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颜赵夕颜霍衍》 第一章 年少 大晋,永兴二十二年。 青州,北海郡。 初春二月,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将院墙外的柳枝浸染出绿色。檐下窗外的台阶上,也冒出点点绿意。 赵夕颜静静地端坐在书桌前,铺在眼前的洁白宣纸纤尘未染。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雪白光洁的美丽脸庞上。柳眉弯弯,睫毛浓长,眸如点漆,唇似丹朱。青丝如瀑,垂落于肩。 这一幕,美得如名家笔下的丹青佳作。便连窗外的春风,也不忍惊扰这一室的安宁美好。温柔地吹拂而过,悄然拂起她耳后一缕发丝,又轻柔地落下。 十五岁,正是少女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这一年,她还是北海望族赵氏的嫡女,精通琴棋,书画双绝,才名满青州。 这一年,乱军尚未闯入,亲人皆在,故土安然。 春光方好,她正年少。 一切都还来得及。 赵夕颜目中闪过一丝水光,旋即隐没。神色从容地提笔落墨,笔尖如游龙。雪白的宣纸上出现两行苍劲有力的字。 要解心头恨,拔剑斩仇人。 力透纸背,锋芒毕露。 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在一旁伺候笔墨的俏丫鬟玉簪,心中暗暗一凛,悄悄瞥主子一眼。 玉簪是赵家的家生奴婢,自小伶俐过人,八岁起就到了主子身边伺候。赵夕颜过目不忘聪慧无双,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玉簪整日伴在主子身边,耳濡目染之下,颇懂鉴赏。一眼看出今日主子心绪纷乱,笔下竟有杀伐之气。 昨夜三更,熟睡的小姐骤然醒来。睡在脚踏上的她也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姐做噩梦了?” 小姐看着她的目光晦涩而复杂。 她忍着呵欠,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伺候小姐喝了小半盏。 茶水热气袅袅,小姐白玉一般的脸庞浮起一丝红晕。随后,小姐默默躺在床榻上。 她知道小姐没有入眠,硬撑着陪小姐说话……主要是她说,小姐安静聆听。倦意阵阵袭来,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明后她醒来,小姐已然起身,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小半日。直至现在,都未张口说过话。这份异样的沉默,实在令她心慌。 “好端端地,小姐怎么忽然写这句诗?”玉簪鼓起勇气打破沉默。 赵夕颜抬眼,唇角微扬:“写得不好么?” 声音悦耳,似珠落玉盘。 看着小姐姣美的笑颜,听着熟悉的声音,玉簪莫名慌乱的心忽然就安稳了,抿唇笑道:“小姐写什么都好看。就是这句诗,看着有些吓人。” 赵夕颜扯了扯嘴角,忽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玉簪麻溜地应道:“二月十五。还有三个多月,就是小姐的及笄礼了。” 及笄礼三字入耳,赵夕颜手指微微一颤,目中闪过浓烈的痛楚。 …… 前世,十五岁的她,满心欢欣期待着及笄礼的到来。却没想到,及笄礼的前一天,民匪乱军涌入北海郡,大肆烧杀抢虐,无数百姓被屠戮。 赵家是北海望族,三千多族人聚族而居。乱军持着利刃闯进赵家坊,赵氏族人仓促之下拼死抵抗,然后遭遇了残酷血腥的屠杀,上至七旬老者,下至三四岁的幼童,无人幸免。 最悲惨的,莫过于赵家女眷,死前还经受种种不堪的凌辱。 哀嚎哭喊声不绝于耳。 血流成河,如人间地狱。 父亲赵元明红着眼,匆忙将她推入书房的暗室里,嘶哑着嘱咐:“月牙儿,躲在里面,千万别出声。” 她出生的那一晚,乌云遮蔽夜空,只有一弯月牙。父亲便给她起了这个乳名。 暗室的门关了起来。 她蜷缩着身子,满心无助绝望,无声恸哭。 忽然,密室的门被重重撞开。几个眼睛闪着红光的军汉闯了进来,见到她的那一刻,那几个男人亢奋至极,竟起了内讧。 她一心求死,拿出锋利的匕首,刺入胸膛。 血流喷涌,真疼啊! 意识陷入混沌前的那一刻,她想,来世她绝不学什么琴棋书画。一身才学在刀剑之下毫无用处。下辈子她要习武,至少临死前能拼力杀几个。 万万没想到,她没有死。 她心脏的位置异于常人,匕首没有伤及内脏。她竟然活了下来…… 之后数年,一腔仇恨支撑着她。哪怕生不如死,她也要活下去。 乱世中,人如草芥,想活着报仇雪恨,实在艰难。万幸,她还有倾国美色。没有男人能抵挡得住她的微微一笑。https:/ 大晋朝经历了八年战乱,新帝建立燕朝。她进宫做了宸妃娘娘,独得帝王恩宠。她以美色为利器,利用帝王之手,一一铲除昔日仇敌。 不知多少人骂她“祸国妖女”。她没有放在心上。 眼泪已流尽,心早已死在了十五岁那一年。她活着,只为报仇。 大仇得报,她在二十五岁生辰的前一日服毒自尽,了无遗憾地合了眼。 却未想到,睁开眼,竟重回年少。 今天是二月初五,她的生辰在五月二十八。 离乱军屠城,还有一百天。 …… 赵夕颜重新提笔,在仇人后面写了三个字。 一百日。 玉簪一头雾水,又不敢多问。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至近,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 玉簪正要去开门,主子的动作却更快一步。 赵夕颜迅疾开了门。 站在郎朗日光下的男子,年近四旬,身量修长,相貌清俊,气度儒雅。一双黑眸中蕴满笑意,温柔唤着她的乳名:“月牙儿。” 这个男子,正是赵夕颜的亲爹赵元明。 赵元明是赵氏嫡支嫡脉,年少时才高八斗,十六岁在院试中夺了头魁,十七岁参加秋闱,中了青州解元。隔年去京城参加会试,高中头名,在金銮殿上被天子点了状元。 十八岁的状元郎,何等风光得意。之后进翰林院做了六品的翰林学士,更是前途无量。可惜,赵元明做官没两年,就得罪了当朝太子,被处处刁难,只得辞官回了北海郡。 赵元明一心治学,亲自在赵氏族学里教导子侄后辈,成了青州最有名望的大儒。青州各郡县的出众少年,纷纷拜入赵元明门下。 赵元明是端方君子,性情谦和,治学严谨,对弟子们细心教导,从不藏私,人人敬重。 赵夕颜出生时难产,生母拼劲力气生下她就咽了气。这十几年,媒人几乎踏破赵家门槛,皆被赵元明婉拒。理由是“女儿年幼,我若续娶,她便有继母和异母弟妹,只怕内宅不宁,我不愿女儿受委屈”。 赵元明做了十几年鳏夫,既当爹又当娘,一手将她养大。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开蒙读书,琴棋书画,皆是父亲耐心教导。 父女两人,感情极其深厚。 赵元明在最危急的时候,将她藏进书房暗室,自己引开乱军,结果惨死刀下。她甚至没能为父亲收尸…… 从昨夜噩梦醒来后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 赵夕颜扑进亲爹温暖的怀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赵元明被吓了一跳,一边轻拍女儿后背,一边问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不成?” 赵夕颜哽咽难言,肩头不停轻颤。 赵元明只得停了追问,目光瞥向玉簪。玉簪苦着脸,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又伸手指了指书桌。 赵元明目光一掠,眉头跳了一跳。 他是当世书法大家,女儿青出于蓝,虽然年少,书法上的造诣丝毫不弱于他这个亲爹。 这一行诗句,如金钩银划,一腔浓烈愤恨杀伐之气溢于纸上。 出什么事了? 无端端地,女儿怎么忽然写出这等诗句? 赵元明满心疑惑,却无暇追问,忙柔声哄着女儿:“先别哭,擦了眼泪,有什么事和爹说。” 赵夕颜紧紧攥着亲爹的衣襟,泪如雨下,哭了个痛快。 过了许久,赵夕颜激烈的情绪才慢慢平复。她退后两步,用帕子擦了眼泪。 赵元明顾不得胸前一片湿漉,关切地看着女儿:“月牙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死而复生,重回年少。这等惊世骇俗的事,说出来只怕没人会信。子不语怪力乱神,或许还会被当做妖孽…… 赵夕颜却未犹豫,先令玉簪退下,然后关了书房的门:“爹,我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告诉你。” 赵夕颜神色冷肃,语气沉凝。 赵元明眉头又是一跳。 他很了解自己的女儿。她自幼早慧,心细如尘,十分懂事,没把握的事绝不会做,没谱的话从来不说。 她如此郑重,一定是出了大事。 “好,你说,我听着。”赵元明看着女儿:“月牙儿,不要惊惶害怕。天塌下来,有爹担着。” 第二章 父女 天塌下来,有爹担着。 自小到大,这是她最常听的一句话。 赵夕颜咽下眼角边的泪水,轻声道:“爹,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我甚至不知,眼前是不是幻境。这十年,我历经磨难,尝遍苦楚,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 赵夕颜黑眸中水光闪动,声音倒是平稳。 赵元明越听越惊骇,强忍住打断追问的冲动,耐着性子继续聆听。 “大晋天子驾崩,民匪四起,天下大乱。太子继位后,昏庸无德,大肆征民夫建行宫,大晋朝很快就亡国了。” “今天是二月十五,就在我及笄礼的前一天,会有一伙乱军闯入北海郡。赵氏一族尽数被诛,北海郡被屠城,活下来的百姓十中无一。” “我苟且偷生,侥幸活了下来。” 赵夕颜目中闪过浓烈的痛苦,声音依旧平静:“八年后,新帝建朝,广纳后宫。我进宫做了嫔妃,利用天子除去了屠戮北海郡的仇敌。” “我报了血海深仇,不愿再苟活,在寝宫里服毒自尽。前一刻,我毒发身亡。闭了眼,却没去黄泉,竟回到了十年前,在年少时的闺房里醒来。” “我见到了活生生的玉簪,见到了早就死在乱军刀下的爹。” 赵元明一脸震惊,紧紧盯着赵夕颜:“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将荒诞离奇的噩梦当成了真的? 赵夕颜抬眼,和父亲四目相对:“那一伙乱军,约有两万人。首领姓周,单名一个隋字,是平原郡人。” “周隋武艺高强,惯用的兵器是一把方天戟。他在是平原郡里的巨盗。手下皆是穷凶极恶的土匪。” “周隋用重金买通了北海郡的城门官。北海郡城破那一日,就是因城门官私自开了城门,放周隋一伙乱军进城。” 说到这儿,赵夕颜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还有十日,皇上驾崩,大丧天下。爹耐心等一段时日,就能等来天子丧信。” 赵元明心绪纷乱,张口却道:“不用等,我信你。” 死后重生,这等事确实荒谬至极。 可女儿,从未骗过他。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 那他的月牙儿到底遭受过什么? 稍微一想,赵元明简直心胆俱丧,双手扶住赵夕颜的肩膀,声音颤抖:“月牙儿,那个周隋,是不是……” 赵夕颜避开赵元明的目光,避重就轻地应道:“后来,周隋死得很惨,被千刀万剐,凌迟三日,才气绝身亡。” 那些晦暗痛苦的往事,就不必说了。 只会令父亲悲愤难过。 乱世中,有着倾国美色的柔弱女子,会有什么样的境遇?赵元明又岂会猜不到。他的眼睛瞬间红了,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话音刚落,门被敲响了。门外响起的,是赵元明的长随松石的声音。 “启禀老爷小姐,世子前来拜会。” 世子两字一入耳,赵夕颜身子一颤。 在北海郡里,被称为世子的少年郎,只有一个。 北海王世子。 和她一起长大的小竹马。 十年前,领着侍卫冲进乱军大营救她,最终死在乱箭之下的徐靖。 如果没有乱军屠城,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意外,原本她的及笄礼后,北海王府就会登门提亲。 造化弄人。徐靖因她惨死,早早离世。 她的眼泪,也在那一日流尽。 十年后,周隋被凌迟处死。她为北海郡无辜惨死的百姓和赵氏族人报了血海深仇,也为昔日的小竹马报了仇。 那十年,她其实很少想起他。 她不愿也不敢回忆年少时光的幸福美好。漫长的时光,甚至磨去了她对他的记忆。只剩一个晦暗不明的模糊轮廓。 …… 赵元明的声音将赵夕颜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月牙儿,将眼泪擦了,和爹一起出去。” 避而不见是不可能的。 北海郡是北海王的藩地。在北海郡这片土地上,北海王就是土皇帝。北海王子嗣单薄,接连生了四个女儿,年近四旬了,北海王妃终于生下徐靖。说是老来得子半点不为过。 身为北海王独子,徐靖自小被父母独宠,还有四个爱弟如命的姐姐。 徐靖三岁时,北海王写奏折送去朝廷,请立世子。五岁时开蒙读书,北海王看来看去,相中了青州大儒赵元明,亲自领着儿子登门拜师。 以赵元明的才学名望,为一个懵懂幼童开蒙,委实浪费屈才。北海王一片诚心,不但酬以重金,还划了一片地给赵氏重盖族学。 赵元明推却不过,只得收了这个弟子。 徐靖和女儿赵夕颜同龄,都是不解事的五岁孩童。赵元明索性给他们一同开蒙。男女八岁需分席,徐靖厚着脸皮在赵家书房里赖到十岁,才依依不舍地去了赵氏族学。 之后几年,徐靖时常来赵家“拜会”,少不了和赵夕颜打照面。 一双小儿女,青梅竹马,渐生情愫,一切顺理成章。 徐靖读书惫懒,平日喜欢斗鸡走马养蛐蛐。习武倒是一颗好苗子。可堂堂北海王世子,又不必领兵打仗,身手好不好的,有什么要紧? 反正家里有世袭的王位和庞大的家资产业等着继承,好吃好玩什么都不必操心,也有一辈子富贵好日子。 赵元明做了徐靖十几年夫子,自然清楚徐靖是个绣花枕头。只是,徐靖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除了好玩跳脱一点,也没什么大毛病。就这么睁只眼闭只眼了。 片刻前刚被赵夕颜的一席话震得心潮激越,下一刻,徐靖就来了。 赵元明无暇深思多想,迅速调整心情,一边嘱咐赵夕颜:“这桩秘密,你我都要守口如瓶。待会儿见了世子,千万别露端倪。” 赵夕颜抿紧嘴角,点了点头。 赵元明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赵夕颜随着父亲走出书房。 明朗的阳光洒落在院子里,十五岁的少年精神奕奕地立在檐下。 少年穿着宝蓝色锦袍,头戴玉冠,腰间悬着羊脂玉佩。长身玉立,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英气勃勃。 少年咧着嘴角,粲然一笑:“夫子,月牙儿妹妹。” 第三章 世子 这一笑,如漫野的春花盛开。 明朗的春日,也要相形失色。 她对他最后的记忆,是在乱军大营。 她自杀未遂,被大夫救了性命。失血过多伤势颇重的她,惨白着脸躺在脏污散发着血腥气的床榻上。 身材高大满脸凶残的男人站在床榻前,目光淫~邪,得意地笑了几声:“早就听闻青州第一美人,果然生得倾国倾城。真没想到,我周隋还有这等艳福。” “赵夕颜!你给我听着。赵家一族,都被杀光了,现在活着的只有你。哦,对了,还有几个赵家的姑娘。你们赵家倒是出了不少美人。我已经将她们赏给我的将士了。哈哈哈!” “你生得最美,以后就在帐中伺候我。伺候得好了,我让人将赵氏一族下葬。你敢寻死,我就将他们的尸首剁碎了喂狗!” 她胃间翻腾,扭头吐了出来。胸口的伤势迸开了,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襟。 周隋脸孔瞬间阴沉,狞笑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来人,去叫大夫过来。要是救不活她,就将大夫砍了。” 北海郡名医踉跄着被推进了帐篷,为她止血包扎。 年过六旬发须皆白的大夫,颤抖着低声哀求:“赵六姑娘,活着总比死了强。你好好活着,或许有朝一日,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若是就这么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她闭着眼,泪水自眼角滑落。 帐外忽地响起刀剑交击声,还有少年撕心裂肺的喊声:“月牙儿!” “别怕,我来救你了!” 是徐靖的声音。 北海郡已经落入周隋手中。这乱军大营里,有无数悍匪出身的乱军。徐靖只有两百亲兵,来了不过是送死。 快走,别管我。 她挣扎着起身下榻,不顾胸前伤口再次迸开,冲到了帐篷门口。却被凶神恶煞的乱军挡住了。 “徐靖,快走!”她泪水奔涌,哭喊出声。 满脸灿然笑容的华服少年,此时满脸愤怒,目中射出怒焰,挥舞着锋利的长刀。不顾自己满身是伤,拼命地向她冲过来。 “徐靖,你快走啊!”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尖锐的哨声骤然响起,原本围着徐靖的乱军迅速退后。旋即百余个乱军持着弓箭出现在帐篷边。 暮色中,乱箭齐发,纷纷落在奋力冲向她的少年身上。 他倒在六尺之外,临死前犹睁着眼看她,右手竭力向前。 她不顾眼前刀光闪动,冲了出去,倒在他的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手指微微一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记忆中悲愤绝望的少年脸孔,和眼前的灿然笑脸渐渐融合。 尘封在心底十年的少年,骤然鲜活。仿佛自她心里走了出来,扬着灿烂的笑容站在她面前,亲昵地唤着“月牙儿妹妹”。 赵夕颜心中酸楚晦涩,更多的却是庆幸和喜悦。 他安然活着。 真好。 …… 徐靖兴冲冲地上前,正要说话,就见赵夕颜敛衽行了一礼:“见过世子。” 月牙儿妹妹行敛衽礼时纤腰如柳风姿绰约,好看极了。 不过,他们都这么熟了,见面行礼也太见外了吧! 徐靖心里嘀咕着,两步上前,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赵夕颜:“月牙儿妹妹快起身。” 手伸出去,还没碰触到赵夕颜的衣袖,半途就被赵元明拦下了:“男女授受不亲,世子请自重。” 徐靖:“……” 爹娘宠着,四个姐姐惯着,身边人捧着,徐靖自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唯独见了赵夫子发憷。 赵夫子从不打板子,也不骂人,就会板着脸孔说一堆道理,然后罚他抄书。他抄过的纸都保存在书房里,足有几尺厚。 这几年就更可怕了,夫子不罚他抄书,改罚他自省写文章了……还不如抄书哪! 徐靖迅疾缩回手,冲着夫子讨好地一笑:“夫子教训的是,是我唐突冒昧了。” 然后站直身体,一本正经地拱手作揖,还了赵夕颜一礼:“月牙儿妹妹请起。” 赵夕颜微微一笑,盈然起身。 十年的漫长时光,在她身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面前,她迅速戴上不同的面具,表露出最合宜的模样。 重生后的恸哭和真情流露,都是在亲爹面前。 和小竹马重逢的喜悦,迅疾被压进了心底。 她以微笑,不动声色地划清界限,拉远彼此的距离。 “世子来找我爹,定是为了课业。”赵夕颜轻声笑道:“我就不打扰世子求教了。” 徐靖:“……” 徐靖傻眼。 月牙儿妹妹今天是怎么了? 她明明知道,他趁着休沐日登门,是为了来看她。怎么连话也不和他说几句,就要走了? 赵元明眉头悄然拧了一拧,旋即平复,对赵夕颜说道:“这里是你惯用的书房,我和世子去外院书房。” 赵夕颜笑着应一声。 赵元明这才看向徐靖:“世子随我来吧!” 徐靖心里暗暗叫苦,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赖着不走,不情不愿地跟在夫子身后。走到院门口了,还不忘回头,冲赵夕颜眨眼示意。 过两天我生辰了,别忘了我的生辰礼物。 别问赵夕颜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们从五岁起一同在书房里读书,整整五年。他一挑眉一眨眼,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赵夕颜本能地点了点头。 徐靖顿时眉开眼笑,差点得意地吹一声口哨。 赵元明头也没回地来了一句:“世子请自重。” 徐靖立刻端肃表情:“夫子教训的是。”筆趣閣 站在廊檐下的赵夕颜,目送徐靖的身影远去,难以言喻的苦涩,在心底流淌。 这一世,她要保护亲人,救赵氏一族。她要报仇雪恨,斩杀势力庞大的仇敌。要在乱世中保护北海郡的百姓。 历经前世种种,一颗心早已冰冷荒芜,她厌恶所有男人的靠近。 这一生,她不会再嫁人。 所以,还是早些斩断和徐靖之间的牵扯吧! 徐靖的生辰是在二月十七,还有两日。每年这一日,北海王府都会为世子大设生辰宴。赵家早已接了帖子。 后日,她就再去一回北海王府。送他一份生辰礼,和他就此一刀两断。 …… 第四章 竹马 “世子在看何处?” 书房里,赵元明端起脸孔,肃然提醒。徐靖进书房半个时辰,文章只写了开头两句,目光就不停往书房门口飘。 徐靖讪讪一笑,收回目光,装着认真思索,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换在平日,月牙儿妹妹早就寻个借口来书房陪他写文章了。 今日是怎么了? 莫非是他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惹她不高兴了? 赵元明看着徐靖魂游天外的模样,也觉无奈。 其实,徐靖极为聪慧,天资一流。可惜心思不用在读书上,性情惫懒,吃喝玩乐倒是精通得很。 比起读书,徐靖更喜练武,一把长刀,同龄少年中从无对手。且天生力气大,轻轻松松就能拉开三石强弓,两百步内百发百中。https:/ 只是,大晋朝重文轻武。世人皆以读书为贵,舞枪弄棒为鄙。 北海郡的官宦子弟,纷纷拜入他这个青州大儒门下,学习四书五经孔孟之道。徐靖是他真正的亲传弟子,他在徐靖身上花了无数心思,奈何效果甚微。 他教导出诸多优秀的学生,偏偏眼前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 赵元明又忍了半个时辰,终于忍无可忍:“一个时辰,让你写一篇三百字的文章,你就写了五句!罢了,我是教不了你了。明日我就去北海王府向王爷请辞!” 这样的话,夫子一个月总要说个十回八回。 徐靖的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半点不怕,厚着脸皮陪笑:“夫子别恼。学生确实笨了些,让夫子费心了。” 认错态度还算诚恳。 赵元明神色稍霁,正要说话,就听徐靖殷勤说道:“不如请月牙儿妹妹过来,教我写文章吧!” 给我滚! 赵元明瞪了一眼过去。 徐靖立刻闭嘴,低头做忙碌状。 赵元明维持着威严的冷面夫子模样,心里却黯然长叹,满腹忧思。 若一切真如女儿所言,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解救族人和北海郡的无辜百姓? 还有,月牙儿对前世际遇避而不提,不知遭了多少罪。今日对徐靖这般冷淡疏远……赵元明无声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长随松石进来禀报:“启禀老爷,霍公子在外求见。” 松石口中的霍公子,单名一个衍字,是北海郡望族霍氏嫡子。 霍衍自少聪颖,过目不忘,才学过人,在十岁时拜入赵元明门下。十三岁时考中秀才后,继续潜心向学。今年是秋闱之年,以霍衍的才学,举人功名不在话下。明年就能进京奔赴春闱了。 得意门生来了,赵元明紧绷着的脸孔,瞬间舒展,目中闪过笑意:“快让他进来。” 偏心眼。对着他横眉冷对,一听到霍衍那小子的名字,就笑得像朵花似的。 徐靖心中愤愤不平。 更可气的是,赵元明还张口吩咐小厮:“去请小姐过来。” 啪地一声,徐靖手中的笔竟被折断,笔尖上的浓墨将纸张污了一大团。 得,之前的五句也算是白写了。 以赵元明的涵养,也被气得七窍生烟,怒喝一声:“徐靖!” 徐靖暗道不妙,立刻扔下半截笔杆,站起身来,诚心悔过认错:“请夫子息怒。我刚才太过专注思索,一时没控制好手中力道,折了夫子的笔。明日我派人送一箱上好的笔来。” 一个修长的少年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少年今年同样十五岁,皮肤白净,面容清俊,穿着襦衫,一身斯文的书卷气,微笑着拱手行礼:“学生见过夫子。” 赵元明顾不得再和不肖弟子生气,瞬间换了一副脸孔,笑着招呼来人:“不必多礼,快些进来说话。” 霍衍含笑谢过夫子,迈步进了书房,冲着徐靖拱手行礼:“见过世子。” 徐靖对着霍衍就没那么好的脾性了。 他站直身体,比霍衍高了小半个头,不必刻意就流露出了几分睥睨的意味:“在夫子面前,不论身份,我比你早几年拜入夫子门下。你叫我一声师兄便可。” 霍衍倒是好脾气,半点不恼,笑着改口:“见过师兄。” 徐靖大摇大摆地应了。 赵元明冷眼看着,很是温和地问询:“世子比霍衍早五年拜我为师。霍衍两年前就中了秀才,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敢问世子文章写得如何?” 徐靖毫无愧色,张口吹嘘:“在夫子细心教导之下,我颇有进益。可惜,以我的身份,不能参加科举。不然,我定然考一个秀才回来,让夫子高兴。” 还高兴哪!别气他就行了! 赵元明瞥大言不惭的徐靖一眼,将霍衍叫到面前。霍衍恭敬地将文章递给夫子,赵元明仔细地看了起来,尚未看完,目中已满是赞许。 熟悉的轻盈脚步声,传入耳中。 是月牙儿妹妹来了。 徐靖精神一振,立刻迈步迎上前。 …… 霍衍动作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徐靖上前献殷勤,一口一个月牙儿妹妹。霍衍目光微微一暗。 他和赵夕颜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霍家赵家皆是北海大族,他的父亲霍恒文和赵元明昔日还是同窗。后来,赵元明一路高中状元,霍恒文的功名却止于秀才。霍恒文生平最大的遗憾便是这一桩。 好在霍恒文生了一个好儿子。霍衍自幼就展露出过人的读书天赋。 霍恒文和赵元明私交甚笃,是通家之好。霍衍牙牙学语的时候,就会喊月牙儿妹妹了。 后来,徐靖忽然冒了出来,做了赵元明的亲传弟子,在赵家书房里和赵夕颜一同开蒙读书。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月牙儿妹妹和徐靖越来越亲近。他这个竹马,反倒被慢慢挤远了。 哼!不过是个草包!仗着自己的北海王世子身份,让夫子和月牙儿妹妹不得不忍耐一二。不然,这里哪有他耀武扬威的份。 霍衍按捺住心里汹涌的嫉火,微笑着凝视赵夕颜走来。 十五岁的窈窕少女,美得倾国倾城,仪态优雅。一颦一笑,令人沉醉。 “见过霍世兄。” 少女声音悦耳至极,那双清澈黑亮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霍衍心里漏跳一拍,笑着还礼。 第五章 憎恨 如果手中有剑,她现在就一剑劈了他! 赵夕颜笑容如常,心中却一片冰冷。浓烈的愤怒憎恶,迅速溢满胸膛。 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 眼前这个才学出众的英俊少年,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她对他一直敬重有加,将他视为自己的兄长一般。 前世北海郡被乱军屠城,赵氏一族被诛灭。霍家人却得以幸免,成了北海郡里唯一得以保全的望族。 徐靖惨死,她昏迷了两天才醒。睁眼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霍衍。 霍衍脸孔苍白,目光闪躲,低声劝她:“月牙儿妹妹,蝼蚁尚且偷生,你正值大好年华,千万别轻生。好好活下去。” “大晋朝内乱四起,就要完了。周将军揭竿而起,先占了平原郡,现在又占了北海郡。这青州迟早都是周将军的。如此英雄,月牙儿妹妹何不早日从了他,柔顺些哄得周将军高兴,以后还能有个名分……” 她心如寒冰,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霍衍不肯走,目中流露出哀求:“月牙儿,你别闹意气了。这乱世中,人命如草芥,是死是活,都在周将军一念间。” “霍家积存了几辈子的家业,都献给了周将军,所有女眷也都献了出来。这才保住了霍家男丁。” “我没有别的路可走,想苟且偷生,只能向周将军投诚,在周将军麾下效力。今日周将军领兵出军营了,我才敢悄悄进军帐来看你。” “你听我的劝,别寻死觅活。你才学无双貌美倾城,周将军很是喜欢你。你从了周将军,日后少不得荣华富贵。赵家族人都死了,以后,我们霍家就是你的娘家。我就是你兄长……” 愤怒的火焰在胸膛里燃烧,烧得她眼珠都红了。 她从未想过,自小一起长大的霍家兄长竟然这般卑劣无耻。 为了活命,献出家业,这勉强说得过去。 为了投诚,将家中姐妹婶娘嫂子都“献”出来,就太卑劣了! 他竟然还有脸来劝她从了周隋,还有脸说要做她的娘家兄长!妄图利用她来搏前程富贵! “滚!” 她用尽力气,怒骂出声:“你这个无耻小人!狼心狗肺的畜生!枉生为人!我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我耻于和你这种人相识!从此以后,你我一刀两断!” “立刻滚出去!” 霍衍被骂得面无人色,颓然离去。 后来周隋占据青州数郡,在乱世称雄。她成了周隋用以炫耀的冠上宝石。 霍衍父子凭借着“敬献之功”,在周隋麾下也有了一席之地。霍衍做着文书,兼半个军师,为周隋出谋划策。 霍衍飞黄腾达的美梦,很快戛然而止。 一次宴会中,她主动冲霍衍笑了一笑。 她从未展颜笑过。周隋第一次见她的笑颜,惊艳至极,看着霍衍的目光格外阴沉。 宴会后,周隋面色不善地追问,她坦然作答:“我和他一起长大,自小相识。我对他从无男女之情,不过,他约莫是恋慕过我的。” 周隋冷笑一声。 再过几日,霍衍就死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死在流箭之下简直不足一提。 她的美色是一柄利器。 周隋能杀霍衍。 这世间,也一定有人能杀了周隋! …… 万千奔涌的思绪,刹那间被压了下去。 赵夕颜没有露出端倪,笑容比平日更甜几分:“霍世兄又写了文章么?可否让我看上一看?” 看着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颜,霍衍心头一热,心跳得快了起来,含笑应道:“赵妹妹才学出众,熟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文章。若是男儿身,我亦不及。今日赵妹妹肯指点我的文章,我心中喜不自胜。” 呸! 马屁精! 徐靖心中大怒,很想伸手拎起这小子的衣襟将他扔出去。 可恨识人不明的夫子很喜欢这个虚伪的小~白~脸,月牙儿妹妹也被蒙蔽了,竟冲着霍衍嫣然一笑,从夫子手中接过文章,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夸赞了一番。 霍衍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不敢当赵妹妹盛赞。我的文章火候还不够,得继续随夫子学习。” 赵夕颜抿唇一笑:“霍世兄太过自谦了。以我看,今年的秋闱,霍世兄定能考中。明年此时,就该在京城参加会试了。” 大晋朝重文轻武,科举高中,东华门外唱名,是所有读书人的美梦。 赵元明当年是连中三元的大晋朝状元郎,风光无限,也令赵氏一族声名大噪。 霍衍目光熠熠,声音里多了几分意气风发:“希望如赵妹妹所言,不负夫子多年教导。” 徐靖斜睨霍衍一眼,语气刻薄:“夫子当年连中三元,是大晋状元。师弟别风大闪了舌头。” 霍衍微笑回敬:“师兄碍于身份,不便参加科举,委实可惜,大晋痛失英才。” 徐靖半点不心虚,趾高气昂地应了一句:“那倒也是。” 饶是赵夕颜心思沉沉,也被逗乐了。 赵元明也哭笑不得,挥挥手道:“罢了,难得休沐,我要陪一陪月牙儿。你们两个都回去吧!” 本来还想留饭来着。看看两个像炸毛鸡一样的少年,赵元明就觉头痛,索性统统撵走。 夫子发了话,徐靖和霍衍只得拱手告辞。 两人出了书房后,对视一眼,各自冷笑。 霍衍的冷笑在心里,徐靖直接就摆在了脸上。 “后日我生辰,师弟别忘了来。”徐靖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 霍衍张口应道:“我一定去。” 出了赵府,霍衍坐了马车。 徐靖不屑地呵呵一声,利落潇洒地翻身骑上骏马。这匹马极为神骏,通体雪白,只有四只马蹄是黑色的。 鲜衣怒马,少年风流。 霍衍也是一个英俊少年,和眼前的北海王世子一比,顿时黯淡无光。 更不用说,北海王世子出行,身边至少带着二十几个亲兵。这些亲兵一个个目光锐利高大勇武,一同策马奔驰,气势汹汹,令人敬畏。 霍衍眼睁睁看着徐靖一行人远去,眼底闪过幽暗的嫉恨火苗。 m..nět 第六章 绸缪 两个弟子总算都走了。 书房里,赵元明暗暗松一口气,转头看女儿:“月牙儿,你往日和世子颇为亲近,今日为何这般冷淡?” 有些话,对着亲爹也不能说。 赵夕颜淡淡一笑:“他是藩王世子,身份尊贵。我本来就该敬而远之。” 赵元明眉头一动,很快舒展:“这么想也有道理。以我看来,还是霍衍更合适。赵家霍家门当户对,是通家之好。霍衍和你一起长大,性情脾气你也都熟悉……” 赵元明一直更中意霍衍。 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斯文清俊温和谦让的霍衍,实则贪生怕死卑劣无耻。 “爹,”赵夕颜忽地打断赵元明:“我不嫁人,以后我永远伴在爹身边。” 赵元明看着女儿平静的脸庞,心里骤然一痛。 赵夕颜细腻敏锐,鲜少在人前展露真实情绪。如今,更是心思晦暗莫深。竟连他这个亲爹也窥不破她的真实心绪。m..nět 那十年,她到底经历了多少不堪? 为了报仇,她做了什么? 他没有追根问底,故作轻松地笑道:“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以后可别哭着喊着要离开爹。” 赵夕颜抿唇,轻声道:“不说这些。眼下有更要紧的是,我先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爹。” 赵元明收敛笑意,点了点头。 “十几日后,皇上驾崩的噩耗就会传遍州郡。各地乱军纷纷揭盖而起,周隋手下有五千盗匪,他在平原郡里作乱,杀了平原郡守。” “周隋野心勃勃,割据了平原郡后,又起兵攻淄川郡,招兵买马,自立为王。兵力到了两万后,周隋便瞄上了北海郡。” 大晋共有十三州,一百零三郡,一千余县。承平两百多年的大晋朝,重文轻武,京城共有十万兵力。各州的驻军多在万人左右,至于各郡县,有两三千守城兵都算不错了。 周隋靠着五千盗匪起家,在攻打北海郡的时候,兵力已经到了两万。就是没有守城官偷开城门,周隋要打下北海郡也不是难事。 听到这儿,赵元明的脸色十分难看。 赵夕颜目中闪过冷芒,声音沉了下来:“……要救北海郡,得多管齐下。首先要给平原郡守示警。平原郡守提前有了防备,就不会那么轻易死在周隋手中。” “淄川郡那边,也要示警。” “北海郡里共有四个城门,私开城门的是东门城门官王通。要尽早解决这个人!” “还有,要送信去朝廷,让朝廷尽早出兵平乱。趁着周隋兵力未盛,一举铲除了他和这一伙乱军!” 赵元明:“……” 赵元明神色复杂地看着赵夕颜,半晌才道:“你刚才说的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易事。” 他是名满天下的青州大儒,交友广阔。平原郡守和淄川郡守他都见过,不过,一个教导学生的儒生说的话,只怕没多少信服力。 城门官王通是正五品的武将,麾下有五百守城兵。要怎么解决王通? 朝廷官员他是认识几个,只是,怎么让朝廷出兵? “确实不易,不过,也不是没办法。”赵夕颜眸光一闪,压低声音说了一番话。 赵元明倒抽一口凉气:“这要是出了纰漏,就是抄家灭族之祸。” 赵夕颜淡淡道:“不这么做,赵家还有一百天就灭族了。” 赵元明:“……” 女儿确实变了。 淡漠的语气下,是如磐石般的坚毅和胆大包天的果决!还有绝不属于这个年龄少女的狠辣! 赵元明深深地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这件事我先考虑几日。哪怕要动手,也得由我来,你别沾手。” 赵夕颜明亮的眸光和赵元明对视:“我能模拟周隋的笔迹。唯有我见过他的私章,能分毫不差得做一个假的出来。这件事,非我不可!” “爹,我不是弱不禁风不经世事的普通少女。我见过乱军杀人,见过血腥战场,经历过吃人乱世,见证过动荡新朝。我虽未亲自杀人,因我而死的人却不在少数。这双手,早已沾了血。” “老天让我重活一回,不是让我躲在闺阁里无忧无虑。我有血海深仇,有非杀不可的仇敌。” “我将这一切告诉爹,是因为我不愿欺瞒最信任的亲人。我知道,爹一定会信任理解支持我。” 赵元明沉默了。 过了许久,赵元明长叹一声:“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吧!爹支持你!” 赵夕颜眉头舒展,像幼时那样,亲昵地挽住亲爹的胳膊:“爹,你对我真好。” 赵元明无奈一笑,伸手轻抚赵夕颜的发丝:“做事少不了人手。松石精明能干,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去办。家里的银子,只管支用。” “还有,我现在就去见你大伯父,说服他和族人多存些粮食。” 盛世金银,乱世存粮。 这道理总是没错的。 赵夕颜略一点头:“我和爹一起去。” …… 赵家是北海郡望族,自前朝传承至今,三百多年的繁衍,嫡支旁支远房族人众多,如今共有三千多族人。 赵家以诗书传家,不管男女,皆自幼开蒙读书。赵家儿郎考中举人的有二十多个,考中进士的,有三个。如今在外宦游做官的,足有三十多人。赵氏族学是青州最有名的族学,每年都有许多少年才俊前来拜师读书。 赵家聚族而居,提起赵家坊,北海郡无人不知。 赵元明这一支,是正宗的赵家嫡支。赵元明共有兄弟三个,还有两个出嫁多年的姐妹。 老族长在八年前病逝,赵元明的兄长赵元修,也就是赵夕颜的大伯父,做了新一任族长。 赵元修年轻时中过举人,一直未曾出仕。他为人精干,行事公正,颇受族人拥护敬重。 赵元修子嗣兴旺,有五子三女,皆已成家。二伯父赵元允也有三子两女。唯有赵元明,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 上面有五个堂姐,赵夕颜排行第六。 赵元修已年过五旬,蓄了一把长须美髯,见赵元明父女一同前来,欣然笑道:“月牙儿可有些日子没来了。你祖母整日念叨你。” 第七章 祖母 赵夕颜心中哂然。 偏心眼的祖母,最爱的是长房二房的宝贝孙子,哪会念叨她这个害的三房绝了子嗣香火的孙女。 赵元修这么说,一来是哄她,二则是想找个由头支开她,方便兄弟两个说话。 赵元明咳嗽一声,冲赵夕颜使了个眼色。 赵元修为人刻板,素来不喜女子“掺和”族中或家里的大事。赵家本就有存粮的习惯,赵元明说服赵元修不是难事。 一盏茶后,赵夕颜进了内宅,见到了祖母张氏。 张氏年近七十,在此时已是高寿。张氏信佛,常年茹素,满头白发,额头眼角堆积着皱纹。是北海郡里出了名的和善长辈。 不过,这是对着外人的时候。在儿孙们面前,张氏就不那么装模作样了。 譬如此时,张氏就板着脸孔说道:“你不在闺阁里好好待着,跑来做什么?还有三个多月就及笄了,是大姑娘了。应该懂得贞静贤淑的道理……” 语气中难免流露出一些挑剔。 换在以前,赵夕颜会觉得委屈不忿。 如今再看赵氏略显刻薄的嘴脸,赵夕颜半点不恼,甚至有些怀念。 亲人都好好活着,真好。 张氏这一絮叨,就是两炷香功夫。 赵夕颜故意叹了口气:“大伯父说,我这些日子没来,祖母一直念叨我。我立刻就来给祖母请安了。现在才知道,原来大伯父都是哄我的。祖母根本就不想见我。” “这怪不得祖母。谁让我是个姑娘,祖母喜欢堂兄,不喜欢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张氏:“……” 张氏是个体面人,生平最要脸面。她自己偏心孙子可以,被孙女直接说穿,就有些尴尬了。 张氏干瞪着眼,老脸讪讪。 赵夕颜十分体贴地说了下去:“这些年,爹为了我不肯续弦。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所以……” “你要劝你爹续弦?”张氏眼睛一亮,急切地接过话茬。 张氏生了三子两女,赵元明是幼子,自幼聪慧无双,才学满腹。一路考中解元会元,被天子点了状元。大晋建朝两百多年,上一个中了大三元的,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m..nět 奈何赵元明运道不佳,不知怎么开罪了太子,辞官回了乡。张氏当年几乎哭瞎了眼。 更让张氏情急的,是赵元明一直不愿成亲。一直到了二十三岁,才娶妻成家。三儿媳柳氏小门小户出身,嫁妆不丰,就剩一张脸勉强能见人…… 好吧,实话实说,三儿媳是少见的美人。赵元明偶遇一回,就像失了魂,坚持要娶柳氏。 张氏拗不过儿子,只得请媒人去提亲。 柳氏命短福薄,临盆时难产,生了一个女儿就撒手西去。 张氏让赵元明续娶,赵元明一直不肯,亲自抚养赵夕颜长大。张氏舍不得怪儿子,便迁怒到了赵夕颜的身上。 赵夕颜每次来请安,张氏多是拉着一张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此时,张氏一改平日的挑剔,拉着赵夕颜的手,和颜悦色满脸堆笑:“月牙儿啊,你自小就孝顺听话,也最体恤长辈。你爹最疼你,为了你不愿续娶。如今你长大成人,过个一两年就要定亲出嫁。你爹也是时候娶一房媳妇了。” “这件事,别人劝不动你爹。不过,你一张口,你爹肯定听你的。” “对了,我这就去找媒人来。赶得及的话,今年就能办喜事,明年我就能抱上小孙子,你就有兄弟了……” “祖母误会了。”赵夕颜不紧不慢地打断兴奋过度的张氏:“我的意思是,我不打算嫁人了,我要一直留在家中,孝敬伺候我爹。” 张氏:“……” 张氏要喘不过气来了,伸手抚着自己胸口,眼睛瞪得像铜铃,气急败坏:“说什么混账话!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你是要让我们赵家被人笑话不成!” “还有,你一个丫头,又不能替赵家传宗接代。留在家里做什么?” 赵夕颜睁着一双无辜的眼:“赵家这么多男丁,祖母怎么还这般情急?” 张氏怒目相视:“那能一样吗?你大伯父二伯父儿孙满堂,就你爹膝下无子。以后三房就没香火了。” 赵夕颜认真思索这个问题:“祖母说得也有道理。这样吧,过几年我招个赘婿进门,生了孩子随我姓赵。我虽是女子,同样能传承香火。” 张氏被气得脑仁突突疼,伸手就要拍赵夕颜的手背。 “母亲!”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张氏拍下去的手立刻改为温柔的抚摸,眼里的慈爱都快溢出来了:“月牙儿,你爹来了。” 没办法,张氏这辈子最大的软肋就是小儿子。 当着赵元明的面,张氏可不敢对赵夕颜撂脸色。 这久违的熟悉的一幕,令赵夕颜好笑不已,心里又有些难言的酸楚。 这样平常的日子,是她前世求而不得的美梦。 赵元明假装没察觉张氏前后不一的嘴脸,笑着说道:“今日我和月牙儿有空,陪着母亲一同用午膳。” 张氏十分欢喜,忙吩咐身边丫鬟:“锦葵,你去厨房,让厨子做一道盐水虾,一道清蒸鱼。” 这都是赵元明最爱吃的菜。 赵夕颜眨巴着水灵灵的眼,撒娇道:“祖母,还有我爱吃的八宝肥鸭。” 吃吃吃,姑娘家这般贪嘴! 张氏心里撇嘴,面上却笑得格外慈爱:“祖母记着哪!锦葵,让厨子做一道八宝肥鸭,再做一道藕盒。” 赵夕颜这才满意:“还是祖母疼我。” 要不是你爹在这儿,看祖母我怎么收拾你。 张氏心里嘀咕,一张老脸如菊花般舒展:“这么多孙子孙女,就属月牙儿最美貌聪慧,我不疼你疼谁。” 赵夕颜嫣然一笑:“祖母不嫌我是个姑娘就好。” 张氏呵呵一笑,口是心非:“姑娘家好,孝顺体贴,温柔懂事,比臭小子强多了。” 祖孙两个唱对台戏,赵元明心知肚明。 一个是生养自己的亲娘,一个是宝贝闺女,一个都说不得。 算了,还是继续装聋作哑吧! …… 第八章 堂姐 很快,大伯父赵元修大伯母吴氏便来了。随着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 少女身形苗条,白皙秀丽,唇角含笑,气质温婉。正是五堂姐赵素馨。 赵素馨比赵夕颜大了半岁,去年腊月及笄。姐妹两个年龄相若,感情也极好。 “月牙儿,”赵素馨笑盈盈地握住赵夕颜的手:“前日我得了几块上好的鸡血石,待会儿去我那儿挑一块。” 握着她的手是热的,笑容亲切甜美。 前世,赵家被屠后,只有几个容貌姣好的妙龄少女活了下来。 她在周隋帐中,那些贪婪的目光最多远远打个转,根本不敢多看她。 而赵素馨,在赵家被屠那一日就受了乱军凌辱,后来被“赏”给了一个粗鄙凶残的武将。此人叫杨万胜,是周隋麾下大将,杀人如麻,有凌~虐女子的残忍恶习。 杨万胜拧笑着威逼:“你敢寻死,我将剩下的赵氏女全都活剐了。”筆趣閣 不敢死,只能活。 几个月后,周隋在军帐里设宴,一众武将都带着帐中美人前来。她和赵素馨终于重逢,目光短短交汇片刻,谁也没有落泪。 好好活下去,为赵家为北海郡报仇。 那一晚,赵素馨费尽心思凑到她耳边,只说了这一句话。 一年后,赵素馨就死了。死时满身是伤,没一块完好的皮肉。 她亲自为赵素馨收尸安葬。凛冽的寒风,吹在脸颊上。却不及她心中寒冷。 她没有哭。 和赵素馨同样命运的可怜少女,还有许多。她们或是北海郡里的望族闺秀,或是相貌姣好的平民少女。在乱世中如鲜花被生生折断,碾入尘泥。 她得活着,带着她们的血泪仇恨活下去。 那一日,她回了周隋身边,在酒宴上对着霍衍微笑。 霍衍很快死了。 她在周隋面前,时常夸赞杨万胜骁勇。两年后,周隋派杨万胜领兵攻打兵多粮足的城池,杨万胜大败而回,被周隋砍了头。 又过几年,大晋内乱终结,周隋带着八万大军向新帝投诚。被新帝封了青州王的爵位。 周隋带着她进京城,接受新朝册封,想让她做青州王妃。 她不施脂粉,穿着一袭白衣,在周隋炫耀得意的目光中坐在古琴前,抚了一曲潇湘水云。 然后,她就成了新帝的美人,进宫做了宠妃。 两年后,周隋被千刀万剐,麾下武将皆被斩首,曾屠戮过北海郡的乱军,都死在新朝的大军刀剑之下…… 赵夕颜按捺下心头如潮水般翻涌的思绪,冲赵素馨一笑:“这鸡血石都是吴家表哥特意送来讨堂姐欢心的。我哪里好意思要。” 赵夕颜口中的吴家表哥,单名一个绍字,是赵素馨嫡亲的表哥,比赵素馨大了一岁。 吴绍自小就在赵氏族学里读书,十二岁时做了赵元明的弟子。论读书天赋,略逊霍衍一二,也是北海郡里的少年才子。去年考中了秀才,准备苦读三年,再参加乡试。 这年月,表哥表妹结亲是常事。吴绍出身本地望族,相貌端正,聪明上进,赵元修吴氏夫妻早就将吴绍当成未来姑爷。 吴绍常来赵家走动,时不时悄悄送一些好吃好用好玩的给表妹赵素馨。 赵素馨被打趣得红了脸,轻轻拧了赵夕颜的胳膊一下:“叫你胡说。” 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爹娘私下和她说了,吴家很快就要登门来提亲。 赵夕颜轻笑一声,凑到赵素馨耳边悄声问:“吴家是不是要来提亲了?” 赵素馨娇羞地嗯了一声,一双黑眸闪出了喜悦的光芒。 赵夕颜也扬起了嘴角。 愿你们这一生结为夫妻,平安幸福,白头偕老。 …… 午饭后,赵夕颜到底还是随赵素馨去了闺房里。 赵素馨喜欢雕刻印章,锦盒里有各种各样的玉石。寿山石,青田石,昌化石,质地颜色各异。 赵夕颜目光一掠,落在一块通体殷红莹润透明的玉石上。 这块上好的鸡血石,是雕刻印章的珍品。 赵素馨一脸心痛:“罢了,你看中这一块,就送你了。” 赵夕颜嫣然一笑:“那就多谢堂姐了。” 没有长辈在,只姐妹两个,说话就随意多了。 “月牙儿,”赵素馨低声笑问:“后日就是世子生辰,你给他准备了什么生辰礼物?” 提起徐靖,赵夕颜的心隐隐作痛,神色自若地应道:“我在一个月前,在北海郡里最好的工匠那里,为他定制了一副弓箭。” 徐靖天生力气大,侍卫们惯用的弓箭对他来说不合用。赵夕颜为他定制的是五石的长弓。这样一副上好的长弓,要花费几百两银子。 赵素馨笑着打趣:“你这般精心备好的礼物,世子收到一定欢喜。其实,你就是摘一片叶子送去,世子也很高兴。” 赵夕颜瞥赵素馨一眼,淡淡道:“世子是我爹的学生,我和世子也算半个同窗。除此之外,我和他并无瓜葛。” 赵素馨人前是端庄的大家闺秀,私下里性子活泼,立刻睁大眼睛,细细端详。 赵夕颜有些好笑:“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赵六姑娘口是心非起来,是什么模样。”赵素馨掩嘴一笑:“谁不知道,等你及笄礼后,北海王府就会来提亲。你不嫁世子,莫非要嫁霍衍?” 赵夕颜白了一眼过去:“我谁也不嫁。” 赵素馨压根没当真:“是是是,你不嫁人,就一直留在闺阁里,做个老姑娘。” 赵夕颜扯了扯嘴角,将话题扯了开去。 消磨了小半日,回去的时候已是下午。 赵元明低声对赵夕颜说道:“我已经说动你大伯父,他明日就派管事去买粮。族里只有两个粮仓,太少了,趁着这段日子,再盖两个大粮仓。至少存够族人两年的粮食。” 去别的州郡买粮,是赵夕颜的主意。 乱世将至,赵家大肆存粮的举动一旦传出去,很快就会有人效仿。还是将青州境内的粮食留给普通百姓吧! 赵夕颜推开书房的门,吩咐玉簪:“你守在书房外,不准任何人靠近。” 第九章 书信 玉簪怔怔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有几分委屈。 自昨夜起,小姐就像变了一个人。现在连进书房也不要她这个贴身丫鬟伺候了。 铺纸研墨这等粗活,也不要她做了么? 是不是小姐嫌她了? 玉簪隐隐红了眼,用手背重重地抹了抹眼睛,无声地吸了吸鼻子。 赵夕颜满腹心事,无暇顾及玉簪那点小心思。进了书房后,赵夕颜先找出了一个木匣子,打开后,是一整套大小不一的雕刻刀。 赵家以诗书传家,赵家三兄弟各有所长。赵元明擅长书法丹青,二伯父赵元允精通古玩鉴赏,大伯父赵元修擅长雕刻印章。 赵素馨随了自己亲爹,很喜爱雕刻。 赵夕颜不愿抢堂姐的风头,在人前闭口不提自己也会雕刻印章。闲着无事的时候,才会消遣一二。https:/ 真没想到,今日就要派上大用场。 赵夕颜端坐在书桌前,先铺纸研墨,然后选了一支细毫的笔,笔尖浸润了墨汁,在纸上写了周隋两个字。 周隋是个凶残土匪,没读过几本书,简单的书写倒是会。字迹粗鄙丑陋,写信都是大白话。 周隋的私章,是请一个落魄老秀才雕刻的。论雕工,平平无奇。那一枚私章,被磕过一回,左上角被磕破了些许,倒成了独一无二的纹路印记。 和周隋打过交道的人,都熟悉这一枚私章印记。 赵夕颜在心中默默思忖良久,才拿起了刻刀,在鸡血石上落下了第一刀。 书房里的光线,慢慢暗了下来。 赵夕颜用火折子点燃烛台,在明亮的烛火下慢慢雕琢。 时间飞快流逝,书房外的玉簪终于按捺不住,敲了敲门:“小姐,天这么晚了,该用晚膳了。” 过了片刻,内里传出小姐平静无波的声音:“将饭送进来。” 玉簪忙应一声,去了厨房,拎着一个三层食盒出来了。食盒里有熬得喷香的小米粥,有煎得香喷喷的饺子,还有四色小菜。 赵夕颜开了书房的门,接了食盒,又关了门。 玉簪只得继续在门外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三更。 书房的门终于再次开了。赵夕颜熬了几个时辰,神色间有一丝疲倦,心情倒是不错:“玉簪,你一直守在这儿,晚饭是不是还没吃?快些去厨房填饱肚子,回屋子好好睡一觉。让海棠值夜便是。” 海棠也是赵家的家生奴婢,今年十五岁。 赵家的姑娘们,一般都有三四个丫鬟伺候。赵夕颜身边除了玉簪海棠,还有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一个叫樱草,一个叫金盏。 主子的关心,立刻抚平了玉簪心底小小的委屈。 玉簪忙笑道:“海棠不会伺候,还是奴婢值夜吧!” 玉簪很在意一等贴身大丫鬟的权威,贴身伺候的活从不让小丫鬟们沾手。 赵夕颜哑然失笑,见玉簪这般坚持,也就随她了。 …… 这一夜,赵夕颜睡得并不平稳。纷至沓来的噩梦里,鲜血横流,惨呼连连。那张折磨了她数年的凶残脸孔,不时狞笑着靠近。 赵夕颜醒来时,额上满是冷汗。 她没有动弹,也未哭泣,静静的躺着,等冷汗干透了,闭上眼继续睡。 一夜睡着的时间,加起来也没一个时辰。 晨起后,她去净房沐浴,用热水洗去噩梦的印记。吃了早饭后,又独自进了书房。 一待就是一整天。 傍晚,赵夕颜打发人去叫松石过来。 松石今年三十有八,精明干练,少时是赵元明的书童。如今是赵元明的长随,赵家三房的外务都是松石在打理。 赵元明私下嘱咐过松石,小姐有什么交代,什么都不要问,立刻去办。 当赵夕颜拿出几封落款笔迹不一的书信时,松石没有太过惊讶,低声道;“小姐,这些信要送往何处?” 赵元明是书法大家。赵夕颜青出于蓝,会写十余种字体,还有一项从不示人的能耐。只要见过一回,赵夕颜就能模仿出这个人的笔迹。 赵夕颜拿出一张纸,将纸放入松石手中:“这些书信的地址,我都写在纸上。你按着地址,一封一封送出去。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一个人悄悄去办。” “你换一身衣服,乔装改扮,万万不可被人认出真实面容身份。花银子雇几个不识字的泼皮混混跑腿。” “这封信,要送去京城兵部尚书府。从北海郡找一家镖局,寻一个可靠的镖师送去。” “这两封信,要送去平原郡淄川郡。你亲自跑一趟,找人将信送到郡守府。” “还有这一封信,要送到胶东军的李大将军手中。胶东军的军营你进不去,到了胶东后,你再换一个模样,去寻一个叫寇梢的青楼名妓。给她一千两银子,请她将信送进李将军手中。” 松石拿着四封信和那张写了四个地址的纸,右手颤了一颤,心中惊骇不已。 这些嘱咐,一个比一个离奇。 小姐常年娇养在闺阁里,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什么兵部尚书府,什么平原郡守淄川郡守,还有李大将军什么的,小姐怎么说来如数家珍连地址都知道?那个叫寇梢的,小姐又是从何得知?还知道寇梢是李将军的相好? 赵夕颜抬眼看着松石:“什么都别问,照我的吩咐去做。” “你要出远门办差,至少得一两个月才能办妥回来。去账房支银子的时候,多支五百两,留着路上花用。走的时候谁也别说。回来以后有人问起,就说是我爹派你送礼物给同年。” “记住,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不能惹来任何人的疑心。一旦有曝露身份的风险,立刻将信烧了。” 小姐没有声色俱厉,也没抬高音量,话语中却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仪和力量。 松石目光有些复杂,低头领命。 松石一走,玉簪迈着轻快的步伐来了,笑吟吟地禀报;“小姐,工匠将一个月前定制的长弓做好送来了。那弓重得很,奴婢请工匠抬进院子了。小姐要不要去瞧瞧?” 第十章 生辰 赵夕颜沉默片刻,轻声道:“不必了。” 玉簪有些惊讶:“这副弓箭,花了整整三百两银子,都是小姐的私房银子。再说了,这可是小姐对世子的一片心意。小姐不亲眼看看么?” 赵夕颜神色复杂,声音淡淡:“以后在我面前别提他。” 玉簪:“……” 玉簪一头雾水。 小姐和世子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撇得干干净净? 玉簪心里有百般不解千般疑惑,也只得按捺下来,低声应是。 …… 二月十七这一日,天气晴朗,春光明媚。 赵夕颜端坐在马车上,一双手叠放在双膝上。 其实,坐在自家马车里,车帘紧闭,无人窥见,大可以随意些。只是,仪态的端庄优雅早已融进了她的血液里。 赵夕颜出门次数不多,玉簪海棠出门的次数自然也少得可怜。 此时,两个丫鬟眼中闪着热切期盼的光芒,心里像有几只兔子蹦跶,不时看一眼车窗。 赵夕颜微微一笑:“海棠,将竹帘打开透透气。” 相貌清秀的海棠,喜滋滋地应一声,麻溜地拨弄竹帘。这竹帘是特制的,从外面看不清马车内的情形,坐在马车里往外瞧,隐隐绰绰。 就这,也足够两个丫鬟雀跃了。 赵夕颜目光一掠,透过细密的竹帘缝隙,看着马车外的熙熙攘攘。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世城破家亡血流成河如人间地狱的惨状。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 北海王府到了。 玉簪探头看了一眼,惊叹不已:“小姐,好多马车啊!” 徐靖是北海王独子,以北海王和北海王妃对爱子的宠溺劲,今日的生辰宴自是热闹非常。北海郡有头脸的人家,都前来送礼赴宴。 北海王府独占了一坊之地,整个王府建得奢华气派。门前偌大的空地停满了马车。 北海王府里的一众管事,扬着笑脸迎接贵客。一个管事眼尖,瞥到了赵家的马车,立刻转身,飞奔进王府。 一身华服光华灿灿的北海王世子徐靖,心不在焉听着身边人说话,目光不时往外飘。 管事迈步进来,低声禀报一句。 徐靖眼睛一亮,顿时有了精神,起身就往外走。 坐在上首身宽体胖发须半白的北海王,心中了然,一笑置之。 一旁的北海王妃心里就没那么痛快了。 她四十岁才生了儿子,千倾地里一株独苗,心肝一般养大。还没定亲成亲,儿子一颗心就全在那个赵六姑娘身上。这以后娶进门来,还能得了? 几个月前,徐靖死皮赖脸地跪求了半个时辰,她拗不过儿子,勉强点头应了这门亲事。 一想到过几个月要去赵家登门提亲,她就心气不顺。 哼! 待会儿赵夕颜进来,定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 北海王世子像旋风一般,快步出了王府大门,冲到赵家马车前。咧着嘴笑得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月牙儿妹妹,你总算来了。” 熟悉的声音入耳,赵夕颜心情五味杂陈,面上浮起清浅礼貌的微笑,下了马车见礼:“今日是世子生辰,恭贺世子。” 徐靖有些不乐意了:“月牙儿妹妹,你怎么忽然就和我疏远了?以前私下里,你都是叫我春生哥哥的。” 徐靖出生在春日,乳名叫春生。这个乳名,知道的人不少,会张口这般叫他的,却是寥寥无几。 赵夕颜和徐靖见第一面的时候,都还是五岁幼童。一个喊月牙儿妹妹,一个喊春生哥哥。直至十岁以后,在人前才改口。私下里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她声音悦耳,叫春生哥哥的时候更好听。 赵夕颜微笑着应道:“以前我年少不懂事,多有唐突。世子身份尊贵,岂容随意冒犯。” 徐靖:“……” 这么明显的疏离,傻子都能察觉出不对劲。 徐靖笑容一顿,眉头一拧。 他从小就是个霸王脾气,字典里就没忍气吞声这四个字。 心里涌起的火苗,在那双盈盈美目下,忽然就无影无踪了。男子汉大丈夫,度量如海,怎么能和姑娘家计较嘛! 徐靖很容易就说服了自己,冲赵夕颜笑道:“你送我什么生辰礼物?” 玉簪想张口回答,赵夕颜瞥了一眼过来,玉簪立刻就将嘴闭得紧紧的。然后,就听主子说道:“生辰礼装在锦盒里,等生辰宴后,世子亲自看一看就知道了。” 月牙儿妹妹这是要给他一个惊喜啊! 徐靖的嘴角按都按不下去,那张神采奕奕俊美无双的脸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下定决心和徐靖保持距离的赵夕颜,下意识地随之抿唇而笑。 然后,赵夕颜就后悔了。 徐靖之前那点小小的颓丧,早已不翼而飞,眉飞色舞地笑道:“走,我领着你去见我父王母妃。” 众目睽睽之下,相携一起进王府算什么? 这还怎么一刀两断? 赵夕颜有些头痛。 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声音响起:“春生哥哥是特意来迎我的么?” 这下头痛的人换成徐靖了。 赵夕颜眉头舒展,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拉车的四匹是一色的枣红骏马,十几个家丁随行,站在马车旁的丫鬟足有八个。 从马车上下来的粉衣少女,年约十四五岁,柳眉杏眼,容貌娇美。 这个少女姓谢,单名一个娇字,是北海郡守的幼女。 年近五旬的谢郡守,中年得女,对女儿很是宠爱,养出了谢娇骄纵的脾气。 徐靖的三姐徐莹嫁到谢家做了长媳。这个谢娇,是徐莹的小姑。徐莹时常回娘家,谢娇总跟着来,经常缠在徐靖身后。 徐靖听到谢娇的声音就头痛,对着赵夕颜嘀咕:“这个烦人精怎么也来了。” 能不来吗? 春生哥哥的生辰宴呢! 赵夕颜似笑非笑地瞥徐靖一眼:“谢姑娘对世子一片痴情,谁人不知?今天世子生辰,谢姑娘自然是要来的。” 谢娇下马车后,也不等身后的长嫂,欢喜地快步过来。 目光一飘到徐靖身边容色倾城的美丽少女,谢娇顿时嫉火汹涌。 第十一章 情敌 身为北海郡守的幼女,谢娇容貌娇美可人,论才学也是一等一的。所到之处,人人追捧夸赞。 北海郡里待字闺中的少女,除了北海王府里的县主徐莞,还有谁能越得过她去? 偏偏就冒出一个赵夕颜来。 除了出身,比容貌比才学,都将她比得黯然无光。更可气的是,徐靖见了她爱理不理态度冷淡,对着赵夕颜就笑如灿阳一脸殷切。这让谢娇如何不嫉恨? 谢娇略略扬高下巴,目光中带着一丝轻蔑:“原来赵六姑娘今日也来了。” 赵夕颜不动声色地略一低头,和谢娇对视:“是,比谢姑娘稍早了一些。” 这分明是一语双关,故意气她! 徐莹在四年前嫁入谢府,她也是在四年前才结识徐靖。赵夕颜五岁就和徐靖相识,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可不是比她“稍早一些”么? 谢娇目中蹿过一丝火苗,委屈地看徐靖一眼:“春生哥哥,她故意欺负我,你就这么看着么?” 当然不能干看着了! 徐靖睥睨一眼:“春生哥哥也是你能叫的吗?我和你没那么熟!” 谢娇:“……” 谢娇遭受重击,泪珠在眼眶里滚动:“春生哥哥,你怎么能这般对我?” 徐靖被缠得不耐了,理都没理,对赵夕颜说道:“三姐每次回来,谢姑娘会一同来做客。其实,我和她加起来没说过几句话,半点都不熟。” 一个藩王世子,一个郡守之女,其实,他们才是合适的一对。 赵夕颜没有理会心里细微的刺痛,微笑道:“谢姑娘和世子是姻亲,应该多多亲近才是。” 徐靖:“……” 徐靖右眉挑了一挑。熟悉徐靖脾气的人都知道,徐靖这是真的动气了。 谢娇半点不领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假惺惺!” 徐靖霍然瞪了一眼过去:“你说什么?” 含怒之下,音量着实不低。 迎客的管事和下了马车的贵客们,纷纷看过来。还有没下马车的,也探头看热闹。 谢娇既委屈又难堪,转身扑进长嫂徐莹的怀里:“大嫂,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徐莹有些无奈。 她只晚了几步下马车,怎么就闹腾成这样了? 父王一直很欣赏赵家姑娘,倒是母妃,十分挑剔,一开始不肯点头。徐靖的一颗心都在赵夕颜身上。为了求父王母妃点头应允这门亲事,连下跪这等事都做出来了。 她已经在谢娇面前暗示过几回,谢娇愣是听不进去,不肯死心。现在倒好,自取其辱了吧! 徐莹没急着安慰小姑,先冲赵夕颜歉然一笑:“她在家中被惯的一身娇气,你别放在心上。” 又催促徐靖:“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快些领着赵姑娘去正堂。” 谢娇一听急了,立刻抬起头:“我也要一起去。” 徐莹:“……” 得!牛皮糖一样缠在身后,也怪不得徐靖恼怒不快。 以徐靖的脾气,到目前为止还没彻底翻脸,都是顾及她这个三姐的颜面。 徐莹只得笑着打圆场:“好,那我们一同进去。” 顺势将谢娇和徐靖隔开。 赵夕颜很自然地到了徐莹的另一侧,不着痕迹地和徐靖拉远距离。徐莹心里有些讶异,看了赵夕颜一眼。赵夕颜回以礼貌的浅笑。 徐靖的长姐徐芳二姐徐芷都远嫁去了京城。此时远行颇为不便,徐芳徐芷已经数年没回过娘家了。 到了徐莹,索性就嫁在了北海郡。郡守府离北海王府只隔了两条街,盏茶功夫就到。 徐莹比徐靖大了六岁,一张鹅蛋脸,容貌秀丽,性情温柔。长姐二姐嫁得早,徐靖和三姐徐莹感情深厚,所以才肯为徐莹忍耐谢娇一二。 很显然,徐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谢娇见徐靖板起脸孔面无表情,心里有些发憷,不敢再吭声。 耳根总算清净了。 …… 一行人进了正堂,一一向北海王和北海王妃行礼。 谢娇早有准备,等徐莹行礼后,特意抢先一步上前。十四五岁的美丽少女,娇娇软软,笑起来甜美可人。 北海王妃和颜悦色地笑道:“娇娇快些起身。” 谢娇谢恩起身后,北海王妃又拉住谢娇的手,问长问短。 赵夕颜半点不急,等北海王妃和谢娇寒暄过后,才上前:“赵氏六娘,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北海王呵呵一笑:“六姑娘免礼,起身吧!” 大晋朝建朝两百年,龙椅上的天子已经换了八个。第三任天子在位的时候,曾有过藩王兴兵作乱,朝廷派大军前去平乱。这一仗打了三年,耗费了巨额的军饷,三万士兵战死,国库耗之一空。 之后,藩王们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都不愁,以一个郡的税赋财力供养一地藩王足矣。 藩王们在各自的藩地,远离京城朝堂政治中心。而且,藩王们没有兵权,只有五百亲兵。一旦亲兵超过五百,就被视为养兵自重有谋逆之心。 藩地的民政,也由朝廷派来的郡守治理。 所以,前世周隋在攻打北海郡的时候,根本就不惧北海王府,甚至就是冲着北海王府积累了几十年的财物而来。 北海王是当今天子的堂侄,论血脉,是正经的宗室亲王。北海王妃出身京城名门,嫁给北海王没两年,就随北海王就藩,在北海郡一待就是三十多年。 赵夕颜道了谢,抬头之际,瞥见北海王妃带着几分挑剔的目光,心中了然。 北海王妃一直都不喜欢她。 无妨。 她也不需要讨任何人欢心。 北海王妃说道:“听闻还有三个多月,六姑娘就要及笄了。可惜你生母早亡,及笄礼上得另请正宾为你加笄了。” 这话说的,着实刻薄无礼。 只差没将“你配不上我儿子”几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北海王略有些不快地瞥了老妻一眼。 徐靖眼皮一跳,正要张口,赵夕颜已微笑着应道:“王妃掌管王府内宅,教养世子。还要为赵家家事操心,着实辛苦了。” 简而言之。 关你何事! 北海王妃:“……” 第十二章 好友 北海王妃被噎得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眼里直冒火星。 北海王有些意外。赵元明是敦厚君子,这个赵六姑娘,倒是厉害。众目睽睽之下,就让未来婆婆碰一鼻子灰…… 徐莹也微微蹙眉。 谢娇却是心中大喜。 正堂里的宾客们,或讶然或兴味盎然,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还没定亲,未来的婆媳就先对上了。 这等热闹,可不常见。 唯一咧嘴笑的,是徐靖。 月牙儿妹妹平日里斯文优雅,其实厉害得很,最擅软中带刺绵里藏针。母妃想捏软柿子,可就打错主意了。 北海王妃眼角余光瞥到徐靖乐得直笑,心里愈发气恼,瞪一眼过去:“你一个人在那儿乐什么?” 亲娘被欺负成这样,亏他笑得出来! 徐靖立刻冲北海王妃身边的少女使眼色。 这个少女,年约十六七岁,长眉凤眼,挺鼻红唇,穿着一袭紫色罗裙,容貌娇艳。正是徐靖的四姐徐莞。 大姐二姐出嫁的时候,徐靖还在蹒跚学步。三姐徐莹比他大了六岁,温柔仔细,处处照顾他。四姐徐莞,比徐靖只大两岁,年龄相近,感情也最好。 徐靖一个眼神过来,徐莞立刻挺身而出,笑吟吟地说道:“父王,母妃,正堂里长辈们说话,做小辈的不便插嘴。我去园子里转转。” 说着,走到赵夕颜身边,亲昵地挽起赵夕颜的手:“六姑娘和我同去如何?” 赵夕颜含笑应了。 大家都是体面人,占了上风出了闷气也就是了。 谢娇不甘被落下,立刻张口:“四姐姐,我也去。” 讨嫌的小姑一去,不知要闹多少口舌是非。徐莹只得起身同去。还有几位跟着长辈来做客的年轻姑娘,不知是好戏没看过瘾,还是想凑热闹,也纷纷起身。 结果就是,一群少女同游北海王府的花园。加上一堆丫鬟婆子,浩浩荡荡,热闹非凡。 北海郡里家世出众才貌双全的贵女,几乎都在眼前。 赵夕颜目光一掠,皆是熟悉脸孔。 一张张美丽鲜活的脸孔,前世皆遭遇凌辱,凄惨地死去,活下来的寥寥无几……过往一幕幕闪过脑海,赵夕颜的心似被针尖刺了一下。 “你今日真是厉害。”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凑过来,在赵夕颜耳边低声笑道:“王妃娘娘的颜面,你也敢落。” 这个少女叫叶沁瑶,是赵夕颜的闺中好友。今年十六岁,容貌娇俏。 叶家也是北海郡望族,叶沁瑶的祖父致仕前曾做过豫州刺史。赵夕颜的姑母嫁到了叶家做儿媳。赵家叶家是姻亲,走动密切。 赵夕颜一脸无辜:“王妃娘娘问话,我规规矩矩地作答,哪里不妥了?” 还装! 叶沁瑶轻轻嘘了一声。 赵夕颜抿唇一笑,眼角余光瞥到一个少女身影,目光顿了一顿。 这个少女,穿戴鲜亮,容貌倒也标致。就是一双眼睛太过灵活,总往谢娇身边凑。 叶沁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低声道:“她叫王薇,是城门官王裨将的女儿。” 她怎么会不认识王薇? 前世王通被周隋以重金买通,私开城门,放乱军入城。之后,又将女儿王薇献给周隋。 送上门来的美人,周隋自然笑纳了。不止王薇,当时周隋帐中还有几个平原郡淄川郡里搜罗来的各色美人。 周隋喜新厌旧,王薇进帐中不过几个月,就厌了。 王薇在周隋面前恸哭,可惜没得来半点怜惜,被周隋赏给了麾下武将。 王薇一直十分嫉恨她。在王薇看来,是她夺走了周隋的宠爱。王薇视她为仇敌,三番五次言语挑衅。她心如死灰,根本没有搭理过王薇。倒是周隋,十分不快。 那个武将唯恐周隋迁怒于自己,很快将王薇扔去军~妓所待的红帐里。https:/ 王薇熬了三年,也死了。 听说死前还在不停诅咒怨恨她。 真是可恨又可悲。 赵夕颜很快收回目光,对叶沁瑶笑道:“那边有一簇迎春开了,金灿灿的,很是好看,我们去瞧瞧。” 叶沁瑶欣然应了,两人携手去看迎春花。 …… 这一边,王薇堆着笑脸和谢娇说话。 谢娇最喜被人奉承,虽然嫌弃王薇是武将之女略有些粗鄙,看在王薇马屁如潮的份上,也就勉强忍了。 徐莹暗暗松口气。 只要谢娇不去挑衅赵夕颜就好。 徐莞将徐莹的无奈看在眼底,有些心疼,拉着徐莹的手低声道:“三姐,你也别太委屈自己了。” 徐莹无奈一笑,压低声音:“公婆都疼她,你姐夫也疼这个幼妹。我是做嫂子的,难道还能板着脸孔管教她不成,只得忍一忍了。” 好在小姑总会长大嫁人,再忍个两年,等谢娇嫁了人去霍霍夫家,她眼前就清净了。 徐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也是堂堂县主,嫁到谢家是下嫁,怎么还这般小心翼翼。” 徐莹半是认真半开玩笑:“还不是太在意你姐夫了。” 徐莞扑哧一声。 徐莹也笑了一笑,又低声道:“今日母妃被气得不轻,只怕还要折腾。你多劝一劝母妃。” 徐莞点点头,小声道:“不过,赵六姑娘也确实太厉害了。” 徐莹倒是公道:“是母妃先出言不逊。赵姑娘的生母亡故多年了,这时候拿出来说嘴,实在不妥。” 换了别人,或许就忍了这口闷气。赵六姑娘不但没忍,还当面撅了回来。丢人的可不就是自家亲娘了? 徐莞想了想,悄声说道:“这事,还得和父王说。母妃要是犯起脾气,这门亲事怕是会有波折。” 姐妹两个低声说话,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异样的动静,皆是一惊。抬头一看,就更惊了。 谢娇王薇什么时候去赵夕颜那边了? 怎么又闹腾起来了? 看谢娇俏脸憋得通红气得快冒烟的模样,可见又吃了亏!真是记吃不记打,惹谁不好,非要去惹赵夕颜! 徐莹头痛不已,又不能不管,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解围。 就在此刻,满脸羞愤的谢娇竟伸手去抓赵夕颜的脸。 第十三章 纷争 长长的指甲,用凤仙花汁染得红红的,很是娇艳。 这指甲一旦抓到少女娇嫩的脸颊上,就半点都不可爱了。 徐莹面色骤变,怒斥一声:“谢娇!快住手!” 稍迟一步的徐莞也变了脸色。她们姐妹私下议论赵六姑娘几句,心里都很清楚,这是宝贝弟弟的心上人她们的未来弟媳。 万一赵夕颜伤在谢娇手下,她们怎么向宝贝弟弟交代? 叶沁瑶离赵夕颜最近,却被谢娇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一时反应不及。 谢娇身边的王薇,目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她和赵夕颜其实半点不熟,只远远见过两回。不过,北海郡里的妙龄少女,谁不知道赵夕颜的赫赫大名? 北海王世子的心上人,琴棋书画皆精通的北海郡第一才女,容色倾城的青州第一美人! 赵六姑娘被众人捧成了天上的明月,其余的贵女都成了明月旁的点点繁星。她不满嫉恨许久了。 最可恨的是,今日近距离地见了赵夕颜,彻底印证了自己就是一颗黯淡无光的“繁星”。 她刻意靠近谢娇,极力吹捧,一边不动声色地挑唆。 谢娇性情骄纵,没什么脑子,火气一上来,果然上了钩。可惜谢娇不中用,言语争锋不是赵夕颜的对手。恼羞成怒之下,骤然动手,倒是意外之喜了。 抓啊! 快抓破赵夕颜那张美的令人嫉恨的脸! 王薇满心雀跃,眼中都闪出光来。 众人或惊或怒或窃喜。 赵夕颜反应迅疾,腰身一扭,险之又险地避了开去。谢娇一手抓空,犹不死心,再次伸手。 指尖还没触到赵夕颜的脸,小腿忽地剧痛。 谢娇猝不及防,惨呼一声,身体往左倒,正好倒在了一旁袖手看好戏的王薇身上。 王薇诶呦一声,被压在谢娇身下做了肉垫。 赵夕颜若无其事地收回腿,冲着瞠目结舌的徐莹徐莞歉然一笑:“刚才的经过两位县主都瞧见了。是谢姑娘先动的手,我迫不得已,为了自保不得不动手。” 又看向狼狈不堪的谢娇王薇两人:“谢姑娘王姑娘身上都沾了尘土,发钗也乱了,不如去换一身新衣重新梳洗。” 谢娇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既恼又急,红着眼咬牙切齿:“赵夕颜!此仇不报,我谢娇两个字就倒过来写!” 赵夕颜优雅地笑了一笑,充分展露出了胜利者的风度。 谢娇被气得七窍冒烟,挣扎着要起身。 身下的“肉垫”王薇,疼得都哭出来了:“呜呜呜!疼死我了!” 徐莹深呼吸口气,上前扶起谢娇,沉着脸孔道:“什么都别说了,立刻闭嘴。我让人送你回去!” 徐莹温柔贤良,嫁到谢家后,孝顺公婆,对谢娇这个小姑也是百般忍让。这般疾声厉色的,还是第一回。 谢娇被长嫂难得的怒气震住了,果然不敢再吭声。 再看王薇,实在倒霉的很。 倒下去的时候,地上有一块石子,不偏不巧地硌中了肉最多的一处,疼得钻心。臀后的裙子被割破,一小片血迹染红了衣裙。 王薇狼狈又难堪,一手捂着身后裙裳,一手抹眼泪。实在是没脸见人了。 这副模样,今日的生辰宴自然也没法子再待了。 徐莞亲自扶着王薇去清洗伤口敷药。 略一走动,屁股上的伤处更疼了。王薇哭得直抽抽,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众人眼前。 徐莹告罪一声,沉着脸将谢娇拖走了。 剩余的少女们,面面相觑。 赵夕颜神色从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微笑着说道:“时候还早,尚未开宴,叶姐姐,我们去赏花。” 还赏花哪! 叶沁瑶睁大了眼,想说什么,又默默咽了回去,点了点头。 少了两只聒噪的八哥,耳畔眼前都清净了。春风中夹杂着春日特有的花草香气,沁人心脾, 赵夕颜含笑漫步,心情愉快。 …… 花园里的纷争,很快传到了北海王妃耳中。 北海王妃余怒未消,又添了一桩不快,不由得暗暗咬牙。 这个赵夕颜,根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自家儿子偏偏被美色迷了心,非她不娶!以后真娶进门来,还能得了? 不行! 她要想法子拦住儿子! 这样的儿媳,绝不能娶! 坐在一旁的女眷见北海王妃面色变幻不定,笑着问道:“王妃娘娘似乎脸色不太好看,莫非是王府里出了什么事么?” 北海王妃扯动嘴角,扯出一抹略显僵硬的笑容:“呵呵,几个丫头在花园里拌嘴,没什么大事。”筆趣閣 女眷们挑眉通眼,不再追问,各自眉眼示意了一个来回。 看来,好事多磨。北海王世子和赵六姑娘的亲事还有的磨哪! 北海王世子此时正和一众同窗好友在一处吹牛哪!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此话半点不假。 赵元明门下众多弟子,霍衍和吴绍天资出众才学过人,勤奋好学的同窗多围在他们身边。 北海王世子徐靖嘛,身边围拢的人就更多了,有读书平平的同窗,有北海郡官宦子弟,还有几个喜好斗鸡走马的纨绔公子。 其中一个少年,穿着骚包的亮紫色锦袍,脸孔还算英俊,就是挑眉斜眼笑嘻嘻的没个正形。 这个少年叫郑玄青,亲爹郑校尉统领北海郡的两千守城兵。 徐靖和郑玄青是一起长大的好友,也是同窗,臭味相投……不对,是志同道合的好兄弟。 郑玄青瞥了不远处的霍衍一眼,用胳膊肘抵了抵徐靖:“世子,我看那个姓霍的小子着实不顺眼。要不要找个机会教训他一顿?” 徐靖瞪了一眼回去,压低声音道:“别胡闹。他是夫子的得意门生,也是月牙儿妹妹的世兄。揍过了怎么收场!” 郑玄青嘿嘿一笑:“谁说我要揍他了。” 教训人的法子多的是嘛! 徐靖颇为意动。 就在此刻,小厮景泰悄步过来了,在世子耳边低声禀报几句。 徐靖眉头一动,很快眼睛亮了起来,嘴角也咧得老高。 月牙儿妹妹为了他,竟和谢娇争风吃醋!还大发雌威,将谢娇都整哭了!哈哈哈! 第十四章 一刀 一片丝竹乐声中,生辰宴准时开宴。 男客们在前院,女眷们则坐进了花厅里。 谢娇和王薇这两个碍眼的都走了。和她同坐一席的几个少女,皆是平日来往密切的闺中好友。谁也没不识趣地提起之前一幕。 此时是阳光最明朗的正午,暖融融的,吃着美味菜肴,和身畔好友低声说笑,偶尔还有一两只蝴蝶自花丛间飞来。 这一刻,她才真正有了重回年少的真实和喜悦。 赵夕颜重生后一直紧绷的神经,悄然舒缓,嘴角微扬。 叶沁瑶低声笑道:“论坐席,我只服你。吃的半点不少,速度也不算慢,还是这般优雅好看。” 老天造人真是不公平! 给了赵夕颜无双姝色,还给了她曼妙优雅的仪态。行立坐卧举手投足,都那么好看。安静端坐时,如一幅绝妙丹青。专注吃饭,也别有一番美态。 连她这个闺中好友,偶尔都会看入了神。 赵夕颜笑着瞥叶沁瑶一眼:“马屁拍得震天响,是不是又打着借书帖的主意?” 叶沁瑶甜甜一笑,脸颊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借不借嘛!” 赵夕颜的书房里,有许多名家书帖。叶沁瑶早就眼馋了,时不时地总要借一回。 不至于借了不还,鉴赏临摹个一两月是常有的事。 赵夕颜抿唇一笑:“先说好了,只借你半个月。” 叶沁瑶二话不说就点头应了。 等借到手再说。 吃完宴席,数名穿着彩衣的舞姬翩翩起舞,歌姬的歌声更是曼妙如天籁。这些歌姬舞姬乐师,都是北海王府的人。 藩王不掌兵权,不管民政,可不就只剩富贵可享了? 也怪不得徐靖性情惫懒,明明天资聪颖,读书却不甚用功。 大晋朝的藩王世子,能平安传承爵位,已足够了。如果传出北海王世子聪慧勤勉的名声,只会惹来疑心病极重的永兴帝的猜忌…… 等等!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他一刀两断,怎么又想起他了! 赵夕颜慢慢呼出一口气,将那张恼人的俊脸自脑海中挥去。 两个时辰后,北海王府的宾客逐渐告辞离去。 赵夕颜端坐未动,似在等人。 叶沁瑶露出一个“我懂”的暧昧笑意:“你多坐片刻,我就先走了。” 赵夕颜没有解释。 她确实是在等徐靖。 她很清楚徐靖的脾气。委婉含蓄暗示意在言中那一套,对徐靖根本没用。有些话,必须当面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徐靖送走了一众同窗。 郑玄青厚颜无耻赖着不走:“你今日要和赵六姑娘将话挑明吧!好兄弟我留下给你壮胆!” “呸!”徐靖笑着踹了郑玄青一脚,毫不客气地撵人:“麻溜地滚!” 郑玄青伸出两个大拇指,相对着勾了几下,挤眉弄眼地笑道:“是是是,我这就滚。待会儿见了你的月牙儿妹妹,你胆子大一些,可别怂啊!” 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心思,徐靖的俊脸竟有些暗红,又踹一脚过去:“快滚!” 郑玄青哈哈一笑走了。 徐靖按捺住雀跃的心,迈着轻快的步伐去了花厅。 他目力极佳,隔了十数米远,便看到了她的身影。 少女静静端坐,目光不知落在何处。静谧中透着浅浅微凉,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淡淡哀伤。 他素来粗心大意,却对她的情绪格外敏感,蓦然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biquiu 赵夕颜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过来。 目光盈盈,如一泓秋水。 徐靖心头一热,那一丝异样顿时被抛诸脑后。他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赵夕颜面前,声音振奋而热切:“月牙儿妹妹,你一直在这等我吗?” 赵夕颜轻轻嗯了一声。 徐靖心花怒放,目光一扫,一旁伺候的丫鬟小厮纷纷低头退了下去。十几个亲兵也退开了十数米远。 这样,既避了男女独处之嫌,又没人扰他们说话。 徐靖大着胆子伸手去握赵夕颜的手。滑如凝脂,柔若无骨,令人心神荡漾。 赵夕颜蹙眉看了他一眼。 徐靖讪讪一笑,遗憾地松了手。 “世子,我有话和你说。”赵夕颜轻声张口。 徐靖咧嘴笑道:“这里没有别人,只我们两个,你别拘谨,叫我春生哥哥就行啦!” 前世毅然来救她却惨死在乱箭下的春生哥哥,英气勃勃地站在眼前。这是她最深的梦境里才会有的美梦。 赵夕颜鼻间阵阵发酸,硬起心肠说道:“以前我年少不懂事,胡乱称呼,还请世子不要见怪。” 这话音听着不对劲啊! 徐靖大度地不和她计较,笑着说道:“好好好,都依着你。你想怎么叫都行。”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听了一定高兴。一个月前,我就和父王母妃说了我们两人的事。父王和母妃都点头同意了。等你及笄,立刻就去赵家提亲。” 徐靖越说越激动,眼睛灼灼发亮:“月牙儿妹妹,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多久了吗?从十二岁那年,不对,是从十岁那年,我就下决心,这辈子非你不娶。现在总算等到你长大了!我恨不得立刻娶你过门。” 赵夕颜张口:“你听我说……” 徐靖不由分说地抢过话头:“我知道你舍不得你爹,我们迟几年再成亲也行。以后,我和你一起孝敬夫子。” “你别担心,夫子就是嘴上偶尔嫌弃我,其实,夫子心里最喜欢我了。像我这样英俊倜傥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痴情专注风趣幽默的女婿,天底下再找不到第二个啦!” 徐靖大言不惭地自我吹嘘。 是啊! 他一腔热忱的赤子之心,心里装的全是她。为了她,他敢带着两百亲兵闯乱军大营。 她的春生哥哥,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赵夕颜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一颤,面色却沉了一沉:“世子请自重。” “我和世子,有同窗之谊,从无男女之私。这等不知所谓的话,世子以后不必再说。” “还有,我已下定决心,此生不嫁。不论谁登门提亲,一律拒之门外。世子也不必费心了。” 第十五章 两断? 轰隆! 好端端的天,怎么忽然起了惊雷? 徐靖奇怪地抬眼看了一会儿天,然后看向神色冷漠的赵夕颜:“刚才的雷声你听见没有?” 赵夕颜:“……” 徐靖又眨眼笑道:“你今日是不是被谢娇气到了,才将气都撒到我头上来?我早就和你说过嘛!我是看在三姐颜面上,才勉强忍一忍她。其实,我最烦她了。你放心,以后我保准离她远远的。” 差点忘了,他最擅长插科打诨。 赵夕颜眉眼未动神色不变,缓慢清晰地说道:“我要说的话,刚才都说清楚了。” “我心意已定,不会更改。世子不必再浪费口舌了。” “我祝世子,日后得配良缘。” 徐靖头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 她不是在说笑。 他很熟悉她的脾气。她是真的要和他一刀两断! 为什么? 他做错什么了? 还是出了什么事? 赵夕颜行了一礼,便迈步离去,还特意拉远距离,绕过徐靖所在的位置。徐靖本能地斜跨一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赵夕颜蹙眉,转头:“你我都长大成人了,别拉拉扯扯,快松手!” 他才不松手! 他自小力气就大,如今身形长成,气力更盛。 不过,即使是气急了,他也控制着手下力道,只牢牢攥着她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却不会伤到她。 “赵夕颜!” 徐靖俊脸涨得通红,一双黑眸中火星直冒,咬牙切齿地直呼她的闺名:“如果我做错事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你骂我几句,或是揍我几拳出出气都行,都随你。” “这样的话,以后不准说了。” 冷漠决然的话语比刀剑更伤人。 赵夕颜硬起心肠:“我以后确实不会再说了。男女有别,世子过了十五岁生辰,我也快及笄了,不宜再私下见面。” 这是说,以后连见都不见他了! 轰隆隆! 又是一声晴天霹雳! 徐靖的一颗心被愤怒和委屈塞得满满的,下意识地手下用力一扯,赵夕颜猝不及防,脚下踉跄一步。 徐靖一惊,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一步,伸出手臂,将她搂入怀中:“小心!” 还没来得及感受软玉温香入怀的美妙,赵夕颜已用尽力气推开了他,啪地一声,巴掌落在他的左脸上。 他平时骑马射箭习武,皮糙肉厚,姑娘家能有多大的力气,这一巴掌根本算不得疼。https:/ 可他自出生就是被众人娇宠着长大的世子,连一根手指都没人敢动,更别说打脸了。 徐靖按捺不住了,彻底怒了:“打人不打脸!再说我又不是成心轻薄你,是怕你摔倒才伸的手。赵夕颜,你别太过分了!” 赵夕颜的脸庞有一刹那的苍白。 她什么也没说,紧抿着嘴角,快步离去。 徐靖没有再拦她,看着她的身影远去,胸口似被石头堵住,闷闷的难受至极。他在原地站了许久,胸膛起伏不定。 …… 守在周围的亲兵们,都瞧出不对劲了,一个个悄悄挤眉弄眼。 世子和赵姑娘是怎么了? 谁知道啊!定然是闹别扭了! 猜猜谁会先低头? 这还用猜嘛!哪一次不是世子低头! 这倒也是。不过,这一回世子是真气得不轻,到现在也没追过去。 堂堂男子汉,被姑娘家扇了一巴掌,打在脸上,颜面过不去。少说也得气个三五天。 亲兵们以眉眼示意,八卦得正起劲。徐靖一声怒嚷:“你们在那儿楞什么?都给我滚过来!” 十几个亲兵立刻麻溜地滚到主子面前。 按着朝廷规制,藩王可以有五百亲兵,藩王世子可以有两百亲兵。徐靖的亲兵,都是买来的孤儿幼童,经过数年严苛的训练,年龄最小的十五六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三四。个个骁勇,对主子忠心不二。 亲兵们被主子赐了徐姓,以进王府的先后顺序排序,徐大徐二一直排到徐二百。 身手最好的四十八个亲兵,被分作三班,轮番当差,寸步不离地守着主子听候差遣。 眼前这一班十六个亲兵的头目叫徐十一,个头高壮,一脸憨厚朴实,实则心眼比筛子眼还多。 徐十一瞥到主子脸上的指印,心里暗暗惊叹。 扇了世子一巴掌,还能安然无事的,也就只有赵六姑娘了。 “刚才的事,你们都瞧见了吗?”徐靖目光凶狠,像要吃人一般扫了一圈。 亲兵们齐声应道:“没看见。” 徐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谁敢乱嚼舌,传到父王母妃耳中,本世子饶不了他!” 亲兵们继续应下:“是。” 徐靖心中难以名状的怒火汹汹燃烧,看谁都不顺眼,目光一掠,落在徐十一的脸上:“徐十一,你说,你家主子生得俊不俊?” 徐十一憨憨一笑:“世子身份尊贵天资聪颖文武双全用情专一风趣幽默,英俊的相貌是世子身上最微不足道的优点了。” 一众亲兵:“……” 怪不得徐十一最得主子欢心,比不了比不了。 徐靖心情果然好了不少。 徐十一是忠厚老实人,从来不说假话。 可是,他这么好,月牙儿妹妹为什么还是不想要他了? 徐十一似看出了主子的颓然,又张口道:“小的人笨嘴拙,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不过,以小的看来,赵六姑娘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和世子闹脾气。” “姑娘家只会对最亲近的人发脾气,世子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道理啊! 月牙儿妹妹仪态优雅,从不在人前失态。也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会小心眼爱吃味使性子。 今天这般反常,定然有缘故! 等过几日,她消了气,他再去见她,问个明白。 徐靖心里焦躁的火苗,瞬间扑灭,精神为之一振:“说的有理,这么多亲兵,就属你会说话。” 徐十一恭声应道:“小的从不会拍马奉承,说的都是大实话。对了,六姑娘送来的生辰礼物,已经送去世子书房了。世子要不要去看看?” 那还等什么! 徐靖兴冲冲地迈步去书房。 忠心耿耿的徐十一忙跟了上去。 …… 第十六章 余波 “这个赵夕颜,绝不能娶进门来。” 内室里,北海王妃一脸恼怒地对北海王说道:“往日接触得少,看不出真实的脾性。今日可算是瞧明白了。” “她压根没将我这个北海王妃放在眼底,当面顶撞,令我下不了台。之后在花园里,又推了谢娇,连累得王家姑娘摔倒受了伤。” “这样的儿媳,我可无福消受。” 北海王瞥老妻一眼,不紧不慢地应道:“今日是你先提赵六姑娘的亡母,言辞刻薄,赵六姑娘才出言回击。” “花园里的事,也是谢娇那丫头先挑的头,结果没斗过人家罢了。” “外柔内刚,心思缜密,手段厉害,貌美无双,才学出众。这样的儿媳你还不满意,那你打算让儿子将来娶谁?” 北海王妃:“……” 北海王妃气得用力一拍茶几,茶几上的茶碗被震得动了一动,发出清脆的咣当声响:“这天底下好姑娘多的是。我就不信,挑不出一个比她好的。” 北海王呵呵笑了起来:“好姑娘确实多得很。奈何你那个犟脾气的儿子,就认准了这一个。” 北海王妃被噎得直瞪眼:“王爷到底站在哪一边?” 北海王有些无奈,放缓了声音:“等赵家姑娘过了门,再慢慢调教不迟。现在亲事还没一撇,你就摆婆婆威风,委实过分了。” “本来就错在你,你还委屈什么?” “你喝杯茶,消消心头火气。待会儿春生来了,你好好和他说话。别张口闭口就说赵六姑娘的不是,惹春生不高兴。” 北海王妃悻悻然,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等来等去,等到天黑了,也没见儿子来。 北海王妃打发丫鬟去催了两趟,徐靖还是没来。 北海王妃按捺不住,起身去了书房。 一众亲兵守在书房外。眼见着王妃来了,亲兵们忙拱手行礼。徐十一心里暗道不妙,有意提高音量:“小的见过王妃娘娘。” 北海王妃不快地瞪了一眼:“这么大嗓门做什么!” 当然是给书房里的主子提个醒。 徐十一赔笑:“小的天生大嗓门,吓到娘娘,小的自己掌嘴。” 北海王妃哼一声,走上前推门。 此时天已黑了,烛台不知为何放在角落里,光线有些暗淡。徐靖的站姿也奇怪,侧着一边脸:“母妃怎么来了?” 北海王妃心中生疑,快步上前,伸手扳过儿子的脸孔。一看之下,北海王妃眉毛倒竖,怒不可遏,声音骤然拔高:“这是谁动的手?” 徐靖在书房里躲了一个时辰,又用冰块敷了脸,指印已经消了大半,细看还是能看出痕迹。 徐靖面不改色地应道:“之前和郑玄青嬉闹的时候,他一挥拳头,不小心碰到我的脸。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北海王妃怒气冲冲:“这个郑二郎!改日见了他,我定要臭骂他一顿不可。” 又心疼地摸儿子的脸。 徐靖一个闪躲让开了:“母妃,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你别摸我的脸。” 北海王妃好气又好笑:“我是你亲娘,摸一摸你的脸怎么了!” 不管北海王妃怎么说,反正徐靖依旧闪避。 小时候被亲娘和四个姐姐亲额头摸脸,过了七岁,他就不乐意被女子碰触了。除非是月牙儿妹妹想亲他摸他…… “你想什么,怎么脸都红了。”北海王妃一双眼盯着儿子,不放过半丝变化。 徐靖:“……” 徐靖脸皮再厚,也说不出口,咳嗽一声道:“没什么。”然后绷着脸问:“母妃今日为何刁难月牙儿妹妹?”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 北海王妃百般不满千般脾气,一对上徐靖恼怒的脸,顿时消失无踪,放软了声音道:“今天是母妃说话不慎,以后母妃不说就是了。” 徐靖还臭着脸。 北海王妃只得再退一步:“赵六姑娘及笄的时候,我备一份厚礼,再亲自去观礼。” 徐靖不出声。 “及笄礼一过,我就请郑夫人登门去提亲。”北海王妃节节败退。 徐靖这才咧嘴笑了:“多谢母妃。” 北海王妃松了口气,心里连连叹气。这就是她命中的魔星! …… 郡守府。 金钗华服眉眼间有几分凌厉的谢夫人,沉着脸问长媳徐莹:“娇娇今日在闺房里哭了半日,怎么哄都不肯说。”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敢这般欺负她?你这个做长嫂的,怎么也不给她撑腰?” 论身份,徐莹是藩王之女,朝廷册封的县主。 长姐徐芳嫁给了礼部尚书之子,二姐徐芷则嫁给了勋贵公子。徐莹嫁到谢家,完全是下嫁。 谢郡守是正四品的文官。大晋朝有一百零三郡,郡守足有一百多个。由此可见郡守在朝廷中的分量了。 当年谢郡守刚来上任,携家眷去北海王府请安。十五岁的徐莹,对清俊斯文的谢家长子谢凌一见钟情。这才有了这门亲事。 徐莹带着极丰厚的嫁妆嫁入谢家,从不以县主身份压人,孝敬公婆,对小姑谢娇处处忍让。温柔贤良,人尽皆知。 就这,谢夫人对长媳也有不满。 徐莹嫁进谢家四年了,别说孙子,连孙女也没生一个,肚子一直没动静。一年前谢夫人想给儿子纳妾,那个嚣张跋扈的北海王世子徐靖,竟直接登门,动手揍自己的亲姐夫。 被揍的鼻血横流的谢凌对小舅子说道:“我从没有纳妾的念头,是母亲瞒着我暗中放出风声。我不会做对不起莹娘的事!” 徐靖这才罢手,临走前,冷冷瞪了谢夫人一眼,万千威胁都在眼神中。 谢夫人被闹了个灰头土脸,再不敢提给儿子纳妾,对长媳却越发挑剔。时不时地摆脸色。 今日谢娇高高兴兴地去北海王府,还没到正午,就坐马车回来了。躲在闺房里哭了一个下午。 谢夫人心疼女儿,对儿媳愈发没个好脸。 殊不知,徐莹今日也是一肚子闷气,神色淡淡地应道:“还是等娇娇心情平复了自己说吧!儿媳实在没脸说。” 谢夫人:“……” 第十七章 王通(一) 谢夫人没料到素来温顺的儿媳竟会出言顶撞!一时间,被气得脸孔铁青,目光如刀,狠狠剜了徐莹一眼。 徐莹起身行礼:“儿媳先告退了。” 然后拂袖离去。 谢夫人眼睁睁看着儿媳走远,气得身体直哆嗦,用力一拍茶几:“这个忤逆的混账!” 气归气,谢夫人一时也奈何不得儿媳。不说别的,一想到徐靖怒气冲冲揍人时的狠辣劲,她的心底就直冒凉气。 谢夫人喝了两盏茶,才平复心情,起身去了谢娇的闺房。这一次,谢娇总算开了门。 谢娇哭了半日,眼睛都哭肿了。 谢夫人心疼又恼怒,板着脸问道:“今日在王府到底出什么事了?现在就告诉我,不得隐瞒!” 谢娇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将今天受过的委屈一一道来:“……那个赵夕颜,实在可恼可恨!都怪她!不然,我今日也不会丢人出丑!母亲得替我出了这口闲气!” 谢夫人也不是糊涂虫,拧着眉头道:“你去招惹她做什么?” 谢娇扭着手指,不吭声了。 原来是吃醋争风。 谢夫人立刻就懂了,眉头却皱得更紧:“我早就告诉过你,离北海王世子远一点!那个徐靖,除了一张脸勉强能看,其余的一无是处。霸道妄为,性情骄横,对亲姐夫都下得了狠手!这样的人,根本不是良配!” 谢娇却固执得很:“他骄横也好,跋扈也罢,我就喜欢他。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谢夫人十分恼怒,伸手拧住谢娇的耳朵:“你想嫁,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娶。谈婚论嫁,只有男方张口提亲,哪有女子主动的道理。” 谢娇脱口而出:“大嫂当年就主动了。” 所以,她这个做婆婆的才瞧不上儿媳。 哪怕儿媳是县主,亲爹是藩王,陪嫁几辈子吃用不尽。她这个做婆婆的,也能挺直腰杆呵斥儿媳。 谁让儿媳上赶着要下嫁倒贴呢? 这等话自是说不出口,谢夫人绷着脸道:“从今日起,你就在家里待着,不准再去北海王府。” …… 王家的内宅里,不时传出阵阵哭泣呼痛声。 王薇趴在床榻上,哭得一抽一抽的。 那点皮肉伤,清洗上药,半日下来就好多了。可伤处实在太过羞耻,今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丑。她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 该死的赵夕颜! 一定是故意的! 不然,怎么会不偏不巧地踢中谢娇的左腿?分明早就瞄准她在谢娇左侧,来个一石二鸟! “别哭了。”王薇的娘亲杨氏轻声哄道:“这点伤,养一两日就好了。” 杨氏姿色颇佳,三十多岁了,风韵犹存。 王薇继续抽泣。 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男子年近四旬,留着短须,身材高壮,相貌堂堂,一派威武。 这个男子,正是裨将王通,麾下五百士兵,把守北海郡的东城门。王通武艺高强,精通兵法,在军中颇有声望。 王通有两子两女,两个儿子都在军营里,长女在两年前出嫁,家中只剩幼女王薇。平日里王通很疼爱这个女儿。 王通目光一扫,张口问杨氏:“薇儿伤得重不重?” 杨氏起身过来,低声道:“伤的不重,就是伤的位置不巧,又被一众姑娘家瞧见了。薇儿这个年纪,正是最要脸面的时候,回来一直哭。” 王薇抬头,泪眼婆娑:“爹,都是那个赵六成心害我,爹一定要替我出气!” 王通还没出声,杨氏已皱了眉头:“快闭嘴!这等不知所谓的话,以后不得再说了。” 赵家是本地大族,家族中出仕为官的足有二十多个,遍布大晋各州。官职最高的在朝廷做着从三品工部侍郎。 那个赵元明,中过状元,是青州大儒,门下学生众多。赵六姑娘是赵元明唯一的女儿,赵元明为了她,这么多年一直未曾续弦。 大晋朝文贵武贱,王通区区一个不得志的六品武将,哪里惹得起赵家?筆趣閣 顾虑着丈夫的颜面,杨氏不便将话说明白,继续呵斥王薇:“这些日子就别出去了,在屋子里好好养伤。便是日后,见了赵六姑娘,也得客气有礼。赵六姑娘以后嫁进北海王府,可是要做世子妃的。” 王通目光一闪,淡淡道:“你娘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王薇委屈地点点头,等爹娘离去,又呜呜哭了起来。心中对赵夕颜的嫉恨,不减反增,愈发汹涌。 …… 王通和杨氏回了寝室。 女儿这点小事,不值一提。令王通心思纷乱眉头紧锁的,另有缘故。 “杨万胜什么时候来?” 屋子里只夫妻两人,王通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竭力压低了声音。声音里透着紧张忐忑,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激动。 杨氏也像做贼一般,整个身子哆嗦了一下,目光迅速扫了一圈,才低低地应道:“他今日让人悄悄送了口信,说是明日来。” 杨氏是平原郡人,杨万胜是杨氏的远房族弟。 杨万胜本名叫杨狗儿,自小偷鸡摸狗,在外胡混。十六岁那年失手杀了人,索性逃进深山落草为寇,改了名字叫杨万胜,七八年下来,竟也混出了名堂。 这一伙巨匪,以周隋为首。 周隋杀人如麻,凶名卓著,在平原郡能止小儿夜啼。杨万胜是周隋的得力心腹,同样凶名在外。 两个月前,杨万胜派人送信上门,王通恼怒又震惊。看完信,将信撕了个粉碎。 过一个月,杨万胜又送信来了。王通看后一夜没睡,隔日才烧了信。 几日前,杨万胜的信又来了。 王通决定,见一见杨万胜。 有些话,必须当面说。 “老爷,你真的要见他吗?这事要传出去,一切可就都完了!”杨氏嗓子眼发干,声音颤巍巍的。 杨万胜是贼,王通却是朝廷命官六品武将! 一旦被人察觉暗中有勾连,这可是要砍头抄家的重罪! 王通目中闪过一丝狠戾:“这里是北海郡,没人见过杨万胜。到时候,对外就说是你族人登门做客。” …… 第十八章 王通(二) 身在官场,身为一名低级武将,王通前半生的经历可以用一个词语来形容。 坎坷多磨。 王通出身不算差,是正经的将门子弟。年少时身手出众,也有过鲜衣怒马的时光。 好景不长,他的父兄先后死在了战场上,家族迅速没落。和王家有怨的仇家,暗中阻挠他前程不说,还用重金买通了他的上司。二十岁的他被打发到青州北海郡守城门。 整日就是开城门关城门,银子是不缺,可身为武将,无仗可打,仕途也就黯淡无光了。 他在北海郡一待就是二十年,所有的雄心壮志几乎被消磨一空。心中如困了一头猛虎,时时在心中躁动难安。 这几年,永兴帝苛政暴戾,朝堂不稳,大晋民匪四起。平原郡的周隋一伙,就是青州这一带最大的巨匪。 他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做主将,领着几千士兵去剿匪,宝刀染血大胜而归。筆趣閣 可惜,这根本不可能。 就算朝廷下旨剿匪,也会派大军前来,或是下旨给最近的胶东军大将军李骥。哪怕是要调拨北海郡驻军,还有顶头上司郑德。 总之,无论如何轮不到他这个六品的北海郡驻军裨将。 壮志难酬,热血变凉。 二十年的郁郁不得志,堆积在心底,最终变成了怨怼愤慨。 难道他要一辈子都做一个城门官?每日盯着进出城门的商户小贩,收那一点可怜的进城银子? 乱世出豪雄! 那个周隋,能在七八年间拉起几千人马,雄心勃勃地图谋青州各郡,想占据一方做乱世枭雄! 他王通,为什么不可以? “老爷,我真的害怕。”杨氏哆嗦着身子,声音颤抖:“和乱贼勾连,是诛九族的重罪。这些年,老爷在官场上不得志,到底平平安安。一旦走上这条路,可就再难回头了。” 王通眼睛有些红,咬牙道:“什么平安!周隋既然盯上了北海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攻城了。北海郡这两千守城兵,一没打过仗二没见过血,根本拦不住周隋。到那时候,我这个城门官,抵挡不住乱军,照样逃不了一死。” “与其如此,还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还能搏出另一番天地。” “我意已决!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去收拾院子,准备迎接贵客。” 杨氏只得低声应了。 待杨氏走后,王通深深呼出一口气,胸膛里似有一堆火焰,汹汹燃烧。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月牙儿,救救我。 一个看着她长大的族婶,被乱军凌辱,只剩一口气,呜咽着悲鸣。旋即,一个血糊糊的脑袋滚到了脚下,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幼童,论辈分,要喊她一声姑姑。 好好活下去。为赵家为北海郡报仇。奄奄一息的堂姐赵素馨在她耳边低语。 最后,场景定格在徐靖身中数箭倒下的一幕。他至死犹睁眼看着她,伸手想将她带出地狱。 赵夕颜在噩梦中醒来,脸上却无泪痕。 她早已习惯无穷无尽的噩梦。 梦中再悲痛绝望,醒来后也不能露端倪。为了活下去,为了报仇,她早已变了模样。 心冷如铁,不择手段。 美好的小青梅月牙儿妹妹,再也回不来了。 徐靖,这一世,愿你娶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媳妇,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一生安好。 “小姐今日要出门么?”玉簪见主子吩咐备马车,不由得一怔。 小姐喜静不喜动,一个月出不了两次门,近来倒是频频外出。 赵夕颜眸光一闪,淡淡道:“昨日在北海王府,王姑娘受了伤,到底是因我而起。我今日总得登门探望,聊表心意。” 王通此人,身手高强,亲兵众多。 想要除掉王通,绝不是易事。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先进王家内宅。或许,可以从王薇母女入手。 玉簪点点头,去备了一份厚礼,和海棠一起随主子坐上马车去王家。 王家隔了几个坊市,距离不算近,马车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王家独占了一条巷子,青石铺就的巷子被扫得干干净净。赵家的车夫去送拜帖,过了一会儿才一脸为难地回来了:“小姐,那门房说王姑娘今日不适,不宜见人。请小姐改日再来。” 直接就吃了个闭门羹。 赵夕颜眉眼未动:“你再去,送十两银子给门房,请门房向王夫人通传。” 王薇可以使性子耍脾气不见人。 杨氏总得要脸面。 果然,这一回,杨氏亲自在正门处相迎:“没想到赵六姑娘今日竟亲自来了。” 赵夕颜歉然笑道:“昨日王姑娘因我才受了伤,我心中委实难安。今日特意登门探望,多有叨扰,请伯母见谅。” 杨氏忙笑道:“些许小事,赵六姑娘还记挂着。快些请进,随我去薇儿的院子。” 心里暗暗惊叹。 赵夕颜名动青州,今日一见,果然容色倾城。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似与生俱来。眉眼间有着常年浸染书墨才有的书卷气,胜过世间所有华服美钗。 怪不得自家女儿一提赵夕颜,就嫉恨难掩。 换了哪一家的妙龄少女,也得咬牙恨上一恨。 杨氏领着赵夕颜进了王薇的闺房。 才过了一日,王薇臀部的伤显然还没好,只能继续趴在床榻上。这副狼狈模样,王薇恨不得不让任何人瞧见。 赵夕颜一进来,王薇就黑了脸:“你来做什么?还害得我不够惨吗?这是要亲眼看上一看才甘心不成?” 赵夕颜一脸无辜:“王姑娘误会我了。昨日我是为了自保,没曾想连累到了你。今日我特意登门来道歉赔礼。” 什么探望? 是来看她的笑话吧! 王薇还想出言不逊,奈何亲娘瞪了一眼过来。王薇只得悻悻改口:“有劳你惦记,我这点小伤,躺几日就好了。” 杨氏这才满意。 赵夕颜唇畔含笑,嘘寒问暖。 相较之下,臭着一张脸的王薇,就显得失礼且可笑了。 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一个丫鬟悄步进来,在杨氏耳边低语。 赵夕颜笑容未变,眸光微微一闪。 第十九章 仇敌 丫鬟刻意压低了声音。 赵夕颜在前世数年间练就了读唇语的本事,不动声色地看了片刻,就知丫鬟在禀报什么。 杨氏的族弟来了。 王通当年携家眷来北海郡,没过几年,原配就病逝了。后来,王通续弦,娶了杨氏过门。 杨家是平原郡大族,族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个族弟登门,不算什么大事,也不会惹人疑心或瞩目。 不过,赵夕颜恰巧知道一个秘密。杨万胜原名杨狗儿,是杨氏的远房族弟。说服王通私开城门,和乱军“里应外合”,正是杨万胜的“功劳”。 丫鬟低语禀报时,杨氏瞳孔巨震,右手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帕子。 这个所谓的族弟,莫非就是杨万胜? 短短片刻,赵夕颜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脸上依然笑意盈盈,主动起身:“伯母,王妹妹没有大碍,我这颗心也能放下了。今日就此告辞,改日得了闲空,我再来看王妹妹。” 呸!谁是你王妹妹! 王薇心里撇撇嘴,不怎么情愿地应道:“今日多谢你来探望。” 杨氏满腹心事,没闲心再应付赵夕颜,只想着早些将她打发走了事:“我送赵六姑娘。” 赵夕颜含笑应了,亲切地和王薇道别。 王薇差点没将白眼翻出来。在赵夕颜走后,王薇愤愤对贴身丫鬟丁香说道:“这个赵夕颜,根本没存好心,今天是成心来看我笑话。以后她再来,不准她进门。” 丁香小声提醒:“今日一开始,小姐不想见赵六姑娘,后来还不是见了。” 这个蠢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薇气地,随手拿起抱枕砸了过去。 丁香不愧是武将家中的丫鬟,头一缩,就躲了过去,还有脸笑:“小姐,奴婢身手是不是越来越利索了?” 王薇:“……” …… 杨氏心神不宁地往外走。 直至数个高壮男子的身影遥遥入目,杨氏才陡然惊觉不妥。biquiu 她的身后,还有赵六姑娘! 这岂不是让赵六姑娘和杨万胜打了照面? 这该如何是好? 杨氏生生急出了一身冷汗,猛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来:“赵六姑娘请停步。” 赵夕颜微笑着停住脚步:“伯母怎么了?” 隔了十几米远,只能看到门外有七八个高壮男子,面容模糊不清。不过,为首的那一个男子,赵夕颜一眼就认了出来。 个头极高,虎背熊腰,头比众人大了一圈。离得老远,也能嗅出一股非善类的气息。 正是杨万胜。 果然是杨万胜! 原来,王通这时就和乱军勾连上了! 杨氏竭力笑的温和:“门外那几个糙汉,都是我族弟带来的。他们是粗人,别冲撞了六姑娘。请六姑娘在此稍候,我打发人出去说一声,让他们从侧门进……” “伯母太多虑了。”赵夕颜嫣然一笑:“我又不是纸糊泥捏的,擦肩而过,算什么冲撞。” 说着,亲热地挽住杨氏的胳膊往外走。 杨氏:“……” 杨氏心里暗暗叫苦,又无法阻拦,只能硬着头皮往外走。心里不停安慰自己。 这个赵夕颜,是娇养在闺阁里的闺秀,平日出门少之又少,匆匆一面,绝无可能认出杨万胜来。匆匆一瞥,无关紧要。 转眼间,赵夕颜已走到了正门处。 在门外等的不耐的几个男子,在见到赵夕颜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睁圆了眼。 还有一个没出息的,喉咙一动,咽了口口水,压低声音道:“老天,世上竟还有这等美人!要是能睡一回,我立马闭眼也心甘情愿。” 粗俗不堪的话语,引得几个男子会意地笑了起来。 其中,就数杨万胜笑得最淫~邪。 他们在山里做土匪,掠劫富商百姓是常事,遇到有几分姿色的女子,通通抢进山里。所以,他们平日不缺女人。 像眼前这般美丽的少女,却是前所未见。 杨万胜不识字,不懂怎么形容一个少女的美貌和风姿。不过,手下说的那两句话,倒是十分贴合心境。 此时,额头上有一道刀疤的男子,忽然哼了一声。 在一众高壮男人里,这个青年男子不算惹眼。穿戴寻常,腰间挂着上好的精钢长刀。站在杨万胜身后,就像一个普通亲兵。看年龄,约莫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 论相貌,男子算不得英俊,从额头到右眼边的刀疤,添了几分凶狠不善。 杨万胜个头高壮,这个男子站在杨万胜身后,身形面容都被遮挡住。他低低的一声冷哼,众人顿时闭嘴。 就连杨万胜,也立刻收敛几分,略略低头,做出一副避让的姿态来。 众男子有学有样,也各自低了头。 杨氏看在眼里,暗暗松口气,冲赵夕颜笑道:“我就不送赵六姑娘了,请六姑娘上马车吧!” 赵夕颜微笑作别,不疾不徐地走向自家马车。 隔了三四米远,杨万胜那张该堙灭成灰烬的脸再清楚不过。赵夕颜心中闪起腾腾杀意。 越过杨万胜,一个男子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中。男子低着头,额上至眼角的刀疤清晰无误地映入眼帘。 赵夕颜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男子迅速抬头,看了赵夕颜一眼。 这一眼,令赵夕颜如置冰窖,无边寒意瞬间侵袭全身。 万幸她早已磨炼出了坚韧意志,哪怕仇敌就在眼前,她亦面不改色。甚至还露出一丝好奇的眼神。 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女,见了一群陌生男子,随意打量一眼十分寻常。 那个男子很快收回目光。 赵夕颜很快上了马车。玉簪海棠随着上了马车,车夫甩了一下马鞭,长鞭一个呼哨,马车平缓向前。 马车走出老远了,玉簪才察觉出主子的异样:“小姐这是怎么了?” 从离开王家上了马车后,小姐一直维持同一个姿势,连眼都没眨过。 海棠拿起帕子,为主子轻轻擦拭额头上的细密汗珠。 赵夕颜深呼吸口气,僵硬的身体缓缓平复,斩钉截铁地说道:“别回家了,立刻去赵家族学。” 第二十章 和好 那个额上有刀疤的青年男子,化成灰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是周隋! 周隋来了! 他佯装成杨万胜的下属,一同来北海郡见王通。如果不是她正巧今日来王家,谁能认出那个貌不出众看似寻常的男子竟是巨盗周隋? 这等良机,绝不能错过! 她要让他有来无回! 赵夕颜一声令下,玉簪立刻去吩咐车夫。很快,马车拐了两个弯,向赵氏族学而去。 赵夕颜安静端坐,神色微凝。 右手食指,不时轻轻点一下左手的手背。 玉簪海棠都知这是自家主子在思虑大事,不敢出声惊扰。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片书院前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赵氏族学。 原来的赵氏族学,在赵家坊里,只收赵家子弟儿郎。 十年前,北海王在王府附近划出一片空地,出银子盖了崭新的赵氏族学。赵元明坐镇书院,亲自教导学生。各郡县的青年才俊,纷纷慕名而来。 如今的赵氏族学,早已越过各郡的官学,是青州最有名气的书院。里面有三百多个学生,根据各自的读书水平高低分了甲乙丙丁戍等十个班。甲班的三十个学生,才算是赵元明真正的入室弟子。 唯一的例外,是北海王世子徐靖。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读书垫底的世子,照旧在甲班里待着。 两年前又多了一个例外,是郑校尉的幼子郑玄青。 郑校尉官职五品,是北海郡里官职最高的武将。郑夫人为了儿子的课业,时常携厚礼去赵家拜会老太太张氏。半年的水磨功夫,终于令张氏心软。 自家老娘发了话,赵元明只得捏着鼻子收下郑玄青。 郑玄青来了之后,最高兴的当属徐靖。每个月的月末课业考核,他终于不是倒数第一啦! 赵夕颜下了马车。 族学的门房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人,也是赵家旁支的长辈。 赵夕颜压下心头万千思绪,微笑上前行礼。门房赵五爷忙笑着开了门。 族学里都是少年郎,其中不乏出身好相貌佳读书出众的少年才俊。女子不可入内。 赵夕颜当然是例外。 此时正是族学里上课的时候,不时传来清亮的读书声。甲班在族学里的最里侧,最是清幽安静。屋舍前后种了许多桃树。桃树枝叶翠绿,星星点点的花苞点缀其中。 再过一个月,桃花盛开,绚烂多姿。 赵夕颜站在桃树下。 夫子还没来,屋舍里的一众专注读书的学生们,忍不住频频往外看。 快看,师妹来了。 师妹真美啊! 师妹笑了,肯定是冲着我笑的。 呸!你也不拿镜子照一照。你也配!师妹肯定是来见我的。 …… 坐在第一排的徐靖,正努力和春困做斗争。 昨夜做了一个羞于启齿的美梦,半夜起来沐浴,生平第一次动手洗了衣服。诶,春天来了,躁动的很…… 浮想联翩的徐靖,忽然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身畔的郑玄青冲他嘘了一声,挤眉弄眼,往窗外努努嘴。 徐靖目光一飘。 然后霍然站了起来。 屋舍里所有人的目光刷地看过来。 霍衍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徐靖旁若无人地迈步出去,手中一个用力,差点将手中那一页扯下来。 吴绍和霍衍私交不错,有些同情地看了霍衍一眼。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世子和师妹是一对。霍衍注定了只是单相思。 徐靖先是快步向前,眼见着就到桃树前了,又刻意放慢脚步,将嘴角绷紧。 昨日她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还打了他一巴掌。他正在生气哪! “你来做什么?”徐靖绷着俊脸,抬眼看桃树不看她:“如果是来道歉,就别张口了。” 他是有原则有底线的人,别想着打一棒子给一个枣就能哄好他。 赵夕颜用那双水盈盈的黑眸看着他,声音轻软:“春生哥哥,你真的生我气了么?” 徐靖后背一酥,挺直的腰软了半截,装模作样地哼一声:“当然生气。你休想说几句好听的,就哄住我。我不吃这一套。”筆趣閣 赵夕颜轻叹一声:“那个谢娇,出身好,相貌也生得好,对你一片痴心。一见了我,就横眼冷对,屡次出言挑衅。昨日在园子里还动手推我。” “我虽然没吃亏,也气得够呛,这才将一腔怒气撒到了你头上。所以昨日才对你说了那些话。” “对不起,春生哥哥。” “我知错了,春生哥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徐靖在一声声“春生哥哥”中迷失了自己,强自按捺下去的嘴角,再也绷不住,浓黑的剑眉也扬了起来。 算了算了! 男子汉大丈夫,胸襟宽广,和一个姑娘家计较什么。 徐靖很大度地决定原谅知错就改的月牙儿妹妹。不过,该有的男儿气概不能丢。 他挺直腰杆,睥睨一眼过去:“看在你一片诚心来道歉的份上,我就勉强原谅你一回。” “这是最后一回。以后再敢和我说什么一刀两断之类的话,我绝不原谅你!” 赵夕颜抿唇一笑,脸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里,似盛满了春光。 徐靖心尖被挠了一挠,也舒展眉头笑了起来。 对视一笑间,所有的懊恼不快皆无影踪。 徐靖很自然地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塞进赵夕颜手中:“我将宝石磨成了珠子,你拿着闲来消遣。” 荷包装的鼓鼓囊囊,有数十颗,都是徐靖亲手打磨出来的。 赵夕颜恍然有了重回年少时光的安宁美好。 旋即,那张有着刀疤的狠戾脸孔闪过脑海,驱走了所有的柔情蜜意。 “春生哥哥,我特意来见你,一是为了道歉。二来,是有一桩事求你。”赵夕颜轻声央求。 徐靖想也不想地应道:“你说。” 只要你张口,我什么都应你。 赵夕颜心里有刹那的愧疚。很快将那一丝歉意按捺下去,低声道:“我想借你的亲兵一用。” 亲兵? 徐靖一愣。 一个姑娘家,要亲兵做什么? “具体什么事,我现在不便说。”赵夕颜轻声道:“等事情办完了,我再告诉你。” 徐靖拧起眉头,和赵夕颜对视片刻,然后点点头:“好。” 第二十一章 布局 徐靖吹了一声口哨。 一个亲兵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世子有何吩咐?” 徐靖沉声吩咐:“徐二五,从现在起,你听赵六姑娘的号令差遣。” 徐靖有三个亲兵统领,最“老实憨厚”的是徐十一,沉默少言身手最好的是徐三。 眼前这个徐二五,个头不算高,生了一张圆脸,两只眼睛也圆溜溜的,一笑起来左脸还有一个小酒窝。看着不过是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可爱少年。 其实,徐二五是亲兵里年龄最大的一个,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天生一张娃娃脸,笑嘻嘻的人畜无害,下手最是狠辣。 “是,小的领命。”徐二五笑嘻嘻地应了:“世子放心,六姑娘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小的也得爬梯子摘一颗来。” 徐靖睥睨一眼:“这等事本世子去就行了,还用你?好好听差办事!” 徐二五恭声应是。 赵夕颜暗暗松一口气,眼角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忙低声催促:“我爹来了。你快些回去吧!” 一想到夫子板着脸孔训人的模样,徐靖头皮就有些发麻,匆匆点头回了屋舍。 赵元明见了女儿,也是一愣,快步走了过来:“月牙儿,你今日不是去了王家探望王姑娘吗?怎么到族学这儿来了?” 还有,不是说要和徐靖一刀两断吗? 刚才的含情脉脉相视而笑又是怎么回事? 赵夕颜避重就轻地应道:“爹要去上课了。等晚上回家了,我再和爹说。” 赵元明心里莫名咯噔一下,低声嘱咐:“有什么事,爹来应付。你回去好好待着。” 赵夕颜乖巧地应了,行了一礼,便离去。 赵元明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直至进了学舍里,脑海中的那根弦陡然紧绷。 等等。 那个叫徐二五的,不是徐靖的亲兵吗?为什么跟着月牙儿一起走了? 月牙儿要做什么? 徐靖捧着书本,大声读书,神情专注,声音嘹亮。像打了鸡血一般,将学舍里的同窗们都比成了渣。 赵元明收敛心神,沉声道:“先检查昨日课业。徐靖,你先过来。” 徐靖精神抖擞地上前。 红光满面,状态好极了。 一问起课业,就胡言乱语乱答一气。偏偏还不知耻,在郑玄青钦佩的目光中挺直腰杆十分神气。 赵元明:“……” 细心教导十年,就教出了这么一个绣花枕头! 赵元明抽了抽嘴角,挥挥手让徐靖下去。霍衍吴绍等学生一一上前作答,总算稍稍安抚了夫子沧桑的心。 …… 此时,赵夕颜已到了马车上。 车夫在数步之外,玉簪海棠也在几米之外守着。 徐二五低着头:“不知六姑娘有何吩咐?” 赵夕颜不答反问:“在不惊动王爷王妃的情况下,你能调动多少亲兵?” 徐二五不愧是被严格训练了十年的亲兵,对主子的忠心早已刻进了骨子里。徐靖让他听赵夕颜号令,现在,赵夕颜就是他的主子。 他没有多嘴多问,张口便答:“回姑娘的话,亲兵共有三队,每队六十多人。小的是第三队的统领,除去世子身边的十五人,剩余的都能差遣。” 也就是说,有五十个左右的亲兵。 徐靖喜好练武,私下里爱看兵书,闲时经常拿这两百亲兵来演练兵阵。北海王夫妇也不拘着他。这两百亲兵,个个忠心耿耿身手不凡。 周隋和杨万胜乔装改扮而来,一共只有八个人。有五十个亲兵,足以对付他们。 只是,王通此人是常年领兵的武将,身手高强不说,还有数十个身手出众的亲兵。 所以,绝不能鲁莽地冲进王家拿人。 赵夕颜思虑良久,低声吩咐一番。 徐二五将心里的震惊按捺下去,低声领命:“是,小的这就去传令安排。” 赵夕颜目光闪动,轻声道:“记住,盯紧王家。这些人出了王家,立刻动手,一个都不能放走。其中有个额上有刀疤的青年男子,一定要拿下。” “能活捉最好,不能活捉,当场杀了他。” 声音柔婉悦耳,吐出口的话语却浸着冰冷的寒意。 徐二五没有抬头,继续应是。 等徐二五下了马车,赵夕颜才慢慢呼出一口气。目中闪过痛苦悲愤和浓烈的憎恨。 右手用力紧握,仿佛攥着的是周隋的脖子。 片刻后,玉簪海棠上了马车。 赵夕颜神色已恢复如常,目光掠过玉簪红扑扑的俏脸:“怎么了?” 海棠掩嘴一笑:“刚才徐二五走的时候,从袖中拿了一个扁扁的匣子,硬是塞给玉簪姐姐。” 玉簪大窘,伸手拧了海棠一把。 赵夕颜:“……”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亲兵。 …… 傍晚。 城门官王裨将在城楼上瞭望,又巡视了一圈,便令士兵关城门。 城门两丈高四丈宽六尺厚,足有两千斤重。需要十个士兵一同用力,才能关上。白日晚上都有士兵在城楼上守着。 一旦有异动,城楼上就会燃起黑烟示警,城门立刻会被巨石封堵。 北海郡有两千守城兵,有坚固的城池和高大的城门,要攻打这样一座城池,至少也得三倍以上的兵力。 王通下了差,没有去军营,策马回了家中。 身后的十数亲兵,一同策马扬鞭,声势浩荡。 街道旁的一条巷子里,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正坐着休息。货担子里,藏着一把流星锤。 两个脸上脏污的乞丐,缩在墙角处。他们的腰后,别着两排淬了毒的飞刀。 王家巷子附近,有一个小贩支开摊子,吆喝着卖馄饨。炉子里有一柄利剑。 几个少年郎,大概是约了好友在等人,挤眉弄眼地吹牛。他们的腰带都是特制的,弹开便是软刀。 …… 两条街道外,停着一辆马车。 赵夕颜端坐在马车里。 玉簪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多嘴。 今日小姐的言行举动处处透着令人不安的怪异。有什么事,差遣徐二五他们也就罢了,小姐为什么一定要来? 天色愈来愈暗。 马车里光线晦暗。 赵夕颜的脸庞也似被阴暗吞没,只有一双黑眸,亮如寒星。 第二十二章 夜袭 王通进了家门,等了大半日心如油煎的杨氏立刻迎了过来:“老爷可算回来了,我族弟上午就来了,就安置在前院。” 王通不动声色,略一点头:“我这就过去。” 十数个亲兵簇拥着王通,进了客院。在王通的目光示意下,亲兵们迅速散开,把守住院子各处。 这等动静,自然瞒不过“贵客”们。 杨万胜轻蔑地嗤笑一声:“这个王通,胆小如鼠,野心倒是不小。” 有着刀疤的青年男子瞥一眼过来:“待会儿我暗中盯着他,你说话要小心,别露了痕迹。” 他来北海郡,一是要见一见王通这个人,二来,是要摸一摸北海郡的底。 王通尚且摇摆不定。万一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生出异心就不妙了。 杨万胜凶残桀骜,对自家老大却服气得很,立刻点头应了。 叩叩叩! 门被敲响了。 杨万胜走上前开门,和王通打了个照面,彼此心里都是一凛。 王通是北海郡守城兵里的顶尖高手,杨万胜是土匪窝里排行前几的人物。两人四目相对,在气势上先较量了一个回合,难分高下。 杨万胜让了一让,王通迈步进了屋子里。 门再次被关了起来。 王通目光掠过一旁的刀疤青年,皱眉沉声:“让你的手下退出去。” 杨万胜眉头微动,似要发怒。刀疤青年迅速以眼神制止,应了一声,就退出了门外。 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天彻底黑了。 夜幕沉沉,笼罩着富饶祥和的北海郡。 很快,这一片土地就要换主人了。 刀疤青年嘴角扯出一抹残酷冰冷的笑意。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少女身影。 那个少女,窈窕轻盈,纤腰如束,容色倾城,黑眸如溪水般清澈。看着他的时候,眼眸中透着不谙世事的好奇。 等占了北海郡,这颗稀世明珠就要落入他掌中了。 这个念头一起,久违的亢奋和激越在胸膛涌动。筆趣閣 门开了,王通和杨万胜一前一后出来。 刀疤青年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王通。这个郁郁不得志守了二十载城门的王裨将,眼中闪着光芒。 他很清楚这光芒意味着什么。不甘,愤怒,贪婪,野心,杀戮,美色,财富,权势…… 成了! 杨万胜飞快地冲刀疤青年使了个眼色,然后笑着对王通说道:“今日能见到姐夫,实在是意外之喜。我也该告辞了。” 土匪见不得光,正事一办完,就得立刻离去。 王通装模作样的挽留:“天这么晚了,还是留下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开了城门再走吧!” 杨万胜哈哈一笑:“这倒不必。我带着他们去花楼里快活一晚。” 几个面相不善的男子嘿嘿笑了起来。 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再搂着女人睡一觉。这才是他们的生活。待在王家可没什么意思。 王通巴不得这些人快走。事情没成之前,绝不能走漏风声。土匪再乔装改扮,也扮不成好人。打眼一看,就非善类。 王通客气几句,便送杨万胜等人出了正门。 等杨万胜一行人走了,王通才慢慢松一口气,眼中闪过凶狠的光芒。 郁郁二十载,他如今要奋力一搏! 一将功成万骨枯。欲成大事,不能拘泥小节。百姓如猪狗,死活和他有什么干系? …… 半轮明月,在夜空悬挂,繁星点点。 明日肯定是个好天气! 此行顺遂,立了一大功。杨万胜心情好极了,咧着嘴对身后众人笑道:“今晚我请客,你们放开了吃喝玩。” 这几个土匪皆是杨万胜心腹,闻言畅快大笑。大概是笑声过于响亮了,惊起了几只夜鸟,啾啾鸟鸣声,此起彼伏。 杨万胜笑着笑着,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落草为寇,土匪窝就在山里。平日里打家劫舍,经常以鸟鸣为暗号。怎么这一串鸟鸣声,听着不太对劲? 刀疤青年目露凶光,余光一扫,厉声道:“有埋伏!” 话音刚落,数支利箭嗖嗖破空而来。 最毒辣的是,这些箭杆竟都被涂成了黑色。在暗夜里不透半点光。 两声惨呼,已有两个人中了暗箭。一个伤在胸膛当场咽了气,另一个伤在腿上,肯定是跑不掉了。 刀疤青年猛然拔出腰间长刀,挥舞格挡,另一只手将伤了腿的壮汉拖过来做挡箭牌。 嗖嗖嗖! 几支箭又飞了过来,“挡箭牌”很快被扎成了刺猬。 杨万胜反应慢了一拍,左臂中了一箭,血流如注。他凶性发作,右手用力,将左臂上的箭杆折断。右手持刀向前冲。 货郎从担子里拿出流星锤,拦下杨万胜。 两个蜷缩在墙角的乞丐,从腰后摸出飞刀。两点寒星顿时飞了出去。 卖馄饨的小贩,伸手拔出炉子里的剑,剑尖上还有闪烁的火星。 几个少年郎,手持软刀冲了过来。 藏在黑暗中放冷箭的,扔了手中弓箭,从树间或屋檐下一跃而下,迅速将一行人围拢。 说时迟那时快,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杨万胜一行人已经折损了三个。还有两个带了伤。 是谁暗中设埋伏? 一定是王通! 否则,还有谁知道他们会来北海郡?有谁能认出他们?又如此准确无误地在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 他要剁了这个王八蛋! 杨万胜咬牙切齿,却无暇怒骂出声。围攻着他的几个人,个个都是好手,出手狠辣。左臂的箭伤一直在流血,腹部还中了一把飞刀。 刀疤青年阴沉着脸,口中发出尖锐的哨声。在几个人的掩护下,他暂时还没受伤。 他们当然不会无备而来,在王家附近埋伏了几十个好手。听到哨声,最多一盏茶时间就能赶来! 不过,对杨万胜来说,已经来不及了。飞刀上有毒。毒性发作猛烈,他的眼前已阵阵发黑。 大好人间,他还没霍霍够,就要去见阎王了! 就是死,他也要拉几个做垫背。 杨万胜怒吼一声,不管不顾,冲着一个娃娃脸少年劈了过去。 这个娃娃脸,显然是这一伙的头领。杀了他,对方就会乱了阵脚! 第二十三章 猎杀(一) 娃娃脸少年,正是徐二五。 杨万胜个头极高极壮,此时豁出性命要与人同归于尽,一把厚背长刀虎虎生风,带着杀人如麻的血腥气扑来。 亲兵们虽然身手出众,到底个个年少,未曾真正杀过人见过血。杨万胜面容狰狞地冲过来,众亲兵攻势不免顿了一顿。 杨万胜狞笑一声,长刀直劈徐二五的头颅。 徐二五没有力敌,利落地后退闪躲:“并肩子上!”筆趣閣 本来就是人多欺负人少,要什么单打独斗!这个高大凶狠的匪徒已经中了毒,耗上片刻就会毒发身亡。 六七个人一拥而上,你一刀我一剑,将杨万胜牢牢困住。 杨万胜徒有一腔拼死的热血,奈何对手没给他半点机会。很快,毒发攻心,脸上一片死黑之气。 徐二五窥准时机,冲上前,一剑刺进杨万胜的胸膛。 鲜血四溅。 杨万胜怒目圆睁,满心不甘地倒下,气绝身亡! 不对,不是王通。 如果是王通存了异心,大可在王家宅子里动手,将他们一网打尽,便是大功一桩。何必放他们出王家?一旦留了活口,交代出王通和土匪“勾连”一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王通! 在这里设伏要猎杀他们的,另有其人。 这个人,到底是谁? 刀疤青年目中闪过狂怒,咬牙怒喝一声:“王通!” 这一声如石破天惊,响彻暗夜。 几个匪徒陡然醒悟,一同嘶喊起王通的名字。 他们刚出王家巷子没多久,现在离得最近的援兵就是王通。 …… 几个壮汉的怒喊声,在夜风中传得格外远。 住在附近的平民百姓,哆嗦着将门闩拴紧,加上一把铜锁,再将哭泣的小儿搂紧:“别怕,快睡。这是夜猫子在嚎,睡一觉明日起来就什么都没了。” 王家宅子里,王通面色铁青地握住腰间长刀,厉声下令;“所有亲兵,立刻随我出去杀贼!” 三十多个亲兵齐呼一声是。 杨氏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丈夫领着亲兵冲出了家门。 老天爷! 这是造了什么孽! 杨万胜一行人前脚刚走,后脚就出了变故。这些匪徒拼力嘶喊,就是在逼迫王通出去救人。今夜一定会死很多人…… “娘!” 一个惊恐的少女声音在身后响起。 竟是王薇忍着疼痛,一颠一簸地下床榻过来了。 王薇冲过来,紧紧攥住亲娘杨氏的胳膊:“娘,出什么事了?为什么有人一直在喊我爹的名字?还有刀剑喊杀声!是不是有贼匪来了!” 是有贼匪来了! 还是你爹亲自招来的! 今晚这一劫,不知要怎么熬过去。说不定,王家就要彻底完了! 杨氏喉咙里像被巨石堵着,嘴张了又张,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泪水冲出眼眶。 王薇不知就里,心里怕得厉害,哆嗦着抱住亲娘,一起痛哭起来。 …… “小姐!” 玉簪面色泛白,声音急促不稳:“外面这动静,奴婢听着实在害怕。小姐在这儿也太不安全了,还是回去吧!” 怒吼声喊杀声刀剑交击声,混合着惨呼,顺着夜风飘进了马车里。玉簪也不算胆量小了,还是吓得够呛。 赵夕颜仔细侧耳聆听,眼睛愈来愈亮:“不要怕!要不了多久,贼匪就会被通通猎杀!” 玉簪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她自小伺候赵夕颜,自诩对主子的性情脾气了然于心。可这几日,小姐屡屡有出人意料的举动。 贼匪啊! 猎杀啊! 这等字眼,怎么会出自小姐口中? 而且,看小姐的模样,非但不点不惧,甚至有些难以言喻的激越振奋…… 赵夕颜掀起车帘,就着月光往外眺望。可惜,这里离王家巷子隔了两条街,什么也看不清。 杨万胜死了吗? 周隋被杀了吗? 死了最好。就算没死,今夜也够他们受的了。 只要有活口,王通逃不了一个私下勾连土匪意欲谋~反的罪名。北海郡会立刻警戒,上奏朝廷剿匪。她暗中令人送出去的信,就更有说服力和可信度。平原郡淄川郡会严加防守,周隋那一伙乱匪,休想再像前世那样攻打城池屠戮百姓…… 急促混乱的脚步声,忽然由远至近。 “快追!别让他逃了!” “此人身手超绝,凶悍无匹,别想着活捉了。一起上杀了他!” 贼匪冲着这个方向来了! 玉簪惊骇之下,忘了害怕,猛然拉下车帘:“小姐,快躲到奴婢身后。” 周隋来了吗? 仇恨早已牢牢刻进了骨髓,融进了血液里。赵夕颜目中闪过浓烈的恨意,冷静地安抚玉簪:“别怕!” 怎么能不怕啊! 万一匪徒冲进马车,以小姐为人质怎么办? 退一步说,就是小姐没事,被人察觉到在夜晚出现在贼匪出没之处,损了清名闺誉。满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玉簪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小姐,奴婢求你了,躲一躲吧!” 赵夕颜声音依旧平静:“马车就这么大,能躲到哪儿去。徐二五带着人追过来了,一定能拦住他。” 玉簪惊魂未定,无暇琢磨小姐口中的他是谁。她硬是拉扯着赵夕颜蹲下,躲在角落里,身前以小巧的木质柜子挡住。 这点遮挡,在高手眼中,一刀就可破之。 赵夕颜看一眼惊恐的玉簪,将叹息声咽了下去。 赵家的车夫,也被吓得不轻,反射性地拉紧缰绳。拉车的骏马,似感受到了这份仓惶,昂首聿聿嘶鸣。 暗夜中奔逃的贼匪,立刻循着马鸣声冲过来。 赵家车夫眼见着手持明晃晃长刀的刀疤青年冲过来,惊骇欲绝,一声“救命”还没喊出口。一支将箭杆涂抹成黑色的箭,划破暗夜,迅疾而至。 刀疤青年瞳孔倏张,奋力挥刀格挡。那支箭险之又险地从左肩飞过,带起一片血光,皮开肉绽。 紧接着,一个黑影从高高的廊檐处落下。 刀疤青年被激起了凶性,目中满是狠戾,狞笑一声,握住长刀扑了上去。 那个黑影刚一落地,雪亮的长刀就已挥到了眼前。 第二十四章 猎杀(二) 黑影落地未稳,刀疤青年这迅疾如雷的必杀一刀就到了胸前。 一直成竹在胸从容不迫的徐二五,终于变了面色,怒喊一声:“世子小心!” 世子?! 一直神色漠然对生死置之度外的赵夕颜,脸色霍然一变,立刻推开玉簪,起身冲到车窗边,扯起车帘推开车窗。正好惊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略有些狼狈地在地上翻滚了几圈,躲过了那一刀。 果然是徐靖来了! 生死关头,顾不得身份颜面,更无暇说话。 赵夕颜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殊不知,周隋在瞥见车窗处露出的美丽脸庞时,心中也震惊不已。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就是这个少女,认出了杨万胜和他,在此设下埋伏杀局! 可他很清楚,在过去的二十八年里,从未见过她。 她为何知道他是谁? 眼中为何流露出那般强烈的憎恨? 长刀破空,迅疾而来。 周隋不假思索地挥刀格挡。两把利刃在空中交击,发出极刺耳难听的声音。 周隋只觉右手一震,刀柄差点脱手,心中既怒又惊。 他十岁起就挥刀杀人。十几年下来,杀过的人不计其数。死在他刀下的不乏高手。能在匪窝里稳坐老大的位置,靠的就是心狠手辣和手中宝刀。能在他手下走过二十招,都算高手。 没曾想,眼前这个少年,竟然天生巨力身手惊人。一个照面之下,他险些阴沟里翻船。 周隋的凶性也上来了,运刀如飞,一刀接着一刀劈过去。 徐靖挥刀格挡,同样心惊不已! 他自少力大,习武天赋极佳。父王人前数落,人后私下用重金请来几位高手,教导他习武。 他平日极少展露身手,不过,几位武师傅都已不是他的对手。 其中一位武师傅,半开玩笑地说过:“听闻京城慕容氏出了一位习武天才,有少年第一高手之称。可惜世子没在京城,不然,倒可以和那位慕容公子较量一二。” 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刀疤青年,气势凌厉,招招毒辣,刀法凶残。且经验老道,刀法变幻极快。 这一交手,徐靖顿时吃了经验不足的亏,落了下风。 月牙儿“借”亲兵,就是为了杀眼前这个刀疤青年。 他到底是谁? 说时迟那时快,短短眨了几眼的功夫,徐靖和周隋已过了七八招。 徐二五和一众亲兵,已经冲到了五六米之外,却无法再靠近。不知哪来的黑衣蒙脸壮汉,像黑夜里的恶魔一般涌了出来。 这些黑衣人,手持不同兵器,个个凶残,都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徐二五等一众亲兵,平日守在主子身边。主子在北海郡可以横着走,他们这些亲兵很少有动手的机会。对敌之际,经验少下手不够凶狠的缺点毕露无遗。 一个亲兵被砍中了手臂,惨呼一声。 另一个亲兵,被两个黑衣人围攻,一刀刺进小腹,顿时气绝身亡。 徐二五眼珠子都红了,厉声喝道:“和他们拼了!”不就是以命换命的打法吗?他们还会惜命怕死不成? 亲兵们咬牙齐喝:“拼了!” 这一怒喊,不知惊醒了多少百姓。不知是谁家的小儿被吓哭了,发出响亮的啼哭声。 凶性大发的周隋,在小儿的啼哭声中回了神。 不好! 再这么缠斗下去,引来城中驻军,今晚所有人都得交代在这里。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逃出去,以后再寻机会来报仇!他要亲手杀了眼前这个小白脸,将那个美丽少女抢走,还要屠了北海郡! 周隋用尽全力,一刀劈退徐靖,厉呼一声:“走!” 一众黑衣人,纷纷退走。 想逃? 呸! 徐靖也红了眼,二话不说提刀就追。亲兵们唯恐主子有失,立刻随着一同追了上去。 能走能动的,很快跑了个干干净净,重伤不能动弹的,躺在血泊中哀嚎惨呼。还有几个,已经咽了气。 车夫已经被吓晕了过去。 玉簪惨白着一张脸,哆嗦着抓紧主子的衣襟:“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赵夕颜俏脸泛白,神情却镇定,扬声道:“徐二五,你过来。” 徐二五应一声,用袖子抹一下脸,袖子红了一片,脸上还留下一抹血痕。素日看着圆润可爱的娃娃脸,此时竟格外凶狠。 “六姑娘受惊了。”徐二五快步走过来,想张口安慰娇弱的赵六姑娘。 不料,赵六姑娘张口便是:“王通很快就会带人过来。你要小心应对!” 饶是徐二五脑子活络,也有些懵! 赵夕颜皱了皱眉,低声下令:“将那几个受伤的贼人,都杀了,只留一个活口,堵住嘴,抬到马车上来。” 徐二五终于反应过来,迅疾应下。 …… “就在这儿!” “声音就是从这条巷子传出来的!” “将他们通通杀了!” 混乱的脚步声中,王通含怒的声音格外明显:“都闭嘴!” 亲兵们不敢再多嘴,鼻子灵敏的,已经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王通表面还算镇定,实则心中如火焰炙烤。从听到众人齐喊他的名字,到他领着亲兵追出来,前后加起来最多一炷香时间。 一路追来,他看到了杨万胜的尸首,杨万胜的几个手下也都死了。 到底是谁如此手辣心狠?设下这一杀局? 如果都杀了也就罢了,死无对证,他抵死不认,还有一线生路。偏偏尸首只有七具,还有一个逃了。 就是那个额上有刀疤的男子! 不管如何,一定要追上他,杀了他灭口! 一进巷子,王通霍然变色。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首,粗略一看,至少有八九具,可见厮杀之惨烈。一方是穿着夜行服的少年,不知是什么来路。另一方,都是黑衣蒙面的壮汉,显然是杨万胜一伙的。biquiu 那个刀疤脸去哪儿了? 还有,巷底怎么有一辆马车? 是谁? 不管是谁,都留不得。 王通心底闪过腾腾杀气,目光冰冷,正欲挥手令亲兵灭口。 马车门忽地开了。 一个温雅悦耳的少女声音响起:“王将军。” 第二十五章 灭口? 尸首满地,鲜血横流。 这条阴暗的巷子,此时如阿鼻地狱。 身着鲜亮春裳的美丽少女,拎着裙摆下了马车,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仿佛置身春日花丛。 这一幕,形成了极强烈的反差。 以王通城府之深手段之凶狠凌厉,也一时没了声音。更遑论王通身后的亲兵了。一个个下意识地将手中长刀入了刀鞘,免得惊到眼前美丽纤弱的赵六姑娘。 “赵六姑娘为何会在此处?” 王通很快回过神来,目光阴鸷,声音里透着阴冷:“这里死了很多人,不知是什么来路的匪徒歹人。好好的姑娘家,就该在闺房里好好待着,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就别掺和了。” 王通的右手握着刀柄上。 以他的身手,眨眼间就能挥出长刀,斩断眼前美丽少女脆弱的脖子。 赵夕颜似未察觉到王通的威胁和浓烈杀意,微笑着说道:“王将军稍安勿躁。今晚我是和世子一同来的。匪徒都被杀了,只逃了一个。世子领着亲兵追击,最后那一个漏网之鱼,想来很快就会俯首。” 王通眼皮跳了一跳,握着刀柄的手紧了一紧。 北海郡里只有一个世子,北海王世子徐靖。 杀赵夕颜容易,可还有领着亲兵的徐靖……灭口是不可能了。今晚之事,要怎么收场? 他怎么做,才能躲过这一劫? 赵夕颜忽地轻叹一声:“王将军一定很奇怪,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今日上午,我来王家探望王姑娘,临走的时候,在门外见到了一行壮汉。出于好奇,便多看了一眼。” “后来,我见了世子,随口将此事告诉他。世子立刻让我画肖像给他看。” “世子看了我画的人像后,脸色顿时就变了。暗中令亲兵设伏,杀了这一帮匪徒。” “不瞒王将军,今晚我一直待在马车里,直至现在才下马车。王将军心里的疑惑,要等世子回来再问询了。” 躲在马车里的徐二五:“……” 真该让徐十一来瞧瞧,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随口扯谎圆谎,天衣无缝。就连他这个知晓内情的,听着都没半点破绽。 玉簪不敢发出声音,目中满是惊惶和哀求。 徐二五以目光安抚玉簪。 别怕! 赵六姑娘张口就提世子,就是在警告王通。杀了她也没用,世子很快就会来了。 一个美丽柔弱的少女,会让最凶恶的男人在不自觉中放松警惕。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倒是他,一旦现身,就会惹来王通的杀心。这才真会坏了事! 还有,王通只见满地尸首,一定想不到马车里还留了一个活口…… 玉簪目中闪着水光,用力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 马车外,王通面色阴沉,目光闪了又闪,右手一直放在刀柄上。显然还没打消杀人灭口的念头。 赵夕颜注视着王通,轻声道:“敢问王将军,可知道这些匪徒的来路?” 王通冷冷道:“我不知道什么匪徒。今日来王家的,是贱内的远房族弟。我出于礼数,见了他一面。” “原来如此。”赵夕颜释然地松口气:“王将军定是被匪徒蒙骗了。幸好世子及时动手,匪徒都被杀了,没造成什么后患。”https:/ 匪徒被杀了,没造成后患。 最后这一句,如重锤落鼓。 王通心里一动。 是啊,杨万胜的来信早就化为灰烬。他今日和杨万胜说过的话,没第三个人听见。杨万胜已经死了,同行的匪徒也都死了个精光,等那个逃脱的匪徒也被杀了,就死无对证了。 无凭无据,谁敢说他王通和匪徒勾连? 眼前这个赵夕颜,是大儒赵元明的掌上明珠,是望族赵氏嫡女,更是徐靖的心上人。要是杀了她,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王通的右手,终于从刀柄处挪开了。 赵夕颜心里长松一口气,却未动弹,更没回马车,软声恳求道:“这么多尸首,看着实在吓人。还请王将军吩咐亲兵,将这些尸首处置妥当。” 王通思虑片刻,略一点头,然后挥手示意。 十几个亲兵低声领命,立刻散开,将尸首抬到一处。顺便检查有没有活口。 “将军,小的查过了。”一个亲兵低声禀报:“通通咽了气,没有活口。” 王通目光一掠,眉头又是一跳。 不对,杨万胜只有八个人,哪来这么多尸首? 那些黑衣蒙面的尸首是哪来的? 王通目中杀气蒸腾,右手又握住了刀柄。 赵夕颜一直盯着王通,见状叹道:“这些匪徒暗中还有援兵。世子领兵,正是去追杀这些匪徒。如果我是王将军,此时正该领人一同去追击,将功折罪。” “日后郑将军追究起来,世子也会为王将军撑腰脱罪。”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王将军何必如此忌惮?如果放心不下,留两个人守在这儿。我这就回马车上待着,不再露面就是。” 说完,转身上了马车。 亲兵们面面相觑。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王通一腔无以名状的怒火,踹了多嘴的亲兵一腿:“留两个守着,其余人跟我追!” …… 赵夕颜回了马车里。 徐二五心悦诚服,抱拳以示敬佩。 玉簪满额冷汗,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痕。见到主子安然无恙的一刹那,玉簪泪水汹涌,无声落泪。 苍天保佑!小姐总算平安无事。 还有一个身受重伤的黑衣匪徒,昏迷着躺在车厢中间。黑衣已经被鲜血浸透,嘴里塞着破布。不知能不能熬到天明。 赵夕颜安静端坐,双手交叠,目光落在匪徒的身上。 过了今夜,北海郡上下就会全力戒备。 王通是死是活,都不可能再做东城门的城门官。 一切,都和前世不同了。 现在她忧心焦虑的,是徐靖的安危。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周隋的多疑凶残。周隋既敢来北海郡,定然有退路有后手。 徐靖千万别一时被怒火冲昏头,被周隋所伤。 赵夕颜移开目光,蹙眉看向徐靖远去的方向。 …… 第二十六章 追逃 徐靖心头燃着一团旺盛的火焰。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数十米外的那道身影不放。m..nět 如果全力追击,很快便能追上。奈何那个刀疤青年不停下令,身后的黑衣蒙面壮汉一波接着一波,持着利刃冲过来,以性命阻拦他追击的脚步。 结果就是,他已经杀了三波黑衣匪徒。刀疤青年却已快跑出视线之外。 手中锋利无双的宝刀满是血光。衣襟处溅满鲜血,脸上不知何时也溅了一抹血,平添了几分戾气凶狠。 情急加愤怒之下,根本就没留活口。 “世子,”一直沉默不语追随在主子身边的亲兵徐三,终于忍不住张口:“穷寇莫追。” 万一对方已在前面暗中设伏,吃亏的就是世子了。 徐靖目中闪过厉色:“继续追!” 他不知道那个刀疤青年是谁。 不过,既然月牙儿妹妹要杀,一定有非杀不可的理由! 再者,今晚他的亲兵折损了数个。他也差点伤在对方刀下。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 这一团浓厚的阴云迷雾,总有解开的时候。现在不必去多想,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刀疤青年跑了。 身为亲兵,只能听主子号令行事。换了能言善道的徐十一,或是心黑脸厚的徐二五,此时或许还会再劝两句。 沉默少言的徐三,能说出之前那一句,已是极限。此时徐靖怒火中烧心意坚定,徐三也就闭了嘴。 继续追! 万幸今夜月光皎洁,繁星满天,哪怕没有火烛光芒,也能看见脚下的路,能盯紧前方的一群黑影。 黑衣蒙面壮汉原本有三十个,这一路上死了大半,现在跟在周隋身后的只有十一二个。 其中一个,一边奔跑一边愤然嚷道:“大当家!这么逃太憋屈了,还死了这么多人。索性掉头,和他们拼了。” 另一个黑衣壮汉也嚷了起来:“没错!先杀了领头的那个小白脸!” 在山里做了十年土匪,平日烧杀抢虐为非作歹人见人怕。现在竟沦落到被人像追兔子一样追着不放,实在太憋屈太窝囊了! 其余黑衣匪徒,也纷纷叫嚷。 周隋目光阴冷,沉声怒骂:“都给老子闭嘴!” “这里是北海郡,不是咱们的老窝!先逃出去,以后总有报仇雪恨的一天!谁再啰嗦半个字,老子先砍了他!” 周隋生性凶残,翻脸不认人。没人敢不信这句威胁!顿时纷纷闭嘴。 前方百米处就是城墙了。 一众黑衣匪徒目中露出喜色。 周隋飞快回头一瞥,那个小白脸领着一群少年亲兵穷追不舍。 不知为何,周隋第一眼见那个锦衣英俊少年就十分憎恶。如果不是时机场合不对,他一定要亲手杀了那个小白脸。 现在,最要紧的是逃命! 周隋目中闪过戾色,口中发出尖锐的哨声。一丈高的城墙上多了几个黑影,几个黑影握着弓箭,另外几个放下绳梯。 周隋不假思索,冲上前抓住其中一个,迅速翻身而上。身后的黑衣匪徒,分了一半去拦住追兵,另一半冲上了绳梯。 嗖嗖嗖! 墙头黑影不停放箭。 隔了百米远,这些乱箭没太大威胁。却有效地阻拦了徐靖的脚步。徐三二话不说,冲到主子面前,以免不长眼的流箭伤了主子。 徐靖恼怒地踹了徐三一脚:“快让开!再不追就来不及了!” 徐三动也不肯动,生生受了主子一脚:“世子安全最要紧!” 数十个亲兵,自发地分成两队,一队留下保护主子。另一队冲了上去,和黑衣蒙面匪徒打成了一团。 徐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黑影翻身上了墙头,心里火苗蹭蹭上涌。 周隋翻上墙头后,并未急着立刻遁走,远远地盯了徐靖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遥遥对视。 仿佛是两把利刃对刺,火花四溅。 “青龙山周隋!” 周隋没有刻意扬高音量,声音却清晰的传进徐靖耳中。此时自报姓名来路,意味着就此不死不休! 徐靖冷笑一声:“北海王世子徐靖!” 周隋冷哼,一跃而下,黑影迅疾消失在夜色中。 黑衣匪徒们,纷纷跳下墙头。顺手也将绳梯收走了。被扔下的几个,就成了断后路的废子。 徐靖瞪着远处空荡荡的墙头,心里怒火鼎沸,正要下令活捉这几个黑衣人留下活口。身后忽地传来异动。 …… 是谁? 徐靖拧紧眉头,转身看去。 就见一个高壮威武的男子领着数十个亲兵快步而来。 北海郡城门官王通。 周隋这一伙人,就是从王家出来的。 这其中,定然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此时不宜撕破脸。狗急了会跳墙!这个王通,身手高强,身边还有几十个亲兵。自己这一方,激战追逃了这么久,有不少还带了伤。万一王通起了杀意…… 电光火石间,徐靖脑海中闪过诸多思绪。 也因此,在王通高呼着“保护世子”对着黑衣蒙面匪徒痛下杀手的时候,徐靖并未阻拦。 一盏茶后,那几个垂死挣扎的黑衣匪徒被杀得干干净净。就连地上的尸首也被补了刀。 “末将来迟一步,让世子受惊了。” 王通快步上前,拱手请罪。态度看似恭敬,实则身体紧绷,一双眼紧紧盯着徐靖。 就像一只随时会跳起咬人的恶犬。 徐靖心中暗凛,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愤怒中带着不耐的神情:“王将军确实来迟了。那些黑衣人通通都跑了。” “这些又都被杀了,连个活口都没有。” 果然没有活口。 王通心里一松,脸上露出惶恐之色:“启禀世子,这些人里,有一个叫杨狗儿的,是贱内远房族弟。今日登门,我见了他一面。实在不知他竟投身做了土匪。” “万幸世子从画像中认出了他们,不动声色见设伏杀了这些匪徒。不然,末将就掉进泥坑,洗都洗不清了。” 画像? 他什么时候见过狗屁画像? 徐靖正要破口怒骂,脑海中忽地闪过赵夕颜的身影,心里一震。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王将军真的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 第二十七章 生路? 果然是个好糊弄的草包! 王通心中大喜,脸上露出无尽的后悔懊恼自责,扑通一声跪下,眼睛泛红:“末将做了二十年城门官,尽忠职守,从无懈怠。对朝廷更是一片忠诚,岂会生出异心?” “这些匪徒,利用杨狗儿接近末将,定是想栽赃陷害末将。” “多亏世子及时出手,杀了匪徒,救末将于水火。大恩不言谢,从今以后,末将这条性命就是世子的了。世子但有差遣,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徐靖目光一闪,张口道:“徐三,去扶王将军起身。王将军放心,这件事,本世子既然伸了手,就会管到底,绝不会让王将军含冤莫白受了委屈。” 语气中透着藩王世子特有的骄傲和自矜。 徐三应一声,伸手扶起王通。 王通感恩戴德,再次谢恩。 徐靖扔下一句:“这些匪徒尸首,有劳王将军收拾妥当,送去衙门。” 然后拂袖而去。 受伤的亲兵,被扶着离去。已经咽气的,被亲兵们抬着或背着。几个呼吸间,就走得干干净净。 王通站在原地,看着徐靖一行人离去的方向,面色变幻不定。 心腹亲兵低声道:“将军,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吗?” 不然呢? 徐靖本人身手出众,还带着那么多亲兵。真交起手来,自己这一边未必是对手。 再者,徐靖是北海王世子,身份尊贵。一旦有什么闪失,定会惊动朝廷。 现在有生路可走,总不能去寻死路。 王通收回目光,沉声下令:“去找两辆马车,将这些尸首送去衙门。” 深更半夜,又是在城墙边,到哪儿去找马车? 亲兵们转悠一圈,无奈之下,只得派出几个倒霉鬼,将尸首先背到身上。一路上还有十几具尸首,都得一一带走。 …… 徐靖一路飞奔。 夜风带着寒意,扑打在脸上。 徐靖半点不觉得冷,他用尽全力奔跑,热血迅速奔涌,额头鼻尖都是汗珠。扶着伤者的亲兵们很快被落下,徐三等人一直紧紧跟随在身后。 那条熟悉的巷子终于出现在眼前。 赵家马车静静地停在原处。 尸首被堆在一处,两个亲兵模样的壮汉紧盯着马车。听到嘈杂的脚步声,那两个王家亲兵立刻惊觉,各自抽出兵器,厉声喝问;“是谁?” 徐三皱着眉头,将那两个碍眼的王家亲兵踹到一边:“滚开!” 徐靖看也不看他们,快步走到马车边,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他的声音急切中带着微颤:“月牙儿妹妹,你没事吧!” 马车里轻轻“嗯”了一声。 徐靖眼眶有些热。 之前他头脑发热,不管不顾地去追匪徒。竟未想到月牙儿妹妹一个人留在这儿,会是何等危险! 那个王通,勾连匪徒,心怀叵测,一旦起了杀心……一想到这些,他一阵阵后怕,后背全是冷汗。 万幸,月牙儿平安无事。 都是他的错! 以后,不管到了何时何地,他绝不会扔下她。 徐靖用力抹了一下眼睛,打开车门,蹿了上去。一脚踩中了异物,脚下响起一声微弱的痛呼。 徐靖眉头一跳,挪开脚一看,顿时一惊,迅疾抬眼看向赵夕颜:“这是……” 赵夕颜略一点头。 徐二五迅速出手,在黑衣匪徒的脖颈处狠狠按了一下。被痛醒的黑衣匪徒,又晕了过去。 徐靖顾不得这些,焦虑急切地问道:“你真的没事吗?那个王通,有没有对你动手?” 马车里光线晦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赵夕颜推开车窗,就着月光打量徐靖。 身上的鲜血应该是匪徒的,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也是别人的。他没有中箭,好好的在她眼前。 赵夕颜心中蓦然一酸,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泪水涌出了眼角。 不知为何,徐靖也有些想哭。 他们近在咫尺,离得这么近,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穿越茫茫岁月,才终于得见。 他伸手,拥住了她。 这一回,赵夕颜没有闪躲,也没有打他。她的脸靠在他的胸膛,肩头颤动,无声落泪。 他心中莫名的一阵钝痛,伸手为她擦拭眼泪,在她耳边低语:“我在这儿呢!一切都有我。月牙儿,别怕。” 赵夕颜的泪水愈发汹涌。 徐靖抱着她不停颤抖的身子,鼻间阵阵发酸,悄悄哭了。 徐二五早已转过头,背对着主子。 眼睛红肿的玉簪,犹豫片刻,也默默将头转到一旁。 今夜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可怕了!小姐一定吓得不轻,就让世子好好安抚小姐吧! …… 赵夕颜没有哭多久。 约莫盏茶功夫,她推开徐靖,用袖子擦去眼泪,又取出随身带着的干净帕子,为徐靖擦脸。 徐靖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地张口:“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我是看你哭得起劲,所以陪一陪你。你不准告诉别人。” 最后一句,凶巴巴的。 赵夕颜抿唇一笑,露出小小的梨涡:“放心,我谁也不说。” 徐靖这才满意,非常顺手地将帕子收进自己怀里。 徐二五脑袋后面像长了眼睛一般,就在此时转过头来:“世子追到那个刀疤脸了吗?”https:/ 这个混账,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靖恼火地瞪了一眼过去:“那个刀疤脸在城墙边有人接应,跑了。” 赵夕颜身体微微一僵,心里暗暗叹息。 周隋狡诈多疑,心狠手辣,想杀他不是易事。 徐靖的眼角余光一直盯着赵夕颜,此时倏忽转头,看着她:“你认识那个刀疤脸?” 赵夕颜没有否认,点了点头:“是!” 今夜,徐靖折损了数个亲兵,还差点被匪徒所伤。她欠徐靖一个交代。 徐靖沉默片刻,竟未再追问。 王通随时会来,此地不宜久留。此时此刻,也不是追根问底的好时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传令下去,战死的亲兵连夜安葬,受伤的立刻回北海王府疗伤。” 徐二五低声应是。 …… 第二十八章 拉扯 吓得魂不附体的赵家车夫,醒来后双手不停哆嗦,根本无法驾马车。 徐靖皱了皱眉,将车夫拎下马车,又叫了徐三过来。 徐二五性子活络,嘴皮子麻溜,去衙门办差最合适。徐三沉默寡言,口风最紧,御马之术也是最好的。 “先去赵家。”徐靖低声吩咐。 徐三正要点头领命,耳畔忽地响起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先去官衙。” 徐三一愣。 素来对赵夕颜百依百顺的徐靖,此时绷紧了俊脸:“半夜三更,你一个姑娘家跑去衙门,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名声? 前世她是乱世美人,祸乱朝纲的妖妃,无数人骂她。 她早已不在乎什么名声了。 “我不在意。”眼前没有镜子,赵夕颜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是何等冷漠。 仿佛这世间,没有值得她眷念在意的人和事。 徐靖不知心里那股无名的怒火从何而来,声音硬邦邦地:“我在乎!” 赵夕颜:“……” “这事听我的。”徐靖冷着脸,不由分说:“衙门那边,有我去应对。你现在立刻回去。徐三,立刻启程。” 徐三立刻领命,跃上马车,拉起缰绳,扬起马鞭。 马车缓缓出了巷子,然后快速向前。 躺在马车里昏迷不醒的黑衣壮汉,被颠簸了一下,无意识地低吟一声,似要醒来。 玉簪一惊,正要出言提醒,就见世子猛然伸腿,重重踩中了黑衣匪徒的脸。那个匪徒再次晕了过去。 玉簪默默闭紧了自己的嘴,将头低进胸膛。 赵夕颜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低低说道:“徐靖,我和你一起去官衙。这些人的身份来历,只有我知道。” 徐靖从鼻子里哼一声,踢了踢脚下如死狗一般的黑衣匪徒:“难道他不比你清楚?” 赵夕颜被噎了一下,也没恼怒,轻声道:“王通暗中和土匪勾连,来往的证据,想来早已被王通销毁了。只这一个活口,怕是定不了王通的罪。” “趁着王通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派人去王家,吓一吓杨氏,或许能诈出一些有用的证据。” 对哦!这是个好办法! 怄气归怄气,该听的话还是要听的。 徐靖立刻扬声停下马车。马车后十几个亲兵策马相随,徐靖叫了几个过来,低声嘱咐几句。 那几个亲兵领命,骑着快马去了王家不提。 马车继续前行。 赵夕颜还试图说服徐靖:“时间紧急,越快去衙门越好。赵家坊和官衙相距甚远,就别耽搁了……” “赵夕颜!”一旦徐靖连名带姓地叫她,就代表他已经火冒三丈了:“你再多说半个字,我就彻底翻脸了你信不信?” 翻脸就翻脸。 赵夕颜终于恼了,抬头瞪了他一眼。 可惜马车里光线昏暗,这一眼力道略显不足,轻飘飘软绵绵的。不像瞪眼,倒像是娇嗔。 之前还臭着脸的世子,火气忽然消退,悄悄伸手去摸小姐的手。 小姐又瞪一眼,将手抽了回来。 世子又伸手过去…… 拉拉扯扯的,玉簪看着都觉得害臊。低着头也避不过去,索性将头转到一旁。 赵夕颜力气远不及徐靖,被他攥着手不放,心跳有些快,脸颊热热的。到底没再拉扯,就这么随他了。 两人幼时一起长大,并肩拉手是常有的事。不过,十岁之后,就很少这般亲密了。 徐靖心里的恼怒不翼而飞,此时志得意满心花怒放。恨不得时间凝结,马车永远都别停才好。 …… 往日漫长的路程,今夜忽然变得短了。 很快,马车在赵家坊外停下了。 马车外响起焦急的熟悉的声音:“月牙儿,是不是月牙儿回来了?” 赵夕颜倏忽抽回手,应了一声:“爹,我在这儿。” 徐靖有些遗憾地缩回手,指尖似乎还有滑腻柔软的触感。 站在马车外的,正是心急如焚的赵元明。 傍晚时分,他从族学回来,月牙儿已经坐着马车出了家门,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说有要事,很快就会回来。 这一等,从傍晚等到天黑,直至三更不见人影。赵元明急得转来转去,将坊门外的地皮都磨薄了一层。 赵夕颜下了马车,赵元明目光一掠,面色倏忽变了:“你身上哪来的血?” 赵夕颜这才惊觉,自己的衣襟上有一片暗红。 这是徐靖衣襟上的血,在拥抱之际沾到了她身上。 “我安然无事,这是沾了别人的血。”赵夕颜忙低声解释。 徐靖也迅速下了马车,冲夫子抱拳赔礼:“夫子请息怒,今天的事都怪我。我现在将月牙儿妹妹送回来,等事情了结了再和夫子解释。” 赵元明目光掠过徐靖身上大片的血迹,鼻间嗅到马车上飘出的血腥气,心中满是惊疑,点了点头:“你先去忙你的,有事明日再说。” 徐靖应了一声,等玉簪下来,便上了马车。 徐三调转车头,一行亲兵策马尾随离去。 赵元明眉头紧皱,没有多问,低声道:“月牙儿先随我回去。” 赵夕颜嗯一声。 父女两人步行一段路,很快回了家中。明亮的烛火下,赵夕颜衣襟上的血迹愈发刺目。 “到底出什么事了?”赵元明紧紧盯着赵夕颜。 赵夕颜关了书房的门,将今天白日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赵元明面色变了又变,率先脱口而出的竟是:“你之前说要和徐靖一刀两断。现在这般,你要如何向他解释?” 少女心如一团乱麻,理都理不清。 赵夕颜抿了抿唇,语气中也有些懊恼:“我还没想好。” 少年情深,岂是想斩就能斩断的? 赵元明不知想起了什么,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很快隐没:“也罢,没想好就慢慢想。” “这一回,王通不死也要脱层皮!城门官的位置肯定保不住了。” “只可惜,那个周隋跑了。” 听到周隋这两个字,赵夕颜眉眼森森,目光冰冷:“他跑不远。他的匪窝在平原郡青龙山,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尝到朝廷剿匪大军的厉害。” 第二十九章 惊魂(一)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沉沉入睡的谢郡守被从美梦中惊醒,十分恼怒。在听闻长随的禀报后,这份恼怒顿时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 “什么?有二十六具尸首?” 长随低声应道:“是,王裨将领着亲兵将尸首抬进了衙门。衙门值守的差役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来送信。请大人立刻赶去衙门。” 一夜间死了二十六个人! 谢郡守面色铁青。 这等惊天大案根本瞒不过去。得立刻处置,上奏朝廷。自己身为郡守,掌一郡之民政事务,想完全撇清是不可能的。倒是可以往军营那边推一推。 毕竟,王通是城门官。此事既和王通有关,就该由驻军守将郑德来审问定罪…… 谢郡守匆匆奔赴官衙,一路上心中不停思索对策。 到了官衙外,刚下马车,就听到一阵嘚嘚马蹄声。 谢郡守凌厉的目光扫过去。 一个高壮男子策马而至,身后跟着数十个亲兵。 这些亲兵也都穿了铠甲,手持明晃晃的利刃。 男子翻身下马,个头高近八尺,穿着全副盔甲,只露一张脸。一双不大的眼,闪着幽暗怒火。 正是北海郡驻军守将郑德。 谢郡守是正四品的文官,郑将军是正五品的武将。两人一文一武,是北海郡里官职最高的两人。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保持着官面来往。 夜半更深,一行人杀气腾腾。 谢郡守暗暗长松一口气。 太好了!他正愁这个火坑没人跳哪! “郑将军来得正好,”谢郡守肃容拱手:“请郑将军和本官一同入内,仔细审问此案。” 郑将军却道:“不急,等一等。” 等什么? 要等谁? 谢郡守一愣,还没来得及追问,郑将军已快步过来,低声道:“今夜之事,涉及平原郡青龙山巨盗,和世子也密切相关。” “世子派人去郑家传信,我一刻没敢耽搁,立刻就来了。”biquiu “你我且等上片刻,等世子来了,再一同入内审问王通。” 青龙山三字入耳,谢郡守的脸色霍然变了。 大晋天子苛政暴戾,民乱纷纷,各地都有土匪。青州位于大晋东部,下辖九郡。青龙山巨盗,是平原郡里最大的一伙土匪,手段凶残,凶名赫赫。 北海郡是北海王藩地,每年百姓商户缴纳的田赋商税,除去衙门开支,都要交到北海王府。 北海王除了喜好美食爱财,并无欺压鱼肉百姓的恶习。北海郡里没有饿死的百姓,也没有作乱的土匪,倒是难得的祥和安乐之地。 王通怎么忽然和青龙山的巨盗扯上关系了? 还有北海王世子,怎么又“密切相关”了? 嘚嘚嘚嘚! 沉闷的马蹄声由远至近。 一辆马车快速而来。前后左右皆是身着黑衣的少年亲兵。在北海郡里,有这等阵仗的,唯有北海王世子。马车停下,一个华服英俊少年出现在眼前。 谢郡守和北海王做了亲家,对徐靖再熟悉不过。他和郑将军一同上前行礼:“见过世子。” 徐靖来回奔波大半夜,没有一丝倦色,眉眼锐利:“谢郡守,郑将军,马车里还有一个活口。” 有人证,那就好办了! 谢郡守和郑将军面色一振,然后,就听徐靖又冷然道:“王通续弦杨氏,也在马车里。” 谢郡守郑将军:“……” 这等事,怎么将女眷也牵扯进来了?世子年少气盛,做事不太讲究啊! 谢郡守咳嗽一声:“世子拿下王通,严刑审问,不怕他不招。何必牵扯到家眷。” 郑将军目光一闪,低声问:“莫非这杨氏和此案有关联?” 徐靖没有解释的意思,剑眉一挑:“先拿下王通再说。” …… 官衙后堂里。 二十六具尸首齐整整地堆在外面,血腥气浓厚得令人作呕。 王通眼中泛着血丝,不知是因紧张忧虑还是惊惧不安。他的右手,习惯性地握紧刀柄。 一个心腹亲兵搓了搓手,有些不安地低语:“将军,我们都等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人来?” 另一个亲兵也低声道:“万一有什么不对,我们护着将军杀出去!” “都闭嘴!”王通满目厉色,握着刀柄的手愈发用力:“我被匪徒蒙骗,差点铸成大错。现在匪徒全部伏首,世子也会为我自证清白。” 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射了过来。 亲兵奋不顾身冲过来,挡在王通勉强,被利箭穿透胸膛,瞬间气绝身亡。 嗖嗖嗖!乱箭如雨。 又是几声惨叫。 王通骤然色变,猛然挥出长刀,厉声嘶喊:“随我杀出去!” 乱箭之下,躲在屋子里很容易被瓮中捉鳖。唯有冲出去杀出去,才是生路。 此时,王通连怒骂徐靖“言而无信”“狡诈无耻”的时间都没有。满心骇然,只有一个“逃”字。 王通身手超卓,将长刀挥得密不透风,率先冲了出去。 数支火把在墙头处亮了起来,犹如一条火龙。一个个黑衣少年蹲在墙头,拉弓射箭。 身边的亲兵,为了掩护王通,一个接一个倒下。 王通眼睛一片血红。 冲出去!冲到门外,就有活路了。 雪亮的刀锋如闪电,凌厉无匹,直直劈了过来。 徐靖终于出手了! 王通狞笑一声,挥刀相迎。双刀在空中发出极刺耳的交击声。王通只觉右手一震,长刀差点脱手而出。 王通惊骇不已。 他眼中的草包世子,原来竟是天生巨力刀法凌厉的高手! 王通一咬牙,用同归于尽的狠辣挥出第二刀。徐靖为避锋芒,果然稍稍后退。 没等王通使出第三招,郑将军领着十数个身手出众的亲兵围拢过来。 双拳难敌四手!王通纵是高手,也抵挡不住十数个人的进攻。很快,他的肩膀和左腿各中了一刀,鲜血淋漓。 “徐靖!你这个出尔反尔的小人!”王通眼珠子都红了,怒极恨极:“有能耐和我单打独斗!” 徐靖嗤笑一声,直接停了手,慢悠悠地下令:“别杀了他,留他一口气,本世子要亲自审问!” 第三十章 惊魂(二) 一炷香后。 满身鲜血的王通终于撑不住,手中长刀咣当一声落了地。身边的亲兵死的死,伤的伤。 徐二五拿着绳索上前,反手捆住王通的双手双腿。像抬死狗一般抬进了后堂里。 郑将军长松一口气,快步走到徐靖身边:“这个王通,肯定大有问题。” 如果是清白的,不会拼死往外冲。 不知躲在何处的谢郡守也冒了出来,大拍世子马屁:“多亏世子神机妙算早有准备,没让王通跑了。一事不烦二主,之后问审,还请世子多费心。” 这个老滑头!不想担责任,遇事只想躲。 徐靖心中哂然,口中当仁不让:“也好!你们也进去,给本世子做个见证。” 郑将军和谢郡守一同应下,随徐靖进了官衙后堂。 此时已过了四更,后堂里燃起了几支牛油火烛,亮如白昼。 王通狼狈地坐在地上,肩膀和左腿汩汩冒着鲜血,那张威严肃穆一脸正气的脸孔,一片惨然。 “我是被冤枉的。” 王通挣扎了一下,额上青筋毕露,吃力地吐出几个字。 没有物证,也没人证。谁都休想定他的罪! 徐靖冷笑一声:“徐三,将活口和王夫人带进来。” 须臾,人高力大的徐三拎着一个昏迷的黑衣壮汉进来了。鬓钗散乱满脸惊恐的杨氏,也被两个亲兵“送”了进来。 杨氏口中被塞了一团棉布,睁大了一双眼,口中呜呜呜呜个不停。 那个倒霉的黑衣壮汉,被泼了一盆冷水,冷水灌进口鼻中,顿时呛声重重咳了几声。 王通一颗心倏忽冰凉。 徐二五伸手捏住王通下巴,从身上摸出一团臭烘烘的棉布,塞进王通口中。 徐靖冷冷道:“王通,今日让你死个明白。郑将军,借你的人一用,写下杨氏和匪徒的供词。” 郑将军二话不说应下。他今夜出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个军中书吏。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了。 那个书吏将随身携带的木箱打开,里面有现成的笔墨和专门书写公文的纸张。 纸张在长几上铺开,书吏提笔落墨。 徐靖张口道:“王通,年四旬,为六品裨将,北海郡城门官。暗中和青龙山土匪周隋一伙人勾连……” 周隋的名字一入耳,王通全身一震,面色灰败。 杨氏口中的棉布被拿下。杨氏正要放声痛哭喊冤,就听世子冷然的声音传来:“你交代清楚,本世子保你不死。有一个字隐瞒,本世子不但要斩了你,你的一双儿女也难逃一死。自己掂量清楚!” 别听他的鬼话! 他这是在诓你!一旦交代认罪,王家上下都难逃一死! 王通奋力嘶喊,可惜口中被棉布堵住,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有刺耳的呜呜呜呜声。 杨氏早在徐二五等人冲进王家内宅时就吓破了胆,该说不该说的都说过了。此时被厉声一喝,六神俱乱,哆哆嗦嗦地张口道:“世子饶命。妾身这就交代。杨万胜原名杨狗儿,是妾身的远房族弟,几个月前就写信给老爷……” 完了! 王通心如死灰,闭上双目。 书吏运笔如飞。 杨氏交代后,全身力气被抽之一空,瘫软在地上,涕泪交加。 谢郡守越听越是心惊。 郑将军更是愤怒难当,冲到王通身边,重重踹了他一脚:“你是六品武将朝廷命官,是北海郡的城门官。竟暗中和土匪勾连,是不是还打算私开城门放土匪进城?呸!狼心狗肺!该千刀万剐的混账!” 王通被踹得小腹剧痛,喉咙满是腥甜。 黑衣壮汉一开始还不肯招,被徐二五在腿上接连捅了两刀,也就老实了:“五当家悄悄来北海郡,大当家也乔装来了。我们一共有三十人,在城墙外做接应……” 五当家是杨万胜,大当家就是周隋了。 那八个人中,竟然有周隋! 王通吃力地抬头,眼珠子都快挣出眼眶了。 谢郡守一介文官,平日自诩风度儒雅,听着都恨得咬牙切齿,也去踹了王通一脚。 郑将军呼出一口浊气,面色难看地低声提醒徐靖:“世子,王通是朝廷命官,这等勾连土匪的大案,得由刑部正式问审定罪!” 王通该死,却不能私下斩杀。 朝廷对藩王们提防重重戒心极深,身为藩王世子,骄纵任性无妨,有些事却是万万不能做的。 谢郡守也回过神来,低声附和:“郑将军言之有理。今夜之事,多亏世子出力。不过,在卷宗上,还是轻描淡写才是。” 是啊,藩王们看似位高权重荣华富贵,实则被朝廷圈养,凡事不能出格,绝不能惹龙椅上的天子忌惮疑心。 从记事起,父王就在私下反复教导他藏拙。 他明明是习武天才,父王却让他拜在赵夫子门下读书。他在课上偷偷睡觉,课业倒数,都无妨。他习武,得避人耳目,在人前要收敛,不得展露过人的身手。 一个胸无点墨喜好吃喝玩乐的纨绔世子,才能令天子和朝廷安心。 这一回悍然出手,拿下王通,已经锋芒毕露了。 徐靖慢慢吐出一口闷气:“郑将军和谢郡守提醒的是。接下来的事,就劳烦二位了。” …… 半个时辰后,王通杨氏和黑衣匪徒,还有那二十六具匪徒尸首,皆被安置在囚车中,送往京城。 郑将军不能擅离职守,令长子郑玄风亲自押送。谢郡守也派了下属相随。 徐靖走出官衙。 在谢郡守和郑将军面前,他说自己见过周隋的画像,所以认出了此人。谢郡守郑将军心里信不信不知道,反正口中都信了,有志一同地将赵六姑娘忽略了过去。 美丽聪慧的望族闺秀,不该和土匪有任何瓜葛牵连。 天际一丝光亮透过浓厚的云层。m..nět 此时五更,天快亮了。 这一夜,追逃杀人,惊心动魄。此时松懈下来,倦意毫不客气地席卷而来。 “世子现在去何处?”徐二五低声问。 徐靖嫌弃地嗅了嗅身上的血腥味:“回去沐浴更衣,动作快点。上课迟到,夫子又要罚我写文章了。” 第三十一章 惊涛 回到北海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微亮。 圆润富态的北海王,满脸焦虑不安,不停来回踱步。 北海王妃用帕子捂着脸哭泣,不时打一个哭嗝:“无端端的,春生怎么招惹到土匪了?土匪死了多少我不管,我的春生可不能有事……” 北海王心中烦乱,无心哄老妻,吩咐左右:“再去门房一趟,看看世子回来没有。” 话音未落,一张熟悉的俊脸已出现在眼前。 北海王眼睛骤然一亮,肥硕的身材不知怎么动了一动,就到了徐靖眼前。目光迅疾扫了一圈:“你没事吧!” 北海王妃慢了一步,在看到徐靖满身的血污时,差点被吓晕过去。 徐靖眼疾手快,忙扶住老娘:“我没有受伤,这些都是别人的血迹。” 北海王妃一口气总算回来了,紧紧攥着徐靖的胳膊,涕泪交加。 北海王也释然了:“没事就好,先去沐浴,换一身干净衣服再说。” 这世间,除了生死无大事。 确定儿子没事,北海王又恢复了往日的雍容风度,耐心地哄北海王妃:“你担惊受怕半夜,现在一定倦了。回寝室去睡半日,养足精神。这里有我!” 北海王妃五十多岁的人了,精力不济,熬了后半夜,此时精神一松懈,十分疲累。被贴身丫鬟扶着去休息。 待徐靖沐浴换了新衣过来,见只有父王,顿时松了一口气。 父子两个私下说话,没什么可隐瞒的。徐靖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道来,只在“认出匪徒画像”一事上用了春秋笔法。 北海王目光一闪,瞥儿子一眼:“你何时见过周隋杨万胜?” 徐靖面不改色地答道:“从郑二那里看到的。” 郑玄青是郑将军的儿子,郑家是将门,存着土匪画像也说得过去。 北海王没有戳穿儿子的鬼话,唔了一声:“你此次出手确实鲁莽了。不过,这些匪徒都是穷凶极恶之辈,杀就杀了。” 徐靖有些惊讶:“父王真的不怪我惹祸?” 北海王叹了一声:“为父从来藩地那一日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过了几十年。这些年,处处管束你拘着你。个中原因,不必多说,你也清楚。” “如今,世道不同了。你露些锋芒也无妨。” 徐靖:“……” 父王一直信奉的是“忍字当头”“万事低调”,今日怎么口风忽然变了? 北海王压低声音道:“今日我收到你大姐夫二姐夫的来信,皇上龙体病重,撑不了多久。” “大晋要变天了。” 徐靖的心突突一跳,血液陡然加速涌动:“父王!” 北海王目中光芒闪动,和平日判若两人:“太子就是个好色昏庸无德无才的蠢货,根本弹压不住朝臣。皇上一旦驾崩,朝堂必乱。京城不稳,各州郡的民匪乱军绝不会安分。” “春生,我有预感,真正的乱世就要来了。” “我忍了几十年,如今老迈不中用了。你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得很。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 今日的赵氏族学,涌动着奇异的不安暗流。 素来用功的吴绍,也无心读书,低声对身边的霍衍说道:“听说昨夜有土匪闯进北海郡,被世子领着亲兵杀了个精光。” 另一个同窗也探过头来:“我还听说,城门官王通和土匪暗中有勾连,已经捉拿送去京城了。” “真没想到,世子身手骁勇,还有杀土匪的胆量!”筆趣閣 “可不是么?同窗几年,竟没看出世子这般厉害。” 众少年七嘴八舌地夸赞徐靖。 霍衍眼底闪过嫉色,口中随意附和。 就在此时,徐靖迈步进了学舍。众少年立刻围拢了过去,或好奇追问,或逢迎拍马。 一个少年长大,或许就是一夜间的事。 徐靖没有洋洋自得大肆吹嘘,随口敷衍同窗几句。然后伸手扯着好友郑玄青到了学舍外说话。 “好家伙!我昨夜被惊醒后,一直就没睡。”郑玄青一脸后怕,伸手去摸徐靖的胸膛,捏着嗓子柔声细语:“春生哥哥,你没事吧!” 徐靖笑着呸一口,将那只不安分的猪蹄打开,然后低声嘱咐道:“以后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在你那儿见过周隋杨万胜的画像。” 郑玄青一愣:“我什么时候有土匪画像了?” “就这么说定了。”徐靖根本不讲理,霸道至极:“谁问你,都这么答。就是你爹闻起来,你也得这么说。今晚之前,画像就会送到你手里,你放进书房藏好。” “……你的宝马借我一个月。” “送你了。” 郑玄青大喜,得寸进尺道:“宝刀也借我。” “自家好兄弟,什么借不借的,一并送你。” “对了,你那副新得的弓箭……” “滚!” …… 赵夕颜在书房里待了半日。 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两个画轴。 等在书房外的,是一个娃娃脸的可爱少年。 “徐二五,”赵夕颜轻声吩咐:“这两幅画像,你装好了,悄悄送去郑玄青手里。” 徐二五忙应下,打开画轴一看,不由得惊叹:“真是像极了。” 这两幅画像,一幅是高壮凶狠的男子,另一幅上面的男子额上一条刀疤,目光阴狠,惟妙惟肖。最妙的是,画像半点不像新画出来的,看着有些陈旧。 赵夕颜微微一笑:“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你快去吧!” 徐二五拿着画轴离去。 赵夕颜无声轻叹。 说了一个谎,就得用更多的谎话去圆。为了将她从此事中撇清,徐靖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傍晚,徐靖来了。 还是像往常一样,穿着华服,头戴玉冠,剑眉星目,神采奕奕。 赵夕颜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他。 他咧咧嘴角,笑了起来:“怎么这样看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赵夕颜抿唇,笑了一笑:“我们去书房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关上门,隔着书桌,相对入座,四目对视。 徐靖漫不经心地说道:“现在没别人了。你想怎么骗我只管编吧!” 赵夕颜:“……” 第三十二章 梦境 赵夕颜被生生气乐了:“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会骗你不成?” 徐靖剑眉一挑,嘴角似笑非笑:“你会将所有的真相告诉我吗?” 确实不能。 徐靖平日藏拙扮纨绔,其实十分聪明敏锐。想骗过他不是易事。 赵夕颜默然许久,才低声道:“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做同一个噩梦。” “我梦见皇上驾崩,大晋朝民匪四起。梦见周隋一伙人占了平原郡淄川郡,自号青龙王。梦见王通开城门,放乱军进城……” 语气很平淡。 梦境惨烈无匹。 乱军屠城,无数百姓惨死,北海郡成了人间地狱。 徐靖笑不出来了。 他熟悉赵夕颜的脾气,就如赵夕颜了解他的性情一样。他可以肯定,赵夕颜说的这番话,十之八九都是真的。 世间真有噩梦示警这等荒唐离奇的事情? “……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离奇的噩梦。可是那一日我去王家,在王家门外见到了周隋杨万胜,和我梦中出现的恶人一模一样。” “我没法向你解释,只想先除了他们。所以,我去族学见你,向你借了亲兵。没曾想,你竟也悄悄去了王家附近,潜藏在暗处。” 说到这儿,赵夕颜忍不住蹙了蹙眉:“君子不立危墙。那个周隋,暴戾凶狠,杀人无数。你昨夜实在太冲动了,怎么能不管不顾就追上去?万一有个损伤怎么办?” 徐靖挑了挑眉:“在你心中,周隋就那么厉害?我就不是他对手?”m..nět 语气里透着严重不满。 赵夕颜从来不惯着他,不答反问:“你昨夜追上他了吗?抓住他了吗?” 徐靖:“……” 赵夕颜无视他的臭脸,继续说道:“你是习武天才,天生巨力,身手远胜同龄少年。在北海郡里没有对手。真论身手,周隋未必胜过你。” “不过,周隋是土匪窝里长大的,自己建了青龙寨,做了七八年大当家。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 “真交上手,吃亏的必然是你。” “以后再遇到他,不必逞英雄,更别提什么单打独斗。设伏也好,群攻也罢,总之先杀了他。” 徐靖眉头微微一跳,黑眸定定地看着赵夕颜:“你对周隋为何这般熟悉?” 在梦境里,也能看出这么多东西? 赵夕颜抬起眼,和他对视。到了嘴边的敷衍之词,骤然梗在了嗓子眼里,怎么都吐不出口。 那双澄澈如水的美丽双眸,忽然流露出浓烈的痛楚,还有难以言喻的耻辱。 徐靖只觉得有一只手,紧紧攫住了他的心,一阵莫名的剧痛。 “月牙儿,你告诉我,在梦境里,他对你做了什么?”徐靖的声音忽然有些嘶哑。 赵夕颜沉默不语。 徐靖已经懂了。 他霍然起身往外走。 赵夕颜一惊,迅速起身冲过去,急急拦住他:“你要去哪儿?” 徐靖眼中闪着愤怒的火焰,一字一顿:“我现在就去平原郡青龙山,我要亲手杀了他!” “别胡闹。”赵夕颜主动伸手拉住他的手:“这都是噩梦里后来才发生的事。有梦境示警,我们已经拿下王通,杀了杨万胜。北海郡上下都有了防备。周隋不敢再来北海郡,我也不会落入他手中……” “不,你不了解男人。” 徐靖蓦然张口,打断赵夕颜:“周隋日后一定会再来,一雪昨夜狼狈逃离之辱。” 还有月牙儿妹妹,如天上明月一般皎洁美好。周隋已经见了她,一定会记挂在心。 不行,只这么一想,他都要气炸了。 徐靖抽回手,还要往外走。她忽然投入他的怀中:“春生哥哥,别走。” 徐靖:“……” 昨夜在马车上的相拥,是历经凶险后的彼此安抚。这才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抱她。 少女的身子,柔软极了。独属于她的幽幽香气,霸道地侵袭了他的鼻息间,令他瞬间沉醉。 心里的火焰显然没有平息,换了一种更为炽烈的,燃得旺盛。 徐靖本能的俯下头,被一只纤细柔软的手挡住。 他亲了一口她的掌心。 赵夕颜脸颊嫣红,瞪了他一眼:“坐回去,好好说话。” 徐靖咧嘴一笑,乖乖点头,听话地松手后退,回了原来的位置坐下。赵夕颜平心静气,也回了书桌后。 两人依旧隔桌相望。 书房的温度,不知为何高了许多。 赵夕颜略略侧头,避开他灼热的视线:“总之,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了。这噩梦实在玄妙令人费解,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徐靖点点头,忽然拧眉问道:“在你梦里,我没去救你吗?” 赵夕颜身子微微一颤,轻声道:“你去救我了。乱军人多势众,你只有两百亲兵,拼尽全力冲进了军营里。后来军营中乱箭齐发,你死在乱箭之下。” 徐靖有些嫌弃梦中的自己:“真没用!没救出你,还死得这般潦草,一点没有北海王世子的风采!” 赵夕颜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不堪回首沉沉压在她心底的痛苦过往,忽然暗淡了许多。 徐靖咧嘴笑着,挺直胸膛道:“别怕,就是一场噩梦而已。那个周隋,不来则已,只要来了,我定要亲自杀了他,为你我一雪梦境中的深仇大恨。” 赵夕颜轻轻嗯了一声。 徐靖眨眨眼,低声道:“我那一日生辰,你说那些绝情的话,就是因为这个噩梦吧!现在话说开了,你不准再说不理我之类的话。” 赵夕颜点点头:“好。” 徐靖松了口气,又道:“以后我时常来见你,你别将我挡在门外。” 赵夕颜又点了点头。 徐靖得寸进尺地要求:“等你及笄礼过后,我们就定亲。” 怎么忽然就扯到定亲了? 赵夕颜反射性地蹙眉:“徐靖,我之前和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不打算嫁人,也不想耽搁了你。天底下的好姑娘多的很,你不要在我这儿浪费时间和心思了。” 徐靖像没听见一样,大喇喇地挥挥手道:“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走,不用留我晚饭啦!” 赵夕颜:“……” 第三十三章 怒火 徐靖吹着口哨,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书房。刚到院门外,一张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帘。 徐靖立刻站定拱手:“见过夫子。” 这北海郡里,能让徐靖瞬间老实的人,也就只有赵夫子了。 赵元明看着从闺女院子里出来的英俊少年,觉得头疼:“男女授受不亲。以后世子再来赵家,得去前院,不可再来内宅了。” 徐靖咧嘴一笑:“夫子说的是。” 这混账小子!应得麻溜,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下一次来,还会往后院跑。 赵元明没好气地说道:“这么晚了,我就不留世子晚饭了,世子请回吧!” 待徐靖走后,赵元明才迈步进了书房。 赵夕颜起身:“爹。” 赵元明应一声,目光打量女儿一圈,冷不丁地问了句:“又和好了?” 在亲爹了然揶揄的目光下,赵夕颜难得有些羞窘,清了清嗓子说道:“设伏杀杨万胜,追击周隋,捉拿王通,通通都是他出力。我总得给他一个交代。” 之前称呼世子,现在就变成“他”了。 所以,还是和好了嘛! 赵元明心里暗暗松一口气。所有不堪的际遇,都是前世的。这一世什么都还没发生,月牙儿就该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徐靖纵然有些小缺点,对月牙儿的情意却是炽烈热忱的。更重要的是,月牙儿的心里也只有他。霍衍这般优秀出众的少年郎,月牙儿愣是看不上。 也罢!终身大事嘛,女儿的心意最重要。 赵元明点到为止,也不多言,只问了一句:“你都告诉他了?” “大半都说了。”赵夕颜低声答道:“我告诉他,我接连做了几天噩梦。梦境中见过周隋领乱军入城。” 赵元明叹了口气:“噩梦示警,倒也说得过去。不过,也只能告诉徐靖一个人。” 赵夕颜点头应下。 …… 徐十一在赵家门外等候。 远远地看到自家主子的身影,徐十一立刻迎上前。目光一掠,徐十一就知道不妙。 世子素来惫懒淘气,活泼爱笑,此时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眼底深黑,一片风雨将至的愤怒冰冷。 这是怎么了? 莫非赵六姑娘又和世子一刀两断了? 徐十一小心翼翼地陪笑:“天黑了,夫子没留世子晚饭么?” 徐靖一言未发,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徐十一等一众亲兵立刻策马尾随。 疾驰之下,晚风呼啸着吹打在脸上身上,徐靖心里的火焰越燃越旺,五脏六腑都似被炙烤一般,无法言喻的愤怒混合着痛惜和难过在心头涌动不休。 月牙儿说的一切……真的只是噩梦吗? 她遭遇过什么? 她还隐藏了什么秘密? 周隋! 徐靖心头闪过那张刀疤脸,心中恨极怒极,狠狠立下誓言。 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 徐靖阴沉着脸下马,快步进了北海王府,直奔亲爹书房。也不敲门,咣一声推了门。 北海王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笔墨:“出什么事了?” 徐靖声音紧绷:“父王,我要借你亲兵一用!” 北海王不动声色,哦了一声:“你要做什么?” 徐靖闭口不言。 “你的两百亲兵,足够你在北海郡横行。”北海王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如果你想去青龙山剿匪,便再加上我的五百亲兵,也远远不够。” “青龙山足有五千悍匪,藏在延绵深山里,占着地利。就是胶东军前去剿匪,也未必能成。更别说区区几百亲兵了。” “几百亲兵不够,那我就再暗中招纳人手。”徐靖迅疾接过话茬。 “没有兵部公文,擅自动兵是重罪。”北海王继续泼冷水:“就算你有人,剿匪一事也轮不到你。” 徐靖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动:“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想做一件事,总能想到办法。” “一年两年,三年五载,或是十年八年,总有那么一天。我要亲自领兵,剿灭青龙山的土匪窝,亲手斩了那个周隋!” “父王,你之前说过,我想做什么做什么。这句话到底算不算数?” 北海王看着年少气盛的儿子,心中感慨。 少年人,最易热血上头啊! “当然算数。”北海王没有跟着激动,声音依旧平缓:“王府里金银堆积如山,你随意动用,暗中招募亲兵训练人手,还可以招揽一些江湖高手。事情得做得隐蔽些。谢郡守和郑将军那里,我会和他们打声招呼。” “不过,你得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上这条路,以后可别后悔。” 徐靖目光亮如星辰:“父王,我绝不后悔。” 北海王瞥他一眼,从怀中取出一枚私印:“收好了。” 有这枚私印,便能动用府中所有人手,包括两位藩王内史和五百藩王亲兵。 至于金银,就更不必说了。十岁过后,徐靖就能随意支用库房里的金银了。 徐靖当然不会和亲爹客气,收了私印,眉眼中的阴霾戾气终于散了大半:“父子不言谢,我就不和父王客套了。” 北海王笑着调侃:“如何,现在有心情陪父王用晚膳了吗?” 徐靖咧嘴一笑上前,扶起亲爹往外走:“父王小心慢行。” 北海王乐呵呵地一笑。 …… 王家内宅。 嘭嘭嘭!嘭嘭嘭! 双眼红肿头发散乱的少女,冲到门边,用力拍打:“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贴身丫鬟红着眼眶,哭着说道:“小姐,你冷静些。老爷夫人都被押去京城了,大公子二公子也都被关进大牢。现在只有小姐安然无事。小姐一定要多保重啊!” 这番劝慰入耳,王薇愈发撕心裂肺,不停哭喊叫嚷。 守在门外的士兵听得实在不耐,用刀柄砸了一下门。 咣! 王薇被吓住了,不敢再哭喊,身子软软地靠在门后。绝望无助的泪水肆意横流。 这一切是为什么? 为什么一夕之间,她爹娘就变成了勾连土匪的罪人? 到底是谁在暗中出手对付王家? 偌大的家宅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她要怎么做,才能救回爹娘? …… 第三十四章 老巢 “大当家,歇一歇吧!” 为了不惹人瞩目,黑衣匪徒们各自乔装改扮,如丧家之犬般奔逃了一天一夜。此时天色已黑,他们不敢停下,依然策马狂奔。 实在倦了,才下马喝口凉水,啃两口馒头。 一个目露凶光的壮实男子,凑到刀疤青年身边,低声说道:“这一回,我们可吃了大亏。一定是王通那个王八蛋出卖了我们!” 另一个匪徒,咬牙切齿地附和:“还有那个北海王世子,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五当家也死了。如此深仇大恨,不能不报!” “说得没错!要报仇!” “杀了那个世子,杀了王通!” 来时三十八个,现在只剩十一个。 他们横行数年,凶名赫赫,向来只有他们杀人的份。这一回栽了个大跟头,连大当家都差点丢了命。 周隋面无表情,三两口将馒头吞下,冷冷道:“都给老子闭嘴!先回青龙山!” 此等深仇大恨,焉能不报! 徐靖! 王通! 哼! 还有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女……他没读过书,找不到合适的语气去形容她的美丽。见她第一眼,他就知道,她只能是他的人。 周隋仰头喝一大口凉水,心头的火焰才按捺下去。他扔了空水囊,厉声道:“立刻走!” 接下来,又是三天三夜没命地奔逃。 直至熟悉的山峰入目,众匪徒长松一口气。 终于回老窝了! 周隋口中用力一吹,尖锐的哨音在山林间回荡。很快,便有数十上百个匪徒蹿了出来。一同振臂高呼:“大当家回来了!” 周隋阴冷暴戾的恶劣心情,终于稍稍和缓,扯了扯嘴角。 这处山脉,绵延百里,大小山峰一座连着一座,谁也数不清有多少座山。数不胜数的高大树木连绵,彷如翠绿的山盖。 五千土匪藏身其中,犹如水滴入海,根本无处可寻。 这里就是青龙山脉,是他的老窝。 八九年间,他领着手下一众土匪门搬过几回。他到哪儿,哪儿就是青龙寨。 众匪徒簇拥着周隋,七嘴八舌:“大当家!五当家怎么没回来?” “还有那么多兄弟呢?都去哪儿了?” 周隋厉目一扫,众匪徒顿时讪讪住嘴。 在山里又走两日,才进了青龙寨。 这一处寨子,位置十分隐蔽,入口处是山洞,洞口被灌木藤条遮掩得严严实实,里面设了机关,有几个匪徒日夜守着。一旦有异动,立刻燃烟示警。 仗着地利,几千土匪安营结寨,戒备森严,比起正规军营犹有过之。 没人引路,朝廷大军连土匪窝都摸不着,更别说剿匪了。 青龙寨里共有五个头领,周隋是大当家。前些年有人不服气要争老大位置,一个被乱刀砍成肉泥,一个被当众下了油锅。之后,再没人敢挑衅。 周隋在一众心腹的簇拥下进寨,坐到久违的虎皮大椅上。 三个高矮不一的男子分别坐在两侧。 身体壮实一脸横肉的男子是二当家曹贵,脸上戴了一只眼罩的凶狠男子是三当家刘安,外号一只眼。四当家戴有余年龄最大,约莫五十岁了,留着山羊胡须,读过书中过秀才,是青龙寨里的军师。 周隋阴沉着脸,将此行经过道来。 二当家曹贵目露凶光:“我领人去北海郡,杀了那个世子,为老五报仇。” 三当家刘安慷慨激昂,争抢着要出手。 四当家戴有余泼了一盆冷水下来:“先想想要怎么自保吧!” 曹贵刘安怒目相对:“呸!我们寨子这般隐秘,那些个废物连青龙寨的边都摸不着。” “你不敢去,留在寨子里搂女人喝酒,我们去为五弟报仇。” 戴有余被喷了一脸唾沫,半点不恼,用手抹了一把脸:“大当家,今时不比往日。这一回事情闹大了。朝廷肯定会派兵来。远的不说,胶东军就有一万精兵,一旦朝廷下令,半个月大军就能到青龙山。得早做提防打算……” 周隋冷冷道:“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周隋顶着。” 戴有余只能闭嘴。 大当家阴沟里翻船,灰头土脸地逃回来,心中不知何等恼怒。此仇焉能不报? “老二,你领两百人,将王通捉回来。如果不能捉活的,就杀了他。” 曹贵狞笑一声应下:“我办事,老大只管放心。” 周隋看向戴有余:“老四,你派人出去打听消息,北海郡平原郡有什么风吹草动,要立刻回报。还要格外留意胶东军的动静。你再带人去深山里另寻合适的窝点。”m..nět 狡兔尚有三窟,青龙寨虽然隐蔽安全,也得准备后路。 “老三,关了寨门,让大家伙别下山了。” 左眼戴着眼罩的刘安舔舔嘴说道:“寨子里不缺粮草,就是女人不太够用。” 寨子里有五千土匪,抢来的女人禁不住糟~践,病的病死的死,偷偷往外逃的也不少,被摔死被野兽吃了都算幸运,被逮回来的才最惨,死前还要被百般凌辱。 周隋不耐瞪了一眼:“让大家伙都忍一忍。谁忍不住,我一刀割了那二两肉。” 刘安只觉胯下一凉,不敢再吭声。 几人领了差事,一番安排不提。 当晚,寨中摆酒,周隋喝了半坛酒,心中闷气未消。平日最受宠的美人,一夜间被折腾得半死不活。 隔日,周隋将美人赏给了刘安。 刘安眉飞色舞,高兴地直搓手:“多谢老大。” 青龙寨里的美人,得先紧着大当家享用。然后才能轮到他们。这个美人是良家女子,读过书,会抚琴,颇得周隋宠爱。他觊觎许久了。没曾想,周隋忽然就对美人失了兴趣,让他捡了个便宜。 美人如遭雷劈,跪在地上苦苦央求。 周隋弃若敝履,看都没看一眼。 美人哭哭啼啼一脸绝望地被刘安拽走了。 见过那个少女后,以往引以为傲的美人通通失了颜色,黯淡无光。总有一天,他要去北海郡,杀了那个北海王世子,将那个少女抢回来。 举世无双的明珠,就该镶嵌在男人的王冠上。 …… 第三十五章 鹤唳(一) 两日后,平原郡守府。 平原郡守张政是两榜进士出身,今年三十有九,留着长须,一派儒雅的文官气度。 素日处变不惊的张郡守,此时拧紧眉头,神色不安地来回踱步。他的手中,拿着一封信。 两位幕僚进了书房。 这两位幕僚,都是张郡守的心腹。张郡守沉声道:“今日有一个童子送信进府,就是我手中这一封。两位先生也看一看。” 是什么信,令张郡守方寸大乱? 两位幕僚暗暗惊讶,待看完信后,脸色也都变了。 “这个周隋,真是胆大狂妄之极!”其中一个幕僚怒道:“竟敢写信威胁大人。” 书信里的字迹毫无章法,还不及八九岁的孩童。可见写信之人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正经练过字。言语直白近乎粗俗,言辞狂妄。在信中扬言要在一个月之内攻占郡守府,令张郡守速速投降。 落款是青龙山周隋,还盖了一枚私章。 周隋这个名字,对张郡守来说,自然不陌生。 周隋领着一伙土匪,占了百里山林,肆意抢夺过路的富商。平原郡里的富户百姓,深受其害。 张郡守屡次上奏折,请朝廷出兵剿匪。前些年,朝廷确实派过兵,周隋得了消息,立刻令土匪散进山林。朝廷大军来回折腾了小半年,杀了一些土匪交差了事。军队一走,周隋便另起匪寨。 数年下来,土匪不但没少,反而越来越多。 另一个幕僚仔细查验,然后低声道:“大人,这确实是周隋的私印。这封信上的笔迹,也是出自周隋之手。大人不可轻忽,得立刻上书朝廷,请朝廷派兵。” 第一个幕僚道:“往朝廷送奏折,一来一回得小半个月。朝廷再派兵前来,怎么也得一两个月才能到平原郡。” “还是得双管齐下,奏折肯定要写,郡守府也得加强戒备。再请驻兵将军前来商议一二。” 也只得如此了。 张郡守略一点头。 就在此刻,门被敲响。长随走了进来,低声禀报数句。 原本眉头紧锁的张郡守,眼睛一亮,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好!真是太好了!” 这个周隋,竟暗中跑去北海郡,结果被北海王世子杀了个人仰马翻。有那二十几具匪徒尸首,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理。 张郡守愁容一扫而空:“我立刻写奏折。” 顿了顿又道:“再写一封信给胶东军的李将军,请他出兵剿匪。” …… 此时,一个行商模样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坐着马车出了平原郡的城门。塞给守城兵二两银子,马车很快出了城门,上了官道。https:/ 这个中年男子,正是松石。 松石心中默默思忖。小姐给他的四封信,他已经送出两封。让镖师送去京城兵部尚书府的书信,还在半路。第二封信已经送进了平原郡守府。 他手中还有两封信,一封要送去淄川郡,一封要送去胶东。 按着小姐吩咐,本该先去淄川郡。 北海郡里的杀匪大案传进耳中后,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小姐让他送的书信,莫非就和青龙山土匪有关? 松石思虑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在官道岔路口,令车夫驾马车向右。 先去胶东,去找那个寇梢,将信送进李将军手中。 赶路辛苦,不必细言。 七天后,终于到了胶东。 松石会些易容的江湖手段,将肤色变黑,脸上点了几颗麻子,换了锦袍。腰间绑着一个小软枕,走路时挺着“肚腩”,颇有富商气派。 就是主子赵元明在这儿,只怕也认不出这是自己的长随。 寇梢是青楼名妓,在胶东极有名气。松石随意找个店小二一打听,便找到了百花楼。 百花楼老鸨在见到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后,眉开眼笑:“诶呦,今儿个你算是来着了。寇梢难得有空闲,可以陪你小坐片刻,喝一盏茶。” 李将军平日都在军营里,一个月来两回。其余二十八天,总不能让寇梢一直闲着。 留宿就别想了,李将军的相好谁敢碰? 喝茶说话,一百两。听琴唱曲,得要二百两。饶是如此,也有的是客人点名要见寇梢。 要传话给李将军,那是另外的价钱,要加银子。 寇梢身段丰盈,相貌美艳,声音娇媚。 不过,在见惯了自家小姐的松石眼里,这个寇梢不过是个俗艳女子。 喝了一口茶,松石拿出一千两银票,放在寇梢面前:“请你转交一封信给李将军,这一千两银票,就是你的。” 寇梢眼睛都亮起来了,也不矫情矜持,娇笑一声道:“这位大爷,出手真是阔绰。” 传个口信,四百两就够了。转交书信,也就五百两。这个黑麻子,一出手就一千两,简直是只肥羊。 松石取出密封好的书信,放在银票旁边:“有劳寇梢姑娘了。事情办成了,请寇梢姑娘让人去八方客栈传个口信。” 寇梢笑吟吟地拿起银票和那封书信:“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放心,我拿了大爷的银子,一定尽快将信送到将军手里。” “也是你运道好,将军这几日就会来。你等着好消息就是。” …… 过了两日,李将军来了百花楼。 李将军全名李骥,三十四岁就做了四品的三天将军,统领一万胶东军,在武将中也算年轻有为了。 大晋朝军中惯例,四品以上的武将赴任,家眷妻儿要留在京城。李骥在胶东三年,没养外室,只一个月来百花楼两回,可以说是一等一的洁身自好。 至于寇梢打着他的名头收些银子,李骥也没放在心上。 青楼女子爱财就对了。 难道指望她爱自己这个浑身臭汗的武夫? 床榻吱吱呀呀响了一个时辰。 李骥一身轻松,下榻穿衣。 脸孔潮红的寇梢从帐子里探出头来,娇声道:“将军,奴家受人所托,有一封书信要转交给将军。” 李骥随手接了信,拆开后,随意一瞥。 片刻后,李骥脸上的轻快消失了,厉目一扫,寒声问道:“送信之人在何处?” 第三十六章 鹤唳(二) 寇梢被吓了一跳:“在、在八方客栈,他自称姓贾。” 贾? 是假吧!胆子倒是不小。 李骥冷哼一声:“这信你看了没有。” 寇梢看到李骥眼底的杀意,心里发凉,后背冒汗,疯狂摇头:“没有,奴家没看。” 李骥冷冷道:“此事不得告诉任何人。” 寇梢疯狂点头。 李骥叫来亲兵,吩咐下去:“去八方客栈,将姓贾的男人带来。” 七八个身高力壮杀气腾腾的亲兵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带了客栈伙计回来。 那个倒霉的伙计,都快哭出来了:“将军,那个贾老爷,四天前就走了。小的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李骥皱紧眉头。 前两日,他收到了平原郡守的书信。平原郡守请他出兵剿匪。没有朝廷公文,他绝不可能擅自出兵。再者,那伙悍匪老巢藏在深山密林里,没人引路,怕是连土匪毛都摸不着。 他令人送了回信,拒绝出兵。一边下令全军做好出兵的准备。 今日又收到了这么一封神秘古怪的信。信上什么都没写,只有一幅地图。寥寥数笔,墨色勾勒出山脉走向,朱笔标注出了一处位置。 青龙寨。 这封信出自谁手? 信中的地图是真是假? 倒霉的伙计被拖走了。 寇梢用帕子捂住嘴,唯恐多舌被灭口。 好在李骥没有杀人的意思,趁着夜色匆匆离开百花楼。李骥一路快马回了军营。连夜召来前锋营精锐,下了军令。 按着书信上的地图,悄悄潜进青龙山,探清青龙寨的具体位置。 数十个军中精锐,悍然领了军令,一刻没有耽搁,在夜色中策马出了军营。踢踏的马蹄声踏破暗夜的宁静。 松石其实并未离开平原郡。 四天前,他从百花楼出来后,就离开八方客栈。易容改扮换了身份姓名后,住进了另一间客栈。 李骥进百花楼时,松石就躲在暗处。亲眼目睹李骥亲兵如虎狼一般冲往八方客栈。 这一桩差事也办妥了。 松石安宁睡下,第二天清晨,坐马车出了平原郡,去往淄川郡。 …… 北海郡里的杀匪大案,迅速传遍青州各郡县。 就在百姓们对此事津津乐道之际,另一桩惊天噩耗从京城传来。 永兴帝驾崩了! 天子崩,举国丧,天下缟素。 押解王通夫妇和黑衣匪徒的囚车,早已出了青州境,还有七八日路程就能到京城了。惊闻噩耗,囚车只得停下,众官兵都换上素衣。 “大公子,接下来该怎么办?”一个亲兵低声问道。 郑玄风也是一脸踌躇。 国丧期间,不宜赶路。 在此停下,就会耽搁一个月的时间。父亲反复嘱咐,要立刻将王通送到京城刑部。万一途中出个什么意外,着实不妙。 郑玄风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停下。在官路上一处驿馆住下了。 浑然不知,有一伙匪徒一直暗中随行。 这伙匪徒,正是曹贵领的两百青龙寨土匪。曹贵暗中打听消息,得知王通被押送京城,一路快马,终于堪堪追上。 “二当家,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不如趁着夜半三更摸进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等一等!”曹贵狞笑一声:“现在他们守卫森严。等过个三五日,他们放松警惕了,我们再动手!” 众悍匪听闻杀人放火,毫无惧意,一个个眼中闪着残忍好杀的亢奋。 …… 五日后,天子驾崩的噩耗传遍青州。 赵家坊挂起了白幡,族人都换上了素服。 赵元明一身白衣,立在屋檐下,目光看着京城的方向,面容哀戚,久久不言。 二十多年前,他还是春风得意的新科状元郎。龙椅上的永兴帝正值盛年,权掌天下,龙威赫赫。 转眼间,二十多年的时光匆匆流逝。那个大权独揽专断独行的天子驾鹤西去。 大晋的天塌了! 一身素色衣裙的赵夕颜,轻步而来:“爹。” 赵元明转过头,声音压得极低:“月牙儿,你说的话,都应验了。” 是啊,自她重生那一日至现在,已是大半个月过去。青州离京城路途遥远,天子驾崩的噩耗隔了数日才传至青州。 乱世,至此开始。 赵夕颜咽下喉间叹息,低声道:“爹,我忽然想起一桩要事,得立刻去一趟北海王府。” 赵元明略一点头,并未追根问底,只嘱咐一声:“办完事早些回来。现在是国丧期,不宜在外逗留。” 赵夕颜点头应下。 之前的车夫在半个月前被吓得病了一场,换了一个年轻胆大的,这个年轻车夫是赵家家生子,在家中排行第二。 “李二河,驾车稳妥些。”海棠吩咐道。 李二河精神抖擞地应了,驾起车来果然又快又稳。 赵夕颜坐在马车上,透过细密的竹帘往外瞧。 国丧期间,不得婚丧嫁娶大办喜宴,酒楼茶馆一律关门。街道上来往的行人骤然少了大半,个个穿着白衣,看着格外萧索。 …… 北海王府里,处处缟素。 北海王大哭了一场。 他是皇室嫡脉近支,是永兴帝的堂侄。 父亲早逝,年少时他在宫中住了几年。永兴帝对他这个堂侄还算不错,为他挑了一门好亲事,王妃出身勋贵将门。他的藩地北海郡也是富饶之地。 这些年,他在藩地战战兢兢,对喜怒无常龙威赫赫的永兴帝不是没有怨言。人死百恶消,永兴帝一驾崩,所有的怨恨都随风消散,只余满腹悲恸。 北海王妃抹着眼,哽咽道:“王爷也别太过悲恸,免得伤了身体。接下来还得去京城奔丧送灵。千里奔波,没有好身体可熬不住。” 藩王无诏不得归京。唯一的例外是天子驾崩,藩王一律要回京城奔丧。 北海王长叹一声:“放心吧,我能撑得住。”https:/ 顿了顿,低声道:“我独自去京城奔丧,你和莞儿春生就别去了。” 北海王妃一怔。 一身素服的徐靖,浓眉一挑:“母妃和四姐别去了,我随父王一起去京城。” 北海王深深看儿子一眼:“不,你不能去。” 徐靖:“……” 第三十七章 示警 北海王妃听得心惊肉跳,徐莞也惊住了:“父王,这是为何?” 北海王没有解释,只道:“我今日就启程。你们都留下。我走之后,府中内务交给莞儿,外务都由春生拿主意。” 徐莞下意识地点点头。 徐靖走到北海王面前,语气坚定:“父王,我和你一起去。” 北海王有些动容,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傻小子,天子驾崩,京城定然动荡难安。我们父子两个一起去,如果都被扣在京城怎么办?” “我去,你留下。万一京城有变故,你还能替父王报仇。” 北海王妃听得哆嗦了一下,忽然冲过来,紧紧抱住丈夫的胳膊哭了起来:“王爷,妾身和你一起去。我们夫妻两个,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徐莞瞬间红了眼圈。 徐靖心里像被巨石压着,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自出生起,就在北海郡。父王口中的朝堂争斗皇权倾轧阴谋诡计,都离他很遥远。 蓦然间,就到了眼前。在父王的只字片语里,露出一角锐利獠牙。 一个丫鬟悄步进来:“县君,赵六姑娘前来求见。” 素来机敏的徐莞,今日头脑混沌,反应有些迟钝。 倒是徐靖,立刻低声道:“四姐,她定然是有急事来找我。我这就去见她。” 徐莞这才反应过来,点点头。 徐靖快步出去。 一个身着素服的窈窕身影映入眼帘,澄澈的黑眸中闪着一丝焦灼。正是匆匆赶来的赵夕颜。 徐靖领着赵夕颜进府,低声道:“你怎么忽然来了?” 赵夕颜蹙眉低语:“千万别让王爷去京城。” 徐靖的心霍然一跳:“为什么?月牙儿,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父王去京城,莫非真的有凶险?” 赵夕颜点点头:“是。” “太子会将所有藩王都留在京城,有两个藩王要回藩地,都被太子斩了。你父王倒是安分,一直留在京城。不过,一年后就生了重病,不治身亡。” 徐靖:“……” 徐靖脸色难看之极,半晌才挤出几个字:“这也是你梦境里发生的事?” 赵夕颜垂下眼眸,低声轻叹:“我知道这事听着离奇,不过,我确实真切地梦见了。” 月牙儿妹妹当然不会骗他。 一个示警的噩梦,怎么会这般清晰仔细,连他的父王也出现在梦境里? 徐靖看着赵夕颜,所有的疑惑都咽了下去:“多谢你出言提醒,我现在就去和父王说。” 赵夕颜抬眼:“你打算怎么说服王爷?” 徐靖道:“我自有办法。” 赵夕颜听着有些不对劲,一脸不赞成:“你该不是要打昏你父王,不让他启程吧!” ……徐靖抵死不认:“我最孝顺,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可惜,相识十年的小青梅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一切:“你是想用药迷昏王爷?” 徐靖:“……” 徐靖揪了揪头发,虚心请教:“你说,怎么做最妥当?” 赵夕颜想了想说道:“天子驾崩,藩王理当奔丧。王爷因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你代王爷写奏折送去京城。如今宫中忙着办丧事,顾不上问罪一个藩王。便是朝廷派人来,一来一回也得两个月。到时候再想办法拖延。” 总之一个字,拖。 无论如何,不能去京城。 徐靖深呼一口气:“好,就这么办。” …… 接下来,就是北海王府的家事了。 要怎么说服北海王,是徐靖的事。赵夕颜不便掺和,和徐靖道别后出了北海王府后,乘马车回了赵家坊。 大伯父赵元修神色凝重地来了,对赵元明说道:“派出去买粮的族人已经回来了,外郡的粮食价格涨了两成。这一次他们买了三千五百石的粮食,比平日多花了千两银子。” 粮价骤涨,绝非小事。 赵元明的面色一片沉凝:“大哥,这世道不太平,或许乱世很快就来了。不管如何,多存些粮食总是没错的。” “再派族人去远一些的地方买粮。至少存够族人两年的粮食。” 赵元修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么一来,就要动用族里所有的存银。只怕族里会有人闹腾。” 赵氏族人素来团结和睦,难免也有些仗着年迈对族中事务指手画脚自以为是的老顽固。 赵元明沉声道:“这等时候,不能容他们胡闹,免得耽搁了时间。一定要继续买粮。” “不但要买粮,还得买刀枪弓箭。” 一个温雅的少女声音忽地在门口响起。 赵元修转过头来:“月牙儿,你不在闺房里,怎么忽然到书房来了?” 赵元修对才貌出众的侄女很是喜爱。不过,族中大事,自有长辈商议做主,哪里需要一个姑娘家操心? 赵夕颜很清楚大伯父的性情脾气,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进了书房:“大伯父,赵氏三千多族人,除去老弱妇孺,青壮男子少说也有七八百。” “世道有变,青龙山的土匪都敢来我们北海郡了。这一次是世子出手,杀了土匪。下一次,若是几千土匪冲进北海郡,冲进赵家坊,谁能救赵氏族人?” 赵元修哑然无语。 赵元明低声道:“大哥,月牙儿说的没错。我们这是防患于未然,买些刀枪弓箭,也是用以自保。” 赵元修定定心神,没好气地说道:“说得轻巧,朝廷有律例,普通百姓不得私藏兵器。一旦被发现,就会被视为有谋反之心,是要砍头抄家的。” “所以要暗中进行。”赵夕颜抬眼和大伯父对视:“大伯父是赵氏一族的族长,事事都以族人为先。为何如今倒胆怯了?” 赵元修眉头动了动,没答赵夕颜的话,反倒冲赵元明抱怨起来:“三弟,你就惯着她吧,瞧瞧,连嫡亲大伯也要听她的。” 这就是听进去了。 赵元明失笑:“大哥还不是一样惯着她。”biquiu 赵元修哈哈一笑,正要说话,书房的门忽地被咚咚咚敲响。一个小厮匆匆进来禀报:“启禀大老爷三老爷,京城来信了。” 第三十八章 提亲 赵家有三十多个男丁在外做官,其中官职最高的,是从三品的工部侍郎赵元仁。 赵元仁是赵家三房嫡长子,和赵元修赵元明是堂兄弟。 当年赵元明赵元仁一并进京科举,赵元明一举考中状元,风光无限。赵元仁也在那一科中了二榜进士,在自家堂弟的光环下略显暗淡。 后来,赵元明做了两年翰林学士便辞官回乡。赵元仁在工部做着八品主簿。一晃二十多年过来,赵元明成了青州大儒,赵元仁做了朝堂高官。 赵氏一族同气连枝。赵元修每年都派族人送丰厚的年礼去京城,赵侍郎每隔三个月写一封家书回来。 “大堂兄上个月刚写了信回来,”赵元明低声道:“此时又写信来,定是有要紧事。” 赵元修收敛笑意,从小厮手中接了信。 赵夕颜不便再留,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书房内,赵元修看了信,面色有些奇怪,将信给了赵元明:“三弟,这封信你看一看吧!” 赵元明应一声,接过信一看,也是一愣。筆趣閣 “月牙儿长这么大,从未出过北海郡。虽然名满青州,真正见过月牙儿的人,并不算多。” 赵元修有些疑惑地说了下去:“再者,我们赵家是书香门第,和武将勋贵素无来往。这个慕容家的公子,怎么忽然就要向赵家提亲,求娶月牙儿?” 一家有女百家求是好事。可这桩提亲,也实在太奇怪了。 大晋重文轻武,武将地位低下,普遍不及文官。不过,有三家是例外。一个是慕容氏,一个是冯氏,还有一个高家。 慕容氏世代掌管禁卫军,拱卫皇城,是天子心腹。 冯氏先祖在建朝时立下大功,开国时被封为定国公,爵位世袭,执掌铁卫营。 高家是后起的新贵,当年永兴帝争皇位时,高家鼎力相助。永兴帝坐了龙椅后,封了高家忠勇侯的爵位,令高家执掌骁骑营。 三万禁卫军,两万骁骑营,和五万铁卫营,一共十万兵力,护卫京城。大将军慕容尧,定国公冯川,忠勇侯高鹏,这三人是大晋朝武将里的顶尖人物,无人敢轻视小瞧。 赵元修口中的慕容公子,是慕容尧的嫡长子慕容慎。 十六岁时进宫做了御前侍卫,在禁卫军比试中一举成名,被众人盛赞为慕容氏第一高手。今年二十二岁,已是五品的御前校尉,尚未娶妻。 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青年才俊,怎么忽然要求娶月牙儿? 国丧期间,慕容家不便大张旗鼓地来青州提亲。慕容慎亲自去了工部侍郎府,私下向赵元仁提亲。 赵元仁也很惊讶,在信中写道:“……慕容氏执掌禁卫军,深得天子信重,在军中势力庞大。” “慕容慎是慕容大将军嫡长子,身手超卓,也是慕容氏下一任家主。如此人物,主动和赵家结亲,是一桩好事。” “月牙儿和北海王世子青梅竹马,颇有情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过,慕容慎实在出众,是千里无一的少年俊彦。这门亲事,可以仔细斟酌考虑。” …… 赵元明看着信,没什么喜色,反而拧了眉头。 这件事,实在蹊跷。 赵家无兵无权,家族中做官的多是中低等官员,说是青州望族不为过。不过,和京城名门大族相比,就差得远了。 说句不中听的,慕容家要和赵家结亲,是抬举赵家。 这个素未谋面的慕容慎,到底是何用意? “三弟,你作何打算?”赵元修问。 赵元明回过神来,淡淡道:“我这就写一封回信,婉言回绝。” 赵元修有些遗憾:“真的不考虑一下?” 赵元明看兄长一眼:“我只月牙儿这么一个女儿,不愿她远嫁。” 这倒也是。 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远嫁去京城,以后想见一面都难。有英俊活泼的北海王世子在眼前,哪还用考虑什么慕容公子。 赵元修想了想笑道:“既然无意,早些拒绝也好。对了,这桩事,要不要告诉月牙儿?” “不必了。”赵元明随口道:“这件事,请大哥守口如瓶。就是母亲那边,也别说。” 免得自家老娘出什么幺蛾子。 赵元修点点头,看了兄弟一眼,忽地低声道:“你真的不再续娶了?柳氏走了这么多年,你早该放下了。莫非你还对京城那位念念不忘?” “当年你为了她,辞官还乡,葬送了大好仕途。要不然,你定然比大堂兄强得多,说不定都做到一部尚书了。” “这都二十几年了,你该不是还惦记着她吧……” 赵元明重重咳嗽一声,打断兄长的絮叨:“族中事务繁忙,大哥且去忙吧!” 赵元修翻了个白眼:“得得得,我不提。一提你就翻脸撵人。我这就走。” 赵元修很快离去。 只剩赵元明一个人独自在书房里。 赵元明点燃火折子,将那封信烧了。然后坐下,提笔给大堂兄赵元仁写回信。笔下如游龙,一挥而就。将信装好,令人送了出去。 忙完这些,赵元明沉默良久,起身去了书房内侧的书架边,伸手从书架最上排抽出一本诗经。 这是最常见的一本书,谁家书房都有几本。不会有人来借,也没人闲的没事去翻阅这本陈旧泛黄的书册。 他其实也很久没看了。 翻开诗经,里面夹了一张同样年代久远的纸张。 这张纸上,用工笔细细描绘了一张少女小像。少女身着浅蓝罗裙,乌发如墨,清丽无双,坐在古琴前,素手轻拨,唇畔含笑,气质出尘。 上面写了一首诗。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赵元明注目凝望,目中闪过遥远的追忆。 …… 隔日,北海王悲痛欲绝重病不起的消息传了开来。 世子徐靖写了一封泣人泪下的告病奏折,送往京城。 以徐靖的文笔,自然写不出来。他私下请赵夕颜代笔,自己抄一遍罢了。 又过两日,一个左臂带伤的士兵骑着快马冲进了北海郡。 第三十九章 突变 国丧期间,赵氏族学停学,赵元明难得有闲暇,每日去给自家老娘请安。赵夕颜也随着一同去见张氏。 赵元明十分沉得住气,对慕容家提亲的书信果然只字不提。 张氏见了赵夕颜就心气不顺,不冷不热地寒暄几句,就打发赵夕颜和赵素馨去说话。 正合赵夕颜心意。 望族闺秀的日常生活,十分悠闲。焚香抚琴,净手作画,或是看看书下下棋,一晃就是半日。 赵素馨喜欢雕刻印章,平日多以此为消遣。今日赵夕颜来了,赵素馨立刻将这几日雕出的作品给她看。 赵夕颜细细打量把玩,冲赵素馨笑道:“堂姐的技艺又见长进了。” 赵素馨抿唇一笑:“在你面前,班门弄斧雕虫小技罢了。”顿了顿,悄声道:“吴家舅母前些日子来提亲了。” 赵夕颜很为赵素馨欢喜:“这可太好了!堂姐盼得脖子都长了,总算盼来这一天。” 赵素馨秀丽的脸庞红红的,伸手拧了赵夕颜一把:“你就会取笑我。等世子登门提亲那一日,看我怎么还回去。” 一提徐靖,赵夕颜就想叹气。 剪不断,理还乱。说的就是她和徐靖了。 想一刀两断不可能。可周隋未除,大仇没报,天下即将大乱内战纷纷,她哪里有嫁人的心思? 北海郡的平安,又能维持多久? 她的重生,改变了许多事,可前方,依然一片茫然。 赵素馨眼见着不太对劲,笑着打趣:“怎么一提世子,你就不吭声了?你们两个又怄气了?” 赵夕颜不愿说这些,左顾言它扯开话题。 赵素馨和她年龄相若,一同长大,十分亲密,很熟悉她的脾气,也不再追问。 叩叩叩! 玉簪推门,快步进来,低声禀报:“小姐,世子来了。” 赵夕颜眉头微微一跳。 北海王“病重”,徐靖理应在床榻边“伺疾”,怎么忽然跑到赵家来了?不对,一定是出事了。 赵夕颜心念电闪,面上半点不露,和赵素馨道别,起身离去。 刚踏入家门,徐靖愤怒的俊脸便映入眼帘。 “月牙儿,”徐靖快步过来,咬牙切齿地低语:“那伙青龙寨的土匪,简直胆大包天。竟暗中尾随在王通的囚车后,趁着国丧期众人放松警惕了,在半夜动手,抢走了王通。” 什么? 赵夕颜面色霍然一变:“王通被抢走了?” 徐靖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愤愤低语:“是。那些匪徒,趁着放了迷烟,又放了活,在混乱之际动手,下手极其狠辣。郑家亲兵死伤惨重,杨氏和那个活口都死了,王通中了两刀,被匪徒带走。郑玄风受了重伤,不能动弹,留在原地疗伤。” “回来报信的郑家亲兵,伤了一条胳膊,一路快马回郑家报信。报完信,那个亲兵就咽了气。” …… 短短数句,透着令人心惊的惨烈。眼前仿佛出现了火光冲天匪徒冲进来杀人的情景。 赵夕颜抿紧嘴角,脸颊有些泛白,声音还算镇定:“接下来要怎么办?” 徐靖俊脸一片寒霜:“郑将军收到口信,立刻写奏折上报朝廷,请朝廷派兵去青龙山剿匪。” 身为朝廷命官,没有公文不能擅离职守。郑将军心急如焚,却不能离开北海郡,只将身边所有亲兵都派了出去,将长子郑玄风先带回来。https:/ 郑玄青红着眼要去,被他爹扇了一巴掌:“你大哥伤得重,还不知能不能安然救回来。你去做什么?想让老子没有儿子送终吗?” 郑玄青委屈地带着巴掌印,去北海王府报信。徐靖同样怒不可遏,二话不说将亲兵也派出了大半,去迎郑玄风回来。 “月牙儿,我真没用。”徐靖用力握了握拳,目中闪过愤怒和自责:“我不能随意出北海郡,便是悄悄潜出去,能动用的也只有府里的几百亲兵,根本杀不了青龙寨的五千悍匪!” 赵夕颜心中恻然。 这种无能为力的悲愤和痛苦,她太清楚了。 她主动伸手,握住徐靖的手:“朝廷对藩王管制严苛,束缚重重。你这个藩王世子,手中无兵无权,又能如何?别太苛责自己了。” “这也不全是坏事。周隋胆大妄为,敢劫杀朝廷官兵。此事传到京城,朝廷一定会立刻派兵剿匪。” 她暗中写的几封信,也能推波助澜,让这把火焰烧得更猛烈。 徐靖反握住赵夕颜纤柔的手,眼睛有些红:“我该做什么?” 赵夕颜轻声应道:“你父王病重,你应该为你父王伺疾。” 徐靖:“……” 从未有一刻,他如此无力,且痛恨自己的出身。 藩王世子,风光显赫,可这富饶的北海郡,何尝不是富贵编织的牢笼,将他牢牢困住。 以前他不懂,现在懂了,却什么也做不了。 “回去吧!”赵夕颜低声道:“耐心等待。很快,就会有朝廷发兵的消息了。” 徐靖们闷闷地嗯一声。 …… 不出一日,郑玄风遇袭的消息便传开了。 赵元修惊骇之下,再顾不得别的,立刻派族人买粮,又去铁匠铺子里暗中定购兵器。 这么做的,不止赵家,吴家等望族也都在暗中买粮。 北海郡的普通百姓,忽然发现粮铺的价格蹭蹭上涨,一个个也跟着抢粮。看着排成长龙推挤着嚷着要买粮的百姓,粮铺老板喜上眉梢,立刻将粮价又涨了一钱银子。 有百姓怒骂:“黑了心的蛆!尽赚黑心钱!” 粮铺老板充耳不闻。 百姓们无可奈何,只得认倒霉。 一时间,人心浮动,惶惶难安。 郑玄青心情不好,耷拉着脑袋来北海王府。 他和徐靖并称“北海双杰”,平日里吃喝玩乐,斗鸡走马。徐靖好赖还私下习武,郑玄青直接就是个大草包,干啥啥不行,吃喝第一名。 徐靖在练武场,手持长弓,嗖一声,一箭飞出,落在两百米外的箭靶上。 郑玄青一声不吭,也去摸了一副弓箭来,一脸悲愤地拉弓射箭。 嗖,箭斜斜飞出,还没碰到箭靶就落了地。 郑玄青:“……” 第四十章 奏折 徐靖放下弓箭,瞥郑玄风一眼。 郑玄青颓唐地扔了弓箭,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德性:“我就是个窝囊废!怪不得我爹不让我去救大哥。” 徐靖踢他一脚:“你爹是怕青龙寨的土匪藏在暗处,别救不回你兄长,再将你搭进去。” 郑将军一共两个儿子。长子郑玄风弓马娴熟,学过兵法,是出色的将门儿郎。 相比兄长,郑玄青就差得远了,自小娇生惯养,吃不了练武的苦。郑将军厚着脸皮将幼子塞进赵氏族学,可谓一片苦心。 郑玄青连还手的心情都没有,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闷闷不乐地说道:“这都是什么世道。” “土匪敢杀朝廷官兵。我们想报仇都不行,还得等朝廷下旨才能出兵。” “话说回来,就是能出兵,北海郡这点兵力,也只够守城门的。想杀土匪,是万万不够。” “他妈的,怎么这么惨。” 徐靖:“……” 徐靖惨被戳中痛处,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又踢了郑玄青一脚:“就你废话多。知道自己废物,还不快来练箭。多一分能耐本事,说不定日后就能派上用场。” 郑玄青惨呼一声:“别踢了,我这就起来。” 练了两壶箭,又练拳练刀。 郑玄青被练得鼻青脸肿,十分凄惨,大呼小叫之际,眼角余光忽然瞟到一个窈窕身影过来,张大的嘴巴立刻闭上了。 徐靖眉头一挑,转过头:“四姐,你怎么来了。” 娉婷而来的美丽少女正是徐莞。 徐莞微微一笑,拿出帕子为徐靖擦拭额头汗珠:“瞧瞧你,满头的汗,我替你擦了。” 徐靖往后躲:“唉唉唉,我又不是几岁孩童了。” 姐姐们都很疼他。不过,他都是堂堂男子汉了,能不能别将他当孩童啊! 徐莞还没说话,郑玄青就飞快蹿过来,伸手攥着徐靖的脖子不让他闪躲:“莞姐姐一片好意,你躲什么躲。” 徐靖:“……” 徐靖翻了个白眼。 徐莞被逗得扑哧一笑,为宝贝弟弟擦了汗珠,收好帕子。温声道:“我让厨房备几道好菜,郑二公子留下一并用午膳。” 郑玄青咧嘴一笑,连连点头应了。 徐莞又是一笑,很快离去。 郑玄青依依不舍地看着徐莞离去的身影。 徐靖再次翻了个白眼,伸手扯了郑玄青一把。 郑玄青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你扯我干嘛!” 徐靖斜睨他一眼:“我四姐早就有婚约了,未来四姐夫在守孝,所以没正式定亲,四姐才未出嫁。你就别动歪心思了。” 郑玄青:“……” 郑玄青脸上飞起两朵恶心的红云,期期艾艾:“你胡说啥啊!我一直将莞姐姐当亲姐姐一样。” 徐靖嗤笑一声,没有继续揭好友的老底:“走,先去吃饭。吃饱了再来练。” 换在平日,郑玄青早就耍赖躲懒了。今儿个虽然苦着脸,却没反对。 风云变幻,世道将乱。 少年们都在长大。 …… 十日后。 京城。 巍峨的宫城里,依旧一片缟素,后宫嫔妃的哭声隐隐传来。 官员们都跪在福宁殿,从永兴帝驾崩至今,已经二十天过去,眼泪早就挤干了。一个个装模作样地拿着家中女眷备好的染了姜汁的帕子,捂着眼睛,热辣辣的,立刻就涌出了眼泪。 太子殿下跪在巨大的棺木前,太孙跪在太子身侧。 其余的皇室宗亲,零零散散地跪着。 八十多年前,藩王作乱,那一场内战对大晋皇室的影响极其深远。自此,大晋朝开启了抑制藩王的时代。 皇室的子嗣延绵,日渐稀薄艰难。永兴帝有三个儿子,长子幼年夭折,次子成年后一场重病死了,只有幼子长大成人,被封了太子。 太子殿下子嗣同样单薄,膝下只有一个太孙。 藩王和皇室宗亲也相差无几。像北海王这样有四女一子的,已经是儿女运极佳了。 这是大晋皇室皇运凋零之兆。 没人敢明着说,私下里这般传言的不在少数。 一个穿着盔甲的禁卫步履匆匆,拱手递上一封奏折:“大将军,这是北海王送来的奏折。” 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的禁卫军大将军慕容尧目光一闪,伸手接了奏折,进了灵堂。 年近四旬的太子殿下,身体痴肥,一双不大的眼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两条缝。跪着像一坐小山,起身要两个人搀扶。 十六岁的太孙殿下正好相反,身体瘦长,面色苍白,连着多日跪灵,眼下一片青黑,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万顷良田,就这么一颗病歪歪的独苗。太孙自出生就有些先天不足,一年中至少有三四个月躺在榻上。 弱不禁风的太孙殿下,和站在一旁的英武青年形成了强烈对比。 这个青年男子,约莫二十一二岁,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目光冷厉。穿着软甲,腰间挎着长刀,一派高手气度。这个青年男子,正是慕容尧长子,宫中御前校尉慕容慎。 永兴帝驾崩后,慕容慎便守在太子身侧,保护太子安危。 “启禀太子殿下,这是北海王送来的奏折。”慕容尧沉声禀报。 太子唔一声,接了奏折,翻开一看,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忽然重重哼了一声:“好一个北海王!父皇驾崩,他竟敢告病不来京城奔丧!哼!” 北海王告病? 慕容慎目光一闪。 慕容尧低声道:“北海王心存不敬,定然有所图谋。请太子殿下立刻派钦差去北海郡,斥责北海王,令他立刻来京城奔丧。” 大晋朝有七个藩王,论血缘,北海王这一脉最近。其余六个藩王陆续启程来京城,唯有北海王告病不来,太子岂能容忍? 慕容尧这番话,正合太子心意太子立刻应允:“准奏。立刻拟旨,马三思,你去一趟北海郡传旨。” 马三思是太子的近身内侍,深得太子信任。 此人四十多岁,个头不高,脸孔白净,相貌颇为端正,没有半点内侍的阴柔猥琐。 马三思立刻领命。 慕容慎忽地拱手道:“殿下,末将主动请缨,和马公公一起去北海郡传旨。” 第四十一章 自荐 慕容慎忽然出言自荐,太子有些意外,转头看慕容慎一眼:“你怎么忽然想去北海郡?” 慕容尧皱了皱眉,不快地瞥了长子一眼:“这等大事,你一个御前校尉掺和什么。还不快些向殿下请罪!” 宫中当差时,不论父子,只论官职。 慕容慎不慌不忙,拱手应道:“大将军请息怒,请听末将一言。” “北海王到底真病假病,现在还不得而知。北海郡是北海王藩地,经营了三十多年。马公公只身前往,只怕未必震慑得住北海王。所以,末将愿领兵一同前去,令北海王不敢妄动。” 此言也有道理。 马三思一个内侍,在堂堂藩王面前哪里抖得起威风。慕容慎就不同了。五品的御前校尉,禁卫军大将军嫡长子,慕容家下一任家主,再带精兵前去,足以震慑住北海王。 太子略一点头:“也罢,你领一千禁卫随行。” 慕容慎拱手领命:“是。” 慕容尧阻之不及,只得将心中愠怒按捺下去。 就在此时,兵部尚书陈栋面色凝重地过来了。 国丧期间,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进宫跪灵。六部只留了低等官员留守。 陈尚书今年五十有二,皱纹满面,头发半白,身体却很硬朗。走路时昂首阔步,虎虎生风。 陈尚书是永兴帝心腹重臣。太子还没坐龙椅,对着老臣得客气三分:“陈尚书忽然前来,莫非兵部有什么要事回禀?” 陈尚书目中闪过怒色,沉声禀报:“启禀殿下,北海郡驻军参将郑德上了奏折,麾下城门官王通暗中勾连青龙山里的土匪,被拿下后连同证人一同送往京城。在途中被匪徒追击,驿馆被烧毁,官兵死伤惨重。王通也被匪徒抢走了。” 什么? 太子色变,勃然大怒:“混账!无法无天!这件事是何时发生的,为何没人及时向孤禀报?” 一伙土匪,竟敢劫杀朝廷官兵!还有没有王法了! 更令太子愤怒的是,永兴帝尸骨未寒,还没下葬,就闹出这等事来。这是在他这个太子的脸上生生扇了一巴掌啊! 此事一旦传遍天下,各地土匪有学有样,天下岂不要大乱? 太子一怒,陈尚书和慕容大将军立刻拱手请罪。 青龙寨周隋? 慕容慎迅速垂下眼睑,掩住一闪而过的惊愕。 “老臣惭愧,其实,之前郑德就上过奏折。因为老臣在宫中,兵部无人主事,这封奏折就被压在了兵部。” 陈尚书一脸羞愧地请罪:“直至这一封奏折再送来,才惊动了老臣。老臣失责,请殿下降罪。” 陈尚书这些话真假半掺。 前一封奏折,陈尚书当然早就知道了。他还收到了一封未具署名的奇怪书信,信中描述了青龙寨土匪的嚣张残酷。 只是,永兴帝刚死没几日,宫中大肆操办丧事之际。这等晦气事实在不宜张扬。 现在事情闹大,万万不能再隐瞒了。 太子怒不可遏,脸上的肥肉不停抖动:“陈尚书,立刻派兵去剿匪。” 陈尚书身为兵部尚书,理论上来说掌管所有兵将。不过,大晋军方的三位,个个位高权重。兵部的公文,也就能调动各地驻军。京城这十万兵力,都掌握在慕容尧冯川高鹏三人手中。 “老臣遵旨,”陈尚书恭敬领命,颇为谨慎地说道:“青龙山悍匪人数众多,离得最近的胶东军有一万士兵,只怕不能竞全功。老臣以为,不妨再从京城派些精兵。” 大晋朝真正的精兵,都在京城。https:/ 太子盛怒之下,没有多想:“准你所请!” 话音刚落,一旁沉默不语的慕容校尉,再次毛遂自荐:“殿下,末将本就要去北海郡,一事不烦二主。末将愿领兵去剿匪!” 青州路途遥远,大军行军多有不便,在路上就要耗费许多时间。粮草辎重后勤补给,也不是小事。 慕容慎既然去了青州,顺便配合胶东军剿个土匪,倒也合适。 太子目光扫过慕容慎锋芒毕露的俊朗脸孔:“好。禁卫军是大晋精兵,个个以一当十。孤给你五人,务必将那伙土匪剿灭,将那个匪首的头颅割了来见孤。” “是。” …… 剿匪一事刻不容缓。 陈尚书领命后,立刻回兵部下公文。一封发至胶东军,令李骥领兵剿匪。另一封送至禁卫军。 禁卫军已经几年没有出动过,这一公文下来,热血涌动跃跃欲试者不在少数。 拿名册点兵这等事,还轮不到慕容慎。 禁卫大将军慕容尧面无表情地拿过名册,点了三营人马,又给了慕容慎领兵的虎符。 有兵部公文,再有手中虎符,才能名正言顺地出兵。无故动兵,是军中大忌,被视为谋反。 慕容慎握住虎符,目中闪过光芒。 慕容尧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气,一挥手,令众人都退下:“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不和我商量,就擅自请缨去北海郡。” “传旨倒也罢了,青龙山的土匪是那么好杀的吗?前几年,朝中不是没派过兵,结果一进青龙山,就被延绵不绝的山林困住。土匪是杀了不少,朝廷大军折损的人数,比死的土匪还要多。” “这件事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现在张口就去青龙山!哼!我看你是昏了头!” 慕容慎抬眼,和疾声厉色的父亲对视:“正因为剿匪不易,我才更要去。” 慕容尧冷冷道:“这是什么狗屁道理。万一阴沟里翻船,出了差错,你这几年搏来的名声就都完了。” 慕容慎淡淡道:“不会有差错。我会亲自斩了周隋,带他的人头回京城。” 慕容尧从鼻子里哼一声:“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坚持去北海郡,还不是为了那个赵六姑娘?” 慕容慎:“……” 慕容尧见儿子闭嘴不语,心中愈发恼怒:“我早已为你挑了一门好亲事。高鹏的女儿虽然相貌普通些,却是侯府贵女。慕容家和高家结了亲,其中的好处不用我说,你也该明白。” “你是猪油懵了心不成,为何坚持要娶那个素未谋面的赵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