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 第一章 冰火两重天 大唐武德四年。 长安。 就在这一年,典兵天下的李世民仅仅二十三岁,先败王世充,后溃窦建德,逼降杜伏威,抵定天下,盛名一时无二。 持续多年的天下大乱渐渐得以平息,唐朝一统天下大势已定。 回到长安的李世民被封天策上将,许开府建牙,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位在王公之上,穿冠冕衮衣,乘金车鼓乐,建“文学馆”,收拢十八学士为羽翼。 李建成开始警惕起来。 所以,当东宫的太子中允王珪代太子李建成来到裴府的时候,受到了无数有心人的关注。 王珪,出身太原王氏,虽是旁支,却名重天下,而河东闻喜裴氏,是五姓七家以下第一等的豪门,族中文武俊杰数不胜数。 最关键的是,裴寂是如今圣人的从龙之臣,对圣人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虽然今日的喜事不是裴寂的后人,但其堂兄裴世矩从某种角度来说,名气更大。 今日的确有喜事。 王珪拱手吟道:“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 “不料能破镜重圆。”相貌堂堂的裴寂笑道:“日后当传为佳话。” 数十年前,陈朝覆灭之际,太子舍人徐德言与其妻乐昌公主各持半面铜镜而散。 国破家亡后,乐昌公主没入越国公府,徐德言奔赴长安,吟诵此诗,公主悲泣不食,越国公杨素成人之美,一时传为佳话。 而今日之事,的确也会传为佳话。 裴世矩生有三子,独有一女,十余年前嫁给陇西李氏李德武,不料成婚数月之后,李德武因其叔父获罪,数十人头落地,唯独其一人流放岭南。 十多年过去了,李德武终从岭南而返,听闻妻子裴淑英多年未再嫁,纵使其父相逼,不惜持刀断发,志不可夺,李德武急奔长安,夫妻终得以团聚。 如此之事,如何不是佳话? 裴世矩早年就因一语而裂突厥而名闻天下,无论能力、心志、智谋都堪称上乘,虽已年迈,须发尽白,却两眼透出精光,精神抖擞,言语间中气十足。 面前的女儿眼角已有细纹,女婿一去岭南十余年,倒是除了肤色变黑之外,没有太大变化,眉宇间多了一分沧桑,更添一分魅力。 今日之事是喜事,更是佳话,不仅太子府王珪,天策府的京兆杜氏的杜淹,京兆韦氏的韦挺均来贺喜。 但任何事都是有相反面的。 裴府的正门热闹非凡,喜气洋洋。 而后门处,风雪之中,一个约莫三旬的妇人背脊挺直的站在那,愤怒而无奈的隐隐听着府内的鼓乐鸣声,看着面前原本很熟悉,现在很陌生的老仆。 “朱娘子,听一句劝,还是回岭南吧,也是为了你好。” 妇人斩钉截铁道:“我回岭南,让大郎留下。” 老仆内心嗤笑一声,脸上却仍带笑意,毕竟自己如今也算是裴府下人了,不再是你朱家的下人。 身为裴府下人,自然不能口出恶语,老仆心里如许想。 只僵持了一小会儿,老仆干脆利索的进去,回身关上门,眼中透露出一丝鄙夷……今日之后,郎君必能飞黄腾达,你若再纠缠不休,只怕下场堪忧。 妇人显然也想到了这点,没有上前大吵大闹,甚至没有出口责备这个背主的仆人,只沉默了片刻后转身离去,背影渐渐消逝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只留下两道长长的脚印。 守着后门的几个下人适才被驱散开,这时候围上来低声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位年长者啧啧两声,心想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而已,倒是那位重新上门的姑爷可真有点无耻。 这位妇人从来没有准备过玉石俱焚,做父亲的可以抛妻弃子,而母亲不会。 …… 李善还没睁开眼就觉得不太对劲。 首先,手上的书没有了。 今天难得做一助配台,连续三台手术,累的不行,但回家后却精神亢奋的睡不着,这才随意取了本佛经翻着,看的累了在阳台闭目养神口诵佛经,但记得刚才那本书还在手上呢。 其次,脖子下面有点痒,伸手抓了抓,却碰到一根绳子,李善更觉得不太对劲了,自己从来不带什么玉佩之类的玩意……买不起啊。 正想睁开眼看看出了什么事,突然觉得脚下有些不稳,难不成地震了?! 李善有点慌,忙睁开眼,面前不是浓浓的夜色,远处也没有阳台对面夜总会那灯红酒绿的光彩……压根就没有远处,不到一米的面前,是一堵暗黄色的土墙。 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这人个子好矮,李善低头看去,居然是一个满脸惊恐的小和尚。 “你……” “别……” 两人同时出口,小和尚猛扑过来,李善赶紧往后退,却不料脚下一个踉跄,失重感让他往下摔去。 李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不是小和尚太矮,而是我站在什么凳子上。 第二个念头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还没等李善想明白,下一刻,一根勒住脖颈的绳子让他明白了。 噢噢噢,原来老子这是在上吊! 别慌,李善在医院实习,导师最看重的就是他的冷静。 用力拽住两边的绳子,拼命用力,略微踹了口气,身子往前一荡,只要能凑到对面的土墙上借一把力,就能逃出生天。 但接下来,李善什么都没做到,因为已经在抽泣的小和尚抱住了李善的双腿,然后……用力往下拽,还伴着带有哭腔的大喊,“李家大郎,可不能寻短见啊!” 麻痹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寻短见,只能让你亲手杀了我?! 眼前已经发黑了,作为医生,李善知道这是窒息的副作用,再不想办法就得嗝屁了。 想想自己辛辛苦苦了这么多年,总算快要熬出头了,结果莫名其妙就被一根绳子吊死在……对了,还不知道这是在哪儿呢! “嘭!” 门再次被踹开,身上还带着雪迹的妇人神色大变,一脚将帮倒忙的小和尚踢开,身后一个个头矮小的老头哑哑叫喊,冲过来抱住李善的双腿往上举。 “砰。” 李善以自由落体的方式终于摔落在地上,喉头呃呃作响,脸涨的通红,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儿啊,怎么这么傻,你死了让娘怎么办?” “就算你死了,他看都不会来看一眼!” 妇人显然不是那种伤秋悲春的性子,只哀叹了两句,眼泪都没掉就开始厉色训斥儿子的不智之举。 李善的视线在妇人的身上缓缓移动,如果不是恶作剧,自己这是穿越了? 这是什么朝代? 妇人端了碗水过来,李善就着碗抿了几口,试探说了个词,“娘?” 妇人神色疲倦,却冷笑了声,“你还知道我是你娘!” 李善无语了,你口口声声儿啊儿啊,难不成我小名就是“儿啊”? 对于穿越本身,李善已经有点崩溃了,以这样的方式……那更是哔了狗! 无数记忆猛地在脑海中炸开,李善只觉得头痛欲裂,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第二章 野和尚庙 姓名:李善。 性别:男。 年龄:十六岁。 籍贯:陇西郡成纪县。 出生地:岭南。 居住地:借住长安城外朱家沟。 现状:因上吊自杀昏迷不醒被送到山上寺庙修养。 躺在床上在脑海中翻看着前身的记忆,李善很满意名字没变,毕竟用了将近三十年,实在是习惯了。 十六岁的小男孩,岭南出生,个头倒是不小,得快有一米七了。 陇西李氏,李善摸了摸脑袋,村里老人还有爷爷倒是说过,自家祖上是陇西李氏,这是穿越到祖宗身上了? “咯吱。” 李善转头看去,顶着光脑门的萌萌小和尚抱着汤碗小心翼翼的走进来,“大郎,该喝药了。” “话儿真多!” 大郎和喝药两个词连在一起……李善皱着眉头接过碗,捏着鼻子灌下去。 小和尚睁着眼盯着,还催促李善将碗底的药汁喝干净,才笑嘻嘻的说:“苦不苦?” “不苦,甜滋滋的,明天你替我……” “不苦就好。”小和尚将刚掏出来的蔗糖小心的收好。 李善无语的盯着小和尚,突然鼻子抽了抽,一把从对方的僧袍里抓出个油纸包,“这是什么?!” “鸡腿啊,今日运气好,林间逮着的。” “鸡腿……啊?”李善瞪大眼睛张大嘴,你是和尚好不好,被逮了个现行居然这么从容不迫? 小和尚打开油纸包,盯着鸡腿,“大郎,你……” 李善不言不语,片刻后丢下鸡骨头,“这就算是你的补偿好了!” 因为昏迷不醒被送到山上寺庙,李善这两天早就和小和尚混熟了……几次声讨对方差点把自己拽断了气。 “东汉末年,有个很有名气的人叫孔融……” 被李善教导孔融让梨的小和尚委屈的吧唧着嘴,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李家大郎醒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和尚走进门来,打了个招呼瞥了眼李善手里已经啃干净的鸡腿,“我说十九弟为什么藏了个鸡腿呢,原来是给你的。” 李善一愣,感情你们中饭吃的就是鸡? 唐朝的和尚伙食这么好? 喂喂喂,问题根本不在伙食好坏吧? “这是八哥。”小和尚嘟着嘴起身。 李善朝年轻和尚点点头,心里直犯嘀咕,你们这是个野和尚庙吧,这都什么称呼,什么做派? “前些日子就听说过你。”年轻和尚看着李善,心想也不像几个堂兄弟们说的那般糟糕,“这庙没几天就要拆了,过几日就下山吧。” 李善不敢多问,只笑着说:“母亲还在朱家沟吧?” “那当然,不然去哪儿?”年轻和尚诧异的说:“难不成你还想着进裴府?” 李善翻过脑海中原身留下来的记忆,知道这是在说什么,父亲李德武抛妻弃子,与原配破镜重圆,而原身居然要抛下母亲,去裴府享荣华富贵……人家理所应当的拒绝了。 这就是原身上吊自杀的原因……呃,也未必是真的要上吊,说不定只是唬人,只是意外的被小和尚撞见,结果弄假成真。 李善听得出对方话里隐隐的鄙夷,失笑道:“怎么可能?!” 李德武的原配来头有点大,河东闻喜裴氏,虽然不比五姓七家,但也是一等一的豪门。 想攀这样的大腿几乎不可能,自己身为李德武儿子的身份天然就会被排斥,除非李德武不想扒着裴家这条大腿……当然了,更重要的还是李善从前世一并带来的性格特点。 自幼父母双亡,跟着爷爷过活,在考上大学之前,李善几乎做过在农村里所有的活计,甚至还做过现代社会已经基本消失的货郎,自己赚钱自己花,花的心安理得。 年轻和尚笑着说:“这才对,听说你是陇西李氏?” 话语里透出十分的羡慕,“驼李啊!” “什么叫驼李?”小和尚抬起头,大眼睛一眨一眨。 李善看年轻和尚投来的视线,沉思片刻后解释道:“所谓五姓七家是魏孝文帝定姓族的说法,其实最初只有四姓,范阳卢、清河崔、荥阳郑、太原王,并无李姓,传闻文穆公骑着戴铃铛的骆驼,星夜启程,赶往洛阳,但最终也没赶上,后人便将陇西李氏称为驼李。” “但文穆公位高权重,终使四姓变为五姓,后又化出博陵崔,添上赵郡李,统称五姓七家。” 年轻和尚点头道:“说起来,你是陇西李氏出身,比闻喜裴氏……” “不提当年事……”李善苦笑着挥手打断对方的话,拉过小和尚摸着光溜溜的小脑袋,将话题扯开,问起他们为什么以八哥、十九弟相互称呼,而且还不忌荤腥。 这个前身还真以为是陇西李氏出身呢,虽然李善前世是学医的,但对历史非常感兴趣,翻看记忆后很快就发现了问题……陇西李氏肯认自己就怪了! 李善之所以前世被认为老好人,很大程度在于他会迎合,面对有倾诉欲望的人,他总会以诚恳的表情、恰到好处的发问让对方一吐为快。 很快,在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嘴里,李善得到了相关的的大量信息。 首先,现在是武德四年十一月,李善对历史日期没什么印象,回忆了下只记得武德这个年号一共没超过十年。 其次,这儿的确是个野和尚庙,这是一帮野和尚,或者说假和尚。 大业年间,隋炀帝于关中募骁果,朱家沟数十青壮被强征随军攻高句丽,这些人后来都找了机会做了逃兵。 当时天下已然不稳,但关中依旧稳固,这几个人不敢贸然回家,索性就在朱家沟不远处的山上剃发做了和尚,再过了些年,老一批和尚死光了,天下大乱无人管束,这寺庙就成了朱家沟的专用寺庙。 没有早课,没有佛经,就连木鱼都没有,和尚全都是朱家沟的村民充数,收留了一些养不活的孩子以及孤儿,和尚们每天都要种地打柴,从来不忌荤腥。 李善在心里琢磨,也不知道母亲和朱家有什么渊源……对了,母亲也姓朱,难道是同族? 朱八突然话题一转,“顶多一个月,就要拆庙,大郎毕竟是陇西李氏,说不定朝中有姻亲故旧……” 李善眨眨眼,干笑着说:“朱八哥,曾祖申国公……” “申国公?”朱八一脸茫然。 李善舔舔嘴唇,在心里琢磨要不要解释,这时候一个中年和尚走了进来,面容肃穆,投向李善的视线中带着不屑,“已无大碍,明日下山。” “六叔。” “六叔。” 两个和尚起身打了个招呼,李善勉强笑了笑,拱手行礼,但那中年和尚已经扭头离开。 对此,李善也不觉得对方过分,父亲抛妻弃子,而做儿子的为了荣华富贵要将母亲丢下……遭人鄙夷,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第三章 据说不用给钱的? “大郎,真的要去长安?” “当然。”李善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接过朱八递来的水筒喝了几口水,回头遥遥看着不远处的山头,真是望山跑死马,大半个时辰才走了这点路。 东山寺所在的这座山右侧是泾河,江面上有船只来往穿梭,左侧遥遥眺望可见长安轮廓,李善今日下山在村子里没找到母亲,索性拉着朱八去长安逛一逛。 在河边将水筒灌满,李善满意的看了眼河中的倒影。 穿越而来,这个身份……李善是不满意的,同样是李氏,人家是李世民失散的儿子,还得是嫡长子,而自己……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李善摸了摸嘴巴的绒毛,忍不住笑了笑。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李善是崩溃的,自己熬了那么多年,总算快熬出头了,论文已经完工,眼看着就博士毕业,很可能会留在上海那家著名的三甲医院,结果一朝鸡飞蛋打。 穿越过来还是上吊进行时……这种穿越方式,也是无语了。 但等到他昨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无意看见倒影,脱口而出,“真香!” 前世一直没有女朋友……没办法,该死的看脸的世界。 李善对穿越最满意的就是这张脸了,不夸张,真帅,特别是鼻梁高,侧面有雕塑的美感……汉化的鲜卑人嘛。 但随之而来的是从心底涌出的恨意,李善努力压抑这种情绪……他知道这是前身留下的情绪,据说前身相貌和年轻时候的李德武很像。 用力摁了摁心脏位置,李善嘴唇微张,对着河中倒影无声的说:“等着吧,总会了你心愿,唐朝也有陈世美呢。” 一旁的朱八凑了过来,“大郎,怎么了?” 李善直起身,随口问:“为何要拆庙?” 朱家沟是李善母子的落脚地,李善自然不想看到寺庙被拆,而且他猜测母亲朱氏应该和朱家沟族人有些渊源。 “圣人下令……” 听朱八结结巴巴的解释,李善大略弄清楚了。 虽然在隋唐时期,佛教一度昌盛,影响力极大,但如今的圣人李渊对佛教不太感冒,三番两次起意灭佛,遭到大量官员的反对。 李渊最终做出了妥协,但要求关中各州、各县都要严加管束,严禁浮惰之人,苟避徭役,妄为剃变,托号出家,并且裁撤大量寺庙。 李善板板手指头,历史上的灭佛……大名鼎鼎的三武灭佛,可没有唐高祖李渊啊。 抑佛是可能的,毕竟人家李渊认亲陇西李氏……可惜人家不肯,李渊索性攀上了老祖宗老子李耳,自然要尊道抑佛。 不过李善记得东宫太子李建成是佛教门徒……好像有个小字,沙……什么比来的。 李善仔细问了又问,能被允许留下的寺庙必须符合标准。 什么标准? 通过十大德的考核。 隋唐相交之际,佛法昌盛,朝设十大德,以纲维法务。 十大德的遴选,是由众僧中推举出,或是由皇帝亲自指派。 简单来说,要么能解读经书,佛学精深……天可怜见,整座东山寺一共三十多和尚,没有一个识字的,打猎种地甚至上阵厮杀倒大都是好手。 要么有名气……换句话说,要有被留下的价值。 李善摸着下巴琢磨了好一会儿,这个好像有点难搞啊。 两人沿着路又走了大半个时辰,雄伟而壮丽的长安城终于清晰的展现在李善的眼前。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这是长安作为天下核心最后的盛世年华,这也是历史上规模最为庞大的长安。 隋文帝营建新都,命名大兴,后唐朝将新城旧城合二为一,分长安县与大兴县,成为了这个时代最为宏伟的都城。 李善站在城门口回头望去,“一路过来没看到灞桥呢?” “灞桥离这儿还有一段路。”朱八解释道:“咱们是从侧面绕过来的。” 李善倒是没想去看看大名鼎鼎的灞桥杨柳,而是在想灞桥边更大名鼎鼎的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华清池。 门口的士卒盘查并不严格,顺利的进了长安,李善的第一感觉就是规整,虽然早知道外城一百零八坊,但他没想到,规整到这个地步,基本上道路两侧都是高墙,道路笔直,各个坊区都是相对独立的。 不太像是城市,反倒有点像后世的工业园区,规规整整,好处很明显,便于军事化管理,就算城池被攻破,各坊高墙也能起到防御的作用,坏处是有些刻板,道路两侧高大的槐树都排列的整整齐齐。。 李善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真够扯淡的,如果真有敌军攻打,长安城都被攻破了,靠这些坊区有个屁用啊,安禄山、黄巢都是一战而下……估摸着隋文帝是政变登基的缘故,这是明显的防内不防外啊。 随意在街上逛着,李善内心深处有着不为人知的触动。 这是长安,这是长安! 房谋杜断,长孙无忌,李靖李绩,程咬金,秦叔宝,尉迟恭,多少名垂千古的名将良臣正在这座长安城内蠢蠢欲动。 这样的大时代,自己能做什么呢?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自己绝不愿甘于平淡。 还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位攀上了河东裴氏的渣爹肯定很不希望看到自己扬名立万。 道路前方光芒万丈,但也依稀可见拦路的巨石……河东裴氏。 虽然裴氏在唐朝的全盛时期还未到来,但仅仅是唐朝初年,也是足以令人胆寒的存在。 如今李善也知道渣爹攀上了谁,大名鼎鼎的裴世矩……他的第一印象是,居然是邪王啊! 高中时候看《大唐双龙传》,李善就对邪王特别感兴趣,还特地去查过资料。 裴世矩早在隋文帝时期就名闻天下,语裂突厥,名列“选曹七贵”,归唐后依旧得以重用,虽然年迈但封安邑县公,拜太子左庶子。 李善在心里琢磨了下,这是不是说明裴氏如今站在李建成那边呢? 不过这些距离自己太远,没有信息来源,很难做出准确的分析……史书也不可尽信,事实上,武德年间的史书基本都是不可信的。 新旧唐书都将李二描绘成楚楚可怜的小白兔,万不得已才怯生生伸出爪子……开什么玩笑,李二那厮明显是属虎的! “大郎,你到底想去哪儿?”朱八有点紧张,他想起村里的流言蜚语,真怕李善直接找到裴家门上去认爹……说不定还会去认娘! 其实李善之前来长安没有明确的目标,他前世初中之前一直在农村乡下生活读书,直到高中去了县城才接触到令他头脑晕眩的大量信息……来长安,他只是希望能接触得到一些时代信息,来决定自己下一步如何走。 但当李善入了长安城之后,很快就有了明确的目标,古代信息最丰富的地方是哪儿? “久闻一百零八坊,最具盛名的应该是平康坊吧?” 李善有点小激动,虽然口袋里没多少银钱,但是……听说善诗词者在青楼玩是不用给钱的! 这个时代,还有比我肚子里诗词更多的? 而朱八目瞪口呆的看着正在浮想联翩的李善,你让我一个和尚带着你去逛青楼? 拜托,你做个人吧! 第四章 催……催什么? 都说姐儿要么爱钱,要么爱俏,李善前世没钱也没脸,自然无法印证,但今天,他印证了这一点,至少唐朝长安城平康坊南曲的姐儿们,连钱都不爱,只爱俏。 即使囊中羞涩,但凭着英俊的相貌,不怯场的气度,李善从容的在南曲中游走……连诗词技能都没来得及用。 这个时代,兜里有银子只能去北曲,肚子里有货或者像李善这样的俊美少年才能在南曲、中曲纵意花丛。 平康坊分为三曲,北曲卖肉,中曲……呃,是定点服务,南曲有点像高级会所。 不大的厅内,李善努力盘着腿坐在角落处,眼睛落在正在起舞的歌姬身段上,耳朵竖起来听着几个年轻人在那吟诗作赋,已经转了三个场子了,除了些污糟事之外,什么有用的都没听到。 呃,李善已经足够努力隐藏自己了,可惜光芒太盛,看似缩在角落里,但那些年轻人时不时就看过来。 到底是哪儿漏了底? 李善皱眉想了想,转头看了眼身边正在给自己斟酒的歌姬……虽然年纪小了点,但眉目如画,体量风流,言笑之间带着股媚意,真是个小妖精! 类似的场合前世倒是跟着导师经历过,李善向那边投去一个温和的笑容,顺手搂住小妖精的小腰,手上微微用力…… 外间突然传来鼓噪声,一位青年疾步进来,开口道:“李玄通、王孝矩阵亡,定州、杞州、冀洲均陷落。” 厅内登时寂静无声,片刻后才有人用惊慌失措的口吻嚷道:“圣人当使秦王击之!” “难,难难难!”刚才进来通报消息的青年摇头道:“刘黑闼起兵至今四个月了,淮安王、幽州罗艺均败北,关中兵力不足,偏偏赵郡王率军攻灭萧梁,如今应越南岭安抚岭南。” “兵力不足……难怪圣人有意裁撤关中寺庙。” “王兄勿忧,太原王氏……总归平阳公主扼守苇泽关,太原无忧。”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听到了点有用的消息,李善眯着眼低着头看着桌案上的酒盏,右手在缓缓摩挲,耳边传来歌姬的低低呢喃。 竖起耳朵又听了会儿,李善才弄清适才这位青年的来历,太原王氏嫡系子弟王仁祐,其叔父王裕尚同安公主,是圣人李渊的妹夫。 王仁祐此人出身名门,又得王裕、同安公主喜爱,性情虽然算不上傲慢却很是骚包,将刚刚听到的消息大肆传扬,但很快将战事抛之脑后,开始吟诗作赋。 “论这一辈,有王兄在,何人敢言诗文越之?” 看那边铺纸磨墨,身边的歌姬吹气如兰,“郎君……” 李善微微一笑,起身一挥而就,歌姬定睛看去,捂着樱桃小口,捧着纸张往内而去。 帘幕后琵琶声响,夹杂几声羯鼓,片刻后乐声一歇,伴着清幽的尺八吹奏,有女扬声唱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郎君……”小妖精又缠了上来,“奴家也要……” 李善探出右手,小妖精主动送上小腰,随口问:“可有名号?” “奴家芙蓉,小名小蛮。” 李善失笑道:“樱桃芙蓉口,杨柳小蛮腰。” 此时,歌声已歇,一人叹道:“此诗咏春,不弱薛司隶。” 那是自然,饮中八仙之一的贺知章,不比薛道衡差。 一个年轻文士瞥了眼王仁祐,顺着这句话将话题拉开,“可惜薛司隶五子,能承其志的伯褒兄却出继族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伯褒兄如今是天策府主簿,正春风得意呢。” 王仁祐脸有点僵硬,拱手强笑道:“如此佳句,是哪位大才之作?” 众人左顾右盼后,视线不约而同的投向角落处,除了他们,厅内只有那个让他们妒恨的小白脸! 但一直坐在角落处的李善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那位小蛮还坐在那,一脸不舍的望着门外,看的众人一阵牙酸。 随意在平康坊逛着,大量信息在李善脑中有条理的排列成序,等他整理出头绪后,不禁暗叹了声,有点难搞啊。 虽然不能确认,但李善觉得即使虽然不是八九不离十,但至少也有五六成的把握……关于裁撤寺庙,很可能不是李渊突如其来的个人信仰导致的选择,而是带有明显的政治意味。 窦建德才被斩首,刘黑闼就死灰复燃,而且纵横河北,兵锋所向几近无敌手,李孝恭领大军还在江南甚至岭南,关中兵力不足,这才选择裁撤寺庙补充兵源。 别看只是裁撤寺庙……东山寺只是个小小寺庙,和尚一共才三十多人,但如果被裁撤,朱家沟被列入名册,折冲府至少能抽调出百名府兵,而关中这样的寺庙比比皆是。 李善咂咂嘴,实在辣手的很,但就此丢下不管吗? 母子俩借住在朱家沟,村民虽然大都鄙夷李善,但对朱氏向来恭敬有加,而且李善记得,刘黑闼这厮很能打,初唐多位名将都败在他手中,罗士信好像就是死在这一战。 带着愁容出了平康坊,李善找到了死活不肯陪自己逛青楼的朱八,找到一家药铺。 “要这么多?”伙计诧异的看着朱八,“药方呢?” 一旁的李善眨眨眼,“没药方不能买卖?” “这倒不是……”伙计迟疑了下,转头看向药店掌柜,后者走过来问了几句,“两斤?谁要?” 李善看了眼朱八,后者挺胸道:“贫僧购石膏以药用。” 掌柜嘴巴有点歪,神色有些古怪,指着伙计去取药。 一旁伙计拎着袋子出来,掌柜小声嘀咕道:“难怪圣人要裁撤寺庙,人心不古……” 看李善好奇的模样,掌柜低声说:“如此大剂量用石膏,必是催乳。” “催……催……甚么?” 掌柜口齿清晰道:“《神农本草经》所记,石膏,性大寒,主中风寒热,心下逆气,惊喘,口干舌焦,不能息,腹中坚痛,产乳,金疮,但如此剂量,必是催乳。” 刚才喝的有点多的李善打了个嗝,干笑着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这个锅,反正已经有人背上了。 第五章 本能 朱家沟,位于长安城北侧,邻近泾河,依山傍水,虽然少有良田,但因为托寄寺庙不纳税赋,村民们日子还勉强过得去。 “这么说来,你曾祖那一代才定居村落?”李善刻意的打探朱家沟的内情,要知道李德武那厮是发配岭南,但翻翻前身的记忆,母亲朱氏是岭南人氏,甚至在岭南还有个兄长。 朱八随口道:“听爷爷说过,当时天下大乱,朱家是从洛阳迁居来长安的,不过朱家其实原籍关中。” 李善在心里琢磨了下没发现什么头绪,这时候两人已经进了村子,狭长的村落中,时时有人招呼,不过都是在和朱八打招呼,对李善熟视无睹……显然,前些日子李善给村民留下了的印象不太正面。 “哎呦!” 冷不丁屁股上挨了一记,李善吃痛转头看过去,一个八九岁的小孩操着手上的木棍猛地捅过来,还挺像模像样。 一声钝响,眼疾手快的朱八用装着石膏的袋子拦住棍头,喝骂道:“小石头,作甚!” 一旁挑着水桶的年轻妇人撇嘴道:“一早儿就下山了,这会儿才回来,据说李家大郎去城里了?” 围观的人群登时七嘴八舌的话多起来,还夹杂着几句指桑骂槐。 “人家日后是要吃羊肉汤饼的,哪里肯留在这儿!” “不是说那位不认这个儿子了吗?” “不一定,说不定今儿他又去裴府门外再上吊一次……” “只可怜朱娘子了……” 李善无语的听着,自己在村子里的名声居然这么糟……想尽办法丢下母亲去享受富贵,小孩子都看不起你。 如今科举还没有发扬光大,孝这个品行不管在官场上还是民间都是得到高度认可的,更何况母亲朱氏虽然落脚村子才半个多月,但性情直率,为人热心,很得好评。 就在这时候,突然远处传来凄厉的喊声,七八人抬着门板小跑着过来,后面跟着几个正在哭嚎的女子。 “怎么回事!” “石头,石头,你爹爹出事了!” 刚刚拿着棍子捅李善的孩子一边哭着一边狂奔过去,“爹爹,爹爹……” “八伯,救命啊!” “八叔,快去请郎中!” 朱家沟无二姓,族长朱玮老一辈排行第八,铁青着脸看着门板上的汉子,跺脚骂道:“早已入冬,鸟兽皆无,还上山做什么?!” 人群外,咬着嘴唇的朱八低声对李善解释,门板上躺着的是他隔房的堂叔朱杰,以行猎为生,前两日家中儿女馋嘴,做爹的想上山试试运气,结果一时不慎从山上滚落,被一根尖锐的树枝戳穿了胸膛。 李善眯着眼只看了会儿,树枝已经取出,也已经止血,如果没有感染,问题应该不大……这个念头刚刚出现,门板上汉子突然张开嘴拼命的大口呼吸,而面色迅速青紫起来。 头皮有些发麻,某种自发而强制性的东西在李善脑海中出现,他不假思索的拉住朱八,顺手从这厮的靴子里拔出一把小刀,“去找条毛巾来,或是布匹,一定要干净的。” “还不快去!” 只两句话,门板上的朱杰已经大汗淋漓,像只被扔上岸的鱼一般绝望,旁边的村民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哀嚎,有的默默落泪,他们什么都干不了。 朱玮年轻时征战沙场,一看就知道,没救了,不说郎中来不及赶来,就算赶来也救不了……这时候巨力从侧面传来,一只手臂猛地将他扫开。 这种时刻,在本能的驱使下,医生都会变身。 面色严峻的李善撕开汉子的衣衫,侧身将耳朵贴了上去,中指曲起轻轻敲在胸膛上。 “李家大郎,你要作甚?” “你别动他!” “他手里有刀!” 一个汉子抡起棍子就要劈下来,冷不丁李善猛地站起来,一声暴烈的吼声响起。 “都给我闭嘴!” 周围一片寂静,还没等他们做出反应,李善蹲下,用手摸着伤者的肋骨,咬着牙举起手中的小刀,猛地刺下。 “嘶嘶……” 旁人惊呼声中,嘶嘶微响传入耳中,李善一屁股坐下,只做了简单的查体就断然下手,实在太冒险了,但运气不错,的确是张力性气胸。 对于曾经在急诊科轮班的李善来说,这是一个医生的本能,也是一个医生的责任。 旁边传来女子的哭泣声,李善懒得搭理,耳朵贴在伤者胸膛上,听着嘶嘶的微响,试着将小刀往外拔出来。 这个时代,没有针头……也只能这样了,李善条件发射的使用最实际的方案,感染是肯定的,但总比等死要好。 女子的哭泣声还没有停歇,但其余人都沉默下来。 大家的眼睛又不瞎,那柄小刀刺进去后,门板上的朱杰迅速好转起来,脸上的青紫略微变淡,脸色也好看的多,最重要的是呼吸渐渐缓和下来。 “大郎,怎么样?”一大把年纪的朱玮蹲下来小心翼翼的问。 “闭嘴!”李善训斥了声,片刻后不假思索的说:“让人去找根竹子来,能多细就多细,再让人烧水,要烧沸,人放在这儿先别动。” “好,好好。” “再让人端一盆水来,快点!” “好好好,还不快去!” 咽了口唾沫,李善小心的拔出小刀,一边按压止血,一边吼道:“朱八呢,还没回来?” “来了,来了!”朱八在人群外跳着高往里看。 “这是什么?”李善随口嘀咕了句,接过一块红色的布匹开始包扎。 确认伤者还活着,李善才直起身来,身子微微一晃,身边的朱八和朱玮同时伸手扶住了他。 “只能到这儿了,待会儿再试试。”李善低声说:“挺得过去能活,挺不过去……” “已然是救命大恩!”朱玮断然道:“若无大郎施救,此刻应已挂白。” “不错!”一旁赶来的中年大汉扬声道:“无论死活,朱家均领情。” 朱玮指着跪在门板边的妇人,“若大郎不出手,你夫君死活均不关他事,这道理你需知晓。” 梨花带雨的妇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之前拿棍子捅李善的小石头向前两步,跪在地上向李善磕头致谢,个个都是响头。 李善赶紧将孩子拉起来,额头已然一片青肿。 “别急着道谢,再等等吧。” 半个时辰后,李善用中空的细细竹子做了个导管试着将胸腔内的气体排出,没有趁手的工具和器械,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能不能挺过接下来的感染,要看个人体质。 这时候郎中终于赶到了,看了伤势听了村民的讲述,大叹朱杰运气后拿出一盒药膏。 虽然在大学期间也学过中医,但李善对此实在是……只能配合着敷药,心想存在即合理。 拆下那红色的布匹,李善感觉有点古怪,侧头一看,刚才还毕恭毕敬的村民们人人神情诡异。 李善眨眨眼,将手中的布匹抖开……饶是他心理素质好,也不禁手抖了抖,转头看向朱八。 让你找块干净的布匹,你给我送了个肚兜?! 第六章 求豆麻袋! 不大的屋子里塞得满满当当,不仅挤进了十几个人,桌上、地上摆满了村民送来的各式礼物,甚至外头还栓着两只正咯咯叫的母鸡。 村子里的郎中有资格拿到这样的待遇,昨日朱杰抬回去奄奄一息,今日已能说话了……李善心想,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人的体质说不定更强一些。 坐在主位的朱氏笑着和众人寒暄,不时提起……早年就教导儿子,要以义为先,路遇此事不肯相救,此失义也。 一旁有个青年笑着说:“大郎,昨日那肚兜还回去没?” 屋内登时哄然大笑,一族之长的朱玮都笑得喘不过气来,李善忍不住甩锅,“是朱八……” 站在门边的朱八立即高声打断,“是你让我去拿的!” 李善都被气笑了,正要掰扯个清楚,一个小小圆圆的光脑门突然从门外冒了出来。 小和尚拉着李善的衣衫,眨着眼问:“大郎,八兄说昨日你去了平康坊,那是作甚的?” 屋内安静了片刻后又是一阵爆笑,朱玮忍笑将人都赶了出去,对朱氏说:“大郎也十六了……他这等身份,娶妻不好说,要不先纳妾?” 朱氏有点意动,看了眼李善。 李善无所谓的耸耸肩,“娶妻娶德,纳妾纳色。” 朱氏拍板道:“那就先挑两个丫鬟。” 平康坊那个小妖精倒是不错,李善有点惋惜,可惜是教坊司的,自个儿可没本事弄出来。 又闲聊了一阵,朱玮脸上浮现愁容,“今日听得消息,若东山寺被裁撤,寄托田产户主需出丁应府兵,还要补缴四年税赋……” “四年税赋?”朱氏气极反笑,“不过四五年光景,西京府库的麦粟都用完了?” 屋内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朱氏才开口,“实在不行,到时候我去……” “朱家沟两百三十户,他能管得了几个?”朱玮摇头道:“到时候你若不肯……等战事歇了,就回岭南吧。” 朱氏斩钉截铁道:“不回岭南!” 一旁的李善将手里的黄豆从左手倒腾到右手,再倒腾回左手,耳朵竖的尖尖的,母亲和朱玮可不会在前身面前说这些话。 “大郎?” 李善对母亲露出个温和的笑容,“孩儿知晓以前错了,今后都听母亲的。” 朱氏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丈夫的女子来说,儿子是她唯一的依靠。 不过,李善的确不想回岭南。 要知道这是长安,是大唐的长安,是诗酒风流的长安,这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 这是贞观之前的长安,是即将开始贞观之治的长安,是即将威服四海,力压天下的大唐京兆长安。 脑子进水了才会回岭南! 如今的岭南是什么存在? 直到北宋年间,岭南还是贬谪官员、流放犯人的主要地点,差不多和清朝的宁古塔一个意思。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后世还以为苏轼是在赞美岭南呢…… “何时查验尚不知情,倒不是十大德,据说是个挂单的外地高僧,法号玄奘。”朱玮丢下这句话起身离去。 李善龇牙咧嘴,居然是御弟。 …… 母子俩相对而坐,桌上摆着两碗粥,黄橙橙的,看起来是小米,实际上这是粟米,这个时代关中最主要的粮食之一。 留在长安,不登裴门。 自从昨晚李善做出这样的保证后,朱氏脸上渐渐有了些暖色,但正在食不下咽的李善随口提到做些买卖,赚些银钱的时候,朱氏的脸色又难看起来。 “不能经商!”朱氏斩钉截铁道:“一旦经商,日后难入仕途!” 看李善懵懂模样,朱氏冷哼道:“河东裴氏,好大威名,若不能出人头地,他日何以扬志?!” 明白过来的李善笑着劝道:“母亲,他走他的阳关道,咱走咱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朱氏拍桌喝道:“难道你忍得下这口气?” 心脏似乎蜷缩起来,一股恨意涌上心头,这是原身使然,李善努力抑制这股情绪,在没有实力的时候,任何复仇的举动甚至念头都是愚蠢的。 前世李善一个最好的朋友在喝醉之后曾经说,你取错了名字,口口声声与人为善,实际上是个老银币。 那边朱氏喋喋不休的骂着裴家和李德武,又说起等寺庙裁撤后落户朱家沟,购置田地……这是母子俩落户关中的好机会。 “如今中原已定,但河北大乱,而且边塞难宁,正是建功立业之时。” “母亲,我是独子……”李善有点坐立不安,府兵制是不挑独子的。 这个时代伤风感冒都可能一病呜呼,让我上阵? 那我记的那些唐诗怎么办,英雄无用武之地? “无妨,到时候不以府兵出征。”朱氏看上去很有把握,“裴世矩已然年迈,子嗣亦无有才名者,李德武绝难身登高位!” 李善叹了口气,老娘这是铁了心要给那位负心汉来个马前泼水。 一顿饭吃完,李善又问起寺庙裁撤之事,朱氏不耐烦的随口说了几句,又道:“如若寺庙裁撤,需缴纳四年税赋……” 朱氏有点为难,如若自己要落户朱家沟,就必须和村民一起缴纳四年税赋,否则户籍这一条很难越过,但一路北上途中,盘缠已经用的差不多了。 对于这一点,李善这个穿越者倒是有办法。 “李家大郎?” 外面传来朱八的喊声,李善笑着迎出去,“都磨完了?” “喏,桶里都是。” 李善蹲下身闻了闻,好浓郁的豆浆味啊,不过有丁点儿腥。 不要紧,烧沸后就好了。 “大郎,这是什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和尚一把扯住李善的袖子。 “待会儿让你尝尝……”李善有点发愁,这小和尚跟个十万个为什么似的,碰到什么都要问,还不挑场合。 李善前世出生就没了娘,还没满岁就没了爹,只有爷爷奶奶,种地是活不下来的,是靠着一间豆腐坊才勉强过日子,对做豆腐自然熟悉的很。 虽然弄不到合适的卤水,但石膏也能用,只不过要试试调整比例。 “哑叔,火小点。” 灶台后的哑叔抽出两根柴,他就是那天将上吊的李善就下来的老仆,天生的哑巴,朱氏北上长安,一共带了五个奴仆,四个都跟着李德武跑路了,只有哑叔留了下来。 将配好的石膏倒下去,用勺子搅拌均匀,李善仔细看着锅内的豆浆渐渐凝固,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少了……这是豆腐脑啊。” 今日在长安城内,李善除了平康坊,特地去东西市转了一圈,又找人打听过,这才选择去买石膏。 虽说豆腐传说是西汉淮南王发明的,但至少在唐朝还没流传开。 这玩意不贵重,但短时间内凭此赚取第一桶金,还是不难的。 反正李善也没想着凭豆腐发家。 看看锅里的豆腐脑,李善琢磨了下,心想先试试看。 没有酱油,就加了点酱汁,这时候盐还是挺贵重的,先不加了,只再加了点醋,将三小碗豆腐脑端出去。 “吃。” 母亲朱氏和朱八都有点迟疑,只有小和尚滋遛滋遛的喝了两大口,两只眼睛瞪得乌溜溜的圆,“好滑口!” 片刻之后,三个小碗都干干净净了。 “这是何物?” “大郎从哪儿学来的?” 李善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摸着小和尚的光头,笑道:“此乃琼瑶浆。” “若此物在东西市贩卖……”李善摸着下巴低声道。 朱氏默默的注视着这个似乎不太认得的儿子,突然开口道:“你们去请七伯、五叔、六叔过来。” 似乎感觉到气氛的古怪,朱三哥和小和尚拔腿就走。 “母亲?” “此物能赚些银钱,但总不能你我亲自贩卖。” “朱八能帮忙,再叫上几个,毕竟要磨豆腐。” “你我母子北上长安,遭遇变故,若无朱家沟收留,你可想过会是如何境地?” “母亲的意思是……” “大郎,你昨日做的很对,为何今日却想不开?” “人立于世,以义为先!” 等朱氏大步出门走向朱玮等人的时候,李善才猛然醒悟,朝着门外伸出无助的手。 求豆麻袋! 第七章 绝户计 作为一个幼年孤苦,家境贫寒的学生,李善虽然保持老好人、勤奋、和善的形象,但也始终有着守财奴的特点。 眼睁睁的看着朱氏将第一桶金慷慨的让全村两百多户人家分享,来解决可能补交的四年税赋,李善对所有人露出温和的笑容,表示此乃义之所在! 在这个时代,虽然社会阶层几近固化,但“义”无论在上层还是中下层,都是硬通货,有了义这个名头,走到哪儿别人都要高看一眼,这也是朱氏慷慨的主要原因……没有义这个名头,窦建德哪里能得河北群豪拥戴? 一天下来,几乎每家每户都登门拜谢,大家都知道,如果真的要补缴四年税赋,卖屋卖田之外,可能还要卖儿卖女,如果家中男丁府兵出征阵亡,那一个家就算是没了。 在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时候,李善如此“慷慨”的将这等秘方贡献出来……有情有义啊! 这种秘方,用七伯的话来说,是能传家的的宝贝! 再加上昨日急救朱杰的义举,李善的名声在他自己和母亲朱氏的共同“努力”下被彻底洗白。 在面对七伯朱玮感激的时候,李善面带微笑,却心如刀割,心如死灰…… 作为穿越者,有的是挖掘第一桶金的能力。 大不了换个桶就是了! 但是,能换个娘吗? 选择豆腐作为立脚点,李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方面在于这一行自己是熟手,一方面在于他发现唐朝尚不流行豆腐,更重要的是他发现,黄豆不值钱。 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储存黄豆,这是因为比起其他蔬菜,黄豆容易长期存储,而黄豆种植期短,食用方式主要是豆饭,就是平民也不喜欢吃,只能充饥,朱家沟村民储存黄豆主要是做豆豉。 所以,黄豆在如今价格非常低廉。 有朱家沟这么多人手,有那么多廉价的黄豆,再加上豆制品的新奇,李善能迅速聚拢起第一桶金。 作为一个高中、大学期间常年用奖学金、贫困补助来缴学费、过日子的学生,口袋里空空如也,让李善有朝不保夕的错觉。 屋子里,朱氏和朱玮坐在上首,下首坐着李善、朱八和一个中年人,小和尚还在抱着碗喝豆浆……不甜不咸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喝得下这么多。 那个中年人是朱玮的长子朱奇,平日里走街串巷是个货郎,时常去东西市,今日他和朱八将豆腐脑……不,琼瑶浆拿到城内去问价。 朱奇兴奋的说:“拿去让大公子看了,能送去酒楼,一碗一钱……” “咳咳。”朱玮咳嗽两声提醒儿子。 “一钱?”李善好像没听出什么,只对这个价格有点疑惑,这是个什么价位? 朱奇解释了几句,唐朝立国后,废五铢钱,新铸开元通宝,一钱就是一文,听起来不多,但实际上……如今斗米才四钱。 唐朝一斗相当于后世的十二斤半,也就是说,米价换算约莫是一钱能买三斤多米,换算到后世大概是十块多钱的样子。 “太少了吧?”李善有点不满意,“定价这般低,全村两百一十八户,补缴四年税赋,够吗?” 在李善看来,这是一笔快钱,很难保密,定价不高一点,这第一桶金实在有点寒酸。 朱奇扳着手指头,“全村两百一十八户,丁男三百二十七人,每丁男需纳粟二石,一石粟三钱,每户再纳绢二丈、绵三两,匹绢斗米,斤棉半斗米……” 朱奇还在扳着手指头,李善已经心算出来了,“每年,丁男共需纳一千九百六十二钱,各户统共需纳绢绵等价六百五十四钱,一起是两千六百一十六钱。” “一共四年,那就是一万零四百六十四钱,也就是十贯又四百六十四钱。” “琼瑶浆一碗只售价一钱,每日售一百碗,扣除成本,就算得利七十钱,需一百五十日。” “如若真要补缴四年税赋,官府会等一百五十日吗?” 朱玮父子都瞠目结舌的看着李善,这个时代,这样的算术都能去去考科举了,其他的不说,明算科是妥妥的。 李善本人倒是不觉得什么,还在心里盘算,“未必会补缴四年税赋,但也不能不防……七伯,若我能使寺庙不被裁撤呢?” “真的?!” “若是补缴四年税赋,税也就罢了,赋……”李善低声道:“昨日在城内,听闻河北刘黑闼大败唐军,定州、杞州、冀洲均已陷落……” 这句话意思很简单,如果寺庙被裁撤,不管朱家沟是出府兵百人还是服徭役,十有八九是要去河北的,凶多吉少。 朱玮来回转了两圈,挥手喝道:“叫人来,都听郎君的!” 两刻钟后,李善、朱玮等人登山入寺庙,前者在庙里转了一圈,将那几十个和尚和随行的村民使得团团转。 “地都扫干净了……就那坑,去河边弄些碎石填上!” “多运点碎石来,反正泾河边多的是,把外头山路铺一铺。” “哎,墙上的腊肉还不收起来?!” “这鸡毛留在这作甚……哑叔,拿回去做个鸡毛掸子!” 朱玮费解的看着这一幕,这样就行了? “当然不行。”李善两只手交叉着伸进袖子里,“其一,佛经,寺庙无佛经,简直是开玩笑。” “早就没了。”前天对李善还拉着脸的朱六叔今日格外殷勤,被李善救回来的朱杰是他的长子。 “村里有笔墨纸砚?” “有。” 李善前世的爷爷信佛,自己不信佛,但对佛经倒是不陌生,穿越之前还在口诵佛经,求个心平气和而已,就是不知道那几本如今有没有问世。 “其二,需通佛法的老僧坐镇,高僧来访,必要论佛。” 朱六叔泄气的挥手道:“若有精通佛法的老僧,还怕寺庙裁撤?” 李善在心里琢磨了下,总不能自己亲身上阵吧……十六岁的少年主持,也太假了点,而且剃个光头,冬天冷飕飕的。 算算看,唐三藏如今年纪还不大,记得是贞观年间才启程西行的,毕竟是御弟嘛,这时候,应该已经对天竺传来的经书有很大兴趣了。 不过,只献上经书,没有高僧论佛,分量好像有点轻了。 原地转了两圈,李善看见了正在外头帮忙的哑叔,突然眼睛一亮,“哑叔,给你安排个好差事!” 这叫什么? 这叫绝户计。 看你们怎么论佛! 第八章 挑动心绪 小雪初晴,山间犹白。 一行来客踩着吱吱作响木屐的沿着山路步行观景,偶尔有调皮的松鼠在山林中来回飞窜,惹得松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别有趣味。 “东山寺虽是小寺,未出名僧,但立寺已有两百年,不料今日……” 听得此语,走在中间的一位年轻僧人的视线落在了脚下,这是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山路,显然是新近修建的。 拐了两个弯,半山腰处可见大开的寺门。 并无知客僧,一行人自持身份,径直入内,兜了一圈只见三两僧人正在清扫积雪。 “贵客何处来?” 稚气的问话在众人身后响起,年轻僧人转头看去,一个小沙弥歪着脑袋好奇的看过来。 “贫僧玄奘,前来拜会贵寺主持。”僧人蹲下身子,温和笑道:“你可愿带我去?” 小沙弥想了会儿才点点头,在前面一路小跑,引众人来到一处院落外。 “错了错了!” “坊间流传,寺庙裁撤,补缴四年税赋,无稽之谈而已。” 院内有清亮的声音响起,“应是有人可以放出强令补缴四年税赋的消息,等寺庙裁撤之后再行削减,如此一来,怨气大减。” “虽有些阴诡,但细察人心,倒非寻常手段。” 外间众人相互对视,有人皱眉,有人低头,也有人浅笑,最后是一位中年人阴着脸大声咳嗽。 “咯吱。” 年轻和尚推开门,诧异的行礼,“诸位是……” “贫僧玄奘,受托拜会贵寺主持。”玄奘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十步开外的少年郎身上。 这是个俊美无双的翩翩少年,虽一袭布袍,但身材挺拔,鼻梁高挺,鬓角如飞,周围犹有积雪,寒意不减,但少年郎拱手之间彬彬有礼,笑容如春,温润如玉。 “一时乱语,惊扰诸位,小子在此赔罪。”李善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你是何人?”一位青年笑着出列,“手段阴诡,手段阴诡,虽然说得不错,但已然得罪了人。” 青年身后众人均神色诡异,那位中年人更是拉长了脸。 “小子李善,数月前来长安投亲,不料被拒之门外。”李善脸上笑容不变,“一时气急悬梁自尽,长辈送小子来此,望以佛法化解嗔毒。” 玄奘合十行礼,“何为嗔?” “谓于有情乐作损害为性。”李善叹道:“贪嗔痴三毒残害身心,沉沦轮回,乃恶之本源。” 玄奘沉默片刻后才轻声道:“请见主持。” 李善面不改色在前面引路,心里却在唾骂,来查验居然不提前通知……前世最讨厌的就是上级突击检查这种破事。 越过前面的院落,玄奘、青年和黑着脸的中年人跟在李善身后补入小厅。 青年不经意抬头看见墙上悬挂的一幅字,驻足念道:“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只看了一眼,玄奘收回视线,看向李善,“主持于屋内修行?” “是。” “还请引路。” 再往前走了十多步,中年人诧异的看见墙上挂着的另一幅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青年皱眉细思,轻叹道:“克明兄,这两偈句大有禅意。” 一边推门进去禀报,李善一边用眼角余光瞄了眼……呃,这把戏对玄奘完全没用啊,这厮连眼皮子都没动! 外间两人倒是有所感悟,而玄奘径直入内,看见一个盘腿而坐的枯干老僧,行礼道:“贫僧玄奘,洛阳净土寺出家,未请教主持法号。” 老僧点头示意,却转头看向了李善。 “主持法号乌巢。”李善低声道:“禅师多年前落脚东山寺,那时起已修闭口禅,迄今已十年不语。” 一直神色淡淡的玄奘呆了一下,人家修闭口禅,怎么论佛法? 不论佛法,如何查验? 如何知道这家寺庙应不应该被裁撤? 身为佛教子弟,玄奘对圣人下令裁撤寺庙自然是心存不满,但挑选第一家就碰到这个硬茬…… 玄奘沉默片刻,“减少口业,消罪免灾,往往示之禁语木牌,未闻十年不语之事。“ “口乃心之门户。”李善轻声道:“此口一闭,万籁皆胜,此心一沉,万象可爱。” 看玄奘陷入沉思,李善将准备好的两本册子递了过去,“此乃多年前禅师笔录,尚有传抄经书。” 玄奘翻开看了几眼,突然脸色一变,“此《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为何与鸠摩罗什、达摩笈多译本不同?” 李善悄无声息的舒了口气,果然有效果。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与鸠摩罗什译本大有区别……” “禅师,这些经书何处而来?” 入屋前,玄奘不说冷若冰霜,但也冷淡示人,此刻却心急如焚,满脸潮红……哎,佛教徒啊。 在玄奘狂热的视线中,乌巢禅师枯瘦的老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他轻轻抬手,伸出食指,虚虚一点。 “禅师,此为何意?” 玄奘一愣,再问的时候,乌巢禅师已经闭上了眼睛。 “李公子,禅师的意思是?” 李善眨眨眼,想了会儿摇了摇头,心想唐三藏是不是傻了,这事儿不是明摆着的吗? 你买双鞋子也要付钱啊,什么都不给就想知道经书来历? 当无措的玄奘走出房门的时候,外面两人都有些惊讶,面前这和尚虽然年轻,但却得十大德推荐,在佛界名望不算低,广有学识,才进去片刻却如此失态。 “禅师,如何?”青年忍不住问了句。 玄奘先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伸出食指点在空中,突然若有所思,“此乃是南……” “噢噢,适才在屋内,那是西!”李善赶紧敲死钉子,“西是指……” “是天竺!”玄奘神采飞扬,“必是天竺传来的真经!” 嗯,是你自己猜的,和我们没关系。 接下来,李善陪着玄奘一直走到山脚下,也没听见对方的任何暗示。 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李善心想今天这一幕演出到底是成功了还是演砸了呢? 玄奘肯定是贞观年间才启程西去的,如今才武德四年,按道理来说,应该对天竺传来的经书非常感兴趣才对……李善不禁猜测,难道那和尚已经有了西去求经之心? 既然第一套方案没能解决,那么只能用备选方案了,李善招手叫来朱八,“准备好了?” “早就准备好,已经让人跟上去了,晚上就知道那和尚在哪儿落脚。” 第九章 作死啊 清晨时分,长安城内各坊开门放行,人心涌动,杂声不绝于耳,临近永阳坊、和平坊的居民侧耳听见隐隐传来的钟声。 虽当今圣人尊道抑佛,但之前天下分崩数百年,佛教在社会各个阶层都拥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影响力。 占据了半个永阳坊和大半个和平坊的大总持寺乃前隋文帝下令修建,是主持重建洛阳都城的将作大匠宇文凯的手笔,占地极广,内有高逾百米的恢弘佛塔,为一时名胜。 到了唐初,大总持寺已成长安城第一等大寺,外地云游而来的僧人大都选此地挂单。 幽幽佛钟声中,盘腿坐在蒲团上的玄奘缓缓睁开眼。 自幼长于洛阳净土寺,十一岁剃度出家已能熟读《法华经》,十八岁听解《摄大乘论》,三日后即升座为其他法师讲解,人人为之惊叹,二十岁受具足戒后足迹遍布天下,寻访名师,随其兄再返长安之时,名望已隆。 玄奘,早在他还没有开始那开天辟地壮举之前,已经是长安佛界的佼佼者,诸多高僧不吝公开宣称,此乃佛门千里驹。 这样的人物,自然是有资格代十大德考核寺庙裁撤的,更何况因为前隋两任帝王均信佛,关中大小寺庙比比皆是,十大德多年过花甲,哪里有那般精力。 有沙弥在外间禀报有人要见,玄奘眉头一皱,他自小醉心佛学,此次不得已接下查验寺庙之事,却没想到被牵扯进政治漩涡之中。 “罢了罢了,不如西去,不如西去……”玄奘在心里喃喃念叨。 从昨日到现在,这个念头一直在玄奘脑海中盘旋,这几年游历天下,再回长安,心中疑虑更盛,各地法典不一,所述有异。 直到昨日,玄奘猛然醒悟,西去天竺,方能解惑。 历史上的玄奘是在一位胡僧的鼓动后下定决心西行取经,但这些念头早已经深埋在他内心深处。 沙弥补充了句,“是东山寺来人。” 玄奘立即想到了昨日那位丰神俊朗的少年郎,“请进来。” 不大的客房内,李善盯着低头顺目的玄奘,微笑道:“见禅师神色忧虑,眉宇不畅,小子今日特来为禅师解忧。” 既然知道这条鱼儿想要什么,李善自然不会让它脱钩。 “解忧?”玄奘头也不抬,叹道:“昨日回城,听闻唐军于河北大败,淮安王、李世绩仅以身免,薛万均、薛万彻兄弟被俘。” 李善心里一惊,李世绩就是后来的英国公李绩,他记得《资治通鉴》有过这样的评价,李靖、李绩二人,古之韩、白、卫、霍岂能及也。 能和李靖、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相提并论,却败的仅以身免,李善喉头动了动,刘黑闼居然这么猛! 沉默了会儿,李善幽幽道:“如此一来,兵力愈发不足,裁撤寺庙势在必行,仅东山寺,一旦裁撤,立提府兵百人。” “而东山寺是查验的第一座寺庙,如若禅师轻轻放过,只怕圣人不悦,圣人本就喜道厌佛……” “小僧拟今日请辞。” “禅师真要西去?” 如此迅捷的回答,虽是问句,但却带着确凿肯定的意味,玄奘终于抬起头,仔细的看着面前的少年郎,长叹道:“心思机巧至此,想来昨日已入施主彀中。” 李善像是没听到似的,接着说:“从长安启程西去天竺,由天水、兰州,过瓜州越玉门关,,西域更有高昌、阿耆尼诸国,过碎叶城,攀库什山,千里戈壁、茫茫草原,路途艰险……” 事关西行,玄奘聚精会神的听着。 “即使诸国许通行,不被突厥掳掠,也不遇马贼盗匪,三五年亦难抵达。” “更何况如今突厥时而南下,若你他日归来,圣人命你细述诸部落详情,以便军用,你肯吗?” “一旦西行,十之八九难抵天竺,更难生还。” 玄奘的神情没有一丝动摇。 “我有办法。”李善不打哑谜,直接了当的说:“昨日的确做局,但经书的确来自天竺,小子能让禅师安抵天竺,但请禅师放过东山寺。” 看玄奘狐疑神色,李善轻笑道:“绝无虚言。” 玄奘垂下头,暗暗咬牙,正要说话时,门外有小沙弥禀报,“开阳县男、杜学士来访。” 玄奘刚迎到门口,外间已有问话传来。 “昨日查验东山寺,禅师与其主持论佛,不知结果如何?” 说话的是昨日同去的那位青年,看向迎出来的玄奘,他站在门口处,笑道:“不过昨日所见那两偈句倒是大有意味,想必那位主持亦精通佛法。” 昨日在东山寺一直黑着脸的中年人立即反驳道:“早已查验,东山寺被山脚朱家沟村民所占,众僧无一通佛法,甚至主持亦无度牒!” 两人争论不休,玄奘只默默听着,而里面的李善有点坐立不安……这两位昨日同行,但听这争辩,似乎对裁撤寺庙有着截然相反的态度,放在武德年间这个特殊时期,这让李善有着不详的预感。 一直到两人口干舌燥,玄奘才缓缓开口,“东山寺主持乌巢禅师,或无度牒,但携经书东来,于佛门有大功,不可裁撤。” 青年脸上露出喜色,中年人阴着脸正要说话,却见玄奘侧身,露出屋内一位颇为眼熟的身影。 李善暗骂这秃头好不厚道,干笑着行礼道:“小子今日拜访禅师,亦是询此事。” 青年哈哈一笑,指着李善笑骂:“两日内两次得罪杜学士,胆子不小。” 听见“杜学士”这个称呼,李善努力控制自己已经不太听使唤的腿脚,低下头不吭声了。 看这架势,中年人只愣了瞬间,立即反应过来了,他和那位青年有着同样的判断。 玄奘昨日回程闭口不言,如今却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显然,玄奘的决定肯定和这突兀出现的少年郎有关。 玄奘轻声道:“圣人下旨,查验关中寺庙,不合者裁撤,小僧奉命而为,但东山寺……” 中年人的脸色略微好看了点,拱手道:“半年前中原大战,大军继续南下,关中老卒难以立即征召,如今河北大乱,兵力吃紧,还请禅师尽快查验。” 虽然第一个寺庙碰到个钉子,但如果接下来顺利的话,也不过只是丢了个面子而已。 一个拉着脸,一个笑呵呵,目送两人离开,玄奘和李善重新在屋内坐定。 “那位杜学士是天策府……”李善声音有些嘶哑,学士一词在隋唐是文学侍从之臣,但在武德年间,他不得不想起十八学士。 玄奘微微点头,“天策府从事中郎,文学馆十八学士之首,京兆府杜氏杜如晦。” 李善咽了口唾沫,“那位开阳县男?” “东宫检校太子左卫率,京兆府韦氏韦挺,据闻乃太子少时密友。” 李善两眼呆滞,掺和到这种事里,自己是不是在作死? 更作死的是,虽然人家可能不在意,但自己居然是站在东宫那边,而丢开了秦王府这条大腿…… 第十章 长者赐不敢辞 “和尚好不厚道!” 李善黑着脸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岭南路广州都督府,波斯海船,路线图已经画好,若是顺利,一个月内可抵天竺。” 这件事李善记得很清楚,小学时候有次看西游记,虔诚的佛教徒爷爷说起唐三藏西行取经,虽然值得敬佩但不够聪明,因为同样在唐朝,另一位僧人从广州坐海船出发,二十天就到了印度! 交易完成后,李善拉着脸离开,带着朱八在街上闲逛。 “大郎,今天真的不能再去平康坊了!” 李善无语的看了眼这厮,你管的倒是宽! 朱八低声说:“七伯说了,过些天买两个丫鬟侍候你。” 那是旧社会的风气,我可是长在红旗下的三好学生……李善琢磨买丫鬟的时候,自己能不能挑货,找不到小蛮那种小妖精,但也不能找个歪瓜裂枣吧? 不过平康坊是的确不能去了,那天自己可是自称李白,字太白…… 想了想,李善索性回了朱家沟,路上还在想今日之事……谁想得到昨日杜如晦居然会去东山寺呢。 好像杜如晦昨日脸色就不太好看……李善苦笑两声,自己说手段阴诡,不会正巧说到杜如晦头上了吧? 回了村子,李善脸上还带着愁苦,一直在等消息的朱玮一看这模样,先叹了口气,然后上来劝解……应召府兵,村中青壮踊跃,补缴税赋,明日就开始售卖琼瑶浆。 李善魂不守舍的听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干笑道:“那和尚应诺下来,若无意外,东山寺当不在裁撤名单内。” 朱玮怔了好一会儿,一拍大腿喜道:“果真如此?明日就入城打探打探!” 疑惑在李善心头渐渐放大,朱家沟到底是什么来历,族长朱玮居然能提前那么多天就打探到是玄奘查验,而且好像还很有把握明日能确定实情。 朱玮发现了李善的异样,“大郎,怎么如此不开心?” “今日在大主持寺见了两人。”李善眯着眼打量着朱玮,试探问道:“一位是东宫检校太子左卫率,京兆府韦氏韦挺,另一位是天策府从事中郎,京兆府杜氏杜如晦。” 朱玮神色一变,细细追问,李善含含糊糊,半真半假的敷衍着。 毕竟是穿越者,而且是对唐朝历史还算熟悉的穿越者,李善在回朱家沟的路上已经想通了全盘。 如今河北诸将无一是刘黑闼的对手,连李世绩都惨败,接下来秦王李世民必然出征,说的阴暗点,李建成巴不得他弟弟在刘黑闼那吃几个败仗。 而李世民身为次子,在朝中的地位和威望都是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功博来的,他无法接受可能的失败。 刘黑闼席卷河北,连战连胜,兵锋锐利,而关中兵力不足,李世民决计不会拿自己的根基左右六护军、玄甲骑兵去正面迎敌。 所以,天策府试图尽快推动裁撤寺庙一事以弥补兵源不足,这对天策府本身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反正这事儿是圣人李渊下的令。 但天策府想做的事,东宫肯定会反其道而行之,李世民锐意进取,那李建成就要显示雍容大度,这次只是一次小小碰撞……但问题是东山寺悲催的成为了目标,而李善悲催的主动跳进了这个漩涡。 “秦王不仅是天策上将,还是尚书令,位列宰相,哪里会管这等小事。”朱玮笑着摇头,“大郎想的太多了。” 看了眼目光闪烁不定的朱玮,又看了眼不知何时从内室走出来的母亲朱氏,李善没有去反驳,他能确定面前这位七伯绝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户。 普通的村民不会听得懂这复杂难言的朝局,更不会清楚李世民兼任尚书令……当然,普通人更不会打听出玄奘负责查验寺庙这等事。 七伯不是个普通农户,而显然,朱氏也不会是个普通岭南女子,李善不禁浮想联翩……岭南,这是隋朝流放犯官及家眷的主要地点, 而李德武本人就是被流放岭南的,找个同病相怜的组成家庭……似乎也很符合逻辑。 “大郎无需忧心,若那和尚不捣鬼,总有其他寺庙被裁撤,秦王那等大人物哪里会看得见东山寺。” 李善微微点头,大人物如李世民、李建成,就算是杜如晦也应该不会小气到来寻朱家沟的晦气。 将这些烦心事都丢开,李善笑着说:“今日之后,得玄奘之赞,东山寺必然名声大噪……乌巢禅师携真经东来嘛,七伯别笑,别笑。” 朱玮还是忍不住一阵笑,“你个促狭鬼,以哑仆充数,若是被拆穿了……” “哑叔反正不能说话,若有客来访,只需闭目养神,我和玄奘说好了的,东山寺有新译《金刚经》、《心经》,城中必有人来求经……” 朱玮收住笑声,接道:“难怪之前你一直不让琼瑶浆在东西市贩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高僧携经书东来,挂单东山寺,秘制琼瑶浆,如何能贱卖了!” 朱玮看向朱氏,拱手道:“如此心思,以小见大,日后绝非俗品。” 李善一脸正经,豆腐脑这玩意放在东西市贩卖,能得几个钱,仅仅是补缴税赋都不够。 附在东山寺高僧、经书的名头上,要么能打响名气,要么能利益最大化。 更何况,若是东山寺不被裁撤,村民无需补缴税赋,那贩卖豆腐脑的银钱…… 李善刚想到这,朱玮就拍板道:“此事均听你调配,琼瑶浆得利,均是你一人的。” 真想答应下来啊,可惜以义为先的母亲就在身边,李善细细打量朱玮的神情,心里怀疑这老头是不是故意挑母亲在的时候说这事。 “七伯说笑了,《史记》云: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李善强颜欢笑道:“所谓千金一诺,当日议定,小子如何能反悔?” 朱玮捋须大赞,转头看向朱氏,“虽说如此,但若明日探查,东山寺不被裁撤……日后你二人落户、建房、置地,均需银钱,这样吧,无论多寡,大郎分五成利。” 李善躲在一边,看那两人来回推辞,心想若是要新建宅子,要不要建个四合院…… 最后在李善的劝解后才定下来,李家得利三成,其余七成日后另作他用。 朱玮叹息道:“活人性命,解寺庙危机,又……如此大恩,大郎等着,那日你说纳妾纳色,必给你挑两个千娇百媚的女娃!” 李善愣了下,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长者赐不敢辞。” 第十一章 李氏英杰 长安宫城之西,有一座算不上宏伟,但满城文士都羡慕嫉妒的建筑,这就是秦王李世民半年前才设立的“文学馆”。 为什么羡慕? 李世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搜罗二十万卷书置于此地,即使是五姓七家的嫡系子弟,哪个能不动心呢? 十八学士之名已然响彻京中,学士入馆,时人称之为登瀛洲。 文学馆中,讲经论文,吟诗作赋,引礼度而成典则,畅文辞而咏风雅,李世民每日引见,从不懈怠,甚至部分秦王府的事务都转移到文学馆来处理,毕竟文学馆的学士都兼秦王府的署官。 今年才二十三岁的李世民攻伐天下,血战沙场,锐气逼人,但如今盘腿坐在上首,温文儒雅,当下首学士开口时,他总凝神静听,很是专注。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此诗的确不让薛司隶。” 说话的是秦王府记室参军虞世南,十八学士中,论诗文,以此人为最。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薛收笑道:“听闻此诗乃一少年郎在平康坊所吟,如今已传遍长安,叔父实不能及也。” 薛收是薛道衡幼子,但自小出继从父薛孺,只能以叔父称呼生父薛道衡。 身材微胖的房玄龄点头道:“少年才子,据说姓李……不知是陇西李还是赵郡李?” “玄龄这是又想向殿下举才?” 房玄龄大笑道:“哈哈,殿下虚怀若谷,只盼文武俊杰相伴,在下自然是竭尽全力。” 坐在上首的李世民没有开口,但也微笑颔首。 秦王府署官中,房玄龄品级不高,只是记室参军,但深得李世民信重,因为房玄龄最喜举荐俊杰,杜如晦、薛收、李大亮都是由他举荐入秦王府的。 “据说单名白,字太白。” “李白?” “李太白?” 找不到答案,众人的视线落在一位面容枯瘦的老者身上,此人是赵郡李氏的李守素。 倒不是众人怀疑这位李白是赵郡李氏,而是因为这位李守素是天下最擅谱牒学的人物,对天下士族及各种功臣权贵的流传、亲属、姻亲关系了如指掌,堪称“人肉谱牒”。 “李白……”李守素摇摇头,“从未听过。” 一旁的李玄道也摇头道:“有此诗名,绝非凡品,但之前的确未闻。” 李玄道是陇西李氏出身,也是房玄龄举荐入秦王府的,事实上他是房玄龄的外甥。 上首的李世民开口道:“罢了,少年才子,有此诗才,却纵意花丛,岂能与诸位相提并论。” 声音略微沙哑,但吐声咬字很有节奏感,一句话说完,下首诸人均行礼相谢。 房玄龄正要开口,却见外间人影晃动,呼道:“克明总算回来了,如何?” 已经跟着玄奘跑了半个月的杜如晦向李世民行礼,疲惫的坐下后接过房玄龄递来的热茶,“除却东山寺,其余寺庙均应裁撤,玄奘禅师已向十大德递交名单。” 薛收诧异道:“记得东山寺是第一家被查验的,不是说已被山民所据吗?” 杜如晦脸色一黑,想解释什么,门外却有人进来,是一位身材挺拔的中年人,鬓发染白,面带急色。 “仁人兄来了。”李世民微眯双眼,头颅微微抬起。 这位中年人来头不小,隋末群雄宇文化及的弟弟宇文士及,武德二年投唐,入秦王府为骠骑将军,随李世民先后攻灭宋金刚、王世充、窦建德,封爵郢国公,拜中书侍郎。 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副中书令,位高权重,宇文士及是秦王府在朝中的一大臂助,毕竟如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恭、秦琼等文武俊杰只在秦王府任职。 宇文士及有些惶恐,“河北大败,魏州、莘州、黎州、相州、洛洲陆续失陷,诸洲主管或死或降,唯有右武卫将军张士贵溃围而逃。” 厅内一静,李世民背脊一挺,身子微微前倾,双目透出精芒,刚才还温文儒雅的模样顷刻间化为威势。 薛收轻声道:“殿下,淮安王、李世绩均溃败……” “不急。”李世民突然恢复了平静,像是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归鞘,“不急。” 事情是明摆着的,李世民六月底回京,刘黑闼七月初就起兵了,按理来说李世民是安抚河北的最佳人选,但之后长达半年的时间内,天策府被一直被刻意排斥在河北诸战之外,直到刘黑闼攻陷整个河北。 如今诸将败北,圣人、东宫束手,除了天策府,还有谁能收拾残局呢? 所以,李世民不急。 宇文士及探出身子,轻声道:“东宫已然过去了,圣人尚未来召?” “适才克明说到哪儿了?”李世民像是没听见似的,招手让宇文士及坐下,笑道:“东山寺乃是玄龄挑选的,难道有何纰漏?” 杜如晦定定心神,叹道:“那日查验,东山寺主持倒也罢了,冒出了个在寺中暂住的少年郎……” “虽然不知内情,但必是此人捣鬼,玄奘禅师次日言明东山寺不在裁撤之列时,那少年郎就在禅师内室。” 李世民来了兴趣,笑道:“居然能让克明吃个哑巴亏……如此少年郎,盛过只会吟诗作赋的才子呢。” “噢噢,就是克明前几日说的那人?”房玄龄恍然大悟,“背后言人是非……” 察觉到众人都看过来,杜如晦坦然将那日在东山寺隔墙听到的一番话复述了一遍,“虽是背后所言……手段略显阴诡,但细察人心,非寻常手段,此番评价……倒也切合。” 放出裁撤寺庙后补收四年税赋的消息,就是杜如晦的建议。 李世民皱眉道:“此子胡言乱语,克明乃为国事计。” “但能随口道破,显然心思机巧,更能说动玄奘禅师……”房玄龄来了兴致,“克明,此何等人物?” 杜如晦干脆的说:“李善,约莫十六七岁,自称来长安投亲遭拒,如今借住东山寺,丰神俊朗,见事犀利,胸有韬略。” “胸有韬略?”薛收眉头一挑,这个词是不能乱用的。 杜如晦冷笑两声,“今日才听说,东山寺主持乌巢禅师修了十年闭口禅……” 房玄龄愣了下后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那玄奘禅师那日拜寺,如何论佛?” 李世民也忍不住摇头,“此乃绝户计,不过也不足以说动玄奘……” 一直默默听着的宇文士及突然开口道:“这几日倒是听说过,东山寺有西来真经,昨日玄奘禅师上书请求西行天竺。” 略微安静了片刻后,薛收叹道:“果然胸有韬略,又一位李氏少年英杰。” “李白虽有诗才,却纵意花丛,李善为小利而险些坏国事,都算不上少年英杰。”李世民摇摇头,“还需磨砺。” 不过些许小事,李世民并不放在心上,他长身而起,朗声道:“寺庙裁撤之事,克明催一催,至少征召三千府兵,由长安令王绪领兵。” “仁人兄官居中书侍郎,当留守长安,余者并左右六护军府、玄甲兵,均随孤出征。” “来人,更衣,孤要入宫请战!” 第十二章 心烦 站在山顶上,李善用惊奇的目光看着那沿着泾河而行的军队,这是任何影视作品都无法描绘的壮景。 虽然距离稍远,大雪刚歇以至于地面泥泞无烟尘弥漫,但来往奔驰的军马,不时响起的悠悠军号,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大军队列,泾河江面上随军而行的船只,都给了李善极度的震撼。 朱玮上前两步,“大郎猜对了,的确是秦王。” “那日在平康坊,突闻唐军河北大败,便有人呼,圣人当使秦王击之……”李善啧啧道:“听闻秦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七伯,果真如此?” 这些日子,李善和朱玮常常聊起朝局,李善刻意为之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跌入漩涡,虽然就目前而言没什么影响,但终究耐不住好奇心,一方面是因为后世看不清的武德年间,另一方面是因为朱玮、朱氏显然有事隐瞒。 朱玮也是刻意为之,他知道这位少年郎虽遭生父遗弃,但日后绝不会默默无闻,必然身入仕途。 “的确如此。”朱玮哼了声,这位老人显然对李世民不太感冒。 李善窥探着朱玮的神色,笑道:“别说东宫,就是圣人也压不住啊。” 前些日子,李善一直在朱家沟、东山寺猫着,但也听说了唐军在河北连连失地,京中大震。 正月初八,河北传来消息,刘黑闼进“汉东王”,年号“天造”,定都洺州。 没辙了,除了李世民及天策府,以及还在江南的李孝恭、李靖之外,其他的军方大将基本都败在刘黑闼手下,薛万彻兄弟被割发放回,丢了好大脸。 在这种情况下,李渊、李建成只能将李世民这头猛虎放出柙。 “圣人加秦王领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并天策府进剿刘黑闼。”朱玮轻声道:“若是得胜归来……” “天策上将的封号都不够了,圣人得另想个封号……”李善笑道:“不过,这都不管咱们的事吧?” 朱玮愣了下后才哈哈大笑,“那是自然,对了,这几日东山寺得礼佛钱、香火钱,正准备送去……” “不是说好了七三吗?”李善顺着这话将话题扯开,朱玮背后的秘密现在并不重要。 不管以后,至少现在,自己和那些破事是扯不上干系的,看八卦也要有点限度, “村人均不肯拿啊,几位族老还埋怨我太贪呢。”朱玮叹道:“你们母子先盖了房子,买几十亩良田……”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下了山,一路上多少村民都向李善恭敬行礼,亲热招呼,早就没了一个月前嫌弃模样。 李善和玄奘的交易早已完成,作为第一座被查验的寺庙,东山寺全身而退,不仅没有被裁撤,而且还因真经而名声大噪,年底多有达官贵人亲自入寺求经……为此,李善大年三十晚上还在抄经,手都快断了。 那些达官贵人来求经,自然是要给点香火钱、礼佛钱的……李善这个黑心的,琼瑶浆都不定价,若是给了礼佛钱,就送几碗出来,而且一天最多只有二十碗。 最关键的是,朱玮前日打听到了消息,随秦王出征的还有长安令王续率的三千府兵,这些府兵有一半都是因寺庙裁撤征召而来的。 如今唐军在河北大败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关中一日三惊,村中除了部分青壮之外,大部分村民是不愿上河北战场的。 要知道,如今的唐朝还不是那个威压天下,凌驾四海的大唐呢,让村民躲过这一劫的李善如何不受到村民的爱戴。 “石头,来来来。”李善拉过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那日就是这厮用棍子捅李善来的,“你爹爹今日如何了?” “砰砰砰。”小石头跪在地上又是三个响头,“爹爹已经能起身了。” “这孩子也太实心了。”李善笑着说:“弄点肉粥养养身子,明儿我去看看。” “听说望日之后,郎君要新建宅子,到时候提前招呼一声。”一旁的年轻人高声道。 “有你忙的!”朱玮应了声,回头向李善解释道:“这是六郎,村中建宅,都是他的手笔。” “到时候定要烦扰六哥。”李善团团拱手,这时代可没建筑队,想盖房子一要找懂行的,二要人缘好,乡民们肯来帮忙。 回了家,凑到火盆边烤着火,瞧见母亲正在缝制新衣,李善随口说,“母亲,给十七也缝一件吧。” 一旁正在喝豆腐脑的小和尚扬起小脸嘿嘿的笑,他自小父母双亡,不得已送入寺庙才活下来,不过这一个多月来成了李善的跟屁虫。 “还用你说!”朱氏不耐烦的哼了声,“可惜没能赶得上这次出征河北……” “母亲说甚?” “若是此次大郎能去河北走一遭,说不定就此入仕,开国初年最重军功。”朱氏惋惜的说:“可惜了,不过也不好说,毕竟你尚未留后。” “过了年,你已然十七,虽未成丁,亦未娶妻……呃,等你入仕后再说,可以先行纳妾,或者买两个丫鬟服侍……” 李善被堵的没话说,前几天他还想着能不能挑货,毕竟纳妾纳色嘛。 结果朱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具体描绘李善不想再回忆,只记得母亲的标准是,屁股大好生养。 怔了好一会儿,李善才换了个话题,试探问道:“母亲,孩儿如何入仕?” 这是李善疑惑的地方,似乎母亲和朱玮都很确定自己能顺利出仕。 但在这个时代,虽然经过隋文帝这位大独裁者的折腾,九品中正制被彻底废除,但官员的出仕途径依旧是上位者举荐、家族荫仕等为主。 李善这些日子也琢磨过,除非母亲有姻亲故旧关系,否则自己最可能的途径还是科举,但李唐立国四年,至今尚未行科举……不会等到贞观年间吧? 朱氏手上不停,只吩咐道:“等着吧,总等得到的。” 虽然在村子里的名声已经彻底洗白,虽然族长朱玮对他的意见非常重视,但在家中,朱氏依旧将李善视为不懂事的孩儿,认为东山寺幸存之事另有他因。 李善无语,这些日子他旁敲侧击了很多次,但朱玮和母亲都始终避而不谈,估摸着有什么忌讳。 拜托,自己是穿越者啊……李善有点心烦,如果是不知名的小人物也就算了,万一朱家沟和母亲身后是杨文干,自己真是到时候哭都没眼泪啊! 心烦的李善转头四顾,瞄见小和尚正在喝的豆腐脑,呵斥道:“十七,谁教你的,琼瑶浆里居然放蔗糖!” 第十三章 意外访客 山间虽仍有寒意,但万物复苏,林间颇有飞鸟走兽的踪迹,道路两旁的柳树亦抽出嫩芽。 寺庙中悬挂着各式彩灯,就连不多的几棵大树上也缠绕着灯具,看起来……真不像一座寺庙。 李善双手笼在袖子里,头上还带着皮帽,慢悠悠的踱来踱去,不时吆喝几声。 今日元宵,闲得无聊的李善索性办个灯会,还特地写了些谜语挂在灯笼上……都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全村上下,除了李善母子外,也就朱玮父子几人识字。 “正月元宵,盛饰灯影之会,金吾弛禁,不行宵禁,不去看看吗?” 李善回头看见朱玮,笑道:“京中多有达官贵人,唯恐冲撞,还是不去的好。” “满城火树银花,张挂彩灯,灯树、灯柱比比皆是……” “正所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李善低低吟诵了几句,摇头道:“寺中都准备好了,待得落暮,自家人在寺中观灯,不也挺好吗?” “大郎,大郎!”满头大汗的朱八一路小跑着过来。 “卖完了?” “早卖完了!”朱八指了指门外,“一家奴仆还想要,我就提了句是东山寺,结果那家主人来了兴致,说正巧要来寺中求经。” 事实上,来的不止一两家人,十几辆马车在山脚停下,数十人观景登山入寺,为首的一个孩童拎着一盏鲤鱼花灯,后面的女子拎着盏南瓜灯笼……呃,李善忘记了,这年代南瓜还没传入中国呢。 论做花灯的手艺,李善自然是不行的,但他随手画了好些后世的图案……甚至还有些比较卡哇伊的,在如今自然显得特立独行,准确说得到了女子、孩童的喜爱,朱八带着几个村民弄了些去东市贩卖,反正没商税。 “你在东市卖是一钱几盏?” “四盏。”朱八有点紧张,“大郎……” “一钱一盏,或者送于他们!”李善拍板道,人家都送上门了,还能让这鱼儿脱钩? 好吧,这下彻底热闹了,李善并不知道,所谓的元宵灯谜是宋朝开始的,唐朝还没这玩法呢。 三四个小官员子弟面红耳赤的解不开谜题,咬着牙掏钱买下高价花灯,一钱一盏,的确够贵的。 两个衣着华贵的世家子弟皱眉苦思僵在那儿不肯认输,面前是一盏惟妙惟肖的蝴蝶花灯。 等到午后,消息散开,寺庙中的访客越来越多,李善不得不抓耳挠腮苦思冥想,又补充了好些谜语。 明日准备动工修宅,今天一大帮傻子来送钱,李善自然是多多益善。 “大郎,这位是来求经的。” “八哥,如今哪还有时间抄经……”李善抬头看见门外站着一位中年人,起身行礼道:“冒昧了,敢问……” 这位中年人虽然不信佛,但的确是来求经的,他是天策府骠骑将军,中书省的中书侍郎宇文士及。 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李善,宇文士及抬脚迈进门,视线落在桌上的纸上,“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打一字。” 李善瞄见这人虽是常服,但衣着华美,显然不是寻常人物,顿了顿轻声道:“日。” “噢噢……”宇文士及恍然大悟,“有趣有趣……你就是李善?” 李善双腿哆嗦了下,“小子便是李善。” 这个名字除了在大主持寺中之外,从未在长安城内出现过,此人如此问话,由不得李善不惧啊。 “有人赞你胸有韬略,但也有人赞你为私利而坏国事。”宇文士及轻笑一声,“你是陇西李?赵郡李?” “不敢攀附。”李善躬身道:“小子生于岭南。” “生于岭南?”宇文士及眉头一皱,细细打量了下李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经书即刻抄写,一个时辰后来取。” 李善一屁股坐下,抹了把头上的冷汗……有人赞你胸有韬略,但也有人赞你为私利而坏国事……这显然是指自己施计让东山寺逃过一劫之事。 这件事只有三个人知道或猜得到,玄奘肯定不会乱说的,另两人……韦挺、杜如晦,正巧是这两个态度。 李善无精打采的开始抄写经书,杜如晦这厮也太小肚鸡肠了吧,不过只丢了点面子,居然背后如此毁人不倦! 要让杜如晦知道李善这么想……他在李世民面前可是客观的很,甚至还替李善说了好话的。 “大郎,又有贵客来求经。” 这次来的是小和尚。 李善抬头看去,十七领来的那人三十上下的年龄,皮肤黝黑,短打衣着,下人打扮,因惊讶而张的大大的嘴巴令人生厌。 李善丢下笔,捡起刚刚写好的谜题递给十七,“送去吧。” 等十七蹬蹬蹬跑远,那人才压低声音呵斥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朱娘子呢?!” “为何还不回岭南!” 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刺耳,李善心中暗叹,咱们就不能桥归桥,路归路,等到我有把握了,你再上门? “继续喊,大声点。”李善慢条斯理的说:“时常有人来求经,又正巧今日寺中有几个世家子弟,若是旁人听到,我自然要好生解释一番。” “到时候,自然有你的好处。” 那中年人听了这话面色阴沉却也惶恐,突然往外走了几步看了两眼,才回身训斥道:“你好大的胆子,郎君命你回岭南,你居然敢如此……” 李善认得这人,是母亲朱氏过门带来的奴仆吴忠。 半年前,一行人自岭南启程北上,半途中在襄州朱氏患病修养,而李德武听闻裴淑英至今未再嫁,即刻急奔长安,抛妻弃子,当时陪着李德武急奔长安的就是吴忠。 李善难以控制胸中喷涌而出的愤怒,难得尖酸的嘲讽到:“破镜重圆,乃是佳话,抛妻弃子,亦能扬名。” “你想怎样?”吴忠声音有些颤抖。 “我想怎样,我想怎样……”李善喃喃低语,低不可闻而又令对方毛骨悚然的笑声渐渐传来。 如今却要问李善……你想怎样? 这让李善如何不气极反笑? 李善尽量保持镇静,抬头看了眼吴忠,皱眉细思片刻后突然笑了,“裴氏不知他在岭南有个儿子。” 看着脸色大变的吴忠,李善嘿嘿笑道:“正该如此,若不如此,裴氏如何肯容他攀附!” 对与裴氏重归于好的李德武来说,对于寄希望裴氏撑腰而身登高位的他来说,有没有儿子,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 裴淑英是裴世矩独女,她能忍受自己日后儿子之前还有个嫡长子? 独守空闺十多年,好不容易破镜重圆,生下的儿子却不是嫡长子,真的忍得下这口气? 就算裴淑英忍得了,裴世矩呢?河东闻喜裴氏呢? 对于未来,李善没有明确的打算,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现在需要苟一段时间,发育的差不多了再扬名,再接着出仕……那时候应该是贞观年间了,立足脚跟再试着能不能完成母亲的心愿,让渣爹来个马前泼水。 目送叛奴悻悻离去,李善提起笔,一笔一划的重新抄经,心里却不自觉的在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没想到这么快……河东裴氏这块巨石已经隐然可见。 不过至少这会儿李德武这厮是不敢让裴氏知道他有个儿子的消息的,李善暂时不用直接去面对河东裴氏。 李善在心里想,接下来一段时日,自己还是不要进长安的好,朱家沟距离长安只有半个时辰马车的路程,裴氏是不敢大动干戈的,只要不撕破脸,朱家沟又受东山寺庇护,短期内应该无恙。 第十四章 八卦 在寺庙中兜了一圈,宇文士及眯着眼想起刚才那个少年郎,好生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而且是很久之前,难道是故人之后? “郎君,问过了。”去打探消息的随从轻声道:“村里说是陇西李氏,的确是由岭南而来。” “陇西李氏?”宇文士及眉头一皱,刚才那少年可是否认陇西李的,“其父何人?” “未闻其父。”随从摇摇头,“据说是投亲不成……听那话,好像是其父不认……” 宇文士及身子一僵,半响后才挥手斥退随从,“原来是他……” 当年宇文一族在长安赫赫有名,宇文士及的父亲宇文述是隋朝名臣,官居宰相,封爵许国公,得两任帝王信重。 而那时候,李德武的爷爷李穆封爵申国公,族中子弟广被恩泽,几十个子侄都出仕为官,封爵的都超过十个。 宇文士及是认得李德武的,而且很熟悉,因为他嫡亲姑姑是李德武的叔父李浑的妻子,两家既是世交,又是姻亲,年纪又相近,自然熟悉的很。 而李善容貌和年轻时的李德武很像。 有难言的情绪在心中涌动,宇文士及长久的站在那儿,孤寂的气息环绕全身,和周围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辛苦了。” “不敢言辛苦。”好不容易抄完经书的李善有点意外。 在遭遇吴忠那厮之后,李善不得不考虑如今的处境,还能不能苟下去。 短期内,只要自己的身份不被大肆宣扬,裴氏理应是不知情的,那自己需要面对的很可能是李德武。 虽然朱玮和母亲朱氏身后似乎也有些背景,但李善也想寻找一切其他的依仗,来求经的这位显然是个大人物。 不指望攀附上的关系能为自己去对抗河东裴氏,但如果能利益关联,逼退李德武护住自己……还是有可能的。 而利益关联,无论是政治利益还是经济利益……虽然难度有点高,但对于一个熟悉历史的穿越者来说,并非不可能。 “适才不过戏语,勿需担忧。”宇文士及挤出一个笑容,“尔等小事,无人放在心上,只是见你处事有些手段而已。” “实是迫不得已。”李善行了一礼,心里觉得古怪,之前还不冷不热,一个时辰后却言语间颇为维护,说不定真能攀附上。 那边有女声尖叫,一位十余岁的女子爱不释手的接过一盏小巧玲珑的荷花灯,身边的小小孩童手里拎着一盏很卡哇伊的兔子花灯,一个年轻男子团团拱手,一脸的得意。 “那是圣人六女,册封房陵公主,去年尚太穆皇后族侄窦奉节。” 李善定睛看去,那女子最多十二三岁,一脸的天真烂漫,居然已经嫁人了。 在心里琢磨了下,李善没有开口,虽然想攀附身边这位,但赤裸裸的……显然是最蠢的一种选择,需要找一个切入口。 “那孩儿是圣人五女长广公主之子杨豫之,其父乃弘农杨氏,前朝观王杨雄之子杨师道,如今任灵州主管。” “噢噢噢……”李善发出一阵意味难明的感叹声,虽然不知道身边这人为什么如此仔细的介绍那些贵人,但李善突然来了兴致! 为什么兴致勃勃? 八卦啊! 前世李善出生农村,除了课本、佛经外什么书都看不到,直到高中才去了县城,有次和同学聊天听人说了句“脏唐臭汉”,不解其意的李善特地去查了资料……啧啧,绝不仅仅是李世民强占弟媳,李治偷庶母,李隆基扒灰这几件。 不远处那就是了。 这位房陵公主后来出轨了……对象就是她身边那个拎着卡哇伊兔灯咿咿呀呀的孩子,她姐姐长广公主的儿子,也是她今年才三岁的外甥杨豫之。 而房陵公主夫婿窦奉节可没有房老二那么能忍,找了个机会捉奸在床,将杨豫之给五马分尸了! 啧啧,真够狠的! 宇文士及指向正踱步往右的一行人,“那是圣人龙潜之友武士彟,如今官居工部尚书,爵封应国公。” 噢噢,武则天的老爹。 “此人与前朝观王亦有交情,以其侄女下嫁。”宇文士及耐心的说:“这几家均是朝中贵戚,不涉朝争,若能交好……” 李善若有所思的低声致谢,这两句话显然是在提点自己。 但哪里能攀附得上……李善心里苦笑,视线落在武士彟身边那艳妆女子,应该是武则天的老娘杨氏,据说出嫁时候都四十岁了,看起来不太像啊。 虽然距离远了点看不见面容,但腰肢轻摆透出一股媚意……李善心里啧啧了两声,这位也是个猛人,比招面首的女儿武则天、外孙女太平公主还要牛。 据说历史上几十年后,杨氏都七八十岁了,和外孙贺兰敏之通jian…… 黄昏时分,达官贵人都离开,李善陪着宇文士及下山。 “东山寺如今声名鹊起,不知可否容女僧修行?” 李善呃了声,刻意而委婉的说:“需问过主持乌巢禅师。” “听闻乌巢禅师修闭口禅已有十年?”宇文士及似笑非笑道:“但一个月前,尚未闻乌巢之名。” 李善尴尬的笑了笑,“贵人愿入寺修行,自然是求之不得。” 李善但很识趣的没有打听宇文士及的身份,虽然今日恰逢叛奴,他需要一面挡箭牌。 目送宇文士及翻身上马离去,李善返身上山,摸着下巴上的绒毛揣测这人到底是谁? “大郎,有人找你……”朱八指了指在大殿门口来回踱步的一位青年。 “足下便是李家大郎?”青年眼睛一亮,“在下王仁表。” 李善愕然回礼,“王兄这是……” “东山寺立寺百多年寂寂无名,却在一个月内名声鹊起,以高僧真经保全寺庙,又以真经、琼瑶浆……”王仁表轻笑道:“今日上香,小儿投掷一钱未得琼瑶浆。” 李善嘴角动了动,你丫的只出一文的香火钱,还想来碗琼瑶浆? 这半个月就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 王仁表却神采飞扬,作为家中长期打理庶务的子弟,他敏锐的察觉到了商机,对方是将琼瑶浆和求经拜佛挂钩,这种手段不能说不巧妙,但必然难以持久。 虽然不知道琼瑶浆的市场有多大,但王仁表愿意赌一赌。 隋唐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宋明,世家大族的手脚蔓延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怎么可能不伸入商业这块肥肉呢。 但琼瑶浆这么快被盯上,还是让李善有些意外,他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这位青年,心想要不要赌一赌。 “请入内详谈。” “好,今日京城不宵禁,有的是时间。” …… 元宵佳节,长安城是不行宵禁的,宇文士及黄昏时分离开东山寺,在泾河边犹豫半响后,拨转马头向远处驶去。 半个时辰后,视线所及之处,一座小小的山丘,一座小小的寺庙出现在宇文士及的眼帘中。 敲响寺门,对于斩钉截铁的拒绝,宇文士及并不意外,只将今日李善抄录的经书递了进去。 在寺门处呆呆的站了很久,宇文士及也没有离开。 对于一位封爵国公,身居中书侍郎的高官来说,闯入这间寺庙轻而易举,但里面那位在半个月前放出话来,“必欲就死,可相见也。” 宇文士及并不后悔当年的选择西归李唐决定,但抛妻弃子而走,却成了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回忆。 想起一个时辰前见到的那个少年郎,宇文士及不禁有些羡慕。 羡慕和自己从小交好后来分道扬镳的李德武居然有这么出色的儿子,更羡慕同样是抛妻弃子,而李德武的儿子却活着。 当年自己独身西奔长安,妻子南阳公主,并十岁的独子宇文禅师被窦建德掳去。 当时同样被掳走的还有李唐的淮安王李神通,同安长公主和驸马王裕,还有李世绩的父亲徐盖,如今的太子东宫太子洗马魏征。 这么多人,都活着回到长安,只有宇文禅师死了。 夜月高悬,宇文士及终于翻身上马,最后回头看了眼小小寺庙后趋马离开。 他也不知道今天在东山寺为什么对那位少年郎那般顺眼,甚至企图替对方抗下那些完全没必要承受的压力。 但他并不后悔,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做的多些。 第十五章 谁更惨? 空旷的寺庙内,欣喜的和尚、村民正在收拾残局,显然今天收获颇丰,李善和王仁表慢慢踱步,后者的妻子拎着两盏小巧的花灯在后面嬉戏。 “在下倒是想把秘方卖给你呢。”李善眼神闪烁,“就算送于阁下都行……” “说笑了,说笑了。”王仁表摆手道:“合作分利,已是占了便宜。” 李善还真不是说笑,作为穿越者,这样的一份秘方的价值并不算太高,只要有足够的,可能的的回报,他是愿意送出去的……就当是风险投资了。 东山寺免于裁撤,主要得益于那几本经书和李善给玄奘规划的西行路线,琼瑶浆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即使是在后期挖掘第一桶金的过程中也是可有可无,肯赠礼佛钱、香火情的也都是冲着经书来的。 但琼瑶浆也已经因为口感细腻滑口而小有名气,李善对日后规划已经有了些思路。 琼瑶浆本身,对李善的帮助已经不大了,他也不指望靠这玩意发家。 沉思片刻后,李善坦然直言,“谢过好意,但合作分利并不合适,还是一次了断来的好。” 王仁表吃惊的看着面前的青年,他的确起过一次买断的心思,也不怕对方弄鬼,但这么轻松得手,却出于预料。 “二十贯吧,再请在城内寻个相熟的铁匠铺,打制几件厨具,若阁下有门路,帮忙寻个修屋建宅的匠人。” 王仁表眼睛都瞪圆了,后面两个条件都是附带的,秘方才二十贯? 这个时代,类似的秘方是可以传家的,也是世家大族敛财的利器,不然朱家沟的村民为何那般感激李善? “保密颇难。”李善笑着解释道:“而且在下身上有些因果,不想连累他人。” 王仁表一皱眉头,轻声道:“得罪了人?” “嗯。” “在下祖籍太原,不知可帮的上忙?” “太原王氏?”李善脸上神色不变,作势想了会儿摇头道:“不为难仁兄了。” 王仁表在寺庙中转了大半天,显然也不是只带眼睛不带耳朵的,笑道:“听说足下出身陇西李氏?” “呵呵,呵呵……”李善笑了,连连摆手道:“佛面贴金,说笑了。” 王仁表一挥袖袍,轻声道:“今日见足下风采,必世家出身,非小门小户,王某诚心相问。” 李善在脑海中翻阅太原王氏……好像在唐初没什么大人物,自己能借得上力吗? 本就不是专业学历史的,李善只依稀记得李治的皇后出身太原王氏,就是被指使掐死武则天女儿的那位王皇后。 沉默了会儿,李善轻轻叹了口气,“阁下何必刨根问底呢……在下曾祖申国公。” “申国公?”王仁表一脸茫然,在脑海中寻找。 中国历史上封爵申国公的人很多,但在唐朝之前,只有三个人,而且是祖孙三代。 “是鞭抽宇文黑獭的李公?”王仁表意外的问。 李善轻轻点头,所谓的宇文黑獭就是北周的实际创建者宇文泰,其人一生纵横沙场,最危险的时刻是一次战败,即将被追兵所杀,当时身边仅有的部将对其辱骂鞭打,追兵认为宇文泰只是小卒舍弃追击他人,宇文泰这才逃得一条性命。 那位部将就是李善的曾祖李浑,后封爵申国公,祖上自称李陵的后人,而陇西李氏是自称前汉飞将军李广后人。 李陵是李广的孙子,就是与匈奴大战最终投降,坑的司马迁被割了唧唧的那位。 李陵遁入草原百年,族谱早就不可考了,李穆这一支自称陇西李氏……说的难听点,这是硬是往脸上贴金。 李善的前身不懂,但穿越过来的李善是心里有数的,开玩笑,从西汉到东汉,再历经三国大战、衣冠南渡、南北朝,陇西李氏的族谱都不可考了,你个鲜卑人跑来说是李陵后人……这谁信啊! “可叹之后内乱,又遭人进谗,否则也难说……”王仁表啧啧两声。 李善听得懂这句话,经历了魏、周、齐、隋这数百年混战,世族的族谱都有点模糊,如果李浑不死,持续至今,说不定还真会被公认为陇西李氏。 因为太原王氏也是这样的,晋阳王、祁县王、琅琊王都能追溯到秦朝王离,但实际族谱乱的很。 更别说隋朝皇室自称弘农杨氏,唐朝皇室自称陇西李氏…… 王仁表继续往下推算,神色一变,“第三代申国公李金才族灭,唯其侄儿李德武……” 王仁表突然想起了一个月前曾轰动京城的破镜重圆的佳话。 “在下祖籍陇西郡成纪县,但出生于岭南。”李善侧过身去,用眼角余光瞄着王仁表的神情。 好一会儿之后,王仁表才闷闷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秘方二十贯,还请仁兄勿泄。”李善作揖道:“天寒地冻,盘缠皆无,难返岭南,这才借住寺庙。” “勿泄?”王仁表一个激灵,“裴家还不知情?” “岭南初定,旧仆皆叛,如何得知实情?” 王仁表咽了口唾沫,虽然他出身太原王氏,但毕竟是个小辈,而且在族中地位不高,不然也看不上琼瑶浆这种生意,为了此事可能日后要去扛河东裴氏,这显然是不明智的。 “待得化冻后就回岭南?”王仁表试探道。 “可能吧。”李善叹了口气,“不合作分利,实是为仁兄考虑。” 十九岁的王仁表有点纠结,心想自己这算不算趁火打劫? “不早了。”李善轻声道:“若是有意,这些日子小弟就在寺庙或山脚村落里扫榻以待。” 李善有点失望,但也觉得在情理之中,谁愿意为了个无名小卒去冒可能得罪河东裴氏这样的豪门,如今裴氏在唐朝有裴矩、裴寂两个宰相,这点上五姓七家都没法比。 回京的路上,王仁表还在琢磨要不要买下这个秘方,他掌管家中庶务已有一年多了,察觉到琼瑶浆可能带来的利益,但二十贯……实在太刻薄了,而且李德武抛妻弃子,那少年郎孤苦无依。 要不多给点? 但父亲半个月前赴任随州主管,自己手头也就不到一百贯,总不能将刚到手的宅院给卖了吧……想到这,王仁表心头涌向一股暖意,虽然母亲刻薄,但父亲赴任前将一处宅院转到自己名下。 马车停在一处庞大的宅院外,大门紧紧关闭,侧门也已经关上,王仁表不以为意,扶着妻子从角门处进了府。 “郎君总算回来了!”一个下人急匆匆的奔来,“郎君,主母传召。” 王仁表神色一紧,带着妻子去了后院,刚进门就瞥见一个衣着华美的青年。 “儿子拜见母亲。” 坐在上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一身绫罗绸缎,发髻上别着一根金灿灿的发簪,嘴唇略薄,颧骨拱起,活脱脱的刻薄相。 “听闻今日你去了东山寺?” 王仁表还没来得及回话,一旁的青年就笑道:“姑母,京中遍传有高僧携真经东来,挂单东山寺,想必九弟是去为姑母求经的。” “噢?”老妇人眉头一挑,“果真如此?” 王仁表一时找不到话说,忍不住侧头看了眼,那位插话的青年是他堂兄王仁祐,向来和自己不对付。 “九弟,都去了东山寺,难道不是去求经的?”王仁祐用惊奇的口吻问一句,转头道:“姑母,这样吧,明日侄儿去一趟。” 老夫人微微眯眼盯着还跪在地上的王仁表,“你操持庶务也一年多了,长进不少,听说在外头已经置了宅子?” “还瞒着,是怕被人夺了去?” “九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王仁祐在一旁添油加醋,“你是家中独子,必要奉养双亲,如何能置外宅?” 王仁表铁青着脸却不肯分辨,难道解释这是父亲去外地赴任前特地留给自己的? 这样的解释在别家可能行得通,王仁表的父亲王裕出身旁支,但毕竟是太原王氏,但在这一家是行不通的,因为这位老妇人在成亲前只是名门贵女,但四年前,武德元年被封为同安长公主。 当今皇帝李渊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太子李建成嫡亲姑母。 上首的同安长公主还在严词训斥,类似的场景在她回长安的几年里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遍,王仁表都已经习惯了。 “罢了,也懒得多说。”同安长公主冷哼一声,“既然你都置了宅子,那就搬出去吧。” “母亲……”王仁表猛地抬头。 同安长公主置若罔闻,径直往后面走去,王仁祐蹲下身,笑着说:“九弟别急,姑母只是一时气急,谁让你……先搬过去吧,过几日为兄替你说清。” 王仁表咬着牙一言不发,拉着妻子就走,指望王仁祐说清,还不如指望父亲早日回京呢。 一个时辰后,王仁表和妻子李氏坐在崇永坊的一间宅子里,身边没有一个仆役,没有一个丫鬟,只有散落在地上的几口箱子,几个包袱。 “郎君,母亲只是气急……”李氏知道这宅子的来历,低声劝道:“过几日妾身再上门服侍母亲……” “只是崇永坊,她却也容不下!”王仁表一捶桌子,震起一阵灰尘。 长安一百零八坊,皇城坐落正北,越靠近皇城,宅子越抢手,而崇永坊位于长安中部,往北三个坊才是东市,其实地理位置并不好。 李氏心里也明白,问题关键不在于宅子本身,而是宅子是公爹王裕私下转手给儿子的。 “没必要写信去随州,父亲无诏不能回京,也用不着指望王仁祐,此次必是他作梗……” 看妻子一脸不解,王仁表苦笑道:“他与我一向不和,但知道半个月前父亲即将赴任,我才得知内情……” 同安长公主和丈夫王裕生一女三子,女儿被前隋杨广纳入后宫,三个儿子连连夭折,王裕年过四十尚无子嗣,起意过继族侄,同安长公主看中了当时才两岁的王仁祐。 但还没等过继,王裕身边的一个丫鬟有了身孕,生下的就是王仁表。 原本还无所谓,但五年前,李渊起兵攻占长安,数年间扫平乱世,即将一统天下……王仁祐自然心里妒恨,他好华服美舍,在世家子弟中颇有才名,又善于逢迎,很得同安公主的青睐,常常搬弄口角。 同安长公主和王裕回京不过三年,而王仁表一直在关中,这三年内王仁表处境艰辛,可以说至少一半功劳都要落在王仁祐身上。 呆呆的坐了很久,夫妇俩开始盘点带来的细软,数来数去,只有三十多贯钱,而且接下来还得买各式家具,冬日还得买炭火、被褥…… 王仁表突然想起了城外东山寺的那位少年郎,在这种情况下,或许那是条出路……至少,比向他人开口要好。 苦笑了一声后,王仁表忍不住想,一个是抛妻弃子,一个是被主母苛虐,真不知道谁更惨? 第十六章 恩爱夫妻 裴府。 梳妆台边,女子对着铜镜正在细细敷粉,容貌端庄,双眸似水,眉目间透出一股春意。 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接过女子拾起的眉笔,温柔的替女子画眉。 “劳烦夫君亲手画眉。” 李德武看了眼镜中的妻子,调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裴氏脸颊泛起红晕,低低的啐了口,眼中却满是笑意。 虽河北战事大起,但昨日元宵佳节,长安城依旧灯火通明,李德武陪着妻子出府赏灯,兴尽而返,好一派恩爱夫妻。 当年李德武乃名门贵公子,允文允武,英俊潇洒……当然了,不够出色,前隋已是宰相的裴世矩也不会将独女许配给他。 一朝夫妻离散,十余年后破镜重圆,丈夫温柔体贴,裴氏如何不心满意足。 挑挑拣拣在盒子里拾起一枚桃状花钿,小心的贴在妻子的眉心,李德武笑着问:“十余年了,手艺可落下了?” 裴氏微微皱眉,李德武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笑道:“上一次画眉贴钿还是成婚次日,十多年了,生疏的紧,娘子勿怪。” 反应的快,话也说的委婉,重要的是点出了和那位岭南女子并不亲密,裴氏心头不快一闪即逝,只嗔道:“的确生疏的紧,如今不流行青黛眉,倒是柳叶眉风靡一时呢。” 李德武在一旁坐下,笑吟吟道:“说起柳叶眉,前几日坊间流传一首咏柳佳诗。”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裴氏点头赞道:“听说薛伯褒赞其不弱其父,只是不知道是何家子弟?” “此人姓李,名白,字太白,倒是没听说是陇西李还是赵郡李。” 裴氏正想说要不要让人打听一二,却见丈夫眉头紧锁,不禁轻声问:“昨日元宵赏灯,便见夫君愁眉不展……” “无甚事。”李德武用力抚了抚眉头,苦笑道:“昨日路过旧宅。” 裴氏一时无语,而李德武神色黯淡。 当年李浑的妻子是宇文述的嫡亲妹妹,两家既是世交,也是姻亲,但后来撕破了脸,宇文述暗告李浑并李敏谋反,导致李浑兄弟子侄满门皆死,只李德武一人流放岭南,家产皆被宇文家所夺。 论恨意,李德武自然最恨的就是宇文家,但如今宇文述早死了,宇文化及、宇文智及都兵败身死,只有宇文士及西奔投唐,而他就住在当年李德武的宅子里。 片刻后,裴氏为难道:“宇文士及封爵国公,官居中书侍郎,这也罢了,但他是秦王府的司马……” 皇子夺嫡,世家难免被卷入其中,裴寂、裴世矩两兄弟都和东宫来往密切,后者还出任太子詹事,隐隐偏向太子,和秦王府势力不大对付。 在这种情况下,裴家是不会冒着得罪李世民的风险为李德武出头的。 裴氏就有点难堪了,而且是替李德武难堪,李家早就家破人亡了,如今李德武一直住在裴家,时间久了……难免被人视为上门女婿。 李德武此人,心思深沉的很,听了这话不仅不失望,反而暗暗心喜。 “为夫早就想过了,归京两个月一直住在裴府。”李德武温和笑道:“但如今搬出去,其一实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宅子,其二,也不愿娘子受委屈。” 裴氏心头一甜,低声道:“夫君,妾身这边有些……” “不用。”李德武断然回绝,看妻子脸色一变,解释道:“长安虽一百零八坊,括地极广,但实际上……适合的宅子很难找。” 裴氏松了口气,点头赞同,“前些年随父亲回长安就听说了,稍好的宅子都……” 长安城适合官宦人家、权贵子弟居住的坊不多,大都在北侧,靠近皇城一带,当年自从李渊攻占长安后,但凡是有些模样的宅院基本都被染指。 换句话说,好地段的宅子,要么是有主的,要么是留给圣人指派赐宅的,再剩下的……贵的让世家子弟都要皱眉头,裴家会出那么多银钱帮女婿买豪宅? “寻个平常民宅让你受委屈,不如一展抱负。”李德武侃侃而谈,“如今唐朝初建,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出仕……” 裴氏听的连连点头,片刻后迟疑道:“但听父亲说过,太子、秦王相争,朝局混乱……” “岳父虽兼任太子詹事,但实则和东宫关联不大。”李德武轻声道:“一个县令,理应不在话下。” “县令?”裴氏眉头一皱,“这如何使得?” 其实即使在世家子弟眼中,仕途从县令起家已经算不错了,但在父亲是宰相,叔父也是宰相的裴氏眼中,实在太配不上丈夫了。 “若是长安令呢?” 花言巧语的又说了一刻钟,裴氏答应向裴世矩说说情,李德武才松了口气。 长安令虽然位不高,但权不轻,而且能和朝中权贵多有来往,是积累人脉的最佳选择,甚至有可能直接面见圣人。 去年末,秦王出征时,李德武就看中了长安令这个职务。 原因很简单,现任长安令王绪率三千府兵随李世民出征河北,无论此战胜败,王绪都很难留任,要么贬离,要么升任。 而且王绪的政治立场明显偏向秦王府,此次又在李世民麾下,必然引得东宫狐疑。 一旦王绪离任,接任的长安令要么偏向东宫一党,要么持中立立场,裴世矩的女婿李德武恰恰符合这个标准。 裴氏一门双相,如若裴世矩肯出面说一声,东宫拒绝的可能性不大。 李德武去年末就看中了这个职位,直到现在才说出口。 两个原因。 其一,李德武刚刚打听到,朝中已然决定,叔父李浑、李敏、父亲等一干当年被问罪斩首的父祖辈已然恢复官爵,以礼改葬。 这意味着李德武有了出仕的资格。 其二,李德武在岭南无着无落,后来学医维持生计,昨晚赏灯归府后,妻子裴氏胸闷呕吐,一搭脉李德武就发现了,妻子怀孕了。 在破镜重圆之后,李德武很清楚,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播种,现在种子已经发芽了,那么自己也应该有所收获了。 李德武当年自视有才,得李浑重视扶持,是李氏一族平辈中的翘楚,即将袭父亲的密国公爵位,又娶宰相裴世矩的独女为妻,却落了个流放岭南的下场。 不惜抛妻弃子,也要攀上河东裴氏这条大粗腿,李德武自然要想尽办法重振家门,为此他可以舍弃任何他认为可以舍弃的东西。 裴氏虽然一门双相,但裴寂、裴世矩都已年迈,李德武自然要早做打算。 出了院子,李德武沉思良久,招手叫来门口的随从吴忠,低声吩咐,“找个去岭南的客商,去岭南问问他们回去了没……” 吴忠一个哆嗦,点头应是。 朱氏和李善是个炸弹,一旦被捅出来,那就完蛋了,自己的地位,日后的富贵权势,都是由裴氏而来。 李德武都不敢想象,妻子生下儿子却发现这不是长子的后果。 大丈夫行事当不拘小节,李德武咬咬牙,暗叹自己还是心慈手软了,他知道朱氏性情刚烈,早知如此当年就应该留个后手。 你们回岭南也就罢了,如若敢坏事,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第十七章 一丘之貉 “从这儿上山,登高爬低,很不方便。” “去泾河虽然不太远,但挑水来回……就有点远了。” 李善拿了根树枝比比划划的对身边的朱玮等人说:“前些日子,村东头的三伯挑水下山就摔了跤,刘嫂子端着大盆爬山去洗衣滑了一跤。” “多少年都这样……” 一旁青壮只说了半句就被朱玮骂道:“你个憨货,仔细听着点!” 古代择地定居,依不依山倒是无所谓,但一定要伴水,而朱家沟虽然距离泾河不远,但村落附近并无水源,挑水洗衣都需要爬到东山的半山腰处的一条溪水处……为了洗澡,李善早就想弄一条引水渠了。 正好准备建新宅,聚拢人手,趁着春耕还没开始的时候,两百青壮挖一条引水渠,用水就方便多了……李善没洁癖,但也受不了十天半个月不洗澡。 “不能直上直下,要弯弯绕绕,层层而下,状如水龙,从村西入,从村东出……” “往哪儿去?” “那边是三里村,他们村落是有条小河的,直通泾河,他们求之不得。”李善点了点地上的地图,“如果人手充沛,在村西挖一个水潭储水更好。” “最好再多挖几条水渠,不用太大,但最好用青石板搭建,从村中通过,户户人家门口都能取水,到时候都不用去挑水了。” 人群外,听了片刻的王仁表饶有兴致的听了片刻,插嘴道:“倒是像江南布局。” “哎呦,王兄来了。”李善丢开树枝,笑道:“江南多水泽嘛。” “这么远的距离,从山上层层盘旋引水而下,挖掘大塘,再引水入村,村东头也应该挖掘大塘,否则恐有涝情,还要和邻村小河相通。”王仁表惯操持庶务,粗略一算摇头道:“三百青壮,器械齐全,至少半年,五百青壮也要三四个月。” 李善挠了挠头,“那怕不成,要不了多久就要春耕了。” “不碍事,慢慢来。”朱玮倒是下定决心要做这事,“大郎,你只管自家宅院就好。” 李善闲扯了几句带着王仁表走开,“还以为王兄不会来了呢。” 距离元宵那日相谈已有七八日了,李善倒是不在乎王仁表会不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久后居然来了。 王仁表避而不答,只笑着问:“李兄不回岭南了?” “不回了,这儿挺好。”李善踢踢脚边的碎土,“筹建新宅,还要王兄帮忙呢……喏,这是我画的图。” 王仁表接过纸张摊开看了眼,不禁眼角微动,半响后才叹道:“如此工笔,细致入微,栩栩如生……” “随手涂鸦而已。”李善前世在大学里参加过素描兴趣社团,没办法,每个学生至少要参加一个社团。 李善是根据自己前世几次班级出游对扬州、苏州园林记忆描绘的,大杂烩吧,什么狮子林、拙政园、沧浪亭的影子都有。 “王兄今日前来……” 李善正要说起正事,王仁表突然打断道:“可否拜见令慈。” 片刻后,李家小小正堂中,王仁表整理衣着,郑重其事行礼,“祁县王仁表拜见朱娘子。” 朱氏意外的看了眼一旁的儿子,以“朱娘子”称呼,显然是知道内情的。 看儿子微微颔首,朱氏起身回礼,朗声道:“祁县王,乃太原王氏分支,公子是太原王家子弟?” 王仁表有点意外,别说一个岭南女子,就是关中的普通人也只知道太原王氏大名鼎鼎,也分不清太原王氏的分支。 “家父讳裕,随州主管。” “同安长公主的驸马都尉。”朱氏脱口而出。 李善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母亲,自己一个穿越者都不知道的,你居然这么清楚? 王仁表顿了顿,点点头,“朱娘子见识广博。” 沉默片刻后,朱氏轻声问:“公子为何而来?” “为琼瑶浆而来。”王仁表将元宵相谈之事略略说了一遍。 朱氏立即摇头道:“二十贯,卖于你,合作分利之事不行。” 一边说着,朱氏一边向李善投去责难的视线,合作分利……一旦成了气候,儿子会被视作商贾,难以出仕。 李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王仁表选择和自己合作而不是买断秘方,但这是他想看到的,上前一步轻声道:“以东山寺的名义。” 王仁表立即明白过来,“另一方是王某妻子娘家李氏,岳父一族在长安行商多年。” 朱氏迟疑了下,又摇摇头,“算了吧,二十贯而已。” “谢过王公子好意,但你应该知晓,为此事得罪豪族,得不偿失。” 王仁表沉默的低下头,片刻后才开口,“我已经拿不出二十贯了。” 李善眼神古怪,那日你也嫌二十贯的出价太低呢! 不管是太原王氏子弟,还是同安长公主的儿子,区区二十贯,估摸也就几顿饭钱而已。 被扫地出门已经七日了,王仁表是个有很强自尊心的年轻人,不肯接受富商岳家的银钱,仅有的两个好友又恰巧不在京中,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李善。 但没想到,李善的母亲却是个如此性情的女子,生怕自家连累他人而拒绝。 朱氏看着一脸愁容的王仁表,想了想开口问道:“可是不便直言相告?” “若有为难之处,无需二十贯,秘方。” 这次李善倒是不心疼,能通过这条线和同安长公主搭上线那是好事……他记得这位是李渊的嫡亲姐妹,而且还有个女儿是杨广后宫的妃子。 送于你也无妨……王仁表只觉得鼻子一酸,作揖道:“那日李兄坦然直言,在下不愿相瞒,元宵当夜,在下携妻……” 等王仁表断断续续,影影绰绰的说完,李善目瞪口呆,被扫地出门,这么惨吗? 噢噢,肯定是个庶子,同安长公主等丈夫去外地赴任,立即将庶子赶出门。 王仁表苦笑着看向李善,眼神中……咱俩差不多惨啊! “砰!” 朱氏拍案而起,戟指骂道:“如此毒妇,罔顾人伦……” 后面的话,王仁表听不懂,李善也听不懂,只猜得到是岭南骂人的俚语。 李善听的大是无聊,而王仁表却听的满脸通红,兴奋的都快要出言附和了。 朱氏的叱骂明显是带着发泄的情绪,同安长公主、李德武在她看来,一丘之貉。 好不容易等到母亲口干舌燥告一段落,李善赶紧插嘴道:“如此,就定下来吧,细处孩儿与王兄商议。” 朱氏点头正要说话,外头小和尚突然直愣愣的闯进门来,指着外面,“婶婶,大郎,有人寻你们呢。” 李善偏头看去,门外十步处,青衣小帽的吴忠正伸长脖子向内窥探。 第十八章 与人为善,与己为善 “有什么话就站在那说!” 朱氏横眉冷对,厉声喝道:“勿要脏了屋子!” 吴忠在门外停下脚步,试图挺直身躯高高在上俯视屋内母子,但却在朱氏的呵斥声中条件发生的弯下腰,看起来颇为古怪。 “叔母有平阳之风。”王仁表小声赞道。 “听说平阳公主如今驻守苇泽关?”李善随口扯了句,指着门外吴忠说:“去岁北上,便是此奴最早叛逃。” “可有卖身契?”王仁表神色平淡,“杖毙逃奴,也不过罚钱而已。” “呵呵,何至于此,何至于此,跟红顶白,人之常情,与人为善,与己为善嘛。”李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说吧,为何而来?” 门外的吴忠略略躬身,“朱娘子与大郎还不回岭南吗?” “郎君为全族计,不得已而为之……” “倒是不知道你是李家的奴仆,还是朱家的奴仆!”朱氏冷笑道:“又或者自认是裴家的奴仆?!” 吴忠沉默片刻,轻声道:“朱娘子,为大郎计,也需立即启程回岭南。” “若是不肯呢?” “前两月天寒地冻,一时难以启程,如今再过几日就出正月了。”吴忠将身边的麻袋扔进屋子,“二十贯钱,足够盘缠。” 朱氏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倒不是因为那二十贯的路费,而是听出了吴忠前一句话的言外之意……你还不滚蛋,就不怕儿子出什么意外吗? 王仁表瞥了眼身边的李善,心想还是你比较惨……虎毒不食子,李德武之狠更甚恶虎。 而李善却从这几句话里听出了些其他意思,看母亲已经脸色铁青,即将破口大骂,赶紧上前一步,“这等小事,母亲勿忧,孩儿处置就是。” “王兄稍坐,去去就来。” “大郎,大郎!”朱氏在后面呼唤,李善充耳不闻,只拎着钱袋拖着吴忠往外走。 “叔母无需担忧。”王仁表劝朱氏坐下,笑道:“东山寺本为第一座被裁撤的寺庙,安然无恙且名声大噪,这等小事哪里难得住李兄。” “他不过装神弄鬼而已。” 王仁表咧咧嘴,这几日他特地打听了下东山寺,这座寺庙在之前一个月内名气不小,元宵那日他见李善在寺中主持诸事,僧人、村民均俯首帖耳,猜测东山寺躲过一劫很可能是因为李善的手段。 一直出了村子,走到山脚下,李善突然停住脚步,劈头问道:“你贪了多少贯?” 吴忠呼吸一滞,瞳孔放大,一时找不到话说,而眼神闪烁不定。 “若是他想让我母子回岭南,自然是要出些盘缠的,但应该是年前母亲最后一次去裴府的时候。” “他让你带着银钱去寻我们,让我们尽快启程回岭南……只要我们离开,他就再无后顾之忧。” “而你将银钱贪了下来,倒是不怕我母子冻死饿死在北地。” 看吴忠用力咬牙的模样,李善笑道:“当然了,也有可能是你寻不到我们,那一日之前,我母子二人已经离了长安,在东山寺落脚。” 吴忠紧张的点头,“是,我去了客栈才知道你们走了……” 话刚说出口,吴忠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不等于自己承认贪了银钱吗? “跟红顶白,人之常情。”李善笑着拍了拍吴忠的肩膀,“离了客栈,自然是启程回岭南去了,对吧?” 吴忠不知道如何作答,面前的少年郎容貌如此熟悉,但举止谈吐却如此陌生,像是变了个人。 “元宵那日在寺中相遇,若是你当时回去说了……他不会拖延七天才让你来。”李善慢悠悠的说:“所以,你今日来,只是试图掩饰过失而已。” “母亲已经死了心,她也从来没想过登门,虽然母亲性情刚烈,但也不会以卵击石……毕竟是河东裴氏啊。” “此后,我就落脚此地,奉养母亲,安稳度日。” “你只管回报,已经回岭南了。” 李善的声音如春日细雨一般不知不觉的侵入,“母亲是不愿回岭南的,若是闹大了……你不过一介奴仆,他也不过攀附女婿,只能借助裴家……还能瞒得住吗?” “最重要的是,不管如何,你必然是第一个倒霉的,不管是他还是裴氏。” “若是回报已经回岭南了……他自然安心,你自然无错。” 吴忠的脸色随着李善的话不停变换,心里有着古怪的感觉……对面的少年郎好像是在帮自己的忙。 “当然了,你这次居然狠下心拿了这二十贯来,这可不是笔小钱。” “你们真的只在这安稳度日?”吴忠被最后一句话彻底打动。 “那是当然,反正他是死了心要攀附裴家,若是我母子强行卷进去,后果难料。”李善摇摇头,“要不是怕回去惹人耻笑,还真不想留在关中。” 吴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了好久最后咬着牙应下,事实就是如李善分析的那样,李德武倾其所有拿出五十贯钱想将朱氏、李善母子送回岭南以绝后患,但吴忠将钱贪了下来。 元宵节那日,吴忠在东山寺看见李善就知道大事不妙,第二日李德武还吩咐他派人去岭南打听,这七日吴忠好不容易凑了二十贯钱想软硬皆施把朱氏、李善打发走……之前贪下来的钱大部分都用了。 如果这对母子只安稳度日,就算在长安附近,和郎君也是一个天,一个地,几乎没有可能相遇……吴忠在心里如此想,二十贯钱呢。 目送吴忠离去,李善笑呵呵的回了家,进门就说:“已经回去了,不碍事。” “母亲,以后这等事孩儿来处置吧。” “你如何处置的?” 李善收拾着桌上的图纸,随口将经过略略提了提。 “这么便宜他了?!”朱氏叱骂道:“既然他承认是私下来的,直接扣下来……打死都不算事!” “不过缓兵之计而已,对吧?”王仁表笑道。 “琼瑶浆一事,东山寺、你岳家出面,五五分成,琼瑶浆……还有琼瑶汁,呃,再弄两个点心,油条不错。”李善嘀咕了几句,才对王仁表说:“算不上缓兵之计,与人为善,与己为善嘛。” 朱氏忍不住又叱骂了几句,她觉得儿子太仁慈了,而王仁表惯察言观色,从李善和善的笑容中察觉得到丝丝寒意。 李善一边说着合作的事,一边在心里惋惜,可惜了那二十贯钱,但不给吴忠难安其心……娘的,你小子记住,这二十贯的利息怕你以后付不起! 第十九章 古义之风 走进这座崇永坊的宅子,李善有些好奇,他对历史细节一知半解,但记得古代宅院大门后应该有一面照壁的。 没想到如此普普通通,进门左侧是两间矮小的小屋,右侧看模样是厨房,正面是正堂,看这造型,李善都想到四合院了。 王仁表和妻子李氏迎上来,朱氏、李善登门行礼,双方客套寒暄后进了正堂。 角落处有火炉,小小桌案上摆着各式器具,李善一时也看不懂,一旁的王仁表低声说:“稍候片刻。” 今日正式立约,李善是代表东山寺而来,王仁表特地让岳家稍迟抵达,以示区别……在唐朝,其实高门大户、世家大族都涉身商业,但绝不会亲自行商,以免遭人讥讽,有碍仕途。 李善左右看看,家具半旧,无奴仆侍候,连妻子都要出面迎客,虽说这代表通家之好,也因为登门客人有女眷,但对比起世家子弟的身份,实在有点寒酸。 李善回想了下,嗯,装潢比平康坊那几家青楼差多了。 片刻后,李氏端着盘子过来,盘上放着两个碗,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令李善不由皱眉。 “李兄勿怪,寒舍如今未有好茶。” 听到王仁表这句话,李善才明白过来,这就是唐朝的茶汤,据说里面会加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煮沸后趁热饮用。 “谢过嫂夫人。” 王仁表笑道:“今日倒是运气,两碗都咬盏了!” “郎君……”李氏脸上笑容有点涣散,“是朱娘子调的。” 唐朝烹茶,讲究茶沫与茶器边缘相凝而不溢出,这就是咬盏,茶艺高超者才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成功。 李善细细看了看茶碗,无语了,有点像高沫啊,呃,就是茶叶筒最后留的那点碎茶泡出来的茶沫。 朱氏笑道:“岭南饮茶,只以采摘下的茶叶煮沸饮用,烹茶手艺已十年不用,今日连连咬盏,实在运气。” 如此手艺,必是世家传承,王仁表想起前几日在朱家沟,朱氏脱口而出父亲王裕尚同安长公主一事…… 面对王仁表投来的询问眼神,李善无言以对,我也不知道啊,只能拿起茶碗抿了口。 这味道,绝了! 要不是有人在,李善能吐个天女散花! 什么茶如人生,五味俱全……你来尝尝再说这种狗屁话。 “好茶,好茶。”李善面色有点苍白,心想今晚回去不会闹肚子吧? 王仁表大大喝了口,不由赞道:“叔母这茶艺,也就前些年作客南安郡侯府邸时可堪比拟。” 李善自然是听不懂的,朱氏想了会儿才试探问:“是北周河北壮公之孙?” 王仁表神情更是古怪,点头向李善解释了几句,所谓的南安郡侯是如今随李世民出征河北的张琮,其母出身扶风窦氏,其祖母信都公主。 “其妻长孙氏。”朱氏笑道:“长孙家历代家族均喜饮茶,所以出阁女均擅烹茶,一时传为佳话。” “长孙氏?”李善呃了声,“据说秦王妃……” “是啊,他和秦王是连襟呢,其长子武德二年成婚,当时我代家父恭贺,有幸饮了碗茶汤。” 李善心头惊呼,牛逼啊,这是重点人物,敲黑板,要记下来。 扶风窦氏,这是圣人李渊的妻族,信都公主是唐太祖李虎的的女儿,李渊的姑姑。 也就是说张琮和李渊是表兄弟,和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也是表兄弟,而且还是李世民的连襟! 虽然关系有点乱,但背景可真够扎实的。 闲聊了一阵,除了只沉默的李氏之外,其他三人都暗暗心惊。 李善和王仁表都诧异于朱氏对朝中官员了解的详细程度,普通官吏的妻女都远远不及。 而朱氏诧异于儿子李善对某些人物的特别关注,比如秦王府中名不见经传的房乔房玄龄,比如东宫的太子洗马魏征。 李氏又捧着茶碗上来,轻声道:“夫君,今日午食不如就在东市……” 王仁表神色有些不渝,还没等他开口,朱氏抢先道:“此时定席,只怕已经晚了,无需出门,大郎已经安排好了。” 真够败家的……李善面容有点僵硬,只笑着对王仁表说:“你我一见如故,无需见外。” 朱氏出门招呼了一声,三两个跟着母子入城的村民已经采购来肉菜酒水,虽不奢华,但也丰盛。 这时候,王仁表的岳父李复也已经抵达,虽是长辈,却连连行礼,当王仁表影影绰绰介绍李善祖籍陇西郡成纪县的时候,更是喜出望外……李善深刻的感受世家大族在这个时代的影响力,这是后世难以想象的。 正式酒宴,朱氏和李氏都避入内室,只三个男人在正堂坐下。 李复约莫三十多岁,身材不高,一张胖脸上挂着似乎常年不褪的笑容,谦虚的坐在下首……他祖上三代都是商贾,要不是同安长公主使了些手段,哪里有机会将女儿嫁给太原王家子弟做正妻。 “东山寺、李家五五分利。”王仁表先定下分红比例,“东山寺出秘方,每日清晨运送至东市,由李家出售。” 李善笑吟吟道:“听闻李伯名下在东市的铺子中有间酒楼?” “是是,不敢担公子如此称呼。” “无妨,王兄的泰山,自然是在下的长辈。”李善摆手道:“不知琼瑶浆、琼瑶汁如何定价?” 王仁表看了岳父一眼,“三钱一碗?” 李复有点迟疑,“前几日已然尝过了,的确新奇,但难以饱腹……” “如今斗米才四五钱,太贵了。”李善摇摇头,指着桌上黄灿灿的长条,“若是一碗琼瑶浆配上根油条,当能饱腹。” 绝对吃得饱,李善前世在医院里,每天早上就是一碗豆腐脑加根油条。 “油条、琼瑶浆单买都是一钱,琼瑶浆加一根油条,只一钱。”李善看向王仁表,“琼瑶浆是黄豆所制,也难以长期保密,黄豆价廉,若取高价,得不偿失。” “琼瑶浆、琼瑶汁每日由东山寺运至东市,油条就由李伯在东市的酒楼负责,如何?” 豆浆、豆腐脑无所谓,朱家沟能做得出来,但油条是要耗费大量植物油的,就算能反反复复的用,成本也不是朱家沟能承担的,而且那么多植物油,朱玮也没有渠道弄。 李复看了看王仁表的神色才点头应是,“我这就派人去十里八乡收购黄豆,直接送到东山寺。” 正事说完,三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聊,李复试探性的说起在随州的王裕,却被王仁表不咸不淡的拿话遮掩过去。 王仁表如今也想明白了,父亲王裕在赴任前给自己留这栋宅子,只怕猜到了自己会被扫地出门,写信告知父亲是没用的,仅有的两个好友又都不在京中。 也不会有谁为了自己一个庶子去得罪同安长公主,自己只能熬着……王仁表想到这,看了眼李善,同样也不会有人为了李善去得罪河东裴氏,这也是他和李善惺惺相惜的主要原因。 一直到午后,李复、李善都告辞离去,半醉的王仁表叹息着回了内室,轻声道:“先等等吧,若是售卖的好,至少平日用度是够了的。” 这七八天,王仁表日子过得苦的很,手上那三十贯钱买了些半旧的家具,添置了被褥、炊具、米面之外,已经所剩无几,要不是当日将茶具带了出来,今日待客只能白水了。 李氏吃力的将一个包袱拎在桌子上,“这是五十贯……” “你从娘家拿来的?!”王仁表厉声呵斥。 李复嫁女王仁表,算是勉强搭上了上层关系,生意做的比以前大,王仁表往日也心安理得的收些李家送来的常例,但如今……他愿意牵线搭桥和李善、东山寺、李复合作分利,却难以接受直接收下岳家送来的银钱。 “不,不是。”李氏懂丈夫忌讳什么,慌忙道:“是朱娘子留下的,说是李公子让随从带来的。” “什么?” “朱娘子说,李公子昨夜道,交友贵在诚心,当日坦然直言,何吝阿堵物。” 王仁表呆立半响,长叹道:“急人所急,此人真有古义之风。” 以往五十贯自然不在王仁表有什么分量,但如今……王仁表心里百感交集,如果说之前还只是将李善作为合作者,如今他已经将李善视为友人。 这是个可以相交的义士。 就算王仁表这样的评价让李善亲耳听见,也难以抚平他内心的创伤,他幽怨的看着还挺自豪的母亲……五十贯啊! 五十贯啊! 真是不知财米油盐,难不成是哪家的大小姐?! 第二十章 抢来的先生 悠悠一个月过去了,朱家沟看似无甚变化,但实则大变,村中青壮每日轮流磨豆腐,还要出人手去采购黄豆,每日清晨将大桶大捅的琼瑶汁、琼瑶浆送入城中。 虽然累了点,但每家每户都能分润,有的人家给孩子扯了两块布作身新衣衫,有的人家纳了几双新鞋,还有的人家在盘算什么时候盖新屋……不敢和李家相比,但总比现在要好。 村西头,六七间崭新的屋子错落有致,外面是一圈围墙,屋子用蜿蜒的长廊或石子路勾连,路边种植着各式花草,虽然如今寒冬看不出什么,但等到盛夏,必然璀璨。 清晨时分,天才蒙蒙亮,李善已经起床,作为一个医生,而且还是实习医生,睡觉睡到自然醒……那是天方夜谭。 虽然没有闹钟,但潜意识里总觉得,下一刻闹钟就会疯狂的响起来,如果是手机铃声,那就更糟了。 猛地直起身坐在床上,反应过来不用去上班,李善迷迷糊糊的既不肯继续睡,也不肯下床洗漱,就那么坐在那儿发呆。 “大郎,小蛮是什么?” 听见小和尚的声音,还在迷糊中的李善随口道:“什么小蛮?” “昨晚你喝酒时候说的啊。” “平康坊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李善打了个哈欠,“问这个作甚?” 小和尚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一溜烟的没影了。 “十万个为什么啊……”李善一边发牢骚一边起床穿衣,“真是没天理,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到了唐朝还得继续读书,老子是学理的,居然要转行!” 琼瑶浆生意那边李善已经不太管了,这一个月来尽在折腾新屋子,但前些天传来一个坏消息。 母亲朱氏和朱玮兴奋的告诉他,朝廷决议今年重开科举,这是李善眼前最可能的出仕良机。 李善不太懂唐朝的科举制度,但总不会是谁都能去考的吧? 但带了一麻袋经史子集回来的朱玮信誓旦旦,考试资格你别管,你只管专心备考就是。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李善被逼去攻读这些经史子集……真是头大。 慢腾腾的穿好衣服,李善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盒,拿出亲手所制的牙刷,可惜买不到牙膏或牙粉,用盐……不太敢,这个时代的盐都不太纯。 洗漱完,李善随便弄了点东西充饥,准备继续去背书……朱氏已经给他选好了路,考明经科。 明经科主要就是填空题,内容来自于《礼记》、《春秋左传》、《毛诗》、《周礼》、《仪礼》、《周易》、《尚书》、《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孝经》、《论语》。 似乎没几本书,毕竟古籍字数都不多,但问题是死记硬背,完全不懂其中含义,饶李善前世勉强算个小学霸也有点勉强。 一直背书背到中午才歇息,李善头痛欲裂,但又不能不背,他很清楚,虽然有隋朝两任帝王或有心或无意的削弱,但世家大族如今依旧有极强的影响力,科举很可能是自己最可能的入仕途径。 朱氏已经仔仔细细的说过,隋朝的科举实际上是不允许寒门子弟去考的,而唐朝的科举只需要各州县推荐就能参加,这是李善不多的良机……不用上战场去冒险。 正是这一点让李善上了心,这个时代上战场,鬼知道会不会一根冷箭飞来……就算只是戳破了皮,说不定都会破伤风。 这时候,外间传来朱玮的招呼声。 “大郎,这是给你请来的先生。”朱玮得意的说:“但凡有疑,都能解答。” 李善转头看见门口一位青年,双手负于身后,头微微昂起,看起来气势不凡,但细细一看,鼻子有点歪,脸颊青肿,发髻还有点凌乱。 不会是被掳回来的吧? “周赵,清河郡人氏,五经、三传、三礼无不精通。”朱玮拉着那青年进门,劲道大得很,周赵被拉得一个踉跄。 朱氏欣喜的迎出来,“周先生,拜托了。” “书房、卧室都准备好了,笔墨纸砚、经书均齐备。” 从头到尾李善都没吭声,一直到朱玮、朱氏离去,他才指了指面前的凳子,“坐。” “粗陋不堪。”周赵又昂起头,眼睛像是长在额头上。 唐朝初年,胡凳还不流行,至少社会中上层都讲究盘腿席地而坐。 看了眼桌上的那本《谷梁传》,又看了看李善默写的纸张,周赵噗嗤冷笑,“考明经科,也要我来授课?” “委屈先生了。”李善面无表情的指着门口,“既然如此,请先生离去便是。” 周赵身子一僵,昂着的头不由自主的低了下来,咬着牙暗想,要不是被逼的,谁肯来给个乡野村夫授课! 李善也懒得搭理这厮,继续背那本《谷梁传》,一旁的周赵听得眉头大皱,忍不住打断道:“断句都断错了……不,就没断对一句!” “就这样还想考明经科,还不如去试试明算科呢!” “明算科?”李善眼睛一亮,“是考算术吗?” 这是什么都不懂啊,周赵慢悠悠的坐下,慢条斯理的说:“本朝科举,分门别类,最难考的自然是秀才科,策论五篇,议国家大事,若落第,洲县长官受罚,自前隋至今,一共只取中三人,你就不用想了。” 李善无语了,在他的印象里,明清时期,秀才好像是科举路上最低的门槛吧。 “其次是进士科,通晓经史子集不说,还需擅做诗文,你也不用想了。” “剩下的明算科、明法科、明字科倒是简单,但吏部选官,只能为小吏,难登大雅之堂。” “明经科倒是条好路子,但你如今连断句都断不了,显然不通经义……” “所以,正要请先生授课。”李善平静的说:“不管先生为何而来,只要诚心授课,即使落第,也不埋怨先生。” 周赵捋了捋短须,“既然你诚心求教,也不妨一试,不过有言在先。” “先生请说。” “其一,每月十贯……五贯钱。” “十贯钱,绝无拖欠。” “好好,其二,以一年为限,今年你肯定赶不上,明年此时你若落第,需放我离去。” “可以,我去和八伯说,就是抓你……请你来的那位。” 周赵腮帮子鼓了鼓,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其三,给我配个服侍的侍女丫鬟。” 李善的脸色淡了下来,娘的,老子还没暖床的,你这是在做梦吧?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 李善起身开门,朱玮笑吟吟的看过来,身后是个洗尽铅华呈素姿的女孩。 “小蛮?” “李郎君。”小蛮屈膝行礼,精致的脸上满是欣喜。 “好标致。”周赵凑近惊呼,“若要我全心授课,她……” 李善也不反驳,只笑了笑,拉着小蛮进门,侧身将周赵撞出门外,“八伯?” “砰!” 门被关上了,朱玮皱着眉头盯着手足无措的周赵,“骨头又痒了?” 屋内,红袖添香。 屋外,呼痛连连。 第二十一章 祸事来了 三两只小鸟在窗口外的小树上叽叽喳喳的叫唤,飞来飞去的翅膀扑哧声将正在闭目默记的李善惊醒。 “小蛮,别去赶鸟。”李善笑着说:“拿把小米丢在窗台上,那是喜鹊呢。” “噢噢,这是好兆头啊。”窗外的小蛮丢开木棍,蹦蹦跳跳的去了厨房。 “定力如此不堪,何以能成大事!” 听到这声训斥,李善眼皮子都没抬,只低头看了眼桌上的《公羊传》,确认刚才这段都能通读解析,才说:“这一段已然明了,请先生继续。” 周赵坐不惯胡凳,席地而坐斜斜的靠在墙壁上,离李善好一段距离……坐的太近,说话得仰着头。 “已然明了?”周赵爬起来,套上鞋子,一副落拓模样,“还不如小蛮明了!” 李善终于抬起头看了眼这位衣着不整的青年,认真的说:“背后言人是非长短,非君子所为,还请先生一修口德。” 这段时日下来,周赵的确经史子集无不精通,李善的任何疑问都能得到尽善尽美的解答,但这厮不修口德,不修边幅,在村里的名声相当不好。 “你倒是会怜香惜玉……”周赵嘀咕了声,走到书桌前开始解说《公羊传》。 这个时代,通经史的女子非常少,要么世家出身,而且还得是顶尖的大族嫡女,才有可能通读经史,要么是平康坊出身…… 平康坊的名妓都有专长,或长于烹茶,长于乐器,长于诗歌,长于乐舞,也有长于经史子集的……客户的需要就是她们的专长。 周赵那句话是无心的,但落在别人耳中,这是在嘲讽小蛮出身平康坊。 周赵解读了一段,李善提了几个问题,然后默默沉思,考明经科,填空题是最重要的,但后面还有三道策问,也是需要以经史子集为核心的解答。 窗外,小蛮正仰着头看着树上的喜鹊,时不时抛一小把小米在地上,眼巴巴的盼着喜鹊下来陪她玩,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体态风流,娇憨可爱,如此美婢……” “八伯。” 周赵身子抖了下,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怒道:“前日才授课《礼记》,不知尊师重道吗?” 李善面无表情的靠在椅子上,窗口处闪出一个人影,吓得周赵踉跄向后退了几步。 “你只是授课而已,称你一句先生,还想做大郎的老师?” 朱玮冷哼道:“兜里一钱都没有去狂吃狂饮,要不是他人举荐,任由你被店家打死!” 李善转头瞄了眼,难怪第一日鼻青脸肿,原来是吃霸王餐被人揍了啊。 “大郎,若这厮不听话,招呼一声。” 李善平静的说:“五日前领月薪十贯,全都买了酒水,狂饮大醉,误了两日课程。” “是你说七日两休的……”周赵瞄见朱玮已经开始撸袖子。 “从第一日授课至今二十六日,你共休了九日。” 话刚说完,周赵已经打开门跑了个没影,李善没好气的起身,骂道:“真是个贱骨头,八伯去哪儿寻来的?” “此人出身贫寒,但却饱有才学,曾为洲助教,只是每日醺酒,被上官痛斥而离职。”朱玮想了想才说:“大郎不必担心,他得罪了人,不敢进长安城的,尽可放心。” 顿了顿,朱玮又补充道:“那小蛮也可放心用。” 李善瞥了眼不远处的小蛮,今年才十三岁,好像发育有点早,走路时杨柳小腰自然扭动……李善忍不住搓了搓手,手感是真好。 忍了大半个月还没真下手,一方面是有点担心小蛮的来历,平康坊的女妓大都是教坊司出身,小蛮这年龄,很可能是犯官之后。 另一方面,十三岁,一想到这个年龄,李善脑海中总浮现什么三年以上……要不,先试试那樱桃口? 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李善一边问:“八伯这会儿过来……看模样不像是好事?” “哎,祸事来了。”朱玮沉重的点点头,“今日入城听得消息,秦王于洛水大败刘黑闼,汉东王率残部北逃。” 朱玮详细的将打听来的河北战事说了一遍,李善静静的听着,这些距离自己很远,所谓的祸事应该是和这次大胜相关的连锁反应。 果然,片刻后,朱玮轻声道:“长安令王绪率府兵堵洺水上游,放水冲毁汉东王战阵,立下大功。” “嗯?”李善皱眉,“长安令?” “是。”朱玮苦笑道:“王绪必然升迁,长安令必然出缺。” 李善眉头一挑,“长安令位不高而权重,能插手京师各处,必为诸方相争之地……是裴氏,还是那人?” “大郎真是见微知著。”朱玮叹了口气,“李德武欲争长安令以出仕。” 很简单的判断,朱氏、李善母子至今还未落籍,而且李善还想参加明年的科举,不管是落籍,还是推荐科考,都要过长安令的手。 只可能是裴家的人,或者李德武出任长安令,对李善来说才是祸事。 “还没得手?” “嗯,消息隐秘,外间尚少有人知晓。” 李善也懒得追问朱玮的消息来源,缓缓踱了几步,“裴世矩兼太子詹事,实则中立,并不偏向东宫或秦王府,其女婿出任长安令……倒是恰好平衡东宫、秦王府。” 看了眼不明所以的朱玮,李善解释道:“秦王于河北再立新功,军功之盛,怕是圣人也压不住,日后秦王府和东宫必有摩擦。” “长安令……东宫绝不会让出来,如若裴家出面……” 深深吸了口气,李善知道大麻烦来了,就算落籍能蒙混过关,但经推荐参加科考,无论如何也要在长安令面前过一眼。 李善一时拿不定主意,看着朱玮离去的背影,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居然撞了个正着。 就不能安安稳稳过小日子,等我苟出头了再来送死? 换一个州县举荐吗? 难度只怕很高,这么简单的方法,如果能成行,八伯不会想不到……想必他身后的那位能力有限,手脚伸不了那么长。 “郎君。”小蛮捧着茶碗进来,伸出纤纤玉手摸着李善紧锁的眉头。 李善随手揽住盈盈一握的小蛮腰,发愁的都没心思试试樱桃小口了。 “小蛮,平康坊内纸醉金迷,朱家沟可是粗茶淡饭……” “妾身早就说了,郎君救妾身出火海,这辈子就跟着郎君。” 李善可不傻,这种话也就蒙蒙傻子,小蛮必然是有着自己不知道的理由。 第二十二章 真的是误会 时隔将近两个月再入长安,李善很快感觉到了区别,原先略微压抑的气氛消散无踪,处处传唱秦王李世民的丰功伟绩。 如今的大唐还不是那个威服四海的大唐帝国,府兵还没有踏足茫茫草原,让突厥贵族在大明宫持戈守卫,臣民也没有高人一等的心态。 以突厥为后盾的刘黑闼席卷河北,屡屡大破唐军,显然给长安城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在这种情况下,一战击溃刘黑闼的秦王李世民得到了广泛的支持,这是自汉末之后天下长期分裂动荡而导致的结果。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大郎,你听!”朱八好奇的指着一处。 粗豪的歌声在坊间隐隐传开,李善低声道:“秦王破阵乐。” 李善在心里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世民登基称帝是一种必然。 比起李建成,军功加身的李世民更能捍卫这个国家的臣民不受侵扰,对于百姓来说,这比什么都强。 特地去东市转了圈,距离东山琼瑶的匾额还好远的地方,李善就看见一条粗狂的大汉操起酒曩仰头就喝,倾泄而下的居然是豆浆! 另一侧的青年书生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正在啃油条,吃的满嘴是油。 李善打了个寒颤,往边上让了让,听王仁表说过一次叫酥油,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植物提炼而成的,但不管什么油,都是用了再用,算得上千锤百炼了。 放在前世,铁铁的去举报,但在如今,呃,只要不吃死人就行。 早听说东山琼瑶在东市卖的挺好,但李善没想到居然这么火爆,排队都要排好一会儿……没办法,唐朝的餐饮业,别说和二十一世纪比,和宋朝都没法比。 伸长脖子看了看油锅,黑油翻腾,李善啧啧两声,“一碗琼瑶浆。” 小二愣了下,“客官,一碗琼瑶浆一钱,配一根油条也是一钱……” “不要油条,只要琼瑶浆。” 周围人都诧异的看着李善,这傻子嘛。 李善却在心里嘀咕,这时代称呼客人为客官? 实际上客官最早是汉朝对外地官员的尊称,渐渐演化而成。 李善端着琼瑶浆加了点酱汁、小菜调味,找了个位置坐下,左右看了看,相当的满意,基本都是喝琼瑶浆的,而且都是咸党。 朱八一手端着琼瑶浆,一手捏着油条挤过来,惋惜的说:“早知道应该从十七那拿两块饴糖来。” 李善懒得理会这厮,他心里也明白,越是高门大族越是喜甜,中下层民众不是不喜糖而是买不起,因为糖在唐朝还是奢饰品,十七手里的那几块饴糖还是朱氏买给他的。 隐隐记得甘蔗汁制糖就是唐朝开始发展起来的,好像还是从印度引进的,李善琢磨了下,玄奘还没出发呢,要不要让他帮帮忙? 下一刻,李善就把这个念头丢开,引进制糖法,养出那么多甜党给自己添堵? 丢下两枚铜钱,李善带着朱八离开,从另一头绕了圈出了东市,去西市转了圈,没想到刚进去就看见“东山琼瑶”的匾额。 “来两碗琼瑶浆。”李善拉了把忍不住要问个仔细的朱八。 片刻后,两碗琼瑶浆端上来,李善尝了尝,不对,应该不是从东山寺运来的。 李善叫过小二,笑着问:“只听说东市有琼瑶浆,没想到西市也有,是一个东家?” 小二只赔笑却不肯说话,李善也没追问,拉着朱八离开。 “大郎,是李家偷了秘方?” 李善无所谓的说:“可能吧,上次买石膏你不是偷懒,让李家送黄豆的帮忙买的嘛。” 朱八懊恼的一拍脑袋,“找他们算账去!” “算个屁。”李善一扯这憨货的胳膊,“跟我走。” 朱八闷声跟在李善屁股后面,一直到了王仁表家门口才恍然醒悟,“对,应该找他算账!” “闭嘴!” 李善倒是不相信是王仁表捣的鬼,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而李复虽是王仁表的岳父,但事事都要遵从其女婿之意,也没有必要捣鬼。 最有可能的是,泄密了。 以石膏制豆腐脑,在这个时代说起来有点天方夜谭,但一点即破,很难保密。 李善对此并不在乎,如果真的是王仁表、李复捣鬼,那只能说是他们目光短浅,对穿越者来说,类似的生意太多了……而且李善还会在小本本上记上一笔。 再说了,将近两个月,李善已经从这门生意里捞了不少银钱,朱家沟村民也得惠良多,第一桶金的回报率已经足够高了。 但如果真的是王仁表捣鬼,李善对今天之行就不报什么希望了……他是想探听长安令的相关消息。 “没人?” 李善嘀咕了声,敲门好一会儿了都没响动。 这时候里面传来怯生生的女声,“外间何人?” “嫂夫人,东山寺李善,王兄不在家吗?” 听见门栓落地的声音,片刻后李氏打开了门,行礼道:“李家叔叔,郎君恰巧出门。” 自从李善馈赠五十贯钱后,王仁表几次携妻去朱家沟,两家为通家之好,李氏称李善为叔叔,这是唐朝妇人对丈夫弟弟的称呼。 “打扰嫂夫人了,那午后再……” “呕,呕……” 李善的话还没说完,一手扶着们的李氏突然弯腰呕吐,身子摇摇欲坠。 “嫂夫人?” 李氏勉强直起身,只觉得头晕眼花,一急之下,腿一软就倒了下去。 “嫂夫人?”李善那埋藏心底的该死的责任感又发作了,毫不犹豫上前两步扶住李氏,“朱八,去请大夫来!” 李善是骨科医生,在急诊科轮过班,面对呕吐晕倒的李氏并没什么有效措施……难不成还能在唐朝拉个心电图? 赶紧去请大夫才是正经的! 左右看看,已经有路人看过来了,李善想了想,扶着李氏进了门。 还想着找个地方安置了李氏再回去关门……已经用不着了,一声爆喝在李善身后响起。 “好贼子!” 李善愕然半转身回头看去,一个青衫少年郎怒发冲冠,呛一声拔出腰间佩刀指着自己。 “贼子,放开我家嫂嫂!” “误会,误会。” “贼子看刀!”青衫少年看样子脾气火爆,抡起腰刀就砍向李善的左胳膊。 “十二弟,且慢动手。”跟着进门的红衣青年喝了声,关上门才说:“小心伤了王家嫂嫂。” 红衣青年倒是彬彬有礼,“阁下何人,为何在此,若有误会,请放开女眷再详谈。” 话说的倒是好听,李善却看见一旁的青衫少年悄无声息的往前走了两步,佩刀微微扬起。 呃,李氏浑身无力,昏睡不醒,全靠着李善搂着才没倒下去……这姿态难免有点唐突,这真不能怪李善啊,谁让他在急诊室轮过班呢。 就在这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了,王仁表愕然的看着两位好友拔刀相向另一位好友,而后者紧紧搂住自己的娇妻,还一脸的无辜。 “王兄,真的是误会。” 第二十三章 人的名树的影 看着王仁表将妻子送去内室,外面三人……李善问心无愧的站在那,红衣青年和青衫少年一前一后将李善堵在中间,手中的佩刀都没归鞘。 “七哥,这贼子倒是有几分面熟!”青衫少年突然说:“也不知道在哪儿见过。” 正准备解释清楚的李善立即闭上了嘴,几次入长安城,唯一有可能接触这些世家子弟的……是第一次入城去平康坊。 “这也寻常。”红衣青年淡淡道:“趋炎附势而已,往日殷勤,如今王兄一时不济,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者多。” “可恨这三月你我兄弟不在长安,否则定要……”青衫少年扬了扬手中的佩刀,“姓甚名谁,报上名来,就算是太原王氏子弟,今日也要你好看!” 看李善不吭声,青衫少年怒目而视,挥舞佩刀,雪亮的刀锋就在李善面前划过。 李善索性闭上了双眼,心里琢磨这两人连太原王氏都不怕,说不定也是五姓七家的子弟。 “德模兄。”王仁表终于出来了,看了眼李善,半响才开口,“昭德。” 青衫少年不情不愿的收起佩刀,“孝卿兄。” 孝卿是王仁表的字。 “这位是李善,祖籍陇西郡成纪县。” “陇西李氏?” “陇西李氏?” 红衣青年和青衫少年异口同声,对视了眼都摇摇头。 “陇西李氏,以狄道县为基,后补之成纪县。”红衣青年朗声道:“阁下是安邑房、武阳房还是镇远房、平凉房,总不会是丹阳房吧?” 一旁的青衫少年冷笑道:“前四房未必,但绝不会是丹阳房子弟!” 李善苦笑着向王仁表拱手,“王兄抬举了,祖籍陇西成纪,但不敢攀附陇西李氏。” 不等王仁表开口,李善接着说:“前几日在下读《孟子》离娄章句上。” “男女授受不亲,礼与?” “孟子曰:礼也。” “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 李善神色平静,轻声道:“今日来访,嫂夫人言王兄外出,在下正要改日登门,却见嫂夫人呕吐不止,晕眩到地。” “嫂夫人称在下李家叔叔,难道在下要为一己名声不管不顾离去吗?” “王兄可记得半个月前去朱家沟,一孩童送了只野鸡来,他的父亲去年末重伤濒死,是在下一手救活。” 环顾四周,李善摊手道:“门外路人窥探,在下扶嫂夫人入府,两位恰巧赶到……” 红衣青年有点尴尬,瞥了眼脸色缓和下来的王仁表,心想这也不能怪我们……谁让那厮搂着你妻子那般亲热呢。 青衫少年却嘀咕道:“自说自话,谁知道真假?” “一则,待嫂夫人醒后,可以问询,呕吐痕迹还在大门处,可以查验。” “二则……”李善说到这,眼睛一亮,指着背着个老者冲进门的朱八,“嫂夫人晕眩昏迷,在下立即让随从去请大夫。” 被颠的七荤八素的大夫被放下后,两腿还颤颤巍巍抖个不停,脸色苍白,“太无礼了,简直就是强盗!” 这下真相大白了,显然是人家好意扶着突然晕倒的女眷进屋,同时让随从去请大夫医治。 不说如今男女大防比两汉魏晋时期薄弱,也要考虑嫂溺援之以手权也的特殊情况。 王仁表抱歉的向李善拱手相谢,赶紧扶着大夫进了内室,妻子到现在还没醒呢。 正堂里三个人……现在不是一前一后堵住李善了。 红衣青年干笑着行了一礼,“适才失礼了,在下陇西李氏丹阳房李楷,字德模,这一辈丹阳房排行第七。” “这位是在下堂弟,李昭德,排行第十二。” 李善回了一礼,却没说话,果然是丹阳房……那厮口口声声说肯定不是丹阳房子弟。 气氛有点尴尬,李楷瞪了眼堂弟,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拔刀相向,太鲁莽了! 李昭德可不背这个锅,回了个眼神,你只是让我小心别伤到王家嫂子,可没说不该拔刀。 “祖籍陇西郡成纪县,说起来还是同乡。”李楷没话找话,“阁下如此风采,熟读经书,请教令尊名讳。” 这话正戳在李善痛处,他面无表情的回答道:“乡野匹夫,只读了三两本书,不登大雅之堂。” 李昭德脾气火爆,却性情直爽,“适才冒犯,若要怪罪,李某一人担之。” “足下出身名门,何敢怪责。” 终于没话说了,气氛越来越尴尬,内室突然传来的惊呼声打破了寂静。 “真的如此?!” 三人转头看去,王仁表殷勤的扶着大夫走出内室,脸上满是惊喜。 “脉象如珠走盘,又呕吐害喜,不是身怀六甲还能是什么?”大夫吹胡子瞪眼道:“看脉象都三个多月了,居然都不知情!” “孝卿兄,恭喜了。”李楷笑着拱手,“今岁必有弄璋之喜。” 这是预祝肚子里的是个男孩呢。 李昭德嚷嚷道:“弄璋弄瓦无所谓,开枝散叶才是大事。” 王仁表喜笑颜开,大方的赏了大夫五贯钱,送走之后才走到李善面前,长长作揖,“为兄愧对贤弟,还请见谅。” 李善侧身让开,“当年得恩师授医术,言医者需有父母心,路见病患而缩手,人非人也。” “有此一言,即为名医。”李楷也行了一礼,“事权从急,足下高义,是在下与堂弟冒犯,还请见谅。” 李善只能回了一礼,叹道:“本是误会,明了就好。“ 李善还真没生气,在急诊科轮班过的医生……大家都懂的,这真不叫事! 不过,李善也暗自提醒自己,毕竟这是封建时代,就是事权从急,也不能那么搂着别人老婆,而且还是夫前…… 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公主抱呢! 不对,听说古代女子都是不穿内裤或者穿开裆裤的,公主抱,夫前……这个有点刺激。 寒暄几句后,王仁表指着李善笑道:“今日你们喝的琼瑶浆……” “东山寺?”李楷脱口而出,“难怪觉得这名字耳熟,你是东山寺李善!” 王仁表被驱逐出府,消息并不灵通,李昭德也反应过来了,“昨日回京,伯父还问起这个名字……原来是你!” 看王仁表、李善都是一脸茫然,李楷叹道:“外人倒也不知晓此事,但秦王府内多有人明了。” “以一己之力让天策府从事中郎杜克明无功而返,足下手段了得。” “杜克明出身京兆杜氏,随秦王南征北战,运筹帷幄,功勋卓著,向来是秦王府幕僚第一人。” 李善讪讪笑了笑没吭声,心想这事儿都过了几个月了,怎么没完没了……人的名树的影啊! 第二十四章 投鼠忌器 王仁表被扫地出门已经两个月多了,李楷、李昭德兄弟直到昨日回长安才知晓,除了义愤填膺外,他们没能力也没资格去跟同安长公主说三道四。 不过,这两位毕竟是陇西李氏子弟,父祖辈大都出仕者,家中奴仆众多,很快就以王仁表妻子身怀六甲为借口,送来十多个奴仆、婢女。 角落处有茶童烹茶,四人在正堂席地而坐,纵谈诸事。 “刘黑闼纵横河北半载,所向无敌,诸将败北,还是秦王一击而溃。”王仁表说起如今京中最热门的话题,“一个月前就听闻,德模兄此次去河北亦立下战功。” 李楷摇头苦笑:“秦王有先见之明,我等按计策行事而已,算不上战功。” 同为五姓七家,但陇西李氏与其他世家不同,家风偏武,族中多出名将,李楷此次初经战阵,但眼光不俗。 “当日秦王率军初至,调幽州军南下,欲南北合击,刘黑闼秘密调军北上,欲先溃燕郡王。” “秦王得知,使永年县令携数十具大鼓,趁夜色于距离洺州城西二里的河堤上急速击鼓,一时间,城里地动山摇,刘黑闼不得已返军而回。” “七哥胆气过人,亲自击鼓,得秦王赞誉。”李昭德有点羡慕,他年纪尚幼,想跟着上阵却被撵回老家祭祖。 “秦王过誉了,只是看李某未损父祖之名。”李楷摇头道:“听长辈所言,此役惨烈更甚洛阳、虎牢,就连郯国公这等名将也……” 王仁表看了眼李善,加重语气道:“听闻郯国公罗士信当年得河东裴德本提携……” 李善目光微动,罗士信就是演义小说里罗成的原型。 “不错,去年洛阳大战后,裴仁基父子便是郯国公亲自收敛,葬在北邙山。”李楷叹道:“郯国公曾言,他日百年之后,当葬于侧。” 李善心知肚明,王仁表很清楚自己和裴家之间的瓜葛,不会无缘无故的在自己面前提起裴家,笑着问道:“便是曾上了瓦岗寨,后密谋行刺王世充的那位?” “便是他了,其子裴行俨早年在张须陀麾下为将,骁勇善战,有万人敌之称。” 王仁表接口道:“一个月前,丧报传至长安,检校侍中安邑县公重提旧事,命人收敛郯国公遗体,听闻这几日欲使人扶棺去洛阳,葬于裴德本墓边。” 李善一个激励,转头与王仁表视线撞了撞,心里明了,扶棺去洛阳的人,有可能是李德武。 检校侍中安邑县公就是裴世矩……这几个月来,通过朱玮,李善对裴家在长安任职的官员了解的不少。 以此扬名,再举荐出仕,李德武仗裴世矩为后盾,欲求长安令。 这就是王仁表突然提起裴家的原因? 李善一边在心里思索,一边微微点头致谢,随口将话题扯开,“听闻刘黑闼率残部北逃?” “约莫千余残部。”李楷啧啧道:“洛水大战,你来我往,秦王都几度涉险……” 这时候茶童捧着茶碗上来,李昭德泄气道:“四碗茶,居然无一咬盏!” 李善和王仁表对视一眼,都笑了。 当日朱氏烹茶,前后四碗茶均咬盏,用王仁表的话来说,是神乎其技。 聊了一阵后,王仁表突然道:“李兄今日即使不入城,王某也准备去一趟朱家沟。” 说着说着王仁表脸上浮现苦涩,“实在惭愧,琼瑶浆……” “秘方泄露。”李善无所谓的说:“西市也开了家,味道稍有差异,但价钱减半。” “李兄已经知晓?今日才开张的。” “入城后去东西市转了圈。”李善看了眼忧虑的王仁表,笑道:“难不成孝卿兄还担心在下有所误会?” 王仁表脸上的苦涩更浓了,“你我一见如故,当不会有此误会……” 李善呵呵笑着……那半个时辰前看见老子搂着你老婆,为毛脸上那么难看? “那家铺子……在王仁祐名下。”王仁表叹道:“此事……” “岂有此理!”李昭德一下子蹦了起来,“那厮仗着长公主青睐,居然敢如此,看我不砸了那铺子!” “十二弟!”李楷喝了声,想了想才试探问:“昨日入城,听闻孝卿之事,不知是为何触怒长公主?” “德模兄勿需隐晦,诸事李兄均知晓。”王仁表毫无保留的将元宵当夜之事说了一遍。 李昭德听得义愤填膺,但李楷若有所思的偏头看着李善……他和王仁表相交甚深,自己和十二弟不在长安,王仁表去寻这位,倒也罢了,但将内情悉数告知,这已经不是普通交情了。 “琼瑶浆这门生意虽然获利颇丰,但他王仁祐如今掌管长公主府庶务……”李楷最后摇头道:“显然,这是针对孝卿的。” 的确,琼瑶浆的确能赚钱,但还不入太原王氏眼中,王仁表本人要不是受困于家中局势,想给自己留一份私房钱,也不会看中。 王仁祐特地特地跳出来打擂台,而且还大幅度降价,明显是针对王仁表的。 李昭德脾气上来了,口口声声要去砸了铺子,李楷都拦不住,还是李善一席话让他冷静下来。 “昭德兄砸了铺子事小,连累孝卿兄事大。” “适才听德谋兄所言,此人得长公主青睐,若是铺子被砸,必要搬弄口舌,兴风作浪。” 李善加重语气道:“若是下次他以长公主府名下铺子经营,难道昭德兄也去砸了?” “说的是。”李楷一把将堂弟拉下坐着。 “投鼠忌器啊。” “李兄读书倒是杂的很。”李楷诧异的看着李善,“《贾谊传》中有此喻,欲投鼠而忌器。” 李善神色不动,心想自己以后要留神点,别脱口而出什么还没问世的成语。 “但秘方泄露……”王仁表低声说:“适才已经查问过了,岳家两个下人不见踪迹。” 李善心想,这王仁祐和王仁表是堂兄弟,到底有什么仇怨,居然为了这点小事针锋相对,甚至买通下人也要赶尽杀绝? “无耻之尤!”李昭德丢开佩刀,气鼓鼓的说:“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李善神情平淡,“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孝卿兄勿忧,此事在下一力担之,明日让李伯来一趟朱家沟。” 第二十五章 如此人物 “此人如何?” 面对李楷的询问,送李善出门回来的王仁表毫不犹豫的说:“当为良友。” “医者需父母心,此语大有仁意,当非俗品。”李楷略微加重语气道:“不过,适才见其品茶蹙眉……” 这句话显然是在隐晦的问出身来历,豪门大户、平民百姓都饮茶,但如此烹茶的方式,却是上层阶级的特权,普通富户都难以承受,光是那些香料就不是只靠银钱就能买得到的。 李昭德也听出来了,哼了声道:“七兄询其父祖,闭口不言,好大的架子!” 明清时代,士子会面,第一件事是要排座次,就是排一排哪年中举,哪年进士,一甲还是二甲、三甲,选庶吉士,然后再拉拉座师、同年等关系。 而唐朝虽然也已经有了科举,但却是讲究祖籍、父祖辈任职,李楷询问李善父祖辈的任职,就是为了确定自己对待李善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 看了眼李昭德,李楷笑道:“但孝卿也没有提及,显然有难言之隐。” “噢噢,难怪七兄等他离去才问孝卿兄。” 李楷又接口道:“而且孝卿兄也未向其提及你我兄弟父祖。” “德谋兄心细如发。”王仁表笑道:“其人来历我自然知晓,非故作姿态,的确有难言之隐……呃,今日昭德在此,日后再说吧。” “孝卿兄,这……” “孝卿说的是,十二弟在此,你我改日再说。”李楷顺水推舟。 “七兄!” “去年为兄赌赛赢了匹良驹,你承诺绝不外泄,但第二日父亲就知晓了,难道不是你?” 李昭德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丧气的垂头不语,李楷和王仁表均大笑连连,李昭德年纪尚幼,嘴巴大的很。 王仁表一语带过,“品茶蹙眉……两个月前,其母朱娘子登门,随手一试,四碗茶均咬盏,所以……” “如此神技?”李楷啧啧道:“难怪今日蹙眉,只饮了三两口便置之不理。” 呃,有点误会。 李善今日皱眉……没办法,比上次在这儿那碗茶更刺鼻,他觉得自己完全不是在喝茶,因为喝起来好咸! 虽然是纯正咸党,但李善也接受不了这么咸的茶! 看李楷皱眉苦思,王仁表忍笑心想,只根据其母朱氏善于烹茶,你能猜得到那就有鬼了。 倒是朱娘子对朝中似乎颇为熟悉,你兄弟二人自陈陇西李氏丹阳房,李善说不定能找得到你们的根脚。 李楷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起来,苦笑摇头将此事搁置,“这三个月均不在京中,以至于孝卿无助,如今好了,若有不协,言语一声,我兄弟二人必不推辞。” 这是王仁表在世家子弟中仅有的两位好友,直接点头应承下来,“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不是你二人一去河北,一回成纪,也难结识李善。” “孝卿兄如何会结识他,说来听听啊。” 王仁表笑着将如何结交之事说了一遍,叹道:“其人风采,沉稳有度,言谈举止,不落俗套,更坦诚相交,所以适才言,当为良友。” “而且胸有韬略。”李楷补充道:“数位学士问过父亲,此人可是陇西李氏。” 另两人都知道李楷所说的学士指的是秦王李世民设立的“文学馆”中的十八学士。 “胸有韬略,此语乃是杜克明亲口所言,秦王亦认可。”李楷低声道:“往河北行军途中,杜克明还询父亲此人来历。” “父亲私下提及,此人能挫败杜克明,心思颇深,又有手腕……” “不过今日听孝卿所言,坦诚相交,急人所急,有古义之风,可谓良友。” 若是李善听到这个评价,得感谢母亲朱氏……在这个时代怎么用银钱换来名声,李善显然是个菜鸟。 王仁表叹道:“李善其人,身世坎坷,多些权谋亦是无奈之举,但观其风姿、言谈举止……” “若是世家子弟,百多年前定品,至少二品人物。”李楷大笑道:“可惜就是黑了点。” 三人放声大笑,隋唐世家子弟均喜敷香擦粉,不论男女均以白净为美,李善虽然身材挺拔,容貌秀美,但皮肤有点黑。 王仁表暗想,应该是在岭南晒黑的吧。 又聊了几句,李昭德突然插嘴道:“说起李善……去年末回乡祭祖,倒是有族人问起一人可是陇西李氏子弟,此人姓李名白,字太白……” “噢噢,听闻过李太白之名。”王仁表点头道:“似乎是去年末在平康坊现身,后不见踪迹,只留下一首诗在坊间传唱,天策府薛学士赞不弱其父薛司隶呢。”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李楷品味良久,啧啧道:“至少不是丹阳房子弟,也不知道会不会是赵郡李氏。” 王仁表心里一动,但随即一笑了之,虽然出现的时间点大致吻合,但就这些日子来往来看,李善并不精于诗文,而且其母管束甚严,哪里能去平康坊左拥右抱。 就在此次此刻,刚刚走进家门的李善操起一旁的扫帚,冲着慌不择地的周赵砸下去。 胆儿肥了啊,居然敢趁老子不在家,调戏小蛮! “误会,误会!”周赵手捂着脑袋拼命喊着。 误会个毛线,今儿老子搂着好友的老婆被误会了,难道你和小蛮凑的那么近也是被误会了? 一旁的小蛮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拍着手跺着脚大声叫好,“郎君,使劲点!” 李善手上不禁加了几分力,又是三两下后丢下扫帚,骂道:“先生听某一言!”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明里不见人头落,暗地使君骨髓枯。” 周赵目瞪口呆的看着面若寒霜的李善,一旁的小蛮笑得弯腰直不起身。 听见嘈杂声的朱氏赶了过来,呵斥几句,问道:“到底何事喧闹?” 小蛮行了一礼,吐出舌头笑道:“夫人,这厮居然想骗奴婢的银钱去买酒。” 脸上被抽出几道血丝的周赵放下胳膊,一屁股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吼道:“不得饮酒,毋宁死!” 李善愣了下,只是想饮酒? 不管不顾回了屋子,李善开始检讨自己今日为何如此冲动。 想了好久,李善才确定,可能是因为那句老话……***女者,妻女必被人淫。 自己今日在王家那般,所以回家才……因果报应啊! 感慨了会儿,李善一拍桌子,不对,错了,全错了! 今日老子是救人,又不是淫友人妻! 第二十六章 十日 裴府侧门外,六辆马车已经蓄势待发,随行的仆役下人都是精干的壮汉,垂目肃立,显然训练有素。 侧门内,意气风发的李德武挽着执意相送的妻子,劝道:“放心吧,十天之内必能回返。” 裴氏微微屈膝行礼,“夫君远行,安危为首,勿要日夜兼程。” 李德武看看左右,探手握着妻子的手,小声道:“此行为夫必守身如玉。” “夫君!”裴氏脸上一阵绯红。 自破镜重圆后,李德武专宠一人,即使是裴氏怀孕之后,也没按例召侍女服侍,远行在即,说这等话,如何不让裴氏心中甜蜜。 李德武的视线缓缓下落,落在妻子的腹部,两个月前,裴氏确诊身怀六甲,岳父也终于松了口。 河北战场上,虽然刘黑闼溃败北逃,但战事未停,随刘黑闼起兵的徐元朗仍在顽抗,秦王率兵围攻。 裴世矩选择在这时候出手,长安距离洛阳并不远,六百里加急一日夜可达,扶棺而行五日可达,算上入土、祭拜、回程,十日即刻回长安。 罗士信战死河北,李德武奉命扶棺往洛阳,葬于裴仁基墓侧,等回程后,秦王也应该扫平徐元朗回师了,长安令也应该出缺了,裴世矩再正式举荐李德武出任长安令……顺理成章。 在妻子殷切的目光中,李德武大步走下台阶,他知道,回京之日,就是出仕之时……昨晚妻子已然告知,东宫已然默许此事。 登上马车,李德武下令启程,一人独处车厢内,他才露出一个阴森带着恨意的冷笑。 但这冷笑转瞬即逝,又恢复了温文儒雅的模样,李德武在心里告诫自己,车外的都是裴家的下人,绝不能露出任何痕迹。 破镜重圆几个月了,妻子确诊怀孕也两个月了,但直到现在岳父才松了口……李德武知道这是为什么。 而此次让自己扶棺去洛阳,李德武更知道岳父裴世矩的用意,他是怕自己养了只白眼狼。 李德武能与裴氏重聚首,很大程度上在于裴氏心如坚石,绝不改嫁……只要有一丝可能,裴世矩是不想看到独女和李德武破镜重圆的。 因为,当年李浑、李敏被诬告谋反,以至于坐罪赐死,宗族覆灭,主谋者是宇文述,但首告者就是时任武贲郎将的裴仁基。 李德武在心里猜测,岳父使自己扶棺去洛阳,将罗士信的尸骸葬在裴仁基墓侧,是一次试探?还是一次警告? 但至少,自己需要表现出态度。 昨晚,李德武就对妻子说过,裴仁基虽是河东闻喜裴氏,但却是中眷房,而岳父这一支是西眷房,并不相干。 掀开车帘,还带着初春寒意的风儿吹在李德武脸上,让他精神一震,熬了半年,终于出头了。 远远眺望官道左侧的小山,隐隐看见山间的寺庙,李德武知道那是最近几个月名声鹊起的东山寺,两个月前的元宵节,自己令吴忠去求经,当夜妻子就查出身怀六甲。 想到这儿,李德武心想等回京后倒是要找个机会去东山寺上香还愿。 突然察觉到有人窥视,李德武视线一转,路边有个和尚目光炯炯的盯过来,神色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放下的车帘遮挡住视线,朱八在心里暗骂了句,加快脚步进了城,在裴家大门外兜了两圈,然后熟悉的三拐两拐在一处拐角处安静的等着。 “你来作甚?” “他去洛阳了?” “什么?” “他去洛阳了。”朱八换了肯定的语气,“什么时候回长安?” 面色惶恐的吴忠发狠的低声威胁道:“再不滚,信不信让你……” “大郎说了,你若不肯说……”朱八咧嘴一笑,“明儿大郎亲自来。” “放心,不会去寻他,也不会去训裴家娘子,只会寻你。” “别怕,只是请你饮酒而已。” “听大郎说,在岭南时候,你二人……可能还有其他人,常常聚饮。” 吴忠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他虽然算不上什么聪明人,但也隐隐感觉到,自己当日是上了当。 自己原本是想将那对母子驱逐回岭南,结果转回来没成功,而且自己还有把柄落到了李善手上。 几十贯盘缠都是小事了,一旦自己将消息泄露给李善,被查出来……自己哪里还能有命! 但如果李善真的寻上门来找自己饮酒,若被与自己同时跟着李德武的三个叛仆发现……只怕生不如死。 四人同时投向郎君,自己是最受重视的,被塞到门房……世家大族中,门房是仆役里最体面的差事之一。 咬着牙想了又想,吴忠脑子都成了浆糊,看了眼一脸无所谓的和尚,“十日后返京。” 朱八点点头,转身就走,去东市又买了两斤石膏……这次换个药铺,上次那个掌柜都想去报官了。 一路回了朱家沟,朱八径直去了李家。 “十日……”李善目光闪烁,点头让朱八退下。 “装神弄鬼。”斜斜半躺在榻上的周赵懒散的说:“又没酒了。” 李善没理会这厮,突然开口道:“听闻齐王也随秦王攻伐河北……” “无非制衡而已。”周赵无所谓的说:“秦王战功盖世,早手掌益州道行台,控剑南道、陇右道、关内道一部,去年又得陕东道大行台,加尚书令,内外均权势过重。” “刘黑闼纵横河北,诸将败北,圣人无奈再用秦王,此次大捷,秦叔宝、尉迟恭均立下大功,秦王洛水一战大溃刘黑闼……听闻秦王此次又遭敌军合围,啧啧,居然又安然遁去!” 看了眼李善,周赵解释道:“去年洛阳大战,秦王两次被郑军合围,若不是尉迟敬德……大军主帅,以身犯险,智者不为。” 李善知道这说的是历史上著名的尉迟恭单骑救主,心里不由暗想,李渊未必……但李建成八成跳脚大骂刘黑闼、王世充废物,都围住了居然弄不死。 将这些念头丢开,李善敲了敲桌面,“离题万里。” 周赵一个翻身坐起来,叹道:“东宫多年未有战功,圣人以齐王抑之,只怕难矣。” 话未说完,朱玮正巧进门,“圣人召秦王回京。” 李善眼睛一亮,“徐元朗未灭?” 看朱玮点头,周赵若有所思的用眼角余光观察着李善。 第二十七章 总要试一试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小半年了,通过朱玮、朱氏,也通过王仁表,以及结交不久的李楷、李昭德,李善察觉到了一个古怪的问题,或者说心中有了个疑惑。 不管是新旧唐书、资治通鉴,还是各类野史甚至大唐双龙传中,武德年间夺嫡,齐王李元吉都是站在太子李建成这一边的,但李善从已经探知的信息发现,并非如此……至少目前并非如此。 自从去年秦王大胜回京,秦王府和东宫屡屡发生摩擦,但从未听闻齐王府牵涉其中。 但此次东征刘黑闼改变了一切。 “必是齐王总理河北事。”周赵朗声道:“去年洛阳大战,秦王率军迎击窦建德,留齐王总理困洛阳诸事。” 李善微微点头,过去的数百年南北朝,权臣掌军的下场摆在那了,隋唐两朝均是以皇子领军,当年隋灭南陈,名义上也是杨广领军。 “必是东宫之谋。”周赵肆无忌惮的说:“使齐王、秦王起隙。” 察觉到朱玮神色犹疑的看过来,李善点头道:“顺水推舟而已,秦王此次溃刘黑闼,圣人、东宫理应均有此意。” 周赵瞥了眼李善,“的确如此,圣人召秦王回京,留齐王总理河北事,接下来……” “齐王必附东宫。”李善接口道。 这才是历史的真面目,李善在心里整理了下,刘黑闼纵横河北,诸多名将均败北,而李世民带着他的左右护军、玄甲骑兵一击而胜,如此战功,如何不让李建成心中生惧呢? 只怕圣人李渊也在叹息,自己这个二儿子实在太能打了,如今之际,也只能加齐王李元吉权,联手东宫制衡秦王府。 其实,李元吉本人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甚至他对皇位有没有渴望都不重要,他只能选择这条路。 而且唐朝初建,天下未宁,必皇子领军,如若李世民倒了……那接管兵权的很可能就是李元吉,如果他对皇位有所期盼,更应该攀附东宫。 李善在心里想,或许,李元吉内心深处对李世民有着不为人知的情绪……羡慕嫉妒恨,从羡慕到嫉妒,再到恨吧。 一旁的周赵突然叹道:“可惜齐王总理河北,只怕还要生乱。” “先生何意?”朱玮有些诧异,“刘黑闼北窜,徐元朗不过残兵数千……” 周赵解释道:“去年便听说了,秦王破王世充,分守市肆,禁止侵掠,无敢犯者,无罪而为世充囚者,皆释之,河南立平。” “而河北……圣人一度下令,尽杀其党,使空山东,秦王谏之,使以怀柔。”李善点头道:“窦建德被斩首,刘黑闼立起兵,如今秦王回京,齐王总理河北,必搜捕刘、窦旧部,的确有可能战事再起。” 李善一边说一边观察周赵,这个名字从未听说过,到底是什么人? 自己很清楚就在今年,刘黑闼复起,才引出了李建成东征之事,而周赵只通过关键职位的调换,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这不是个普通角色。 周赵斜眼看过来,和李善的视线碰了碰,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却也在心里琢磨,自己每每言此人是乡野匹夫,但乡野匹夫是做不出这样的判断的。 想起自己身世飘零,感慨自己一身才学无用武之地,周赵长叹一声,摸索着酒曩,将最后几滴酒倒入嘴中,脚步踉跄的往外走去。 朱玮没那么多感慨,只嘀咕道:“当日夏王被斩首……当年同安长公主并驸马、淮安王都被夏王所俘,但最后都送回长安!” 李善也是无语,哪能这么算? “八伯,确定了,今日他启程去洛阳,十日后返京。”李善说起现在最重要的事,“既然圣人召秦王回京,即使河北战事一时未停,长安令也即将出缺。” 朱玮点头道:“今日得报,长安令王绪可能会升任翼洲主管。” 李善叹了口气,自己能用的牌实在少的可怜,而朱玮、朱氏背后的那人……只怕也很难起到什么作用。 其实李善现在心里大致有数了,应该是东宫的官员,地位不会太低,圣人召秦王回京,这等事不会传的大街小巷都是,秦王府的幕僚、将领大都出征河北,能知道这等事的最有可能就是东宫的人。 朱玮显然也没什么主意,随口将话题扯开,“对了,前些日子你说的那两人,已然打探出来了。” “那对兄弟?” “嗯,李楷,字德谋,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其曾祖李崇义,魏时官至殷州刺史,封爵永康县公,其祖李诠,前朝官至赵郡太守,封爵临汾襄公,其父李客师,曾任幽州兵曹,迁秦王府统军,如今随秦王征伐河北战事。” “李客师?”李善念叨了句,心想没听说过啊,只差了个字,如果是李药师就好了…… “李客师长兄李药王,袭爵永康县公,大业九年,卒于洛阳……” 朱玮说到这,李善忍不住了,“八伯听说过李药师吗?” “呃,大郎听说过?”朱玮先是诧异,随即释然,“是了,李药师如今抚慰岭南。” “李靖?” “便是此人。” 李善嘴巴有点歪,李靖居然有个嫡亲弟弟是秦王府的统军,真没听说过啊! 李靖是不是在玄武门之变之前就投入李世民麾下,这是后世一大谜团,毕竟李靖从未在李世民麾下,但李靖在贞观前期得李世民重视,统军出塞覆灭突厥,显然得李世民信任。 难道是两头下注? 朱玮没发现李善的异样,接着说:“李客师之妻是河南长孙氏,秦王妃的族姐。” 李善的嘴巴都张大了,说起来李客师还勉强算是李世民的连襟呢! 但仔细想想,李善索然无味,李靖、李客师再牛逼,对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没用处……不过,倒是要跟李楷保持好关系。 “大郎那日说的另一人李昭德,其父李乾祐,同出丹阳房,是李客师的堂弟,以齐王府典签入仕,如今乃齐王府主簿。” 李善眼睛一亮,“齐王府主簿?” “大郎?” “让我想想,想想,再想想……” 李善来回踱步,皱眉苦思。 “大郎,再不济去太原落籍……” 李善落座,铺纸磨墨,一挥而就,“让朱八跑一趟,送到孝卿兄府上。” 李善只有模糊的思路,但总要试试,前世的他就如此,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第二十八章 挖坑(上) “孔子哭子路于中庭。有人吊者,而夫子拜之。既哭,进使者而问故。“ “使者曰:‘醢之矣。’遂命覆醢。” 清朗的诵读声在书房内回响,王仁表端坐在榻上,手持书卷,聚精会神的读着《礼记》。 这一两个月来,得益于琼瑶浆生意,获利颇丰,好友又回了京中,王仁表的心思不再留在庶务上,一方面照顾怀孕的妻子,另一方面开始考虑出仕。 王仁表是太原王氏子弟,父亲出任随州主管,按例是可以荫仕的,但有同安长公主在,王仁表短期内很难走这条路,前些日子去了趟朱家沟,倒是起了心思,或许可以选择科举入仕。 事实上,高宗在位时期的多位名将宰相,虽是世家子弟,但也都是科举入仕。 突然听见外间有喧闹声响起,王仁表侧头看去,有仆役禀报,东山寺来人。 “李兄来的好早。”王仁表笑着迎出来,“怎么如许多人?” “孝卿兄。”李善打了个招呼,让随他入城的几人将家伙什全都搬进厨房。 “民以食为天,区区琼瑶浆无关紧要,但孝卿兄总不能忍气吞声吧?”李善指着搬进去的几个筐子,“李家酒楼换个名字……东山酒楼好了。” 对李善的前半句话,王仁表大是赞同,其实即使是王仁祐让下人在西市也开了间铺子卖琼瑶浆,但东市的铺子也是有收益的,王仁表最不满的是王仁祐如此鲜明的针锋相对。 再想想两个多月前自己被扫地出门,王仁祐可是帮了不少忙的……王仁表怀疑,父亲将这栋宅子转到自己名下,这件事也是王仁祐透露给同安长公主的。 其实李善对此不太在乎,想赚银子,多的是手段,但总要找个理由登门……不好显得太过刻意。 “对了,德谋兄那边妥了?” “早就送来了。”王仁表啧啧道:“连累的德谋兄都被训斥……德谋兄到了,让他说吧。” “德谋兄,昭德兄。”李善行礼笑道:“多亏德谋兄襄助。” “那么好的百炼精铁,不拿去打制槊头、陌刀,却打制炊具。”李昭德嚷嚷道:“七兄这次被三兄、六兄训的……” 李昭德看似是在为李楷抱打不平,但脸上笑嘻嘻的,显然是在幸灾乐祸。 这是李楷第二次和李善的会面,拱手苦笑道:“若非孝卿言,在下还真不愿用那等精铁。” 王仁表将众人引入正堂,李昭德大声说:“孝卿兄说是为了给王仁祐那厮添堵,这等好事自然不能错过。” 李善在外面交代了几句,笑着跟进正堂,“孝卿兄性情宽宏,但上次在下也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虽然不至于针锋相对,但也给对方个小小教训,聊胜于无,权为博众一笑。” “李兄倒是好脾气。”李楷微微点头,“闹大了不好收场。” 李昭德哼了声,“太原王氏,太原王氏!” 一旁的王仁表神色微变,却也没说什么。 五姓七家,在天下广有名望,但在唐初,太原王氏基本上被排除在中枢之外,往往只能在地方任职,王仁表的父亲王裕出任随州主管已经是一等一的了,这还主要是靠尚同安长公主的缘故。 “对了,七兄,听说圣人急召秦王回京?” 李楷叹了口气,“的确如此,昨日圣人命齐王主持河北战事。” 果然是齐王李元吉总理河北……李善微微低头,将李世民召回京闲置,推出李元吉,东宫肯定出了不少力,或许李建成和李元吉是有默契的。 王仁表摇头道:“秦王英武,舞象之年即突袭魏刀儿,弱冠之年破薛家父子,而齐王……” 李楷、李昭德齐齐称是,前者为人谨慎,后者是个大嘴巴,向李善唠叨了好久。 武德二年,李元吉镇守并州,胡作非为,刘武周率军进击,李元吉居然带着妻妾,丢下军队逃回长安……李唐的大本营太原都丢了。 李善刻意问:“听闻去岁秦王击夏,使齐王困洛阳?” “实则屈突通领军。”李昭德解释道:“当日父亲亦在……” “十二弟。”李楷突然开口打断。 李善身子微微前倾,“在下失礼多嘴,还请德谋兄见谅。” 李楷轻叹道:“朝中大事,我等小辈,还是不谈的好。” “正是如此。”王仁表笑着看向门口,“李兄言民以食为天,搬运炊具,又询李家酒楼,想必是有新奇物?” “三位均是世家子弟,正要借你们舌头一试。”李善大笑着让随从将餐桌、菜肴拿进来。 其实没什么新鲜的,只是普通的炒菜而已,只不过唐朝还没有铁锅,炊具大都是陶制品,所以还没有开发出炒菜这个技能。 唐初的菜肴,要么是煮,要么是蒸,烧烤、脍,吃惯了炒菜的李善实在有点受不了,倒是在城外找了个铁匠打了口锅,也不知道是铁质问题还是手艺问题,很不顺手,这才让王仁表帮忙用精铁打制了两口铁锅。 一盘韭菜炒干丝,一盘白菜烩豆腐,一盘豆腐结烧羊肉,一盘卤豆腐干,中间放了个陶罐。 “好香!”李昭德探头看了眼陶罐,“不是鸡汤吗?” 王仁表也看了眼,疑惑问:“这黄色的是……” “琼瑶纱。”李善笑眯眯的说:“他不是使下人窃秘方吗?这次还能窃去就服他了。” 李昭德拿起筷箸夹起长长的一条,试着放进嘴,赞道:“香滑润口,好味道!” 其实就是豆腐油,也叫油皮,豆浆在点卤前以一定的火候煮开却不沸腾,然后用长筷挑起制作的,在这个连豆浆都没有问世的时代,想自己研发出来……李善觉得可能性不大,别看说起来简单,自己当年是爷爷手把手教,都花了好长时间才勉强做得到。 李楷尝了尝那盘韭菜炒干丝,若有所思道:“记得《齐民要术》中有载,置油,韭菜并鸡子,味美。” 李善愣了下,久闻《齐民要术》大名,没想到还记载了韭菜炒鸡蛋啊。 “未用鸡子,用的是琼瑶丝。”李善避而不答,又指着卤豆腐干,“这是琼瑶方。” 唐朝的餐饮业……相对来说比较单调,李善看向王仁表,“东山寺每日送至东市,李家酒楼用之。” 王仁表点点头,“足够了,如此技艺,加上琼瑶制品,理应获利颇丰,这都是岭南技艺?” 李楷和李昭德都是一愣,这个地名足以让他们联想起很多……毕竟岭南一直是坐罪流放的主要地点。 李善倒是无所谓,向李楷笑了笑,“雕虫小技,只是为孝卿兄略为反击,不使人得寸进尺罢了。” “那日已得孝卿告知,足下高义。”李楷叹道:“其实此事和足下无关,而足下不以此敛财,悉数托出,的确有古义之风。” 李善坦然一笑,“只是与孝卿兄同病相怜而已。” 如果要交好面前这位,自己的身世是瞒不住的,也不能隐瞒的。 一定要交好,李善心想,自己已经和杜如晦有过节,而面前这位的父亲是秦王府的统军,又是李靖的弟弟,还是李世民的连襟! 第二十九章 挖坑(下) 同病相怜这个词一说出口,即使是李昭德也不敢追问了,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王仁表是被嫡母扫地出门,难道这位也是? 李楷暗暗猜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不动声色将话题扯开,笑着说:“十二弟,前日听说六叔可能外放河北?” 李昭德无精打采的垂下头,点头道:“齐王主持河北诸事,好些州县出缺,其实父亲不愿离京。” 王仁表瞥了眼李善,猜测他知不知道李楷、李昭德的身份。 李善端起酒盏慢慢饮着,今日的酒水是李昭德带来的,大名鼎鼎的三勒浆,有点甜,味道也有点古怪,李善不太喜欢。 “六叔出仕时日尚短……”李楷随口道:“若是外放,还不如留京。” 王仁表也点头赞同,“如今外放,一洲主管难当,县令之职,也委屈令尊了。” 李善心里一动,这是个机会,不过要显得自然一点,还好之前就和王仁表打过招呼。 耐心的等了会儿,等李楷、李昭德将话题转来转去,转了一大圈后,李善拱手道:“德谋兄,尚有一事相求。” 李楷微眯双眼,笑道:“客气了,李兄之名,多有人知,日后必身居庙堂。” 世家大族是有资格举荐外姓人出仕的,但举荐的一定是德高望重,有真才实学者,李楷这是怕李善攀爬上来。 “还请德谋兄、昭德勿要扬名。” 李楷呃了声,看向王仁表。 王仁表转头解释道:“实在有难言之隐,适才李兄也说了,与王某同病相怜。” 李楷有点羞愧,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赶紧说:“外人并不知晓,只是因为杜克明之事,在秦王府中流传,十八学士中掌谱牒的李守素向我兄弟二人父辈相询而已。” 李昭德也爽快的应下,又说:“李兄去岁牛刀小试,东山寺一事令多少人惊诧莫名。” “那时我还没回乡,听说东山寺是第一家查验的寺庙……据说被乡人所占?” “至今内情不透,李兄可愿解惑?” 看李善为难的模样,王仁表也催促道:“几次相询,李兄总含糊带过,今日必要言明!” “总不能只是两三本经书就能让杜克明无功而返吧?” 李楷笑呵呵的看着这一幕,补充道:“听闻十大德使年青一代的高僧查验,此人虽然年轻,却是佛门翘楚。” “玄奘法师……”李善挠了挠鼻子,“如今当是禅师,但不出三载,必是法师。” 佛门中,法师这个称呼是不能随随便便谁都能用的,往往是对佛学高深者或鸠摩罗什、玄奘等对翻译经藏有卓然贡献者的尊称。 听李善详细解释了一遍,三人恍然大悟,李昭德笑得在榻上打滚,李楷和王仁表相视苦笑摇头。 “难怪杜克明被气得……闭口禅?” “难怪玄奘禅师肯为东山寺开脱。” “的确,若玄奘禅师渡海而去,三载后携真经归来,必为法师。” 李善摇头道:“只是一试而已,运气不错。” “的确凑巧,若不是玄奘禅师,未必能起效。” 王仁表看了眼李楷,慢吞吞的说:“只怕未必是凑巧,玄奘禅师得十大德举荐查验寺庙,虽未流传开,但也非绝密之事。” 李楷打量了下李善,这句话的意思是,李善很可能提前知道是玄奘查验,通过搜索各种信息,最终才采取了最可能成功的策略。 李楷不禁又想起父亲李客师的评价,“此子心思颇深。” “在下亦知,使东山寺免于裁撤,必招致贵人不悦。”李善叹道:“但在下借住东山寺,僧人苦苦哀求……” 王仁表两眼一翻,他可是去过东山寺、朱家沟好些次的……你称呼那些村民都是八伯、七叔、六婶,会是僧人苦苦哀求? “不过在下亦不悔。”李善正襟危坐,轻声道:“数日之前,邻村传来消息,长安令所率三千府兵立下大功,但伤亡颇重,邻村几乎家家挂白。” 顿了顿,李善补充道:“东山寺若被裁撤,朱家沟力提府兵至少百人,但关中府兵向来农时耕作,闲时操练,备有铠甲、兵器,而朱家沟村民受寺庙庇护,从未操练,上得战场,必然伤亡惨重。” “在下受东山寺、朱家沟收留之恩,不愿目睹如此惨状……” “长安令……王绪。”李楷轻轻拍案,“原来王绪麾下府兵都是寺庙裁撤补充的府兵,难怪了!” “七兄这是何意?” “上得战场,都难以列阵。”李楷苦笑道:“列人之战,一触即溃,还好秦王府秦琼率骑兵设伏,才击退贼军。” “后洛水大战,秦王让王绪率麾下挖掘筑坝截断河水,后放水击溃刘黑闼军阵,半渡而击之,但刘黑闼尚未过河的余部……王绪麾下府兵再次一触即溃,战死颇多。” 王仁表啧啧道:“若不是李兄设谋,朱家沟必然也是家家挂白。” “李兄担得起仁义二字。”李楷赞道:“贵人若知,必不至于相责。” 王仁表咳嗽两声,“此事还是隐下来的好,勿要外泄。” 李善向王仁表投去感激的目光,自己这个名字若是被李世民这等人物……不管是赞还是贬,说不定就会传到李德武耳中了。 “说起来还不知道将来如何。”李善脸上满是愁容,“东山寺免于裁撤后,没几日秦王就出征河北,长安令随之出征,据说对东山寺、朱角沟之事耿耿于怀。” “河北战事即将停歇,长安令回了长安……” “只怕东山寺、朱家沟还有麻烦。” 王仁表琢磨了下,疑惑道:“不止于此吧?” 看李善唉声叹气的模样,李楷在心里整理了一番,才开口道:“此事勿需忧虑,虽长安令王绪两番败北,但筑坝截断河水,使秦王半渡而击之,立下军功,战后论功,理应升迁。” “果真如此?”李善大喜,拱手道:“此事还望德谋兄、昭德兄代为打探一二,若长安令升迁,东山寺再无后顾之忧,朱家沟感激涕零。” “不过小事而已。”李楷笑道:“这两日必有消息。” 又闲聊了一阵后,李善起身告辞,转身前特地注意了下,李昭德若无其事的说着他事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能不能有所回报……天晓得,李善在心里想,也不知道李昭德这厮脑子好不好使。 第三十章 灯下黑 来到这个时代小半年,从还在东山寺养病的时候开始,李善就在试图用种种方式去搜寻各种信息,这一点上朱玮帮了很多忙。 对于一个穿越者来说,搜寻信息,再和从历史书中得知的那些一起整理分析,才能选择出最符合自己的一条路。 李善摩挲着小蛮的杨柳腰,张开吞下纤纤玉手递到嘴边的果子,心想自己那日可是为了打探消息才去平康坊的。 以豆腐制品升级的名义登门,再以打制铁锅的名义将李楷、李昭德兄弟引来,通过东山寺之事引出长安令……李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如果没有效果,也只能另想他法了。 李善在心里琢磨,圣人召秦王回京,再令齐王总领河北诸军的消息也就这一两日才传开,甚至后一条是今天才传开的,不知道李昭德那小子脑子好不好使。 此时此刻,李府。 李昭德面有得色的滔滔不绝的讲述,榻上的中年人听到最后,猛地一拍身边的桌案,“吾家亦有千里驹!” 这位中年人就是李靖、李客师的堂弟,陇西李氏丹阳房李乾佑,现任齐王府主簿。 “与其去河北,不如全力揽下长安令。”第一次在正事上建言的李昭德有些兴奋,“父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朱家沟的李善一边摸着小手和小蛮聊天,一边嘀咕自己今天是不是应该多点李昭德两句,可又怕心思缜密的李楷听出什么…… 事实上,能在历史上留下印记的人物,没一个是好相与的,李善自然不知道……武则天执政期间,李昭德出任宰相,独揽朝权,威势一时无二。 李乾佑微微点头,“此语在理。” 看了眼面前才十六岁的独子,李乾佑从榻上起身,轻声道:“秦王本就功盖于世,如今又大败刘黑闼,只可惜齐王屡屡难以独当一面……” 顿了顿,李乾佑才说:“早在十日之前,齐王使信使回京,召齐王府幕僚共议,择人往河北。” 李昭德愣了下,恍然醒悟道:“父亲是八日前提起可能外出任职……齐王依附东宫?” “太子刻意拉拢,再加上秦王此次军功,圣人亦如此,不过制衡二字而已。”李乾佑都忘记穿上鞋,只着袜在屋内来回踱步,“王绪拟升任翼洲主管,长安令出缺……” 李乾佑是齐王府主簿,是齐王李元吉的心腹之一,很清楚目前的局势,甚至最早就是他建议李元吉依附太子李建成的。 但没想到,秦王李世民太能打,这么迅速击溃刘黑闼,东宫出手使圣人召秦王回京,而齐王李元吉试图将手伸入河北,想让李乾佑等官员去河北任职。 但李乾佑并不想离京,他如今官阶不高,去河北不可能担任一洲主管,做个县令有什么意思? 如今唐朝初建,有的是好位置,只是自己资历浅了点。 李乾佑的脑子一时乱的很,感慨于秦王军功盖世,若非如此,也不会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河北,从而忽略了京中即将出缺的长安令。 眯着眼盯着桌案上的油灯,李乾佑在心里想,如今朝野上下都盯着河北,长安令倒是有点灯下黑的意思。 想到这,李乾佑又欣慰于独子李昭德的长进,如此眼光独到,能在乱象中找到长安令这个突破口。 长安令位低却权重,不仅能拓展人脉,而且在关键时刻能手掌兵权,调集长安周边府兵……这也是王绪为什么能随秦王出征河北立下军功的原因。 不用离京,也是个县令,从齐王府的角度来说,李乾佑很合适,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说,也很合适。 从太子的角度来说,东宫为了制衡秦王,必然刻意拉拢齐王,太子不会轻易否决。 从朝局的角度来说,长安令这个不起眼但却有些分量的职位,必然会引起秦王府和东宫的摩擦,让齐王揽下此职……只怕圣人也愿意看到。 打定主意,李乾佑低声吩咐,“准备马车,从侧门出,你亲自驾车。” 李昭德兴奋的躬身应是。 如今天下尚未大定,长安城入夜宵禁,各坊之间不得走动,但李乾佑运气不错,他要去的地方和他住所同在一坊。 一个时辰后,李乾佑在内室中与一位中年人相对而坐。 “长安令?”中年人迟疑片刻后,喃喃道:“不错,王绪必然升迁,说不定会留在河北,长安令理应出缺……乾祐倒是好眼光!” “思行兄过奖了。”李乾佑有些脸红,“在下位卑,齐王尚在河北,还要请思行兄出面。” 这位中年人是齐王李元吉的第一心腹,也是如今唯一能代表齐王府出面拜会太子李建成的官员。 李思行,赵郡李氏子弟,李渊自太原起兵,此人曾深入京城打探军情,后统军上阵,多有战功,如今虽然只是齐王府的护军,但却是太原元谋功臣,深得李渊信重,封爵乐安郡公。 所谓的太原元谋功臣,是圣人李渊在武德元年颁布的一份十七人功臣名单,为首的秦王李世民和刘文静、裴寂三人可免二死,剩下的十四人可免一死,李思行排在倒数第三位。 两人细细分析了一番,都觉得成功的可能性不低,在秦王刚刚立下大功的时候,东宫不太可能回绝此事。 李思行突然笑道:“说起来你们陇西丹阳房,可真是……” 听了这话,李乾佑笑着反驳道:“赵郡李氏何不亦如此?” 李思行仰头大笑后连连点头,两人都是世家子弟,家学渊源,自然很懂这一套。 这数百年来,天下纷乱不堪,朝代更迭间血腥常事,世家大族亦风雨飘摇,所以族中子弟向来各仕其主,免被一网打尽以至于家族衰落。 这也是所谓的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 赵郡李氏,李思行辅佐齐王,李志安为太子千牛,而李守素、李孟尝在天策府任职,前者是十八学士之一,后者为秦王府右三统军,深得秦王信重。 陇西李氏丹阳房亦如此,李客师是李世民的连襟,是秦王府护军,李乾佑是齐王李元吉的心腹。 李靖不偏向任何一方,如若李建成登基,有军功累累的李靖在,陇西李氏丹阳房也不至于衰微。 回程的路上,李昭德又得父亲几番赞赏,心想虽是无意,但也承了李善的情,若有机会,倒是要报答一二。 要让李善知道……得笑出猪叫,掉进坑里,还得谢我? …… 第二日,李昭德一早就去找了李楷,将昨晚事悉数告知。 虽然李楷的父亲李客师在秦王府任职,但在这些世家子弟心目中,朝代更替是大事,但家族兴衰更是大事,当日李乾佑出仕齐王府就是李客师和李靖的建议。 “此事不可张扬。”李楷正要去找王仁表,路上几番叮嘱,“长安令尚未出缺,五叔筹划,若事泄……” “还真当我什么都往外说?”李昭德一甩胳膊,“就算是在孝卿兄面前,都一句不提!” “说到做到才好,去年为兄赌赛赢了匹良驹……” “又说这事!”李昭德牢骚道:“今日去孝卿兄那边做甚?” “昨日孝卿说今日去朱家沟,咱们一起去看看?”李楷随口应了句。 “好好好!”李昭德立即吩咐随从准备礼物。 一行人四辆马车,带着几十个仆役,在朱家沟引起轰动,虽然这几个月多有达官贵人拜访东山寺,但在朱家沟出现还是第一次。 “尚未拜会德谋兄、昭德兄令尊,今日实在……失礼了。” 李善苦笑拱手,心里惊诧,脸上却自然的很。 刚刚拜会朱氏的三人站在院中,王仁表是熟客,李楷、李昭德还是第一次来,被与这个时代区别不小,却也别致的宅院吸引。 听到李善这句话,李楷回身笑道:“虽然结识不久,但意趣相投,难道尚未为友?”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李善指了指门外,“但如此厚礼,实在过了。” 门外的李家仆役正在从马车上搬下各式礼物,有卷成一捆一捆的丝绸,有各式造型的家具,甚至还有……李善瞄了眼,看这造型,倒是有点像烧烤炉呢! “那都是十二弟准备的。”李楷摇头笑道:“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 李善心里一喜,李昭德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送来这么厚的礼,但如果是李昭德的父亲有意长安令,那李昭德是有这个理由的。 “昭德兄?” “孝卿兄称叔母,首次登门拜会,自然要备些许薄礼。”李昭德笑吟吟道:“日后长相往来,无需如此客套。” 李善迟疑的转头看向王仁表,眼神中带着询问之意。 王仁表一头雾水的摇摇头,看向李楷……你应该知道吧? 李楷心里自然知道,这是李昭德的谢礼,只是李善、王仁表不知情而已。 不多时,一伙人就在院子里将炉子铺开,李善发现,还真是烧烤炉啊! 不过,“烤”这个字直到民国时期才出现,是国画大师齐白石的首创,在唐朝,烧烤被称为“炙”。 “好口福!”王仁表看见奴仆搬来的大块生肉,“昭德从哪儿弄来的牛肉?” “下面庄子送上来的,据说是摔死的耕牛。” 李楷还算稳得住,李昭德和李善已经忍不住凑上去了。 在唐朝,耕牛是严禁屠杀的牲畜,一旦事发,就算是高官显贵也要获罪,自然是物以稀为贵。 而李善,已经口中生津,在回想前世医院后门的烧烤摊和左庭右院了。 “这是牛腩,拿来烧烤……炙,不仅难熟,而且也浪费了!” “这是里脊,快炒或者白煮切片才好吃!” 那边,李善唾沫横飞,李昭德听得聚精会神。 后面安坐的李楷和王仁表面面相觑,难道说岭南是法外之地,不禁杀牛? 第三十一章 功成 这座长安城始建于隋,由宇文恺主持规划,先修宫城,后建一百零八坊。 皇城中自然是以太极宫为首,东宫就位于太极宫之侧,隋太子杨勇、杨广再到如今的太子李建成均居住于此。 东宫第一正殿为明德殿,太子召见群臣议事均在此处。 侧殿内,太子李建成虽坐在上首,却谦虚的将座位略略偏移,因为坐在下首的是太子中允王珪。 多年前,李渊起兵攻入长安,拥立代王杨侑为帝,进封唐王,册长子李建成为世子,王珪就出任世子府谘议参军,后历任太子中舍人、太子中允,深得太子敬重,在东宫内的地位也一时无二。 “政令出于多门,以至于朝局混乱不堪。”王珪叹息道:“殿下当面圣时旁敲侧击。” 大一统王朝中,唐朝初年可能是最混乱的,因为开国皇帝往往能力压群臣,有着无可比拟的威望甚至军功,而李渊……就算是攻长安,他也没直接领军上阵。 这导致武德年间,太子令、秦王令、齐王令与诏敕并行,很多时候都是以公文抵达的时间为准。 李建成听得连连点头称是,对他来说,两个弟弟都是瞎捣乱,令只可出自一门,自己这个太子也勉强有资格掺和。 “此次圣人召秦王回京,殿下可试探一二。”王珪低声道:“先不论齐王,可先遣秦王外出。” 李建成眼神闪烁不定,三十多岁的年龄,皮肤白皙,脸型略长,双眼狭长,眉头似乎常常蹙起,显得忧心忡忡。 听了这话,李建成微微颔首,他听得懂这句话,如今自己住在东宫,而秦王、齐王均和李渊同住在太极宫后殿,相比起来,自己还真没什么优势。 如果有办法将秦王驱逐出宫,另择他地的话,李渊、李世民的父子情谊才会慢慢消散,说的疑阴暗点,才有施展手段的空间……毕竟前些日子,李建成不过三两句话,李渊就立即下令召李世民即刻返京。 “殿下,太子洗马请见。” 李建成立即挥手示意,一位身材高大,不过三四十年岁,但两鬓泛白的官员大步入内。 “殿下,乐安郡公适才过府。” “思行吗?”王珪诧异道:“既至东宫,为何不拜见太子?” 李建成笑道:“三胡远在河北,李思行乃是三胡腹心,过府不拜,想必是有为难之处。” 三胡是李元吉的小字。 “殿下一语中的……” “玄成先坐下再说。”王珪插了句。 李建成立即起身拱手,“是孤失礼了,先生请饮茶。” 王珪满意的点点头,在这些老臣心目中,这是个温文儒雅,礼敬群臣的皇太子。 这位官员脸上并没有什么感激的神情,只拱手谢过,李建成和王珪也不以为意……魏征入东宫至今五年,什么脾性大家都心知肚明。 魏征向来话不多,“齐王府主簿李乾佑欲求长安令。” 李建成捂着脑袋有点头痛,虽然没有明示,但他已经向太子左卫率裴龙虔暗示了,长安令由裴世矩女婿李德武接任。 裴龙虔也是从龙功臣,是裴寂的族侄。 现在好了,自己才确定和三弟结盟,难道就要回绝此事? 王珪思索片刻,开口问:“陇西李?赵郡李?” 如果是赵郡李,那就有可能是李思行的个人选择,如果是陇西李,就有可能是齐王府的选择。 “陇西李丹阳房。” 王珪看了眼李建成,陇西李丹阳房如今最有名望的是正统率大军安抚岭南的李靖。 李靖早年就得杨素、韩擒虎之赞,投唐被闲置多年后,随李孝恭经略江南、蜀地,战功卓著,诏封上柱国、永康县公。 李建成在心里权衡了下,世家子弟分侍数主,这是常事,东宫内也有陇西李氏族人,甚至还有丹阳房子弟。 刚刚和三胡结盟,断然回绝只怕不妥,但裴世矩名义上是太子詹事,私下请托,自己都默认了……李建成犹豫不决。 “殿下为何迟疑不定?”魏征突然开口,声音洪亮,“裴氏一门双相……” “但齐王尚未弱冠,性情不定。”王珪打断道:“若是断然回绝,只怕事有不协。” 李建成苦笑点头,三胡那性子,说翻脸就翻脸,自己将李世民弄回长安,让三胡总领河北诸军直接站到对抗秦王府的前线上,后头却连长安令这点小面子都不给…… “下官去说吧。”王珪叹了口气,“可使李德武赴河北。” 魏征哼了声,却也没再盯着这事不放,而是提起河北,希望李建成劝诫齐王,当怀柔河北,安定地方。 “秦王行怀柔之策,刘黑闼起兵后三个月横扫河北,均为窦建德旧部。”王珪摇头否定,“若齐王怀柔行仁义之道,只怕战事再起。” “刘黑闼起兵,那是因为窦建德被生擒入京后被……” “先生慎言。”李建成突然开口打断。 “玄成有直率之风,侍奉殿下,此心无二。”王珪打圆场道:“只是这等话……确需谨慎。” 其实刘黑闼起兵的原因大家都知道,李世民生擒窦建德,返京后力劝圣人李渊怀柔河北。 结果呢,李渊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就砍了窦建德……可怜见的,和他一起投降的王世充只是被流放蜀地。 窦建德一死,旧部恐惧,半个月后就拥立刘黑闼为首起兵……河北闹成那般,这个锅至少五六成应该算在李渊头上。 李建成轻声道:“先生之意,孤尽知晓,但此事父皇已然决断。” 魏征起身行礼,叹道:“下官自前朝大业十三年起,辗转多方,眼见兵灾连绵,百姓流连失所,田地荒芜。” “只望殿下心怀仁义,为天下计,为万民计。” 李建成起身扶住魏征,“孤学识浅薄,少有历事,日后还请先生多加教诲。” 魏征有些失望,他不想听这些,如此客套话,他在李密身边已经听得足够多了。 魏征心里很清楚,只因为秦王欲怀柔河北,所以太子才会反其道而行之,甚至圣人心里也有类似的念头。 说到底,还是因为秦王军功太盛,压得父兄抬不起头来……魏征在心里揣摩,齐王能安定河北吗? 如果河北再乱,无论如何也要劝太子亲征。 消息很快散开,黄昏时,吃的满嘴流油的李昭德和李楷、王仁表进了城,就听到了传闻。 三日后,秦王李世民返京,即刻入太极宫觐见。 再过一日,尚书省行文吏部,长安令王绪升任翼洲主管,安抚地方,齐王府主簿李乾佑转任长安令。 此时,距离李德武扶棺离京,才过去八日。 第三十二章 狐朋狗友 朱家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朱玮不时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李善。 朱玮可不是普通乡民,青年时也是见过世面的,绝不相信就在十日之内,恰巧长安令被人夺了去。 更巧的是,夺走长安令的就是李乾佑,是李善特地让自己打听的李昭德的父亲……朱玮忍不住私下对朱氏说,日后有望使那厮马前泼水。 不过李善并不理会这些,他平静的继续,一方面挑选人手,授以豆制品各种技艺,他前世在豆腐坊长大,就算上了高中、大学后每年寒暑假也是要回家帮忙的,略略一算,至少能做出十多种。 另一方面,李善继续苦读经书,得益于前日李楷、李昭德的拜访,周赵的态度稍微好了点……这是指讲课的认真程度,但那张嘴更碎了。 “啧啧,陇西李氏丹阳房,即使单独拿出来,也大名鼎鼎。”闲暇时周赵用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的口吻说:“说不定明年还真能中。” 唐朝的科举是不糊名的,所以才有行卷的说法,如果有人脉资源,取中的几率自然要大的多。 李善懒得理会这厮,做了套眼保健操,吃了几片小蛮送来的糕点后只顾着闭目养神。 “来此数月,也就那日吃了只鹅。”周赵又嘀咕道:“哪日再来一顿?” “先生好不晓事!”小蛮一手叉腰娇嗔道:“一只羊加一只鹅,还有那么多调料,十贯钱都打不住,先生愿意出钱吗?” 的确如此,那日李楷、李昭德带来的奴仆做了一道隋唐时期的名菜,“浑羊殁忽”。 首先用火烧掉鹅毛,而后去除内脏,里面填充腌制好的肉和糯米饭以及各种调料。 再宰杀一只羊,除毛去内脏,将鹅放在羊肚子里,而后缝合好,放在火上慢慢炙烤,等烤好之后,打开烤羊的腹腔,弃羊食鹅。 太奢侈了,十贯钱肯定不够,如今一只羊都要七八贯了,倒是猪肉便宜的很,一头猪还不一定卖得到一贯钱。 听着小蛮和周赵斗嘴,李善起身踱了几步,靠在沙发上,这是前段时日他特地画了图找了个手艺好的木匠打制的……呃,就是靠背有点硬,而且不符合人体曲线。 不过,李善已经找人缝制了一个腰枕。 “这是何物?” “腰枕。”李善看了眼周赵,“专门垫腰的。” 话刚说出口,李善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小蛮啐了口,精致的小脸满是通红,扭头就出了屋。 视线在空中相遇,周赵脸上先是疑惑,然后是恍然,接着是赞赏,最后叹道:“也是,纵横平康坊,才子不论,当为风流。” 李善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腰枕,心想小蛮这是想歪了,呃,也不能怪她,毕竟听闻李乾佑就任长安令,昨晚有点小兴奋,试了试樱桃口。 “同道中人啊。” 李善不同意这句话,说的我好像和你是狐朋狗友似的,我不管前世今生,都是正人君子……最多是朋友请了几回按摩洗脚而已。 “李兄,孤守朱家沟,实在难熬的紧,不如明日去城内转转?” 你个不要脸的,看看你那一脸的络腮胡,至少二十五六岁了,说不定大我一轮,李善面无表情的问:“平康坊?” “放心,那日留下的三勒浆拿出来,今晚立成诗十篇,你只管用!”周赵吹嘘道:“必能揽才子之名!” 太白斗酒诗百篇,你就十篇……李善不屑的笑笑,信不信我一晚上弄上几百篇! 周赵看李善不吭声,开始大肆吹嘘,间杂一些带颜色的……甚至还鬼鬼祟祟回去找了本春宫图来。 李善完全不感兴趣,翻了几页就丢开了,好吧,虽然他实战经验也不算丰富,但理论经验能将周赵甩开十条街,画册能和Av比吗? 而且国画嘛,大家懂得,讲究神似,不讲究形似……但春宫图就得讲究形似啊,至少李善是这么认为的。 但接下来周赵说的某些玩意……李善还是挺感兴趣的。 “床头铜镜?”李善想了又想,摇头道:“不知晓,没见过。” 周赵眉飞色舞,“刚才你不是说这招叫倒浇蜡烛?” “再想想!” “若是女上,正巧能见铜镜!” 李善脸上的淡然神色早就无影无踪了,眼神呆滞、手脚微动,身子后仰、浮想联翩…… 总算知道这厮的喜好了,周赵暗骂自己太蠢,去了趟平康坊弄回来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自然是少年慕艾……不,是色中饿鬼啊! “未必见脸。” 周赵很有说话技巧,懂得留白。 不见脸,那见什么? 李善从上往下想,两条腿在两侧,那自然是看不到的,但两条腿中间……应该看得到吧? 使劲咽了口唾沫,口干舌燥的李善用看前世狐朋狗友的眼神打量着周赵,果然,每个男人都是lsb啊。 “大郎。”朱八嚷嚷着进来打破了沉默,“这是今日账目。” 东山寺每日将豆制品送去东市,酒楼掌柜每日画押,两边核对后在李善这边入账,每十日结账。 “八哥回来了。”李善心不在焉的应了声,“今日如何?” “听说伙房里有个家伙偷了琼瑶纱。”朱八粗声粗气道:“掌柜说怕又有人窥探秘方。” 李善警觉起来,王仁表还真够倒霉的,这次王仁祐应该难以得手,东山寺和朱家沟这边自己都已经叮嘱过了,大部分豆制品都不是能简单复制出来的。 “明日我入城一趟。”李善转头看了眼眼巴巴的周赵,“你跑不跑?” “不跑,绝对不跑!”周赵信誓旦旦,这些日子实在憋坏了。 “跑了也无妨,另请一位先生授课就是。”李善点点头,“八哥,明日你挑三人同行,若是周先生要跑,打断腿拖回来。” 周赵打了个寒颤,他见过农闲时村内青壮操练,说不上武艺高强,但也绝非普通府兵能比拟。 在朱家沟也待了快三个月了,周赵对这座村落有着很多的不解,明明投献东山寺免于税赋,为何还要像府兵一般常常操练。 更让周赵不解的是,族长朱玮到底是什么来历,不仅消息灵通,而且还能把即将定罪的自己捞出来。 还有面前这位少年郎,据说祖籍陇西郡成纪县,但又不肯承认是陇西李氏出身,丰神俊朗,结交的都是五姓七家子弟,而且分析局势头头是道,点评人物细致入微。 如果说三个月前,周赵恨不得拔腿就走,但如今,周赵并不想那么快离开……反正自己还有好些让那厮眼红的绝技呢! 周赵正想着,那边李善叫住准备离去的朱八。 “八哥,问问谁午后要去城内,或者有货郎入村,替我买一面铜镜,最好大点,清晰点。” 第三十三章 表演 深春之际,早无寒意,尚未入夏,无酷日悬空,正是游曲江池的好时候。 “罢了,你自去就是。”坐在上首的同安长公主笑道:“不知曲江池的荷花可开了……” 王仁祐正要回话,外头仆妇进来禀报:“公主,随州来信。” 适才还笑吟吟的同安长公主的脸色阴了下来,接过信略略扫了两眼,沉默片刻后问:“他还在那宅子?” “是。”王仁祐知道这是在问王仁表,“但奴仆数十,出入良驹,只怕要换间大宅了。” “嗯?” “据说行商获利颇丰。”王仁祐轻声道:“侄儿也劝过,但堂弟……” 同安长公主抬头瞥了眼,她也心里有数,所谓行商获利颇丰,应该是其岳家,毕竟王仁表是太原王氏子弟,不可能亲自行商,否则日后难以入仕。 屋内安静片刻后,同安长公主脸色渐渐恢复平常,只道:“这数月你掌前院庶务,该清理了。” 王仁祐拱手领命,“采买诸事,的确需清理一番。” 王仁祐听得懂这句话,这是让他将李家踢出去。 至少在明面上,长安城内是没有同安长公主苛待庶子的消息的,就算有,同安长公主乃圣人一母同胞的妹妹,外间说不定还会指责王仁表不尊嫡母呢。 数年前,同安长公主与王裕从河北返回长安,前者不顾丈夫的反对给庶子王仁表定下了这门亲事,祖上三代都无人出仕的富商李家。 成亲之后,府内部分采买事务都是由李家负责的,李家自然是不敢赚钱,但凭此却能扩大影响力,在其他地方大赚特赚。 如果王仁祐将李家踢出去,王仁表的岳父李复在商界的地位将会急速下降,说不定还会为此和王仁表闹翻……毕竟同安长公主想弄一个商贾,难度很低。 看着王仁祐兴冲冲的离去,同安长公主手上微微用力,将信纸缓缓的撕成两半,四半,八半…… 难怪到现在三个多月了都没写信向随州求援,原来李氏怀孕了,而且都五个多月了……同安长公主恨得牙痒痒,这显然是在说,对,就是怕你下手坏了王家子嗣。 到了前院,王仁祐随口吩咐了几句,干脆利索的将李家踢出采买名单,反正有的是商贾愿意孝敬。 “郎君。”一个年轻随从苦着脸凑近,“那琼瑶纱实在难以仿制,其余的也……” 王仁祐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不禁怒道:“这等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针锋相对,并不是王仁祐贸贸然的冲动选择,这对他的将来有着非常重要的实际意义。 早就看王仁表不顺眼只是旁枝末节,关键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王仁祐总忍不住遐想,如果没有王仁表,自己必能过继……叔母无子,独女嫁入前朝隋炀帝后宫,后在扬州病逝,自己必能乘势而起。 这个理由是说不出口,也不能摆在明面上的……能摆在明面上的,是五姓七家中,这些年太原王家势力衰退,别说和陇西李氏、博陵崔、清河崔相比,比范阳卢氏、荥阳郑氏也要落下一大截。 无一为朝中重臣,无一为封爵至公,甚至东宫、秦王府中都没有……太子中允王珪倒是太原王氏,但实际上他和太原王氏之间关系相当淡薄,几乎只是顶个名头而已。 王珪这一支实际上是南朝人,其祖就是平定侯景之乱,后被陈霸先擒杀的王僧辩,其曾祖王神念当年和族人不合,又因朝中混乱,叛逃去了南朝。 所以,如今太原王氏子弟中,能摆的上台面的只有出任随州主管的王裕,这还是因为其尚公主的缘故。 所以,已经二十多岁的王仁祐想出仕,想找个好位置,就得拍好同安长公主的马屁。 所以,王仁表越是落魄,王仁祐才能越得同安长公主的青睐。 来来回回琢磨了会儿,王仁祐有点泄气,本以为那厮被扫地出门后会去信随州求援,自己再上上下下折腾折腾…… 没想到那厮居然咬着牙撑下来了,而且还弄出个琼瑶浆铺子,自己将铺子搅黄了,居然又弄出了琼瑶纱、琼瑶丝…… 想了又想,王仁祐还是不甘心,带着几个随从去了东市,直奔东山酒楼。 “九弟,这么巧?” “三兄。”王仁表平静的看着好久不见的王仁祐。 王仁祐刚准备训斥几句,眼角余光瞄见里面又走出几人。 后面的少年郎和青年陌生的很,但前面两人……王仁祐脸有点僵,居然是李楷和李昭德。 李楷早些年就是个硬茬子,去年末随其父出征河北,立下战功,据说得秦王赞誉,而李昭德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挑衅。 当然,最重要的是人家陇西李氏牛逼,堪称五姓七家第一家,而丹阳房是当之无愧的陇西李氏第一房。 “不是使人买通炊房伙计了吗?”李昭德哼了声,“难不成制不出琼瑶纱?” “见酒楼日进斗金,想来坏事?” 李昭德撸了撸袖口上前两步,王仁祐被骇的猛退了几步,引得后面一人噗嗤笑出声来。 “咳咳,闭嘴!”李善轻声喝道:“想被打断腿拖回去?” 周赵乖巧的闭上嘴,只探长脖子,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 “三兄此来何事?”王仁表喝止李昭德,拱手道:“若是求取秘方,三兄还是死了这份心。” “求取?”李昭德嘀咕道:“孝卿兄也太口下留情了。” 上次是偷到了,这次是没偷到……王仁祐心里清楚的很,他这两日去过西市,那间琼瑶浆铺子已经看不到人了,因为东山酒楼以琼瑶纱、琼瑶丝炒菜致胜,琼瑶浆、琼瑶汁全都大幅度降价。 “叔母听闻九弟行商,让为兄来问问……”王仁祐口风一转,“若是行商为生,叔父那边怕是交代不过去。” “谁言孝卿行商?”李楷笑道:“孝卿为人忠孝,熟读经史,日后必有一番作为,何人在在长公主面前搬弄口舌?” “孝卿兄就是太过忠孝……” “十二弟住口!”李楷轻喝一声,“当年独留孝卿一人在长安,实是磨砺……” “噢噢,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王仁祐气得满脸通红,这对兄弟欺人太甚,不仅将自己骂作挑拨离间的长舌妇,而且还将同安长公主带上……偏偏还影影绰绰,说的皮里阳秋。 大业年间,隋炀帝迁都洛阳,同安长公主与王裕也去了洛阳,后游历江南,将才十岁的王仁表丢在长安……这叫磨砺吗? 丈夫离京,立即将庶子扫地出门,王仁表落魄到都快饿肚子了……这叫饿其体肤。 后面的李善、周赵听的兴致勃勃,同为太原王氏子弟,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子,王仁祐父亲未出仕,却得同安长公主如此青睐…… 李善在心里琢磨也不知道同安长公主多大……毕竟如今是脏唐嘛。 李善并不知道,同安长公主真的对王仁祐挺好……历史上王仁表病逝,她将其妻儿扫地出门,然后转头做媒,将王仁祐的女儿嫁给了已经册封太子的李治。 嗯,王仁祐女儿就是后来引狼入室,据说掐死了武则天女儿以至于被废的王皇后。 前面还在叽叽歪歪个不停,李善有点不耐烦了,今儿还有好些事呢,别的不说,得去东西市买面铜镜……昨日朱八贪便宜,买的那面铜镜太小,太不清楚,而且还被恼羞成怒的小蛮给偷偷的扔了。 “王公子,王公子!” 突如其来的呼喊声响起,李善转头看去,王仁表的岳父李复满头大汗的出现,向着王仁祐连连躬身行礼。 王仁祐心知肚明,公主府放出风声,不过一介商贾,李复如何能扛得住? 这是公主府内的家事,就算李楷、李昭德也插不了手,而且他们也没资格插手,他们的父亲要么是秦王的亲信,要么是齐王的心腹,如何会去得罪圣人的妹妹? 很快,通过李复向王仁祐的求饶话中,王仁表和李楷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王仁表很清楚,肯定是嫡母下的令,而王仁祐操持庶务,必然变本加厉,岳父李复经商一生,家资颇丰,但背后没什么势力,想不家破人亡,只能屈膝求饶。 面对李楷、王仁表的沉默,王仁祐得意的笑了笑,他并不在乎小小商贾的死活,但只要斩断李家对王仁表的援助……他相信,同安长公主是希望看到这一切的,只要王仁表过的不好。 一旁的李昭德也终于听懂了,就在他勃然变色,准备动手的时候,身后有清亮的声音响起。 “李伯。”李善上前两步,拱手道:“事有不协,孝卿兄必不至于胡乱责人……但可否此事不告知嫂夫人。” 李复后退两步,回礼道:“李公子说的是,只请足下见谅,明日起,东山寺不必再送来……” 这话一出,李昭德大怒,指着李复的鼻子骂道:“尔等敢尔!” “十二弟,勿要无礼!”李楷喝了声,看了眼面色铁青的王仁表。 安静了一瞬,王仁表突然拔腿就走,一转眼就消失在拐角处,李楷将李昭德打发跟上去,转头苦笑着看向脸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在骂娘的李善。 王仁表突然急奔而走,是因为觉得实在太丢人。 受不住公主府的压力,不得已求饶……李善特地点出王仁表不会以此敌视李复,而且还要求不要将此事告诉李氏……毕竟李氏还有身子,知道娘家和夫君翻脸,一个不好就要出事。 而李复却反手将李善卖了……话中告知王仁祐,东山寺那些琼瑶纱、琼瑶丝,甚至之前的琼瑶浆,就是此人手笔。 这如何不让王仁表羞愧? 周赵好笑的看着这一幕,心想你上去讨个人情,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也有今天! “足下是……”王仁祐有点迟疑,面前少年郎气度不凡,姓李又和李楷、李昭德同行,不会是陇西李氏吧? 李善笑着说:“在下李善,祖籍陇西郡成纪县,只是不敢高攀陇西李氏,如今借住东山寺。” 王仁祐看了眼一旁默然不语的李楷,再看看李复,知道应该是真的……否则李复也不敢卖了此人。 “东山三十二间饭铺酒楼,西市四十余,琼瑶纱、琼瑶丝如此好味道,何家不喜?”王仁祐轻声道,“王某倒是有个随从,最擅此事。” 李善其实是认得王仁祐的,第一次入长安去平康坊时见过,只是对方不记得他了而已。 幽幽叹了口气,李善无奈的开口,“若是王兄早些时日多好,可惜在下与孝卿兄早已谈定。” 换成前世的李善,这等事想做也就做了,反正都是为了赚钱……不寒碜。 但这一世的李善,不说别的,只为王仁表与自己同病相怜,也绝不可能答应。 至于得罪了王仁表,惹怒了李楷与李昭德,会不会遭到母亲朱氏的严词训斥……李善压根就没想过。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李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眼角余光扫着一旁的李楷。 “孝卿兄愤然离去,是信得过在下。” “在下又如何能为些许银钱,弃友不顾,弃义贪财呢?” 不再理会王仁祐,李善深深的看了眼面色惨白的李复,转身往前几步。 “卧室中缺了面铜镜,还请德谋兄……” “这般小事,何足道哉。”李楷笑道:“为兄今夜挑一面,明日送去就是。” 这是李楷第一次在李善面前用“为兄”的称呼,显然,他对刚才李善的表现……表演很满意。 第三十四章 谁无暴风劲雨时 “如此龌龊手段,七兄勿要拦着,我必要将其……” “昭德兄,小声点。”李善皱眉看着怒发冲冠的李昭德,“扰人清静。” 李楷咳嗽两声,给了堂弟一个警告的眼神,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咱们四人不在正堂而在前院议事? 无非就是怕内室养胎的李氏察觉,你还嚷嚷的这么大声! 李楷看了眼神色平淡的李善,心想此人心细如发,又心怀仁义,王仁表运气还真不错。 “此事有些古怪。”李善突然低声道:“孝卿兄移居别院已四个月了。” 的确,李楷也向王仁表投去询问的眼神,之前四个月公主府都不管不顾,王仁祐也不过用些小手段,而这次下手如此之狠,肯定另有缘由。 王仁表哼了声,“半个月前,送信去了随州,提及吾妻身怀六甲之事。” “但是未提及你移居别院。”李善点点头。 李楷隐隐猜测,八成是随州那边透了消息出来,同安长公主知晓,王仁祐这厮才会跳出来。 “所以那日才说,不管弄璋弄瓦,开枝散叶才是大事。”李昭德咬着牙骂道:“王仁祐那厮好不要脸!” 李楷没吭声,还是王仁表用隐晦的口吻向李善略略解释,若是他无子嗣,即使不是王仁祐,也很可能是其子嗣过继承接这一房香火。 “倒是连累了李兄。” 王仁表有些愧疚,当日李善不肯合作只肯卖秘方,无非就是怕自己被卷入他和河东裴氏之间,没想到几个月后,倒是李善被卷入王家子弟内斗之中。 “其实这事也简单。”李善笑道:“德谋兄、昭德兄出身世家……” “对对对,记得七兄在西市有个铺子,改成酒楼就是。”李昭德手舞足蹈,“他王仁祐再敢闹事,非打烂他的脸!” 李楷笑着拱手,“琼瑶纱、琼瑶丝等物,利润丰厚,为兄谢过了。” “东山寺每日送食材入西市,朱家沟也能出两个炊房厨子,其他就要拜托三位了。”李善哈哈笑道:“在下厚颜,取两成,剩下的三位均分就是。” “这如何行?”李昭德摇头道:“西市几十家酒楼,若无琼瑶打响名声,只怕门庭冷清,至少三成。” “两成足矣足矣。”李善朝李楷使了个眼色。 由李楷出铺子再建酒楼,是李楷和李善在过来的路上就商量好的,无非是为了王仁表……他们都心里有数,直接送些银钱来,一来只是治表,二来王仁表只怕不肯收。 但王仁表也不蠢,很快就察觉到了,“李兄、德谋兄各取四成,昭德取两成,刚刚好。” 安静了片刻后,李善叹了口气,“若无孝卿兄,在下不过乡野村夫,如何能与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坐而饮茶,更不用说合作牟利,若孝卿兄不肯,在下如何能厚颜……” “孝卿兄还记得第一次去朱家沟所见吗?” “从东山挖掘水渠引水入村,挖掘水潭,再引入邻村河道,记得孝卿兄略略一算,至少千贯银钱。” “但如今小弟两手空空,银钱要么建宅,要么……今日随行的那位周先生,每月十贯钱。” “十贯钱?”李楷不以为意的摇摇头,“虽与那位周先生只见过两面,此人虽放浪不羁,饮酒大醉,但确有才学,十贯钱少了。” 李昭德也终于反应过来了,“父亲言日后当科举入仕……不如李兄让给我,月薪五十贯!” “昭德兄……” “好了,别称呼昭德兄了。”李楷笑骂道:“李兄十七,昭德才十六!” “什么?!”李善一瞪眼,引得李昭德条件发射的一缩脖子。 王仁表如何不知道那边三位好友嬉笑怒骂之意,眼眶微微泛红,突然起身行礼,想说些什么,却嘴唇微抖,哽咽难语。 “孝卿兄重情重义。”李楷起身挽住王仁表,“当年我兄弟下狱几死,若不是孝卿兄,如今早已白骨。” 李昭德将王仁表摁着坐下,笑道:“七兄老了,就爱絮叨。” 看了眼只笑着也不开口相询的李善,李楷略略解释了几句,大业年间,马邑郡丞李靖密告李渊谋反,李渊起兵攻入长安擒获李靖,欲将其处斩。 因幼子李智云惨死,李渊将同时被擒的李靖侄儿李楷、李昭德等人也一并投入狱中。 之前城内隋军大索城内,是李楷冒险收容李渊的外甥王仁表,李楷被投入狱中,王仁表三番两次求到李建成、李世民门下。 第三十五章 落籍 长安县衙。 李善仔细的填好发下来的单子,李昭德看也不看就塞给一旁的小吏,只顾着问:“那铜镜到底是作甚用的?” “十二弟。”李楷有点头大,忍不住嗔道:“李兄也太孟浪了。” “又不是我说的。”李善有点委屈,“再说了,昭德也十六岁了,该懂事了。” 听到加重语气的懂事二字,李楷脸颊鼓了鼓,差点笑出来,十二弟自幼被管束的严,少在外走动,贴身服侍的都是童子,至今还是…… 看李昭德又要问,李楷赶紧换了个话题,“对了,那李复如何处置?” “那还用说,失义在先,明日砸了那酒楼就是。”李昭德哼了声,“今日就放点消息出去,东西两市必无他立足之地。” 以陇西李氏的声威,的确有这样的实力,但李善摇摇头,“勿要管他,留待他日。” “不管他?”李昭德声音尖锐起来,“今日可是他卖了你,若不还击……” “李复此人本就是受迫不得已,如若昭德下手,王仁祐必是看好戏,一旦家破……”李善叹道:“日后孝卿兄与嫂夫人如何相处呢?” 李复的确是迫不得已,但转头将李善卖了,这可不不是迫不得已……李楷暗想,此番言语,李善实在人如其名,太过心善。 有新任长安令独子李昭德出面,顺利的很,一刻钟后李善就拿到了落籍文书。 总算到手了,李善感慨万分,成功落籍,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就能参加科考……只是不知道八伯和母亲身后的那位能不能让自己取得科举资格。 倒是听王仁表提过,如果不入县学,那么就必须通过考核。 再三感谢后,李善出了县衙,然后看见被朱八背着的周赵……又喝醉了。 这厮就这鸟德行,又菜又爱喝。 黄昏时分,李家宅院中,两位中年人相对而坐,一位是李乾佑,另一位是刚刚回京的秦王府统军李客师。 鲁王徐元朗占据兖州,唐军久攻不下,但无需大军相持,部分军队已经调回关中中,李客师是第一批回京的将领。 李客师笑着看向李昭德,“适才听你父言,你今日为人请托?” 李昭德嘿嘿笑了笑,“不过落籍而已。” “连父祖辈名讳都无,还不是请托?”李乾佑笑骂道:“此人三兄亦提起过,便是东山寺李善。” “噢噢,原来是他。”李客师一怔,“五弟两日前上任长安令,他今日便来落籍……” 李楷笑道:“说起来此事和他也有些关联,便是他提起长安令王绪于河北立功之事,十二弟聪慧,立即想起了五叔。” “便是那日?”李乾佑嘴巴微微抿起,转头看了眼儿子。 李昭德点头应是,“无意闲聊时谈起。” 李乾佑还想追问,李客师笑道:“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祖籍地是陇西郡成纪县。”李乾佑咳嗽了声,“但父祖辈名讳空缺……” “此人气度非凡,英姿卓然,熟读经史,只是有难言之隐。”李楷起身行礼,“还望父亲、五叔勿要追问。” 李昭德也起身行礼,“三伯,其实侄儿与七兄也不知情,他与孝卿兄来往甚密,结交为友,这几个月要不是他,孝卿兄……” “咳咳咳。”李楷咳嗽打断了堂弟的絮叨,公主府那些破事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 李客师脾气倒是好,笑吟吟的应下,“昭德,此人如何与王孝卿结识?” 李昭德口齿伶俐的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遍,李客师微微点头,“罢了,不过小事而已……对了,此次从河北带了几匹良驹,你们兄弟俩去挑挑。” 看着两人出了门,李乾佑脸色暗了下来,哼了声:“正是那日,圣人下令,齐王总领河北诸军,不知此人如何得知?” “只是凑巧而已。”李客师摇头道:“王绪麾下府兵的确伤亡惨重,东山寺也的确为众矢之的,听昭德所言,李善言谈自然,并不刻意,所求者无非落籍而已。” “只求落籍?” “当然不是。”李客师淡淡道:“熟读经史……圣人二月下令重开科举。” “此人欲科举入仕?”李乾佑愣了下,“倒要看看他够不够资格!” 唐朝科举不禁寒门,但要么是县学、洲学的学生,要么必须通过考核,李善想取得科举资格就必须在长安令的手中走一回。 “此人心思颇深,连杜克明都吃了个哑巴亏。”李客师想了下,如此评价道:“适才四郎言,此人有难言之隐,有些心机手段也无可厚非。” 虽然李善已经用了种种手段去掩饰,瞒过李楷、李昭德很简单,但想瞒过李乾佑、李客师很难。 虽然他们也找不到实实在在的证据,甚至除了落籍李善也没有得到太多的好处,但是他们不需要去求证,只唯心判断…… “不过此人襄助王孝卿,以义为先。”李客师沉吟片刻道:“到时候五弟不妨松手。” 松手,自然指的是考核科举资格,李乾佑笑道:“三兄亦欲效仿房参军?” “哈哈哈,何敢与房学士相提并论。”李客师大笑道:“不过听闻房学士对此人倒是颇为赏识。” 房玄龄是秦王李世民的心腹幕僚之一,最擅品鉴人物,向秦王举荐了大量人才,如杜如晦、薛收、李大亮、秦琼、苏勖、孔颖达、翟长孙、李客师都是他举荐入秦王府的。 李乾佑追问了几句,“秦王亦知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陇西郡成纪县,熟读经史,必不会是小门小户。” “陇西成纪,李氏除却陇西李氏族人外,大都习武,倒是没听说有诗书传家的大户。” “其母朱氏,其父已亡,不知其祖名讳……” “生于岭南,难道是父祖辈坐罪流放?” 闲来无事猜了几句,李客师叹道:“五弟仍兼任齐王府主簿,去封信给齐王如何?” “此番回关中途中,听闻齐王搜捕刘黑闼余党,一旦捕获均枭首,不提城内,即使村寨亦残破。” 李乾佑苦笑摇头,低低解释了几句,李元吉的所作所为是不由他自己决定的,在圣人和东宫看来,是李世民怀柔河北导致刘黑闼起兵,所以,此次必要赶尽杀绝。 第三十六章 曝光的先提条件 裴府正堂。 看似老迈的裴世矩缓缓偏头,“事关重大,裴氏不会轻涉其中,此事暂且搁置。” 坐在下首的李德武风尘仆仆,却不敢显露出哪怕一丝不敬,“悉听岳父吩咐。” 裴世矩盯着面前的女婿,轻声道:“秦王溃刘黑闼,可愿往河北一行?” “小婿还是留在京中吧。”李德武毫不犹豫的摇头。 裴世矩轻轻颔首,微闭双目,李德武悄然退下。 对没有完成对女婿的承诺,裴世矩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东宫、齐王在圣人的暗示下联手制衡秦王,这对裴氏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裴寂原本和李建成、李世民的关系都不错,但随着李世民累累军功加身,裴寂不得不靠向了东宫,这不是由他自身意愿能决定的。 而裴世矩投唐后,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强烈靠向东宫的意愿,但毕竟先后历任太子左庶子、太子詹事。 最关键的是裴氏在秦王府这边……没有安插任何人手。 将烦心事暂时搁置一边,裴世矩叹了口气,想起刚才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女婿李德武,此人没有听任何解释,干脆利索的应下不再求长安令…… 显然,这是个聪明人,但也是个心性凉薄的货色。 如果有一丝可能,裴世矩都不想看到破镜重圆,他是知道李德武在岭南有个儿子的,抛妻弃子……一旦泄露,必然万人唾骂,李德武冒这样的风险,自然是希望能得到更多的利益。 裴世矩有这样的判断,是因为他历经宦海数十年,练出了这幅眼力和城府,但他的儿子裴宣机资质相对来就平庸多了。 “此事原本已然谈妥,但五日前,东宫太子中允王叔玠来访。”裴宣机苦笑道:“齐王府主簿李乾佑求取长安令。” “齐王与东宫联手?”李德武显然也不是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此事在京中引得轩然大波。”裴宣机叹道:“秦王一战击溃刘黑闼,军功之盛……太子畏惧理所应当。” “所以,齐王府欲夺长安令……太子难以回绝。”李德武点点头,“岳父亦只能退让。” 裴宣机看着李德武神色平静,笑道:“不过王叔玠倒是提过,河北任尔择之。” “淑英身怀六甲,做夫婿的如何能离?”李德武笑道:“此事不必再提。” 裴宣机满意的离开,独自一人坐在屋中的李德武转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脸上满是狰狞。 费尽心思筹谋数月,使劲浑身解数,本以为返京之日就是平步青云之始,没想到却是如此结局。 裴仁基当年首告李浑,害的自己几乎满族皆灭,忍气吞声扶棺往洛阳,回来后……你裴世矩却轻描淡写的告诉我,事情有变! 李德武听得出刚才裴宣机劝说的言外之意,无非是齐王府突然插手,行动迅速……但李德武只会这么认为,太子中允王珪登门拜访,最终你裴世矩卖了我。 沉默了很久后,李德武用力揉着脸颊,将满腔恨意埋入内心深处,尽量让脸上挂上笑意,才走出门去。 “这些时日,府内如何?” 一直在门外侍立的吴忠躬身道:“一切如常。” 吴忠悄悄打量着李德武的神色,心里在打鼓,他可是知情人。 原本吴忠还不知道内情,但就在今日,出城相迎,李德武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补长安令何人? 到如今,吴忠自然心里有数,十日之前,自己告知李善,李德武十日内回返。 李德武有意出任长安令,而就在两日前,长安令王绪突然升任翼洲主管,李乾佑补长安令。 吴忠相信,不会那么巧,这其中必然有李善的手脚……只不过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 李德武脚步不停往后院去,突然脚步一顿,转头吩咐道:“上次元宵后你去东山寺求的经书,夫人颇为赏识,安排一下,明日我去一趟东山寺还愿。” “是。”吴忠的声音微微发颤。 “去岭南的人可回来了?” “尚无消息,郎君过虑了,至今四个多月,应该还在路上。”吴忠强自镇定,“而且记得当年北上途中患病……” 李德武微微点头,如果南下回岭南途中再患病,说不定就会客死异乡,罢了,谁让尔等非要拦着路呢。 朱氏那是求死,还带上了李善…… 罢了罢了,李德武不再想这些,迈步进了后院,在心里警告自己,不得在裴氏面前露出任何不满,需柔情蜜意,需软言相劝…… 父母不能选,但妻子、儿子是可以换的,如果身登高位,还怕没儿子吗?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朱家沟。 李善捂着头觉得真是头痛,一个个的,就不能让自己苟一段时日吗? 李善一直将从现在到贞观元年之间这几年,视作释放技能时间,偏偏老有人试图打断自己释放技能…… 挥手让朱八离去,李善转头看向懒懒躺在沙发上的周赵,“先生昨日提起长乐坡酒肆,明日一齐去品品那款美酒。” 周赵诧异的看了眼李善,又看了眼已经出门的朱八,怪笑两声道:“麻烦上门了?” 看李善不吭声,周赵追问道:“王仁祐?” “若是王仁祐来找麻烦,只靠躲有何用?” 李善平静的说:“若先生不肯出游,只能关在柴房,还请先生勿要恼怒。” “去去去,那间酒肆酒浆味美,令人回味,更有胡女旋舞……” 不再理睬这厮,李善起身出门找到朱玮,他不想那么早和李德武碰面,不是因为李德武本身有什么威慑力,而是因为李德武背后的裴氏。 李善知道,自己这枚棋子分量太低太低,太不起眼,一旦曝光,裴氏都不用做什么,李楷、李昭德都会敬而远之。 不可能永远都藏在水底,不可能永远都不和李德武碰面,但必须有个先提条件。 那就是自己有一定地位,或者名声远播。 前一条路是李善最早想走的,如果能攀上秦王府,甚至在李世民面前打过照面,正在夺嫡之期,身为太子詹事的裴世矩是不敢胡乱动作的。 可惜李善怼了杜如晦,得罪了秦王府,倒是东宫的韦挺对他赏识的很,而且还和齐王心腹幕僚李乾佑的独子李昭德勾搭上…… 仅仅靠秦王府统军李客师的儿子李楷……李善算是死了这条心。 后一条路是李善唯一的选择。 名声远播,而且还不是一般般的名气远播,裴氏是不敢胡乱动手的,就算打压也不能明目张胆。 最确切的途径是,科举入仕,诗名远播。 用简体字和拼音混杂的诗册……李善早就准备好了。 第三十七章 不宜出门 “竟然不在?” 东山寺内,宇文士及皱眉看着面前的沙弥,“可是在村子里?” “李……李家大郎今日外出。” 宇文士及挥了挥手中的马鞭,“乌巢主持呢?” 当日秦王府首次提起东山寺之事,宇文士及是在场的,自然知道修闭口禅的乌巢禅师是李善的手笔,此人必是李善亲近人。 “主持闭关。”小沙弥咽了口唾沫,两腿颤颤,却不肯后退让开。 宇文士及微微眯着眼,难道出事了? 回头看了眼,宇文士及的双眼已经眯成一条缝了,五六个侍女、女僧围绕着一位身量颇高的中年女僧,外围有一位中年男子目露诧异,张口相询。 “南阳?” “足下是……”女僧微微蹙眉,面前这人面熟的很。 “叔父李金才。”李德武神情复杂,当年杨广的女儿南阳公主择婿,自己也是备选之一,但最终被宇文士及得手。 南阳公主的神色也复杂的很,她与裴淑英来往颇多,知晓破镜重圆的佳话,眼角余光瞄见缓步而来的宇文士及,脸上更是带上一层寒霜。 各人有各人的宿命,同为前朝贵女,同守孤灯苦佛多年,裴淑英终能夫妻重聚,而自己……南阳公主垂下头,手持念珠,低声诵经。 “滚!” 低低的呵斥声让李德武面色铁青,“宇文兄,别来无恙。” 宇文士及看了眼南阳公主,脸色更是阴沉,转身走了十多步站定。 李德武强忍怒火跟过去,“李家何负宇文?” 宇文士及并不开口,双手负于身后,锐利的视线刻在李德武的脸上,他现在当然明白了,为什么李善今日不在东山寺,也不在朱家沟,甚至那位修闭口禅的乌巢禅师都闭门谢客。 那小子倒是有些手段,不愧得房玄龄之赞,居然能探知消息,提前避开。 李德武心头怒火都快忍不住了,当年的故交好友,一朝转为世仇,如今自己只能攀附岳家都快成了赘婿,而对方爵封国公,身登高位。 最重要的是,你我难道不是同一种人吗? “南阳为何做女僧打扮,宇文兄……” “闭嘴!”宇文士及负在身后的手攥成拳头。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两人都是前朝青年才俊,但在隋灭之后,都是靠抛妻弃子而上位的。 宇文士及心头的怒火不比李德武小,凭什么? 凭什么我儿子死了,而你儿子却活得好好的,而且还是被人交口称赞的英杰? “听家奴言,李兄几度在府门外盘桓不去,为何不登门?” 听到这句话,李德武的手也攥成了拳头,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你住的那宅子是从老子手里抢去的! “李兄勿忧,那栋宅子,迟早还与李家。”宇文士及低低道。 还给李家,可不是还给你……如果有一日,李善为宅主,李德武盘桓门外,宇文士及很想看到这一幕。 短暂的沉默后,随着又一声“滚”,脸颊抖动的李德武快步下山,狼狈而去。 缓缓走到南阳公主身边,宇文士及挥手让侍女、女僧走开,对着南阳公主的背脊,低声道:“主持今日闭关,在山脚村落歇息一夜,明日入寺。” 没有听到任何答复,宇文士及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低声又道:“李德武于岭南娶妻朱氏,生子李善,乃东山寺之主,如今就在村中……” 听着背后断断续续的解释,南阳公主冷笑道:“记得当年,你与他最是要好,一丘之貉。” “今日驱逐李德武,为了李善?”这些年来,这还是南阳公主第一次主动与前夫搭话。 “李善今岁十七。” 低低的幽叹声后,隐隐能听见哭声,宇文士及面容僵硬,久久无语,如果儿子宇文禅师未死,今年也应是十七岁。 一个时辰后,朱家沟李家宅院。 朱氏毫不犹豫的收留南阳公主,让小蛮和侍女收拾房屋,而宇文士及黯然离去,今日他还有要事。 此时此刻,长乐坡的酒肆里,李善和周赵临窗而坐,一边观赏泾河风景,一边品尝被周赵评价为天下佳酿的美酒。 长乐坡距离长安十里,临近泾河,是距离长安最近的集市,各类铺子琳琅满目,多有酒肆、饭铺、客栈,向来是迎来送往之地。 看了眼面前的酒碗,李善哼了声,果然不出预料之外。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唐朝的酒度数低,而且过滤不净,杂物多,看起来像是酒中杂着蚂蚁,不过这碗酒倒是不绿。 轻轻抿了口,李善目露诧异神色,低低自喃,“不是米酒,也不是黄酒,倒是有点像白酒……” 李善几次和李楷、李昭德聚饮,基本上都是三勒浆,那是一种果酒,李昭德曾经献宝似的拿了瓶葡萄酒,这两种酒是唐朝上层主要的酒类,中下层主要是米酒、黄酒。 这个时代已经有白酒了吗? “何物所酿?” “店家秘技,自然不能透露。”周赵哈哈一笑,饮了一小口,“入口如火,性烈更甚火,来来来,掌柜,那桌也上两坛。” 朱八看了眼过来,李善微微点头笑道:“都还俗了嘛。” 李善今日出来避难,除了朱八,朱玮特地安排了四个青壮跟随,都是村中武艺精熟的汉子,其中两人也是和尚,不过和朱八一样都还俗了。 李善慢慢抿着酒,自己前世没喝过什么好酒,倒是中学时常陪爷爷喝些散装的烧酒,这碗酒大概也有三十度上下,回头可以买些回去试着蒸馏提纯。 不指望买下秘方,李善现在也知道这个时代一份秘方到底有什么样的分量了,传家之宝啊,所以李善将琼瑶浆秘方拿出来后,村民对他感激涕零。 不过也正是这个原因,很多秘技都慢慢失传,长期不外泄,直到很多年后,甚至改朝换代才流传开,当然也有可能就此泯灭。 “慢点喝。”周赵皱眉提醒道:“入口虽好,但饮的多了,耳鸣目眩,大醉淋漓,上次要不是大醉,店家也不至于报官!” “难道不是因为你大醉淋漓,店家没从你身上搜出银钱?”李善笑着调侃了句,自然那日垫腰、铜镜之事后,两人的关系……愈发像是狐朋狗友了,常常私下交流。 周赵正要反驳,那边传来一阵嘈杂声,众人回头看去,三两个醉汉正揪着掌柜撕闹,几个伙计干脆利索的将人摁倒,搜出银钱,将人丢出门外。 “倒是熟练的很。”周赵喃喃道。 李善笑着说。“搜出银钱,何必报官?” 又饮了一碗,泾河上的河风吹来,李善觉得有点晕眩,明明度数也不高啊,难道是自己太久没饮酒,还是这具身体的解酒酶分泌太少? 门外又传来嘈杂声,李善转头看去,虽然脑子晕乎乎的,但眼睛没问题,清晰的看见了王仁祐。 “定是此僚作祟,打,给我打!” 惊喜的呼声响起,王仁祐扭曲的指着李善和周赵,几个大汉立即扑了上来。 今儿是出门没看黄历吗? 黄历上一定写着不宜出门! 第三十八章 如此出迎 百余健马沿着泾河南岸一路向东,马蹄声远远传开,路边行人放眼望去,虽未见骑士着甲,但望见旗号,纷纷驻足,脸上多有恭敬之色。 因为这就是名闻天下,先后击溃刘武周、薛家父子、窦建德、刘黑闼等豪强的天策府玄甲骑兵。 “殿下,前面就是长乐坡了,快马回报,尚有一个时辰抵达。” 亲自出迎的李世民半个多月前被紧急召回京中后一直闲置,今日难得出城,心神大畅,左手勒住健马,右手挥舞马鞭,“此驹脚力颇健,可惜状丑。” 身侧的杜如晦板着一张死人脸,“此马矫健善走,助殿下破夏有功,何以因状丑而遭殿下鄙夷?” 李世民一时哑然,如果真的嫌弃马丑他也不会骑了,但杜如晦好不给面子啊。 房玄龄笑着趋马上前打圆场,“听闻此驹脚力不弱飒露紫,丘将军以为如何?” 一位身材高大,脸生横肉的壮汉笑道:“如此良驹,的确不弱飒露紫,殿下不以其身长旋毛,骑乘大破刘黑闼,实在与殿下相得益彰。” 李世民心想杜如晦刚烈而直率,适合执掌门下,房玄龄多有举荐之功,又处事精细,更适合入尚书,只两三句话就将话题扯了回来。 从评价马驹自然而然的转到了适才拍马屁的丘行恭身上,因为去年洛阳大战,李世民深入重围,胯下良驹飒露紫胸部中箭,便是丘行恭让出马匹,一手持刀,一手牵着飒露紫,成功护送李世民杀出重围。 其实这匹丑马名为“洛仁驹”,和“飒露紫”后来并列同为昭陵六骏。 为什么要将话题转到丘行恭身上? 因为,今日秦王府出迎贵客,其中一位就是适才拍马屁的丘行恭的父亲,盘踞交趾多年的豪强,去年投唐被封谭国公的丘和。 “谭国公今岁七十,安定交趾多年,实是不易。”李世民看向丘行恭,“孤已然向父皇禀明,任由谭国公留京或归稷州。” “谢过殿下。”丘行恭松了口气,毕竟投唐或被俘虏的多路豪强……基本没活下来的。 丘和早在大业年前就南下赴任交趾太守,而丘行恭却长期留在关中,是跟着李渊从太原起兵的老人,也是最早跟随李世民的部将,如今任秦王府左一府骠骑将军。 一直没吭声的中年男子突然指着前方,“似有喧闹,这么快就到了?” “辅机如此急切?”李世民叹道:“昨夜观音碑亦如此。” 长孙无忌神色急迫,想催马上前,这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他父亲是隋朝大名鼎鼎的一箭双雕的名将长孙晟,箭发如霹雳,被称为洛阳霹雳堂。 长孙晟病故后,长孙无忌和妹妹、寡母被扫地出门,得其舅父高士廉收留,视如己出,抚养成人,延师授学。 而高士廉在大业年间坐罪被贬交趾,后成为交趾太守丘和的长吏,此次随丘和一同赴京。 李世民当年也和高士廉来往极多,妻子又是高士廉的外甥女,安慰几句后转头四顾,此次跟着出城相迎的人,要么是丘和、高士廉的姻亲,要么是自己的心腹幕僚,不过倒是有些子侄辈可以驱使。 看着十几匹马往前驶去,丘行恭笑道:“适才还让子侄去找家酒肆买几壶好酒。” “谭国公还是那般善饮?” “舅父也颇为善饮。” 长孙无忌一边和同僚闲聊,一边定睛远眺,突然眼皮子挑了挑……前面的喧闹声好像更响了? 这边风平浪静,那边都已经开瓢了! 李善真的人如其名,特别的善良,前世同学、同事谁不说他是个老好人? 但老好人被逼到角落处,也只能奋起一搏! 贫寒出身的学子,在大城市里艰苦求存,别说生活费了,就是学费都要自己挣,怎么可能不打架? 我只是想苟,真的想苟,为什么总要逼我发飙?! 吴忠、李德武,现在又轮到你王仁祐! 好好的坐在这儿喝酒,王仁祐突然带着人闯进来,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动手……这乌龟都忍不了,难道就这么被抽一顿? 刚开始,喝的微醺的李善还没动手,自夸海量的周赵已经将酒碗砸过去了,旁桌的五个随从也扑了上去。 一场混战下来,王仁祐和一个少年郎抖似筛糠,带来的七个随从全都被干脆利索的放倒了,朱家沟的青壮虽未从军,但武艺精熟,是朱玮精挑细选出来护佑李善的。 刚刚打完准备离去,李善还在琢磨要告知李楷、李昭德,又是一伙人扑了过来。 没玩没了了! 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散落的榻脚拦住抽来的马鞭,李善狠狠一脚踹过去,闪电般的欺身而近,一拳砸在对方的肋下。 算起来,李善也是个熟手,更兼是骨科医生……专门往对方不致命但很容易丧失战斗力的地方下手,倒在他身前的,已经有三四人了。 顺手将榻脚扔向扑来的一个青年将其砸了个满脸开花,李善怒吼一声扑向了王仁祐,抓住这厮就是毫不留情的两个巴掌扇过去。 听见后脑风声,李善将手中的王仁祐往后一推,木棍击在这厮的后脑勺上。 手持木棍的青年手足无措的看着晕倒的王仁祐,自己真的是来帮你的忙的。 破风声响,一根马鞭狠狠抽在了李善的背脊上,他转头手遮挡着脸部,不顾对方又是一马鞭抽来,纵身扑上去将对方撞倒。 两个人在地上滚来滚去,看对手还在找武器,李善狠下心一个头槌下去! 当李善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屋内有短暂的安静,对面的一个青年不禁有些胆寒,李善脸上一片青肿,额角流血,眼眶乌紫,但面无表情,眼中透出一股狠色。 两脚踹开一个大汉救出朱八,捞起被捶在地上的周赵后,李善和四个青壮村民汇合在一起。 “木棍的站在后排!” “短榻拿起来挡在身前。” “给老子戳!” 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响彻小小酒肆,虽然对面十几个人手持各式家伙,但在李善的指挥下无计可施,反而被朱八、李善找到机会砸倒三四人。 喧闹的嘈杂声隐下了屋外渐渐响起的马蹄声,两股人马在酒肆外相逢。 “怎敢劳秦王来迎。”头发花白但精神飒爽的丘和翻身下马,大步走向李世民,“久闻秦王累累军功,可惜在下远在岭南,无缘亲眼得见。” 丘行恭双膝跪下,“拜见父亲大人。” 丘和笑着示意次子起身,心中却也无奈,自己的长吏高士廉和秦王府关系太深,而次子丘行恭又是秦王府将领,自己也只能上这条船。 寒暄两句,丘和回身看向高士廉,他心里有数,李世民亲自来,主要是因为高士廉。 但高士廉并没有看向丘和、李世民,而是诧异的看着路旁的酒肆。 随着一声叱骂,紧闭的木门被撞碎,一人狼狈的被扔了出来。 “大郎!” 丘行恭怒吼一声,定睛看向又拎着一人扔到门外的少年郎。 第三十九章 乡野村夫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无论如何,这个脸算是丢了。 李世民、长孙无忌还在和高士廉相述旧情,宇文士及和丘和还在寒暄,但一股别样的气氛弥漫期间。 此次出迎,以李世民为首,房玄龄、杜如晦、薛收、苏勖等幕僚随之,尚有丘行恭等数名刚刚从河北返回的将领,另外还请来了秦王府在朝中除了李世民本人外任职最高的宇文士及。 这么多人在场,结果如许多后辈在酒肆混战,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居然打输了。 而对方不过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郎带着五个随从……周赵是第一时间被砸趴下的,至今人事不省,战斗力基本为零。 被打趴下的那些青年、少年郎中,除了王仁祐外,还有其最早带来的丘行恭之子丘神勣,以及后来的高士廉长子高履行,房玄龄长子房遗直,长孙无忌长子长孙冲,杜如晦长子杜构,程咬金长子程处默,刘弘基长子刘仁实,李大亮长子李奉诫…… 一句话,几乎将秦王府得罪了个干干净净! 那边十几个青年正在裹伤,而李善带着朱八等人坐在路边石上……一旁有武卒跨刀而立。 身上伤痕累累,额角鲜血仍在泌出,左眼眶乌青红肿,但李善什么都没说,只默默的坐在那。 隐忍是需要底线的,再来一次自己也不会后悔……李善忍不住踩了脚地上还晕着的周赵,非要来这儿饮酒! “呃……谁踩我?” “醒了?” “谁踩我的脸?” “他们踩的,喏!” 周赵看了眼一旁腰间佩刀的武卒,沉默了会儿后又晕过去了。 李善看着脚边,轻轻的伸出脚,然后发力。 “呜呜呜……”周赵拼命抽出手。 “醒了?” “醒了!”周赵骂道:“跟着你出门就没碰到好事!” 李善定睛看着周赵,这厮脸皮怎么这么厚?! 那边寒暄终于告一段落,李世民无奈的看了眼还在裹伤的子侄辈,“辅机,这事……” “让长安令处置吧。”长孙无忌瞥了眼远远的李善诸人,“下手倒是挺狠。” 儿子鼻子都被打破了,长孙无忌自然恼火的很,而且还有那么多子侄辈呢,更何况今日出迎祖父的丘神勣、出迎父亲的高履行……这个脸算是丢大了。 “咳咳。”杜如晦咳嗽两声,向长孙无忌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再向李世民低声道:“那少年郎……就是东山寺李善。” “嗯?”李世民侧头看去,坐在大石上的少年虽然鼻青脸肿,但默然无语,既不慌张,也不恐惧。 “今日之事,说起来也只是少年私斗,不如叫来问个究竟?” 长孙无忌诧异的看了眼插嘴的宇文士及。 “去岁往河北途中,还有人询东山寺李善是否陇西李氏子弟呢?” 长孙无忌转头看向另一侧也插嘴的李客师,好嘛,你们儿子没被揍是吧? “殿下不如亲审?”房玄龄笑着提议,给长孙无忌递去个眼神,我儿子可是被揍了的,现在还捂着小腿哼哼呢。 李世民笑了笑,对高士廉说:“如今闲置,无所事事,见笑了。” “那少年郎带着四五个随从,而大郎等人光是随从就不止十人,却如此狼狈落败。”高士廉捋须道:“倒非凡品。” 宇文士及在一旁低声说了几句,高士廉讶然道:“此人倒是有些手段,心思机巧,不像是蛮横之辈。” 最是喜欢举荐人才的房玄龄微微皱眉,本想开口的他闭上了嘴,他敏锐的察觉到,宇文士及今日有些古怪,太过殷勤热心了。 那当然,老婆刚刚送到人家宅子里。 李世民先去子侄辈那边逛了一圈,笑骂着打趣了几句,其中最狼狈的是程咬金的长子程处默。 程咬金是秦王府中出了名的骁勇善战,与秦琼、尉迟敬德、翟长孙三人合力统领秦王府的杀手锏玄甲骑兵。 程处默自持武艺精熟……结果现在捂着肋下强忍疼痛,额头上汗珠连连,呃,李善的杰作。 “何家子弟,在此胡闹?” 开口询问的是长孙无忌。 李善躬身行礼,朗声道:“久闻秦王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旌旗所指,无不俯首。” “在下乡野村夫,却也是大唐子民,不知为何遭此厄运?” “殿下以长槊和马刀纵横天下不败,难道也要以长槊和马刀来治理天下吗?” “治理天下,难道不应该将长槊和马刀用以外敌,以仁义和刑罚对待臣民吗?” 李世民玩味的笑了笑,“乡野村夫,难道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吗?” 声音略微嘶哑,却带着金石相撞的声响,避而不答的姿态,给了李善极大的压力。 李善那番话说的在理,但有意无意之间直指秦王的夺嫡之心……治理天下,圣人有资格,太子有资格,但现在的秦王李世民没有资格。 “在下不知朝中大事,但亦读史书。”李善不急不缓的回答。 高士廉饶有兴致的看着李善,“你父祖何人,说不定是老夫旧识。” 显然,面前的少年郎虽鼻青脸肿,但这番话……绝不是个乡野村夫能说得出口的。 高士廉是北齐宗室,又出仕周隋,交游极广,是有说这个话的资格的。 李善只行了一礼,并未开口。 “难道有难言之隐?”宇文士及笑道:“今日之事,因何而起?” 李善松了口气,“在下于酒肆饮酒,醉汉撕闹被店家驱逐,后十余人持棍闯入,不由分说动手。” 长孙无忌皱眉斥道:“若在殿下面前扯谎,可知何罪?” 自从秦王被急召回京,东宫和齐王联手,长安令又落入齐王手中,秦王府子弟向来谨慎小心,而且今日出迎,如此大事,不可能如此胡闹。 “愿当面对质。”李善平静的说:“贵人当面,乡野村夫自当退避三尺,何必自寻烦恼?” “乡野村夫?”李世民哼了声,“乡野村夫也能读史?乡野村夫能带三四随从完胜数倍敌手?” 显然,李世民不太满意,他向来喜纳豪杰英士,对面这小子却言语遮掩,连根底都不肯吐露。 后面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周赵终于发挥了作用,“此事因王仁祐而起。” “王仁祐?”李世民茫然的看向房玄龄。 房玄龄也一脸茫然,“太原王氏子弟?” 在场诸人只有李客师完全看懂了,他拉了拉李世民的衣袖,“太原祁县王氏子弟,随州主管王裕之侄。” “王裕……是姑姑……”李世民低低自语,回头看向李客师。 李客师犹豫了下,无奈的苦笑着向众人拱手致歉,才附在李世民耳边低语了几句。 “何家子弟?” “大郎亦不知,只言此人身世坎坷,但颇有才学,亦有手段。” 李世民摩挲着手中的马鞭,摇摇头转身就走,翻身上马离开之前,他冷冷的看了眼还半躺着的是王仁祐。 他不在乎王仁祐,也知道王仁表被同安长公主扫地出门,但王仁祐因一己私仇,惹得秦王府子弟如此狼狈…… 李善长长的舒了口气,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好了,东山寺李善这个名字必然会流传开……早知如此,还不如今日留在东山寺呢,反正李德武也不敢撕破脸。 第四十章 被逼的名声鹊起 已近黄昏,屋内燃起星星灯火,聊的兴起的朱氏和南阳公主才告一段落。 朱氏什么都不知晓,但南阳公主是心里有数的,面前的妇人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厄运,这几年来一直陪伴青灯古佛的她也忍不住敞开心扉,一日的话都比得上前几个月了。 朱氏打量着面带贵气的南阳公主,心里猜测此人来历,她身世飘零,父祖辈多有仇敌,但也曾显赫一时,而对面这位女僧举手抬足,言语之间显露了超人一等的身份。 最关键的是,两人都发现了,对方对前朝旧事非常熟悉。 “孩儿拜见母亲。” “起来吧。”朱氏示意儿子起身,“这位是吾儿李善,这位是挂单东山寺的……” 朱氏的话戛然而止,面前的儿子鼻青脸肿,左眼眶乌黑,衣衫多处破损,额角包裹着一块隐隐透着血迹的布。 李善的视线落在了南阳公主的身上,他立即想起了李世民身边的那位中年人……难怪插嘴为自己找台阶下,原来是正巧今日将女僧送来了。 “李善拜见禅师。” “不敢当,日后还要拜托公子。” 南阳公主细细看去,隐隐有当年的李德武的轮廓,虽鼻青脸肿却泰然自若,似乎不是殴斗回来,而是踏青归家。 轻轻叹息一声,南阳公主转动手中佛珠,忍不住又想起死在河北的独子。 李宅一共六栋屋子,前四后二,是以石子路或长廊相连,前三栋是李善的居所、书屋以及周赵的住处,此外还有一处炊房。 李善躺在床上,随手拿过块什么塞在嘴里,示意小蛮动手。 即使嘴巴都堵住了,但嘶嘶的抽冷声还是不停响起, 其他地方还好说,但背脊处被狠狠抽了一鞭子,出血后又凝结在一起,加上衣衫破碎,小蛮拿着把剪刀小心翼翼的剪开,但也不免牵连皮肉。 “杀千刀的!”小蛮一边小声啐骂一边剪开衣衫,看见背脊上黑中透紫,如长蛇一般的伤痕,“郎君,郎君……” 听见身后隐隐抽泣声,李善神色一变,“小伤而已,别哭,千万别哭!” 身为穿越者,李善虽然顺利的融入这个时代,但或许也永远不可能完全融入这个时代,最典型的证据就是,他对待小蛮的态度,和对待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毕竟是在平康坊混迹了几年,善于察言观色的小蛮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即使在帷帐中,郎君也从来不会强迫。 呃,那是当然,婚内强行发生关系……那也算枪尖啊! “郎君,这都是谁干的!” “别哭,别哭!”李善往边上挪了挪,拜托啊,眼泪含盐,落到伤口上……等于是往伤口上撒盐呢! “都剪开就算了,让人去烧水,一定要烧开,另外丢两个鸡子进去。” “鸡子?”小蛮眼角含泪,迟疑道:“郎君,晚饭还热着呢。” 也是无语了,谁想吃鸡蛋? 是拿煮熟的鸡蛋消肿呢! 李善正要解释,突然有马匹嘶鸣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兄,今日干的好大事!” 还没进门呢,李昭德就高声嚷嚷,“以一敌十,有当年裴守敬之风!” 这也太夸张了,但李昭德就这种人,嘴巴大,什么小事都能说破天。 裴守敬就是裴仁基长子裴行俨,战阵杀戮无敌,屡立功勋,有万人敌之称,也就是演义小说里隋唐十八条好汉排行第三的裴元庆。 后面进来的王仁表咳嗽两声,作揖行礼道:“今日之事,全因为兄而起……” “孝卿兄……嘶嘶……” 李楷上前看了几眼,皱眉道:“未能尽早涂药,时候长就难办了,还好带了药来。” “陇西李氏,文武双全,经史、兵法传家,秘传疗伤药,见效最快。” 王仁表亲自上药,李善有点接受不能,但人家非要亲力亲为……药膏一涂上去,能多快见效不清楚,但李善明显感觉到一阵凉意。 “平日里温文儒雅,不料事到临头却如此骁勇。”李楷笑道:“他人不论,程处默倒是挺服气的,据说被你一拳击倒?” 程处默? 李善有些迟疑,秦王府中,姓程的最著名当然是程咬金,自己连程咬金的儿子都放翻了? “那是秦王府左一马军总管程知节长子。”最后进门的周赵解释了句。 “先生今日也在?”李楷的视线落在周赵被包裹起来的右手上。 “呃……” “首当其冲,最先晕倒的就是他,一直到事情了结才醒。”李善面无表情的说:“也不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 周赵把包裹起来的右手藏在身后,嘀咕了几声,大意是我是文人,殴斗非我所长,什么叫真晕假晕…… “文人就不能上阵杀敌了?”李昭德嗤之以鼻。 北宋之前,朝中官员是不讲究文官武将这一套的,文武并不泾渭分明,讲究的是上马统军,下马治民。 “今日之事,已然传遍秦王府。”李楷笑道:“李兄饱读经史,胸有才学韬略……” “呵呵,呵呵。”周赵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哼。 李楷像是没听见,继续说:“本以为李兄迟早一鸣惊人,不料今日先骁勇善战,后于秦王威势下从容镇定,侃侃而谈,李兄必然名声鹊起。” 正在涂药的王仁表手略微停了停才继续,李善知道王仁表是在担心什么。 “德谋兄过奖了。”趴着的李善做了个拱手的姿势,“乡野村夫,不过死里求生而已。” “乡野村夫?”李昭德大笑道:“此词已然传开,天下何来李兄这等乡野村夫……不过,李兄居于乡野,住宅新建,却缺些奴仆,小弟挑选几房奴婢?” 李楷斥道:“李兄尚要备考明年科考。” 李善还听不懂,一旁的周赵幽幽道:“诸位无需过虑,平日读书,红袖添香,小蛮是从平康坊赎出的美婢。” “小蛮?”李楷微微皱眉,“倒是记得去年出征河北之前,听闻平康坊有位擅歌舞的小蛮……” “药上好了。”王仁表突然插嘴道:“德谋,几日能痊愈?” “药膏留下,三日一换,十日后行动无碍,一个月内必能痊愈。” “多谢了。”李善下巴磕在枕头上,偏头看了眼周赵,“昭德,可愿帮为兄一件事。” “李兄说来就是。” 李善下巴朝着周赵努了努,“将这厮扔出去。” 早就不耐烦这厮了,虽然也知道周赵今日第一次晕倒是真的被砸晕了,但若不是这厮,自己会被逼的名声鹊起? 第四十一章 堪为良友 把周赵赶走,屋内四人这才坐定,李善还是趴在榻上,其他三人搬了凳子坐在周围,都来朱家沟好些次,也都习惯了胡凳。 王仁表再次致歉,两个时辰前他听到消息后就去找了李楷,很快锁定了王仁祐。 李善向来待人和善,从不得罪人,温润如玉……这样的老好人,怎么可能主动去招惹秦王府子弟?! “这等话还说来作甚?”李善苦笑道:“只是没想到,王仁祐如此……简单粗暴,惹出这场风波,对了,今日之事到底缘何而起?” 李楷是最清楚实情的,娓娓道来。 “谭国公奉召入朝?”李善实在想不起来丘和这个名字,“就为了出迎谭国公,秦王府倾巢而出,而且还带上如许多子弟?” “谭国公次子丘行恭早年便入秦王府,洛阳大战中单骑救主。”李楷叹了口气,“而且谭国公长吏高士廉也是此次入朝。” “噢噢,高士廉……据说是秦王妃的舅父。” 高士廉这个名字就相对熟悉了,但李楷接下来说出的这个名字,李善更熟悉。 “今日鼻子被打破的那位……即长孙辅机长子长孙冲。” 长孙无忌啊! 李善觉得头痛欲裂,这次算是闹大了,把长孙无忌得罪死了,仔细问了问,果然就是那个最先开口,神色难看的中年人。 再往下听,李善双眼无神,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高士廉再加上之前的程咬金,这基本上就是秦王府的大半班底了,个个都是贞观年间的大佬! 李善都开始考虑,要不要立即离开长安,找个地方苟起来,然后在关键时刻让人送封信给李建成…… 喂喂喂,小心玄武门守将常何啊! “今日丘行恭令其子先行,于酒肆购酒,不料随从贪酒误事,恰巧王仁祐也在长乐坡……” 李楷摊手道:“那厮谋划的倒是好……” “若是李兄不敌,此事自然盖了过去。”李昭德抢着说:“可惜李兄骁勇,不仅击溃丘家、王家随从奴仆,就连赶来援手的诸多秦王府子弟也不敌,这才闹到了秦王面前。” “年初征伐河北,秦王跃马扬鞭,威势极重,诸将无不俯首听令,不料李兄侃侃而谈,条理明晰。”李楷笑道:“父亲回府后啧啧称奇,赞李兄胆气非凡。” 王仁表恰到好处的补充道:“今日德谋兄父亲亦在场。” 李善神色微变,略略问了几句,立即判断出,那个附在李世民耳边言语的中年人就是李楷的父亲李客师。 “还请德谋兄代为致谢,待得能起身……”李善话说到一半却突然住了嘴。 一直沉稳的李楷神色终于变了变,按理来说,今日李善在秦王李世民面前镇定自若,堪称了得,而秦王又一向最喜接纳豪杰英士。 在李楷的想象中,李善应该借和自己的关系拜谢父亲李客师,再辗转投入秦王府,一来化敌为友,二来日后出仕也有门路,不至于只有科举入仕一条路。 这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自也愿意成人之美,为何李善却缩足不前? 李楷不信对方看不到这一点,适才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嘴也证明了他已经想到了此处。 安静了片刻,李善笑着问道:“今日在秦王身边,有一人面阔长须,爵封国公,不知是何人?” “众所周知,秦王府中,爵封国公的只有两人,其一是秦王府长吏,现任检校黄门侍郎的唐俭,爵封莒国公。” 李善依稀记得这个名字,好像后来贞观年间,李靖攻灭突厥的时候,就是这位唐俭还在孜孜不倦的劝颉利可汗归附……差点死在阵中。 一旁的李昭德补充道:“其长子唐松龄今日也在场,据说……据说被人头槌撞晕……” 李善忍不住低头,将脸埋入枕头中,好吧,就是被自己扑倒撞晕的那位。 “另一位是武德二年投唐的宇文士及,其父是前朝重臣宇文述,其长兄便是宇文化及。”李楷继续说:“此人妹妹入宫为昭仪,为秦王府司马,官至中书侍郎,爵封郢国公。” 李楷看李善若有所思的模样,叹道:“李兄,秦王府子弟颇为抱团,向来同进同退……” “咳咳。”王仁表咳嗽打断道:“难不成德谋兄……” 李善也笑道:“只可惜今日德谋兄不在。” “就算在场也未必顶得住,听程处默言,不仅李兄骁勇,身边几位随从也颇为善战。”李楷笑着摇摇头,继续说:“秦王府子弟中,最为要紧的是长孙冲,此人性情倨傲,却深得其姑宠爱。” 李善叹了口气,那是当然,长孙冲嘛! 天下第一绿帽男啊! 长孙冲头上绿帽子不是一顶两顶,但凡穿到贞观年间的……不管长孙冲有没有迎娶长乐公主,绿帽子都是妥妥的! “今日秦王府子弟议论纷纷,并不服气。”李楷继续说:“大部分秦王府将领都携其长子征伐徐元朗,尚未回京。” 李善知道李楷是什么意思,但自己不可能应下,至少现在不可能……人设不能丢啊! “看来日后还要再起波澜。”李善淡淡的说了句,向王仁表递去一个眼色,“回想今日之事,实在是横遭祸事,若不是周赵先掷酒碗,也未必会打起来。” “周赵那厮实在是个惹祸的角色,但身负才学,明年科考还要指望他指点一二,适才失礼……孝卿兄,可能代小弟探视?” “小事而已。”王仁表起身拉着李昭德一同出门,“昭德,适才是你将周先生扔出去的,一起去。” 看着房门关上,李善苦笑道:“不得已。” “十二弟那张嘴……”李楷也笑了,“此事李兄再想想,殿下对李兄颇为赏识。” “小弟知晓德谋兄好意,今日高公亦询父祖,在下避而不答。”李善脸上的苦涩愈发浓了。 李楷眯着眼盯着李善,你是什么身份,惹了什么麻烦,难道天策上将和秦王府都盖不住? “小弟曾祖申国公。” 李楷略略一想,“申国公……李金才坐罪赐死,宗族覆灭,唯有李德武……” “李德武?” “倒是听闻李德武流放岭南,曾娶妻……” 李楷脸色大变,半响后才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今朝中东宫联手齐王制衡,秦王身为次子,却军功盖世,连圣人都压不下……”李善淡淡道:“若是在下肯厚颜投入秦王府,他日事发,又有何脸面再见德谋兄呢?” 李楷苦笑不已,的确,若是秦王糊里糊涂的将李善收入麾下,他日李善扬名……秦王府就必须面对一门双相的河东裴氏。 裴世矩虽然年迈,却名重天下,虽然在东宫、秦王之间并无侧重,但毕竟兼任太子詹事。 而裴寂更为了得,此人对圣人李渊的影响力一时无二,更兼手段阴狠,当年同为从龙功臣的刘文静就是死在他的手中。 李楷沉默许久,起身行了一礼,叹道:“李兄坦然直言,不谋自身,却不陷友入两难之境,为兄敬服。” 身为被李德武抛弃的儿子,将来必然遭受李德武甚至河东裴氏的打压和迫害,而李善却不肯投入秦王府。 这不是谁都能做得出的选择。 也是从此刻开始,李楷认同王仁表的那句话,此人堪为良友。 第四十二章 还能再苟 清晨的朱家沟笼罩在蒙蒙雨雾之中。 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耳边回响,雨点砸落在瓦片上的声音如此悦耳而熟悉,令李善回想起前世还住在农村那间豆腐坊后院的日子。 可惜等李善考上大学再回老家,农村里已经很难再找到带瓦的房屋了。 “郎君……” “嘘。” 推开窗户,小蛮娇笑着附在专心听雨的李善耳边,“郎君这是在听雨辨笛吗?” “头顶有竹?”还趴着的李善接过鸡蛋在眼眶上滚了滚,“长安历来为各朝古都,听闻秦砖汉瓦可制砚呢。” “郎君,小蛮做得来。”小蛮抢过鸡蛋,“澄泥砚吗?” 澄泥砚在唐代就有了吗? 李善有些好奇,澄泥砚是四大名砚之一,据说就是由瓦砚发展而来的。 “咳咳。”门外传来咳嗽声。 “夫人。” “母亲来了。” “别起来了。”朱氏收起伞,吩咐小蛮出去,才低声道:“这次闹的太大,只怕……” “那人可是坚称未有子嗣的……即使李善此名大噪,他也不敢站出来。”李善嗤笑了两声,才叹道:“只是不知晓裴世矩是否知晓详情。” 朱氏的脸上也带着深深的愁色,“若是科举中第,裴家也不敢明目张胆,但如今……” “未必是坏事。”李善哼了声,“裴世矩历经三朝,必然深思熟虑,不会贸贸然,更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李德武就更别说了。” 看母亲神色茫然,李善解释道:“德谋兄、孝卿兄今日会将他三人探视之事放出风声。” “李昭德之父乃齐王府主簿,李德谋之父乃秦王府统军。” “朝中皇子夺嫡,长安令易手,如今传出秦王对我欣赏有加的消息……” “欣赏有加?”朱氏大为疑惑。 “流言,只是流言。”李善咳嗽两声。 昨日,李楷、王仁表又联袂来了一趟,与李善商议许久,名声鹊起已然是瞒不住了,李善这个名字就算不是遍传京中,也必然会落到很多官员耳中。 寄希望李德武或者裴世矩充耳不闻,那是不现实的,只能强行将李善这个名字塞进去…… 事实比李善猜测的还要好,而且要好的多。 裴府。 来访的裴寂正笑着和裴世矩说起前日那事,秦王府子弟丢了这么大的脸,仅仅两日,此事已然在京中传开,当然主要关注点在于秦王府子弟丢了脸。 虽未有明确立场,但与李建成相交投契的裴寂是乐见其成的。 对于裴寂这样的从龙功臣来说,稳稳当当,不偏不倚,就能富贵长留,没有必要在东宫和秦王之间抉择。 不过,李世民常年在外征战,而李建成常年在京,裴寂更希望李建成顺理成章的继承大宝……秦王府中,多少幕僚武将只是在天策府任职,并不在朝中任职,若是秦王登基,好位置还不都得让给他们? 下首陪坐的裴宣机笑着问:“听闻此人出身陇西李氏,与李楷、李昭德来往颇密,也不知晓是不是丹阳房子弟。” 裴寂点头道:“理应是丹阳房子弟,丹阳房这一辈有出仕秦王府,有出仕齐王府,亦有不偏不倚者。” “李药师此人不愧其舅韩擒虎之赞,终成一代名将,不过据说曾入秦王府?” “武德三年,太子、秦王南征王世充,李药师随军出征,最终无功而返,此后李药师就出了秦王府。” 武德年间,李世民军功太盛,而且一旦出征,基本上都是最高指挥官,朝中武将立功者,无在其麾下听令的少之又少,即使东宫中也有不少是随李世民出征立功的将领。 裴宣机咳嗽两声,“据说前日那一战,长孙无忌长子……秦王府都去宫中请了御医来诊治,但今日听得传闻,秦王对李善颇为赏识。” “秦王向来喜纳英杰。”裴寂哼了声,“这是想拉拢丹阳房。” “世家大族无不如此。”裴世矩笑道:“如此少年英杰,堪称文武双全啊,秦王见猎心喜亦是常事。” 裴世矩是知道女婿在岭南有个儿子的,但并不知道李善这个名字。 下首陪坐的李德武悄悄的长舒一口气,端起已经凉了的茶盏抿了口,终于能确定了,绝对不是自己那个儿子。 抛妻弃子,其实这是两件事。 抛妻是一件,弃子是另一件。 李德武在心里对自己说,若不是你文不成武不就,我也不会舍弃! 李善和王仁表、李楷的谋划……呃,不能说没有效果,但至少没能起到李善期盼的效果。 李善本打算即使自己身份泄露,以长安令易手,得秦王欣赏两件事来钳制裴家。 如今夺嫡前景不明,一个与齐王府、秦王府都有瓜葛的人,即使只是个少年郎,裴世矩这等老谋深算的人也不会轻易出手。 但没想到,裴世矩根本不知道李善的名字,而李德武很快判断出,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裴寂出门归家后,李德武招手叫来吴忠,“去年去东山寺,可曾见过一人,亦姓李名善。” “未曾见过,当日求经,入寺不久。”吴忠低下头掩饰着闪烁的眼神。 “同名同姓,却如天差地别。”李德武感慨了声。 吴忠送李德武去了内院,转头出去打探消息,辗转听了几个也不知道真假的传闻后,他不由擦拭着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这个时代同名同姓的多了,但正巧在长安,又正巧祖籍陇西郡成纪县,正巧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哪里有那么多巧合啊! 吴忠不太明白,为什么李德武毫无警觉? 当消息传回朱家沟之后,李善笑着对朱氏说:“孩儿真的文不成武不就?” 朱氏神色冷峻,一言不发。 “长安令易手,坏了他如锦前程,新任长安令李乾佑之子李昭德恰巧是孩儿好友,如此还不能有所察觉……”李善摇头道:“资质平庸的紧,当得起一个蠢字,母亲当年看走眼了呢。” 朱氏霍然起身,瞪着儿子,半响后才转身离去。 “发什么火啊。”李善在心里嘀咕,今年还没满三十岁,再嫁也不难啊。 李善早就在打这个主意了,但始终挑选不到什么适合的人,今日只是随口说说,结果朱氏勃然大怒……难不成还想要座牌坊? 那边小蛮捧着饭菜进来,李善一边食不甘味的嚼着,一边在心里想,自己还能暂时再苟一段时日。 好吧,后面除了那座酒楼,其他的都暂且搁置,只管读书。 第四十三章 劝诫 可能没有哪个朝代会像唐朝初年一样,皇宫里住着皇帝妃子,住着东宫太子,就连成年皇子都住进来了。 而且还不是分门别院……李建成倒是住在和太极宫相邻的东宫,而李世民、李元吉都是住在太极宫后殿。 换句话说,史书上李世民私下告密,言李建成淫乱宫闱,与李渊后宫妃子私通……但实际上,李世民作案的成功性更大,毕竟他出门说不定就能撞见,而且李渊也年迈了,而李世民身强力壮。 承乾殿后院。 到处赴宴直到今日才轻松下来的高士廉笑看面前的外甥女,“苦尽甘来啊。” “还要多谢舅父扶持。”一旁的长孙无忌郑重其事的拜谢。 刚刚回来的秦王李世民笑着扶起大舅子,“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礼。” “殿下说的是。”高士廉看着桌上的菜肴,“均是观音碑亲手所烹?” 秦王妃屈膝行礼,“再见舅父,自要尽孝。” 这句话不算过分,长孙晟过世后,是高士廉收留这对兄妹,抚养成人,又将其嫁给了李世民。 “今日小宴,乃是家宴。” 古往今来都没这样的礼节,唐初的皇帝、皇子之间不是以君臣见礼,而是以父子见礼。 李世民也不过是有样学样而已。 叙过旧情后,上首的李世民笑问:“辅机,为何不携大郎来?” 长孙无忌苦笑道:“大郎这两日羞于见人……也罢,给他个教训。” “论起来,那李善论武堪称骁勇,论文侃侃而谈,又有胆气。”高士廉摇头晃脑,“如此少年英杰,殿下轻轻放过?” 李世民端起酒盏,“不过藏头露尾之辈而已,虽有胆气,也有些手段,但遮遮掩掩……”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的轻声问:“那日见李客师殷勤,莫非是陇西李氏子弟?” “客师只说此人身世坎坷,倒是没提及父祖辈。”李世民一饮而尽,“玄龄倒是有意举荐此人,不过也要过辅机这一关……还有克明、行恭,对了,还有程知节……” 长孙无忌笑谈几句,看似无意的随口道:“昨日听闻,殿下对此人颇为赏识?” “嗯?”李世民皱皱眉头,“玄龄提过一句,克明也闲叙时提及,外间如何知晓?” 这次长孙无忌没有开口,因为用不着火上浇油了。 高士廉慢悠悠的端着酒杯饮酒,秦王妃不引人瞩目的微微蹙眉,眼角余光扫了扫兄长。 显然,这是个很简单的逻辑判断。 秦王欲夺嫡,府内诸事其他的不敢说,但李世民与房玄龄、杜如晦这等心腹的言语是绝不会流传出去的。 那么,只能是李善的手笔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直接的判断就是,秦王府子弟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当然忍不下,当然会找个机会报仇。 长孙无忌在心里嗤笑,这样的小把戏……只要秦王今日一句话,明日我就找人打断你的腿,就算有李客师出面也拦不住。 长孙氏在隋朝后期一度没落,但在唐初却是实力强劲,除了长孙无忌和其妹秦王妃之外,还有薛国公长孙顺德,清都郡公长孙无傲。 下面还有几十个子侄辈,比如恒山王李承乾的伴读长孙家庆,功曹长孙祥等等,而这些人中,长孙无忌的长子长孙冲是当之无愧的核心人物……毕竟李承乾今年才三岁呢。 寄予厚望的长子被李善一顿爆锤,鼻子都被打破,而且还意志消沉,羞于见人……这让长孙无忌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虽然知道房玄龄、杜如晦都有意引荐李善入秦王府,但长孙无忌还是忍不下这口气,他让人打听清楚……李善绝非陇西李氏出身,今日筹谋发难。 只要今日李世民说一句话,长孙无忌出了门就会下令,就算有些才学,但也不过是个平民百姓。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长孙无忌是能比裴世矩做的更狠的,因为后者颇多顾忌,而前者是没有的。 就在李世民眯着眼思索之时,温和的女声传来。 “舅父,今日几道菜还有当年之味吗?” “依稀可辨。”高士廉笑道:“束手调羹,可惜这几年殿下频频出征。” 李世民摇头道:“承乾殿也不设伙房,今日特例……” 顿了下,李世民苦笑道:“或许再过些时日,府内可设伙房。” 长孙无忌的脸色阴了下来,低声对高士廉解释了几句。 前些日子宫中流传,秦王不满居于承乾殿,因为太极宫是隋文帝杨坚在位时修建的,后宫中只有承乾殿是隋炀帝在位时修建,但偏偏就是承乾殿破损最多。 圣人李渊听信流言,斥责次子李世民,而李建成怂恿李渊在城外修建宫殿……二弟,你不是嫌弃承乾殿嘛,那就搬走呗。 高士廉听的连连摇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李世民只觉得胸闷气短,连饮三杯,熏熏然道:“不意为所长而制!” 长孙无忌和秦王妃都默然无语,征伐天下,李世民的军事才华成为唐朝最锐利的长矛,而天下大抵平定后,李世民的累累军功成了他最令人忌惮之处。 等小宴散后,李世民送走高士廉、长孙无忌,斜斜躺在榻上,“虎落平阳,连一小儿亦敢辱我否?!” “观音碑放心,明日必为长孙冲出这口气!” 诧异的发现没有回答,李世民直起身茫然四顾,好一会儿后他才看见盛装而来的王妃。 “观音碑,何故如此?” 身着正式礼服,必是盛事,李世民记得,上一次妻子身着盛装还是去年自己抵定中原,统兵归京之日。 “听闻去岁洛阳大战,人言尉迟恭欲反,殿下不以为意,引入卧内,赐以金宝,次日殿下身陷重围,尉迟恭击杀敌将,单骑救主。” “殿下能容得下尉迟恭,为何忍不下李善呢?” 李世民愣了下,哑然失笑,“尉迟恭早有勇名,李善何能与其并列?” “更何况尉迟恭来投,李善藏头露尾……” 秦王妃口齿清晰,“世人皆知,秦王喜纳英杰,当日容屡屡大败唐军的尉迟恭来投,终有回报之日。” “李善其人,虽然年幼,思虑不详,却文武双全,堪称英杰,房玄龄、杜克明两公举荐,为何殿下不纳,更深恨之?” 李世民沉默片刻,低声道:“如此流言蜚语,不过儿戏,观音碑未免小题大做。” “臣妾不为李善,而为殿下。”秦王妃扬声道:“自殿下此次归京,意志消沉,常饮酒大醉,难道雄心不再?” 李世民的酒意已然一扫而空,怔怔半响后挽起下拜的妻子,“吾有贤妻。” 向来温顺的秦王妃这几句话直指李世民的内心。 父亲急召自己回京,而让三弟李元吉总领河北诸军,这让李世民心中有着太多太多的警惕和恐惧。 原因很简单,此次击溃刘黑闼,李世民麾下主要是秦王府将领,以及部分被刘黑闼击败的河北诸将。 李元吉总领诸军……显然,李渊有以李元吉取代李世民的用意,甚至有怂恿李元吉招揽秦王府将领之意。 而秦王府的幕僚将领,是李世民立身之本。 再加上李渊有让他出宫之意,这如何不让李世民意志消沉? 第四十四章 虎威 长时间叙谈,妻子的柔情蜜意和鼓励让李世民重整旗鼓,秦王妃虽然孝敬长辈,妯娌间也关系不错,但却知道丈夫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多年前,隋炀帝登基后,远贬李渊,后者不得已留下李世民夫妻坐镇太原,秦王妃主持唐国公府,上下内外皆称道。 “夫君在思虑何事?”秦王妃轻声道:“可是不放心河北诸将?” “前日接到淮安王叔密信,三胡设宴款待韩良、于志宁、尉迟恭、程知节、李世绩、张士贵、程名振诸人。”李世民幽幽道:“其中程名振、李世绩至今无信来。” “此乃阳谋。”秦王妃仔细想了想,劝道:“李世绩虽随夫君攻灭宋金刚、窦建德、刘黑闼,但毕竟身为密公旧部,又与魏玄成交好。” 其实李世绩虽然在几次大战中均在李世民麾下,但始终没有入秦王府,而且他投唐是得太子洗马魏征的引荐,处境自然有些尴尬。 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秦王妃又劝道:“程名振之事,殿下尽知,如何能怪责呢?” 李世民沉默片刻后笑道:“适才非思索河北诸人,实则回想兰陵王。” 秦王妃脸色微变,笑道:“说起来,兰陵王还是舅父的族兄。” “当年便是从高公处听闻兰陵王故事,才有了秦王破阵乐。”李世民目光闪烁不定,“如此人物,如此人物……” 兰陵王即北齐名将高长恭,其祖就是大名鼎鼎的高欢,其父是倒霉的死在篡位之前的高澄。 高长恭可能是北齐一朝最为出色的名将,而他最著名的无过于他那副面具。 邙山之战中,周军围洛阳,高长恭率五百骑来援,抵达城下无人相识,高长恭摘下面具,人人皆道秀美无双,必兰陵王亲至。 也就是那一战,高长恭威名大震,士卒传唱《兰陵王入阵曲》。 李世民和高长恭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同样是身为宗室,同样是年少领兵,均纵横沙场,从无败绩,得将领归心,士卒拥戴。 一位有《兰陵王入阵曲》,另一位有《秦王破阵乐》。 甚至两人都官居尚书令。 高长恭功高震主,遭受忌妒,收取贿赂以自污,患病都不肯延医,但即使如此,最终还是被赐毒酒而亡。 李世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或者说,如果结局都是一死,跪着让人砍下头颅,他宁可站着刀刃交加。 秦王妃低声道:“明日臣妾拜见公公,大郎还小……” 如果秦王一大家子被赶出宫,那几乎断绝了登上皇位的可能……至少不可能正常接替帝位。 李世民没有吭声,他心里还有着连自己都不太信的期盼……毕竟,在他之前,是有一个成功案例的。 杨广同样是平陈立功,隐忍数年后取代太子杨勇。 “罢了,河北任由三胡折腾吧。”李世民哼了声,“明日立召秦琼、尉迟恭、程知节等人回京,程名振……程名振,由他去吧。” 李世民征伐河北,除了剿灭刘黑闼之外,下了很大力气笼络河北豪杰,其中为首的就是曾为窦建德麾下大将的程名振。 但李世民也无法指责程程名振可能的疏远,因为其父母均死于刘黑闼之手,刘黑闼北窜草原,李世民未许程名振追击报仇。 “殿下,尚有一事。” 李世民大笑道:“此时不唤夫君而是殿下,何事禀来。” “兄长……兄长实是量窄。”秦王妃叹道:“舅父亲询李善父祖名讳,其闭口不言,显然有难言之隐,而兄长却以此相逼。” 李世民沉默了会儿,“观音婢太过苛求了。” 李善放出那些流言蜚语,无非是想扯张虎皮作大旗,以李世民来逼退可能的威胁……这是长孙无忌、李世民的想法。 而长孙无忌将流言蜚语安在李善头上,以此引出李世民的怒意,说起来和李善的手段如出一辙。 至少在秦王妃看来是一样的,都是想把李世民当枪使。 “李善身世坎坷,身处险境,使些手段无可厚非。”秦王妃低声道:“但兄长只为私仇,几欲陷殿下于不义。” “那少年郎颇有手段,与陇西李氏来往颇密,与姑姑之子王仁表交好,又得玄龄、克明两公举荐。” “若是害于兄长之手,他日还有英杰肯受殿下招揽吗?” 用睚眦必报这个词汇来形容长孙无忌,是不过分的,这也是历史上长孙无忌在贞观一朝始终位高但无法参与朝政的原因。 “身世坎坷,身处险境?”李世民笑吟吟问:“观音婢到底知晓什么?” “此事正要禀报殿下。”秦王妃也不过二十出头,娇笑道:“此事是昨日听三堂姐提起的。” “客师?” “嗯,应该其夫君李客师私下所禀。”秦王妃低声道:“李善乃李德武之子。” “李德武?”李世民眼神茫然,“是陇西李还是赵郡李?” “去年十一月,裴世矩之女……” “噢噢,破镜重圆。”李世民恍然大悟,“难怪了,难怪了!” “李德武抛妻弃子,李善奉养母亲暂居东山寺。” “所以那日闭口不言。”李世民点头道:“但这两日放出如此流言?” “那是李客师四子李楷之举,李客师只怕也推波助澜,毕竟玄龄、克明均在殿下面前举荐。”秦王妃叹道:“若入秦王府,殿下……” “裴氏一门双相,裴寂得父皇信重,裴世矩兼太子詹事……”李世民眉头大皱。 “所以李善坚拒此事,才将身世全盘托出。”秦王妃叹道:“李客师知晓内情,三堂姐昨日才匆匆入宫。” 李世民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心里盘算,河东裴氏乃是望族,但至今未有一人投入秦王府。 要知道其他五姓七家以及次一等的京兆韦杜,均有族人来投……但裴氏没有。 裴寂在朝政中隐隐靠向东宫,裴世矩更是在东宫任职,还有裴龙虔任太子左卫率。 “如此英杰,乃未入囊中的锥,殿下有澄清四海之志……” “观音婢倒是看重此人,难不成想招婿?” “夫君此语太过轻佻。”秦王妃横了一眼,“只是怜此少年郎身负才学而坎坷而已,再说夫君不是看中萧家大郎了吗?” 李世民装模作样的道歉,心里却在想,李善此人,看似无足轻重,倒是有些分量的棋子。 “也罢,孤就借虎威与他一用。” 李善的谋划基本上已经支离破碎,但却意外的抓住了幸运女神的裙角。 秦王夫妇也不过只是看中了李善的身份,这是个或许能影响裴家,至少能判断裴家政治立场的少年郎。 第四十五章 拜帖 “八伯,这怎么好意思……” “太客气了,回头得被母亲训斥呢。” 一旁的周赵鄙夷的看着虚伪的李善,不好意思你别收啊! “该多少钱,八伯您算了数,待会儿让十六送过去。” 朱玮笑着挥挥手,“酒楼本就是你的分子,东山寺只是占个名头,你还分润下来,满村老少都要承你的情。” 李善回头吆喝了声,“朱八,去买头羊来。” “老范,备些碳火,选些好碳!” 周赵凑过来,神色古怪,“如许香料,用在羊肉上?” “你懂什么!”李善哼了声,“这香料,还真得用在羊肉上!” 朱玮目瞪口呆,你用这些香料做吃的? 在唐朝,香料向来是贵比黄金,就这点香料,朱玮花了不少钱,而且还是托了人才弄到手的。 李善一脸喜色,小心翼翼的打开盒子,孜然啊,李善真没想到,这个时代居然还有孜然。 确认没看错,因为李善前世在读高中的时候,就是靠烤羊肉串赚的生活费,甚至大一时候还干过。 如今类似的香料都是以大茴香、小茴香命名,其实种类繁多,用途不一,前些日子李善和朱玮去了趟已经开张的酒楼,意外的在东山发现了孜然,可惜太少。 朱玮这就上了心,特地去寻了些来,没想到不做香囊,而是做吃的。 “大郎,该吃药了。” 李善愁眉苦脸的看着小和尚又出现了,好熟悉的话啊,那次受的伤基本全都好了,但母亲请了大夫来看过,又开了药方。 一口喝完药汁,李善摸着小和尚光溜溜的脑门,“待会儿来吃羊肉,对了,去找些柳枝来。” “呃,也不知道关中有没有红柳树……” 中年仆人捧着碳火过来,搓着手说:“郎君怎么能动手烤肉,小的来……” 李善兴致勃勃的挥手,不说大话,论烤羊肉串,自己绝对是天下第一人! 前段时日,事情以李善、李楷难以理解的方式告一段落。 裴家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秦王府这张虎皮算是披在李善身上了,房玄龄两次在公开场合赞誉李善,其中一次长孙无忌还捏着鼻子点头赞同。 为此,秦王府子弟再也没出现在李善面前,甚至李善有一次在东市撞见了依稀脸熟的……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只记得被自己扔出去的什么玩意砸了满脸花,但也没上来找麻烦。 第四十六章 长得太帅 “拜见长孙夫人,恭贺夫人寿诞。” 直到被一路引入后院,李善才被告知,今日是李楷母亲长孙氏的五十寿诞。 整数寿诞,夫家、娘家都是名门望族,自然是要操办一番的,不过客人都是在黄昏时分登门,而李善是午时之前抵达。 李善自然知道这是李楷的好意,毕竟黄昏时分客人众多,说不准就会撞上谁。 偏身坐在上首的长孙氏看了眼一旁的少妇,笑着扬手道:“你便是东山寺李善?” “母亲,这话问的……”李楷笑道:“旁人还以为李兄是个和尚呢。” 少妇掩嘴浅笑,“若不是和尚,何来的东来佛经呢?” 长孙氏也忍不住笑了,她是个知情人,对李善颇有好感。 送上李楷早就为他准备好的贺礼,李善垂目静立,偶尔开口,用词谦逊典雅,口齿清晰,不急不缓,显得气度不凡。 长孙氏招手将李善叫到近处,细细打量,“好俊俏的儿郎。” “晚辈不敢当。” 李善在心中哀叹一声,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长得帅! 长得帅就这点不好,在哪儿都是视线焦点,想躲都没地方躲去! 其实李善有病,病名是选择性遗忘症……这时候的他早就忘了当年去医院实习,自己因为长得丑被留到最后的事了。 坐在下首的是李楷几位嫂嫂,定睛看去,这少年郎丰神俊朗,面容秀美也就罢了,最是那从容淡定的气质令人心折。 一位年岁略长的妇人提醒道:“这位是婆婆堂妹,秦王妃。” 李善心头一震,躬身下拜,“拜见秦王妃。” 秦王妃身份贵重,不便黄昏登门,但她和长孙氏是堂姐妹,关系一向亲近,索性就选在中午登门恭贺,恰巧碰到了李善。 “不必多理。”秦王妃笑吟吟道:“果然好儿郎,前日河北诸将回返,殿下设宴,宴中笑谈那日之事,赞你文武双全,少年英杰。” 李二到底想干嘛呢? 好吧,昨晚李善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心想这些日子得老实点,没事就别进城。 “多谢殿下厚爱。”李善听这女声温润,不急不缓,惋惜刚才没看清楚容貌。 适才是不敢当,这番是多谢厚爱,秦王妃眉头一挑,心想还是夫君看人看的准,此人心思深的很。 长孙氏细细问起李善,如同关爱子侄辈的长辈,她娘家是洛阳霹雳堂长孙家,夫君是陇西李氏嫡系,堂妹是秦王妃,自然是不惧河东裴氏的。 抛妻弃子,这种事总是能引起内院女眷同情心,就连秦王妃也插嘴多问了几句。 能得秦王赞誉,能让杜如晦吃瘪,却身世坎坷如此,如何不让人同情呢? 特别是在李善保持镇定自若,看似平淡的外表下。 “三姐姐,殿下赞他文武双全,必然通读经史。”秦王妃若有所思,“李郎君,可是如此?” 李善忍住不去看李楷,尽量保持镇定,“晚辈不过略读《礼记》、《毛诗》、《周礼》、《尚书》、《论语》。” 秦王妃莞尔一笑,不再追问,一旁的长孙氏又问起送去的两房奴仆可还尽力等事。 秦王妃端起茶盏抿了口,静静听着,心里想起前几日秦王的一番话。 李世民四月初才回京,知晓长安令易手,但不知内情,直到前几日听留守长安的秦王妃主簿李玄道说起,裴家曾有意长安令。 李世民一听就起疑了,因为接手长安令的李乾佑之子李昭德是李善的好友,他让杜如晦打听了下,果然裴家曾有意使李德武出仕长安令,甚至东宫都曾一度默许。 那日夜间,李世民随口和妻子笑谈此事,说此子历练后当不让房杜专美于前。 这是个很高的评价了,如今还没有房谋杜断这一说,但秦王府中幕僚众多,各有其长,但论谋略,论辅佐之功,论李世民的重视程度,房玄龄、杜如晦必然占据前两位。 有侍女捧茶盏上来,李楷笑道:“今日咬盏,李兄可以一品。” 看母亲诧异,李楷解释道:“屡次登门造访,朱娘子烹茶必然咬盏,手艺高超,世所罕见。” 长孙氏和秦王妃都没接过话茬,她们都知道这位朱娘子是何人,只是烹茶手艺向来只在高门大户流传,岭南女子也有这等手艺吗? 李善保持脸上的笑容,接过茶盏大大喝了口,“果然好茶,茶沫研磨精细,用水讲究,火候精到。” 麻痹的,这罪受大了,也不知道加了什么玩意,舌头都麻麻的。 虽然李善尚未加冠得以入后院,但也不能长时间停留,长孙氏让侍女取来个盒子,“四郎,黄昏前归家,此前先招待李郎君,不可怠慢。” “是,母亲。”李楷眼神古怪的看着那盒子。 李善莫名其妙的行礼后出了门。 秦王妃掩嘴笑道乐不可支,下面的几个女眷也纷纷捧腹,门外传来李楷实在忍不住的大笑声。 “如此俊俏儿郎,这些年真是少见。”长孙氏慈眉善目,惋惜道:“只可惜如此漆黑,怕是养不回来了,只能多涂点脂粉一掩了。” 唐朝高门大户,无论男女均以白为美,后世也有一美遮百丑的说法,而且关中血脉混杂,鲜卑一族向来皮肤白皙,容貌俊美。 李楷三兄李器的妻子年纪尚幼,好奇问道:“这李郎君不是关中人氏吧?” 秦王妃笑道:“他祖籍关中,但的确并非生于关中。” 前院,李善面带苦笑的看着盒中的脂粉,他倒是记得,历史上男子盛行涂粉有两个朝代,一是魏晋,另一个就是唐朝。 不过真的不敢涂啊,据说古代化妆品里有铅粉…… 将盒子收好,李善没好气的看着还在捧腹的李楷,“往日昭德失礼,德谋兄向来守礼……” “已为通家之好,自然不必守礼。”李楷忍住笑意,“走,去酒楼!” “酒楼?”李善有些诧异,“今日伯母寿诞,你不留下?” “黄昏时在场即刻,他事有三位兄长主持。” “那也不至于去酒楼。”李善取笑道:“无论是否付钱,小弟都是吃了亏的。” “十二弟一早就来恭贺母亲寿诞,临走时提到,城外有一牛摔死……” “走,走,快走!” 长安令管的不仅仅是城内,还有城外大片区域,唐朝严禁屠杀耕牛,一旦摔死、病死,必须报到长安县衙,得允许后才能贩卖,所以李昭德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利。 不是李善嘴馋,来到这个时代大半年了,吃不到玉米棒、烤红薯、炸薯条也就罢了,没辣椒也忍了,但天天看着田间耕牛,偏偏吃不到嘴……实在受不了啊。 第四十七章 忍无可忍 虽然不算太远,只隔了三个坊,但两人还是坐着马车去东市,李楷总能考虑到这些细节,毕竟这是在长安城内,一个不好撞上谁又是一场风波。 “适才秦王妃提到,河北诸将回返京中?” “嗯,主要是秦王府将领。”李楷低声道:“秦王设宴,席间说起那事……” 李善听的有点头大,李世民那厮笑骂程咬金长子程处默学艺不精,结果激起几个秦王府子弟忿忿不平……这不是给我找事吗? 也不知道李世民到底想干什么,李善隐隐察觉到,可能是信息不对称的缘故,李世民是不知道……裴家和李德武还没察觉到,此李善即彼李善。 听了李善吞吞吐吐几句话,李楷咧咧嘴,“裴家真的没察觉到?” “至少他没察觉到。” 李楷诧异于李善语气坚决,想了想笑道:“果然手段了得。” 李善并不意外,毕竟这么熟了,他也知道李楷此人心细如发,从这句话里察觉到,自己在李德武身边安插了眼线。 “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孝卿兄第一次去朱家沟时候,正巧碰上旧仆,后来孝卿兄承认,小弟比他要惨……虎毒不食子啊。” 一番话说到最后,隐隐带着愤慨和恨意,李楷颇为感慨,他和父母私下都很是不解,李德武为何如此不智,有如此佳儿,他日家族再起并不是远在天边。 压制住胸口喷涌而出的恨意,李善换了个话题,“听闻酒楼宾客盈门?” 李善前世就这性子,谁都说他是老好人,他也乐意有这副很有迷惑力的面具。 前身遭遇的一切让李善胸中常有恨意,但他强自压制……他只是不希望自己成为仇恨的符号,除了仇恨什么都不去想。 李楷配合的接过话茬,笑道:“的确宾客盈门,原先还有些担忧,但没想到……” 的确出乎李楷、李昭德和王仁表的预料,李善亲自画了图纸,甚至亲自和匠人商量改建、装潢。 完工之日,李昭德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这栋酒楼的风格和这个时代的区别太大了。 李善前世虽然不是什么有钱人,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没有如普通饭铺、酒楼一样设雅座,而是全部设包房,任何两间包房之间都有相当的距离以保证隔音。 装潢雅致,颇多绿化,蜿蜒长廊、碎石小路,让人以为这是达官贵人的后院,哪里想得到是个酒楼。 再加上特定的预定餐模式,以及铁锅炒菜的新奇方式,很快得到了欢迎。 李楷的怀疑主要集中在用餐方式上,李善在长时间的考虑后决定用合食制而不是分食制。 唐初大部分高门大户用餐还是分食制,但实际历史上,合食制正是从唐朝开始的。 一直到下了马车进了酒楼,李楷还在啧啧称奇,营业还没一个月,但预定都已经排到一个月之后了,堪称商界奇迹。 “总算来了。” 李昭德早就到了,他父亲李乾佑是齐王心腹,不想黄昏时登门,一早就去恭贺伯母寿诞,然后来这儿等着了。 “七兄暂且歇息,李兄,咱们去看看……” “走!”李善干脆利索的往伙房走去,他还真怕厨师不会做……毕竟世家子弟都难得吃到牛肉,真没几个厨师会做。 “今儿可是头秦川大黄牛,啧啧,光是牛腩就好些……是称牛腩吧?” “嗯嗯,牛腩最好是焖炖。”李善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他最喜欢吃西红柿炖牛腩……可惜了,如果是明朝说不定还有可能,这辈子算是吃不上西红柿了。 在伙房忙活了好一阵儿,李善才放下心,看李昭德在那偷吃,他想了想出了门……改建酒楼的时候,他特地设置了厕所。 迎面过来一位青年,急着上厕所的李善没在意,但等他洗完手回来的时候,三个青年堵在了路上。 “东山寺李善?” 李善眯着眼打量着对面三人,左侧是个瘦高个子,右侧是小胖子,中间是个壮实青年,眼中透出凶意,两只粗大的胳膊蓄势待发。 “敢问三位是……” “他就是李善。”瘦高个子哼了声,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腰间挨的那脚就是面前这厮踹的,疼的自己三天都没下床。 壮实青年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拳,李善迅速退了两步避开,“足下且慢动手。” 对方充耳不闻,追上又是一脚。 “砰!” 这一脚将装饰用的花瓶踢飞,撞在墙壁上碎开,哗啦啦的一片响。 “哗啦。” 不远处的房门被拉开,有人探头出来窥探,看见有殴斗,立即关上了门。 李善两手并拢抵住对方的一拳,心想这厮尚未加冠,却好大的力气。 那壮实青年也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人看似文弱,却力气不小。 李善是真的不想打,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人是谁,但也隐隐猜到了对方来历。 但这一架不是李善不想打就能不打的,壮实青年步步紧逼,看起来很有章法的模样,李善很是吃了亏,左肩膀被砸了拳,额角也被对方拳头擦过,火辣辣的疼。 “宝琳!” 赶来的李楷厉声道:“住手!” 瘦高个青年反驳道:“德谋兄此言不妥,你我父辈乃是同僚,却要吃里扒外吗?” “杜构!”李楷阴着脸喝道:“自身无胆量动手,只会挑唆他人!” 听到杜构这个名字,李善愣了下,如果没记错,这是杜如晦的长子。 说起来,李善最早扬名是因为东山寺查验事件,杜如晦无功而返,杜构早就听说了李善这个名字,一个月前又在酒肆里被踹的……杜构早就在找机会一泄心头怒气了。 “砰!” 分神的李善被壮实青年一拳砸翻,脸颊处立即肿起,青紫一片。 赶来的六七个青年中,一人开口道:“尉迟兄,算了吧。” 这壮实青年就是名将尉迟恭长子尉迟宝琳,随其父征伐河北,前几日才回京。 秦王府子弟以长孙冲为首,而尉迟恭当年屡次大败唐军,身份颇有些尴尬,所以尉迟宝琳向来对长孙冲俯首帖耳,席间被杜构三两句话就挑拨的跳出来出手。 尉迟宝琳回头看了眼,人群中的长孙冲有点不知所措……得,再给一脚好了,毕竟李楷都已经站出来了,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一脚踹过去,尉迟宝琳心里还在想,不知道长孙冲满不满意,不过能压了程处默一头,也不错。 尉迟恭、程知节同为玄甲军统领,彼此之间也是有竞争的。 就在这时候,忍无可忍的李善猛地缩身,半蹲在地上,左胳膊拦在脸前,挡住了这一脚,然后死死的抓住这只脚,猛地一掀。 在周围人惊呼声中,李善长身而起,右脚狠狠踹在半空中的尉迟宝琳身上。 第四十八章 再分高下 一声闷响,尉迟宝琳被踹的飞起,斜斜的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满场皆静,尉迟宝琳是秦王府子弟中上阵时日最长的,去年洛阳大战初出茅庐,今年洛水大战大显身手。 人群中,长孙冲瞄见那张脸庞,额角微红,脸颊青肿,和那日如出一辙。 那日李善也是如此被逼到角落处,才放手一搏,结果……长孙冲忍不住往后退了步。 “放手!” 尉迟宝琳爬起来,狂吼一声,甩开拉着自己的程处默,又扑了上去。 “尉迟宝琳!”尖锐的嚷嚷声响起,刚刚赶来的李昭德嘴里还在嚼着一块牛腩,大骂连连。 李楷倒是没慌慌张张,也不管那边,只阴着脸盯着杜构。 秦王府子弟都知晓,李善是我李楷好友,这家酒楼是陇西李家丹阳房产业,杜构选在这儿挑拨,让尉迟宝琳出手挑衅,这是在打自己的脸啊。 李善面无表情的盯着扑上来的尉迟宝琳,脚步往后退了两步,突然出手如闪电抓住了对手的手腕。 脸上绯红一片的尉迟宝琳冷笑了声,和我比气力? 尉迟宝琳手腕一弯,正想将这厮反拉过来,冷不丁肋间挨了重重一脚。 后头的程处默打了个寒颤,他当日就是这么被一击而倒的,事后敷药都没效果,三两天后才平复下来。 长孙冲又往后退了步,看着尉迟宝琳疼的正要伸手去摸肋部,李善左手挥拳,却整个身子反扑上来,右手肘高高抬起,随着动作砸在尉迟宝琳的脖颈处。 摇摇晃晃坚持了三秒钟,尉迟宝琳闷哼了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程处默呃了声,刚才席间吹的……结果比我好不到哪儿去,多坚持了一个照面,不过我可没被打晕! 李楷咳嗽两声,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好友出手,这也太利索了吧,会不会太狠了点? “李兄?” 李善面无表情的俯身检查了下,“抬回去,冷水泼面即可,无后患。” 程处默小心翼翼的问:“真的无后患?” 李善没吭声,心想给我把刀,捅地上这厮十刀八刀都能无后患……不对,得考虑破伤风。 一群人将尉迟宝琳抬回包间,李善倒是没趁机溜走,而是进了包间。 两壶冷水下去,尉迟宝琳茫然的睁开眼,顿了顿,挣扎着伸出手,不知道是去摸肋间还是去摸脖颈。 看尉迟宝琳没什么大碍,李楷这才放下心,要是打出什么好歹,李善和秦王府子弟真要结下解不开的仇怨了。 李善倒是不担心,自己下手是有轻重的,那一记肘击很有分寸,最多晕过去而已。 屋内将近十人,李昭德还在气鼓鼓的,询问清楚后扯着杜构的袖子,两人争个不休。 最先和李善搭话的是程处默,他倒是挺服气的,呃,可能是幸灾乐祸于一直不对眼的尉迟宝琳也栽了跟斗。 李善行了一礼,“不敢当,那日实在抱歉。” “无碍,无碍。”程处默笑道:“只不过父亲回京听说了此事,严声训斥,督促习武。” 众人中最为年长的是房玄龄长子房遗直,捂着脸颊苦笑道:“那日混乱不堪,在下也挨了两记。” 李昭德嗤笑道:“那日李兄好端端的坐在那饮酒,是谁先行挑衅?” 李善有些意外,看了眼李楷,后者微微摇头。 王仁祐之事并没有传扬出去,一方面是因为毕竟同安长公主是秦王的姑姑,另一方面李楷也不希望这事闹得太大……闹大了对李善不好,对王仁表更糟。 杜构哼了声,“入门只看到丘神勣被摁在地上!” “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动手?”李昭德阴阳怪气的说:“动手也就罢了,偏偏还以多输少!” 这话一出,周围人脸色都挺难看的。 “十二弟!”李楷拉下脸喝了声。 李善苦笑着上前两步,看向站在最中央的长孙冲,“长孙兄,那日之事实乃误会,你我皆受无妄之灾。” “诸位皆秦王府子弟,父祖辈征战沙场,多立军功,擅沙场杀敌,方寸间拳来交往实是扬短避长。” 李善团团拱手,“当日错手,在下于此致歉。” “但此事的确因我而起,若诸位心存怨意,在下于东山寺相候,只望不牵涉他人。” 李楷皱眉道:“不过区区小事,何至于此?” 众人左顾右盼,的确是小事,但也的确丢了脸……只是尉迟宝琳都没走几个照面,难不成去找长辈出手?” 房遗直笑道:“殿下夸口,还是算了吧。” 杜构一脸愤愤还要嚷嚷,房遗直递去一个眼色……怎么这么没脑子呢?! 我都说了,秦王都赏识他,你非要再去招惹,而且还是挑衅其他人出手! 再说了,你我父辈都对此人颇为赏识,用得着你出这个头吗? 众人不再说话,视线集中在了长孙冲身上,当日就属长孙冲被揍得最惨,鼻子都破了,脸上满是血迹。 而且秦王府子弟中,长孙冲地位最高,秦王府势力中,也是长孙氏势力最强。 长孙冲今年才十五岁,算不上什么纨绔子弟,只是性情柔弱了点,犹豫了好一会儿,几次嘴唇动了动都没开口。 一旁的小胖子笑着说:“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既然拳脚输了,不如酒场再分个上下?” 这句话也只有他合适说,此人是高士廉长子高履行,一向和长孙冲形影不离,但他辈分高,是长孙无忌的表弟。 尉迟宝琳一拍桌子,瞪眼看向李昭德,“这酒楼不是你陇西丹阳房的吗?” “还不去拿酒来!” “今日输了就输了,明日讨回来就是!” 程处默拍掌笑道:“说的是,说的是,今日酒场分个高下,必要李兄大醉不省人事!” 还是武将比较容易打交道啊……李善心想,杜构这厮挺阴的,记得杜如晦有个儿子造反,也不知道是不是他。 尉迟宝琳抢过送来的酒坛倒了六碗酒,一口气干了三碗。 李善叹了口气,如果是长乐坡那间酒肆,自己还真不敢这么喝,但这等三勒浆…… 等李昭德让伙房把已经做好的各式牛肉端上来,李善拿起筷子慢悠悠的挑了两块白切牛肉入腹,才慢悠悠的端起酒碗。 然后,在座众人的表情都从看好戏转为震惊,再到瞠目结舌。 你一碗,我一碗。 你三碗,我三碗。 等李善放下第十五碗酒之后,尉迟宝琳今日第二次轰然倒地。 第四十九章 解释 这种酒真是喝多少都不醉啊,小学时候就时不时陪爷爷小酌几杯村中散酒的李善摇头苦笑,只要憋得住尿,多少都能喝完! 呃,然后,李善就醉了。 “德谋兄,是他说尽管来……” “昭德你也听到了,是他说车轮战也不怕!” 李楷和李昭德无语的看着这一幕,还好,酒品不错,没大吵大闹,只趴在那儿睡着了,呃,还流口水…… 程处默得意的举起酒碗,大笑道:“宝琳不敌,还有程某!” 众人都投去鄙夷的视线,你从头到尾都在摸鱼,现在跳出来说是你灌醉了李善……要脸吗?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长孙冲忍不住笑了,吩咐人将李善抬到隔壁去歇息,正好和尉迟宝琳做个伴。 正说笑呢,尉迟宝琳脚步踉跄的摸着门进来了,嚷嚷着今儿好不容易有牛肉,却被灌醉了…… 李楷让伙房索性再做了份,那头秦川大黄牛基本上全被李昭德给弄来了,据说是摔死的,也不知道真假……反正是李家庄子摔死的。 “说起来,这菜肴真是一绝!”胖乎乎的高履行咂咂嘴,“难不成是你们丹阳房秘制?” 刚上来的炖牛腩被尉迟宝琳一扫而空,就差舔盘子了……他也乐于塑造这样的形象,毕竟秦王府中,真正白衣起家的也就他和侯君集两人。 当然了,刚刚酒醒的尉迟宝琳到底是不是本色出演……这个谁都不知道了。 程处默拍了拍肋间,“上次三天都没能下床,若要揭过此事,日后不得收钱!” 想来吃白食……李楷这等好脾气的都被气笑了。 一旁的李昭德嘴快,“这等事我兄弟二人做不得主,酒楼也有李兄份子。” 程处默眼睛一亮,“那不正好!” “咳咳!”李楷瞪了李昭德一眼,“李兄与酒楼无关,只是东山寺而已。” 这句话言外之意是,李善日后是要走仕途的。 “懂,懂。”程处默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嚷嚷道:“至少十次,昭德不许,某直接去东山寺找李善!” 李昭德冷笑道:“你去找吧,就怕又是被抬回来!” 这边两人争吵不休,那边房遗直轻声问:“德谋兄,府内尽知,家父有意……不知令尊?” 房玄龄最喜欢举荐人才入秦王府,众人都以为,若是秦王登基,其他不论,吏部尚书一职非房玄龄莫属。 房遗直知晓父亲曾向秦王举荐李善,但似乎并没有下文,而李善和陇西李家丹阳房子弟来往密切,按理来说应该是李客师举荐。 李楷踌躇了会儿,避而不答,提起酒楼布局是李善亲手绘图而成。 虽然不知内情,但李楷知道一点,李世民对李善施恩,但又不将其收入麾下,一定是有所用意的……李楷心有隐忧,只怕和河东裴氏有关。 “琼瑶浆?”长孙冲的话让他人的议论都停了下来。 “对对对,琼瑶浆据说是东山寺僧人秘制。”高履行拍手道:“入口丝滑,若是加入蔗糖……” “那便是李兄……呃,是东山寺秘制。”李昭德舌头拐了个弯,“原先是孝卿兄门下与东山寺合营,后来王仁祐那厮偷了秘方……” “偷了秘方?” “真的假的?” 李昭德气鼓鼓的,骂道:“还不止呢,王仁祐还想拉拢李兄,但李兄以义为先,严词相拒!” “噢噢噢!”长孙冲这下明白了,“难怪那日丘家大郎入酒肆,恰巧随行的王仁祐……这才将李善卷了进去!” 那日之后,也有人猜得到,自己八成是被人当枪使了……最明显的证据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基本每日都要去平康坊吟诗作赋大出风头的王仁祐一直销声匿迹。 但直到今日,众人才知晓其中缘由。 “王仁祐乃是太原王氏子弟,去偷一份秘方?”杜构嗤笑道:“天方夜谭,以此相诬……” “闭嘴!”房遗直再也忍不住厉声训斥,“今日之事,必当禀报令尊!” 杜构脸色一白,他是知道自己老子的,那可不是好脾气的,就连身为秦王府兵曹参军事的叔祖杜淹都要俯首。 “此事就此揭过。”李楷朗声道:“他日再行切磋,但请择日,只需不在此地即可。” “对了,今晚家慈寿诞……” “正要拜会。”房遗直等人起身,“时辰也差不多了,这就过去。” 李楷拱手道谢,笑道:“履行就不用去了吧?” 高履行本名高文敏,履行是他的字。 “正要拜会表姐。”高履行两眼一翻,“对了,还有表姐夫!” 程处默在一旁起哄,“德谋兄,你该称一声表舅呢!” 从秦王妃那边算起来,李楷的母亲长孙氏算是高履行的表姐。 “隔壁……” “无碍,李兄午时已然拜会过家慈了。”李楷挥手道:“让他随从送他回家就是。” 高履行拉着长孙冲走在最后面,低声道:“此事不必追问。” “真是王仁祐?” “嗯。”高履行朝着前面的房遗直努努嘴,“遗直兄也听出来了,酒楼有王孝卿的份子,同安长公主乃王孝卿嫡母,而王仁祐颇得长公主青睐……” 脑子转了两个圈,长孙冲这才听懂,八成是王仁祐和王仁表斗法,结果连累了李善,而王仁祐一时凑巧,拿自己这帮人当枪使。 “娘的!”长孙冲忍不住骂了句脏话,“王仁祐那厮呢?” “他是个聪明人,一个多月了,一直躲在长公主府内不出来,你还想冲进去给他一巴掌?” 长孙冲没话说了,同安长公主地位尊崇,太子秦王都要毕恭毕敬,自己又没疯。 走出酒楼,看着四五个身材粗壮的汉子将李善送上马车,高履行啧啧两声,“李善身边随从也颇为不俗,不仅武艺精熟,而且进退有度,俨然阵列。” 长孙冲犹豫了下,低声说:“但父亲私下曾提起,此人……” “表兄就是想得多……你说不得,我还说不得?”高履行嘿嘿笑道:“李善与陇西丹阳房来往密切,德谋兄之母是秦王妃的堂姐,却未将李善引入秦王府,偏偏殿下两次盛赞……” 高履行身材矮小,还吃的圆滚滚的,实则心细如发……没办法啊,这么多年,虽然有秦王府护佑,但毕竟父亲高士廉远在岭南,一人在关中,自然历练出来了。 高履行在心里想,今日解开过节,但李德谋还是避开了那个话题……李善究竟是何来历? 黄昏时分,宾客盈门,多有陇西李氏族人来贺,当然更多的是李客师在秦王府的同僚,以及秦王府子弟。 尉迟宝琳败北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呃,这个要败程处默所赐。 第五十章 有备无患 隐隐察觉到有人用湿毛巾敷额,李善努力睁开眼,只听见母亲朱氏在那发牢骚。 “如此大醉淋漓,真是好的不学,尽学这些!” 即使头晕脑胀,李善也忍不住想笑,这是在骂周赵呢……那厮在李宅授课,包吃包住,但是不包酒,一个月十贯的薪水全都买酒了,每隔几日就要大醉一场。 那边还在絮絮叨叨,李善手一撑床榻坐了起来,一个不稳又好险栽倒。 “醒了!”朱氏哼了声,“醉酒赋诗,倒是好风采!” 李善呃了声,自己不会说漏了嘴吧,千古名句这么出现……那真是糟蹋了。 “就知道自挂东南枝,自挂东南枝,也不嫌丢人!” “还东倒西歪的,往哪儿去?” 放下心的李善摇摇摆摆,张头四顾,实在有点站不稳,感觉走个直线能走个圈,只能嚷嚷道:“小蛮,小蛮呢?” 朱氏赶紧扶住儿子,“小蛮在烹茶。” 烹茶解酒? 这是怕我吐不干净是吧? 想想今日在李宅后院喝的那碗茶,李善忍不住呕一声,稀里哗啦…… 三勒浆虽是果酒,度数不高,但后劲不小,李善这次算是栽了。 但现在的问题是……李善至少喝了有三四十碗! “小蛮,小蛮!” “郎君又吐了……” “扶着我……走!”李善靠在香软的身躯上,加快了脚步。 三四十碗果酒,真的憋不住了! 一晚上起夜了四五次,毕竟那么多果酒,还加上口干舌燥喝了不少水,第二天一早,李善还无精打采,虽然昨日大醉,但生物钟让他还是早早醒来。 侧头看了眼身边睡得正香的小蛮,李善定睛细看,哎,放在前世,这是个脸蛋精致的软萌妹子啊。 说起来小蛮昨晚有功啊,黑漆漆的夜里还把水龙头挺准的,没让李善弄湿裤子。 怔怔的出神,李善脑海中闪过很多片段,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其那些已经很久远的记忆,可能是因为昨日打了一架,他甚至想起自己在高中打的第一架。 那是个喜欢抢高中生生活费的混混,记得自己被打的不成人形,但还是狠狠咬住混混的耳朵不肯松口,事后班主任说你太傻,只为了那五块钱。 但那时候,自己一周也只有五块钱的。 为了让那些混混心生惧意,自己可以豁出去玩一把狠的。 昨日也一样,当尉迟宝琳动手,当李楷、长孙冲、程处默都赶到之后,李善已经下定决心玩一把狠的了。 不玩一把狠的,不证明自己有些能力,不让自己更有分量一些,日后当危机降临的时候,自己有能力自保吗? 若昨日没有干脆利索的击晕尉迟宝琳,自己能得到那些秦王府子弟的认可吗? 若是昨日被尉迟宝琳羞辱却不敢反抗,秦王府上下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不说李客师了,李楷、李昭德还会视自己为友吗? 说什么以义为先,说什么合作得利……李善很清楚,这些都是建立在自己个人能力、气质、驳杂学识的基础上,这个时代真正的寒门子弟是无法和李善这样的穿越者相提并论的。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早已大亮,小蛮这才悠悠醒转,“郎君看什么呢?” “擦擦。” “啊?” “擦擦口水。” 小蛮脸腾一下红了,一下子爬起来,捂着脸跳下床。 “小心点……哎哎哎,看看,摔了吧。” 李善在床上笑得乐不可支,看着小蛮跌跌撞撞的跑出去。 好一会儿之后,小蛮端着脸盆毛巾进来服侍李善起身,小脸还红通通的。 “端进来作甚,我出去洗漱就是。”李善嘀咕了句,但还是起身,张开手,任由小蛮服侍穿衣洗漱。 基本上除了刷牙还是自个儿动手之外,其他的李善闭目养神就行了……腐朽的封建地主阶级啊! “郎君,夫人昨日说要再买个侍女。” “嗯?” “是小蛮服侍郎君不周到吗?” 李善随手搂过小蛮腰,调笑道:”母亲说笑而已。” 小蛮嘟着嘴垫着脚,凑在李善耳边小声说:“小蛮读过《孝经》、《论语》,也能服侍郎君读书。” 李善一怔,之前这几个月,虽然知道小蛮通经史,却不愿意她进书房,无非是为了不惹得小蛮回想往事。 “小蛮十岁之前亦读书。” 李善手紧了紧,他听得懂这句话,小蛮应该是十岁才入平康坊的,而平康坊女妓都是罪官女眷。 小蛮今年才十三岁,这说明她的父祖辈应该是李唐建国之后才获罪的。 定了定神,李善笑着说:“勿忧勿忧,如小蛮这般知书达理,通晓经史,红袖添香的侍女,哪里那么容易买来?” “未必呢。”小蛮哼了声,“这些时日,北边好些大户南下,前几日还听说,有一家被盗匪劫杀,奴仆叛离,只剩下兄妹二人。” 李善一皱眉头,警惕起来,其他的不记得,但他记得刘黑闼闹了两次,第二次是李建成出兵河北,刘黑闼也是死在这一战。 但更让李善警惕的是另一个可能,因为他想起昨日酒楼里听到的一个消息。 就在大半个月前,代州主管定襄郡王李大恩攻苑君璋割据的马邑,但合兵的独孤晟未能在约定时间赶到,李大恩驻守新城,成了孤军。 刘黑闼趁机说动了颉利可汗,调动数万骑兵攻新城,圣人遣派右骁卫大将军李高迁救援,但李大恩因粮尽而被迫趁夜突围,所部大溃,本人亦被擒杀。 如今的唐朝还不是那个威服四海的大唐,其主也不是那个天可汗,突厥那巨大的阴影始终盘旋在李唐的头顶。 “让老范去喊八伯来一趟,还有八伯长子朱奇。” 一刻钟后,抓着朱玮问东问西好久的李善看向了朱奇,这位原先是个货郎,这大半年来一直负责东山寺与酒楼的合作事宜,时常出入东西市。 “呃,的确涨价了。”朱奇迟疑道:“去年斗米四钱,如今斗米五钱,有的粮铺已经涨到六钱。” 李善抿紧了嘴,手指曲起带着节奏一下一下敲击在桌面上,“连续三年攻洛阳,又征伐河北,米价不升,如今却……” 反复思索后,李善看向朱玮,“八伯,可信得过侄儿?” 朱玮毫不迟疑道:“自然信得过,大郎有话直说。” “遣派人手去买粮,不要在长安城买,分头去各地购粮。” “购粮?”朱玮愣了下后点头,“我来安排人手,买多少?” “只要公账上还有,就算只剩下一钱,也要用出去!” “不一定是米面,多买些粟米,便宜。” “记得东山寺是有大仓的,要安排人手把守。” 所谓将心比心,朱家沟唾弃以前的李善,尊敬亲近如今的李善,猎户时常送来猎物,妇人时常为李善做几双鞋,每次李善出村,总有青壮自告奋勇担当护卫随从。 在这种时候,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李善也试图让朱家沟免于灾难。 反正,在封建时代,多存些粮食,总是不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