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争谢周姜御》 1、古巷 永仪十二年。 五月。 金陵。 正逢江南的梅雨时节,微风拂面,细雨连绵,雾气若有似无,整座老城都笼罩在氤氲的水雾之内,行走其中,仿佛仙境。 微雨最为怡情,和着清风,淅淅沥沥地打在树叶上,发出簌簌的响声。 “又下雨了……” 乌衣巷头,破落道观的屋檐下,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叹了口气。 小男孩穿着一件略显破旧但洗得极为干净的单衣,抬头仰望着天空,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格外明亮。 雨水驱逐热浪,同龄小朋友们最喜欢的天气,到他这里就变得讨厌起来。 因为每逢下雨,破落的道观总会漏些雨水下来,积得东一片西一片,打扫起来要费上太多力气。除此以外,城里的摊贩们逢着下雨便生意惨淡,也就不需要他帮忙赚一些零钱。 所以对独自生活的他来说,雨水并不是一件讨喜的事情。 在小男孩长吁短叹之际,远处街边有清脆的童声传来。 “谢周,谢周!出来玩啊!” 声音落下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孩子从街边跑了过来,叽叽喳喳的,像是一群小麻雀。 名叫谢周的小男孩眼睛一亮,喜上眉梢地招呼道:“快来帮我打扫一下!” “又要打扫。”在前的一个孩童不满地嘟囔一句,显然,他没少参与打扫道观的重任。 听到他不满的语气,旁边的小姑娘顿时瞪起眼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说道:“哼!不帮谢哥哥,就不跟你玩了!” 另一个小姑娘也出言附和:“你要是不帮谢哥哥,就不带你玩了!” “我就是发个牢骚,又没说不帮。”那男生委屈的不行,也对谢周受欢迎的程度羡慕到不行,赶紧屁颠屁颠地拿起门后的扫帚,走进道观低头打扫起来。 谢周嘿嘿一笑,也转身走进道观,把旧木桌上的碗筷收拾好,又在上面铺了一层茅草。 家里就这一张桌子,可得好生照顾。 “谢哥哥,你又只煮粥喝!”正准备清洗饭锅的小姑娘看向谢周,小嘴嘟起,气鼓鼓地说道:“先生说了,只喝粥会长不高的。” “不会的。”谢周走到小姑娘身边,抬手比划了下,说道:“喏,这不是比你还高。” 小姑娘不乐意,指着身前一个微胖的男生说道:“你要比他还高才行!” “这个可有些难办。”谢周笑道。 “不难办不难办,先生还说了,学好吃好睡好就能长个子,谢哥哥学的那么好,就差吃好睡好了。”小姑娘扭捏了一会儿,小脸微微泛红,小声说道:“你住我家好不好?我家的院子大着呢!” 这话一出,旁边的小伙伴们便跟着起哄。 “不行!就算住也该住我家才对,我爹爹说,可以给谢哥哥一个单独的院子。”另一个小姑娘鼓足勇气,站出来反驳道。 起哄声更大。 谢周笑着拒绝。 谢周至今仍清晰记得,那个收养自己五年的老道士,也姓谢,在三年前的梅雨时节,就坐在道观的门槛上,面带笑意闭上了眼睛。 老道士生前人缘极好,加上谢周长得水灵灵的,不仅在孩子们中颇受欢迎,想收养他的人家也能从巷头排到巷尾。 让众人不解的是,当初不过五岁的谢周脾气温和,性子却是极倔,就守在这个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破落道观中,哪都不愿意去。 好在谢周确实能照顾好自己。 久而久之,人们也就打消了心思。 不过金陵城家家富庶,民风淳朴,人们都乐得帮助这个喜人的孩子。 谢周记恩,哪家帮了他,他就帮哪家做些活计,起初人们还不让他帮忙,后来见他坚持,便不得不依了他。 当然,人们也因此更喜欢这个懂礼的孩子。 三年多来,不是没有谁起过坏心思。 许多以拐卖孩童为生的贼人都想把谢周拐走,以这孩子的相貌,必然能卖个好价钱。 让人们惊讶的是,谢周不仅没出过事,反而还帮官兵擒住了好几伙贼人。 想到这里,谢周的嘴角微微翘起,这是独属于他的小秘密。 他总能感知到周围人的善意或是恶意,有时候甚至可以猜出别人的心思,就像传说中的读心术一样。 这古怪的能力,是谢周与生俱来的天赋,收养他的老道士死后,再没有其他人知晓。 谢周谨记老道士的遗言,无论何时,都不要主动泄露这个古怪的天赋。 片刻后。 孩子们把道观打扫完毕。 “今天去哪玩?”谢周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拉上道观的破门,生怕力气用大了把门环给扯下来,说道:“先说好,今天可不能太晚了,傍晚和李叔约好了要去给他送货的。” “这样的话……”那个有些微胖的男生站在巷口,踮起脚往巷子深处望了几眼,或许是雨水怂人胆的缘故,他提议道:“要不,咱们去巷子里那两家大院子探探险?” 小姑娘迟疑道:“不好吧,先生说那里被查封,不能去的。” “听说有人守在门口,进不去。” “那是以前,现在早就没人守了,再说咱们偷偷溜进去,谁都发现不了!”微胖男生越想越觉得刺激,眼睛发亮,看着谢周说道:“谢周,你说呢?” 谢周如实道:“自然想去瞧瞧。” “谢周哥哥去的话……”小姑娘侧头想了想道:“那我也过去!” 微胖男生达成了目的,顿时喜上眉梢,偷偷给谢周比了个大拇指。 其实谢周不是附和。 说起金陵城最有名的街道,人人都会想起这条乌衣古巷。乌衣巷很宽敞,但除了住在巷头的谢周,巷子里面再没有别的住户,只有两处废弃了的府邸。 这两处府邸没少出现在金陵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孩子们自然早闻其名,可包括谢周在内,他们谁都没有亲眼到府上看过,说不好奇必然是假话。 “据说这里面有一家是谢府,你们说,是不是和谢周有关系?” “怎么可能?” “你再胡说,我就告诉先生,打你板子!” “就是啊,姓谢的可多了!” “我还姓王呢,那王家的府邸和我也有关系呗?”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嬉笑打闹着朝巷子里面奔去。 …… …… ps1:背景架空,请不要代入历史。 ps2:剧情向玄幻武侠,人物智商在线,非爽文。开头十几章都是很久之前写好的,改了好多次,但怎么改都不满意,就这样吧,虽说没有黄金几章,故事节奏也比较慢,但请相信茶馆,慢慢来,厚积薄发,越往后面越精彩。 2、旧时谢府 金陵城内,有河水穿城而过,名为秦淮。 此时此刻,一位身材颀长的中年人领着个大概十岁左右的男孩,两人沿着秦淮河,不紧不慢地向城中心走去。 中年人名叫姜御,一身朴素黑衫随意系着把剑,眉眼间自有潇洒不羁之意。 跟在他身边的男孩则是他的二弟子,名叫方正桓,生得眉眼端正,唇红齿白。 “师父,咱们这是去哪啊?” 方正桓声音明朗,仔细听来还有些委屈,控诉说道:“你说带我下山游玩,咱们一路上只顾着赶路了,哪里游玩了。” 姜御笑道:“正桓啊,你还记得师父跟你说过天下最有名的几座城吗?” “记得呢记得呢!” 方正桓用力点点头,掰着指头数道:“长安最为繁华,清河最为富有,金陵最为秀美,洛阳最为古朴,天府最为悠闲,嗯……圣贤城的书香最是鼎盛。” 姜御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指了指前方,温和说道:“这里就是金陵城了。” 方正桓瞬间提起兴趣,眼神期待。 “不过啊……”姜御拖起长腔。 “不过什么?” “得等师父办完正事,才能带你去玩。” “弟子知道的。” 方正桓懂事地点了点头,接着好奇问道:“师父,你是要去天机阁吗?听说天机阁的总阁就在金陵城呢!” 姜御摇了摇头。 方正桓依然好奇,拽了拽师父的衣角。 姜御神秘地笑了笑,不说话。 师徒两人二人缓步走着。 “师父你快看!那艘船好大好漂亮!” “师父师父,那棵柳树上面好多烟雾,好想爬上去看看。” “师父,这里有好多桥啊。” “师父……” 方正桓似乎有讲不完的话,小喜鹊似的一路叽喳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 方正桓忽然沉默下来,指着前方不远处,语气疑惑:“师父,这座桥怎么这么破啊?” 姜御停下脚步,顺着弟子指的方向望去。 一座横跨秦淮河,足足有五丈宽的桥梁映入眼帘。桥头两侧各有石狮镇守,桥墩上铭刻着精致的浮雕,用以筑造的天青石因为雨水被沁成了浅黑色,显得庄重而又深沉。 如果只从气势上判断,它比前面路过的所有桥都更加宽敞气派。 但就像方正桓疑惑的那样。 这座桥很旧。 桥面上布满湿漉漉的残叶灰尘,桥头的野花野草肆意疯长。 可以想象,这座桥已经弃置很久不予使用了,也很久没有人打理了。 “师父?”方正桓拉了拉姜御的衣角。 姜御回过神来,有些感慨地说道:“因为这座桥啊,名叫朱雀。” “朱雀桥……”方正桓呢喃一句,忽然想起了那首很有名的诗,欣喜吟诵道:“我知道的!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里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姜御说道:“就是这座朱雀桥了。” 方正桓歪着脑袋想了想,问道:“师父,那乌衣巷在哪?” 姜御把他拉到身边,指着朱雀桥说道:“过了桥便是。” 方正桓眼珠子打着转,希冀说道:“咱们要过去看看吗?” “不了。”姜御沉默了下,摇头说道:“那巷子里,不住人的。” 方正桓没有听出师父语气里的怅然,疑惑问道:“巷子里是不是可漂亮了?” 姜御微笑着,再次摇了摇头,说道:“不住人,也不漂亮。” 方正桓不明白了,好奇问道:“那乌衣巷为啥这么有名啊?” 姜御沉默了会儿,揉揉他的小脑袋,轻声道:“因为这巷子里曾经住的人,很有名。” 方正桓想了想问道:“比天机阁还有名吗?” 姜御也想了想,点头说道:“在上个时代,比天机阁还有名。” 一条巷子里,出了左右两位丞相,族内子弟数十人在朝中身肩要职,权势、财富、武力一概不缺,可不是比天机阁还有名? 姜御摇头叹息,眼神沧桑。 方正桓则是连连惊叹。 在他心里,天机阁拥有最多的弟子,还排出了各种有趣的榜单,挑选出天下最宏伟的门派家族和最厉害的人物,当真名气鼎盛。 乌衣巷里曾经住的人,竟然比天机阁还有名,那得有多了不起? 想到这里,方正桓又心生疑惑,问道:“那巷子里到底住的什么人啊?怎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姜御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有人觉得他们是好人,有人觉得他们是坏人,有人觉得他们是怪人,有人觉得他们是圣人。” 方正桓一头雾水,说道:“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姜御说道:“普通人。” 方正桓仍是听不大明白。 姜御也不解释,领着他继续前行。 朱雀桥很快落到了两人身后。 桥头野花随风摇摆。 …… …… 方正桓跟着师父的脚步,在金陵城的街巷内左拐右拐。 不多时,两人停到了一个巷子前。 正是乌衣巷。 方正桓有些无语,合着师父放着朱雀桥的近路不走,绕远路来到了乌衣巷的另一边。 巷子口处有一座道观。 道观很破了,墙壁上的青漆掉了不少,各个檐角都有轻微的碎裂。 “咱们来这做什么?” 方正桓看着自家师父问道。 “收徒。”姜御说道。 “收徒?”方正桓这才知道师父此行的目的,微微一愣后惊喜说道:“师弟还是师妹?” “等会你见了就知道。”姜御说着,上前敲了敲破落道观的木门。 咚咚咚。 良久无人回应。 方正桓趴在门缝上朝里面看了看,摇头说道:“师父,里面没人。” 姜御挑了挑眉,心想那小家伙去了哪里? 便在这时,巷子深处忽然传来孩子们语气急促的惊叫声。 姜御瞳孔微缩,拽起弟子的肩膀,化成一道飞虹掣电的剑光消失在原地。 等师徒两人再次出现时,已经站在了废弃府邸的大门前。 说是大门,其实就是一堆勉强能看出门样的废墟,被碎石压住的半截牌匾上隐约可以看出“谢府”两字。 门后杂草丛生,碎石遍地,早已破败不堪,但看着地上的朱红石砖和破碎的琉璃瓦,依稀可以想象这院子当初是多么的恢弘大气。 惊叫声正是从府宅的后院里传来。 几个孩子神色焦急的聚在一起,在他们中间,谢周只觉得脑袋抽痛异常,侧躺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捂着头不停挣扎。 3、被埋葬的记忆 看着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姜御和方正桓,孩子们一时间忘记了惊叫。 “正桓,带他们出去。” 姜御对弟子交待道。 “好。”方正桓点头,带着几个孩子离开院子,停到了谢府门前。 若是在平常,这群乱糟糟的熊孩子肯定不会就这么跟着他离开。 不过看到谢周的模样,孩子们一个个都被吓坏了,此时出现一个成年人,就相当于多了个主心骨,下意识就听从了对方的安排。 但终归是有些不放心,那个微胖的男生看着方正桓说道:“你们是谁?” 方正桓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用管我们是谁,我们只是正好路过。” “最好是这样,别想什么歪点子。” 微胖男生拿出跟私塾同学打架时的勇气,放了句狠话,说着对另一个男生耳语了几句。 那男生听完后便往巷子外跑去,应该是喊家里大人去了。 乌衣巷几乎是金陵城的正中心,搁在前朝便是天子脚下,王公贵族们生活的地方。虽然几百年过去,都城从金陵迁至了长安,但在金陵中心一带,仍生活着大量权贵后裔,关系盘根错节,非富即贵。 这些个天天在城中心玩闹的孩童,无一不是世家子,就算不是嫡系,却也接受着可以说金陵城内最好的教育,虽然他们年纪尚小,但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所以惊吓过去的第一时间,他们便选择了最明智的做法:告诉家长。 方正桓没和他们解释的打算,按着师父的吩咐守在门口,防止这群孩子入内。 …… …… 此时此刻,谢周捂着头不停挣扎,脑海中是另一番汹涌场景—— 火! 烈火! 到处都是火! 火油浇注,府内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散发出来的恶臭味冲破天际,将朱红色的院墙染成一片焦黑。 火焰舔舐青石地面,一路向府内蔓延。 耳边充斥着哭嚎声、求饶声、惨叫声、厮杀声……交织成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跳动的火焰中站着许多身影,他们有的披银带甲,有人穿黑衣劲装,有人官袍加身,有人一身儒衫,有人只着寻常布衣。 在官员们的指挥下,披银带甲和黑衣劲装的那群人开始屠杀,而穿着儒衫和布衣的人则在旁边观察记录。 鲜血成流,被他们踩在脚下。 谢周瘦小的身影趴在门缝中观察着这一切,恐惧占据了他的心灵。 就在烈火将要烧过来的时候,忽有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从背后走来,二话不说便将他夹在腋下,从书房的暗道逃出府内。 谢周见过这个老者,是在谢府的伙房里,对方是负责烧水的老仆。 老者没捂住谢周的嘴。 但谢周始终保持着沉默。 两人没走多远,便被人拦住。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鎏金袍服横在道路中央,把长刀插入地面,双手叠放在刀柄上,面容白净,神情却是冷漠如刀。 看到持刀男子的瞬间,老者的瞳孔猛地一缩,发出一声长叹,就在他准备殊死一搏的时候,忽然又停了下来。 因为在长街对面,另有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人走来。 中年人披着红色马褂,微胖的身材显得极为富态,笑吟吟地看着持刀男子。 持刀男子眯眼道:“诸葛长安!” 中年人拱手道:“不才便是在下,还望李大总管给个面子。” “给不了。”李总管摇头。 “为何给不了?”诸葛长安笑道。 李总管寒声说道:“斩草除根,给了阁主面子,陛下可不会给咱家面子。” “总管放心,这两人算不上谢家的草。” 诸葛长安语气随意,指着两人说道:“这个老的叫谢三顺,就是谢家一老仆;小的这个叫谢周,只是谢家门房的孩子。” 李总管道:“姓谢,还和谢家有牵扯,这已经足够判他们死刑。” 诸葛长安笑着摇头,说道:“总管此言差矣,在这金陵城内,姓谢还和谢家有牵扯的太多了,杀不完的。” 李总管说道:“但咱家杀其他人的时候,可没看见阁主出面。” 诸葛长安说道:“惜才。” 李总管挑了挑眉,认真打量了一番被老人夹在腋下的谢周,才发现这小家伙确实是一个修行胚子。 李总管看着诸葛长安的眼睛,说道:“阁主今天非要当这个好人?” 诸葛长安微微颔首。 名叫谢三顺的老人则握起拳头,冰冷的眼神盯着李总管,做着随时出手的准备。 远处传来的火光在他脸上摇曳,这一刹那,老人树皮般的脸上竟有如金刚一样狰狞。 李总管默然,在心中盘算着利弊,片刻后说道:“咱家回京后,会如实向陛下禀告。” 诸葛长安拱了拱手,说道:“既然如此,在下便恭送李总管了。” 待李总管离开后,诸葛长安收敛笑容,走到谢三顺身边。 “把他放下吧。” “好。”谢三顺依言放下谢周。 “认得我是谁吗?” 诸葛长安蹲下身子,看着这个眼神略显恐慌却懂事得不发一言的男孩。 “不认得。” 谢周摇头。 但紧接着,谢周看了看不远处那座足足有七层高的楼阁,这是天机阁的总部,世人把它称作天机楼,从几百年前便已经成为了金陵城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谢周继续说道:“但那个人喊您阁主,所以您是天机楼的主人。” “很聪明的孩子。”诸葛长安笑了笑,说道:“从现在起,你便不需要记得我了,也不需要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的右手落在了谢周头顶,一道精纯的内力从手心迸出,刺入了谢周的灵魂。 谢周直接昏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他身在乌衣巷口处的破落道观里,与老道谢三顺相依为命。 他果然忘了诸葛长安,也忘了那晚谢府发生过的一切。 直到今天。 他再次来到了谢府。 或许是成长带来的突破,又或许是周围场景的刺激,他被禁锢的记忆得到了释放。 …… …… 谢周醒来时,看到两根手指正抵在自己的眉心处,微微发凉。 姜御微笑看着他:“你醒了。” 谢周揉着疼痛发胀的脑袋,那些记忆灌入他的脑海,就如针扎一般刺痛。 “您是?”谢周问道。 姜御笑了笑道:“稍后再说吧,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一下。” 他拉着谢周走出谢府。 谢府门口,方正桓双手握着一根粗树枝,守着破落府邸的院门。 在他面前,除了先前的几个孩子,还多了二十多个成年人。 这二十多个人全都是修行者,有这几个孩子的世家长辈,有金陵城的城卫队长,有官府和不良人,黑压压一片。 众人都安静地看着破败的谢府内部,没有任何人说话。 别说是守门的方正桓,就连去喊人的孩子自己,都想不到这事能惊动到这么多人。 不仅家主亲自出面,就连官府和不良人,乃至天机阁都派了人来。 乌衣巷谢府,许久不像今天热闹。 4、收徒 就在姜御和谢周出现的瞬间,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两人身上。 方正桓松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木棍,站到了师父身边。 在场这些人,只有金陵不良人和那位天机阁弟子认出了姜御的身份,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慎重。 其他人都不认识姜御。 他们看向前方一位年老的书生。 老书生是这群孩子包括谢周在内的私塾先生,青色的儒衫洗到发白,胡子也全白了,给人一种德高望重的感觉。 在场所有人里,他是唯一算得上谢周长辈的人,由他出面最为合适。 “过来。” 老书生对谢周招了招手。 谢周看了看身边的中年男子,他知道对方先前救了自己,但对方毕竟只是陌生人,和熟悉的老先生相比,不用想也是倾向于后者。 谢周准备朝老书生过去。 但他却没能过去。 因为他发现自己走不动路。 不是没有力气,而是有一道莫名的力量把他禁锢住了,根本就迈不开脚步。 在场大部分都是修行中人,自然看出了姜御对谢周的禁锢。 老书生皱起眉头,神情不善地看向姜御,说道:“不知这位先生是何用意?” 姜御淡淡道:“我准备收他为徒。” 收徒? 谢周识趣地不发表意见。 方正桓则是眼睛一亮,认真打量起另一侧的谢周来,虽然师弟不如师妹好,但这师弟长得比小姑娘都水灵,任谁看着都觉得喜人。 方正桓对此还算满意。 在场其他人却不觉得满意。 要知道,谢周姓谢,不仅姓氏敏感,还在乌衣巷住了这么些年,金陵城的大人物们大抵都打听到了他的来历,对诸葛长安当年那一句“惜才”也都有所耳闻。 谁都知道谢周是个奇才。 所以金陵城内的世家都向谢周抛出过橄榄枝,不过碍于诸葛长安的面子,被谢周拒绝后倒也没有谁打算强来。 金陵的不良人甚至做好了打算,等到谢周十岁时,就直接邀入不良人内部。 天机阁更是把谢周当成了自己人,就等着诸葛长安发话。 所以金陵不良人和天机阁弟子的脸色极其阴沉,当然其他人的脸色也都不大好看。 老书生说道:“谢周正在与我求学,暂时不考虑拜师一事。” 姜御说道:“不知老先生名讳?” 老书生说道:“孟如晦。” 姜御说道:“请教?” 老书生说道:“圣贤城。” 姜御点点头,说道:“儒门的路不适合谢周,另外,代我向柳玉问好。” 听到这话,老先生挑了挑眉,其他人也都觉得奇怪,各自打量着姜御,心想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仅直呼圣贤城城主的名字,言语间竟也不带丝毫敬重。 “敢问先生?”老书生道。 姜御说道:“姜御。” 老书生说道:“姜先生应该……” 他正准备讲几句道理,忽然愣住了。 姜御…… 这不是青山掌门的名字吗? “姜御……” “青山!” “青山掌门!” 即使他们没见过姜御的长相,但在场谁都听过姜御的名字,包括几个孩子在内。 众人都沉默了。 青山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大派。 掌门姜御更是无双榜上前三位的高手。 谁能想到他竟亲自来金陵收徒? 当今天下,有资格与姜御相争的人就那么寥寥几个,一只手足以数的过来。 显然不包括他们这些。 姜御看着那几个金陵世家的家主,说道:“几位就算了,你们担不起这份因果。” 几位世家家主阴沉着脸,无人反驳。 “你也不行。”姜御看向官府的代表。 官府的代表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不良人可以是可以,但想要人的话,让燕白发亲自过来。” 姜御对金陵不良人说道。 金陵不良人抱拳一礼后退下。 接着他看向天机阁弟子,说道:“告诉诸葛长安,就说我欠他一份人情。” 天机阁弟子自嘲一笑算是回应。 “诸位还有意见吗?” 姜御环视一圈后问道,语气听起来平静,实际上却很强硬,调子很高。 因为这就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众人皆默然。 姜御说道:“那就都散了吧,想来大家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老书生看了谢周一眼,然后对姜御认真执了一礼,道:”希望姜掌门能好生教导。” 姜御道:“老先生放心。” 老书生“嗯”了声,转身离开。 其他人见状,自知此事已成定论,也纷纷告辞离开。 …… …… 破落道观里,姜御和谢周相对而坐,方正桓被打发到一旁,有姜御的剑气阻隔,听不到两人说了什么。 “您真的是青山掌门吗?” 谢周心里还有些忐忑,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颤抖着声音问道。 平日里靠着打零工生活的少年被传说中的大人物看中,这真是书里最美好的故事。谢周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也产生过这样的幻想,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他整个人都傻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错,我便是如今的青山掌门。”姜御看着他,笑容温和。 谢周有些不安说道:“听说青山每两年才会开山收徒一次,您为何要下山收徒啊?” “遇到资质好的,主动上门也是常事。”姜御对他说道。 “资质好的……我吗?”谢周的小脸上带着茫然。 姜御点了点头,说道:“你的资质很好,比所有人都好。” 谢周还是不太明白,他从未接触过修行,怎么就判断出了资质好坏? 姜御忽然问道:“有些时候,你能猜到别人的心思,对吗?” 谢周心里一个咯噔,呆住了。 老道士去世后,他以为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竟然被对方一口叫破。 姜御笑了笑,说道:“不用紧张,这个叫道心天成。所以你的记忆力比常人更好,接受和理解的能力也会远超常人,这一点在修行上更能体现出来,道心天成之人,无一不是天生的修行胚子。” 谢周听懂了,下意识点了点头。 “如何?可愿随我前往青山修行?” 姜御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谢周哪里会不愿意? 青山不仅是天下第一大派,还是说书先生们最喜欢的门派,天下英雄出青山、青山弟子下山除魔卫道、青山剑修御剑九天之上……这些无一不让孩子们心生向往。 “自然是愿意的,只是……” 谢周低头看着木桌,小脸上略显犹豫。 他从未离开过金陵城。 如果离开的话,会不会再也不能回来? 姜御莞尔,耐心解释道:“修行确实要背井离乡,但青山非佛门,不讲究断绝人伦,平时休息时也不禁外出,等将来修行到一定境界,便不会再有任何限制。” 谢周再无迟疑,叩头说道:“弟子愿意。” 5、青山十年事 和谢周确定好收徒一事,姜御便离开了,说是去拜访故友。 方正桓没有跟他一起,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问题,等师父离开后,便拉着谢周问东问西。 虽说这对师兄弟只是初次见面,但场面并不僵硬。 毕竟两人年纪相仿,兴趣也多有相同,根本不用考虑没话聊的情况。到了晚上,方正桓甚至连客栈都没有去住,而是和谢周一起在道观的木板床上睡了整晚。 第二天一早,谢周便收拾行装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不过等到中午,姜御才返回道观。 姜御领着两人吃了个午饭,没有像昨天答应的那样带方正桓游玩,直接返回青山。 但这一次,方正桓没有半点怨言。 因为在来的时候,出于锻炼弟子的心思,师徒两人一大半时间都在马车上颠簸,剩下的时间都在步行,着实把方正桓累得不轻。 而今天似乎有什么要紧事,姜御选择了御剑,用最快的速度朝青山赶去。 方正桓记得,自己上次被师父带着御剑还是在四年前刚刚拜师的时候,这几年他也求过师父几次,但姜御每次都会拒绝,只说让他努力修行,等入了一品境界,自然就可以御剑。 不过方正桓很清楚,一品是世间无数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境界,哪能轻易破境? 能在二十五岁前入得一品,方正桓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与方正桓的兴奋不同,谢周最初时有些惊恐,缩在姜御身后,双手紧紧地握着衣角,缓解片刻后依然是震惊大于欣喜。 他之前只在故事中听说过御剑飞行,没想到这世间真有人能够做到! 几次深呼吸后,他心里惊恐的情绪逐渐消失,看了眼师父的背影,紧握着衣角的双手也不自觉张开,看着云雾从指尖流过,一双眼睛清澈而有神,对姜御所说的修行愈发期待。 姜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对此很是满意,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这便是他御剑的原因,也是他上给谢周的第一课。 没有人不向往天空,也没有人不对飞行产生过幻想。 谁不想去看看这天到底有多高? 大约两个时辰后,古剑穿过一片极为浓郁的云雾,视线骤然明朗。 三人已至长安城外。 无数道山峰现于眼前,绵延接近百里,有的俊美,有的崄峭。 让谢周无法理解的是,其间大部分山峰都没有修建山路,崖壁光滑的像镜子一般,完全找不到攀爬的路线,山顶却有木房修筑,不时还能看到有剑光闪烁。 “这些是长老和前辈们居住的地方。”方正桓对他解释道,又指了指中心三座最高的山峰:“逍遥峰、云居峰、紫气峰,这是青山的三座主峰,超过九成的弟子都在主峰上居住。” 谢周点点头,问道:“那咱们住哪?” 方正桓说道:“逍遥峰。” 说话间,姜御停剑落下,带着两人来到半山腰一处山泉旁边的小院前。 小院门前种着两棵树,其中一颗是柳树,另一棵也是柳树。 夕阳余晖下,小院看起来分外典雅。 推开院门,姜御指着院子左边的房间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 “右边是我的房间。”方正桓眨巴着眼睛,笑着补充道。 谢周说道:“弟子明白。” 姜御“嗯”了一声,对方正桓说道:“你去把那些书搬来。” 方正桓点头应下,一溜烟儿跑了出去,不多时便搬着一大堆书返回,放到了院中桌上。 这一摞书共有五十多本,叠在一起足足有三尺多厚。 姜御检查了一遍,确定需要的书都拿了过来,看着谢周说道:“入门弟子每逢单日需要到山下读学,课程与你在金陵的私塾里相差不大。除读学以外,便是个人修行,修行内容由各人的师长决定。” “你的修行任务,便是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背完这些书。” “只需背下来即可,不需要理解,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更不要去深究里面的内容。” 姜御说道:“明白了吗?” 谢周愣了楞,看着足足三尺多厚的五十七本书,下意识问道:“所有都背下来吗?” 姜御说道:“所有。” 谢周倒吸一口冷气。 就连方正桓都瞪大双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当初他入门后的第一件事也是背书,不过他的任务是背完二十本,时限一年半。 为了完成任务,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凌晨三更起床,一直背到天色大亮。 即便如此,他也差点没有背完。 如今谢周要背的书超过他一倍还多,时间还少了半年,怎么可能背完? 方正桓迟疑道:“师父,您这……” “无妨。”姜御摆了摆手,看着谢周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谢周摇了摇头。 “很好。”姜御微笑着说道:“一年后我来检查,如果你没有做到,我不会把你逐出青山,但会把你逐出师门。以你的天赋,在青山另寻一个师父不难。” 谢周深呼吸一口气,认真说道:“师父放心,弟子会做到的。” 姜御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小院。 剩下方正桓呆呆地看着师弟,心想你怎么就答应了?难道你哪里惹了师父不喜?还是说你真觉得自己能够做到? 事实证明是后者。 一年后,姜御过来检查。 谢周不仅全背了下来,甚至姜御任意念出一句内容,他都能说出是哪一本书的哪一页。 记忆力也是天赋的一部分。 方正桓震惊之下终于明白,与师弟相比,他的天赋资质自是相差甚远。 接下来的三年里,谢周的任务不再是背书,而是理解这些书中的意义。 剑法只占这其中极小的一部分,道法才是其中的主要内容。 在道门内部,道法只是一个统称。 它指的是道门五术,其中以山术和医术为主,还包括命术、相术、卜术这等监察天机、预测局势走向的学问。 青山首修剑,次修术,这是从青山建派以来就公认的传统。 既然是次修,道法往往会有侧重的方向,比如方正桓侧重的是医术和相术,姜御侧重的是阵法。在姜御的要求下,谢周算是少见的学遍道门五术的弟子了。 三年后,谢周再次达成了姜御的要求。 从这一次之后,姜御再没有给谢周布置过任何任务。 但谢周明白,他接下来的任务,是把他背过的所有东西全都学会,然后学好。 道门万千功法,尽皆送予眼前。 不得不承认,姜御的教育方式很霸道,对于一些道心不够稳固的人而言,稍有不慎,便会在这个过程中走入岔路,继而前途尽毁或是走火入魔。但姜御相信,真正的天才就需要这样的教育,也只有这样的教育才能成就真正意义上的全才。 …… …… ps:下一章进入正文 6、邀请 第一卷。 不许人间见白头。 …… 永仪十八年、四月,皇帝陛下携百官、召翰林儒生七十余人,于泰山封禅。 是夜,群星坠落,光雨遮天。 百官与儒生们议论各不相同,后泰山碧霞观观主进谏,统一说法。 ——星陨如雨,是为祥瑞。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封碧霞观观主为岱岳真君。皇帝陛下归京之后,于皇城外围圈地起楼,名观星楼,在朝堂上另设观星司,岱岳真君任第一任星君。 观星楼建成之日,年号改为太和。 因祥瑞而改年号的事情不在少数,历史上有过数次类似的记载。 至于流星雨是否真代表着祥瑞,同样没有多少人在意。 边境小战不断,不过已经快十年没打过大仗了,大夏十三州境内也没出现过特别严重的自然灾害,庙堂上没有引起公愤的大奸臣,江湖上邪教依然被正派和不良人压得抬不起头…… 整体来说,这是一个太平年景,百姓们的生活过得还算不错。 …… …… 太和四年。 秋。 这一年,谢周已经十八岁了。 来到青山的第三年,他顺利学完了青山学堂的所有课程,第四年完成了姜御交给他的任务。之后六年里,他每天的生活都是练剑和熟悉道门五术,很单调,但绝不乏味。 毕竟学有所得,这是一个特别有趣而且有成就感的过程。 秋日的某个清晨,逍遥峰来了个客人。 这客人是个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大约四十多岁,身材微胖。 客人送过拜帖便开始登山,直到午后才爬到山腰处,找到了谢周居住的地方。 “请问谢周谢公子在吗?”客人站在两颗柳树下方,对院子里面喊道。 谢周正在屋内冥想,闻言走出房间,开门把人请了进来。 “在下赵七,贤运民驿的人。” 赵七对着谢周执礼,姿态放得很低。 通俗来说,民驿属于车队的一种。 在车队刚刚起步时,规模较小,需要到处找活干,甚至求活干,不管载人还是拉货,只要是生意大都来者不拒。 当车队把名气打了出去,壮大到了一定程度后,生意源源不绝,孙子便成了大爷,求活干便成了挑活干。久而久之,衍生出了两种发展方向:主运货,或者主拉人。 前者称为镖局,后者则称民驿。 贤运民驿便是长安城内,属于民驿一行内生意最好的几家之一。 谢周知道这些主要是贤运民驿的主事者,等同于镖局的总镖头,名叫朱贤。 两年前,谢周替师父往长安送信时,偶然间与朱贤结识。 虽然朱贤掌控着整个贤运民驿,但他的年纪并不大,只比谢周年长五岁,如今不过二十有三,当得起年少有为一词。 之后谢周每次前往长安,朱贤都会拉着他一起喝酒,两人算是积了些交情。 “是有什么事吗?” 谢周看着赵七问道。 赵七说道:“我们当家的最近接了个大生意,想请谢公子帮忙。” 谢周问道:“什么大生意?” 赵七说道:“有个富商准备前往齐郡,路途遥远,需要找人护送。” 齐郡位于青州,与长安的直线距离大概两千余里,如果一路官道过去最少是三千里路,大概二十天的行程,确实算得上路途遥远。 这一来一回,差不多得一个月。 谢周有些迟疑。 赵七见状道:“当家的说了,等人送到以后,可以把五分之一的佣金分给谢公子。” “五分之一是多少?”谢周问道。 “六百两。” 赵七笑着说道:“如果谢公子同意的话,这是三百两定金,等到了地方,那富商老爷自会把剩下的三百两补上。” 说着,赵七从袖兜里掏了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出来,放到桌上轻轻推到了谢周面前。 谢周没有说话,看着桌上的钱袋,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掌。 谢周缺钱吗? 缺。 而且很缺。 青山不缺钱,因为青山有很多产业,但这些钱都掌握在师父姜御、执法师伯和各位长老手中,用来维持青山的正常运转,发放到普通弟子手中的话,是每月三钱。 谢周身为掌门弟子同样是每月三钱,没有丝毫特殊。 也就是说,即使存着一分不花,一年到头都不到四两银子。 当然,如果是执行任务,比如觐见陛下、缉拿凶徒等等,会有另外的赏钱。 谢周去年一共拿了十二两银子。 十二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差不多是长安普通三口之家一年的开销,但如果拿去花街或者有名的大酒楼吃酒,恐怕一顿饭都遭不住,就像朱贤前几次请谢周喝酒时,最少的一次都花了二十余两。 赵七问道:“谢公子意下如何?” 谢周沉思片刻,说道:“我能问问这个富商到底是谁吗?” 众所周知,民驿载人是不包食宿的,五分之一便是六百两,加上一路食宿和各种杂项,一趟下来肯定要三千三百两朝上。 普通富商可承受不起这个价钱。 此外,肯出到这个价钱,也就证明这一路上必然伴随着凶险。 赵七说道:“当家的称呼他为孟员外,其他的我就不知晓了。谢公子如果愿意,下山后再去问当家的便是,只是当家的有交待,此事你得先同意护送,他才能把原因告诉你。” 说完这话,他耐心等着谢周的决定。 谢周纠结半晌,把钱袋收了起来。 有钱不赚王八蛋。 何况这么多钱。 赵七见事情达成,顿时笑容满面,提醒说道:“这一趟下来最少要一个月,谢公子方便离山这么久吗?” 谢周说道:“无妨。” 如拜师时姜御对他说过的一样,青山不限制弟子们的自由,在没有任务的情况下,只需要通报一声,随时都可以离山。 至于护送车队或者其它赚钱的私活,青山同样不设禁止,只不过即便下了山,也得遵守青山的门规就是了。 不过这几年来,除了执行任务,谢周倒是很少下山。 一来他没有家人,不像其他弟子逢年过节都需要回乡省亲。 此外。 穷。 也是谢周很少下山的主要原因。 赵七端起茶水一饮而尽,也就不过多停留,起身说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谢公子下山后,直接来贤运民驿即可。” 送走赵七后,谢周直接去了云居峰,找执守弟子进行了离山报备。 弟子离山是常有的事,报备和记录的流程一切从简,不消片刻便记录完成。 7、朱掌柜童叟无欺 报备过后,谢周从云居峰返回住处,正好遇到从山顶练剑归来的方正桓。 谢周拿了钱心情正好,笑着说道:“师兄,改天请你去抱月楼喝酒?” 抱月楼可不是普通的小酒馆,而是长安城最好的几家酒楼之一,随便两坛好酒下来都得几十两银子。 方正桓轻咦一声,看着他疑惑说道:“你是遇到喜事了?” 方正桓和谢周的关系自不用多说,除此以外,还有执法长老门下的东方月明,三人就像亲兄弟一般,经常会结伴下山,只是吃饭喝酒的时候,方正桓和东方月明总会提前把账结了,不让谢周出钱。 方正桓来自万年县方家,虽不是什么豪门贵族,却也算得上富甲一方,逢年过节方正桓回家省亲的时候,总会带来一些零花钱,数目不低,几十两的样子。 东方月明则是东方瑀的独子,作为执法长老的东方瑀并不会给东方月明特权,但东方月明比谢周年长了六岁,三年前便入了一品境界,如今已是主事级别的人物,不管是月钱,还是执行任务拿到的赏钱,都比谢周高了很多很多。 所以在师兄弟三人之间,谢周是最穷也是唯一穷的那个。 他主动开口请喝酒,还是在抱月楼,这在方正桓看来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接了个护送的任务……” 谢周笑着把事情说了一遍。 方正桓皱了皱眉,说道:“一趟三千两,这个孟员外怕是仇人不少。” 话虽如此,他却不会阻止谢周。 毕竟谢周已经是二品巅峰的剑修,而且精通道门五术,一品以下几乎无有对手,青山弟子送外号“一品守门人”,就算遇到一品境的强者,也不是不能周旋。 对于自家师弟,方正桓还是很放心的。 此外。 对方给的实在太多了…… 就连方正桓都有些心动,好想问一问那个孟员外还缺不缺侍卫,他也是可以护送的。 …… …… 长安城。 西市。 贤运民驿。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长安城的上空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贤运民驿的大堂内,一个面容清秀的瘦削年轻人和一个穿着马褂的中年男子相对而坐,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这桌子不是饭桌,也不是书桌,而是牌桌。 年轻人正是朱贤,坐在他对面的便是将要前往齐郡的孟员外。 谢周以为朱贤和孟员外谈好了价格才请他护送,其实不然,朱贤是先联系了护送之人,再来与孟员外谈价格。 看似前后颠倒,却透出了朱贤浓浓的自信:他相信孟员外一定会选择贤运民驿,而且一定会给出他要的价钱。 朱贤轻轻举杯,喝了口杯中的茶水,微笑说道:“孟员外。” 孟员外说道:“朱公子。” 朱贤摇了摇头,认真纠正道:“之前就跟孟员外说过,我是生意人,与公子相比,我更喜欢别人喊我朱掌柜。” 孟员外噎了下,看着他手中的茶杯,改口道:“朱掌柜,我能问下你为何喝茶吗?” 朱贤说道:“谈生意时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而酒精可能会影响我的判断。” 孟员外沉默片刻,看着自己面前的杯子,幽幽地说道:“那为何给我准备的是酒?” 朱贤很耿直地说道:“听说员外喜欢喝酒,恰好我也不介意用酒精影响你的判断。” 孟员外:“……” 朱贤说道:“孟员外考虑的如何了?” 孟员外说道:“真不能便宜些?” 朱贤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摇了摇,说道:“不能,一个铜板都不能。” 孟员外深呼吸一口气,声音低沉道:“问题是你这要价也太高了。” 朱贤装作惊讶的样子,说道:“有吗?” 孟员外闷声说道:“一里路一两银子,难道你不觉得这价格简直离谱吗?” 从长安到齐郡,普通民驿的价格大概在三十两到五十两之间,而朱贤的开价是每里路一两,走完全程需要三千两银子,足足是常价的六七十倍。 如果从正常的角度来看,朱贤的要价确实高得离谱。 但朱贤并不这么认为,更没有降价的打算,喝着茶淡然说道:“孟员外可以在长安城打听打听,诸多民驿里,贤运最是以价格公道著称,童叟无欺。如果你不满意这个价格,可以去找别家,出门右拐不送。” 孟员外沉默了。 好一个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合着就欺他这种中年人? 半晌后他才开口说道:“我要问一下,随行的高手都有哪些?” 朱贤说道:“全长安城内,一品之下最强的剑客、枪修、以及弓箭手。” 孟员外说道:“一品之下?” 朱贤点头说道:“不然呢?这个价格也请不来一品境的大人物。” 孟员外有些犹豫。 朱贤也不着急,微笑望着他。 孟员外足足安静了数息,正色问道:“朱掌柜给我个准话,你有几成把握?” 朱贤看着他说道:“这个问题不能问我,而是要问你自己。” 孟员外明白朱贤的意思,事实上他自己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不确定那些人会不会来,如果来的话又会来多少人,这些人的境界如何实力如何等等,他都无法确定。 他改口说道:“那我能相信你吗?” 朱贤平静说道:“当然。” 孟员外微微颔首:“成交。” 朱贤问道:“定金带来了吗?” “带来了。”孟员外说着,掏出一叠银票放到了桌上。 朱贤清点后确认无误,笑着起身,伸出右手说道:“合作愉快。” …… …… 走出贤运民驿的大门,孟员外混在人群中平静地向南边走去。 不知何时,一个背着环刀气质冷冽的男子出现在他的身边。 “二爷为何要找民驿?”背刀男子说道。 孟员外说道:“如果那些人跟过来,只有你一个肯定是接不住的。” 背刀男子沉默片刻说道:“就算如此,同兴,风袭,广盛这些镖局哪个不比民驿要强?” 孟员外叹息一声,回头看了看贤运民驿的方向,心想你又懂什么呢? 童叟无欺的朱掌柜。 只用三年时间,便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车队做到顶级民驿的朱掌柜。 长安城所有同行都不知底细的朱掌柜。 孟员外还听说,曾经有几家被朱贤踩下去的车队联合起来,暗中买凶想要杀了朱贤,最后朱贤屁事没有,反倒是那些杀手和背后的指使者,一个个暴毙而死,就连不良人都没查出他们暴毙的原因。 这样的朱掌柜,怎么会是个简单人物? 8、折威军师 翌日清晨,谢周离开了逍遥峰。 他在山脚下的村庄里吃了顿早饭,被饭铺老板认出是青山弟子,怎么都不收他的钱。 秉持着不能白嫖的原则,谢周把铜板留在桌上,接着出发,以正常速度向长安城走去。 正午时分,他又在长安城郊大路旁边的茶棚稍作停顿,要了一碗凉茶。 喝完凉茶后,他继续走了近十里路,才来到长安南城脚下。 长安城乃是大夏国都,亦是世间最为宏伟繁华的城池,共有十二条官道在这里交汇,仅是南城墙便开了八个城门,皆有卫兵把守,管控极为严格。 城外官道两侧,除去茶棚饭摊这种供旅人歇脚的地方,甚至还有绢布、铁器、瓷器这等露天的店铺行肆。也不知开在这里有没有生意,但卖家站在摊前吆喝的不亦乐乎,招呼城外旅客们过来挑选,繁华可见一斑。 等到谢周排队入了城,来到贤运民驿的时候,已是午后。 管事进去通报,很快朱贤就迎了出来。 “谢兄弟来了,里面请。”朱贤与谢周寒暄几句,与他并肩进了贤运民驿。 虽然是长安城最大的民驿之一,但其实这里并没有多少客人来往。 因为贤运民驿的车队都停在城外,城内也另设了个几个办事处,西市这边名为总部,倒不如说是朱贤的个人府邸,只有遇到像孟员外这种比较大的生意,朱贤才会约到此处商谈。 朱贤把谢周带到了前厅,也是昨天他和孟员外谈生意的地方。 如果有贤运民驿其他人在这,一定会觉得奇怪。 因为朱贤习惯谈生意用的那张牌桌,不知何时换成了檀木制八仙桌。 此外,朱贤给谢周倒的是酒,自己杯子里倒的同样是酒。 谢周并不觉得奇怪,从认识以来,他与朱贤都是以朋友相处,跟生意没什么关系。 这还是他和朱贤的第一次合作。 两人闲聊几句,便转到了正题。 “那孟员外是什么来历?” 谢周好奇问道。 朱贤不再隐瞒,对他说道:“他叫孟君泽,曾经是折威军的军师。” “折威军……” 谢周重复了一遍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眯了眯眼说道:“折威军不是被取缔了吗?” 朱贤道:“是被取缔了。” 折威军曾是青州道军,始于永仪二年,隶属齐郡侯孟君集麾下,十几年来战功卓越。 在这其中,折威军最为有名的战役发生在永仪十七年,也就是五年前。 北境的谷昌国挑衅大夏,阻断了北域与中原的商路,导致大夏无法与北域进行商业来往。 这让皇帝陛下极为恼火,决议派兵征讨。 折威军统帅孟君集独挑大梁,率军北上,从凉州进发,竟一路高歌猛进,不仅将谷昌国彻底打穿,甚至生擒了谷昌王,获三郡,五县、五十二城,俘虏三万降兵,战马四千多匹。 胜利传回长安后,包括皇帝陛下在内,一众朝臣都震惊了。 要知道,谷昌国去凉州四千余里,中间有将近两千里的沙碛,途中地无水草,白昼时热风如烧,入夜后寒风如刀,可以说占尽天险地利,易守难攻。 皇帝陛下派兵征讨,只是为了打压谷昌国的士气,然后双方和谈,重启商路便是。 谁都没想到折威军竟能胜的如此完美,直接在谷昌设立都护府,开拓了大夏疆域。 这可是开疆扩土的荣誉,对皇帝而言,简直是意外之喜。 立下大功,孟君集归来之后,本以为能加封国公名垂青史,谁曾想却发生了意外。 谷昌国的王子在府内侍卫的护送下逃出生天,比折威军更早赶到了长安。 这王子在皇城下跪了七天,手捧印玺,以血为书,控诉孟君集的罪行。 私藏谷昌财物、擅自坑杀俘虏、抓谷昌美女充为奴婢、随意发配无罪之人……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孟君集甚至纵容部下屠城,劫掠城中百姓。 亡国之子抛却脸面的控诉很容易引来同情,稍一发酵,便传的满城皆知。 加上孟君集平日里的为人过于刚强,在朝中得罪了许多文官,而这群从未上过战场的文官,自诩读过几年圣人书籍,最厌恶烧杀淫掠之事,对孟君集的做法大为不满。 共有三十多个言官上奏弹劾。 于是…… 当孟君集归来时,等待他的不是加封和庆功宴,而是牢狱之灾。 孟君集入狱后,折威军便被取缔,军中将士打散充入其余诸军。 此事是永仪十七年的第一大事,闹得沸沸扬扬,就连谢周这种久居青山的人都有所耳闻。 谢周挑了挑眉,疑惑说道:“孟君集不是只关了半年便出狱了?” 孟君集是大将,又是功臣,落井下石的人多,为他求情的人也不少。 此外,皇帝陛下和他乃是同窗故友,待风头过去,便赦免了他的罪名。 朱贤说道:“赦免的是孟君集,这个孟员外叫孟君泽,是孟君集的族弟。当初他为孟君集抗下了不少罪名,被关了将近五年,上个月才从牢狱里出来。” “喔喔……”谢周恍然说道:“所以他这是要返回齐郡老家?” 朱贤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如今孟君集被打回齐郡封地,他当然要回去。” “谷昌灭国后,虽然大部分高手死在了战场上,但仍有部分活了下来。” 朱贤说道:“孟君泽身在长安城,他们不敢如何,等出了长安呢?” 谢周明白了,说道:“原来如此。” 难怪肯出三千两银子。 朱贤耸了耸肩道:“不过五年过去,谁也不敢肯定这些人还会不会过来寻仇。” 谢周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便是这个理。”朱贤笑了笑,举杯喝了口酒,说道:“另外,我得交待你两句,虽然拿了钱,但如果遇到了解决不了的敌人,该溜就溜,千万别拿小命开玩笑。” 谢周点头道:“我明白。” 便在这时,贤运大院里响起了一道声音,人还没进前厅,便嚷嚷说道: “朱掌柜,你这咋回事啊?一趟护送就丫的给我六百两,真不是开玩笑的吗?还有那孟员外,到底是哪个有钱没处花的傻子?” 声音落处,一个青年大步走了进来,黑履黑裤黑袍,腰配环刀、怀揣铁尺,胸前印着个“衙”字。 看样子是个捕快。 这青年捕快的身材颀长,比谢周高了大半头,并不单薄,匀称有力。 “原来还有客人啊。”青年捕快进了前厅,看到谢周后愣了一下。 听到他说六百两,谢周猜到他应该是要和自己一起护送孟君泽的人了,起身抱拳一礼道:“青山谢周。” 青年捕快也抱了抱拳,豪爽说道:“在下泾阳神捕,关千云。” 9、尾随者 泾阳神捕? 谢周表示从未听过这个称呼。 泾阳县他倒是知道,京兆府双县之一,东临长安,北挨青山,繁华不弱一般小城。 不过这泾阳神捕的名头听起来确实响亮,出于礼貌和不显露自己的孤陋寡闻,谢周仰着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的关千云,拱手说道:“原来是泾阳神捕,久仰久仰。” 关千云摆摆手,笑着说道:“小小神捕,不过虚名而已,不值一提。” 朱贤的脸先前便黑了,此时实在是听不下去,起身问道:“哪个给你封的泾阳神捕?” 关千云说道:“我自封的。” 自封的……谢周无语了。 朱贤黑着脸说道:“你师父把你送到泾阳是为了让你多积履历,别不当心!” 关千云说道:“我知道。” 一般来说,像淮阴侯和武侯那种一经举荐便得重用、之后才展现能力的少之又少,朝堂的重要位置必须先有履历支撑才能上任,否则会让人不服,引起一系列的麻烦。 而这种挨着京都的大县,绝对是积累履历一等一的好去处。 事实也确实如此,泾阳县内的知县、县丞、县尉、主薄、典史、捕头……这些官员有八成都是长安权臣们的门客后生。 关千云便在此列。 朱贤指着他,对谢周介绍道:“他以前是不良人,现在是泾阳县的捕快。” 关千云纠正道:“是捕头!” 朱贤懒得搭理他,继续说道:“他师父是不良帅燕白发。” 谢周微微一惊,他没听过泾阳神捕,对燕白发却是早有耳闻,燕白发作为当世有数的强者,在如今天机阁排出的无双榜上名列三甲,仅次于自家师父。 朱贤又指着谢周,对关千云介绍道:“他是姜御的二弟子。” 一听姜御,关千云眼都直了,这可是比自家师父还厉害的狠人,当即抱拳道:“久仰。” 谢周回道:“失敬。” 关千云说道:“是我久仰。” 谢周回道:“我也失敬。” 关千云说道:“久仰久仰!” 谢周回道:“失敬失敬!” 朱贤看着两人,默然片刻,阻止了他们继续尊敬,道:“我说你俩差不多得了,跟你们说这些是为了你俩在路上多照应一下,还是那句话,如果遇到了你们对付不了的人,该溜就溜,别瞎逞强。” 说着他又把孟君泽的身份来历对关千云讲了一遍,引得关千云一阵咋呼。 在朱贤的安排下,谢周和关千云在贤运民驿的客房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清早,几人便从西市出发,自北城门而出。 贤运民驿将要往齐郡的车队便在城外一里处,孟君泽和几个随从早早便等在了这里。 今天的天气不像昨天好,凉风肃杀,官道两侧被野草淹没。 谢周背着一把剑。 关千云脱下捕快服换成了一身简单的灰色劲装,捕刀也换成了长枪,不过长枪在手中拿着实在是不方便,他走上前把长枪绑到了后面拉货的马车顶上。 孟君泽看了看两人,心想这应该便是朱贤提到的剑客和枪修了,生的倒是一表人才,不过这也太年轻了,哪里有高手的样子? 还有,弓箭手呢? 他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走到朱贤面前,皱了皱眉说道:“不是说好的三个高手?” 朱贤说道:“是三个。” 孟君泽懂了,原来第三个藏在暗处。 辞行的话无需多说。 十三辆马车沿着官道出发,都是些不显眼的普通马车。相比之下,最中间的那辆车厢稍显宽敞,四面皆有丝绸包裹,不算华丽,但想来乘客坐在里面应该会更舒服一些。 这辆车是朱贤专门为孟君泽准备的。 但其实孟君泽并不在车厢内。 车厢内空无一人。 起风时窗口露出的褂衣,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给稻草扎成的人偶套了身衣服。 此时此刻。 孟君泽一身寻常布衣,坐在第三辆货车前方,充当车夫。 毕竟孟君泽不是真的员外,而是实打实的军伍出身,当年攻打谷昌国时,再艰苦的条件他都经历过,没必要在这时候选择享受,与之相比,还是安全更为重要。 谢周和关千云一人骑一匹马,缀在车队的最后方。 关千云打量着车队的护卫和车夫,啧啧说道:“这些人都是练家子啊!” 几乎每个人虎口、掌心、食指第二关节都长着厚厚的茧子,明显是长期持握刀枪留下的痕迹。此外,虽然他们装成了护卫和车夫,但气息却很难伪装,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冷冽气质,比秋风都更显肃杀。 谢周点了点头,猜测道:“应该是曾经折威军的旧部。” 关千云说道:“我也这么认为。” 两人猜的不错。 车队虽然是贤运的车队,但从赶车的车夫到随行的护卫,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贤运的人。 他们是孟君集派来接族弟返回齐郡的亲卫,各个都是百战老兵。 孟君泽的三千两银子,不过是买了贤运的招牌和十三辆马车,以及谢周、关千云和暗中那名弓箭手的保护。 车队正常行走着,没一会儿谢周便皱了皱眉,有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 自幼道心天成,加上在青山十年的苦修,他的感觉几乎从不会出错。 谢周表面不动声色,却暗自屏息凝神,给自己施加了一个清心咒,天地在这一瞬间寂静下来,周围的风吹草动,林木阴影在他的感知下都变得清晰可见。 关千云察觉到他的异常,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谢周沉默不答。 关千云瞬间就懂了,浑身肌肉绷紧,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有风起。 官道两侧秋叶摇落。 右前方树后,无声闪过一道阴影。 “那里!”谢周捕捉到了这道阴影,背后长剑猛然出鞘,被他握在手中,整个人犹如出了鞘的弓箭般弹射而出,剑风破空,朝着树下的阴影刺了过去。 关千云几乎同时有了动作,翻手间长枪入手,犹如一条盛怒的黑龙。 树林内的阴影现出原形。 这是一个壮汉,和关千云身高相仿,却比后者壮了一圈,背着一把厚重的九环刀。 看着谢周和关千云的攻势,壮汉的眼神中分明有一丝错愕,他隐藏的很好啊,为何会被发现?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来不及躲开攻势,只得右手握住刀柄,左手抵住刀身,横在身前。 轰的一声巨响! 九环刀同时挡住了枪与剑。 然而,强大的反震力直接将他推入树林,一连撞倒十数棵白杨,砸进了树叶堆里。 再起身时,他已被长枪抵住咽喉。 关千云微微仰头,一手持枪,一手负在背后,尽显强者风范。他想了想,觉得就这么制服对方不妥,虽问的有些晚了,但还是大声喊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10、我不是楼东震 10、我不是楼东震 谢周和关千云的速度实在太快,一众折威军旧部尚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右边树林里传来了一声轰鸣,紧接着便是关千云一句洪亮的“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就连两人骑的马都后知后觉,直到此时才发出一阵长长的嘶鸣。 “过去瞧瞧。”孟君泽神情微变,吩咐手下说道,心想这才离开长安十几里,难道那些人就忍不住追过来了? 车队缓缓停下。 但不等孟君泽和一众折威旧部前去查看,谢周和关千云就押着黑衣壮汉走了出来,并且封住了后者的内力和经脉。 黑衣壮汉低着头,神色难看。 “这家伙在旁边窥伺了咱们半晌,被我们给抓住了。” 关千云的语气极为平淡,甚至有些漠然,仿佛对他这个骄傲的泾阳神捕来说,制服窥伺之人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让他的情绪产生半点波动。 说着,关千云从后面一脚踹到黑衣壮汉的右腿弯处,让他半跪在了车队前方。 黑衣人低着头,眼神躲闪,如果观察的仔细一些,会发现他脸上尽是尴尬的神情。 孟君泽看着他,默然无语。 一众折威旧部同样默然无语。 关千云挑了挑眉。 谢周看到众人的反应不太对劲,望向孟君泽问道:“员外似乎认识这个人?” 孟君泽点点头:“认识。” 黑衣壮汉却闷声说道:“不认识。” 孟君泽被他噎一下,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是我的亲卫,以前在折威军内担任斥候。” 黑衣壮汉不承认,扭过头说道:“那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孟君泽:“……” 一众折威旧部:“……” 关千云心想,这是搞毛呢? 谢周却是看明白了过来,偷偷用剑柄撞了撞关千云,示意他放开黑衣壮汉。 关千云收回长枪,把黑衣壮汉拉了起来,没好气说道:“所以你丫到底谁啊?” 黑衣壮汉不说话。 孟君泽说道:“他叫楼东震。” 黑衣壮汉:“我不是楼东震。” 孟君泽:“那你是谁?” 黑衣壮汉:“不知道,反正不是楼东震。” 孟君泽说道:“那楼东震是谁?” 黑衣壮汉干脆不说话了,低头看着一边,那幅倔强的表情仿佛在说楼东震爱谁谁。 孟君泽彻底无语了。 一众折威军旧部也面面相觑。 谁都能看出他的想法——曾经的折威军,如今的齐郡侯府,年轻一代最被寄予厚望的楼东震,也是府上最优秀的斥候,不仅被两个年轻小子察觉到踪迹,还被对方在三息内拿了下来。不得不说,这确实有些丢人。 丢人丢的他连身份都不愿意承认,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 关千云看着仿佛灵魂出窍般的楼东震,感觉非常理解。 年轻人最尴尬的几种情况,莫过于从青楼出来时碰到了自家师长;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的时候被父母当场撞破;背后评论喜欢的姑娘却被人家听见,每一样都让人羞耻到满地打滚。 当年他年少无知,在学塾课上看自己写的中二热血小说被先生逮到,然后先生命令他站在台上把小说念完……他在台上尬的头皮发麻,同学们在台下哈哈大笑,差不多也是这种感觉。 不过今天在场的都是百战锐士,受过严格的训练,再好笑也不会笑……大家全都绷着嘴巴,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楼东震羞耻的身躯颤抖,恨不得装做走火入魔,把这群人全都砍死。 “都是自己人,闹了个笑话,两位不要介意。”旁边一个双鬓微白的老卒实在是看不下去,对谢周和关千云解释一句,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一边让人去捡楼东震落在树林里的九环刀,一边上前把黑衣壮汉拉到了车队前面。 好在大家都很给面子,该赶车的赶车,该巡逻的巡逻,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车队重新上路。 楼东震被那老卒扔到了第三辆车上,和孟君泽一起充当车夫。 “怎么回事?”孟君泽道。 楼东震说道:“什么怎么回事?” 身边没了外人,孟君泽一巴掌就呼在了楼东震头上,没好气道:“还给老子装糊涂呢?” 这一下打的真不轻。 孟君泽今年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楼东震不过二十五六,况且楼东震从加入折威军起就是他的亲卫,两人私底下常常以叔侄相称,自然没那么多计较。 “说说吧,你是怎么被发现的?” 以前在折威军时,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楼东震便是军中最优秀的斥候之一,在破谷昌国的战役中连番立功。他从没被敌人找出来过,却在今天刚一出城就折在了路上。 所以孟君泽会心生疑惑。 “我是真不知道咋回事。” 楼东震回头看了谢周一眼,闷声说道:“那个背剑的家伙,我只看了他一眼,就被他察觉到了,然后给我找了出来。” 孟君泽说道:“一眼?” 楼东震点了点头说道:“天地良心,我真就只看了一眼。” 孟君泽心想这确实不可思议,接着问道:“然后呢?你们过了几招?” 楼东震噎了半晌,眼神羞愧,压低了声音说道:“一招……” 孟君泽惊道:“一招就把你搞定了?” 楼东震不说话了。 境界实力远超同辈,一直都是他引以为傲的地方,今天却被两个比他更年轻的家伙一招击败,不仅丢人,还让他极为恼火。 而孟君泽这连番的询问和感叹的语气,无疑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孟君泽感慨道:“不愧天纵奇才。” 清早见到谢周和关千云时,他心里其实是很不满的,毕竟这两人确实太年轻了些,不过碍于对朱贤的信任没有表达出来,此时听到楼东震的话,才算是放下了心。 楼东震说道:“什么奇才?” 孟君泽解释说道:“那位贤运民驿的朱掌柜说,这两人是如今长安城内资质最佳的剑客和枪修,没有之一。” “资质最佳?” 楼东震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心里却好受了一些。 虽然他不太服气,但高手之间,往往一次简单的对决就能看出差距。 所以楼东震心里清楚,即使单对单的公平较量,他也不一定是那两人的对手。 当然,他也因此产生了一个新的疑惑。 能请来这样的人物,贤运民驿的朱掌柜到底是什么人? …… …… 车队最后面。 “那家伙还挺有意思的。” 关千云仰着脑袋,双手叠放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干草,自觉颇为潇洒。 他接着评价道:“实力也还凑合。” 谢周说道:“还好。” 其实楼东震经历过数次战役,实战经验颇为丰富,在齐郡侯府的同辈人中难寻敌手,即使放到青山和不良人中,也是绝对的佼佼者。 然而谢周和关千云更不能以常理度之。 关千云从十二岁便开始跟着不良人执行任务,一路打到了二品,直到去年半只脚踏入一品境后,才被燕白发扔到了泾阳县,一边镀金,一边寻找破境的契机。 至于谢周,虽然生死战没经历过几次,但在青山却是打遍同境无敌手,一品境界的东方师兄每月也都会给他喂剑指点不足,实战经验绝不落后前者太多。 毕竟修行本质上也是一种底蕴的比拼,师门长辈的传承越是强大,后辈也就越是出彩。 关千云随口问道:“你今年多大?” 谢周说道:“还差四个月满十九。” 关千云啧啧称奇,竖起大拇指说道:“了不起,十八岁就能有这种实力,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了。” 谢周心想如果不算东方师兄和那个兰若寺里的和尚,你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 “你呢?”谢周问道。 “二十一。” 聊到年龄,似乎不缅怀不像那么回事。 于是关千云决定缅怀点什么,目光顿时变得忧伤起来,倾斜着脑袋仰望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叹一声,一边嚼着草根,一边感慨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天能打七场架,一月能逛二十九晚教坊司,成天不思进取,就想着打架和教坊司。” 一天七场架?一月二十九晚教坊司? 成天就想着打架和教坊司? 这……确实是另一种了不起。 谢周顿时肃然起敬,问道:“现在呢?” 关千云说道:“现在也是。” 11、还有就是你这种公子哥 一路闲来无事,谢周与关千云聊得久了,才发现这家伙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关千云对他说了很多“冷知识”。 比如在泾阳这种小县城,因为官员大都是朝上权臣的门生,所以到处都是勾心斗角,可以说是朝廷的缩影。 不过对于泾阳知县,关千云倒是一口一个知县大哥,盛赞不已。 关千云说知县大哥姓何名事,做事井井有条且拿捏到位,绝对有相国之资。 再比如不良人出任务,如果和人交战,回去后不管有没有受伤,都可以写一封受伤报告交上去,通过后最少也是一天的休息时间,月钱如数照发,带薪休假,岂不美哉? 以及去教坊司时,必须穿的体面一些,最好装扮成书生,带个玉佩拿把扇子,提前准备两首哄姑娘开心的诗词。因为那些名妓一个个眼高于顶,最看不起打打杀杀的不良人和捕快们,却对书生青眼有加。 还有,在长安城里,尤其是内城中,不要随随便便就和人动手。因为对方指不定是哪个家族的公子哥,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沾上了往往一屁股的麻烦。 假如你看不惯这些公子哥,又不方便直接动手,就派人跟踪,等着他犯错,大错小错皆可。大错就直接抓人,小错便狠狠的揍上一顿,这样自己占了理,任对方后台再硬都没用。 当然,这么做的前提是你自己也得有后台,而且不能比对方的后台差太多,否则就跟找死没什么两样。 像这样的冷知识,关千云知道不少。 总而言之,聊得越多他给谢周的感觉越不像不良人或者捕快,反倒像某个大世家的嫡长子,骄傲且有能力,脾性却长歪了。 殊不知在燕白发眼中,对弟子也是同样的看法,沾了一身臭毛病,若非资质还行,早打断腿逐出师门去了。 谢周把自己的感受说了出来。 关千云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无辜。 按他的说法,他本来是个纯情少年郎,却被师父打发到了不良人基层。 要知道,职位较低的不良人,一般是资质还行的平民,还有些是混混流氓的出身,一个个或多或少都有些坏毛病,天天跟他们厮混,能学好那才是怪事。 …… …… 秋高气爽,晌午时也不算热,孟君泽吩咐那个双鬓泛白的老卒给每人发了些干粮,大家边走边吃,车队便不歇息了。 楼东震在车队待了没一会儿,想到先前的一幕,愈发觉得丢人,继续充当斥候去了。 看到他离开,关千云还特意追上去打了个招呼,当然没得到什么好脸色看。 一路无事。 便在夕阳将要落山时,车队进入了渭阳县地界。山之阳为南,水之阳为北,顾名思义,渭阳县便位于渭水北侧。 算起来今天走了一百六十多里,速度不快不慢,符合孟君泽的预期。 朝前方望去,隐约能看到灯火的痕迹,看样子是一个村庄。 孟君泽没有进村的打算,这种村子不比城池,里面大抵是不会有客栈的,普通农家也不会收留外人,车队二十多人,进了村难免会有杂七杂八的麻烦。 孟君泽看了看两边,都是农田,田里米稻刚刚收完,田地被平整不久,显得极为宽敞。 “就在此地扎营吧。”孟君泽下了命令,话语间还保留着军中的习惯。 车队停了下来,众人把马车停到路边,从车里拿出备好的麻席铺到地上,便算是床了,手臂便是枕头,外衣一脱便算是被子,大家都是上过战场的人,没有谁觉得简陋。 双鬓泛白的老卒走到后方,问谢周和关千云:“用不用给你俩扎个帐?车里带了几顶。” 谢周说道:“不用。” 关千云也摆手说道:“这就够了,我们还没那么矫情。” 老卒笑了笑,说道:“那行,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前面村子里寻些热腾吃的去,大晚上的吃干粮可不好受。” 说虽如此,但还没等他往村子里去,村里便有一些人跑了出来。 有男有女,有孩子有少年,年龄普遍不大,身材也都瘦兮兮的。 “看来是不用去了。” 老卒笑着说道。 如他所料,这些孩子每个人都带了些吃的过来,有热窝头,有炒好用碗装着的野菜,还有个少年从怀里拿了一只包裹的烧鸡出来。 谢周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幅场景,难免惊讶说道:“这么热情,还给咱们送吃的?” 关千云白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在想狗屁,怎么可能会送?他们是拿来卖的。” 谢周心想怎么不可能,如果穿上青山弟子的练功服,往山脚下的村子里走一圈,大家都会热情的给你送东西,如果去饭馆吃饭的话,哪一家都不会收钱。 但眼前这种情况,明显关千云说对了。 双鬓泛白的老卒走上前,也不问价,把这些吃的都给买了下来。 “官道上常有车队经过,周边的村庄都会做这种生意,但是价格并不便宜,比一般的客栈还要贵上不少。” 关千云看着老卒把钱递过去,对谢周说道:“你瞧,花了一两二钱,贵了将近一半。” 谢周说道:“是挺贵。” 关千云笑道:“看吧,他们还会拿一些其它东西问你要不要。” 话语刚落,事实便如他说的一样,孩子们拿出了蜡烛、火石、夜光石、卖相不错的鹅卵石……甚至还有厕纸…… 老卒肯定不会买这些东西。 其他人也不会买。 孩子们不急着离开,一路走过车队,把目光瞄上了后方的谢周和关千云。 “他们马上就过来了。” 关千云见状说道:“一般来说,年纪太小的没钱不好卖;年老的见识多也不好卖;气质太冷的不好卖;江湖散人不好卖……” “那哪种人好卖?”谢周问道。 “世家小姐们,年轻有钱心肠软,赚她们的钱简直不要太简单,刚生养过的妇人们母爱泛滥,也好卖。”关千云说道:“还有就是你这种看起来温和书生一样的公……” 关千云话还没说完。 一个黝黑小姑娘跑到谢周面前,仰着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谢周,轻声问道:“大哥哥,您要买两根蜡烛吗?天要黑了,您看书的时候可以用。” 谢周心想自己没带书,就算带书了他也用不上蜡烛,但看着小姑娘可怜兮兮的眼神,他犹豫片刻,还是摸出了几个铜板,温和说道:“也好,买你两根吧。” 关千云赶紧躲到了一旁,双手抱怀,颇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不出他所料。 见小姑娘成功卖出了蜡烛,孩子们一哄而上,全都围到了谢周身边。 “大哥哥,买块火石吧!” “这有故事书,大哥哥你要不要看看?” “大哥哥你要厕纸嘛?” “大哥哥……” 12、山贼 孩子们拿过来的东西很多很杂,但都是些小玩意儿,不贵,几个铜板而已。 谢周平常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不会轻易为别人的话左右。 但是,面对这些孩子们,他的耳根子就软了,扛不住孩子们的哀求,看着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更是心生怜悯。 此外,谢周刚刚赚了三百两银子,勉强算是个富人了,心一软,就把这些孩子们的东西全都买了下来,包括厕纸和鹅卵石…… 孩子们拿着钱,高兴地回村去了。 谢周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一大堆东西,眼神略显呆滞。 他似乎在疑惑,虽然只花了不到二两,但自己为何要买这么多没用的东西? 一众折威旧部也都惊了,大家看着谢周的眼神都有些复杂。 关千云笑容满面地打量着谢周,想到十三岁那年跟着不良人执行任务,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时,同样买了一大堆的东西,把家里给的零用钱花了个精光。 不过后来他去了西市摆摊,把买来的东西又低价卖了出去,勉强收回了一些。 而且他比谢周要好,买东西时是挑着买的,起码没有买石头和厕纸这种。 这时,谢周转头看向他,问道:“我为啥要买这些?” 关千云说道:“你问我啊?” 谢周不说话了,找了块布把东西都包了起来,挂到马鞍上。 关千云凑过来,憋着笑说道:“蜡烛和故事书啥的我还能理解,这破石头遍地都是,你到底是怎么被说动的?” 谢周闷声说道:“那个卖石头的小姑娘说自己家穷的厉害,已经三年揭不开锅了。” 关千云惊了:“这你也信?” 谢周说道:“我当然不信,但她眼里噙了泪,都快哭出来了。” 关千云叹息一声,毫不客气地嘲笑道:“那厕纸呢,你买一大把的厕纸干嘛?请全车队的人拉屎?” 谢周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把其他人的东西都买了下来,就剩他的没买,于是那小孩真就哭出来了。” 关千云彻底无话可说了,心想谢周这家伙根本没见过世面。 这样也好。 他最喜欢和这种心性纯良的人做朋友。 起码不用担心被兄弟背刺。 “一共花了多少钱?”他问道。 “不到二两。” 谢周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钱袋,身上的零钱几乎花光了,不过前天赵七给他的银元宝,被他拿到钱庄换成了银票,都在身上带着。 但下一刻他就僵住了。 “我钱袋呢?”谢周懵了,本来放钱袋的位置,空空如也。 “会不会掉那里面了。”关千云指了指他挂在马鞍上的包裹。 谢周上前翻找了一遍,同样没有。 关千云耸了耸肩,说道:“看来被那群孩子摸走了,走吧,我陪你进村找找。” “看来是了。”谢周眼神无奈。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以他的感知力,别人想偷走他的钱袋简直难如登天。 但先前那种情况,他被孩子们闹的有些蒙圈,一时就放松了警惕。 想想也是,谁会对孩子抱太多戒心? 两人往村里走去。 孟君泽问道:“怎么了?” 关千云指着谢周,幸灾乐祸道:“那群小家伙把他的钱袋摸走了。” “这……” 谢周这种感知力恐怖到能发现楼东震的剑修,竟然能被一群孩子把钱袋偷走。 孟君泽一时间也有些无语。 一众折威旧部闻言纷纷笑了起来,倒不是嘲讽,只是觉得有趣。 坐在他身边的老卒站起身,笑着说道:“让我去吧,方便些。” 谢周想了想,不想更多看到那些孩子的眼神,抱拳一礼道:“那就麻烦前辈了。” 老卒摆摆手,喊上几个人往村里去了。 不到一炷香时间,老卒几人便从村里返回,把钱袋扔给了谢周。 谢周连声道谢。 老卒随口说道:“没花多大功夫,进村问了两声,就给要了回来。其实就算不去找,估计过一会儿他们也会送回来的。” 谢周诧异道:“送回来?” 老卒指了指他手中的钱袋,啧啧道:“里面装了三百多两的银票,不吓死个人才怪。” 如果是小钱,丢了也就丢了,丢钱的人宁愿吃个闷亏,不至于挨家挨户的找过去。 可数目一旦超过五两,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何况谢周的钱袋里装了三百多两。 别说是偷,就算是谢周给他们,孩子们都不一定敢要。 这就相当于本想抢个路边小店,结果一不小心闯进了唐家钱庄,那不得把人吓死? “倒是这村子有些问题。” 老卒忽然说道。 谢周说道:“啥问题。” 老卒说道:“忒穷,穷得厉害。” 谢周说道:“穷不正常吗?” 老卒摇了摇头。 关千云也摇头,解释说道:“一般村子穷很正常,但像这种村子,有田有水,还挨着官道,一般来说不会太穷。” 那会是因为什么? 稍一打听,便知道了原因。 山贼。 这村子名叫小北沟,由于挨着官道,交通便利,除了种庄稼以外还能做些小生意,虽然谈不上富庶,但家家户户也都积了些闲钱,日子过得还算悠然。 然而,从几年前开始,不远处的山上突然多出了一窝山贼。 这窝山贼号称狂风寨,寨里聚集了几十个打手,在附近一带尤为猖獗。 狂风寨第一次是三十多个弟兄一起过来,炫耀了一番武力,宣示北沟村是属于他们的地盘,然后抢走了很多东西。薆荳看書 村里的人组织反抗,结果反抗不成,几个领头人反而被打断了腿,至今还在床上躺着。 打那以后,狂风寨的山贼们隔三岔五就要来骚扰小北沟村一次,不是那种全寨出动的袭击,只是派几个打手过来,也不抢钱,就抢一些日用品和酒肉回去。 毕竟寨子里几十张嘴,每天吃喝得挺多东西的,山贼们一不种地二不做生意,不抢还能咋办? 说句不好听的,这就是几十个有手有脚、却成天屁事不干就知道吃喝拉撒的巨婴,仅靠小北沟村肯定是养不起他们的。 所以包括小北沟村在内,附近六个村子都是他们的目标。今儿抢这个,明儿抢那个,日子也就过去了。 13、问心无愧 听到这些,谢周皱了皱眉,说道:“怎么不报官?” 老卒说道:“这个就不清楚了。” 关千云是在场唯一个官衙人士,沉思片刻说道:“应该是报官没用。” 他看了看周围,说道:“咱们刚进渭阳县界,身后是蓝平县,再往北边走几里就是富田县,这种处在好几个县交界处的村子处理起来极为麻烦,哪个县的官府都不愿意管。” 谢周皱眉道:“既然在渭阳县界,就该渭阳官府来管,哪来这么多事?” 关千云道:“如果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谢周道:“不然呢?” 关千云摊了摊手,说道:“这么说吧,假如有人报官,渭阳官府可以说这山贼是蓝平县跑过来的,合该蓝平县去管,而蓝平县可以把球再踢回来,说这是你渭阳的山贼,在渭阳地盘上就该渭阳去管,当然他们也能说这是富田县的山贼,你该去找富田县的官府管。” 谢周心想还有这种操作,皱眉道:“这么做真的没问题?” “搁我说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没办法,像这种边缘三不管的地带太多了。” 关千云说道:“再说了,现在这大夏律,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报官。” “为何?”谢周说道。 “衙门前那冤鼓,就不是给人敲的。” 关千云撇撇嘴说道:“按照律法,遇人敲鼓,不管冤情与否,先挨廷杖三十。” “普通人挨上这么多板子,就算不残废,也得在床上躺上个把月。” “搁你,你敲不敲?” 关千云质问谢周道。 谢周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难以想象,敲冤鼓便挨板子,为何会有这么不近人情的律法? 事实和关千云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甚至更糟。 就在两年前,北沟村有个在城里务工的男人回来,得知山贼的消息后顿时义愤填膺,跑到了几十里外的渭阳衙门敲响了冤鼓。 挨过廷杖,等到开堂的时候,知县大人一句山贼来自蓝平县就给他打发了。 男人心有不服,当堂顶撞知县大人,被抓到了牢里,没等放出来便含恨而死。 后来就再没有人报官了。 此外,这群山贼很聪明,他们知道老百姓的底线在哪,很少杀人,一次也不会抢太多东西,而且抢一次后还会给村民们缓上几天,等到村民习惯了压迫后,便不会有人反抗了。ζΘν荳看書 谢周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一众折威旧部则表示见怪不怪了。 当初他们的孟将军,不也下过冤狱?同样是功臣的孟君泽,上个月才从大牢里出来。 孟君泽不无感慨道:“大夏衙门,积弊已久了,习惯就好。” 谢周沉默了会儿,看着关千云说道:“泾阳县也是这样吗?” 关千云摇摇头,说道:“知县大哥是个好官,若是在泾阳击鼓,不用挨板子。当然,如果这事发生在泾阳,我早带人把这窝山贼给端了。” 孟君泽说道:“当今朝廷,真正爱民如子的好官少之又少。” 关千云摇头道:“倒也不能这么说。” 孟君泽来了兴趣:“你的想法?” “也不是我的想法,就是某次喝酒,听知县大哥发过一些牢骚。” 关千云挠了挠头,回想片刻后说道:“何大哥说,其实九成的官员在上任时,都抱着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不过很可惜,这热血燃烧不了太久。” “正所谓:君者,源也;水者,流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如今圣上沉迷长生,懈怠朝政,朝廷上的权臣随之懈怠。长久以来,形成了一种‘无错即有功’的说法。” 关千云说到陛下时,眼中并没有多少的敬畏,言语间也没什么忌讳。 孟君泽不由地高看了他两眼。 关千云继续说道: “官场上行下效,致使大多官员都抱有一种少管闲事的态度。” “具体到小北沟村就好解释了。” “毕竟一窝山贼几十个人,想要端干净就得让捕快们全员出动,做成了吧没几个人说你好,做不成反而会有一堆人骂你,一不小心,整个仕途都得搭进去。” “因此不如不做,一个边缘村子,不到两百平民,自生自灭便是。” 关千云在泾阳县衙待久了,分析起来叫一个头头是道。 谢周听完他的分析,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简单的问了一句:“所以,管不管?” 孟君泽别过头去,不掺和了。 如果五年前遇到这些事,他肯定会主持一番公道,但现在…… 牢狱五年,物是人非。 一腔热血空燃。 他再没有振兴家国、荡尽不平的欲望了。 曾经浩气藏胸,满身正气的折威军师,在权力的漩涡面前终究是败下了阵来。 “当然管!” 关千云轻喝一声,一挑眉毛,理所当然地说道:“遇到了哪能不管?” 佛陀行走天下,救世人于水火。 自古佛陀少有。 不过像关千云和谢周这种、名门正派出身的年轻修行者,想法往往简单而纯粹。 世上恶人无数,除之不尽,眼不见是为净,可若是遇见了,当然要问心无愧。 孟君泽自己无意,却也不会阻止。 谢周带上剑,关千云背起了长枪,两人进村打听了一番,得知了想要的消息。 狂风寨位于五里外的山林中。 因为周围都是些野山,没有山路也不方便攀爬,所以狂风寨就扎在山脚下。出了小北沟村,顺着南边的小路一直走,没多久便看到了狂风寨的旗帜。 这是个普通的小山寨,面积不大,木头和石头堆起了一圈院墙,里面十几间木房子。 狂风寨没想过扩张,毕竟这些人在成为山贼前大多是附近村镇的地痞流氓,一个个心思不定,别指望他们有多衷心。人多了反而不方便管控,三五个人挤在一间房里睡觉,大家都在眼皮子底下才不容易出事。 寨门口左右各有一个人守着。 秉持着谨慎原则,谢周停到不远处,想着要不要先观察一番,提前在周围布置阵法。 关千云看出了他的想法,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大咧咧地说道:“想啥呢,就这种破山寨能有个屁的高手,直接冲进淦就完事了!” 说着他便冲了上去,一枪挑飞了个守门的山贼,另一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也被一枪穿胸。 枪法干脆利落。 谢周赶紧跟了上去。 一刻钟后。 狂风寨内躺下了三十七具尸体。 关千云翘着二郎腿坐在寨门口的石头上,拿着块湿布擦拭长枪。 谢周提着剑,右手在微微的颤抖。 按照谢周本来的想法,是把这些人都抓起来,然后送交官府处置。 哪想关千云一出手便是杀招。 “没必要搞那么麻烦。”关千云猜到了他的心思,随口说道:“就算送到官府他们也是一个死字,你要是觉得别扭,去周围几个村子问一问,听听村民们都怎么说。” 谢周说道:“我知道他们死有余辜。” 关千云笑了,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右手,问道:“第一次杀人啊?” 谢周“嗯”了一声。 关千云笑道:“没事,习惯就好。” 谢周不说话。 道理简单,接受却要时间。 关千云想了想,决定安慰他一番。 于是上前拍了拍谢周的肩膀。 然后捏了捏脸。 摸了摸头。 谢周终于没法再沉默了,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没好气道:“你他妈有病啊?” 夜风中,关千云朗声大笑。 …… …… “施主何故发笑?” 忽然,夜风送来了一道声音。 循声望去。 孤寂的山间小路上,一个穿着破旧僧衣、光着双脚的和尚缓步走来。 14、苦行僧 山间本来很安静。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两人吓了一跳。 来者是一个和尚。 这和尚大概三四十岁,不修边幅,脸上的胡子很浓很密,但并不显得邋遢,更不颓废。 因为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很端正,很明亮,也很温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仿佛山间秋水,清可见人。 相信任何人与他对视,都会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和尚穿着一件很破旧的灰褐色僧袍,晒得黝黑的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右手也捻动着一串佛珠,只是手中的佛珠要稍小一些。 两人都注意到这和尚没有穿鞋。 裸漏在外的宽大脚掌上,沾满风干了的泥泞,脚掌外结着一层厚厚的老茧。 这是一个苦行僧。 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关千云毛发耸立,从石头上弹坐而起,紧紧握住了长枪。 谢周也紧握住剑。 如临大敌。 他们当然不是惊吓于先前的声音,而是震惊于眼前的苦行僧本身。 那一句“施主何故发笑”,早该随山风而去,然而却没有。 声音仍在他们的脑海中回响,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和质问。 “施主先前为何发笑?” 和尚走到了关千云面前说道。 他比关千云矮了一头还多,不高不壮,不胖不瘦,属于放在人群中很不起眼的类型。 但当他站到关千云面前,却不显得渺小,反而极有威严,把魁梧的关千云衬托得像一个仆从,被主人训斥着抬不起头。 关千云呼吸粗重,就好像被一座山压在身上,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这时,谢周开口了。 他看着和尚,回答了先前的问题。 “为民除害,所以发笑。” “除害有很多方法,杀生最不可取。” 和尚轻轻摇头。 关千云这才喘过气来,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照你说该当如何?” 和尚温和道:“劝人从善。” 关千云嗤笑说道:“就这些山野毛贼,你觉得能劝化得了?” 和尚说道:“当然。” 说着,他向狂风寨内走去。 谢周和关千云下意识跟了进去。 下一刻。 咚、咚、咚…… 山间忽然响起敲打木鱼的声音,紧接着便回荡起佛经的咒音。 淡淡的金光随之浮现,照耀在尸体上,犹如传说中的太阳真火,一点点将地上的血迹,和山贼们的尸体焚烧殆尽。 谢周和关千云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极度的震惊。 佛光普照,咒音绕耳…… 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金火…… 这到底是什么手段? “可惜贫僧来晚了一步,未能阻止两位施主的杀孽,此乃贫僧之罪过。” 和尚遗憾叹息,话锋突转道:“不过若能在此度化两位施主,倒也不失一桩善事。” 关千云眉头紧皱,心想这和尚看起来眉慈目善,说起话来却一副假惺惺的模样,听到他说要度化自己,更是觉得恼火,没好气说道:“这群山贼死有余辜。” “还有你这和尚也挺有意思的,放着那么多的好人不度,渡恶人?这是狗屁的道理!”ζΘν荳看書 关千云眼神不屑地看着他说道。 “施主此言差矣,众生何分善恶?” 和尚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佛眼中众生皆佛,菩萨眼中众生皆菩萨,施主觉得这个人不好,觉得那个人是恶人,其实并非如此,是施主心中有恶。” 和尚顿了顿,接着说道:“以恶心看一切法,无有一法不恶;以善心看一切法,无有一法不善。相由心生,境随心转,贫僧希望施主能明白这个道理。” 说着他轻轻跺了跺脚。 那些金光重新浮现,瞬间形成一道光柱,将谢周和关千云笼罩在内。 轰的一声! 关千云脑袋里一声炸响,随后是一连串的经文声响起,声音浩大,如若洪钟。 他的额头上开始冒汗。 隐约间他似乎看到一座山,山顶菩提树下坐着一个光脚僧人。 那僧人对他说道:“施主心有恶念,可入我佛门化解。” 随后僧人念了一段晦涩难懂的经文。 这些经文不止是以声音的形式出现,还幻化成文字布满天空,朝他压了过来。 佛威如山,佛光如海。 山海接连倾倒。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关千云的意志便淹没在无边无际的佛威和佛光之中,他甚至没有挣扎的机会,内心就变得无比祥和,七情六欲于此刻断绝,失去了所有世俗的欲望。 他开始觉得杀死那些山贼是错误的,双手沾满血腥的自己也是错误的。 唯有遁入佛门,才能纠正这些错误。 在关千云陷入挣扎的时候,站在旁边的谢周却没什么感觉。 也不能说完全没感觉,就是脑海里萦绕着一道刺耳的声音,嗡嗡的让人心烦。 至于拜佛的想法则是完全没有。 “精神武学……不过这和尚的修行还不到家,很难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谢周瞬间做出判断。 这便是道心天成的好处。 谢周发现了关千云的变化,知道自己不能在等下去了,否则后者难免会迷失心智。 他双手握剑,竖举过头,然后斩下。 铮的一声! 剑光在佛光上撕开了一条缝隙。 巨大的反震声音响起。 谢周和关千云同时闷哼一声,感觉胸口就像是被人抡了一锤,开始出现耳鸣。 关千云被从佛海中拉了出来。 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想到先前的一幕,顿时怒从心头起。 “淦你娘的死和尚,想拉老子入佛!” 长枪如火,携怒而出。 和尚不曾躲开。 或者说不用躲开。 他的皮肤表面金光流转。 长枪微微颤抖。 关千云的右臂也微微颤抖。 他这一枪不仅没能刺穿和尚的身体,反而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就像落在了最坚固的金铁之上! 金身咒! 一品境的金身咒! 修行界关于防御的功法中,佛门金身一直都备受推崇。 修成金身之后,不敢说同境无敌,但面对比自己境界更低的对手时,几乎无敌。 因为对手根本破不开金身的防御。 就像此时的谢周和关千云,他们两个在修行上都颇有些心高气傲,所以看出和尚是一品强者后,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试着去和对方战斗。 但此时看到金身,两人都心生无奈。 这就没得打了。 根本就破不了防。 关千云暗骂一声晦气。 谢周有些遗憾先前没在周围布下阵法。 15、箭来 谢周和关千云都不是迂腐之辈。 打不过,该如何? 两人一对视,便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也是来之前朱贤数次叮嘱他们的事情。 逃就是了。 “跑!”关千云大喝一声,把长枪当做棍棒抡向一旁的山石。 随着一连串的轰鸣声响起。 烟尘大作,然后渐敛。 漫天石屑如雪。 暮色下的山林中出现了两道尘龙,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已逃出数里之外。 谢周和关千云逃往的方向是山脉深处。 他们没有分开逃,因为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如果分开逃只会给对方找到逐个击破的机会,虽说一起上也还是远远不如,但起码能走上两招。 此外,他们也没有逃往车队的方向,那样只会给孟君泽等人带来麻烦。 最好的方法便是深入山林,尽可能的往山脉更深处逃去。 或者说,山脉更西边。 那里是青山所在。 在两人身后,和尚不急不缓。 “对佛不敬,理当镇压。” 他含笑说道,然后吐出一个字来。 “镇!” 夜风骤停,天地生出感应,无比恐怖的气息朝着山野间散去。 轰轰的巨响声中,无数山石砸落,瞬间便封锁住了谢周和关千云的前路。 “往上走!” 谢周和关千云的反应同样很快,翻滚着躲开巨石,准备往山顶逃去。 然而。 两人刚一转身,便同时停下脚步。 不知何时,和尚出现在了上方的石头上,正微笑看着他们。 “施主佛运当前,为何要逃?” “缩地成寸……” 关千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谢周摇头:“不是。” 关千云问道:“那是什么?” 谢周想到那一声“镇”字,轻声说道:“应该是言出法随。” 在无数乡野外传里面,言出法随都意味着绝对的强大。 就算放到现实中,这也是几乎可以用传说来形容的武学。 只有青山、少林、圣贤城等屈指可数的千年大派才有关于言出法随的记载。 只不过,在这些门派中,选择修行言出法随并且修行成功的人同样屈指可数。 青山没有。 听说圣贤城有一个。 少林有两个。 因为修行言出法随,需要有绝对坚定的信仰以及内心绝对的坚持。 如果身在佛门,那好,需要对佛有着绝对信仰,愿意用一生践行佛的道路。 如果身在圣贤城,同样的,需要对圣人有着绝对的信仰。 至于青山,虽然属于道门,但这样一群剑修组成的门派,一个个都天不怕地不怕的,指望他们绝对的信仰道尊?那还不如指望明天的太阳从西边升起更实际一些。ζΘν荳看書 “大师可是来自少林?” 谢周看着和尚朗声问道。 和尚笑道:“贫僧不属于少林。” 关千云看着他光着的脚掌,面无表情地说道:“少林没有苦行僧,更没有你这种妖僧。” 在不良人那几年,他没少和少林的僧人们打交道,对少林还算了解。 所以关千云很确定,眼前这和尚绝不可能是少林弟子。 少林虽然也乐意劝恶人们向善,但少林的劝,是接纳那些恶人遁入佛门,帮他们洗清罪孽,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是如此。 而非像眼前的和尚,大老远的跑到山寨中劝一群山贼向善。 对于这种侵扰百姓的祸害,少林大抵上持有和不良人一样的态度,念上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再送他们归西。 “此地当为佛土。” 和尚伸手右手,对着下方虚指一弹。 数道佛光从他的指尖探出,在周围建立起一道道金色的屏障,几乎笼罩了小半座山头。 想要离开,势必要打破这些屏障。 佛土不是佛土,而是牢笼。 这是画地为牢。 相比和尚的金身咒,这“牢房”并不如何坚固,谢周和关千云都有打碎它的实力,但这些金光屏障足足有十八道,和尚也在旁边看着,想要一一突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时,引路人看向谢周,微笑说道:“施主杀孽尚浅,若是愿意,可先行离开。” 谢周微微一怔。 关千云的心抽了一下。 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分而化之。 有时候不良人捉拿凶徒,遇到人手不够的情况,便会用这种攻心的方法。 谢周却知道,和尚不是在分而化之,愿意放他离开的真正原因也不是所谓的杀孽尚浅,而是对方没有“度化”他的能力。 以对方在精神武学上的造诣,还不足以破了他的道心。 这和尚真是半点不迂腐。 但他不能离开。 他离开了,关千云就完了。 和尚的眉头微微皱起,很快又舒缓开来。 他不知道谢周为何能免疫精神武学,以为是清心咒这种功法的缘故,但不管出于哪种原因,和尚都不认为谢周能坚持太久,那么他只需要耗下去就是了。 当初有个初入一品的散修,被他困住三天三夜,最后还是给度入了佛门。 他不再言语,盘膝而坐。 一道道梵文从他破旧的僧衣上泄露而出,布满牢笼内的天空。 佛音在内部缭绕。 好在这次关千云有了准备,凝神静气,不至于像先前一样瞬间沉沦。 谢周依然不受影响。 除非这和尚的精神武学再上一层楼,否则拿他应该是没什么办法。 关千云察觉到谢周不受影响,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却没有问,一边扛着佛音一边感动说道:“好兄弟,等这事结束了,我请你去教坊司喝酒。” 谢周说道:“先想办法离开再说。” 关千云“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后轻声问道:“你还有后手吗?” 谢周点头:“有。” 关千云说道:“代价大不大?” 谢周说道:“不大。” 关千云说道:“那你来。” 听这话的意思是他也有后手,不过使用的代价有些大。 谢周想了想道:“好。” 虽然这个后手用了会有些麻烦,但这种时候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他看向西方的青山所在,右手虚握。 便在这时。 谢周忽然感受到一道恐怖的气息,抬头望去,在夜空中看见了一颗流星。 那是一道箭! 箭头上带着一抹火光。 这不是火箭,而是箭的速度实在太过于恐怖,以至于箭头竟然在移动的过程中与空气摩擦起火,继而熊熊燃烧,携带着难以想象的威势从隔壁山峰的山巅冲了过来。 箭出。 山林震荡,鸟兽惶恐不安。 由山巅至峡谷,沿途的山石和林木无瑕躲避,变成了碎屑萧萧落下,所过之处出现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空洞。 不足半息,箭矢已近眼前。 十八道屏障接连破碎,箭矢仍有余力继续向前,射向了和尚的脑袋。 和尚瞳孔微缩,起身的同时右手被金光环绕,对着箭矢一拳砸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 恐怖的气浪震荡开来,和尚脚下的巨石寸寸碎裂,周围十丈内山石和树木也尽数坍塌。 三息后。 箭矢终于停下,掉落在地。 这是一道黝黑色的箭矢,隐隐透出红光,箭头已经被磨成了平的,中部也被砸弯了。 能明显看出,这箭的材质极好,竟然是少之又少的玄铁打造! 和尚右手血肉模糊,缓过气息的时候,下方已经没了谢周和关千云的身影。 隔壁山头。 一道身影隐没在夜色中。 16、我师妹人很好的 夜色昏沉,山风将烟尘带向峡谷深处,那些被惊走的鸟兽在边缘试探半晌,重归山林。 光脚和尚独自立于山间,看着谢周和关千云逃离的方向,双眉微挑,隐隐有些不悦,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追过去。 良久,他叹息一声,看了看受伤的右手,放弃了这个打算。 可惜了两个好苗子。 或者说,三个。 和尚能清晰地察觉到,先前赶来的弓箭手还没有离开,只是对方很擅长隐藏,连他都察觉不到对方藏匿的具体wei置。 “希望下次再见时,能让几位施主改变看法。”和尚喃喃自语,转身离开,继续他劝恶从善的道路。 他从山林转回官道,刚走几步又停了下来,望向路边的杨树底下。 树底下站着一个人。 这人穿着黑衣,隐藏在夜色中,如果不仔细观察会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属下见过三长老。” 黑衣人对着和尚单膝下跪。 和尚微微颔首:“何事?” 黑衣人说道:“楼主让我告诉三长老,不用再多做隐藏,黑衣楼是时候展露人前了。” …… …… 谢周和关千云依然是往西边逃的。 确定那和尚没有追过来以后,两人才停下脚步,在山间稍作停息。 关千云喘着粗气,向来路看了两眼,断言说道:“这和尚有大本事,不过思想有问题,将来绝对是个祸害。” 他很想杀了对方。 可惜以两人现在的实力,就算拼命都没有杀死此人的把握,能够逃出来已是万幸。 谢周点点头表示赞同,沉声说道:“他很擅长操纵人心。” 一般而言,操纵人心是用来形容某个人的城府极深、擅长谋划,但谢周说的操纵人心,就只是简单的字面意思。 那和尚的精神武学堪称恐怖,足以彻底扭转一个人的心智,造成比洗脑更恐怖的结果。 关千云对此深有体会,想到自己先前差点被对方拉入佛门,心里仍是一阵后怕,恨恨说道:“很难想象如果真被他拉入了佛门,会变成什么模样。” 成为佛门弟子? 恐怕不是。 关千云和谢周统一认为,如果真接受了那和尚的建议,只会有两种可能。 一者是被摧毁思想,变成一句没有思考能力、只会乖乖听话的傀儡。 二者是被扭转思想,但不是信奉佛祖,而是成为那和尚自己的信徒。 关千云说道:“等路过下个镇子,我会给师父送封信,让他注意着点。” 谢周说道:“我也会对青山说明。” 夜风轻拂,枯黄的树叶飘落而下,两人稍作停留,绕路往车队的方向赶去。 不再谈论那和尚的事情,谢周忽然问道:“先前救了咱们的弓箭手是谁?” 关千云摇头:“不知道。” 谢周也摇头:“你知道。” “啊?”关千云装傻,摸了摸后脑。 谢周白了他一眼,说道:“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谁,肯定早就问了出来,既然你没问,那你一定是知道的。” 谢周的语气很笃定。 虽然相识不过几天,但他确实拿捏了关千云的性子。 关千云见瞒不过,耸了耸肩,笑着说道:“还想着等见面再给你介绍的,不过既然问到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他顿了顿说道:“那是我师妹。” 谢周一怔,说道:“你师妹?” 关千云点了点头,笑道:“是啊,朱老板是同时邀请我和师妹过来的,不过我师妹这人比较独,还以为她不会来的,事实证明,她也没禁受住这六百两银子的诱惑。” “我记得燕大帅也是用枪的吧……”谢周有些疑惑,看了看关千云手里的铁枪。 “谁说师妹就得是师门的师妹了?” 关千云解释说道:“她叫燕清辞,是我师父的女儿。” 谢周恍然地“喔”了一声。 关千云打趣说道:“怎么,听到是我师妹,就迫不及待想见见了?” 谢周面无表情道:“你想多了。” 关千云不乐意了,嚷嚷说道:“我可告诉你,我师妹人很漂亮,性格又好,长安城里不知有多少人想跟她结为道侣,排成一排,能从朱雀门排到长安城外去!” 谢周沉默了会儿,幽幽道:“朱雀门到长安城外,一共有三十多里。” 三十多里得排多少个人?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关千云噎了一下,没好气说道:“你这家伙,夸张懂不懂?” 谢周说道:“所以呢?你也喜欢她?” “我还是算了吧。” 关千云毫不迟疑,果断地连连摆手,想到如果自己与师妹在一起的话……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实在是想不下去。 首先是太熟悉了,熟悉的就像是亲妹妹一样,根本就沾不到爱情。 其次如果他和师妹走到一起,估计这辈子都别再想去教坊司了。 “消受不起,像我这种多情的人,还是适合教坊司。”关千云理所当然道。 谢周懒得再搭理他。 两人在山谷中快速穿行。 这山谷是个风口。 夜风肆虐,秋树哀鸣。 关千云一边赶路,一边侧过头,看着衣袂与黑发齐齐飞舞的谢周。 这个五官俊美得足以让九成女子惭愧的青山弟子,背着剑,仿佛是剑仙下凡。 长得好。 实力强。 性格好。 说话好听。 还是救命恩人。 一层层光环下来,关千云对谢周那叫一个越看越满意。 可惜他不是女子,否则都想以身相许了。 谢周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斜了他一眼,说道:“你想啥呢?” 关千云不搭理他,眼珠子不停打着转,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谢周有些发懵。 安静好半晌,关千云忽然板起脸,低声说道:“先前我是不是对你说过,等忙完这事带你去教坊司。” 谢周点了点头:“是。” “我反悔了。”关千云认真说道:“我决定不带你去教坊司了。” 谢周觉得莫名其妙:“啊?” “别不乐意,我是为你好。” “虽然我确实答应了带你去教坊司,但现在真不能去了。” “因为我决定把师妹介绍给你。” 关千云看着他,郑重地说道:“虽说你迟早会见到我师妹,但你明白的,我说的介绍可不止认识这么简单。” 谢周说道:“然后?” 关千云语重心长说道:“我师妹不喜欢去教坊司的男子,所以你不能去教坊司了。” 谢周说道:“再然后?” 关千云说道:“我说真的。” 谢周深呼吸一口气,没说话了。 这一刻,关千云站在了师父师娘的角度上,平白把自己抬高了一辈,看着谢周的眼神,有种丈母娘看女婿的感觉。 虽然谢周不是谁的女婿,也没有丈母娘,但他觉得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谢周觉得今晚真冷。 17、侯爷与黑衣楼 三天前。 豫州。 洛阳城。 城西某座庄园内。 后院凉亭下方坐着一位魁梧老者,满头白发,但容颜并不枯槁,反而显得精神矍铄。 老者姓褚名通,年过古稀,乃是洛阳第一势力——鱼龙帮的大当家。 此时此刻,他正闭目凝神,内力在经脉中流动,蕴养面前石桌上放着的一把刀。 夜风忽急,一道黑影落在院中。 这是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色中的男人,穿着黑衣黑鞋,蒙着黑脸罩,还戴着黑色兜帽,看起来很是古怪。 “褚通褚半城?” 黑衣人看向老者问道。 “正是。” 老者站起身,拿起石桌上的刀,微微眯眼看着突然造访的黑衣人。 他姓褚名通,褚半城则是他的称号,跟随他二十多年了。 最初得到这称号时,是他在五十岁那年堪破一品,借着锐气,一人一刀战胜了洛阳城内最负盛名的老前辈,那老前辈对他大为称赞,说出了一句“从今天起,修行一道,你可代表半个洛阳城”。 从那时起,他便多了褚半城的名号。 黑衣人平静说道:“听说你的实力很强,在洛阳城内全无敌?” 褚通眯起眼睛,微笑说道:“城里藏龙卧虎,老夫未必是最强。” 看似谦虚,却不是在谦虚,因为老人的笑容里带着嘲讽,这意味着更深一层的骄傲。 黑衣人说道:“我看也是未必。” 褚通说道:“你是谁?” 黑衣人说道:“杀你的人。” 褚通说道:“想杀我的人很多。” 黑衣人说道:“确实。” 褚通笑了笑道:“所以你是哪个?” 黑衣人看了看他的刀,淡淡地说道:“我来自黑衣楼。” 褚通微微摇头,不以为意。 说到底,他从没听过江湖上有名叫黑衣楼的组织,应该是某个不知名的小势力。 不过这黑衣楼的名字加上一身纯黑衣的装扮,倒是挺能唬人。 褚通正想询问一番,黑衣人已经抽出剑,朝他刺了过来。 褚通提刀迎了上去。 这晚亥时,以褚府为中心,方圆数里都听到了雷鸣般的巨响。 响声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 当褚府其他人赶到的时候,后院的石山亭筑已是尽数坍塌。 一片废墟中。 人们看到了褚老爷子的尸体。 褚老爷子倒在废墟里,满身鲜血,右手紧握着破碎了的刀,呼吸早已断绝。 府中哭嚎声四起。 褚通不知道黑衣楼,可惜,他再也没有知道黑衣楼的机会了。 …… …… 同一个夜晚。 长安,内城。 散值后,户部侍郎没有回府,派下属给家里打了声招呼,独自去赴一个好友的酒约。 到了地方,他发现这位平常喜欢穿着锦衣的好友今天不知为何穿着一身黑衣。 酒足饭饱后,好友笑着把一把匕首插入了他的心脏,然后拧动了一圈。 户部侍郎瞪着双眼,死不瞑目。 …… …… 同样是在长安。 广盛镖局。 黄昏时分临近关门的时候,有个穿着黑衣的男子进了镖局。 …… …… 皇城。 内廷司。 数份卷宗被送到了李大总管面前。 这些卷宗有的来自长安不良人,有的来自户部,有的来自刑部,有的来自京兆府。 不良人送来的是关于洛阳城褚老爷子被杀的事情,三天了还没查出半点消息。 户部和刑部送来的是同一件事,关于那位户部侍郎的死亡。 京兆府送来的则是广盛镖局的灭门案,包括总镖头在内,当晚留守在镖局的十七位镖师尽皆被人杀死。 这些卷宗本该送进御书房的。 然而。 “星陨如雨,是为祥瑞。” 自从太和元年那一场星雨落下,皇帝陛下设立观星楼以后,就很少回御书房了。 更多的时间,皇帝陛下会留在观星楼,随那位岱岳真君修道。 据说修的是长生道。 李大总管本身也是修行中人,而且是一品后期的强者,实力深不可测。 他很清楚,这世上根本没有长生。 一品不能长生,领域不能长生,即使传说中的仙人境同样不能长生。 但他说服不了陛下。 青山的姜掌门、圣贤城的柳城主同样说服不了陛下。 当一个人对一件事坚信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便称为执拗,很难听进外人的意见。 皇帝陛下便是如此。 宫中大部分事务,他都交给了李大总管和左右丞相处理,就连朝事也是如此。 皇帝陛下甚至不怕被这些人架空。 可以说,李大总管深受皇帝信任,位高权重,已极人臣。 不过李大总管不觉得这是好事。 纵观史书,这都是一朝衰败的前兆。 但不得不承认,虽然是宦臣,李大总管确实有几分治国的本事,他和几位权臣一起,将大夏朝廷打理的井井有条,除非特别重要的事情,他很少去打扰皇帝陛下。 不过这次却不得不打扰了。 洛阳鱼龙帮的褚通,别看他五十岁才堪破一品,但在江湖上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天机阁诸葛氏曾评价他有无双榜之资,可惜年轻时过于懈怠,导致后劲不足,不过老当益壮,可当天下前五十。 广盛镖局同样不可小觑,在长安西市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民驿看贤运,货驿看广盛”,广盛镖局当属长安城乃至十三州境名声最响亮的镖局之一,总镖头更是一品强者。 好在这两者都属于江湖,很难对朝堂造成什么影响。 李大总管更在乎的是户部侍郎。 这可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官,还不像翰林院那种学官,户部掌管天下百姓的户籍和大夏财经,侍郎作为户部的二把手,有资格调动大批物资,乃是真正的权臣。 户部侍郎还是李大总管的好友,常常出入宫廷,与李大总管一起议政。 他的死,往小了说会引起户部和朝堂上的混乱,诸多派系必然会为了这个侍郎之位争得头破血流。 可如果往大了说,户部和朝堂的混乱,何尝不是在动摇国本? “太和四年,多事之秋。” 李大总管闭着眼,双手揉压着太阳穴,发出了一声长叹。 这几起事件在内廷司和不良人内部,被归为了一桩案子来查。 查了三天,内廷司和不良人得到的消息相差仿佛。 这势力名叫黑衣楼。 而黑衣楼的楼主,似乎被称作侯爷。 所以,是哪位侯爷? 李大总管带上卷宗,向观星楼走去。 18、怀疑 “陛下,裴成文死了。” 裴成文便是那位户部侍郎的名字。 虽然从太和元年的星雨开始,皇帝陛下就几乎不理朝政了,但像这种朝堂三品大官,他自然不会不知。 “这是多方呈递过来的相关卷宗,还请陛下查阅。” 观星楼内一间装饰极其简单的静室里,李大总管跪倒在皇帝陛下身前,面无表情地将带来的卷宗呈了上去。 皇帝端坐在蒲团上阖目凝神,听到户部侍郎的死讯,神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有接卷宗。 他淡淡道:“你继续说。” 李大总管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不过隐藏得极好,垂着头说道:“和裴成文同一晚死去的还有十八个人,其中一人是洛阳鱼龙帮的老帮主,剩下十七个是广盛镖局的镖师,包括一品境的宋镖头。” 皇帝道:“查的如何?”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一个侍郎和十几个江湖人的死,根本不足以触动他的心弦。 李大总管说道:“广盛镖局当晚有一个仆从活了下来,据仆从的口供,当晚闯进来的杀手称自己来自黑衣楼,奉楼主之命灭掉广盛镖局。此外,户部侍郎和鱼龙帮主的死,推断同样是黑衣楼所为。” 皇帝终于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说道:“黑衣楼是哪方势力?” 李大总管摇头,说道:“尚且不知,在此之前从未显露过山水。” 皇帝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对他说道:“如果只是这些的话,就下去吧,户部侍郎的位置就让吴通顶上。” 李大总管抬起头,微微一惊。 如果皇帝陛下只说了前半句话,李大总管只会觉得失望,因为这代表陛下对国事已经彻底漠然,连一部侍郎的死都不关心,还能指望陛下能关心什么? 但皇帝陛下还说了后半句话。 他给出了新任户部侍郎的人选。 吴通。 吴通是清河人士,永仪三年入朝,始任户部主事,历时七年。永仪十年,吴通迁为户部员外郎,负责户籍、土贡、税赋等相关事宜,在任期间颇有人望。直至今天,吴通仍是户部员外郎,任满十二年,再无调动。 不得不承认,在李大总管心里,吴通有能力、有履历,而且出身清河吴氏的他也有足够的人脉,不用担心被朝上其他派系挤兑,确实是最适合接任侍郎的人选。 然而,陛下是怎么判断的? 如果是早些年,对这个还算知人善用的陛下,李大总管绝不会有丝毫怀疑。 但四年的修道长生,他对这个陛下已经积累了太多失望。 今天陛下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证明他有意放弃修道,准备把重心放回国事上了? 但皇帝接下来的话便让李大总管再次失望。 “朕最近修有所得,正在关键时期,除非是震荡朝野的大事,都不必再来打扰。” “朕赋予你的权力,可随意使用。” 皇帝陛下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李大总管默然,片刻后说道:“老奴还有一事禀报。” 皇帝说道:“你说。” 李大总管说道:“昨天不良人查到黑衣楼的痕迹,与内廷司一起突袭了城南一处庄园,找到了两个黑衣楼的主事人。” “这两人偏向于死士,在被发现的第一时间便选择自杀,因为两人都有二品修为,所以臣等未能拦住。” 李大总管话音一顿,道:“不过,其中一个在临死前,说了句侯爷会为他们报仇。” 皇帝听到这里,身体猛地绷直,眼中精光暴射,沉声说道:“侯爷?” 李大总管点了点头,沉声回道:“事后据内廷司调查,发现那黑衣楼的首领,确实被一部分人称为‘侯爷’。” 皇帝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语气阴沉道:“你确定没有查错?” 李大总管认真说道:“老奴不敢欺君,所言一字不假。” 皇帝接着道:“哪个侯爷?” 李大总管垂首道:“时间太短,内廷司掌握的证据不足,暂时无法确认。” “不过……” 李大总管用沉重的语气说道:“折威军师孟君泽刑期已满,上个月从牢里放出来了,如今正在返回齐郡的路上。” 皇帝猛地从蒲团上起身,目露精光,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宦臣,说道:ζΘν荳看書 “你怀疑孟君集?” “老奴不敢。” 李大总管额头贴地,脸上却没什么惊恐的情绪。 他确实在怀疑孟君集。 可事实上,当陛下问出“哪个侯爷”的时候,证明陛下也在怀疑孟君集。 “齐郡侯功绩硕硕,老奴怎敢怀疑?只是将事实说与陛下,一切交由陛下判断。” 李大总管平静说道。 皇帝陷入了沉思,眯起眼睛打量着李大总管,不发一言,半晌才坐了回去。 “孟君集与朕不仅君臣,更是好友,他不会害朕的,你也不要再查他。” “老奴谨记。” 李大总管说道。 皇帝微微颔首,说道:“下去吧。” …… …… 李大总管走出观星楼时,天色几乎全黑了,街巷间灯火繁华,景色极美。 李大总管没心情去看这些。 世人常说,伴君如伴虎。 当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李总管便跟随在陛下身边,至今已有三十多年。 李大总管从不觉得“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有多正确,反倒是另一句“帝心难测”,他是愈发的深有体会了。 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修大道求长生,就连小孩子都不信的长生难道真的值得追求? 难道值得为此放弃江山吗? 可陛下又真的放弃了吗? 他能说出让吴通接任户部侍郎,便足以证明他还在乎朝廷里的事。 他身在观星楼修道却仍穿着一身明黄,便足以证明他从没忘记自己是个皇帝。 但对一些事,他又表现得毫不在乎。 比如裴成文的死。 比如黑衣楼……以及侯爷。 陛下不在乎,李大总管却不能不在乎。 非军功不得封侯。 这是几百年的规定。 但现在不是在开国时期,边境看不到紧急战事,所以在如今的大夏,公爷和侯爷就那么几十个,而且这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先帝年间战事繁重时敕封,如今早已退隐。 说到底,爵位不是官位,这些公爷和侯爷退隐之后,影响力还在,却没什么权力了。 但是,孟君集是个特例。 这个折威军的统帅,在边境五年,一路靠着军功封了侯,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他还会是当朝唯一个封公的人,加上陛下的青睐,他极有可能被封为镇国大将军。 任谁提到他,都会觉得可惜,叹上一句:他本该是个传奇。 本该两字,尽是遗憾。 所以当李大总管听到“侯爷”两字,第一时间想到了孟君集。 而且他怀疑孟君集。 非常怀疑。 因为孟君集被打发到齐郡后,除了爵位,还领着个云麾将军的官职。 他手握精兵数千,府上还养了许多投奔他而去的折威军旧部。 他有足够的影响力,也有足够的权力。 最重要的是,从云间跌落谷底,孟君集有怨恨朝廷的理由。 19、贤运出事了 谢周和关千云返回了车队,谁都没有提关于和尚的事。 之后一夜平安。 两天后,车队来到了朝邑城。 朝邑城是座县城,占地面积不大,归平凉郡管辖,位于雍州和豫州的交界处。 虽然朝邑城和小北沟村都属于交界处,但前者可不像后者一样属于落后的三不管地带。 相反,朝邑城分外繁华。 因为朝邑城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有六条官道在这里交汇,平凉郡的谷仓也设立在此。 除此以外,以朝邑为中心,往东七十里便是函谷关,往南三十里则是陕州城,也是关内道军的驻营所在。如果放到战争时期,朝邑城就是典型的兵家必争之地。 所以平凉郡对朝邑城极为重视,每座城门都派了卫兵把守。 对一般的城池而言,城门卫绝不是个好差事,一站就是一天的搁谁都受不了,只有那些没有门道或者得罪了上司的卫兵才会被打发过来守城门。 不过,在朝邑城这种拥有数条官道交汇的地方,情况就反了过来。 城门卫变成了肥差。 只有那些有门道或者受上司看重的人才能拿到这个差事。 原因很简单。 当下是太平年间,些许忘带户籍的百姓,还有过往商队和车队为了快速通行,往往会给卫兵们塞一些碎银子,碰到“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捞到四五两银子的油水。 孟君泽也是这样做的。 他上前把贤运民驿的路引递过去,路引下面偷偷藏了一钱碎银。 伸手不打笑脸人。 对于这种识趣的车队,城卫兵们也都会笑脸相迎,看到孟君泽这么“懂事”,脸上和心里更是笑开了花。 “进去……”吧字还没有说出口,卫兵突然把话咽了回去,迟疑道:“你们这……” 孟君泽微微一愣:“怎么了?” 隔壁值守的卫兵见状,也走了过来问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那卫兵把贤运的路引递到同伴面前,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 孟君泽皱起眉头,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 在他身后,一众伪装成车夫和侍卫的折威军旧部耐心等待着,不过若是观察的仔细,便能够看出他们的肌肉都绷紧了起来,竟是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这不能怪他们草木皆兵,实乃是孟君泽折威军师的身份太过于敏感。 不止谷昌国的余党想要置他于死地。 当初在朝堂上得罪过折威军、看不惯折威军、或者在折威军跌入谷底时落井下石的各路官员们,都想要让孟君泽从世界上彻底消失,这样他们才能安心。 俗话说斩草要除根,你踩了一个人,那就一定要将这个人踩到底,或者直接踩死,不然给了他翻身的机会,回头踩你怎么办? 因为这样的道理,所以孟君泽当前存在着许多未知的敌人,由不得他们不谨慎。 此时此刻,谢周和关千云牵着自己的马,缀在车队末尾。 “那个卫兵说,‘他们是贤运车队的人,就是上面交待的那个贤运车队’。” 关千云学着那卫兵的语气神态,凑到谢周的耳边说道。 谢周无奈地白了他一眼。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按理说是绝对听不到那卫兵说了什么的。 但对于二品巅峰的修行者来说,在借助内力的情况下,倒是能够听的清楚。 问题在于,这种偷听很容易被人发现,以关千云目前的水准,别说二品境了,但凡是个四品境界的修行者,都能察觉到他的偷听。 幸亏这些卫兵少有接触到修行,大部分只是从健壮的男子中挑选出来。 “另一个卫兵说,‘这种事情哪是咱们这种小人物管得了的?先让他们进去,咱们把这事禀告给队长,然后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事后就算有问题,也怪罪不到咱们头上来’。” 关千云偷听的不亦乐乎,对谢周复述着那两个卫兵的对话。 那卫兵听了同伴的话,放了行,没有过多阻拦。 孟君泽心有狐疑,却也没有多问,带着车队进了城。 没走多远。 一直在前面充当斥候的楼东震不知何时来到了孟君泽身边,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看他的语气神态,和关千云一样,都是在复述那两个卫兵先前的对话。 楼东震同样说的眉飞色舞,不亦乐乎。 如此看来,偷听一道,非关千云独好。 众人把马车停到了专门的车行,一行人就近找了家客栈,点了些寻常吃食。 晚饭结束后,孟君泽喊上谢周和关千云,还有那名老卒,加上楼东震五人上楼。 不用多说,楼东震便用内力撑起屏障,防止隔墙有耳的情况发生。 “先前那两个卫兵说……” 孟君泽开门见山,再次把那两个卫兵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你们有何看法?” 他环视一圈问道。 老卒想了想,说道:“这些城卫不像是在针对咱们,毕竟他们也没有怀疑咱们的身份,由此可见,应该是贤运车队出了问题。” 谢周、关千云和楼东震的看法与他一致。 孟君泽点点头,感慨道:“也不知贤运那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说到这,孟君泽发出一声长叹。 当初选择车队时,他放着广盛、乘风、风袭、同兴这些鼎鼎有名的镖局不理,选了一家以民驿为主的贤运,看中的便是朱贤的神秘和贤运的好名声,谁能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 房内几人也都有些疑惑。 贤运到底怎么了? …… …… 长安城。 西市。 今天的西市格外热闹。 民驿看贤运,镖局看广盛。 然而就在这一天,西市最大的民驿和最大的镖局几乎同时出了大事。 广盛镖局忽然摘了招牌,宣布退出镖局一行,住宅和车马等一律转让。 西市群众哗然,人人都在猜测原因。 谁知这消息还没捂热乎,一个时辰后,内廷司忽然带人封了贤运民驿的总部。 一片混乱中,有眼尖的百姓看到,那个年轻的朱掌柜,被一群身穿紫服的内廷司太监带走,据说是进了皇宫。 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掌柜到底惹了什么样的罪名?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不过一个上午,就有人发现了问题所在。 广盛镖局死了十七个镖师,包括盛名在外的宋总镖头在内。 宋镖头一手创建了广盛镖局,更是镖局内唯一的一品强者,他死了,广盛镖局也就凉了大半,更何况还有其余十六位镖师也死了。可以说,长安今后再无广盛镖局。 这种惨案,到底是谁人所做? 其实答案并不难猜。 贤运。 谁都知道贤运和广盛有过节。 谁都知道双方是竞争对手。 广盛镖局发生这种事,除了贤运还能是哪方所为?没看内廷司直接把贤运给封了? 20、出城 天色尚未完全黯淡下来,朝邑城已升起万家灯火,繁华和热闹可见一斑。 可惜要务在身,车队一行人并没有闲暇去体会这座城池的风采。 关千云倒是想出去逛逛,每个地方的教坊司都不尽相同,里面的女子也会各有千秋,深谙此道的他很想去体会一番。 不过想到谢周是万万不能去教坊司的,自己一个人去也没啥意思,加上他如今是孟君泽花钱请的护卫,不方便离开太远,最终放弃了去教坊司的想法。 连续三天的舟车劳顿,虽然对这群齐郡侯府的老卒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在孟君泽的要求下,众人还是早早歇息去了。 孟君泽自己却心有不安。 他决定让楼东震去打探打探,这贤运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遗憾的是,楼东震打听许久,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普通人对此是毫不知情。 城卫兵们只知道贤运惹上了官司,却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官司,上面没说。 毕竟朝邑到长安接近四百里地,如果没有官方告示的话,长安的消息传到这边起码也要七八天之久。 “最少确定了是贤运出事,不是咱们这边的问题。” 孟君泽心里的不安稍减,没有做太多的纠结,看了会儿书后睡下。 第二天。 卯时天色将亮。 车队众人收拾行装,去城门处的车马行领了马车,准备出城。 然而。 他们在城门处被拦了下来。 只不过这次拦人的不是城门卫,而是朝邑城的几名捕快。 “敢问官爷,这是何意啊?” 孟君泽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捕快勾头看了看,发现这支车队不算小,十几辆马车配备了二十多个随行人员。 捕快也不愿意得罪这种车队,脸上堆起笑容,拱了拱手,略显无奈地说道:“小人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掌柜的大人有大量,不要让在下难做。” 孟君泽说道:“能说说理由吗?” 捕快“嗯”了声,解释道:“长安城的贤运惹到了官司,上面交待,只要贤运的车队一率不允许离开雍州地界,当然如果是返回长安,就没有这些限制了。” 孟君泽说道:“惹上了什么官司?” 捕快摇摇头,说不上来了。 孟君泽皱了皱眉,心生烦躁。 强闯吗? 不行。 这几个捕快虽然实力不强,但代表的却是朝邑城官府,而且听捕快的解释,贤运是在长安惹了麻烦,如果强闯的话,或许会惊动长安不良人也说不一定。 难道要拖下去吗?薆荳看書 肯定也不行。 谁知道这一拖要拖多久,一两天的话还能接受,万一被困在朝邑城十天半个月,到时候他这个折威军师的行程必然会被暴露彻底,岂不是麻烦大了? 孟君泽在心里盘算起来,是否有必要舍弃贤运的名头,直接把车辆等扔到车马行,他们自行上路。 虽然这会加大暴露的风险,但总比一直被贤运拖在朝邑城要好。 这时,关千云走了过来,看向那几个捕快说道:“你们的头儿呢?” 捕快回道:“在县衙里。” 关千云说道:“带我去见他。” 捕快斜眼看着他,心有不喜,心想这是哪里来的毛小子,怎么看都透着一种狂妄。 刚想询问,一张令牌抵在了他的眼前。 令牌上部形似鸡冠,下部有个小手柄,中间用篆体刻了两组共八个字。 “诛斩贼盗”、“捕获叛亡”。 漆黑的令牌泛着光彩,铭文苍劲有力,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捕快对这令牌的形状和上面的八个字并不陌生,他身上便有一块相似的令牌,铭刻着同样的八个字。 问题在于,他的令牌是木制,而关千云手中的令牌是玉制的,还是少见的黑玉。 不提令牌的意义,仅是这块黑玉,怕是都价值一百两银子往上。 据说只有深受重视的捕快,不,深受重视的捕头才能拿到这样的令牌。 比如长安城官衙的总捕头这种。 就连自家老大、朝邑城的捕头都只分了块铁质令牌,跟眼前的黑玉令牌相去甚远。 事实也确实如此,燕白发在进入不良人前曾是一个捕快,一度做到长安总捕头的位置,这块令牌便是先帝亲自颁发给他的神捕令。 后来他把令牌送给了关千云,让后者出门在外做事的时候更方便一些。 “好!” 捕快咽了口唾沫,顺带把不服的话也给咽了回去,乖乖领着关千云、谢周和孟君泽三人去了县衙。 很快便到了地方。 听到来人带着块黑玉令牌,朝邑城的捕头亲自出来迎接,把几人领到正厅,示意关千云坐到主位上。 关千云把主位让给了孟君泽。 他和谢周陪坐。 这一幕落在朝邑捕头眼里,不由地微微一惊,心想这又是哪路大人物? 朝邑捕头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询问这等人物的身份,想着对方也没心思和自己一个小捕头废话,直接转入正题,斟酌着语气问道:“不知大人来此,有何要事?” …… …… 皇城。 内廷司。 朱贤坐在一间静室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守着房门的两个太监。 守门是为了防止他出去。 虽然内廷司不是牢房,朱贤身上也没有镣铐,但被限制了自由便是与牢房无异。 说实话,朱贤此时也是有些懵的。 虽然他一直对内廷司的太监们不大感冒,但他从没招惹过内廷司。 此外,朱贤自认在长安这几年还算老实,大部分时间都在经营民驿,怎么都不该和内廷司有接触才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思索之际,房门被人推开,李大总管走了进来。 李大总管挥手示意守门的太监出去,然后坐到了朱贤的对面。 “朱掌柜,是吗?” 李大总管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朱贤。 面对这个让朝堂上无数官员谈之色变的大宦官,朱贤的神情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不卑不亢地说道:“朱贤见过李大总管,不知总管请在下来内廷司,所为何事?” 朱贤的语气着重在一个“请”字。 他竟是在表达不满。 如果这一幕传到朝堂上,一定会让许多人惊掉下巴。 要知道,即使朝中二品三品的大员,在大总管面前都唯唯诺诺,连大声说话都做不到。 谁成想朱贤一个民驿的老板,竟然敢表达不满! 李大总管微笑说道:“我在这间房里见过很多人,你是第一个敢有这种情绪的。” 朱贤不想与他讨论这些,平静说道:“李总管还是直接说正事吧。” 李大总管说道:“广盛被人灭了门。” 朱贤的神情还是没什么变化,显然早就知道了此事,淡淡地说道:“所以呢?听李大总管的语气,该不会以为这事是我让人做的吧?你觉得我有这个能力吗?” “你当然有。” 李大总管说的理所当然,随即轻轻一笑,转而说道:“只不过这事当然不是你做的。” 21、上位者 你当然有。 李大总管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笃定。 广盛镖局死去的十七个人中,除了一品初期的宋镖头,还有三个二品境的资深镖师,剩下十余个人中实力最差的也在五品境界。 要知道,广盛的五品镖师可不是寻常门派里的五品,和战场上的五品也不一样。 这些人都是老*江湖。 一旦打斗起来,吐唾沫、洒石灰粉、撩阴腿、踩脚趾头、飞镖暗器类的阴狠手段防不胜防,同境界的修行者寻常不是他们的对手。 此外,案发现场是在广盛的老巢,布置了好几重阵法,镖师们占据地利人和。 然而他们还是死了,而且死得极惨。 据活下来的仆从口述,当晚进入镖局的黑衣人是用刀的,而且刀法极其凶狠,三两刀便斩了广盛的阵法,镖师们的阴狠手段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就连宋总镖头都没扛过一刀,简直就像是砍瓜切菜一般,把人杀了个干净。 李大总管本身也是个用刀的绝顶高手,知道要做到这些有多么困难。 一刀砍死一品初期的宋镖头,即使是他都没有这个把握,除非宋镖头不做反抗。 李大总管难免心生怀疑,第二天一早,便亲自去了广盛镖局。 观察过现场的刀痕和废墟后,他确认了那仆从所言不假。 如此来看,杀手至少是一品后期的强者,甚至是一品巅峰。 这种级别的强者少之又少,足以担任一个大门派的掌门。 朱贤当然指挥不动这种级别的强者。 但李大总管知道,如果朱贤愿意的话,这家伙有太多方法毁了广盛镖局。 “既然你也知道这事不是我做的,为何还要抓我过来?” 朱贤看着李大总管问道。 李大总管没想过瞒他,因为就算不说,等朱贤出去后一样能查到真相。 “这是黑衣楼做的。” 李大总管解释了几句。 朱贤明白了,但没有完全明白。 他好生不乐意说道:“既然是黑衣楼,你动我的贤运做甚?” 李大总管淡淡地说道:“因为那黑衣楼的首领,被一部分人称为侯爷。” 侯爷? 朱贤微微一惊。 听到侯爷两个字,不需要李大总管多做解释,朱贤便理清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你怀疑孟君集。” “不过也对。” “虽然折威军被打散了五年,但孟君集的影响力还在,只要他振臂一呼,那些人还是会过来给他卖命。” “所以呢,大总管担心孟君集反叛?” “要我说你这就是瞎担心啊,孟君集反不了的,他手下的人太少,而且沉浮五年,早就没有当初的锐气了。再说了,齐郡地处鲁中丘陵与鲁北平原交接地,如果他真的反了,直接让青洲军守住关口,凉州军截其后路,有多少人都不够死的。” 朱贤眼中有光,兴趣盎然地分析着,说起各路军马时头头是道。 李大总管并不否认,说道:“当年他被打入大牢,心里必然会有很多不服。” 朱贤撇了撇嘴,笑道:“说到底,这事还是朝廷做的不对,哪能这么对开疆功臣!” 屠城? 屠城怎么了? 折威军屠的是外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懂不懂? 再说了,当初将士们在千里荒漠和深山中憋屈了几个月,死伤无数。 人人肚子里都窝着一把火,这把火就必须得用仇人的鲜血浇灭,下令屠城的同时也是报仇,是灭火的最好方法。 虽然这事做的极其不人道。 但请不要在战争面前提人道。 滥杀俘虏? 俘虏也是折威军的敌人好不好! 不杀敌人难道把他们原地放了? 敢放吗? 还是说把俘虏带回去? 怎么带? 那么多人不用吃饭的啊! 历史上武安君坑杀了四十万降卒,不也没人说啥,最后还捞了个“杀神”的名号。 私吞宝物? 这就更不叫事了。 哪个将军破城后不分发点宝物给将士们,再自己藏上一些? 真当这些武将都是圣贤城出来的,一个比一个正人君子啊。 上战场殊死拼杀,搏的不就是一个功名利禄吗? 当初罗列在孟君集头上的罪名,在朱贤看来都是白扯。 朱贤认为孟君集只有一个错误—— 那就是他一时失察,没有斩草除根,让那位谷昌国的王子及其部下逃了出来。 “那谷昌王子和齐郡侯之间孰轻孰重,你我心里都有数。” 朱贤耸了耸肩,说道:“拿孟君集下狱,说的是平息亡国遗民之怒,但说到底,陛下就是担心再这样下去,折威军的名声太响,孟君集功高震主,借此打压一番罢了。” 李大总管听完他对这桩旧事的看法,笑了笑没做评价,只是说道:“都过去了。” 朱贤说道:“那就说点没过去的,我不觉得孟君集会反。” 李大总管说道:“理由。” 朱贤说道:“失望不会让人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绝望才会。” 李大总管说道:“然后?” 朱贤说道:“孟君集此人最重义气,陛下当初和他同窗数年,两人情同手足。只要陛下还在位一天,他就不会绝望。” “这些也都过去了。”李大总管说道。 朱贤摊了摊手,说道:“那就没办法了,毕竟人心难测。” “大总管如果不信的话……” “试探孟君集的方法也简单,拟一纸召他回京的诏书,让人送到齐郡,看他回不回来就完事了。”朱贤随意说道。 李大总管摇头说道:“他不会回的。” 朱贤恍然,说道:“看来你已经试过了。” 李大总管微微颔首,说道:“在孟君泽出狱前,我已经派人送去过旨意,想召他回京,被他找理由拒绝了。” 朱贤微微眯眼,下一刻便猜出了大总管的意图,说道:“所以你想控制住孟君泽,让齐郡侯不得不回。” 李大总管点头。 朱贤眼珠子打了个转,话锋突转道:“那你派人去拦孟君泽,封我的贤运做甚?我招你惹你了?知不知道你这一封,贤运直接没了大半,我最少要花半年的功夫才能缓过来。” 李大总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起身说道:“你父亲来信,说你该回去了。” 李大总管离开了房间。 先前的两个太监重新走了进来,一左一右守住了房门。 他们并没有放朱贤离开的意思。 因为李大总管对朱贤说的回去不是放他回贤运,而是另一个地方。 顺手封了贤运,也是在逼朱贤回去。 只是朱贤还不想回去。 …… …… 刚一走出房间,李大总管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恢复成了铁面大总管的模样。 他不否认对朱贤的欣赏,今天过来也是想听一听朱贤的分析。 他也不否认朱贤的分析确实有道理。 但他不信。 他依然怀疑孟君集。 皇帝陛下不在宫中,李大总管便是这朝堂里绝对的上位者。 而上位者必须要具备一点要求。 ——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样活着很累。 李大总管却是早已经习惯了。 这时,一个面容白净的中年人迎面走来。 中年人名叫蔡让,也是跟随陛下已久的太监,如今是李大总管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 “消息送出去了吗?” 李大总管看着他问道。 蔡让回答道:“送出去了。” 李大总管“嗯”了一声,说道:“以防万一,你亲自带人再去一趟。” “好。”蔡让说道:“如果他们不从,需要留活口吗?” 李大总管想了想,说道:“除了燕白发,谁的面子都不用给。” 22、乱箭 朝邑城。 从捕头口中,谢周等人终于知道了贤运惹上的具体官司。 广盛镖局的灭门惨案。 十七个镖师的死,不管放到何时都是一桩绝对大案,难怪会有如此动静。 不过有关千云的担保,加上那块黑玉制捕头令牌的威慑,朝邑城的捕快很快放行。 车队在被拖了半个时辰后离开朝邑城,继续往齐郡的方向进发。 …… …… 雍豫交界处有一片山脉,峡谷天然而成,中间有一段大约四十里的山路。 午后时分,车队来到了峡谷口外。 山路不像官道那般平坦,以车队的速度,四十里的山路最少要三个时辰往上,加上深秋时分又是在山林中天黑的比较快,等行进到后半段,兴许就看不到半点阳光了。 夜晚从密林、峡谷中穿行,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非常冒险的行为。 所以老卒上前询问,是否要在峡谷口外等候一天,明天一早再进峡谷。 孟君泽思索片刻,拒绝了这个提议。 如果真有杀手过来的话,留在峡谷口也不见得比进了峡谷安全,充其量是峡谷内方便埋伏罢了。其次楼东震早已先行去了峡谷内探查,也没有发出危险的预警。 孟君泽相信楼东震,倘若峡谷内设有埋伏,绝不可能瞒过折威军中最优秀的斥候。 车队驶进了峡谷。 峡谷里的风很大,阳光被山林遮挡,温度骤降数分,显得格外阴冷。 山上怪石凸起,漆黑的丛林中雾气缭绕,仿佛隐藏着恐怖的存在。 受此影响,车队的气氛变得沉默而压抑,一众折威军旧部提高警惕,眼睛不时向两侧观察,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埋伏。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缀在后方的关千云笑着点评了一句。 关千云还是和之前一样的姿势,双手叠在脑后,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顺过来的草根,眉目含笑,自以为潇洒至极。 遗憾的是,车队里都是男人,谁都欣赏不来他所谓的潇洒。 楼东震不仅欣赏不来,心里还生出了极大的不满,觉得关千云是真能装,决定到了齐郡后,一定要向他发起挑战,杀杀他的锐气。 看到他又叼起草根,谢周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这架势跟谁学的?” 关千云说道:“一个无双榜的前辈。” 谢周问道:“哪个?” 关千云说道:“司徒先生。” 谢周了然。 无双榜是天机阁统计,为世上最顶级的强者做出的榜单,榜名的寓意取自“天下无双”。 此榜单分四甲,共取十人。 不过这十人不是简单的从一到十。 从一到十的话当然更有噱头,但天机阁担心排的太细致会引起顶尖强者们的不满,进而迁怒天机阁,带来无妄之灾。 他们将无双榜分为四甲,首甲一人,二甲两人,三甲三人,四甲四人。 如今的无双榜首甲正是圣贤城的柳城主。 二甲两人,一个是谢周的师父,青山掌门姜御;另一个便是关千云提到的司徒先生。 司徒先生全名司徒行策,论硬实力,他肯定不如姜御。 外界早有传言,姜御的实力比起圣贤城的柳城主都不遑多让,具体孰强孰弱就没个定论了。 道门弟子都认为姜御更强,理应占据无双榜首位才对。 儒门弟子,以及绝大多数的平民百姓却都坚定的站在柳城主一方。 毕竟相比久居青山的姜御,柳城主教书育人,桃李天下,更得人心。 “太和元年,观星楼落成之时,我跟着师父前去观礼。” 关千云饶有兴趣地与谢周分享,道:“你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大人物,皇帝陛下、两位丞相、李大总管、你师父、还有你们青山的东方执法、还有藏剑阁的老阁主,还有……” 关千云一连说了十来个人。 “最后两个人是一起来的,正是柳城主和司徒先生,你是不知道,当时的司徒先生便是和我现在一样,嘴里叼着个烟杆,双手叠在脑后,步伐随意而大气,眼神平静而深邃,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骄傲,就连风度翩翩的柳城主都成了他的陪衬……” 关千云说着那种风采,神态颇为向往。 谢周懒得搭理他。 其实这不难理解,太和元年的关千云还在市井中磨砺,成天与底层的不良人和捕快为伍,就是个一身臭毛病的混混痞子。 据说司徒行策年轻时也是如此。 所以在关千云眼里,他能在司徒行策身上找到更多的共鸣感,把司徒行策当成了偶像来看也就不足为奇。 如果是个书生的话,必然更崇拜柳玉。 “燕大帅也不管管你?” 谢周有些疑惑的问道。 关千云耸了耸肩,随意说道:“他忙的要死,哪有时间管我?” 谢周深以为然:“也对……” 自家师父同样忙的要死,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 不过谢周有两位师兄,如果他像关千云这样把酒当水喝,把教坊司当家住,把打架当饭吃,估计东方月明和方正桓得挨个抽他,让他知道青山的月亮为什么又大又圆。 谢周和关千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都没有多少警惕。 毕竟谢周久居青山,这种阴暗的峡谷早就见怪不怪了;关千云则是随不良人出过很多次任务,而那些贼人们最喜欢躲在深山老林中,关千云没少在类似的环境穿行。 就在这时。 楼东震从前方返回,停到孟君泽身边。 关千云咧嘴一笑,提起内力便开始偷听。 或者不能叫偷听。 他刚一提起内力,就被楼东震察觉到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止。 因为楼东震是来汇报前方的情况,被关千云听去也没什么。 “如何?” 孟君泽看着他问道。 楼东震说道:“峡谷里没有埋伏。” 孟君泽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 楼东震接着说道:“出了峡谷再往前走三里多,有十几间木房子。” 孟君泽笑着说道:“看来落脚的地方也有了,今晚不用住野外。” 峡谷外当然不会有村庄,像这种小片的房子群,大概率是周围村庄里的百姓自发聚集起来的民间驿站,给过往的旅人歇脚所用——当然不是免费的,价格也比寻常高了不止一筹。 黄昏时,车队驶出了峡谷。 视线骤然开朗,众人心底的压抑感散去很多,笑谈声重新回到了车队里面。 既然前方有驿站,车队也就不急着扎营,不紧不慢地往前驶去。 很快,驿站近在眼前。 窗户里透出灯火的痕迹。 长途跋涉,灯火是最容易让人放松的东西之一,车队众人彻底放松下来,开始聊一会儿吃什么,要不要小酌两杯。 谢周看着那些灯火,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像是受伤的女子哭泣、冤死的孤魂哀鸣。 很冷,刺骨的冷。 危机感! 谢周不明白这种危机感从何而来。 但谢周是道心天成。 他很确定,当自己察觉到危机感的时候,一定会有危险出现! “敌袭!” 谢周大吼出声。 声音落下的同时。 无数道羽箭从前方的驿站里袭来。 23、黑烟四起 这一瞬间,上百道箭朝车队扑了过来。 破空声在耳边呼啸,难听且刺耳。 车队最前方,一名老卒的胸口被厮哮的羽箭贯穿,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双目圆睁,捂着流淌着鲜血的殷红伤口死去。 就在先前一刻,这名老卒还在和同伴说着到了驿站一定要吃顿好的,再泡泡脚,可惜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刷刷刷! 羽箭被盾牌和车厢挡了下来。 这群折威旧部都是百战存活的精锐,每一个都训练有素,在听到谢周喊出敌袭的瞬间便做出反应,从马背上翻滚到车厢后面,取出了藏在车内的武器和盾牌。 除了最前方那名老卒无处可躲以外,没有谁在羽箭下身亡。 但有小半的侍卫都在箭雨下受了伤,腿脚被羽箭贯穿,鲜血瞬间便浸透了衣衫。 这些折威男儿谁都没有发出惨叫声,神色发狠,手起刀落斩断露在外面的箭头箭尾,没入骨肉的部分只能等到医师来取,如果强行取出来大出血才真正要了性命。 被射中的马匹就没有军中男儿的狠厉了,倒在地上翻滚悲鸣。 箭矢破空声,马匹悲鸣声,孟君泽的指挥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悠闲的黄昏时光瞬间变成了修罗战场。 “敌袭!” “保护军师!” 举着盾牌的侍卫们缓缓朝着第三辆马车的位置聚集过去,隐隐形成一道军阵。 楼东震护在孟君泽身前,神情僵硬。 他是斥候,也是车队的眼睛。 车队遭遇伏击,他要负最大的责任。 其实楼东震已经足够仔细,他检查了峡谷两侧,检查了峡谷后方的一小段密林,检查了那一条长满芦苇的沟壑……这些埋伏和偷袭最常用的地方都没有敌人的痕迹。 楼东震唯独遗漏了这个驿站。 但这也不能全怪他。 车队所有人,包括素来谨慎的孟君泽都没想过敌人会把驿站当作伏击点。 原因很简单。 这些人绝不可能来自大夏官衙。 那么不论对方是谷昌余党,还是哪个折威军的旧仇,想要在驿站伏击,就必须控制或者杀死驿站里本来的人。 而屠戮百姓是大夏律法中最严重的几条罪名之一,不管结果如何,这些人都会登上不良人的通缉名单,直到死亡。 换句话说,这些人在来之前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他们都是死士。 …… …… 驿站内。 最外面的一间房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他们都是附近村庄的普通老百姓,合伙开起个驿站赚些辛苦钱,不明白怎么突然就遭受了杀身之祸,于是死不瞑目。 尸体堆里站着七八个戴着毡帽、穿着套头袍服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弯弓搭箭,射向视野内的车队。 另外几间房同样如此。 他们都是谷昌国的余党,也是世间最憎恨折威军的人。 为了今天的伏击,他们特意换上了搁置许久不穿的故土衣裳。 “浇上桐油!” 一道阴狠的声音响起。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男人的体型极为魁梧,满脸络腮胡子,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角贯穿到下巴。 他叫麹旭东,曾是谷昌战士,在长安生活五年后,勉强算是半个夏人。 其实麹旭东本不想参与这场伏击。薆荳看書 因为他很清楚,只要参与伏击基本上就被宣判了死刑,要么被折威军杀死,要么事成后被不良人追杀至死。 如今的他已在大夏成家立室,家中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他怎么能死? 但是,王子殿下对他说了一句话。 ——队伍里有折威军师。 孟君泽! 麹旭东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坑杀了他们无数兄弟的铁血军师。 更忘不了那个纵容部下屠城、在城中烧杀淫掠的折威主帅! 五年前,孟君集返回齐郡时,他们没有拦住,以至于孟君集躲进了齐郡侯府里,再没有杀死他的机会。 五年后的今天,他们怎么能放任孟君泽再一次从眼皮底下逃走? 他们对孟氏兄弟的仇恨,不是时间能够抹平的了,起码五年时间绝不能抹平。 这仇恨,不死不休! “上桐油,换火箭!”麹旭东面无表情地说道,负在背后的双手紧攥成拳。 由于重弩被限制和不方便携带的缘故,他们今天所用的只是最常见的反曲长弓,最远射程大概在三百步,保证精准度和杀伤力的有效射程只有一百步左右。 按照麹旭东本来的计划,是等到车队距离驿站五十步的时候再暴起进攻,那样在出其不意的同时也能保证最大的杀伤力。 但他却没想到车队中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埋伏,提前做出了预警。 麹旭东也只好提前下令,当然,他从没指望凭弓箭就能杀死孟君泽。 谷昌战士们听从麹旭东的命令,将裹着布条的箭矢沾满桐油,点燃后射了出去。 箭头凿进车体,桐油从布条中渗出,火焰霎时间席卷开来。 为了应对关口的检查和隐藏武器,车厢里是有装货物的,都是些麻布和不值钱的绸缎。 深秋返潮的麻布绸缎经过短暂的斗争,依然被火焰点燃,散发出刺鼻的焦油味。 黑烟四起! 驿站里的谷昌战士们冲了出来,手里提着制式长刀,如凶猛地狼群般扑向黑烟。 一众折威军旧部也迎了上去,神色凶狠胜过虎豹,看不出任何的慌乱和惧意。 黑烟里响起激烈的刀剑交错声,男人们的嘶吼声比刀剑声更为响亮,即使被枪头捅穿身体也不觉得疼痛,即使被刀刃割开咽喉也要在死去前尽可能的拉上一个垫背。 双方都很清楚,今天这场战斗,必将以一方被尽数屠杀而告终。 看似缓慢,其实这一切都发生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 从谢周喊出那声敌袭,到黑烟四起双方刀剑相向,将将过去十几个呼吸。 车队后方。 在箭雨射过来的时候,关千云没有像谢周一样下马躲避。 一来他距离比较远,显然超出了敌方羽箭的射程,二来到了他这种境界,像这种普通的羽箭根本就奈何不了他。 于万箭中独自伫立,那画面想来极美。 但下一刻,关千云神色大变。 一道突破了射程的流矢袭来。 他,没有中箭。 他马,中箭了。 马匹一声悲鸣倒在了地上。 关千云没有被掀翻,却不影响他顿时勃然大怒,大吼道:“他吗的,敢杀我的马!” 提起长枪,第一个冲了过去。 24、恐怖黑箭 很多人觉得,一旦混战开始,大家各打各的,军师就在战场上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其实不然。 越是混战,军师的作用越大。 简单一些来说,当混战双方的实力相差不大时,哪边的军师更强哪边就能获胜;而当一方的战力明显不足时,就更需要军师的谋略和军阵变化来以少胜多。 就像此时的孟君泽。 “老王,左前方举盾顶上去。” “辛武、廖琛后退!” “老张右前!” “结阵!” “上弩!” 在他的指挥下,二十多个折威旧部虽然表面看起来仍是各打各的,但隐约间却环成一个圆形军阵,那些腿脚受伤的士卒被拱卫在军阵中间,一个个掏出了弓弩。 弩箭恰好从军阵的缝隙中穿出,不说百发百中,但大概每三发弩箭都会有一发命中。 在士卒把弩箭射完一轮,需要重新上弦的时候,这道军阵的缝隙就会消失,且会有其他人举盾,挡在他的前方掩护。 这一连串的军阵和变阵行云流水,不带丝毫卡顿,就好像排练过无数次一样。 或者说不是好像。 当年在折威军时,他们演练过比这复杂无数倍的军阵,乃至上万人组成的军阵。 这些变阵的动作早就刻进他们的骨子里,形成了肌肉记忆。 于是乎,关千云和谢周发现自己似乎成了这场战斗的局外人。 谷昌战士没有谁理会他们。 他们也融入不到折威军的军阵中。 不过谢周和关千云的个人实力要比这些谷昌战士强出太多,燃烧的马车和浓重的黑烟也影响不到两人的视线。 他们一左一右,从车队最尾杀到最前,如入无人之境。 谢周的剑光凌厉而轻巧,总是能在对方出招的空隙中见缝插针,不像在进行生死搏杀,更多像是在戏台上舞剑。 关千云瞥了他一眼,心想剑果然是最美的武器,难怪受到诸多修行者的青睐。 与谢周相比,他的枪就毫无美感可言了,拦、拿、扎、点、拨……所有的招式经过战场的放大都变得大开大合,动辄将人打飞数丈,或洞穿胸口带起一连串的血花。 关千云突然就有些酸了。 瞧瞧谢周,这才叫潇洒好嘛…… 不过想到那句“月棍、年刀、久练枪”,他就又不酸了。 枪才是百兵之王,而且是十八般武器中最难掌握的那个,其中霸气岂是剑这种小家子气的武器能够媲美? 双方接触的短短片刻,便有十几个谷昌战士死去,折威旧部仅仅倒下了三个人,双方的战斗素养高下立判。 但场上的形势仍然不容乐观。 驿站里埋伏的谷昌战士超过百人,即使倒下十几个人,他们依然占据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 其实,不止折威旧部们是精锐,这些谷昌战士也曾是军中的绝对精锐。 只是由于谷昌亡国以后,他们跟随王子在长安定居五年,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经历过血和痛,一时间有些陌生。 厮杀、怒吼、鲜血…… 这些没有让他们恐惧,反而帮他们回忆起了曾在战场搏杀的自己,潜藏在心底的血性被彻底激发,招式愈发狠辣。 可以明显看出,谷昌战士最初时的混乱迅速消失,甚至不需要谁来指挥,他们便三五个的聚到一团,互相掩护着与折威军组成的圆形军阵周旋。 即使面对谢周和关千云,三人一组来回借力下也能抵抗少许。 这时,一道黑光从驿站里射出。 黑光嘶吼着,呼啸着。 只一瞬间,折威军组成的军阵中,一个举着钢盾的士卒直接被黑光贯穿,连人带盾被钉到了燃烧着的车厢上,瞬间毙命。 地上多出了一串血迹。 这道黑光是箭。 一般来说,箭是由箭头、箭杆、箭羽三部分组成,其中箭头多为铁制,保证箭矢有足够的杀伤力;箭杆多为木制,来保证箭的轻巧;箭羽则用鹏鹘等飞禽翅制成,用以提高弓箭手的精准度。 这根黑箭不同。 它没有箭羽。 箭头和箭杆则是由纯铁打造! 与其说箭,倒不如说是一把短枪! 折威军带来的钢盾在它面前脆的就像是纸一样,何况士卒们的身体。 孟君泽神情微变,看向驿站的方向。 透过黑烟,孟君泽看到了驿站窗口处的那道身影。 正是麹旭东。 此时此刻,麹旭东左手握着一把几乎和他身高等同的反曲长弓,右手搭箭拉弦。 第二道黑光袭来! “躲开!” 孟君泽大吼一声。 但这黑箭的速度实在太快,甚至超过了弓弦崩裂声传播的速度。 被他瞄准的士卒根本就来不及躲开! 轰的一声巨响! 一直守在孟君泽身边的楼东震及时出现,双手握刀将黑箭从空中斩落。 九环刀止不住的颤抖。 楼东震握刀的手都被震的发麻。 耳朵里更是嗡鸣不止。 “谢周,关千云,到你们了!” 楼东震扭头大声吼道。 不用他多说,谢周和关千云就知道该做什么了,同时朝驿站冲了过去。 这弓箭手的威胁实在太大。 黑箭的威力更是恐怖如斯,力道之大,足以无视盾牌和车厢的阻隔,折威军中除去楼东震,其他人谁都抵挡不住。 此外,即使楼东震自己不怕,却也没把握拦住每一道黑箭,但凡有所失误,都至少会有一个士卒在黑箭下死亡。 “咱们去做了他!” 关千云也发了狠,长枪砸在前方拦路的谷昌战士腰部,伴随着一声暴响,那战士整个人被砸到路边,半边身子骨碎裂,以一种畸形到难以直视的状态死去。 但他和谢周却没能走进驿站。 轰的一声! 就像有陨石从天外砸落,关千云和谢周同时向两侧避开。 驿站前的位置多了一个坑洞,烟尘四起,缓缓出现一道身影。 这人手持铁棒样式的武器,棍棒一边高高隆起,像是狼牙棒一般,却没有铁刺存在。 谢周和关千云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怪的武器,按照江湖常识判断,使用冷门武器的人很少有功夫差的。 因为一般人在开始练武时,选择的都是刀剑棍棒,等到实力到达一定境界了,才会结合自身,选择更合适的武器。 但同样的道理,使用冷门武器的,也基本上看不到绝世高手。 因为当你使用某个冷门武器练成了绝世高手,便会有无数修行者竞相模仿,冷门也就不叫冷门了。 25、速杀 关千云双眼微眯,感受着拦路者身上传来的恐怖气息,皱眉说道:“一品!” 谢周却摇了摇头,纠正道:“曾经是。” 他感知的比关千云更加清楚。 这个拦路者的气息虽然恐怖,透着些一品境的味道,但却不是一品。 楼东震也注意到了出现在谢周和关千云面前的拦路者,眯了眯眼,说道:“沮至罗……原来这家伙还没死。” 沮是谷昌国的皇姓。 不过这个名叫沮至罗的男人并非是谷昌皇族,而是被谷昌王赐予沮的姓氏。 就像李大总管本不姓李,却因陪伴在陛下身边,被赐予“李”的姓氏。 和大总管类似,沮至罗也是一个宦官,以前是谷昌王身边的红人,换到大夏也相当于李大总管所处的位置。 谷昌国有六位一品境的高手。 在谷昌灭国的那一场战役中,六位一品中有四位被折威军斩杀,还有一位跟在谷昌国的王子身边,带着谷昌王子从折威军的追捕下逃离,进而导致了折威军和孟君集的灾难。 最后一位便是眼前的沮至罗。 谷昌皇城告破的时候,沮至罗为折威军所俘虏,后来他被封锁经脉,和其他俘虏一起被运到了谷昌外的大坑里活埋。 活埋坑杀了三万多俘虏,也是孟君集最被言官们诟病的地方。 没想到沮至罗竟然活了下来。 不过看样子,他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 境界跌落到二品。 满身的伤疤。 以及他的模样狰狞至极,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了。 孟君泽也认出了沮至罗。 其实孟君泽对沮至罗没什么印象,当年身为折威军师的他被万军拱卫,像沮至罗这种一品初期的小国强者,确实入不了他的眼。 只是他还记得沮至罗的武器——像是狼牙棒却没有倒刺的加长铁棍。 此一时,彼一时。 孟君泽身边再也没有万军环绕了。 他也再不能忽视沮至罗的存在。 “小楼,你去帮忙!” 孟君泽对楼东震吼道。 楼东震有些迟疑,他离开了,弟兄们便只能用身体来抵挡黑箭。 战场上声响噪杂,想要有效的传递信息,所有的话都必须用“吼”出来。 谢周和关千云也听到了孟君泽的话。 “不用!” 关千云吼着回了一句,目光盯紧前方的沮至罗,眼中战意和杀意熊熊燃烧。 一个境界跌落的一品初期而已,有什么可忌惮的? 除去三天前那个诡异的和尚以外,关千云还搏杀过真正的一品。 谢周看了眼驿站里放冷箭的麹旭东,提了提剑,对关千云说道:“速战速决。” 关千云挑了挑眉,听这语气,是打算赶紧速杀了沮至罗? 关千云不觉得谢周狂妄,再一次生出遇见知己的感觉,对嘛,这就对了。 那么该如何速战速决? 沮至罗明显是一个蛮力擅长者。 对付擅长蛮力的人,最恰当的方法当然是使用巧劲,利用速度和精巧取胜。 巧了,关千云很擅长巧劲,他能一下子转出十三朵枪花。 然而就在下一刻,关千云却舍弃了所有巧劲,双腿骤然迸发巨力,跃到三丈多高的半空中,双手握着长枪尾部,把长枪当作棍棒抡成一个满月,对着沮至罗当头落下。 一枪之威,何止千钧。 沮至罗冷笑着,眼中有那么一丝诧异,没想到这年轻的枪修竟然选择用蛮力硬碰,当真思路清奇…… 他当然不会拒绝这种邀请。 侧身的同时双腿微曲,同样把铁棍抡成满月砸向关千云的长枪。 轰! 双方一触即分。 巨大的反震力量下,沮至罗退后几步,地上被摩擦出两道鞋痕。 反观关千云就要凄惨多了,被巨大的力量砸到十几丈远,虎口反震破裂,鲜血伴随火辣辣的疼痛渗出。 关千云一边卸力,一边暗骂这死太监是吃大力丸长大的吗? 但他却达成了目的。 蛮力硬碰过后,往往会有一个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空档期。 谢周不知何时就出现在了沮至罗身后,趁着这个空档期递出了手里的剑。 人如鬼魅,剑如飞鸟。 沮至罗的反应很快,瞬间低下身子,翻滚着向一边躲去。 撕拉一声,本该割开他咽喉的一剑转向左臂,割断了那块最强壮的肌肉。 沮至罗痛嘶一声,左臂鲜血淋漓。 不给他喘气的机会,关千云奔跑着,再次把长枪当成棍棒,以纯粹的蛮力击打过来。 关千云要的就是蛮力对拼! 虽然他擅长巧劲,但在谢周面前,他那点技巧不提也罢,以蛮力为谢周争取机会,才是速战速决的最好办法。 沮至罗也看出了这点,心中有些着急。 但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而且谢周和关千云的配合极为默契,沮至罗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反制的方法。 看着扑过来的关千云,他只能再一次提起铁棍迎上去。 轰! 又是一声。 两人应声翻飞。 这一次沮至罗耍了个心机,借助反震的力量朝谢周的位置冲去,铁棍砸向后者的面门。 然而,铁棍砸落的位置空空如也。 谢周依然出现在他的背后。 蹭蹭蹭蹭…… 眨眼睛的功夫谢周已经出了十几剑。 手腕、脚腕、腿弯处的筋骨…… 胳膊、小腿、大腿处的肌肉…… 剑术即艺术。 沮至罗眼神恐惧,想转身拉开距离。 遗憾的是,他现在逃跑已经太晚了,铁棍从手中坠落到了地上。 关千云的长枪贯穿了他的心脏。 枪尖滴着他的心头血。 …… …… 嘈杂的战场似乎有过一刹那的寂静。 孟君泽、楼东震,以及一众折威军旧部都没有想到,堂堂谷昌国的大宦官沮至罗,竟然被谢周和关千云联手速杀。 最关键的是,沮至罗从露面到死亡,全程不过十几个呼吸。 先前孟君泽的一句小楼你去帮忙,似乎还在耳边回响着不曾散去。 别说他们,就连谢周和关千云这两个参与者都没想到。 说实话,从一品境跌落下来的沮至罗实力并不弱,一手蛮力更是恐怖,如果单对单的话,谢周和关千云都可以保证不输,但要说杀死对方,两人谁都没有把握。 常言道,一力破万法。 这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当别人以你三倍的蛮力砸过来时,任何的技巧和速度都是白搭。 关千云只和沮至罗碰了两下,右臂就发麻到几乎抬不起枪来。 同理,如果不是关千云的牵制,谢周即使近身也要被裹挟着巨力的铁棍逼退。 好在没有如果。 沮至罗已经死了。 26、折箭 驿站内,在沮至罗拦住谢周和关千云的这段过程中,麹旭东面色平静,眼中波澜不惊。 仿佛不知道谢周和关千云是冲他而来。 麹旭东的左手依然平稳地握着反曲长弓,右手搭箭拉弦。 刷刷刷! 几乎是连续的三道黑箭暴射而出。 黑箭携着巨大的冲击力,冲散战场上的烟尘,最后砸在楼东震的九环刀上。 碰撞声响如雷霆。 楼东震不仅是虎口破裂,颤抖着的双臂也在发红,皮肤表面渗出了一层血。 他手中的九环刀上多出了数个缺口,看起来威风全无,惨淡至极。 天机阁的风云榜上,民间流传的传说中,刀剑常有,弓箭却是分外罕见。 据说不良帅燕白发年轻时曾是一个很有名的弓箭手,但突破一品境后,他也许久不碰弓箭了。 原因无它。 弓箭手单对单是真的不行。 修行者不是野兔,行动轨迹很难被预判。 因此,在没有人牵制的情况下,弓箭手很难保证绝对的精准度。即使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也架不住对手能感知到箭矢的飞行轨迹,在箭矢离弦的时候就做好了规避。 但这并不能否认弓箭的杀伤力。 那么,最适合弓箭手的环境在哪? 答案有两个字。 战场。 当一个顶级弓箭手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就会化身成冰冷的杀人利器。 不管你是多么强大的高手,只要没有到一品境,被一箭射中要害几乎必死无疑。 此时的战场,就分外适合麹旭东。 孟君泽和折威军的将士们境界不够,无法躲避他射出的黑箭。 至于楼东震,他其实能感知到麹旭东射出的黑箭轨迹,而且感知的非常清楚。 如果场上就他们两人的话,他绝对会用手中的刀在麹旭东脸上刻一个死字。 但此时他身后有一众折威军的兄弟,还有此行最重要的军师大人。 他只能硬接麹旭东的箭。 “所以你还能接几箭?” 麹旭东眼神冰冷,再一次搭箭拉弦。 刷!刷!刷! 又是三道黑芒激射而来。 楼东震和孟君泽等人都震惊了,短短三个呼吸,麹旭东竟然射出了六箭! 一息两箭! 这是什么概念? 他吗的这到底是弓箭还是连弩? 这一刻,麹旭东何止是杀人利器,简直成了一台冰冷的杀人工具。 一般来说,普通弓箭手每射一箭大概需要两息,如果是强弓手的话,这个时间还要更长,能在三息内*射出一箭就已经足够优秀。 况且人力有时穷,强弓手在射出五六箭后,往往就要停歇片刻,否则会很难保证接下来箭矢的精准和威力。 然而,从第一箭开始,麹旭东已经连续射出九箭,精准依旧,速度和威力不减反增! “这狗东西是嗑药了吗!” 楼东震怒吼,大口喘息着。 如果有人在麹旭东身边的话,会发现他的右臂比楼东震肿胀更高,皮肤表面甚至渗出了血珠,仅是看着便让人感觉右手一阵抽搐。 但麹旭东浑然不觉。 他眼神发亮,脸颊潮红,精神无比亢奋。 楼东震一语中的。 麹旭东确实服用了大量五石散。 ——吾有神药,服之可飘渺登仙。 这种被前朝名士大为推崇、无数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药石,在大夏建立时就被归为毒药一列,禁止售卖和服用。 但不得不承认,大量服药后的麹旭东确实忘记了疼痛,精神既涣散又高度集中。 便在麹旭东射出第十箭的时候。 沮至罗死了。 麹旭东微微一怔,面上闪过一丝心疼。 谷昌就剩这么些高手,如今又死一个。 不过沮至罗也算死得其所了。 麹旭东这样想着,面无表情地斜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谢周和关千云。 他没有理会,再次从箭囊里取出了三支黑箭,紧接着闭上双眼,将一切的精神意志灌注其中。 开弓。 出箭! 坚韧的弓弦被拉成满月,承受着巨大的力量,在箭矢离开的那一瞬间,弓弦发出一阵急促的嗡鸣,紧接着锃然一声从中间断裂开来! 这把反曲强弓算是废了。 三道离弦的黑箭带着残影,宛如黑色的闪电般在暮色下前行。 伴随着一声轰鸣,第一道黑箭被楼东震的大刀挡下,在刀刃上咬出一个两寸长的缺口。 第二箭黑箭笔直地朝孟君泽冲去,接连贯穿了三个盾牌,杀死了三个折威军士卒,最后余力耗尽,掉落在孟君泽身前。 还剩最后一箭。 折威军的士卒们悍不惧死,举着盾站到孟君泽前方,不惜一切的进行拦截。 但就在下一刻,所有人都惊住了。 这一箭眼看就要撞上第一面盾牌,竟然在空中悬停了一下,随即猛地向右前方拐去! 它绕过了士卒们组成的盾墙! 离弦之箭竟然在空中转了向! 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不远处的驿站里,麹旭东看着这一幕,面露冷笑,精神亢奋到了极点。 面对冲杀过来的谢周和关千云,他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因为他知道今天自己必死无疑。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剑修一品后,可御剑飞行、御剑杀敌,方法便是用内力时常蕴养,让人和剑之间产生联系。 这在说书人口中,被称为“人剑合一”。 同样的,蜀中唐门有暗器冠绝天下,他们的飞刀术和数种暗器都能在飞行中改变方向,方法同样是用内力蕴养常用的暗器,达到人和暗器相连的地步。 那箭为何不行? 麹旭东苦修多年,终于窥以门道。 从多年前开始,他便开始蕴养这一根铁箭,终于达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 他只有这一箭,也只能是这一箭。 这一招是飞剑,也是飞箭。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愿意动用一切代价去杀死孟君泽,用以告慰死去的弟兄们。 黑箭转到孟君泽的背后,成了最后一道阎王的索命符,即将刺穿孟君泽的胸膛。 忽然! 天边响起一道破空声。 一颗银色的流星从夜空里坠落! 这颗流星恰好砸落在黑箭之上。 只听嘭的一声,黑箭被砸进了土地里。 最终,它距离孟君泽不过三尺。 三尺之隔,宛如天堑。 天堑之前,阎王止步。 “莫非天要阻我……” 麹旭东无力地跌坐在地,脸上的亢奋变成了荒谬和错愕。 怎么会有流星? 他又看到一颗流星朝自己飞来,喃喃自语说道:“原来天还要亡我……” 谁都知道流星不是真的流星,谢周和关千云两人更是看的清楚,那同样是一道箭,一道黝黑中透着红光、由玄铁打造的箭。 但麹旭东吃了太多五石散,此时绝望下神志不清,真的以为那就是流星。 这或许是他的幸运。 一个站在山巅的剑修想来不愿死在剑下,一个以刀成名的英雄恐怕也不想被刀杀死。 毕竟,被别人用自己最擅长的手段击碎自己最大的意志,那才叫真的绝望。 杀人即可,不必诛心。 27、谁泄露了行踪? 在距离驿站三里外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和峡谷两边的山峰属于同一支山脉,只是这座山地处外围,海拔不过几百米。 谷昌王子沮越站在山顶,手持一个千里镜望着驿站前方的战场。 当看到沮至罗被杀死的时候,沮越皱了皱眉,说道:“输了。” 沮越背后,站着一个穿着灰衣的中年人。 中年人名叫阚骏。 作为谷昌国仅剩的一品境,阚骏不需要千里镜,也能看清驿站前的场景,不由地发出叹息,说道:“大夏人才辈出,没想到两个如此年轻的人,竟然站在了一品境的门槛上,这真是令人吃惊。” “是啊。” 沮越也叹息一声。 相比之下,谷昌国就差远了。 老一辈中,一品境几乎死绝,只剩下阚骏一个;三十岁以下的新一辈子弟中,至今都还没有谁叩响一品境的门扉。 阚骏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说道:“看来孟君泽今天是死不了了。” 沮越“嗯”了一声,随意说道:“死不了就死不了吧,咱们已经尽力了。” 说这话时,沮越的语气平淡而随意,没有半点计划失败应有的遗憾。 沮越看向孟君泽的眼神,同样不带半点仇恨,仿佛孟君泽跟他没什么关系一样。 家仇、国恨,似乎在沮越看来无关痛痒,也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走吧。”沮越收起千里镜,拂袖转身,往山下走去。 阚骏平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就这么下了山,不再理会甚至懒得看谷昌战士们的死活。 …… …… 劫后余生,孟君泽松了口气。 他看了看掉落在自己身边的两根箭。 这两根箭都是黑色的,不同的是,一个是纯黑,一个泛着红光的黝黑。 前者来自麹旭东,使用纯铁打造。 至于后者。 这应该是玄铁打造的吧? 即使孟君泽见多识广,依然是觉得一阵肉疼……不止是替挨了玄铁箭的麹旭东肉疼,也是为铸造箭矢的玄铁肉疼,不吹不黑,比九成修行者的兵刃用的铁都好。 出发之前,朱贤对孟君泽说过,他请的三个护卫,分别是一品之下、冠绝长安的剑客、枪修、以及弓箭手。 谢周和关千云已经证明了自己。 而第三个弓箭手,人还没有露面,就已经救了他一命。 孟君泽深呼吸一口气,觉得自己那三千两银子没白花,真值。 麹旭东和沮至罗是这场伏击的首领。 他们两个死了,剩下的谷昌战士顿时群龙无首,士气大减,配合上出现了许多漏洞。薆荳看書 折威军从防守转为主动出击,没一会儿就将敌人全歼于此。 整个过程极其简单。 折威军的士卒没有再出现死伤。 这是因为有谢周和关千云的带头冲阵,当然,最大的功劳在于远处那位弓箭手。 先前折威军被羽箭支配的绝望,转移到谷昌战士身上,挡不住,躲不开,触之即死。 半个时辰后。 驿站前方生起火堆。 孟君泽、谢周、关千云、楼东震,还有那名老卒五人围坐在火堆旁边。 “一共死了十二个弟兄。” 老卒说道。 孟君泽沉默片刻,说道:“大捷。” 是啊,谷昌在此地埋伏了一百多人,折威军仅仅以十二个人的死亡为代价就将敌人全歼于此,当然是大捷。 但老卒和孟君泽的语气都显得分外沉闷。 楼东震的脸色更是阴沉到了极点。 三个月前,他们一共二十八个人从齐郡侯府出发,来到长安接他们的军师回去,如今二十八只剩十六了。 账也不是这么算的。 因为敌人的死亡对他们来说就只是数字,而十二个折威老卒的死亡,则是痛苦和心疼。 人类的悲欢从不相通。 就像当你听说某某战场死了多少人,某某灾难多少人遇难的时候,你只会心生感慨,然后摇头叹一句可惜。 可是,当你听到至亲离开时,那一刻,天便会真正的塌下来。 “我去送他们一程。” 楼东震说道,起身离开了。 大夏讲究落叶归根。 死去的折威士卒们的尸体会被火化,骨灰被送往他们的家乡。 至于那些谷昌战士的尸体,早在打扫战场时就被扔到了燃烧的马车里面。 …… …… 火堆旁边。 短暂的沉默后,孟君泽取出一张地图摊开到地上,食指点在他们当前的位置。 尽管这不是真正的战场,但孟君泽早已习惯了在战后复盘。 这很有必要。 “咱们当前在这里。” 孟君泽说道。 随后,他的手指轻轻移动,沿着车队一路前进的路线倒回长安。 “这是咱们的行走路线。” 孟君泽接着说道。 “从长安到齐郡,有五条官道,以及三条商道可走。” “咱们走的是雍豫商道,也是贤运民驿常走的商道之一。” “但是……” 孟君泽话锋突转,指在地图上一个叫“留远镇”的地点,皱眉说道: “当车队途径留远镇的时候,为了绕过秦岭山脉,咱们从雍豫商道离开,转向了这条无名山道,一路前行至此。” “在整个行进过程中,车队都打着贤运的名义,与折威军和齐郡并无任何关联。” “按理来说,这些谷昌余党,不该知道咱们的位置,更不该在此处提前拦截。” “那么,他们为何会知道?” 孟君泽开口言道,语气凝重。 关千云问道:“那路引上的名字?” 孟君泽说道:“赵七。” 赵七是贤运的管事之一,从长安出发后,孟君泽使用的便是赵七的名义。 而在从长安出发之前,孟君泽每天都会更换行装与住宿的位置,确保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 孟君泽自认隐藏的极好。 以这群谷昌余党的情报能力,不该洞察到他的动向,甚至有时间提前埋伏。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周和关千云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群谷昌人没有这么大的能量,他们大抵是与某些人进行了合作。” 孟君泽伸出三根手指,猜测说道:“而他们的合作对象,或许有这三种可能。” “第一,天机阁。” “以天机阁的能力,想找到我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以天机阁做生意的准则,这种牵扯到齐郡侯府和折威旧部的生意,他们九成是不愿意做的,大概率也不会与谷昌合作。” “第二,朝廷。” “朝廷本身不提,主要在于不良人和内廷司这两处地方,不良人的话……” 说到这,孟君泽看了眼关千云,说掉:“不管是侯爷还是我,与燕首帅都有几分交情,不良人没道理出卖我。” 听到这,关千云松了口气。 如果孟君泽开始怀疑不良人,那他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尴尬。 孟君泽继续说道:“内廷司……李大总管是陛下的贴身太监,而侯爷年轻时曾与陛下同窗,与李大总管也算关交情颇深,当年折威军遇难时,李大总管是少有几个为折威军说话的人……他也没道理出卖我。” “那么……” 孟君泽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说道:“最后……也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可能,或许在咱们内部……有对方的奸细。” 28、清辞 “最后……也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可能,或许在咱们内部……有对方的奸细。” 说到这里,孟君泽叹息一声,看着暮色下的火光,神情凛然。 毕竟到头来最让人难受的,从来不是敌人的残忍,而是朋友的背刺。 谢周几人沉默着,谁都没有接话。 如果真的存在这个奸细,那么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可想而知他们还会遭遇到一波又一波的伏击,直至孟君泽死亡。 好在相比于前几个可能,存在奸细的可能性并不算大。 说到底,来接孟君泽返回齐郡的这二十八个人全都是折威军旧部,其中十三个还是孟君泽曾经的亲卫。 折威军被取缔后,这些亲卫没有离开,而是跟着孟君集去了齐郡,如今依然在孟君集这个“云麾将军”的麾下任职。 他们每个人之间,以及每个人与孟君泽之间都有着过命的交情。 “过命”不是形容词,而是事实。 就在众人思索之际,一个穿着灰褐色劲装的女子从驿站另一边的山道上走来。 看到人影的瞬间,士卒们顿时神情警惕,不过很快便怔住了。 怔住的原因不是因为女子有多美。 当然这女子也确实极美。 她的青丝如泼墨,不算长,马尾辫稍稍过肩,虽然神色略显疲惫,却难掩五官精致如画。 由于穿着劲装的缘故,女子的身材看不太明显,但不管身高和柳腰都足够引人注目。 如果她稍施粉黛,再换上一身宫装,想来足以让世间九成的女子失色。 但她没有。 从出生到现在她都没有那样打扮过。 众人也不会想象那种场景。 因为女子的眉眼很清冷,仿佛冰雪一般,且自然流露出一种英气。 这种女子,不属于深闺大院,但也不是那种女将军的豪爽,更像是那种难以接近、却又侠义心肠的女侠。 当然,让一众折威军士卒怔住的不是女子的容颜,而是在女子背后,背着一把弓。 一把长弓。 看到这把长弓,士卒们迟疑了。 莫非…… 是帮住他们的弓箭手? 在先前的战斗过程中,当那一道流星救下了孟君泽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位站在远处砖窑上的弓箭手。 不过,那座砖窑距离战场足足有三百多步,也就是一里多的路程,大家都只能看到弓箭手的轮廓,长相什么的完全看不清,自然也分辨不出弓箭手的性别了。 此时见到这个背着弓的女子,大家联想到了同样的可能。 这才是他们惊讶的原因。 虽然折威军的士卒不至于性别歧视,但归根结底,冲锋陷阵的九成九都是男人,跑江湖的有七成是男人,天机阁排出的各项榜单中,男人同样占了八成。 一个如此厉害的弓箭手,乃至神箭手,竟然是个女子,当然足够的令人惊讶。 这个猜测也很快得到证实。 “我师妹到了……” 火堆旁的关千云也注意到了背弓女子,用手肘撞了撞谢周,接着举起胳膊摇晃起来,喊出了背弓女子的名字:“清辞,来这边!” 名叫燕清辞的背弓女子看了他一眼,也招了招手算是回应。 不给她却没有过来,而是走向满地鲜血和黑渍的战场。 战场已经打扫完毕,边缘处放着一摞箭矢。 燕清辞蹲到这堆箭矢旁边,翻找片刻,找到了自己先前射出的两根玄铁箭,用湿布认真擦净箭身上的鲜血,放回自己的箭囊中。 至于其它沾着血迹的普通羽箭,她并没有回收的打算。 “箭还需要回收?” 看到这幅画面,谢周下意识问了一句。 关千云斜了他一眼,说道:“你知道那箭是用什么打造的,又是谁打造的不?” 谢周摇了摇头。 三天前晚上,燕清辞救过他们一次,只是谢周在看到箭来的同时便和关千云逃跑了,哪里顾得上看箭的材质? 今天虽然不用逃跑,但谢周依然没顾得上去看那箭的材质。 关千云说道:“玄铁。” “至于打造者嘛……”关千云稍微卖起了个关子,笑着说道:“铁炼门欧阳氏。” 29、沮越的“复国”大计 不就是修复箭矢吗? 撑死了一二十两,这一趟下来能赚六百两的关千云豪气无比,大手一挥道:“没问题!” 说着,关千云偷偷拽了拽谢周的袖子,示意他多打起一点精神,别总心不在焉。 虽然这家伙心不在焉的样子也足够俊俏,但好歹得挣些表现分。 关千云前几天说要把燕清辞介绍给谢周,可不是在开玩笑。 现在他依然坚持这个想法,而且当谢周和自家师妹同时在视线里出现的时候,他愈发觉得这两人真是般配。 从外到内,都很般配。 从颜值到性格,都很般配。 如果谢周能与师妹结为道侣的话,必然会是壁人一双,佳偶天成。 关千云这样想着……不过此时有孟君泽等人在旁,还不到介绍两人认识的时候。 “你这几天去了哪?”关千云言归正传,看着燕清辞认真问道。 出发前,关千云就知道燕清辞也接受了朱贤的邀请,只是他一直没见到燕清辞的人。 遇到光脚和尚的当晚,他也只是在山头远远看见后者的身影。 “我就在不远处跟着。” 燕清辞对他说道。 关千云闻言便明白她的想法。 毕竟他七岁时就拜入燕白发门下,和燕清辞相识长达十五年之久,两人就像亲兄妹一样熟悉。 他也一直把燕清辞当成亲妹妹看待,所以才会这么关心燕清辞的终身大事。 和关千云喜欢到处厮混的性格不同,燕清辞不喜欢与人交往,她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个人待着,甚至显得有些孤独。 像这种护卫车队的任务,也没要求必须在车队里待着不是? 只不过……先前战斗刚刚开始的时候,燕清辞又去了哪? 如果她就在不远处跟着的情况下,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出手? 而如果她能在第一时间出手支援,折威军也不至于折损十二个弟兄。 正因如此,场间士卒们看向燕清辞的眼神有感激,同时也有些疑惑和怨气。 这个问题略显犀利,孟君泽和谢周等人都不方便问,便只能由关千云来问。 关千云清楚这一点,于是说道:“那战斗最开始的时候呢?” 燕清辞说道:“我在盯着另外两个人,他们也穿着谷昌的衣服。” 燕清辞说不出沮越和阚骏的名字,就把两人的长相简单描述了一番。 听着她的描述,孟君泽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神色冰冷说道:“是谷昌王子,还有那个一品境的贴身侍卫。” 老卒的神情同样冰冷下来,目露杀意。 要说他们这些折威旧部最想杀死的人,沮越和阚骏绝对并列第一。 就是这两人剥夺了折威军的功勋,以致折威军取缔,将军打回原籍,军师下狱五年。 双方之间,仇恨不共戴天。 燕清辞接着说道:“他们两个在离开战场后,去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蔡让。” “谁?”孟君泽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蔡让。” 燕清辞说道,为了避免重名的可能,她又补充一句:“内廷司、司礼监的蔡总管。” 内廷司下共设有十二监。 这十二监的主事人便是外界常说的十二总管,也是李大总管手下的十二得力干将。 其中蔡让身为司礼监总管,俨然是十二监总管之首,当今的宦官第二人。 蔡让的出现,足以代表李大总管和内廷司的意志。 “蔡让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孟君泽喃喃自语。 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可以确定,队伍里没有奸细。 坏消息是原来是内廷司在针对他们,难怪这些谷昌余党能提前在此埋伏。 只是……为什么呢? 内廷司为何要针对他们? 折威军与内廷司素来无怨无仇,孟君泽自认也从未得罪过内廷司。 孟君泽不知道。 他也想不到。 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两个字。 侯爷。 …… …… 沮越和阚骏离开后,燕清辞帮折威士卒结束这场战斗,便迅速跟了上去。 不过在看到蔡让的第一时间,她就果断停下脚步,然后返了回来。 她可以跟踪阚骏不被发现,是因为阚骏只是一品初期的强者,难以察觉到她的踪迹。 但蔡让不一样。 这是个一品后期的太监。 仅次于李大总管的内廷司第二高手。 这种级别的强者感知力往往强大到恐怖,根本就不能在暗中窥视。 此时此刻。 七里外的官道上。 沮越和蔡让在路边的茶棚对坐饮茶。 阚骏和十来个内廷司的宦官都站在茶棚外面守着,茶棚的老板也待在外面不敢上前。 茶棚的老板一边战战兢兢,一边偷偷观察着茶摊下的两人。 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他当然认得出这是皇宫里的太监服饰。 这人竟然有十五个太监随行?乖乖,这是何等阵仗? 茶棚的老板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等阵仗,不过见这一次也够他吹一辈子的了。 “蔡总管现在好大的场面。”沮越和茶棚的老板想法一致,语气说不出是感叹还是嘲讽,仔细听来,似乎还有那么一缕羡慕。 羡慕蔡让手中的权力。 这真是世间最美味的果实之一。 蔡让斜了他一眼,对于这个亡国的王子,他的感官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淡淡地道:“殿下有话直说。” 沮越笑了笑,说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蔡总管一句,我为李大总管鞍前马后四年半,大总管准备什么时候调我入朝?” 蔡让也笑了笑,平静说道:“大总管的心思,我如何知晓?” 沮越说道:“那便劳烦蔡总管回宫后,向李大总管转达一句,就说我想见他一面。” “可以。”蔡让应了一声,端起茶杯把杯里的茶水喝完,起身出了茶棚。 沮越和阚骏站在官道上,看着一众内廷司的太监们离去。 阚骏说道:“殿下,情况如何?” 沮越说道:“再等等。” 两人说的不是报仇。 甚至跟折威军没什么关系。 他们说的是是“复国大计”。 沮越是谷昌国的王子,如今谷昌国灭亡,沮越如何会不想着复国? 所以这些年他在长安忍辱负重。 所以他才会有谷昌战士们的誓死追随。 但…… 沮越真心想复国吗? 或许最初时真心。 如今答案却变成了否定。 在长安待的越久,他越是明白大夏的国力有多么恐怖,即使大夏的皇帝不思朝政,即使大夏各地官员的腐败现象日益普遍,谷昌蛮夷偏僻之地,依然没有与大夏比较的资格。 所以沮越只是打着复国的旗号,收敛那些谷昌国的有志之士为他效力。 他真正想要的是权力。 他想被大夏封王。 谷昌王。 而想要被封为谷昌王,他必须进入大夏皇帝的视线,得到大夏皇帝的青睐。 为此他和李大总管达成了合作。 或者不能说合作。 因为合作这个说法,要建立在双方平等交流的基础之上,而沮越则是成了李大总管的走狗,被大总管驱使利用。 不过李大总管许诺,等到合适的时候,会把他送回谷昌,封为谷昌王。 沮越期待着那一天。 至于今天的这场伏击,却不是李大总管指使,而是他自己的意思。 因为作为一条狗,他必须要学会揣测主人的想法,适时的表达衷心。 李大总管只是顺水推舟,把折威军的前行路线告诉了沮越。 当然,沮越也不是没有好处。 一来讨好了李大总管。 二来,虽然沮越早就不在乎这些仇恨了,但谷昌国的有志之士们都还在乎,为了让这些人更加衷心,来一场伏击很有必要。 等到回去后,他还要演上一场苦情大戏,痛哭战士们牺牲的同时再怒骂折威军和孟君泽的不齿,以此来更一步的收拢人心。 沮越很擅长这些。 只是可怜了先前死去的谷昌战士们。 他们甚至不知道…… 到底为何而战,又为何而死。 30、大总管请你喝茶 夜幕垂落,秋风渐起。 燃烧的火光下,男人们神情肃穆地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确定了内廷司的意志后,孟君泽决定放弃所有的履重,轻装向齐郡赶去。 而在这之前,他们必须先离开这里,找个内廷司不知道的地方。 此外,在接下来的旅程中,他们还要尽可能的避免进入任何一座城池县镇,也尽量不与任何官府的人接触。 好在活下来的马匹还有不少,足够剩下的士卒们使用。 然而,士卒们还未收拾好行装,驿站另一边的官道上,又有人走了过来。 惨淡冰凉的月光下,一行人的影子被拉的极长,就像是地狱里走出来的鬼差。 最前方领头的,正是蔡让。 蔡让身后跟着十五个内廷司的宦官。 除了蔡让一身御赐的飞鱼服,其余的宦官都穿着标配的深蓝色圆领袍服,一个个脸上面无表情,仿佛僵硬的白面人偶。 越是这样,越显得压迫力十足。 折威军士卒们迅速做出反应,拿出武器,神情凛然地做好戒备。 蔡让停下脚步,看了看刀剑相向的折威军旧部,浅浅一笑,然后看向孟君泽,说道:“孟军师,这是何意啊?” 孟君泽伸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士卒们都把武器放下来,也笑着说道: “不瞒蔡总管,弟兄们先前遇敌,精神都有些紧张,也不知是蔡总管到来,这才闹了笑话……我替他们向蔡总管赔个不是,素闻总管大人大量,想来不会跟这帮粗人计较。” 孟君泽说完,抱拳微微躬身执了一礼。 不得不说,他这番话说的很漂亮。 毕竟这事可大可小。 往大了看,司礼监掌管宫中一切礼仪,传递圣旨,代帝批红……而蔡让是陛下身边的秉笔太监,又是司礼监总管,在朝廷中常常有“内相”之称,他的出行代表的就是皇家颜面。士卒们对他拔刀,便是目无君主,不敬皇权,按罪论处最高可判处死刑。 往小了看,就像孟君泽所说,当闹了个笑话揭过去就行。 孟君泽先是口头道歉,随后便鞠躬行礼,把姿态放得很低。 嗯? 折威军师低头道歉了? 并且是对一个太监道歉? 一众折威旧部都愣住了,继而觉得心酸,苦胆翻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蔡让显然也是没想到孟君泽会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不由地怔了怔,看着孟君泽几乎白了一半的头发,感慨说道:“当年你若是肯低个头,又何需在牢中五年?” 要知道,孟君泽刚过天命之年,也就是五十岁出头。 五十岁就有半头白发,就算放在普通的乡下农夫身上都很不正常,被认为是内腑亏虚的表现,放在孟君泽身上就更不正常了。 因为孟君泽不仅是军师,还是个武夫,是个修行者。 当初折威军灭了谷昌,班师回朝的时候,孟君泽跟在族兄身后,尚且满头乌发。两人被万军拱卫,入京后又被万民拱卫,是何等的英姿飒爽、威风八面。谁能想到五年后的今天,孟君泽的改变会如此之大? 但事实和蔡让说的一样,如果孟君泽当年肯像今天一样低个头,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他们毕竟是功臣。 当功臣低头认错,自然会引发一些官员的愧疚和同情,继而站出来帮他求情,就算最后还是会被下狱,也不至于长达五年之久。 但他没有。 孟君集也没有。 折威军一众将领也都没有。 这等拒不认错,当然有几分傲骨在里面,只是,这傲骨又何尝没有几分居功的意味? 居功自傲,这就犯了陛下的忌讳。 加上无数言官的弹劾,所以陛下一怒之下,直接取缔了折威军的存在。 “都是旧事,不提也罢。”孟君泽笑了笑,拱手道:“敢问蔡总管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蔡让开门见山道:“咱家过来是为了请孟军师回京,大总管想请你喝上一杯。” 孟君泽皱眉道:“李大总管?” 蔡让点点头:“正是。” 孟君泽沉默片刻,斟酌着语气说道:“大总管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蔡总管也知道,十月初二恰好是家兄寿辰,我出狱后已在长安耽搁了一个月,实在是不方便耽搁更久……劳烦您代我向大总管赔个不是,等日后我再回京之日,必会亲自登门,向大总管赔礼道歉。” 听着他的语气,蔡让再一次心生感慨,看来牢狱五年,确实磨平了孟君泽的棱角。 换成以前的孟君泽,哪里会这样的低声下气?一句“滚蛋不去”,就把蔡让打发了。 就算大总管亲自请他喝茶,如果让孟君泽不高兴了,该不给面子还是不给。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失去折威军,孟君泽也就失去了狂傲的资本,或者说失去了做自己的资格。 他必须要学会收敛性子,以免给自己和孟家惹上更多的麻烦。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李大总管也不是五年前的李大总管了。 自从太和元年,陛下沉迷修道,李大总管几乎成了皇帝的代名词。 他手中的权力成几何倍的增长。 他能做到的也不仅仅是代帝批红,甚至能代帝拟旨、代帝赏罚…… 如今的大夏朝廷,李大总管的地位俨然超过了左右丞相,成为皇帝之下的第一人。 位极人臣,升无可升。 蔡让摇了摇头,说道:“大总管的意志,不是咱家可以违抗,也不是军师随便找一两个借口就能打发。” 孟君泽沉默着,没有接话。 蔡让劝说道:“走吧,咱家不想动手。” 先前的战斗中,折威士卒们死了十二个弟兄,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 然后看到这一群太监过来,张口就是要带军师回去,士卒们心中的火燃烧更旺。 此外,在这个年代,一般的正常男人看到内廷司的太监时,即便表面上毕恭毕敬,心里也多少有些不齿,天然一种居高临下的心思,毕竟少了那玩意儿,男人也就不是男人了。 种种原因下…… 听到蔡让说出“动手”两字,士卒们顿时怒了,奶奶的,一群死太监,动手就动手,爷们儿还怕了你们不成? 当即就有两个士卒将刀刃推出半截。 蔡让身后的太监们也都不是简单货色,一个个都是内廷司的精英,平时做的不是打扫宫殿这些琐事,而是查案、抓人、审讯、杀人这些阴狠毒辣的活计。 这群太监被朝中百官称之为“鬼差”,平日里高高在上惯了,放眼大夏朝廷,哪个臣子见了他们,敢不笑脸相迎? 今天却被一群身上沾满鲜血,看起来凄惨无比的普通士卒拿刀挑衅,一次不够,竟然还敢挑衅第二次。薆荳看書 真当“鬼差”之名是个笑话? “大胆!” 一个太监站出来,话不多说便抬起右手,用袖口对准了那个将刀刃推出半截的士卒。 咔嚓一声! 一根袖箭冲向士卒的面门。 31、第二根冷箭 袖箭。 顾名思义,就是藏在袖子中的暗箭。 因为操作简单且便于携带,袖箭是江湖上最常见的暗器之一。 但常见归常见,袖箭的威力其实并不小,三十步以内,即使二品境的强者也很难抵挡。当然,这里说的二品境,并不包括那些修行了横练功夫的二品境。 在太监抬起袖口的同时,被他瞄准的折威士卒脑海中便生出极大的危机感。 多年的战场经验使然,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翻滚过去,躲过了迎面而来的箭矢。 箭矢射入后方的山石中,箭头入石三分,箭尾不停摇晃。 袖箭的型号分为很多种,其中最常见的是单发袖箭,制作简单,价格也相对便宜,深受镖师和拳客们的青睐。 镖师和拳客们都是穷跑江湖的,与他们相比,内廷司就要富裕多了。 所以内廷司配备的袖箭,当然是价值最高的七煞袖箭,威力更大,射程更远,最重要的是能连续射出七发箭矢。 太监见一箭不中,便准备射第二箭。 “住手!” 蔡让沉声喝道,闪到他的身边,把他举起的右臂拍了下来。 但这事儿却很难放的下来。 折威士卒看着连山石都能洞穿的袖箭,后脊发凉,额头上满是冷汗。 先前他若是躲得稍慢一丝,恐怕被射穿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锃锃锃!随着一阵清鸣,折威军的士卒们一个个都抽出了武器。 他们差点又死了一个弟兄! 要知道,他们刚才只是推刀半截,起一个威慑作用,并没有真的想和内廷司火并。 毕竟谁都明白内廷司的水深,不到迫不得已,大家都不想趟这趟浑水。 可他们没想到,这群太监嚣张跋扈惯了,一个个心黑的离谱,二话不说,上来就是杀招! 在双方对峙的情况下,一方用出杀招,便意味着要撕破脸面见真章了。 折威军的士卒们顿时严阵以待,做好冲锋的架势,就等军师一声令下,他们就冲上去剁了这群死太监的脑袋。 内廷司的“鬼差”威名在外,让朝中百官和无数的江野散修闻风丧胆,但在折威军的士卒们眼中,这层身份可不好使。 说到底,这些折威军的男人征战多年,上过数十万大军的战场,凿穿过敌国的都城,在那谷昌国的皇都里也杀过不少太监,他们就从来没有怕过。 别说蔡让和“鬼差”们了,就算是李大总管亲至,只要孟君泽下令,他们都会冲上去尝试剁了对方,毫不犹豫。 但孟君泽没有下令。 也不可能下令。 反而让他们都把武器放下。 士卒们不知蔡让的可怕,孟君泽却记的清楚,早在永仪初年,蔡让就突破到了一品境界。 那时候的蔡让不过二十一岁,可谓是内廷司最有天赋的人,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蔡让早就来到了一品后期。 真要死战起来,己方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够蔡让一个人杀的。 孟君泽不能拿士卒们的性命开玩笑。 好在蔡让自从入宫,多年来始终保持着和气生财的习惯,轻易不与人结仇。 尤其是孟君泽这种有大本事的人,如今虽然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水,但既然被放了出来,保不齐哪天边疆战事又起,陛下就重新启用了孟家兄弟和折威军,到时候孟君泽还是那个被万军拱卫的折威军师。 对蔡让而言,得罪孟君泽没有半点好处,他就是奉命来办事的。 这根冷箭无疑与他的计划不符。 不过,蔡让也不至于为此就惩罚这个放冷箭的太监,那样容易让部下离心。 他挥了挥手,示意这太监滚到最后面去,省的被人看着心烦。 然后蔡让看向孟君泽,拱了拱手道:“手下人不懂规矩,也请孟军师不要计较。” 孟君泽不动声色道:“蔡总管哪里话,既然没有伤亡,自然都是小事。” “好。”蔡让点了点头:“只是……军师还是要与咱家回京。” 孟君泽沉吟道:“没有回旋的余地?” 蔡让摇了摇头。 “大总管很少请人喝茶,说句不好听的,这茶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那如果……我坚决不回呢?” 孟君泽反问道,这句话看起来很强硬,似乎是在挑衅一般。 但孟君泽就是简单的疑问语气,也是在认真询问如果不回去的后果。 蔡让耸了耸肩,用无奈却也肯定的声音说道:“如果军师执意不回,咱家就只好动手了,只不过刀剑无眼,一旦动起手来,军师这些部下,可能就活不了几个了。” 看起来是威胁的话,不过蔡让的语气听不出威胁的意味。 蔡让也没打算威胁孟君泽,他只是把事实阐述出来,仅此而已。 若非迫不得已,他们谁都不愿意得罪对方。 孟君泽一时间有些迟疑。 他在想要不要随蔡让回去。 他没有问李大总管让他回京的理由,想来蔡让也不会说。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李大总管目前对他还没有杀心,回京后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就是回牢里再坐几年,总比把弟兄们都害死了好。 就在他犹豫之时。 变故突生! 道路旁边的干枯草堆中,一根羽箭突然飞出,朝先前射出冷箭的太监射了过去。 这羽箭的速度奇快无比,甚至比先前燕清辞的箭都更为迅疾! 那太监根本来不及躲避,羽箭直接贯穿了他的咽喉,留下一个婴儿手臂粗细的空洞。 鲜血如泉涌一般从空洞里涌出。 这等伤势,神仙难救。 太监瞬间毙命。 干枯草堆后面,一个影子闪了过去。 那影子穿着一身寻常布衣,和孟君泽等人伪装的样子相差仿佛。 “孟君泽!” 蔡让眯起眼睛,锋芒毕露。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孟君泽的全名,语气异常强硬,还带了些杀意。 其实在来的时候,蔡让就察觉到在路边的草堆后藏着一个人,只不过他把这人当成了孟君泽藏在暗中的后手,也就没有在意。 但这时候他不得不在意了。 自己的部下死了。 当着他的面,被人以如此的惨状杀死。 即使他脾气再好,也绷不住了。 “全都拿下!”不等孟君泽解释,蔡让语气冰冷地下达命令。 蹭蹭蹭蹭! 无数道袖箭朝折威军士卒射了过去。 孟君泽也懵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次不需要他下令,折威军的士卒们也必须要做出反抗。 战斗一触即发。 32、蔡总管的邀请 场间乱成了一锅粥。 远处,一个穿着布衣的年轻男子趴在干枯的草堆里,手持一个望远镜看着这边的乱象。 男子口中念念有词。 “打的还不够凶啊!” “小打小闹可不行……” “怎么都不下死手?” “要不,我再添把火?” 年轻男子看了看身边的军用弩,先前他便是用这把弩射杀了内廷司的太监。 这把弩可不简单,虽然不是出自欧阳氏之手,边角处却刻着一个“唐”字。 这可是男子花大价钱,请唐家工房里最好的暗器师傅打造,百步之内,射速和威力足以比肩军中最顶级的弓箭手。 可惜这把弩终究属于机括一类,最远的射程也就是一百五十步。超过这个射程以后,精准度和威力都会大打折扣。 迟疑片刻,男子选择了放弃。 算了吧。 好不容易找机会射了一箭,万一射第二箭被人发现了,可就得不偿失。 “只是……” “小淮那家伙,怎么就对这个叫谢周的家伙敌意这么大?” “谢周,谢周……长得倒是人模狗样,送到青楼当龟奴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姓谢的话,莫不也是谢家人?” “如果他也是谢家子弟,按照辈分,和小淮应该是兄弟才对。” “此外,除了小淮,我也没听其他人提过这个叫谢周的,看样子不是。”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既然小淮想杀他,我帮一帮也是应该的。” “但估计杀不死啊……” 年轻男子在暗中偷偷观察着,嘴巴里絮絮叨叨地一直没有停过。 …… …… 夜幕下,杀声四起,折威军的士卒和内廷司的太监们战成一团。 如果只听惨叫声和金铁交鸣的声音,会觉得这场战斗极其惨烈,双方死伤极多。 但如果和之前的战斗相比,会发现双方出手间都极为“克制”。 折威士卒们克制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被坑了,先前放冷箭的根本就不是己方的队友。 虽然来不及做出解释,但他们也不会平白地替人背锅,所以尽量克制住不下杀手。 另一边的内廷司太监们也都不是瞎子,看到孟君泽错愕的眼神,同样回过了味儿来。 放冷箭那人应该不属于折威军。 不过此时此刻,那个人属不属于折威军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已经动手,便要趁此机会把孟君泽等人都拿下来。 也只是拿下来。 至于下杀手,就属实没必要了。 人都有自私性,宫中的太监们尤其如此,所以用“各怀鬼胎”四个字形容这些“鬼差”,当真是一点没错。 他们与那死去的太监只是同僚,又不是亲兄弟,关系也谈不上多好,犯不得为他报仇。 既然如此,干嘛把折威军得罪死? 虽然有一句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但也有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 真当折威军在朝廷中没人了啊? 要知道,在朝廷和内廷司混,多一个棘手的敌人,就少一段光明的前程。 况且看蔡总管的意思,也是活捉孟君泽等人就好,不必杀人。 尽管如此,战斗依然十分激烈。 短短片刻,就有三个折威军的士卒和四个内廷司太监被刀把或者其它的什么东西砸晕,倒在路边失去了战斗能力。 不远处,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并没有参与这场战斗。 毕竟他们三个只是孟君泽请的侍卫,并不是真正的折威军人,身份有些特殊。 谢周来自青山,不参朝政也不要与朝廷作对,这是青山弟子的一贯准则。 关千云和燕清辞比他还难办。 他俩来自不良人。 朝廷负责缉捕罪犯的组织主要有三个。 不良人、内廷司、以及各地官衙。 其中不良人主要负责的是江湖罪犯,假如某个江湖势力触犯了大夏律,就归他们解决。 内廷司的主要范畴在朝廷,他们本就是陛下监察百官的手段。自从陛下沉迷修道开始,内廷司的权力一升再升,俨然超过了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职责也不仅仅是监察,还增加了提审、处罚、监禁等。 短短四五年的发展,内廷司的影响力和实力甚至超过了不良人一筹。 相比前两者,各地官衙的影响力和实力就远远不如了,当然捕快们的职责也相对简单,维护治安以及处理民间纠纷。 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看,关千云和燕清辞两人,与折威军只是暂时的合作关系,与内廷司的太监才是自己人。 如果他们对这些太监出手,回头内廷司上门问罪,他俩都没地方说理去。 当然,他们不参与战斗,最直接的原因是蔡让挡在了他们前面。 蔡让看着关千云和燕清辞,用命令的语气说道:“你们两个也随我回京。” 这里的命令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命令,更像是是长辈对晚辈的命令,态度随意,仿佛老师交待自己的学生认真听课。 蔡让也确实是他们的长辈。 不良人负责江湖,内廷司负责朝堂,表面看起来互不相干,其实不然。 因为江湖和朝堂就像一团乱麻,始终缠绕在一起……比如某个官员府上养了个邪修,比如某个门派往朝中塞了几个眼线…… 再比如这次的黑衣楼事件,就同时牵扯到了朝堂和江湖。 所以不良人与内廷司合作颇多,燕白发和蔡让也算是多年旧友。 就算蔡让对燕清辞来一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都完全没毛病。 关千云看了看前方的战场。 即使蔡让不出手,内廷司一方也明显占据优势,看来今天孟君泽是躲不过去了。 关千云无奈道:“是,世叔。” 燕清辞也“嗯”了一声。 蔡让笑了笑,又看向谢周,说道:“不知这位小友,师出何处?” 谢周说道:“青山谢周。” 听到这个名字,蔡让微微挑眉,随即开口道:“原来是青山弟子,既然如此,你也可随我一起回京。” 谢周愣了下,摇头说道:“多谢蔡总管好意,不过我就不一起了。” 蔡让皱眉道:“为何?” 谢周想了想说道:“我不准备回京。”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孟君泽被内廷司带走,这场齐郡旅途也就画上了句号,谢周自然是要返回青山,和回京也自然是走同一条路。 看到关千云和燕清辞都答应下来,谢周觉得既然此事已经不可逆,一起回去也没什么。 然而,当谢周准备答应的时候,心底却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悸动。 其中的危机感甚至比先前遭遇埋伏时还强烈了数倍,似乎……接受蔡让的邀请,意味着极大的凶险。 还是那句话,身为道心天成,他对危险有着超乎想象的预知。 所以他果断选择了拒绝。 33、罪名 蔡让追问道:“那小友准备去哪?” 不回京是个借口,谢周就没打算去哪,所以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说出自己的目标。 然而就是这短暂的迟疑,无疑给蔡让抓到了把柄。 蔡让冷笑着说道:“依我来看,不回京是假,小友怕不是做贼心虚?” “我心虚什么?”谢周反问道。 蔡让看着他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先前那个放冷箭的人,应该是你的同伙,你们二人一明一暗,杀害朝廷命官,意图构陷孟军师……这罪名怕是不小吧?” 谢周有些懵然,说道:“什么?” 蔡让大义凛然地说道:“我现在怀疑你和贼人勾结,构陷朝廷命官。” 和贼人勾结? 谢周明白了他的意思,无语至极,说道:“公公说话就不讲证据的吗?” “你问证据,那我便给你证据!” 蔡让大袖一挥,沉声说道:“先前我与孟军师说话时,你的目光曾数次瞥向旁边,也就是那冷箭飞过来的位置,可是如此?” 谢周笑了,并不做否定。 蔡让说的是实话。 先前谢周的目光确实屡次瞥向了路边的干枯草堆,不下十次。 但这不并不意味着谢周和草堆后的贼人勾结,而是他也察觉到有人在草堆后面躲着。 这对道心天成的谢周来说不难。 问题在于,那贼人和蔡让等人几乎是同时出现,这就造成了一个巧合。 蔡让把他当成了折威军的暗哨,而谢周把他当成了内廷司的暗哨。 “公公的目光同样有数次瞥向那边,难道您与贼人不是一伙的?” 谢周平静说道:“我有理由怀疑您是故意杀死一个手下,借此把军师强带回去。” 蔡让并不生气,也不反驳,淡淡地说道:“你这些话,可以留到内廷司再说。” 这里的内廷司可就不是内廷司了。 而是诏狱。 诏狱本该是由皇帝直接掌管的牢狱,牢狱里的罪犯都要由皇帝亲自下诏书定罪,由此有了“诏狱”之名。 孟君泽便是在诏狱中被关了五年。 但如今陛下沉迷修道,自然懒得管诏狱的事情,也两年没有下诏书给谁定罪了。 诏狱成了内廷司的一家之言。 如果被关进诏狱,基本上就是没了。 毕竟没有人会像莲花一样清白,没罪也能审出点罪来。 审罪的方法也简单:比如这个人曾说过对朝廷不满的话,就可以给他安上诽谤朝廷的罪名;从他写过的手书里挑几个谐音字,就可以说他想要造反……这便是文字狱。 假如这个人真的像白莲花一样高洁,什么罪名都没有,也能用屈打成招的方法,认罪书一写,手印一按,也就有了罪。 或者再干脆一些,直接把人打死,然后随便找个罪名安上,对外就宣称此人畏罪自杀。 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 莫须有。 诏狱的存在,也是朝中百官畏惧内廷司的最大原因。 旁边的关千云和燕清辞都惊了。 什么情况? 怎么谢周和蔡让一言不合对峙起来了? 听蔡让的意思,还要把谢周抓进诏狱。 这怎么行? 关千云急了,诏狱绝对是比不良人大牢更恐怖的地方,进了诏狱,绝对是任由内廷司宰割。内廷司让你活你就能活,内廷司让你三更死,阎王都不能留你到五更。 关千云赶紧站出来,对蔡让说道:“世叔您有所不知,我这兄弟的感知力极强,一个小贼可瞒不过去……” 蔡让微笑说道:“放心,随我回内廷司接受审讯,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关千云见解释不通,也是皱起眉头,对蔡让说道:“他师父是姜御!” 本来以关千云的性子,是不愿意提及师门长辈的,他总觉得这样拿长辈名头压人的做法很丢脸,但这时候却不得不提了。 按照他对内廷司的了解,这群太监不仅擅长明哲保身,还多少有些欺软怕硬,听到青山和姜御的名头,应该就不会为难谢周了。 谁知蔡让根本就不给姜御面子,反而顺着说道:“既然是姜掌门的高徒,想必高风亮节,不会介意些许调查。” 这一次不止是关千云,连燕清辞都皱起眉头,嗅到了一缕特殊的意味。 青山可不是普通的江湖势力,而是引领整个道门,排在世间前三的超级势力,明面上有近二十位一品境的强者。 身为掌门的姜御更是天下前三的剑修。 虽然已有好几年没有人见过姜御出剑,但正因如此,外界对于姜御实力的猜测才愈发玄乎,很多人说他早已和圣贤城的柳城主一样,超越品级,踏入了领域境界。 不管这猜测是否属实,反正有一点可以肯定——朝廷中最厉害的燕白发和李大总管都不是姜御的对手。 即使皇帝陛下,对青山亦有三分忌惮。 说句不好听的,假如青山谋反的话,姜御带着一众青山弟子冲入长安,直接把皇帝陛下杀了都不是没有可能。 大军根本来不及做出行动,而不良人和内廷司,加起来都不够青山打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青山和姜御……蔡让竟然丝毫不留情面? 谢周不是孟君泽,也不是朝廷中人,他懒得和蔡让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 他淡淡地道:“我不会跟你走。”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蔡让直视着他。 谢周说道:“你可以试试。” 此时此刻,面对身份地位和境界实力都远超自己的大宦官,谢周面无惧色,反而微微躬身,做好了随时出剑的准备。ζΘν荳看書 但这一次,他换成了左手握剑。 右手五指张开,似乎在虚握着什么。 关千云没有丝毫迟疑,见谈不拢,迅速站到了谢周身边,持枪而立,眯眼看着蔡让。 他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他这是在帮兄弟,也是在还谢周前几天救他的恩情。 至于对蔡让出手会有什么后果,关千云现在没时间考虑也不在乎。 这时。 燕清辞也走了过来。 她背着弓,抽出了剑。 关千云微微一怔,赶紧用手肘轻轻撞了谢周一下,咧嘴笑着,挑了两下眉毛。 谢周读懂了他的意思。 都这个时候了,关千云仍是不忘提醒自己:瞧瞧,我这师妹人不错吧? 34、杀心 看着拿枪指着自己的关千云,蔡让沉声说道:“你想要拦我?” “不然呢?” 关千云撇撇嘴道。 说实话,他对蔡让一点儿都不熟。 只是碍于蔡让的身份,以及其与自家师父的交情,关千云才会一口一个世叔的喊着。 如果说他尊敬蔡让,那更是有鬼了。 什么人最看不起宦官? 书生吗?军卒吗? 都不是。 答案是常去教坊司里的男人。 关千云这个把教坊司当家的风月浪子,对于内廷司的宦官,自然打心眼儿里就有一种排斥感,还带着些许鄙夷。 蔡让又看向燕清辞,皱眉说道:“清辞也要和咱家作对?” 关千云替师妹做出了回答,说道:“你眼瞎啊?清辞不帮我难道帮你啊?” 燕清辞斜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虽然在蔡让和关千云之间,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但原因却不在此。 身为不良人,自然要帮理的一方。 蔡让明显是在故意寻衅。 那么燕清辞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蔡让向上捋了捋袖子,叹息一声,说道:“看来回京后,我有必要去不良人走上一趟。” “怎么,想告状啊?” 关千云满脸不屑,他心里很清楚,既然今天站到了蔡让的对立面,那他和蔡让之间那点微薄的交情也就算彻底没了。 没了也好。 他就不用再舔着脸喊世叔,也不用再装模作样地挤出好脸色了。 然而…… 关千云接下来的话,让所有人都惊了。 “蔡总管啊,你吗个鸡的。” 关千云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蔡让,语气平淡地说道:“不是我说你,你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还是里面装的都是狗屎?我跟你解释这么多,你是听不进去,还是他吗的聋了啊?还有你这双瞎了的狗眼,如果用不上就扣了行不?说真的,我很想啐你一口,又怕玷污了老子的唾沫……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得你行了是吧?要不要撒泡尿看看自己的五官,各长各的都扭曲成啥样了啊?像你这种东西,扔到妓馆里当龟奴都让人恶心……” 关千云这一口气,把蔡让从内到外,从头到脚,从蔡让自己到他家里的先辈和女眷,全都给问候了一遍。 呵! 真是优美的大夏话! 蔡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谢周瞪着双眼,震惊地看着他。 孟君泽诧异地看着他。 就连那个底层出身,自认骂起人来有一手的老卒都自愧不如地看着他。 场间的战斗甚至因此停顿了下来! 只有燕清辞的神情还算平静,心底却也生出了几分疑惑。 她对自家师兄当然也有足够的了解。 从小跟着底层捕快和不良人混的关千云,无论动手还是动口都不输他人。 但同样的,关千云无论是动手还是动口也都极有分寸,或者说有那么一点的“欺软怕硬”。 假如某个人的后台很硬,那么关千云揍他的时候,只打外伤绝不打内伤;和他打嘴仗的时候,只会照顾这个人本身,绝不沾亲带故。 只有面对那些没有后台、人品还很烂的家伙,关千云才会不留半点底线。 像现在这种,直接将内廷司的二把手彻底得罪,实属有些不智。 也和关千云的一贯风格不同。 这到底是为什么? 燕清辞看了眼谢周,懂了。 谢周也想通了其中的原因。 关千云和蔡让一样,也在故意挑衅。 蔡让要把谢周关进诏狱,这已经不能用“过节”两个字就能揭的过去,而是要置谢周于死地,这是死仇。 虽然关千云想不通两人因何结仇,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蔡让用的理由很蹩脚。 况且谢周是他的兄弟,也是救命恩人,未来说不定还会是他的妹夫。 你蔡让拿“莫须有”这三个字对付其他人可以,对付谢周,不行。 关千云自然要想办法救下谢周。 打肯定是打不过的。 那就只有通过这种方法了。 抓谢周进诏狱,好啊,连我一起抓! 你不怕得罪青山和姜御,那么再加上不良人和燕白发呢? 当然,关千云也不傻,不良人和燕白发正是他敢这么挑衅蔡让的最大底气。 如果谢周不占理,那关千云站出来就是纯粹的给燕白发找麻烦。 而现在他们占了理,虽然还是在给师父找麻烦,但好歹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不是? “对了,听说你们内廷司的太监喜欢随身带一个小本本,专门用来记错,好像叫什么生死册对不对?那好啊,你现在记,那放冷箭的家伙和谢周没关系,他是我的同伙,是我让他杀了那个死太监。怎么,你倒是记啊?” 关千云继续说道。 不得不承认,他的挑衅确实起了作用。 蔡让打量着他和谢周,眼睛眯得极深,却没有多少怒意。 刚入宫的那几年,蔡让早习惯了挨骂,相比于生气,他更愿意把时间用在思考上。 蔡让也没有拿出生死册,事实上,到了他现在的地位,已经不需要生死册了。 一言断人生死。 一言断人前程。 蔡让拥有着超过生死册的权力。 但那些能被他一言断之的人里,绝不包括眼前的关千云。 该怎么做? 连关千云一起带走? 不行! 蔡让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 燕白发就这么一个徒弟,而是是继承衣钵的徒弟,这种徒弟比亲儿子都亲。 而蔡让虽然与燕白发有些交情,但交情归交情,如果他把关千云带走,还是以莫须有的借口带走,燕白发照样会翻脸不认人。 况且眼前还有一个燕清辞,这也是燕白发恨不得捧到手心里的宝贝女儿。 此外,燕白发此人一向护短,可以想象他会怎样的怒发冲冠。 真把燕白发逼急了,提着枪冲进内廷司,找他死战都不是没有可能。 陛下不理世事,只凭李大总管应该拦不住愤怒的燕白发。 到底该怎么做? 蔡让许久不像今天这么为难。 但是,蔡让也仅仅是为难片刻,就想到了一个破局的方法。 他不准备带谢周回诏狱了。 而是…… 将谢周当场格杀! 面对燕白发,他确实拿不出理由。 但杀死谢周,面对姜御和青山,他却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 35、居然 一念及此,蔡让不多做任何言语。 嗖的一声! 他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蔡让的速度如同闪电般迅疾,即使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人都很难看清他的动作,入眼只有一连串的残影。 下一刻,谢周挥剑向左侧直刺而去。 谢周确实看不清蔡让的动作,这一剑也没有经过思考,只是他下意识里的招数。 巧合的是,蔡让的身形恰好出现在剑刃前方,就好像谢周提前对他的位置做出预判。 蔡让眼神微异,心想这真是有趣。 一个二品境的修士竟然能在他面前做出反抗,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惜,就算反抗也只是徒劳,这场战斗的胜负根本不会有任何悬念。 蔡让稍一侧身便躲过剑刃,贴近到了谢周身前。 他的左手捏住了谢周握剑的手腕,右臂弯曲,以肘部撞向了谢周心口。 轰的一声! 这声音不像人体相撞,更像是打造时的铁锤下落,响若雷霆。 谢周的玄铁长剑落在了蔡让手中。 而谢周本人,就像断线的风筝一般被砸进路边的干枯草垛里,整个人都被埋了进去。 这时,关千云和燕清辞也攻到眼前。 长枪先至。 蔡让没有躲,也不用躲,提着谢周的玄铁剑,随手斩了下去。 咔嚓…… 枪断了。 不,没有断。 准确来说,该是枪劈了。 关千云手中的枪变成了木柴。 蔡让就像那劈柴人,把玄铁剑当成斧头,硬生生从枪头开始,将关千云这把枪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切口平滑如镜。 真有这么锋利吗? 关千云惊了。 他的枪虽然不是什么好枪,但怎么说也是精铁打造,在武器行卖到了五十两银一把。 谁能想到这把枪跟了他五年半,最终却以木柴的命运结局? 看到这一幕,场间很多人都懵了。 他们看见过枪头被砍,枪杆被折断,还是头一回看到枪被从中间劈开的。 这其中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能做到这一点,当然也不是剑的功劳,甚至跟剑和玄铁啥的也没什么关系,而是附着在剑身上的恐怖内力。 简单来说,就算蔡让拿一把菜刀,都能把关千云的枪给劈了。 关千云甚至怀疑,蔡让徒手就能把自己的枪给劈了,连人一起劈都不是难事。 “这一脚,就当你辱骂咱家的代价。” 蔡让淡淡地说了一句,接着飞起一脚踹到了关千云的小腹上。 这一脚他没有动用内力,但蔡让主修的就是拳掌功夫,加上他一品后期的恐怖境界,即使不用内力,肉身的力量也足够恐怖。 关千云被踹到三丈以外,趴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腹中翻江倒海,宛如万虫噬咬。 踹完这一脚,蔡让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捏住了迎面而来的剑刃。 是“捏”,不是“夹”。 夹用的是中指和食指,这个姿势更容易发力,也显得更加霸气。所以很多前辈教训不知事的晚辈时,就喜欢夹住对方的武器,强者风范尽显的同时也能让对方知难而退。 而蔡让用的是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了燕清辞的剑,微眯着眼睛,就好像喝酒时捏了一粒花生米,姿态简单而随意。 “清辞,到此为止了。” 蔡让平静说道,没有对燕清辞动手。 关千云一个男徒弟揍了就揍了,但燕清辞终究是个女人家,还是燕白发的宝贝女儿。 蔡让不保证揍了燕清辞,回京后燕白发会怎样找他的麻烦。 至于男女有别,区分对待这种,在蔡让眼里完全不存在。 颜值和长相什么的,在蔡让这种太监眼里更是连红粉骷髅都算不上,而是形容虚设。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关千云和燕清辞身后没有站着燕白发,以蔡让的性子,早就一并将两人杀了,省心省事。 “该回京了。” 说完这句话,蔡让的手腕轻轻一扭。 咔嚓…… 燕清辞的剑被他从中捏断。 至此,一切落幕。 蔡让随手把玄铁剑丢到了脚下。 可就在这个时候…… 变故突生! 地上的玄铁剑动了! 在没有人拿着它的情况下自己动了! 它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携带着破空之势刺向了蔡让的脖子后面。 这是…… 御剑术! 飞剑! 谁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剑。 蔡让也已经转过身去,飞剑的轨迹正好在他的视野盲区。 “总管小心!” “大监小心!” 内廷司的太监们连忙出声提醒。 蔡让的反应同样迅速,在脑海中传来危机感的刹那,内力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耳边一声闷响。 飞剑没有穿透蔡让的防御,贴着他的脖颈向上,切断了官帽和发髻。 蔡让的黑发披散下来,扭头看向路边的草垛,眼神冰冷至极。 如果他先前的反应慢上一步,那飞剑就会要了他的性命。 “出来!” 蔡让的声音同样冰冷。 枯草翻飞,显露出里面的身影。 谢周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角沾着血,盯着蔡让的眼神平静而坚韧。 场间只有他一个纯粹的剑修。 先前那飞剑自然是他的手笔。 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一个问题。 谢周真的是二品境吗? 众所周知,只有一品境的剑修才能掌握御剑术,御剑术却不是一品剑修的标配。 因为御剑术的门槛很高,即使在一品剑修中,仍然有七成的人不会御剑术。 然而,眼下不过二品境的谢周,却用出了御剑术,还险些杀死了一品后期的蔡让。 如果传出去的话,能有几人相信? 但这其实不怪蔡让。ζΘν荳看書 蔡让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谢周硬扛了他的全力一击,居然还能活着。 活着就活着吧,居然还装死! 装死就装死吧,居然能将气息隐藏的如此完美,逃过他的感知! 隐藏就隐藏吧,居然还会御剑术! 这一连串的居然,彻底点燃蔡让怒火的同时,也坚定了蔡让弄死谢周的决心。 此子决不能留! 如此天赋,若是给他十年,大概就能超过蔡让,超过李大总管都不是没有可能。 届时会成为内廷司的大麻烦! “不得不承认,你是咱家这些年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 蔡让看着谢周,遗憾说道:“好在……”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过所有人都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好在,一品和二品之间的境界差距,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用天赋和勇气弥补。 36、黑衣人 一个二品境的剑修,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战胜一品后期的强者? 智慧或者勇气? 用毒或者用计? 如果对方是一品初期,借助这些,或许有那么一丝取胜的机会。 但如果是一品后期,不行。 在境界的巨大差距面前,所谓智谋和勇气都显得苍白无力。 且看先前,双方接触的一瞬间,蔡让便夺走了谢周的剑,随后一记简单的肘击,就几乎要了谢周的命。 好在谢周的卸力技巧足够娴熟。 但只有卸力也是不够的。 还需要对内力的运用足够细致,可以把全身的内力汇聚在一个点上。 还需要有足够的山术造诣,可以在刹那间用出以防御见长的净身咒和金光咒。 可以说,为了挡住蔡让的一记肘击,谢周把青山十年的所思所学尽数用了出来。 随后的飞剑,是谢周的最大杀招。 除去方正桓和东方月明以外,就连姜御,都不知道谢周掌握御剑术的事情。 问题在于,飞剑依然无用。 蔡让的反应速度比飞剑的速度更快,而在蔡让有所准备的情况下,以谢周当前的剑势根本就破不开他的防御。 “真不愧是姜掌门的徒弟,可惜你还是太年轻了一些。” 蔡让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抬起双手,缓缓地将披散下来的头发重新挽了上去。 场间的气氛压抑的宛如一潭死水。 所有人把目光放在了谢周身上。 不得不承认,谢周的一手御剑术,让众人对他的看法提高了不止一筹。 如此天赋,千年罕有。 但就像蔡让说的那样,谢周太年轻了。 他还不满十九岁。 如果能再给他十年,不,五年,他或许就有了和蔡让相争的资本。 眼下他远远不如。 孟君泽、折威老卒、内廷司的太监们、乃至蔡让本身都生出了一种惜才的感觉。 谢周舔了舔嘴角的鲜血,和涌到喉头的血腥一起咽了下去。 所有人都替他感到绝望。 谢周却不觉得绝望。 甚至没有丝毫恐惧的感觉。 因为恐惧来源于未知,可谢周知道,而且很确定,自己绝不会死去。 他还有一张底牌。 还是那句话,以他现在的境界,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会是蔡让的对手。 即使用出所有的手段也杀不死蔡让。 可这张底牌足以让他自保。 谢周的右手虚握着。 如果有人离得足够近,会听到他在轻声呢喃着四个字。 “紫、气、东、来。” …… …… 紫气东来。 这四个字里面藏着一个传说。 传说在两千多年前,有一道门先贤西出游历,走到函谷关的时候,函谷关守将看到有紫气从东而来,便对部下们说将有圣人过关,果然不久后,那位道门先贤骑着青牛而来。 这段传说流传甚广,到了如今,“紫气东来”四个字成了吉祥的征兆。 但它不止意味着吉祥。 它还是一把剑的名字。 它是青山开派祖师的佩剑,也是青山传承了上千年的名剑,曰紫气东来。 天机阁统计出的奇兵谱上,紫气东来位列第三,仅次于少林寺的香火大殿里,被香火日夜熏陶的两把佛门神兵。 蔡让懂唇语,读懂了谢周在呢喃什么。 只是他不明白,死亡关头,谢周为何要呼唤一把剑的名字? 难道谢周想借助这把剑向青山求救?还是说姜御破例,将紫气东来提前传给了谢周? 这时,天上的云厚了一些,夜幕深沉。 谢周忽然呆住了。 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对剑的掌控。 别说紫气东来,就连玄铁剑都是如此。 这是怎么回事? 谢周的思路转动极快,出现这种状况,只会有一种可能。 附近还有一名剑修。 那名剑修夺走了他的剑。 这里的夺剑,与蔡让那种物理上的夺剑不同,而是以在剑道上的绝对压制,抢走了他对剑的掌控权。 如此一来,这名剑修的实力不会弱于蔡让太多,至少也得是一品后期。 与此同时,蔡让心里一个咯噔,忽然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 到底是谁来了? 姜御吗? 蔡让环视一圈,神情严肃。 不! 不是姜御! 如果是姜御的话,根本就不用躲在暗中,直接以青山掌门的身份出现即可。 那会是谁?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蔡让一时间也想不出答案。 不过在这种时候,思考并没有意义。 是敌是友,所为何故,一试便知。 蔡让身化残影,向谢周贴了过去。 …… …… 嘭的一声! 蔡让没能靠近谢周。 他的拳头与一把剑相撞,恐怖的气浪向四周扩散,瞬间将路边的草垛震为齑粉,离得最近的两个太监也被震出了三丈多远。 蔡让和谢周中间,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 一个黑袍蒙面人。 他浑身罩在黑色的阴影中,连头发也被兜帽盖着,仅有额前垂落下来的几根头发是白色的。 他手里握着的,是燕清辞掉在旁边的断剑。 事实证明,武器因人而异。 这把剑在燕清辞手中的时候,被蔡让轻易折断,如今被黑衣人握在手中,却轻易挡住了蔡让的全力一击。 正是这黑衣人切断了谢周对剑的感知,也是他救了谢周的命。 黑衣人仿佛是凭空出现,又仿佛一直站在这里,只是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你是谁?” 蔡让阴沉着脸问道。 黑衣人没有说话。 事实上问了也是白问,反而显得问出这个问题的蔡让很蠢。 黑衣人都蒙着脸了,明显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怎么会回答你的问题? 可紧接着,蔡让笑了起来。 他猜出了黑衣人的身份。 一品后期。 额前的白发。 老剑修。 黑色的兜帽长袍。 符合这四个特征的人不多,蔡让恰好就认识那么一个。 既然这个人出现,看来杀不死谢周了。 但蔡让没有因此失望,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微笑,觉得事情越发有趣了。 “原来是你……” “竟然是你!” “果然是你。” 蔡让放下拳头,看着黑衣老剑修,意味深长地连续说了三句话。 原来、竟然、果然——是你! 似乎老剑修的出现,在他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咱家今儿给你这个面子,希望等到咱家需要你时,你也能给咱家留一个面子。” 蔡让幽幽地说道。 说完这句话,蔡让转身离开。 而且是带着内廷司的太监们一起离开。 蔡让不再理会谢周,就连孟君泽都不再理会,就这么离开了。 似乎既然给了黑衣人面子,就要把这个面子给足,给到底。 …… …… 蔡让转身的瞬间。 黑衣人的身影也消失了。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怎么消失的,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37、似曾相识 跳跃的篝火下,折威军的士卒们第二次打扫战场,周围的血腥味和焦油味混合在一起,刺鼻得让人恶心。 经过短暂的调整,一行人随即出发,前行了半个多时辰才停了下来。 他们转向了另外一条山道,这条山道比先前走的道路要窄上一些,不过在舍弃了车辆之后,宽窄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此外,与先前走的道路相比,这条山道没有被收录到地图中,所以不被人熟知,两边也都是矮小的、光秃秃的土山,显得格外空旷。 正因如此,伏击也变的格外困难。 篝火重新点燃,一行人在此歇息过夜。 孟君泽坐在火堆旁边,看着跳动的火焰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他身边不远,楼东震和那名老卒并排坐在一起,对着地图轻声说着什么。 另一边,关千云用布条将劈成两半的铁枪系好,打上死结,满脸心疼。 ——这枪彻底废了,但不能就这么丢了,拿到长安的武器行里回收,足够在教坊司喝一晚美酒。 做完这一切后,他悄悄扒开前襟看了看小肚子,蔡让踹的位置,鲜红一片。 “这死太监的力气真大。” 关千云骂了一声,接过燕清辞端过来的汤药,也不嫌烫,两口喝完。 这时,谢周从冥想中睁开了双眼。 关千云顿时眼前一亮,不顾燕清辞劝阻的眼神,朝谢周走了过去。 其实刚才在路上的时候,关千云就憋了一肚子的疑问。 他准备去问,被燕清辞拉住了。 燕清辞觉得那是谢周的秘密,他这样子上去询问很不好。 关千云对此嗤之以鼻,心想我还没介绍你俩认识呢,这胳膊肘就往外拐了,等到你俩结为道侣,那敢情得了? 不过谢周明显是受了内伤,一停下来就开始冥想调息,他确实不好上前打扰。 现在谢周醒了过来,关千云必然是耐不住心里的痒痒,厚着脸皮凑了过去。 “那啥……咱俩算不算兄弟?” 关千云笑嘻嘻道,一屁股坐到谢周身边,揽住了他的肩膀。 谢周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问,略一思索说道:“算吧。” 跑江湖的镖师们常说,真正的兄弟,不一定血脉相连,但一定祸福同当。 关千云身为朝廷中人,却因为他直接和蔡让撕破了脸,还不顾身份地对蔡让出手,不说肝胆相照,最少义气十足。 “是兄弟就好……”关千云咧嘴一笑,眨巴眨巴眼睛,说道:“所以先前救你那个黑衣人是谁?我嘞个乖乖,一把断剑就拦住了蔡让,那是真厉害啊,给我说说呗?” 谢周看着他好奇的眼神,说道:“如果我说我不认识他,你信不?” 关千云摇头:“不信。” 谢周无奈地耸了耸肩。 事实上,他也想找人问问。 问题在于,在场那么多人中,只有蔡让猜到了黑衣人的身份,其他人一概不知。 蔡让也是果断离开,对于黑衣人的身份和来历,一个字都极为吝啬。 关千云疑惑道:“不是你们青山的?” 谢周摇了摇头:“不是。” 关千云一副活见鬼的表情,说道:“所以说,你真的不认识他?” 谢周说道:“真不认识。” 他翻遍记忆,也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位实力高强的老剑修。 “不过……”谢周忽然说道。 关千云的脑袋瞬间凑了过来,眼神有些发直,说道:“不过什么?” 谢周思索片刻,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好像在哪见过他。” 关千云说道:“在哪?” 谢周摊了摊手:“忘了。” 关千云扶额长叹,眼神确实越来越亮。 不知道名字也好。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瞧瞧,说的不就是这样的前辈高人吗? 若是拨云见日,把黑衣人的根底一下子说了个清楚,反而就没这种味道了。 想到这,关千云又开始打量谢周,心想这人似乎有很多秘密。 不过关千云的好奇心虽强,却也没有追问自己人秘密的习惯,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连御剑术都只字未提。 …… …… 五年前。 姜御给了谢周一个保命手段。 迄今为止,这仍是谢周最大的底牌。 面对蔡让时,谢周本想打出这张底牌,以此向青山求援。 但黑衣老剑修阻止了他。 谢周自然也不会骗关千云。 对于黑衣老剑修,他确实一无所知,不知道对方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对方为何要救他。 然而让谢周感到奇怪的是,他能从黑衣剑修身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这感觉很奇怪。 就好像……他很久以前就认识对方一样。 那么黑衣老剑修到底是谁? 谢周又真的认识他吗? …… …… 燕清辞竖着长弓,在篝火边调整弓弦。 调整弓弦是表象。 实际上,这位清冷少女和周围的折威军士卒一样,用余光偷偷打量着谢周,觉得这个青山剑修实在是难以估量。 她认为的难以估量,不是境界实力,而是别的什么。 比如二品境就掌握了御剑术。 比如硬抗蔡让一击却只是受了轻伤。 更让燕清辞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谢周分明只有二品,面对蔡让这种至强者却表现的无所畏惧,面对死亡的威胁时亦是平静淡然。 能做到这些,才是真正的非比寻常。 关千云扭头看了一眼,恰好注意到燕清辞看向谢周的眼神。 或许少女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如星辰一般的眸子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关千云忍不住咧嘴一笑。 好奇好啊! 虽然关千云没喜欢过谁,但像他这种风月浪子最擅长琢磨女子的心思。 喜欢一个人,往往从好奇开始。 …… …… 数里外的山林中。 一个穿着布衣、背着军弩的年轻男子正在飞速疾行,时而在林间高高跃起,时而手脚并用于山崖间攀爬,就像一只加强版的猿猴。 他的速度极快,几个跳跃,便在百丈以外,陡峭不平的山路在他脚下如履平地。 但他还是没能跑过去。 嗖的一声! 一把剑拦在他的前方。 年轻男子停不下来,一头撞到了剑柄上,脑门鼓了个红包。 “你跑什么?” 黑衣老剑修从空中落下。 年轻男子揉着脑门,嘟囔道:“您老过来了,我能不跑吗?” 38、杀手王尘 “您老来了,我能不跑吗?” 幽暗的密林中,年轻男子幽幽地说道,带着颤音,显得既无辜又委屈。 他瘪着嘴,两眼发着微光,竟是有泪水盈眶,表情也委屈至极。 如果他是个女子的话,必然会惹得大把人怜爱,生出极强的保护欲。 可惜他不是女子。 黑衣老剑修也不是普通人,丝毫不为之所动,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再做出这种姿态,就打断你的狗腿。” “别别别!我错了还不行吗?”年轻人一个哆嗦,果断收起了委屈的表情。 因为他知道,这老头不止是说说而已,真敢打断他的腿。 当年他跟着老人练武的时候,被老人练成残废的也有好几个。 年轻人好奇问道:“您老怎么来了?” 黑衣老剑修斜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这是你该问的吗?” “瞧我这碎嘴!” 年轻人也不反驳,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笑呵呵道:“不问了不问了,您老神通广大,想去哪就去哪。” 黑衣老剑修看着他背在身后的军弩,眯了眯眼,说道:“我听闻最近在雍凉地界出现了一个杀手,擅长用毒和弩箭杀人,是不是你?” 听到这话,年轻人微微一愣,小声嘟囔道:“竟然传的这么快……我这才接了七个任务而已啊……” 他当然就是承认了。 不承认也不行,他的功夫都是跟着黑衣老剑修学的,根本就瞒不过去。 黑衣老剑修冷笑一声,没说什么。 七个任务。 他杀了超过三十个人。ζΘν荳看書 包括云阴城忠义门的门主夫妇、富阳县茶帮的帮主、金城张家的嫡长子、会水县的知县大人、沙头城兴德门的门主、利安城的捕头和不良帅…… 最惨的是陵州城的邵家帮,帮中主力二十余人,被他毒杀了个干净。 黑衣老剑修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为何要去做杀手?” 年轻人赔笑道:“这不是没钱花了嘛……杀手这行业可是一本万利,来钱来的可快……” “王尘!” 黑衣老剑修一声沉喝。 年轻人顿时住嘴,收起了笑容。 他当然明白,老剑修喊出他全名的时候,就代表老人是真生气了。 “说吧,你为何要去做杀手?” 黑衣老剑修再一次问道。 名叫王尘的年轻人低着头,默不作声。 沉默了好半晌后,王尘才轻声说道:“顺爷,你说……我不做杀手,还能做什么呢?” 黑衣老剑修说道:“小时候你不是想当捕快吗?为何不去?” 王尘苦笑一声,说道:“小时候什么都不懂,长大了我才明白,当捕快需要有人作保,当不良人也要查家底,就连去书院读个书、在城里开个酒铺都得要户籍。” 黑衣老剑修说道:“你的户籍呢?” 王尘说道:“那户籍是假的。” 黑衣老剑修说道:“假的又有何妨?你做的事情是真的就好。” 王尘顿时乐了,笑呵呵地说道:“顺爷啊……那要照你这么说,我当杀手又有何妨?按我的想法杀人就好咯。” “再说了,你既然知道我当了杀手,那也应该知道我杀的那些人每一个都罪有应得。” “那会水的知县大人就一大贪官,贪的厉害,欺压本地商户,侵占百姓家产,纵容亲信横行乡里,会水县的人恨不得把他活剥了烤着吃。” “还有那绍家帮,仗着上头有人,一个个蛮横的跟野狗似的,早该死千百遍了。” 说这些时,王尘的神情颇有些自傲。 毕竟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是每个年轻人都向往的事情,王尘也不例外。 虽然他没办法和那些高门大派的弟子一样打出自己的名声,但当个杀手也不错啊。 天机阁也还有一张杀手榜来着。 看看那榜单上面,排行第一的“无影”、排行第二的“剑魔”、排行第三的“青面鬼”…… 啧啧,这些绰号听起来就很酷有没有? 王尘最近纠结等到自己排上去以后,该起个什么样的绰号? 无双重弩? 不成不成,太低级了。 毒箭? 也不成,太难听了。 尘公子? 这名字倒是不错,但听起来有些软绵绵的感觉,不够霸气。 王尘说道:“顺爷您放心,虽然我当了杀手,但我保证,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那你先前为何要杀死那个太监?” 黑衣老剑修沙哑着声音道。 “那太监死了也是活该。” 王尘啐了一口,理所当然道:“内廷司里能有几个好人?再说了,就算有好人,不也是咱们的仇人?” 黑衣老剑修皱了皱眉,却没有反驳。 王尘忽然想起先前的场景,疑惑道:“顺爷啊,你为啥救那个叫谢周的家伙?” 黑衣老剑修说道:“故人之徒。” 王尘“喔”了一声,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毛的故人之徒! 别以为我不知道,顺爷你和姜御根本就不熟的好不好…… 那你为何要救谢周? 小淮为何要杀谢周? 你和小淮不是亲师徒吗? 怎么徒弟要杀人,师父要救人? 到底搞哪一出? 难道谢周是你给小淮选的竞争者,必须让小淮亲手杀了他证道才行? 王尘怎么都想不明白,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对于小淮要杀谢周的事也是只字不提。 黑衣老剑修沉默片刻,转移话题说道:“杀手终究是杀手,上不得台面。” “顺爷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王尘耸了耸肩,自嘲道:“当初咱们从那巷子里逃出来,就注定了难上台面。” 这一句话,让黑衣老剑修哑口无言。 是啊,王尘是从那巷子里逃出来的人。 他身上流着是王家的血。 那么,在他身上永远都刻着一个烙印。 逆臣之子。 这就注定了王尘不能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份,而这一点,无疑为他添了许多限制。 比如不能当捕快,不能接镖局和官府发布的任务,不能随便进出城池…… 其实王尘有一张假户籍和一个假身份,是那位被黑衣楼杀死的户部侍郎、裴成文亲手替他伪造,这份假户籍和假身份能够以假乱真,任凭最厉害的捕快也挑不出毛病。 但以王尘的性子,宁愿这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中,也不愿意顶着一个假身份站在阳光下。 当杀手,挺好的。 …… …… 篝火在山道中燃烧。 孟君泽站起身,走到了谢周面前。 “蔡总管为何要杀你?” 39、谢周的谢 蔡总管为何要杀谢周? 这个问题重要,也不重要。 说它重要,是因为内廷司的太监们一向记仇,被他们盯住的人没有几个能逃得过去,以蔡让的表现来看,很可能会再来追杀谢周,到时候士卒们也要沾上麻烦。 说它不重要,是因为孟君泽本就被内廷司盯上了,多一个谢周不多,少一个谢周不少。 但这种涉及到自身安危的事情,最好还是问个清楚。 孟君泽坐到谢周和关千云的对面,双手烤着火,问道:“你与内廷司有仇吗?” “没有。”谢周摇头。 孟君泽说道:“既然没有仇,那为何蔡让一看到你就杀机毕露?” “我也不知道。”谢周摇了摇头,说道:“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见面。” 对于蔡让的杀机,谢周也觉得莫名其妙,不过更多是觉得愤怒。 无冤无仇,你怎么就要杀我? 孟君泽沉默不语。 谢周说这是他第一次和蔡让见面。 应该不假,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蔡让有询问过谢周的姓名。 问题在于,在场所有人也都看到了,蔡让在听到谢周名字的第一时间就想杀了他。 以孟君泽对蔡让的了解,此人虽然杀伐果断,却也绝非滥杀嗜杀之人。 他的杀意,绝对有更深层的原因。 这个原因会是什么? 关千云心思微动,忽然说道:“会不会也是因为李大总管?” “李大总管?”谢周皱了皱眉。 他想说自己也不认识什么李大总管,甚至在今天之前,他跟内廷司都没有半点接触。 话到嘴边,他又给咽了下去。 谢周忽然想到一件事。 似乎……他很久之前见过李大总管,也似乎……他真的和内廷司有仇。 孟君泽敏锐捕捉到他的神情变化,皱眉说道:“你想说什么?” 谢周看着他,有些迟疑。 孟君泽平静说道:“我相信朱掌柜,也相信他给我推荐的护卫,所以我从没有问过你们的事情,但我想我有必要知道,跟在自己身边的到底是护卫还是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桶。” 孟君泽顿了顿,盯着谢周的眼睛,轻声说道:“或者,你名字中的谢,是谢家的谢。” 话音落下。 关千云挑了挑眉。 楼东震扭头看了过来。 燕清辞调整弓弦的动作顿时僵停。 世界上姓谢的人有很多,谢氏家族大小也有十几个,比如宋郡谢家,琅琊谢家…… 但谁都知道,孟君泽口中的谢家,是一个已经消失的谢家,是乌衣巷中的谢家。 谢家就是谢家,天下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地点和前缀的谢家。 …… …… 前朝时期,士族如林,其中以王谢为贵。 先帝时期,王谢深得君眷。 永仪元年,陛下即位,朝中王谢势力愈发强大,发展出“王党”和“谢党”。 “王党”和“谢党”把持朝政,甚至于某些时候,连陛下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朝中百官,七成都是王谢门生。 直到永仪六年,王谢意图谋反,消息不胫而走,被陛下得知。 陛下突发奇兵镇压。 于是在一夜之间,世间最强大的两个世家被抄家灭族,连祖地都沦为了焦土。 朝堂之中,“王党”和“谢党”也彻底成为了过去式。 按照前朝习惯,当有人谋反被镇压了的时候,朝廷必然会大肆宣扬此事,并将其人永远的钉在耻辱柱上,以显朝廷声威,顺便震慑那些有不臣之心的门派世家。 王谢亦是如此。 那场对王谢的镇压调用了五万铁骑,八千禁军,三千不良人,后续的清洗和杀戮持续数年不歇,才逐渐落下帷幕。 此后,和王谢相关的一切,渐渐不被人提及,那些和王谢有牵扯的人,也一个个隐姓埋名,流落他乡。 那些人的身份,自然属于隐秘。 但谢周的身份却不是什么隐秘。 他曾在乌衣巷口住了五年。 如果去金陵城中乌衣巷附近稍加打听,不少人都留有对谢周的印象。 所以谢周在听到“谢家”两字的时候,眼神没有丝毫躲闪。 他平静地和孟君泽对视,说道:“我不是谢家人,最多算半个。” “半个?”孟君泽皱眉道。 谢周没有隐瞒,如实说道:“我爹曾是谢家门房,我娘是谢家的厨娘。” 他的身份对一般人来说是隐秘,但对于孟君泽和关千云来说,着实算不上隐秘。 因为王谢灭族当晚,所发生的一切都被事无巨细的记录在册。 以孟君泽和关千云的身份,只要回去后查看一下十几年前的卷宗,大概率就能找到关于谢周的部分记载。 或者更简单一些,去天机阁花点钱,也就能买到关于谢周的消息。 甚至还会更详细一些。 毕竟当初是诸葛长安救了谢周一命,后来姜御收他为徒时,也有天机阁弟子在场。 “我爹名叫谢满,本是个孤儿,无名无姓,小时候被卖到谢家,在谢家待满十年,主家便给他赐了姓名。” 谢周摊了摊手,说道:“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确实算不上谢家人,跟谢家也没有血脉关系。” 关千云若有所思地说道:“尽管如此,你还是跟内廷司有仇。” 谢周道:“嗯?” 关千云说道:“卷宗上记载,当年谢家被屠灭满门,包括府里的婢女务工也无一逃脱。既然你还活着,这卷宗想来是掺了水分。” 关千云看着谢周,轻声说道:“但你的父母,想来没有逃出来……” 谢周明白关千云的意思。 当年对谢家的剿灭是由内廷司主导,对王家的剿灭则是由不良人主导。 如果谢周的父母死在了谢府中,那么他和内廷司自然是有仇的。 “你想差了。” 谢周打断关千云的话,沉默了会儿道:“我爹娘早在之前就死了,我娘是生我的时候难产,我爹则在几个月后就病死了。” 说实话,谢周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没有任何记忆,甚至不知道母亲的名字,只知道父亲被赐名“谢满”,还是听收养他的老道士、也是那个救他出来的谢家老仆所说。 关千云惊了,有些不理解说道:“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谢周说道:“伙房里不缺吃的。” 他一个小娃娃,给两口粥也就对付了。 至于怜爱什么,大家都是仆人,自己都还顾不住,谁有闲心情去爱其他人? 所以谢周对谢府是真没什么印象,对谢府的人也没什么印象。 40、谢家老供奉 如今十几年过去,关于谢家的一切,谢周都忘得差不多了。 就算没忘,他对谢家并无半点归属感,自然也不会想着替谢家人报仇。 这不能怪他无情无义,只是他那时候真的太小了,而且谢家人并未给他恩惠,真正给他恩惠的只有伙房里的帮工,以及带他离开谢府的老仆。而这些帮工都是短工,并不住在谢府,谢府被屠杀的那天晚上,这些人都活了下来。 所以谢周和内廷司之间,最多算是有过节,谈不上仇恨。 关千云听懂了,于是更加不懂,说道:“既然没仇,蔡让为何要杀你?” 谢周想了想说道:“可能内廷司认为,将来我会替谢家报仇。” 关千云嘟囔道:“这群太监是有被害妄想症吗,为啥要这么想?” 谢周也想不明白。 但孟君泽明白。 相比谢周和关千云,他的年龄更大,经历的也更多。薆荳看書 孟君泽嗤笑一声,道:“因为相比于相信别人,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主观判断,或者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关千云撇了撇嘴,笑道:“你这么说我就理解了,就像天气凉,你奶奶觉得你冷了,非要给你添两件衣裳,你能咋办?就算你不冷,也没地方说理去。” 孟君泽:“……” 谢周:“……” 对于他的比喻,两人都挺无奈,但其实关千云话糙理不糙。 谢周目前就是类似的状况,内廷司觉得他会替谢家报仇,就算谢周跑去跟他们解释,我没想报仇啊,搁谁信? 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谢周。 死人是最值得信任的。 …… …… 夕阳坠落,明月高悬,长安城的黑夜降临,但内廷司的灯光依然明亮。 李大总管端坐在案前,看着新递上来的卷宗,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 敲门声响起,蔡让从外面走了过来,站到大总管的对面,微微一礼。 李大总管抬起头,眉头微皱又很快舒展开来,语气平淡地说道:“看来你失败了。” 蔡让“嗯”了一声。 如果他把孟君泽带了回来,这时候应该是请大总管过去,而不是他来见大总管。 李大总管冷漠道:“理由。” 蔡让说道:“我遇到了那个小家伙。” 李大总管说道:“谁?” 蔡让说道:“姜御的二弟子,谢周,他在给孟君泽当护卫。” 李大总管挑了挑眉,说道:“然后?” 蔡让说道:“我想杀他,但没有成功。” 李大总管不由地露出一抹诧异的眼神,以蔡让的实力,没道理杀不死一个谢周。 他用右手敲了敲桌面,看着蔡让说道:“姜御出现了?” “没有,但……”蔡让摇摇头,停顿片刻,说道:“谢家的老供奉来了。” 谢家的老供奉。 听到这几个字,李大总管第一次露出慎重的表情,沉声说道:“谢家供奉……早几年我就怀疑,现在看来,这老东西果然还没死。” 蔡让轻声说道:“到了咱们这种境界,只要不找死,确实很难死。” 纵观大夏十三州、荒域海域和北境诸国,一品境的强者或许有几百几千个,但一品后期的强者绝对不到五十人。 这其中包括李大总管,包括蔡让,包括那个黑衣老剑修也是曾经的谢家供奉。 “我一直在想,排在杀手榜前十的杀手都是谁?”李大总管忽然说道,站起身从书架上层拿出了一卷绢布摊开。 绢布顶上写着三个字:杀手榜。 李大总管执笔,在榜上第二位的“剑魔”后面写下了谢家老供奉的大名。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榜上的第一位。 杀手无影。 这个人又是谁? 蔡让说道:“要下诛杀令吗?” 诛杀令类似于捕快的通缉令,但远远比通缉令可怕的多。 “不必。”李大总管摇了摇头,谢家老供奉的境界太高,追杀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效果。 还是那句话,这种级别的强者,只要自己不找死,确实很难死。 李大总管把笔放下,说道:“查一查,那老东西现在在替谁做事?” 蔡让“嗯”了一声,迟疑片刻说道:“总管,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衣,会不会……” “黑衣?”李大总管顿时眉头紧皱,联想起最近困扰内廷司的大案,说道:“你怀疑他加入了黑衣楼?” 蔡让点了点头,说道:“我认为有这个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 李大总管默然。 的确。 谢家老供奉加入黑衣楼的可能性很大。 永仪六年以前,谢家的老供奉从不显山露水,无论是天机阁还是内廷司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谢家灭族当晚,内廷司才知道原来谢家还有这么一个供奉,当晚他也是一身黑衣蒙面,单人单剑拦住上百个内廷司的宦官,救走了十余个谢家子弟,之后再次消失。 李大总管对他的印象极深。 不可否认,身为谢家的老供奉,他最想做的无疑是重振谢家荣光。 而谢家已经被打上了反叛的烙印,想要重振谢家荣光的话,只有两个办法。 要么让陛下下罪己诏,为谢家翻案,要么推翻陛下的统治,为谢家正名。 但谢家是被内廷司摁死的。 如果谢家重新站起来,就意味着内廷司会跌入深渊。 李大总管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们要杀谢周,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只不过谢周童年时得到了天机阁的庇护,后来又拜入青山,得到了青山和姜御的庇护。 内廷司却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可以给青山一个面子,但只要出了青山地界,我们依然会以谢家余孽的罪名逮捕他。 “或许谢家老供奉的出现,不是为了救谢周,而是为了救孟君泽,救谢周只是顺手而为。” 蔡让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他比谁都清楚谢家老供奉就是为了救谢周而出现,但此时他却说为了救孟君泽。 似乎,他想误导李大总管的判断。 蔡让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谁都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有这个可能。” 李大总管说道。 他看着卷宗,将一条条信息串联起来。 侯爷与黑衣楼。 穿一身黑衣的谢家老供奉。 如果侯爷就是齐郡侯孟君集,如果黑衣楼就是齐郡侯府组织的势力,如果谢家老供奉归顺了孟君集…… 那么一切都有了解释。 这个解释很完美。 只是……当年折威军和孟君集同样参与了对王谢两家的镇压计划,谢家老供奉为何肯归顺于他? 难道说,双方为谋大事,化敌为友? 一念及此。 李大总管的神情变得极为慎重。 “需要我再追上去吗?”蔡让说道。 “不必了。” 李大总管想了想,说道:“你直接带人去齐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十月初二是孟君集的寿辰,你代内廷司挑一份礼物送过去。” 蔡让点头道:“好。” “另外……”李大总管喊住准备离开的蔡让,说道:“让毒咒也一起过去。” 蔡让微微一愣,脸上多出厌憎和警惕的情绪,沉声应道:“好。” 41、齐郡 蔡让离开了内廷司,又趁着夜色离开皇城,向皇宫的东方走去。 一刻钟后,他来到了一片精致的园林前。 这里是芙蓉园,也是皇家御苑。 按理说以蔡让的身份,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不得入园,但他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步伐随意地走了进去。 芙蓉园的东南角有一座廊桥,由花岗石砌成,造型别致,浮雕精美。 月光倾洒,桥面上摇晃着树叶的倒影,水面上摇晃着廊桥的倒影,很有感觉。 蔡让对此美景不屑一顾。 径直向桥下走去。 廊桥下面,竟藏着一个洞穴。 洞穴入口很小,长宽不过尺余。 蔡让在洞穴前站定,取出一个铃铛,轻轻摇了几下。 铃铃铃…… 夜深人静,芙蓉园静谧得针落可闻,铃声越发凸显的刺耳而又诡异。 铃声刚一落下,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就像老鼠在夜间觅食,也像是盗贼在偷东西。 不多时,一团黑影从洞穴里钻了出来。 借着水面反射的微光,可以隐约看到这是一个瘦小的人类,身高只到蔡让腰部,体重目测不超过五十斤。 但他绝不是一个小孩。 因为他的皮肤布满了沧桑。 这怪人不穿衣裳,浑身上下只有一块布缠在腰上遮住了重要部位,他很瘦很瘦,裸漏在外的身体瘦骨嶙峋,甚至能看到里面器官的形状,皮包骨头都不足以形容。 他的身体也呈一种诡异的畸形,脊骨弯曲,自然下垂的双手超过膝盖。 如果观察的足够仔细,会发现在他肮脏的手掌上,长着十根漆黑且尖锐的指甲,像是野兽一般,又像是十根利刺。他的脚指甲同样漆黑尖锐,扎进河滩里,勾紧水底的河泥。 此外,他眼窝深陷、面容扭曲,鲜红的瞳孔中充满疯狂之意。 相比于人,他更像人形的怪物。 “毒咒。” 蔡让喊出了他的名字。 这是个很奇怪的名字。 也是个很响亮的名字。 在天机阁排出的杀手榜上,“毒咒”排在第五位,仅次于杀手“无面人”。 江湖上,没有人见过毒咒长什么模样,因为见过他的人都死了。 蔡让是少数几个见过毒咒真面目,而且安稳活到现在的人。 身为内廷司的二把手,蔡让当然知道毒咒的立场,更准确地说,毒咒也是个太监。 但蔡让同样不知道毒咒的来历。 蔡让心里清楚,毒咒并不属于内廷司,也不属于陛下,除了李大总管的命令,他不听任何人差遣。 “咕咕……”毒咒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凄厉而沙哑,像是野兽的呜咽。 他似乎在问,你有什么事? 蔡让脸上露出厌恶和警惕的神情,掏出李大总管的手令说道:“齐郡侯涉嫌谋反,大总管让你过去一趟。” “咕咕……”毒咒再次发出类似的声音,转身钻进了洞穴深处。 蔡让随即离开,似乎多待一瞬,就可能沾染到这怪物身上的污秽。 …… …… 第二天一早。 经过一夜休整,谢周一行人离开山道,继续往齐郡进发。 孟君泽被护在队伍中间。 楼东震照例去了前面探路。 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人在队伍的后面缀着,时刻准备应对突然到来的袭击。 但是没有。 这一路上,内廷司和谷昌国的余党都没有再出现,他们也没有再遇到任何麻烦。 …… …… 太和四年秋,九月二十七。 很平常的一个暮秋日子,天气晴朗,秋风略寒,头顶万里无云。 谢周等人来到了齐郡的郡城外。 从进入齐郡地界开始,能明显感觉到孟君泽松了一口气,折威军士卒们的脸上也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 毕竟齐郡是他们的地盘,一路担惊受怕,终于算是安稳了下来。 齐郡位于青洲中部偏北,下辖十五县,治内人口二百余万。 前朝战乱时期,天下七分,其中有齐国占据如今的青洲地界。 后来齐国灭亡,史书记载“秦王政征讨天下,灭齐为郡”,齐郡因此得名。 齐郡城不算特别大,但十分繁华,城内街巷衔接,四通八达。 原因无它。 齐郡是大夏东部的商业中心,更是朝廷两大官办的纺织中心之一,自古以来便有“冠带衣履天下”的称号。 世间绢布刺绣,有五成都是在齐郡生产,重要程度可见一斑。 这天晨时,齐郡城门处。 两个守门的卫兵远远便看到一群人骑着马过来,这些人一个个都穿着寻常布衣,头发凌乱,风尘仆仆的样子。 两个卫兵的好心情顿时没了。 毕竟齐郡城来往的多是布商,自不会吝啬几个铜板,遇到刚做成生意的掌柜,扔两块碎银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像这种骑马穿布衣的,大多是一些穷跑江湖的底层镖师,兜里穷的比脸都干净。 刚一轮值就遇到这种穷鬼,放在这群城门卫群体中,叫做“开门黑”。 “下马,出示户籍。”卫兵冷淡说道。 “让谁下马呢?管谁要户籍呢?”楼东震见是熟人,没好气地怼道。 “得,还遇到了硬茬不是?”卫兵刚想发火,抬起头看清了楼东震的脸。 他愣了下,下意识道:“楼将军?” “是我。”楼东震说道。 其实楼东震不是将军,但他在折威军和齐郡城中十分有名,下面的士卒们往往习惯了喊他楼将军。 楼东震指着两个卫兵,对孟君泽等人介绍道:“他们都是自己人。”薆荳看書 两个卫兵也反应过来,猜到面前这些都是齐郡侯府的人,顿时挺直身子。 “第七旗队斥候,岑宏!”卫兵道。 “第七旗队弓箭手,邓秋容!”另一个卫兵紧跟着说道。 楼东震摆摆手,示意两人收起这副军中姿态,笑着道:“行了行了。” 换成不认识的,他也不会表现的如此狂妄。 但其实在齐郡城中,从城门卫到捕快,再到官衙和不良人,八成都是自己人。 这听起来奇怪,细想起来却很正常。 当年折威军最鼎盛的时候,军中有二十余万士卒,而在这其中,又有四成是跟随孟君集超过三年的老卒。 折威军被取缔后,一部分士卒被分到其他军伍之中,还有一大部分被遣散回乡。 遣散意味着失去了工作。 这些老卒征战多年,早忘了该怎么种地,也不会经商,空有一膀子力气。 说句不好听的,除了拿刀砍人,他们没有任何谋生的手段。 所以在被遣散后,有些去当了镖师,有些去给人看家护院,还有些心怀怨恨下直接选择了落草为寇…… 总之,他们过的都不怎么如意。 42、近乡情怯 后来孟君集被打回齐郡,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那些被遣散的老卒得到消息,就又纷纷过来投奔孟君集了。 以孟君集的性子,弟兄们大老远跑来投奔于他,他肯定不会把人赶走。 当然,也不可能全养在府上。 侯府装不下,也养不起。 那能怎么办? 于是齐郡城中多出了三家射箭馆,七家武馆,十三家马场,两家民驿,两家镖局……也多了一大批城门卫和捕快,那些前来投奔的军中长史和主薄们则被安排进了官衙…… 孟君集此人,可谓仗义至极。 当然,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仗义,他可能还有着其他不为人知的想法。 但不管为何,如今的齐郡城中,各行各业都能看到折威军旧部的影子,齐郡城基本上成为了孟家的一家之城。 既然是自己人,户籍和通关文书什么的自然是不必查了,一行人进了城。 …… …… 一群喜笑颜开的老卒,簇拥着他们的军师大人,骑马走在前往齐郡侯府的路上。 马背颠簸起伏,孟君泽的心情同样如此。 前面就到家了。 征战两年,牢狱五年。 一别七年,近乡情怯。 半辈子沙场从戎都不曾怕过的孟君泽,牢狱五年都不曾妥协过的孟君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孟君泽,面对尸山血海都能平静以对的孟君泽……此时此刻,他心里竟有几分畏惧的感觉,好似一团乱麻,说不清楚。 孟君泽下意识地扬起马鞭,马儿在晨时稍显冷清的道路上飞驰起来。 众人急忙跟上。 但距离侯府还有两条街道的时候,孟君泽又一拉缰绳,停了下来。 孟君泽骑马立在街口,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往事在脑海中浮光掠影。 这一停就是一刻多钟。 近乡情怯,终要归乡。 孟君泽轻甩马鞭,缓缓向前走去,步履极慢,就好像前方是深渊火海,让人畏惧。 队伍最后面,关千云实在受不了了,嘟囔说道:“搞毛啊,真他吗矫情。” 走在他前面的两个老卒听到这番话,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深有同感,觉得这矫情两字……还挺贴切。 毕竟这些老卒前不久还在齐郡城中,相隔不到三个月,自然没有近乡情怯的情绪。 此外,老卒们多是大字不识的粗人,孟君泽则算是半个文人,早年还参加过科考,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 初入战场的时候,孟君泽喜着白衫,还因此得了一个“白袍军师”的称号。 这种独属于文人的诗意和优雅,这群连将心比心都不会的粗人自然不会理解。 “照这个速度,走到猴年马月都到不了侯府……”关千云继续嘟囔说道。 燕清辞斜了师兄一眼:“闭嘴!” 关千云耸了耸肩,不说话了。 谢周看着这副画面,觉得有趣。 在他面前,关千云这家伙特喜欢抬杠,有事没事总要杠他两句。 但在燕清辞面前,关千云绝不多嘴,燕清辞说啥就是啥,让往东绝不往西。 或许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关千云拉着谢周落后几步,小声对他说道:“兄弟啊,哥哥我这叫好男不跟女斗。” 谢周“嗯”一声,笑道:“我明白。” 不曾想他这一笑,关千云顿时有种被羞辱的感觉,没好气说道:“还笑!你知道个屁啊,跟清辞吵架是会被打的懂不懂?” 当然不是燕清辞打他。 也不是燕白发。 别的不良人自然会揍他。 事实上,在不良人中,女子的比重只占了不到一成,往往一个据点里全是大老爷们儿,一个女子都见不到。 长安新一代的不良人中,也只有燕清辞这一个小师妹,稀罕得很。 尤其燕清辞还是大帅的女儿,关键长得也好看,虽然不爱说话,但不妨碍长安的不良人一个个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更是舍不得让小师妹受半点委屈。 所以据点里的同辈弟子,不管谁让燕清辞不开心了,大家都会一拥而上的揍他,替小师妹出气。 因为这个,关千云小时候没少挨揍,燕白发也不管,笑道“男娃不打不成器”。 还有一件事,关千云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七年前的上元夜,十一岁的燕清辞带了个丫鬟在城里逛花街。 没想到有个十五六岁的纨绔公子,看到燕清辞的长相,顿时觉得惊艳无比,打着解灯谜的名义凑了上去。 以燕清辞的性子,自然不会理他。 那公子哥顿时恼羞成怒,见燕清辞穿着普通,身边也只有一个丫鬟,便一时恶起,打算把燕清辞掳回家中。 花街上这么多人,谁会在意一个姑娘家走丢了?就算事后查案,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好在燕清辞和丫鬟都是修行者,那公子哥带着的护卫们一时间奈何不得。 双方对峙的时候,燕清辞忽然对那公子说:“现在道歉离开还来得及,否则真的会出问题。” 这句话听起来很像嘲讽,但其实燕清辞是好意。 然而,公子哥哪里肯道歉? 要知道,当时周围聚了一大堆看热闹的百姓,他要是道歉了,以后还怎么出来混? 正是骄傲的年纪,天老大,我老二!头可断,血可流,面子绝不能丢! 公子哥的身份不简单,作为刑部侍郎府上的三公子,大怒之下,当即就让手下返回府中,喊来了府上二品境界的侍卫头子。 燕清辞这边,不用去喊,便有巡街的捕快认出了她这个不良人小师妹,连忙派人去通知不良人。 结果可想而知。 刑部侍郎府上的侍卫头子被废了修为,三公子被打断了一条腿。 平心而论,不良人做的确实有些过分,甚至可以说无法无天,不过他们占了理,事后不仅没被处罚,刑部侍郎还带上了瘸腿儿子,亲自登门赔罪。 讲完这段往事,关千云语重心长道:“这么跟你说吧,在长安城中,宁惹皇家公主,不惹我家小师妹。” 说完这话,他冲谢周挤眉弄眼。 同行半个月,谢周和他已经很熟悉了,瞬间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将来你若是和我家师妹结为道侣,记得可不能欺负她啊! 谢周偷偷瞥了眼前面走着的燕清辞,识趣地没有接关千云的话茬。 关千云不依不饶,身子侧到谢周身边,勾头说道:“说实话,你对清辞的观感如何?” 43、侯府 谢周对燕清辞的观感如何? 那自然是极好的。 毕竟燕清辞的容貌气质摆在那里。 人都是视觉动物,即使谢周也难以避免。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燕清辞是个心狠手辣且无恶不作的女子,人们看到她的长相,也很难生出厌恶的心思。ζΘν荳看書 就像永仪年间,有个采花大盗被不良人抓捕归案,即将问斩的时候,忽然有三十多个女子联袂为他求情,其中不乏被他强占了身子的女子,围观的百姓们也无不扼腕叹息。 原因很简单,那采花贼长得实在俊俏,比谢周还要俊俏许多,貌比潘安、玉树临风、气宇轩昂、颜如舜华……总之所有形容俊俏的词语用到他身上准没错。 那些被他污了清白的女子,非但不憎恨于他,反而半数都对他倾心,声称她们是自愿委身于郎君。 颜值即正义。 这句话很赖皮,不讲道理,无奈在很多情况下都是事实。 关千云越凑越近,倾斜着半个身子几乎要贴到了谢周身上,笑道:“说说呗,你对清辞印象如何?” 谢周刚想回答,忽然注意到前面的燕清辞挺了挺身子,果断把话咽了回去。 他当然没想说燕清辞的坏话。 可他和燕清辞交流不多,当着人家姑娘的面,夸人家的好,谢周总觉得这略显轻浮。 这时,一行人停了下来,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齐郡侯府。 谢周不用回答了。 关千云也识趣地安静下来。 …… …… 队伍前方,孟君泽看着齐郡侯府的大门,心中百感交集。 侯府仍是侯府,和记忆中一般模样,没什么大的变化,唯独干净了许多。 门楣上的牌匾、门廊柱子、门前两侧的一对石狮,全都被擦的油光锃亮……显然孟君泽返回齐郡的消息提前传回了侯府,为了迎接他们的军师,府上特意打扫了卫生。 齐郡侯是孟君集。 齐郡侯府也是孟君集的府邸。 虽然孟君泽与前者是兄弟,但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于情于理都不该住在族兄的府中。 很多不知情的人因此嘲笑孟君泽,说他有此地位,全靠兄长庇护。 但那些知情人绝不会嘲笑,反而为之动容感慨,对孟君泽多有钦佩。 事实上,孟君泽一生不曾婚配。 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兄长的军师幕僚,替兄长查漏补缺。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没有孟君泽的辅佐,就没有齐郡侯府的荣光。 除此以外,孟君泽甘愿一辈子居于兄长麾下,还有为家族考虑的原因。 朝堂之上,最好只有一个孟家。 这个“孟家”,只能是孟君集家,而不能是孟君泽家。 诚然,若是孟君泽出仕,以他的功绩虽然够不到侯爵,捞一个子爵却是不难。 可捞个子爵有什么好处? 孟家一门双爵,听起来风光无限。 也只是听起来风光无限。 仔细想想,“一门双爵”无疑伴随着极大的凶险:其一是遭人嫉妒,平白多出数不清的政敌;其二,假如皇帝陛下也觉得孟家势大,有意打压孟家该当如何? 五年前折威军的灾难,未尝没有折威军功高震主、陛下有意打压孟家的因素在内。 可以说,孟君泽舍弃自己的荣耀,甘愿给兄长和家族当成背景板。 他值得所有人的尊敬。 …… …… 滴答滴答的马蹄声在街道上回荡,侯府的老管家领着一众家仆丫鬟已蜂拥而出,站在府前的空地上翘首以望。 看到孟君泽的身影,老管家眼眶发红。 待到孟君泽下马,老人一个箭步冲上前,握住孟君泽的手,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二爷回来了,总算是回来了……牢中五年你受苦了……”老管家断断续续地说着。 孟君泽也是眼眶发红,抽了抽鼻子,强颜笑道:“我受什么苦,有大兄和孟家在外面,即使我身在牢中,也没人敢让我受半点委屈。” “好好,好……” 老管家泪中带笑,哽咽道:“快进去吧,侯爷在里面等着……侯爷这五年经常为你走动打点,只是如今侯府声势不如以往,侯爷也是没有办法,二爷你……不要怪侯爷……” 孟君泽点了点头。 牢中五年,他确实有过怨恨。 但他怨恨的是自己没有制止屠城,怨恨自己一时松懈放跑了谷昌王子,怨恨为了名声而处罚功臣的皇帝陛下,以及朝堂中落井下石的官员们……他的怨恨从不针对族兄。 孟君泽抬起头,看着齐郡侯府的门匾,深呼吸一口气,大步向前走去。 一众家仆丫鬟纷纷对他行礼。 侯府大院内,两排精锐老卒持刀站立。 刷刷刷! 在孟君泽踏入门槛的一刹那,他们同一时间按刀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恭迎军师回府!” 谢周几人跟着走进了齐郡侯府,听到“恭迎军师回府”这几个字,他和关千云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孟君泽是折威军师没错。 但折威军终究是被取缔了,私底下喊两句“军师”没关系,拿到台面上就有些不太合适。 若是有内廷司的太监在这,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写上一句“罪臣孟君泽回归齐郡侯府,侯府派折威旧部相迎,高喊‘军师’二字,意图重振折威军,恐有谋反之嫌……”如此一来,齐郡侯府真是跳黄河里都洗不清了。 好在这里没有内廷司的太监,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孟君泽进了侯府大堂,谢周他们是外人,自然不会再跟着进去,停到侯府院内。 有个丫鬟过来把他们领到了客院。 不多时,侯府的老管家前来拜访,对着三人深深一礼,诚挚说道:“小楼来信把路上的事都讲清楚了,二爷能平安归来,还得多谢三位一路护送。” “老丈不必客气。”谢周连忙上前,把老管家扶着起身。 老管家向外招了招手,有家仆端着个木案走了进来,案上放着三个褡裢。 “这是答应三位的佣金,你们点点。”老管家拿起褡裢递给三人。 谢周喜笑颜开道:“多谢。” 关千云接过褡裢,打开看了看,里面装着六张五十两的银票,三百两不多不少,顿时也笑得合不拢嘴。 六百两到手。 嗯……如果不胡乱装富的话,近三年逛教坊司的钱都不用愁了。 44、惊龙枪 看着老管家递过来的装着银票的褡裢,燕清辞并没有接。 “燕女侠?”老管家愣了愣。 燕清辞道:“朱掌柜已付过我报酬。” 老管家笑着说道:“燕女侠箭术无双,救了弟兄们的性命,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燕清辞说道:“不必了。” 老管家也不强求,把银票收了回去。 老人转而看向关千云,抱拳说道:“关少侠,听说你的枪断了。” 关千云“嗯”了一声,看着老人问道:“是断了,怎么了?” 老管家扭头向院外招了招手,有个强壮的家仆双手托着一个被绸缎包裹着的长条状物品走了进来。 家仆脸色微红,手臂微微发抖,显然这东西的分量不轻。 老管家上前,掀开绸缎,露出了长条状物品的真容。 不出所料,这是一杆枪。 枪长七尺有余,通身银白,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到这杆枪,关千云不由地眼前一亮。 身为枪修,他自然看得出来,这枪不论是材料还是铸造师的技艺都很一般。 是的,很一般。 但是,一把武器的好坏绝不能只从材料和铸造技艺上判断,阅历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阅历不由时间而定,绝不是说时间长了阅历就多了。 人的阅历,是要看他经历过什么,又从经历中收获了什么。 武器的阅历,是要看它跟随过什么样的主人,接受过什么样的洗礼。 就像排在奇兵谱第三的紫气东来,由于青山历代掌门的蕴养,它的锋利程度和韧性远非最初成剑时可比,甚至产生了些许灵性,知道谁才是自己的主人。 假如紫气东来流落在外,剑气外溢下,寻常人根本就无法接近。 而万佛杖和阿难破戒刀之所以排名在紫气东来之上,也是因为历代主人的强大,加上少林的香火供奉和经文浇注,历经千年。 同样的,在武器铺中,一把玄铁打造的长剑差不多能卖到五百两银子。 可如果姜御将这把剑买走,蕴养个三年五载,那么它的价值足以提高十倍。 剑随人起。 枪随人起。 任何武器皆可随主人而起。 眼前这把枪便是如此。 枪身之中自有枪意内敛,显然曾跟随某个一品境界以上的枪修,接受过至少十年以上的蕴养。 “这是谁的枪?” 关千云吞了一口唾沫,又舔了舔嘴唇,就像贪吃鬼看到了刚出锅的红烧肉。 老管家说道:“薛嵩薛将军,你知道吗?” 身为枪修,关千云怎么可能不知道薛嵩,甚至对薛嵩的生平如数家珍。 薛嵩也是齐郡人,发迹于永仪二年。 那一年,陛下有意提携孟君集,于是改青洲道军为折威军,以孟君集为折威统帅。 薛嵩应征加入折威军,任斥候,时年二十岁。 五年后,薛嵩得入一品境,改斥候为先锋将军。 再过七年,薛嵩三十二岁的时候,终于踏入一品中期。 十二年的时间,薛嵩从一个小小的斥候做起,一步步成长为折威军第一虎将。 天机阁对他的实力有此评价:天下枪修,薛嵩可入前十。 可惜…… 自古名将多磨难,不许人间见白头。 在征讨谷昌国的战役中,薛嵩不幸被困于敌军中央,力竭而死,年仅三十五岁。 在死亡关头,薛嵩终入一品后期。 他的最后一枪,枪意白虹蔓延三百余丈,直取敌军统帅首级。 甚至在他死后,尸体都被枪意浸透,敌军无人敢于上前。 如果薛嵩没有战死,五年后的今天,无双榜上或许都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 …… “这把枪名叫惊龙,跟随薛将军征战十五年,共计斩将杀敌数千。” 老管事的语气幽幽,有怅然也有遗憾,不无怀念地说道:“后来薛将军战死,这把枪便被侯爷珍藏在府库中,直至今日。” 关千云明知故问道:“……额嗯,老丈拿来此枪,是想?” 问出这句话,明显是有些不要脸了。 不过在心爱之物面前,还要个屁的脸! 脸能当枪用吗? 老管事也不介意,说道:“如果关少侠愿意,只需要出十两银子,惊龙枪便归你了。” 十两银子买惊龙枪……关千云面露喜色,就差脱口而出我愿意了。 话到嘴边,他又给咽了回去。 关千云虽然平常有些不着调,但他毕竟是燕白发的嫡传,接受过长安城最好的教育。 他很清楚一分付出一分收获的道理,天上掉馅饼儿是好事,砸死人就不是好事了。 这惊龙枪…… 他不能要。 他也要不起。 他做的不过是护送孟君泽返回齐郡,而且拿到了应有的报酬。 至此,双方的合作已然结束。 齐郡侯府不欠他,他也不欠齐郡侯府。 可若是拿了惊龙枪,人情就大了。 大夏有句古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情债这玩意儿,向来最是难还。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将来孟君集想通过不良人走个后门,他帮还是不帮? 如果齐郡侯府出事,他管还是不管? 至于老管家说的十两银子,这不是搞笑呢嘛?惊龙枪可是薛嵩的武器,一品后期强者的武器,如果把它挂在长安的武器阁中,标价一万两银子都有人抢着买。 关千云纠结半晌,轻叹道:“还是算了,无功不受禄。” 似乎生怕自己经受不起诱惑,他紧接着说道:“老丈您也别说啥救命不救命的,我护送孟君泽,纯粹就是为了那六百两银子,现在银子到手,咱们算是两清……就这六百两,我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呢。” 听到他拒绝的话,老管家微微一愣。 谢周也愣了下,心想关千云这家伙看似没个正形,在正事面前却绝不马虎。 燕清辞松了口气,心想师兄还算识大体。 旋即,老管家笑了起来。 “关少侠怕是误会了。” “也怪我轻率,没跟少侠解释清楚。” 老管家说道:“薛将军生前交代过,若是他不幸战死,惊龙枪便交由侯爷保管,侯爷可以把它转交给其他人,但那个人必须对枪有绝对的忠诚,也绝不能辱没惊龙枪的名声。” “为了防止拿惊龙枪卖人情的可能,薛将军还说,这把枪只卖不送,价格十两银子。” 老管家接着说道:“因为惊龙枪是薛将军在从军前,耗费了毕生积蓄请人打造。” “当时的薛将军很穷,他的毕生积蓄……” “也是十两。” 45、人情 虽然只有十两银子,但肯用尽毕生积蓄打造一把枪的人,必然是爱枪之人。 关千云想象着那种画面…… 年少时穷困潦倒的枪修薛嵩,穿一身破旧衣衫,背着刚刚打造出的长枪前去参军,腰间还挂着一壶最便宜的烈酒。夕阳西下,少年薛嵩的身影被拉得极长。 孤单而不孤独。 冷冽而不寂寥。 关千云不由地心向往之。 “如何?”老管家问道。 解释这些,言外之意自然是让关千云放心的把惊龙枪买走,齐郡侯府并不是在图他什么。 关千云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老管家欣慰笑了起来,对他说道:“想来关少侠不会辱没惊龙枪的名声。” 关千云认真道:“绝不会。” 老管家笑了,收了他十两银子。 然后。 老管家双手托着惊龙枪,递了过去。 关千云双手接过。 两人的神情都极为认真严肃,动作一丝不苟,似乎在进行着某种仪式。 前者是对薛嵩的缅怀。 后者是对枪修的虔诚。 做完这些,老管家抬手作揖,邀请说道:“十月初二是我家侯爷的寿辰,虽不是什么逢十大寿,但如果三位不介意的话,可以在城中稍待几日,也让我齐郡侯府尽一尽地主之谊。” 对于这种善意,三人自不会拒绝。 老管事面带笑意,便准备给他们安排住处,侧身相请,说道:“三位请随我来,后院有收拾好的客房……” 关千云忽然道:“这个就不必了。” 老管事怔了怔道:“嗯?” 关千云解释道:“我在城里还有些朋友,近日打算去拜访她们,就不在侯府住了。” 老管事自以为明白了,笑着说道:“如此也好。” 其实他不明白。 谢周和燕清辞才是真的明白。 这是关千云人生中第一次来齐郡城,他在城里有个屁的朋友。 如果硬要说朋友,教坊司和青楼那些符合关千云审美的女子,都可以是他的朋友。 …… …… 关千云不住侯府,谢周和燕清辞自然不方便住下,三人吃完接风宴后,就此离开。 路上。 谢周忽然想起一件事,看向燕清辞,疑惑说道:“朱贤一次性给了你六百两?” 关千云也凑了过来,好奇问题的答案。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朱贤这家伙也太过分或者说重色轻友了一些。 还是说……朱贤也看上自家师妹了? 那可不行! 这种生意人都心黑,清辞绝不能和他走到一起,再说了,朱贤长得也没有谢周顺眼。 谢周一个问题,关千云各种联想,恨不得补足一整场的内心戏。 “没有。” 燕清辞摇头。 谢周说道:“那你怎么不接银子?” 燕清辞道:“朱贤应了我一个条件。” 谢周不方便追问,“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关千云好奇道:“啥条件?” 燕清辞面无表情道:“人情。” 谢周诧异地挑了挑眉。 关千云也觉得离谱。 就像他,宁愿不要惊龙枪,都不愿意欠齐郡侯府的人情。 现在朱贤竟然为了六百两银子,或者说为了请燕清辞护送孟君泽,甘愿卖一个人情? 朱贤那家伙一向老谋深算,精得跟狐狸似的,怎么会做这种看起来很蠢的事情?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有一个问题…… 关千云想了想,问道:“朱掌柜的一个人情,真的值六百两银子?” 燕清辞说道:“值。” “你这么肯定?”关千云微微挑眉。 燕清辞嗯了一声:“肯定值。” 关千云不由地紧张起来,心想就算朱贤把贤运民驿做到全天下最大的民驿,也只是个有钱的生意人罢了,怎么听你的语气,对朱贤颇为重视? 你不会真觉得朱贤好吧? 别啊! 谢周就站在你身边,眼不瞎的都知道该选哪个好不好…… 燕清辞疑惑了:“你紧张什么?” 关千云答非所问:“你和朱贤很熟?” 燕清辞摇头道:“不熟。” “不熟就好……”关千云松了口气,板起脸说道:“那你怎么就肯定值?” 燕清辞淡淡道:“你师父说值。” 关千云了然,既然师父说值,那肯定就是值了,只是……师父怎么会知道朱贤? 46、消息买卖 在朱贤被内廷司带走的第三天,长安城西市,到处都是关于他和贤运的流言。 第一个流言相当无稽,说的是朱贤和广盛镖局的总镖头有过节,于是买凶杀人。 据说那杀手便是杀手榜第一的“无影”,买凶价格是三千两银子。 这个流言的可信度最高,传播度也最广。 毕竟广盛总镖头怎么说也是一品境界的强者,寻常杀手根本杀不死他。 第二个流言稍在第一个流言之下,说朱贤是被人构陷,买凶的另有其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照这个思路推测,或许凶手就是隔壁的乘风镖局也说不一定。 还有人猜阴谋论,说这事从始至终都是内廷司的算计,是内廷司清洗西市的开始…… 只有一点得到了所有人的公认,那就是几天时间过去,朱贤绝对死在了内廷司。 毕竟在大家的认知中,如果被带去内廷司,当天没有被放出来,九成九都可能是死在里面了。 长安繁华,诸事纷乱。 流言传的快,去的也快。 短短半个月时间过去,人们对于贤运和广盛的关注程度就少了许多。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这天清晨,朱贤来到西市,撕下了贴在贤运大门上的封条。 在囚禁他半个月后,李大总管终于把他放了出来,也取消了对贤运的查封。 但贤运却很难发展下去了。 在这期间,贤运的工人几被遣散,只有最早跟着朱贤做事的几个老人还在苦苦支撑。 朱贤也不打算继续下去了,进去简单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便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突然出现在院子里。 中年人身穿玄色长袍,五官端正,鬓角微霜,气质冷冽,如深渊一般深邃的眸子里透着一种上位者的气息。 朱贤微微一怔,连忙躬身行礼,表现得极为恭敬:“见过燕前辈。” 中年人虽没有满头白发,但他就是燕白发。 “你父与我多有合作,若是不介意,你可以叔父相称。”燕白发随口说道。 朱贤没道理不接受这样的善意,笑呵呵地改了称呼:“燕叔父来此,所为何事?” 燕白发微笑看着他,道:“找你买点天机阁里买不到的消息。” 天机阁拥有着世间最强大的情报系统,不良人与内廷司加起来都无法与之比拟。 在天机阁买不到的消息,燕白发却来找朱贤询问,怎么看都透着奇怪的感觉。 朱贤却不觉得不妥,问道:“不知叔父想知道什么?” 燕白发说道:“我要知道孟家与王谢两家这几十年来,到底有何纠葛。” 朱贤神色微凛,心想难怪买不到。 王谢两家十几年前就被灭族、并且背负上了谋逆的罪名,至于孟家,指的自然是齐郡侯府。 这三个家族都与朝堂牵扯颇深。 孟家还好,不需要太多顾忌。 然而王谢两家,任何与他们牵扯到的消息都可能被冠上谋逆两字。 因此,就算天机阁知道两家的消息,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卖。 “有问题吗?”燕白发问道。 朱贤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没有。” 燕白发很满意,问道:“多少钱?” 朱贤眼神平静,一本正经说道:“既然小子喊了您一声叔父,谈钱就显得生分了些。” 燕白发笑了,朱贤说这话,自然是想让他承一个人情。 但他却不想欠朱贤的人情。 “少来这套,说个价吧。” 朱贤也不强求,思索片刻,伸出右手,五指张开说道:“五千两银子。” 燕白发愣住了,怀疑自己的耳朵。 五千两是什么概念? 长安城有两百多个不良人,一年俸禄加起来也就是三万两银子出头。 燕白发身为不良帅,一年的俸禄也才六百两,但他当然不是那种两袖清风的类型,加上各种黑黑白白的收入,他一年最少也能捞个三四千两的银子。 即便如此,用五千两银子买一个消息,还是超过了他的底线。 燕白发叹了口气,感慨说道:“难怪孟君泽说你黑心。” 朱贤摊了摊手,说道:“世叔别介啊,您要的消息涉及王谢,价格本来就高……如今孟家又深陷重围,价格自然也高……三家合在一起,加上这消息的风险极大,涉及的层面太高,五千两银子已经很公道了。” “您也知道,小子在西市几年,人人都说我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说这话时,朱贤满脸无辜。 “五千两太多。”燕白发打断他的卖惨,直接说道。 朱贤说道:“您也可以拿消息来换。” 燕白发想了想说道:“杀手榜上排行第五的毒咒,他是……” 朱贤打断他的话,说道:“我知道他是内廷司的太监。” 燕白发说道:“他姓赵。” 院子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朱贤放下行李,从袖兜里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本子把这句话记了下来。 他本上的字迹很奇怪,横竖交错间与大夏的文字类似,却并非大夏的文字。 就算这本子不小心丢了,也没有人能看懂上面写了什么。 朱贤问道:“叔父有证据吗?” 燕白发摇了摇头:“没有。” 朱贤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说道:“没有证据的事情只能叫故事。” 燕白发说道:“如果我肯定他姓赵呢?” 没有证据,便是故事。 但如果有燕白发作保,那这个故事的可信程度无疑要高上几分。 “……叔父请随我来。” 朱贤没有再提钱的事,显然在他眼里,燕白发的这个消息足以和他的问题等值。 燕白发却没有动。 显然,他和朱贤有不一样的看法。 他认为自己这个消息的价值,要比自己的问题价值更高。 朱贤沉默片刻,说道:“等我们找到了证据,也会把证据传达给叔父。” “好。”燕白发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朱贤在心里暗叹一声,心想自己还是着了燕白发的道,不仅要免费送他一个消息,还要费劲地帮他求证另一个消息。 两人离开西市,向城中心走去。 晨光将启,秋风微寒,路上行人匆匆。 朱雀大街是全长安城内最宽广也是最繁华的街道,两边的地皮寸土寸金。 想要在这里开店,只有钱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权有势、或者有足够硬的后台。 就在朱雀大街中段,最繁华的位置伫立着一座三层高的楼阁,造型精致,装潢古朴。 门匾上用纂体写着两个字。 天机。 这里便是天机阁建在长安城的总部。 朱贤和燕白发径直走了进去。 然后,朱贤亮出一张令牌,进了寻常人根本进不去的天机阁地下一层。 他的令牌上,也用纂体写着两个字。 诸葛。 47、理由 靖水楼是齐郡城最好的酒楼之一,也是最好的客栈之一。 这是城里公认的事实。 客栈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但堂内桌椅整齐,窗明几净,看起来格外不错。 走进客栈,谢周与燕清辞来到柜前。 “两间相邻的上房。” 谢周抢先一步,对掌柜说道。 虽然常年在青山居住,但一些人情间的基本常识他还是懂的。 比如和女子约会时,要记得主动付钱,相亲时则更需如此。 主动付钱不一定让人记得你的好,可如果不主动付钱,一定会被打上吝啬的标签。 当然,好与不好主要是看这个男人在女子心中的印象。 若是印象良好,主动会成为一个很大的加分项,可若是印象不好,大概就会有一种“装什么装,我需要你付钱?”这样的心理。 谢周看了看牌上的价格,上房一晚上是五钱银子,他们至少要在齐郡城停留五天。 谢周取出一张五两的银票,想了想,又添了一两。 添这一两自然不是为了装大方,而是东方月明曾对他说过的一些道理。 在外住客栈的时候,如果需要长住,记得多付一些房费,也记得给小二递一些赏钱。 因为客栈在准备生活用品时,往往会优先这种大方的客人,反之如果太计较的话,人家或许会往你的饭菜里吐两口唾沫,或许把别人用过的毛巾直接就给你送过来…… 燕清辞看着谢周付钱,没说什么。 掌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燕清辞,不由地晃了晃神,心想这两人真是郎才女貌。 不过年龄相仿的男女同行,竟然要开两间房,也是少见。 掌柜当然不会多嘴,也乐意多赚一间房的房钱。他看着柜台上的六两银子,顿时眉开眼笑,唤来小二,嘱咐他带客人上楼。 上了楼,入得房间,小二留下隔壁房间的钥匙,便自觉退出去了。 房间里有准备好的热水,架子上挂着两条雪白的毛巾,很干净。 谢周想去洗一把脸,可看到屋子里就这一个脸盆,于是忍住了。 燕清辞也朝那边看了看。 少了关千云在旁,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有些尴尬,让两人都有种不自在的感觉。 沉默终究是要被打破的。 “我出去一趟。” 燕清辞忽然说道。 还没坐下来就要出去,谢周楞了楞,心想是自己的问题吗? 燕清辞解释说道:“长安那边的回信应该到了,我去取一下。” 谢周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在来齐郡的路上,燕清辞往长安写过两封信,一封是关于那个诡异的和尚,一封是关于内廷司。 由于路途中收信不便,燕清辞便在信中交代,把回信寄往齐郡的不良人据点。 “你要一起去吗?” 燕清辞下意识问道。 谢周想了想道:“还是算了。” 走出客栈,燕清辞长舒一口气。 可能是因为谢周身上隐藏了太多秘密,可能是因为谢周长得比较好看,也可能是因为关千云无数次的吹捧,还可能是因为谢周的眼睛太过明亮,宛如镜子一般……总之,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每次与谢周独处的时候,她都会有一种盯着谢周眼睛看的冲动。 不是看一眼,是想一直看。 但她当然不能一直看。 那样很不矜持,也很不礼貌。 燕清辞为此觉得紧张,赶紧找了个合适的理由离开。 她去了齐郡城的不良人据点,取回了从长安寄过来的信。 但她却没有注意到。 当她走出不良人据点时,便有一个裹着大厚棉服的小孩跟在了她的身后,一直跟到客栈,方才混进人群里消失。 …… …… 客栈房内。 “或许咱们不该在齐郡停留。” 燕清辞看完从长安寄回来的信,对谢周认真说道。 信是燕白发亲自书写,他把近日长安城发生的一切叙述了一番,当然也包括李大总管对孟君集的怀疑。 原来是一个叫黑衣楼的组织,原来这组织的首领被人称作侯爷。 谢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皱眉说道:“你父亲也怀疑齐郡侯吗?” 燕清辞点了点头,说道:“黑衣楼恰好出现在咱们离开长安之时,加上‘侯爷’两字,任谁都会把它和齐郡侯联系在一起。” 谢周面露思索之色,说道:“可这也太巧合了一些。” 燕清辞点头道:“是很巧,但截至目前来看,齐郡侯依然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谢周想到一件事情,问道:“那晚咱们遇到的和尚呢?” 燕清辞说道:“应该也是黑衣楼的人。” “另外……” 燕清辞顿了顿,说道:“那个救你的黑衣老剑修,推测也是来自黑衣楼。” 听到这话,谢周倒吸一口冷气。 黑衣老剑修已是一品后期。 和尚虽然是一品中期,但他看起来不过三十有余,而且掌握了佛门金身、言出法随这等强大的武学,精神力也弥足恐怖,将来绝对是一品后期的强者。 不止这两人…… 还有洛阳城中杀死褚通的剑客。 以及灭了广盛镖局的刀修。 这两位推测也有一品中期的修为。 如此算下来的话,这个黑衣楼至少有三个一品中期,一个一品后期…… 不算隐而未见的部分,只算这四个人,黑衣楼就足以碾压世间九成的门派世家。 这等组织,为何之前从未听过? 谢周沉声道:“这么说,齐郡侯府或许要面临一场很大的危机。” 燕清辞“嗯”了一声。 谢周说道:“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燕清辞不置可否。 确实来得及。 但她却不打算离开。 不良人的职责是什么? 肃清朝野,还世间一个公道。 如果黑衣楼真的是孟君集创立,如果孟君集真的有不臣之心,那么她自然就有义务将孟君集捉拿归案。 反之。 如果孟君集被人构陷,那她也有责任替孟君集主持公道,找出真正的幕后主使。 48、阴影中的孩子 “但你是青山弟子。”燕清辞看着谢周,忽然说道。 谢周明白她的意思。 青山地位超然,从不涉朝堂纷争,也很少参与江湖纷争。 青山弟子外出行走时,遇到朝廷内部的争斗,往往会退避三舍。 而谢周作为青山掌门的弟子,身份特殊,他的一言一行都会让人和青山联系到一起。 如果被有心人知道他参与进齐郡侯府的事情,难保不会拿出来大做文章。 当然,青山从不在乎外人的诋毁,不过口口相传下,未免不会影响到青山的声誉。 燕清辞说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劝谢周离开,不要趟这趟浑水。 况且蔡让毫不隐藏对谢周的杀机,追查黑衣楼此事又是由内廷司主导……如果谢周继续留在齐郡城不走,等到内廷司对齐郡侯府动手的时候,很可能会试着将谢周一起杀死。 “我也不打算走。” 谢周摇了摇头表示拒绝,认真说道:“事涉黑衣楼和大夏权臣,这件事已经不止于朝廷纷争了。况且青山和不良人一样,都有义务维护大夏的稳定,当然,我自己也很好奇黑衣楼的幕后主使者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谢周的理由同样充分。 但他有一点没有对燕清辞说明。 相比黑衣楼,他更好奇那个黑衣老剑修的身份,又为什么要救他。 以及……他究竟是为什么会在黑衣老剑修的身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谢周看着燕清辞的眼睛,忽然问道:“你在齐郡城有帮手吗?” “没有。”燕清辞摇了摇头。 齐郡城当然也有不良人,但大家都是陌生人,之前从未见过,加上她是一个女子,就算这些人碍于燕白发的面子在表面上听从于她,可心底里未必就愿意听从她的指挥。 以燕清辞的性子,也不想虚与委蛇。 “那你现在有了。”谢周笑着说道。 他指了指自己,故意作出沉吟的模样,说道:“虽然我不擅长查案,但我感觉自己的实力还凑合,嗯……还略懂一点儿阵法和各类术法,应该会是个合格的帮手。” 谢周顿了顿,邀请说道:“所以,咱们一起查查这黑衣楼,如何?” “好。”燕清辞没有拒绝,她抬起头,也看着谢周的眼睛,展颜轻笑。 这一刻,谢周愣住了。 同行大半个月,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燕清辞的笑容。 谢周心想,原来她也会笑啊,原来她笑起来是这么好看。 眉眼端正秀丽,盈盈如画。 肌肤吹弹可破,胜雪三分。 谢周的脑海中蓦然蹦出一段诗词。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谢周本觉得这诗词的描述太过夸张,现在看来,竟显得格外平庸。 燕清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出声打破他的呆愣,说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谢周轻轻摇头。 …… …… 谢周和燕清辞看完信上的内容,便拿起钥匙去了隔壁的房间。 整个下午,两人再没有任何交流。 直到夜幕完全落下,谢周才敲开燕清辞的房门,邀请她一起去楼下吃饭。 小二堆着满脸的笑容递来菜单。 谢周要了一壶茶水,又点了齐郡城的特色酱牛肉、一份甜点和两份白饭。 小二拿着菜单往后厨报菜去了。 走出侧门,小二并没有注意到,有一个披着斗篷的小孩蹲在后厨的水缸旁边。 他瘦小的身体躲在水缸的阴影下,就像一只自卑的野狗。 时间缓缓流逝,厨师们在后厨忙碌,雾气蒸腾,传出切菜和说话的声音。 披着斗篷的小孩算着时间,忽然跳上了后厨屋顶,趴在了门檐上。由于他身材瘦小,斗篷和瓦砖也都是深褐色的,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酱牛肉很快出炉,颜色透着鲜红,气味透着清香,想来味道也会极好。 小二端着酱牛肉走了出来。 他也没有注意到,有两滴晶莹的水珠从房檐上滴了下来,恰好落在盘中的酱牛肉上。 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发生,就连牛肉上的水珠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协调,像是拌牛肉时用到的清油,晶莹透亮,诱的人食欲大发。 披着斗篷的小孩眯着眼睛,对自己的做法很满意,他从房顶跳下,趴到客栈后院的窗户上。以他的身高,需要踮起脚才能看到大堂里的场景。 那盘酱牛肉被放到了谢周和燕清辞面前。 “吃吧,快吃吧……” 披着斗篷的小孩在心里念叨。 吃了牛肉,你们会悄无声息的死去。 相信我,不会痛的,这毒药从来都不会让人觉得痛苦。 但下一刻,他失望了。 就在谢周提起筷子的瞬间,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缕凉意。 然后他察觉到了来自斗篷小孩的杀意。 谢周放下筷子,望向燕清辞。 “怎么了?”燕清辞顿时警惕起来。 “有人,冲咱们来的。”谢周言简意赅。 他的视线朝窗户的位置看去。 空空如也。 没有看到人影。 但谢周知道,那里一定有人。 因为在他的感知中,正有一团阴冷恐怖的气息蜷缩在门墙后面。 披着斗篷的小孩蹲在墙根脚下,眼中的笑意变成了浓浓的诧异。 自己只是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会被发现? 这到底是何等恐怖的感知力? 小孩想不通其中的原因,更不知道楼东震曾经有过和他一样的疑惑,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得离开了。 他一跃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就在下一刻,凌厉的剑意落下,谢周和燕清辞的身影出现在小孩先前停留的位置上。 看着地上的两个黑渍脚印,燕清辞确定了谢周的感知没有出错。 “还能找到吗?”少女眉头微蹙。 谢周没有回答,双手结印,一抹幽然的气息从他的衣袂间生出。 紧接着,在谢周的脑海里,这片天地忽然变得格外清晰。 水缸里轻微地泛着涟漪,头顶的树上有两只麻雀吵架,靖水楼外的游船上有人在吟诗……以及相邻的街道上,有一团令他感到极为不舒服的气息在飞速移动。 “这边!” 谢周跃起,向小孩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49、误入楼深处 靖水楼位于齐郡城南侧一条不算宽广的小吃街,街道两边尽是些酒楼茶肆,还有许多推着摊车卖小吃的商贩。 此时刚刚入夜,正是小吃街人流最密集的时候。 披着斗篷的小孩借助体型优势,在人群中快速穿行,偶尔撞到某个行人,见他是一个孩子,大骂上两句也没就不多做计较。 谢周和燕清辞却没办法像小孩一样在街上穿梭,两人对视一眼,踩着院墙的凸起处,几个纵跃跳到了房顶,从房顶上追了过去。 房顶上突然多出了两个人,无疑吸引到了行人们的注意。 “看那!” “嘿!你看上面!” “这表演杂技呢?” 很多行人停下脚步,看着在房顶奔跑的谢周和燕清辞,饶有兴趣地指指点点。 如今的天下百姓对练武修行并不陌生,不过像这种街巷追逐,依然是难得的景象。 “不良人办案!” “不良人办案!” 为防被当作盗贼,燕清辞一边奔跑一边冷声喊道,英气十足。 当今盛世,民风淳朴彪悍,对于官衙里的不良人和捕快,还真没多少人害怕。 听到不良人办案的话语,路上反而响起了一连串加油和喝彩的声音。 谢周和燕清辞没有多想,视线死死盯着那个在街上穿行的斗篷小孩。 “咕咕……”斗篷小孩回头看了一眼,嘴里发出野兽呜咽般的声音。 他似乎在咒骂身后的这两只尾巴。 然而。 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 砰的一声! 一支利箭呼啸着朝他的面门飞去。 斗篷小孩的反应极为迅速,翻滚到路边摊贩的桌子下面,看着几乎全部没入地面,只剩下箭尾在不住颤抖的箭矢,心底一阵发寒。 若是他先前躲避的不及时,这一箭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咕咕……” “咕咕……” 他似乎在表达自己的憋屈和愤怒! 摊贩老板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斗篷小孩便是谢周和燕清辞的抓捕对象,只注意到有个黑衣小孩钻到了自己的摊车底下,影响了自家生意,弯下腰掀开桌布,没好气地骂道:“滚一边玩去!” 声音刚落,他的身体便僵住了。 他这是看到了什么? 斗篷的阴影下,是一个眼窝深陷,面容扭曲的怪物。 怪物的皮肤是紫黑色的,五官丑陋到了极致,就像用针线随意缝合而成。 这拥有着小孩身子的怪物,不是别人,正是杀手榜第五的毒咒。 摊贩老板看到毒咒的瞬间,眼神中下意识地出现了惧怕和厌恶的情绪。 这情绪也落在了毒咒眼中。 毒咒心里涌现出自卑的感觉,很快变成了莫大的屈辱和怨恨! 身材矮小,面目丑陋,看起来就像是得了病的怪物,这一直是毒咒的痛处,摊贩老板下意识里露出的厌恶的眼神,无疑是往毒咒的伤口上撒盐。 “咕咕!” 他张开嘴巴,露出满嘴尖牙。 尖牙也叫虎牙,往往意味着可爱与调皮,但如果所有的牙齿都是尖牙,便意味着恐怖。 摊贩老板一时竟被吓呆住了。 一股恶臭的味道从毒咒的喉腔中涌出,冲进摊贩老板的口鼻。 一、二、三。 摊贩老板脸上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然后变成和毒咒一样的紫黑色,皮肤表面有脓血渗透而出,就像一团晒在阳光下的腐肉。 他向后倒下,就此死去。 毒咒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向前方奔逃。 他拐到另一条街上,看到路边有一座三层小楼,里面客人极多,直接冲了进去。 这一次他没有刻意躲避人群,直接撞得楼中人仰桌椅翻,引起一连串的怒骂惊呼。 毒咒冲上了二楼,忽然听着右边传来了水声,他踹开房门走到窗边。 窗下便是靖水河。 靖水河穿城而过,小吃街的许多酒楼商铺都临河而建,先前的靖水楼也是用此河命名。 毒咒本不打算跳进河里逃命,因为河水太冷太暗,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说来可笑,毒咒一个常年生活在洞穴里的人,竟然会嫌弃水底的黑暗。 不过感知到后方谢周和燕清辞再次追了上来,他皱起眉头,终于跳了下去。 …… …… 谢周和燕清辞从房顶直接跳下,走进毒咒停留过片刻的房间中。 站在窗边,看着夜幕下的靖水河,还有水面上的一团黑渍,知道毒咒是跳进了水里。 “断了?”燕清辞问道。 谢周说道:“深水能屏蔽感知。” 燕清辞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这时,房间里响起一道紧张的声音。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谢周和燕清辞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床上还有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没有穿衣服,女子的双腿正缠在男子的腰上,保持着一个不可描述的姿势。 若是听得仔细些,还能听到隔壁的房间里也在响着不可描述的声音。 难怪楼外秋意极深,楼中却满楼春色。 谢周愣了楞。 燕清辞顿时满脸通红。 “额……我们正好路过……”谢周强行挤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抱拳一礼,以最快的语速说道:“抱歉抱歉,打扰了,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说着,他赶紧拉着燕清辞跑了出去。 两人走出这座三层小楼,才注意到楼上挂着“摘月香阁”四个字的牌匾。 这是齐郡城还算有名的青楼。 气氛变得格外沉默尴尬,良久,谢周才轻声说道:“回去吧。” 燕清辞点了点头,竟显得有几分乖巧。 乖巧是因为紧张。 先前看到的画面,让她有些乱了心思。 秋风微寒,她散落在耳边的青丝随着夜风浮动,却没办法降低她脸上的温度。 燕清辞强压住自己往那方面想的心思,偷偷看了看谢周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睛依然干净清澈,神情也没什么变化,心想不愧是道门弟子,这份道法自然、心如止水的境界确实不是自己能够比拟。 事实上,谢周也很紧张。 此时的谢周更是不敢多看燕清辞一眼,生怕把自己和她带入到先前的场景。 那样未免太过于可耻了些。 好在谢周学过很多道术,比较擅长控制或者说隐藏自己的情绪。 便在他们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摘月香阁旁边的巷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与之而来的是谩骂和粗重的喘息声。 50、黑毒 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迅速朝巷子里走去。巷子深处的一片阴暗中,有个身材粗壮的男人把一个瘦弱的女子摁在墙上,一边动作,一边在嘴里骂个不停。 那女子表情屈辱,脸上挂着泪痕,不停地挣扎着,嘴里哭喊着求饶的话。 越是挣扎求饶,男人越是激动,被欲望浸染的脸上洋溢着兴奋之情。 女子身上穿着一件薄纱,看样子也是摘月香阁里的姑娘。 可摘月香阁就在隔壁,你们楼里的女子这样受人欺负,难道就不管管的吗? 燕清辞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身为不良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他们的职责。 她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头,控制力度,朝巷子里的男人砸了过去。 作为神箭手的燕清辞,扔石头的手法同样像是在射箭,准确而又凶狠。 石头砸在了男人的后脑上。 男人闷哼一声,瞬间晕倒。 燕清辞皱着眉头,准备上前询问女子的情况,下一刻却呆住了。 这个被欺辱了的女子,非但没有表现出得救应有的欣喜,反而被吓了一跳。 她简单整理一番衣服,蹲下身子伸出两根手指放在男人的鼻子前。 确认男人还有呼吸,女子松了口气。 “哎!这位爷,你可不能晕啊,还没给钱呢!”她一边嘟囔着,一边蹲下身子在男人身上摸索起来,却是一分钱都没有找到,显然男人把钱藏到了别的地方。 看来只能等男人醒来之后了,可这事闹的,等他醒来之后,大概也不会给钱了。 女子吃了个哑巴亏,顿时气从心来,双手叉腰,对着巷子外大骂道:“哪个杀千刀的,破坏姑奶奶的生意?” 谢周和燕清辞没敢过去,此时已经离开,双双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成想,这些人能玩的这么花,楼里都装不下,竟然跑到外面演起了情景剧。 他们好心却帮了倒忙。 燕清辞幽幽地说道:“男女之间的事情,难道就这么有意思吗?” 十三州各大城县,教坊司和青楼的生意都格外的好。 摘月香阁的生意更是好的不行,没瞧见生意都做到楼外来了? 谢周没经历过,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他沉默片刻,按照自己的理解说道:“这种事情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而放纵欲望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 燕清辞说道:“控制欲望才是本事。” 谢周心想控制欲望才是最难的一件事,即使圣人也未必能够做到。 因为当人控制一种欲望的时候,必然另有所求,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欲望? 只不过,人们将欲望也分成了三六九等,而在这个等级制度中,金钱和权力带来的欲望,远远比肉体享受的欲望来得更加高级。 谢周当然不会给燕清辞讲大道理,笑着说道:“等见到关千云,咱们可以问一问他。” 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在哪个楼里待着。 提到关千云,尴尬的气氛稍稍散去,燕清辞说道:“我得先离开一趟。” 她当然不是去找师兄。 先前他们两人在小吃街追逐毒咒,闹出不小的动静,还有一个摊贩老板因此惨死,这务必会惊动齐郡城官衙,燕清辞有必要去向他们解释清楚,还需要借助齐郡官衙的力量,去查一查那个诡异的毒物。 …… …… 小吃街的夜晚变得更加明亮,热闹程度却不及先前的十分之一。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齐郡城的捕快和不良人们很快赶到了案发现场。 他们在街边拉起警戒线,将看热闹的民众们驱逐到十丈以外。薆荳看書 虽然大家对于捕快和不良人并不害怕,但也没有人敢无视大夏的森严律法,更不会去挑衅这些执法者。 燕清辞出示令牌,向现场走去。 走到近前,她才注意到摊贩老板的死相极为恐怖,脸上的表情扭曲成一团,皮肤的颜色就像熟到几乎发坏的葡萄,深紫中透着一点乌黑,就连指甲都成了紫黑色。 看到尸体的民众们不寒而栗,甚至有人说这是被恶鬼缠身才有的死相。 周围的捕快和不良人们当然听到了这种鬼神之说,本该上前呵斥,但看着摊贩老板的尸体,就连他们都从心底感到一股寒意,生出了许多畏惧的心思。 莫非真是恶鬼缠身? 不多时。 有仵作提着验尸箱走来。 看到尸体,老仵作微微一愣,他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死法,但解剖过上百具尸体的仵作当然不会被表象吓到,猜测是毒物所为,赶紧做好武装,以湿布蒙住口鼻,带好了橡胶手套,上前验尸。 当他的刀刃刺入尸体腹腔的时候,紫黑色开始蔓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了刀刃,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了刀刃。 51、不甘心 风云榜、无双榜、豪商榜、济世榜、奇兵谱……天机阁大大小小排出了十几个榜单,其中以风云榜和无双榜的流传度最广,杀手榜紧随其后。 杀手榜与其他榜单不同。 因为杀手这个职业太过于特殊,他们是一群行走在刀尖上,也行走在黑暗里的人。 他们会为了利益进行各种暗杀活动,常常不管被暗杀的那个人的身份立场如何,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就注定了杀手是个见不得光的职业。 所以出于避讳,天机阁每年腊月对各项榜单进行更新的时候,从来不包括杀手榜。 想要看到杀手榜,只有到天机阁中花钱去买,价格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可不便宜,足够普通三口之家一个月的生活费用。 但很多人乐意花这个钱。 不为别的,就图个新鲜热闹。 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多是倒卖贩子,把买来的榜单重新印制,以低价偷偷售卖。 人类的好奇心和好事心,注定了杀手榜的传播度不会太低。 杀手榜上前十,名气一个比一个的响亮,越是如此,被他们盯上的人也越是闻风丧胆。 毒咒便是这其中之一。 所以在听到毒咒的名字时,孟君集瞳孔微缩。显然,即便是他对于这个杀手榜第五的存在也颇为忌惮,沉声说道:“毒咒竟然来了齐郡城!” “看样子是冲谢周或者是燕清辞来的,二者都有可能。” 孟君泽迅速给出了分析,说道:“如果是冲谢周而来,那毒咒很可能跟内廷司有些关系,而如果是冲燕清辞来的,可能就是在针对燕白发,具体是谁就不好说了,毕竟燕白发和不良人也有很多敌人。” 这是兄弟两人第一次提到谢周的名字。 孟君集不是很在意毒咒的目标是谁,但对于谢周,他却不得不在意。 “这个谢是哪个谢?”他皱眉问道。 孟君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着说道:“大兄放心,他不是谢家人。” 说着,孟君泽把谢周的出身对大兄解释了一遍。 孟君集嗯了一声,有些担心过头了。 毕竟谢家背负着谋反大罪,即便有谢家子弟……不,谢家余孽残存于世,也需要隐姓埋名,不该如此高调才对。 “既然是姜掌门的弟子,可以找机会多拉拢拉拢。”孟君集迟疑片刻,接着说道:“但也不要走得太近……因为他而得罪内廷司的话,多少有些得不偿失。” 拉拢谢周? ……嗯?拉拢? 听到这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词汇,孟君泽微微一愣,说道:“大兄,难道您还想着返回长安吗?” 对于自家兄弟,孟君集没有隐瞒,直接点了点头:“要回去。” 孟君泽不明白,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孟君集平静说道:“因为长安才是大夏的中心,战场才是咱们应有的归宿。” 孟君泽沉默了很长时间,幽幽地说道:“我以为五年过去,你已经不打算回去了。” 孟君集挺直腰背,沉声说道:“人生潮起潮落,大丈夫何患一时低谷!当年咱们东征西战,形势最困难的时候不比现在严峻的多?” 听着大兄豪气的语气,看着眼睛里光芒不减的大兄,孟君泽默然不语。 五年过去,大兄竟一点没变。 但他却不是五年前的孟君泽了。 看着大兄期待的眼神,他闷声泼了一盆冷水:“陛下不会让你回去的。” 孟君集轻笑一声,说道:“陛下也有糊涂的时候,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召我回去。” “可是你已经等了五年,还要再等多久?”孟君泽泼了第二盆冷水。 孟君集不为所动,淡淡地说道:“当年咱们出征谷昌时,途径镇北城,镇北将军已是耄耋之年尚且出战沙场,你我年不过耳顺,至少还有三十年可用。再说了,太公古稀之年尚且钓于渭水,你怕什么?” 孟君泽默不作声。 “你瞧瞧现在的齐郡城,五年时间,面积扩大了三分之一,人口增加了百万有余,一切都井井有条,繁华昌盛。” 孟君集大手一挥,目露精光,语气豪迈说道:“如此雄城,世间屈指可数,这都是我的功劳!陛下如何会不看在眼里?” “所以,等他需要用人的时候,自然会召我回京。”孟君集言辞笃定。 随后他看向自家族弟,眼神认真说道:“君泽,你也要帮我。” 孟君泽还是不说话。 他真的很想拒绝,很想劝大兄认真想一想长安有什么好,到处都是尔虞我诈,到处都是把无错当有功的高官权臣,到处都是他们孟氏的仇人……而齐郡,才是孟家的根。 但他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面对大兄,他一直都不擅长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闷闷地“嗯”了一声,说道:“好,我帮你。” 说完这句话,孟君泽起身离开了。 孟君集也不阻拦,走到窗边,看着夜幕下的齐郡城,心里藏着不为人知的骄傲。 为什么要回去? 因为他觉得折威军的故事不该潦草结束。 因为他觉得孟君集不该在齐郡侯和云麾将军的位置上滞留一生。 他值得封国公,值得封大将军。 一切的一切,最终汇聚成三个字。 不甘心。 …… …… 谢周回到靖水楼的第一时间,便是冲到自己先前坐的餐桌。 好在那盘酱牛肉还没有被小二收走。 谢周端着牛肉回到二楼住处,坐在桌前,看着牛肉表面的清油。 谢周能感受到,这“清油”便是毒,而且毒性极为恐怖。 明知如此,略一迟疑后,谢周还是伸出食指,点在了“清油”上。 瞬间,一阵剧痛从指尖袭来,他的胳膊僵硬了,食指的指肚上出现了一块紫斑。 紫色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变得越来越重,几乎成了黑色,而且有蔓延的趋势。 谢周当然不会任由它蔓延,左手并作剑指点在右手的经脉处,精纯的内力迸发而出,汇聚在食指指尖。 噗的一声。 就像装满水的袋子被针扎破,谢周的指尖裂出一道伤口,一连落下十数滴紫黑色的血。 血滴落在桌面上,瞬间将桌面腐蚀出一块空洞,且向周围蔓延了半尺才渐渐停息。 看着被腐蚀的桌面和紫黑色的血迹,谢周终于确定了这毒的名字,以及先前那个斗篷小孩的身份。 黑毒,毒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