苦,都巡检安排他休息两日再过来。我是临时替他,顺便把主要联络点巡视番。别的大事没有。” 冯参给他斟满酒杯,然后坐下,自己夹了一筷子紫苏烤鱼脍,说: “这次不是咱们单独作战,乃是饶州府赵同知率千几百官军与团练共同南下。 赵大人最担心的,就是杨星会不会屁股上挨了鞭子就跳起来,一蹶子撩到安仁,所以他们让我过来和你商议。”他顿了顿,接着说: “你也见过那安仁城墙,年久失修,又矮又残,没几个垛口是完整的。 打下安仁后大人准备将城墙整修下,至少需要十天、半个月时间。这期间你得设法拖着杨星不动,能做到吗?” “这个嘛,应该不算太难。”王习略一思索便说:“小杨号称在东乡募到两万兵,且还是将几支队伍先后调给他老爹以后,但我算了下他实际的人数也就一半而已。 这些人六成是新兵,战力很弱。他又没有打造攻城器械,连兵器都不够,没有船只无法让大队渡江,所以立即发兵夺还安仁可能性不大。 即便去打也只是装装样子,稍微不顺还得马上撤回来。 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冲着他打胜仗来的,要是看到他被打败了,士气受不了,所以他不会拍案而起就急忙赶去安仁报复的。” “所以你觉得他有这方面的顾虑?” “肯定,只是有没有人给他揭开这个盖子,我可以揭盖子劝他忍耐一时。不过我倒担心,他够不着安仁,会不会转过头来拿梅港撒气呢?” 冯参皱皱眉,这个可能性还真有。梅港就在县城东北,距离没多远。杨星缺乏水军渡江不易,可从陆地上过去打梅港却是轻而易举的。 “这个可能还真有!”他点点头:“我会立即报告并提醒本部小心。” 他明白王习的意思,对杨星来说重要的不是城堡在不在手里,而是士气。队伍太松散,人心不齐,士气他输不起。 想扳回一局,他就需要先来一场胜利,至于这胜利是在安仁还是梅港并不重要,打水战还是陆战也不重要!关键得足以鼓舞士气。 被调走的老部队太多,老兵被不断稀释,现在的江山军里弥漫着散漫、乐观和自以为是。王习也认为他们的战斗力下降是很快的,现在许多部曲比他刚来时要松垮得多。 “在街上到处可以看见他们勾肩搭背、醉醺醺的样子,银陀和二天王的部下大白天可不敢这样,但你看在东乡的街道上哪里见不到,有人纠察么?”王习冷笑: “城里哪个酒楼里没有三五成群、吵吵嚷嚷的江山军士兵?每日里打架斗殴等扰民事件难道少吗?” 冯参点头表示同意,队伍壮大得太快,人太杂了!不管什么三教九流的都往这边凑,套上件姜黄色的上衣就自称是杨元帅的兵了。 杨星也头疼,但他的办法是让这些人先进来,然后到战场上去见真章,用血来淘汰那些不合格的家伙。 冯参暗地里了解到很多当地人对这些大兵们的厌恶和痛恨,知道他们多招人烦,并且他从这些对立情绪中巧妙地寻着合适、胆大的人来为自己提供消息和方便。 士兵们有了士气才有战斗的意志,然后整备武器、粮草,才说得上选择进攻方向、手段和时机。 想到这里冯参突然明白了为何李丹说要不断给杨星添点烦恼,原来就是不让他有充裕的时间整顿队伍。 冯参的嘴角禁不住扬了起来。要拖住对方不去安仁,还不让他安心整饬部队,这个李三郎呵! 这座城不大,从东到西三里,南北两里半,街道却是围绕着县衙、县学为中心逐渐往外扩。这是没有经过规划,依丘陵地形自然形成的城镇。 石板街道都很窄,最宽的也就勉强两车并行。建筑大多是麻石砌墙,有钱的讲究些在外立面抹白灰,顶上是青灰色的瓦片,讲究不起的便是茅草上抹灰泥的屋顶。 冯参知道不管抹没抹白灰,那些墙总归都是麻石的,小道消息和不满就在这看上去平常、冷淡的墙壁间悄悄地流传着,不断蚕食江山军在人们心中的信用和威望。 开始他很喜欢鼓动这些人去暗杀江山军的普通士兵,但后来又阻止了大家。 他们的人总是来来往往,昨天来的人兴许今天又不见了,长官不着急,同伙也无所谓,像这样你能伤它几根毫毛?相反,尸体处理不好反有暴露城里组织的危险。 他让小伙伴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弄清对方宿舍、岗哨、仓储、头领动向这些事上面来,甚至详细到巡逻的规律、敌兵的抱怨、首领之间争风吃醋原因等等。 冒险不大,却让大家很兴奋,似乎自己掌握了江山军的一切,而且行动上既安全又更刺激。 李丹让他传达给王习的任务,就是设法误导对手的判断,不让杨星朝安仁伸爪子。 而冯参自己的任务是设法破坏杨星的武备、士气,对他进行不间断的袭扰。这下前期积累的那些看上去没用的消息可算能派上大用场了! 他正兴冲冲地往前走,忽然感觉到巷子另一头有人边说话边朝这边迎面走下来。左右一瞧这段两侧都是墙壁无处可去,冯参咬着牙让路,叉手低头站立。 就看见几名穿姜黄服色的人与一个身穿蓝灰色绣松鹤道袍,提宝剑,腰上别一把浮尘的道士出现在巷子里。 “云鹤兄,到了红崖寺,请替我带句话给段师兄,就说乱世已至,该是他下山一展身手的时候啦。 我父攻占抚州称王后,就会让本帅提兵攻打南昌。我需要他的帮助,尤其是说服湖里众豪杰归附这事上,他得帮我一把。” “元帅不是已经有蓼花子了吗,他又要官又讨封,总共不能一点实事都不做吧?”那个道人问,声音略带嘶哑,像是个中年人。 “蓼花子,呵呵,我倒是答应他了,可就怕他是个银样镴枪头哇!” “哦?元帅这样看?” “道长有所不知,那蓼花子自上次派人来讨封后便一去不返,是以元帅就有些不信他!”另一个声音解释说。 “这人据说也算个豪杰,怎么做事恁般不着边际呢?”道士的声音疑惑道:“反正离得不远,要不我顺路过去看看怎么个情形?” “云鹤兄临机决定吧,兴许他遇到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也未可知。” 他们就这样聊着,一路向东门走去,根本没把这个“当兵的”放在心上,因为城里这号人太多了! 冯参很机敏,他们从眼前经过时,他一眼看到那道士布鞋帮口露出的脚踝处有块黑色的斑块,心下暗暗记住。 看看他们背影,那个老道“云鹤兄”不知是哪个?不过听话的内容提到了瑞洪境内的红崖寺,可以肯定他要往余干去。 难道红崖寺那里有他们的线人?对了,提到个“段师兄”。只是那寺里都是和尚,这个俗家姓段的不知是哪一个? 再看他旁边的青年,身材高挑、宽肩细腰,不会就是人称“玉郎”的杨星吧? 后面那个接话的汉子虎头虎脑,头巾上别了朵栀子花的,应该就是杨军中最得力校尉之一,人称“一枝香”的廉大香! 冯参咬咬牙,觉得真是可惜了,要是有李铁刀、审杰他们在,这该是多好的刺杀机会!就算他们身后还有四名护卫,他觉得冒个险也值得。 不过……再一想就知道这样做没意义。不仅成功机会小,而且自己人容易搭在里面,得不偿失! 可在城里不能干不等于荒郊野外不行。想到这里冯参停住脚,装作不识路的样子在原地打转转,然后加快脚步向最近的联络点跑。 他匆匆赶到,对上暗号以后让对方向城里其他伙伴发出个消息,表明自己有事暂时离开,过几日再返回。之后他急忙向东边追下去。 本能和敏感告诉他,这个道士不是无缘无故往寺庙探亲访友的,杨星和廉大香两人一起相送,必然是赋予他某种使命。 既然与余干有关联,那就不能排除这使命对青衫队可能有恶意影响,所以他追上去,打算在途中设法搞清这里的奥秘。别人需要走城门,他可不需要。 直接走到北墙下,这里有一段七十步左右的墙体只来得及修了两尺,简直和门槛也差不多少。 三里长的城墙上只有数十名巡哨,冯参穿着姜黄服色,连躲都不用,大摇大摆就出去了。 那些巡哨根本不搭理,每天从这里出去找乐子的同伙没有上百也得好几十,哪有恁多唾沫需要浪费? 沿着未完工的护壕一直往东,冯参脑子里一直在想这家伙有几条路可走,他最容易选择哪条? 要去余干有两条路,南线走余江、安仁,北线走璜镇、珀玕、梅港。 南线绕远但安全,北线只要进梅港就是踏进了青衫队控制的地盘,路途虽近许多却可能更危险。 冯参想来想去,决定直接回梅港。他打算把消息传回情报司,让审杰他们协助布置个大大的陷阱。 即便猎物没走北线,那自己还可以从这里渡江去黄埠或杨埠等对方。反正最后不管他走哪里,”云鹤兄”都得渡过东大河或者三塘水才能抵达瑞洪。 冯参打算让审杰和参谋本部商议,安排陆地、水上各种力量拦截,全面发挥青衫队的“联防联控”优势。 想到这里他很佩服李三郎,小小年纪做事竟能如此绵密、老辣,让自己这等“老贼”汗颜。若他做一地太守,自己早不知被捉过多少遍了! 他一路朝梅港方向来,却没见到那老道。咦,难道他真的走南线了?冯参心中非常疑惑。他开始重头想这件事,越想越觉得有怪。 为了给那和尚送信就安排老道长途跋涉,可能吗?他坐在块大石头上歇息,眯上眼回想当时情景。 老道声音虽暗哑,但听得出中气很足。走路时前脚掌落地,说明他长期习武而且也会轻功。这样的人派出去,只为了给那“段和尚”送句话? 冯参摇摇头:“不对,寻和尚是捎带,这家伙还有另外的、更主要的任务。”他自言自语道:“那会是个什么任务呢?” 他看看四周,回身从怀里摸出块叠得四方方的包袱皮抖开,将自己身上的姜黄衣服和头巾去了,叠好放在包袱皮内,然后转身将他们塞进石头下面的缝隙,外面用杂草掩饰好。 然后退后两步上下、左右瞧瞧有无露馅处。 “放心,遮掩得够好了,没人能看出来。” 冯参拧身到石头侧后一闪,猫下腰,右腿后探将重心向后撤,“嚓啷”声刀已出鞘。 他这动作迅疾,只在不到半息便让自己进入了防卫状态,目光迅速锁定了声音来源——那是不远处的一株大桑树。 “嗯,身手还不错,看得出是做过多年的了。”话音一落,树枝“唰”地闪了下,一个蓝灰色道袍飘然而下。 听这略带暗哑的声音冯参就已经知道那是谁了,但他还是问了句:“来者何人?” “别紧张。你是江山军的人?我看到你藏衣服了,放心,我是你们大元帅的朋友,是自己人。” 那道士说完,将浮尘搭在手臂上,撩衣从顺袋里取出个东西丢过来:“喏,不信你看看这个,你们自己的腰牌总认得吧?能出来做探子,你是不是也识字呀?” 接到手里冯参一瞧这是块木牌子,用什么东西火烫的字迹,正面:江山无限,背面:游方道长云鹤子。 “原来是云鹤道长,小人失礼!”冯参赶紧作揖施礼,然后丢还这块牌子,从衣服里面茄包里摸出自己的腰牌抛过去。 老道伸手抓住点点头:“手法不错。”然后低头看上面的烫子,正面也是:江山无限,背面:四方斥候小钻风。“哦,小钻风兄弟,失敬、失敬。”他说着很随意地拱拱手。 第一百七十三章 冯参军挖坑 面对江山军的基层士卒,江湖人士总是保持着骄傲和居高临下姿态的。冯参心里明白,他故作未见,恭敬地说:“小人正受上官差遣往杨埠探查官军防务,不知道长这是……?” “哦,那咱们可以顺路走一段,我只到梅港看看便回。”那云鹤子乐呵呵地回答,倒让冯参惊讶他的直率。 “也好,若遇到人,便说小人是道长的伴当,却好过独自单行,没得叫人起疑。”冯参点点头。 “这山野中有个把行人不是很正常,怎的还会有人来疑?”云鹤子惊讶地问,他见冯参摘下腰刀也放入石头下面的缝隙更惊讶了:“你这样空手走路能安全?” 唉,这位道长不会是从未做过探子吧?冯参有点哭笑不得,回答说: “带着刀是不得已,可道长身边既有武器,随从就不用再挎刀了,免得人看了不像。若您信我,只替道长捧着那宝剑便好,这才是个随从的样子。” “诶,也对。”老道听了点头,真个将剑解下来丢给他,笑着说:“反正老道还有浮尘可用。” 说着抽出拂尘来,不知他揿了什么开关,“唰”地声,柄里滑出根四棱铁刺来,足有一尺多长。 云鹤子见他吃惊的样子哈哈一笑,举起来刺尖朝上,手指微微动,“咔哒”声刺又缩回去了。 “好个机巧的玩意儿!”冯参吃惊地叫道。敢情道长拎的剑只是用来迷惑对方,真正的兵器是这件“刺”。 “行走江湖,不得不做些特别之物防身。”云鹤子笑道:“又不好搞两件兵器,所以就找人做了这么个东西。见笑!” 冯参本来还想将他兵器拿过来可以逼他就范,谁知老道竟毫无防备心地交给他,倒让冯参不好动手了。 他本来就不擅长用剑,见他这么轻易交给他保管,就猜没那么简单,果然那长柄拂尘原来是件兵器,他庆幸自己不曾轻举妄动。 就以道士能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躲在了树上,落地又那样轻盈看,此人轻功也算不错的,真动手自己未必有胜算。 冯参不知道他何时开始在树上的,心里把刚才的情形重新想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值得道士怀疑的地方,然后告诉自己要注意掩饰,尽量不叫对方看出武功底子来。 道士也挺有意思,一边走一边开始和他攀谈起来。原来道士是在福建出家的,俗家姓林。偶然的缘故认识了杨星父子。 这次来抚州是因在赣南听到关于他们的传闻,所以特来瞧瞧是不是真的。 结果见到杨贺就被他留下,封了一个龙虎参军并派到杨星身边来。杨星见到他非常热情,接着就请他往余干走一趟。 “听说你们派了好几拨人去余干,结果不是中途返回便是了无音信,元帅一头雾水急于知道那边情形,所以让我亲自走一趟。” 云鹤子说:“不过你也是往余干,看来他们是没死心。我说小钻风,你就不怕到那边回不来么?”他问。 “咳,那边也没啥,就是查得严。”冯参笑着告诉他:“我脸皮厚,所以去过一次还想能不能再去第二回。” “哦?你已经去过?那他们说还没人到过余干是怎么回事?” “我也只是去过梅港,不曾走得更远些。”冯参解释说:“凡事不能贪,贪多嚼不烂。小人每回走远点,走不下去了就掉头回来呗,总比强闯硬来叫人家逮住要好。” “嗯,有胆!不过你也是仗着身上有点功夫吧?”道士笑不叽地看他。 “嘿嘿,咱以前是做梁上君子生意的,一点吃饭的本事不敢当功夫二字,比起您来肯定差得远,也就是唬唬那些做公的(指捕快)罢了。” 冯参表示谦虚道,又说:“不过道长不必担心,青衫队那起子人虽然个个警惕性很高,但对各位修行的人十分礼貌,所以应该不会对你过于挑剔。” “哦?”云鹤子惊讶地回头看他一眼,然后自言自语:“难道是这个原因让我来的?”他想了想回头问冯参:“那,如果他们看到你会不会……?” “所以小人才想跟着您呢。”冯参把脸一抹,做出个乐呵呵的呆傻样子说:“小人胡二,就是个傻子,道士老爷可怜见赏口饭吃,咱给老爷抱着剑,做个散财童子。” 云鹤子先愕然,接着“扑哧”一笑,指着道:“你这家伙是个孙猴子,变得倒快!不过谁家散财童子手里捧着宝剑?哦,对了,你是个傻子。哈哈……!” 他俩一路说着、聊着,相互打趣,倒也不显寂寞。 冯参慢慢摸清了,这老道今年四十二岁,每隔三年便要下山云游一遭,是以对世道人情他还真不大清楚,被杨家父子捧得晕乎乎就上了贼船。 怪道他这么轻易信了自己,原来是个涉世不深,且自负有武技傍身的,冯参暗暗叹息。可他又不敢和人家说:你上杨家的当了。 老道肯定一百个不肯信,假如恼羞成怒用那拂尘捅自己下子,那可不是耍的! 他只好和老道周旋,先陪着走,再说还不知道到底杨星叫他去做什么,要是七拐八绕他说漏嘴了呢?冯参打着这个主意,两人便来到霞塘。 “道长,你看。”冯参从山丘的树木后面拨开枝条,叫过云鹤子轻声说: “山下那亮闪闪的就是霞塘。过了这里就是进入青衫队地盘,前边就有他们的哨卡。咱们先歇歇脚、喝口水。等过了哨卡,下一站便是大杉村。 饶州巡检分司在那里有个‘派出所’,咱得到那儿去领路条,没那个东西在余干境内哪里也去不成。” “路条?” “对,就是路引。”冯参给他介绍:“上面写着人数、姓名、样貌,来自哪里、要去哪里、办什么事。 你到地方了就要去巡检分司的派出所或者村公所领回条,拿着回条才能允许按原路返回和出境。” 云鹤子嘿然:“真想不到,这小小余干组织竟如此严谨。” “不仅如此,先时老爷曾问为何个把行人会引起怀疑。 好教您老人家知道,余干现在是官军、团练配合,下面有巡检分司及其派出所负责当地治安,各区中队追拿缉捕,乡勇队负责设卡查验和有事预警。 一层层像张大网,密不透风。行路的被人起了疑,若告知巡检司抓到间者,告发者先独享五两银子的奖励,参与拿捕的所有人分享其余十五两赏金。 如此重赏之下,那余干地方士民个个把路人都盯得紧,宁肯错抓决不放过!故而小人才说单独行走是件危险的事情。” 道士听了,好半天没有作声,忽然说:“不知道我这次的使命能不能达成?” “您说什么?”冯参追问,他却又不吭声了。 过了会儿云鹤子才叹口气,说:“管他呢,先闯闯再说!”正要起身,忽然低声道:“别动,周围有人!”冯参也发觉了,装作惊恐地躲到老道背后。 这时从周围冒出来三、四十个人来,这些人大部分手持竹枪,少数披挂着竹甲和藤盔,围拢上来成个半圆将二人裹住。 然后从他们后面走出个着皮甲的褐衣人,用手点着他们厉声问:“你二人是何人?在这里鬼鬼祟祟想做什么?” 冯参一看,是个自己认识的本地巡检姓梅。他见梅巡检目光扫过来,立即从老道背后朝他眨眨眼,又摇下头。 梅巡检看到顿了下,立即醒悟,上下打量,朝道士问:“你这道士倒很拿大,居然还养个仆人?可疑、可疑!” 道士连忙打个作揖,说“这位军爷,贫道是云游的,途径贵地。这个胡二是小时道边被道士捡来的,见他可怜便留着做个使唤给他口饭食。”说完,自顺袋里摸出度牒来双手捧着递过去。 那梅巡检接过来,口里说:“我不是什么军爷,乃是巡检分司驻本地的巡检。”说着把度牒仔细看了,点头又还给他,声音和缓许多说:“道长这是要往哪里去?” “湖边的红崖寺内有位相熟的师父,两年前曾约定造访,如今正是要践约的日子了。” “唉呀,道长这个日子却是不巧,现在朝廷正与反贼作战,这里是前线,情势紧张得很哩!”梅巡检说着瞥了眼冯参: “若要去余干,恐怕得劳烦道长随我到派出所走一趟,待我为你开出路条,你持着才好上路。车马也雇得、舟船也驶得。 不然只怕未至本乡堡寨就被巡查们拿了,却不是好事平添波折?你看如何?” “这……,既是贵方的规矩,那便恭敬不如从命罢。”云鹤子脸上波澜不惊地回答。 “好,那咱们赶紧上路回派出所去,免得耽误道长行程。”梅巡检说着做个请的手势,然后自己落后两步,命令一名什长带着半数人继续巡视,半数人随自己往回返。 布置完,拔脚追上队伍,在经过冯参的时候和他交换个眼色,停下来拉住最后一个乡勇,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然后再次追上队伍。 那落在后面的乡勇却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分司派出所却不是在大杉村,而在十里外的董家店,打着火把走到这里时天已经黑下来。 “今日是不行了,你们先委屈下到客房休息一晚,明日咱们再办理罢。”梅巡检说完带他们到客房。 进去一看条件还不错,两间大小,里面那间有两张上下铺的木床可以睡四个人,外间是张方桌和四把方凳。 屋里有两盏在当时中等人家才用得起的油灯,床四周令人惊奇地张着防蚊子的纱幔。 道长掌着油灯不断打量木床和它上面挂着的梯子时,梅巡检招呼“胡二”:“走、走,跟着我打饭去!” 两人走进厨下,梅巡检轻声问:“怎么回事冯参军,那老道有问题?” “他是江山军的人。”冯参把呆傻的笑脸儿一抹,换了平素摸样说:“我用假腰牌骗他说自己也是江山军,跟他搭伴来的。不知他心疑没有,这场戏还能演多久?” “他来咱这里做甚?探子么?”梅巡检问。 “老梅,听说来客人了?”话音刚落,一个人踏入门来,却是这派出所的另一位巡检姓张。 他抬头见梅巡检给自己做个噤声的手势,愣神功夫看到了旁边严肃的冯参,赶紧过来行个军礼,轻声问:“怎么了,怎么冯参军你……?” 冯参低声道:“老张,客房里我带来个道士,那人是杨星派来的。” “啊?”张巡检嘴巴合不拢了。 “不过我现在还不知道他被派出来的任务是什么。” “抓来讯问不就知道了?” “没那么容易,这人武艺绝对不在我之下!” “这,”张巡检愣下,忽然一拍额头:“那要是你加上铁刀师傅,是不是就没问题了?” “那可能性当然要大很多,问题铁刀他……。” “他就在这里。”张巡检对二人急忙说:“你们回来之前半个时辰铁刀师傅到的。他说要带七、八个人去东乡公干,现正在土地庙那儿挑乡勇哩。” “嘿,那可好极了!”冯参便拍了下大腿:“你二人听我说,咱们这么办……。” 等他一脸傻笑着进屋,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回身掩了门,云鹤子急忙走过来问:“怎么去了这样久?” “他们闲得无聊,拿我这个傻子耍着玩呢。”冯参轻声说:“不过其中有个巡检像是起了疑心,左问右问的,还问我看到江山军没有,问你有没有和穿黄衣服的人说过话。” 云鹤子听了皱眉:“不好,他们不会是要困住我,然后慢慢鼓捣出破绽来罢?” “难说。”冯参看看门的方向,低低地说:“道长,你要是重任在肩,不如今夜等大家都睡熟,你悄悄地溜走罢。” “那你怎办?” “我胡二是个傻子,他们能拿我如何?最多就是打一顿赶出去了。”冯参摆出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来。 “唉,那岂不是要让你受罪?” “总共好过两个人都被人家拘住,您是负有大元帅将令的,事情肯定比我重要!” 老道听了甚为感动,拍拍他后背说:“好兄弟,实不相瞒,元帅派我出来是要行刺杀之计。 这梅港的带头人虞志庸、余干团练的李丹、县令范金虎这三个人狼狈为奸,残虐地方、恶行昭彰,是必须要除掉的!” 冯参听了这个话,心里就好像打个雷!原来这是他真实的任务,那就更不能叫他轻易去余干,必须在他接近城墙前将其按住! “道长你告诉我这些的意思是……?” “我今晚一走,便趁夜色直奔梅港巡检分司先取虞志庸的人头!可这样一来他们很快会怀疑到你头上。所以你也不能在此长留。” 道长说完,面色狰狞地看看屋门:“我其实一直担心自己一人独力难以完成对这三人的刺杀。既如此,我想让你帮我。” “道长,小人能帮您什么?请尽管吩咐。” “我看你轻功的根基应该不差。”云鹤子说:“我听说那李丹是个有本事的,不过那县令好对付。 我打算梅港事毕先往北走一段迷惑追兵,然后悄悄折返,寻机渡江至对岸,再去县城。 你脱身出来设法也去县城,在五日后聚于东门内隆盛客栈,数年前我曾在那里住过,知道从那儿怎么去县衙。我给你指路,你去县衙,我来对付那个李丹。如何?” 冯参心中冷笑,想着只怕你今夜连这院子都出不去!口中低声答应:“道长放心,小人记住了。咱们五日后到东门内隆盛客栈再会!” 说完,若无其事地仍摆出副傻样,大声招呼老爷来吃饭。道士会意,微笑着故意大声答应,暗暗竖起拇指给他个称赞。 第一百七十四章 老道士跳井 过了子夜,老道仍然没有动作。冯参心中奇怪,总不能他等到天明前再走?面朝里假睡,却又保持警惕时刻听着门的动静。 不料忽然院子里什么东西“扑通”落地,立时有人大喊:“什么人?抓住他!”接着便听到锣声响起。 冯参吃了一惊,心里叫声:“不好!”立即翻身起来到窗口察看,便见几张渔网从天而降,火把将院子照得通明。 房上有人将屋顶踏得乱响,又有许多人从屋后涌到院子里来。 冯参低头想想觉得不对,便过去伸手开了房门走出来,见几个人持着明晃晃的兵器正低头向地上看。见他走出来,梅巡检直起身问:“人呢?” “什么人?”冯参愣了下,接着就听到屋内后窗“啪嗒”地响了声。 “糟糕!”离门较近的审杰和李铁刀同时叫了声蹿进屋,冯参“唉哟”了声也赶紧进来,见审杰正在晃动的后窗下狠狠地拍自己大腿,说: “咱们都上当了,他根本就没离开屋子,铁刀叫上人快追!”扭头对冯参低声道: “参座别去,交给我们!”说完纵身从后窗跃出屋后。 李铁刀和梅巡检各带了二、三十人追下去。这时冯参在屋里懊恼不已,敢情老道玩了出金蝉脱壳,先吸引大家注意力,然后由后窗跑了。可他什么时候发现有埋伏的? 冯参想想,不确定自己已经暴露。当然云鹤子可能察觉了自己的异常,或者可能早就感到了某些不对的地方,但他能一直隐忍不发也真是有定力。 冯参觉得很可能自己跟着梅巡检去厨房的时候,老道就已经把这屋子里外前后摸清楚,甚至想好退路了。这老东西,可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 他恼火地低声骂了句粗话。然而……他忽然想起老道说的话,他说的那些所谓任务会是真的,是实话吗? 不管怎样,这老道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回到东乡!冯参一做出这个决定,立即找来名乡勇让他去通知审杰和铁刀:如不能活捉,务必杀之! 这时候冯参已经不感兴趣他要去寺庙里找哪个和尚,一刀杀了这道士,和尚就还是个和尚。 若和尚执意违法,那迟早天不容他。但这个武艺高强极有心机的道士,眼前却无论如何不能放走! “咦,审大侠怎的也在这里?”他忽然想起来问道。 “审大侠是奉了都巡检的命令来视察这边巡检司的,刚下船就听说戒严,打听得这里出情况,立即骑马赶来了,恰好赶上这出。”张巡检回答。 冯参点点头,忽然脑子里有个思路一动,立即拉住张巡检:“你赶紧派人骑马给虞志庸送信,老道可能去刺杀他!” “什么?”张巡检吃了一惊,立即回答:“那道士恁好的手段,只怕我们的人赶不上他误事。 这样吧,我这里点烽火告警,这样他们那里戒备起来老道就算去了梅港也难以下口,同时我派人骑马传信过去。这消息大人也得赶紧派人告诉审、李二位知晓!” “对,有道理!” 这边烽火点燃,人也派出去,眼见着天色已经放亮,头遍鸡都叫过了。先去的传信跑回来,冯参忙问:“怎样?” “回大人话,那、那道士跳井了!” “什么?不可能!”冯参几乎同时和张巡检说,两人接着互相看了眼。 跳崖、跳江、跳深潭冯参都不会惊讶,像他那样武功的人会跳井,这不是开玩笑么?“在什么地方跳井的?谁在那里?”冯参又问。 “真的!”那传信很委屈地一咧嘴:“在后高店,梅巡检怕他进山,就带了人从西边兜过去,那牛鼻子见逃不脱,跑到村北跳了井。 余家太太早起喂鸡,出门就听见‘咕咚’声,跑出来看,地上有只布鞋,便叫起来。邻居后生出来瞧,见是个人在下面,身上仙鹤大氅可不是个道士?” “还是不对!”冯参皱眉看向张巡检:“这杨星吃饱了没事做,巴巴地给我们送颗人头来?说不过去呀! 再说,穿鹤氅的不一定就是那云鹤子。”说完回脸接着问:“你家梅巡检可在现场?” “铁刀师傅在,梅巡检我们派人到山上去喊了,走时他还不曾回来。” “审大侠没在?” “审大侠看见这边烽火,所以赶去梅港那边了。” “娘的,我怎么总觉得不对劲?”冯参骂了句,对张巡检说:“我得去后高店,我知道那道士的特征,一看便知真假。” “你怀疑是假的?”张巡检问。 “假不假暂时不清楚,但人我看了便知。”冯参要了口刀挂在腰上:“兴许这家伙又搞什么诡计,我怀疑他没这么简单就认栽! 事关重大,我要亲自去瞧瞧!”借了派出所的黑骡子冯参骑着,在传令和两名乡勇陪同下到后高店。 这村子不大只有二十户人家,在一块凸起的小高坡上。南边是个水塘,往西二百步远连接着大片的竹林直到山脊,其余周边全是一块块田地。 他们来到那口水井附近时,看到围着不少人。乡勇上前吆喝着让大家让开路,冯参从骡背上下来,把缰绳交给那传信,自己上前和迎面来的李铁刀拱拱手,问:“人呢?” “在这里。”铁刀为他指引着:“我们赶到后就叫人下去打捞,谁想井壁颇湿滑,费了好大劲才捞起来。”说着挥挥手,有人便过去要揭开那盖着尸首的席子。 “不用了。”冯参皱眉摆手瞧了眼说:“果然不是他!” “你还没看怎知道?”铁刀惊异地问。 “那道士脚踝上有块黑色的瘢我认得,这人没有。”冯参叹口气。 “佩服,冯参军好眼力!”铁刀笑了:“这确实不是那老道。方才村里人已经认出来,是村口真清观的师父,估计是被他打晕后丢进井里的。” “观里还有其他人么?” “只有个哑巴火工,我们去观里时他比比划划说早上师父和他说了句话就去菜园子,之后就再没见过。”这时梅巡检匆匆走来拱手说:“大人,估计又是个金蝉脱壳!” “娘的!”冯参恨得咬牙。 “两次金蝉脱壳,把咱们这些人都吸引在这里。那道士呢?”铁刀疑惑地问。 “跑了,肯定的!”梅巡检说:“他还能留在这里等咱们抓?” 这时候外面一阵喧哗,几个本地人不知用土语在叫什么,有个本地的乡勇提着红缨枪出去问了问,便拉着个孩子进来: “大人,这孩子说早期打猪草绊了一跤,跑到渠边洗腿上泥巴和伤口血迹的时候,看见有个道士的背影往应天寺方向去了!” “应天寺?”几个人都莫名其妙。 “诶,这个云鹤子有意思啊,一个道士没事净和和尚掺和!”冯参话刚说完突然脸色一变:“不对,他不是去应天寺,是去巡检司了!” “什么意思?”李铁刀还未琢磨过来。 “应天寺外不就是巡检司的堡寨么?”梅巡检解释说。 “他说过要去刺杀虞志庸,难道说的是实话?”冯参说完“诶哟”了声转头就朝骡子跑。 “小娘养的,两次金蝉脱壳,嘿!”李铁刀也急了,冲脸色发白的梅巡检叫了声:“这里你收拾下,我们去追人!”说罢边追边喊: “参座你别太着急,锁天罡(审杰)已经往那边去了,一时还不打紧!”说着四下里大声问:“哪家有牲畜借我一头,快!” 等他二人气喘吁吁赶到巡检分司,老远就听到有不止一处的哀嚎。 路边上有个关卡,有家属来来往往,一名乡勇大概是腿上受伤,正被自家女人扶着坐到驴车上去。冯参拉住缰绳出示了自己的腰牌,问:“出什么事了?” “大人,”那乡兵支撑着身子拱手:“有个恶道人行凶哩,把我们五个都伤了。” “用的兵器可是柄拂尘?” “没错大人,他闯关,一句话不说就出手,动作很快!” “往哪里去了?”铁刀气急败坏地问。 “朝巡检司那边走了,方才还听到喊杀和追赶声,不知那边怎样情形。” 冯参安慰他两句好好将养之类的话,李铁刀惦记审杰安危已经赶着牲口先走了一步。待到村口,又看到两具尸体,跌坐在田埂上的伍长见了他们大哭。 他自己属下一下子全伤亡了,自己受伤不说,关键阵亡两个都是同族,可如何交代? 冯参看了知道情形不好,干脆不问了直接去巡检司门前。离着四十步远就看见审杰坐在块大石头上由巡检司的医护兵给裹伤。 冯参吃惊地滚下骡背,不顾胯下疼痛晃着身体过来问:“受伤了?人呢?”能让审杰吃亏,这事不简单! 审杰咧嘴:“那老小子用得好刺,若不是我躲闪得快,这下子就把胳膊洞穿了!” 然后看看后面跑来关切地看向自己的李铁刀,摇摇头说:“跑啦,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们追到江边,那老小子一纵身就跳下去,眼见是游到对岸去了。” “有船追上去吗?” “有,十几条船去追了,还有人往对岸和白马报信。” “那,虞志庸呢?”冯参试探地问。 审杰叹口气,医护兵抬起头来流着泪回答:“我家大人没了。” “怎么回事?” “大人听到喧哗刚走到院子里就被那道士撞上……。”医护兵泣不成声。 冯参默默地咬牙,然后忽然说:“给我条船,我要回余干!” “你是说……?” “这家伙很可能要去刺杀都巡检!” “他敢!”李铁刀大怒。 审杰摆摆手,先让医护兵退下,嘱咐他好生收拾虞志庸的尸身并将驻守在这里的区中队副队胡从喜找来。 然后轻声告诉他二人:“你回余干找不到大人,他这时应该已经到杨埠宋小牛的营寨里了。” 二人听了又惊又喜,惊的是他们出来时都不知道已经在往南调兵,更不知道大军誓师这回事,喜的是终于等到要对杨贺父子作战这天了! “我奉命到梅港来就是给虞志庸和你传达都巡检指令的。”说完,审杰从里面顺袋中找出封信递给冯参,叹口气道: “没想到虞志庸昨天晚上刚看完信件,今早就遇难了,他应该都没来得及对下面传达指令呢。参座,这里现在你军衔最高,拿个主意吧!” “那,你叫胡从喜来的意思是?”李铁刀不解。 “我是想,这巡检分司不能没人牵头哇,胡从喜是本地大族,或者让他先代理如何? 余梅光倒也合适,而且武艺更出众,胆色更佳,可他在赤岭堡,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那堡寨可是咱们梅港最后的防线,紧要得很!” “我同意!”冯参稍微想想便点头:“贰中队长是个戈阳卫就加入的老兵,他自己承担起来应该没问题!分司的书办在不? 叫他来立即写个《代理授权书》,同时发推荐信往余干参谋本部请他们批复。” 原来青衫队有个规矩:如队伍失去指挥,以现场军衔最高者临机授权代指挥权人选,并发《指挥推荐信》报上级批复,批复准予则按此执行,批复指定他人则代指挥在新指挥到任后交接权力。 “另外,”他顿了下:“我建议,我走以后梅港立即全面戒严,发布乡勇动员令。审大侠你暂时留在这里主持一段时间,等都巡检派人来接替了再走。 现在我们不知道杨星为什么突然对虞志庸下此狠手,要防他趁虞公去世无人主持之际袭击梅港。” “那我还是往东乡去。”李铁刀说:“按原来布置我们要烧毁东乡的粮储、武备场所,这个计划还要执行。顺便路上看看有没有江山军的动作。如何?” “稍等,可能要调整下。回头我把手里掌握的部分情报和线人转给你。”冯参说完,就看见有个浓眉大眼连鬓胡子的青年大步朝这边走来,这人便是胡从喜。 他虽是个秀才,却喜欢舞刀弄剑,本是家族中的另类,没想到大乱时节有了用武之地。这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虞志庸被害的消息,满脸的悲愤。 虞志庸家在本地不是大族,但此人急公好义,又首倡修应天寺藏书阁,因而他能在抗击江山军时获得广泛响应,并成为梅港分司的首任分巡检。 杨星只以为这人不过是个和自己做对头的乡绅而已,却不料干掉虞志庸这个举动,相当于自己一脚踩在了愤怒的蛇尾巴上。 “卑职胡从喜,见过冯参军!”他认得审杰和李铁刀,一向低调的冯参却不认得。 在审杰介绍下胡从喜立即明白冯参是这三人中军衔最高者,赶紧抱拳行礼。因他并非青衫队员,所以行不行军礼倒无所谓,冯参立即还礼,并请他坐下说话。 “虞大人(虞志庸是从九品)遇刺你已经知道了?”冯参问。 “卑职已经听说,真是令人……唉!”胡从喜狠狠捶了自己大腿下:“伤虞公就是与我梅港所有士民作对,从此他们别想消停!”他恶狠狠地咬着牙说。 “胡君且节哀,听我说,故去的人已经故去不能复生,可大人的遗志咱们还要继续下去。”冯参说: “现在我们很担心这是个叛军要袭击梅港的前兆。分司地位重要,你可愿意暂时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胡从喜吃了一惊,看看三人,说:“呃,卑职是怕才疏学浅,且要说武艺樟成(余梅光字)比我可强多了!” “分司更重要是户籍管理、缉拿保全,维持地方治安、镇压不法以及调解纠纷,所以通文字、明事理、晓法令更重要。” 在参谋本部这样久,和李丹、赵敬子处多了,冯参说起话来居然也能像模像样,听得审杰连连点头,李铁刀心生敬佩。 武艺上他虽不及二人,但是文化水平和气势却要高出一大截。 他想起自己以前不得不在游三江那种人面前装傻,嘴角微微浮出一丝笑意。别人哪里知道,还以为这是充满自信的表现。 “大人既这么说,卑职就先代理着,如果干不下去或者不合适,大人随时撤了卑职便是!” “好!”冯参暗自松口气,开心地笑起来。没想到这胡从喜长得粗旷,却是个心细、认真的,看来这分司事务交给他应该错不了! 「要说这老道云鹤子还真挺狠,又狠又滑!」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含悲夜出兵 听说虞志庸遇刺,正用午食的李丹放下筷子,首次麾下中层指挥身亡,他感到痛心和愤怒。谁干的,他怎能得手,你们这么多高手为什么没拦住? 这些李丹本想问的问题到嘴边又忍住了。他相信冯参、审杰、李铁刀都不是傻子和无能之辈,他们应该已经尽力。 现在这样事后责怪和愤怒,又有什么用?再说也不合适宜。 “大兄,请通知韩先生,按条例加等优抚家属,厚葬! 许其一子来余干,或进县学、或侍从我,或去新成立的工商学院读书、学技,均可。由茶山社(虞志庸是梅港本社分部首批社员)的基金里出资供给。”他压抑着悲愤缓缓说。 同桌正一起用餐的李著点头:“好,我即刻行文到余干。”他这次来不但是行安仁主簿事的身份,而且还是行参军事。 “同时行文给范县尊和赵同知知晓。”李丹紧紧地闭了闭嘴唇补充说,毕竟虞志庸是从九品的吏员身份,再小也是朝廷命官。李著也答应了。 然后李丹让冯参下去用午食。冯参愣了:“大人,您不下令缉拿此人吗?而且,我担心他会找到这里来。 您是不是……把中军转移到杨埠的堡寨?那样更安全,这也是审大侠临走时一再叮嘱我转告的。” “你们不是已经通知了余干还有白马水关吗?那样的话我相信他往北走是很困难了。如果他想来这里找我,那就让他来好啦。 我哪里也不去,岂有因一刺客而移军的?他有胆,就让他来好了。”李丹说完低头继续吃东西。 宋小牛扯扯还想继续劝谏的冯参,两人一起走出来。“老冯你不必担心,我等会妥善安排护卫的。”小牛安慰他说。 “审大侠那样的人都被他伤了……。”冯参跺脚着急地还想说。 宋小牛苦笑:“我岂会不知你意思?但你也知道都巡检脾气,他这会儿隐忍未发,你再啰嗦下去后果未知。与其挨骂,不如咱们商量商量怎么布防,是不是更好? 走、走,先吃东西,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说完,硬是拖他去用饭。宋小牛力气很大,冯参拗不过,只好跟着他去了另一个土垒屋里。 李丹吃完饭,将手里的碗重重放在桌面上。李著抬头看弟弟一眼,小声说:“还说不生气,嘴上都快挂油瓶了。” “他杀了我一员大将,那可是梅港镇守的最高指挥官!”李丹狠狠地说。 “唉!当年浙东军降而复叛,杀死两浙路都指挥使;近的来说,璜溪镇死了五个将军就在不远。 我也没听说哪位大臣或皇帝气成什么样子,都像你这样,大家还怎么活,岂不是整天生气就气饱了?”李著苦笑: “你只是因为第一次,万事开头难呵!这关不好过,可你还得过,不能让弟兄们泄气。眼看要开打了,士气很重要!” “我知道,大兄不必劝慰,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也知道这不容易。”李丹把脸埋在手掌里,肩膀轻轻抖动:“你给我点时间,一会儿就好。” 李著无声地叹口气,轻轻放下碗,就那么陪弟弟坐着。直到他把手从脸上拿下来,才起身告退,出去忙自己的事务了。 “禀大人,赵同知来了。”毛仔弟轻手轻脚走进来,叉手站在门口说。 “快,快请!”李丹急忙起身。 这时赵重弼已经大踏步走进来,李丹拱手问:“大人可是有什么急事,怎么亲自来啦?” 赵重弼挥手让随从在门外等候,然后低声说:“刚见到令兄,听说了梅港的事。” “大人放心,我今晚起命涂山在大人屋外警戒……。” “诶,”赵重弼摆手:“吾不是此意。这刺客究竟想做什么,他不会去祸乱余干吧?” “现在不知他真实意图,卑职在想,是不是让参谋本部、县衙、各巡检分司和区队对指挥官都采取安保措施?不过最大的可能,卑职认为他会来找我。”李丹平静地回答。 “何以见得?” 李丹先请他坐下,然后将冯参如何在东乡城内遇到云鹤子和杨星在一起,后来追踪途中相遇,又一起被请到巡检司; 云鹤子脱逃并两次金蝉脱壳,最后在梅港刺杀虞志庸并跳江的前后说了。 “从冯参和他接触中,听他说过要刺杀三个人,虞志庸、我和范金虎范县尊。 开始他们都觉得这是信口开河,但从虞志庸被刺来看,这人很可能说的是实话! 县城不好进,且害个文官不值得费那么大力气,卑职认为来行刺我才是最有价值、最正确的选择。 虽然我在大营里有一定的防卫,可一旦成功,能更直接地扰乱秩序和士气,搅乱咱们的进攻部署。”李丹说:“不过,大人身边也该增设警卫,防备总比无防要强!” “先不说我,我估计江山军没这么快就知道我来了,你看三个目标里并没提到本官就是个例证。”赵重弼肯定地说: “要是真找上我那也是误打误撞,放心吧我会让朱百户加强戒备的。你一定要有对策,不可掉以轻心,这个时候对军心士气但凡有影响的都必须谨慎从事,万万不可恃勇轻慢!” “大人放心,卑职晓得了。”李丹郑重回答。 叽咕了会儿李丹送他出来,赵重弼见李著正捧着两份文稿走来,问:“可是有一份要给我的?”李著忙答应是,上前捧给他。 赵重弼看了点头说:“他虽是地方土豪,却是殁于王事,忠勇可嘉。我看再加一条:请赐其民爵一级荣葬。”李著答应了,将稿子接过去。李丹瞥了赵重弼一眼没说话。 两人边往院外走,赵重弼轻声问:“官军已经全部就位,你那里准备得如何了?” “我也准备好了,”李丹点头:“解救俘虏的事先开始。然后全军压向安仁。投石车车队将迟一日抵达,我估计用不到他们攻城就能结束。” 他笑笑:“请大人发令,水路可以立即出动隔绝锦江,同时输送杨乙部登陆璜溪镇。” “唉,这件事横插进来的确叫人不舒服!”赵重弼在台阶下站住说。 “大人,该做的事我们还得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间一长,安仁守军会发觉,那就不好打了。”李丹稍作停顿:“再说,城里的线人也随时处在危险中呵……。” “好,我明白了。那就打!今夜动手,迅雷不及掩耳!”赵重弼用手掌做个向下砍的动作。李丹拱手称喏。赵重弼又问:“那梅港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审大侠在那边主持,凭他江湖上的威望可以暂时无虞,他一定能够消弭影响让梅港人心安定下来。 冯参回来说临行前梅港已经全域戒严并开始动员所有民兵,他们做得很及时! 不过,锁天罡(审杰)他不是个战将,对全局的把握和队伍调用肯定有不足,而且他也没指挥过大队作战。 按计划,梅港动员后是两个完整的中队各五百人,另有三个作为辅助的乡勇队分别在董家、赤岭和镇山,各两百人。 这些人也就是以前梅港义勇,绝大多数都参加过和江山军的作战,有经历、有基础,但缺乏训练。 我建议,咱们还得派有经验的军官去指挥才好。”他见赵重弼点头,又说: “大人,你看可否派崔百户带其部登陆梅港,并让他负责梅港军事,审大侠给他做个参军,他们推荐的胡从喜,我意见不妨同意他代理着看看做得怎样。你看如何?” 赵重弼原以为他会指派自己麾下的顾大或张钹这类人去梅港,未料他竟点了崔百户,非常满意,点头说: “你这安排很妥当,就这么办!我回去便给崔百户下令,你让白马那边水关上的船来送他们过江。” “水关不能动,他们封锁锦江口和大东河任务很关键,不如给璜溪镇送杨乙登陆部队的船回程到杨埠,载了他们再去梅港更合适。”李丹建议。 “嗯,这样好。你来安排吧。”赵重弼低头一想知道自己有点瞎指挥了,李丹给他留着面子,于是马上表态还是让他做主。 李丹心里有一整套方略,甚至他和赵敬子、韩安一起已经推算过东乡攻略的问题。 但杨星这次突然暴起遣人刺杀虞志庸实在出人意料,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也心里确实慌了下,好在李著的几句话让李丹平静下来。 本来他确实想是否派自己人去梅港,想过顾大、张钹,也想过杨大意,但前二者同样地域指挥经验不足,杨链枷又不能离开余干。 调麻九爷过来也不好,他那里是余干屏障,东面山区到底稳不稳很难说,已经调走了何炜就不想动他了。而宋迁原本在官军并未做到中层,能力上还稍逊。 想来想去,倒不如将这个机会让给官军这边,崔丛虎就成了最佳人选,既是亲近李丹的,又是赵重弼直接下属。 既然赵同知决定动手,他便立即安排。首先叫来吃完饭的冯参商量几句,然后将潭中绡、杨乙、宋迁、万四有、李著、宋小牛、刘恩、韩劲国(韩四)、解贵庭(蟹王五)几个召集议事。 首先由冯参和大家通报了梅港发生的变故,然后告诉大家赵同知将派崔百户带兵去梅港镇守。 “他们忽然这样做什么原因我们不清楚,但也许这是对梅港下手的前兆。所以赵同知方才与我商议,决定不再等投石车车队,今晚立即动手袭取安仁!” 他说了这个话,几个人都互相看看没吱声。李丹瞧大家的表情在心里,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为了不惊动安仁之敌,所有部队目前都聚集在霞山大营里。 从这里到安仁直线距离就有三十里,普通行军即便现在立即出发也要明天傍晚才到,可李丹刚才说今晚就进攻安仁,难道要大家飞过去? 不过大家都知道青衫队有个秘密武器,就是那运载量超大、跑起来轻快灵活的驷马车,所以刚开始惊讶了下,然后大家都不着急了,等着李丹给自己分配任务。 “今晚县城这边以老潭为主攻。”李丹看向潭中绡,见他咧开嘴笑也不由地乐了:“瞧你高兴的,嘴里放得下一把核桃了!”大伙儿哄笑,听他接着说: “城里的接应由冯参军给你们安排好。老蟹,你听潭营正指挥。老韩,大队入城以后的纪律纠察归你负责!”潭中绡、解贵庭和韩劲国三个立即起身拱手,大声称喏。 “老宋,你和四有去解救被俘的兄弟,这事怎么做你们听冯参军细说。”宋迁和万四有连忙起身应喏。 “小乙,你和刘恩一道在杨埠上船,先把江面封了,然后占下石港。刘恩你负责石港这边,务必不使工匠惊慌逃走,要尽力把人和船都保存下来! 石港解决后,杨乙部去对岸璜溪镇,同时让朱二爷的那一千力夫开始在璜溪咱们选好的位置,按图样筑城堡,卸载马车和船队带来的水泥、竹筋等货物。” 李丹说到这里看了眼宋小牛没说话。 “那……中军做什么?”宋小牛忍不住问。 “留下,等那老道找上门。”李著笑着回答他。https:/ “什么?就这样干等着?”宋小牛吃了一惊。 “害怕了?”李丹揶揄地看过去:“咱们周围还有一千多官军呐,你担什么心?” “我才不担心。”宋小牛撅着嘴巴:“合着打安仁没我什么事?” “就五百弱兵,禁得住你几棍子?”李著呵呵地笑:“你且安心等在这里,待老道来了好为虞大人报仇不是?” “好吧。”宋小牛这才点点头,拿眼扫了眼全场:“拿牛鼻子这等事看来也只有我小牛来做了,便将战功让与各位哥哥。”众人顿时一片嘘声。 一名黑旗快传身后跟着两名骑枪卫兵,三人快马冲出大营向杨埠方向而去。在这六十多里路上,每隔一里地就有被动员的乡勇守望。 见到快传出现立刻会用竹哨声通知,下一站的守望以及路上行人便知道需要赶紧躲避,不能阻挡! 所以他们会畅通无阻,在一个时辰后抵达白马水关,最多再过一刻钟周芹就可以收到水军出动的命令。 云鹤子现在很狼狈,他赤足走在官道上,头发披散着,身上的道袍满是乌泥。“那道士怎的,掉进泥坑了么?”有人在窃窃私语。 云鹤子根本没有听见,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南走。他杀了虞志庸以后游过锦江,喝了好几口水才在对岸安全着陆。 好容易缓过些继续朝北走,却发现这边的巡查远比对岸严密得多。后来在他假装落难的伪装下有好心百姓劝他别瞎走,要打仗了! 他这才知道数以千计的官军和团练已经南下。心中一惊,云鹤子发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要是更早将李丹干掉,安仁也就不会横遭兵祸! 这么想之后他又高兴起来,因为听说李三郎已经去南边督战,离开了防卫森严的余干城墙。 哈,真天助我也!道士立即做出决定掉头往南,他想今晚便赶到官军大营,必须一击成功!但他急切之下,没留意到路边有个守望盯着他瞧。 等他走出了半里远,那乡勇掏出挂在颈下的竹哨,吹了个很短而尖厉的音。 道士也不知道这音代表着什么,他不知这是“小心”的意思。路上的哨兵依次吹响,大约这是他们闲的无事在解闷? 道士还在急急地往前赶,他来到个茶水摊前摸出一个钱要了两碗茶喝下去,算是压住腹中的饥饿感。“敢问茶博士,这里距离霞山还远吗?”他做出笑呵呵的模样问。 “不远啦,再有十里就是霞山。”茶博士说到这里抬头问:“道长是要去霞山关,还是想去霞山大营?” “呃,有什么区别吗?” “哦,霞山关沿着路一直走,到霞山村再向前四百步便是,若到霞山大营,则需从村口往左拐,沿着山脚走五百步。” “原来如此。贫道是去村中访友,明早便回,到时再谢博士指路之恩。” “些许小事,道长还是快赶路要紧。这边打仗,今日巡检们已下达指示,自未时末起便不准行人啦!” 谢过茶博士,云鹤子打算继续赶路,心里奇怪为何这样早不准行人?城里宵禁听说过,这城外禁行真是闻所未闻! 才走出几步,忽听连串短促的警笛想起,那茶博士上前一把将他拉到路肩。说时迟那时快,三匹快马呼啸而过。 “我的老天爷,幸亏你老还未离开多远!”茶博士摇头后怕:“记住,吹响这种警笛你要赶紧让路,那黑旗快传不是耍的,见你挡道一枪挑了冤枉不冤枉!” “这,可以这样?” “本县法令规矩如此,并非玩笑!” 看看茶博士一脸认真的样子,云鹤子心中叹息,暗道这李丹果然横行霸道,在这余干如土皇帝般,杀人如草芥。我须尽快赶路,早一分兴许就能多救条人命!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双枪斗道士 寅时刚至,霞山村村口的道路就被民兵封锁了。 大营营门打开,一辆辆马车出关向南而去。去打鼓岭解救俘虏的宋迁和万四有骑马在最前,身后是六十名骑兵和二十几辆大车,车上也都是持武器的士卒。 他们作为先锋在全军最前出发,个个心情激动、挺胸抬头。 后面的马车载着杨乙的队伍,他们要负责迅速控制黄金埠,尤其是码头!然后是往安仁县城去的潭中绡部。石大军和陶绶并排站在营门口,看着队伍隆隆而出脸色阴沉。 投降以后他们被授予队正职务,每人手下现有百五十人编制,人员中半数是降军,另外半数是补进的青衫队老兵和刚入伍的新兵。 “娘的,凭啥不让老子参加军议?好歹咱也是带过几百人的对不?”石大军不高兴地叽咕道:“不就是打个安仁县城么,瞧他们神气的!” “嘘!小点声。”陶绶瞪了他一眼:“你是生怕镇抚听不到吧?” “有啥呀,他不就比咱早几天进来的?要说武艺咱比他强,要说力气……他可比那小牛哥差远了!” “什么意思,你还想和人家比比?让都巡检还没教训够是吧?”陶绶讽刺地瞥他,石大军被李丹一棍头捣进池塘里的事所有人(包括余干百姓)都知道,那可是他这辈子抹不掉的记忆了。 “咳,你又提这个作甚?”石大军说到这话题就脸上臊得慌,他赶紧转移话题:“我就是想表达下不满,干嘛把咱们丢在这里守寨子?和那些官军在一起我别扭!” “你别扭我就不别扭了?”陶绶回头瞧了眼说:“你看人家高粲,让他做个中军的营门卫,不照样站得笔直?他手下如今可一个兵都没有!” 石大军回头看看,叹口气:“你说这,是不是还是信不过咱呀?” “要是信不过,就和那酒槽子一样,早把脑袋砍下来挂在城门上了。”陶绶冷笑:“你呀就是成天看不惯这个、抱怨抱怨那个,既来之则安之,我……。” “报告,二位队正,都巡检有请!” 身后这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回头看是腆着肚子笑呵呵的陆九。“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吓死人不偿命么?”石大军瞪他。 陶绶却有心,过去拉着陆九手臂边往中军走边说:“陆中士,和你打听点事呗?”陆九劝降汉巴子有功,因此升一级成了中士。 “陶队正你比我可高五级呢!别、别,有什么事您吩咐,千万别这么客气,我这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的!”陆九掰着手指头数数,赶紧将胳膊抽出来说。 “咳,没什么吩咐。就是我想和你打听,都巡检怎么想的,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兄弟上场啊?” “就是。”石大军依然撅着厚嘴唇:“没李公的机会老做这个队正,叫人笑话!” “两位别急嘛,眼下不就是机会?”陆九努努嘴:“你们进去就知道了,今夜有大事!” “啊?”陶绶和石大军对视眼,赶紧加快了步伐。 “报告,陶队正和石队正到!”陆九说完往门边让过,请两人进门。 只听李丹问了句:“咦,高粲呢?” “哦,这时辰他正当值。”宋小牛是中军营正,负责安排中军防务和警戒,听到李丹问话立即起身回答:“大人可要他也参加?” “他是护卫长,有些事必须他知晓。一片石,你去请高粲来,叫别人暂时替他下。”李丹对石大军说。 石大军应了声跑出去,不一会儿领着高粲来,先一丝不苟地敬礼之后,高粲说:“卑职正当值,听说有军议召我参加,不知何事?” 李丹看了眼李著,后者立即笑着对高粲道:“高君身为护卫队长,不必参与轮值,否则有些事都巡检这里需要找你商议或办理时甚不方便。” 高粲应了声,回答说:“粲本降将,故而想着身先士卒,多少弥补前愆。” “知道。”李丹点点头:“但君只做好本职便好,不必思虑其它,有人怪话或不服从者,我来替君料理。” “倒不必惊动大人,粲身体力行也是为知晓士卒苦乐。蒙大人训诫,粲依令便是。”说完,按宋小牛所指,在门口椅子上坐下。 陶绶看看石大军,两人都没说话,心里对高粲的装腔作势很不以为然。 “将各位请来,是有件急务要和大家说。”李丹说完向李著点点头,由他将江山军派云鹤子刺杀虞志庸并有可能还要来向自己下手的事说了。 然后他起身看了众人或惊诧或愤怒的表情一眼,说:“我已经与赵同知说好,今晚他先暂居别营,我已让涂山和汉巴子选了二十名好手去保护。 咱们和官军换下场地,赵同知将中军的院子和堂屋让与我,我与诸君共同做张网,等那刺客上门,如何?” “梅港十五条人命,伤了二十七个!这人既伤了我们的人性命,管他道士还是和尚都不能放了去,不然青衫队颜面往哪里搁?”冯参说。 “这厮如此手段,想必是个对自己武技颇为自负的。不过……,”陶绶扭脸看主位这边说: “他真会来么?闯关、杀巡检和突入千人官军大营可截然不同,我看也不会不懂吧?如果刺杀名单上有范县尊,他难道不会先去余干,再来设法完成这个最难任务?” “这种可能是有,不过那需要进城才行。而且城里的防卫一点不必大营里差!”李著说:“我们快马传令给周营正的时候,顺便也给城内的杨大人传了消息。 想必现在江面已经全面戒严,只准船只和军用物资南渡,不准南岸一人渡东河上北岸。另外城门业已四闭,街上盘查、宵禁,衙门增派了人手护卫。 故而刺客见不能成功,且听说都巡检已经南来,他一定选择在野外大营刺杀。 这样不但成功可能大于城内,而且还可以顺手扰乱军心、打击士气。可谓一举三得。所以我们以为,他必来此处!” 众人听了都纷纷点头。石大军叫道:“这他娘的贼道士,好好地观里不住着,跑出来搅合世俗的破事,该死!都巡检请吩咐,叫我等都怎么做、做些什么?” 李丹挥下手,毛仔弟过去揭开他身后用布盖着的一张图。“诸位请看,这是咱们大营的全图。这里是官军营地的中军,也是今晚我住的地方。” 他用根小木棍指点着说:“我们今夜就以这间房子为中心,向外布置四道防线。只要他敢来,便叫他走不得!” 被挡在民兵的警戒线外,云鹤子当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询问之后人家告诉他:“道长莫急,前边在过兵车,就算我们放您过去到前面还是过不了关。 欸,您老人家是要出关的吧?那要不就在这村里找个人家住两晚,等安仁拿下来就好继续赶路了。放心,上边说了,最多就两天!” 云鹤子也不知这民兵的上司自信何来,但听他话里的意思,余干已经向安仁出兵了。这让他心急如焚。忽然他听到两个民兵首领边走边聊天。 “李三郎没亲自去,人家留在大营居中指挥,这叫运筹帷幄。” “官军为啥也没去?” “嘁,恁小个安仁城,有团练足矣,何须出动官军?他们就是来压阵的。” 诶哟,老道心里一喜,原来李丹没走还留在营中,那就好办了!他掉头走进村,看看身后没有尾随的人,辨认下方向,很快消失在村东的树林里。 他不知道的是民兵早收到巡检司的通报,并盯住了这个手持拂尘的老道士。见他进山,立即有人骑上骡子跑向官军大营去禀报了。 这边刚刚移营到位,众人正忙着布置迎接“客人”。 收到民兵的报告,李丹笑着说:“看来咱们猜对了,这老牛鼻子还真是执着。也罢,今晚就和他做个了断,以慰各位烈士的在天之灵!” 大家听了摩拳擦掌,就等那云鹤子自己来投网。 中间赵重弼还派人来询问,李丹告诉来人刺客已经快到营外,请赵大人那边进入最高戒备,等会儿喊杀起来千万不要随便暴露自己位置,更不要派人来支援。 这帮团练在中军那里忙和,朱祁镇也忍不住,跑过来问要不要官军帮忙。 “我就请朱兄帮一个忙,”李丹说:“等会儿闹将起来,官军便将中军团团围了,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这个容易!”朱祁镇将手一挥。 “你先别说容易,这刺客在对岸作案,是个轻功极好的道士,我们的人围追堵截,结果死伤数十人还是被他逃了。我建议你多备些弓弩、火把,莫让他有隙可乘。” 夜里,李丹便在中军原来赵重弼住的屋内读书,手里看的是本元代戏曲合集,这里正是关汉卿的《调风月》。 这部戏前世只闻其名,绝大多数人根本没看过它的表演,更不用说原著剧本了。毛仔弟靠墙站着,他身边的架子上赫然点着六、七支蜡烛,将这屋里照得亮堂堂地。 “这道士要不来就糟了,白费这许多蜡烛。”他用手指拨弄着刀柄上何家妹子给他缠的红色绸带,显得有些惆怅。 坐在窗下的陆九用讥笑的眼光看他说:“小屁孩居然有心事了。” “你别招他,小心他撤了你的夜宵馒头。”李丹从书上抬起头,开玩笑地说。 “敢!我吃的夜宵,那是麻老爷许的,谁敢动?”在陆九心里,让他吃饱肚子的麻爷那就是尊大神,自己碗里的馒头……那是小神,都动不得! 忽然院子里“喀嚓”地响了声,声音极细微,但三个人都听到了。满院都遍撒落叶,反正秋天嘛很正常,所以被人踩到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陆九刚把自己的手放在刀鞘上,碎叶被踩踏的声音骤然想起,有人以极高的速度朝房门冲来。毛仔弟抽刀在手冲向门口,李丹刚叫了声:“小心!” “砰”地声门板被撞飞,一下子将毛仔弟撞倒并压在地面。 云鹤子这一掌把门整个打掉,他看见了坐在桌边手里握着书卷的李丹,不由一愣。 脚已经踏上台阶,忽然觉得下面是虚的,赶紧收心已经来不及,云鹤子只好用另一只手在门槛上用力一击,借助反作用力起身,瞥见那台阶塌下去,底下竟是个大坑,坑底都是竹签! 他大吃一惊,用脚尖在坑壁上一点,翻身跃出陷阱。待他爬起身时,听到屋里的人说:“阿毛你无事吧?怎样,我说这陷阱不能制住他罢?最多就是吓了人一跳而已。” 云鹤子怒气冲冲,纵身来到门口,见有个大肚汉子已挡在说话的少年前面。“谁想出来的主意?何其歹毒!”云鹤子问。 “别管谁的主意,反正你今天走不掉了!”陆九见自己的妙计没成功,气不打处来,恶狠狠挥刀便砍。 道士亮出那拂尘的倒刺来接住,觉得对方颇有些力气,嘴角浮出冷笑,便用巧力去泄对方沉重的大刀。 无奈他很快发现门口地方太局促,只得跳出门外,想引陆九到院中厮杀。这时便听四周警笛大作,周遭脚步声响起,听着足有两三百人围住了院子,不由得有些着急。 好在陆九果然上当追了出来,两人交手三个回合,云鹤子虚招用刺挡住刀锋,挥拳打在陆九的大肚皮上。 陆九“哎呀”声跌出一丈多远,还未起身便翻江倒海般把腹中的食物呕吐起来。 云鹤子正想进屋,见李丹自己提着条长枪出现在门口。他那条铁棍在余干南关外被石大军铁鞭砸断还没来得及做新的,所以寻了条枪来先用。 “你是何人?”云鹤子高声问。 “你找何人?”李丹反问,嘴角带着冷笑。 “我来杀那万民皆言可杀、恶名昭彰的李丹!” “那你可走对门了,在下便是。” 云鹤子不信:“李丹使棍,铁棍沉重无敌,这是稚子皆知的,你休要唬我!” “叫李丹的在这余干只有一个,云鹤子你白修行了半辈子,竟然这般不识英雄!”一个声音从云鹤子身后响起。 他猛地回身,见院子角落里又走出一个怀抱长枪的人,一身青衣,青布裹头、身材欣长,月光下可见他手臂上戴着的镀银护臂反射着清冷的光芒。 “你又是谁?怎知我名字?”云鹤子问完这个话忽然惊觉,对方既然知道名字,那肯定也掌握了自己的动向,并且……。 他禁不住四下里看看这不大的院子,不知这里还有些什么陷阱,心中有些疑惧起来。 “在下高粲,李三郎委我为卫士长,故而在此恭候刺客多时了。”高粲说完,“呼”地伸出枪尖来指向地面: “老道,要么你投降,要么今日命丧当场。两条路你走哪个?选一条吧!跑你就不用想了,来人!” 他话音一落,周围一阵响动,有人从墙头跳进来,有人用盾牌护住刚刚涌入的弓弩手,刹那间小院子被围得水泄不通。 “云鹤子,放下武器投降可以饶你不死,否则你的血就要祭殿我梅港死伤的几十位兄弟了!”李丹喝道:“李三郎说话算话,绝无戏言!” “你真是李丹?”云鹤子上下打量,摇头说:“这世上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幻,老道修行几十载竟难以分辨,还有什么意思苟活求生? 若是你两个娃娃能取老道性命尽管拿去,我成就你们的名声便是!” 见他仍然执迷不悟,李丹叹口气叫:“小牛,封门!”说罢挺枪一招鱼龙出水刺去。 云鹤子闪身拨开枪头,听到身后枪花响,急忙滚身躲过高粲从后的一点梅花枪。三人战在一起,整个小院乒乒乓乓好不热闹。 老道虽然上年纪,却身手敏捷如有后眼,李丹和高粲前后夹击配合默契,两枪都是招快力沉,犹如两条龙在翻江倒海裹住云鹤子不得脱身。 在门口的宋小牛看呆了,对身边正在叫好的一名什长道:“我自小跟随三郎,知他棍术出众,却不料枪也耍得这般好!” 他哪知道李丹听针儿私下提到和姨娘撞到杨大意耍枪后,便多次向他请教,故而枪术能够短时间内迅速提升。 李丹毕竟练的时间短,好在他能结合棍术的某些特点,若单论枪术肯定稚嫩,早被人瞅出破绽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黄树引举人 三十几个回合下来云鹤子就受不了啦,他年龄毕竟大,并且先前又经历奔波。眼看对李丹一击而中的想法落空,云鹤子才知道这任务不是那么好完成的。 见他力怯,二人更加抖擞精神。老道见了忙叫声:“娃娃们欺人,我老人家去也!” 话音刚落,伸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些药丸似的东西,用力朝地面一砸。小牛眼尖,叫:“小心!”接着便见一团光和火焰,伴随着很大的一声“砰”响。 高粲正要上前追,李丹伸手扯住他,喊道:“当心毒火!”周围人皆掩了口鼻。 那老道趁机向一侧冲去,一步跨上面方盾,第二步就到墙头,将几名猝不及防的团练撞下墙去。 可他一落地就傻了,外面五个金花阵已经围住了他团团攻打,让老道左支右绌忙于招架。 好容易打散一个阵,前边站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拎两条铁鞭叫声:“牛鼻子哪里走,一片石在此!”话音才落已像头水牛般冲过来。 他用刺将铁鞭朝外拨挡,只听“当啷”一声,震得他倒退了两、三步差点坐到地上,心中大骇这李丹麾下猛士怎么这样多? 越是害怕越是惊慌,他不敢力敌这个一片石,冲开阵型往外闯。说来也怪,那些个团练倒像引着他走一般纷纷让路。 正冲到棵小树边,就听众人一声喝彩,云鹤子再次感觉到了脚下的虚无。这回可没有坑壁和门槛了,整个人随着竹篾架子的坍塌掉进坑里。 “下网、下网!”有人大叫。云鹤子心知不好,要是被人家罩上渔网,那想逃就难了! 感觉到身下是平地并无尖桩,他从怀中摸出一摞打成箭头状的薄铁片挥手抛洒出去,坑上边立即惨叫连连。“小心老道有暗器,都退后!”又有人叫。 这倒给了云鹤子机会,他纵身在坑壁上用脚尖点了两点便蹿出地面。 “咦,他出来了,围住他!”刚才那个声音叫道。接着便有一团刃光滚滚而至,云鹤子连忙接住。 这时陆九、宋小牛也都冲出来,四个人将老道围在核心。云鹤子也是拼了命,竟然让他们无法得手还不时被逼退后,他那刺虽拢共只有两尺余,却半点不落下风。 朱祁镇不知什么时候兴致勃勃地出现在李丹身边:“嗬,这就是那刺客?江山军怎么搞的,派还不派个年轻的来,这么个老牛鼻子管什么用?” 李丹懒得和他继续这个话题,只说:“没事,你赶紧叫自己的队伍围紧实,我这里马上便好。” “吹牛吧,恁半天了也没见你们捉住他,还挖坑,花多大功夫!”朱祁镇撇嘴:“诶,要不本将下场助把力!”说着便要摘自己的护臂。 李丹赶紧拦着:“这怎行?他是来杀我的,冤有头债有主……!” 正说着,忽然听人叫“大人小心”,两人都一愣,不知他叫的是哪位大人。 却抬头看见那老道冲出包围直奔院门口而来。朱祁镇忙拔刀,李丹挺长枪相迎。“云鹤子,投降吧!”李丹又重复了一遍。 老道这时衣衫破碎,道袍已经成了布条条,露出来的身体上数处带伤。“杀了你,杨公坐江山,天下享太平!”他嘶吼道,挡开大枪进攻,却被朱祁镇的刀挡住了去路。 “呔,你家朱百户在此!”朱祁镇挥刀便砍。 “哈,还有朝廷的狗助你,我却不怕!”云鹤子说着格开刀刃翻手砸下去。刺这个东西实际就像是个四棱刺刀,一般都是精钢打制,后段就像个钢筋般。 使用时可以结合刀、剑、鞭、锏、短矛的套路和技法变化使用。 所以云鹤子用个翻手砸乃是刺改鞭的套路,朱祁镇没见过也不提防,急忙横刀格挡,不料一声脆响刀竟然断了。 李丹大惊,心想你要是出点事儿,将来我怎么去见你爹朱瞻基呢?赶紧改枪为棍,正扫在道士的左腿上。 云鹤子哼了声知道今天已经没有赢的可能了,虚晃一招拔脚就走。 “贼道人哪里走?”随着一声大喝,高粲从侧面刺出一枪,枪花中朵朵梅花开,却不知哪个真、哪个假。 云鹤子心慌意乱急忙就地一滚躲过,高粲赶上一枪刺中他大腿,道士大叫一声。众人见他倒地发声喊,十几支枪便刺来,李丹忙喊:“留活的!” 陶绶冲过去察看,然后叫:“还活着,拿渔网来!” 不一时,众人七手八脚将渔网裹住的云鹤子重新抬入院里,几十条枪矛警惕地对准了。 宋小牛俯下身听他说话,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然后起身跑到李丹跟前行个军礼:“报告,大人,他快要不行了。我问他还有何话,他说真不敢相信李三郎是……。” “是个娃娃?”李丹冷笑。 冯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子里,他俯下身低低地和云鹤子说了些什么,然后站起身走过来说:“他死了。” “死得好!”李丹冷冷地扫了眼尸体,扭头找到高粲:“若非高君,此贼还在穷凶极恶哩,你立了一功! 斩下首级你带上给梅港送去,然后留下来做焦百户的副手,兼梅港乙队的队正,叫他们原来的队正到黄丘组建巡检分司和新的区队。” “卑职遵令,一定不辜负大人期望!”高粲大喜,行军礼之后又跪下磕了头。 刚把尸体弄出去,有人来传禀赵大人来了。接着赵重弼走进来拱手:“恭喜都巡检去掉了一个大患!这下我们可以放心地前往安仁了。”说着递过来一张纸。 李丹接过来瞧,原来是刚才他们这里正激烈的时候安仁传回消息,在内线协助下已经攻占北门,潭中绡部顺利进城,少数敌军被围在文庙里。 周知县已经找到并重新入驻衙门,只是县吏和差役逃走、死伤过半,所以请李主簿尽快上任等。 李丹转给李著,他看过后立即拱手向赵重弼道:“既然如此,学生这就前去赴任,协助知县早日安定民心!” “好!我遣一什骑兵护送你前往。”赵重弼说罢,将此事交给朱祁镇办理。李著匆匆向弟弟告别,说声安仁再见,便赶紧带着自己的长随陆宁儿去收拾行装了。 “那么,咱们天亮之后也出发罢。”赵重弼看上去很兴奋,这是在他手里收复的第一座县城。 “大人先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觉起来咱们正好上路。” 赵重弼不满地看他:“你难道不需要睡觉吗?” “城池既克,需立即进行后续安排。不但队伍要调动,而且璜溪、上渡两堡建设需要立即开始,人手、资材的调派都是争分夺秒。卑职哪里敢睡?”李丹苦笑。 天快亮的时候宋迁遣人回来报告,说俘虏解救的事已经完成,共解救官军俘虏三百二十七名,斩杀林场匪徒二十四名,有四十人投降。 目前正按计划让这些人把木材顺水集中到河口,交给等在那里的水军接受之后送到上渡和璜溪,作修筑堡寨之用。 李丹果然没睡,他连下好几道命令分别给水军和余家寨。因为安仁攻克过于顺利,好多资材和工匠还在来这里的路上,所以不得不催促。 天亮时朱庆赶到,李丹这才将后面的事交给他,自己和衣去榻上抓紧时间睡觉。 午食过后,赵重弼带领官军拔营出发。大家得知安仁已下都非常高兴,到处是欢呼声,士气高涨。李丹带着团练的中军部分先一步前往黄金埠。 在小港等待过河的功夫,有个穿皮甲的人走到前面来和亲卫说了句什么,李丹一眼瞥见,大声问:“可是黄树黄司马么?” “大人,正是柳条黄,您上次吩咐卑职找那武举人,卑职的二弟前日回信了,所以来向大人汇报。”黄树敬了军礼大声报告。 “快过来!”李丹招手叫他,恰好这时候有名传令过来报告前锋已经渡河,浮桥安全可以通过。 李丹便招呼黄树来帮自己牵马,一起过河,边走边问道:“君方才说家中有回信了?是什么情形?” “我那二弟去了两回请梁状元,第一回他没见,第二回他说考虑、考虑。我弟弟以为没希望,就先回了古埠。谁知到家隔了几日,那梁公子自己下山来了。 原来是听说余干大捷、蓼花子授首,他便同意来都巡检的团练做事。”黄树告诉李丹,估计就这几日内梁公子便到。 他们是准备要去县城,刚出发黄树便写信要他弟弟把人送到杨埠来,但由于涉及军情,所以没和他们讲为什么要来杨埠而不是余干。 他本来还担心状元会有架子不高兴,谁知昨日收到消息,说他们今日便会抵达杨埠。 “所以……,我来找都巡检报告,也是想和你商量,是不是我转回杨埠去迎梁状元,免得人家误会不高兴?” 听他一说李丹明白了,由于自己行动过于迅捷,书信往来反而传达的都是滞后的消息。 若不安排人迎接,梁明山今日到达杨埠肯定又扑个空。所以黄树是怕人家误会,赶紧过来找自己商量。 但是李丹知道这黄树已经是内定的石港守御使,需要立即上任的耽误不得。想了想对他说: “你是宋中军的司马,位置重要,离开不得。这样吧,我遣专使带一什护卫前去迎接并说明情况,你看可好?”黄树想想,点头同意。 到了对岸,李丹便叫过陆九来,把情形和他详细交代了,让他带一什枪骑兵和一辆驷马车回去迎武状元。 陆九听说是这么个美差,吓得眼珠子瞪起溜圆:“乖乖,去迎武状元?让我去?我家这是修了什么福分哟!” “你遇到官军只需说奉命回白马去接一车货物,其它话暂时不要说。”李丹嘱咐他。 团练的队伍并未进入镇子,只是从不远处驶过,车上整齐的士兵和身后驷马拖拽的投石车让远处瞧热闹的百姓目瞪口呆。 虽然这两天已经有不少车子跑来又跑去,甚至当兵的还在河道上修起一座浮桥,但老百姓还是觉得没看够。 看着、看着,有人念叨了一句:“他们的骡马可真多,简直望不到头!” “眼红了?那是余干百姓捐出来的,你想,一头骡子能分四钱银子,那打几次仗多拿点分红,只怕不是盈余,还会赚出头新的牲口钱来呢!”另一人说道。 “这余干也真敢干,要是咱们这里也这样,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凑钱呐!”他这是说全民入股“的事情,并立即得到了周围很多人的赞同。 “看看人家的车,个头多大,肯定装不少东西!跑得又快!你们谁家能有这样的马车?若是有了,地里的活儿不说,每月跑余干做两回买卖不就行了?” 有位老人家羡慕地说,周围一片叹息声。 “但愿官军打安仁顺利,这样兴许咱们战后也能买到那又长又高的马车!” 李丹进入北城门时,所有的战斗都已经结束,连地上的血迹也基本清理过了。经过文庙时,看到正从里面向外抬运尸体。 等候在这里的潭中绡嘿嘿笑着解释说有四十来个坚强的匪徒不肯投降,最后都被杀死了。 李丹对他们怎么被杀的不感兴趣,只问过文庙的损失和潭部伤亡便转向县衙。 西南门内的县衙外,李丹一眼看到穿着蓝色官服脸上有些憔悴、苍白的青年,李著正在他身后轻声说着什么。 李丹拉住马。示意亲卫们停下,翻身下来快步上前给周知县行礼,又向兄长行礼。二人还礼后,周知县感激地拱手道: “多亏余干团练搭救,破城歼敌使我得以重见天日。此时在下心情激动难以尽述,请都巡检受我一拜!” 李丹连忙将他拉住,道:“收复安仁,全赖府台及同知赵大人运筹之功,我不过是派人协助而已,不敢居功。 明日赵同知率官军将要到达,大人留着此拜向赵大人感谢即可。咱们目下要赶紧讨论几桩急务,还是进衙详谈为好!” 周知县已经听李著说过,连忙侧身请李丹和诸将校到大堂上就座。筷書閣 然而他才回到县衙,这里遭到洗劫,莫说待茶了,就是凳子、椅子都是凑集来的,周知县显得非常不好意思。 李丹倒不以为意,仍请知县坐上面,兄长乃主簿为副相陪,自己坐了客位。也不讲究太多了,叫毛仔弟取出散茶来,让厨下点火煮水,取碗来大家分饮。 趁厨下烧火的功夫,李丹指向一个坐在末位,斯斯文文头戴四方巾,下颌蓄着短须的青年问:“这位仁兄诸位还未为我介绍。” “哎呀!”潭中绡一拍大腿跳起来给那人赔罪:“光顾着唠叨军务,竟忘记介绍先生,潭某之罪也,实在对不住!” 周知县脸上现出惊诧模样,也赶紧道歉:“还以为方才潭营正已经介绍过,是本官疏忽了,周先生请见谅。”说完转过头来给李丹介绍: “这位便是一直藏匿本官、见义勇为的周义士。若不是他,本官早成孤魂野鬼了也!” 李丹大吃一惊。见那人微笑着拱手:“县尊过誉,学生行当然之事耳。”起身过来,躬身下拜:“学生周歆,拜见都巡检李大人。” “请起、请起!”李丹忙过去扶他,惊讶道:“闻周郎故事,我还以为君是个豹头环眼、五大三粗的模样,不意君竟是这身衣束。” 周歆哈哈大笑:“学生也以为李三郎好像罗成般人物,没想到这样少年英俊超乎想象,故而方才慑于虎威,逡巡于后,未敢上前。恕罪、赎罪!” 他说罢又唱个大喏,屋内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正好茶水上来,众人依旧落座,由着毛仔弟等亲卫给大家依依倒上一大碗。见众人喝得津津有味,知县和周歆也学着啜两口。 “咦,这个喝法新奇,口味也新奇。”周歆道:“平日家里尽是饼茶,倒不似这个来得痛快!” “这散茶简单、容易,虽非君子之茶,却适宜贩夫走卒、闾里乡间。散茶若能大行,则茶叶销量将较之于今数十倍不止!”李丹笑吟吟地对他说。 周歆目光一亮:“没想到大人对商贩之事亦是了解。” 李丹笑笑:“这方面的事,后面还有许多要请教周兄处。不过今日咱们先谈些其它。”说完对李著问: “安民告示兄长可都张贴?我入城后一路行来看到街上行人寥寥,已有纠察和镇抚在巡视。” “告示已经在张贴,方才有人来报还有城西几处未贴完,衙役缺少之故。 街上巡视的大都是解贵庭手下,周敬安(周歆字)也组织了民兵协助巡视,他们主要负责城东还有东墙上的防务。”李著回答。 “大人有所不知,本县城东地势较高,但也正因如此历朝历代对东墙修筑都不大上心。 东墙不仅最矮,且因山洪浸泡、损毁也严重,多数地方高只有六尺,顶上坑洼不平甚至灌木茅草丛生,行走不易。那边人烟又少,故而许多地方就如荒地般。 民兵也只能沿墙巡视,至于说修补城墙或者城上的巡逻,那是做不到的。”周歆介绍完,抱歉地笑笑。 “敬安能使民兵巡行就已经很不错,其它的我们已有计划安排,会逐步来做恢复安仁城防。”听李丹这样说,知县和周歆脸上都放出光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众谋议重建 出发前参谋本部的计划是在对岸建立两个城堡:璜溪和上渡,石港、塔洲、中洲各建一堡作为第二防线。县城作为第三防线。 为防杨星的反扑,第一步先在璜溪和上渡开展建设,修复补河浮桥、扩大石港和对岸王家渡的码头堤坝成了重中之重。 幸好有石港俘获的部分船只可用于搭建补河浮桥,另有部分未完工的船作为沉箱,装满石头沉入指定位置成为王家渡新码头的基础。 黄树到石港任守御使,任务之一就是招募一千工人参与王家渡和石港码头的建设。码头建好之后将停靠六条畜力快轮驻此,负责往来轮渡输送和江面警戒。 石港轮渡公司将是安仁县衙做大股东,本地士绅工商参股的第一个合资企业。 璜溪和上渡即将建设的城堡早都秘密地选好了场地。 上渡堡在渡口西北向,周边二百五十丈,略呈四边形。东门外有两座池塘可以利用为屏障,另外还有北门和南门。 整个城堡实际上就是东西两条丘陵夹着中间作为校场的这片谷地,南北两面夯筑一丈的寨墙将两丘连接在一起。东、西两侧坡面经过用心修整削成大坡度,人走在上面很吃力。 坡顶开阔平坦,最窄处也有两丈四尺,营房就直接一排排建在顶上,甚至上面可以跑马车和投石车随时增援到指定位置。 上渡堡几乎大半工程都是利用原有地形,故而估计不到一个月就可以全面完工,甚至可以边作战边修葺。 这里将入驻的是来自冕山,曾参加围歼茅太公的万四有部。 璜溪是个重点工程!璜溪亦称潢溪,原因是从大石岭和赤石岭乃是红色砂岩,每每雨季后山上冲下的水进入山脚水泊使之呈褐色,故而那山上的溪水便称黄溪,后来不知怎么写成“璜溪”,水泊便称璜溪湖,镇子也就随着叫这个名了。 璜溪镇之所以成镇,主要由于它是安仁通向余江、东乡的必经之路,商旅中间的休息点。 镇子沿着官道铺展,饭店、酒肆、客栈、红楼鳞次栉比,从西口到东口足有三里长,最宽处却只有三百步。 这样的地形要建城堡很麻烦,加上周边都是田土,征地也是大问题。 最后在一名参谋的建议下,决定将城堡位置直接选在大石山上,利用石山上的砂岩做成城墙、城门,山脚的连串水潭、池塘构成护壕。 李丹首先相中了这个方案,不过他将方案稍微改了改,形成六边形外廓周长五里,核心内堡四边各三百步(两百多米)的坚固堡垒。 最奇特的是墙体厚两百步(十五丈,合四十六米),各角有突出的箭头状战台,每边还有马面三个。 这样的设计连盖房子都免了,直接在墙体上开挖洞窟即屯兵、存储。 屯兵洞建在高台上避免雨水灌入,反倒是中央的校场成了最低处,校场周边有排水沟,将水流入蓄水池,多余的则从暗沟排出城堡外。 这样的城堡设计出乎众人意外,本以为要大量运水泥、竹木、石材过去,然后招来几千人大兴土木,现在只需对相对松软的砂岩地进行些改造就可以。 杨乙在山下水泊边扎寨,然后准备募集千五百人开工。 因为是挖砂岩,李丹命人将取样给朱二爷看,发现质地不错。不仅颗粒均匀,而且含泥沙等杂质极少,完全可以就地取材,将挖出来的砂岩土混制成水泥,供给安仁等处修城所需。 这下不但不用这边运水泥灰粉过去,反而只要将石灰运至当地,然后现场就可以调制水泥了。 “需要贵县协助,张榜告示。一则是全体士农工商皆可出资入股支持团练和巡检司保卫乡梓的告示;一则是募集四千人工劳力,参与城堡、桥梁的建设。”茶毕,李丹开始谈公事: “这两件是最重要的。另外便是成立璜溪、安仁、石港和黄丘四个巡检分司及各自对应的民兵区队。具体办法余干实施已有先例,照搬即可。 再有就是余干将会调两千五百工匠和劳力过来协助建设,对这些人贵县需要为他们寻找驻地。伙食、工具、被服等,自有后勤司调运,倒不劳贵县费心。” “这些……不需要我们来置办?”周知县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他原以为李丹会狮子大张口,甚至还会和他要青衫队的军饷、粮食,不料对方却全然未提。 旁边的李著递给他一个小册子,轻声说:“这个就是士绅出资入股的办法,请大人过目。这办法余干已经实行,为团练提供了充沛的后援。” 周知县看完,将它递给周歆,然后说:“本官看这个办法,完全是由民间自发组织并入股,大家难道就这么信得过你们?” 李著看了眼弟弟,笑着把这次打蓼花子之后预计个股所得分红的情况轻声在知县耳边嘀咕了几句,周知县恍然大悟: “如此说来,大家都是看着贵部打胜仗、缴获多所以投资的?算来若打跑江山军收复东乡和余江,岂不是就有可能完全回本,而且还能净赚一倍之利?” “正是这个道理!”李著点头:“半年之内赚一倍,这样的买卖谁不愿意做?” “原来如此!”周知县点头,然后去看周歆。 周歆看完小册子沉吟片刻,问:“敢问都巡检,你这册子上可说的是从一百钱起算一股,那岂不是普通百姓也可参加?另外,这也不仅仅限于城里吧?” “敬安所提颇有道理。”李丹点头:“我们开始试行的时候确实是以巡检分司为单位宣传的,而且以城里为主。今后倒的确应该扩大宣传,吸纳更多百姓参与才是。” “另外发红利时最好也先出文告,明示每股红利多少,这样百姓才能放心,也避免了胥吏居中作怪。”李著受到启发补充了一句,李丹立即转头叫随行参谋记下来。 接下来李著向李丹介绍了本县库藏情况,库存银钱都被江山军掠走,粮食也仅有区区百石而已。李丹皱眉,向潭中绡嘱咐: “会后立即从俘虏中找人了解东乡或余江方面是否会给他们定期送补给,多久送一次,我要详细了解。” 百石粮委实不多,仅够五百人吃十天而已,所以李丹怀疑杨星是有意控制守军的粮饷,也担心下次送粮的队伍会发现异常。 之后他又问城内士子的情况知县可否了解? 周知县大为感动,告诉他县学的两位教谕一死一伤,学生们都星散在城内藏匿。周歆倒是知道有六、七个学生在自己门客的庇护下。 李丹叹息,便告诉周歆:“如今用人之际,士子们应该尽快出来帮助官府做事。 有的可以来县衙,有的可以去桥梁、码头建设工程各处,都需要大量识字、会算术,或者能订立账册、名录的人手。周君可使他们来,必有可用其材的地方!” “是,草民回去便和他们说,要诸位士子尽快来衙门报到。” “主簿虽由赵同知暂时委了我大兄代理,但各房主事尚有缺者,请周君与知县大人商议个名单,明日同知大人抵达时可以呈上观览。 黄丘、石港巡检分司我来的路上已有任命,这安仁分司由我部解贵庭担纲,璜溪分司的分巡检人选周君可有推荐? 要有武力、了解法令,能行缉捕事者担当此任。另外安仁民兵区中队的队正也请周君考虑个人选,定下之后带来见我。” 周歆听了一愣,合着巡检分司和民兵队都与自己无干,这李三郎是什么用意? 他一边答应,一边偷偷抬眼看了眼李丹。李丹却故作饮茶没有理睬他的目光,然后又和知县说起了建桥的事情。 补河那边仍然先在上渡堡的东南渡口建一条到中洲的浮桥,但中洲到南门外下码头的浮桥最终还是决定拆除。不仅由于它用的船是临时征用的,而且也妨碍船只通行。 但是若没有桥,对岸的上渡堡就成了孤军。然而如何建一座跨度近五十丈的大桥,同时又能保障船只和行人的通行呢?为此朱二爷领导下的工程科曾经争论了好久。 李丹听说这件事以后也经过思考,他画了拱桥、吊索桥、塔桥、斜拉桥。 想来想去,比较容易实现的是拱桥,这技术本朝工匠懂的人多,如果配合水泥混凝土预制构件的使用例如拱肋、桥面板、券板等,可以节省大量打石、切割、运输耗费的时间和物力。 最后,他选择了开放式塔桥与拱桥结合的方案。 在西航道上设计一座跨度十丈的开放式塔桥,通过滑轮和绳索之间的作用,由塔内的畜力带动绞盘升起吊桥板,让大型高桅船只通过。 其它船只则可以分别经跨度二十丈的中部大拱和和东侧十五丈的小拱通过。 这个方案一度震惊了工程科所有人,但仔细琢磨,这不就是建三座桥嘛,拱桥不用说,那个“塔桥”和城门口的吊桥简直就是同一个东西,没什么可稀奇的。 因为当前还未完全进入枯水期,水量尚足,所以这座锦江上的桥将由周芹负责监工建设。 工程科的计划是用竹笼沉箱建两条拦水坝,把江水束向中间,然后在西坝内用石头和水泥制作混凝土的桥墩和上部的门阙式桥塔建筑。 吊桥托臂使用混凝土预制构件,桥板使用木梁铺设。同时东边的小拱也用同理制作桥墩,使用预制混凝土构件拼接拱券和拱肋,最后在上面铺设预制桥面。 打开拦水坝两头,拦水坝就成了分水坝,最后再建中央大拱。 桥建好了,浮桥便失去作用,原本被征用做浮桥的船或者归还原主,也可以通过采买或实物入股(李丹准备在安仁也实行集资和委员会管理办法)给青衫队使用。 当周知县听说他们要在一个月内建好这座大桥,惊讶得合不拢嘴。李丹笑着告诉他: “周知县不必如此惊讶,许多材料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正在运来贵县途中。贵县需要协助的是辅助劳力,比如挑土、搬运这类活计。 我部工程科将按工时、工量发放筹码,参与的劳力凭筹码可以换取粮食、肉类、副食、布匹、盐酒茶酱等等。 这样,在朝廷赈济和乡绅捐输到达之前,多少可以缓解城内粮食压力。” “贵部真乃本县百姓再造父母,下官这里代民众先谢过了!”周知县匆匆看过库藏,深感绝望,李丹却给他指出了条解决的路子,如何不大喜过望? 心中一激动,竟忘了自己还穿着官服,起身就要下拜。李丹连忙拉住,说你是上官岂能拜我乱了尊卑,他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很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李丹摆手: “贵县这样情形我们早已料到并做了准备。只是情形比想象更严重几分,却也不打紧,再加些码就是了。 只要乡绅们乐于以钱粮入股,很快便可以得到缓解。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帮贵县撑过前边最难的这十天!” 周知县听了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一定配合推广这个出资入股的办法,尽快让乡绅们动起来。 周歆听了则表示自己先带个头,当场表示愿意拿出一千石粮和三千两银钞入股。李丹大喜! 大家又议了下青衫队的扎营地点,以及明日官军入驻后对全城的接管和驻扎事宜。周知县便力邀李丹住在县衙,他只有一个仆人,后衙大多还空着。 李丹笑着谢绝,说:“我今日住这里,明日赵大人来了可住到哪里?”说完看看周歆。https:/ 周歆是个聪明人,立即说:“不如大人住到草民家里,房舍虽不多,几间书房、花厅倒还是有的。”周知县在他家住过当然知道,马上表示同意。 “那好,就先打搅敬安几日。不过最近几天事务颇繁杂,只恐对贵府多有打搅。”李丹说着扶了扶双插(他的刀转赠朱祁镇了): “最好你安排个离门口近的房间,省得我们出来进去扰你不得清净!” “都巡检,你看我是那好清净隐于市的人么?”周歆笑着说:“请放心,我周家族学就在隔壁,与本府有一门相通,另有正门朝着街上。 大人若不嫌弃,我命人先将族学搬到学宫(县儒学)借住几日。打扫干净了族学请大人驻跸,如何?” “也行!”李丹听他说要借县学的房子给自家族学,并且说得轻松如意、冠冕堂皇,还是当着知县的面,心里纳罕他在安仁竟有这样的势力。 不过还是欣然同意了:“那么咱们就去看看,合适的话就订下,如何?” 于是和周知县、李著等分手,周歆带他们往前走了一段,朝左边一拐上了信州道,再往西走来到一个门楼前。 回头一看,大门正对一条街笔直朝北。周歆笑着告诉:“往那就是财神庙了。” “哟,不得了,你家大门正对去财神庙的路呵?”陆九脱口而出,众人都笑。 周歆指着旁边的街道拐角:“那条巷子进去便是我家族学。” 李丹便往那里走,边走边问:“君本族在县内人口很多么?” “周姓在本地人不算很多,但城内外加起来也有七百来人。”周歆回答。 “不少嘛!”李丹笑道。整个安仁账面上也就三万多人口,建国才五十余年人口隐匿情况并不严重,如果把大户隐匿的奴婢按两成算,总人口也不到四万。 所以李丹听说他家人口便觉得不少,算本县的大家族了。 “我家人口占本县比例并不大,不过……大人你可知,本县商税的一半来自我周家?” 听了这句,刚走进大门的李丹站住脚,侧脸看了下开门的老仆,笑着问:“这里平时住着几人呐?可有学生也住宿的?” “回大人话,这里只有草民和先生,平日有学生三、五人住宿,现在只剩下一人了。”那老仆恭敬地回答。 旁边周歆告诉李丹城被占领后坐馆的先生回家去了,故而只有那学子尚在。 “别人都走了,他为何不走?”朱庆奇道:“难道这学子不是本地人?” “朱参事还真说对了,这学子家在梅港,故而不方便回去。”周歆知道朱庆是司务科的参事,连忙拱手答道。 “梅港的跑到这里来求学?殊为不易!不若大人叫他来见见,也是一番勉励的好意?”朱庆忽然想起前阵李丹叫人查访的那个梅港胡家的小神童来,立即大声提醒。 正在教室里四下打量的李丹顿时好奇起来,点头:“好啊,那就请他来见见。” 转眼老仆领着个学童儿走来。 李丹注目一看,见他瘦高个子,一身干净朴素的衣衫散发着皂角味道,上面打满补丁。顶发攒个不大的髻,用根树枝做簪,用块蓝盔色旧布做襥头,后面的洗得干干净净披散在肩。 走过来用惊讶的神情看了眼李丹,又看周歆一眼,忙低下头躬身深揖,吐字清晰地说:“学生胡居胜见过都巡检李大人。”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万事开头难 听到他自报家门名字不对,李丹微微皱眉,问:“你是梅港胡家的?” “回大人话,学生是来自梅港,也姓胡。不过……胡家祠堂里并无学生在册。” 陆九、石大军等人听了莫名其妙,李丹心里却大约猜出几分,点头说:“我听梅港分司的巡检胡从喜说他有个族人叫胡居仁的也在安仁,他曾托我打听近况,你可知他平安?” “回大人,胡居仁也在本学中。”周歆躬身说。 “哦?这不是君家族学么?”朱庆诧异地问。 “是这样,胡居仁乃方圆尽知的神童,本学干先生淮游两年前在梅港见到非常喜欢,故而与其母约定待其稍长便收为徒,是以胡居仁在本学乃是寄宿却不附学。 对他的教导都是先生课后晚间于后院进行的。胡居仁虽是中富家子,对先生甚恭敬,执弟子礼并照顾先生起居。 乱起之后先生欲归乡下,胡居仁从师而去,是以现今不在城内。”周歆解释说。 “原来如此。”李丹点头,又奇怪地问:“那这个幼童又为何在学中呢?” 听李丹称对方“幼童”,众人神色都有些古怪,石大军差点笑出声。 “大人,这娃娃是自己找来的,非要从干先生不可,干先生起初为难,是胡居仁介绍说此子好学家贫,请先生收留。 干先生试其才,竟然过目不忘,遂向草民提出愿意自费供养他留下求学。 草民当然不会使先生专其美,所以为这娃娃破了例,让他帮着做些洒扫,每日供给饭食,笔墨纸张是胡居仁为他置办的,就这样留了下来。” 李丹看着周歆重重点头:“君做了件功德事!”又问那胡居胜:“不过打仗了,贼兵来了,你不怕吗?为什么没有跟着先生去乡下?” 胡居胜看看周歆的目光,然后又作个揖,才回答:“学生岂有不怕的?只是贼兵又不能在永久在城里,早晚有光复那日。 再说,学生留在这里每日有周公供给伙食,若是也随着先生去,平添张嘴而已。先生身边有师兄足矣,故而学生留下看家,每日照常洒扫以待先生平安归来。” 李丹歪歪头很有兴趣地看他,终于点头说:“好吧,那么胡居胜我问你,现在这族学的院子要被本官借用,作战期间幕府里人来人往杂乱不堪,你可愿意迁到学宫暂住?” “呃……,”胡居胜犹豫片刻,回答:“大人,我可否留下?学生只居于一间柴房内,绝对不碍大人公干。” 李丹嘴角微微翘起:“你若是不想搬……也行,那得帮我做事。我现在身边缺少识字、会算的人,你若帮我,我来供你伙食。 我军中可不能吃闲饭,人人都得为打败杨家、保护桑梓做贡献。如何,你可乐意?” “这个自是没话说!”胡居胜赶紧道:“食君之禄,就该做事,学生懂得。大人放心差遣,学生一定尽力供奉!” “好,那就这么定了!”李丹说完,又到后面看看。 原来这族学是个三进的院落,前边有学堂、书房和一间会客的小花厅,二进是夫子居住的地方以及供奉孔子像的明堂,还有个小小的花园;第三进有厨房、胡居胜住的柴房和井台。 李丹见厨房边有块菜畦,边走过去观察,见里面种着菜菔(萝卜)、落苏(茄子)、菘菜(大白菜)、草头金花(黄花苜蓿),不由笑道:“倒都是些好种、易活的东西。” 胡居胜脸红了,喃喃说:“这、这是学生种的,平日在家阿母不许学生行农事,故而学生在这上头不及大兄多矣!” “这倒也没什么,人各有长短嘛。岂能事事都很擅长?我若做起来,只怕还不如你。”李丹安慰他。胡居胜感激地拱拱手。 走到胡居胜住的柴房前,见他屋檐下堆着不少竹竿,墙上挂着竹匾,李丹打个转回身,看到厨房前通道的另一头果然有道门,问:“那便是往君家的?”周歆忙称是。李丹点头说:“我看这院子尽够了,就定下来吧。” 周歆大喜,立即吩咐老仆去家里叫人过来收拾、搬走不必要的东西。 李丹和他说好今日未时正式入驻,又让他夕食时将安仁民兵中队的军官名册和人员名单准备好,留下名镇抚教他该怎么组织队伍。 然后转身出来和潭中绡一起上马,去南门外看扎营场地。原来知县指给团练的营区便是当日官军回防路过安仁时那晚扎营的地点。 潭中绡有些不乐意,他也是嫌弃那地方晦气,路上嘀嘀咕咕说凭什么我们占了县城却要到外面来扎营,那城东不是有个校场么? 朱庆见李丹笑而不语,便开口说:“潭营正,都巡检主动要求在外面扎营是有深意的,营正没看出来?” “什么,深意?” “你看,咱们在南门外扎营,然后朱二爷他们又在前面建桥,对岸呢?马上要咱要建个上渡堡.首先敌人想打安仁就得拿下上渡堡对不对? 咱们就在后面呐,他怎么拿?上渡堡左有璜溪,右有中洲两个堡做犄角。营正你看,只要上渡不丢,敌人连安仁的大门都摸不到!是不是这个道理?” “嗯。的确!”潭中绡点头:“我记得战例研讨时分析过。朱参军你刚找到我们时也是说,上次官军就是因为丢了上渡,结果进退失据叫人家给包圆了?” “所以这次参谋部对上渡很重视!不但要建桥,而且还要在塔洲上建一个堡寨作为其后据,绝不给敌人钻空子的机会!”李丹说完用马鞭一指: “但是如果按原计划塔洲等桥建好之后再进驻队伍,上渡口已经登陆的部队和建堡的民工安全怕得不到彻底保障。老潭,我看还得辛苦你。”筷書閣 “都巡检说哪里话,请尽管吩咐!”潭中绡抱拳道:“是不是让我们现在就过江?” 李丹想了想摇头,对朱庆说:“我原来的想法还是太乐观,到实地一看才知道想和事实是两回事。” 他伸手从毛仔弟手中接过望远镜看对面情形,众人也学着掏出自己的望远镜看去。 “大家注意到没有?上渡那个地方地势比想象还要平坦,建堡的位置应该就在右侧那片树林,周围一片平地再无险要可守。”李丹用手指点着:“你们感觉有什么问题?” “就是说,假设敌人大队在我们正忙和的时候突然来袭,上渡口的弟兄们怕是很难抵挡?”潭中绡毕竟是打过不少仗了,一句话说出了要害: “如果后面的浮桥又未建好,他们退都没处退,又是和官军一样的大败仗!” 李丹跳下马走到前面一块大石头上又用望远镜沿着江朝南看,再转向石港。石港只有五十名守军已经被轻松解决。 黄树派人回报说石港现有造船工匠和民工总计六百七十余人,有造好的大木船六十条,船工一百七十余人。还有二十条在建且完成程度不一。 他放下手慢慢地踱步,吩咐了几条命令交给参谋去执行。 一,第一批余干来的民工八百人已经到达黄丘,将由周芹派船送抵上渡。万四有部将负责保护工程建设的安全。 二,任命陶绶为安仁水关分巡检,带三十条船驻安仁西水门外码头,并立即摆渡万四有部至上渡口,占领有利地形实施保护任务。 三,命令陶绶在摆渡万四有部之后,查看上渡口浮桥损毁情况,如不严重就地取材予以修复,如严重则呈报大营调拨人力、物资。 陶绶就跟在后面,接受了命令敬过军礼之后一蹦三尺,乐呵呵地朝老朋友石大军眨眨眼,上马去招呼自己部下了。 石大军气闷地在队伍里哼哼,李丹忍着笑叫他过来:“一片石,你在后头哼哼唧唧的干什么?” “都巡检,他们都有活儿干,那我老石难道真蹲在江边做石头?”石大军打躬作揖: “先前我不该有眼无珠和大人对阵,我给你赔不是,你还是赶紧把老石当个屁放了,这不是要憋死我吗?”众人皆笑。 李丹摇头说:“可任务都安排出去了,没别的大事需要人手呵?要不这么的,石头哥你辛苦一趟,跑远点路可不可以?” “可以呀!你想让咱去哪里?抚州,还是南昌?”石大军跳起来急急地问。 “不用那么远。”李丹让毛仔弟打开地图,用手一指: “咱们刚才在周家族学逗留的功夫,良弼(孙梁,潭中绡的副将)已经在俘虏里查问清楚,东乡来的军粮都是经过渭洲渡送过来的,每次送十天的分量。 后天又是该送粮的日子,我要你做两件事: 把渭洲渡给我占了但不能叫东乡发觉太早; 等他们运粮过来,你就夺了粮食运回璜溪交给杨乙。 怎样,能做到否?” 石大军咧嘴笑了:“原来是干老本行,这个容易呵,都巡检你瞧好就是!”李丹便叫参谋写了军令交给他,叫他赶紧去石港找黄树要船渡江。 然后李丹对朱庆和潭中绡说:“今天就渡河到塔洲上扎营吧。你到塔洲以后,立好营寨,立即与陶绶、朱二爷分别联系,看看需要如何配合他们的工程。 另外向白塔河方向派出小队斥候,看看有无敌军,敌人少则歼灭,人多则避让。前提是绝不可暴露我军已经到达并攻取了安仁的消息! 我算来,东乡即便知道这边情况,一来二去加上出兵时间,他们气势汹汹地赶到这里,最快也得十天。 必须在这之前将做好迎敌准备!”说完问朱庆:“水泥,冕山目前可以供应多少?” “我来之前已经装船的就有五千包二号水泥,另外两千包陆续可以运到。这些大部分都是给上渡建堡用的,一千包水泥和三千包石灰、一千包石膏将运往大石山堡。 最关键,还在于水上的运力。朱二爷建东桥的三号水泥需要量原说共需四万石,现在听说半数可以产自璜溪大石堡,那就好极了,冕山压力会小很多。 所以都巡检,不管陆地还是水上,运力很重要!否则产出东西运不到需要的位置,一切白搭!”朱庆说。 水泥这东西经过一段时间摸索,工程科的各位已经明白根据它原材料粉碎研磨程度、石灰及石膏含量和混合均匀程度,最终产生的硬度、光洁度、强度也不同。 经过反复试验产生了不同标号的水泥,一号适用于民用建筑,二号用于堡垒建设,三号是最新的型号掺入了粉碎后的高炉炉渣使之适应水利工程需要。 璜溪即将建设的大石堡水泥厂负责提供桥梁上半部预制构件所需的水泥和建筑用砂,大大缓解了冕山水泥厂的压力。 如果黄丘那边的水泥厂能够顺利开业,安仁就完全可以实现自给了。 还有冶炼厂、钢铁厂、马车制造厂、造船厂……,都要一桩桩做过去。虽然到安仁才半天,李丹却感到了压力。 这压力让他不安、急躁,但他多次警告自己要脚踏实地,不能跨越发展。 江山军恐怕要十天左右才能反应过来,这段时间他必须好好把握,紧锣密鼓地做迎战的准备。 也正是出于迎战的考虑,他感到等大桥建好后再让潭中绡部上塔洲有些晚了,所以决定临时调整顺序,让上渡堡的背后能有支强力的援军! 朱庆提到船的运力,这里头有个矛盾,就是原来打算将部分石港船厂匆忙造出来的原木战船(用锯开的原木草就,只能用几个月就会因木材变形散架)去坐底当码头基础,或者修补浮桥使用。 但现在运力不足,要不要用这些船先增补些运力呢?朱庆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说: “那些船太过粗糙,若万一装载途中沉没或者进水,对我们来讲损失太大。倒不如等朱二爷拆目前南门外浮桥时,先不急于把船归还原主,暂时征用以补充运力?” “那还不如先请原主认了,然后以船入股来得好!”潭中绡这话提醒了大家,对呀,这是个好主意! “这样一来,几乎又多出一支船队了!”朱庆击节叫好:“只是,派谁来带呢?” “汉巴子怎样?”陆九提议:“他水性不错,也在湖里几年操船肯定没问题!” 李丹摇头:“这人已经有安排了,再想想别人。” “小宋寨主宋小樵。”朱庆建议说:“他从小就在水上,且人手现成的。” 宋小樵自琵琶湖一战后说什么也不愿再回湖里了,带了百多人加入青衫队给周芹打下手。“嗯,周芹很喜欢他,俩人现在叔侄相称,不知老周乐不乐意放他?”李丹回头对随行参谋说: “给周营正的命令书上加一句,问他是否同意让宋小樵担任安仁机动船队的队正?如可以请安排尽快赴任!” 正说着话,看到南码头那边到了好些船。潭中绡举起望远镜一瞧乐了,说那是朱二爷的船队来啦! 潭中绡归队去组织过河,李丹到码头去迎朱二爷,见他却蹲在建桥的选址位置对水沉思。 “怎的,有困难么?”李丹在他身边蹲下问。 “这里离码头有千步,人烟稀少。”他说完指指身后: “大人看那荒草有多高。可今天以后它就要变样了!若干年后这里有可能繁华得好像集镇,只是我们可能看不到那天!” “这里会有一方石碑,还建有碑亭。几百年以后人们仍会知道,这里有个朱二爷带着工匠们建了一座前无古人的桥。”李丹笑着说。 “朱建,我大名就叫朱建。所以这辈子和工程大约是分不开了!”朱二爷说完,扭过头来告诉李丹:“我带了七百人过来,另有一百人负责建混凝土预制构件。” 他现在说这个新名词一点也不拗口,反而相当得意。“但人手恐怕还是不够,县里能组织多少民工青壮参与工程?” “我来和知县说,争取给你派八百到一千人。”李丹诚恳地告诉他:“但是这些人什么时候来我也不知,今天知县倒是答应配合了,但需要时间。” “可我没时间。你就给我那么点天数,要建这么大一座桥!”朱二爷苦笑。 站在不远处听他们说话的陆九忽然灵机一动,问:“二爷,俘虏能不能用呵?” “俘虏?当然可以!” 陆九嘿嘿笑着提醒:“都巡检忘了?咱们在这城里可抓了三百多活着的呢!” “欸,对呵,怎么把这些人忘了?”李丹一拍大腿:“先把这些人调拨给你,至少让他们干点力气活儿应该没问题!” 这时候,远远地听到马蹄声,毛仔弟叫:“大人,好像是冯参军!” “嗯?他找到这里来,难道出了事?”李丹疑惑地起身迎上前。 还差着几十步远冯参已经跳下马,把缰绳丢给一名亲随跑上前来敬个礼,急急地说:“大人,有几件重要事向你汇报。” “说罢。” “江埠和枫港两个已经动员的区队按命令南下,枫港区队已经到达梅港,明天一早登陆中洲。 另外收到‘矿石’(王习代号)递来的消息,杨贺前天对抚州进行了第一次进攻,战况激烈,据说双方损失都不小。” “好啊!这样他们注意力兴许就不在东边了。”李丹很高兴。 “最后是个最惊人、你听了可能吓一跳的消息。”冯参压低声音说:“我们的逻骑在官塘遇到了自己人!” “什么自己人?官塘?那不是要到鹰潭境内了?那儿怎么会有咱们的人?”李丹莫名其妙,看着冯参他忽然冒出个念头:“不会吧?” 冯参点点头。 李丹想了几个呼吸,回头笑着拱手告诉朱二爷:“有军务来了,我得回去商议。这边就拜托二爷!”然后招招手让毛仔弟牵过枣骝儿来,上马与冯参并辔而行,朱庆等在后面跟着。 “究竟怎么回事?你慢慢告诉我。”像是说给冯参,更像是说给自己,李丹轻声道。 第一百八十章 银陀落血仇 杨乙渡江站上大石山顶,按条例第一时间向周边撒出了数拨逻骑。 这些骑着各类牲口的斥候人员奉命前去查探敌军所在,按命令他们必须化装前往,从表面很好地隐藏起自己的青衫队身份,看上去就和游荡的匪徒没两样。 这种人,现在官府没精力管,江山军懒得管,只要不去主动招惹谁,爱怎么游荡都没人搭理。 往南走的这伙,领头的笠帽下是谢友三(谢三儿给自己起的大名)那张胡子拉碴的脸,身边跟着的驴子上坐着蔫头耷脑的赖伍发。 “嗨,这都走出来半天了,你怎还是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谢友三不满地说:“你看看咱,堂堂的镇抚总旗,不也这副德性。我说什么了吗? ”他说着回头看身后两个忍着笑的伴当,那二位连忙摇头:“没有啊,就是!” “你两个就知道拍马屁!”赖伍发不满地啐了口:“瞧这破衣裳、这身气味,难受死了!到前边找个水塘我先洗洗它!” “诶,那怎行?”谢友三把脑袋晃得拨浪鼓一般:“洗干净倒是没味道,可那就不像土匪了,对不?” “哼,说得好听!诓我跟着出来,结果弄得这副鬼样子,恶心死!”赖伍发撇嘴。 谢友三咂嘴,无奈地摊开手:“带你出来就是想叫你改改这成天洗制服的毛病!怎么搞的,住了几天战地救护所,结果就沾上这个毛病呢?” “人家大夫说了,咱们平时穿的衣裳、袜子都会沾土,土里有微生虫,那东西见到伤口上去咬一下肉就烂了,必须截肢!你们懂什么,回头手掉了、腿没了,那时才后悔!” “呸、呸、呸,你才掉手断腿,真是越说越晦气!”谢友三见说不过,只得由这小子去,自己眼不见心不烦。 他哪知现在赖伍发才是最想不心烦的那个,可惜这身叫花子衣裳穿在身上,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 一路唧唧歪歪,忽然赖伍发的驴儿跑到前边去了,谢友三莫名其妙:“这小子发疯?还是驴子惊了?” 他回头对伴当们说:“赶紧走,去看看怎么回事。”说完三人催着牲口追上去。 谢友三见那驴子正在前面啃草叶子,下骡子走过去一看,原来前面是个池塘。赖伍发脱得赤条条正在里面使劲搓洗,见他来还招呼:“来呀,谢总旗也洗洗,清爽得很!” “你小子,就这么忍耐不住?”他撇嘴。 另一个逻骑笑嘻嘻地开玩笑:“赖头儿,你再这么搓下去,身上就剩下白肉,倒好下汤锅!” 最后一个跟上来的哈哈大笑,叫道:“赖头儿,咱们不是去抚州城里,你搞错了!” “这和抚州城有何关系?”赖伍发莫名其妙。 谢友三冷笑:“抚州城里的官太太最喜小白脸,不过你现在背四书五经怕是来不及。”三人哈哈大笑,赖伍发被他们气得用手点着在水里直摇头。 忽然一名逻骑低低叫声:“有情况!”说着就摘下弩扣上弦。 “莫慌,将弩遮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人!”谢友三也察觉了,伸手将自己的弩准备好,脸上保持着笑容,朝周围扫了一眼。 谢友三这支逻骑携带的,是种李丹设计和改进的连发小弩。下装式箭匣,内有三寸四分长四棱青铜簇小箭八支,弹簧托上箭方式。 上箭入槽后用两手将望山搬到发射位即可完成上弦,向上拉起望山即可瞄准,也相当于打开保险,扣动扳机同时自动打开箭槽进行装填,如此循环往复。 整个弩长只有一尺两寸,单手握柄射击或两手托举瞄准皆可。全弩都是精钢打制,连弓弦都是钢丝拧成的。 全重三斤六两,总共只做了十二把,全部优先配备给杨乙营的斥候队。 谢友三从三塘回来以后被派来做这支斥候队的队正,这次是新弩第一次被带出来实战。 测试中这弩在一百步内可以贯通扎甲,十个呼吸内射出全部八支箭并可以快速通过卡槽更换备用箭匣。 他压抑着极想试试新弩的冲动,看着前方五十步外摇曳的草丛。 “唰啦”,从草丛里跳出一个青衣人,举着方盾护住前方,接着是第二、第三、第四个人……,人越来越多。 谢友三等愣住了,这场景……好眼熟呵。 “谢爷,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走错方向啦?”一个逻骑惊讶地问:“难不成兜了一圈又回来了?” “胡说!”谢友三抬头:“我看着太阳哩,往南走的,没错!” “可这是什么?金花阵么?这里为什么有金花阵呀?”另一个不知所措地指着那些人问:“还穿青衣,装得挺像!” “你才装呢!”两个金花阵后有人大声说,然后草丛里走出个提单刀的青衣汉子,左臂上赫然封着一道什长的标志。 “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个个都带武器还有牲口骑,我看你们很可疑呀?是江山军的探子,还是劫道的汉子?” 他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弄得人都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个。 “你们是什么人?这身青衣倒是挺像,可怎么看也还是劫道的!”赖伍发这时候也察觉不对,正从水里走上来并大声地问。 “哟,水里还有一个,你们同伙?挺识货的!看到穿青衣的还不乖乖下马说话?” 这人叉着腰粗声大气让谢友三觉得哭笑不得,说他是青衫队吧,哪里都像,除了这个匪哩匪气的做派以外。 “这位好汉,我们从北边来的,对这一带不熟,也不知怎么就冒犯了贵宝地,请多原谅。 人在江湖就是个义气,看在大家并无过节面上,请给个指点,兄弟我在这里多谢了。”谢友三说完,就在骡子上唱个肥喏。 “嗯,你这人还不错,会说话。”那汉子点点头,正要开口,路另一侧草丛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也走出两个金花阵来,四个阵形成对他们包围的态势。 “我说阿季你着什么急?就不能等我吹警哨一起出来,非要抢这个功劳是不是?”那边带队的人气呼呼地:“还好他几个老实,若是个狡诈的贼,凭你两个伍能留得住?” “大兄你是排长,我哪敢和你争功哩?这几个机敏得很且又在马上,他老远就发现咱了。 要不赶紧现身,我只怕他们掉头逃走,岂不是亏了这几头好牲畜?”那个什长阿季笑嘻嘻地替自己分辨。 “闭嘴吧,你那点小心思咱还不晓得?天天想立功,我看你就是被那小寡妇迷的,一句‘当个百夫长就嫁你’让你小子晕乎乎地,成天跳着脚要往外跑!” 那哨长揭短,引起部下们一阵哄笑。 阿季红脸膛更红了,跳着脚叫:“这这、这算什么?大兄你说话不择地儿,这还有外人呢么。你是排长,按军法你该护自己人周全才对!” “停、停、停!”谢友三下了骡子走到两什中间喝止他们: “你们干什么,把我们兄弟视为无物吗?还按军法,按军法你们执行任务期间相互推诿指责,两位主官该各打十五军棍才对。来,趴在这里,我挨个打!” “哦,”那哨长愣了愣:“咦,你是哪个?怎么知晓青衫队军法?” 说完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上下打量番,语气突然温柔下来:“麻烦,您能摘下笠帽让卑职看看真容吗?” “有何不可?”谢友三摘下斗笠。 哨长仔细凑近一看,“啪”地立正、大声道:“报告谢镇抚,卑职向水牛正带领本排执行日常巡查任务,请指示!” “啊?”那个阿季顿时傻了,怎么搞的,抓来抓去,抓出个镇抚来? “向水牛?哦,我想起你来了,你原来魏舟儿的手下对吧?”谢友三问完这句话浑身打个激灵:“那魏舟儿呢,他在附近?” 向水牛一咧嘴,“哇”地哭了,谢友三愕然。旁边的阿季轻声说:“镇、镇抚长官,魏舟儿没了。” “什么?什么时候出的事,怎么搞的?还有,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谢友三往周围一看,那些青衫队员都垂下了脑袋,有人蹲下也哭出声来。 他脑袋里“嗡”地下子,知道坏了,肯定出事啦! 这时候赖伍发已经穿好衣裳,走过来把自己的腰牌给阿季看了,轻声说:“大家这样在路上说话不合适,阿季什长,附近可有方便、隐蔽的地方可以坐下聊?”https:/ “有的、有的。”那阿季连忙重新整队,引他们来到两百多步外一片竹林里歇息。安排好警戒走回来,见向水牛正在讲他们最近的经历。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被打败但是逃走的银陀!这家伙很聪明地躲进山里避开了官军的搜捕,然后带领收拢的三百人悄悄过江进入与福建接壤的山区。 在这里他受到了娄世明的秘密接济,将部分原来他的手下还给银陀,之后这支队伍人数很快达到千人。 就在余干这边打得如火如荼之际,银陀带兵里应外合袭破了戈阳城,刚到任的千户处置失当,结果突围时被银陀亲手斩杀。 那天由于饶州替换的民夫已经到达,孙社已经命令队伍打好行李,准备次日清晨便取道万年返回饶州各地。 那天夜里听到城里大乱,城外的民夫非常惊慌,但没过多久声音停歇下来,大家以为只是场不大的乱子就放心回去睡觉,没想到天快亮的时候银陀突然而至并开始屠杀。 “等等,你说是屠杀?不是说银陀从来不乱杀人么?”谢友三问。 “哼,那厮有没有发过善心咱不晓得,但那天杀得大营血流成河倒是真的!” 阿季恨恨地说,这时候他已经弄清楚了这几位的身份,走过来坐在下面的草皮上说: “谢长官你该知道,咱们连后备队加起来拢共不到两千人,后备队用的还都是竹枪。那些民夫赤手空拳哪里是他们对手?” 谢友三和赖伍发都是老人,自然能想象当时什么情形。谢友三咬着牙问:“后来呢?” 青衫队在混乱中站不住脚,利用金花阵各自为战。后来萧万河下令突围,苏偏头在前面做前锋,魏舟儿断后。 从西门外杀到北门,在这里又遇到一路伏兵,苏偏头措手不及阵亡了,林梓洋顶上去,结果也阵亡。最后高汉子上去杀了拦路的敌将,大家这才冲出来。 后来得到小寨援军的帮助站稳脚跟,发现魏舟儿也没回来。第二天早上要出发的时候回来个魏舟儿的亲兵,大家才知道他受伤后不肯走,直到战死。 萧万河觉得狮子岩小寨还是待不住,决定继续撤退,于是全军天刚亮就移动到潭加渡,从这里准备过琬溪河。 本想东去兴安或与盛大人会师,谁想刚渡过两百人,就遇上兴安来报急的使者,原来银陀派支部队袭击了兴安县城。 这条路走不通孙社就和萧万河商量,他两个都同意掉头往西,但是目标不大一致。 得知江山军闹得欢,萧万河已经无心恋战只想赶紧回抚州,最后他俩同意在香炉峰下分兵,自愿去抚州的一部跟着萧万河继续向西。 其他人则跟着孙社前往贵溪,一方面协助贵溪抗击银陀,一方面寻找回余干的办法。 但是孙社没想到他们还未到贵溪,贵溪已经被戈阳的血洗吓破胆,竟绑了自己的县令开门投降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孙社只好在乌龟岭下的流口镇紧急掉头,重新向西渡过西溪河来到鹰潭坊。 到这里他们不敢再走了,因为知道安仁被江山军占据,水路、陆路都已不通,他们只好决定先打探清楚情况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那,你们还剩下多少人?”在鹰潭坊甘泉寺里,谢友三见到孙社等人立即着急地问:“还有其他头领损失么?” “右钩子(罗右)和阿卯(辛池)都受了伤,还在将养中。其他人多少有些轻伤,倒不碍事。”孙社叹口气:“死伤很重,是某没有带好队伍,回去要向李三郎请罪!” “这个是次要的!”谢友三摆手:“先简单互通下情况吧。”说完,将湖西反正、余干大捷、收复安仁的情况做大致介绍。 众人立刻雀跃起来,都欣喜地说:“没想到短短时间里,李三郎能有此战果,看来青衫队又得到壮大了!” 接下来孙社告诉谢友三,从戈阳撤出来边走边打,到狮子岩收拢了队伍和民夫总共两千二百人。后来曾派人悄悄回去看过,西门、北门外沿河全是尸体。 人头都被割去堆在贵溪城外做成京观了,只有林梓洋的尸身因为倒在芦苇里被遮住,意外地保存全尸。 据说后来戈阳城内乡绅出面请求收尸以避免瘟疫流行,结果在城西掩埋了一个很大的坑,东西三百步,南北六十步,埋了城内外一共四千七百多具尸首。怪不得说是场“屠杀”! 残军辗转走到香炉峰下时,还剩一千七百余人,萧万河带走四百多,余下的有一千二百人跟着到了鹰潭。 这几日又有少量余江及鹰潭本地子弟陆续投军,总人数是一千三百四十二人,其中有伤员九十七名。 “唉,多亏当初大人设了卫生急救员,不然的话这一路不知还有多少人要丢命!”宋九一颇为感慨地说。 “是啊,好多伤员都陆续留下了,我们有名册,一共寄养在老乡家里两百二十六个。”林顺堂是负责后勤的所以对数字非常清楚: “寄养在谁家、那个村子我们都详细记下来了,将来反攻的时候再找回来!” 谢友三很意外,他抬头看看大家:“说得好,我们总有反攻那天的!大人这不是已经到安仁了嘛,大家放心,欠下咱们债的我们要收,情分也一定有还的那日!” “谢总旗,既然咱们都联系上了,是不是我们跟你回去?”高汉子问:“这地方驻着上千人也供养不起。 还好我们有于参将赐下来的大旗做信物,又答应本地乡绅保护他们周全,凑了五百两现银人家才同意我们驻在这寺院周围,卖给我们些粮食熬到现在。 也多亏那银陀是在我们做了撤离准备之后进攻的,有些财物、粮食得以带出。他若提前一日发动,只怕这支队伍走到半途就全溃散了,根本支撑不到今日。” “是呀,还有三天就要断粮,我们很着急,所以往四处派小队出去,一个是购粮,一个是打探军情。”孙社说: “现在要紧的:粮食、伤员、大夫和武器补充。有三百多手里只有竹枪的,弓箭很缺;还有几十个生病的,卫生员解决不了,全靠陪娄先生一起来的杜先生照料……。” “等等,娄先生是怎么回事?” “娄谅先生,大人派人专门请来的夫子,刚到营里就出事了,我们护着他一路走到这里。哦,还有车辆和牲畜极其匮乏。 本来带了些牲口,路上吃掉不少,只剩下四十多头,车辆也只有二十几驾。有些为了换吃的和药品在路上卖掉、抵押了……。”他陆陆续续说了个大概,让谢友三知道这里的情形。 “我看这样,既然知道这边情况了,各位头领派个代表,咱们找条船,坐船顺流而下回安仁找大人汇报去,如何?”谢友三提议。 “行,这样更快!”几个人商量了下,决定派宋九一跟着谢友三返回。谢友三叫来赖伍发,让他和两个伴当骑上骡子赶紧走陆路回去报告。 孙社带上林顺堂去东湖边的尚敬里,找乡绅杨廷旺,告知安仁县城已经收复的消息,并借条船用。 那乡绅听说官军已到安仁县城,一直以来的担忧顿时化为无形,立即将借船的事应承下来。 他却提个请求,说有个族弟武艺很好,一直有报国之志,愿意跟随前往安仁参加团练效力,请他们随船带去。孙社一听觉得好事呀,马上同意。 这样谢友三、宋九一,加上那个杨家的子弟叫杨世杰的,由向哨长和阿季那什人保护,坐了船出东湖,然后沿江而下。 接近石港就有水军的轮船接近来查验,见是自己人非常热情,立即派了个伍长上船引导他们到安仁县城西门码头上岸。这便有了前面冯参飞马来寻李丹报告的事情。 第一百八十一章 江南烽火起 见到李丹宋九一就痛哭了一场,然后向他原原本本地把事变前后讲述,又汇报队伍当下的情况。 “休整这段时间大家情绪恢复了些,和尚(高汉子)提议每日恢复跑步和操练。诶,这倒是个好主意,瞎想的少了,憋着劲要打回去的多了,士气提升不少。” 宋九一说,并告诉他目前装备、粮秣的情况。 “牲口瘦了很多,缺乏马料。好在满山是草可以吃,就是不敢硬使,稍微跑跑又要掉膘。”他对朱庆说。 “这是自然的。”朱庆点头,牲口光吃草只能维持生活,要干重活儿就得给精饲料,比如豆类、苜蓿、盐巴,甚至战马还需要供给鸡蛋、红萝卜(即胡萝卜)等补充饲料。 “你们把队伍带出来,还能保持这么多人,很不容易!先去休息、吃饭,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睡一觉,明日有船带你们回去。” 李丹勉励、安慰了一番,让毛仔弟带他到厨房边的客室(原先族学学生们住宿的房间)去休息。 这时谢友三进来提醒说还有个投军的等在外面,要不要见见?李丹早瞥见院子里石凳上坐着个青年人,笑着问:“就是那人?怎么看着像个书生?” “他确实识字,好像懂的不少!”谢友三说。 “好吧,老谢你今日奔波辛苦,十足立了大功。真是个福将也!你先带他去一起用饭、安排住宿,过后我让毛仔弟去请。”谢友三喜滋滋地答应着出去了。 李丹转过身来,看看脸色阴沉的朱庆和冯参,冷笑说:“我本想着鹰潭太过靠南,待有实力了再派人过去,谁想自家的兵就在那里,这儿可是意外极了! 好个银陀,这么快就恢复过来反咬一口,而且还是这么大笔血债,真是作死啊!” “大人要南下?” “不,我们现在的对手是杨贺父子,暂时顾不到南边。”李丹抱着肩膀想了想:“但是又不能放任不管。我担心银陀会来寻求与江山军联合或结盟,如果他们联手对我们可就极为不利了!” “大人,我倒是觉得这种可能性小,而另一种可能性更大!”冯参身体前倾轻声说: “他若是为报复青衫队不惜攻拔戈阳,在接连拥有兴安、贵溪两县之后,他会不会一路向东攻取铅山和广信?” “广信?”李丹猛地回过头来:“他想报仇?那我们有没有办法送信给盛大人?” “只怕是来不及了。”冯参皱着眉说:“这些路我都走过,从戈阳到广信没多远,和戈阳到鹰潭差不多。如果他没有西来,那一定是往东了! 还有,派人取兴安很可能就是个先兆,他这次把横峰道切断,一上手就彻底断绝了上饶和广信的对外联系。 换个说法,这两座城已经被孤立了!这次比上回凶险得多,南昌有江山军牵制,上饶连援军都没有!” 冯参不但熟悉上饶周边的地理,而且打了几个月仗军事上长进不少,一眼看出了上饶危险。 “大人若想送信给盛大人我可以设法,但我担心人还在路上,广信就已经失陷。” 冯参叹口气:“与其送信提醒,不如想想广信和上饶官军若突围会往哪个方向,然后派人去接应下。” “冯参军对上饶已经这样没信心了么?上万人至少可以打一打吧?前次不是对峙了不少时日?”朱庆惊讶地问。 “不一样。”李丹摇头:“上次敌军乏粮,这次则在秋收之后。上次是娄贼为主,这次只怕银陀的攻击性远超志大才疏的娄自时。” 他放下手臂说:“情报科要尽快搞清楚贵溪、戈阳、兴安三地敌驻军和动向,随时来报!”kuAiδugg “是!” “鹰潭这边我们能投入的资源不多,目前必须把主要精力放在对付江山军上,这个方向不能改!但尽可能的支持还是必要的。朱司务你记下: 通知李彪增加一千五百人的粮食、冬衣采购量。余家寨的铁器厂拨出四百杆长枪和一百口单刀、三十张木弩给鹰潭。 让古埠巡检司立即采买一批伤药,再把他们手里现有的酒精都拨出来先紧急送来安仁,你安排船只运往鹰潭,然后司务科再给古埠那边补足备用品即可。 另外从古埠民兵的常备仓中紧急调运六百石粮食和三十石豆料,待司务科采购粮食抵达后,划拨上述数量给古埠予以补足。” 朱庆记好之后递给李丹看过,李丹取出都巡检的印来盖了让他去交给值班参谋。 然后和冯参道:“你觉得可否调瑞洪的乡勇过来?我感觉人手还是不足,需要加强石港的防卫。” “大人还是在担心银陀?”冯参想想:“不如让铁玲珑(孙社)就地组织二、三百人更好,既快而且他们保卫乡梓的决心也更强。” “也罢。明日我会向赵同知报告这事,和他商量下看如何接应上饶官军。”李丹点头:“鹰潭这支队伍是个意外之喜,我要用好它! 现在的关键是对他进行整编和训练,让他把劲头鼓得足足地。另外应该派个主意多的人去做参军,你看派谁去合适?” “整编和训练的本事谁都比不过宋迁,远行(宋迁字)还在山里砍木头,我看,干脆让他赶紧下山,做点正经事吧。”冯参笑道。 “砍木头也是正经事。”李丹也笑,然后对刚刚回来的朱庆道:“你能否派人去砍木头,让宋迁带着他那营刚获救的前官军弟兄们去鹰潭?我需要他们去整训队伍。” “当然可以,我这就起草命令。”朱庆说完,又坐下低头书写。 “明天先从县库里借调五十石粮食,咱们带来的钱钞里分出五百贯交给宋九一,让他鹰潭带回去。”李丹说: “另外请周歆帮忙,招募两位懂外科的大夫,以每月十贯钱的价格聘他们做三个月!”说完他叫毛仔弟取鹰潭周边地图来。 “我打算在鹰潭设一个城堡,周长两里左右,叫他们择地选两个方案报上来。不过这个堡只能是竹筋夯土的。可以给些木材,再多的材料暂时提供不了。 宋迁可以从伐木厂带走一半工具,我们在安仁再收集些送给鹰潭使用。”这时李丹想起那个投军的青年,便叫毛仔弟去请他过来。 “君可知余江的敌情?”趁着人还未到李丹向冯参问道。 “上次去东乡和‘矿石’(王习)见面的时候提到过,他告诉我余江那边只有不到千人驻守,而且四成是守卫粮库的。”冯参回答。 “哦?杨家怎么把粮库放在余江?” “余江的官仓是个中转粮库,周边收集来的粮食都要先入库这里,然后再决定是分送到东乡还是抚州,故而在东乡也集中了大量运输车、马。”冯参说完看了看李丹: “据说这里的官仓现在收储了十一万石的粮食,远超过原先县衙通过收税和平粜收储的数量,不得已只好新建了三十囤,大人可见这江山军刻剥当地到了什么程度!” “十一万石么?”李丹咬了咬下唇。 “大人又动心了?如果打余江,咱们在那边没有内线,只能力取。”冯参看看朱庆说。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李丹眼珠转转,摇头回答:“如果江山军过几日还没有把注意力抽回来,为了抚州的安全,恐怕我要打余江的主意。 不过下手不能太早,惊动他们现在就扑过来,各种防御和工事又没做好那还了得?会得不偿失,至少也是伤敌自损。” 他像大人那样老气横秋地背着手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在我们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先不动他,但要做动的准备,你明白我意思吗?” 冯参摸了下下颌的胡子点点头说:“大人的意思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就是这个意思!”李丹高兴地说,然后对朱庆说:“告诉参谋本部鹰潭的消息,除后勤科外其余各部可以向安仁转移了。我看后期咱们在戈阳、上饶乃至抚州都会发生作战,他们继续留在余干不合适。” “不过……安仁地方局促,整个参谋部都过来,整个周家族学恐怕装不下呀?” “不要紧!李丹指指东面:”那边地势稍高,但很空旷。回头让工程科策划下看看是否可以利用。还有沿江岸边也有不少空地,关键是做好防洪、防涝这两件事即可。“ 正说着,门外毛仔弟报告,说那来投军的杨先生到了。李丹便请他进来说话。 人一进门,别人都还好,李丹愣了下。看着他上前给自己行礼,口称:“学生杨世杰拜见都巡检大人。” “免礼。”李丹冷笑下:“请抬起头来回话。”满屋人都很惊讶,因为李丹从未对任何人这样说过。那杨世杰犹豫下缓缓抬头,李丹仔细打量,问:“君可是鹰潭籍贯?” “非也,在下是上饶茶山人。” “哦!你们茶山大姓中有个娄姓,你可是与他们沾亲带故?”这话一出,冯参脸上没了笑容,伸手就把靠在茶几上的腰刀拿在手里,还给陆九递个眼色。 那杨世杰不慌不忙微微地笑了笑,说:“大人对娄家真是相当了解,何以知道学生与之有血脉关系?” “嘿嘿,满朝文武里对娄贼到底长什么模样怕是没几个人知道。不过凑巧得很,他四个儿子本官在阵前正好见过世明、世凡两个!”李丹盯着对方说。 “原来如此,大人见过二兄,怪不得一眼识破我也!”杨世杰坦然一笑,抱拳道: “在下本姓娄,娄自时乃在下同宗叔辈,先祖都是源自丰宁。我父娄自恩,乃原浙江宁海备倭使。先父阵殁,世杰蒙圣恩荫骁骑尉衔,由家母抚养成人。 娄自时起事后数次遣人来延请,又使大兄(娄世用)登门,想让在下与彼等同流,真是不胜其烦。 故而请得母亲许可,以出家为名遁走鹰潭,化名杨世杰。杨家者,乃在下妻族也!” “原来这样,不意君还是英烈之后!”李丹说着起身行礼:君“既是武勋,定有信符在身了?” 杨世杰还礼,然后从衣下顺袋中摸出个绿色的牡丹金花锦囊来奉上,陆九上前接了捧到李丹面前。 李丹接过来打开看时,里面有个精巧的绿绶铜兽钮小印,印上“赐骁骑尉”四个篆字。 李丹走上前还给他,笑吟吟问道:“君既有荫封勋衔在身,我明日为君引见赵同知,到他麾下做事更可显君本领。如何?” 杨世杰连忙摆手:“我化名而来,就为的不使父母、妻儿受牵连。 大人若见爱请在赵同知面前代为缓颊,让我在团练里做些文书、杂务即可。世杰身世如此不由自己,只怕如今官场亦难见容。唉!” 李丹很同情这位,出来做官人家看你是叛逆亲属绝不任用,可他又不肯附逆,所以要么一声不吭埋没乡间,要么找个能容自己效力的地方踏实做事。 “好吧,正好我这里也需要识字的人,君就先挂名在朱先生的司务科下,随在我身边委屈做个书记,如何?” 杨世杰便执属下礼,躬身一揖道:“悉听大人安排!”李丹与朱庆商议,决定暂时委他分管锦江大桥建设用物资的调运、入库和划拨等事,与朱二爷做对接。 天很晚了,李丹很热有些饿。他放下笔看了眼打盹的毛仔弟不想惊醒他,于是自己轻轻走出门来到厨房,他找到一个蛋、一小把粉条和丢在碗里的半块豆腐。 想起旁边菜畦里的小葱,李丹出来拔了两棵葱,转身却看到小柴房里还有微弱的灯光。“哦,那个胡家的孩子,难道他还在等我?” 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让人等到这个时候,李丹觉得很不好意思。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敲了敲门:“我是李丹,可以进来吗?” 里面似乎忙乱了阵子,然后胡居胜惊慌地开门深揖道:“大人来访,居胜不曾出迎,有罪、有罪!” “你这是怎么了,慌成这样子?”李丹看了他一眼,微微躬身走进这间有些低矮的,闷热的小房间。 他愣住了,只见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然后就是个木架,满架子的蚕茧,旁边是……李丹走过去,看到了不同生长时期的蚕。 “你这是……?”李丹回头看向胡居胜。 “我……草民……学生……,是想看看蚕到底怎么变成丝,又是用了多长时间做到的。”胡居胜不安地瞧他:“大、大人会不会觉得学生……有点不务正业?” “你是为了它们,所以没有离开对吗?” 胡居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屋,点点头:“他们还没上山,有的甚至都还不曾孵化。如果我当时走了,他们全会死掉的。” 他说完看看李丹:“大人会骂我傻吗?或者,我该和师兄一起照顾先生才对?” 李丹叉着腰看看这些蚕宝宝,又看看胡居胜。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想知道这些,那么你知道以后又打算怎样呢?” “这……,我也不清楚大人,我只是想知道这些。” 看了会儿这孩子的眼睛,李丹笑了:“好吧,那你从这里面已经学到了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胡居胜走到架子旁取出一卷纸递给李丹:“呃,这是我第三次孵化的,现在它们已经做茧了。前两次都很失败,九成孵不出来。 我把成功和失败都记录下来,想从中找到窍门,还想知道如何让蚕吐出更多、更好的丝……。” 李丹边听边翻看他的记录,瞧着他用稚嫩的手法画出来的不同时期蚕的形象,嘴角微微扬起。“阿胜你可知,在你之前几乎没有男人做这些事吗?” 他看着胡居胜低下头去,接着说道:“但是你居然敢做别人没做过的事,这很了不起!” 他把稿子放下,瞥见桌角上一角没吃完的干馍,想了想说你等下,然后跑回厨房。胡居胜跟过来见他要给灶点火吓了一跳,忙抢过来做。 李丹倒些水在锅里,等粉条煮熟的功夫已经洗出小葱并切成葱花,等粉条和豆腐煮好后打鸡蛋在碗里,下汤里搅成蛋花。 然后叫熄火,取两只大碗放盐、香油和葱花,用这蛋花汤浇在里面分成两碗蛋花粉条汤,然后找了两副筷子,示意胡居胜端一碗,自己端一碗回到小屋里,两人坐在床边吃喝。 胡居胜吃得吸溜吸溜地,嘴里口齿不清叫着“真香”,一面说:“想不到大人竟有这手!” “我也是学的,看家里厨子做然后慢慢自己动手,才琢磨出来东西怎么搭配、怎么做才好吃。”李丹说: “你这样亲自观察也是一种学习,所谓‘格物致知’嘛!但格物绝非空想,必须动手实践才知想与做之间有多大差距。 修补这种差距,便能够让自己观察、了解、认识得更仔细,更贴近事实。”他喝完汤,身上也舒服多了。 放下碗又拿过那手稿,翻开蚕蜕皮之后那页指着图画上蚕昂首的形象,说自己画一个让胡居胜比较下。 说完拿出炭笔,找了张夹子里的纸,在上面三、五下画出一条蚕,又给它增加了纹理和侧影,递给目瞪口呆的胡居胜看。 “绘图是有方法的,掌握方法你就能画出逼真的效果,图越逼真,说明你对它了解越深刻。而同理你可以用于画人物、山水、花鸟、果蔬、建筑等等。 而这一切都源于你现在正在做的事——观察。所以,一切知识的开始就是细致入微的观察。 脑子里对观察到的东西用正确方法组织、分析,去掉错误再加深了解,这样循环往复的过程就是格物。”李丹竖起拇指:“你愿意下功夫观察这是极为难得的!” “这世上缺的不是浮躁,而是踏实、脚踏实地,是求实的精神。君能做到或接近做到这点令我非常感动。 ”接着李丹和他讲了自己对养蚕的了解,以及桑叶品质、生活环境对蚕健康的影响,给他讲了例证法和反证法的使用。 最后他说:“所以蚕生长有四段时期,而它们对温度、湿度要求比较高。你前两次孵化应该都在盛夏对吧?那时温度太高幼蚕的孵化成功率就会大幅度降低。 那么,了解这些有什么用?非常有用,因为丝户按你的经验可以较容易上手,也可能发现更好的繁育、养殖办法,减少失败、知道如何应对疫病。 他们甚至可以去添加自己的经验传于更多的人使用,这不是一件造福大众的好事吗?” 第一百八十二章 洪都乱点兵 “银陀?戈阳失守?”赵重弼手一抖,茶盏里的茶水泼出来一半,他怎么也没想到按下葫芦起了瓢。 “那、那他们从贵溪进入本府只有两天的路程,吾等岂不是两面受敌了?”饶是他自幼受教育居颐养气,到底还是有些色变。 也庆幸还好平定了湖匪,矿山那边据报经此震慑也安静许多,不然四面楚歌如何得了? “只怕还不止,”李丹严肃地告诉他:“我担心银陀会配合娄自时夹击上饶,上饶一旦失守,大人觉得矿山里刚刚沉寂下来的那些人,会不会重新闹事?” 赵重弼打个激灵,这下他可真有些坐不住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广信府、抚州府一体糜烂,江南西路危矣!” “我猜至今南昌还不知道广信府的变故,且他们自顾尚且不暇。”李丹忽然脑子里一道灵光闪过: “哦,我说杨星那厮怎么想到要派人来刺杀。他们父子已经决定要攻打抚州,所以要在余干搞出点动静来转移南昌的视线。” “上饶有丰宁王,抚州有抚王,哪个都得救!可……。”赵重弼没再说下去,其实后边的话很明白,就这么点兵力,救一个都难别说俩了! 南昌方面昨日派人随船返回,就右参政赵重弼写来的信件,布政使杨大人先是表示嘉许,接着又诉苦说拨不出钱粮和兵力协助。 杨涛(江南西道权布政司左使)在信上绕着弯子说了半天很委婉地告诉他:好自为之。气得赵重弼吹胡子瞪眼却毫无办法。 都指挥使高樗倒还说了句人话,委派游击将军蔡刚荃到他麾下听用,许蔡刚荃自行筹集粮饷成立一营游兵,编制三千二百人,许自己节制并在受到攻击时便宜从事。 另外随船送来刀枪三百、弓箭五十副。东西不多,但至少没叫那蔡游击空着手来,还算给点面子。 想到这里赵重弼一声长叹,没办法,哪里都是窟窿,高将军战战兢兢地也难呀! 要是高樗在这里听到赵重弼这么说,一定会感激涕零的。 南昌城墙高两丈八尺,顶宽两丈一尺,城基深一丈五尺,总长度十五里,开七门。 这么一个庞然大物,还没算上东南角那个三百余步宽、七百余步长,几乎和一座小县城相当的彭王府,现在只有两营六千五百守军和三千仓促拼凑的团练。 当然了,蒙皇帝陛下天恩拨来建昌右卫两千五百人,可这些人与彭王府的卫队一千五百人一样都只听彭王仪卫司的吩咐,他根本无权调动! 璜溪镇断送掉了一万机动兵力和大半将领,现在哪个要是说高将军城外有叛乱需要调兵,高樗一定会让他滚出去! 不过当着布政使的面他还是极力收敛,毕竟人家是本省主事官员,从二品的文官,自己的顶头上司。 何况人家背后有杨太阁撑腰,还是与提刑按察使、左参政两位大员联袂来访,高将军再怎么说也得给点面子才行。 “唉,实在是没有想到,怎么广信才踏实下来没几天就又成了这个鬼样子?现在可好,干脆上饶的驿站、脚传递铺统统都断了。丰宁王殿下也不知怎样?”杨涛眼窝深陷,面色苍白。 他刚收到安仁收复的捷报才高兴了一个晚上,紧接着噩耗便接踵而至。他自知已经没法在江西呆下去,干脆自己主动上表请辞。 不过皇帝没批复你就得干下去,他日夜心惊胆战不知道下个消息会是什么。丰宁王、抚王、彭王,哪怕失陷了一个就够全家下狱,那时即便是太阁也救不了自己。 他心里暗暗祷告新布政使赶紧上任,这样自己就可以解脱了!当然这是他一厢情愿,谁都知道现在去江西等同火中取栗,没兴趣接这烂摊子! 唐轩暗暗撇嘴,心想你自己官袍都快保不住了,还管什么郡王殿下?不过他还是抬起眼来看着高樗配合杨大人演戏: “是呵,若郡王失陷,这可是国朝建立以来头一遭。诸位,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得赶紧想个办法呀!” 他这么敲边鼓,高樗也不得不表态了,只好说:“本将也是心急如焚,无奈手中现在既无兵又无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呵,我之焦虑棣轩(唐轩字)定能感同身受。” “诶,自来(高樗字)不要夸大其词,何谓无将?指挥同知卢骥勇、参将谭鹤、游击蔡刚荃不都在么?” “我说过多少次了,棣轩兄应该知道老卢他是佥书同知,分管新募和训练。 从军三十年不假,可他真正带兵只有前面那十年,后来都在练兵。璜溪败后好容易又招到两千新兵,我可不敢让他出去练手,这个责任某实在负不起!” 他把脑袋摇得很夸张:“蔡游击昨天刚随船去了安仁,布政使大人是知晓的,他也是去那边招兵。至于谭鹤,不用说了,他若是离开本将难道亲自去指挥那些团练? 再者说,就算派兵去上饶,咱们派多少人?少了不顶事,多了派不出,这不都明摆着吗?”他说的这些其实众人早都知道,不过是旧话重提而已。 “高大人所言句句属实,然而如今情势不容乐观,我们总要拿出个办法才好。” 正襟危坐的按察使林中泰(字太岳)开口说道:“情形如何不必更说在座都已知晓,我等今晚来就是想和高大人商议个办法,就如今局面如何破解、如何着手? 多少议个章程,总比袖着两手不知所措来得好,对得起陛下,也对得住黎民。” 高樗翻了翻眼皮,他可不想先开口出主意,万一翻了船,说起来就是自己的责任。 “这……,感谢林大人厚爱。不过高某只是个粗鄙的武夫,打仗指挥义不容辞,于谋略上却不如请布政使大人拿主意更妥。” 见他又将这只鞠踢回了杨涛这里,唐轩气不打一处来。“那么请教高大人,于今之计是当守还是当攻呢?” “自然是守。” “为何?” “周边贼势遍地、烽烟四起,攻的话往哪里攻?官军岂非要疲于奔命?不若静待骄敌自大,于南昌凭坚城挫其锐气,然后一股可平定也!” 高樗越说越激动,挥舞手臂似乎自己已经胜利在握。 “但是,如果据城不出,眼看城外四野皆贼而不敢制,恐怕也有违守藩职责,将来难以面对御史的弹劾吧?” “唐大人这是什么话,难道非要丧师失地才是对得起陛下,才算尽职尽责?”高樗不悦大声质问道: “上次大军半途返璜溪我就说不可,结果如何?难道这次又要把仅剩的这点力量花光、用掉,直至南昌成为空城么? 我等职责在全江西,南昌安则江西安,若南昌丢失,赣州、九江被叛军彻底隔绝,全省糜烂则不可再收拾矣。 所以布政使大人明鉴,下官的意思,就是无论消耗多少人、物,万万不可浪战。哪怕城外全成焦土,也必须集中全力保住南昌。 杨大人,应该立即将南昌周边四十里内百姓疏散,学那余干焦土抗战,组织民兵乡勇积极训练……。” “慢来、慢来,”唐轩哭笑不得:“高大人扯远了,敌人在抚州和上饶,他们还没到南昌哩,我们着什么急焦土抗战?咱们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好吗?”筷書閣 “我说的就是现下要做什么!保住南昌,才谈得上其它!” “呃,我来说两句。”杨涛听得头疼,不得不打断说:“南昌要保!”众人齐齐点头,又听他说:“抚州却也要救,上饶更不能不管。”三个人全愣住了。 “既然南昌的兵动不得,那么我们可以动哪里的兵呢?”大家面面相觑,搞了半天又回到原点。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场面有点……冷场了。 “我有个想法。”唐轩忽然开口,看看另外三人压低声音说:“你们觉得现在唯一能和叛军周旋的部队是谁在指挥?” “你是说赵……?” “嗯,有道理。” “林大人,什么有道理?”高樗莫名其妙。 “高大人你看,近期的捷报都是哪里来的?” “饶州府哇,你是说赵同知?” 林中泰点头:“别忘了,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皇族?我们都知道。”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行右参政?”杨涛点头说:“这个头衔是我给的,为了方便他做事。” “不、不、不,我说的也不是这个。” “你是说……,他出京前陛下给他的前军都督府指挥同知?”高樗也压低声音:“这件事可仅限从三品以上官员知晓,唐大人你提这个是想说什么?” 前军都督府分管着江西四卫(建昌、戈阳、庐陵、雩都)、十一个千户所、两个群牧所(余干马背嘴、鄱阳龙潭寺)、四个仪卫司(丰宁王、抚王、彭王、潭王),因赵重弼来江西任职,所以他的武职挂在了前军都督府名下,指挥同知相当于武阶从三品。 唐轩把身体往前凑凑:“想说什么大家应该已经心照不宣了罢?你们看,为啥陛下悄悄给他按了个武职?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可皇族不带兵是约定俗成的,偏偏他有武职在身,又屡屡报捷,这饶州成了整个江西唯一一个没有败绩的府。 说是那个团练使李丹很有本事,可我听说李三郎不过年仅十六,凭仗着其父李文成公的声名颇能招揽乡民为之用,谋划方略恐怕还是这位在后面支撑着。 咱们这位右参政,圣眷是很不错的呢!” “棣轩的意思是,那李三郎不过是他推在前面遮掩的盾牌,好挡住御史们对个皇族掌兵的悠悠之口?”杨涛好像有点明白了:“不过……,即便如此又如何呢?难道我们还能上本参他不成?” “咳,卑职当然不是要参他,咱们不是说救抚州和上饶的事么?”唐轩说出了自己的意思: “眼下他刚收复安仁,大人又派了蔡游击去安仁组织招募新兵重建一个游兵营。原意是以此保住安仁不失,防止杨星的反扑。 不过现在看来,那里现在聚集的官军和团练有接近三千,戈阳逃回来的饶州民壮可以就地组建千人团练,如果蔡游击再募集一营兵,那他们就有了七千兵力,或可与江山军一搏也未可知。 就算不能立即攻其后背,令其南下收复贵溪,威胁戈阳,拖住那银陀的后腿,这总做得到吧?” “哦,有道理!”杨涛将扶手一拍:“棣轩是想让我给他便宜行事之权?” “嗯,若是暂时授权倒也不无不可。”林中泰也点头:“要说明抚州、上饶安定之后缴令卸差事,这样可以堵住悠悠之口。” “等等、等等。”高樗见他们说得热闹,立刻急了。他是武将,自然能看到这里面的厉害,于是赶紧问道:“这便宜行事是指什么?” “以援助抚州、保住上饶为目的,许给他招兵、练兵和临机调遣之权。” “那也不能毫无限制吧,这话太笼统,若被放大了可就……。” 唐轩笑着拦住他:“高大人言重了,他本就是皇族,又有皇上授予的武职,在前方临时统管军政并无不妥。若是觉得他做不来,难道派个参将过去,或者让蔡游击全权负责?” 唐轩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他是皇族,又得陛下信任,那就叫他在前边打呗!赢了对大家都好,输了他是皇族人家也不能拿他怎样。 “可这不够哇!”高樗看看大家:“粮饷没有、兵器没有,怎么招人?还有服装、旗帜、金鼓……。再说,就算招上来又如何能两面作战?要想抵挡两路敌人,他们至少需要上万兵力!” “那就让他招!” “什么?” “让他在所有收复地区和整个饶州府招兵,什么人都可以。哪怕是他说的招安的湖匪、乐意效忠官府的矿工都行,只要这些人愿意拿着刀去对付江山军和那个银陀!” 唐轩说完拱拱手:“杨大人,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再吝惜什么了,给他拨一笔丰厚的银钱,让他们自己采购需要的一切,只要能控制住赣中的局势就好。” “可,这得需要多少钱呢?”杨涛呲牙问。 “比如,伍万两。” 林中泰低声劝道:“如果能保住两府,伍万两不算贵。” 杨涛叹口气:“好吧,伍万两就伍万两,总比掉脑袋强多了!” 两天以后,正在看锦江大桥工程进度的李丹被紧急叫回城,走进赵重弼在县衙里的客厅,见他正面对眼前的一堆纸张运气。 “大人这是怎么了?”行过礼李丹惊讶地问:“我觉得您好像还在梦中游走一般,难道南昌送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恰恰相反,”赵重弼把那沓子纸张推过来:“你自己看吧,搞不清到底是吾在梦里还是他们在梦里。” 李丹接过来瞧,然后不可思议地抓抓后颈皮:“这……,这是任命您做前线的全权指挥了吗?他们难道不知道您的皇族身份?” “怎么会?这些家伙个个比猴儿还精明哩!” “那……。哦,我懂了!”李丹忽然明白这伙人明知故犯的用意:“嘿!这是个坑呵!” “哼哼,伍万两,额外同意吾扩招两营兵。你看这些老爷们多慷慨呀!”赵重弼语气中带着讽刺的意味。 “大人准备接下来还是拒绝呢?”李丹问。 赵重弼叹息:“想来吾没法拒绝,只能接受。” “可……这六成的部队上哪里去找?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李丹开了个不好玩的玩笑: “他们净在南昌城里拍脑袋想事情。招募需要时日,招来后还需要集结、训练,哪是那样容易的?等部队成军,只怕上饶早就摇摇欲坠了!” “所以吾才派人喊你回城,想听听你有何建议?”赵重弼一脸期待。 “大人不该接这任命,什么劳什子赣中南宣抚督察使?分明是将大人放在火上烤!”李丹气愤地说。 “唉,我有何尝不知那些人的心思?只是吾乃赵家人,吾不出头旁人你还指望他们那几位老大人真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赵重弼苦笑:“卿勿多言,接了就是接了,想想下一步怎么办吧。” “嗯。”李丹摸着下巴上让自己有些不大习惯的柔软短须,思考着说:“不管怎样,这个任命倒也有点用处。” “怎么讲?” “正好拿来扯虎皮、拉大旗,今日周县尊不是要召集乡绅会议,协商出资么? 将此事与众人挑明,告诉他们大军得了这道命令即可光明正大进入抚州、广信两地作战,这对打通商路是极有好处的。另外,卑职还有个想法……。” 李丹眼珠转转轻声说:“南昌虽说给了伍万两,但这明显不够。 招募士卒给安家银子、配齐服装、武备,这钱就差不多没了,作战的奖赏、开拔路上消耗的粮饷从何而来?布政司却是一推六二五装了哑子。这怎么行?” 赵重弼嘴角微微弯起:“三郎必是又要打商人的主意?” 第一百八十三章 先生的先生 “咱们不白打呵,通过委员会,可以让两地出资支持团练武装,可要支持官军只怕好多人就要打退堂鼓。 为什么呢?因为团练是会留下来保护乡梓的,而官军将来有可能被调到别处去,甚至像这次让咱们组建的游兵营,更可能打完仗大部分便就地解散了,那出资人岂不是得不偿失? 所以出资委员会只适用于团练,不适合给官军配套。官军如要获得充沛的补给,恐怕要另外想个办法。” 李丹想到的办法实际是借鉴前世看到的盐引制度,这个办法的核心是承包制。把军队需要的粮秣运输与提供、服装、武器、牲畜等诸项目开列出来,找个承包商具体负责,并允许承包商将其中子项分包给下级分包商。 然后军队与承包商、分包商分别签约,军队负责他们的保护和商路畅通,商人们负责按时、按质、按量将物资送达军队指定的各单位手中。 军队获得了补给,反过来从缴获中拿出部分分红回馈商人。 更重要的是同意控制区,尤其是新占领或收复地区内的无主、资敌商业、工矿资源优先对这些商人提供拍卖,或对其提供官方承诺的减税、通关优惠等等。 李丹侃侃而谈,赵重弼已经两眼发亮了,急忙叫人去请了卫书办过来,就是此前他派到京城去见皇帝的那个夫子。 卫书办和李丹仔细聊过这个办法,立即觉得甚好。“如此好主意不能只在余干和安仁推行。”他转向赵重弼: “大人何不上书府君,请他同意在全饶州通告并实施?以饶州一府之力支持万余官军,强似两县呵!” 赵重弼当下拍板,决定让卫夫子写好给万知府的书信,然后亲自回鄱阳去落实这件事。“吾这万人之军能否早日成军,全仰先生矣!”他向卫书办拱手说: “至于募兵来源我亦想过,湖匪俘虏现有两千,可甄别使用部分。另外有几部先前表示过愿意接受招安的矿工、铁工,君不妨接触试试。 剩下一半就要靠地方上应募了。”他扭脸看见李丹若有所思的样子,问:“三郎在想什么,莫不是有何不妥的地方?” “非也。”李丹赶紧叉手回答:“方才想到个主意,但又觉得不妥,所以就放下了。” “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卑职刚才是想可否招募商人子弟从军,给他们些官职。可又一想这些人毫无从军经验,也无武力可言,进入团练都勉强,何况官军?所以又把这念头放下了。” 方书办倒来了兴趣:“不然,军中也需有文职,类似老夫这样的不可缺少。例如采买、分发、集中、运输,大字不识的人是做不来的。 老夫觉得可以试试,做军士不合适,那么做吏员应该可以。”赵重弼点头,让他加上这条。 其实李丹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他本打算提醒赵重弼,矿工在部队里成分占比太大可能容易引起矛盾。不过转念一想嘴边的话没说出来。 没关系,让赵同知先将这些人从山里带出来,不行的话自己可以把招来的人塞进官军替换掉这些矿工和冶炼工人,再把他们派往将要建设的冶炼和金属制造工厂里去,那里需要大批有经验的工人。 在和蓼花子作战前后他得到了部分熟悉识矿、选矿技术的人才并派到万年的孙逊那里做事,但人数太少,且仅限于铁矿、黑铅(石墨)和石英三种矿石。 人才是多么的重要!这几天来他越发感觉到这件事甚至超过了部队的训练,因为训练是可以做到的,而人才可遇不可求。 他今早终于见到了那个知名的神童胡居仁,但很失望。和踏实种菜、记录蚕孵化过程的胡居胜相比,这是个醉心文字,规矩方正的孩子,可是少了自主、积极和创新。 他站在李丹面前答话恭顺谨慎,李丹想让他上前来却不肯,原因是他认为李丹有品级,自己不能并肩站立以免失了礼数。李丹笑笑,勉励一番,结束会面。 对他而言这是个教训,名人收集看来并不见得有趣,他们的才华、能力也许是好的,但对李丹的需求来说,他要的不是这种“人才”。 相比之下,他倒是觉得那个土里土气的穷孩子胡居胜更接近自己心目中的可造之才。 他在没读过《生物》的前提下,居然提出了“世间万物,其实有生命的只有人、兽、鸟、鱼、虫、乔木、灌木、地衣(苔藓)这几类”的分类法,让李丹对这孩子刮目相看。 “但是,你把蘑菇分在哪里?”李丹晚上带了两枝蜡烛、一令宣纸和针线来到小柴房,利用一小段桑树枝条,给他演示如何压制植物标本。他边忙手上的活儿边问道。 “呃,也许……应该放在地衣类?”胡居胜犹豫着回答。 李丹笑了:“你看,答得这样勉强,是不是连你自己都不敢确定?” “嘿嘿,学生还真有点不确定。这蘑菇没有绿色,也不像地衣那般纤弱柔软。 若按外观来看,似乎两者不是一类,但如果不把他们放在一起,那岂不是又多出来一种门类?”胡居胜说,他敢于问自己问题,并且不会轻易给出答案,这让李丹很高兴。 “那就多一类好啦。”李丹说。 第一百八十四章 帝心向江南 东乡城县衙大堂所在的位置是全城最高点,杨星起床后站在门口惬意地伸懒腰,俯瞰全城,这基本上是他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因为这能提醒他别得意继续进取,这座城太破、太小啦! 他看见自己的中军校尉冯白山正低头沿着石道上来,等他进门杨星招呼道:“石驹(冯白山字),可曾用过早点?” 以往他是没有像富家老爷们那样习惯的,不过自从进了这东乡城,渐渐便多了个吃早点的毛病。 冯白山笑着拱手:“元帅早啊,好消息!这可比早点要紧得多!” “哦?什么消息?” “有人在白水潭看见些游荡的人,说是聚集在戈阳卫出差役的民夫,被打散以后流落到这一带的,拿着东西和人换些粮食吃。” “白水潭,哪个白水潭?”杨星忙问。老百姓给地方取名往往随口就叫,像什么白水潭、狮子山、茶树坡这种名字在相邻的两、三个县里可能有好几处,所以杨星问是哪里的。 “余江东南,再往前十里就是安仁县鹰潭坊地界了。” “哦?”杨星马上把随意披在身上的短衣穿好,一边系右侧的带纽(纽,系也。一曰结而可解。出自《说文》)一边问:“有多少人?有武器没?” “据说遇到的只有十人左右,好像有武器。我们的人人数太少没敢靠近,瞧见他们和村人说话,等他们走后才过去打听的。”冯白山搓搓手: “元帅机谋如神,您看这戈阳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娄家军重新发动进攻了?要那样咱们两下呼应,占了这赣中、赣南都是迟早的事!” 他说完见杨星半天没回答,不知所以只好耐着性子等着。 “石驹,你派人往贵溪那边探探,看究竟是谁占了戈阳。我觉得不像是娄家做的。”杨星说: “娄自时虽然得了秋收的粮食,可他打上饶损失很大,不大可能这么快就丢开上饶去打戈阳。”杨星沉声告诉冯白山: “这个人野心大,但做事谨慎有余、进取不足。 像这样突如其来跃进到戈阳攻击的确是高招,上来就掐住了上饶的颈子,可这应该不是娄自时干得出来的,除非是他哪个儿子没听话! 娄世明,最多也就是他了。不过他干嘛要不听话呢?我实在想不出理由。” “也许……是他唆使别人干的?” “那倒有可能!”杨星点头:“所以你赶紧把这件事查清楚来报!”冯白山答应着正要走,又被他叫住了:“说起余江,似乎又到给安仁送补给的日子吧?” “可不。”冯白山点头:“这个安仁太麻烦了,自己穷呵呵地还得咱养活着,要我说咱们弃了拉倒,抽回人来还能多份力量!” “你懂什么?”杨星不满地说:“安仁是南北交通要路,咱们卡住了它也就断了南昌救上饶的念想。除非他让官军从梅岭翻山过去,否则一哨援军、一斗粮食都别想有! 再说,将来进入赣东,咱们还得走安仁、余干这条路,所以它还得先留着。”说完想想:“安仁那边也有阵子没消息了,不知他们成天忙什么呢?” “那,我派个兄弟去看看?” “这倒不必。你告诉余江送粮的人,让他们传个话,叫安仁把丁口、造船的情形如实写来我看! 马上一枝花(廉大香)就要出兵进贤了,钱粮他们出不起,安仁多少还有几个丁口能出些民夫也行啊!” “明白了,我这就去办!”冯白山说完拱拱手,下去安排人往余江传话了。 中京城,皇宫崇文殿里。 赵拓低头用茶,他喝的也是散茶,却是极品六安瓜片。 自仁宗皇帝以来宫中对团茶的采买大幅度降低,散茶日渐增多,传统的吃茶方式只在后宫女子们之间保留着,却渐渐正在把这残存的半壁也拱手让给散茶。 毕竟冲泡简单、快捷的方式更符合时代发展节奏。 将茶盏放回托盘里,内侍退下,赵拓这才抬眼看了眼匍匐在地的几位内阁大臣。“都起来罢,赐坐。”他语气干巴巴地,没办法,心里不爽嘛! 大早上这几位来报告:皇上,告诉您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先说好消息是安仁县收复了,坏消息是广信府丢了三个县,而且逆贼杨贺开始攻打抚州。 这种情况下难道还要让皇帝笑脸相待? 赵拓不是那种特别勤勉的皇帝,用不着大臣天天伺候着起早上朝。他给自己订的规矩每月有初一、十五两次大朝,然后就是每日卯时起与内阁成员至少一个时辰小朝。 如果遇到军国重事、严重天灾、边疆告警等等,可以另开特例大朝会。 岁初、上元、中元、中秋四个节庆日朝廷举行朝会大贺典,全体在京官员及外国使节必须参加。所以算起来每年有二十八次官员们有机会见到自己,难道还不够吗? 当然,有些部门的官员见到皇帝次数远比这个多,比如户部、兵部和吏部。 现在下面跪着的五位内阁大臣中,除去首辅杨缟,就有领户部尚书崔俊勇、兵部尚书姬国梁、吏部尚书韩谓,另一位是武人的代表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右柱国侯燮。 看着他们在内侍们帮助下爬起身,颤巍巍地在锦墩上坐了,赵拓暗暗叹息。自己的内阁成员们都太老了! 首辅杨缟就不必说了,崔俊勇今年六十六岁是最年轻的,姬国梁七十一岁已经上书请求致仕,韩谓六十七岁。 右都督侯燮则干脆是太宗起兵靖难时擎旗的旗手,资格算是最老,今年都已经七十二岁了! 但杨、姬、侯三位乃是先皇留给自己的辅政五大臣(另外两个分别是已经去世的杨仕真和前年挂冠隐退于江湖的曾阙),就算自己想换,也得找个台阶、机会,不能太损了先皇的面子。 再说,对这三个内阁位置的争夺朝廷大员们早开始布局,明枪暗战地进行了不知多少回合,赵拓只希望这种争夺不要影响帝国的运转,但现在看来有些事还是避免不了,该来的最终还是要来。 他拿起茶几上一本弹劾奏章,问:“杨首辅,听说江西那边和你书信往来频繁,只要每三日就会有人从南昌来,可为什么江山军都开始攻打抚州了,朕才听说南昌竟无兵可派? 杨涛还在那里代理布政使吧?他整月地都在忙些什么?”说到最后一句,他忍不住狠狠地将奏章拍在桌面。 “臣失察,臣……有罪!”杨缟急忙离座再次跪倒叩首。 “陛下息怒。”姬国梁赶紧上前跪在老首辅旁边,他这个兵部的责任者在谈到军队情况时也坐不住,觉得有必要说几句: “自璜溪镇官军大败以来,江西一直在努力恢复军队编制人数。然而一则招募需要时间,二则训练成军也至少需要三个月方可勉强作战,故而……。” “兵部可收到关于饶州府收复安仁的报捷文书了?”赵拓冷冷地问:“既收到,朕想请教你,那余干组建团练月余,是如何能配合来援官军里应外合破了湖匪包围的?” “呃,这……,臣、臣不大了解其中详情。”姬国梁额头上冒出汗来。 “连团练都能做到的事情,堂堂官军竟需要三月训练,才能‘勉强一战’?”赵拓气得连连拍桌子,刘太监忙上前劝阻,被他大声斥退吓得缩了回去。 “那朕再问你,这么久了南昌那边究竟招募了多少新兵?” “据、据说……有、有近三千之众。” “哈!举一省之力堪堪凑集了不足三千人?好哇,卿等是不是觉得朕年幼、好糊弄是吧?”赵拓几乎要暴跳如雷。几个臣子只好全跪下,齐声回答:“臣等不敢!” “哟,这是怎的,皇帝发那么大脾气?”随着话音,张太后迈步进殿,挥挥手叫几个又忙着要行礼的老臣都免礼平身,然后走过去拉着赵拓的手: “陛下今天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一看就是昨晚睡得很好!”说着轻轻在他手背上按了按。 “母亲……。”赵拓红了眼眶,赶紧扶她坐下。 “在外面老远就听见陛下说话,想着好几天没见着了,所以叫他们把步辇抬进来。”张太后说完看看老臣们,将手示意: “各位臣工请坐,咱们也有日子没见了,稍微聊两句大家不介意吧?” 五人急忙拱手:“臣等岂敢?” “听你们这里说得热闹,正不知是什么话头儿?你们在聊些什么?” 赵拓便将江西布政使司的奏章寻出递过去:“母后请看,这是今早收到的。” “哦?”张太后接过来,拿在手里却看了眼五位阁臣。 “禀太后,江西布政使司今日发来快奏,说贼势甚大,有前逃脱之银陀者复出,连克戈阳等三县,上饶及广信……消息断绝。又言匪杨贺部开始攻打抚州……。” 张太后听了笑容渐渐凝固,低头一页页地看那折子。看完之后缓缓抬头,将奏折还给皇帝,苦笑说: “这个杨涛,他倒是心思活泛。人家刚收复个安仁,他就把这堆难题一股脑儿地推过去,然后大约就想拍拍手松口气了。这样的人,不适合做封疆大吏!” 杨缟心中哆嗦了下,但是太后既这样说了,他看眼皇帝的脸色,心中暗叹一声:“臣领旨,即刻罢杨涛回朝!” “你莫怪我心狠,江西糜烂影响国家赋税根本之地,若因此影响到南直隶、浙江乃至两湖,则江山社稷危矣! 当此时必得用非常手段迅速镇压不可,岂能犹豫不决于面子二字?”张太后说完看向皇帝:“陛下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对吗?” “母后英明!”赵拓说:“朕正想着应该改派一名知兵的大臣前往江西总领全局才好。” “唉,可惜你曾师傅下野了……。”张太后没有继续说下去,问:“那皇帝心中有合适的人选?” “正要问诸位辅臣的意见。” 张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回脸来问:“各位臣工可有推荐?” “臣推荐,工部侍郎朱天府曾经督军西北榆林、大同二镇的调换事务,可谓知兵。” “诶,他一仗都未打过,怎能说知兵呢?”侯燮拈着白胡子连连摇头,堆韩谓的话极不认可。 “呃,要不把在湖南的巡抚李金元调回来如何?” “远水解不了近渴。”老爷子一句话又把姬国梁的人选给否了。 “我本想推荐三辽宣抚使高立僧,您这一句又给堵住了。”崔俊勇也是辽东人士,本来对高的业绩非常认可,可这位人选到江西可比湖南远多了,只好作罢。 “都督大人必有良帅推荐。”杨缟微笑着说,侯燮却不回答。 “你莫问他,他必是说除去侯燮这人以外想不出别个来的。”张太后打趣道,引得众人都笑了。 侯燮却不曾笑,躬身施礼说:“若陛下与太后要老臣不拘一格降人才,老臣挖空心思也能想出个把人来。但若非要文人任帅,则老臣不敢参与其中。” 这个话涉及文武之争了,众人一时语塞皆面面相觑。还是皇帝开口道:“卿且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国家危急时刻怎能在此时还局限于文武? 如今整个赣中都是一片混乱,此诚靖难以来国家面对的最艰难局面,各位本应摒弃文武之争,以大局为重。诸位爱卿以为朕说得可对?” “陛下圣明,臣等无异议!” “好!”赵拓和张太后对了下眼神:“那么,请右都督说说,你那里可有什么好的人选?哪怕需要超擢,只要他能平乱,尽快让国家恢复秩序,朕在所不惜!” “臣先谢过陛下。”侯燮颤巍巍地拱手,然后说:“其实这人陛下应该对他有印象,臣要推荐的是石毫,先皇的第一位武状元。” “哦!”皇帝和张太后愣了下就都想起来了。“他现在在哪里?”张太后问。 “启奏太后、陛下,石毫现在是上四卫之一睢阳卫的指挥使,是左军都督府都指挥佥事正三品衔。”果然是兵部长官,姬国梁张口便回答。 他说的上四卫,是指直隶周边隶属兵部管辖的七个卫中靠近京师的四个:睢阳卫、武平卫、成武卫、清徐卫,习惯上称南边稍远些的三卫:颍川卫、汝阳卫、信阳卫叫做下三卫。 “他也是老臣了,这么多年才做到指挥使?”张太后奇怪。 “回太后垂询,石毫本来因备倭作战及西北平定青羌叛乱,已经累功做到广东都指挥同知的(从二品)。 谁知不知从何处开始有儿歌传唱,说什么‘石家子、高座堂,挂玉印、披龙袍’。先皇恶之,因此贬其为指挥使,并下旨令其任官不得出直隶。故而……。” 侯燮没说下去,皇帝和太后已经明白了,这又是先皇留下的一桩公案所以臣子们不好推翻的。 “不过他既打过那许多仗,只放在直隶做个指挥使未免人才可惜。”想了想张太后问道:“皇帝,你的意见如何?” “有人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当今世上最昂贵者,人才也! 虽然是父皇的决定,但儿臣以为人君应该唯才是用,举贤用才乃是圣君的职责,只要人用对、用得恰当,就算是脑后有反骨的魏延又如何? 玄宗圣明则禄山不反,岂有因一歌谣而止士效忠之路者?先皇不论,朕不为之!” 张太后点头:“那么,皇帝是要用此人了?” “母亲,朕方才说过,国家危难之时,应摒弃一切成见。朕说过的话,怎能现在当面又反悔呢?”赵拓躬身道:“儿当自往宗庙告知先皇。” “好,那就用罢。”张太后点头:“你父皇那里自有我去去与他说,放心!” “孩儿谢过母亲!”赵拓压抑着感激的心情,抬头大声道:“传旨,着石毫接旨后即刻进京陛见,勿得迟误!” 太后聊了几句其它的,诸如明年新科进士去向安排之类,这才欣欣然离开了。送走张太后,皇帝心情好了很多。 静下心来的赵拓又与内阁诸人商定拨款十二万两额外军费给江西,令其紧急在南昌、建昌、九江各组建一个营; 另外着江南东路太平卫、新安卫向饶州府增援五千人,着湖北向南昌调派一万人,湖南向临江府调派一万人; 另福建都司官军剿匪部队跨过省界,邵武部队进入建昌府收复泸溪,浦城、崇安两地部队越过分水关进攻铅山; 责令江南东路都司的金华、衢州线剿匪官军收复江山县、进逼玉山。 福建部队和浙江江山方面的部队由本都司指挥,其余各部限期进入江西后接受江西都司的指挥。 “六路大军会攻,如果这样还不能扑灭那些反贼……,”皇帝目光冷峻地扫了内阁众人一眼:“那众卿组成的内阁是不是该承担责任,向天下人谢罪呢?” 这话让老臣们顿时感到肩上沉甸甸的,不约而同跪倒:“臣等遵旨,必竭力而为不负陛下期望!” 第一百八十五章 帝后妃和诗 老臣们退出,大殿内重归安静,皇帝放下手中一份红锦封皮的折子,自言自语说:“今日多亏有母后。” 刘太监听了轻声凑趣道:“圣母在朝,这天都是喜悦的。” 皇帝轻轻地笑了。他想起张太后离开时半嗔怪地小声说:“皇后很好,听到里面声音在宫门外为陛下甚忧心。就是太柔了,这样软的性子,我真担心将来会被别人欺负。” “唉,可是母后不知道,朕就是喜欢他这个软软糯糯的性子呀!”皇帝心想,口中却说:“大伴,你说要是皇后也像母后这种性格,好不好?” “皇上谬矣。”刘太监抿嘴笑着回答。 “哦,怎么说?” “皇后就是皇后,何必强要她变成何人?再者说,以陛下之刚配皇后之柔,乃天作之合。若是皇后也是个刚强的性子,这后宫还能安宁吗?” “诶,你这话说得有理,符合阴阳之道。”皇帝赞了一句。 刘太监微笑着欠身,神使鬼差地说了句:“其实人的性子是会改变的。” “嗯?” “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太后娘娘当初刚入宫时也是温温柔柔,这是经历了风风雨雨磨成的性子。皇后现在天真烂漫、聪明可爱,将来经历多了,也定是一代圣母!” 皇帝回头认真地看他,微微点头:“朕希望那时,大伴仍然辅佐内宫且尽心尽职。” 刘太监嘴唇动了动,跪倒叩首,哽咽着说:“奴婢谨遵圣旨!” “起来吧。”皇帝微笑:“朕今日罢了那没用的杨涛心情甚好,咱们去皇后那里坐坐。刚才朕发脾气,她在宫外一定担心极了。” “是。”刘太监用袖子在眼窝里按了按,走到书房门口高声叫:“陛下起驾,往坤明殿!” 仪仗走到宫门口,见一个着窄袖赭袍,系革带,带着乌纱襥头软翅帽的官员捧着托盘,盘里是红锦金花的密折盒子,正立在墙下避让车驾。 “刘慰,这是刚到的么?”赵拓摆下手让车驾停住,然后喊了那官员的名字问。 黄门侍郎刘慰是靖武第一次开科取的进士,那之后他就一直在中书省行书司,从舍人做到郎、侍郎,一步步上来,现在他专门为皇帝传递各地来的密折,可以说是赵拓心腹中的心腹。 甚至以他的腰牌权限不仅能在前朝行走,还可以入内宫直抵皇帝当晚寝宫阶下,这叫“赐阶下行走权秘书事”,是绝对的殊荣! 听到皇帝呼唤,刘慰疾步上前到车窗,将托盘举过头:“是,陛下,这是江西那边驿站快马送来的。” 赵拓没说话,伸手从窗口取过锦匣。刘慰听到里面悉悉索索响了阵,然后“咔哒”声,便知道皇帝打开锦匣了。 他不清楚皇帝是否有什么进一步的吩咐,所以向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等候。 通常若是事情不大或者皇帝不想立即回复、指示的,就会说句“知道了”,但是今天里面迟迟没有声音。车驾也就只好在原地等候着,所有人纹丝不动,亦无声息。 过了好一阵子,才听里面笑骂了句:“这个家伙,他忙成那样,竟还记得母后的诞辰,也真是孝心难得!”然后便有只手在窗口招了招:“刘慰!” “臣在。”刘慰急忙上前到窗口,听皇帝有什么吩咐。 但是赵拓并未马上说话,他想了想才压低声音说:“你派个舍人去趟安仁,看看朕那好兄弟都做了些什么大事。然后到余干县去,他给母后备了个生诞礼物,你让他带回来。” “臣遵旨。”刘慰躬身,又问:“陛下可有书信或者口信要带?” “不必。” 刘慰再度躬身,口里说着:“臣告退。”向后退去。 “你让他路过南昌的时候给按察司林中泰带个话。”皇帝在车里忽然说。 刘慰忙又上前:“请陛下吩咐。” “余干那个李三郎赐民爵的事情为什么有人出来阻拦?要他速查实情,据实上奏!” “臣遵旨。” “起驾!”刘太监呼喝一声,仪仗又重新向前。刘慰躬身在道边相送,直到队伍走远才直起身,匆匆向中书省走去。 还未到坤明殿,队伍又停下来。很快刘太监便领着一个皇后宫里的嬷嬷走上前来。“陛下,前边的人来回报,皇后不在宫中。” 坤明殿是玉珍宫的主殿,皇后居住的地方。两翼有六个嫔妃居住的院落,但各自有院墙和夹道阻隔。 平时皇后都在坤明殿,或者在后面的万草园中玩耍。所以听说皇后不在宫中,赵拓不由得一愣,立即转向那嬷嬷:“皇后可是去御花园了么?” 嬷嬷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连忙答道: “启奏陛下,是蕴妃娘娘组了个诗社,在春江亭的廊子那里,几位娘娘都去了,听方才回来取笔墨纸张的宫女儿说,皇后怕做不好诗,正要当场作画哩。” “哦?”赵拓一听放下心来,立即有了兴致:“走,咱们去春江亭,且瞧瞧她们怎么个乐法。诶,皇后作画,朕记得上一次还是在她入宫前吧? 现场却是不曾见过,我们赶紧过去瞧瞧。哦,远远地站下就好,不可惊动了她们!” “陛下要看娘娘作画,离远了可瞧不见。”刘太监为难道。 “你这笨货!”赵拓从袋里掏出那支青铜望远镜来,他现在可宝贝这东西,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瞧,朕有这法宝,离远些也不妨碍的。” 刘太监立即笑了打嘴说自己笨,一面催促仪仗快行。 队伍出了颁庆门(宫城北门),离着老远便有先行一步的内宦找好位置候着了,赵拓下了车辇乐呵呵地取出自己的宝贝望远镜来观瞧。 那春江亭坐落在宫城北长虹桥对岸拱辰路西侧,拱辰路两头南连长虹桥北连紫金桥(该桥北五百步即二重城的北门静安门及其瓮城北关)把这岛分成东西两部分。 东边就是羽坤卫驻地,及公主、王子们的居住区,西边是连绵的画舫朱楼、拱桥连廊,还有大片荷花与点缀期间的鱼池、钓台。 这片园林乃是开放的,许多官员及其家眷休沐日也常来此处游玩,若是宫里妃嫔在此,只需用帷幔牵连,并布置羽坤卫警戒阻隔即可。 嫔妃们出宫在二重城内游玩是常有的事,只需要征得皇后同意,宝车局登记在案即可。大约今日是蕴妃把皇后说动,所以连她一起来了。 内侍们挂帏子只是圈出块地,却不会连向湖这边都围裹上,所以赵拓出了颁庆门沿着城下的路向西走几步便可以看到对面花红柳绿的一片。 宫城有个别名叫万寿宫,也有人叫它龟背城,因为建在一处隆起的高地上,地势高过四周的缘故。赵拓居高临下,又有神器在手,所以笑嘻嘻地看得有趣。 刘太监虽不明就里,但瞧表情就知道皇帝偷窥得挺爽。看了好阵子,赵拓才挥挥手叫刘大伴陪自己过桥。 守在桥上的翼龙卫已经得到内宦的嘱咐,个个挺胸抬头目视前方,不行礼、不喊叫,免得惊动那边诸位娘娘们。 太祖皇帝以前朝的亳州团练使起兵,其身家、眼界、学问和气度不是一介贫苦和尚所能比的,故而本朝开放、宽容的风气某种程度上超过前宋。 但在制度管理上更追求严密和理性,这点从一丝不苟的羽坤卫官兵身上就能体现出来,虽然日日与宫内贵人相处,但这些军人身上没有丝毫娇惰之气。 就算看到皇帝仪仗经过仍然一丝不苟地守住自己的位置,不远处女子的说笑吟唱也不妨碍他们执行任务。 因此皇帝在妃嫔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走到了离他们几十步远的地方,这才有眼尖的女官发现,轻声告知蕴妃,蕴妃愣了下立即低声转告皇后。 张皇后于是起身迎上来,笑盈盈地下拜万福说:“臣妾恭迎圣驾,陛下万岁!” “恭迎圣驾,陛下万岁!” 赵拓笑了,对这莺莺燕燕的一群挥挥手:“都免礼,平身!”然后上前拉着皇后的手说: “朕听说你被一大伙子人拉走了,着急火燎地赶来英雄救美,不料原来是蕴妃作怪,被朕抓了现行。嘿,害朕白往坤明殿跑一趟,蕴妃,你得罚酒!”说得众人都笑了。 张皇后本来年纪就小、脸皮薄,皇帝一来当这么多人就拉她的手,又开玩笑说什么“英雄救美”的话,她脸腾就红了,忙借着为皇帝把盏斟酒脱出手来,小声嗔道: “陛下今日在哪里得了彩头?却有兴致来拿臣妾打趣了。” “嘿,晚上回去再和你细说。”皇帝说完便叫大家坐下,拿写好的诗来看。kuAiδugg 皇后听他说“晚上”二字,便知道他今夜要宿在自己那里,愈发羞不可抑,好在大家忙着铺排、落座,没人注意到,她好歹算是遮掩过去。 都坐下以后蕴妃便先起来,端着酒杯儿告罪:“今日请皇后,未曾告知陛下,害您白跑,臣妾有罪,便在这里领旨罚酒,然后给陛下奏一曲《秋长在》何如?” “好!”赵拓叫道:“若是奏得好,将功折罪,若是还能同时唱出来,朕便有赏赐!” 孙蕴妃本是诗书之家出身,这点事自然难不倒她,见皇帝今日高兴便说了句:“姐妹们可都见证了,陛下金口玉言应下的哦!” 随即便去廊下净手,取了牙板和琵琶弹奏着曲调,稍稍思索唱出词来。 刘太监才听了个头儿,忽然身后有个小宦者走到身边低低的声音道:“老爷,黄门刘侍郎又来了。” “叫他候着。”刘太监有些光火,忽然觉得不对,回头一看那宦者,原来是梁芜。刘太监往旁边无人处走了几步,低声问:“他不是刚走么,又来做什么?” “说是上饶的郡王爷派人送来的加急密折。” 刘太监觉得自己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抬头看看远处站着的刘慰,又回头看看正听得兴致勃勃的皇帝叹口气: “陛下真是不容易,片刻也不得闲。你让他稍候,我找空子和陛下说。”说完由于了下,摆摆手:“算了,还是我过去罢。”说完走过去和刘慰轻声交谈几句,接过那锦盒又走回来。 这时恰好蕴妃演奏完毕,赵拓鼓掌,蕴妃便问及赏赐。赵拓叫取纸笔来,然后看看这周围,在纸上写下: 金风万里满天香,何处人家有好黄。 不是洪都无好信,为君相与说秋阳。 众人看了都叫好,蕴妃看皇帝一眼笑道:“妾也有一首了,还赠陛下如何?” “好啊!”赵拓大喜,大家一起看她沾满墨汁,在张新纸上写下: 秋水长天一望间,黄金千里共团栾。 无由一拜延君寿,万里长安路正山。 “哎呀真真是好诗,陛下与蕴妃娘娘的唱和实在令妾等开眼了。”旁边的贤宜妃笑着上来凑趣,说:“不如皇后娘娘也尝试一首,那可就是太好了!” 她这话说出来,大家都有些尴尬。谁都晓得皇后年纪小不擅长这个,方才就作画代诗了,结果现在贤宜妃又提出来,还是当着皇帝的面,可不是要将人家的军么? 赵拓便想出言帮她解围,不料张皇后倒先开口说:“既然如此,臣妾也试一试。不过若作得不好,大家可不要笑话。”谦逊之后便命人重新铺好纸张,思索片刻,提笔写道: 水边篱落见秋声,白露风吹已觉清。 此是梁园好秋月,家家门户挂梧桐。 “唔,好!媛儿(皇后的闺名,赵拓以此表示亲昵)写诗长进不小,甚好、甚好!”赵拓故意大声赞扬,蕴妃看出他用意,也极力夸赞。 赵拓便问方才皇后作的画在哪里?“陛下怎知妾曾作画?”皇后惊讶。赵拓也不答,取过画来看,见是水面上渔翁渔婆两个正合力拉网,那网里似有许多鱼儿相当吃力。 赵拓看了哈哈一笑道:“不意皇后画得如此有趣,待朕题诗一首,为你添彩如何?”皇后笑着首肯,赵拓便就手取了方才皇后那支笔,也不舔墨润笔,略思索一笔而就。却是: 网里鱼多有苦辛,只因逆水得潜身。 如今白发生何处,尽在渔家两笑人。 皇后看他一眼,“哧”地笑出声,众人也都笑了。大家欢愉,皇帝又命贤宜妃吹箫,靖宜妃和福嫔清唱一出《王粲登楼》。 见皇帝今日兴致高,贵妃索性请旨叫御厨就着昌庆宫膳坊做些膳食来,大家临水互娱吃过午膳再回各宫。赵拓准了。 刘太监看着皇帝在兴头上,可密折匣子还揣在自己怀里。咬了半天牙,最后趁换茶水的功夫走上前,微笑着说:“陛下,老奴斗胆。” “嗯?什么事?”赵拓打节拍的手忽然停了下来。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绝对不让声色娱乐占第一位。 “有密折,上饶来的。” 一阵响动,皇帝打开了匣子取出奏折,见封皮上的字不由一嘁:“这家伙还是不好好练字!”说着打开来看。皇后和蕴妃都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些什么? 不料看到最后皇帝的脸色也没有太多变化。赵拓合上奏折,将它放回匣子里说:“知道了。” 刘太监回身向刘慰点了下头,然后将匣子递到内书房太监手里,说句:“记档。”就不再去管它。 内书房太监自会开票,然后一半夹在折子里,另一半连同匣子还给刘慰,刘慰再将匣子还给来人或驿站带回。 “蕴妃姐姐,三兄是否已经南下了?他可有信来?”皇帝忽然问。 “陛下,才接了他信儿呢,说是刚到安庆,正在找南下的船。”蕴妃赶紧回答。 “哦。”赵拓不再说什么。但是张皇后已经敏感地察觉他似乎不像刚才那么兴致勃勃了,一定和收到的那封密奏有关。 虽然如此,皇帝还是坚持和妃嫔们一起用过午膳,这才以回去小睡为名起驾,临走再次告诉皇后今晚将去坤明殿,还捏了捏她的小手。 往回走的路上,赵拓在车里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快到宫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将刘太监叫过来,说:“朕记得上次翼龙卫曾派人去余干拿陈仕安的家小,对吗?速派人去查,当时谁去的,命其来见朕。” 刘太监吃了一惊不知何意,但习惯性地应了声:“遵旨。” 卢瑞和赵宝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见驾的那天,当值时远远见过皇帝,可那和单独面对面是两回事。 翼龙卫有三百人负责诏狱的警戒以及捉拿要犯,就是民间所说的“缇骑”,不过这活儿容易得罪人,所以翼龙卫有规矩:轮流戍值,每班半年。 这哥俩回到京城交差完毕,十天后就轮换了,现在都在崇礼右门卫戍呢。忽然上司来了命令,让他们立即下岗,去甲、交出兵器后,跟着四名羽坤卫进宫。 两人莫名其妙地被送到内宫健德门外靶场(射箭练习的场地),在这里见到五个膀大腰圆的宦者接了他们,然后一直送到乾德殿门口。 在这里四名龙骧卫将他们的衣角都捏了一便,同时旁边有个面无表情的宦官喋喋不休地告诉两人礼节上该怎么做、又哪些禁忌。卢瑞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是要见驾了! 但是走到大殿门口,脑子立即一片空白,脚下发软,赵宝根甚至刚进殿就吓得趴在地上连连叩头,话都说不连牵了。“臣、臣、臣……。” 卢瑞赶紧过去踢了他一脚:“起来,没到呢!” “啊?”赵宝根这才发现这里只是门口,两个宦者立在门边正怪异地打量自己,他赶紧尴尬地起身,跟着领路的宦者往里面继续走。 第一百八十六章 走偏的安仁 赵拓正对着几份奏折出神。他将近期来自南昌方面、余干及安仁的密折、奏章都要来了,书案前的地上还铺着一张大大的舆图。 直到卢、赵二人三跪九叩地行过礼,赵拓才将目光抬起来看看他们,说:“两位卿家平身。”然后背着手走到舆图前说:“你们去过余干?见过那李三郎吧?” 这问题太意外了,赵宝根甚至一下子没明白皇帝说的是哪个。卢瑞到底年长,立即醒悟过来,叉手道:“陛下所问之人,可是李文成公的那位长公子?” “对,就是他。” “在带着陈家家眷离开时,见过一面。” “你将当时情景仔细说与朕听。” “遵旨。”于是卢瑞老老实实将那天傍晚开船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卢总旗,以你看来那李三郎是个怎样的人呐?是个冲动鲁莽的,还是诚实可信?”刘太监在旁边替皇帝问了句。 “臣以为,李三郎当时鲁莽了些,但不失勇敢,对陈家小姐颇有情义和担当。若假以时日也许战场上能是个领兵带队的材料,其它的,臣了解甚少不敢妄加置评。” 皇帝嘿然:“诚如卿言,这李三郎如今已被饶州府委了团练副使和南部都巡检,正经的九品官身,麾下有两千团练竟连战皆捷从无败绩,的确是个好苗子。” 卢瑞和赵宝根面面相觑,他俩尽忠职守就没离开过皇城,哪里知道这几个月里发生了多少事件。 “我欲遣两位卿家再去饶州一趟,以钦差身份助李三郎做件入虎穴的事情。此事若败,兴许你们就回不来了。若胜,则尔等功在皇家,朕必有厚赐!” 二人听了眼睛都亮晶晶地。本朝虽然一直有文武之争,但却以军功为第一,也就是说武爵是最受尊崇的,其次才是文爵和民爵。 能有机会去展示自己的本领,任何军人都不会放弃!卢瑞和赵宝根毫不犹豫地单腿跪地,拱手道:“臣等肝脑涂地,誓死效忠!” “不过,这次你们可不能穿着翼龙卫的制服出京,而要换便装。”赵拓满意地让他们平身之后说:“具体如何做、做什么,刘大伴会细细地说给你们听。 另外这次任务十分凶险,朕有金牌和密旨给你们带上备用,这些都由骥龙卫焦总管告诉你们。你们去和回,路上的接应也都由焦总管安排。” 骥龙卫是个相当神秘的机构,隶属于殿前司。但它实际上是个特务机构,并不会冲锋打仗,而专门留意江湖人士、外国使节、外国商旅、邪教门派这些。 他们的行动与朝廷无关,是直接向皇帝负责的。这次行动皇帝动用他们助力,说明了任务本身的保密性,卢瑞和赵宝根两个听了,不约而同地心中一凛。 安仁南门外到处是繁忙的景象。 由于成本和工艺问题,这时代的码头多为顺岸码头(沿着河岸砌就的,简单易行但利用率不高),比如观澜门(西门)外条石砌岸的商用深水码头。 但南门外这片主要是淤沙形成浅滩,要更往下游走,走到孟津门(西南门)外才有深水区,所以原先南门外乌衣桥码头停泊的更多是吃水较浅的沙船和客船。 现在为了满足锦江大桥建设的需要,必得就近开辟一个深水码头。 所以利用下游运来的采伐木材和竹子,在孟津门外新建了长四百步的万客桥码头。 这个码头用竹笼沉箱为核心,设计四道墩式连桥突堤码头,每个码头呈丁字型,可以同时容纳五百料大船五艘! 目前已经完工肆号码头并投入使用,冕山和余家寨运来的原材料、物资从这个码头源源不断地上岸,再由驷马车运往各处。 而原来的乌衣桥码头新修了两道向浅水中延伸的木结构突堤,使这里停泊量扩容了几乎一倍! 码头后面是两栋木墙竹瓦的房子,一栋门上写着“下船”,里面有检票出口和接船休息处,一栋则“登船”门内是检票入口和登船等待处。 两栋大房之间是水关巡检室和讯问处,巡检们通过走廊上的两道门可以分别进入两边。 一位刚刚从船上下来的年轻人站在码头栈桥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时一名水关巡丁走过来离他五、六步远站住脚,拱手很客气地说: “这位公子,请到栈桥下慢慢看不迟,您站在这里会让其他人不方便的。” “哦,抱歉!请军爷原谅,我一时走神了。”那年轻人急忙回身招呼自己的随从:“常虎,拿好东西咱们下去。”那巡丁笑笑,做个请的手势,边走边说: “公子是读书人千万别喊什么‘军爷’,咱们青衫队这里不兴这个。您见到官军可以这样喊,我们嘛,对士兵只需要叫‘兄弟’,对军官喊‘长官’即可。” “是吗,可我怎么区分你们谁是士兵,谁是军官呢?”青年跟在他后面好奇地问。httpδ:/m.kuAisugg.nět “喏,我们左臂上有军衔标志的就是士兵,如果军衔在肩膀、或者领子、袖口上,那就是军官了。”巡丁说着殷勤地提醒他注意脚下的木制台阶。 “还有袖口上的?很复杂呀!”那个仆人常虎在后面背着书笈,手里拎个竹屉(放文具的,竹制,有上下两屉或三屉)说道。 “不复杂。”巡丁摇头:“袖口上有标志的都是镇抚官,最是公平、和气,懂规矩也最能打仗的一批人,有了难处找他们指定错不了!” “兄弟呀,我怎么看你穿的是褐衣,不是青衣。那你也算是青衫队的人么?” “算呐!”巡丁挺起胸膛来:“咱以前在城里就是个泼皮,替人出头耍强的。 后来青衫队打下安仁,咱跟着周老爷归附了,都巡检李大人就叫我们一部分去了区民兵中队,其余的到巡检分司谢都头(解贵庭,任巡检分司副巡检,下边人习惯地称他做都头,巡检名义上是周芹)手下。 咱熟悉码头上的事情,所以到这里来任职。” “是因为你打架厉害么?”青年开玩笑地说。 “哟,现在可不敢了!”巡丁忙摆手:“不瞒老爷,在这里做事每月有六钱银子,吃喝还是队上管,又有制服、靴子、兵器发下来,好好地谁还斗殴使狠哩? 再说那犯军纪,三大军纪八项注意,犯一条就逐出青衫队永远不得录用,不是耍的!咱因为有妻小,且老父坏了腿实在离不开我,所以才来做巡丁。 要不然,当战兵有缴获、有功劳赏赐、有给家里的分红,傻子才不愿意去。看您是外地人,跟你您这么说,青衫队的战兵打一仗下来就是死了,全家都能靠抚恤、分红活个十几年! 这回打湖匪,听说战兵里啥也没干的,守个城墙还能分三两银子呢!” 听他唠唠叨叨说着,青年饶有兴致,抬头发现已经到了那“下船”的牌匾底下。“公子可是来探亲访友?可有人接?”巡丁问。 “哦,应该有吧?”那青年朝外张望着不确定地回答:“在余干就托人往这边送过信了,不过并未说好哪天到达。” “哦!”巡丁一脸“我懂”的样子:“这样,您把票给那巡检看了,他剪票之后您就可以出关。要是没有见到来接您的人,外面就可以雇马车行的马车进城。 他们马车前方都挂块巡检司发的行驶照牌,公子可以找江东行的牌子,就说是巡检司丁老四介绍的,车夫一定好好伺候,价钱也最公道!” “原来如此,那多谢丁兄弟了。”青年笑着心想看来这丁老四与江东行是有约定的,怪不得对我如此殷勤。 “哪里、哪里,敢问公子贵姓?” “在下姓孙。” “孙公子返程时在那登船口外头右手有个售票处,是卖返程船票的地方。提我丁老四的名字,可以打七折,或者免费升舱一级。” “好的、好的!” “那丁老四在此送公子,祝您在安仁开心、愉快!” “多谢丁兄,告辞!” 孙公子带着仆人走到剪票口,常虎从竹屉里抽出两张版印的船票来递过去交给巡检。 那上面票根侧印着船只所属公司的名字和一条船的样子,空白处用他们不认识的字体写着船只编号和舱位、人数,又用正楷注明始发码头和到达码头,以及乘坐者姓名和开船日期、时间。 另一侧的副联上花纹框内空白处记载着旅客姓名、性别、年龄、籍贯,以及到访缘由、样貌特征等信息。 巡检检查了票面的真实性,根据记载核对两人姓名、特征和到访原因等两三个问题后,用剪刀剪下副联,将票根递还给他们说: “两位请收好,这个票根与路条效力相同,在本县境内行走时遇到查问可以出示给对方看。” “但是……,这上面并没写我俩长什么模样啊?”那常虎皱眉问:“人家怎知这不是我们捡到或者偷的?” “他们会记下你们的票号报到我们这里,而这里有你俩的记录,副联上的票号和你们手里票根上是一致的。”巡检笑着回答,显然已经回答过不止一次这种疑问了。 青年顺着他手所指,才发现副联上面留空处有个青色墨水印的编号,用的是之前见过多次的那种奇怪文字,再看自己手里票根上,果然留白处也有一串这样的数字。 “这是什么字?从来没有见过,不是鞑靼文,也不是西域文。”青年费解地摇摇头。 好在他俩是全船最后一拨出站的,那巡检极有耐心,笑着回答: “是阿拉伯数字,你瞧这是零,这个是贰、玖、叁、柒、肆。公子最好学学,这东西不难,在我们这边用的地方越来越多,不认识的话以后很麻烦。 ”这位巡检好心地告诉他,没想到这句话却引出了那孙公子的另一个疑问:“阿拉伯是谁,他很有学问吗?” “哈,你是问阿拉伯呀?问那巡检做什么,一个军汉!你问我就好了呀!” 当孙公子和常虎找到江东车行的马车时,那鼻孔里翻着鼻毛,满脸络腮胡子的车夫见他们指着车棚檐下的烫字竹牌,再次稀奇那上面的文字时,大声而得意地说道。 “啥?你懂这玩意儿?”常虎坐在车夫身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差点说出“我家公子都不知道”的话来,回头看了眼主人,使劲儿把后面的字儿都咽回肚子里去,撇着嘴一脸“我才不信”的表情。 第一百八十七章 锦江桥大堤 “宋大旗,这是……你的名字?”常虎指着他问。 “对呀,你没见上面竹牌上,安仁和阿拉伯字后面有个宋字吗?我纳了牌照钱,这个号码就永远归我宋大旗了!” 他说着拉住缰绳,用手搬了下身边的一根绑着布条的金属棒,车子“吱”地声停下。“孙公子,到啦。”他回头说: “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再往前就有民兵的警戒哨啦。你们也在这周围看看就行,可不敢走远,会被查问身份的。” “多谢宋大哥。”常虎扶孙公子下车,然后摸出块碎银子放在他手心里。 “诶,小兄弟你这是作甚?咱们说好的送你们到桥头工地来是五个钱……。”宋大旗拉住常虎:“你给我银子,可不敢要。” “你这人,多给了还不敢要?”常虎又觉得稀奇。 “我虽然还没在青衫队里做事,可青衫队的《三大军纪八项注意》可早就背熟了。买卖公平、公买公卖不逞霸道,这是规矩。” 他把银子拍回常虎手掌里:“我宁可白拉你们,也不能收这昧心的银子坏了青衫队名声!” 常虎目瞪口呆像看见个怪物,他扭脸看正在堤上站着的主人,见孙公子倒背着手,江风吹拂着他披散的后发。 “好个李三郎,好个青衫队,孙某真是服了!”他自言自语之后转过身,点点头:“既如此,宋老哥你稍待,等会儿我还照顾你生意,坐车进城去。车价之外再加你五十个钱,可行?” “行啊,只要价钱事先说好那就没问题!”宋大旗开心地笑了。于是连行李也依旧放在车上由老宋帮忙守着,孙公子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向大堤下走去。 从大堤到江岸实际还有两百多步的距离,但他们已经被锦江桥的雄伟给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锦江水位在这一段已经大幅度降低,露出的河岸已经长出青青蒲草。大部分江面已可以涉水而过。 原来朱二爷实地看过后修改了部分李丹的方案。 他在上游两里的地方,塔洲和东岸之间最窄处建起了沉船和竹笼沉箱组成的拦水坝,并放部分河水淹没塔洲东侧的沼泽,而塔洲西侧因河水暴涨被淹掉了几乎一半! 这样让工程段趋于干涸或尽可能少水,暴露的河床更便于施工。但临时性的大坝撑不了太久,工程必须快速进行! 朱二爷他们先用竹笼沉箱沿桥墩位置为交叉点,纵向朝上游来水方向堆积,形成三百多步长的梭状石基来保护桥墩底座。 在水位下降到不足六尺时开始兴建桥墩底座,还是用老办法,以竹笼沉箱做一道四尺厚、八尺高的围墙,以隔绝大部分水,六台畜力龙骨水(提水设备)不断将围墙内的水提升出来; 待下面水越来越少,里面以带榫卯的厚木板拼接成墙,沿墙每隔一定距离打下径围半尺的圆木做筋,间隔三尺再用木板做第二道墙; 然后开始向两层间倒入一尺鹅卵石,再灌注水泥,干后去掉内外木墙就成了巨大的水泥箱; 最后在水泥箱内打下径围一尺、长一丈六尺的长木,底部铺三尺厚石块和卵石并不断注入水泥浆,最后浇筑水泥。 桥墩底座有两丈六尺长(8.2米)、一丈八尺(6米)宽,两头为抵消水流的冲刷特意设计成一定弧度。底座筑好,在上面重复浇筑第二节、第三节。 桥墩升高后开始做桥拱。原先大家一直为怎么做跨度大的桥拱争论,陈三文也一筹莫展。 有天李丹到他那里去问桥设计得如何,听他发愁的语气,便笑嘻嘻地一边安慰他,一边开解,一边抓了一把做算筹的木棍在桌上摆。 等他摆好并告辞而去。陈三文看着他留下来的这个架子发愣,忽然伸手按了按,大吃一惊,由此便诞生了叠梁拱桥。 李丹第二次来时,见他在苦苦思索两个三节拱系统无法实现更大跨度的问题。他没说话,在纸上画了一个三节拱加一个四节拱系统,又画了一个三节拱系统加五节拱系统的示意图。 陈三文顿时醒悟,于是后者成了塔桥后的第一拱和第二拱,其它各拱则采用前者。 现在孙公子看到的情形,是塔桥和第一、二拱几乎已经完工,第五、六、七拱正在安装水泥预制的拱肋(拱间需要有重物压制,所以有些拱桥在拱间建有亭台殿宇)。 第三、四拱的桥墩已经大部成型。而两头的泄洪拱和尾桥则由于是水泥预制材料安装,所以已经完工,可以看到人们在上面走来走去。 新桥好似条摆尾长龙已经出现在锦江的河床上! “它好大呀!”常虎吃惊地叫了出来。 “不在于大,而在于……似乎并没有那么多工匠在桥上忙和。你不觉得吗? 要是在中京建这么一座桥,恐怕动用的人数没有上万也得好几千吧?可这里的人虽然都在忙忙碌碌,但是数量似乎少得多!”孙公子看出了不同。 “公子眼光不错,这工地上确实没那么多人。” 他们上方的堤上忽然传来个声音,回头一看,见是个青衣箭袖的年轻小哥,身上裹了件同样青色的披风,青布包头,正蹲在上面朝下微笑。“两县民工和俘虏加在一起也就两千来人吧。” “建这么大个桥,才用两千人?”常虎不信,摇头说:“那么粗的木头,要从山里运到江边,每根就得要几十个人又推又拉吧?怎会用这点人手?” “真不用那样多人。”那小哥摆摆手:“木头伐下来直接推到水里,顺着河道入江,然后有畜力轮船拖带,四轮畜力船每条可以拖二十几根甚至三十根,哪里要那许多人?” “但是,要把它拉到那样高的地方总得要人!”常虎仍然不服气。 小哥用手一指:“你看桥两侧的平台是竹笼沉箱铺底,建的两道坝,铺了方木成路面。瞧见那高高的悬臂没有?那叫起重塔吊,是八轮车架上面搭建的塔楼。 起重塔前端有个铁葫芦,尾巴上那个箱子里有配重石盘,塔顶的悬索分别拉住前面的承受臂和后面的平衡臂。 塔中间阁楼的下层有畜力带动齿轮负责转向,上层有工人负责摇齿轮带动链条上下,重物在下面固定好,起重塔可以将它们举到需要的高度,然后转移到适当位置安放到位。 需要换个地方了,喏,那两边岸上有绞盘,十头牛牵引绞盘转动,起重塔轮子就可以前进或者后退。这样四台起重塔吊车,每台可以抵得过千人劳作。” 他又指指桥两端:“为什么要优先从两头开始做呢?因为那都是用水泥预先做好的构件拼装堆砌,建造速度比木制结构更快。 造好之后小型吊车就可以开上去铺桥面、安装塔桥上层以及门桥部分,能有效加快进度。 所有这些东西,在余干就设计好并且开工造部件了,编上号码存放着。安仁攻略一开始,船队、车队便不停地往返运输过来,到这里按照编号组装到一起立即能用。” 他侃侃而谈,倒让孙公子好奇起来:“小哥似乎很熟悉这里的事情啊?” “从来这里第一天,就看着这条江一天天变化。”那小哥说着用手指指:“上游筑坝用了一天一夜,这里水位降低到可以动工兴建桥墩底座花了四天,我都算着呐。”kuAiδugg “哦,这么说,这桥是水位降到现在程度才开始建的?”常虎问。 “哪能等它?桥墩底座前后有三百步的石头分水堆,那是上游截流第二天就开始建了。那先放竹笼沉箱做底,然后是扔大石头下去。” “乖乖,这要多少竹笼?” “余干没被合围的时候,古埠那边就开始准备竹笼的篾条,男女老少齐上阵,整个镇子都挣到一笔钱!” “这,竟是买的么?” “对呵,决定要夺回安仁,和出资委员会开会时说了,给大伙儿列个单子说占下安仁需要多少军费,之后的建设又要花多少、这笔钱怎么挣回来,预计有多少收益出息。要说服人家掏钱可不是容易事呢!” “我听着怎么和朝廷兵部伸手和户部要钱差不多?”常虎这话刚说完就吐下舌头,因为孙公子瞪了他一眼。 “那可不一样,比不了!”小哥使劲摇头。 “你说说,怎么比不了?”孙公子背着手走近几步仰头笑着问。 “户部花钱没章法、没计划,咱们这个委员会可是有一套《资金管理办法》的。各部伸手要钱狮子大开口,那户部也不知道他说得准确与否,钱拨出去了后面的事情他就不管啦。 咱们委员会这帮商人可精明着呢,人家不会允许你这么干。 所以青衫队花钱最后是要报账的,而且花出去的结果每年还要接受委员会的审计,因为有个《资金审计办法》在那里,谁也别想从中揩油!” 孙公子回头看看大桥,有点不服:“我就不信,这么大个工程会没人揩油?这个审计就这么管用?” “公子光看见大桥了,也对,你们坐船来船上能第一眼瞧见的可不就是这座桥? 可你们没看到,上游石港的港口建设、下游梅港和黄金埠港的工程,对岸塔洲后面还有个上渡口堡寨,往南还有璜溪镇和鹰潭堡两个城堡的建设都在开工。 哦,还没算上委员会在黄金埠开工的冶炼厂和钢铁厂、在杨埠开工的马车厂和酿酒厂。余干那边正在开工南门到白马渡、杨埠段官道的整修也开始了,又岂止一座大桥呢? 公子方才说会不会有人揩油,也许有,不过青衫队有纪律,三大军纪八项注意你们听说过吗?” “嗯,如雷贯耳,自余干起就总听人说,就是不知道什么内容?”孙公子点头:“小哥是青衫队的?给我说说呗。” “三大军纪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取百姓一钱和缴获归公。八项注意是: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借物必还,损坏赔偿,诚实无欺,不毁庄稼,不辱妇女,不虐俘虏。” 那小哥掰着手指说完嘿嘿一笑:“哪个要是违纪,轻则二十军棍降级罚没,或者被贬去做劳役赎罪,重则赶出青衫队永不使用。有这样的规则,敢于触犯违纪的自然就少了。” 孙公子咽了下吐沫,有点艰难地又问:“你们若能做到,足矣羞煞官军了。可这李三郎弄如此一个团练出来,就不怕有人说他造反?” 那小哥将眼皮一撩:“十五岁的造反者,谁没事会想这种废话啊?再说,那造反的青衫队不知道砍了多少,要比这个,是不是官军造反的可能性比我们大多了?” “呃。”孙公子被堵得严严实实,他可没想到这小家伙真敢说,一点禁忌都没有。 “咱们只是想过上好生活,让青衫队足迹走过的地方,让更多城镇的百姓能挣钱、富裕起来,这有什么错?就算朝廷,各县上报的税收增加、府库充盈,难道对国家不是好事么? 你们刚才说户部,我猜户部的尚书、侍郎老爷要是看到国库里银钱多了、粮囤满了,绝对不会指着青衫队说我们想造反的! 再说,等打完仗,青衫队主要精力就是经商、采矿、冶炼、制造器具这些事,那时肯定不需要这样多武装,团练也交给各县自己管理了。” 孙公子眯起眼忽然问了句:“小哥在青衫队很久了?我看你相当熟悉他们。” “可不。”那小哥咧嘴一笑,站起身。孙公子这才发现小哥身材蛮高而且结实,他不像路上见到的乡勇弄根青布条束腰,而是条三指宽,正经打了眼的牛皮带,钮环上挂着一口皮鞘腰刀。 只见他用手一指:“老宋说你们刚下船不熟悉规矩,所以我过来嘱咐你们下,进工地是需要腰牌或差事证的,你们在这里看看就好,再往前走只怕会有巡丁来查验。” 孙公子这才知道原来车夫远远地还瞧着自己担心呢。“放心,我们不会找麻烦。”他说。 那小哥笑笑:“公子怎么称呼?为何从京城来这么远的南方呢?” “你怎知我们从京城来?”常虎愣了。 “两位都说的官话,你比你家公子说得还好。”那小哥调皮地眨眨眼:“你应该是中京附近的人,你家公子嘛……,应该是吴越的籍贯吧?” “咦?”常虎瞪起眼来:“你莫不是做巡检的,耳朵很灵!” “在下姓孙,名述,杭州人氏。前年迁至京师居住。不想京城寒冷,又冬季薪炭奇贵,实在住不惯也住不起,本想回籍的。 奈何一无所成,归乡羞涩,幸而有余干友人相招,言此地多矿,在下所学兴许有用武之地,故而特地来投。 在他那里听说安仁百废待兴之际机会颇多,所以来此看看。”孙述半真半假地编了一通。 那小哥“哦”了声,又问:“敢问在余干是寄宿在哪里?” “哦,却并未住店。”孙述心想这是在查问我行踪了,青衫队果然警觉得很,于是赶紧回答: “却是在徐同徐老爷府上打搅了一晚,今日大早便去衙门换了路引,又托徐老爷帮我买好船票来的安仁。 用过午食告辞出来的,不想那四个轮子的快船竟这样迅捷,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至今想起来尚觉在梦中一般。” “哈哈,原来是孙述孙公子,失礼得很!不想徐二爷也是个有人脉的,竟还认识京里的贵人呐?”那小哥说着跳下堤岸向孙述走来: “安仁要开冶炼、钢铁两个厂子倒不假,只是……像公子这般斯文的人去那种地方做事……啧,这徐二爷怕不是胡涂了吧?” “恰恰相反!”常虎撇着嘴说:“告诉你我家公子学富五车、见多识广,走过的名山大川你这辈子都见不全。 任你拿来块石头,公子一看就知道里面是金子还是丹砂,是云母还是石英……。咳,我和你说这些干啥,反正你也不懂!” “哟,一副不服的样子。”小哥两手叉腰被他逗乐了,然后上下打量孙述:“你能辨认矿石?识得多少矿?铁矿的伴生矿都有哪些?” 孙述愣住了。他本来也没想理睬这小哥挑衅的口气,但是最后一问让他变立即认真起来。“铜、镍、铅、锡、磷、硫是最多见的。”他回答。 “居然说出来六个,可以啊!”那小哥叽咕了句。 忽然远处一阵喧哗,桥头那边有了动静,似乎有人边跑边呼喊着什么。“他们干嘛?”常虎伸着脖子不解地问。 “没什么,上游下雨了。”那小哥倒背着手云淡风轻:“难得一连多日艳阳高照,给咱们造桥提供了方便,可鹰潭那边昨日开始下雨,这边就觉得不对劲。没什么,已经做好了防范。” 他抬手一指:“水会从完工的西侧四个桥墩间流走,你看他们不是正在撤离那边的牲畜和车辆么?那边用坝拦住进行了清淤,所以河床低于其它位置。 水下来的话,只要将拦水坝上龙头嘴处的麻袋用钩枪扯开,就可以让它顺着地形自然泄走。” “若有洪峰,不会把上边的拦水坝冲垮罢?”孙述有些担心地看看上游方向。 “不会的,那边我们建了个泄洪闸,多余的水会通过泄洪渠引过来,这样也防止西何水量过多危及上渡口的安全。塔洲倒是无所谓,那上面没人,淹了也就淹了。” “难道水不会淹过塔洲冲到这边来吗?”常虎歪着头,看这明显比自己年纪小却高出几乎一头的家伙。 “你看,塔桥那边延伸到塔洲上的位置,那是我们测得的塔洲最高点,平常比江面高出一丈七尺,所以有这道屏障在,工地这边是很难被淹没的。 再说东边这里还有泄洪,不会眼看西河水位过高。”那小哥说着,回身喊了句什么,很快从大堤上下来名同样青衣的少年,从身边挎包里掏出个东西递过来。 那小哥拉开放在眼睛上朝那边看去,孙述吃惊地低低叫声:“望远镜?” “嗯,你见过?” “呃,在京城见过,和这个一模一样!” “哦。”小哥转过身又朝上游看去,忽然大家感觉地面有些微微颤动,远处好像有牛角号的声音自远而近,不一会儿工地那边也吹响牛角号。 工地上所有的小黑点都往两岸跑,只有空荡荡的平台和吊车还留在那里。“啧,看来用牛角号有问题,得改进!”那小哥自言自语。 远处马蹄声疾,堤上出现匹黑马,马上的青衣骑士滚鞍落马摇摆着跑近些,粗声大嗓地叫:“大人,我在港口等了好久,不曾见到个矿工呵!” “这夯货,谁叫你去接矿工来的?”李丹气得笑骂,用手一指:“人家自己都跑到这里来了,你还在寻什么矿工?我说的是一个懂矿石的先生,哪里就成矿工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锦峰观军改 孙述的身份没完全暴露,回城的路上李丹罚那胖子去替老宋赶车,让孙述上了黑马,两人并辔而行。 “陆九不知从哪里寻来这匹黑马?”李丹打量着孙述胯下这匹笑道:“他见杨千户骑着黑马甚是威武,便吵着也要寻一匹,不想还真找到了。” 说完告诉孙述:“昨日快传来送信我就知道了徐二叔推荐你来的事情。二叔说孙先生擅长识别矿石,对找矿甚有体会,在京城小有名气。不过我很奇怪一件事。” “都巡检在奇怪什么?” “方才先生说中京冬日里薪炭价高可是真的?” “确实!”孙述点头:“而今这时节一斤炭价值两文(即两枚铜钱),干柴薪一捆约二十斤价值也是两文。 而入冬后,一斤炭价值自五文起,银丝炭有至七文者,柴薪一捆则四文,就连麦秸也是百斤二钱银子的价哩!” “麦秸都能卖这样贵?为什么?” “林木缺少。”孙述苦笑,用马鞭一指周围:“中原平坦,适宜开垦,但千年以来林木愈加匮乏。不像这南方的树木花草如此繁盛,中原的树木砍伐后生长不易。 国朝定都五十年来,周边林木毁坏殆尽,伐木采薪就要到更远的地方去,价格自然也就高了。至于冬季需求旺盛,甚至需要从颍川运薪炭过来贩卖,是以冬季价格更昂贵。” 李丹点点头,忽然问:“难道京师人都不用石炭吗?” “有用的,尽是饭店、混堂这种地方。平常居家不敢用,因那石炭有毒气,所以家用不慎就容易出事。” “哦,原来是这样啊!”李丹点头:“那我们建高炉的时候可要小心些!” “高炉?都巡检说的可是炼铁炉?”孙述问。 “正是!刚才不是说过?我们要在黄金埠这地方建冶炼厂、铁器工厂。有了铁,方才你看到的塔吊就能做得更结实,起吊的物品可以更重!” 孙述乐了:“就刚才我见到的那些已经够惊人了,你还想把它做成钢铁的?有这么多铁能打多少农具呵!” “是呀,不过你得帮我先忙点别的。” “何事?” 李丹告诉他自己现在绕不过去的几个门槛:矿石破碎、分选和清洗,以及造石墨坩埚。 “你要用黑铅做坩埚?”孙述惊讶地看他眼,说:“前两个不难。你要用黑铅做坩埚,可是想每锅出铁水更多?但是那得费多少炭呀?” “不用木炭,用石炭!” “哦!这倒是可以。”孙述点头:“都巡检想做个多大的?三百斤还是五百斤?” “凡事不能开始就贪大求全。咱们先做个小的,然后慢慢再做大。”李丹说:“我打算先做个两千五百斤的!你看怎样?” 这话差点噎着孙述,两千五百斤算小吗? 他记得看过官方户部记录,说是江西进贤铁工所的高炉最大者每炉产三千斤,昼夜可产六千斤,这是当时最高的水平。看来李三郎是想直追进贤,起码将来要与之比肩了? “敢问都巡检,不是说对岸就有江山军活动吗?你们搞这样大动静,就不怕他们打来?”孙述说出了一直不解的问题。 “你说杨星那厮?暂时他不会这么做的。”李丹笑笑:“他刚派了部将一枝香(廉大香)去佯攻进贤,为杨贺攻抚州助力,这下子带走了两千精锐。” “所以他无力来攻安仁?”孙述恍然。 不料李丹摆摆手:“不止如此。前些天他派人给安仁送给养,结果这伙人被我派一片石(石大军)给劫了。 他当时只以为是哪个不听话的土匪所为,就让部将林秃子带了五百多人来剿。结果这伙人就是这么自觉,又掉进我们设的包围圈里,在璜溪镇西北被歼灭了。 等会儿你进南门时,可以看到那贼秃头正挂在城墙上哩。 从这里回东乡,一来一回就得五天,算起来如果有漏网的,那杨星得到消息最快也得明天,然后暴跳如雷,然后立即点兵出发,那样也要在七天后才能到达。” 李丹说完笑着转脸对孙述道:“等他的人赶到,大桥已经连桥面都铺完,一切晚矣!” “都巡检为什么花费这样大力气来建这座桥?难道就用浮桥不好吗?” “用浮桥当然可以,但是我们的重型载货车过不去。”李丹往南一指: “这座桥和夺取东乡之后我们要建的西桥,是连接东乡、余江、璜溪、鹰潭的军事要道。如果要向南攻取贵溪、收复戈阳,这桥会是我们出发和补给的起点!” 孙述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你还要打东乡、贵溪和戈阳?” “这是南昌给本府同知赵大人的命令。”李丹苦笑。 “可,你们哪来这许多兵力?” “上命如此,不得不为。再说,事在人为,办法总是有的。” “阁下倒是乐观。”孙述摇头:“攻城拔寨,没有对手数倍的兵力岂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所以我们要尽快把冶炼厂、钢铁厂都建起来,需要更多的兵器、车辆和工具,拼人数恐怕我们真是拼不过他们。”李丹笑道: “光是一个杨星手里就有八千人,他要发疯来攻也够我们喝一壶的。 所以我的办法就是造更多、更好的武器、战车和工具,增加防御和杀伤力,这样才能勉强把我们短板补上和他们对阵一、二。” 这时,他们正好走到南门下,这里也在开展工程。民夫们在护城濠后六尺远的地方挖了道三尺深沟,后面堆着许多像是用藤索编好的竹排。这些竹排有九尺长,六、七尺宽。 在挖好沟的一侧,民夫们将竹排粗壮的一端埋下去,后面用结实的竹竿斜撑在地面,形成一道略略向后倾倒的篱笆墙。 “这桥叫乌衣桥,据说夏天这边的百姓喜欢穿黑色的夏布衣裳,从城头向下看桥上熙熙攘攘,故而被称作乌衣桥。 大乱后虽看不到那样的盛景,不过它是本县最繁忙的桥之一没错。这名字起得很贴切。”李丹介绍说,孙述转头看,现时虽然已经秋天,但果然还有不少人穿着黑衣。 回过脸来一抬头:“咦,那城上是什么,投石机吗?”孙述指着问。 “准确地说是投石车,可以投掷不超过三斤的石弹。”李丹笑道:“我们给它安装了轮子,所以在城上可以由牲畜拖拽来回移动。只有个缺点,投掷距离没有那么远。” 他指指护濠的外河沿:“最多就扔到那里。” “所以你们在这里埋设篱笆墙,阻住敌人的步伐好让投石机来砸?不过为什么这篱笆不放正,却要稍微倾斜呢?” “两个作用,首先敌人身体前倾更不容易将它推倒,其次,这样他们完全暴露而没法利用篱笆隐藏自己,城上的守军可以看得真切、砸得准确。 总之,一切为了消耗和磋磨对方,给他们造成伤亡以及体力损失。”李丹如数家珍,孙述震惊地看着半天无语。 来到城门洞下,有巡检过来查验腰牌、路引,这当口孙述看到了离“歌熏门”石刻题匾不远处竹笼里挂着的人头,轻声对李丹说:“我要是你敌人,轻易可别踏上青衫队的地盘。” “不,不是青衫队的地盘,地盘都是朝廷的,我们只是驻在而已。”李丹很聪明地纠正,然后一指那人头:“可惜他不知道,因为死得太快,都没来得及问明对手是谁。” 孙述哈哈大笑,被这小哥的风趣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先去李丹的临时“衙门”(周歆的族学),两人长谈并为孙述把酒接风,之后被闻讯赶来的周歆引去,暂时安置在儒学路上一家叫做“毕春”的客栈里。 他从交谈中得知周歆如今做了本县出资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并且正在为冶炼厂、钢铁厂招工,立即很有兴致,拉着他聊了近一个时辰。 周歆也早从李丹那里知道,这位先生是余干徐家帮忙从京师给冶炼厂找来的高人,所以无话不谈殷勤备至,临走还特意招来掌柜嘱咐他细心伺候。 “在下北门内的别业好久未曾居住,正在打扫。李三郎看了说蛮好,打扫出来可以做英贤馆请诸位来助我安仁的高才分院居住。 先生暂在此忍耐,明晚我派人来接先生过去。”周歆说完,孙述急忙摇手:“这就很好了,何必大费周章?过于打搅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周歆见状笑道:“是我借了诸君的东风,哪有打搅之说?好教先生知道,我那别业献出来给青衫队做英贤馆使用,乃是折了股子算在出资份额里的。 将来青衫队名下产业里所有工厂、矿山、田土,在下都因此增一份收入。所以是我借诸君的东风,先生万勿推辞!” 果然两日后他接孙述过去,却原来是北门里最大、最气派的一处。正门外影壁下可以停三辆马车,门显然是新髹漆的,上头是崭新的牌匾,县尊亲笔题写的“安仁英贤馆”。 门口甚至还站着两名颇结实勇壮的乡勇站岗,里面门子、仆佣都是些聪明勤快的。中路正堂和联通的花厅是公用的会客场所。周围周歆稍加改造隔成了六个小院子。 其中两个已经有人入住,一个住着李丹的文字先生娄谅,另一个是在黄金埠帮助训练新组建的民兵区中队后,刚回到安仁的武举人梁明山。 三位邻居互致问候并见礼,交换了许多来安仁以后的新奇见闻,虽然背景不同,但因都是务实之人,倒也觉得投缘。 正说着,陆九来了,有请梁先生到衙门参加军议。“怎么回事?”三人都起身不约而同地问。 “三位先别紧张,没什么大碍。”陆九说着招招手,两个健壮的亲卫抱着两个盒子进来放到桌上。 “孙先生,这是参谋本部生产科刚刚送到安仁的……标本。是从饶州东南各处寻来的石头。都巡检命卑职给您送来,请您看看这些名称是否准确,还有品相如何?” 说着陆九叫人打开,里头是摞放的小木盒,每块石头都精心地用带子固定在下面的锦垫上,底下的纸张用蓝色油墨印着四栏,分别注明采集位置、采集人姓名、日期和品种名称。 不过也有些品种名称那里栏空着,显然采集人也不晓得这是什么矿。 “你们做事好仔细!”孙述忍不住喝彩:“就是京师工部的档案也做不到这样!”娄谅听了瞥他眼没说什么。“好,请搬到我房间,我马上就看!”孙述见到石头就来精神了。 陆九忙让他别忙,朝外头摆摆手,就有人抱个木盒进来,拉开插板(盖子,插入槽中便于密封,用时拉开)一看,里面是满箱的香烛。 “还有这个。”陆九从怀里摸出个锦盒,小心打开,却是把铜边的放大镜。“文房用具各位屋里都备下了,这香烛是每位一箱,用完自有人来补上。 这放大镜却是都巡检派人回余干为先生定制的,他说先生观察各种石料若无此物不能观察得细致入微,最好是用……显、显微镜。 不过仓促之间只能先做这个,那显微镜要待都巡检有空了再为先生做一架。” “这、这就很好了,多谢都巡检厚爱!”孙述连连致谢。 陆九命人将东西搬到各人屋里,然后等梁举人换了身箭袖、快靴出来,与他一起上马去指挥部。 然而团练指挥部并非和巡检司衙门一起的,那族学里放个巡检司已经很满,所以团练指挥部最后安置在东门里锦峰巷那座废弃的道观中。 在这里有两个好处:地方宽敞,这一带住户少,用地很方便;靠近锦峰门(东门)有利增强东部警戒。 不过赵敬子等人来时看到的东门只剩个门洞,既没瓮城、拦马墙,也没有上面的箭楼,甚至门上的题匾字迹都很模糊,到处是绿苔和藤蔓。 在植物掩映下不像个县城的城墙,倒似荒山野岭中的古迹般。 好在赵敬子不在乎,来的时候带足了扫帚、抹布和铁锹,将手一挥警卫连(新组建的,两百人,连正罗右·右钩子,下辖三个步排、侦察排)一起动手。 在老君像前面支起桌椅、地图,扫干净真人殿进驻后勤科……,整个指挥部当天就重新运作起来。 不过毕竟仓促,当梁明山第一次走进这院子时还能看到伏地的石幢,草皮露着新茬散发出好闻的香气。 在山门查验过腰牌,陆九没进人来人往的灵官殿,带着他通过右侧腰门走进后面的三清殿,正听见赵敬子在点评: “后边的四御殿、三官殿都没了,丘祖头顶没了屋顶,像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纯阳殿倒还矗立着,四壁空荡荡的倒有三、五处漏风。”众人大笑,听声音里面人不少。 “报告!梁参军到!”陆九大声喊了一嗓子。 梁明山居然听到了回音。走进去一看,嗬!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神龛的台子,以及墙上残存的彩色壁画。 靠东边是粗木底架上面平放了一大块刨光表面的厚木板,散发着新漆的味道。匆匆用圆木打造的椅子排布在两侧,众人正听赵敬子说书般汇报参谋本部新办公地点环境。 见他进来行军礼,唯一站着的赵敬子叫:“伯亮(梁明山字)来啦,坐这边,咱们就等你了!”梁明山一迈腿踩进滩水里。 “抱歉,前天下雨漏的,到今天还没完全干。”赵敬子苦笑着指指上面,梁明山抬头发现上头有个脸盆大小的洞,才注意到大家的椅子实际都摆在水渍里。 “唉呀,这怎么行?要是后面开着会又下雨,不成了水帘洞?”梁明山这个举人却没架子,边走过去边开玩笑说。 “伯亮说得好,咱们一群猴儿,跟着都巡检这个猴王!”周芹乐呵呵地说。他今日心情极佳,许七娘从白马传信过来,说身上有喜了! 李丹已命他明日起休假五日回去办婚礼,还派人回余干,请姨娘到庄园上帮忙主持此事。 梁明山进门前众人刚刚叫嚷完喜酒、喜宴的事,他不知道,看见周营正如喝了酒般红光满面觉得莫名其妙。 旁边的李彪轻声告诉他原委,梁明山吃了一惊,赶紧起身作揖道喜,周芹又还礼,大家忙乱了一阵。 都安顿下来各就位,李丹才开口说:“今日请诸君来,首先是以茶代酒祝贺咱们参谋部顺利搬迁到安仁,这说明余干情形已经稳定,我们的重心开始南移了!” 大家鼓掌,然后听他继续说:“其次,做下今后的分工调整安排,有部分人将根据他们的能力、经验被分配到工商上面来。 但不管是带兵还是进入厂矿、商行的,大家都还在队伍里,尤其是茶山会的会员们,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要继续做好本职,遵守纪律。要记住:前线和后方相互依存、是一体的!”httpδ:/m.kuAisugg.nět 众人起立,齐声回答:“知道了长官!” 见李丹再次让所有人坐下,梁明山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今天自己参加的,好像是个级别相当高的会议! 又听李丹告诉大家,今天有不少人不在,后面对调动的人会有新的任命下达,参会者要协助传达会议的精神和要旨,并帮助调动者完成岗位交接。 梁明山咂摸着这些话,感到青衫队内部组织实际要比自己想象的严密得多! “地方守御序列包括: 余干守御使杨大意,守御营营正刘宏升,民兵大队队正麻九、巡检分司巡检使宋九一; 三塘巡检分司巡检使窦炯,民兵中队队正白天勇; 雷家湾巡检分司巡检使王斗(王杠子),民兵中队正钱奉; 枫港巡检分司巡检使赖伍发,民兵中队正张贵生; 梅港守御使焦丛虎、备御参军梁明山,巡检分司权巡检使胡从喜,民兵大队正兼一中队正高粲、二中队正余梅光、三中队(乡勇队改编)正朱德生; 白马巡检分司巡检使韩劲国(韩四); 万年民兵中队队正吾昆、万年巡检分司巡检使安庆俣(安老二); 安仁巡检分司巡检使解贵庭,民兵中队正葛四宝; 鹰潭巡检分司巡检使兼民兵中队正辛池; 石港巡检分司巡检使黄树,黄埠巡检分司巡检刘祈。 参谋本部序列包括: 总参军赵敬子,警卫连正罗右,军情科参军谢友三,镇抚科参军钟四奇,情报科参军冯参,通信科参军李彪,运输科参军巴缙云(巴师爷),后勤科参军韩安; 周涂,参谋本部骑射兵(包括枪骑兵和弩骑兵)都教习,骑射兵指挥; 黄钦,参谋本部投射兵(包括步射、投石车,后来又加入火炮)都教习,投射兵指挥; 宋迁,参谋本部步兵(包括刀盾兵、长矛兵、火枪兵)都教习,火枪兵指挥; 审杰,参谋本部侦察兵都教习,侦察兵指挥,副教习林宝通(流心刀)、副指挥李增(李铁刀); 顾大,参谋本部招训总监,辅兵总调度,教导队指挥 团练部队序列包括: 水营营正周芹,营副陶绶,机动一大队正魏小河(小白鳝),机动二大队正宋小樵; 步一营营正潭中绡,营副孙梁,一连长吉大元 步二营营正董候用,营副万四有,一连长廖三清 步三营营正张钹,营副何炜,一连长涂山 步四营营正高汉子,营副林顺堂,一连长秦汉 中军营营正杨乙,营副宋小牛,一连长石大军 总务刘恩、侦察队正谢千(谢豹子) 工贸序列包括: 朱庆,畜牧科主任 朱建(朱二爷),建造科主任 陈大勇,木造科主任 陈双吉,五金科主任 陈三文,产品科主任 孙社,工矿科主任 贾铭九,酿造科主任 周歆,商贸科主任 秦钟(秦酒户),集采科主任……。” 另一个重大变化是李丹宣布应战时经验对部队结构进行调整,实行班、排、连、营制。 每班十至十二人,三班为排,五排为连,四连为营,其中各营的一连为核心连。 各营并有一个侦察排和一个弓弩排或连,前者相当原来的斥候队或哨探队,后者用于远距离打击。 第一百八十九章 惊闻进贤失 嘴上云淡风轻,李丹心里明白杨星两次吃亏肯定猜到安仁出事了,他不跳起来才怪! 所以加强前线部署,结合南昌方面要求他们牵制银陀的命令,李丹和赵重弼商议需要调整原有的营级单位,使之更适合独立执行作战任务,并且拥有更强的组织和防御能力。 这次军改会议就是这样背景下诞生的。 在周歆的配合之下,安仁出资委员会顺利地成立,并且拿出了六千两白银和价值四千两的实物,因此军改不必余干这边再出任何费用,只是由韩安向他们说明即可。 军改后,从编制上团练从原来的两个大营(千人)、四个小营(各三百)进行了统一,各种混乱的名称予以取消。 水营仍保留大队、中队编制,每中队百五十人左右,大队规模则视任务需要编入不同数量中队,水营全军有两千三百余人,包括陶绶部下陆战中队两百六十人。 陆营全部五个营,每营编制七百二十人。根据任务或营队性质不同,每营最低四百五十名步兵,其余两百七十人可以编入骑兵、投射兵、侦察兵。 其实李丹部下的“骑兵”多数是会骑马的弓弩手,可以随时调往防线薄弱处增加投射力量。还有部分是枪骑兵,冲锋之后拔刀战斗或下马作为刀盾兵作战,属于快速突击和增援力量。 各部会骑马的收集起来,这样周涂这个骑射兵总监麾下共有枪骑兵九个排(每排二十七人),总计两百四十余人,射骑兵七个排(同上)百九十人,共计官兵四百四十余名。 投射兵总监黄钦则有步射弓箭手八个排(每排三十六人),共两百二十人,野战投石车每排三辆,共九个排(每排四十人),共三百六十人,合计五百八十人。 但是火枪的制造进展缓慢,根据那两枝火绳枪进行的仿制目前只造出了十六杆合格产品,所以宋迁手下火枪兵还只是两个班的单位。 审杰的侦察兵最受欢迎,这些人武艺好、人胆大,活跃在各条接触线上,捕俘、刺杀、破坏、斥候都能来得,所以各营都愿意要。 不过侦察兵一般都是以组、班派遣,每营固定只能给个排级单位,他手下八个排(每排二十七人)总人数两百二十人,却只有两个(五个驻各营,一个在参谋部)排可以留在手里随时调遣。 总务运输大队是陆营唯一保留大队编制的单位,编有一个总务中队和三个运输中队。 每个中队在百二十至百五十人不等,任务是保护被运物资及车队的安全,配备百辆马车(每车马夫、驭手各一名)和不少于三百口骡马,最低运送运力一千石。 另外四支部队: 参谋部警卫连,全是武艺好、热情高、身体素质好的小伙子,这些人交给右钩子(罗右)来带,以后下部队就是班长的材料。 顾大的教导队,集中了百五十名有过战功的茶山会会员,这些人以后是排长、连长的候选人。 顾大管理的另一支部队是辅兵,人数庞大。 仅水营那边有上千人,陆营由各营营副负责辅兵管理,步兵按每班两人配备,骑射兵按每班九人,投射兵每班四人配备,工程营、和三个运输中队各按两百六十名辅兵配备,加上参谋本部直属辅兵队,总计有两千二百人! 朱二爷的工程营有八百人编为六个连,这些人里最牛的不是连长、排长而是士官,士官做三年退下去到工厂就是工程师。那年头儿的人带个“师”字那就觉得牛,好像见到儒学的夫子一样。 因为团练战斗力让赵重弼满意,所以他允许将人数扩大一倍。 作为官军重要的辅助力量,以及新募集官军未到位之前的主要战斗部队,赵重弼希望在近一至两个月内团练可以抗住来自西、南两个方向的同时进攻。 李丹因此提出了把战事相对稳定的雷家湾、古埠、神埠、枫港、瑞洪等处民兵和乡勇吸纳到团练里来的建议,这样既保障人数扩大,同时可以使战力不下降太多。 见无需官府出资,赵重弼自然乐意。 这时候李丹又搞出来一个合同制,规定所有团练成员连长、中队长以下成员必须与团练签约。 士兵签约按年,最多连续三签,未能升士官的退役去巡检分司或者民兵队、乡勇队,也可以选择去茶山社旗下各公司做安保。 同理士官满三十岁仍不能升尉官的退役,去做巡检、民兵或乡勇哨长、队正以及公司安保主任。 所有退役人员一次性发给六个月薪饷作为退役补助,各巡检分司巡检副使负责退役人员的安置工作。 合同制让赵重弼感到放心,如此可以说明这支团练具备自行控制规模的能力,对防止其无序扩大是非常有利的。 在这次军改会议上,李丹还拿出了一个《退役者安置办法》的征求意见稿和大家商议,以便让参会的高级军官们发表意见。 “所有人员的调动必须在两天内完成!部分部队已向新的位置开拔。”赵敬子起立对所有人说: “杨星即将知晓安仁被占领的消息,也即将得到戈阳的消息,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必须在敌人联合起来之前将他们各个击破!” 部队和人员的调整、调动由参谋部发布命令和执行,李丹在会后则去了黄金埠,他关心着冶炼工厂的事。 首先要开工的是铜和铅的冶炼,因为从德兴可以获得因矿乱一直积压在私人矿主手里的铜锭、铅锭,而这它们直接涉及到另一件军工产品——火炮的生产。 而且孙逊传回来的消息说,王金生报告德兴有几家矿主负债累累,现在正有意想出让矿山。李丹已经去信告诉王金山可以接触并了解情况和对方的报价,如果可以最好现地踏勘一下。 但是他刚到黄金埠就得到个意外的消息:进贤丢了! “怎么丢的?”李丹吃惊地问来报信的驻梅港军情科成员。 “回大人话,具体详情我们也不清楚。”那小伙子叹息道:“只听说,一夜间江山军就进了城,县令上吊,城就归了人家。” “不是说,进贤还有一千五百守军的吗?”李丹说完这句猛地想起:“那铁工所怎样了,那些铁工、工头、匠作呢?四千人,不会全死了吧?” “这倒没听说。只是枫港那边送来消息,说有进贤逃难者至枫港。他们觉得事情重大,所以赶紧遣了个乡勇来报信。” 李丹听完明白了,大约这乡勇也只是说了个糊涂。他走了几步,回头说:“好我知晓了。你立即回梅港办两件事: 打听详细经过并设法派人去进贤周边探查;立即通知梅港、枫港、漕溪渡等处各巡检分司,向进贤方向警戒并让乡勇、民兵留意寻找进贤铁工所流落的人员,一经找到马上送至这里来安顿!” 来人走后,李丹叫了毛仔弟来,对他说:“你马上回城告诉赵参谋长,梅港送来消息,进贤很可能丢了,让他们考虑下对应措施。我与铁玲珑(孙社)、子芳(孙述字)先生他们开完会立即返回!” 本想在镇内开会然后再去冶炼所建设场地看看,现在需要改个方式了。李丹让陆九通知了二孙,让他们直接去建设场地现场开会。 两人惊异之余也意识到出事了,急忙各自找了头牲口骑上赶来工地,三个人就这样站着谈了一个时辰。 李丹主要向他们介绍了用石墨坩埚煅烧已经焙过,破碎的矿石可以直接得到铜液,再用铅分离铜中的银有利于提高纯度。 另外他还指出自己选择江边的原因是利用高速流动的江水推动水车,然后速度经过齿轮的传递达到鼓风机那里,将大量的空气送进炉膛。 前两天的洪峰已经过去,大桥那边几个主要水道均已全部打开,看着重新恢复的滔滔江水,两人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什么厂址非要选在这离江岸很近的地方。 “放心吧,陈三郎已经设计了新的工厂,你们赶紧去找他商量冶炼高炉、坩埚、起重机等设备。 有部分我们已经按炼铁的做过设计,但毕竟现在先开始的是炼铜,可能有些地方需要修改,你们只能抓紧时间商议和推敲。”李丹说。 “都巡检,我刚到时不是说要炼铁,为何现在要开始的是炼铜呢?” “战事需要,马车、轮船上急需大量青铜构件替换下现在的木构件,否则它们走远路就成了奢望。还有弓弩手需要箭头,投射兵需要弹丸,骑兵需要马具。 更主要的是铜冶炼技术更成熟、成本低,简单易行。我们在冶炼这事上都是外行,何妨从简单的做起?积累些经验和本钱,然后可以做更多、更难的尝试。” 冶铜厂将采取八分火炼、两分湿炼(液体置换)的配置,在坩埚尚未做好之前湿炼占比比较高,今后逐渐降低。 “从少到多,设备从青铜构件逐渐过渡到铁或钢,万事都需要一个积累和发展的过程。 准备两处厂区方案,金属积累和坩埚技术达到一定程度后开建新厂区,老厂区作为培养技工的学校使用。 德兴铜伴生铁、云母、石英,就铜矿来说品质不算高,需要复杂的选矿过程。 我们先用着,要说高品质的铜还得是铅山那边永平镇的更好。”李丹说: “我已经请韩安派人去招募些踏实、务实的穷苦书生,也请赵同知帮我牵线招募德兴、乐平等地可靠的矿工、冶工。第一批人会在十天内陆续到达。所以,”他指着一片竹林: “那一带会沿着竹林边缘建设足够五百人居住的工棚,朱二爷的工程三连明天就到听从益民(孙社字)你的指挥。 大桥那边的收尾也用不了恁许多人,明天安仁民工队调过来一千人给你。 第一任务就是把工厂的生活区先建立起来!包括食堂、饮水池、洗漱厅和混堂,还有卫生医疗站。 这些陈三郎已经带人测绘过这一带并画好图纸,工程连会带着图过来交给你一份。 然后他们留一个排指挥民工完成生活区建造,两个排开始建设厂区。 重要的是设备排,都是经验丰富的金工、木工,你们需要尽快商议最初需要哪些设备,让他们可以动工建造。材料都运到了吗?” “运到了。”孙社回答:“我昨日一来就去库房先查验过,三千斤铁、五百根木料,有八十头大牲畜和四十几部车辆。” “工程连和民工队会带锹、镐等工具过来,如有不如你尽快提出来我尽量给你调,但战事临近我们能帮你的有限,请多包涵!”李丹说完转过来对孙述说: “先生看到那边的院子么?那是个废弃的宅子,主人同意用它入股铜业了。那里和周围五亩地就是你矿产研究院的地方。 工程连会派一个班带一百六十名民工过来帮你建设,另外参谋部派一名参谋来做你的副官,他同时带一哨乡勇来助你警戒和保护。 将来咱们建立了自己的矿业保安队,再换成他们。” “这,是不是太……?”孙述没想到专门给自己划拨了五亩多地,而且还派人警戒,很吃惊:“我只是摆弄石头而已,谁会打在下的主意?” “都巡检思虑的是,先生还是小心为妙,总无坏处!”孙社劝道:“在我们矿山里,谁要是会些别人不知道的,传出去就对自己不利,所以绝大多数人就算有什么绝活儿也都是闭嘴不谈。” “是呀,铁玲珑说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负责生产和安全,你这个研究院负责研究寻矿、开矿、冶炼、提纯和熔铸的技术,若被杨家那样怀着野心的家伙知道,难免要对研究院不利。 子芳(孙述字)先生不可大意!益民(孙社字)兄,你这一说我觉得对先生的保护还是不足,我从亲卫里拨二十人过来做内卫。 先生要在厂区内行动,身边要有不少于两人贴身保护,离开厂区要有不少于五人扈从,如果去矿山,必须安排十人以上保护! 研究院所属人员一律凭腰牌出入,陌生人必须登记且不得进入后堂及其它区域,同时院墙外挖掘护壕,院内设瞭望塔!” “遵令!” 因惦记进贤的事,本想等次日见过第一批来研究院报到的士子,但李丹临时决定提前回城。 回程前他携孙社到黄金埠大户胡家走访,向他们借了一处宅子作为报到士子暂时的落脚点,然后动身告辞,打马回城。 回来脸都不擦洗,李丹直接赶到参谋本部下马,到三清殿的偏殿喝了一大碗凉茶,正好赵敬子和审杰、冯参三个匆匆而入。“怎样,有什么新消息?”李丹撂下茶碗就问。 审杰先开口说:“已经派了三组侦查人员出去,他们先坐船到枫港,然后一路去进贤,一路往铁工所,另一路到湖西去联络二白(白雁、白浪)了,宋小樵也已经派人去给其父送信要求他配合枫港巡检分司的行动。” 李丹点点头然后看向冯参:“我得到的消息稍微详细些,据江山军内部将校透露这次杨星是派了一枝香(廉大香)去打进贤。 这家伙很狡猾,佯攻了两天就退走,结果守城部队便大意起来,没想到过两日夜里他杀了个回马枪!” “就这么陷落了?”李丹痛心不已,跺跺脚问赵敬子:“你们商议后有什么建议?” “进贤失守对咱们来说是个极大的麻烦!”赵敬子边说边将手里的地图摊开在桌上,四个人围拢过去一起看图。 经过大半年的学习和摸索,现在参谋部已经可以把图画得有模有样,几乎与李丹前世见过的图不相上下了。 “最大的问题有两个:我们和南昌的沟通被切断;东乡之敌现在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全力扑向我们。”赵敬子说着,用手里的铅笔在图上轻轻画了两道线: “但我们也不是没有机会。大人请看,进贤之敌突出在前,与东乡相距百里,而这中间又有大山阻隔道路难通。 一枝香目前很潇洒,实际这一带如果有支敢战的力量,他插翅难逃!” “但这周围……恐怕没有这样的力量吧?”审杰疑惑地说。 “这可是两千人呐,而且现在有据城而守。”冯参也皱眉:“除非让他们自己离开县城。” “离开县城么?倒也不是不可能。”李丹嘴角浮起一抹笑意,但马上又说:“不过咱们在安仁的队伍可一兵一卒都不能动,要动就只能调刘二那个营参战了。” “这如何使得?那余干岂不是要唱空城计?”冯参话刚说完,抬头一想:“除非把雷家湾、三塘镇的民兵调过来,而且杨千总这杆大旗不动。” “嗯,也只有如此。”赵敬子咬着牙说:“刘二爷不是天天嚷闲得蛋疼么?那让他拉出来遛遛好啦。另外,瑞洪、古埠、神埠三地抽调的人员现在集中在余干的有七百人,或者临时组建一个营?” “那正好,让董候用带吧。顾大应该回到余干了,让他做主将,董候用、刘二为副。刘祈到哪里了,还在黄埠? 哦对了,他是负责厂区和黄埠码头安全的,不过这会儿厂区还未建立,码头也还不健全。 这样,令韩劲国和刘祈将职务交给副巡检使暂代,他两个立即去董候用帐下听用,通过这仗好好和人家学学怎么打仗!”李丹决定说。 “那,已经集中在余干的教导队不如干脆让顾大带上,要练兵就一起练,反正多见识、见识对他们来说没坏处!”赵敬子建议。 “可以!操场一年不如阵前一天,借这机会正好让顾大和他们熟悉、熟悉。”李丹转念一想:“就是投射力量不足!” “三塘那边堡寨上还有三部投石车,可以先拆下来用船运到枫港那边。”审杰提议。 “要不让余家寨把待运的新车给他们拨过去,但没有操作手,他们只能边干边学了。”赵敬子建议:“不过这倒是教导队熟悉和练手的机会。”李丹表示同意。 赵敬子忽然想起来:“诶,提起余家寨,唐凯不是说造了个手掷的震天雷么?” “对呀,咱们余干打完雷家湾那次埋伏以后就没再用过,赶紧去信问问他,还有多少?都给顾大带上!”李丹非常高兴,因为就用过一回,连他自己都差点忘记这个事。 第一百九十章 赖五宝断后 “啪!”茶盏落在地上茶汤四溅,赵重弼不顾身份地大叫了声:“进贤失守?这是何时的事情?”李丹的回答他仿佛没听见,额头上汗涔涔地,面色苍白,喃喃说: “贼军北上这是要做甚?难道他们不打抚州改攻南昌么?”他现在是“赣中南宣抚督察使”,这剿匪还未动作,县城却丢了一座,不能不让他感到震惊。 “督察使大人莫慌。”李丹沉静的语音唤醒了他。“城是失守了,可队伍跑出来了呀。”这明显就是句安慰话,赵重弼不由苦笑了下,却听李丹又说: “那守备死了,把总韩奉国还在。他把剩余的兵收集起来退守塘溪,背靠水牛岭,倚着抚河,声称要保卫南昌哩。” “哦?这样说来终于有一个有胆子的。”赵重弼这时才想起掏出帕子来抹抹额头上的汗水,然后说:“那进贤城内的情形如何了?” 消息传来三天过去,传信不断往来于梅港和安仁之间,众人这才渐渐了解到些情况。原来城也不是一下子就破的,开始守军还抵抗,因敌人从南门进,百姓往城北跑。 偏那县令是个“爱民”的,叫人开了北面的两门放士绅们逃命,不料一下子引起了城内的大恐慌。 若是众志成城死守,混进来的那小撮乱匪也不一定就能成功,但是听说老爷们都从北门逃了,顿时让所有人失去再战的念头,个个只想争先逃走,或者赶紧回家去安顿自己家小。 官军也因此乱了阵脚开始出现崩溃的兆头,守备在混战中突然中箭,使得他们丧失了最后坚守的决心,江山军反而士气大振。 这时候出现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那韩把总,带着官军主力往西门撤,好在江山军兵力不足并未围住其它门,所以这伙人突围而出。 另一个是名叫赖五宝的冶铁所刑徒,组织了一伙刑徒、青壮和不肯服软的官军断后,居然让江山军连连后退。 但是他发现敌人大队陆续进城,果断带人朝城东撤,打垮了刚占住东门的江山军夺门而出。后来他带着残军保护百姓一路朝东撤。 这人后来又在太平岭设伏击溃追兵,杀了江山军一名头目,这才使大家转危为安从茶溪顺利过河,往东到了枫塘。 往东逃难的另一股人中途和他们分道,后来在赤家岭被赶来的宋老樵部接应上。 正是从此人口中,刚上任的巡检分司巡检使赖伍发听说了韩把总等人往西去的消息,立即派巡检余亮进湖给大白雁送信,请他派人通知湖头岭设法接济和保护这些百姓,同时转道去联络了那个韩把总。 如今占据青岚湖湖头岭的是原湖西七家之一叶子风,他是奉白燕做首领的,因此周大头死后这块地盘就被大白雁分给了他。 李丹报告说枫桥巡检分司已派巡检快马护送赖五宝来安仁,他很好奇,这是个什么样的刑徒,竟能带着群乌合之众从乱军中杀出来,并全身而退? 赵重弼也好奇:“怎么铁官的刑徒里会有这种人?他又是怎么进的城?” 进贤冶铁所实际不仅是冶铁,在抚河沿岸从小文岭到樟山岭,东岸连绵十余里,有冶铁、铁工、造甲诸所,有码头、、刑徒营地、军匠营地、役匠营地、铁官衙署等设施,甚至还有商人馆舍、酒肆和妓院。 所以李丹说那一带有四千人绝非空穴来风,然而江山军攻占县城,是不是也去占了周边地区,李丹不知道。要知道那李渡不仅有冶铁所,还是众所周知的抚河酿烧酒产地! 李丹之所以对进贤如此关心,主要就是因为这天下最大的冶铁所,著名的烧酒产地,以及白圩储量庞大的石灰石、瓷石,和钟陵的煤,这些资源可都是眼前急需之物,且比余干这边储量更大、开采更容易。 “卑职也不知道这里头都是些什么弯弯绕,总之先见见此人。若得用,还请大人赦了他罪过,或叫他带兵,将功折罪。”李丹轻声说。 “让他带兵?加入官军么?” “卑职想,他带出来那些刑徒、官军和青壮,总得有人统带吧?” “这些人,难道不该分散到各部去?” “好我的大人,若分散了,可如何助那韩把总夺回进贤哩?” “呃,啊?”赵重弼一怔,唰地起身:“你方才说什么?要夺回进贤?你可有计策?把握几何?”他忽地一琢磨: “可是东乡和抚州怎么办?你不是说再拖下去,杨家有可能会和银陀联兵吗?那如果调兵回头打进贤,难道不是削弱了安仁这边?我们如今做了这么多准备,难道都白做了?” “大人,你先停下,让卑职把话说完。”李丹苦笑,这两天他一直在和参谋部商议对策。 很显然进贤失守打乱了所有的部署,如果仍然按照原先的计划行事,那么就要冒一枝香率兵南返,或者全力向东攻入枫港、梅港,进入自己腹地的危险。 虽然可以安排部队阻挡,但是民兵和乡勇的战斗力能否在野战面对面中超常发挥,这是个不值得冒的危险。 万一没有挡住,西部各巡检分司可能遭到毁灭打击,而且自己进攻东乡时还得分兵防御侧后,这实在太被动了。 加上一枝香可是攻克金溪、进贤的“名将”,战斗经验明显比自己那几位巡检使要强得多! 想来想去,李丹认为不能坐看一枝香在进贤站稳脚跟,他建议趁其不备突然之间杀回去,袭夺县城。 但是赵敬子觉得这样和赶他回东乡没什么分别,最好是将这两千来人留在进贤,达到斩断杨星一臂的目的。 然而要做到这点有几个前提是绕不过去的:和洪都(南昌)官军的协作与配合;如何解决北线兵力不足、兵员经验不足问题;以及怎么实现关门打狗把敌人全部歼灭的问题。 很显然这件事必须请赵督察出面协调南昌的行动,还得把大部分功劳都落实在官军头上才行。 至于兵员,几个人商量除去已经下令调集的队伍外,还打算请大白雁和叶子风参与,当然韩把总和赖五宝这两支残军也算在内。 但说了半天以这些人的力量要去攻城还是完全不够的,李丹于是想用计将敌人大部或一部诱出来歼灭,然后再夺城应该就容易多了。 所以他主张让赖五宝回去带队,就是出于这方面考虑。 赵重弼开始听说李丹决心夺回进贤,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后来细细琢磨,觉得对方立足未稳,现在夺可以打他个出其不意,但让对方站稳脚跟后只怕就要调动七、八千人才能办得成这事。 “所以,南北几乎是同时开始的?先削弱进贤之敌,然后洪都官军收复县治(民和镇)。与此同时南线攻占余江,诱敌并分散其注意力,接着对东乡作战开始。 东乡拿下后,部队向西,进贤的部队从金山口南下夹击抚州之敌。是这样吧?”赵重弼问。 “正是!” “那么,都需要调动哪些部队出击呢?” “北路以董候用为主将,参战部队有余干守御营、临编六营、进贤临编七营、枫港民兵中队、教导队组成,总兵力两千三百人。湖西能参与多少人目前暂且不知。 南路主力纵队包括本部各部队,以及一、二营和中军营,梅港民兵大队,战兵三千七百余,另侧翼纵队由三、四营组成,目标是余江、金溪,运输二连跟随行动。这一路千五百人。 水营第一机动大队向南防御,第二机动大队从水营本部经湖西向南,入抚水,从水面对抚州进行补给,并护送陆战队登陆疏山寺截断敌人与金溪的联系。水上也是千五百人。” “君这是倾注全力了?”赵重弼微微叹口气 “没办法,叫他们逼的!”李丹摊开两手,但是马上又说:“您可别看纸面的数字。队伍扩充太快,这里也就三成的人有实战经验,其他都不好说。所以官军的助力是必须的!” “吾知道、吾知道!”赵重弼点头:“吾会令进贤的余部与君部配合,同时请南昌把洪都左卫派出来参加进贤收复战。他们现在可都待罪哩,岂有不出兵的道理?” 他停停又说:“另外告诉你个消息,皇上下旨了,命从北边调来数千官军进入鄱阳稳定赣东局势。 是以知万知府已经通知我,他已经派了一名千总率兵来安仁听候调遣,我想这支部队正好做咱们的中军后备。 朱祁镇部我也交给你指挥,抚州我不敢奢望一举解围,能收复进贤、余江、东乡,诸君便是大功!” 次日午时,李丹刚从三清殿里走出来,迎面看见审杰和审五走来,审五旁边还有个肤色红里透黑,口边一圈浓密胡茬的汉子。 审杰见到李丹便站住,行个军礼说:“大人,舍弟从进贤回来,和他同来的还有那个赖五宝。” “哦?就是他么?”李丹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赖五宝上前单腿跪地大声地报了名字。李丹扶他起来,招呼众人到偏殿说话。 刚进屋,赖五宝就给李丹跪下了。李丹忙转身将他一把拉起,惊奇地问:“赖兄这是做什么?有甚话请坐下谈。” “大人,也不晓得哪个和他说的,说是他的罪能不能免要你说了算,所以……。”审五带着歉意地告诉说。 李丹恍然大悟,哈哈大笑:“你且先说说看,是怎样的经过?” 赖五宝长叹口气,将自己的事情对李丹讲了。原来这赖五宝是湖西道袁州府上高人士,自幼习武,后来也曾经随打铁匠学徒。 靖武四年林樟在永丰率领十六矿起事,吉安紧急招募义勇守城并辅助官军围剿,赖五宝积极应募并以独力斩获五级的战功被提拔为义勇队正。 不料林樟失败义勇解散,回到乡里的赖五宝却发现自己成了没有生活来源的“浮浪者”。他心情烦闷,决定到抚州碰运气。 到了抚州给人打零工,散工就去喝闷酒。某日撞见有不良少年调戏女子,赖五宝出手相助,不料竟将对方牙齿打落一颗,酒醒一半才知道那人是抚州知州的二公子。 这事闹到公堂上,临川县令也不敢做主,去向知州求教。好在那知州也素知自家儿子顽劣,摆摆手说年轻人不知轻重,你给个教训便好。 县令便以酒后斗殴伤人,判他到进贤铁官所服劳役一年。 因为是轻罪,加上他以前的战功倒让铁官大使另眼相看。 这铁官所有八品大使和副使各一人,副使主管安全保护正用得着人,因此大使便与副使商量叫他带了一队轻罪刑徒弹压内外不法。 这本来是件好事,其实本地还有四百卫军驻守,一般也出不了大事。赖五宝便想着这样混到一年出去也蛮好。 谁知上月城里守备派了个把总来查看铁官所卫军的武备和训练,说是“防寇”。大使等殷勤接待,还给他找来本地最好的姐儿陪侍。 到夜里突然喧哗起来,大批工匠涌上街头。赖五宝这一惊非同小可,向众人打探才知,这把总不知酒后发什么疯,定要夜游抚河。 结果在江岸边遇到个十几岁出来提水的小娘子,竟当着众人将她拖入芦苇丛中,随行的副使等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拦阻。 这把总发泄完得意扬扬,出来还夸那小娘子皮肤如何滑嫩、如何享受,一面上了马扬长而去。 却不料这小娘子乃是铁工所军匠郭金山的女儿,那人还有大匠头(匠人的最高等级)的身份。他全家遍寻女儿,却发现人已赤身死在芦苇地里。 查询下才知这条路上今夜只有这行人路过,他如何能忍? 他好友制甲所的匠头王二眉恰好来寻他,听闻此事立即回去寻了人来加入,一行四百多浩浩荡荡去围了铁官所要求说法。吓得那把总便发警讯,调集卫军来对峙。kuAiδugg 眼看两边气氛不对,赖五宝赶紧出面说和,与那把总商议叫他出钱葬死者,并赔给郭家五十两。谁知把总破口大骂,指说赖五宝讹诈,同军匠们串通的。 开始赖五宝还耐心劝说,怎奈这厮越骂越难听,还动手用鞭子抽打,赖五宝实在忍不住便搡了他一把。 也是这家伙该着命短,被地上一块石头绊住,后脑磕在台阶犄角上,当时便没命了。 卫军瞧见一哄而散,赖五宝却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便去大使那里出首。因他平日谨慎、勤劳,大使和副使都不想难为,可又不好放任,便将他收监。 次日上报守备府和县衙,谁知把总的部下们竟连夜逃回去恶人先告状。 守备大怒,便又派了个把总带三百多兵下来,将赖五宝、郭金山、王二眉等林林总总捉了二百人提到县衙,交给县令审问定案,要判众人个聚众造反的罪名。 好在县令是个宽仁、明白的,将众人收下监牢,却与守备虚与委蛇。结果还未怎样,江山军打来,守备注意力转移到防务上,便将此事暂时丢在了脑后。 但县令又不敢放他们,只得硬着头皮照顾大家多吃几天牢饭。众衙役因听说了前因后果,感佩他们的冤情,故而倒也不曾刁难。 “原来如此。”李丹点头:“所以城破当晚你们都在城里?是县尊放你们出来的?” “是韩把总派人找的县尊。”赖五宝回答。那韩把总同情众人,再说死鬼把总一向作恶与他不对付,死了正好! 所以韩把总倒暗地里资助众牢头些银钱被褥,不管怎么说这大牢可是很久不曾关押这么多人犯了。 破城的夜里,韩把总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伙人放出来做个援手,所以派人去了县衙。 当时县尊和他老妻均已自杀,那人没办法直接到牢里斩断门闩铁链放了众人,又带他们去取兵器,这才有后来赖五宝护着韩把总撤退的事情。 李丹听完一切明白,其实起因并不是由于赖五宝,他的罪过是失手伤了名军官的性命。 不过执意要办他的守备和护着他的县令都已死,这事一下子恐怕摆布不清,只能战后再论。赖五宝之所以力战,恐怕也有要证明清白和能力的意思。 “你手下能用、敢战的,还有多少人?”李丹问他。 “铁工里的二百人加上七、八十个官军兄弟,另外还有城里的民壮大约两百人。”赖五宝说。 “官军不是都和韩把总撤退了,怎么还有人留下?”后来进门的赵敬子坐在他对面问。 “这位长官,官军绝大部分都随着韩长官撤了,只有来救我等的周总旗率部一直与我等共同作战,后来又陆续收容些散落的官军兄弟,跟着我们一起到了枫港。” 赖五宝不认得赵敬子,但是见他很有气质,进来敬礼后便坐在旁边听,觉得这人应该位置不低,于是听他问话便赶紧起身叉手回答。 “四百多不到五百人,倒是够了。”赵敬子调过脸来对李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