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倾山河》 第1章 重生在恶臭的旧磨坊 甄玉像条狗一样,竭尽所能地蜷着身子,躲在一垛高高的稻草后。 她身上是一件喜庆而俗艳的大红衣裳,红色的裙摆上,溅着大片大片脏兮兮的黑泥,还有狗啃一样被荆棘划出的长长豁口…… 前世,她就出生在这个荒僻的边境小村,甄玉的生母是一位来历不明的贵女,一人一马于逃难途中,在这无人知晓的小村,生下了甄玉。 因为产后失血太多,甄玉生母在临终前,甚至没能说清身世。 唯一表明她身份的,是衣衫里藏着的一块金牌,上面刻了个甄字。 照顾甄玉母亲分娩的那户农家,收留了这个无父无母的女婴。 尽管他们从甄玉母亲身上,搜刮了不少值钱的钗环首饰,但这家人对甄玉恶劣至极,每隔两三天就是一顿毒打,还逼着她干重活,完全把这便宜得来的小女孩子当成了奴工,甚至纵容自己的儿子欺侮甄玉,有好几次,险些将其逼奸。 要不是养母想用这黄花闺女换一份厚重的聘礼,甄玉的清白,早就毁在义兄的手里了。 甄玉十五岁那年,养父母以两头黄牛的“高价”,将她嫁给了村中富户的儿子张大赖。 张大赖人如其名,满头坑坑洼洼的癞疮疤,个人风格主打一个“恶形恶状”。婚后没多久,甄玉就忍受不下去了,她效仿当初的生母,独自一人出逃,只不过选择了相反的方向:一路颠沛向南,她来到了母亲的故乡,京城。 美貌通常是命运的诅咒,据说一穷二白的大美女,比普通人更容易倒大霉。 顺理成章的,甄玉很快就沦落风尘。 一次机缘巧合,她结识了三皇子岑凌霄,成了他的红颜知己、入幕之宾。 接下来的十年,她为了帮助三皇子登上皇帝宝座而倾尽了心机,不择手段杀害了无辜的皇后,国丈太傅全家,以及对她颇有好感,甚至曾舍命相救的太子。 甄玉有着惊人的美貌,但也有着令人发指的冷血无情。 十年内,她就将那些阻挡三皇子登基的力量,扫了个一干二净。 然而万没想到,帮助心上人得登大宝的这条道路,却成了送她自己上西天的捷径:新君登基的当晚,一碗断肠散被恭恭敬敬端到了甄玉的面前…… “陛下呢?!我要亲见陛下!你们这些奴才,胆敢假传圣旨!” 甄玉声嘶力竭地叫嚷,原本洁白秀静的一张脸,被愤怒和悲痛扭曲得不成样子。 内监无法,只得回报了岑凌霄,岑凌霄倒没有生气,还真的亲自来见了甄玉。 同时,他带来了一个令甄玉崩溃的真相:她的身世。 “你母亲不姓甄,那是你生父的姓氏。你那对愚蠢低贱的养父母,完全弄拧了。”岑凌霄坐在宽宽大大的紫檀木太师椅里,翘着长长的腿,英俊如刀的脸上,挂着闲闲的微笑。 他的手中,把玩着一块金色的令牌,上面清楚地写着一个甄字。 “你只听你养父提过,对吗?你没有真正见过这块令牌,那些愚昧的村妇氓夫,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一块军令,他们甚至欺骗你说,这块令牌是铁质的……真是太可悲了!”岑凌霄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这是龙虎大将军的令牌,只不过玄龙营解散后,先皇就命人将所有的金令牌收缴起来,融毁归库——快三十年的事了,难怪你无从得知。” 甄玉瘫坐在地上,表情如痴如梦,她张着嘴,耳畔轰轰如雷! 岑凌霄略微弯下腰,凑近她,低声道:“没错,你的生父就是龙虎大将军,甄自桅。” 甄自桅,大祁自创国以来的第一军神,让突厥人闻风丧胆的最强武将。 为了笼络这位名望颇深、握有重权的将领,天子将皇后的亲妹妹册封嘉怡公主,嫁给了他。可惜,婚后不到三年,甄自桅殉国,嘉怡公主也在战乱中不知所终…… “这、不、可、能!”甄玉的指甲深深挖进地砖,她觉得这太荒谬了! 所以她处心积虑杀害的皇后,是她的亲姨妈! 被她害得满门抄斩的太傅一家,是她的亲外公! 还有…… “被你亲手逼到自戕而死的太子,正是你唯一的表哥,你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阿玉!阿玉!你怎么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你和太子的五官,竟那么相似!” 岑凌霄此刻的纵声狂笑,既疯癫放荡,又莫名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怜悯,他笑了好半天,这才按了按胸口。 “说真的,我舍不得杀你。”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甄玉的脸颊,像在抚摸一块稀世难得的瓷,“我喜欢你,阿玉,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女人,像你一样让我动心,我已经决定立你为后,未来朕这一生,只要活着一天,这大祁的后位,就将永远为你虚悬。可是现在,你非死不可。” 她当然非死不可,甄玉茫茫然地想,一旦她的身世曝光,那些原本就不死心的太子党,就会迅速纠集在一起,形成反叛的力量。 斩草必须除根,这是岑凌霄做人的原则。 哪怕他再怎么爱她,爱得昏天黑地入髓刻骨,爱得从此不再亲近任何一个女人……他也还是要杀了她。 内监并未端来第二碗断肠散。 因为没必要了。 甄玉猛然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剑,一刀刺入自己的胸口——多么讽刺,这缀满宝石的短剑正是岑凌霄赠她的。 杀害了这么多亲人的她,也实在没脸再活在这世上了。 剧痛之中,甄玉清楚地看见,明亮的灯光下,新皇微笑着的脸上,那道清晰无比的泪痕…… 然而明明是自杀身亡的自己,眨眼间,却回到了这阴暗湿臭的旧磨坊里,回到了十五年前。 她重生了,重生在一个极为恰巧的当口。 一切坏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她还有得选,她还能为前世自己所受的冤屈,找三皇子报仇! 正沉溺于回忆,突然,破旧的柴门被人从外面用力一撞! “小玉儿,小美人儿,你躲到哪里去啦? 猛然听见这个久违多年,却终生难忘的粗嘎嗓音,甄玉不禁一哆嗦,生理性的恶心,从她的心底喷涌出来! 是张富户的那个儿子张大赖! 是了,就是十五年前的今天,她被养父母嫁给了这个张大赖,新婚当晚,她无法忍受这种强加于头的命运,还没等新郎从酒席上回到新房,她就悄悄逃出张家,一路逃到了村东的旧磨坊…… 前世,她刚逃出来没多久,就被张大赖察觉,一路追赶,堵在了旧磨坊里。 就在这座堆满了湿臭稻草的旧磨坊,张大赖凭借一身蛮力,以近乎强暴的方式,和甄玉同了房。 甄玉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 第2章 你利用我来杀他?! 这个夜晚,是她前世人生悲剧最重要的一环。 如果没有这夜的屈辱,后来她也不至于流落风尘,更不至于因为严重的自卑,拼了命去讨好心上人三皇子,继而变得冷血冷酷,杀害那么多无辜的人…… 她决不能重蹈覆辙! 毕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的无助少女了,甄玉深吸了口气,快步往磨坊深处走了两步,试图找到一件趁手的工具。 没等她走两步,黑暗的稻草垛里,忽然飞出一人,雪亮的利刃横在了甄玉的脖子上! “你们果然追来了!” 甄玉顿时僵住,侧脸一瞥,是个一身血污的黑衣男子。 男人发髻散乱,身上血腥味浓得像刚杀了百十来头猪。虽然脸被血污和稻草沾染得看不清容貌,然而那双精亮如利电、幽暗如深潭的黑眼睛,却昭示了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这位,是个美人。 脖子上压着冰冷的凶器,外头,臭熊一样的张大赖,还在恶心兮兮地不断撞门:“小玉儿,亲亲媳妇儿,让我进去……” 身后是想杀她的美男,外头是想强暴她的丑男。 究竟是趁现在,干干净净死于剑下,还是为了活下来,再一次忍受玷污? 甄玉重生的第一个时辰,缺德的老天爷,就把这么无良的选择,摔在了她的面前。 转瞬间,甄玉就做了决定。 她一边放软声调,拾起生平最柔软的腔调,轻声对身后的人道:“没有人追你,我也是逃命的人。”一边小心翼翼抬起手,示意自己两手空空,全然无害。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尖叫、哭泣、挣扎、求饶或者昏倒,这令身后那位仁兄十分意外,一时停住,没再下手。 再加上,甄玉故意加重了本地的乡音,说明这不过是个土生土长的村妇,黑衣男子的戒备之心,顿时放下了一半。 他松开手中的长剑,又问:“门外是何人?他为什么要追你?” “他是……他是个二流子。”甄玉脑子飞转,很快想出一套话术,“刚才我路过这里,被他看见,这家伙就一路流着口水追赶我!这位爷,求你救救我!” 重生的甄玉,空有机敏老练的头脑,却只有十五岁的稚嫩身体,眼下这当口,让她赤手空拳,与张大赖正面硬拼,结果一定是不妙的。 唯有借助这个手持利刃的陌生人,才能让她逃过张大赖的魔爪。 孰料,黑衣男子只缓缓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哦了一声。 甄玉见他不动,有点懵:“您不能帮我一下吗?” 黑衣男人惨白失血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当我是傻子吗?外头那人口口声声叫你媳妇儿,你又身着新妇红装——路上遇见的二流子?怕是没那么简单吧。” 甄玉心往下一沉! 没想到这人重伤在身,思维竟如此缜密,一眼就戳穿了她的谎言! 可她决不能说出实情。 否则人家一听,她和张大赖今日拜过堂,自然默认他们是两口子,就更不会帮她了! 门外,张大赖不耐烦了,他咯嘣一下掰断了脆弱的门栓! 甄玉的神经一下子绷到极致! 难道说,这一次她还是得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吗?! 随着那踉踉跄跄的、带着些酒意的沉沉脚步声越走越近,甄玉一时,紧张到极点! 她灵机一动,忽然向前一扑,正抱住那黑衣男子,嘴里毫不掩避地高声叫道:“情郎!你怎么躲到这儿了?白叫奴家一番苦找!” 她的声音又甜又黏,音量一点儿也没放低,黑暗的磨坊过于安静,衬得她语气里的嘤咛清晰无比,端的是娇柔动人。 黑衣男子懵了,他还没弄明白甄玉的意图,刚想开口,却被一双香甜软唇牢牢堵住了嘴! 近在咫尺,张大赖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气得脑瓜似炸开! 他万没想到,新婚之夜,刚到手的漂亮老婆竟偷偷跑出洞房,躲到这旧磨坊里,和情人私会! 再一看,狗男女正抱在一起,亲吻不停! 张大赖被这一幕,刺激得脑门发胀,血脉贲张! 他红着一双酒醉的牛眼,一把抓起旁边沉重的铁耙,朝着那对“狗男女”狠狠打过去! 抓奸抓双,他今天,非要杀了这对奸夫淫妇不可! 就在铁耙将落未落的那一刻,一道寒光,轻轻划过张大赖的咽喉要害! 下一秒,血雨喷溅! 甄玉机敏一滚,躲开鲜血,张大赖那庞大的身躯摇晃了两下。 轰然一声,就像一座腐臭而倾覆的肉山,张大赖重重摔在了地上。 黑衣男子垂下手中的剑,他苍白的脸愈发没了血色,白得渗人,双眼直勾勾盯着甄玉,仿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你利用我来杀他?!” 甄玉灵巧站起身,她掸了掸衣服上的稻草,神色淡然:“不然呢?让我什么都不做,等着这头猪撕开我的衣裳?” 黑衣男人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 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小孱弱,犹如初生雏鸟的少女,竟有这么一颗深不见底的心! 她刚才的婉转哀求、动情嘤咛,好像一下子被蒸发掉了。 这女孩从语气到表情,全都冷到不行! 甄玉淡淡扫了他一眼:“你身上有伤吧?刚才我不小心按到你胸口,你疼得浑身抽搐……” 黑衣男子顿生警戒,眼中杀意一盛,再度举起剑:“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名村妇,不值一提。”甄玉回避了他的问题,再度道,“你身受重伤,在这阴湿寒冷的磨坊里熬一夜,会要你的命。” “你想干什么!” “你好歹算是救了我,我这人,向来是知恩图报的。”甄玉指着地上的尸体,快快地说,“我搬不动他。帮我处理一下,我带你找一个安全的养伤地方。” 第3章 新房疗伤 甄玉的身形太稚嫩弱小,她的语气又太镇定无波,两厢一对比,这无比的违和感,明明毫无逻辑可言,但不知为何,却奇迹般地说服了黑衣男人。 他沉默片刻,收起长剑,弯下腰来,帮着甄玉将张大赖拖入稻草堆,然后想了想,男人干脆扳倒了旧石磨盘,让它压在尸身上面,掩盖痕迹。 “这不是个办法。”他终于道,“有人死了,这么小的村落,早晚会被发现的。” “先捱过今晚再说吧。”甄玉利落得简直不像个小女孩,她伸手稳稳搀住重伤的男子,刚走了两步,又停住,“等一下。” 甄玉从怀中掏出一个小东西,匆忙间,黑衣男子瞥见一抹玉石的光泽,旋即,就见她将那东西塞进了尸首的怀中。 “走,我带你回去。” 甄玉将黑衣男子半扶半背,一路带回了张大赖家。 四下里,非常安静。 张家今天办喜事,人仰马翻地闹了一整天,从主人到奴仆全都累得不轻,早就各自睡去。 趁着浓浓夜色,甄玉带着人,从未关紧的后院柴门悄悄钻进来,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新房。 关上房门,黑衣人刚松了口气,却听门外传来模糊而疲倦的丫头声音:“少爷,夫人命我给您送醒酒茶。” 黑衣人脸颊顿时一绷! 甄玉却镇定自若,只见她迅速脱下肮脏的红嫁衣塞进床底,又一把扯下床上的钩子,将幔帐拉上一多半,再将桌上的交杯酒整瓶倒下来,打湿了大片的床单。 这么一来,浓烈的酒味成功盖住了黑衣人身上浓重的血腥。 甄玉抓过床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赭色长衫,丢给黑衣人,打手势让他快些穿上。 下一步,甄玉不由分说,一把将黑衣人的发簪拔掉,乌黑如绢的长发顿时倾泻…… “头发真多,比张大赖多一倍。”她莫名咕噜了一句,“算了,反正大晚上的看不出来。” 黑衣人又好气又好笑,刚想呛她一句“头发多也是错吗!” 却不料被甄玉扑上来,按着肩膀,凑在耳畔,急速耳语了两句。 门外端着茶的丫头,半天没听见动静,还以为屋里的“事儿”没办完,一时有点尴尬,不知是进是退,只好又问了一句:“少爷?少奶奶?” 甄玉这才哑着嗓子,慢慢道:“翠喜吗?进来吧。” 翠喜松了口气,端着一碗醒酒茶,小心翼翼走进来。 喜床边上,半根红烛拉出一小圈黯淡的光线,半幅帐子逶迤在地。床上的甄玉只穿了月白色的贴身内衣,一条光溜溜的大腿伸了出来,腿上还有一道鲜明的,掐出来的红印。 丫头翠喜一见,心知肚明,也不敢多看,只低着头将那碗醒酒茶捧了上去。 眼角余光中,她看见少爷张大赖,散着头发,脸冲里面,披着日常那件赭色长衫,围着被子,整个人没正形地歪靠在床深处。 冲天的刺鼻酒气中,他整个人笼在了帐子的黑影中。 新娶的少奶奶端起茶,递给了帐子里的少爷,谁知少爷接过来刚喝了一口,就勃然大怒,劈头盖脸将茶连碗盖,一同砸到翠喜的身上! “当啷”脆响中,夹杂着一声极粗嘎、极低哑的男声:“滚!” 翠喜吓得赶紧跪下,仓惶拾起砸碎的碗盖。少奶奶只好柔声劝道:“大爷别发火,翠喜讨人嫌,让她出去就是了。” 又转过脸吩咐翠喜:“赶紧去吧。没事不要再进来了。” 翠喜如蒙大赦,慌慌张张退了出去。 等她关上门走了,屋外一点脚步声都听不到了,黑衣人这才低声问:“为什么要我演这一出?” “因为张大赖就是这个德性,只要喝了酒,就对家下人又打又骂,行状恶劣,全村皆知。”甄玉淡然一笑,又轻声道,“刚才你若老老实实接了茶碗,一声不响地喝了,反倒会令她起疑心。” 黑衣人目光深深凝在甄玉脸上,良久,才道:“你为什么要嫁给这么一个人?” 他早就看出今天这阵仗,张家分明是娶了新媳妇。 “不是嫁,是卖。”甄玉用单手拢着散乱的头发,她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我爹,用两头牛将我卖给了张家。” 男子的薄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 甄玉看着他,忽然一笑:“很吃惊?没见过穷乡僻壤这种卖女儿的神操作吧。” 男子见她脸色不好,又是话没好话,也没再多问,只冷冷道:“我只是担心,你接下来怎么办。那个张大赖毕竟是死了。这事早晚会被人发觉。” 甄玉小心翼翼揭开他身上被血沾透的衣服,低头看了看,然后她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您打算去县衙自首吗?” 男人冷笑了一声,并不言语。 甄玉也毫无温度的笑了一下:“既然不肯替我背锅,问那么多干什么——躺好不要动。” 男子更惊惧:“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替你疗伤。”甄玉瞪着他,一脸的见怪不怪,“再不止血,到明天早上你这一身血就流光了。你是急着下去和张大赖做伴儿吗?” 男子愈发惊讶:“你会医术?” “粗通一二。”甄玉简洁地说完,也不再废话,起身取过新房梳妆台上,绣着戏水鸳鸯的针线包。 这是此地风俗,婆家必须给新娘准备好最上等的针线,以此期待她是个女红好手。 “没有医用的银针,先拿绣花针代替一下。略有些疼,请你忍住。” 说完这几句,甄玉下手极快,先点住了男子几处大穴,又在关键地方略施银针。 果不其然,男子胸口,那一直止不住缓缓流血的伤处,渐渐停了下来。 甄玉凑上前,仔细观察了一下,喃喃道:“是箭伤。箭头倒是被剜出来了,可惜操作鲁莽,留下的创口太深。我今夜只能草草替你止血,明天离开此地,你需要尽快找上好的金创药敷上。” 男子目不转睛盯着她,忽然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你会知道这么多?你连伤势是什么东西造成的都知道,你这么有经验……其实你不是无名村妇,你在撒谎!” 甄玉哼笑了一声,眼皮都不抬:“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男子斟酌片刻,才道:“我是大祁赤凤营一个斥候,回营途中遭遇了突厥的探子,被他一箭射下了马。” 斥候就是探子,都是下级军官甚或小卒充当,说白了,就是个不足为道的小兵。 甄玉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斥候一天到晚土里来水里去的,还会随身携带香囊?更别提这香囊里,还是一两纯金才能买一两的玖川沉水香……哪家的斥候这么有钱?” 男人的脸上,顿时露出凶狠之色! 第4章 救了一位贵人 男人想跃起,掐住甄玉的脖子,凶狠问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他全身的大穴被点,身上还插着止血针,只要微微一动,就浑身剧痛! 难不成,自己这是落入陷阱了吗! “不要怕,我没坏心。”甄玉神色依旧淡得看不出一丝痕迹,她眼睫一垂,笑得毫无温度,“如果我想害你,又何必冒这么大风险把你带回张家?” 男子一怔,心里也转过这个弯了。 “你既不想说实话,我也不会逼着你说。”甄玉笑笑,转身下床,用水瓮倒了一小杯水,又沾湿了手帕,替男人仔细擦干净脸上的血污。 脏污一旦去掉,男人露出了原本的面目,微弱的烛光下,只见他脸颊瘦削,骨形秀薄,一双炯炯鹰眸,望之深如千尺静潭,笔挺而漂亮的鼻梁,淡绯色犹如绘出来的一双俊秀薄唇……端的是个世所罕见的美男子。 甄玉心中一动,这人的容貌,竟有几分像三皇子! 只不过三皇子的眼角和嘴角,弧度更圆,看上去十分的亲厚友善。 而这个人,长眉入鬓,眼角更加狭长,角度更犀利,透着一股狠冷的戾意,单看刚才他杀张大赖杀得那么干脆利落,就知道此人手上不知有多少人命了。 甄玉早就不会以貌取人了。三皇子那种“美甜幼”的小奶狗风格,不过是某种天生的伪装,三皇子最擅长的就是讨好那些同情心泛滥的女性,比如甄玉。 扮猪吃老虎,一向是三皇子最大的手段。 而这男人,明显不一样。 甄玉在打量黑衣男人,男人也在打量她。 他这才发现,打了一晚上交道的女孩,真的是个小孩子,看身量,细弱单薄,不足十六岁,一张动人的白生生的小脸,精致的小鼻子,星眸巧笑,玫瑰似的红润唇瓣,仿佛一朵又香又甜的花骨朵…… 明明刚才,他还因为这女孩强吻了他而满心的厌恶,毕竟那是他这辈子的第一个吻。 但是此刻,那份厌烦不知何时消失了。男子胸口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那是违和感。 为什么这么幼嫩可人、未经人事的小女孩,行事说话的姿态,竟有成年男子的风范?就仿佛她已经活了大几十年,收获了满心满口的风刀霜剑,以至于对人世,对自己的人生,都已经看得透透、甚至看厌了。 “你真的不担心那具尸体?”他忍不住又问,问完忍不住后悔。 如果理智一些,以他的尊贵身份,最好不要插足这摊子烂事。 他反复纠缠这个话题,弄得甄玉有点不耐烦,瞪了他一眼:“你会去自首吗?” “……” “做不到大义凛然、济天下苍生,就请少说废话。” 男子多年带兵打仗,其实是个性情非常稳重的人,然而今晚,也许是因为重伤在身,情绪不稳,听见甄玉这话,不由尖利冷笑了一声。 “像你这样冷心冷意,做事不择手段的女人,下场可不会太好!” 男人说完,愈加后悔! 他身上还插着女孩下的银针,还被她点了各处的大穴,就这样明晃晃地挑衅她,对方会不会勃然大怒?继而给他一点苦头吃? 然而,并没有。 甄玉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还用你说?我当然知道。” 在心上人登基的当晚,就被一碗断肠散赐死……这种下场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好吧。 甄玉的反应大出男人的意料! 他心里,那份怪异的感觉更加强烈:这是一个低贱的村妇会说出来的话?真正的村妇,怎么可能会用这么文雅的词汇?怎么可能对生死如此淡定? 怎么可能知道什么玖川沉水香? 然而,如果她不是普通村妇,又怎会被父母用两头牛的贱价卖给村中富户?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个所谓的张家,其实也就是一般般的小富农,根本就不是什么真正有钱人。 黑衣男子自小生在宫闱,所见所闻的女性,无一不是出身高贵,娇媚如兰花,无能无用也如兰花,一巴掌就能打得稀烂。 他虽没有真正亲近过异性,但心中有一个原始的概念:女人是很弱的,没什么胆气,无法承担重任,更不敢当面挑衅男性…… 然而眼前这个黄瘦稚嫩的小丫头,却彻底打翻了他的固有观念,她和他见过的女性,完全不一样! 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矛盾所在! 这让他在憋气的同时,又有无限的好奇。 权衡了一下利弊,好奇心终究是压过了警戒心,男子淡淡道:“这样吧,你我也算生死之交。好歹应该知道对方的名字。” 黑衣男子顿了顿:“我叫岑子岳。国姓岑,五岳的岳。” 甄玉整个愣住! 岑子岳?!不就是当朝天子的亲弟弟,大祁赫赫威名的颐亲王,赤凤营的一把手,继她生父甄自桅后,大祁冉冉升起的又一个新“战神”吗! 难怪脸那么像三皇子! 难怪用得起一两黄金的玖川沉水香! 她今晚,竟然救了一位真正的贵人! 也难怪他刚才杀张大赖的时候那么冷静,仿佛宰一只鸡——这位王爷在突厥那边,多年来名声赫赫!丧命在他手上的突厥人不计其数,包括优蓝太子的亲爹,突厥王的亲弟弟,那位突厥百年来的第一猛将,也毙命于他的刀下,还被他砍下脑袋、栓于马前…… 因此突厥人送他外号叫“鬼王爷”,据说这位王爷得知,不怒反笑,竟以此为荣。 久而久之,不光是突厥,就连大祁这边的官员也开始怕他,甚至把他描绘得像恶鬼一样……因为他在盛怒之下,竟当着圣上的面,斩杀朝廷命官。 其场面之残忍,手段之无情,令人闻之色变。 第5章 无用的大利多 说完自己的名字,却见面前的女孩直发呆,岑子岳忽然有了几分兴趣,歪着头看她:“你呢?你叫什么?” 甄玉迅速回过神来,低声道:“甄玉。” 她别开脸,脑子轰轰乱响! 今晚她重生,顺手救的人竟然是当朝的亲王,难道她上辈子太惨,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所以送给她一个大利多? 这位颐亲王,可不是一般人物,可以说,他是皇上最信任的人,皇上不信任何臣子,但他不会不相信自己的弟弟,更别提,这是他最疼爱的一个兄弟,自小带在身边长大的。 如果能得到颐亲王的背书,今后的路,就会好走很多很多倍! 甄玉一时兴奋起来,但是她转念一想,又不由苦笑。 颐亲王虽然是个利多,可惜,这“利多”没啥用,因为颐亲王绝大部分时间,都驻守在西北的赤凤营,平日忙着和突厥鞑子打仗,很难在京城常驻。 更无奈的是,短短两年后,颐亲王就战死沙场,重蹈了她爹甄自桅的覆辙。 ……这颗被众人追捧一时的“新星”,不过是颗短命的流星罢了。 颐亲王死得太早,他死后第三年,甄玉才从青楼出来,到了三皇子的身边。 彼时赤凤营早就改弦更张,落在了三皇子的手中。 甄玉没见过颐亲王,只是偶尔听三皇子感慨:“我小叔叔打仗很厉害的。” 仅此而已。 她慢慢转过脸,用一种看待死人的目光,无限怜悯地看着床上的岑子岳。 甄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家伙快死了,只有两年的活头了……特么还不如我呢! 岑子岳被她长时间盯着,很有些不爽,他心念一转,索性一脸淡笑道:“干嘛?难道我比那个张大赖还难看,还吓人吗?” 他并不担心甄玉识破他的身份,毕竟普通百姓不会知道颐亲王真名叫什么。 甄玉回过神,苦涩一笑:“当然不是。” 岑氏皇族,个个生得好面貌,每一个拉出来都是仪表堂堂,气宇轩昂。 只不过,命都不怎么好,不是父子相残就是兄弟互杀,要么,就早早战死沙场,尸首被马蹄踏成烂泥……总之,没有一个善终。 心中确定,这位颐亲王对自己的复仇大业毫无帮助,甄玉也就不再关注他。 “你睡吧。我帮你守着。”她给岑子岳拔下银针,“天亮之前,你必须离开。接下来我帮不了你。” 岑子岳讶异地看着她:“你真的不担心人命官司缠身?” 甄玉无语,人命官司?前世落在她手上的人命,又何止一条两条? 但是表面上,她依然不动声色:“你又不肯去自首,说这些便宜话有什么用。” 岑子岳一时气结,差点被气笑。 他出身高贵,再加上手握重兵,从来都是被人捧着的。 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是要跪在地上和他说话的。 岑子岳这辈子,何尝遇到过这种冰冷如墙的反应? 他索性翻过身,不再搭理这个神经病的冷血女人。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心里那猫抓一样的好奇,悄悄翻过身,打量着甄玉。 女孩没睡,只是呆呆靠在床边,眼睛瞪着虚空。 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里,流转着无限光芒,其中变幻莫测,显然是藏着无限的心事。 一个十五岁的乡村女孩,究竟能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岑子岳鬼使神差的,从怀中摸出那个香囊,伸手递给女孩。 甄玉一怔,抬头看他:“干嘛?” “这个,给你。”岑子岳试图把语气放软了一些,柔声道,“我身上没银子,也没有其它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个了。” 甄玉一时想笑,这位颐亲王是什么意思?付报酬吗? 见她不动,岑子岳有点拉不下脸,一时冷笑道:“哦,原来你看不上我的东西……” 他刚要收回,甄玉赶紧一把接过来:“我要。” 无论如何,手上有一份当朝亲王留下的信物,总不是坏事情。 想到此,甄玉又取来被褥,仔细盖在他身上。 “我伤口未愈,会弄脏被子的。”岑子岳推开她。 “反正到处都是血,也不在乎这一点了。”甄玉一脸老练,满不在乎。 岑子岳皱眉道:“被子弄上这么多血,明天张家的人会发现的,到时候,你怎么解释?” 甄玉万分无奈地望着岑子岳,心想,这位颐亲王该不会……还是一只童子鸡吧? 怎么会连这么基本的男女之事都不知道? 但人家毕竟是亲王,她再无奈,也只能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不要紧的,是这样,新婚之夜呢……被子上沾了血,这其实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张家的人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大惊小怪的。” 她说完,又冷冷一笑:“说不定还会很高兴呢。” 岑子岳一愣,他也反应过来了,脸上顿时发起烧来! 他今晚到底是怎么了啊!怎么连这点事都不明白,还得让一个小女孩来提醒。 这叫什么事儿啊! 而且这女孩是怎么回事!怎么在一个大男人面前说这种事,脸上都不羞不臊的,好像根本不在乎。 岑子岳想解释两句,给自己找点面子回来,但是再看甄玉的表情,他就明白了: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就更多丢脸一分。 他盯着她,忽然想,这女人,心中到底在乎什么呢? 她似乎不在乎钱,也不在乎名誉,更不在乎杀人。 像甄玉这样,世间万物统统不放在心上的,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重生的兴奋感,毕竟抵不过一整夜的惊吓和忙碌。 没过多久,甄玉就依着床,沉沉睡了过去。 再一睁眼,外头天光大亮,身边空空无人。 岑子岳不知何时离去了,他卷走了所有带血的衣物,临走,还擦掉地上淋漓的血迹。 房间干净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甄玉心中一动。 看来这位朝中重臣,并不是只懂喊打喊杀,原来,也是个心细会照顾人的。 正想着,门外再度响起翠喜的声音:“少爷,少奶奶,两位起了吗?” 甄玉咳嗽了一声:“起了,进来吧。” 翠喜这才小心翼翼,端着洗漱的铜盆走进来。 她见床上只有甄玉一人,不由咦道:“少爷人呢?” “出去了。”甄玉言简意赅,“天蒙蒙亮就出门了。” 翠喜诧异道:“那么早?出去干什么?” “那我可不知道。”甄玉懒懒地翘着兰花指,“一大早就出去了,神神秘秘的,问他也不肯说。” 她这副哑嗓子、懒得动的娇样儿,活脱脱就是新媳妇“累了一夜”的样子。 翠喜这下为难了,新郎官天没亮就出了门,到现在不见踪迹,这么一来,今早的“新妇奉茶”这个固定程序,究竟该怎么走呢? 按照俗礼,通常都是新郎倒好茶,送到新娘手里,再由新娘侍奉给公婆——从这一刻起,她就是这家的一员了。 总不可能新妇一个人,孤零零给家公家婆奉茶吧? 那成什么样了! 第6章 发现尸首 翠喜满腹疑惑,也不敢多问,因为甄玉的神色太过自然,毫无说谎的痕迹。 翠喜想不下去了,她只好闷声不响服侍了洗漱,这才端着水盆离开。 不多时,甄玉就听见院子外头,传来张大赖母亲的声音:“一早就出去了?去哪儿了?不知道?大赖这个臭崽子!” 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粗俗。 甄玉静静听着,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恍惚。 她离开这村子太久太久,因此早就忘记了,自己就是从这样粗鄙不堪的穷乡僻壤,一步步走向京城,走上高位,成为三皇子最信任的女人。 ……最终,入了死局。 这一次,她不能重蹈覆辙。 她不能再把人生搭在一个男人身上! 这一世,除了自己的亲人,她再也不会爱任何人了。 老天爷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她要走出一条和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不过首先,她要从眼前的困局中,逃出生天。 不多时,脚步声向着新房走过来。 门一推,张夫人进屋,先看了一眼坐在梳妆台前的甄玉。 从第一眼开始,张夫人就不喜欢甄玉。 倒也不是因为这小女孩无父无母,家世单薄,主要是因为,这孩子和本地人太不一样了。 她天生一副冷白皮,五官极为干净,小小的瓜子脸带着点美人尖,皮肉细得看不见一颗毛孔,和村里人普遍的粗黑、龟裂与肮脏,形成了鲜明对比。就连村里活了九十岁的老头子都说,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 山村百姓见识短浅,遇见一点事就爱咋咋呼呼,可这丫头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不多说话,也不爱笑。似乎不管多大的事,都挑逗不起她的神经……仿佛她那来历神秘的亲娘,给了她天生高贵的加持。 张夫人是个没念过书的乡下人,顶多算是“家里有两个臭钱”的乡下人。但她有普通人都会有的直觉。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女孩是个异类,她和这村子里的任何人都不像,仿佛一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玉,被扔进了一堆肮脏的瓦砾中,无论沾上多少灰尘泥土,都无法掩盖它与众不同的光彩。 无奈她的宝贝儿子张大赖,愣是看中了甄玉,甚至拿出一副“非此女不娶”的姿态,逼着父母上门去求亲。 这就像一个成天玩泥巴的傻小子,偶然看见了一颗稀世大珍珠,于是哭着喊着非要把珍珠拿到手不可。 但,这真的是好事吗? 身为母亲,张夫人总有点说不出的担心。 见到张大赖的母亲进来,甄玉这才站起身,施了一礼。 她没有开口叫“母亲大人”,因为按照规矩,她还没有奉茶。 在奉茶之前,严格意义上来说,甄玉还不算是张家的媳妇。 张夫人问:“少爷呢?” 甄玉摇摇头:“不知道。一早天没亮就出去了,我问他,他只笑,说是有事要办。问他什么事,他却不说。” 张夫人皱紧眉头,这反应不像她儿子,那个懒货,每天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肯起来的。 又怎么会在新婚次日,天还未亮就撇下新媳妇,匆匆出门呢? 然而张夫人也没怀疑甄玉,毕竟屋里上上下下,看不出什么问题,虽然有些残留的酒味儿,想来也很正常。 她走近床边,随手要去掀开被子,却不料甄玉快步上前,涨红了一张脸,一把按住被子。 张夫人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她笑起来:“傻丫头,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然后顺手掀开被子,果不其然,被子上沾着的大块血迹,暴露在她面前。 张夫人不动声色,脸带微笑放下被子,心想,看来昨晚儿子折腾得不轻啊。 傻小子就是有一把子蛮力,把个黄花闺女弄出了这么多血。 难怪甄玉脸色这么差,仿佛一整晚没睡好。 再看甄玉,满面通红,眼泪仿佛都要掉下来了。 张夫人有点瞧不上她这娇羞的模样,心想都是庄户人,装得这么娇娇怯怯是给谁看呢?都成亲了,再妆这种狐媚子样儿可是不成的,有辱我们张家的门风。 想到这儿,她有点生气,粗着嗓门道:“这有什么好哭的?既然嫁过来了,我们张家必定不会亏待你,以后不要总是这么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好像是我们张家虐待你似的!我们可是正经人家!” 甄玉故意含着泪,拘谨地点了点头,完美扮演着可怜小媳妇的形象。 她心里却有几分好笑:你儿子霸凌下人,侮辱丫头,在村里斗鸡走狗以钱称霸,那都是出了名的,就连逼死佃农,霸占人家种的两株牡丹花这种恶心的事,他都做得出来。 这是正经人家的教养吗? 正经人家,能养出这么无赖的儿子来? 偏偏这时,院子外头传来当啷一声响,仿佛什么人奔跑太匆忙,不小心被重重绊倒! 张夫人还在愣神,却听见家中仆人嘶声大叫:“老爷!太太!大事不好了!少爷他……” 张夫人慌忙转身奔了出去:“出了什么事!” 甄玉没跟出去,只闲闲在椅子里坐下,她托着腮心想,好快。 尸体这就被发觉了。 也难怪。 昨晚她一路搀着重伤的岑子岳,虽然俩人十分小心,没把痕迹引到张家来,但磨坊附近,难免留下了不少血迹。 村里人很早就起身干活,鲜血刺目,必定会引起关注。 张大赖的尸体,根本就藏不了多久。 果不其然,堂屋那边传来翠喜的惊叫:“夫人!您醒醒!醒醒!” 一时间嚎的嚎,喊的喊,有说去报官的,有急着去叫大夫的,几个小丫头吓得只顾着哭……张家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在这一片鼎沸之中,甄玉独自一人端坐在新房里,脸上全无刚才的羞涩惊慌。 她面无表情,伸出葱管一样的纤纤细手,将桌上早就冷了的喜枣糕,慢慢塞进嘴里。 她并不想吃东西,但她必须吃东西补充体力。 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第7章 是她杀了我儿子! 张大赖的尸首被发现,村民很快就报了官。 前一天,张富户欢天喜地接了儿媳进门,不过短短一夜,儿子就陈尸于面前。 大喜接着大悲,他深受刺激,当晚就中了风,干脆半边身子不能动了。 虽然在岑子岳眼中,张富户不过是个“小富农”,但在这偏僻的边境小城,他也算是一号赫赫的人物。 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衙门自然不能不问,在调查杀人案的同时,县太爷也派了几个亲信,代表自己上张家来吊唁。 张夫人遭遇接二连三的打击,早就痛不欲生,她在灵堂抱着儿子冰冷的尸身放声痛哭,丫头婆子一起上阵,都无法劝住。 “你们拦着我干什么!你们应该抓杀人的凶手啊!凶手就在这儿啊!” 一个差役闻听此言,心中一动,赶忙上前:“夫人,您说谁是凶手?” 张夫人发髻披散,状若疯癫,她一指旁边的新媳妇甄玉:“就是她!是她害死了我儿!” 全场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身孝衣的甄玉身上。 差役又问:“夫人有什么证据说是少奶奶干的呢?” “她都没有哭!”张夫人声嘶力竭地叫着,手指几乎戳到甄玉的脸上,“你们看看她!一滴眼泪都没有!她一点都不伤心!” 人群掠过一阵低低的碎语。 甄玉确实没哭,她也挤不出泪来,虽然换了一身孝服,但她只是静静跟在人群后面,有点儿随大流的意思,但毫无伤心的表现。 那差役上了点年纪,又是县太爷身边可靠的人,颇懂人情世故。 他听张夫人一席话,也只有苦笑。 “夫人,讲话是要有真凭实据的。”他委婉劝道,“少奶奶或许是吓着了,被吓坏的人,有时候就是哭不出来的……” “根本不是这样!”张夫人打断他的话,她尖声叫道,“昨天她被送进洞房没多久,就偷偷跑了!我儿一路追了出去,这才出事的!” 哗然之声更大了! 甄玉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张大赖追出来这件事,没人知道。 毕竟自己的新媳妇还没入洞房就跑了,这种事实在很丢脸,张大赖又好面子,他不可能告诉别人。 没想到,他是没告诉别人,却告诉了自己的亲妈! 难怪大半夜的,张夫人让翠喜送醒酒茶进屋,大概是为了探查一下,儿子到底回来没有。 差役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声音也变得极慎重:“夫人,这话可当真?” “怎么不当真?”张夫人带着哭腔道,“我儿死的时候,身上还穿着新郎衣裳!就是她,杀了我儿,自己偷偷回来,还装得没事人一样!天哪,被子上还有血呢!” 这一下非同小可,几个差役商量了几句,最终,将甄玉连同相关人士,一同带回了县衙。 公堂之上,县太爷大致问明了事情经过,这才一拍惊堂木。 “甄氏,如今有人指认你谋害亲夫,你有什么可说的吗?” 甄玉跪在堂下,身板挺直,脸上神色不卑不亢。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 这一身雪白的孝服,令她更显得娇俏动人。 “回大老爷,昨天民女确实离开过张家,但并非偷偷出逃。”甄玉扬着一张明晰的小脸,一字一顿道,“当时民女听说母亲突发疾病,情况凶险,想要见我一面。民女想着,虽非亲生,宋家夫妇毕竟养了我一场,养母疾病,再怎么我也得去看看,所以才偷偷离开张家。” 跪在一旁的张夫人莫名其妙:“谁说你妈病重?我明明看见她好端端的……” 县太爷一皱眉:“是谁告诉你,你母亲病重的?” “是民女的大哥。”甄玉继续道,“他偷偷到新房的窗下,小声告诉民女,还说会在半路上接应我。” “那后来呢?” “民女一着急,也来不及和人说,便独自离开了张家,谁知半路上,就被我那刚刚拜了堂的相公追上。我问他母亲的病情,他说哪有此事,分明是有人骗我。” 围观群众顿时议论起来。 甄玉又道:“我听相公说得有理,也怀疑是大哥在胡闹,正巧这时候,我大哥真的迎上来了,他一见我家相公,似乎十分惊讶,好像没料到他会跟来。我家相公气他欺骗我,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还威胁说要告诉我父母,我哥吓得噗通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给他磕头,相公还是不依不饶,谁知,我哥在他耳畔说了几句什么,他就转怒为喜。” 甄玉这番话说得有模有样,连堂上带堂下,都困惑起来,议论声更大了。 县太爷问:“你哥哥和你相公,究竟说了什么?” 甄玉摇头:“民女不知道,只依稀仿佛,听见什么‘五更天’,又是什么‘当年留下不少好东西’……也不知说的是谁。” 县太爷想了想:“后来呢?你就跟着你家相公回了张家?” “是。回去以后,相公不放心我,就没再回席上,他一直守着……陪着我在房中。” “那被子上的血……”县太爷刚说完,他自己也感到不妥了:新婚之夜,被上有血,这……这还用问是哪来的血吗?真问出来,也显得他这个县太爷太傻逼了。 于是他咳嗽一声,赶紧收住了嘴。 甄玉也听懂了这声咳嗽的意思,白净的小脸一红,低下头,没再说下去。 见她这样子,县太爷和几个幕僚互相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了底。 县太爷又道:“所以这整个过程,既没人听见,也没人看见,只凭你一人之词?” 甄玉一愣,想了想,她突然一脸欣喜,脱口而出:“回大人!有人证的!是翠喜,她夜里进来过,还端了杯茶给相公喝。大人不相信,可以传问翠喜!” 张夫人一怔,这是她没想到的节点。 县太爷赶忙问:“翠喜是何人?” “是张家的丫头。” 县太爷一点头:“传唤张家丫头翠喜!” 第8章 新的嫌疑人 于是翠喜立即被传了来,小丫头瑟瑟发抖跪在堂下,吓得不行,脸色青得和她身上的缎子背心一个色。 县太爷又问翠喜,是否当晚端了茶给张大赖喝。 “真的!是奴婢端的茶!”翠喜磕头如捣蒜,“快二更天,当时少爷睡在床里,我端了茶给少奶奶,少奶奶端给少爷的……少爷嫌烫,还把茶碗扔在我身上!” “是你亲眼所见?” “是!亲眼所见!” 张夫人听了翠喜这话,也迟疑起来,旋即她又叫嚷道:“可是我儿被杀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大红喜服!这又如何解释!他就算再次出门,为何不换一身衣服!” 县太爷又问甄玉:“张大赖早上出门,你察觉了吗?” 甄玉点头:“民女昨晚……很痛,一直没睡好,天刚有点放亮,相公就起了身,我问他这么早要去哪儿,他只嘿嘿笑,什么都不肯说。民女再三追问,他才突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话?” “他说,小玉儿,你的亲娘可是个有钱的贵女。” 堂上这时,集体静了静。 甄玉又轻言细语道:“相公说完这话,拿了件衣服胡乱套上就出门了,当时蜡烛烧完了,屋里黑黑的,他也没有仔细检查,多半随手拿了昨天的喜服。” 张夫人张着嘴,呆呆看着甄玉,她满眼的泪,忽然又声嘶力竭,面目狰狞地叫起来:“都是你的胡编乱造!你根本不想嫁给我儿!是你杀了他!就是你干的!” 甄玉既不惧怕,也无愤怒。 她看着张夫人,静静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岂敢违抗?爹娘养我一场,他们要我嫁给谁,我也只能嫁给谁。嫁虽然嫁了,眼泪却是真的哭不出来,婆母若单单为了我不哭而指责我,我亦无话可说。” 这话说得直白却极有逻辑,堂上和堂下纷纷点头。 围观百姓里,有熟悉这两家的人,也毫不掩饰地说道:“宋家贪图两头牛的聘礼,把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嫁给了张大赖那个瘌痢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死了,鲜花哭不出来才是正常,她若哭天喊地,那才是心虚!” 在这议论声中,甄玉的声音又清晰又明白:“民女刚才听人说,民女的相公被人杀了以后,藏在旧磨坊里,压在磨盘底下。大老爷明鉴,若此事是民女所为,民女怎么搬得动那么大的磨盘?” 这下,议论声更响了。 张夫人用怨毒如蛇的目光,死死盯着甄玉,她忽然道:“一定是合谋!她有奸夫!是她的奸夫杀了我儿,又用磨盘压住他!” 满堂哗然! 张夫人这么一指责,甄玉的脸色也有点发白,她摆出一脸愤怒又屈辱的神色,提高声音问道:“夫人凭空污我清白,可有证据?!这小小的黑崖村,统共就这么十几户人家,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我真有什么奸夫,怕是闲言碎语早就在村里传开了!真要有那样的事,夫人您也不会让您家公子娶我了!” 这下子,她连婆母也不称呼了,堂上堂下都听懂了。 正这时,一个仵作匆匆上前:“大人,在死者张大赖身上,发现了这个!” 县太爷定睛一看,竟是一枚翠绿的扳指! 翡翠扳指做工极精细,翠色通透,水头极好。边上还嵌了一圈细细的纯金花纹,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更奇妙的是,这扳指其中最宽的一面,雕了层层相套的繁复花纹,猛一眼看去,竟像某种神秘的密码。 张大赖虽然家里有几个闲钱,但还没富到这个份上——县太爷是个懂行的人,他在心中粗略一算,张家就算把田亩家产都卖掉,也买不起这么贵重的饰物。 他赶忙吩咐属下,找来黑崖村的庄头,以及几个乡老,将这物件给他们看。 谁知众人一瞧,立即认出来了。 “是宋家那个小崽子的东西。”庄头马上说,“不会错,就是他的!” 另外一个上年纪的乡老却说:“哪里是他的?正经是人家甄玉的生母留下来的!宋家捡了漏而已。” 原来当日甄玉的生母,不光留下那块写着甄字的金牌,她的簪环衣履也被宋家搜刮一空。 这十几年,别的东西都被宋氏夫妇变卖了,只剩这个扳指,又是翡翠又是黄金,一望便知是个名贵物件。宋家那个小儿子看着十分喜欢,说什么都不肯卖,干脆将它据为己有。 “宋家那小子,经常在大家面前显摆这扳指,村里人人皆知。”那乡老十分肯定地说,“所以我们几个,一眼就认出来了。” 县太爷越听越不对劲,他皱眉道:“既是女孩生母的遗物,宋家理应交还给她!怎么能私藏呢?” 乡老们互相看了看,都苦笑起来。 庄头便说:“我的大老爷,那宋家夫妇可不是什么好人,甄玉从小被他们两口子当骡当马,不到五岁就被逼着下地干农活。您想想,他们会将生母的遗物交给这丫头吗?” “不止呢!”另一个乡老一边摆手,一边咂嘴道,“宋小义那个崽子,更不是东西!平日里品行不端,好逸恶劳!好几次逼奸妹妹未遂,根本就是猪狗不如!” 县太爷一时动容道:“竟有这样的事?!” 乡老们纷纷点头,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神色忿忿道:“那宋小义就是个坏痞!有一次他对妹妹动手动脚,差点得逞,甄玉挣扎间打破了他的头,后来她逃到我家,抱着我媳妇哭诉……这事儿闹得挺大,全村都知道!” 县太爷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心中的嫌恶就更深。 他心想,这可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甄玉这女孩,原来有如此凄惨的身世,真是令人同情。 他突然又问:“对了,那宋小义,长得如何?” “膀大腰圆,身高七尺。他父母出了名的偏心,什么好的都塞给儿子,想不壮都不可能!” 县太爷细细一想,脸上露出了然的冷笑。 他重重点了点头:“这么一来,倒是说通了。” 第9章 宋小义不是杀人凶手! 于是县太爷立即传令,将甄玉的义兄宋小义带到堂上来。 不多时,一个身材壮实,十七八岁的青年,哆哆嗦嗦,一脸慌乱地跪在了县太爷面前。 县太爷低头一看,果然是膀大腰圆,身形健壮如莽牛。 单单从外形看,徒手杀死张大赖,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就是宋小义?” “是……就是小人!” 县太爷示意属下,把那枚扳指给他看,“这可是你的东西?” 宋小义一惊,慌忙点头:“是、是我的东西,平时是带在身上的,不知什么时候丢了……” 县太爷冷笑:“丢了?这可真是巧得很。这扳指,是在张大赖的尸首上发现的!” 宋小义如鸭子听雷,整个懵了:“怎么可能!我明明是藏在身上……” 县太爷打断他:“我问你,你义妹出嫁那日,你一整天都在什么地方?” 宋小义迟疑了一下,他看了看旁边端正跪直、面无表情的甄玉,挠了挠头发,这才道:“小人不胜酒力,大概喝了一盅之后就困了,我就……就回自己屋睡觉去了。再醒过来,就听见外头闹哄哄的,说什么……张大赖被人杀了。” 县太爷一皱眉:“也就是说,整场婚宴,你都是一个人睡过去的?有人证吗?” 宋小义一呆,神色为难道:“小人在自己房里睡觉,父母都去张家赴宴了,家中没有别人,没……没有人证。” 甄玉跪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剪影清晰无比,如一尊诚实的雕像。 宋小义非常受不了酒的刺激,他喝一点酒就会浑身发软,昏睡过去。这个毛病恰巧只有甄玉知道。宋小义家贫,又年轻,生平喝酒的机会不多,乡亲们孤陋寡闻,更不知道宋小义天生不经酒。 关门睡觉这种事,在普通人看来,怎么听怎么像随口找的托辞。 其实宋小义不知道,那个扳指,正是甄玉在出嫁前,从他那儿偷来的。 一直以来,甄玉从不肯做这种小偷小摸的行径,亲戚邻居都知道,这女孩洁身自好,特别爱惜自己的品行。 但是那天,她实在难忍满腔的悲愤,心想,自己不能就这样像一头牲口,白白卖去张家! 无论如何,她也要带走生母的一样东西。 于是在喜轿临出门的那一刻,甄玉趁大家都在忙碌,悄悄从义兄的枕头底下,摸走了这个扳指。 昨晚她将扳指塞进尸首的怀中,也是灵机一动,随手之举。 现在看来,生母留下的这个翠玉扳指,刚好帮了她的大忙。 县太爷脸色一沉:“宋小义,我问你,在你妹妹出嫁之前,你曾多次对她逼奸未遂,是否有此事?!” 宋小义脸色一白,他慌慌张张看看旁边的妹妹,又看看身后那些满脸不齿于他的乡亲,半晌,只得支支吾吾道:“我没有……我那只是闹着玩……” “公堂之上,岂能容你当众撒谎!”县太爷暴怒,一拍惊堂木,“你妹出嫁当日,你借着醉酒的名义避开众人,偷偷溜进张家,故意哄骗她说你母亲病重,其实你是想把她骗出来,对她欲行不轨之事!” 宋小义完全呆住了:“我没有!大老爷,我那天真的是在家睡觉……” “结果半途被张大赖发觉,他威胁要将此事告知你父母,你为了安抚他,谎称妹子生母留下很多宝贝,只要他不告发你,你就把宝贝送给他。” 县太爷自觉明察秋毫,竟然看透了这么复杂的案件,心中愈发得意,声音也愈发严厉:“次日五更天,张大赖准时赴约,却被你杀死在村东的磨坊里!而这扳指,就是你杀人时,不小心遗落在死者身上的。” 宋小义是个外强中干的怂货,一听这些话,当场吓得瘫在地上,裤裆一湿,尿了一地。 半晌,他才嘶哑着嗓子叫道:“冤枉!我没杀人!我是冤枉的!是有人栽赃!” 县太爷一阵冷笑:“栽赃?这扳指,你日日把玩在手中,全村父老都亲眼见过,谁又能偷走栽赃?你几次欲逼奸义妹,此事村上人人皆知!你意图诱拐义妹,又意图贿赂妹夫掩盖丑行,这些,都有你义妹这个人证在场!” 这最后半句,仿佛一柄大锤,狠狠敲醒了宋小义。 所以这一切,都是妹妹说的?! 他缓缓转过脸,撑着死人一样又青又白的一张脸,死死盯着甄玉,就像从来没见过她! 宋小义万万想不到,这个多年来乖巧听话,任劳任怨像骡马一样,就算被他调戏了也只是躲起来偷偷抹泪的好妹妹,竟然当着县太爷的面,给他扣上了杀人的罪名! 他崩溃叫道:“甄玉!我爹娘抚养你一场,你就这样报答我们老宋家?!” 甄玉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哀怨如水:“大哥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在青天大老爷面前,把实话说出来,这也有错吗?” 县太爷是文人出身,自视清高,本来就瞧不上这些粗俗的底层百姓,他见甄玉一身干干净净的孝服,不施粉黛,眉目清朗如画,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再看看宋小义,吐字不清,油腻猥琐,形象腌臜……他心里自然就有了好恶之分。 想到这里,县太爷狠狠一拍桌案:“宋小义!你将凶器和染血的衣物藏到哪里去了!还不如实交代!” 偏偏就在这时,大堂之外有人高声喊冤:“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宋小义冤枉!他是清白无辜的!我可以作证!” 第10章 一鱼两吃 连同公堂上的县太爷,在场众人不由齐齐侧目! 不多时,一个披头散发,脸色青白的妇人,被差役带上了大堂。 甄玉定睛一看,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正是她的养母,宋小义的妈妈,宋陈氏。 她一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磕头不已:“大老爷!我儿小义冤枉!他没有杀人!他那天也没有去张家!他真的就在家睡觉!” “怎么说?” 宋陈氏定了定神,哆哆嗦嗦地说:“那天我儿喝了一盅酒,直说犯困,所以就回屋睡觉了。我和我家老头子虽然去赴了张家的酒宴,但是途中我放心不下,又转回了家中一趟,我亲眼看见我儿小义睡在卧房里!睡得踏踏实实,我叫了两声都没醒,他哪里都没去!” 县太爷这下为难起来,难道他的推断出问题了? 宋小义真的在家里睡觉? 宋陈氏见县太爷脸色迟疑,顿时趁热打铁,指着甄玉高声叫道:“大老爷!一定是甄玉这丫头,勾结外头的情郎,联手杀了张大赖!你别看这丫头平日不声不响,其实心思大得很!她一直嫌弃我们给她说的这门亲事,那天根本就是不情不愿嫁过去的!她早就想害死张大赖!” 就在这时,一个清悦动听的嗓音响起:“大老爷,民女有话要说。” 县太爷一见是甄玉,点点头:“你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来。” 甄玉却转向了宋陈氏:“我想请问母亲,既然明知我不愿嫁,你们为什么强迫我嫁?” 宋陈氏一时语塞,旋即又嚷嚷:“张家有什么不好?整个黑崖村就属他们家有钱!” 甄玉却冷然一笑:“所以,你们就用两头耕牛的价格,把我给卖了?” 众人哗然,纷纷向宋陈氏投来鄙夷的眼神。 宋陈氏心中一慌,赶紧道:“这有什么错!自家养了闺女的,谁不想卖……不想嫁个好人家!” 她的口误,引起众人更大声的嘲讽。 甄玉面上不动声色,轻轻点头:“是啊,你们养了我一场,最后把我嫁给张家,我原本无话可说,两头耕牛,就当我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可你们不应该贪得无厌,卖我一次,还想卖第二次!” 宋陈氏顿时恼怒:“你少胡说!你嫁给张家,那就是张家的媳妇了,我和你爹还怎么卖你第二次?” 甄玉轻轻冷笑:“那你和我说说,‘一鱼两吃’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宋陈氏一听这四个字,脸上一僵,她微微张着嘴,神情犹如遭到五雷轰顶! 她和丈夫,还真的说过这四个字。 是在甄玉出嫁的前夕,那天她打发甄玉干农活,毕竟就要嫁出去了,能使唤的机会越来越少,所以那段时间,她恨不得把养女抽成个团团转的陀螺。 等到养女走远了,她关上房门,一时忍不住和丈夫感慨:“虽然拿她换了两头牛,毕竟把人给出去了,以后家里少了个干活的,我们还是亏了!” 谁知她丈夫宋老四,却坐在炕头嘿嘿一笑:“其实,也有一鱼两吃的法子。” 宋陈氏吃了一惊,赶紧问:“怎么个一鱼两吃?” 于是宋老四告诉妻子,邻村有一户人家的女儿,嫁出去没多久男人就死了,女孩被夫家赶了回来,于是娘家就又把她嫁了一次,等于是白得了两份聘礼,而且第二次把她嫁得更远,是那种很难娶到老婆的深山猎户家中,所以女方得到的聘礼也更丰厚。 宋陈氏瞪了丈夫一眼,嘟囔道:“你发梦呢!除非张大赖突然死了,除非张家嫌弃她‘妨人’,那才会把甄玉赶回来。” 宋老四随口道:“我这不就想想嘛。” 宋陈氏叹了口气:“真要一鱼两吃,那倒好了,咱们又多拿一份彩礼,而且反正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到时候先留在咱家,给咱儿子过过瘾。小义那小子,也不用成天眼馋肚饱,看得着吃不着了……” 宋陈氏万万没想到,自己和丈夫私下的一段对谈,却被甄玉原原本本,当着县太爷的面讲了一遍! “养恩大于生恩,这我承认。但是张家在这件事里,完全是无辜的,张家甚至还给了你们两头耕牛,你们再贪心,不该贪到张家头上。”甄玉的声音,清脆如瓷器敲击,堂上堂下听得清清楚楚,“大老爷有所不知,张公子被害,所以我到现在,都没能给张夫人奉茶,按照咱们这儿的规矩,我还不能算是张家的儿媳。” 甄玉转过脸来,看着目瞪口呆,嘴张得能塞鸡蛋的张夫人,她柔声而怜悯地说:“夫人嫌弃我,我又未曾奉茶,照这样下去,我早晚都要被张家退还给宋家的。一鱼两吃,真好主意。” 公堂上下,在短暂的寂静无声之后,一下子炸开了锅! 围观百姓连说带骂,有好几个义愤填膺的,更是卷起袖子,向宋陈氏连吐唾沫! 连县太爷都听不下去了,他一拍公案,怒喝道:“无耻!无耻之尤!” 宋陈氏胳膊一软,就像撒了气的球,噗嗤瘫在了地上! 甄玉是怎么知道的?! 她是在哪儿听见的呢?! 当时她明明目送养女出去,还随手关上了房门……甄玉是绝无可能听见这段对话的啊! 甄玉当然没听见,但挡不住有人从头到尾告诉她,这个人,就是前世的宋小义。 前世,甄玉逃离黑崖村,一路来到京师,最终沦落风尘,成了京师媚雪楼最红的妓女。 有一次她出席一场酒宴,不料竟被一个黑崖村出身的商人给认了出来! 没过两个月,她的义兄宋小义就找到了京师。 彼时甄玉和三皇子打得火热,正绞尽脑汁,想要进三皇子的府邸,没想到被宋小义缠上,每天不是找她要钱,就是揩她的油。只要甄玉稍微一反抗,他就嚷嚷着说,要把张大赖全家都带到京城来,张家手里还握有当初的婚书,按照大祁的律法,就凭那一纸婚书,张家完全有权力把甄玉带回黑崖村! 宋小义足足纠缠了甄玉大半年,还经常嬉皮笑脸地说,反正妹子已经被那么多人睡过了,自己这个当大哥的又不是外人,为什么不能也睡一睡呢? 所谓的一鱼两吃,正是宋小义告诉她的。 他说宋老四夫妇在她出嫁前,非常舍不得,曾经想过一鱼两吃这种事。 前世,宋小义纠缠了她大半年,差点把甄玉逼疯,最后还是三皇子出手,帮她解决了这个祸患。 甄玉万没想到,前世偶然听到的这四个字,如今竟然可以拿出来,在公堂上指证宋陈氏。 真是天助人力! 第11章 脱身 甄玉一番话,石破天惊,堂上堂下,寂静无声! 见宋陈氏脸色蜡黄,嘴唇不停哆嗦,甄玉心里更加有底,她悄悄凑过来,直勾勾盯着养母的眼睛,故意捏着嗓子,用鬼魅般的声音道:“人做多了缺德的事情,就连老天爷都会看不过去。娘,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宋陈氏惊恐得脸颊扭曲,她用奇怪的姿势僵在地上,指甲死死抓着县衙地上的青砖,几乎要抠进砖缝里去! 她拼命摇头,哑声道:“不,我没……” “真的没说过?”甄玉抬起头,她扫视着周围的人群,又大声对养母道,“若真没说过一鱼两吃这种话,那你就在这儿发誓!如有撒谎,就叫你五脏六腑生虫生蛆!日月鬼神罚你,让你不得好死!烂在这里!” 所有人,都震撼住了! 这誓言太恶毒,也太可怕了,虽说养母无德,让甄玉受尽虐待,但是一般人,会在痛苦的境遇里自我说服,得过且过,很难鼓起勇气,真正去反抗,更不会跳到欺压者的头上,逼着欺压者认错。 然而甄玉这小女孩竟有如此魄力,敢当众逼着宋陈氏发这么重的誓,可见,她心中是多么笃定,这些年,又是受了多么可怕的折磨,积累了多少的愤怒,才会如此的孤注一掷。 县太爷扫了一眼堂下差役,差役们会意,纷纷把手中的水火棍咣咣一阵乱敲,嘴里喊着“威!武!” 鼎沸的议论声这才平息下来。 县太爷望向宋陈氏,声音充满肃穆,带着上位者森森的威严感:“宋陈氏,你敢不敢当堂发这个誓?” 宋陈氏哪里想到,自己明明是给儿子喊冤,却一脚踩进了甄玉设计好的陷阱! 她毕竟是个无知的农妇,也没什么主心骨。发誓这种事,太严重了,她心中又有鬼,那是真的害怕啊! 见宋陈氏趴在地上,哆嗦不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县太爷冷笑一声,他点了点头:“你不敢发誓,看来,你是真有这样的打算。” 事情经过已经很明显了,县太爷想,宋家贪婪,嫁女儿换了两头耕牛,还不甘心,总想着一鱼两吃。偏偏宋小义试图诱拐妹妹未果,于是这小子心生歹意,干脆以“甄玉生母留下大量珍宝”为诱饵,将张大赖在次日凌晨骗了出来,杀害在磨坊内…… 宋陈氏知道儿子杀了人,亲亲相隐,她自然要替儿子遮掩,甚至更有可能,儿子杀人,她本身就是同谋,因为女婿死得越快,对宋家越有利,最好新婚当夜张大赖就暴亡,那才趁她的心! 到时候,女儿还未奉茶就做了寡妇,张家铁定要把她赶回娘家。 一鱼两吃的计划,就此得逞。 一桩案子最大的嫌疑人,当然是获益最多的那一方。 至于甄玉本人,刚才县太爷询问过各位乡老,这丫头的洁身自好是有口皆碑的,从来没有过风言风语,村民对这孤苦的女孩普遍表示同情。 再说,黑崖村这么个放屁砸脚后跟的小地方,如果出现外人,一定会被发现。 现在大堂内外,挤挤挨挨全都是看热闹的村民,却没有一个提出异议。 所谓的“甄玉和情郎合谋杀害亲夫云云”,自然是栽赃了。 案情的经过,倒是都捋清楚了。 只是,凶器和凶手染血的衣服,至今未能找到。 如果就这样结案,未免草率…… 县太爷一时沉吟起来。 看出上司的犹豫,一个心腹凑到近前,低声道:“老爷,黑崖村边上就有一条大河,如今正是春季开汛,水涨浪急,凶器和衣服,恐怕早就扔进河里,根本找不到了。” 县太爷一听,愈发头疼,他皱眉道:“一桩凶案找不到凶器,毕竟是个瑕疵。” 那心腹在官场打滚了二十年,是个老练的刀笔吏,他觑着县太爷的脸色,斟酌着,语气诚恳道:“老爷您到任不满一年,还没有办过一桩像样的案子,这案子再这么拖下去……老爷,您要尽快立威啊!”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县太爷是新上任的,坐在这个位置上还不到七个月,这桩案子,是他办的第一桩重大案件。 如果就因为无法找到凶器,而一直拖延下去,死活结不了案,当地百姓会怎么看他? 上级知道了,又会如何审评他呢? 想到这里,县太爷顿时下定了决心,他狠狠一拍惊堂木! “宋小义!人证物证皆在眼前!你还想抵赖吗!” 宋小义一听这话,连哭带喊直叫冤枉。 县太爷不耐烦了,他大喝一声:“来人!大刑伺候!” 最终,嫌疑人宋小义吃不住重刑,终于承认了自己杀害妹夫张大赖的事实。 宋小义的杀人罪名成立,判了秋后问斩。 至于张家那边,张富户中风,张大赖已死,张家如今是张夫人做主。 她才不管真凶不真凶,劈头盖脸把甄玉骂了一顿,利利索索将她赶了出来。 甄玉倒也没怎么抗争,毕竟她本来就不想留在张家。 她回了娘家。 宋老四一见她,活像见了地狱的恶鬼,恨不得拿锄头夯她! “你还有脸回来!” 宋小义重枷下狱,就连宋陈氏也被牵连。 县太爷考虑到她是犯人母亲,母子天性,她包庇隐瞒也情有可原。 宋陈氏被当堂打了五十大板,以示惩戒。 此刻她正浑身是伤,瘫在里屋床上哭天喊地,哎唷连天。 甄玉偏偏在这时候回来,可想而知宋老四的反应会多狂暴。 然而甄玉却像完全不当回事,女孩扬起清秀无俦的脸,只淡淡道:“我回来,是要拿走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宋老四一愣,愈发火大:“这儿有什么是你的?贱丫头!我们白白养了你一场,结果倒好,养出一头白眼狼!” 他越说越气,刚想狠狠扇甄玉一个耳光,忽见甄玉轻轻一抬手,似乎有什么又尖又细的东西,从虚空中飞出,倏地插进了宋老四扬起的右手掌! 顿时,宋老四的右手从手指尖麻到了手掌心! 那不是偶然被蜂虫叮咬的那点麻木不适,而是肌肉整块僵死,关节都无法动弹的严重麻痹!而且可怕的麻痹感,从右手一路飞速往下蔓延,很快,他的整条右边胳膊犹如石化,全都不能动了! 第12章 金令牌到手 宋老四无限惊恐地抱着自己的胳膊,他嘶声大叫:“你用什么扎我?!” 甄玉但笑不语。 昨天她去了一趟附近的镇上,用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银簪,换了几样药材,又买了一副银针。 前世,她在媚雪楼偶遇一位身怀绝技的“异人”,医理和身上功夫,都是她从对方那儿学来的。 这套能耐她练了十五年,早就炉火纯青,如今虽然重生,技能却是一点都没生疏。 宋老四无限震惊地望着她! 这个迟钝的男人,直到此刻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养女仿佛变了个人! 她身上,那种胶水一样厚重的怯懦,还有那永远像只畏光小老鼠一样的惊恐,不知何时,就像日中的露水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甄玉双眼中那种冷酷到冷漠的冷静,就好像,当场斩下宋老四的脑袋,她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宋老四的心底,升起一种极为陌生的恐惧! 他蓦地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独自进山砍柴,偶然遭遇了一头白狼。 那白狼是真好看,一身雪白长毛,身形飘逸矫健。白狼的眼睛,也是真吓人,毫无情感可言,只有无穷无尽的冷酷。 那种食肉猛兽盯着猎物的眼神,让宋老四终生难忘。 甄玉此刻,就是这种眼神!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宋老四哑声问。 “我娘的那块令牌呢?”甄玉说着,又笑了一下,“我是说,我亲娘。当初她留下的那块金令牌,你们还没卖,对不对?藏在哪儿?” 宋老四脸色一变。 甄玉生母留下的那块令牌,他确实没卖。不是因为卖不出去,而是不敢卖。 那上面有个甄字,花纹雕刻得又太独特,一看就知道,这玩意是用来确认身份的。宋老四担心,一旦将这块金牌卖出去,早晚会把追查甄玉生母下落的人给招惹来…… 万一对方大有来头——那简直是必然的——到时候,宋老四夫妇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当初甄玉生母难产,宋家没有尽心救助,几乎可以说是冷眼旁观,打着小算盘,眼睁睁看着她断气身亡。 等她死后,宋家又把她身上财物搜刮一空,更别提,这十几年,还百般奴役她的亲生女儿。 这夫妇俩,做了太多见不得人的缺德事,就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万分亏心,不敢让外人知道。 但是眼下,被养女问到跟前,他还是得把嘴刚得硬硬的:“什么金令牌……就是个不值钱的破铁疙瘩!那玩意早就卖了!咱家穷,你又不是不知道,又添了你这张能吃的嘴,不卖掉它,怎么度日!” 甄玉听得连连冷笑:“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说谎。” 她伸手敲了敲宋老四那条瘫痪的右胳膊:“这条手臂,你是真的不想要了?” 宋老四嘶声叫道:“你到底上哪学来的这些鬼把戏!” “你应该关心的是你自己。”甄玉一字一顿道,“再不说实话,可就不止右手和右胳膊受罪了。你老自己试试,是不是就连右边这条腿都变得吃力很多?” 宋老四傻了! 他怎么都想不通,明明数日之前,养女还是个任打任骂的无用受气包,怎么一夕之间,就变得这样厉害! “现在,你只是右手抬不起来,右胳膊发麻,右腿不得劲。”甄玉声音平静如念魔咒,“等到明天,你右边整个身体完全麻木,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就连起身撒尿都做不到。” 宋老四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牙齿磕碰发出的咯咯轻响! 甄玉故意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那块金子,真就那么重要啊?比你的胳膊,你的腿,比你的一条老命还重要吗?” 宋老四哆嗦得几乎站不住! 见他动摇了,甄玉索性又添了把火:“你儿子杀人下狱,秋后就问斩,你老婆被打断了双腿,只能瘫在床上,你半边身子动不了,家中没有一个人能帮你。都成这样了,你还留着那块金子干什么?你拿着它,究竟是能吃还是能用?宋老四,你掂量掂量,自己还有几年的活头?金子再好,也得你有那个命才行。” 她字字句句精准打在宋老四的死穴上。 宋老四顽固的头颅,终于缓缓垂下,哑声道:“……就在院里,那棵大槐树底下。” “这不是挺好的嘛。老实坐着别动,不然你右边身子废得更快哦。” 甄玉说完,嫣然一笑,进屋取了铁铲。她在宋家是干惯了活的,这点小事不用假以人手。 不过挖了十几下,土层里就暴露出半腐烂的蓝色布包,布包取出,打开一看,那块金灿灿的令牌出现在甄玉眼前。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生母留下来的这块令牌。 果不其然,它和前世,三皇子展示给她看的那块令牌,一模一样。 这就是她身为龙虎大将军和嘉怡公主之女的最强凭证! 泪水迅速涌上了甄玉的双眼! 如果前世,她能早一些拿到这块令牌,确认自己的身份,又何至于因为深深的自卑,放弃自己的人生,只为他人做嫁衣? 拿到金令牌,甄玉擦了擦上面的尘土,将它小心翼翼揣进了怀中,想了想,她转回屋里。 无视了又愤怒又满眼期盼、指望她给自己解开半身麻痹的宋老四,甄玉径直走到了里间。 床上,躺着动弹不得、哭天喊地的宋陈氏。 她在衙门挨了结结实实的五十大板,两条腿都被打折了。此刻宋陈氏瘫在床上,眼见着养女走到近前,她恨得牙根都快咬出血来了! “贱人!你这个小贱人!”她在下半截的剧痛中,喃喃不清地恶毒谩骂着,“当初就不该收留你,当初就应该把你掐死!让你和你那短命的娘一块儿作伴去!” 然而这些恶毒的诅咒,完全没有影响到甄玉。 她低头看了看养母,神色依旧那么淡然:“那你当初,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宋陈氏恨得眼睛几乎冒血:“是我看走了眼!” “因为你不敢。你们有贼心没贼胆,害怕我亲生爹娘那边,会有人一路找过来。”甄玉冷笑连连,“我娘的那些东西,你和宋老四足足收了大半年,等到确定没人找过来,这才一件一件开始往外卖。” 第13章 人是我杀的 宋陈氏被甄玉质问得哑口无言! “你们连我娘的亵衣都扒了下来,把她身上值钱的东西,扒了个精光。”甄玉说到这儿,声音愈发轻,可是字句却愈发清楚低沉,沉痛得仿佛满含血泪,“我娘……她几乎是光着身子下葬的,那么尊贵的一个人,就躺在一口薄得像纸盒一样的棺材里。你们这些畜生!怎么敢!” 宋陈氏谩骂的声音变小了,她脸颊痉挛了一阵,这才喃喃道:“好歹我们发送了你娘,好歹……好歹我们养大了你!” “我在宋家为奴为婢十几年,又给你们赚来了两头耕牛,这也够了。”甄玉收起愤怒,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做人啊,不能太贪心,小心贪过了头,惹恼了老天爷。” 宋陈氏青黄的脸颊,塌陷得更厉害了,她剧烈哆嗦着,忽然嘶声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她还在纠结那个一鱼两吃,宋陈氏死活想不通,甄玉究竟是从哪里听见了这番私谈。 甄玉静静看着她,却不说话,只微微一笑。 她才不会和这个女人说实话呢,最好是让她一辈子栽在这个谜团里,痛苦终生。 转身从里屋出来,刚要走,宋老四急急喊住她:“哎哎?等等!” 甄玉停住,转头看看他,好像恍然大悟,这才想起他还有求于自己:“哦对了。你右边半截还麻着呢。” 宋老四被她这轻慢的态度弄得,心中又恨又怕,但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尽量放缓声音:“小玉,你现在气也出了,东西也拿到了,我这胳膊……你总该想办法解开了吧?” “你现在找张床,老老实实地躺下来。”甄玉说着,笑了笑,“躺够十二个时辰,麻痹自然就能解了。” 宋老四顿觉自己被耍了,他习惯性地拉下脸,抬起那只好手就想打甄玉! 甄玉不动也不逃,继续道:“我如果是你,马上就去躺着,乱蹦乱跳只会让你浑身的血气凝结得更死,到时候,你半边身子都会僵硬发黑,那可不是躺一天就能解决的。” 宋老四顿时僵住,他一动也不敢动了! 甄玉这才轻轻笑了一声,重生之后的复仇路,她完美地走出了第一步。 又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甄玉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没入黑夜之中。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 在甄玉离开黑崖村的同时,县太爷那边,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衙门里,来了一位尊贵无比的客人。 县太爷满头大汗、局促无比地站在一边,十根手指头都没地方放了,只是僵硬无比地缩着头,脸上陪着笑,同时,眼角余光紧张地看着来客。 只见那人端坐在桌案前,正一页一页,慢条斯理地翻看卷宗。 这尊贵的来客,正是颐亲王。 县太爷心中惊呼:额滴个亲娘!亲王!皇上的亲弟弟! 他这么个七品芝麻官,清江县这么个无人问津的荒僻小县,颐亲王竟然亲自前来……这比做梦还要假! 仔细想来,亲王这趟到访,也不是完全无厘头:清江县接近边境,再往前,就是大祁赤凤营常年驻扎的地方,颐亲王这次来,多半是有重要军务! 究竟是什么样的军务,会牵扯到自己这个小小的县丞呢? 他正百般想不明白,却忽然听颐亲王问:“也就是说,张大赖被杀这桩案子,犯人已经归案了?” 县丞一愣,慌忙点头道:“是!凶犯宋小义已经下狱!判了秋后问斩。” 颐亲王合上卷宗,他挑起一双明亮的凤目,看了县丞一眼,淡淡道:“确定是他?” 县丞不明白,堂堂亲王,为什么过问这么一桩民间的凶杀案。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回禀王爷,宋小义已经招了,那晚他杀了张大赖,就把凶器和染血的衣服,都扔进了清江河,被大浪给冲走了。不过好在人证物证俱在,他想抵赖也抵赖不了。” 岑子岳心想,真是葫芦官断葫芦案,一塌糊涂。 没想到,那个甄玉竟然就这么脱身了……是他小觑了她。 早知如此,他也用不着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自己身上伤都还没好,就急急忙忙跑到清江县衙来。 事已至此,岑子岳也不好说破,只得又问:“那枚扳指呢?还给那个甄玉了吗?” 县丞赶紧道:“没有,扳指还在下官这儿。” 他叫人把扳指拿来,亲自奉到岑子岳面前。岑子岳拿起扳指,仔细看了看那上面独特的花纹,忽然有一种莫名的眼熟。 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扳指,很多年前。 然而,目睹它的时间太久远,一时之间,岑子岳想不起这根源。 他这么一迟疑,县丞会错了意,以为颐亲王看中了这扳指,于是慌忙拍板定案:“王爷若是喜欢,就留下吧。” 岑子岳一听,哭笑不得,旋即沉了脸色:“这扳指是那位甄姑娘生母的遗物。如今案子破了,理应还给她。” 县丞马上道:“王爷说得极是,下官也是这么打算的。谁想那甄玉已经不在本地了。” “哦?” “听说,张家把她赶了出去,宋家就更不可能留她了。有人看见她离开了黑崖村,如今下落不明。” 岑子岳听了这话,一时沉吟。 照这么说,倒不如他收下这扳指,反正他最近要回京一趟,京师人脉广,到时候把这扳指给熟人圈子辨认一下,说不定,能知道甄玉生母真正的身世。 颐亲王没在清江县衙坐多久,因为很快就有亲信送来一封密信,岑子岳看过之后,心中冷笑了两声:自己的老冤家、害得他这次险些命丧荒村的罪魁,又出动了。 他的“休闲时光”也要跟着结束了。 当然,这些军情密报不能和县丞说,反倒是县丞非常开心:王爷坐了没有两炷香的功夫,就被一份军情给捞走了……他也终于把自己从涔涔冷汗中解救出来了。 这个满身杀气的煞神,实在太可怕了! 从县衙出来,岑子岳在上马之前,忽然停住。 “湛卢,帮我办一件事。”他对贴身的心腹道,“你抽个空,把那个宋小义从死牢里救出来,要悄悄的。” 湛卢这些人,是岑子岳身边最为信任的心腹爱将,从来对他言听计从。 尽管听见这么奇怪的命令,湛卢脸上也没有露出多惊讶的神色。 “你只需把他救出来,别的不用多做。”岑子岳又看了他一眼,“对你而言,应该不难吧。” “难倒是不难,只是属下不明白。”湛卢问,“王爷为什么要救一个杀人凶犯呢?” 岑子岳苦笑道:“这小子虽然品行恶劣,不是好东西,但张大赖真不是他杀的。” “王爷怎么知道那个张大赖不是宋小义杀的?” “很简单。”岑子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说,“因为,人是我杀的。” 第14章 澜蔷大火 甄玉离开了黑崖村,一路南下,但这一次和前世仓皇出逃的目标不一样。 她不再直奔京师。 甄玉要去的地方,是大祁的副中心,澜蔷。 澜蔷城是永州首府,恰恰在京师旁边,别名叫“京师卫”,是巩卫京畿的意思。这地方的重要性,高于大祁除了京师以外的所有城市。 一旦澜蔷攻破,接下来一马平川,京师沦陷指日可待。 也因为是京师卫,澜蔷的经济发展得非常好,商贸繁荣。 京师是天子脚下,全国的人才都扎破了头,想要往里挤。 如果实在挤不进去,退而求其次,去澜蔷,那也挺不错。 永州都督府设在澜蔷,如今的永州都督晏明川,是皇后的亲哥哥,正因为澜蔷地理位置至关重要,皇上才派了自己的大舅子,领重兵亲自坐镇。 甄玉之所以急急忙忙往澜蔷赶,是因为她知道,就在即将到来的春夏之交,澜蔷城会发生一桩惊天的大事:闹市区突发爆炸,澜蔷百姓死伤惨重,以至户户办丧事,家家挂白幡…… 惨案发生后,永州都督晏明川,承受不住玩忽职守的罪名,竟然引咎自尽。 国舅自裁,这件事极大地打击了皇后和她的家族。 可以说,晏明川的死,开启了皇后母族晏家的衰落之路。 前世,甄玉对此事无感。毕竟那时,她巴不得太子早点完蛋,好给心上人三皇子腾出位置。 再者说,前世她到三皇子身边时,澜蔷惨案已经过去五年了。五年的多方查证,最终确定这桩惨案是西北的突厥人干的,其目的就是“拔桩”。 晏明川并不是徒有虚名的纨绔子弟。 这是个文能计安天下,武能运筹帷幄的高素质人才,也正因此,天子才放心把澜蔷这个重要的“京师卫”交给他。 晏明川一死,突厥那边弹冠相庆:他们又消除了未来扩张领土的一大阻碍,突厥的优蓝太子高兴之余,竟赏赐麾下百坛美酒。 而大祁天子则悲痛欲绝,他和臣子们说,自己“犹如斩断一臂”。 先是战神甄自桅战死,后有甄自桅的挚友、国舅晏明川自尽,接着又是新生代小战神颐亲王战死……大祁的国之栋梁,接二连三轰然倒下,大祁的国运,走上了瞎子都能看明白的下坡路。 大祁皇室,内斗内行外斗外行,数十年如一日地热爱窝里反。等到三皇子登基,大祁已丢了近五分之一的国土,西北的突厥人越来越强大,大祁隐隐有了亡国之忧。 三皇子虽夺得了皇位,但他要面临的,是大祁一点儿也不美好的未来。 大祁帝国真正的衰落,就是在龙虎大将军甄自桅战死……不,确切地说,是从澜蔷城大爆炸这个点,正式拉开的序幕。 无论是为国,还是为了晏家,甄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场灾难发生! 经过月余的跋涉,甄玉风尘仆仆到了澜蔷,她首先去了澜蔷城东的永州都督府。 站在延绵不尽的灰色高墙之外,遥遥望着那两扇豪阔高大的朱红大门,甄玉一时感慨万千。 她的亲舅舅,此刻,正在这都督府内。 然而咫尺已是天涯。 前世,甄玉是三皇子身边权势最大的女人,手中掌握着一个庞大而可怕的信息网,全国各处,无数的暗桩随时为甄玉服务,她只需动动手指,或者轻启薄唇吩咐一声,自然就有无数条腿,替她奔波,替她传递消息,完成她哪怕最细小的意志。 彼时的甄玉,就像雍容坐在一张巨网中心的蜘蛛,这张天罗地网上的任何一点动静,都会第一时间回传给她。 然而现在,这些都没了。 除了那块金令牌,她身上一无所长。 她总不能径直走进都督府,直接抓着人家喊“舅舅”吧? 且不说一个无根无底的孤女,能否越过重重障碍,顺利见到晏明川…… 就算晏明川真的见了她,单凭一块金牌,他就会相信吗? 堂堂永州都督,凭什么一句话就信了她?万一认定令牌是她偷的,甄玉妄图冒充金枝玉叶,岂不更麻烦了? 因此,甄玉只是遥遥看了都督府一眼,就转身走了。 一刻钟后,她来到了澜蔷最繁华的中央大街,停在了一栋装饰花哨,热闹非凡的建筑跟前。 天香馆。 这名字俗不可耐,却令甄玉记忆深刻,原因有二。 其一,天香馆和甄玉前世栖身五年的媚雪楼一样,是一家青楼。 其二,震惊朝野的澜蔷大爆炸,就发生在天香馆。 前世的这场爆炸,引起了连绵大火,继而烧毁了整条街,死伤不少百姓。最凄惨的是天香馆里的姑娘们。据说她们绝大部分被当场活活炸死,没被炸死的也烧死了,只有一两个人逃了出来,却也被严重烧伤…… 当时消息传到了甄玉栖身的媚雪楼。 青楼女子出身下贱,被普通人瞧不起,她们自己更是互相鄙夷。 媚雪楼喜欢嘲笑天香馆,说她们东施效颦,总是拙劣地模仿京师妓馆的风格,媚雪楼流行什么,不出半个月,天香馆也会跟着流行起来。 天香馆也喜欢讽刺媚雪楼,觉得京师的妓馆最爱装腔作势,身处帝都又怎样?都是下九流,谁瞧不起谁啊? 然而这件事发生后,所有的青楼妓馆都被震撼了,兔死狐悲,大家没有不难过的。 更有人站了出来,为那两位严重烧伤的姐妹集资募款。就连当时刚入行的甄玉,都流着泪捐出了五钱银子。 后来那两位姐妹还是重伤不治,据说死的时候,全身溃烂流水,没有一块好皮。她们下葬那日,京师所有青楼妓馆歇业一天,以示哀悼。 天香馆在爆炸中化为乌有,死者又找不到亲眷。因此,就连事后安葬的钱,都是各大青楼的老鸨,叹息着,你一把我一把凑出来的……这可能是她们此生,最为团结的一次。 前世,澜蔷大爆炸恰恰发生在端午当天。 今天,是五月初一,也就是说,距离爆炸发生,满打满算只有五天了。 第15章 我要卖身 甄玉来到天香馆跟前。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这个一身灰扑扑的土布衣裳,年貌瘦小幼稚的小姑娘,站在妓馆门口,不声不响一个劲探头往里看。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瞧见了,就走了出来,笑嘻嘻地说:“小妹妹,你找谁?是有姐妹亲戚在我们这儿吗?” 甄玉摇摇头:“我不找亲戚,我找你们天香馆的妈妈。” 姑娘一怔。 这丫头开口就要找老鸨,不知道是真有重要的事情,还纯粹是乡下牛犊不怕虎。 她觉得好笑,又问:“你找我们妈妈干什么?” 甄玉睁着一双洁净无比,又大又黑的圆眼睛,满脸稚气又无比镇定地说:“我要卖身。” 门口的姑娘们听见,全都愣住,然后,集体哄笑起来。 不多时,天香馆的老鸨黄二姐听说,门口有个乡下丫头主动要求卖身,她也乐了。 “是被人骗了吧?不知道卖身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干农活呢?” 传消息的正是那个身形娇小的女子,她却没有笑,只一脸疑惑道:“看着不像开玩笑,她的样子很认真,要不,妈妈就见见她?” 黄二姐想想,无奈道:“行吧,领她过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宝贝找上了门。” 不多时,甄玉被领到了老鸨面前。 黄二姐仔细一瞧,不由皱起眉头。 眼前这丫头,看上去十四五岁,又黄又瘦,身上是灰扑扑、粗糙劣质的土布衣裳,脸上是长途跋涉还未洗净的尘土,天热了,仲春的太阳当头照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愣是把个小丫头抹成了小花猫。 只有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如水晶剔透莹亮,依稀看出一点点美人模样。 好在,这乡下丫头举止并不畏缩,也很懂礼貌,她先利利索索给黄二姐行了个礼。 “叫什么名字?” “甄玉。” “从哪儿来?” “素州。” 素州在西北苦寒之地,再往前就是那群突厥鞑子的地界,素州距澜蔷千里之遥,亏得这丫头是怎么一路跋涉而来,难怪一头一脸的尘土。 “就你一个人?” 甄玉点了点头。 老鸨一摆手:“这可不行。我们这儿,通常都是被父母送进来的,你一个小姑娘家,就算想卖身,这卖身契我和谁签呢?” 甄玉不急不躁,一脸和年龄极为不相称的从容,她朗声道:“妈妈且听我详细道来。我无父无母,是被拐子养大的,这些年,拐子夫妇悉心教了我许多东西,最终就是指望把我卖进京师的青楼,无奈在来京的路上,拐子夫妇遭遇劫匪,血溅当场,随身财物也被抢走了,我在死人堆里装死,这才捡回一命。妈妈不知,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天大地大就我孤零零这么一个人。而我身上所学,也只能在青楼里发挥作用。” 甄玉这番伶牙俐齿,逻辑通畅的娓娓道来,竟有几分说动了老鸨,她沉吟片刻,突然问:“那拐子夫妇本打算把你卖去何处?” “他们四处打听了好几家,最后是京师的媚雪楼出价最高,我听我拐子爹说,媚雪楼的王三娘打算买下我。”甄玉一本正经道,“可是京师太远,我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也花光了,只能停在澜蔷。” 老鸨一时大惊,这土里土气的乡村丫头,竟然知道京师第一妓馆媚雪楼! 而且还知道媚雪楼的老鸨名叫王三娘……她顿时就信了一多半! 然而黄二姐打理天香馆三十年,她是多么精明的人,纵然心中有了几分相信,却没立即答应,只试探着说:“你拐子爹妈,原打算把你卖多少钱?” “五千两。” 黄二姐一听,哈哈一笑,连连摇头:“那你还是去京师吧,我们天香馆可出不起那么高的价。” 一个西北素州来的黄毛丫头,敢要价五千两?!皇上的闺女也卖不出这么多钱啊! 甄玉微微一笑,柔声道:“妈妈别着急嘛,那是我拐子爹妈出的价,我卖我自己,就不可能要那么高了。” “那你想卖多少钱?” “一千两。” 黄二姐心里打起了小算盘:青楼买人总比别处贵一些,有钱人买个姨娘,通常是八百两,天香馆买个黄花闺女进来,少说也得一千五百两,若是相貌出众的,两三千打不住。 这个小丫头,只要一千两,实在算便宜的,而且看她口齿伶俐,脑子活泛,前期教她礼貌礼仪、说话接客的费用,也就省下了——通常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啊。 至于说容貌,虽然看不大出来,单看她那双眼睛,应该丑不到哪里去。 瘦虽瘦一点,但是好吃好喝伺候着,肉也就长出来了。 这下,黄二姐是真有点儿心动了。 但想来想去,她总觉得这事不太踏实:天上掉的美味馅饼,多半有后遗症。 “你真是黄花闺女?”黄二姐疑惑地盯着她,“身上有没有毛病,要是有什么暗疾,我可不要!” “妈妈不信,可以着人来验我的身。”甄玉坦然地说,“不过说到这里,我也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进天香馆的第一年,我只做素倌儿。”甄玉一脸大气、侃侃而谈,“我还太小,年底才满十五。破身的事情必须等到明年。我希望契书上,把这件事写明白。” 黄二姐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困惑。 甄玉自称不满十五岁,但是她知道媚雪楼,知道王三娘,还知道“素倌儿”这种行业内的称呼,甚至直接要求契书按照她的意思来写…… 十四五岁的乡下丫头,能懂这么多? 如果这都是她的拐子爹妈教的,那这对拐子夫妇,也太专业了! 更奇怪的是,她看着年幼,声音稚嫩,但无论是谈吐气度的雍容大方,还是那双不遮不掩、堂堂正正直视他人的眼睛,怎么看都不像十五岁。 三十岁还差不多! 天香馆里的头牌,大名鼎鼎的秦双珠姑娘,都还没这个气度呢。 黄二姐简直凌乱了,她有些退缩。 “那可不行。”她干脆一摆手,“一年不接客?你是上我们天香馆来吃白食的?哦,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一年后你想办法溜了,我上哪儿找人去?” 甄玉笑道:“怎会白吃白喝?我当然要给天香馆赚钱。这样吧,您留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必须给天香馆赚来一百两银子。若达不到这个数,我任凭您处置,打死不怨。” 第16章 签下卖身契 听见甄玉打的这个包票,黄二姐已经讶异得没法说话了! 一个月一百两银子?这可不是小数目,就算红透了半边天的秦双珠,也不敢打这个包票啊! 甄玉一脸甜笑,那双眼睛,却像一对黑白分明的钩子,直直钩进了黄二姐的灵魂深处:“妈妈。您觉得怎么样?愿不愿和我签这个卖身契?” 如果自己不答应,那这丫头肯定会去别处,多半就真的奔着京师媚雪楼去了! 这么个赚钱的好苗子,就这样放跑了,自己必定要懊悔的! 黄二姐盘算了一圈,她一咬牙:“好,我签!” 于是叫来了老文书,依照甄玉的要求写下卖身契,其中明确写了,一年之内不破身,一月之内必须赚足一百两银子云云……巨细靡遗,不胜枚举。 契约书成,黄二姐和甄玉分别画押按手印,这桩买卖就算达成了。 其实黄二姐也知道,这事办得仓促,恐怕会有纰漏。但甄玉提到了媚雪楼。 媚雪楼的老鸨王三娘,那是黄二姐此生最大的竞争对手,王三娘一贯瞧不起黄二姐,还放出话来说,黄二姐的命里差了一把火,所以只能在澜蔷呆着,这辈子也没法把妓馆开到京师来。 王三娘的这番讥讽,成了黄二姐的心结,多年来卡在她心口,不上不下。 所以,她更不能轻易放甄玉去京师。 一千两,说少不少,说多其实也不算多。 如果甄玉真是个没用的废物,什么都干不来,那她也不用把这丫头打死。 再找个人牙子,把甄玉转卖出去就行了。 人是买下来了,黄二姐看着甄玉这一身直皱眉,就不说布料有多粗劣,只是上手轻轻一拍,灰尘就跟着扑簌簌往下落。 “有换洗的衣裳吗?” “有,但都是土布,上不得台面。”甄玉倒也不自惭形秽,依然笑盈盈的,“我要几件上好的衣裙,胭脂水粉,还有首饰头面……既然妈妈花了一千两买我,这些基本需要,就请在这一千两里扣除吧。” 黄二姐很喜欢甄玉这直爽大方的性子,于是笑着点头:“你放心,我会给你挑好的……” “不,我自己来选。”甄玉打断她,“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合适什么。此刻是正午,时候还早,等我休整一会儿,晚上就能上场了。” 黄二姐惊得半晌反应不过来,她试探着问:“你不累吗?” 她在勾栏里呆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积极上岗”的! 只见甄玉嫣然一笑:“我不得赶紧给您赚那一百两银子吗?” 黄二姐一时无语,只好点头,又叫过刚才那姑娘:“双秀,你先带她去洗澡,她要什么衣服,你就给她准备好。” 甄玉心口倏地一跳,她抬头问:“双秀?你叫郝双秀?” 前世,那两个重伤不治的姑娘,其中一个就叫郝双秀! 双秀一愣,也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甄玉内心无比复杂,她忧愁地望着双秀,半晌,才哑声道:“刚才……听见有人这么叫你。” 前世,郝双秀在爆炸当日险险逃生,但全身重度烧伤,依靠药物苟延残喘。 同为素州出身,出于同乡情谊,甄玉去看过她好几次。 她到现在还记得,双秀临死的时候,哆嗦着,死死抓着她的手,哭着求她把自己送回素州老家。这姑娘自小被卖,期间又转卖了多次,早就记不清故乡具体在哪个村庄,可是她始终惦念着故乡的爹娘,一心想要回去…… 那个躺在肮脏的病榻上,浑身烧得黢黑,根本看不出五官容貌的“黑棍子”,给前世的甄玉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悲惨印象,她甚至没见过双秀罹难前的真实容貌。 谁会想到,面前这个玲珑身材,杏眼细鼻,水润得像朵桃花的郝双秀,再过五天,就会变成一块惨叫连连的人形焦炭? 此刻,甄玉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垂下湿漉的眼睫,跟着双秀离开了老鸨的房间。 甄玉的思路,其实非常简单明快:爆炸不是发生在天香馆吗?那她就守在天香馆里,盯着里面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就剩下五天时间了,对方埋放爆炸物,不可能是细微的举动,必然要大张旗鼓,只有深入天香馆,成为其中的一员,她才能抓住那些突厥混蛋! 至于“又把自己卖身了一次”,甄玉倒是不介意。 前世她在媚雪楼,深得老鸨王三娘的喜爱,王三娘非常具有商业头脑,她知道,就算皮肉生意,也分高中低三档,中低层“商品”只能赚到蝇头小利,只有最高一档溢价最多,才是赚大钱的法子。 所以她下狠心培养甄玉,花大价钱请来各方的专家,教导甄玉琴棋书画,甚至诗书百礼……就算普通的大家闺秀,恐怕也得不到这么集中而全面的资源。 在媚雪楼呆的那五年,甄玉不光给王三娘赚得盆满钵满,自己也脱胎换骨,变得极为出色,如鹤立鸡群,傲然于众人,最终才得以进入三皇子的府邸。 接下来的十年,三皇子比媚雪楼的老鸨还要器重她,竟请来京中的大儒给甄玉当老师,指点她朝政和兵法。同时,又刻意培养她杀伐决断的能力,放手给她处置府邸的大事。 到了后期,甄玉已经能将整个幕僚系统控制在手上,把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条。 对三皇子,甄玉心中自然是痛恨的,但她也不得不感激这个人。 要不是前世他悉心栽培,刻意扶植,甄玉也不会有今天这些能力。 对她而言,偌大的王府都了如指掌,在天香馆这种小地方站稳脚跟,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第17章 小试牛刀 仔仔细细把全身上下洗干净,甄玉随意捡了一套衣裳穿上,双秀见她出来,不禁哎唷一声,眼前一亮。 万万没想到,洗掉尘土,甄玉竟然生得这么漂亮,细眉俊眼,绯唇娇嫩,五官线条明丽大方,竟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虽然因为最近长途跋涉,又吃不饱饭,脸上黄瘦了一些,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坯子。 她不禁啧啧心疼,趁着四下没人,一边帮甄玉整理衣裙,一边低声道:“你何苦来干这个?我们女人,最怕落到这一行里,刚才你签卖身契的时候,我就想拦着你……一个劲给你使眼色,你也不肯抬头看我。” 甄玉心底一软。 双秀是个善良的姑娘,她见别人跳火坑,就想伸手施救,万一她这小动作被黄二姐发现,还不知日后怎么使绊子呢。 想到这,甄玉握着双秀的手,宽慰道:“别担心,我不是还得做一年的素倌儿吗?” “那也只一年啊!”双秀急道,“一年后,你不还得接客吗?再说了,从这个地方出去,哪怕身子真的清白,人家也不信你了啊!” 甄玉心想我顶多在这儿呆五天,成败与否,也只看这五天了。 于是她只笑笑,又道:“等会儿我要写个单子,双秀,你就照这单子采买。” 郝双秀把甄玉写的长长的单子交给老鸨黄二姐手上,黄二姐都愣住了。 她一行行看着单子上,那娟秀俊逸的簪花小楷,心想自己这是请了个什么神仙? “白附子五钱,白芷五钱,白丁香三钱,白僵蚕和绿豆粉各两钱……她这开药方子呢?” 双秀笑道:“这是用来养颜的,甄姑娘说,若不养好这张脸,她是没法出台的,还有这些衣裳裙子和首饰,都得按她的要求来。” “她还要雁回云锦?”黄二姐哭笑不得,“她知道这雁回云锦得多少银子吗?!这不狮子大开口嘛!这丫头,眼光倒是刁钻,专挑最好的料子要!” 雁回云锦是苑州特产,也是上用的东西,这是一种又薄又细、光泽华贵的织品,而且有一种独特的天然晕彩,不像别的料子人工染色,看上去总有点僵固感。 雁回云锦是专门供奉宫里娘娘的,只有残品尾货能流到市面上来,而且价格贵到让人肉疼。 双秀却劝道:“妈妈您想想,那一千两卖身银子,人家甄姑娘可一分钱没拿,全都存放在您这儿。人家拿自己的卖身银来买衣裳头面,最后,还是给您赚钱,您有什么不放心的?” 黄二姐心想也是这个理,她无奈道:“这丫头能识文断字,已经够让我吃惊的了。没想到,竟然懂这么多……这都是她那拐子爹妈教她的?她拐子爹这么厉害,干脆去考状元得了!还费这劲当什么拐子呀!” 双秀被说得咯咯直笑,又急道:“妈妈您别絮叨了,赶紧叫人采买吧!甄姑娘说了,要快!越快越好!” 黄二妈有些不爽:“哼,我倒要看看,她怎么赚这一百两银子!” 天色愈晚,天香馆也愈发热闹起来。 楼上楼下都是娇笑声,以及娇滴滴的迎来送往声,混着粗嗓门的拼酒声,还有楼里小厮们脚步不停,穿花蝶般送酒送菜送点心的声音…… 而就在这一片鼎沸如潮的动静里,一道明亮的琴声,犹如撕锦裂帛,从嗡嗡绕绕的嘈杂声中,腾空而出! 伴随琴声,一个脆亮如金、清悦似水的歌喉,娓娓唱道: 枝袅一痕雪在 叶藏几豆春浓 玉奴最晚嫁东风…… 在如此嘈杂,如此繁乱的晚场,这歌声犹如一注冰水入沸锅,竟震得全场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了中庭。 高台上,端坐在一尾瑶琴前的是个蓝衣女子。 女子上身是浅水蓝绣金线的薄衫,下着一条颜色极娇嫩的洒淡红花青色长裙,细细的天鹅颈,优雅而白净的小脸上,蒙了一张乳色的面纱。 这青衣女子整个人犹如一抹清冷月光,照进纷纷扰扰的红尘俗世,和周围的艳红俗绿截然不同,清爽得令人心中一静。 抚琴,是青楼妓馆从业人员的“基操”,但绝大多数只学了个皮毛,甚至只会“弹个响儿”,距离大师级,有着十万八千里。 然而甄玉这一手琴,哪怕再不懂琴的人也听得如痴如醉,似仙乐入耳,其琴艺明显臻于化境。 这得归功于三皇子,前世他最爱听甄玉抚琴,也最喜欢甄玉那一把金丝线般的好嗓子,所以花了大力气,请来早就隐退不问世事的后宫教坊嬷嬷沈青娘,以及曾给皇上抚过琴的“琴仙”廖楚儿,俩人专门教导了甄玉一年。 因着心上人的缘故,当初甄玉投入了百倍的心血,她天赋本来就好,再加上肯努力,成就卓然,被两位老师轮番夸赞。 今天她在天香馆一展歌喉,震撼全场,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只是客人们都十分好奇,这抚琴的女子竟是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青楼这种地方,居然有如此矜持的女子! 一曲西江月唱完,场内在寂静片刻之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甚至有那些纨绔子弟,纷纷将玉佩、香囊、薰球之类的小物件,如雨般抛向了甄玉。 到这时,黄二姐才笑盈盈走出来:“各位,这是我们天香馆新来的甄玉姑娘,因为远途劳顿,还没休息过来,所以暂时用薄纱遮面,还请各位见谅。” 有好事的人问:“那她什么时候能摘下面纱?” “就休息两天。”黄二姐伸出手指,“两天后,她一定摘下面纱,笑陪诸位!” 这下子,议论声更大了。 有人说:“什么休整,不过是看行市要价而已!这架势,是要炒高价了。” “可不是?就冲她这嗓子,就冲她这身材打扮,必然是个美人啊!想要一睹美人芳泽,就看谁出的银子多了!” “嘿嘿,要是能睡一睡,怕是更好……” “别做梦了!我刚才听黄二姐说了,这姑娘是个素倌儿,要等明年才能破身呢。” “嗨,都进了这一行了,装什么装。银子给足,还怕她不答应?” 在这议论纷纷中,一个尖而薄的嗓子,带着几分冷诮响起:“哟?天香馆来了个天仙?我怎么不知道?” 第18章 深入调查 众人都安静下来。 说话的姑娘,一袭红衣,身形高挑曲线傲人,一张浓妆的脸,愈发显出细眉大眼,容貌十分明媚动人。 正是天香馆最当红的头牌姑娘,秦双珠。 今晚,恰恰是她的生日,平日里一众捧她的熟客今天都到了场,还特意给她叫了一桌流云楼最贵的席面。 众熟客正争相拿出精心准备的寿礼,想要讨双珠姑娘一笑,没想到,甄玉一曲西江月,把楼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就连给秦双珠过寿的几个熟客,都忍不住跑出房间,扶着栏杆往下看,一边看还一边啧啧称叹,纷纷猜测,那蓝衣蒙面的神秘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秦双珠原本热热闹闹的生日席面,顿时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生日这天竟然被抢走了风头,秦双珠气得咬牙切齿! 她问了身边伺候的小丫头,这才知道,天香馆今天买进了一个姑娘,就是此刻在大厅抚琴的甄玉。 这时候,郝双秀赶紧凑到甄玉耳畔,低声将秦双珠的身份告诉了她,又说了诸如“今天是她十九岁的生日”、“妈妈特别宠爱她”云云,言下之意,甄玉是个新人,千万别和当红的姑娘起冲突。 甄玉听到秦双珠三个字,轻轻啊了一声。 没错,秦双珠也是前世被烧伤的两名女子之一,那几年她风头正健,勾栏院无人敢撄其锋芒。 谁想一场天降大难,就让那个美貌出众,从澜蔷到京师无人不知的双珠姑娘,变成了浑身缠满斑驳的纱布、因为伤口化脓而臭不可闻的怪物…… 秦双珠名声太盛,相比于出事之后的惨绝人寰,更加激起了同行们的惊恐和悲痛。 但那些都是前世的事情,都还没发生。 此刻眼见这俏丽又傲慢的女子,一脸颐指气使,高扬着头,站在面前,甄玉收起心中的感慨,微微一福。 老鸨黄二姐赶紧过来打圆场:“双珠,这是素州来的甄玉姑娘。下午她进来的时候,你恰好不在。” 甄玉也柔声道:“甄玉初来乍到,不知今天是双珠姐姐的好日子,还请姐姐见谅。” 底层女子可不像官宦家的小姐那么容易给面子,秦双珠冷然一笑:“如今这天香馆,真是什么猫儿狗儿都进得来了,素州那种千年苦寒之地,就算有女人,也不过是些歪瓜裂枣罢了,妈妈您真是的!花了大把的银子买人,怎么也不挑一挑?” 说着,她伸手就要去掀甄玉的面纱,嘴里还冷笑道:“是不是生得太丑,不敢见人呀?” 甄玉轻巧退了半步,躲开了秦双珠的手,她一躲,秦双珠更怒,抢步上前:“我倒要看看,你这张脸到底有多高贵!” 她的手刚抬起来,就被甄玉一把轻轻抓住。 “姐姐这是干什么?”她语调轻柔如水,依然不急不躁,“妈妈都说了,再过两天我才能揭下这面纱,姐姐今日硬要看我面容,岂不是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打妈妈的脸么?” 她看似随意一抓,恰恰抓住了秦双珠手腕上的一处大穴! 秦双珠只觉上半身一麻,全身肌肉陡然一松,别说打人骂人的力气,她忽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惊恐之下,她抬头再看甄玉,却只见浅乳色的面纱下,一双黑葡萄一样似笑非笑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她! 见秦双珠不出声,黄二姐还以为她明白了轻重,于是也假意嗔怪道:“双珠,你真是越大越不知道姓什么了,你眼里还有我吗?我是管不住你了吗?” 秦双珠心里一沉,虽然黄二姐是假意嗔怪,但她太清楚这个钱串子老鸨的心思了,既然甄玉要蒙面两日才能解下面纱,那么黄二姐到时必定是要卖个高价钱。 自己今天不依不饶,非要撕下甄玉的面纱,那就是坏了黄二姐的财路! 虽然最近两年,她因为走红,深得老鸨的宠爱,但黄二姐本身的性子有多么冷酷,秦双珠比谁都清楚…… 人一冷静,就作不起妖来,见她冷静下来了,甄玉也不动声色,打算悄悄松手。 偏偏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感到有人正盯着她,甄玉立即转头,却只看到了几个油头粉面的嫖客。 在那些嫖客之中,有一个手持折扇,看似附庸风雅的男子,用折扇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扇子的上方,一双极为精亮的眼睛,正滴溜溜望着甄玉。 和周围那些垂涎的嫖客截然不同,男人的目光里并没有色欲,却极具穿透力。好像他能看穿甄玉,剥下她脸上的面纱甚至剥下她的伪装,将她整个人论斤称。 甄玉有了几分异样感,但此刻她也不好走过去查看,于是先松开了秦双珠。 秦双珠被她陡然一松手,刚才那股诡异的肌肉松弛感,也随之消失。 “哼,多半被这丫头碰到了麻筋,运气不好。”她满心晦气地想,看来,要找这丫头的麻烦,还得另外想办法! 秦双珠的挑衅行为,甄玉并未放在心上。 她又不是真的来天香馆卖身,至多至多,她在此地只呆五天——五天后,如果她没能阻止灾难的发生,秦双珠也就活不过这个秋天了。 对一个命运决定于自己之手的人,她何必动怒呢? 要说黄二姐,对甄玉是真的好,她专门挑了天香馆的三楼,最里面一间僻静的屋子给甄玉,又叫人把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饭菜什么的,也完全按照甄玉的要求来,指定的药粉也马上磨好了,送到桌前。 舒舒服服睡了一夜,甄玉身上的疲倦果然消除了大半,因长途跋涉而憔悴的脸上,也渐渐有了春花之色。 当然,她并不是只顾着睡大觉。 空闲时间,甄玉就在天香馆上上下下地走,无论是帮佣的、跑腿的、还是姑娘们或者伺候姑娘的小丫头,她见了都要温声问一句好,又简单说两句自己的身世,请对方在未来日子多多包涵……甄玉这低姿态,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 甄玉当然不是来社交热身的。 突厥人想要制造那么大的案子,燃烧用料会达到一个惊人的数量,参与的人身上一定会带出痕迹来,或者是莫名其妙的油渍,甚或更可怕的,刺鼻的火药痕迹…… 甄玉坚信,这件案子一定是里应外合。 第19章 秦双珠的歹毒 然而,令甄玉意外的是,第一遍粗粗检查下来,没发现异常,看来那些突厥人做得真够隐蔽的。 第二天,又是一曲婉转动人的《鹧鸪天》,今天甄玉的嗓子彻底歇过来了,声音更好听,如乳燕出谷,绕梁三日。 一曲唱完,赢得了满堂彩,各种香囊玉佩……风流小物件就像下雨一样,纷纷落在了甄玉的琴桌上。 铛!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砸在甄玉那尾琴上。 她拾起一看,竟是一个纯金的镂空香薰球。这薰球虽然不大,但却用纯金打造,垫在手中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谁这么大方? 甄玉一抬眼,透过一层薄纱,她再度看见那双不安分的黑眼睛,是昨天那个手持折扇的男人。 黄二姐也看到了那金灿灿的金薰球,她喜笑颜开,遂低下身子凑到甄玉耳畔:“那位梁先生是个皮货商人,听说特别有钱!看来他很欣赏你!” 甄玉宠辱不惊,虽然收了这么昂贵的礼物,也只站起身,冲着远处那位梁先生深深一福。 远远的,人群中的秦双珠看见这一幕,气得恨不得撕碎手中的丝帕! 然而转念一想,她又得意起来,阴阴一笑:小蹄子,傲什么傲?今晚就让你见真章! 一曲终了,甄玉回到房间,卸下钗环首饰,一边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天香馆这栋楼里,其实还有一些地方她进不去,比如酒窖,厨房,以及一部分有头有脸的姑娘们的房间……那都是私人领地,轻易人家也不会让她进去翻查。 她不禁心中起了急:今日已经是五月初二,眼看端午节近在眉睫,天香馆内却一片风平浪静,甚至连个行踪鬼祟、看着不对劲的人都找不到。 这里的人,都他妈的太对劲了! 娼妓们莺歌燕舞,嫖客们醉生梦死,个个都在用自己糜烂的人生,努力诠释着大祁朝的盛世天下,全然不顾即将到来的危机。 若是问他们,万一突厥打过来怎么办?他们就会醉醺醺地回答:“怕什么!我大祁自有不世出的战神,甄自桅甄大将军在!” 当然,那是十几年前的说法,如今这说法又改了:“我大祁自有天命眷顾,甄将军不在了,还有颐亲王!” ……虽然他们万份信赖的颐亲王,也只有区区两年的寿命了。 正想着,一个脸生的小丫鬟,端着一碗汤,笑嘻嘻走进来。 “甄姑娘,这是妈妈特意吩咐厨房,给你做的银耳莲子汤。” 甄玉顺手接了,她看了小丫鬟一眼。 就这一眼,她在丫鬟脸上看到了一丝被掩饰得很好的紧张。 心中有了数,甄玉笑道:“替我谢谢妈妈。” 那小鬟见她只端着不喝,忍不住催促道:“毕竟是妈妈的一片心,你喝两口吧。” 甄玉端起小碗,喝了两口又放下:“想起来了,等会儿我还有两丸极苦的药得吃,吃完了正好拿这莲子汤压压苦。” 小鬟见她说得真切,也不疑有它,便道:“好,你慢慢喝,等会儿我再来拿碗——别锁门就是了。” 目送小鬟离去,甄玉脸上笑容顿时一收。 刚才她假意喝的那一口,就尝出莲子汤里,那助兴药物呛人的气味儿,仿佛它自带有声的吆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来来,喝我一碗!喝了我就会全身血脉加速!炽热难当!想赶紧找个男人滚床单!” 甄玉心里嗤之以鼻。 她当然认出这小鬟是秦双珠的贴身丫头,只是没想到,自己一心一意想救秦双珠,使她免于被烧死的悲惨命运,而秦双珠却一心一意想坏她的清白。 甄玉没怎么愤怒,她是办过大事的人,轻易不会七情上脸。 毕竟秦双珠又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这些青楼女子习惯了被作践,一旦作践起别人来,也格外凶狠。 果不其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人钻进了甄玉的卧房。 那是个肥头肥脑、腰围超过了肩宽的男人,甄玉认得他,此人姓黄,据说是个盐商。 盐商一贯是极有钱的,再加上和黄二姐同姓,被黄二姐扯了个九曲十八弯的同族关系,奉承他更比旁人热烈几分,因此黄姓盐商在这天香馆内,一向是被捧得高高的,谁见了都得逢迎他两句。 盐商是秦双珠的熟客,不知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银子,这两天见到了甄玉,也许是因为那张神秘面纱的加持,他一双色眯眯的眼珠子,顿时黏在了甄玉的身上。 今晚这盐商在秦双珠那儿,照例吃了不少酒,满嘴念叨的都是甄玉,秦双珠听着心里酸溜溜的,脸上却丝毫不表现出来,只一个劲儿用烈酒灌他,一直等到身边小鬟施着眼色回来了,她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 “黄老爷,你念叨了一晚上,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我不告诉你,甄玉此刻,就歇在这层的顶头,喏,暗红色的那一间。哎,只可惜你们有缘无分……” 这几句,字字句句暗含挑逗勾引,说完了,秦双珠又不动声色地冲着小丫鬟抬起眼角:“鹃儿,你送黄老板下楼,好生扶着!” 细瘦如豆芽的小鬟,哪里扛得住黄老板壮硕如门板一样的身材?没走两步,他就一把甩开了小鬟,眼神迷迷瞪瞪,脚下踉踉跄跄,朝着甄玉的房间走去。 门意外地没有锁,盐商推门一看,一身素淡蓝衣的甄玉,正独坐在梳妆台前,此刻她的面纱已经卸下,又被屋里烛光一映,果然,袅袅娜娜犹如仙子。 盐商一时心花怒放,藉着灼烧得正旺的酒劲儿,他不管不顾往甄玉身上一扑:“美人!可想死我了!” 然而,他连衣角都没能碰到甄玉。 甄玉脚尖轻轻一踢,一手抓住盐商的后心,身形一转,盐商双腿一软,啪叽!重重摔在了地上。 低头看了看晕过去的盐商,甄玉冷冷哼了一声,她不打算下狠手。 只是这位富有的盐商黄老板,今晚恐怕就要在这冰冷的地板上睡一夜了。 谁知这时,屋外走廊上,传来一阵嘈杂声响,伴随着女性惊慌的叫嚷,旋即,楼下传来男人粗重的吼叫:“都进屋去!不许乱跑!统统回屋去!” 第20章 窗外的梁先生 眼见外头喧哗声越来越大,明显是出了什么大事,一开始甄玉还以为和这个盐商有关,是他的下人找上来了,后来想想不太对,下人再怎么闹腾,也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甄玉心中一动,她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将门拉开一条缝,正看见双秀一脸惊慌,提着裙子从门前奔过。 她哎的叫住郝双秀:“姐姐,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来了很多官兵!妈妈都拦不住!”郝双秀脸色煞白,她吓得气都喘不匀了,“说是搜查什么逃犯,大门口被一群督府衙门的人给守住了!整条街都是兵,天香馆既不能进也不能出,看这样子,要一间间搜屋子!” 她说完,又急切地朝着甄玉挥了挥手,老大姐一样劝道:“赶紧进屋!把门关好!别出来了!” 甄玉道过谢,重新把门关好,转头看见地板上晕过去的一大坨,心里开始犯难。 她本打算先把盐商晾在地上,等夜里没人了,再悄悄将这货扔到楼下大堂去。谁想到,会撞见官兵搜屋这种百年难遇的事? 到时候衙门的人进屋来,看见地上这么一大个,肯定得问她是怎么回事。 这盐商有钱又有背景,万一醒过来,两方一对峙,老鸨是绝对不会站在她这边的……搞不好,对方告她一个故意伤人,直接把她送牢里去了。 不能把这盐商留在这屋里! 可是此刻,官兵已经进楼里来了,她已经没时间把盐商弄出去了。 甄玉心念急转,灵机一动,翻箱倒柜找出几根绳索。 她先点了盐商的几处大穴,确保他无法说话,以及持续的深度昏睡,这才利索地用绳子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老鸨生怕甄玉休息不好,特意给她找了这间最靠里的屋子,这边的窗子不临街,外头只有一条没人走的窄巷,就算楼里闹到天翻地覆,甄玉这边也始终非常安静。 甄玉推开窗,抓起盐商就想把他往窗外扔,她的计划是,将盐商暂时吊在窗户外头,等搜查的官兵都走了,再把他拽进来。 就在她刚要把盐商扔出去的那一瞬,甄玉,不动了! 窗子外头,壁虎一样扒着一个黑衣的男人! 四目睽睽对视,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彼此正在做的事情,全都称不上是理直气壮! 甄玉立即认出了这双眼睛,就是那个打赏她纯金薰球的梁姓商人,目光仿佛能活活看透她灵魂的那位! 所以他当然不是啥商人,甄玉马上反应过来,她也想通了:今晚督府衙门这大阵仗,就是冲着这位来的! 见甄玉盯着他,那姓梁的商人也不惊慌,却龇牙一笑:“我看,这窗台简陋,撑不起两个人的分量。” 他的目光又扫了扫那盐商的身材,脸上竟有了几分忧虑:“这位也太胖了,窗台会垮的。” 甄玉又好气又好笑,一手指着他:“你,给我进屋来!” “我不。”梁姓商人居然像小孩子一样,一撇嘴,“我一进去,你就会叫人来抓我!” 甄玉一时无奈,她一直拎着胖盐商的双手,时间久了也有些发酸了,于是只得低声道:“我不会叫人进来的,你看看,我也在做不得见人的事情呢。我告发了你,你一样也可以指证我呀。” 梁姓商人一想,也是这个理,于是他抓住窗台,腾空一跃,身如猿猴凌空,轻轻巧巧翻进了甄玉的房间。 趁此机会,甄玉赶紧将盐商扔到窗外,又将他牢牢系在窗台上,这才关上窗户,最后拉上窗帘作为遮掩。 “他怎么得罪你了?”黑衣男人凑过来,好奇地看看吊在窗外的盐商。 甄玉飞快地说:“喝醉了酒,闯进屋子,妄图轻薄于我。” “哈?”男人笑起来,“连你都敢轻薄?这家伙胆子真肥啊。” 他这话听起来怪怪的,甄玉转头来,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黑衣男子,冷冷道:“你是逃犯?” 男子悻悻摸了摸鼻梁:“也……不算吧,反正就是不能让他们抓住。” “那你赶紧出去吧。趁着他们还没搜查到三楼来。” 男人走到门口,悄悄拉开一条缝,向外看了看,顿时脸色一变,迅速把门关上了。 “他们已经搜到二楼来了,我一出去,马上就会被发现。”男人脸色有些难看,但神情还算镇定,他看看甄玉,“找个地方把我藏起来!” 甄玉瞠目结舌看着他:“就这么点地方,我能把你藏哪儿?你赶紧出去!别连累我!” 男人一点也不怕,他嘻嘻一笑:“你要是不帮我,我就满世界嚷嚷,说你把客人吊在窗户外头!” “……” 甄玉气得哭笑不得! 她本想发作,却听见楼下传来的粗暴呼喝,还有叮呤哐啷搜查屋子的动静,甄玉心知,这一劫是躲不过了。 她咬了咬嘴唇,转身走到床边,一掀帐子:“上床!” 黑衣男子愕然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睡我?” 甄玉险险忍住一脚踢死他的念头,她咬着牙,冷笑道:“怕被我睡?那你别听我的,自己出去自首!” 男人这才不再作妖,老老实实上了床,甄玉又命他躺平,“尽量放平,千万不要动。” 她将一床大红戏水鸳鸯的被子。将男人从头到脚裹了起来。 原来男人虽然个子高,但身材修长,看着十分健硕,难得肌肉却很薄,甄玉心知肚明,这种肌肉不是码头上搬大包、日夜抡大锤那种逼迫出来的肥硕肌肉块,而是长年累月骑马射箭练出来的。 因此她对这客人的来历,更多了几分底。 好在这么一裹,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里面藏了个人。 头头尾尾看了一遭,甄玉不放心,又拉开另外一床翠绿的被子,掩盖在红被上面。青楼里的床,尺寸比普通民居的大,是生怕嫖客做运动的时候不够舒服。 这下,除非探身进床里,将被子一床一床扯开,否则很难看出里面藏了个人。 “忍着点,就算再热也不要动,更不要把脸露出来。” 低声吩咐完,甄玉走到门口,仔细听了听,搜查的官兵上到三楼来了! 第21章 冤家路窄 搜查的官兵粗鲁地推开房门时,甄玉已然婷婷坐在梳妆台前,也戴好了白日那张薄面纱。 她见门突然被撞开,一群披盔戴甲、吆五喝六的官兵闯进屋来,不由惊慌地站起身,声音里都透着惊恐:“这是出什么事了?!” 老鸨黄二姐赶紧跟上来,安抚着甄玉:“别怕,督府衙门派人来搜查逃犯,和咱们无关……各位官爷,这是我们天香馆刚买的甄姑娘,她新来乍到的,万一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各位见谅!” 这叫好话先堆在前面。 那几个官兵,为首的是两个人,一个瘦高如算盘杆,一个矮胖如算盘珠,俩人合起来就是一个哗哗作响的算盘。 “算盘珠”矮墩墩,一双贼溜溜的小眯缝眼,随意往屋里扫了一圈,目光不安分地落在甄玉身上。 “黄二姐,你们楼里的姑娘,怎么还蒙着面纱啊?” 黄二姐赔笑解释:“官爷您有所不知,甄玉长途跋涉,刚到澜蔷,人还没休息过来,脸色也不太好看,所以暂且蒙面,明天,她就会摘下面纱,笑迎贵宾!” 那算盘珠一听这话,哈哈大笑:“偏偏你们有这些穷讲究!叫我说,今晚就先让这位甄姑娘,好好陪陪我!” 话没说完,一只咸猪手就不安分地往甄玉肩膀上搭,肥身子一个劲儿往甄玉跟前挤,那架势,竟像是要把她生生挤到床上去! 黄二姐脸色有点变,但她忌惮对方官府的身份,又不敢当众翻脸,于是只好陪着笑,劝道:“官爷,这可使不得,甄姑娘她还是个素倌儿……” 旁边的算盘杆不乐意了,用力一搡黄二姐:“你这说的什么狗屁话!都进天香馆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女!素倌儿?呸!我们大哥看上她,那是她的福分!” 黄二姐心下一沉,明白今天这事没法善了,但她还是不死心,硬生生挤出了一脸干笑,挣扎着说:“二位官爷,今晚您们不是还要抓朝廷钦犯吗?” 一边说,她一边悄悄往算盘珠的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算盘珠捏了捏那银子,得意地一笑。他把肥猪蹄子一挥,满不在乎道:“这你不用忧心!从一楼查到三楼,我们都找过了,逃犯应该不在天香馆。” 算盘杆这时,也皮笑肉不笑地凑过来,冷冷看着黄二姐:“再敢横加阻拦,我们兄弟可不介意把你这老鸨子,当成钦犯同党抓起来!” 黄二姐都傻了! 怎么给了钱还不行?! 究竟是嫌少,还是这位今天就打定主意、非要甄玉不可?! 原本,黄二姐也有几分门路,可是在这群胡作非为的官兵面前,她那点手段完全不够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那算盘珠垂涎三尺地盯着甄玉,伸手就想掀甄玉脸上的薄纱,甄玉心念闪动,顷刻间就下定了决心! 今晚,她必须和这算盘兄弟硬碰硬! 对甄玉而言,数招之间按住这几个发癫的士兵,这一点都不难,只是在老鸨面前暴露了身手,后续解释起来,会有点麻烦。 至于和官兵发生冲突,最后被抓去永州都督府,那就更好了,这群人不是在抓朝廷钦犯吗?到时候,肯定会栽赃她是钦犯同党……这么一闹,事情就大条了,晏明川就非得亲自过问不可。 到时候,她干脆直接找晏明川,向其痛陈利害。 谁知还没等她动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们这是干什么?强占民女吗!” 这嗓音如此熟悉,听在甄玉耳中,禁不住浑身一震! 一抬眼,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缓缓走进屋来。 算盘兄弟连同他们手下那些兵,一见来人,顿时如五雷轰顶! “王爷!” 算盘兄弟顿时没了刚才的跋扈,俩人噗通跪在地上,那些兵也呼啦啦跪倒一片,连同黄二姐也跟着傻了,慌不迭跪了下来! 只有甄玉,娉娉婷婷站在桌前,见到来人,她只是敛衽一礼。 来者,果然是颐亲王岑子岳。 只见他面色冷峻,没去管甄玉和黄二姐,却低头看看地上跪着的算盘兄弟:“今晚是让你们进楼来抓逃犯的,怎么?逃犯是在这屋里?还是在这床上?我刚才听见有人说,‘我们兄弟看上她是她的福分’,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谁来给本王解释一下?” 他脸色冷如镔铁,声音寒如千年的坚冰! 算盘兄弟吓得浑身簌簌乱抖,算盘珠磕磕巴巴地说:“王爷,卑职……卑职只是和这位姑娘开个小玩笑……” 岑子岳厌恶万分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开玩笑?今晚是让你们来开玩笑的吗?要不是我随行检查,正巧撞见,你是不是还想对人家姑娘用强?” 刚才还骄横跋扈的算盘珠,此刻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跪都差点跪不了,要整个儿瘫在地上! “胡闹!朝廷养你们,是为了保家卫国、安抚一方!不是让你们上窑子来睡姑娘!” 岑子岳是真的憋不住火了,这几个也就是督府衙门的兵,并非他的直属部下,要是他手下的赤凤营跑出这种混账王八蛋的兵痞,早就被岑子岳砍成八瓣了! 站在他身后的湛卢是个人精,他知道,今晚这些兵都是自家王爷临时找晏明川借的,若认真发落他们,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到时候晏明川的脸上也不好看。于是他低声道:“王爷,搜查钦犯要紧。” 岑子岳一听,顿时会意,他努力压了压心头怒火,低声道:“你们几个,继续去别处搜!唯有一样,若再让我听见你们欺负百姓、占这些姑娘的便宜,我可不会饶你们!” 算盘兄弟赶紧仓惶着爬起来,连连称是,一个个屁滚尿流、颠三倒四地走了。 岑子岳又转头看向黄二姐:“我想和这位甄玉姑娘谈谈。” 黄二姐一愣,心想你刚才还道貌岸然,斥责手下的兵,现在兵都走了,你也想尝尝鲜了? 但她没有恼怒,反而笑逐颜开道:“王爷请便!请便!玉姑娘,你可要好好伺候这位贵人!” 对黄二姐来说,甄玉能赚多少银子不打紧,若是能入了王爷的眼,从此和王爷攀上关系,那对她,对整个天香馆,好处都是大大的! 心里打着如意算盘,黄二姐扭着徐娘半老的粗腰肢,转身出了房间,还有意无意地带上了房门。 第22章 我替你赎身 屋里,只剩下岑子岳和甄玉两个人。 人都走了,岑子岳也不装了,他冷笑一声:“你又跑这儿来了?” 甄玉揣着明白装糊涂,柔声道:“小女子不识天颜,先前多有冲撞,请王爷恕罪。” 反正她蒙着面纱,也看不出表情来。 岑子岳嗯了一声:“不怪你,先前是我没有和你说实话。” “今日才知您是王爷,小女子万死不足以谢罪。” “行了别装了。你蒙别人就算了还想蒙我?我看你这辈子都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岑子岳看看她,又没好气道,“还有,你那面纱也摘了吧,闷不闷啊?又不是不认识,一个被窝都睡过了。” 甄玉心想我的妈,这屋里还有个人呢,可不能让这位继续乱说下去了! 于是她赶紧乖乖摘了面纱,一脸干笑道:“王爷,可真巧啊!” 岑子岳皮笑肉不笑道:“确实巧,上次在洞房,这次在青楼,每次的地方都这么奇葩,令人难忘。甄玉。你到底想干什么?” 见他把话说透,甄玉只得垂下眼帘,轻声道:“王爷,我得活命呀。” “我真是不明白你。这大千世界,三百六十行,你做点什么不能赚钱,为什么偏偏要来做这呢?” 甄玉被他骂得有点恼怒,忍不住冷笑道:“民女做哪一行,难道还得先给王爷您上书不成?” 岑子岳一听她这不酸不咸的语气,心里就窝火,但他忍着怒气道:“张大赖那桩案子,你倒是轻易脱身了,宋小义明明无辜,却被你送进了死牢!” 甄玉懒得再装,她索性拉了椅子坐下来,脸上不咸不淡地笑笑:“怨得了我吗?不是清江县那位青天大老爷自己判的吗?老话说身正才不怕影子斜,谁叫宋小义本来就是个歪的!这又能怨谁去!宋小义多次对我图谋不轨,我这十几年在他眼皮子底下,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王爷您知道吗?” 她这么一诘问,岑子岳一时语塞,只得安静下来。 半晌,他才道:“先不提他了。我且问你,天香馆的皮肉生意,你能不能别做?” 甄玉眼眉一弯:“怕是不行。我已经卖身给了黄二姐,卖身契都签了。” 她又故意凑过来,做出一副娇媚的小鸟依人状,微微抿着绯红而柔美的唇瓣,黑葡萄一样的亮眼眸一闪一闪,满含无限的诱惑,柔嫩白皙的小手轻握住岑子岳的手,眼神幽幽望着岑子岳:“王爷看不过去,那就出钱替我赎身呗。” 她倒要看看,这位国之砥柱,究竟是真仁义,还是只不过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岑子岳一时哑然。 赎身需要钱,但钱不是问题,问题是,堂堂亲王,国之砥柱,给一个青楼女子赎身,这件事传出去,让他在皇兄面前如何交代?朝野内外若知道了,又该如何议论他这个朝中重臣? 再说了,就算真把甄玉给赎出来了,他把她安置在哪儿?放在自己的府邸,金屋藏娇?那不是等着御史参自己一本嘛! 甄玉看出来了,她哈哈一笑,断然一把扔开岑子岳,刚才那副媚态马上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的笑容苍然愈冷,几乎不像个少女:“先前叫你帮我自首,你不肯,现在叫你替我赎身,你也不肯。既然如此,说这些便宜话有什么用?算了吧!往后,王爷您还是少管我的事。” 岑子岳被她这两句话,说得心中极为不痛快,胸口一如火炭灼烧! 他一时脱口而出:“好啊,我给你赎身!” 这一句话出来,不光甄玉吓了一跳,就连他自己都跟着吓了一跳。 岑子岳暗自讶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在乎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 甄玉很快镇定下来,她淡然一笑:“那可不敢当。王爷今晚不是来抓逃犯的吗?难不成,是专程来给我赎身的?” 岑子岳被她说得脸上一阵发烧,他不太自在地站起身:“我倒忘了,今晚你自己多加小心,有朝廷钦犯在这一带流窜,见着不对劲的人,赶紧报官。” 甄玉嫣然道:“民女知道了。” 走到门口,岑子岳又停住,他回头看看甄玉,忽然神色真诚道:“你不要再干这个了,甄玉,我们好歹也是过命的交情。未来,我替你找出路。” 没想到,他竟赤心热肺地说出这番话,甄玉怔怔看着他,一时心中翻滚。 据说当今圣上最厌恶大臣纵欲声色、品行不端,听说谁有这样的劣迹,一定龙颜大怒,当场罢官。岑子岳身为亲王,顶着这么大的压力,居然还肯真诚地替一个底层娼妓着想,看得出来,他完全没有占她便宜的意思,是真心想给她另外找一条生路。 这太不容易了。 但脸上,她只委婉笑道:“太晚了,王爷先请回吧。” 岑子岳见劝不动她,只得点点头,转身离去。 等人都走了,甄玉又从窗外确定,就连楼下守着的官兵也都撤离了,这才赶紧翻身上床,三两下从棉被里把黑衣男人像刨地瓜一样刨出来。 果不其然,黑衣男人面青唇白,满头是汗,双眼紧闭,已经热得背过气去了。 甄玉哭笑不得,只得轻拍他的胸口,又凑近观察他的呼吸,小声叫道:“醒醒,他们走了,喂,你快醒醒!糟糕,这是热晕过去了?还真的热死了?” 好半天,黑衣男人才悠悠透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妈呀,你真是诚心诚意要热死我!” 甄玉忍笑道:“就算热死,也比被官府抓了去好啊!” 黑衣男人翻身坐起,又掏出绢帕来,仔细擦掉额头的汗。 甄玉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连亲王都下场来抓你?” 警报解除,男人恢复了灵活,作死的精神劲儿又上来了,他转了转眼珠:“我偷了他老婆。” 第23章 救了最不该救的人 甄玉真想给这家伙一个大耳刮子! 黑衣男人却又正色道:“多谢甄姑娘救命之恩。” 甄玉一点儿也不想和他搭上关系,于是快快道:“你赶紧走吧,瘟神一样,和你沾上就没一点儿好事!” 黑衣男人嬉皮笑脸道:“话不能这么说嘛。今日我给你的那个金薰球,你不是挺喜欢的?” 甄玉冷笑:“喜欢那金薰球的是黄二姐,我可不稀罕!” 黑衣男人却啧啧,他翘着兰花指,矫揉造作地一指甄玉:“装!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我又有钞又够俏,天底下,上哪儿找我这样好的男人?” 甄玉差点被他这厚脸皮给齁着。 说起来,这黑衣男子五官轮廓颇为深邃,虽然确实非常俊俏,但与中原人的相貌不太一样。 甄玉心中一动,忽然问:“客官尊姓大名?” 男人眼珠一转:“我姓梁,单名一个徵字。” 甄玉的目光忽然落在男人鬓边,那儿似乎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 梁徵见甄玉盯着自己出神,于是嘻嘻一笑,伸手抓住甄玉的手:“姑娘喜欢什么?金的银的,还是圆的扁的?明日我带来给姑娘,好不好?” 甄玉被他一打岔,刚才那点难以捕捉的念头也没了下文,她一把甩开他,不耐烦道:“不用了。再多的钱也得经由妈妈的手,到我这里没剩几个了。” 梁徵一脸惋惜,啧啧道:“妈妈对你实在太狠了,不如这样——我替姑娘赎身,如何?” 这种怜香惜玉的姿态,换在别的男人脸上,总是显得格外油腻和虚假,偏偏在他一说,却无比自然,倒像这男人天生就是在脂粉堆里养大的。 甄玉哭笑不得,心想今晚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全都喊着要给自己赎身? 自己什么时候成宝贝了? 她故意懒懒笑道:“只怕你家大娘子不答应。” 梁徵却摇摇头,收起笑容,目光颇有深意,看着甄玉:“这世上,只要是我看中的女人,就算惹怒了天王老子,我也照样把她弄到手。” 说完,也不等甄玉反应过来,他又笑道:“不打搅姑娘休息,我也该走了。” 他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子,竟一个鹞子翻身越窗而出! 甄玉慌忙奔过去,却只见,黑衣身影从三楼窗子跳向二楼厨房半开的窗棂,再从二楼翻至一楼,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甄玉皱起眉头,刚才,她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不对劲的地方。 目光无意间一垂,甄玉这才发现,窗外还挂着一位呢。 她只得丢开思绪,先把挂在外头大半宿的盐商拽上来,替他解开全身的绳索。 好嘛,这位依然在呼呼大睡,根本不知这一晚上的鸡飞狗跳。 又过了好半天,确定外头夜深人静,大家都去休息了,甄玉这才小心翼翼推开房门,背着盐商从三楼下来,到了一楼的大厅,将这位肥肥放在了一把椅子上。 偷偷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甄玉慢慢走到床前坐下来,她垂着头,一个劲儿思考刚才的那种不对劲,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忽然她灵机一动,翻身过来,一把掀开被子! 果不其然,在被头的部分,雪白的缎子上,竟印着斑斑黑印! 甄玉顿时醒悟,一下子想通了整个关节。 她不由又怒又悔,以手捶床,差点呕出一口血来:苍天啊!她今晚,救了一个最最不该救的人! 甄玉彻夜未眠,到了天亮,在楼下盐商愤怒的吼叫声中,她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策。 盐商没有说出甄玉的事,事实上他昨晚喝断片了,只记得在秦双珠那儿喝酒,后面就全都不记得了,盐商还以为是秦双珠把他扔在大堂不管的。 就因为他大发其火,老鸨好一阵安慰,又把秦双珠责骂了一顿,气得秦双珠更加恨上了甄玉。 然而这些细枝末节,甄玉并没放在心上,因为她要做一件大事。 吃过早饭,甄玉找来了黄二姐,和她说,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帮妈妈赚一笔大钱”的法子。 “你是说,召集众人,拍卖取下你面纱的资格,价高者得?” 甄玉神采飞扬,兴致勃勃:“不光能让我摘下面纱,还能让我听命于他一整天,当然了这其中也要有些规定,比如不能打骂伤害我。” 黄二姐只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又问:“你不是自己说,要做一年的素倌儿吗?” “是呀,所以这一天,除了同房以外,任何事情都可以做。”甄玉微微一笑,眼角妩媚地一弯,“妈妈您不觉得,我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吗?” “……” 黄二姐干老鸨这一行三十年,她是真没见过这么积极卖自己的! 这也太“爱岗敬业”了! 话又说回来,甄玉是在给她赚钱,她有啥不好意思的?于是黄二姐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这就是甄玉的计策,她必须在最快的时间之内,把那个梁徵找回来,因为那个人身上,藏着天香馆大劫的关键。 她救过此人,也就是说,已经在这个梁徵那里,得到了最高信誉的背书,他不会再怀疑她了。 而且“梁徵”已经表现出对她极大的兴趣,此人一定不会错过今天这场拍卖会。 在为自己的荷包赚钱这件事上,黄二姐一向是不遗余力的,不过半天功夫,“天香馆新来的琴仙甄玉姑娘,要高价卖掉揭开她面纱的资格”,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下子就在澜蔷城的烟花界传开了。 很多人都笑说,黄二姐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光是揭个面纱就要卖一次高价,往后破身又要卖一次高价,天香馆买进一个黄花闺女,恨不得把她里里外外、连皮带骨头,卖上个百八十次才甘心……这也太狠了。 黄二姐可不在乎这些指责。在她看来,天大地大没有铜钱大,爹亲娘亲没有银子亲,是甄玉自己提出要卖的,她身为老鸨,趁便收一把过路的流水,这又怎么了?外人有什么资格插嘴? 然而,令黄二姐意外的是,还真有一个能插上嘴的“外人”,主动找上天香馆,试图阻止这场公开的拍卖。 第24章 我卖我自己,和你有什么干系?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岑子岳一进门,狠狠一拍桌子,吓得黄二姐和几个小厮赶紧跪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喘! 他今天没穿那身武官的服饰,也没带任何下属,一个人微服私访,为此还换了一身文雅士子的便装,青色的薄绸长袍衬得他身材修长,气质儒雅,显得格外飘逸俊朗。 但是岑子岳脸上的表情,却一点都不“飘逸”,而是怒冲冲的,典型的怒发冲冠。 这屋里其他人都跪了,唯有甄玉,只是站起身来,微微一福。 岑子岳一见她这毫无惭意的表情,心里怒火就更盛,他冷笑道:“你们这里的花样,还越玩越新鲜了?摘个面纱都要高价拍卖?” 甄玉不卑不亢道:“这件事,好像和王爷您没关系吧?” 岑子岳被她一句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脱口而出:“你就这么喜欢一遍遍地卖自己?卖上瘾了吗!” 甄玉被他说得也火大了,连连冷笑道:“我卖不卖自己,和王爷有什么相干?” 黄二姐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心想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怎么敢和亲王对吵? 于是她慌忙劝住甄玉,又赔笑道:“王爷您别怪玉姑娘,她性子就是这么直,您好好儿和她说,她会听您的。” 又给甄玉重重使了个眼色,黄二姐这才带着人出去了。 房间里再度只剩他们俩,岑子岳缓了缓语气,这才道:“昨天不是说了吗,我来替你赎身。不过是银钱小事,难道我拿不出这点银子来?” 身为亲王,又手握重兵,岑子岳平时虽然谈不上颐指气使,毕竟也是有尊严的。 此刻他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近乎低声下气了,可以说十分罕见。 甄玉没料到他会放下架子到这个地步,惊讶之余,也跟着冷静下来。 她定了定神,又仔细想了想,觉得事关重大,如果再和岑子岳在这些斤两小事上拌嘴不停,恐怕会延误了大事。 天香馆的大火,她再怎么神机妙算,终究有力所不逮的地方。 如果能获得岑子岳这种手握重权者的支持,很多困难就能迎刃而解。 她毕竟是冲着救人来的。一切,都得为拯救苍生而让步。 于是甄玉定下主意,她先拿了椅子,请岑子岳坐下,自己又在岑子岳对面床边坐下来。 她这突如其来的冷静和客套,把岑子岳给弄愣住了,愕然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和王爷谈一件天大的事情。”甄玉正色道,“昨晚,王爷带着官兵进天香馆搜捕朝廷钦犯,后来,有下文了吗?” 一听她问这件事,岑子岳不免有几分沮丧,他摇摇头:“别提了。闹到后半夜,也没抓到人。” “你们抓的,恐怕不是什么朝廷钦犯吧?”甄玉试探着问。 岑子岳心头一震,抬头看她,一时也顾不上有被套话的嫌疑:“你是怎么知道的?” 甄玉思忖半晌,终于决定,和盘托出:“你们要抓的,其实是个突厥人,对不对?” 岑子岳脸色一变,腾的站起身,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又从何而知!难不成你是……” 他嘴里,“突厥奸细”四个字还没出口,又顿住,因为岑子岳也感到,这推测极为不合理。 甄玉看出来了,却依然平心静气道:“王爷,你既知宋小义下了狱,想必是亲自去了一趟清江县衙吧,多半,也把我过往这十几年打听得清清楚楚。你觉得我像个突厥奸细吗?” 岑子岳被她说得一时赧然,只得松开手:“嗯,你不可能是突厥那边的探子。” 甄玉点头:“我虽不是突厥那边的,但昨晚,我做错了一件事——你们想抓的那个人,就藏在我的屋子内。” 岑子岳又是一惊,但这次他好歹忍住,没有立即发火:“怎么说?” “为掩人耳目,我把他藏在被子里,所以你们谁也没察觉。”甄玉一指床上的被褥,“至于我为什么帮他,那完全是出于一时同情,并无他意。而且当时我也没看出他有什么问题——事后再发觉不对,已经晚了。” 岑子岳紧紧盯着她:“你是怎么看出他不对的?” 甄玉毫不躲闪,同样紧紧盯着岑子岳的眼睛,声音却压得低低的:“王爷,他是金发。” 岑子岳这下子,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突厥的国土,目前差不多是大祁的三分之一,其实算相当辽阔了。而且经过“一百年大乱斗”,突厥统一了北方很多小的游牧民族,所以那边人种复杂,头发颜色各异,虽仍以黑色居多,但也有灰色、银色、碧色,还有少量海外贩卖进来的奴隶是红头发。 唯独突厥的王室,全部,是金发。 这甚至成了突厥王族最显眼的标志。 “这个人,黄二姐和他相熟,据说是西北来的皮货贩子,而且超级有钱。”甄玉一字一顿道,“他是三月底到的澜蔷,一出手就非常阔绰,自称姓梁,单名一个徵字。王爷,您细想想,这会是谁?可别告诉我您猜不着。” 岑子岳心头轰轰乱响! 百多年前,突厥立国,定都凉州,此凉音同彼梁,另外,突厥的王室复姓“阙离”,那位赫赫有名的优蓝太子,叫阙离徵。 据说这位优蓝太子,年纪和岑子岳相当,很早就带兵打仗,而且容貌俊美,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汉化程度非常高,与那些只会说突厥语的老王族们,完全不一样。 沉吟良久,岑子岳这才慢慢道:“我近来接到线报,说有突厥的要紧人物,偷偷潜入大祁腹地,而且伴随着大量财物流动的迹象,说明突厥必然是有所图谋。但这边并不知道是谁进来了,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甄玉当然知道这些突厥人要做什么,只是此刻,她没法和这位颐亲王讲太多。 岑子岳想到这儿,倏地抬起眼睛,看着她:“你怎么懂这么多?” 第25章 优蓝太子 一个西北山村出来的土妞儿,知道突厥王室是金发,还知道突厥的优蓝太子名叫阙离徵……这太不合逻辑了! 甄玉垂下眼帘,低声道:“有些事情,我现在暂时没法告诉王爷,但是请王爷相信我,身为大祁百姓,我是站在大祁这边的。” 岑子岳一想,点点头,甄玉当然是站在大祁这边的,否则她根本不用把昨晚藏匿了突厥太子的事告诉自己。 “所以你是怎么发现他是金发的?” 甄玉掀开被子,指着那块黑迹:“昨晚他在被子里裹着,天热,汗水太重,他不小心留下了痕迹,临走,又让我碰巧发现了他鬓角的金色。只是当时,他逃得太快,我连反应都来不及了。” 看着雪白被单上那块黑迹,岑子岳一时无言。 凉州盛产各种上好的染色颜料,都是给妇女们用在画眉、扑腮红和唇脂上的。 既然能画眉,当然能染头发。 没想到堂堂一国太子,竟然做到这个份上。 优蓝太子不辞辛苦,奔波千里深入敌国腹地,一定是要做一番“大事”的。 半晌,岑子岳轻轻舒了口气,摆摆手:“此事,责任不全在你身上,你原也不知是他。再说他染了头发,又是一身中原人的打扮,口音也没问题。就算被发现,他拿点银钱贿赂贿赂,官兵们也不一定就会扣押他。” 甄玉微微咬唇,轻轻扣着粉拳,低声道:“虽这么说,我终究不甘心,而且昨晚他为什么要躲?肯定是落单了,要么就是做了些根本没法解释的勾当。这么好的机会,未来不一定还有啊。” 沉思良久,岑子岳的思路再度回到最开始:“可是这些,和你们今天要搞的什么拍卖会,又有什么关系?” 甄玉说:“我想,再度把他引诱出来,趁机拿下他!” 因此,摆在岑子岳面前的,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相信甄玉。 其实他内心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小丫头,竟有这样雄伟的心胸、这样惊人的胆量、以及比那些老谋深算的朝臣还要缜密的头脑! 谁教她这些的? 总不会是宋老四两口子吧?! 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这女孩身上处处都是矛盾,都是不可解。 黑崖村一夜,已经让岑子岳想破了脑壳,时隔月余,再见到她,这困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变得更严重了:这么一个文韬武略、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却跑到青楼来卖身……还说什么活不下去了只想赚点钱…… 狗屁! 骗小孩儿也不能这么骗啊! “所以你进天香馆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卖身赚钱,对吧?” 岑子岳这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甄玉给说愣了。 旋即,她皱起眉:“王爷,现在我和你商量的不是我卖身不卖身的问题,我说的是攸关国家安危的大事,请你抓住关键点,好吗?” 岑子岳被她如此不客气地批评,不禁脸上有些发烧,只好冷哼道:“本王这不是为你好吗?” 他自己也觉得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岑子岳总是忍不住担心甄玉,哪怕明明知道,这是个用不着他担心的女人。 他轻咳了一声,拉回思绪:“你确定他今天会来?” 甄玉用玉白的纤细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桌面:“我听说,优蓝太子性好渔色,身边娇妻美妾一大群。既然他好这一口,就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幸亏王爷这次过来是微服私访,我建议,今天千万不能再动用官兵了,以免打草惊蛇。” 岑子岳深吸一口气:“好吧,就算他最终竞标成功,拍下你,把你带出天香馆,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甄玉站起身来,她往后退了两步,站到梳妆台后。 “王爷,请不要动,眼睛看着我。” 岑子岳正好奇她到底要干什么,却听凌空倏倏几声轻响,有冰冷如细雨的东西,贴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砰砰钉在了对面的床上! 他吓了一大跳,转头再去看,床上竟然被钉进了数枚又细又长的银针! 这不是给人做治疗的那种针,而是极有杀伤力、近似钢钉的暗器! “你怎么会有这种本事?!” 这本事,甄玉其实是从三皇子那儿得来的,确切地说,是三皇子身边一个高深莫测的“隐士”教她的,这放针的精巧小匣子,是甄玉这一个月来,凭着前世的记忆,匆匆做出来的——前世她用的那个“正版”,能够连发七次,每次百根,可以把一个孔武有力、极具威胁的壮汉,活活插成死得不能再死的人形刺猬。 这个她自己笨手笨脚拼凑出来的“盗版货”,只能发射一次,每次只有十根,如果不是极为接近的距离,其实很难致命。 “比起老宗师做的‘天雨流芳’,我这个仿版差远了,”甄玉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盒子,她语气有些遗憾,“但是只要近在咫尺,我就有把握。” 按理说,她应该活捉优蓝太子,逼他说出火药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但甄玉知道,那没可能。 且不说昨晚督府衙门搞了那么大阵仗,又是搜房间又是堵街口的,声势浩大了一整夜,依然没能抓住他,她一介弱女子,再怎么天赋异禀,也不可能活捉对方。 另外,突厥王族极其骄傲,他们是不会当俘虏的。 阙离家族的古训:只要被生擒,就立即自杀,决不忍受敌人的侮辱。为此每个王族成员都有一套量身定做的“忠诚策略”,说白了,就是快速自杀的办法,为的就是绝不活着落入敌手。 “优蓝太子此人满腹韬略,对大祁的隐患极大,而且他还这么年轻,未来一旦登基,会比如今的突厥王还要可怕。”甄玉低声道,“王爷,我想过了,活捉是不太可能了,如果能当场杀了他,也是为大祁除去一个心腹大患。到时斩掉他的头颅……” 甄玉说到这儿,突然停下来,自己也觉得这话有点太“生猛”了。 然而,这才是她真正的目标:优蓝太子的头颅。 突厥王族珍视头颅,就算在战场上牺牲,身体残破,也一定要把头颅带回去安葬。找不到脑袋,就算身体还在,按照突厥的传统,这个人也没法下葬。 ……只要斩下他的头颅,以此来和突厥谈判,必然能逼着他们放弃炸毁天香馆的计划。 而且有了杀死优蓝太子这么大的功劳,到时候,晏明川就算真有处置不周的地方,被科臣抓着参了一本,圣上也会原谅他的。 甄玉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这是她唯一觉得可行的方案。 第26章 要不要相信她? 岑子岳静静坐在椅子里,他努力控制着脸部的肌肉,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震惊的样子,毕竟和甄玉打了这么多次交道,他早就熟悉这女人不同寻常的做派。 然而,他还是禁不住心头轰然如雪崩! 斩断头颅?!这女人,怎么说杀人仿佛在说摘花?年轻姑娘提起杀人来,不是应该脸色煞白、吓得要晕过去才对吗? 与此同时,他内心却隐隐升起一种敬佩之情:这样酣畅淋漓、直指核心的交谈,原本只会发生在他和心腹将领之间,没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竟也有这样的胸襟和胆魄! 他下意识地将对方引为知己了。 然而沉吟片刻,岑子岳还是摇了摇头:“这计划太大胆,也太危险了。一击不中,你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 甄玉何尝不知这是个非常粗糙的计划?毕竟其中存在太多不可控的细节,失败的可能非常大,更有可能把她的命搭进去。 但她不能眼看着天香馆化为乌有,更不能看着澜蔷百姓无辜丧命。 秦双珠再讨人嫌,再憋着坏心想害她,她也不能冷眼看着她被烧成黑炭。 今天已经是五月初三了。还有两天,天香馆就要炸了。而她居然一丝线索都没找到——她甚至想不出这逼仄的三层小楼里,究竟能有什么地方,匿藏那么多的火药! 原先甄玉怀疑,是藏在一部分姑娘的香闺里,但是经过昨天那样细致的搜查,这个可能性已经被推翻了:搜查的官兵又不是傻子,不会看不见成箱成箱的火药。 火药这个东西,不是这里一小撮、那里一小把,随随便便就能炸起来的。想造成那么大的灾难,必须将它们大量堆积,而且要不止一处。 这是一个需要长时间筹划的大工程,理论上,突厥人应该早就把火药搬进来了才对! 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更不可能慢悠悠地思考和寻找。 除了优蓝太子这唯一可以撬动的机会,甄玉再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她想到这里,定下心来,一脸决然道:“王爷,您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是一定要去做这件事的。” 甄玉这无比坚定的态度,终于说服了岑子岳。 于是他点点头:“我明白了。这样吧,今晚的拍卖会,我会给你一些助力——优蓝太子入不入彀且另说,总不能让那些猪头大耳的混账货色得了去。” 甄玉一愣,却噗嗤笑起来。 这位颐亲王是得有多清高,别人都是猪头大耳、混账货色,就他漂亮?就他眉清目秀? 怎么这么瞧不起人呢? 岑子岳告辞时,甄玉忽然叫住他。 “王爷,此番行动凶险,我心中是有数的。别的没什么,唯有一件事想求王爷。” 岑子岳点头:“你说吧,任是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答应你。” “不是我的事。”甄玉摇头,“若我这次被优蓝太子带走,没能成功击杀他。那么王爷就请记住,端午节前夜,务必想个法子,查封天香馆,把所有人带离此处。” 岑子岳更加愕然:“查封天香馆?!为什么?” 无缘无故查封一家妓馆,这种行为太出格,也容易落下话柄,甚至会引起民怨,就算权柄大如亲王,也不能不假思索就这么做。 “王爷不用问,只要照着我说的做,”甄玉一张白玉般清秀的小脸上,是万分执拗的坚持,她甚至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岑子岳的手,“不管用什么法子,私买人口也罢,纵容官员嫖娼也罢,随便你找借口。如果我没回来,你一定要在明晚之前,查封天香馆!再派人谨慎搜查馆内所有地方,切记,小心!小心!” 甄玉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到了极限,毕竟她连一分一厘的证据都没有。 而她赌的,也只是岑子岳这份不知几斤几两的信任罢了。 岑子岳本想追问“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然而,当他怔怔看着甄玉那极为肃然、简直不像个稚龄女孩的冷峻神色,就明白,自己没必要问,也不可能问出答案了。 “好,我答应你。”最终,他以朝中大臣那一语定千钧的语气说,“不过你放心,不管你是否能刺杀优蓝太子,我都会把你接回来。” 造势很快在几个时辰内就完成了。 结果就是,澜蔷所有的青楼妓馆,全都知道了今晚这场“拍卖会”。 天色刚刚一暗,天香馆就点起了所有的灯烛,连平日很少点的角灯也不放过,整栋楼沉浸在玫瑰色的暮光之中,晶莹璀璨,光芒四射,像一座宝船漂浮在夜色里,热闹得像过节一般。 有不知情的路人问:“这不还没到端午吗?还差两天吧?”接着就会有人添油加醋地和他描述一遍拍卖会的事,于是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把这件事炒得更热了。 因此,当拍卖会正式开始,本就热闹的天香馆内,更是人潮汹涌——就连座次,都被黄二姐用银子高低给标出来了:给钱越多,坐得就越前面。 那位神秘的甄玉姑娘,今晚是一身天水碧的雁回云锦,如喧嚣红尘中生出的一朵静谧幽兰,清丽高雅得不像话,只见她端坐在瑶琴跟前,脸上依然蒙着那乳白色的面纱。 见客人到得差不多了,黄二姐便满脸堆笑,走上台子的正中央。 “各位嘉宾,今天是我们天香馆的甄玉姑娘摘下面纱的日子。想必各位期待已久了吧?” 台下有不耐烦的人高声叫道:“不就是卖吗?开价吧!” 这粗鲁直白的喊声,引得在场众人一阵哄笑。 干这一行的,黄二姐脸皮多厚?她根本不恼,依然笑得满脸开花:“话虽这么说,规矩还是要先立一立的。这可不是我黄二姐的规矩,是这位甄玉姑娘定下的规矩,她说了,不论出钱多少,都是客人好意,她都心领了。但若违逆了规矩,那她可不依的。” 第27章 竞标 有人起哄道:“怎么不依?难不成,让我一整夜下不来床?” 下面哄笑声更大。 在这猥琐的哄笑声里,甄玉的声音清冷如水,如一柄利剑,劈开了这混乱的杂响:“出价最高者,可以令我摘下面纱,陪他一天,他可以买我做任何事:谈古论今、品诗论画也好、商讨自家生意也罢,甚或让我下厨做菜、歌舞取乐……总之,除了不能伤害我的身体,别的,都可以。小女子决不会让这位客人失望。” 有人忍不住出声问:“和你又能商讨什么生意?” “想发财的,我可以给他指点一两条明路。”甄玉淡淡道,“哪怕不能一夜之间变身巨贾,至少,我能让他半年之内财源亨通,发一笔不大不小的财。” 这倒不是甄玉吹牛,她是真有这本事。 刚进天香馆的那晚,碍于黄二姐的面子,她抽出了一炷香的功夫,戴着面纱,陪着一位药材豪商,喝了一杯茶。 就这杯茶,要价一百两,轻轻松松就把她这个月的“额度”给填补上了,而那位掏一百两银子喝一杯普通香片的“冤大头”,事后竟还喜气洋洋,专门来给黄二姐道了谢。 因为席间,甄玉只说了一句话:“薛老爷,蔺妃娘娘最近正为上用的冰片不太好,满心烦恼。” 一年前,蔺妃诞下九皇子。最近天极热,九皇子身上又是痱子又是痘疮,正需上好的龙脑冰片,宫中药房里的那些,名义上虽然是上用,其实购买过程中,吃拿回扣一大堆,药品的质量很是一般,蔺妃为此大发药房的脾气。 那豪商是个绝顶通透的人物,哪里还需甄玉多说?于是带着震惊,匆匆离开天香馆。 两日后,他再回来,抓着黄二姐一个劲儿地感谢,原来他走门路送给蔺妃的龙脑冰片,恰恰解了燃眉之急,蔺妃高兴得不得了,索性决定,将来自己所用的香料,就从这位薛姓豪商处买……一盒龙脑冰片,竟然攀上了皇上宠爱的蔺妃这条线,薛姓豪商能不高兴么? 其实九皇子遇夏就皮肤不好,经常生疮长痱,蔺妃每每因为挑剔药房的药材不够好而大发雷霆,这个八卦,正是三皇子和甄玉闲聊时,无意间提到的。 前世的事情,甄玉全都记得,譬如今年秋冬,京畿会流行什么花色的衣料,后年春季,又会爆发何种时疫,需要什么样的药物来治疗。 除此之外,她还知道许多朝野密辛、宫闱琐事……一般人,根本没有这样的消息渠道。 随意指点一二,让经商者通过信息差,从中赚取一些利益,这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甄玉这一番字字清晰的话,天香馆内的哄笑声渐渐静了下来,大家都有点吃惊,又产生了无限的好奇:这位甄姑娘难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陪吃陪睡还能陪着发财不成? 天下竟有这样的奇女子! “唯有一样。”甄玉继续道,“因着父母的缘故,我必须做一年的素倌儿,所以无论做什么都好,只不能伤害我,更不能破我的身。” 下面有人邪兮兮地笑道:“想取乐还不容易?也不一定非得破身。” 说这话的人,话没说完就自动咽回去了,因为他无意间看见旁边的男子,用一种极为冷峻的目光盯着他,那森森的寒意,竟有千钧沉重,让说话者无以承受! 而这时候,竞价已经开始了,起价是十两银子。 “我出二十两!” “五十两!” “一百两!” 一连串竞标声,此起彼伏。 其实刚开始这些都是玩闹性质,出价的人也明白,自己出的这点钱,很快就会被更有钱的人给压过去,但黄二姐需要这样的暖场。 随着价格越抬越高,竞标的声音也渐渐稀疏起来,有人喊出一千两银子后,好一阵没人出声。 这竞标者,就是那位薛姓豪商,他倒不是贪图甄玉的美色,而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商业信息。 然而,在他报出一千两的价格后,有一个清冷低沉的男声出现:“两千两。” 场内纷纷把目光转向报价人,甄玉也不由自主望向对方,不看还好,仔细一看,她不禁哭笑不得。 报价的人,是一身便装的岑子岳。 却见他换了一身杏黄色的夏布长衫,发冠上一块熠熠的洁白美玉,手里一把山水折扇,俊秀的脸上写满了洒脱,儒雅里又流露出一丝隐隐的风流倜傥。这样一个俊秀出众、如珠似玉的人物,在那儿端庄一坐,气势顿生……可他偏偏坐在一堆污滥恶心的嫖客里面,这一幕,让人不由产生一种“美玉落入泥淖”的错乱之感。 甄玉虽然知道,他是好意来给自己抬价的,但还是忍不住想,这人怎么就这么爱搅她的事呢? 那薛姓豪商并不认得颐亲王,听见有人报两千两,不禁挺了挺胸脯,高声道:“两千五百两!” 岑子岳不紧不慢地说:“三千两。” 厅内掠过一阵低低的议论。 三千两,都够给一个普通资质的妓子赎身了,这也太大方了。 那薛姓豪商听见这个价,有点迟疑了,因为他看出岑子岳眼神里,那种势在必得的蛮横冷意。 但他还是咬咬牙,又竞标了一次:“三千五百两!” 如果能从甄玉那里得到更多的信息,他就能把这笔钱赚回来,这么一算,还是不亏的。 岂料,岑子岳轻轻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五千两。” 全场哗然。 五千两!买一个妓子陪伴一天,还不能破身……这位也太拿银子不当钱了吧! 薛姓豪商果断打起了退堂鼓。 他原就不是好色之人,参与这拍卖会也只为了搞钱,如果成本太高,那就不划算了。 就在这当口,一个轻飘飘的,带着明显笑意的男声,从门口的地方传进来:“一万两。” 第28章 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吗?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甄玉不由心头一震! 今天的终极目标,总算是出现了! 黄二姐赶紧甩着帕子,满脸是笑迎了上来:“还以为梁公子今天不来了呢!” 果不其然,进来的人,正是那个“梁徵”! 只见他换了一身素白,头发依然染成乌黑,打扮成一个富家公子的模样,那副深邃动人的五官线条,显得他在众多普通人之中格外出众,望之令人心动。 若不知道他真实身份,普通女子,还真的很容易被这家伙给迷倒呢。 甄玉的心,顿时揪成一团! 这里可是敌国腹地,身为突厥的优蓝太子,今天他竟敢大摇大摆走街串市,理论上,他当然不可能只身前来,突厥的大批人马,此刻一定埋伏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 甄玉心潮起伏,天香馆里的嫖客们也都吃惊不小。 这位一亮相,屋里顿时安静如鸡,大家都被那个“一万两”给生生震住了! 唯独岑子岳没有惊,他坐在那儿,岿然不动,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一万三千两。”这位颐亲王继续报出新价格。 周围的人,齐齐用一种咋舌的目光看着他! 梁徵似乎不意外,只冲着岑子岳笑了笑。 他走到旁边,很是自来熟地拉了椅子坐下,折扇一敲,语气闲闲道:“这位仁兄,没想到咱俩的口味如此一致。看来,这场子里绝大多数不过是些无聊的俗物。也只有你我二人,才真正懂得甄玉姑娘的价值。” 这是岑子岳第一次在非战场的地方,正面迎接自己的宿敌——没有头盔遮面,没有铁甲护身。 他故意矜持地抬起头,高傲无比地看了梁徵一眼,冷冷道:“谁是你的仁兄,我们认识吗?” “仁兄不要如此嘛,小弟只是很好奇,你买下甄玉姑娘一天,是想让她做什么呢?” 岑子岳犀利地瞥了他一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么?你喜欢的我就不能喜欢了?” 梁徵哈哈一笑:“小弟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岑子岳故意不耐烦道:“我管你是什么意思!想从我手里把甄玉夺走,除非你出价比我高!” 梁徵一点头:“那好吧,一万五千两!” 岑子岳马上跟着报出新的价格:“两万两!” 梁徵当仁不让:“三万两!” 岑子岳继续道:“五万两。” 黄二姐都傻了! 她当老鸨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价格——五万两银子?!这都够把天香馆最红的姑娘一块儿买下来了! 甄玉依然如如不动,像一尊待售的玉雕,看似云淡风轻,其实面纱遮住了她内心的焦虑:颐亲王到底在干什么! 他还真和优蓝太子争起价来了? 这人,到底是想干什么呀!让他帮忙演演戏,他怎么就入戏了呢! 万一优蓝太子吃不住这么高的价,退缩走人了怎么办?! 难道他还真就自己掏腰包,拿五万两银子给黄二姐不成?! 这位国之重臣,花五万两银子把自己买回家去,是要脸对脸,坐着叹气一整天吗! 那不就前功尽弃了?! 好在紧接着,优蓝太子再度报价:“十万两。” 场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呆住了! 十万两!买一个妓子陪自己一天,还不能动她……这位到底是哪国的神道! 就算真的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也用不着把钱挥霍在这种毫无价值的事情上啊! 这一次,岑子岳没有再跟价。 他用一种深深的,被震撼住、内心却又极度不服气,因而显得有点憋屈的眼神,复杂万分地望着梁徵,良久,才轻轻吐了口气:“我输了。” 某个角度来说,这位颐亲王也算是演技超一流了。 场内在极度寂静之后,爆发出无比震惊的哗然,甄玉这一日的陪伴,竟然卖出了十万两的高价! 这么多钱,都够把整个天香馆连带着黄二姐一同买下来了! 黄二姐原以为这次的拍卖,顶多拿到一万就了不得了。谁想竟拿到了十万两!她惊喜万分,赶紧小跑着上前道:“梁公子真是太大方了!” 梁徵笑眯眯瞟了甄玉一眼,手一扬:“拿上来!” 两个孔武有力的小厮,抬着一个沉甸甸的匣子走上来,他们将匣子放下,打开匣盖,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一锭一锭的金元宝! “黄二姐,你数数,够不够?”梁徵脸上依然笑盈盈,没有丝毫舍不得。 黄二姐匆匆数了一遍,又仔细分辨了一下成色,这叫一个心花怒放:“够了!够了!我们玉姑娘接下来这一天一夜,就归梁公子您了!” 甄玉站起身,朝着梁徵盈盈一礼。 梁徵回过头,望着角落里表情阴鸷的岑子岳,他不禁露出一个得意至极的炫耀性微笑。 他伸出手,牵过甄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披着所有人羡慕和嫉妒的目光,从天香馆走了出来。 外面,早就停好了一辆崭新而宽敞的马车,就连车轮上的新漆都是油光闪亮的。 走到车前,梁徵轻轻摘下甄玉的面纱,仔细端详了一下她,这才柔声笑道:“你现在,可比昨晚凶巴巴的样子好看多了。” 甄玉只垂着眼帘,低声道:“梁公子说笑了。” 梁徵转头,飞快对车夫说了句什么,这才牵着甄玉,一同上了马车。 骏马一阵嘶鸣,拉着马车向前奔去。 听着脚下车声辚辚,甄玉又抬头打量了一下车内装饰。 只见这车厢内的四壁包括地板,都包上了华丽的绸缎,还点缀着鲜嫩的香花,褥子又厚又舒适,一点也感觉不出颠簸……而且车内竟极为宽敞,足够两个人在里面打滚的。 一联想到,此人那名声在外、“性好渔色”的特征,甄玉瞬间就脑补出无数发生在这狭小空间里的香艳故事。 “怎么了?似乎不太高兴?”梁徵温声问,“难道你期待别的什么人把你带走吗?” 甄玉低声道:“怎么会。梁公子出钱最多,我当然是跟着梁公子走。” 话没说完,梁徵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轻轻握在自己的手中。 “我说过,我看中的女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会让的。”梁徵笑得极甜,声音更像沾了蜜糖,他轻柔地摩挲着甄玉的手背,又凑近她的脸,目光落在她娇嫩的唇角上,反复流连,“甄姑娘,我真的可以对你做任何事吗?” 第29章 得给你一个配得上的死法 听见梁徵这么问,甄玉抿嘴一笑:“除了破身,别的都可以。” 梁徵凝视着她,轻轻摇头:“那倒不必了,糟花蹋柳的事,我梁徵一向是不屑一顾的。” 这男人,明明是在微笑,嗓音也温婉体贴到不行,就连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子怜香惜玉的味道。 然而甄玉在对上他眼睛的那一刻,却莫名有了一种冰冷的、毛骨悚然的恐惧! 梁徵看她,根本不是男人看女人的那种充满欲望的眼神,而更像是,在看一块肉。 一块即将死去的肉。 眼神里没有任何欲望,更没有任何情绪和感动,就像人在菜市场挑一块肥瘦合适的猪肉,仅此而已! 你会对猪肉有感情吗?哪怕它是一块再漂亮的猪肉。 心底涌出近乎僵硬的冷意,莫名的恐惧,犹如一层看不见的寒霜,顷刻间铺上了甄玉的后背! 但她脸上仍旧强笑道:“既然如此,梁公子买下我,又是想做什么呢?” 梁徵也笑眯眯的:“我更想问,甄姑娘想尽办法诱我露面,又是想干什么呢?” 甄玉心头一震,但她脸上却是莫名其妙:“梁公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梁徵轻轻啧啧:“这么聪明的一个女人,偏偏喜欢装傻,还装得不甚像。” 他猛然凑近,嘴唇几乎要碰到甄玉的嘴上:“你早就知道我是谁,所以才和颐亲王合演了这出戏。对不对?” 甄玉惊得差点跳起来! 看到她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梁徵笑得更加愉快:“本来我还不太确定,所以上车之前,我故意说了那句话——你听懂了,对吗?” 甄玉耳畔轰轰乱响! 上车前,梁徵突然对车夫说了一句突厥语,那句话的意思是“杀掉跟踪者。” 甄玉懂突厥语,这是她在三皇子身边学会的,三皇子不遗余力地栽培她,甚至专门请了教突厥语的老师。 刚才甄玉在毫无防备之下,突然听见那句突厥语,确实一惊,因为她知道,颐亲王会带着人跟在后面。 但她当时并未露出惊讶的神情——在三皇子身边历练多年,宫内宫外行走,控制表情这种事,甄玉怎么会做不到? 可是一刹那肌肉的僵硬,眼睫的微颤,这些生理上的细微反应,是连她自己都无法克制的。 万没想到,那么短暂到近乎毫秒间的动容,竟然,被梁徵给捕捉到了! 梁徵凑到她脸颊旁边,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甄玉的脸颊,一边轻声细语道:“你想刺杀我,对不对?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不,恐怕昨晚你还不知道,是早上才想通的,对吧?” 甄玉全身的血脉狂奔! 然而她不敢动,更无法发射“天雨流芳”,因为她的一只手被梁徵给死死抓住,同时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正抵在她腰上! 梁徵微微闭上眼睛,他把脸贴在甄玉的脖颈上,柔软而亲昵地摩擦着:“你救过我,所以认定我不会再对你起疑,我原也不想对你起疑……可是甄姑娘,请你告诉我,一个天香馆的娼妓,为什么听得懂突厥话?为什么你的琴技,竟能媲美天下一绝的廖楚儿?为什么……你身上会有这个?” 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探入甄玉怀中,将那小巧的木头匣子摸了出来,前后看了看,笑道:“天雨流芳?不错嘛。谁给你的?唔,不对,这不是夏侯晚大师的作品,这是个仿版——你自己做的啊?啧啧,都说了不要装笨女人,天底下,有几个娼妓能做出天雨流芳?” 甄玉一颗心沉到了底! 万没想到,百密一疏,她败在了最后的这毫秒之间! 推开车窗,随手将那个简陋版的天雨流芳扔出窗外,梁徵深深叹了口气,他像拥抱情人一样,将甄玉娇小的身体拥入怀中,又不断亲吻着她乌黑的头发,喃喃道:“你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不合常理的地方。别人就像睁眼瞎一样看不见,可我却看得清清楚楚。玉儿,你知道你身上最最不合常理的是什么?” 梁徵说到这里,索性在甄玉柔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这才笑嘻嘻道:“一个十五岁的素倌儿,是不可能对男人这么没反应的,她应该会脸红,会怕得想哭,会浑身发颤、发热,只要我一摸,身子就软得像一池春水。你再看看你,坐怀不乱,整个人又冷又硬,说不定就算我骑在你身上,你照样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他扬起脸,一双锐目,笑得光芒全然不见:“你怎么不去尼姑庵呢?” 甄玉答不上来。 她茫茫然望着梁徵,心头竟如雪融一般!之前的千韬万略,悉数化为乌有。 她知道,梁徵说的是对的。 前世她经历过那么多男人,经历过那么铭心刻骨的一场深爱,她曾经在底层煎熬多年,穷到险些沦为饿殍,也曾大富大贵,乃至朝中高官见了她,都得瑟瑟发抖。 她前世那三十年,足够写一本爆红全城的话本子,很多人,一生都没经历过她这么多事情。 她的脸,还是十五岁稚嫩的模样。 可她的心,早就老死了,连一丁点儿嫩芽都没有了。 在这茫茫一片中,甄玉听见梁徵的声音:“你太奇怪了,太不合常理,而且无根无源,探究不到任何底细。” 梁徵抬头,看着她的眼睛:“你到底是谁?” 甄玉深深吸了口气,即便到了这时,她仍旧笑笑,维持着基本的尊严,似乎不把生死当一回事。 “太子既知我心怀敌意,又何必追根究底?” 梁徵望着她,良久,点了点头:“果然是个不同凡响的奇女子。” 他突然龇牙一笑:“看来,我得给你挑一个配得上的死法。” 第30章 地龙髓 马车最终停在城西一处人迹罕至的巷子跟前,那个一脸横肉,明显是突厥人的马车夫,一把将甄玉从车上拽了下来! 梁徵没有下车,他斜靠在车门旁,手里拈着一朵雏菊,用一种文雅而忧郁的目光注视着甄玉,那样子不像是要杀人,倒像是,在和心爱的女人告别…… 甄玉被那个马车夫推进一处宅子,她一进屋子,门就被反锁,窗子全部上了厚厚的木板,根本无法推开。 黑暗中,甄玉闻到了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刺鼻味道。 她一瞬间,就想明白了这味道是什么,继而浑身的汗毛一根接着一根,排队一样直直立了起来! 这不是火药,更不是油,而是,地龙髓! 所谓地龙髓,是一种只出现于西北素州和凉州地界,深埋于地下的黑色油脂。古书上说它“颇似淳漆,燃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皆黑。” 地龙髓的气味非常独特,近似钢铁,而且燃烧起来效果惊人,比普通的松柏油脂厉害得多,量大的时候,很容易引起爆炸。 所以,她一开始就猜错了,难怪在天香馆找不到大箱的火药……因为突厥人根本就不打算用火药! 地龙髓,比火药的威力大太多了! 甄玉终于想明白了,然而,为时已晚。 大火,几乎是在顷刻间席卷了整座宅院! 诡异的浓烟伴随着惊天的爆响,将窗户上厚厚的木板悉数震碎! 甄玉在撞了几次房门无果后,颓然放弃了努力。 她剧烈咳嗽着,在滚烫的浓烟中瘫坐在地上…… 我要死了,她想。 才刚重回人生不过一个多月,她就又要死了。 她本想用这难得的重生,拯救那些无辜受难的人们。 没想到,别说救人,她连她自己都救不了。 偏偏就在这时,她听见一声重响,门被人狠狠砸开! 有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穿过浓烈的烟雾和烫死人的火焰,向她扑过来:“甄玉!” 她被一双臂膀用力抱住,在接近窒息的晕厥中,甄玉看见了岑子岳那双焦急万分的眼睛。 “抓牢我,不要松手!” 在震耳欲聋的坍塌和爆响中,岑子岳的嗓音竟清晰得不可思议,仿佛这四下里的嚣乱,一时间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甄玉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着岑子岳的衣襟。 眼前是漫天大火,就这样冲出去,真不知是死是活。 岑子岳又低头,看了甄玉一眼:“放心,我会把你带回去。” 他的声音依然像往常那么平静沉稳,仿佛完全不把这凶猛的大火放在眼里。 甄玉骤然放下心来。 ……她不记得他们当时是怎么冲出的火场,就在确认安全的那一瞬,甄玉心中一松,很快就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甄玉发现自己躺在天香馆她那张床上。 旁边,是正在用湿手帕一点点为她擦脸的郝双秀,她一见甄玉睁开眼睛,顿时惊喜道:“玉姑娘,你总算醒了,把我们都吓坏了!” 她也不等甄玉开口问,就絮絮叨叨,把岑子岳是怎么冒着大火将她救出来,又派人将她送回了天香馆……这种种的经过,全都和甄玉说了一遍。 末了,双秀又叹道:“那个什么梁公子,真是太歹毒了!花了十万两银子把你买了去,差点要了你的命!妈妈真是钻进了钱眼里,这种没良心的银子她都敢赚!” 她还在这儿忿忿不平,甄玉却挣扎着坐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现在是什么时候?!” 郝双秀一愣:“现在?早上了!太阳都上三竿了。你昨晚昏迷了一夜呢!” “王爷呢?!” “王爷也受了点伤。”双秀叹了口气,“胳膊和小腿都被火燎到了,听说永州都督吓得不得了,亲自将他接去了府里……不过刚才,他有个下属来传话说,王爷没啥大碍,待会儿他就过来看你。” 说完,双秀又神神秘秘地笑起来,低声道:“我看,王爷对你很上心,昨晚一叠声地叫医生,又是嫌打来的水不够凉,又是嫌药送来得太迟。哎,就连妈妈都被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吓得妈妈到现在不敢露面。” 甄玉一点儿没觉得高兴,心中唯有怅然若失。 果不其然,接近午饭的时候,岑子岳真的过来了。 他轻手轻脚关上门,又走到甄玉的床前,低头仔细看了看她,柔声道:“没什么大碍了吧。” 甄玉坐起身,努力一笑:“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岑子岳只淡然一笑,转头又看了看身后的湛卢:“功劳在湛卢他们身上,若非他们帮忙,我们两个也出不来的。” 他的声音太温和了,甄玉忽然眼圈一红,一时泪如雨下。 她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么真诚的关心了,虽然前世,她也有过几次遇险,但那时救她的都是三皇子手下的死士。 甄玉知道,三皇子是绝对不会亲自来救她的,不管他有多么爱她,都不会。 他爱她,却永远也没有爱他自己那么多,因为他是皇子,多年来图谋大位,未来可是要当皇上的。 他的身份太尊贵了,所以不能为区区一个女子冒险。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而她,就是那块有可能坠落的瓦片。 岑子岳见她哭成这样,不由有几分心疼:不管表现得多么强,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受惊之后,还是会哭的。 嗯,挺好的,不然他还真把她当成啥千年老妖附体了呢。 岑子岳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没事了,我说过要平安带你回来,我就一定会做到。” 甄玉靠在岑子岳的肩头,痛哭了好一阵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慌忙松开手,哑声道:“王爷,是我僭越了。” 旁边的湛卢,只是远远站在墙边,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忠诚地扮演着一个“别管我,你们继续”的木雕。 情绪稳定下来,甄玉又将马车上发生的种种细节,一一说给了岑子岳。 “他早就猜到了我们的计划!那十万两银子,不是我们引诱他,竟是他引诱我们两个上钩!”甄玉越想越气,她自诩老谋深算,没想到初战就折戟,说来说去,还是这个十五岁的身体拖累了她。 “但是这一趟冒险,却也不是一无所获,王爷,我知道了突厥人接下来的大动作。” 岑子岳一愣:“什么大动作?” “他们要炸毁整个天香馆!”甄玉盯着岑子岳,一字一顿道,“就在明天!” (作者按:地龙髓,就是如今的石油。) 第31章 检查酒窖 整间屋子,陷入寂静! 就连湛卢听见这个消息,那双永远无波的灰眼睛,也禁不住微微一霎。 岑子岳脸上原本的柔和,顿时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无比严峻:“此话当真?!” 甄玉郑重地点点头:“优蓝太子说,端午节那天,他要用整座天香馆和半个澜蔷城来给我陪葬——王爷,您想想,什么样的手段能毁掉整座天香馆乃至半个澜蔷?不就像昨天这样吗!”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甄玉侥幸地想,还好,她可以拿优蓝太子当锅盖,掩饰自己的未卜先知。 甄玉带来的这个消息,太重大了,岑子岳留下湛卢保护甄玉,他自己即刻返回永州都督府,将此事告诉了晏明川。 晏明川一听,不敢怠慢,赶紧叫来了手下几个带兵官,又亲自点了五百精兵交给岑子岳,请他“任意行事”。 临走,岑子岳却面色犹豫道:“晏大人,我必须向你讨一道查封令。” 晏明川一愣:“查封哪里?” “天香馆!”岑子岳飞快地说,“安全起见,今晚必须查封整个天香馆,至少先把人疏散出去!” 晏明川踌躇了。 即便是永州都督,查封一家妓馆也是需要理由的。无缘无故就让良民做不了生意,这种事一旦传开,很可能会引起相当的民愤,甚至会引来不必要的社会骚动。 毕竟这消息来自于一个底层的娼妓,她真的可信吗?如果怎么都找不到那些地龙髓,最终证明是虚惊一场……那他这个永州都督,就是被一个妓女给耍了。 到时候,他要怎么面对澜蔷百姓的不满?朝廷的责难? 看出晏明川的犹豫,岑子岳又加重语气:“晏大人,人命关天。” 就这四个字,让晏明川下定了决心。 岑子岳带着五百精兵和晏明川的查封令回到天香馆。 黄二姐一听,差点晕过去。 昨天岑子岳被烧伤,她就吓得不轻,生怕这事会怪罪到自己头上,今天又得知,天香馆被突厥人埋了地龙髓,整栋楼即将被炸飞……她险些哭出来! 现在天香馆又被查封了,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那些还在楼里寻欢作乐的客人们,一听颐亲王带着永州都督的查封令来了,吓得一个个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好几个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 满楼的人,呼呼啦啦,片刻功夫就跑得精光,一个不剩。 惊慌又懵逼的姑娘们被集中在楼下大厅,包括帮佣、洒扫和厨房,所有人都被疏散出来。 整栋楼全部腾空,岑子岳这才看向甄玉:“你觉得地龙髓会被他们藏在哪儿?” 甄玉想了想:“地龙髓毕竟是一种油,只能盛在容器里,而且一定不止一坛……最可疑的地方是酒窖。” 岑子岳也同意这个推断。 于是一行人去了厨房后面的酒窖。 酒,永远是青楼收入最重要的一部分。 尤其多年来,天香馆一直自诩,“我们的酒有点小贵,但质量比别家好很多”。 所以,当黄二姐听到甄玉说,要“打开每一坛酒检查”时,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这可是上等的酒!开了封,那可就全毁了!” 一直陪在老鸨身边的秦双珠,这会儿也阴阳怪气地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百十来坛酒,大小姐说开就开?打开以后呢?如果啥事都没有,您打算怎么办?” 她说完,又一脸矫揉造作,扯着黄二姐的衣襟,尖声细气撒娇道:“妈妈,您再怎么宠我,也没宠到这个地步!这丫头不过是个新买的素倌儿,会点子狐媚的小把戏。昨天的事,明明就是她自作自受!肯定是她说话太放肆,伤着人家梁公子,这才惹来了大祸。什么突厥放火……突厥人远在西北凉州,隔着千里万里的路,怎么会来咱们澜蔷呢?叫我看啊,都是这丫头弄神弄鬼编出来的!大家都让她给骗了!” 黄二姐还未开口,甄玉突然冷冷道:“秦双珠,你的脑仁只有黄豆大吗?你的目光,短浅到只会倾轧自己的同行、糟蹋比你更弱的女人吗?你真让我瞧不上,畜生尚且相互怜悯,你比畜生还不如!” 秦双珠一听,气得脸色狰狞,也顾不上旁边这么多人,她二话不说,冲到甄玉面前,噗地往她脸上吐了口口水! 黄二姐吓得一把拦住秦双珠:“双珠你干什么!你疯了吗!王爷还在这儿呢!” 秦双珠完全豁出去了,她揸着两只手大哭大叫,连声骂道:“甄玉你这个小贱货!小娼妇!你这个烂裤裆的!” 岑子岳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冲着湛卢使了个眼色。 湛卢会意,上前一把抓住了秦双珠的后心,竟将她凭空拎了起来! 秦双珠吓得尖叫连连。 岑子岳厌烦地冲着湛卢挥挥手:“把她送到大厅去,别让她在这儿闹。” 等到湛卢把连哭带嚎的秦双珠像拎包一样,拎出了酒窖,岑子岳这才发现,甄玉只是默默掏出帕子,将脸上的口水擦干净。她既没发火,也没有破口大骂,更没失控大哭……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一个十五岁的黄花闺女,被人骂贱货、娼妇、烂裤裆……居然还能泰然处之! 换了普通女子,怕是当场背过气去! 再不济,也要大哭大闹一番,上演一场薅头发、撕衣裳的精彩大戏,非要把公道找回来才行。 然而,甄玉却选择了唾面自干。 岑子岳真心真意地佩服起来! 这么强悍的心理素质,去朝廷做个言官都够了! 岑子岳不知道,其实甄玉压根就没把秦双珠这些话放在心上。 前世她因为参与了三皇子的夺嫡大战,好几次被太后叫入宫中,指着鼻子劈头盖脸地骂,太后还命身边宫女掌她的嘴,打得甄玉脸颊鲜血直流…… 那是真正的生命威胁,是一句话就能让她死无完肤的大祁太后。 一个小小的秦双珠,算什么? 她连太后的压力都扛过来了,还会在乎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谩骂? 只不过眼下情况紧急,再让秦双珠在这儿吧啦吧啦的挑拨离间,甄玉会很难办事。 因此,她索性一语激将,让这个蠢姑娘当场发作……果不其然,扰得岑子岳烦不甚烦,让湛卢把她扔了出去。 第32章 地龙髓到底在哪儿? 其实秦双珠说的,未必就不是黄二姐的想法。 碍于身边的颐亲王,这老鸨子也不好拉下脸,只得强笑道:“王爷,您也看见了,我们这儿不是十坛八坛酒,这可有上百坛啊。其中十五坛,还是从江州最好的酒坊‘得意仙’买来的,花了大价钱呢!玉姑娘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让我们全部打开,酒开了封,那还怎么卖?我们天香馆的损失太大了!” 岑子岳还没出声,甄玉就不咸不淡地说:“昨天我刚给你赚了十万两银子,难道还买不下这些酒?你可别告诉我,一夜之间你就把这十万两银子花光了!” 黄二姐一怔! 在她的印象中,甄玉一向是温柔和气、不吵不闹的,这是个乖顺听话的女孩子,不管对谁都是一脸的笑,就连对厨子和打杂都是客客气气的,叫人忍不住从心底里喜欢她。 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得这么强横?!活像换了一个人! 那种冷酷的、充满了杀伐决断的语气,仿佛她曾久居大位! 其实久居大位的,黄二姐也见过不少,可那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个十五岁的娇姑娘,怎么眼神也这么瘆人?! 一时间,她这个油滑世故的老鸨,竟然被这小女子给震住了! 可是想到自己的钱,黄二姐又禁不住一阵阵肉疼,她咬咬牙,依然道:“你们可以开,我只问一句,万一这些酒没问题,那怎么办!” 她干脆撇下甄玉,一脸假笑转向岑子岳:“王爷,我也是良民啊!我也给朝廷缴租缴税的!你们为保一方平安,非常辛苦,可我们的钱,也是辛辛苦苦、一滴血一滴汗赚出来的啊!” 她用词这么尖酸,明讥暗讽都用上了,岑子岳脸上却没有不豫之色,他点了点头,突然问:“这里的酒,一共值多少钱?” 黄二姐一怔,支支吾吾道:“这,一时之间我也……” “说个大概数。” 被岑子岳逼问着,黄二姐把心一横:“五万两银子!” 甄玉忍不住冷笑:“黄二姐,你上辈子是被铜钱压断了脖子吗?就算最贵的酒,一坛能值五百两?!” 真要这么贵,黄二姐早就把这酒窖重重锁起来,日夜担忧怕人偷酒了。 岑子岳却拦住她,他淡淡地说:“好,这五万两银子,我来掏。” “王爷!” 岑子岳冲着甄玉洒脱一笑:“你一向是个爽快人,怎么突然这么磨叽起来?区区五万两,我这个亲王还是拿得出来的。” 有了掏钱的人,黄二姐再无顾虑,她喜笑颜开,连连躬身道:“这我就放心了!不好意思让王爷破费了!哎呀真不愧是我们玉姑娘——安财!安宝!你们过来,把这些酒坛子全部打开!” 几个小厮赶忙过来,开始一坛一坛,揭酒坛的封口。 不过两炷香的功夫,近百坛美酒,全部打开,一时间,狭窄的酒窖内酒香扑鼻,熏得在场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 湛卢带着人一坛一坛仔细检查,查完了最后一坛酒,他直起身来,冲着颐亲王摇了摇头。 甄玉的心,猛然一沉! 事实证明,这些酒坛里装的,全部都是酒。 没有地龙髓。 至此,黄二姐终于有了底气,她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甄玉。 “玉姑娘,是你说,天香馆的酒窖里,存放着突厥人的什么地龙髓……现在请你看看清楚,地龙髓在哪儿?”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黄二姐这么一阴阳怪气,旁边几个天香馆的姑娘,也跟着你一嘴、我一嘴,添油加醋起来。 “也不知她是上哪儿听的消息,害得我们天香馆好好的被查封……” “就是嘛!今晚张老爷还说要过来看我,他每次来都要喝上一壶美酒,还给我不少银子。这下子,十天半月怕是都来不了了。” “别提了,许侍郎的公子还说有礼物送给我呢,说是什么南越国的珍珠,害,人都还没进门,就被他们给吓跑了!” “她自己轻轻松松地赚钱,哪里知道我们赚这点银子不容易?” “什么突厥人……都是她瞎编的吧!虽然我前两天也接过一个怪怪的客人,可那也不能说人家就是突厥人呀!” “就是!这年头,赚点钱多不容易,如今的客人多难对付呀!像上次那种只陪着说笑就给一大笔银子的,根本没几个!” 在一片冷嘲热讽中,甄玉忽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被群雌粥粥给包围着,岑子岳也有点不自在,他对黄二姐道:“待会儿,我会让人把银票送过来。” 黄二姐似笑非笑道:“论理,我们不该说这种话……王爷您是天潢贵胄,甄玉她毕竟是个姐儿,就算宠她,您也得有个限度才是。” 这话一说,岑子岳的表情急剧降温,他顿时冷下脸色,瞥了黄二姐一眼:“皇上都不管我的事,你想来管?黄二姐,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你比皇上还大吗?” 黄二姐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她一时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跪下连连磕头。 岑子岳也懒得理她,哼了一声,自顾自站起身,出来酒窖。 走到前厅,岑子岳一抬头,却见甄玉独自坐在角落的椅子里,垂着头。 天色有些黑了,她细瘦的身影沉浸在浓重的暮色里,看上去,就像只失落而悲伤的小猫。 岑子岳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柔软的怜悯之意。 他轻轻走过去,到她身边,抬起一只手,犹豫了好半天,最后,勉勉强强落在椅子背上。 “她们说的那些话,不要放在心上。”岑子岳又斟酌着,笨拙地安慰她,“情报有误,其实是很常见的事……你别难过了。” 岂料,甄玉莫名其妙抬起头:“我为什么要难过?” 岑子岳一时卡住! 甄玉醒悟过来,她不由扶额叹道:“王爷您一天天的,尽瞎琢磨什么呢!不过是几句闲言碎语,我有那么容易被打击到吗?” 岑子岳被她气得哭笑不得,心想我再操心这个女人我就是狗!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又问:“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不在酒窖里,那会藏在什么地方。”甄玉皱紧眉头,手指却不紧不慢地轻叩木桌,“天香馆里,一定有地龙髓!这是一定的!我不会弄错的!” 第33章 找到了! 岑子岳沉吟不语。 老实说,他对甄玉的话,是有存疑的。 优蓝太子说,他要炸掉半个澜蔷城来给甄玉陪葬。 给谁陪葬云云,通常是为死者万分痛惜,才想拉上陪葬的……可是,想烧死甄玉的就是优蓝太子,他不可能对甄玉的死感到痛惜。拉半个澜蔷来陪葬什么的,于情理上说不通。 好吧,就算优蓝太子是个惊世骇俗、脑回路异常的神经病(这家伙口碑确实不太好),就算他真的说过这话,也不一定真这么做啊,甄玉为什么会这么笃定,笃定到一丝一毫的怀疑都没有呢? 除非,她知道更多细节。 岑子岳记得,甄玉在出发前,曾要求他“在自己回不来的情况下,查封天香馆”,分明是她早就得知天香馆会出事,在被优蓝太子带走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 可她怎么会提前知道呢?除非她是突厥人的同伙! 可如果她是突厥人的同伙,优蓝太子又为什么要杀她? 而且还赔上了十万两银子。 这些相互抵触的信息,就像一大堆被猫猫玩过的毛线球,全都打了结,让岑子岳的脑仁隐隐作痛。 正这时,甄玉忽然一拍桌子:“我明白了!” 岑子岳愕然:“你又明白什么了?” 甄玉却冲着大厅内的姑娘们拍了拍手:“所有人!安静下来!我有问题要问你们……喂!” 大家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给吓得不由自主安静了。 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你问我们,我们就得答?你以为你是谁?” 又是秦双珠。 甄玉冷冷盯了她一眼,然后大大方方往椅子里一坐,抱着胳膊淡淡道:“好啊,那我不问,让王爷来问——秦双珠,难道王爷问你,你也敢不回答?你要真有这个胆子,我就佩服你!” 她扬起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里殊无笑意,精致的下颌曲线有一种标志性的大方和贵气,一时竟把全场都给震住了。 秦双珠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但她这回是真不敢造次。 刚才湛卢对付她就像抓一只没毛的小鸡,这还是颐亲王没怎么动怒,万一她真的激怒了这位亲王…… 秦双珠忿忿地闭上嘴,不响了。 见这个刺头屈服了,甄玉这才缓了缓语气:“我想请问诸位姐妹,最近,有没有接待过特别奇怪的客人,比如方才那位姐妹说的,客人什么都不要她做,光是陪着说笑,事后居然还给一大笔银子?” 和刚才呛秦双珠不一样,甄玉的用词,非常客气委婉,是真心讨教的意思。 天香馆的这些姑娘们,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有一个人举起胳膊。 是郝双秀。 她怯生生地站起身,小声说:“确实有个奇怪的客人,半个月前,专门点了我来陪他……” 按照郝双秀的描述,那人夤夜前来,点名要她陪着,而且非她不可,但却不是她过往的任何熟客。 “长什么样?”甄玉追问。 “很壮,不算高,一大蓬曲曲卷卷的黑胡子,都快连到眉毛了。”双秀努力回忆,“鼻子很高,眼窝有些深,说话的调调有点怪,像咱们素州乡下的。” 甄玉心中有了数,这不是中原人。 据郝双秀说,客人进来房间,并没有饿狼似的扑她,却笑嘻嘻地请她坐,亲热地塞了她一袋银子,又管黄二姐要了一桌好酒好菜,说是自己饿了,想让双秀先陪着吃点东西。 “那个人很有意思,没让我做什么,却不停讲笑话给我听,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笑的故事,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半天直不起腰。”双秀皱着眉,努力回忆那晚的每一个细节,“那晚,我陪着他喝了两盅,谁想竟这么睡着了。” “双秀,你的酒量不好?” “没有!我的酒量很好的!”双秀有点不服气,“我根本就没喝多少!等到睡醒我才发现,客人已经走了,桌上的酒菜都没吃完,我身上的衣服也都好好的。” 双秀的描述,听上去很不合理,客人既没睡她,也没吃完酒菜,却给她讲笑话逗乐,还给了一袋银子…… 客人图什么? 正想着,忽听一个弱弱的声音:“我……我也遇到过这样的客人。” 甄玉猛然抬头! 第二个姑娘叫周双燕,按照她的描述,几乎是经历了和双秀一模一样的事。 甄玉心中一动,抬头高声道:“你们谁还接过这种客人?快告诉我!千万别瞒着!” 接连好几个姑娘举起手。 甄玉只觉头皮阵阵发麻,直接告诉她,人数越多,事情越不对劲! 统计结果是,一共十六位姑娘接待过这种奇怪的客人,全都只吃酒和说笑,客人什么都不做,却照旧给银子。 最重要的是,这些姑娘们全都是独自入睡,醒来时,客人已经不见了。 岑子岳回过味来了,他腾地站起身:“咱们得去看看这些房间!” 很快,郝双秀将他们带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双秀在天香馆里,算是中等偏上的资质,所以能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 房间不大,格局和甄玉那间差不太多,不过是桌椅陈设,床铺幔帐之类。 湛卢认认真真搜查了一遍屋子,又将双秀的箱笼妆奁全部打开,仔细找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双秀靠着门,她扭绞着手指,胆怯地看看岑子岳:“这屋子我天天呆着,要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我早就看到了呀……” 甄玉坐在桌前,手托着腮,脑子飞快旋转:屋子就这么一点大,突厥人能把地龙髓藏在哪儿呢?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水红色的幔帐上。 床! 甄玉一下子跳了起来,她一卷风冲到床前,一把撩起帐子,又将被子和褥子胡乱卷起来,用力扔到一边! 黄二姐看不过去了,忍不住出声阻拦:“这是要抄家……” 话没说完,甄玉一掌打在床板上,啪! “床底有东西!” 湛卢和几个军士,小心翼翼搬开了床板。 一个黑色的坛子,犹如充满恶意的狰狞幽鬼,赫然出现在床底! 湛卢弯下腰,从床底抱出那个黑坛子,将它放在桌上,轻轻揭开坛盖。 一股极刺鼻的,犹如钢铁般硬冷肃杀的气味,顿时充斥了整间屋子! 湛卢抬起头:“是地龙髓。” 黄二姐双腿一软,噗通坐在地上! 第34章 翡翠扳指 事情经过已经很明显了:突厥人冒充行商,进入天香馆,按照房间的方位挑选姑娘,然后叫酒叫菜,陪说陪笑……趁着姑娘笑得前仰后合,注意力被分散,偷偷将药物投入酒菜里。 姑娘服下药物,很快就昏睡不醒,趁此机会,他们搬开床板,将早就准备好的地龙髓放入其中。 陪酒的姑娘次日醒来,什么罪都没遭,还得了一包银子,虽然感到奇怪,却也不会大肆声张。 突厥人就用这种方式,往天香馆里足足藏了十六坛地龙髓。 望着大厅摆得整整齐齐的十六个黑坛子,岑子岳不太舒服地转动了一下脖颈。他这才发现,全身关节因为过度紧张,早已僵硬无比,就连衣裳也被冷汗给湿透了。 “湛卢!”他又厉声道,“你再带着人,将天香馆的每个房间全都查一遍,务必确保没有遗漏!” “是!” 岑子岳不可能不后怕,这么多地龙髓!而且均匀分布在三层小楼的东西南北每个方向! 一旦爆炸,不仅是天香馆化为乌有,这条街都会炸掉一大半……这可是澜蔷城最繁华的一条街,明天又是端午,街上的游人只会比平时更多。 甄玉阻止了一场死伤数百人的大灾难。 永州都督晏明川得到消息,大惊失色,赶紧派了车队,由专人护送着,将那十六坛危险的地龙髓,万分小心地送离了天香馆。 也因为这件事,晏明川下令从今晚起,澜蔷城进入半戒严,大量兵力投入巡防,以免突厥人再生事端。 将将忙了大半夜,晏明川手下的总兵上前来,冲着岑子岳躬身道:“王爷,我们晏大人正在恭候您,另外,他吩咐属下,务必也请这位甄玉姑娘一同前去。” 岑子岳对甄玉道:“看来此事还有得麻烦,永州都督要见你。不过你不用怕,我会陪着你的。” 甄玉哑声道:“多谢王爷。” 她的声音异常嘶哑,脸色发白,眼圈却红红的。岑子岳还以为甄玉是太紧张,殊不知,她其实是太激动了。 她终于要见到自己的舅舅了! 晏明川此人,五官线条大开大合,容貌粗犷,仿佛天生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武夫。 然而他的举止言行,却有着不可思议的细腻和儒雅,待人接物这方面,更像一位饱读诗书的大学士。 他先是郑重感谢了颐亲王,为他拯救了澜蔷的百姓,同时也挽救了自己这个永州都督的声誉,“否则,真不知圣上会如何处罚我”。 岑子岳却摆手笑道:“晏大人不用谢我,要谢,你应该感谢这位甄玉姑娘。” 晏明川早就听手下说了前前后后,知道眼前这蒲柳弱质、美如娇花的小女孩,就是这次天香馆事件的大功臣。 于是笑道:“这次,多亏了甄姑娘。” 甄玉盈盈一礼:“晏大人谬赞了。” 直至此时,晏明川这才认真看清了甄玉的长相,那一刻,晏明川忽然陷入一阵恍惚。 好在,他很快就笑着遮掩道:“甄姑娘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姑娘原籍是哪里?” “回大人,民女是素州清江县黑崖村人,最近刚到澜蔷。” 晏明川点点头:“来澜蔷没多久,京话竟然说得这么好,真是难得。父母是做什么的?” “父母在家,以务农为生。”甄玉说到这儿,停了停,“但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养父姓宋,我姓甄。” 晏明川一愣,心想你是不是你爹妈亲生,这种细节也用不着和我说吧? 谁料就在这时,甄玉忽然跪下来,磕了个头。 晏明川慌忙道:“甄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 甄玉却跪着不肯起,她抬起头,眼睛充盈着泪水,哽咽道:“有一件东西,民女必须呈给大人亲见!” “什么东西?” 甄玉从怀中掏出那块金令牌,将它举到晏明川的面前。 晏明川大吃一惊,他一把夺过那令牌,当中那一个甄字,清清楚楚! 旁边的岑子岳也猛然站起身:“这……这是龙虎大将军的令牌!是甄大将军的……等等!甄玉,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的?!” 甄玉忍着泪,一字一顿道:“是我生母的遗物,临死前,她一直将这令牌带在身上。民女怀疑,我母亲和晏大人……有血亲关联。” 晏明川跌坐在椅子里,他张着嘴,呆呆看着甄玉,只觉全身血流狂乱奔涌! “……晏大人,民女出生在素州一户农家,那家人说,民女的生母当初是突然出现在黑崖村,而且衣着华贵,满头珠翠,身边却没有仆从,只有一人一马。民女的生母是难产而死,死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她全身上下,只有这块金令牌。” 房间里,安静极了。 好半天,才听见晏明川那喑哑的询问:“你是几月生的?” “腊月初三。” 晏明川微微闭上眼睛…… 他最最疼爱的小妹妹,晏家最小的女儿,被皇上封为嘉怡公主的晏明玥,就是在十五年前的冬天,在丈夫甄自桅殉国之后,也跟着不知所踪。 难道眼前这小女孩,就是妹妹的女儿?! 晏明川平复了一下激越的情绪,他睁开眼睛:“你身上,还有生母留下的别的东西吗?” 甄玉摇了摇头,哑声道:“只有这个。” “不,还有一件。” 甄玉和晏明川同时愕然望向岑子岳! “王爷,您在说什么?” 岑子岳从怀中,掏出那个翠绿镶金的扳指,将它递给晏明川。 他又满是歉意,转而对甄玉道:“是清江县丞交给我的。我本想还给你,谁知这几天一忙,竟然忘了……” 晏明川拿着那枚扳指,手都跟着抖起来! “这是……这是……” 岑子岳解释道:“我年幼时,先帝曾亲自教我骑射,当时他手上戴的就是这枚扳指。因为那时我才四五岁,时隔久远,记忆早就模糊,所以我当时只觉得万分眼熟。刚才甄姑娘提及龙虎大将军,我突然想起,这扳指是御用之物。” 第35章 舅甥相认 岑子岳说完,又深深叹了口气:“想来,应该是先帝早年赏赐给了甄大将军,而后,甄将军又将它给了嘉怡公主……当然,也可能是嘉怡公主从甄大将军的遗物中找到,想带着它回京师。” 谁想,还没走出素州,晏明玥就因难产而死,把刚出生的女儿丢在了一个荒僻贫苦、无人问津的村子里。 晏明川只觉得脑子都不够用了,他凌乱地摆手:“等一下!王爷,我没弄清楚,既然这扳指是我妹妹……我妹妹当初带在身上的,又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中?” 岑子岳看了看甄玉,他的笑容有些复杂:“还是让甄玉姑娘自己来说吧。” 甄玉将自己幼年,宋老四夫妇是如何对待她的,以及后来她被迫嫁给张大赖,新婚当夜出逃,又遭遇颐亲王……这种种经过,毫无隐瞒,一五一十告诉了晏明川。 她并未向晏明川隐瞒那件杀人案。 因为首先,杀人的不是她而是岑子岳,想来堂堂亲王,出于自卫杀了一个乡痞,应该不会被定罪。 其次,如果她不把实情全部抖露出来,就没法解释为什么岑子岳会认识她,更没法解释岑子岳为什么会去清江县翻卷宗,继而获得那枚扳指。 但是,甄玉仍旧修饰了自己的讲述。 她刻意淡化了自己被宋家虐待的事,绝口不提那些过于黑暗、过于肮脏的细节,尽量将它们一带而过。 这是甄玉做人的习惯,她从来就不喜欢大肆渲染自己受过的苦,因为你在赚得怜悯的同时,也会把自己定性为一个弱者,除非确有示弱的必要,否则,这样做后患无穷。 再说,宋老四夫妇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她觉得够了。 甄玉不想激怒晏明川,引他去找宋老四的麻烦……永州都督一旦来找麻烦,那两口子就死定了。 然而听到最后,晏明川的眼圈仍旧是红了。 虽然甄玉说得很简略,可是身为永州都督,晏明川怎么会听不出来?他最疼爱的妹妹的小孩,一出生就失去了父母,被粗暴贪婪的养父母漫不经心地养大,他们无情地利用她,剥削她,将她视为一个免费的小奴工,甚至还以嫁女儿的方式,将她卖了一大笔钱…… 沉默良久,晏明川终于问:“你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民女在出嫁前,有一次去山中采草药,遇到了一个古怪的黑衣人,他告诉我,我的生父是龙虎大将军甄自桅,我的生母是嘉怡公主。” “那黑衣人是谁?!” 甄玉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不肯告诉我他的姓名,那人的头发和脸也用黑布蒙着。我也就见过他一次。” 这当然是甄玉编出来的,然而晏明川却有点相信了,他甚至怀疑,这黑衣人很可能是甄自桅的部下。 当初龙虎大将军殉国,玄龙营被解散,人员打散分编到别的兵团。很多甄自桅的旧部接受不了这个结局,愤然封官挂印,不告而辞……这样的人,确实不少。 奇怪的是,这黑衣人既知甄玉的身世,为什么不干脆送她上京寻亲?就算他多年来记恨朝廷,不愿回京露面,但至少要给这可怜的女孩一点钱,让她安稳度日啊! 怎么会丢下信息就转身离开,对甄玉的未来不闻不问,以至于她要被迫嫁给一个粗鄙的村痞,甚至为了活下去,跑去天香馆卖身! 一想到这里,晏明川就心痛不已,他这个永州都督的外甥,嘉怡公主的女儿,竟然要卖身以求活命! 他忍不住问:“那天香馆那边……” 甄玉当然看出晏明川的担心,她微微一笑:“晏大人不用担心,我虽然签了卖身契,但是,只弹了几天的琴,别的就什么都没做了。” 晏明川这才松了口气,他微微摇头:“玉儿,不要再叫什么晏大人了。我是你亲舅舅。” 这句话落在甄玉耳中,犹如惊雷一般! 她眼圈一红,不由掩面啼泣。 没想到,晏明川这么轻易就相信了她,没有再多生各种枝节、找各种细节来质问她。 她有舅舅了,在这茫茫人世间,她孤独而彷徨地活了三十年,终于找到了第一个血亲。 当晚,甄玉留在了永州都督府。 晏明川特意拨了一间小院给甄玉住,又找了两个靠得住的贴身婢女,命她们服侍甄玉。 “今天太晚了,你舅妈和你表妹她们,明天再相见吧。”晏明川笑盈盈道,“还有你表哥,他如今不在澜蔷,恰恰就在素州。” 晏明川有两个孩子,大儿子晏思文比甄玉年长七岁,如今恰好就在颐亲王麾下历练,所以目前驻守在素州北端的赤凤营。 晏明川的女儿晏思瑶,比甄玉只小两个月,因为中年得女,又是嫡出,晏明川非常疼爱她,就连谈起小女儿,眼神都变得温柔不少。 甄玉心中微酸。 她的生父甄自桅,是大祁公认的战神,想来也是个英勇神武的男人。铁汉多柔情,如果他还在世,多半也会像晏明川这样宠着她。 甄玉这落寞的神情,被晏明川看出来了,他安慰道:“玉儿,虽然你没了父母,可你也不是没有亲人了。俗话说,见舅如见母,你把舅舅当成自家人,是一样的。” 他说着,又笑了笑:“你外祖官至太傅,你姨母更是贵为皇后,他们若得到消息,还不知怎么高兴呢。甄大将军那边,这几年虽然人丁凋零,但甄家也还在,等你回了京师,那座府邸自然就是你的。” 面对即将到来的大富大贵,甄玉脸上,并未露出普通女孩那种“向往又有点不安”的神色。 莫如说,她脸上既没有向往,也察觉不到任何紧张不安,只是微微垂了眼帘,嘴角露出一丝沉痛的苦笑。 大宅深院,奴婢成群,锦衣玉食……这些,她在前世都享受过了,甚至有点厌恶。 前世,她就被锁在这样一个漂亮而华丽的金笼子里,在三寸之地逡巡徘徊,为三皇子殚精竭虑、耗尽了一生的才思灵气。 难道老天爷给她重生的机会,就是让她再当一遍金丝雀吗? 第36章 晏明川不可能自尽 晏明川不由暗暗吃惊,他没想到,会在一个十五岁小女孩的脸上,看见这种成熟到近乎老僧入定的苍然神色。 这孩子,一点也不像十五岁,更不像素州贫苦村子里长大的。 正想着,忽听甄玉道:“舅舅,有句话,玉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晏明川回过神,他笑道:“和舅舅还有什么不当讲的?有话你就直说。” “玉儿想问,天香馆这件事,如若不幸,真的发生了……”甄玉说到这儿,略微停了停,才又道,“舅舅,您会怎么做呢?” 晏明川一愣,他神色郑重,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派出一切力量营救伤患,开放所有医馆,向周围郡县购买必须的烧伤药物,同时追查纵火者……当然了,最后一步,就是上表请罪,等待圣上的处置。” 就是说,他一点都没想过自尽,甄玉暗想,也对啊! 晏明川这种心怀家国的人,怎么会丢下受伤惨重的澜蔷百姓,一个人躲起来畏罪自杀呢? 舅舅是不可能选择自杀的,尤其是重责在身的情况下,就更不可能了。 那为什么前世他会自杀呢? 甄玉忽然心中一动! 前世天香馆大爆炸,整个澜蔷乱作一团,包括永州都督府,肯定也被卷入其中,大量人员被派往现场救援,都督府成了一座空府,突厥人完全可以趁虚而入。 晏明川应该是被人趁乱杀害,狡猾的凶手又将现场伪装成了自杀…… 这种事情,如果没有里应外合,突厥人又怎么做得到呢? 甄玉越想越心惊,晏明川分明是个细致谨慎的人,按理说,他应该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管理得犹如铁桶一般才对。 难道说,这密不透风的督府衙门里,还有突厥的内应? 见她小小一个人,低着头沉思的样子,晏明川不由觉得几分好笑。 他笑问:“怎么了?又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 甄玉抬起头,却没笑。 “舅舅,您考虑过没有,突厥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晏明川一时被她问愣住了,他喃喃道:“突厥人烧杀抢掠,什么坏事不做?” 甄玉摇摇头:“不。人做坏事也是要付出成本的。突厥这次不惜血本,妄图在澜蔷造成巨大的破坏,他们一定想得到些什么。杀死一些澜蔷的百姓?毁掉澜蔷十几间商铺?间接抬高今年澜蔷的粮价?这些都太低级了,也动摇不了大祁的国本,他们的目的绝不在此。” 晏明川望着侃侃而谈的外甥女,忽然脊背一阵阵发凉! 他不光是为了十五岁的小外甥竟然思考得这么深,也是为了甄玉的推断——这后面,分明有突厥人的一个大阴谋! “说到动摇国本,只有除掉一个人,才能达到这个效果。” “谁?!” “您。”甄玉的双眸,紧紧盯着晏明川,“舅舅,您想想,一旦天香馆真的炸了,澜蔷会是何等一副惨状?满城百姓要死多少人?到时候,圣上会如何处置您?未来朝中,还会有您的位置吗?如果您被贬官,您的部下、门生、故旧知己……全都会被牵连。还有外祖父和姨妈他们……” “你不用说了。”晏明川寒声道,他一摆手,“我明白了。突厥人真正想对付的是我。天香馆那十六坛地龙髓一旦炸了,我这个永州都督也就做到头了。轻则贬官,重则流放。” 甄玉轻声道:“朝中本来就有人针对太子,针对晏家。按照我的推断,澜蔷出事,您非常有可能被流放。一旦离开京师,舅舅,您的仕途,不,包括您的生命,就都结束了。” 一灯如豆,灯影下,一舅一甥相顾对坐,一时俩人竟都无言。 近端午了,天开始炎热,但是湿透晏明川后背衣服的,却不是热汗。 而是冷汗。 其实道理他都懂,用不着甄玉提醒,只是晏明川沉浸在“破了突厥毒计”的欢喜中,竟没有静下心来,仔细思考这后面的深意。 见他整个人陷入巨大的惊惧,甄玉赶忙缓了缓语气,柔声道:“好在如今,舅舅防患于未然,这两天您派人搜检澜蔷城,又下了戒严令,作乱的突厥人肯定闻风而逃。” 晏明川怎么会听不出她在宽慰自己?他苦笑道:“玉儿,舅舅这条命,不,应该说你外祖一家,都是你救的。” 甄玉却摇头道:“舅舅,我不是在表功,我恰恰是在提醒舅舅。” 她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牢牢盯着晏明川:“若我是优蓝太子,绝无可能就此收手。一击不中,我会再试一次。既然无法摧毁澜蔷城,那我就干脆把全部力量,只用在你一人身上,无论如何也要取你的性命。” “……” 甄玉靠回到椅子深处,长若羽扇的眼睫微微垂下:“优蓝太子在凉州,也不是没有敌人。他伯父立他为太子,却把两个亲儿子撇到一边,舅舅以为他就没有危机感吗?他这次花了这么多钱,费了这么大的劲,如果就这样无功而返,突厥王就算不怪罪,他那两个堂哥,怎会忍住不落井下石?舅舅这两年不断上书,提醒陛下强兵自立,像您这样的坚决主战派,突厥人恨得要死。甄……我是说,我生父与舅舅是至交,赤凤营许多将领都是舅舅的门生,突厥人要大举南下,肯定会做多年的详实准备。但是第一步,一定是,先拔掉舅舅您这颗眼中钉! 甄玉抬起眼睛,眼神中,泛起一层悲凉又美丽的微笑:“此事若能成功,我要是突厥人啊,我得高兴坏了,前有龙虎大将军甄自桅殉国,后有国之砥柱晏明川被害,剩下两三个譬如颐亲王、兵部侍郎姜启辰……都太年轻,远未成气候,除掉他们一点儿也不难。照这个趋势下去,再有年,大祁就没有可用之材了。” 晏明川震惊无比地看着甄玉! 一时间,他有了几分困惑:这女孩,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为什么能想得这么深! 而她说的这些,竟然没有一句不是命中核心! 甄玉低下眼睛,轻声道:“舅舅肯定会奇怪,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唯有这一件事,玉儿无法向舅舅坦白。但我是真心为舅舅的安危着想。” 晏明川点点头:“我知道。若你心存别意,也不可能把这些都告诉我了。” 甄玉放下心来:“舅舅肯信我就好。您放心,玉儿会竭尽所能保护舅舅,不让那些突厥人得手。” 晏明川一时哭笑不得,但同时,他又有一种深深的感动…… 十五岁的孩子,竟然要保护自己这个位高权重的中年人。 就算她是吹牛,这一片真心,仍旧是赤诚可鉴。 第37章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表姐? 又寒暄了几句,嘱咐甄玉早点安歇,晏明川这才转身出来。 他回到书房,叫来了自己的心腹,让他尽快前往素州清江县黑崖村,调查甄玉的过去。 那名心腹一听,顿时心领神会:“老爷怀疑她是假冒的?” 晏明川沉默了两秒,却摇摇头:“我不怀疑。” 心腹吃了一惊:“老爷为何如此笃定?” “你看看她那张脸,活脱脱就是我妹子的脸,连神态语气都一样,照镜子也没那么像。”晏明川说到这里,嗓子一哑,“她刚一露面,生生把我吓了一大跳。这孩子,不可能是假冒的。” “那老爷为何叫小人去调查……”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她会长成这个样子。”晏明川皱了皱眉,“单看甄玉的形容举止、待人接物,完全不像素州农家出身,倒像是我妹妹和妹夫亲手养大的。这太不合常理了!” 他说完,又加重语气道:“你去素州,好好调查一下,只要是和她相关的事情,我统统都要知道!” “是!” 次日,岑子岳来拜访晏明川和甄玉。 “黄二姐吓得不轻,她听说甄姑娘是晏大人的外甥,还以为从头到尾就是晏大人安排的一场戏。所以千求万求,拜托湛卢将这东西还给甄姑娘。” 岑子岳将一个木匣拿出来,递给甄玉。 甄玉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她签下的那张卖身契。 她淡然一笑,将它撕掉。 晏明川摇头道:“玉儿,你也是胡闹,怎么能随随便便和人签这个?你应该先来找我。” 甄玉笑道:“舅舅说的是。可当时我身无分文,就算到了大门口,也见不着舅舅的。” 晏明川不禁黯然道:“都是我的不是。当初,也没有派人在你母亲出事的地方仔细搜查……” “舅舅不必自责。”甄玉柔声道,“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不是谁的错。再说,若我不进天香馆,也不会察觉到突厥人这次的大动作了。” 岑子岳笑道:“你帮黄二姐白赚了十万两银子,她应该来给你磕头才是。” 期间,晏明川有事暂时离开,厅内只剩下岑子岳和甄玉两人。 他一走,剩下两个人的话顿时变少,都有点不太自在。 岑子岳索性站起身,他道:“这屋里闷,陪我去外头花厅走走吧。” 俩人来到花厅,正值初夏,鲜嫩绿荫遮蔽重重,此处格外的幽静怡人,恰恰是个谈私密话题的好地方。岑子岳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闲话。 “晏大人什么时候带你回京?” “舅舅已经写了书信给皇后娘娘,再过半个月,等他忙完这一阵,就带我一起回去。” “嗯,娘娘和太傅见了你,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甄玉低头一笑,没说话。 岑子岳回头看看她,忽然道:“之前不知道你的身份,言语间多有得罪。” 甄玉摇摇头:“王爷说的哪里话。” 岑子岳想来想去,那句话在他心里都快被翻烂了,终于,他想到了一个巧妙的问法。 他故作轻松道:“对了,我送你的那个香囊,你没在路上卖掉换饼吃吧?” 他这话问得像个玩笑,脸上也是笑嘻嘻的,但实际上,岑子岳的手心却莫名渗着汗,心里控制不住,竟有点七上八下的。 他原本想,按照甄玉这说一不二的性子,搞不好真就卖掉,换成了盘缠。 却没想,甄玉盈盈一笑,掏出那个香囊,托在手心:“怎么会呢。” 岑子岳一颗心咕咚落地,他这才真正展颜笑道:“原来你还留着啊。” “本来是打算卖的,黄二姐给的那几件首饰都不怎么样……” 岑子岳一听,脱口而出:“喂,你别卖它!想要什么首饰你跟我说啊!” 甄玉扑哧一声,她掩口笑道:“我开玩笑呢。这么好的玖川沉水香,真正是有价无市,王爷既然赏了我,哪里有卖掉它的道理,我得保存一辈子呢。” 岑子岳这才放下心来,他见甄玉双眼笑弯弯的样子,又听见“保存一辈子”这种话,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开心,就像大暑天灌下了一壶冰蜜浆。 他顺嘴道:“到底是因为有价无市,还是因为是我给的?” 这话,就有点暧昧不明了,甄玉心中一动,她正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传来少女清脆爽朗的声音:“王爷?您怎么来了?” 俩人同时抬头,不远处走来一名少女,看上去和甄玉差不多年纪,生得一副娇憨明丽的模样,眉眼间依稀有晏明川的影子, 只见她一身鲜红绣金丝的华丽夏衫,发髻上一枚烁烁放光的七宝金凤钗,远远望去,华贵而炫目,一看就知道是高官显贵家的贵女。 岑子岳认出来人,他笑道:“思瑶,你又逃书课了?” 原来这少女就是晏明川的女儿,甄玉的表妹晏思瑶。 晏思瑶看都不看甄玉一眼,却一脸热切、满眼星星望向岑子岳:“父亲没告诉我,你今天要过来,否则我早就在这儿等着了!” 岑子岳道:“我今天过来,是给你表姐送点东西。” 晏思瑶转过脸来,刚才还满是笑意的脸,马上变得冷若冰霜,她哼了一声:“王爷在开玩笑!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表姐?” 岑子岳咦道:“你父亲没告诉你吗?甄玉是你小姑姑的女儿。” 晏思瑶一脸鄙夷,她那种目光,就像看柜台上以次充好的劣质货一样,将甄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我小姑姑过世这么多年,打着她的旗号上门招摇撞骗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我见得多了。”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冷笑里充满轻蔑,“喂,你这丫头,听说你是从天香馆出来的?真恶心死了!我劝你赶紧滚!不要脏了永州都督府的地!” 第38章 她是个骗子! 岑子岳顿时心生反感! 晏思瑶太没有礼貌了! 他对甄玉始终是敬重有加,搭句话都要在心里琢磨半天,没想到晏思瑶这丫头一上来,就把甄玉骂了个狗血淋头。 只是他认识晏思瑶很多年,她哥哥晏思文如今又在自己麾下,岑子岳不好当场翻脸,于是皱眉道:“思瑶,你弄错了,甄姑娘去天香馆,是为了破突厥人的阴谋……” “王爷,您这么英明神武的一个人,怎么也会被蒙蔽?”晏思瑶的语气更加不客气,她翻着白眼道,“我昨天也听说了。什么突厥人要放火什么的,天哪,怎么可能呢!这里是大祁腹地,就在京师的边上!突厥人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跑这儿来放火啊!” 其实晏思瑶早就看见花厅桑树下的这两个人,她甚至看见了甄玉手中的那个香囊。正因为目睹了俩人之间,那种欲说还休的诡异氛围,她才急不可耐地冲出来,试图打断俩人的交谈。 晏思瑶很小就认识颐亲王,虽然贵为永州都督之女,不乏追求者,但她的心很高,根本瞧不上京师那群纨绔。 在晏思瑶的心中,真正的男人是像颐亲王这样,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写得一手好文章,而且人又英俊,比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京城子弟强多了。外头传闻什么“鬼王爷”、什么斩杀朝廷命官之类的,她根本不相信。因为每次岑子岳来晏家,都会给她带可爱的小礼物,还教她如何给哥哥晏思文写信……岑子岳在晏思瑶的面前,可以说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小女生梦中情郎的典范。 对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而言,英俊就是正义。 晏思瑶知道婚姻大事,由不得她做主,尤其是亲王的婚事,那肯定得由陛下亲定。 但是拦不住小丫头一颗芳心暗许,夜夜辗转反侧。 今天眼见着心上人来访,旁边却杵着一个讨厌的女人,晏思瑶忍不住一阵强烈的恶感涌上心头。 同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也笼罩了这个少女的心! 她当然知道甄玉是她表姐,晏明川昨天就把事情告诉了妻女,晏夫人倒还好,只是有点疑惑,丈夫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认了亲,晏思瑶却从头到尾都不相信。 她认定父亲是被骗了,小姑姑都死了十几年了,现在突然蹦出一个女人说是姑姑的女儿,还是从什么穷乡僻壤的素州来的,又说什么救了半个澜蔷的百姓……听听!这是在骗傻子吗? 编瞎话也编得像样一点好吗! 晏思瑶满腹的忿忿不平,当时她就试图戳破这女骗子的谎言,无奈父亲晏明川却极为固执,根本不听她的分析和推理,还叮嘱她,要多和表姐亲近。 如今,她心心念念的梦中情人颐亲王,竟然也站这女骗子,而且还和她黏黏哒哒的。 这女骗子还真有一把狐媚子手段,不愧是天香馆出来的。 想到这儿,晏思瑶更加火大,她不客气地盯着甄玉,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脸上:“一个窑姐儿,也敢跑到永州都督府来招摇撞骗,还妄图欺骗颐亲王!小柳,小絮!快把她赶出去!拿大桶的水来洗地!” 岑子岳见晏思瑶越闹越不像话,心中烦躁愈盛,他一时沉下脸来:“思瑶,你在胡说什么?甄玉没有欺骗任何人,是她救了澜蔷的百姓,也救了你父亲,她是真正的英雄。” 甄玉吓了一跳,慌忙道:“王爷说什么呢?我当不起的。” 岑子岳却一脸严肃道:“你当得起,这是你应得的夸奖。思瑶,就连你也应该对你表姐心存感激,而不是像刚才那样,缺乏礼数,还对她大喊大叫。” 甄玉十分意外,她没想到,岑子岳会直言不讳地批评晏思瑶。 她原以为岑子岳与晏思瑶认识了这么多年,又与晏明川交情颇深,就算晏思瑶对她出言不逊,一般情况下,岑子岳顶多在中间和和稀泥,或者不痛不痒说两句…… 却没想到他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几乎是当面呵斥晏思瑶! 晏思瑶听得都呆了,脸色又青又白,嘴唇都开始发抖! “王爷,您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大声过……”她难过得都快要哭了! 岑子岳也察觉自己语气过于严厉,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他只得缓了缓口气,温言劝道:“思瑶,甄玉是你表姐,她比你年长,又比你见多识广,你应该多多尊重她……” “她才不是我表姐!”晏思瑶失控大叫,她抓着裙子后退了两步,又满是怨恨地盯着甄玉,“她是个骗子!她把父亲和王爷您都给骗了!她是个……是个不要脸的婊子!” 这句话一脱口,就连晏思瑶自己都吓住了! 身为永州都督的千金,她怎么能骂出这么难听的脏话?! 她怎么就把心中所想,直接说出来了?! 岑子岳万没想到,晏思瑶竟然出口成脏,一下子打破了他过往对这小女生的滤镜。 他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声音也严厉到极点:“思瑶,给你表姐道歉!” 甄玉早就看出来了,晏思瑶对岑子岳心有所属。 按照甄玉素日的性格,原本不会把这两句谩骂放在心上,然而她今天顽皮心起,忽然很想给这小表妹一点教训。 于是她故意一脸的难过,又轻轻拽着岑子岳的袖口,用痛苦而温柔的嗓音,轻声道:“王爷别发火,表妹还小,不过是骂我两句,这有什么?我又不是没被人骂过……” 说到话尾,她甚至带上了很轻的哽咽。 脸上虽然满是哀伤,甄玉心中却暗笑,对她这个千年狐狸精而言,晏思瑶根本就是一只羽毛还没长全的小黄鸡。 果不其然,岑子岳脸色更沉,他对晏思瑶一字一顿道:“思瑶,你若不给你表姐道歉,那么往后,我也不会再见你了。” 这话说得相当重,把甄玉都吓了一跳。 晏思瑶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满脸是泪,仇恨无比地盯着甄玉,突然冲上前,一巴掌打在了甄玉的脸上! 对甄玉这种有几分功夫底子在身上的人来说,晏思瑶的动作,慢得犹如笨拙的大象,如果甄玉想躲开,晏思瑶是根本挨不到她的。 然而毫秒之间,甄玉心念一转,却没动。 啪! 她生生承受了这一耳光。 第39章 我想带甄玉回京 岑子岳勃然大怒:“思瑶你干什么!” 他差点一脚踹翻晏思瑶! 好在,残留的理智险险勒住了岑子岳的冲动。 他只得忍住愤怒,转身用胳膊护住了甄玉,以免晏思瑶继续动手。 岑子岳这分明的回护举动,愈发刺激到晏思瑶,她疯了似的撕扯着甄玉的裙子,鸡爪似的尖指甲不依不饶抓着甄玉的胳膊,抓出一道道血痕。 “你这个骗子!不要脸的女人!给我滚出晏家!” 就在这时,一声断喝:“思瑶住手!” 来人是晏明川。 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了晏思瑶的手,抬手就想给女儿一巴掌! 甄玉眼疾手快拦住他:“舅舅!别动手!” 晏明川只好狠狠瞪了女儿一眼,一把丢开她,又仔细看了看甄玉的脸:“玉儿,你没事吧?” 甄玉本来就是冷白皮,肤色细白如新荔,这一耳光打上去,脸颊上的指印深红似血,根根分明。 晏明川又生气又心疼,指着女儿,冷声吩咐管家:“把思瑶送回房间,让她闭门思过!今天的晚饭也不要吃了!” 晏思瑶放声大哭,好说歹说,才被几个丫头给拉走了。 晏明川又吩咐管家婆子将甄玉好好送回房间,“让夫人给表小姐找几件新衣服,还有,赶紧去找最好的伤药,把流血的地方包起来!” 眼看晏明川家里闹成一团,岑子岳也不好久留,又寒暄两句,这才告辞。 回去的路上,岑子岳一言不发,脸色黑得像锅底一样,眼睛窜着火星子。 几个随从深知王爷心情不好,大家怂头怂脑的,都不敢出声。 忽然,岑子岳抬起头:“湛卢。” “王爷?” “我想带甄玉回京。” 湛卢一愣:“可是王爷,晏大人会带她回京的。” “我知道。”岑子岳不耐烦地说,“晏明川手头有公务,暂时脱不开身,至少得等半个月才有空。我想提前带她回京。” 湛卢是个嘴巴很牢,同时心思又很深的人,他对岑子岳是绝对的忠诚,但湛卢不会无脑服从。 这个黑脸汉子,人如其名,就像一把遗世独立的名剑,始终保持着自己独立的思维。 因此,岑子岳非常看重他,遇到难题也会主动和他商量。 此刻他听见岑子岳这么说,闭着嘴默默思考了半晌,吐出两个字:“不妥。” 岑子岳有些气闷:“我当然知道不妥,所以才和你商量嘛!” “王爷询问属下,属下的意见就是不妥。”湛卢慢吞吞地说,“甄姑娘是晏都督的外甥,理应由晏都督带她回京寻亲,王爷不是甄姑娘的亲属,却非要带着甄姑娘回京,这让晏都督怎么想?” “可是晏思瑶不喜欢她,还打她!晏夫人多半也会向着自己的女儿。”岑子岳皱着眉头,烦恼地说,“甄玉留在都督府里,孤立无援,日子不好过。” 湛卢默默看着岑子岳,忽然觉得日子不好过这种话,从岑子岳的嘴里说出来,有点怪怪的。 赤凤营每年都会来一些新兵,其中不乏晏思文这种被父亲送来锻炼的高官之子,很多官宦少年只是来镀个金,可是岑子岳才不管那些,照样把这些新兵往死里练,练得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天以头抢地、呼天喊地。然而岑子岳的口头禅是,到底是被我练死,还是被突厥人杀死,你们自己选! 要是有人心生同情,和岑子岳说训练太辛苦,将士们“日子不好过”,这位冷面王爷就会冷笑着说:“可不是?等被突厥人一刀宰了,日子就好过了。” 每次都把人噎个半死,像一头不通人情的犟驴。幸亏有湛卢这根栓驴的绳子时刻拉着,不然姓岑的犟驴能一条道走到黑。 这样的岑子岳,竟然会担心甄玉“日子不好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王爷要听实话吗?”湛卢慢慢吞吞地说。 岑子岳横了他一眼:“不听!” 他不听,湛卢也要讲:“晏都督认亲,那是他个人的意思,甄姑娘未来究竟是何身份,还需圣上定夺,现在王爷就考虑她能不能做颐亲王妃,还太早了点……” 岑子岳狠狠瞪了他一眼:“闭嘴!” 湛卢从谏如流:“好的,闭嘴。” 过了一会儿,他又叭叭讲开了:“……不过呢,眼下多见见面是没问题的。属下听说澜蔷西山的花开得不错,赏花正当时。” 岑子岳本来眼睛是在瞪他,听到后半句,一泄气,瞪不下去了。 他嗤的笑起来:“行了,闭嘴吧,湛卢婆子。” “甄姑娘性子清冷,看来她喜欢素一点的首饰……” “闭嘴。” “咱们赤凤营的伤药鼎鼎大名,您正好可以送一瓶给甄姑娘,这就又有一次见面的机会了。” “闭嘴!” “好的,湛卢闭嘴。” 当晚,甄玉对晏夫人的丫头说,自己脸上有伤,让人瞧见了不太好,就不过去吃饭了。 那丫头去而复返,又带来好几个下人并七八个捧盒,打开一看,是菜色十分丰盛的晚餐。 送晚饭的是晏夫人的贴身大丫头,她很客气地说:“这是太太命厨房专门给表小姐做的菜,太太还说,表小姐想吃什么尽管提,千万不要外道才是。” 甄玉微笑着道了谢,心想晏夫人还算是明事理的。 果不其然,晚饭过后没多久,晏夫人就亲自过来了,她先是给了甄玉一副玉坠做见面礼,又为自己的女儿向甄玉道歉。 婆子们又拿来了十几匹新鲜料子,一一铺在甄玉面前。 晏夫人笑盈盈道:“你舅舅昨天就说,叫我拿出几匹来,专门给你做衣裳。玉儿你看看,这些有没有你喜欢的?没关系,你只管捡顺眼的挑就是。” 甄玉赶紧道谢,她拗不过晏夫人的热情,只好挑了秋香色和浅荷色的两匹料子,晏夫人又细细选了匹桃红的添了上去。 “思瑶那孩子,是被你舅舅和我惯坏了。”晏夫人满怀歉意道,“你舅舅今晚又骂了她一顿,思瑶知道反省了。” 甄玉心中一宽。 第40章 你看起来比她大二十岁 甄玉暗想,看来舅舅在这个家里,还是镇得住自己的妻女,晏夫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上和晏明川保持一致,不和丈夫唱反调,其实这也就够了。 于是她赶紧赔笑道:“舅妈不要怪表妹了,她还小,也不是故意的。” 见甄玉如此懂事,晏夫人也很满意,又笑道:“再过几天,府里要办个赏花会,请的都是本地的名媛,你这几件新衣裳,我叫裁缝多多上点心,务必赶在赏花会之前做出来才好。” 甄玉原本以为,岑子岳在目睹了晏思瑶的那场大闹之后,短时间内不会再来都督府了。 却没想到,第二天他又来了,还带来了一瓶药。 “是赤凤营中常用的。”他有点笨拙地解释说,“昨天我看你胳膊上被抓得不轻……” 甄玉一时失笑,她将袖子略卷上去一点点:“哪有那么严重?不过是一两道抓痕,喏,早就好了。” 岑子岳目光落在她洁白如玉的皓腕上,又慌忙将眼睛挪开,胸口止不住砰砰乱跳。 他自己也觉得怪怪的,心中忿忿地想,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怎么一碰到甄玉就慌成这样…… 岑子岳索性轻咳了一声:“我没想到,思瑶脾气竟然那么坏,以前她不这样的。” 甄玉但笑不语,心想她在你面前,脾气当然是要多好有多好。 她问:“王爷今天是特意来给我送药的吗?” 岑子岳支吾了一下:“呃,其实我今天,是想请你去西山……” 话没说完,门口传来一个弱弱的少女声音:“王爷?” 一抬头,进来的却是晏思瑶。 今天她换了一身素淡衣裙,素面朝天的小脸,粉黛不施,显得楚楚可怜。 昨天那张狂跋扈的劲,好像用抹布一把抹掉了,此刻的晏思瑶,就像个战战兢兢、忐忑不安的普通小女孩。 甄玉赶紧站起身:“表妹,你来了。” 晏思瑶低着头,走到甄玉面前,眼睛垂下,并不看她:“昨天是我得罪了表姐,父亲已经训斥过我了,还请表姐原谅。” “没关系,思瑶表妹不用放在心上。” 甄玉脸上是宽容大度的笑容,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晏思瑶刚才那句话,就像在戏台上背台词,眼睛根本不肯抬起来看她。 傻子都知道,她这番道歉是被迫的,和尚念经口不应心。 但她的目的达到了。 听见甄玉原谅了她,晏思瑶一秒都不耽误地抬起头,却望向了颐亲王:“我方才似乎听见,王爷要和我表姐出去?那也带我一起去吧!” 她一双眼睛闪亮闪亮的,笑得格外妩媚,和刚才那拘谨道歉的样子判若两人。 虽然岑子岳刚才没说完,但甄玉听出来了,他想和她一同出游。 甄玉原本对出去玩没什么意见,但是晏思瑶突然跑出来,中间插上一杠子,非要也跟着去,那她就不太想去了。 正想说“那你们去吧,我有点累就不去了”,甄玉却突然听岑子岳说:“不,我们不是出去玩。” 甄玉一愣,却见岑子岳一本正经道:“我是请你姐姐随我去一趟天香馆,有几个姑娘想起了一些线索,关于优蓝太子的……甄姑娘!只有你和优蓝太子近距离接触过,你赶紧跟我回一趟天香馆,和那几个姑娘对一对口供,说不定优蓝太子还未离开澜蔷!” 见岑子岳说得如此严肃,甄玉虽然疑惑,却点点头:“好吧,听从王爷吩咐。” 晏思瑶傻了,她不甘心地伸手拉住岑子岳的衣袖:“可是王爷……” 岑子岳皱了皱眉,却努力笑了一下,伸手拉开晏思瑶:“思瑶,事关重大,我要以国家大事为重,以后有空再来看你,好吗?” 晏思瑶眼圈微红,好半天,只得松开了手。 是啊,人家是去查案子,她一个无关人员,死活非要跟着,算什么? 晏思瑶眼睁睁看着甄玉跟随岑子岳离开,虽然她心里充满了不甘,气得直跺脚,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俩人从府里出来,甄玉和岑子岳双马并肩在前面,后面是湛卢和几个随从远远跟着。 走了半柱香的功夫,甄玉就发觉不对。 “王爷,不是去天香馆吗?怎么往反方向走?” 岑子岳神秘一笑:“谁说去天香馆?我那是哄你表妹的。” 甄玉哭笑不得:“王爷说得像模像样,就连我都当了真!” 岑子岳忍笑道:“思瑶还是个小孩子,我若说实话,她定要跟了来,那多没趣。” 甄玉笑着摇摇头:“表妹若知道了,指不定多伤心呢。思瑶她固然讨厌我,对王爷您却是一片真心。” 岂料,岑子岳一听这话,脸上笑容顿时一敛。 好半天,他才语气生硬地说:“思瑶还是个小孩子,我不过是因着她父兄的面子,和她有几分相熟——什么真心假心,谈得上吗!真是的!” 他突然就生气了,貌似还气得不轻。甄玉被他当面甩脸,颇有几分尴尬。 她是个聪慧的女子,又经过了前世的情爱缠绵,怎么会看不懂岑子岳心里在想什么? 但是,甄玉这辈子有自己明确的使命。 她要保护皇后和晏家,她要对抗野心勃勃的三皇子、冷酷变态的四皇子,利欲熏心的五皇子,她还必须按住总想着“易储”的皇帝…… 她要支撑太子,直至他顺利登基,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走的路,太凶险了。 她只能一个人默默负重前行。 这样的甄玉,不适合卷入任何情爱中。 再说,颐亲王只剩两年时间了。 比起谈情说爱,她更关心如何才能挽救这男人所剩无几的寿命。 那是一场庞大的、必须抽丝剥茧却无从着手的工作——两年后,突厥将以举国之力发起一场猛攻,这是国与国的对抗! 就凭她这个没名没分的小丫头,怎么可能拦得住?! 半晌,甄玉才勉强笑道:“王爷说,思瑶是个小孩子,可我也只比她大两个月呀。” 岑子岳斜斜睨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我怎么瞧着,你比她大二十岁?” 第41章 她和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样 甄玉明知岑子岳说的是气话,却不好反驳,只得骑着马,默默跟在他身后。 两匹马一前一后,慢慢徜徉在翠荫笼罩的山路上。 澜蔷城三面平原,只有西边有这座山,虽然不算太高,但山道极深邃,植物相当繁茂。 沿途盛放的草牡丹、百合还有桔梗,灿烂而盛大犹如花场,点亮了人的眼睛,让岑子岳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他装作不经意,偷偷瞄了甄玉一眼,却发现这丫头又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岑子岳没好气道:“呆丫头,又在想什么军情大事呢?” 甄玉回过神,她苦笑道:“我在想钱。” “什么钱?” “王爷,我如今身无分文啊。”甄玉无奈道,“虽然住在舅舅家中,饮食起居,一草一纸,皆是舅舅和舅母给的,我这样寄人篱下,总不是个长远之计。” 岑子岳哭笑不得:“你和你舅舅说说,他难道会不给你银子花?” “你也说了,那是舅舅的银子。”甄玉无奈道,“都督府纵有再多钱,也轮不到我来花。” 岑子岳本想问“你要钱干什么”,话到嘴边又停住。 他知道,这种话可以问晏思瑶,可以问任何一个官宦门第的小姐,但是,不能问甄玉。 她不是那些普通的,只知道首饰衣裙的女孩子。 她要钱,是一定会用在正途上的。 岑子岳沉默片刻,忽然道:“这件事,我能帮你解决。” 甄玉一怔:“王爷想怎么解决?” 岑子岳神秘一笑:“这你先别管。如果我真的帮你解决了钱的问题,你要怎么谢我?” 五月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像碎金一样洒在岑子岳的脸上,给这英俊无俦的男人柔柔镀了一层金,他笑起来的样子,令甄玉一时恍神。 毫无预兆的,她突然记起另外一张脸…… 那是三皇子岑凌霄的脸。 前世,他也曾经站在梧桐树下,像这样笑笑望着甄玉,嘴角带着一丝顽皮,一丝不羁。 甄玉依稀闻到了她住的那间华丽小院内,经常煅烧的某种香木馨芬! 被理智压抑住的前世记忆,山洪暴发一样,向甄玉猛扑过来! 她以为自己忘记了那个男人,她以为经过沉痛的反省,经过内心对自己抽打的无数个耳光,她对岑凌霄已经没有感情了。 殊不知,那是她前世爱了十多年的男人,是她生命中的唯一。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纵然理智放下了,情感也不可能轻易割断。 岑子岳见甄玉陡然脸色煞白,双眼直瞪着他,连嘴唇的血色都没了! 他也被吓住了,赶紧道:“你怎么怕成这样?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也没叫你卖身卖命啊!” 甄玉回过神,她摇摇头,哑声道:“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岑子岳好奇地看着她:“想起谁?” 甄玉恢复过来,她没好气道:“一个仇家。” 岑子岳也没好气:“哦,我长得像你的仇家啊?” 甄玉一时无语,她又没说错。 这叔侄俩,真的长得很像嘛! 岑子岳被她气着了,索性一打马,任其一阵狂奔。 甄玉只得也快马加鞭跟了上去。 奔了一阵子,岑子岳突然勒住了马。甄玉也跟着停下来。 原来不知不觉,他们跑到了一处隐秘的山谷。 只见山谷里,开满了鲜红的虞美人,热烈而盛大。一阵微风吹来,点点红韵随风摆动,殷殷鲜红如波似浪,令人不由屏息,只觉得天地晶莹,心静神宁。 两人都被眼前这美景吸引,牵着马,向这满谷的花海走去。 踏入花田,清洌的植物香气浸润心肺,岑子岳不由微笑起来。 他转过身,看了看甄玉:“这地方恐怕没人知道……” 话没说完,男人脸色陡然一变,忽然一个纵身,猛扑向甄玉! 俩人同时跌倒,顺着山谷斜坡,骨碌碌向下一滚! 甄玉好容易用胳膊撑住身体,她抬头正想问,却见岑子岳神色凝重,眼睛直盯着高处,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就在她刚才站立的那棵繁盛的三角槭下,玲珑翠绿的枝条上,垂着一条颜色鲜黄的蛇! 那条蛇,头型如皇冠鼓起,双目血红,身上的花纹是如铜钱般,一圈套着一圈,色泽艳丽又无比恐怖! 甄玉打了个哆嗦! 她认得,这玩意学名叫金盏蝮蛇,非常罕有,而且是剧毒,一旦被它咬了,不出三步就会毙命,药石难救。 再看这蛇,悠悠然垂在树梢尾端,蛇头凝然不动,下一秒,它倏地滑下来,刚好落在她刚才站着的地方! 是岑子岳救了她! 金盏蝮蛇在花丛中游走片刻,转眼就不见踪迹。 甄玉发出一声痉挛般的低喘,活活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这才意识到,岑子岳依然紧紧搂着她。 那种姿势,就像是他在危险面前,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珍宝,许久不肯放手。 “王爷……” 好半天,岑子岳才慢慢松开她。 “刚才把我吓坏了。”他低声道,“如果你在我面前出事,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这句话里,告白的味道太浓了,甄玉心中一动,她赶紧低下眼帘:“王爷不必如此……” 岑子岳本想抬起的胳膊,突然,无力地垂了下来。 面前这十五岁的女孩子,秀美的容貌里,有一种端庄大气的明丽,那副线条精致的五官,多半遗传自她那位因美貌而出名的生母,然而,她大大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那种坚定无比,毫无犹豫的眼神,却肯定是来自于她那个名震天下的生父。 她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性,都不一样。 岑子岳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这辈子都没有过的沉重沮丧。 他是皇子,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可以说从出生到现在,岑子岳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违逆他的女性——包括最疼爱他的太后。 然而甄玉这个小丫头,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他,否决他的意志,哪怕他深知,她并不是故意的,而这更让岑子岳沮丧万分:他觉得自己不像是在追求一个稚龄的女孩子。 倒像是在和一个强势的男人进行一场艰难的谈判。 怎么会这样呢?! 第42章 我这辈子是不嫁人的 “你有心上人?”岑子岳突然问。 甄玉一怔,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觉得我们不够般配?”他又追问。 “当然不是……” “那又是为什么?”岑子岳说到这儿,艰难地调侃了一句,“总不会是因为,我长得像你的仇人吧?” “王爷想哪儿去了。”甄玉哭笑不得,她又收敛笑意,轻声的,却又无比坚定道:“我这辈子,是不会嫁人的。” 尽管听到这么惊世骇俗的言论,岑子岳却并未吃惊,也没有像对别的女孩子那样,以为这只是孩子气的撒撒娇。 他太熟悉甄玉了,他知道,甄玉是不会乱开玩笑的。 这个女人说的任何话,都是有原因的,也一定会办到。 于是他点了点头:“那好,既然这辈子你不嫁,我也不娶了。” 甄玉一时无语,良久,她才轻声道:“王爷,我这辈子来之不易,必须做一些只有我做得到的事。” 她努力笑了笑:“我就是一洼不折不扣的浑水,我不希望任何无辜的人来蹚这趟浑水。” 岑子岳震惊地望着甄玉,他从来没有听见一个女人,把自己比喻成“浑水”! 一时之间,岑子岳愈发觉得,被如此鲜活、自我如此强大的甄玉这么一衬托,这世间别的女子,全都面目模糊,唯唯诺诺,毫无颜色可言。 “你这样子,真像你父亲。”他突然说。 甄玉一惊:“王爷是说……我生父甄将军?” 岑子岳点了点头:“他也是个非常有主心骨的人,同时也是我生平见过的,战场上最厉害的人。但他一点都不暴躁,更不会像普通的军头那样,一天到晚在营里发脾气——我甚至从来就没有见过他发火。” 他回过神,英俊的面容忧伤而怔忪,微微一笑:“其实我在你父亲身边时间也不长,那时候,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小少年,陛下说我太顽劣,在宫里像只没天没日的野猴子,连他都管束不了我。再这么下去就废了,所以他才把我送去了玄龙营,希望你父亲好好教导我。” 直到现在,岑子岳也不能确定,当初的甄自桅见到自己,究竟是满腹牢骚、满心不安,或是二者都有。 但至少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因为甄自桅对待他,和对待其他士兵一样,毫无差别。 “我是不可能给你什么特殊待遇的,小王爷,这一点,我事先要和你说明白。”这位龙虎大将军,用一种非常温和,却又斩钉截铁的口吻说,“所有的训练科目,你一项都不能够少。这不是我对你宽容不宽容的问题,而是,突厥王不会宽容任何一个敌人。” 回忆起旧事,岑子岳的声音都低了下去:“……他说突厥兵杀人,不会一个个摘下头盔、询问根底:你是素州佃农的儿子?那你没价值,不杀。你是江州酒商的儿子?那你也没什么价值,不杀。哦?你是大祁天子的弟弟?那你很有价值!来,脑壳伸过来,给我砍一刀!” 甄玉被他逗乐了,忍不住笑个不停。 岑子岳也笑:“我听得快气死了,气死也白搭。因为你父亲说的都是再白不过的大实话,他说战场上刀枪无眼,想要活下来,平时就不能对自己留情。我在他身边时间不长,然而受益匪浅,就连我的用兵之法,也是从你父亲那里学来的。” 在岑子岳的描述中,甄玉心中那个父亲的形象,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你父亲过世,玄龙营被解散,他的部将接受不了这个结局。”岑子岳神色伤感,“很多人挂靴而去,因为他们知道,再也找不到像你父亲这样伟大的领导者了,就连我也不可能取代他。” 所以,落雁堡一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深深的疑问,突然出现在甄玉的心头:明明是英勇神武、胸有谋略的龙虎大将军,怎会在短短一役中,兵败如山倒? 而明明因为身怀六甲、被众多将领保护在中军大营里的嘉怡公主,又为什么会独自一人,于亡命狂奔之后,莫名死在不知名的荒村? 凭借前世三十年的人生历练,甄玉嗅到了这里面,一股淡淡的阴谋味道。 然而这种猜想太空泛,又没有丝毫凭证,甄玉只好暂停自己的思路,故意调侃道:“我明白了,王爷真正钟情的不是我,而是我爹。” 岑子岳气恼地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 山谷高处,传来湛卢的喊声:“王爷?你们没事吧?” “没事!我们这就过来!” 岑子岳说完,牵着马,一脸悻悻往山谷外走。 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恶狠狠看着甄玉:“你才不像你父亲!你父亲可不会像你这样对待救命恩人!” 甄玉这才想起,刚刚自己被岑子岳救了命的事,她不由惭道:“王爷的大恩大德,将来我想办法报答就是。” “这可是你说的。”岑子岳认真盯着她的眼睛,“甄玉,你欠了我的,早晚我会找你要回来。” 甄玉被岑子岳送回永州都督府,天色已经有点暗了。 她在匆匆回自己的小院途中,于一片竹林处,碰到了晏思瑶。 看起来,这女孩子似乎是特意守在那儿,已经等了很久。 “玩得很开心?”晏思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甄玉一怔,慌忙道:“是表妹啊!什么玩得开心?我今天并没有玩。” 晏思瑶冷笑道:“王爷哄我也就罢了,你也把我当小孩子哄?我让小厮悄悄跟着你们,他分明地看见,你们俩向西山去了!你们根本就没去天香馆!” 甄玉被她一语道破真相,索性闭嘴不言。 “你以为你攀上高枝了?呸!别做梦了!你这个下贱的女人!” 昏暗不明的暮色中,冷森森的竹林间,晏思瑶那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整个人被愤怒蒸腾着,龇出雪白尖利的牙齿,晏思瑶那样子,就像是要一口一口,活活咬死甄玉! 甄玉怎么会看不出来? 既然对方撕破了脸,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她也懒得再装模作样了,索性冷笑一声:“晏思瑶,你知道吗?王爷很讨厌你,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愿听见。” “你……你这个不要脸的骗子!” 甄玉冷冷道:“有什么手段就尽管使出来,一天到晚叽叽歪歪,叫我瞧不上!” 晏思瑶一时怒到极点,忽然,她笑起来:“好啊!你给我等着,不把你赶出晏家,我就不叫晏思瑶!” 说完,她转过身,飞快离去。 第43章 会 晏夫人提到的赏花会,其实是一场澜蔷当地名媛的社交会。她们要么是豪绅的太太千金,要么是驻京官员的女眷,因为京师地窄人多,所以很多官员都把家眷安置在澜蔷。 因为是永州都督夫人邀请,所以受邀的人,都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全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贵女。 其实晏夫人的意思,也是想在这场赏花会上,正式把甄玉介绍给外界。 赏花会的前一天,晏夫人吩咐的几件新衣裳,全都做好了,同时甄玉又收到了颐亲王送的一套首饰:蓝晶玉的耳坠,白玉簪,还有一副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送礼物的湛卢像个背书的机器,一字一顿道:“王爷知道甄姑娘喜欢素淡,不爱什么金啊银的。所以特意找了京师的‘珍珑玉坊’,亲自挑了这套首饰。” 甄玉在道谢后,不免心里生叹,看这样子,岑子岳对她还没死心呢。 赏花会定在五月十五,果不其然,当天来访的女眷人数不少,而且一个个打扮得极为用心,她们是生怕在永州都督夫人面前失礼,也怕被别人给比了下去。 都督府的花园里,衣香鬓影,娇笑连连,仆从们忙碌地端茶送水,一份份水晶托盘上,全都是太太奶奶小姐们爱吃的香甜小点心…… 人差不多到齐了,晏夫人这才轻轻一拍手。本来喧闹的园子,立时安静下来。 晏夫人笑道:“今日的赏花会,我想向大家介绍一个人。” 她将甄玉拉到跟前:“这是近日,我家夫君刚从民间找回来的外甥女,她名叫甄玉,是龙虎大将军甄自桅和嘉怡公主的亲生女儿。” 人群泛起一阵低低的议论。 今日甄玉特意换上了晏夫人给她做的那身桃红新衣裳,为了不辜负颐亲王的一番好意,她也把“珍珑玉坊”的那套首饰戴上了。 莹润的羊脂白玉簪,配上一身娇嫩的桃红,更显得甄玉眼如秋水、鼻若凝脂,加上纤细的身段,更犹如一枝婷婷袅袅、含苞待放的蔷薇,美颜不可方物。 客人们一阵议论。 这些望向甄玉的目光,基本上是五五开:一部分人羡慕她有如此好命,一步登天,一朝麻雀变凤凰,从泥地飞上了高枝;另一部分则暗戳戳地想,龙虎大将军和嘉怡公主都死了十几年了,怎么又凭空冒出一个女儿来?这位多半是个西贝货。不过没关系,看这架势,早晚这个甄玉都得到圣上面前走一遭。 晏明川认亲认得太仓促,那是他被亲情蒙蔽了眼睛。但是天子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到时候,这冒牌货的谎言被当场戳穿,死罪都是便宜的。 好在,晏夫人是个性情平和、心性宽大的人,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些心怀鬼胎的眼神。 接下来,她热心地将甄玉介绍给了自己交往甚密的几位高官夫人。 夫人们都不是省油的灯,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表面上肯定要把姿态做足。她们望向甄玉的眼光,是统一无差别的慈爱和欣赏,还有两位,甚至准备了灿灿的金镯子这样丰厚的见面礼。 寒暄了一阵之后,晏夫人怜爱地对甄玉说:“玉儿,我们长辈说话絮絮叨叨的,你肯定没兴趣。思瑶她们就在凉亭里,你去那边玩吧。” 她又叫来自己的贴身大丫头绮云,叫她“把表小姐送到小姐那边去”。 此时,晏思瑶和她的一群死忠跟班,正聚集在牡丹花丛旁边的凉亭内。这些出身高贵的小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今天难得有机会凑在一起,谁还憋得住呢? 只见她们时不时低声喁喁,偶尔高声大笑,喧闹的声浪就连花丛外面的人都听得见。 “……什么表小姐?明明就是个冒牌货!思瑶姐姐太可怜了,竟然要喊一个妓女‘表姐’,这女人居然还有脸应声,真是太无耻了!” 甄玉脚下一顿。 晏夫人的大丫头绮云也听见了,她立即认出,那是一个高官之女,名叫范秋荷,是晏思瑶身边亲密的小姐妹。 绮云刚要劝甄玉“不要把这些嚼舌根的人放在心上”,却听自家小姐晏思瑶也跟着不紧不慢地说:“没办法呀,谁叫父亲认准了她?这女骗子不光骗我父母,就连颐亲王都被她蒙蔽了呢!” 绮云非常尴尬,劝慰的话卡在了嘴边,手放在甄玉肩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甄玉深吸一口气,她轻轻拿开绮云安慰的手,抬头迈步,走进凉亭内。 本来群雌粥粥的凉亭,不由集体安静了一霎。 甄玉面带温和的微笑,犀利的目光扫了一圈在座的千金们。 她的目光如此明利,如有实质,好几个心虚的姑娘都不由低下头去。 “说啊?怎么不说了?”甄玉语气非常温和,温和得令人心口一阵阵发凉,“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为什么我一来,大家就住口了?” 那位言词尖酸的范秋荷,第一个耐不住了,她腾地站起身,冷冷道:“大家一看见你就停下,那是给你面子!我们都是有教养的人家出来的名门千金,哪里像你?从天香馆那种肮脏下贱的地方出来,当然看不懂高门贵府的规矩!” 甄玉也不恼怒,她笑笑道:“哦?不知你这位名门千金又是哪家的?姓什么叫什么?” 一旁,晏思瑶云淡风轻地摇着团扇,淡淡道:“这是我的好姐妹,吏部侍郎范青云的千金。” 甄玉哦了一声,故作恍然大悟:“原来是范侍郎的女儿,我说呢!看您这狐媚子霸道的气质,和您的兄长如出一辙——您家兄长仗着父亲的权势,一掷千金,强娶媚雪楼名妓柳依依,为此和发妻大吵大闹,刺激得您家大嫂崩溃大哭,提着裙子当夜就跑回了娘家。亲家佟阁老咽不下这口气,老头子连夜告御状,圣上龙颜大怒,将范侍郎和范公子一并传进宫中,大加斥 第44章 气死一个 甄玉话音刚落,凉亭内一片哗然! 很多人忍不住窃窃私语:“真的假的?范尚书家里,竟然出过这种事?真是深藏不露啊!” 这些议论,听得范秋荷的脸都绿了!绿得就像她的名字,青黄不接的一种颜色。 范家这件丑闻,其实并未闹得太大,一来,范侍郎请罪请得无比诚恳,他在圣上面前磕头磕出一脑门的血,还当庭扇了儿子十几个耳光,把儿子的牙齿都打掉了。 二来,范青云的这个惹事儿子,身上没有功名,说起来只是个普通百姓,这件事,顶多顶多,算是范青云教子不严,持家无方,还不至于要被罢官。 但是,因为皇上对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格外在意,范青云还是自请罚俸三月,同时将胡闹的儿子软禁起来,又亲自去给亲家佟阁老谢罪……这才将将平息了家中的风波。 因为处理得当,皇上也很快平息了愤怒,没有做什么处罚。 这件事连晏思瑶都没听说过,甄玉竟然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 而这一切不过是十天前的事,甄玉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如果强娶名妓就是高门贵府的规矩,如果不顾发妻反对,执意抬妓入门就是你们范家所谓的教养,那我可真真不敢当呢!”甄玉故意掏出白手帕,仔细擦了擦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好歹我不会祸祸自己的亲爹,害他在皇上面前把脑门磕出血!” 这最后半句,一击命中核心! 范秋荷气得全身发抖,她直直瞪着甄玉,却一句反驳都讲不出来! 旁边,有一名女子看不过去,发出一阵尖利的冷笑:“揭人家的家丑,这算什么能耐!范家公子的所作所为,和他妹子又有什么关系?你拿这件事来侮辱秋荷,可见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刻,一直坐在凉亭角落里、满脸不耐烦的一个姑娘,突然冷冷出声:“如果不是范秋荷先出言侮辱甄姑娘,甄姑娘也不会无缘无故翻她家的老底。到底是谁挑衅在先?邱丽容,你说话要公平一点!” 邱丽容顿时像针扎了一样,她顶着一张黄瘦的尖额小窄脸,虎视眈眈瞪向那个为甄玉发声的女子:“阮婧!你到底是哪边的?!” 阮婧大喇喇翻了个大白眼:“你管得着吗!哪边顺眼,我就站哪边!” 甄玉被这位阮姑娘一脸的混不吝给逗乐了,看来,这位可能是整个赏花会上,唯一一个肯公正对待她的贵女了。 邱丽容知道自己惹不起阮婧这个来头很大的女混球,她只好忍住愤怒,再度把枪口对准了甄玉:“今天这样高档的宴席,本应该有个门槛,不该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某些人,刚从脏兮兮的勾栏院里爬出来没几天,也厚着脸皮钻到这里!简直是不要脸至极!” 甄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微微一转,看向这个邱丽容,她的态度依旧是客气至极:“您又是哪位呢?” 邱丽容高傲地一扬脸:“家父是户部尚书。” 这个邱丽容,是户部尚书邱铭的女儿,而邱铭的亲妹妹,恰好就是后宫如今最当红、最得宠的蔺妃。 甄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邱家的千金,来头真是不小。” 邱丽容得意一笑:“你知道轻重就好!” 甄玉温婉一笑,笑意凉薄如水:“我当然知道轻重,我还知道您的父亲,上年秋天在江州赈灾时,贪污了七万两赈灾银子。” 这话一说,全场犹如炸了锅! 邱丽容脸变得更黄了,黄如蜡纸,她死死盯着甄玉,连连尖叫:“你胡说!” “我是否胡说,回去问问令尊就知道了。”甄玉的笑容如刀如锋,刺得人不敢直视,“邱尚书贪污赈灾银的‘功绩’,还是当地官员受不了灾银被吞、灾民暴动,实在压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冒死联名上书,如此才捅到了圣上面前——要不是蔺妃娘娘彻夜哭求,要不是她抱着还不会说话的九皇子,让小小婴孩跪在皇上的脚跟前,哭嚎得让皇上软了心肠,” 她停了停,又讽刺一笑:“要不是邱尚书还算聪明,在事情未闹大之前,立即把自己贪墨的七万两掏出来,如数奉还归公,又添上了邱家多年积蓄的四十万两银子……要不是看在那四十万两银子的份上,皇上是不会放过他的。天子震怒之下,剥皮实草都是轻的。” 整个凉亭,寂静如死坟! 这件事除了邱家的几个人,根本就没人知道,外人只知去年秋天,户部尚书赈灾不利,被皇上怒斥了一顿,罚了一些俸禄……仅此而已! 哪里知道,这里面还有如此惊人的密辛! 就连晏思瑶都满脸震惊,下意识看向邱丽容:“丽容,真有这样的事?” 不等邱丽容回答,甄玉满面冷然,呵呵一笑:“我甄玉虽然是天香馆出来的,但我没有贪过别人的一分一毫!更没有拿过无辜百姓的血汗钱!令尊邱大人,堂堂尚书,坐着朝廷的高官,拿着皇上给的俸禄,竟然还要向濒死的灾民下手!” 她顿了顿,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若论不要脸,我可真没邱大人那么不要脸,至少我没有贪污过赈灾银!连这么损阴德的事情他都干得出来,啧啧,我甄玉自愧不如!” 话音刚落,就听咕咚一声,邱丽容竟背过气去,直直倒在地上! 阮婧低头看了看,她冲着甄玉做了个鬼脸:“哇!气死一个。” 大家这才醒悟,慌忙一拥而上,拍脸掐人中扇扇子……忙得不亦乐乎。 最后,是晏思瑶指挥丫头仆妇,大家抬着邱丽容,将她送去房中,又叫了府中的医生来给她诊治。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纷乱,晏思瑶恨得牙根痒痒,她满脸怒意,冲着甄玉叫道:“瞧你干的好事!万一丽容有个好歹,我饶不了你!” 甄玉却一脸故作的震惊 第45章 谁说甄玉是个穷鬼? 晏思瑶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你今天根本没资格出来!都是母亲太心软……” 甄玉却淡淡打断她:“正好,我也要奉劝表妹几句,你是堂堂永州都督家的千金,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小子丫头,就算结交姐妹,也应该放亮眼睛,挑一挑对方的人品。” “你……你闭嘴!” “你交友不慎,辱没了晏家的家风,这都还是小事。如今突厥的威胁尚未远去,优蓝太子本来就对舅舅虎视眈眈。万一你引狼入室,酿下大祸,到时候哭都来不及了。” 晏思瑶本来一门心思想给甄玉难堪,没想竟被她几句话打了脸,一时气得快疯了! “给我闭嘴!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她嘶声叫道,“你如今吃穿用度,一草一纸,哪一样不是我们晏家的?!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哪一样是你自己花钱买的?!你倒是说说看呀!” 这番话一出来,周围俱是安静了,甄玉也闭上了嘴。 看出自己说的话,正正打在对方死穴上,晏思瑶愈发得意,声音也拔高了:“吃我家的,就该给我吐出来!穿我家的,就该给我扒下来!既然是寄人篱下,就该有个寄人篱下的样子!” 这就是晏思瑶最恨甄玉的地方:明明出身素州苦寒之地,明明是被穷得不能再穷的农户抚养长大,按理说,她应该胆小得像只乡下老鼠,她应该紧紧跟在自己身后,像只小虫子一样拱肩缩背,对自己恭恭敬敬、言听计从,她应该一口土里土气的乡音,一身叫人发噱的小家子气,一开口就脸红结巴,生怕说错一句,走错一步…… 然而,甄玉全然不是这样。 她天生美丽大气,举止优雅动人,官话说得字正腔圆,丝毫也不输给那些生下来就衔着金匙的高门仕女。她的眼睛永远明亮,脊背永远挺直。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让甄玉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局促的地方。 就像一朵堂堂正正开在白玉花盆里的国色牡丹,只要安安静静在那儿,就会吸引全场的瞩目。 更别提,她博闻强记、见多识广的程度,连男人们都要甘拜下风。 连晏明川提起甄玉,都会再三夸赞,甚至对这个外甥女,隐隐有了一种敬重之情。 被甄玉这么一衬托,晏思瑶这个永州都督的千金,竟显得一无是处,仿佛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蠢女孩。 可这是凭什么啊啊啊! 晏思瑶不服,她死活也想不通,为什么甄玉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 为什么甄玉不是又笨又蠢、大字不识一个、面容丑得吓人的乡下丫头呢?! 为什么甄玉不是那样子呢!她明明就应该是那样啊! 难道说,她真的是小姑姑的亲生女儿? 不,这不可能,晏思瑶抵死都不肯承认这一点。 甄玉一定捏造了自己的身世! 这个从素州乡下来的冒牌货,用花言巧语和精心炮制的骗局,蒙蔽了包括自己父亲在内的所有人! 好在,今天她终于找到了甄玉的死穴:钱。 “明明是个穷鬼,明明吃穿用度,全都要靠我们晏家的施舍,你却厚着脸皮,在我面前大放厥词!甄玉,你如果懂得感恩,就应该跪下来感谢我和我的父母!是我们晏家让你吃饱穿暖!因为晏家收留了你,你才没有像穷鬼一样,饿死在路边!” 凉亭内一片哗然! 晏思瑶一脸的正义凛然,心中却是痛快极了! 她终于把一直想说的话给说出来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男人冷冷的声音:“谁说甄玉是个穷鬼?” 甄玉讶异地抬起头,却见岑子岳从外面走进来,手中还拿着一个檀木的盒子。 他刚好听见晏思瑶那最后一句,于是脸上似笑非笑,瞟了一圈众人:“是谁说,没有晏都督的收留,甄玉就会饿死路边?” 岑子岳的声音一点都不高,但气势却强大逼人! 晏思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没想到一句恶毒吐槽,竟然落在梦中情人的耳朵里! 她只好死死抓着手帕,半天,才勉强一笑:“王爷,是我和我表姐开玩笑呢。” 岑子岳眼睛也不抬,皮笑肉不笑道:“骂人家是穷鬼,咒人家变饿殍,这也是在开玩笑?思瑶,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 晏夫人被丫鬟通报,知道颐亲王登门拜访,这才匆匆到了凉亭:“王爷今天怎么得空过来?早知道您有这个雅兴,我该送一份帖子去。” 面对晏夫人,岑子岳尚且能保持基本的尊重,他微微一躬身,十分礼貌地说:“晏夫人客气了。我不是来参加赏花会的。” “哦?那您这是……” “有件重要的东西,我想尽早交到甄玉姑娘手中。”他将那个檀木盒子递给甄玉,又面带笑容道,“打开看看吧。” 甄玉接过木盒,打开一看,不由吃了一大惊! 里面是满满一叠银票! 每一张,都是一万两的票额! “这是某人拜托我交给你的。”岑子岳看向甄玉的目光,充满浓浓的爱怜和温柔的笑意,“某人说,要不是你机敏百出,救了她和……她诸多姊妹,她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某人还说,这十万两银子,本来就是甄姑娘你的财产,她不过是暂时替你保管。昨晚,她专程托了官府相关的人,找到了我,又千恩万谢地求我把这钱还给你。” 甄玉立时明白了,岑子岳这说的是黄二姐。因为当着诸多太太小姐的面,他不好直说是天香馆的老鸨。 其实细想也合理:这十万两银子,是甄玉帮黄二姐从优蓝太子那儿挣来的。优蓝太子肯下这番血本,是要买甄玉一条命、并天香馆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 幸亏甄玉识破了突厥人的毒计,避免了这场大灾难,黄二姐本来就应该感恩。 再加上她又听说,甄玉竟然 第46章 痴心情人 这老鸨虽然贪钱,却不是没脑子的蠢货,风月场里厮打了这么多年,黄二姐可太知道高低轻重了。 想来想去,她索性把金锭悉数换成银票,又亲自到督府衙门,拜托管事的找到了湛卢,这才联系上颐亲王。 岑子岳将银票交给甄玉,这才抬起头,冷冷环顾了一圈众人:“甄姑娘是穷鬼?哼,本王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富的穷鬼呢!” 晏思瑶差一点晕厥过去! 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刚刚当众羞辱了甄玉,刚刚占了上风!她的梦中情人就马不停蹄,给甄玉送来了十万两的银票……十万两!把他们晏家的家底全部加起来,怕是都没有十万两! 这下子,她再也不能嘲笑甄玉“吃晏家的住晏家的”,是“寄人篱下的穷丫头”了。 手中握有十万两银子,甄玉足可以马上离开晏家,在澜蔷乃至京师任何地方,挑一处豪宅,用现银买下来! 为什么这个可恨的女人,会有这么好的命! 她明明就是骗子!为什么这么多人相信她,甚至永远在关键时刻给她解围呢?! 很多人偷窥着晏思瑶那青黄不定、变来变去的脸色,不由窃窃私语。 那个著名女混球阮婧,指着晏思瑶,满脸好奇道:“哇,不会又要昏倒一个吧?” 晏思瑶胸口处,就像沸腾着一口油锅,她手指抓着桌角,勉强支撑身体,心想没关系,我的大招还没放出来呢! 甄玉你这个贱人,给我等着! 今天我一定要让你羞愧无比地滚出晏家……就连最向着你的颐亲王,也会立即翻脸,转而唾弃你! 好在有晏夫人这个迟钝又心大的润滑剂,场内气氛很快恢复如常。 在晏夫人的热情挽留之下,岑子岳没有着急离开。 不过,为了避嫌,他没有和甄玉坐太近,却离开凉亭,去了晏夫人的席上,和几位上了年纪的诰命夫人攀谈甚欢。 实际上,岑子岳快烦死了,他心想,我才不想听这些没牙齿的老太婆嚼什么陈芝麻烂谷子!一个个还大谈什么先皇的往事……天知道!先皇死的时候我才五岁,连他长什么样我都想不起来啦! 岑子岳的母妃淑妃,和当今太后有一些七绕八弯的亲戚关系,淑妃刚进宫时,非常依赖这位早早入宫的远房表姐,俩人感情特别好。只可惜红颜薄命,淑妃生下唯一的孩子没多久,就因为产后风而撒手人寰。岑子岳从小在太后身边长大,太后对他一向视如己出,也许是伤心于淑妃的离世,她把心中的遗憾,都放在了外甥身上,甚至比疼自己的亲儿子还更多一些。 比起几乎未曾谋面的生母,比起早早就驾崩的先帝,岑子岳对太后和皇上,那才是真感情。 对颐亲王而言,太后就是亲妈,皇上就是同胞的亲哥哥。 当然,表面上他依然谦卑孝顺,那些诰命提及先皇时,岑子岳也会适时地给出一点怀念的肃穆表情,演戏这种事,他还是会的。 然而他的目光,却忍不住时不时飘向凉亭,女孩子们聚集的地方。 经过刚才那场波澜,没有人敢坐在甄玉身边,仿佛她身上自带杀人的瘟疫。好在甄玉并不在意,前世的她,因为受到三皇子的庇护,而被所有爱慕三皇子的女性敌视,她们嗤笑她出身低贱,妒忌她深得三皇子的宠爱,嫉恨她能天天陪在英俊的三皇子身边……甄玉没有女性朋友。 她早就习惯了只和男人打交道。 不过今天,似乎有一点历史性的不同寻常:那个女混球阮婧,走到甄玉身边,大喇喇坐了下来。 “你很厉害。”她歪着头,看着甄玉,忽然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姑娘。” 甄玉抿嘴一笑,她摇了摇手中的雪白纨扇:“你也很厉害呀。” 阮婧一愣:“我哪里厉害了?” “别人都不敢接近我,只有你敢。”甄玉笑眯眯道,“这还不算厉害吗?” 阮婧哈哈一笑,她伸出手来:“我叫阮婧,是阮霆的女儿。” 阮霆,大祁凤霖大将军,是和龙虎大将军齐名的武将。只不过,他在龙虎大将军甄自桅死后没多久就急流勇退,交出了手中的朱雀营,不再执掌兵权。 圣上很欣赏阮霆这种识时务的态度,因此加封他为镇国公。 阮霆身为骁勇善战的武将,气质疏朗开阔,就连教育子女也是豪放派的作风,阮婧被他养得大大咧咧,像她这样直呼亲爹名字的,确实是不多见。 甄玉心下感慨,难怪满场赏花会,只有一个阮婧为自己说话,毕竟这丫头和自己一样,是名将之后,而且亲爹都是大将军。 不远处,身处人群的晏思瑶,虽然被小姐妹们围着说笑,但她的目光,却始终盯着甄玉和阮婧。 阮婧是镇国公之女,阮家是将门世家,功勋赫赫,就连皇上都要敬重三分,所以无论阮婧多么放肆不羁,都没人敢出言嘲笑她。 晏思瑶一直非常讨厌阮婧,是那种一山容不下二虎的厌恶。 偏偏阮婧又和甄玉这个女骗子勾搭在了一起! 讨厌乘以二,就是天大的讨厌! 旁边侍候的贴身丫头碧桃留意到晏思瑶的表情,心中会意,悄悄走过去,附耳低语:“小姐,让他进来吗?” 晏思瑶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碧桃领命而去。 片刻后…… 一个陌生男人的惊呼突然响起:“小玉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甄玉一怔,她抬头一看,一个脸孔陌生的男人,不知何时闯入赏花会,表情夸张,满脸惊诧,揸着双臂,直直向甄玉走过来! 这莫名其妙跑进来的男人,让这些尊贵的太太小姐们发出阵阵惊呼,几位胆小的姑娘躲避不及,慌得连桌上的茶盏都撞落在地…… 晏夫人也吃了一惊, 第47章 是你把我给甩了! 陌生男人这番指名道姓的嚷嚷,顿时引爆了全场! “你听见这人说什么了吗?天哪!甄玉骗了他的银子!” “不止!还有什么骗了心什么的……是说,甄玉和这人有一腿?” “肯定是的!你也不想想,甄玉是从什么地方出身的——天香馆!那是什么地方?她和这男人是什么关系还用我说吗?哎呀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太恶心了!” “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原来底下藏着这么龌龊的过去!” “什么嘉怡公主之女?肯定是假的!也不想想,真正的金枝玉叶怎么会进天香馆!” 在万般不堪的闲言碎语之中,甄玉没有慌,也没有逃。 她稳稳坐在那张深红色的丝绒凳上,仍旧一下一下,摇着手中的纨扇,同时静静看着面前,这个又哭又喊的男人。 她的眼神太静也太冷,冷得像冰川之下,无声流淌的蓝溪,男人抬起头,他接触到甄玉这冰冷彻骨的眼神,不由轻轻打了个哆嗦。 甄玉的态度太冷了,凸显得他仿佛在唱独角戏。 他几乎有点闹不下去了。 然而再一看,全场人都盯着他,男人顿时觉得,不能浪费这么多关注,于是他咬咬牙,从侍卫们坚硬如铁的手臂中竭力抬起头,愤声高呼:“小玉儿!一夜夫妻百夜恩!你我虽然没过明路,可是你曾对我发过海誓山盟!就是因为你的那些甜言蜜语,我才相信你!才把生平积蓄全都交给你,我想帮你赎身啊!没想到,你拿了银子就不见了人!撇下我,跑到这种上等人的地方——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找了更厉害的靠山!所以把我给甩了!” 哗然更大! 男人这番话,信息量惊人,很多不怕死的,纷纷把目光转向了颐亲王……所谓更厉害的靠山,难不成,就是这位给甄玉送银票的王爷吗?! 从街头嫖客,到朝廷亲王,这跨度可有点大啊! 如果此事属实,这位甄玉姑娘,还真有“本事”! 议论声中,甄玉依旧波澜不惊。 她已经看出这男子多半是受人指使,因为就连他的外貌和穿戴,都是那么的“具有典型性”:只见他身上是一件灰绿色、有点皱巴巴的袍子,质地不算太好,但也不是赤贫人士的打扮,男人一身干瘪的赘肉,一张脸能刮下一满盆猪油,细小的眼睛布满红丝,眼角堆积着总也擦不干净的眼屎,就连牙齿也是又黑又黄,脏得不能看。 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浸淫酒色多年的“老将”了。 换做一般姑娘,被人这样上门泼污水,肯定忍不住出声质问,至少也要高声为自己辩解几句。 而甄玉,就好像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只是静静坐在那儿,慢慢摇着手中雪白的纨扇,仪态娴静如花,就像在看一场免费的猴戏。 这就是甄玉的策略,不能主动开口问,更不能马上站起来、为自己澄清……那样的话,就正中对方的计策,也就落了下乘了。 聪明的办法,是不要和此人纠缠,甚至不要理他。 反正这里是永州都督府,反正主持赏花会的是晏夫人,她自会处理这尴尬的场面,况且还有颐亲王坐镇,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需要她急急忙忙自证清白。 果不其然,晏夫人第一个看不过去,她怒斥道:“你在胡说什么!这里是永州督府,岂容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快把他赶出去!” 侍卫们正要动手,晏思瑶款款站起身:“母亲,先不要急着赶他走。” 晏夫人的眉头皱得更紧:“思瑶,你想干什么?” 晏思瑶从人群中走出来,她不紧不慢地说:“刚才这人说的话,大家都听到了,母亲就这样囫囵把他赶出去,大家嘴上不说,心中未免留有猜疑。” 她面带神秘微笑,看了一眼甄玉:“我觉得,这样对表姐的名声不太好。倒不如让他说清楚,有什么误会之处,也方便澄清。” 人群一时议论起来。 晏夫人有些不悦:“有什么好说清楚的?!这人分明是个疯子!说的也都是些胡言乱语,没有一句属实!” 男人突然扯着嗓子叫起来:“我说的,句句属实!如有撒谎,叫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一时间,热闹得像炸了锅! 一声冷笑打断了众人的议论,是颐亲王。 “你说属实就属实?没有人证,没有物证,莫名其妙跑进都督府大放厥词,你的胆子可真不小。”颐亲王闲闲一笑,“或者你真的很想死?就像你刚才说的,死无葬身之地?” 他声音很轻,力道也不重,但那油腻男子的脸色却有点变。 傻子都能感觉到,颐亲王那番话里腾腾的杀气。 然而,他咬着牙,还是梗着脖子道:“我不知道您是哪位官老爷!我只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就算到了圣上面前,我也这么说!” 颐亲王呵呵一笑,将手中折扇一收:“到圣上面前去说?只怕你粉身碎骨也没这个资格!” 眼看他动了怒,一直没出声的甄玉,此刻终于开了口:“王爷,舅妈,你们先不要着急。我也想听听,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油腻男子一见甄玉开口,似乎松了口气,他故作伤心,声音哽咽道:“小玉儿,你怎么还装作不认识我?咱们两个好了一场,事到如今,你也得给我留几分体面啊!” 甄玉淡淡道:“首先,我不认识你。其次,体面是人给自己找的。你不给自己留体面,非要做别人的棋子,往无辜的人身上泼脏水,最后死得很难看,那也不要怪罪任何人。” 她这番云淡风轻的话,说得男人心头一阵瑟缩! 为什么这女人的反应,和他之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原先预想,甄玉会又哭又喊,拼命为自己澄清,而 第48章 显眼包帮大忙 然而事已至此,这人也知道回不了头了。 于是男人勉强给晏夫人磕了个头,这才磕磕巴巴地说:“小人名叫赵阿财,就是澜蔷本地人士。一个月前,小人在天香馆里,认识了这位甄……甄姑娘,小人对她一见钟情。甄玉她对小人,也是百般依从,我们两个夜夜如胶似漆……” 岑子岳冷哼了一声:“漏洞太大!甄玉五月初一才到的澜蔷,你怎么会提前那么久认识她!” 赵阿财脸色一白,他挣扎着犟嘴道:“那,反正我就是一个月前认识她的!什么五月初一才到澜蔷……那是她骗你的!她早就来了澜蔷了!” “是吗?那可太有趣了。”岑子岳笑容更冷,“一个月前,甄玉就在素州,和我在一块儿。她是怎么学了腾挪转移大法,又跑到千里之外的澜蔷来呢?难不成,她会分身术吗?!” 赵阿财傻了,他没想到这么巧,竟然撞见了一个时间证人! 晏思瑶见势不妙,赶紧装出一脸痛楚的样子,哽咽道:“王爷,您为了帮我表姐掩盖丑事,竟然宁可玷污自己的声誉!您这又是何苦呢?” 晏思瑶是都府小姐,她一开口,比一般人有分量得多! 这下子,很多本来坚信岑子岳的人,顿时转了向! 岑子岳正要发火,甄玉却轻轻一个手势止住他。 “王爷,不用和他争辩,且让这大河蚌把他肚子里的存货吐干净。” 岑子岳险些笑出来,有这样比喻的吗? 换做任何一个女性,被人公然泼污,早就哭得寻死觅活,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就算挣了命,也要讨回自己的清白! 甄玉好像全然不是如此,听她这不痛不痒的语气,仿佛早就对这桩恶意构陷了如指掌,就连如何处理,都想得一清二楚。 再想起前面几次,她是怎么从极端的危机中逃出生天的,岑子岳忽然放下了担心。 直觉告诉他,甄玉一定不会有事。 而那个赵阿财,还在喋喋不休地控诉:“……她哄我说,一旦赎了身,离开天香馆,她一定嫁给我!可是她手中积攒的银子还太少,只怕要等上好几年。我听了,心急得不得了,我太心疼她了!于是就把积攒多年的五百两银子,悉数交给了她!” 甄玉托着腮,凝神听着,听到这儿她忽然问:“多少两?” 赵阿财一愣,磕磕巴巴地说:“五……五百两。” 甄玉噗嗤笑起来。 她这一笑不打紧,引得旁边的阮婧也跟着哈哈大笑! 阮婧指着赵阿财,边笑边说:“可见你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街痞子!想泼人污水,也不说个大一点的数!五百两?你哄小孩儿呢?人家甄姑娘手头现放着十万两!她会看上你这五百两银子?” 阮婧嗓音清脆明亮,众人顿时被这话给点醒! 五百两,在普通人家来看,确实是个天大的数字。 可是依着甄玉的能耐,十万两银票手到擒来! 区区五百两,还是和这么个恶心兮兮的痞子,她犯得着吗? 原本站在一边架桥拨火的晏思瑶,气得嘴唇都要咬破了! 赵阿财这个窝囊废!竟然说出五百两这么可笑的数字!早知道,她就应该叫人告诉他一个更大的数,而不是让这废物自己捏造! 话又说回来,如果能拿出几千上万两的银子,那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家了,以赵阿财这种出身,看他这身打扮,就算说出来,别人也不会信。 赵阿财此刻也醒悟过来,自己把数目说得太小了,他顿时羞愧难当,脸也跟着涨得血红! 他只好努力抬着脖颈,哑声叫道:“我不过是普通百姓!就算只有五百两,那也是我的血汗钱!” 赵阿财说着,奋力一指甄玉:“她连我的五百两都吞,不是更加贪得无厌吗!” 人群静了一静。 赵阿财见大家被他震住,索性越说越来劲:“说不定她连情人都不止我一个呢!这个骗五百,那个骗五百!骗来骗去的,日积月累,不就成了大数目了吗!对了,她那十万两银子,肯定就是这么来的!小玉儿,是你自己说,你一穷二白从素州来澜蔷,你刚进天香馆的时候,穷得连鞋都没得穿,还是我!是我花了五钱银子,给你买了双绣花鞋!难道你就不感恩吗!就冲着那双绣花鞋,你也得报答我!” 有些脑子不大好的姑娘,被赵阿财这番话说动,感动于他的痴心,竟纷纷唾弃起甄玉来。 范秋荷冷声道:“甄玉信誓旦旦,说自己从来没有贪过别人一分钱!刚说完这话就被打脸!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片鄙夷声中,唯独著名的显眼包阮婧,玩弄着手中的柳条,慢条斯理道:“一人骗五百,两人骗一千,三人一千五……” 晏思瑶忍不住道:“阮婧,你在学算数吗?” “不啊,我在算,甄姑娘究竟要骗多少人,才能骗到十万两银子。”阮婧眼珠滴溜溜一转,一拍桌子,“啊!我算出来了!一共得骗两百个人!我的老天,她可太忙了!每天十二个时辰,再抛去吃饭和睡觉,想在一个月内骗足十万两银子,甄姑娘必须每个时辰骗一个!哎,她太聪明了!就算是圣上这样的英明神武,恐怕也办不到!” 大家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哄笑。 赵阿财窘极了! 他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话根本经不起推敲,犹如一把破伞,到处都是漏洞。 甄玉这时却站起身,她走到赵阿财面前,首先客气地对侍卫们说:“各位大哥,先放开他吧,没事的。夫人和颐亲王都在这儿,他不敢怎么样。” 侍卫们见晏夫人同意,于是松开了赵阿财。 一直等他们都退下了,甄玉这才看看赵阿财:“你口口声声说,和我有私情,又说我贪了你的银子。那我就想问你了。” 她 第49章 猜错了 赵阿财呆住,心想,猜你身上有什么印迹,这我哪里知道! 见他支吾不答,甄玉笑了笑:“说不出吗?” 赵阿财把心一横,索性胡乱猜了一个:“是……是左胳膊!” 甄玉点点头,却直起身,对颐亲王道:“王爷,可否请你回避一下。” 颐亲王醒悟,他赶紧转了个身,背对着众人,这下,场内能看见甄玉的就只剩女眷了。 甄玉将左胳膊的袖子卷起来,卷到最高,雪白的胳膊上,一点痕迹都没有。 根本就没有什么鲜红的胎记! 赵阿财慌了,他脱口而出:“我……我记错了!是右胳膊!” 甄玉再度把右边袖子卷起来,她高高扬起整条手臂,玉臂洁白无瑕,同样没有任何胎记! 场内掠过一阵明显的喧哗! 这个赵阿财,脑子太过简单,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一脚就踩进了甄玉给他编织的陷阱! 他这下慌了,但是人在慌乱之中,永远都能生出一些急智。 “不能怪我!我每次都是晚上去找你,黑灯瞎火的,勾栏院的蜡烛又不多,胳膊这种地方,我怎么会注意到呢!” 甄玉也不急,她点了点头:“好吧,胳膊你没有留意。那我再问你,我的胸口有一道刀疤,是在左胸上,还是在右胸上?” 晏夫人实在听不下去了,她打断甄玉:“玉儿,你这是干什么!自证清白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 甄玉却摇摇头,她正色道:“舅妈,这个赵阿财分明是被人指使,专门来给我泼脏水的。今日如果不说清楚,别人就会对我指指点点。我一个姑娘家,清白比性命还重要。今天,我一定要问到一个究竟。” 她又转头看向赵阿财:“说啊,是左胸,还是右胸?” 赵阿财有了刚才的教训,怎么还会上当呢? 他看甄玉这女孩,又干净又漂亮,皮肤嫩得像娇花一样,形容举止优雅得要命,据说还有十万两银子傍在身边。 这样的姑娘,身上怎么会有疤呢?还什么刀疤……胸口来一刀,人肯定死了呀。 绝对不可能! 想到这里,赵阿财定下心来,他得意洋洋地说:“小玉儿,你就别折腾我了!咱俩好了那么久,你身上有什么,我会不知道吗?你的胸口,根本就没有疤!” 甄玉静静看着他:“你确定?” 赵阿财重重点头:“确定!” “这是你说的,可不要后悔哦!”甄玉突然冲着赵阿财一笑。 这一笑,把赵阿财的魂都给笑出来了! 不会吧?!难道她胸口真的有刀疤?!这怎么可能呢?!赵阿财的脑子一下子混乱起来! 他想改口,想说我刚才说错了!可是看看周围,团团围住他的目光,他又实在说不出口——反复的猜错,反复的收回前言,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激怒这里的女主人,会被乱棍打出去吧?! 算了,他把心一横,不改口了! 见他那坚定的样子,甄玉这才转向晏夫人:“舅妈,胸口不是胳膊,我没法露给在座的太太小姐们看,那样对大家也不恭敬。但是玉儿恳请您,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你们两人一同来检验我的身体!” 晏夫人本来不愿答应,但她看得出,甄玉目光坚定无比,是必须这么做的意思。 知道此事没法收场了,晏夫人想来想去,只好请了今日赏花会上,最德高望重的一位老诰命,同她一起查看甄玉的胸口。 晏夫人请的是忠顺侯夫人,忠顺侯是太后的表兄,忠顺侯夫人年过花甲,辈分极高,说话非常有分量。 不多时,丫头们抬过来几扇屏风,将甄玉和晏夫人以及忠顺侯夫人,三个人单独围了起来。 甄玉解开衣服,将胸口露了出来。那两位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见甄玉左胸处,就在心脏的位置,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疤痕颜色很旧,肯定不是最近的,按理说这一刀捅进去,一定毙命无疑! 其实这道疤,甄玉重生之后就发现了。它的位置,恰恰就是她在三皇子面前自尽时,那柄匕首捅进去的地方! 却不知为何,她重生了,刀口也跟着她的身体过来了,还形成了暗红的伤疤……就仿佛时刻提醒着她,如今这趟是重生,她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人生。 “两位夫人,都看清楚了吧?”甄玉低声道。 晏夫人的脸色,此刻已经坏极,那位忠顺侯夫人更加愤怒。她仔细替甄玉掩好衣服,又安慰道:“好孩子,你是清白的!是咱们这些长辈让你受了委屈!” 她话里话外,就在骂当事人晏夫人,老太太是责怪她持家不严,没有立即收拾局面,竟然逼着自己的外甥女搞出脱衣自证这种事来! 晏夫人何尝听不懂?她也气得一阵阵发晕:“玉儿你放心,这口气,舅妈一定替你出!” 甄玉穿好衣服,丫头们收了屏风,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她们三人身上,可说是翘首以盼了。 特别是那个赵阿财,张着嘴,眼珠子都要看出来了! 忠顺侯夫人一马当先,老太太快步走到大家面前,一脸严肃道:“甄姑娘胸口确实有一道疤!” 满场轰然! 这位可是年资最老的诰命,太后的表嫂!谁说谎,她都不可能说谎的! 晏夫人也走过来:“而且那道疤,再明显不过,绝对不可能看不见。” 岑子岳听到了满意的结果,他点了点头:“晏夫人,忠顺侯夫人,此事非同小可,这个赵阿财分明是受人指使,故意污蔑甄姑娘的名声。应即刻将他押送至督府衙门,至于他的同伙以及指使他的人,应立即查明,一个都不能放过!” 赵阿财眼前一黑,冷汗顿时像下雨一样,纷纷落下来! 为什么和事先说好的,全然不一样?!带 第50章 你们两个,叫我恶心! 晏夫人听颐亲王这么一说,她毫不犹豫叫来了府中的侍卫。 “将这无赖押送到衙门去!”晏夫人一指赵阿财,她厉声道,“你们将今日之事,悉数告知老爷,请他务必从严处置此人,该下狱就下狱!该处死就处死!” 赵阿财吓得魂飞魄散! 他没想到,自己只是污蔑了甄玉几句,竟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早知会这样,当初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答应呀! 这么一想,赵阿财顿时失去了主心骨,他痛哭流涕,一下子瘫软在地:“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我只是拿钱办事!小人不是主谋啊!” 他当场招供,磕头如捣蒜,这下子,刚刚信誓旦旦“甄玉一定骗了他的钱”的那几位太太小姐,马上转了风向,也跟着大声唾弃起赵阿财来! 阮婧在旁看见这一幕,觉得十分有趣,她这个人一向是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咦?刚才你们不是还惋惜这男的痴情错付吗?刚才你们不是还坚信,甄玉偷了他的钱吗?这会儿,一个个又都变成大明白了……你们长脑袋只是为了显得高吗?” 说得范秋荷那几位,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竟是无法反驳! 侍卫们如狼似虎扑过来,上前就要拖人,赵阿财却死活赖在地上,忽然他一抬头,看见人群中的某人,立时大叫起来:“姑娘!碧桃姑娘!是你带我进来的!我现在要被他们拖去衙门打死了!你可不能不管我呀!你好歹说句话啊碧桃姑娘!” 大家下意识望向赵阿财指着的方向,却见晏思瑶身边的大丫头碧桃,正一脸蜡黄,转身想走! 岑子岳用扇子一敲桌面,不紧不慢道:“碧桃,你没听见这人在喊你吗?” 全场静住了! 晏夫人愕然地望着自家丫头:“碧桃?是你把他放进来的?” 被家中主母点了名,碧桃慌得站都站不住了,她哆嗦道:“不是的,太太,不、不是我把他放进来的!” 赵阿财如同抓住了一根救生绳,他连连叫道:“你撒谎,就是你把我从角门带进来的!各位!就是这个碧桃,前几天在赌场找到我,又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还一句一句教我……刚才我说的那些,全都是她教的!王爷!小人冤枉啊!小人一时财迷心窍,甄姑娘!我根本就没见过你!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我知错了!”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这下好看了! 原来指使这个赵阿财污蔑甄玉的,是晏思瑶的丫头! 晏夫人再迟钝,也明白这种时候必须快刀斩乱麻,多拖一秒,就是给外人多看一秒的戏。 她示意旁边的侍卫:“把碧桃拖下去,乱棍打死!” 碧桃顿时崩溃了,她一边哭,一边抓着晏思瑶:“小姐!小姐救我!我不想死啊!小姐救命!” 晏思瑶没想到,情况急转直下,竟会发展到这一步! 她也慌了,几乎是下意识的,晏思瑶一把死死抱住碧桃,又向晏夫人哀求道:“母亲!碧桃只是一时糊涂,看在她从小就跟了我的情面上,求母亲饶了她吧!” 晏夫人气得脸都白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生了个如此不堪的蠢货!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切割得越迅速,损失越小吗?哪有明知是个泥淖,还忙不迭往里踩的?! 她一时勃然大怒,冲着侍卫们斥责:“你们都是呆的吗!把碧桃拖下去!快拖下去!” 侍卫们当然只听晏夫人的,于是拉的拉拽的拽,生生把碧桃从晏思瑶身上“剥”了下来,拖了下去。 不多时,后面就传来碧桃凄厉的惨号,一开始是绝望的尖叫,随着一棍一棍打下去,惨叫渐渐变得断断续续,最终,没了声音。 晏思瑶一屁股跌倒在地,她脸上满是泪痕,哭得不能自已! 晏夫人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把小姐送回她房里去。” 两个大丫头走过来,想要搀扶起晏思瑶。忽然间,晏思瑶跳起来! 她一下子挣脱了丫头,冲到甄玉跟前,伸手就想去抓她的头发!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是你害死了我的碧桃!你这个贱人!给我滚出去!滚出晏家!” 经过前次的教训,岑子岳早就料到晏思瑶会来这一招,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抓住晏思瑶的胳膊! “思瑶住手!”他低声喝道,“你是想让你母亲在这么多宾客面前丢脸吗!” 晏思瑶整个人都昏了头,一时间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索性冲着岑子岳尖叫:“你既然喜欢她,就赶紧把她带走啊!你们两个天天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以为我不知道吗!呸!别叫我恶心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静得像无人一般! 她们一个个瞪圆眼睛,吃惊地张着嘴,看着岑子岳! 岑子岳牢牢抓着晏思瑶的手腕,他脸色铁青,却冷冷一笑:“思瑶,说话要记得过脑子!我和甄姑娘清清白白,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况且这也不是你包庇丫头,纵容她污蔑甄玉的理由!” 其实,谁又不知道碧桃背后就是晏思瑶呢?否则,单凭一个小小的丫头,她犯得着冒险做这种事吗? 岑子岳的话,已经克制到了极点,他用的是“包庇”,而不是指使。 晏夫人怎么会听不出来,她更加愤怒:“春燕!夏莺!你们都是死的吗!快把小姐送回去!快啊!” 丫头婆子蜂拥而至,拉的拉劝的劝,总算把一个哭声震天的晏思瑶给带走了。 赵阿财早就被碧桃的死给吓晕过去,所以非常方便地被侍卫们像拖死狗一样,三两下拖了出去。 整个场面之狼藉之尴尬,简直难以形容! 一时间,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还是岑子岳淡淡开了口:“今天的事,我希望各位不要随便往外说,事关晏姑娘和甄姑娘 第51章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 亲王发话了,谁还敢不应声,于是大家纷纷点头。 晏夫人心生感激,岑子岳这是在往回找补晏家的名声,有他这句话,知情者再想嚼舌根,心里也会掂量一下。 出了这么大的事,主人家全无心情,赏花会只得草草收场。 女客们告辞时,阮婧对甄玉说:“我明天就回京师了。你什么时候去京师,记得一定要来找我。” 看来对阮婧而言,找到一个瞧得上眼的女伴,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晚间,晏明川回到家中,他首先来了甄玉住的小院。 他满怀歉意地告诉外甥女,那个赵阿财已经被“处理”了。至于是怎样处理的,他没说,也许是觉得这种血腥的细节,不适合告诉年幼的外甥女。 “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玉儿,舅舅必须为今天思瑶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晏明川一脸惭愧地说,“也幸亏你今天处理得当,及时止沸于一时。否则一旦闹大,拖延开来,不光你的名声受损,我们晏家也会被拖下水。” 甄玉心中感慨,晏思瑶是嫡出,舅舅又是中年得女,两口子把个姑娘惯得不成样子,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结果导致她从出生到现在,始终顺顺遂遂,从来就没有遭遇过挫败。 甄玉的出现,几乎可以说是晏思瑶人生中第一个“当头棒喝”。 但人家毕竟是亲父女,甄玉也不好太过责怪,只得委婉笑道:“我也没想到,碧桃那丫头会这么坏……” 岂料晏明川严肃地摇摇头:“玉儿,你不用替思瑶找补。碧桃一个丫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今天的事,就是思瑶指使的!” 甄玉一时无语,原来晏明川非常清醒,也丝毫没有包庇自己女儿的意思。 奈何晏思瑶是他亲闺女,就算再火大,他又能把自家闺女怎么办呢? “舅舅,思瑶她还好吧?” 晏明川冷笑一声:“不吃不喝也不理人,一个人关在房里。不过你不用管她!我叫你舅妈也别去管她!今天的事,全是她自作自受!” 说完,他又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玉儿,舅舅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那是一个绣花锦盒,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对玉镯。 镯子的颜色很奇特,羊脂白玉中夹着一抹细长的鲜红,更妙的是,那一抹天然的鲜红色,恰恰是个凤凰的形态。 仔细看去,就仿佛鲜红的凤凰,飞翔在雪白的云团中。 难得的是,两枚镯子都有这个特质,仿佛天生一对。 “这叫凤血镯,是你母亲的遗物。” 甄玉顿时屏住呼吸! 晏明川眼神柔软下来,灯光下,他的眼睛也沾染上了往事湿润的光泽。 “这是晏家的传家宝。你母亲出嫁那天,你外祖母亲自将这对镯子戴在了她的手上。”晏明川说到这儿,声音有点喑哑,“后来你母亲归宁省亲,有天夜里,她突然接到素州玄龙营送来的紧急战报。你母亲担心你父亲,当夜就收拾了一下,匆匆离开京城。她走得太匆忙,将这对凤血镯遗忘在了你外祖家里……从那以后,你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晏明川沉默片刻,这才拿起一枚镯子:“后来你外祖母对我说,人没了,她看见这镯子心里就难受,倒不如让我带了去,未来思瑶长大出嫁,再将这凤血镯交给她。” 说到这儿,晏明川又努力笑了笑:“谁想到,如今你回来了。玉儿,这凤血镯原是你母亲的东西,她不在了,理应由你来继承它。” 甄玉听得泪眼朦胧,她轻轻一眨眼,泪珠簇簇滚落。 晏明川今晚拿出这镯子,固然有替女儿赔罪的意思,但镯子毕竟是甄玉生母之物。 翠玉扳指是男人的用品,而且又经过颐亲王的肯定,说它是先皇所赐。 金令牌也是朝廷定制,这两样物品严格说起来,其实都不算是晏明玥的东西。 唯有这镯子,是甄玉生母戴过的,从前世到现在,这是甄玉第一次真正得到了母亲的传承。 晏明川见她这样,心中更加难过。 这些天他见甄玉始终沉稳大气,平和淡定。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没见她备受打击、抱着自己哭诉,反而还替始作俑者说话。 然而,自己一提到她母亲的事,这冷静的女孩居然当场落泪,可见父母的离去,是她心中死穴。 晏明川更加坚信,甄玉就是妹妹的女儿。 接下来,晏家很是平静了一段时间。 大概是出于安抚外甥女的意图,晏明川夫妇每天都把甄玉叫过来,三人一同共进晚餐。 然而席间,三个人却不约而同都对晏思瑶闭口不提。 就仿佛这个女儿,不存在在这个家里。 因为那天的事,也因为忠顺侯夫人的那番话,晏夫人对甄玉满怀歉疚,她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和蔼,日常生活自不必说,关怀得无微不至,甚至连甄玉身边的普通丫头,也都换成了她自己的贴身丫头。 甄玉当然是知道好歹的人,并未因此就恃宠而骄。 那天晚上,甄玉陪着晏氏夫妇共进晚餐,正吃着,忽见一个丫头,端着两盘被打烂的菜,小步走了进来。 丫头小心翼翼的将菜盘放在桌上,她低着头,嗫嚅着说:“回禀老爷夫人,小姐还是不肯吃饭。” 晏明川一听,顿时皱起眉头。 晏夫人一脸揪心,轻声道:“还是不肯吃饭?这都第三天了。唉,这孩子,脾气怎么这么倔?” 晏明川重重哼了一声:“你看看!这就是你日常娇惯她的下场!” “可是……” 甄玉听懂了,心中不由苦笑。 她索性放下筷子,走到晏明川面前:“舅舅舅妈,依我看,还是让表妹过来吃饭吧。” 晏明川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故意扬起脸:“玉儿,你不必替 第52章 你为什么要来晏家?! 甄玉劝慰得十分恳切,晏夫人也红着眼圈,啜泣道:“老爷让思瑶禁足,思瑶是真的一步没出屋子。这也禁了有三四天了,也该够了。看在玉儿的面上,老爷就原谅思瑶吧,再这么闹下去,咱们就该给思瑶请太医了。” 晏明川故意道:“请什么太医?不吃饭正好给家里省下钱!” 甄玉笑着,轻轻摇了摇晏明川的胳膊,故意娇嗔道:“舅舅,请太医也是很费钱的啊。” 晏夫人不由破涕为笑。 晏明川多聪明,岂会听不出来,这是甄玉和妻子在轮番给自己递台阶。 于是他很不痛快地哼了一声,这才转头吩咐那丫头:“让小姐过来吃晚饭。” 不多时,晏思瑶来了。 她有两三天没好好吃东西,整个人看起来又憔悴又虚弱,但这少女的脸上,却依然是那副高傲到近乎僵硬的神情,好像支撑着她的,只剩下死也不肯放手的大家小姐的自尊心。 只见她走到晏明川面前,哑声道:“思瑶见过父亲母亲。” 行了礼,晏思瑶兀自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就仿佛全然没有看见旁边站着的甄玉。 晏明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思瑶,你没有看见你表姐在这儿吗?你不问一声?” 晏夫人看出丈夫要发火,赶紧拉住女儿的手:“思瑶,和表姐打个招呼,快。” 岂料,晏思瑶一把甩开母亲的手,她扬着僵硬的脖颈,轻声道:“我没有表姐。” 晏明川勃然大怒! 他刚想拍桌子,甄玉却一把按住他的手,她摇摇头:“舅舅别发火,表妹既然来了,就让她坐下好好吃饭吧。反正都是一家人,叫不叫一声的,有什么打紧?” 晏明川还没开口,晏思瑶忽然冷笑一声:“我什么时候沦落到要让你这个女骗子替我求——” 话还没说完,突然顿住,她的目光落在甄玉的手腕上。 晏思瑶看见了甄玉手腕上,那一对光润流转、明辉耀目的凤血镯! “这镯子怎么在你的手上?”晏思瑶的声音都开始发抖! 甄玉赶忙解释:“哦,是舅舅给我的。” 晏明川在一旁淡淡地说:“是我给她的。这镯子本就是你小姑姑的,你表姐是你小姑姑亲生的女儿,理应由她来戴。” 晏思瑶顿时跳起来,她尖叫道:“这镯子是我的!祖母说了,凤血镯是我的嫁妆!” 晏明川冷冷道:“那是因为,你祖母当时不知道你表姐还在人世。镯子是你小姑姑的嫁妆,女儿继承母亲的嫁妆,岂不是天经地义?” 晏思瑶尖叫一声,张牙舞爪扑向了甄玉,妄图将那对凤血镯当场撸下来! 这下子,晏明川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抓住女儿,怒吼道:“思瑶你干什么!” 晏思瑶满脸通红,她一边哭,一边高声叫道:“这镯子明明是我的!父亲你答应过我的!是你说,等我出嫁,你就把它们亲自戴在我手上!是你亲口说的!凤血镯明明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给她?凭什么给这个骗子……” 啪!一个耳光,正正落在晏思瑶的脸上。 喧腾的室内,顷刻间,安静下来! 晏思瑶被这个耳光给打懵了! 她捂着脸,呆呆望着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从小到大,对她呵护备至,永远柔声微笑和她说话,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的父亲,竟然,在一个外人面前打她耳光! 晏夫人见这阵仗,她也慌了,赶忙上前劝道:“老爷又何必动怒呢?思瑶她不懂事,不过是说了几句孩子话……” “不,这不是孩子话。” 晏明川望着女儿,神色冷峻,一字一顿道:“思瑶,你听好了,凤血镯是你小姑姑的。” 他又一指甄玉:“你表姐是你小姑姑唯一的女儿。你小姑姑不在了,镯子就该由她来继承!除了甄玉,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得到它!” 晏思瑶双眼蓄满眼泪!她浑身激烈颤抖,忽然扭过头去,奔入夜色中! 晏夫人哎哎叫起来:“思瑶?思瑶!” 晏明川更加火大,他一掀袍子坐下来:“不用叫她!我们晏家,没有这种不懂事的女儿!” 甄玉知道,如果这时候自己还装作没事人,继续吃自己的饭,晏夫人就算嘴上不说,心中也一定会对自己存有芥蒂。 想到这儿,她走到晏明川面前:“舅舅,您别发火,让我去劝劝表妹吧。” 从前厅出来,绕过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沿着细石子路一直到了后院,甄玉很快就来到晏思瑶的屋子跟前。 远远的,她就听见晏思瑶正在屋里大哭大闹,尖叫声,伴随着当啷脆响,那是杯子被砸碎在地上的动静。 “那是我的凤血镯……是我的!父亲凭什么把它给甄玉?那明明是我的东西!” 骂声到一半,戛然而止,晏思瑶一抬头,看见甄玉正站在门前。 晏思瑶一愣,顿时横眉立目! “你来干什么?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她满面泪痕地说道,眼神之中,透出森森的狠毒之意,“呸!你这骗子,别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我奉劝你一声,这里是晏家!我才是晏家的大小姐!你不要太得意!” “我没什么好得意的。”甄玉神色淡定,她低下头,静静抚摸着手腕上的镯子,“这凤血镯,本来就是我母亲的东西。舅舅亲手交给我,这是完璧归赵。思瑶,你把这话说给一万个人听,一万个人都会赞同我。” 这最后一句,就像一枚箭,正中了晏思瑶的心窝深处。 她张着嘴,手扶着桌子,身子摇摇晃晃地看着甄玉,一时竟有几分失神。 “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要来到晏家……” 她喃喃自语,忽然,就哭了起来。 晏思瑶捂着脸,肩膀不断耸动,她的声音啜泣得不成样 第53章 晏思瑶,你是我见过最自私的女孩 “怪我?”甄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怪怪的,“碧桃是谁害死的?真的是我吗?难道不是你让她上街去找那个坏痞子的?难道不是因为你,满心恶念,想出了害人的毒计,逼着自己的丫头铤而走险,最终才踏上了死路?晏思瑶,你才是要为碧桃的死真正负责的人。” “你闭嘴……闭嘴!给我闭嘴呀!” 晏思瑶捂着耳朵,她疯狂摇着头,一时哭得不能自已。 甄玉的这些话,一把撕掉了她这几天自欺欺人的面纱,她不是傻子,并不是不懂这些,她只是不愿意承认。 但是甄玉才不管那些。 她早就打定主意,今晚她根本就不是来安慰晏思瑶的,她就是来逼着这丫头面对真相的。 “为了一己私念,你逼着自己的丫头去做这么冒险、这么违背人伦的事。你明明知道舅舅的家教有多严、晏家的规矩有多大。你明明知道,一旦查出真相。碧桃的命就没了,而舅舅手握大权。又是多么容易查出真相。” 甄玉说到这儿,深深喘了口气,她盯着晏思瑶的眼睛,低着声,向前逼近了一步,一字一顿道,“可你根本就不在乎她的死活!因为你只在乎你自己,你只想给自己出一口无聊的闲气,哪怕你出的这口气,会搭上我的清白,还有碧桃的性命。可你根本就不管这些。晏思瑶,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女孩。” 晏思瑶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 她呆呆流着眼泪,张着嘴,抬头望着甄玉,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甄玉的这番话,全部命中核心,她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看着晏思瑶这样子,甄玉的心中,半是嫌恶半是怜悯。 最终,她叹了口气:“其实你怎么作,怎么闹,按理说我管不着。可是如今不比往常。突厥人还未远走。迄今为止,他们还在盯着你的父亲,一心想让他死。” 甄玉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思瑶,我希望你能记住碧桃这个教训,记住这可怜丫头的一条命,她是因为你而死的。从此后,你必须谨言慎行,不要再让下一场悲剧出现,更不要成为突厥人伤害你父亲的破口。” 一口气把话说完,甄玉自觉义务达成,转身刚要走,却忽然停住。 “还有,我希望你不要再寻死觅活,闹腾个不休。你父亲,你哥哥,如今都在为大祁担负着最沉重的责任,你呢,成天锦衣玉食,不事生产,活得就像一只蛀虫。这也罢了。但你不要再给他们添乱了。明白吗?” 晏思瑶抬起头,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甄玉,心想,这女人在说什么啊?! 她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听过有谁敢称她为蛀虫! “你这个……” 她刚想习惯性地开口骂人,却听甄玉轻轻一笑。 “思瑶,你还没看出来吗?你父亲对你,已经有一些反感了,你在严重消磨他对你的爱心。再这样不管不顾胡闹下去,你猜猜,未来舅舅会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你?” “你、你胡说!”晏思瑶猛捶地板,她尖叫起来,“我是父亲的女儿!亲生的女儿!我还是嫡出!你不过是他的外甥!外甥是外人!他永远都不可能偏疼你的!” “那可说不好哦。”甄玉笑得非常甜美,甜美中又带着点邪魅,“父亲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好恶偏向,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 晏思瑶一时僵在地上,她的小脸变得煞白! 甄玉抿嘴一笑,转过身,施施然离去。 其实她根本不会去做这种挑拨离间的事,人家是亲父女,她离间人家,只会毁掉自己在晏明川心中的形象。 甄玉说这番话别有用心,她只是希望,晏思瑶能乖一点,不要再频频放火,给晏家添乱。 尤其当下,晏明川已经被突厥人给盯上了,那个阴毒的优蓝太子,又岂是好相与的? 这种时候,家中自然是乱子越少越好。 果不其然,在那之后,晏思瑶突然变得很乖,她不再哭闹,也肯老实吃饭了,在父母面前也是一声不响,一副温顺听话的样子,虽然依旧对甄玉冷漠以待,但至少不骂人了。 晏明川夫妇对此啧啧称奇,纷纷笑问甄玉,到底是怎么把晏思瑶给调教过来的。 而甄玉却只是笑道:“表妹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劝了她两句,她听进去了,仅此而已。” 女儿忽然就懂事了,晏夫人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又有点忧心。 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是身为母亲,她有一种直觉,女儿并不是真的改了性子。 她只是变胆小了,成天也不知是在害怕什么,问她,她也不肯正面回答,只是支支吾吾的。 有一次,晏夫人甚至看到女儿独自对隅落泪,还喃喃问她,父亲是不是不喜欢她这个女儿了。 这一切的征兆,都让晏夫人非常忧心。 她不知该如何解劝,想来想去,只好对女儿说,如果在家呆得太闷了,可以出门去逛一逛,买点自己喜欢的糕点或者首饰什么的。 “真的吗?”晏思瑶眼睛一亮,旋即,她又自卑地低下头,“父亲……会不高兴的。” 大祁的惯例,贵族小姐轻易不能抛头露面,想出门也可以,但必须得到父母首肯,同时也要在家下人的陪同之下,才能出门。 晏夫人笑起来,她爱怜地抚摸着女儿有些瘦弱的肩膀,“只是上街逛一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父亲素来豁达,他不是个守旧古板的人。思瑶你担心的话,我替你和他说。” 果然,晏夫人和丈夫一说,晏明川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次日,晏思瑶在家仆和贴身丫头的陪伴之下,去了澜蔷最繁华的那条大街。 走在路上,她忽然吩咐马车夫,“绕开走,不要直行!” 马车夫不解,回头问:“小姐,为什么要绕 第54章 缀珠楼主人 大小姐发话,马车夫无法,只得让车偏离了原定路线,从旁边的巷子穿行,刻意绕过了市中心最热闹的那一段。 马车辚辚向前,陪着晏思瑶的丫头香儿,忽然指着窗外。 “小姐您瞧,是缀珠楼啊。咱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晏思瑶顺着丫头的手指向外望了望。 那是一处貌似刚开张不久的店铺,招牌都还簇簇新,黑油油的底子上,龙飞凤舞,写的是缀珠楼三个字。 晏思瑶也听说过这铺子,据说是今年春天刚开张的,专门卖首饰珠宝。虽然说,首饰店在澜蔷这种京畿要镇,没有十家也有九家了,但这家缀珠楼开业不到半年,愣是从激烈的行业竞争中脱颖而出。 原因无它,这家的珠宝首饰,全部采用最最高档的材料,不管是珍珠玉石,还是金银,用料都是顶级的。老板曾放下豪言,想买便宜货的客人,请不要来缀珠楼,因为便宜货满大街都是,成本太低,他们缀珠楼不稀罕做,做了掉自己的身价。 然而,正因为样式独特,选材又格外精道,缀珠楼的首饰特别贵,一件动辄数千两银子,有的甚至上万,等闲之人别说买,就算想看看,掌柜都不见得肯搭理你。 香儿还在喋喋不休:“……余守备的千金,上个月就在这儿买了一串紫晶项链,要价三千两呢!啧啧,不过是七八颗紫晶加一根银链,竟敢要那么高的价格,但那紫晶确实好看,一颗一颗比人眼还大,晚上搁在暗处,还会闪闪发光!” 晏思瑶一脸不耐烦地听着,她忽然打断丫头的话:“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守备之女,又不是什么高官豪门,她买得起,难道我就买不起吗?” 香儿一愣:“小姐,你的意思……” 晏思瑶当即叫停了马车:“走,咱们去那个缀珠楼看看!” 缀珠楼的掌柜,是个和和气气的油腻胖子,天生了一双自动估价的势利眼,最擅长看人下菜碟。 他一见晏思瑶带着几个家下人和丫头进来,又是穿金戴银,一身的绫罗绸缎,就连丫头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心里知道,这是大客户来了,于是满脸堆笑,慌忙迎上前来。 “客人您里面请,客人您这边坐,我瞅着您有点儿眼生,以前没来过鄙店吧?” 他殷勤万分地将晏思瑶让进里间,又吩咐小二,快快去沏一壶好茶。 没等晏思瑶开口,旁边的香儿就一脸傲慢道:“这是永州都督晏大人的千金。” 胖子一脸惊喜,以手扶额:“我说怎么喜鹊站在房檐上,喳喳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客临门!” 晏思瑶从小听惯了各种奉承,早就习惯了,因此她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香儿又道:“我家小姐想看看你们店里的新货。” “好的好的!您稍等,我这就叫他们捧上来!”说完,胖掌柜冲着旁边侍候的伙计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两个伙计捧着三个锦盒,走到晏思瑶面前,将锦盒放下,小心翼翼打开来。 晏思瑶探头一看,一个盒子里放的是一串珍珠。珍珠并不算稀罕物,但这串珍珠却非常难得,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乳白色,却是极为动人的粉红色,而且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并且尺寸完全相当! 可想而知,要找这么多一模一样,又如此罕有的珍珠,是多么难。 晏思瑶心弦一动,脸上却并未改变,她又去看第二件。 第二件比较俗,是一只含珠金凤钗,难得的是,那金凤凰雕得惟妙惟肖,尤其凤眼处,镶嵌了两枚细小的蓝晶,猛一眼看去,金凤钗就像活了一样。 晏思瑶心里顿时有了几分喜欢,但同时也明白,这钗是通体纯金,而且又这么大一只,恐怕不便宜。 第三件则是一件蓝宝石的坠饰。这件首饰更是难得,晏思瑶从来没见过这么剔透、这么纯粹的蓝宝石,那种融融润润的蓝,仿佛在春日阳光下的海水,纯净到极致,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心中一盘算,这三套首饰,哪一件都不便宜,恐怕等这胖掌柜把价格说出来,自己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那样一来,岂不掉了自己的身价? 晏思瑶想到这儿,脸上维持着矜持高贵的神色,嘴上淡淡道:“你们店里最好的货,就是这三样吗?” 胖掌柜一听,心想这是看不上的意思吗? 他也不着急,眯着眼睛,嘿嘿一笑:“不愧是晏大人的千金,连这样的好东西都没有迷住您的眼睛——小店还有更好的,只不过,小人得去请示一下我家主人。” 晏思瑶点点头:“你去吧。” 不多时,胖掌柜去而复返,神色更加恭敬:“晏大小姐,我家主人听说是晏大小姐您亲自光临,非常高兴,所以决定拿出本店的镇店之宝,让您过目。” 晏思瑶扬了扬眉毛:“哦?在哪儿?” 胖掌柜又笑呵呵搓了搓手:“是这样,我家主人性格害羞,天生的文雅内敛,不喜欢到人堆里。所以他请小姐您上楼一叙。” 晏思瑶一听,迟疑了:要她单独上楼去见个男人? 胖掌柜看出来了,他又笑道:“小姐放心!您看您带着这么多人,又在澜蔷最热闹的地方,我们也是开店做生意的正经人,大天白日的,还能让您有半点危险不成?” 他又故意压低声音,对晏思瑶道:“实在是,我家主人生得腼腆,怕见女人。见您一个也罢了,您还带着这么多……” 晏思瑶噗嗤笑起来,心想,一个开首饰珠宝铺子的,居然怕见女人?也是绝了,这位是羞怯到什么程度了? 她又看了一眼丫头和家仆,心想不过上楼见个老板,又不是去荒郊野外,仆从都在这儿,不会有什么事的。 于是她爽快点头:“好,你带路。” “您请跟我来。” 第55章 这凤冠,已经被甄姑娘预定了 这男人太好看了! 乌黑的头发,极为白净的一张脸,五官轮廓虽然有点深,但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英俊动人。 晏思瑶一向在心中,把颐亲王岑子岳视为第一美男。 而眼前这缀珠楼的老板,容貌俊美,竟不亚于岑子岳! 那白衣男人合上折扇,满含笑意向晏思瑶走过来:“没想到是晏都督的千金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他的声音也非常好听,柔柔软软的,他笑起来温暖极了,因此冲淡了男人五官中的凌厉感。 晏思瑶的心中,立即就生出了三分好感。 “先生尊姓大名?”她问。 白衣男人微微一笑:“鄙姓梁,梁徵。” 被这名叫梁徵的男人,不错眼地盯着看,叶思瑶的脸不禁红了,心想就算你顶顶的英俊,也不能这样打量一个女孩子吧? 尤其他那种眼神,就好像要把她的身家性命,一股脑从身体里挖出来一样,让人不禁心生胆寒。 于是她故意轻咳了一声:“你家掌柜说,你有镇店之宝要给我过目,在哪里?” 梁徵哦了一声,这才转过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锦盒。 打开锦盒,露出里面的东西,晏思瑶目光落在上面,禁不住呼吸一窒! 那是一件凤冠。 流光溢彩的纯金凤凰,周边镶了一圈红色的宝石,宝石颗颗剔透鲜红,每一块都有指甲那么大。 明亮的光线透进去,每一块宝石都像一片荡漾着光泽的小小海洋,是红色而温暖的海洋。 这一看就是绝顶的宝物! 身为永州都督之女,晏思瑶自幼见惯了各种珠宝首饰,甚至也不乏那些宫内收藏的顶级品,毕竟她姑姑就是皇后。 晏思瑶非常清楚宝石的价值:论值钱,红宝石远在蓝宝石之上,而眼前这顶凤冠上的红宝石,更是其中的绝品。 楼下那件蓝宝石坠饰,虽然华丽,但远没有这顶凤冠昂贵。 梁徵一脸温柔的微笑,男人眼神如钉,仿佛勾进了晏思瑶的心魂。 “晏大小姐,您觉得这凤冠怎么样?喜欢吗?” 晏思瑶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当然喜欢,喜欢极了!喜欢得恨不能现在就把它戴在自己的发髻之上! “这凤冠多少钱?” 梁徵一笑,伸出一只手:“五万两银子。” 晏思瑶的一颗心,咕咚一声,从天际一下子摔下来,咕噜噜沉入了海底! 五万两!她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她手头所有积蓄凑一凑,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一万两…… 看出晏思瑶神色微动,梁徵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大小姐的手头有点艰难吗?” 这句话里的刻薄,就像藏在棉被里的针,傻子都听得出来。 晏思瑶怎么肯放下永州都督千金的尊严?她咬着牙,故意做出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轻轻一哂。 “钱不是问题,只是……” 梁徵领悟,他点了点头,面带惋惜:“那就是,您不太喜欢这顶凤冠?” 晏思瑶赶忙道:“不,我很喜欢!” “那您这是……” 少女低下头,挣扎了好半天,这才艰难道:“花这么多钱买首饰,我怕父母知道了会发怒。” 就这几个字,把晏思瑶说得满面通红,又羞又怒! 她心想真是的!要是我有甄玉那么多钱就好了! 她手上有十万两银子,买下这顶凤冠绰绰有余! 混账……为什么甄玉她那么有钱? 为什么自己的手头会这么拮据! 自己明明是永州都督的千金啊! 梁徵看出来了,他淡然一笑,轻轻将锦盒扣上,放回到柜子里。 晏思瑶一怔:“为什么收起来?” 梁徵哦了一声,柔声解释:“其实这顶凤冠已经有客人属意,过两天,就带现银来。” 晏思瑶赶忙问:“是谁要买它?我认识吗?” 梁徵点了点头:“您认识的。就是您的表姐,那位著名的甄姑娘。” 第56章 换虎 晏思瑶的心,往下一沉。 梁徵的这个要求,太难办到了,她的心中顿时挣扎起来,这回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道义。 范金潮的这副《雪松盖虎图》,太珍贵了。 不光因为本身作为古画,历经两朝一百五十年的时间,更是大师之作,价值连城。 最重要的是,它也是父亲那位辞世的恩师留下的唯一纪念。 更要命的是,这幅画恰恰就挂在书桌跟前的墙上,晏明川坐在桌前,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 这让她怎么拿呢? “我办不到。”晏思瑶摇了摇头,“那幅画就摆在我父亲的书房里,他每天都能看见,没有人能拿走那幅画。” “小姐不用着急,我有个办法。” 梁徵说着,从旁边的书柜拿出一轴画卷,然后在桌上徐徐铺开来。 晏思瑶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画中雪松微垂,覆盖住一只老虎的大半个身子,正是那副雪松盖虎图! 她立即明白过来,这是一幅赝品。 “你想让我用赝品骗我父亲?!” 梁徵哈哈一笑,两手一摊:“这怎么算骗呢?两幅画一模一样,就算是掉了包,你父亲也不可能看出来。” 晏思瑶低下头,细细看了看那副赝品,最终不得不承认,梁徵说的是真的。 她从小坐在父亲的书房里习字,对这幅《雪松盖虎图》,已经是再熟稔不过,甚至早就将每一个细节牢牢记在心中。 面前这幅画,无论是白皑皑的雪松,还是老虎矫健的身形,亦或是活灵活现、凶神恶煞的虎头……全都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临摹到这个水平,就算赝品,也算佳作了。 晏思瑶心中天人交战了良久,还是摇了摇头。 “不,我不能做这样的事情。父亲非常珍视这幅画,这是师祖的遗物,若是遗失,他会很伤心的。” 梁徵顿时敛起笑容,他那样子,就像个确认兽夹上一无所获的猎人,脸上的动人柔情马上收敛一空。 男人淡淡的哦了一声:“那好吧。那我就只能,把这顶凤冠卖给你表姐了。” 晏思瑶死死盯着他的脸,忽然感到心中有几分不对劲。 梁徵这个人,笑起来非常可爱,甚至可说是甜美。但是当他不笑了,当他把脸上神情收起来的时候,却显出令人胆寒的阴鸷和冷酷……活像换了个人! 晏思瑶正愣神,却又听梁徵似有意、似无意地说:“不瞒大小姐,你表姐对这顶凤冠可是喜欢得不得了,她说她无论如何也要买下来,到时候,她要带给那位颐亲王看。” 男人冰冷如石子的黑眼珠。叵测地盯着晏思瑶,嘴唇轻柔地扭曲着,他似笑非笑道:“我瞧那意思,你表姐和那位颐亲王感情真的很好。坊间还有传闻说,回京之后,颐亲王还会请皇上亲自赐婚呢。” 最后的这句话,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插进了晏思瑶的心窝! 她仿佛看见,甄玉戴着这辉煌璀璨的凤冠,和岑子岳依偎在一起,两个人亲昵无限的画面…… 一口淤血,堵在晏思瑶的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差点要把她憋死! 只是一幅画而已,她忽然想,没了那幅画,父亲会死吗?不会。他甚至看不出画被换了。 但是没了这凤冠,自己,是真的会死。 会被甄玉活活气死! 好半天,晏思瑶听见,自己用微弱而坚定的声音问:“如果我拿来那幅画,你真的会把这凤冠给我吗?” 梁徵看着她,慢慢笑起来。 他笑得好看极了,像久等的情人,终于盼到了爱侣身影的那种笑。 香儿等人,正在一楼等得心焦毛躁,为首的老家人正打算上楼查看详情,这时,却见晏思瑶手中捧着一个锦盒,慢慢从二楼走了下来。 香儿她们一见,顿时松了口气:“小姐你可吓死我了!怎么在楼上待了这么久?见到老板了吗?有你喜欢的首饰吗?” 第57章 中毒 甄玉没想到,这位颐亲王,竟然提出要亲自带她回京。 她呆了呆,却笑起来。 “可我舅舅会带我回京的,王爷,这种事不用烦劳您。” 岑子岳神色却很固执,他坚持道:“晏都督手头很多公务要忙,少说还得等半个月,你毕竟住在晏家,晏思瑶那丫头又那么不懂事,会给你找麻烦的。” 甄玉明白过来,她笑道:“我又不和她住一个院,平时只有吃饭的时候会碰见。王爷放心,思瑶不敢把我怎样的。” 岑子岳有点着急:“你这个人,怎么说不明白?早点回京师不好吗?晏都督那边我去说。只要你答应,明天我们就能见到圣上!” 甄玉无奈道:“王爷在想什么呢?我有自己的舅舅不跟从,却跟着你这个外人进京面圣,成何体统啊。” 她这句无心的话,顿时戳中了岑子岳,尤其“外人”那两个字,听在他耳朵里,刺耳得简直一刻都不能忍受下去! 岑子岳一时间,又生气又委屈,他冷笑点头:“哦,原来你到现在都在把我当外人?你要是不把这话说明白,我还不知道呢!” 他说完,也不理甄玉,转身打马而去,之后,无论甄玉怎么和他解释,他都不听。 俩人不欢而散。 甄玉当然明白岑子岳在想什么。从理智层面来说,她当然是最好和这位王爷撇清关系,以免日后纠缠。 但真要那么做,未免会得罪他——甄玉心中,那份庞大的计划刚刚展开,这就得罪了颐亲王,让她往后还怎么在京城里混? 是以那天,她闷闷回到都督府,连晚饭都没吃。 此刻正坐在窗前发呆,甄玉忽然听见外头脚步杂乱,还有人惊慌地小声叫喊:“快!快去找大夫来!” 甄玉抬头向外看了看,却见不远处有火把绰约,看背影,像府里的老管家。 这是出什么事了吗?她想,请大夫……是谁得疾病了? 没来由的,甄玉的一颗心猛地一揪! 这时候,丫头绣橘慌慌张张走进来:“表小姐,出大事了!” 甄玉腾地站起身:“怎么了?!” “听说老爷不好了……似乎是,中了毒!” 跟着丫头,急匆匆赶到晏明川的卧房,甄玉迎面就看见晏夫人满脸是泪,守在床边哭个不停,晏思瑶也哭得哽咽难言。旁边一群仆人,全都急得手忙脚乱,满脸的忧色。 甄玉轻声喊了一声舅妈,她快步走过去:“出了什么事?” 晏夫人捂着脸,边哭边说:“你舅舅下午回来还好好的,他说要处理公务,所以一个人呆在书房里……期间,也只有身边的长随进去送了一盏茶。到了傍晚,仆人去请你舅舅来用晚膳,结果发现他倒在书桌上……已经是这样了!” 甄玉的目光落在晏明川脸上,她禁不住大吃一惊! 却见晏明川双目紧闭,脸色黑如锅底,就像刷了一层青色的黑漆! 更诡异的是,一双嘴唇却无比通红,犹如渗出了血,这又红又黑的可怕颜色,反差太大,令人触目惊心,正常人根本就不会有这种诡异的面色! 看这样子,晏明川陷入了深度昏迷,无论妻女怎样叫喊,他都没有反应。 甄玉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舅舅中的是割心毒!” 晏夫人震惊万分地望着甄玉:“玉儿,你还懂毒理吗?” 甄玉点了点头:“我知道一点点毒理。舅妈,舅舅中的这毒,名叫割心毒,你看他面色发黑,尤其人中这一块,黑得犹如着了墨一般,而且嘴唇鲜红,犹如血涌。这些都是中了割心毒的典型特征。此毒名为割心,顾名思义,这毒主要伤害的是心脏。” 其实甄玉并没有把话说完。 割心毒极为剧烈,毒性强大,一旦毒发身亡,打开死者的腹腔,就会发现心脏像被一刀一刀割过一样,完全碎片化了……所以才叫割心毒。 晏夫人一听,愈发恐慌,她一把抓住甄玉的手:“玉儿,依你看,你舅舅还有救吗?” 甄玉的脸色,已然冷峻到极点,她在心中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咬了咬嘴唇:“舅妈,对着您,我就要说实话了。割心毒被称为“百毒之首”。下毒的人,很明显就是要取舅舅的性命,所以解药也非常难找,等闲的医师对此束手无策……舅妈,您要做最坏的打算。” 晏夫人一听,嚎啕大哭。 旁边的晏思瑶突然跳起来,她高声叫道:“母亲不要听这个骗子胡言乱语!她怎么可能通晓毒理?什么割心毒,都是胡编乱造的!” 晏思瑶说完,又呸呸朝着甄玉猛吐唾沫,她一把抓过床旁边的玉如意,狠狠打在甄玉身上,“你这个丧门星!胡说八道!你敢诅咒我父亲?!快给我滚!” 这下子,丫头婆子连带晏夫人都慌了神,晏夫人死死拽住女儿,她哭着说“思瑶快住手!你父亲都这样了,你还要闹什么!” 正闹得不可开交,下人忽然通报,颐亲王到了。 今晚事发突然,情况紧急,岑子岳也不避讳,他快步走进卧房,先和晏夫人匆匆打了一个招呼,又低头看了看床上的晏明川。 岑子岳不由眉头紧锁,晏明川这样子,哪怕是普通人也看得出,情况非常严重。 他这才转向甄玉:“怎么回事?” 甄玉低声将割心毒的事说了一遍,还没有说完,就被晏思瑶给厉声打断。 “什么割心毒?!胡说八道!世上哪会有这种毒?这都是你编出来的!” 此刻晏明川状况危急,甄玉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耐心,她勃然大怒,提高声音冷冷道:“你再这样闹下去,你父亲可就真的没救了。” 晏思瑶一听更疯了,扑上去就要殴打她,好歹被婆子们拉开。 岑子岳也烦了,他一把按住狂躁的晏思瑶,冲着她厉声道:“你 第58章 乌有之 转过脸,甄玉又对晏夫人道:“舅妈,你不要着急,听我说。你现在就派人去城东,有一家名叫济善堂的医馆,找一个名叫乌有之的坐堂大夫,告诉他,是永州都督中了毒,请他速来救人。” 晏夫人却迟疑起来。 她在澜蔷住了这么久,对有名的大夫了如指掌,这个叫乌有之的,名不见经传,也就是说,他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医术成绩传到她耳朵里…… 这样的医生,真能治好丈夫的毒吗? 晏思瑶在旁边,语调阴阴地说:“哼,不知是上哪里找的蒙古大夫!肯定和她一样,只会蒙人骗钱!母亲,你趁早别相信她!” 甄玉冷冷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竟犹如淬了冰的鞭子,一下打在晏思瑶的脸上,她下意识地畏惧了一下,竟不敢出声了。 甄玉这才淡淡道:“是不是蒙古大夫,等人家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岑子岳嫌府里下人行动太慢,索性吩咐身边的湛庐跑这一趟。 湛庐转身刚要走,甄玉忽然叫住他。 “湛庐大哥,如果那个乌有之拿话术搪塞推脱,不肯来。你就告诉他,见死不救,有违天道。他师傅青谷子若是知道了。一定会责罚他的。” 湛庐领命而去。 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他就带着一个光头的男人回来了。 只见这光头的男人留着山羊胡,身材是圆滚滚一坨,看起来四十上下的年龄,细眉厚唇,圆圆的一双眼睛,憨厚得像个土豆。 他的身上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儿,一进屋众人都闻到了,而且双手被药材常年浸染,竟有些发黑,一看便知,此人是个大夫。 这胖土豆一进屋,就一叠声地问:“是谁找我乌有之?” 甄玉站起身,她朗声道:“是我。乌师兄,你一个人躲在这澜蔷城中,大隐隐于市,一世才华就这样放弃了,岂不可惜?” 这个乌有之,正是甄玉前世的师兄。 在前世,甄玉曾拜在医毒双修大师青谷子门下为徒。这个乌有之,正是青谷子的大徒弟。 乌有之原本是个精通毒术的奇才,却因交友不慎,失手毒死了一个无辜小女孩。 万般悔恨之下,他拜别师门,隐姓埋名,在澜蔷一间普通的医馆当了个坐堂医师。 说起来,医术这种事情,最高明的往往是治于“未病”,就是说,在刚刚有一些端倪的时候,就把疾病消灭于萌芽之中,此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然而这样的医生不容易出名。 因为在外人眼中看来,他治好的都是一些小毛病,医术很平庸。殊不知,乌有之这样的高手,就是用这种高明的手段,暗中挽救了无数人命。 另一方面,因为错手毒杀了那个无辜的孩子,乌有之始终怀有极深的愧疚感,也许是心理阴影太严重了,他不愿让自己出名,每次治好了病人,总是悄悄把功劳推到别人身上,要么就打哈哈说病人自己交了好运。 所以这个憨土豆在澜蔷当了十年的医生,始终默默无闻。晏夫人竟然没听说过他。 其实前世,甄玉和乌有之并未见过面。 所有关于这个天赋异禀的大师兄的事,还有他最后的那场折戟,都是师父青谷子告诉她的,青谷子给这个大徒弟取外号叫“笨蛋土豆”,每每闲下来,他就会给甄玉讲述这些旧事,当然也包括乌有之真正的下落,因为这家伙每隔一年,就会恭恭敬敬给师父写一封信,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目前的处境。 因此,甄玉才知道他在澜蔷。 乌有之又问甄玉,是什么时候拜在青谷子门下的,甄玉却苦笑着说:“师兄,咱们师门的这些闲话,等会儿再说吧,你赶紧来看看我舅舅,他一定是被突厥人给下了毒。” 乌有之醒悟过来,他赶紧走到床前,低头看了看晏明川,不由大吃一惊:“晏大人中的这是割心毒啊。” 他说出了和甄玉一模一样的推断,在场众人全都震惊了,原来甄玉真的懂毒理! 然而甄玉却忧心忡忡道,“解割心毒,太难了,所需的药材每一样都很不好找……” 话没说完,乌有之就一摆手:“解毒的药,我那里都有,这你放心。” 晏夫人一听喜极而泣,当场起身,就要给乌有之行大礼! “乌先生若能救我夫君,我必重重报答先生!” 乌有之慌忙拦住她:“夫人千万不要多礼,救死扶伤乃是医生的天职。再说大人是永州的父母官,我在澜蔷住了这么多年,久闻晏都督体恤百姓,爱民如子,他又是被我们大祁的敌人突厥鞑子所害,我怎么能不用心相救呢?只是……” 见他迟疑,晏夫人慌了:“您是要银两吗?只要能救我家老爷,多少钱都没问题!” 乌有之苦笑:“夫人您想哪儿去了?我不是缺钱,真正我是缺药,这药材……还不齐全啊!” 他说完,又对甄玉道:“小师妹,你也知道,要解这割心毒,需得十多种药材,再加上千年奇参,以及罕有的冰山蓝雪莲,这些我手头都有,可是我没有药引。” 晏夫人忙问:“药引是什么?” 乌有之还没有开口,甄玉说:“是金盏蝮蛇的蛇胆。” 岑子岳一怔,他脱口道:“就是咱俩上次,在花田里遇到的那种蛇?” 甄玉点头:“用它的蛇胆做药引,讲的就是一个以毒攻毒。咱们运气还算不坏,老天爷没有把路走绝。既然那条蛇在西山的花田出没,那儿一定是它的老巢。近期春夏之交,正是虫蛇交配产卵的时节,短时间内,它不会离开那儿的。事不宜迟,我这就准备一下,出发去找蛇。” 岑子岳一把拉住她,他皱眉道:“天都黑了,外头野地里伸手不见五指,这样子你上哪儿去找那条蛇?” 甄玉耐心道:“这不是什么难事,金 第59章 遇蛇 岑子岳忍不住道:“非要人喝下去吗?熬好了洒在地上不行吗?” “不行。”甄玉摇摇头,“干花经过压制,本来就损失了一层味道,等会儿加水煎熬,味道就会更淡,洒在地上,根本引不来蛇。” 乌有之也点头道:“只有煎出汁液,让人服用下去,通达了四肢百骸,药气顺着无数毛孔向外,气息被人体的温热一层层散发出去,才能传播到最大范围。” “可毕竟有毒!”岑子岳急了,他高声道,“晏都督的性命固然重要,你也不能拿你自己来救人啊!到时候,你舅舅是活过来了,可你成了不能自理的痴呆,你舅舅他心里,会好过吗!” 晏夫人听他们这番你来我往,更是泪落如雨,她有心劝外甥女不要铤而走险,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毕竟躺在床上,即将毒发身亡的人,是她丈夫。 甄玉眼睫微微一垂,她眼神柔软下来,美丽苍白的小脸上,流露出无限的悲伤。 “王爷,大师兄,你们都不懂我的心。”她低声道,“我自小无父无母,一个人,孤零零活到现在,从来就没有见过一个亲人,也没有真正得到过一丝亲情,那样的日子,真的……太冰冷了。” 她抬起头,哑声道:“舅舅是我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亲人,也是第一个真心疼我的长辈。我本来就没有爹妈了,我不能再没有舅舅,见舅如见母,万一他出了事,我会活不下去的。” 岑子岳哑了。 乌有之也被甄玉这番话给打动,他心想,师父没有挑错人,他这个小师妹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然而他还是叹了口气:“就算如此,难道非得你亲自来喝这药吗?小师妹,你舅舅应该也有子女呀……” 这话一出来,晏思瑶脸色一变,她竟往后退了几步! 要变成傻子?!她才不干! 就算是父亲生命垂危……就算那样她也不干! 她还不满十五岁,大好年华才刚刚开始,她绝对不能变成傻子! 甄玉早就看出她的退缩,她只觉心寒,不由冷冷一笑:“师兄别说了,有这和我拌嘴的功夫,你不如赶紧回去取药煎熬,我舅舅中毒快两个时辰了,自古中了割心毒的人,最多撑不过五个时辰!他的时间不多了!” 她用力一抬头,高声道:“大家快行动起来!不要再拖延了!舅妈,让人给我备马!” 岑子岳最善于处置这种突发的危机,他首先让自己带来的赤凤营将士,关闭了都督府的大门,再增加各处的守备,清点所有奴仆,将他们集中起来严禁离开——毕竟下毒的嫌疑人,很可能就在里面。 而另一边,甄玉已经跟着乌有之去了他栖身的济善堂。 乌有之按照解毒的方子,找出了所有备用的药材,又拿出一匣金盏兰,将它放进药锅之中,加水煎熬。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就煎出了小小一碗。 浅绿色的汁液,看着惊心动魄,有一种恶毒的、捅坏你大脑的邪气美感。 甄玉望着这一小碗药,她忽然有几分愣神。 其实前世,她也曾给人灌过这毒药,这玩意不致命,剂量大了,最多也只能致人痴傻。 前世被她无情灌药的人,是三皇子的一个侧妃,美艳绝伦的女人,却是天子故意放在儿子家中的一枚钉子,天子对三皇子是有猜忌的。 岑凌霄说,她不能死,不然天子会震怒,可也不能再由着她把看见的事泄露出去。 于是甄玉给她用了药,就是这金盏兰汁,然后这美丽聪慧的女子,就变成了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傻子,坐在满屋臭气冲天的粪便中,张着嘴,像个傻子一样笑个不停。 甄玉深深吸了口气,她的前世,造孽太多了。 所以这一世,哪怕为了舅舅,自己变成一个傻子,那也是因果报应吧。 看着她一口气饮干碗中的花汁,乌有之说:“药汁散发到全身百骸非常快,只需小半个时辰,咱们现在就得出发了!” 于是颐亲王带着亲信湛卢,又加上十几个侍卫,跟着乌有之和甄玉,一行人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向西山而去。 幸好老天留了情面,今晚无风无雨且正赶上月中,月光晶莹明亮,照得山间小路亮堂堂,马匹走起来并不费劲。 岑子岳和甄玉俩人打头,按照当初的记忆,仔细寻找着那片不为人所知的花田。还好,三转两转,很快就找到了。 甄玉从马上下来时,已经觉得有些眩晕了,她知道,金盏兰的药效,差不多开始发作了。 岑子岳在如此黯淡的光线下,依然察觉到了她的不适,他低声问:“你还好吗?” 甄玉嗯了一声:“王爷,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己心里有数。” 这句话,让岑子岳暗生惆怅,甄玉永远都是个“心里有数”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当她义无反顾,要去为他人作牺牲时,自己根本就没法劝阻。 再一次确认了那天,他们俩见到那条金盏蝮蛇的确切位置,甄玉跳下马来,她一步步走到花田的中间。 夜晚的花田安静极了,在风中摇曳的淡红色花瓣,就像被洁净如水的月色一片一片洗过,偌大的花田,犹如一只巨大的,会呼吸的华丽的红兽,时刻散发出一种宁静而甜蜜的美,仿佛天地万物随时都会跟随着它,静静睡过去。 所有的人和马都屏住了呼吸,四下里,只能听见咻咻的风声,还有火把燃烧的哔剥之声。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住了甄玉,他们都知道,晏明川的命能不能得以挽救,全都看今晚这女孩子的成绩了。 而甄玉却只是静静站在那儿,轻轻舒展开双臂,她能闻到自己身上,那淡淡的,带着一丝甜香的气味,那不是她原始的体味,而是金盏兰独特的诱人芬芳。 甄玉本来如擂鼓的一颗心,渐渐安宁了下来。 第60章 阿霄是谁?! 所有人的精神,瞬间绷到了最紧张! 果不其然,月色下,他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条头型硕大诡异,全身鲜黄刺目的蛇,倏地从花丛中窜了出来! 就像发现了令它万分欣喜的猎物,那条蛇的身躯,一曲一张地剧烈耸动着,就像一枚弯曲的箭矢,金盏蝮蛇急速朝着甄玉游了过去。 “湛卢!”岑子岳高声叫道。 就在毒蛇龇出獠牙,飞窜起来扑向甄玉的一霎那,一张早就准备好的蛇网从天而降,正正将那条金盏蝮蛇罩在了中间! “抓到了。”湛卢说。 所有人一起长出了一口气。 金盏蝮蛇到手了! 危险一解除,乌有之立即摸出一枚朱红的丹药,他快步走到甄玉面前,迅速将丹药塞进她嘴里。 乌有之用极轻的声音,贴着她耳畔道:“这是师父给我的九转玉露丹。不要咬碎,直接吞下去。” 甄玉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感激! 九转玉露丹是青谷子的杰作,用料繁复,极难配制,是解毒药中的仙品。 无论中了什么样的毒,九转玉露丹都能将毒害减轻三到五成,基本上,能保住受害者的性命。 今天是她第一次见乌有之。 甄玉万万没想到,对方就把这么珍贵的丹药给了她,足可见乌有之对师门情谊的重视。 另一边,湛卢迅速用一块厚厚的布将蛇连带蛇网,一同裹住,以免它再逃逸伤人。 岑子岳吩咐道:“湛卢,你先带着乌先生回城,尽快给晏大人解毒。” 乌有之临走,又看了一眼甄玉:“王爷,晏都督那边交给我,我小师妹就先交给你,她现在不宜剧烈运动,所以不能立即骑马,而且必须呆在有风的户外,只有这样,才能尽快把身体里残余的花毒散掉。” 岑子岳点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甄姑娘的。” 等他们离去,岑子岳这才走向甄玉:“你感觉怎样……” 话还没说完,却见甄玉身子一软,竟要栽倒在地! 岑子岳大惊失色,慌忙一把抱住她! 借着火把的光芒,他见甄玉面色苍白,双眼无神,手指轻微抽搐着,一双嘴唇不断哆嗦,似乎是在低低的呢喃,却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 一想到乌有之的警告,服下金盏兰汁的人会变得痴傻,岑子岳的一颗心就直直往下沉。 他慌忙将甄玉抱到高处,把她平放在地上,只让甄玉的头靠在自己怀里。 陪同的几个侍卫早就退到花田以外,四周围是那么安静。 在这种极度的静谧之中,岑子岳听见,甄玉在轻声地哭。 那哭声听起来,就像个可怜的小孩子,仿佛幼童无故被父母丢在了街边,充满了委屈和哀求。 岑子岳心疼不已,他不由俯下身去,轻轻擦拭着甄玉脸上的眼泪。 正这时,他清清楚楚听见甄玉说:“娘,别打我,我会听话的!我会乖乖干活的……别卖掉我!求求您了,只要别卖我,我什么活都会干……” 一开始,岑子岳还没弄清楚甄玉这番话的意思,等到他反应过来,狂烈的愤怒犹如焚焚天火,充斥了他的整个胸膛! 原来当初,宋家夫妇就是这样虐待甄玉的:他们殴打她,恶言恶语对待她,他们逼着一个幼年的小孩子去干重活,更可恨的是,还用卖掉这孩子来作为威胁! 这对天杀的混蛋,虽万死而不足以惜! 岑子岳越想越心疼,他万分的后悔,当初在清江县,他怎么就那么轻易放过了宋家夫妇,甚至还让湛卢救出了他们的儿子……现在想来,至少也该把他们痛打一顿,让他们同样品尝一下甄玉当年受过的折磨呀! 岑子岳又是心疼,又是愤怒,他越想越难过,不由下意识将甄玉紧紧搂在怀中。 他一面亲吻着她的额头,一面不断低声安慰:“没事了,玉儿你已经安全了,不用怕。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了。” 岑子岳的声音是如此温柔低沉,也许是他这温暖的亲吻和拥抱起了作用,怀中的女孩渐渐停止了啜泣,她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像是在寻找什么,最后落在岑子岳的脸上。 “阿霄?”她忽然轻声问。 岑子岳的心,咯噔一下。 “阿霄……原来是你,太好了,你没离开我。”甄玉紧紧抓着岑子岳的衣袖,她望向他的一双星眸,水光流转,里面藏着无限的妩媚动人,“我好想你啊,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她喃喃着,竟凑过去想要吻岑子岳! 岑子岳整个僵住了! 见他不动,甄玉困惑地说:“阿霄,你怎么了?你不喜欢我了吗?你不是说过,要和我白头到老、永不分离的吗?” 岑子岳的心头,一片轰然! 他只觉得全身的鲜血哗哗乱流,像是要冲破血管的封闭,悉数涌出来! 好久好久,他才听见,自己用一种温柔到近乎不可信的嗓音,低声道:“我没有不喜欢你,玉儿,我……” 话还没有说完,甄玉忽然吻住了他。 岑子岳的大脑,一片空白,白得近乎麻木。 然而他的动作却已经超过了理智那部分,开始深深回吻怀中的女孩! 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渴望,在梦里,他不知这么做了多少次,然而此刻,他是真的这么做了! 年轻男子那蛮横的,充满了霸道张力的吻,几乎要吞噬掉甄玉,他是那么爱她,爱到疯狂不知所处,爱到根本想不起这个吻,究竟是怎么来的…… 气喘吁吁地松开甄玉,岑子岳颤抖着,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他不断嗅着她身上那残留的花香,他将甄玉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这小小的人儿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甄玉那双满是星光的明眸,光芒飞溅,里面有无限甜蜜流转,岑子岳见惯了她冷静自持的样子,还从来没有 第61章 又毒倒一个 也不知睡了多久,甄玉的心,突然咯噔一下! 她猛然睁开眼,一骨碌坐起身来! 天已经微微亮了,夏日清晨的花田,依旧平静而灿烂,四下静谧,仿佛昨晚无事发生。 “你醒了。” 甄玉望着面前的岑子岳,好半天,她才迟缓地开口:“我昨晚……” “金盏兰的毒质发作,你晕了过去。”岑子岳淡淡地说,“我让乌有之带着那条蛇,和湛卢先走了。” 空白一片的大脑,这才慢慢爬上了残存的记忆,甄玉想起昨晚她目送乌有之他们离开,然后,自己摔倒了…… “我就知道,这毒饶不过我。”她深深叹了口气,哑声道,“师兄喂了我一颗解毒药,但是金盏兰太厉害了。” 甄玉说着,又抬头看看岑子岳,她满怀歉意道:“烦劳王爷陪了我一晚上,真对不住。” “哪里,”岑子岳微微一笑,“我也只是坐在这儿,没做什么。” 虽然他始终在微笑,但甄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尽管她知道,岑子岳通红的眼睛、憔悴的面容,还有嘶哑的嗓子,全都是因为昨晚的紧张忙碌,再加上通宵未眠造成的,但,还是哪里不对。 他太淡然了,淡然得有点过头,仿佛这淡然,是某种剧烈挣扎之下的刻意而为。 甄玉下意识地说:“我昨晚没有发疯胡闹,伤到王爷吧?” 岑子岳继续微笑:“哪有。你睡得像个婴儿。” 他觉得那虚伪的微笑都快长在他脸上了,一万年也撕不掉。 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甄玉只得点点头:“好吧,咱们回去吧,” 回到都督府,传来了好消息:晏明川的毒已经解了。 “小师妹你来看,晏大人脸上的黑气退掉了,人中这儿也恢复了正常,嘴唇也没那么红了。”乌有之侃侃而谈,“我拿到金盏蝮蛇之后,第一时间剖出它的蛇胆,真是太新鲜了!还冒着热气呢。” 他以蛇胆为药引,又拿出自己珍藏的十多种药材,将其一同煎出药汁,让晏明川服了下去,也不过小半个时辰,晏明川脸上的黑色就转淡,呼吸也平稳有力,全然不是昨晚那半死不活、气若游丝的可怕样子了。 只是因为毒素伤身,晏明川至今还未清醒,可能还要睡几个时辰。 “大人所中的毒虽然解了,但心脏毕竟还是有所损伤。”乌有之皱眉道,“明日等他醒来,先给他服用我特制的‘清心养荣汤’,接下来一个月之内,不要骑马,不要处理公务,最好就在自家院内休息。” 尽管救了永州都督,乌有之脸上却并无丝毫得色,他依旧像个老医生那样,斟词酌句地嘱咐晏夫人,要她接下来一定要确保晏明川的营养和休息。 晏夫人感激得涕泪交流,她连连点头,又说要拿出重金感谢乌有之。 这个光头胖土豆一听,爽朗地笑起来:“夫人说的哪里话,我可不是为了钱才来救人的。再说了,这整件事里面,我只是出了一些药材,那都不值当什么。立下汗马功劳的是我小师妹,她才是真正豁出命的人。” 甄玉慌忙摇头:“师兄你别夸我了。为了我舅舅,这些都是应该的。” 晏夫人抽抽搭搭、淌眼抹泪地说:“玉儿,这次多亏了你,要不然,可让我们娘俩怎么活……” 甄玉赶紧道:“舅妈别说这样的话,都是一家人,你这样就见外了。” 正絮叨着,忽然绣橘匆匆进来,她脸色仓惶道:“夫人,表小姐,不好了,又有人中毒了!” 第二个中毒的人,是老管家。 大家慌忙赶到前厅,只见他躺在地上,面色焦黑,嘴唇血红,竟是和昨晚晏明川的症状一模一样! 晏夫人慌了:“怎么又会有人中毒?!这毒到底是下在哪里!” 乌有之神色严峻,他蹲下身,低头看了看老管家。 最终他摇了摇头:“夫人,这位管家年纪大了,他中的毒,比晏大人严重得多,看这样子……已经没救了。” 在场奴仆一片哗然,有好几个胆小的,当场就吓哭了。 晏夫人也吓得麻了手脚:“这可怎么办……” 甄玉头脑飞转,她忽然厉声道:“常荣!你是我舅舅身边的长随,我见你从昨晚开始,就一直跟在管家老冯身边,他从昨晚到现在,都做了哪些事?!” 常荣吓得脸色蜡黄,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回、回表小姐!昨晚一开始,夫人叫老冯去喊大夫,后来……后来表小姐您来了,您说老爷这是中了毒,普通的大夫没用,是以他就没去。那之后,老冯一直没出门,整夜守在老爷身边……太太可以作证的!” 甄玉盯住常荣:“你好好想想,昨天到现在,老爷和管家老冯,吃过同样的东西吗?喝过同样的茶吗?用过同样的杯盏吗?” 常荣用力摇头:“没有!老冯昨天中午和我们一块儿吃的午饭,那之后他就再没吃东西,忙到现在,他连水都没喝一口!他更没有喝过老爷的茶,没有用过老爷的杯子!” 乌有之皱眉,不停捋胡子:“这就奇怪了,没有吃过同样的食物,也没有喝过同样的茶水,那为什么会中同样的毒呢?” 这一点,甄玉也想不通。 于是她又道:“常荣,你先不要慌,我要你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从昨天到今天,老冯做了哪些事情?” 常荣擦了擦脸上的汗,他努力想了想:“昨晚,老爷在书房昏倒,是老冯把老爷背到卧房床上的,后来他就守在厢房里,一直到今早,听说老爷脱险,老冯才松了口气。他告诉我,昨晚老爷把桌上的文房四宝都弄到地上去了,砚台也打碎了……因为太忙乱,一直没有人去收拾,现在老爷脱险,他要先去收拾一下书房,免得老爷醒了,看见书房乱糟糟的,会不 第62章 雪松盖虎图 常荣的这番话,透露了不少重要的信息,其中更揭示出了一个重要的点:书房。 这也是老冯唯一脱离其他人,独自待过的地方。 甄玉心里有了数,她心想,这样看来,两个人都是在同一个空间里中的毒。 岑子岳也明白过来:“有毒的东西,就在书房里。” 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无意间扫向旁边的晏思瑶,不禁有点奇怪。 从今早甄玉回来到现在,这女孩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面色苍白,坐在角落里发着呆,像是魂游天外一般,刚才晏夫人叫她,她也是猛然一抽,看她那神色,根本没听见母亲的话。 按理说,晏思瑶一见到甄玉就会忍不住想要呛声,这几乎成了她的本能反应。 哪怕这次甄玉立下大功,救了她父亲,恐怕她也不会有半句的好话。 所以为什么晏思瑶突然不出声了呢? 女孩这反常的表现,让岑子岳感到有些不对劲。 不过眼下情况焦急,他也没空去细想晏思瑶的状况。 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岑子岳对甄玉道:“这么看来,得进书房好好检查一下。” 乌有之一摆手:“等一下,你们这样空手进去查毒,这怎么行?别到最后毒没查到,你们俩也步了管家的后尘!” 岑子岳皱眉道:“那你说怎么办?” 乌有之得意洋洋,但笑不语。 甄玉无奈道:“师兄,你有什么神仙宝贝,快点拿出来吧,别吊我们胃口了。” 原来,乌有之自创了一套专门查找毒源的工具。 身为毒理大师,乌有之比谁都更知道毒药的可怕,有的毒药,是下在饭里,有的是下在茶水里,而有的毒药,是弥漫在空气中……这最后一种更加糟糕,因为你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但你不能不呼吸。 于是乌有之做了一种独特的防毒面具,看上去像个竹编的布罩子,但罩子的里里外外,全部被细细抹上了解毒药汁,药汁干涸后,会形成牢固的保护膜,有毒的空气透入进来,就会被罩子过滤一遍。而且如果空气真的有毒,布罩的外表,会立即呈现出一种明亮的粉红色。 话不多说,湛卢按照乌有之的吩咐,去了济善堂,他找到了两顶竹编面罩,又取来了乌有之点名要的,他放在七星斗柜上的一个小铁笼。 乌有之掀开那铁笼上蒙着的蓝布,原来里面放着一只巴掌大的小蜥蜴! 却见这只蜥蜴通体莹蓝如熠熠的宝石,乌有之打开笼子,蜥蜴顺势跳到他手上,很乖地趴成一片叶子状。甄玉认得这东西,它叫灵蜥,颇通人性,据说一些高级的药师,会训练灵蜥来寻找珍贵的药材。 “这我儿子。”乌有之捧起蜥蜴,很得意地向甄玉介绍,“人的鼻子不如狗,狗的鼻子不如它。有毒的东西究竟在哪里,它在屋里爬一圈就知道了。” 甄玉好奇地用指尖触了触那蓝色小蜥蜴,心想师父说得没错,她这大师兄确实是个怪胎,终身与毒为伴,宁可把一只小灵蜥当成自己儿子,也不肯娶妻生子。 她忍不住顽皮道:“师兄,你这‘儿子’,寿命最多七年,到时候你白发人送蓝皮蜥,它不在了,谁来给你养老送终?” 岑子岳忍不住笑起来,甄玉有时刁钻精灵起来,真让人头疼。 乌有之狠狠瞪了她一眼:“会不会说话?!当着老子的面,说儿子活不过七年——你这种乌鸦嘴很不受欢迎的,懂吗!” 甄玉忍笑道:“好吧好吧,不开玩笑了,先办正事。” 于是按照乌有之的指点,带上竹编防毒布罩,俩人走到书房跟前。 昨晚因为晏明川中毒,岑子岳非常紧张,他命手下侍卫严守府邸各个方向,为了保护现场,所以把书房的门窗全部关闭了。 此刻书房的窗子还是关着的,但门是打开的。 刚刚走到门口,乌有之往里迈进了一条腿,甄玉就轻声叫了起来:“师兄!” 乌有之停住,他回头,透过面罩上面的缝隙,看到了小师妹有些震惊的眼睛。 他不慌不忙点点头:“布罩变红了,对吧?” 岑子岳立即醒悟:“是书房的空气有毒!” “对,看来毒源确实在书房,就是它,弄得书房到处都是毒气。” 甄玉此刻也镇定下来,她道:“王爷,你和其他人都往后退,不要太接近书房门口。师兄,咱们进去。” 俩人迈步走进书房,却见窗子果然关着,屋里陈设摆放都十分整齐,大概是老管家已经仔细收拾过了。站在屋中间,乌有之蹲下身来,将蓝色小灵蜥放在地上,一点它的尾巴:“儿子,去吧!” 小蜥蜴身子微微一耸,灵动地迈开四条小腿,哧溜一下爬开了。 乌有之和甄玉紧张地盯着小东西,看它在屋子地上四处乱爬。 灵蜥的步调看似杂乱,但实际上很有规律,它往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试探了一下,当确定毒源不在那个方向时,就会迅速退回来,再换个方向搜寻。 非常的有效率。 没过一会儿,小蜥蜴来到书桌跟前,它顺着书桌的腿飞快往上,很快就来到桌面上。 甄玉目光一凝,这说明,灵蜥觉得有毒的物质在桌上! 是砚台吗?还是哪本书呢?或者是毛笔?笔架? 这些东西,晏明川和老冯全都接触过。 然而她都猜错了。 却见,蓝色小蜥蜴静静伏在桌上,它高高扬着小小的脑袋,黑色的小眼珠一霎一霎的,像是在判断着什么。 下一秒,却见它猛然跳起,扑到了一幅画上! “是它!”乌有之叫起来,他一伸手掌,准准接住了从画上摔下来的灵蜥! 甄玉错愕极了:“师兄,你是说……这幅画有毒?!” 那是一副前朝大画家范金潮的《雪松盖虎图》。 甄玉 第63章 思瑶不对劲 确认了毒源,乌有之飞快地将蓝色小蜥蜴放进笼子,又拿了药布猛擦蜥蜴的小爪爪,因为刚才它接触到了那幅画。 虽说灵蜥天生扛毒,这点危险对它没什么。但乌有之还是很心疼自己的“四爪儿子”。 “一定就是这幅画,没跑了。”他抬头看着那副《雪松盖虎图》,铁口直断。 甄玉小心翼翼走到画的近前,她用垫了厚布的手指,掀开画仔细看了看。 白墙上,留下了明显的印子,这幅画挂在这儿少说也有大半年了。 然而卷轴部分,非常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细尘——晏家的奴仆再怎么细致,也不可能每天来擦卷轴上沾的灰尘。 这幅画,是最近才挂上去的! “看来是一副赝品。” 甄玉说着,拉过椅子,她跳上去,举手小心翼翼将这副《雪松盖虎图》取了下来。 “行了,至少找到是什么东西害死了老冯。”她望着手中的画,轻声说。 岑子岳一群人正在屋外等得心焦,忽见甄玉和乌有之推门出来,甄玉的手里垫着厚厚的布,她拎着一副画卷。 “玉儿,这幅画是……” 他还没说完,就被甄玉厉声喝道:“别过来!别碰这幅画!” 她这一嗓子,奴仆和侍卫们都惊住了,好些人吓得纷纷后退,有人小声道:“不会吧?!有毒的是这幅画?” “你们说得没错!”乌有之严肃道,“都离这幅画远一点,它用的颜料里,一定掺入了割心毒!” 甄玉抬头看看他们:“你们谁知道这幅画是你们老爷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几个老仆互相望了望,其中一个迟疑地说:“好像有些日子了……” “嗯,老爷的恩师离京,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甄玉点点头:“你们看,我手中这幅画,装裱非常新,从上到下没有沾染一点灰,这是最近才制造出来的赝品!” 奴仆们一片震惊! 这副冒牌的《雪松盖虎图》被甄玉卷起来,扔在前院的墙角,她又嘱咐周围人,不要接近它。 因此剩下的问题是:究竟是谁,用什么样的办法,偷偷将这副有毒的假画替换了真作,挂在晏明川书房里的? “我有个问题。”岑子岳皱眉道,“为什么晏都督只是昏迷,而老冯竟然死了呢?” “晏大人正值壮年,老冯年纪太大了。”乌有之沉着脸道,“年迈体弱的人,本身更扛不住剧毒。” 甄玉摇头:“不止如此。我猜老冯碰过那幅画。我看过书桌的位置,是被人推动过的,地上的灰辙非常明显。也就是说,舅舅昏倒时撞到桌子,正好把画给撞歪了。” 老冯日常是个仔细而谨慎的人,他收拾书桌时,发现画被撞歪了。 按照他的性格,一定会伸手去调整。 晏明川只是吸入空气里的毒素,而老冯则是皮肤直接接触了毒药本身。 ……一条人命,就这样交代了。 甄玉将自己的推断,和晏夫人说了一遍。 晏夫人听完也是神色大变,她没想到,黑手竟然这么轻易伸入了自己的家中! “舅妈,照我的推断,家中必然有突厥的内鬼。”甄玉坚定地说,“这种事,不是外人随随便便就能干下的。” 晏夫人定下神来:“你说得对。玉儿,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把所有可能进入书房的下人找出来。” 不多时,府中的奴仆全部被带到了前院,除了少数几个确定没机会进入书房的,其余的人,分成几排,个个面目惶恐地站在太阳底下。 晏夫人看着这些熟识的面孔,不禁心中生寒。 她是个性情平和的人,只要不触底线,她平时对下人多是宽容为主,晏夫人哪里会想到,突厥的内鬼竟然就在自己身边?! 人都聚齐了,她便将书房画作被换,画上有毒的事,大致说了说。 “这事儿,就是咱们府里人做的。谁收了外头的银子,做了内贼?”晏夫人提高声音,“现在站出来,我还可以赐他一个全尸!” 前院站了这么多人,然而在晏夫人这句话之后,竟鸦雀无声。 仆人们一个个面白唇青,满脸惶恐,他们互相看了看,彼此的眼神里全都充满了猜忌,然而,没有一个人出声。 甄玉在一旁,淡淡道:“没人认?那就一个也别想逃了。你们一块儿受罚吧,就算真无辜,也只能怪你们身边那个内贼,连带着你们吃挂落。” 她又转向晏夫人,冷声道:“舅妈,让人拿碎瓷瓦子来,让他们全都跪在这里!一日不说就跪一日,不准喝水!我倒要看看,那个内贼的骨头能有多硬!” 奴仆们一听,全都吓坏了,这是五月天,太阳烤得像火一样,这种天气跪在太阳地里,跪得还是碎瓷瓦子,还不给水! 那不是等着被折磨死吗! 很多胆小扛不住的,当时就哭了起来,院子里有喊冤的,有骂内贼的,有求饶的,更有互相指责开撕的……一时热闹难当。 晏夫人也有点不安了,她低声道:“玉儿,真要这么做吗?” 甄玉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一家主母,这点决断都下不了吗? 但表面上,她依然柔声劝道:“舅妈您想想,内贼一天不揪出来,我舅舅就一天还处在危险之中,谁知这内贼会不会再次下毒呢?他只会藏于这些奴仆中间,退一万步,咱们就算报官,衙门来了人,也还是这套审讯的法子呀。倒不如由您亲自找出内鬼来,自己做处置,这样一来,晏家的脸面也维护住了。” 甄玉说得太有道理了,晏夫人也只能沉默点头。 她们商议的时候,岑子岳却再次留意到晏思瑶。 只见她躲在人群后面,坐在角落的椅子里,蜷缩着身子,面色白得吓人,垂着头,一声不吭。细细再看,她竟然 第64章 真相大白 他这一嗓子,仆人们安静下来,就连晏夫人和甄玉,也不由望了过来。 晏思瑶拼命稳住神,她将颤抖不停的身体按在椅子里,努力扯出一个惨白的笑:“我没什么……就是刚才,咳,刚才被老冯那样子给吓着了。” 岑子岳皱眉,盯着她,忽然摇头:“不,你有事瞒着我。” 这时,晏夫人和甄玉也走了过来。 甄玉看晏思瑶这样子,心里顿时有了几分猜测,她问:“思瑶,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大家?” 晏思瑶猛然抬头:“你胡说!少血口喷人!” 虽然用词依旧不善,但晏思瑶嗓子嘶哑,中气不足,更奇怪的是,她骂了这一句之后,就闭上嘴了。 这太不符合她往日性格了,甄玉暗想,依照从前的晏思瑶,不把唾沫星子往她脸上喷三斤,那还肯罢休吗? 甄玉心里猜疑更重,于是故意点头:“果然,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晏思瑶心里更慌,她张了张嘴,想开骂,却不知为何,干哑的嗓子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晏夫人也疑惑起来:“思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为什么不说呢?” 晏思瑶望着母亲,嘴唇发着抖,却既不出言否认,也不开口。 见她这反应,甄玉更加笃定,她冷冷加重了语气:“你最好说出来,不然,我就带你去舅舅的床跟前,让你跪在那里,对着舅舅说!” 这最后半句,终于击溃了晏思瑶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哇的哭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那个人是突厥人!真的我不知道啊!” 甄玉赶忙问:“哪个人?!” “就是……就是那个缀珠楼的老板。” 晏思瑶很快就被带到卧房,晏夫人屏退了无关人员,亲自拷问女儿。 她这次真的发火了,因此索性让女儿跪在地上,老实交代事情的一切来由。 晏思瑶一边嚎啕,一边,将那天她去缀珠楼,见到老板,又从他手中得到凤冠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所以你当时没拿走那赝品,那后来,它是怎么出现在舅舅书房里的?” 晏思瑶满面通红,羞愧得无以复加,她低着头,边哭边说:“那晚,是我……是我把他一个手下放进来的。因为父亲每晚都要在书房呆很久,可是那天他刚好不在家。” 按照晏思瑶语句混乱、连哭带抽抽的交代,那晚她和缀珠楼主人约好了,二更天,等全家都睡下了,她就偷偷起来,瞒着丫头,从后门把缀珠楼的人放进来。 “那人一身夜行衣,蒙着脸,几乎不说话,只打手势。”她啜泣着说,“我把他带到书房,正好那天父亲不在家……我看见他跃上书桌,用带着灰鹿皮手套的手,把那副《雪松盖虎图》取下来,又换上了假的。” 至此,真相大白。 原来门口那群奴仆,全都是无辜的。 原来内鬼,另有其人。 甄玉心中复杂万分,犹如倒了无数酱醋进去,又使劲儿乱搅和了一通,以至于,她已经无言到了极致! 谁会想到,差点害死晏明川的人,竟然就是他的亲生女儿?! 晏夫人也气得眼泪直流,她想抬手打晏思瑶,手还没抬起来,晏思瑶就放声大哭! “母亲别生气呀!我不是故意的!这怎么能怪我呢!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突厥人呀!他明明长得和我们一样,口音也一样,我根本就看不出来!” 甄玉定了定神,她轻声问:“那个人,你说的那个缀珠楼主人,究竟长什么样?” 晏思瑶一怔,她苍白的脸上,忽然浮上红晕,支吾着说:“他很英俊,年纪轻轻的样子,个子高高的,笑起来特别好看,就是说话舌头有点点卷……” 岑子岳又生气,又感到万分的荒谬,他简直听不下去了,索性一挥手,打断晏思瑶的花痴。 “这些废话都少说!那人叫什么名字,告诉你了吗?” 晏思瑶点了点头:“他说,他姓梁……” “梁徵?” 晏思瑶傻了,她喃喃道:“王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蠢货!”岑子岳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那个人就是突厥的优蓝太子!思瑶,突厥人是做好了笼子,专等着你跳进去啊!” 晏思瑶一呆,她忽然狂哭起来:“这怎么能怪我呢?!我又不知道他是突厥的太子!我只是去看首饰……我为什么不能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她说完,又怒目而视,指着甄玉道:“这都怪你!要不是你死缠烂打,逼着父亲把凤血镯给你,我怎么会跑去缀珠楼买首饰……” 晏思瑶话没说完,甄玉突然冲了上去,一个耳光,狠狠打在晏思瑶的脸上! 晏思瑶被她打得往后一退,噗通坐在地上! 晏夫人慌了,一把扑过去抱住女儿,她叫起来:“玉儿你干什么!你怎么能打她!” 甄玉只觉得满腔的沉痛难当,简直要冲荡而出! 她双目涌出泪水,颤声道:“舅妈你好糊涂啊!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护着思瑶!你为什么不想想,万一让优蓝太子得逞,舅舅命丧黄泉,你和思瑶还有这一大家子,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晏夫人被她说得,竟一时哑口无言。 是的,一旦晏明川死了,她和女儿就会迅速沦落为孤儿寡母,朝廷就算肯抚恤,那也一定是人走茶凉,不痛不痒。岂不闻“太太死了满街白,老爷死了无人埋”? 大儿子虽成年了,可是刚刚进军营,还远远谈不上成家立业,更何况晏家长子并非她亲生,从小和她的感情就淡,未来就算有了功名,也不会向着她……到那时,别说继续保有都督夫人的荣华富贵,就连在这个家中,维持最基本的主母尊严,恐怕都成问题了。 这么一想,晏夫人 第65章 无耻的女儿 被甄玉这番话说的,越想越惊心,晏夫人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看母亲竟然被甄玉给活活说哭了,晏思瑶顿时勃然大怒:“你少在这儿妖言惑众!我父亲福大命大,根本不会有事!什么突厥太子……对了!说不定就是你勾结突厥人,搞了这么一出双簧戏,害得我父亲差点没命,然后你又假惺惺跑出来救人!故意揽功自傲!” 想到这儿,晏思瑶自觉这推断完满,逻辑成立,里外自恰,她不由底气更加足,指着甄玉高声骂道:“都是你!你没来的时候,我家明明好好的!就是你来了,今天出这个事,明天出那个事,这分明就是你招惹来的!是你里通外国,勾结突厥人,给我父亲下的毒!” 岑子岳无比震惊地望着晏思瑶,心想,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聪慧可人的小姑娘吗?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狂咬的疯狗?!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的女人?! 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明明是自己做的错事,却能把锅反扣到别人头上,更何况这个别人,还是舍命救了她父亲的恩人! 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冷冷喝道:“思瑶闭嘴!” 他这一叱责,晏思瑶更受不了,她索性坐在地上,撒泼大叫:“你凭什么叫我闭嘴!你和这妖妇……” “你再敢胡说,我这就回京请御旨,”岑子岳沉声道,“真不怕死,晏大小姐就请继续。” 请御旨三个字,终于把晏思瑶给打醒了。 她无比震惊地望着岑子岳,晏大小姐这个无比陌生的称呼,像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在思瑶脸上! 好像到现在,晏思瑶才想起来,这个多年来对她笑脸相迎,一向温和对待她的男人,并不是什么文弱的无名小卒! 他是皇上的亲弟弟,是手握实权的亲王! 岑子岳是真的会要她的命的! 一时间,晏思瑶泪流满面,她死死握着拳,一下一下捶着地面:“我好恨,好恨啊……” “你是该恨你自己。”甄玉在旁边,突然轻声道,“我警告过你无数遍,我告诉过你,突厥人还会对你父亲下手的,他们对杀死你父亲这件事,势在必得,他们会抓住一切可突破的地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尝试。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成为突厥人的破口,凡事谨言慎行。可你就是不听。对你来说,压过我的风头,抓住一切机会踩在我头上耀武扬威,这比你父亲的一条命还重要。折了你大小姐的光彩,比死了爹还难受。”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晏思瑶的啜泣声。 “晏思瑶,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你的自私无情,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无论是你的父亲,母亲,甚或服侍你多年的丫头,对你照顾有加的忠仆……你根本就不在乎他们的安危,你从来就没有为他们考虑过。你从来就不会去想,我这么做,会不会危害到他们?我会不会给他们带来危险?但凡你能往这个方向思考一丁点儿,老冯、碧桃他们也不会死,你父亲也不会身中剧毒,到现在还躺在床上,无法起身。” 晏思瑶刚才那嚣张的气焰,就像撞上了冰雾,一下子消得无影无踪。 她张着嘴,想要反驳,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甄玉自觉好话说尽,心生厌烦,也不再理晏思瑶。 她径直走到晏夫人跟前,深施一礼。 “舅妈,今天我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论理,我做晚辈的不该口出狂言。”她顿了顿,“可是有些事,我实在忍不住,也不能不说,还请舅妈原谅。” 甄玉这番话,虽然谦卑恭敬,其实非常难听。 造孽的是她的亲生女儿,救人的是这个外甥女,家里现在一死一伤,老冯的死因,还要去衙门交代,丈夫至今昏迷不醒,不知道何时能恢复健康……而这一切说到底,难道不是因为她这个一家主母荒疏失职,教女无方? 如果她肯早早就用心管教女儿,又何至于酿成如此惨剧! 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 晏夫人只好含着泪,点点头:“玉儿,你是好心,舅妈不怪你。” 乌有之在一旁,冷眼观看着这一出家庭大戏,他心想,这个小师妹刚正不阿、口直心快,却丝毫不居功自傲,确实是师父最喜欢的品质。 但是她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吧啦吧啦说了这么多,就算再有道理,那也是打人家晏夫人的脸啊。 乌有之自己不知变通,脾气倔强,总是被师父骂是个傻瓜土豆,没想到小师妹的脾气倔上来,比他更甚,简直是土豆发了芽,都带毒了! 不行,自己这个大师兄,得帮忙缓和一下局面。 于是他慢悠悠走过来,和气地笑了笑:“夫人也不必太难过,晏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救过来了,我就不会中途撒手,肯定是要让晏大人恢复健康,行动如常。” 晏夫人一听这话,更是又羞愧又安心,一时感激涕零。 找到毒药源头,查出了内鬼,事情告一段落。 岑子岳又派湛卢即刻去缉拿缀珠楼的老板,但是湛卢扑了个空:缀珠楼早就人去楼空,里面连一张凳子都没剩下,只有墙壁上,不知被谁画了一张笑脸,那笑脸看起来十分诡异,而且神似优蓝太子。 甄玉得知后,点点头,倒也不怎么气馁:“优蓝太子那种人,当然不会坐在那儿等你去抓。肯定是一换了画,人马就全都撤了。” 然后,突厥人只需在澜蔷城留一个暗线,等着晏明川毒发身亡的消息传开就行了…… 岑子岳冷笑道:“虽然让他们金蝉脱壳了,但他们的目的也落空了。晏都督命大,居然挣脱了他们的魔爪。” 算是打了个平手吧,甄玉暗想,但这绝对不是完结,依照她对优蓝太子的了解,这人明显是越挫败越不服输的执拗性格。 看来,日后和 第66章 堂堂亲王府,还不如一个窑子? 岑子岳错愕:“你不是不同意我这么做吗?” 甄玉苦笑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眼下这个样子,我不好再在晏家住下去了,再说舅舅已经没事了,也不用我守着。” 那晚,晏明川就醒了,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是恢复了神智,也能说话了。 岑子岳将前前后后的经过,和他讲了一遍,他的用词选择很谨慎,态度尽量中立,既没有过度夸奖甄玉,也没有过度贬损晏思瑶。 然而晏明川听完,依然气得脸色苍白,拳头不断轻轻捶着床边。 “孽障,晏思瑶这个孽障!”他喃喃道,“是我把她宠坏了,才让她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 岑子岳本来想礼貌性地劝慰两句,话到嘴边,他又懒得说了。 晏思瑶不是“孩子气”、“一时糊涂”或者“天生气性大”……她就是自私,无耻,就是本性坏了。 这是岑子岳的想法,他一向是个坦坦荡荡的人,所以也不愿说一些违心的话来宽慰晏明川。 骂完了女儿,晏明川又含泪道:“没想到,我认了玉儿这外甥女,倒给我自己救了一命。是我对不住这孩子,让她冒这么大的风险。” “晏大人不必伤感。”岑子岳劝道,“甄玉说,您是她认的第一个亲人,她当然要豁出命去救您。” 又斟酌片刻,岑子岳还是说:“有件事,还想请晏大人首肯。” 晏明川说:“王爷您有什么事,就尽管说。” “我想带甄玉回京。”岑子岳说完,又解释,“您现在身体还未恢复,乌大夫也说了,您得卧床休养很长一段时间。我想,目前这个局面,甄玉一直留在晏家,也不太方便,尤其她今天因为太着急,着实是有些口不择言……” 岑子岳没把话说完,晏明川却懂了他的意思。 为了今天的事,甄玉算是和晏家母女彻底撕破脸了,她继续留在晏家,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双方都会非常尴尬。 倒不如早点让岑子岳带她回京师。 想到此,晏明川点点头:“也好。那就有劳王爷了。” 次日,甄玉跟着岑子岳,坐马车赶赴京师。 从澜蔷到京师并不算远,骑马半天时间就能到,但岑子岳还是贴心地给甄玉准备了舒适的马车,他自己也放弃了骑马,一同坐车陪着甄玉。 赴京的路上,甄玉显得有些沉默,岑子岳以为她仍旧在担心晏明川,于是安慰道:“你舅舅那边没事的,承影在京师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今天他就会来澜蔷,我嘱咐了他,让他好好保护晏大人。” 甄玉一怔,抬头笑道:“王爷身边人,取的都是宝剑的名字吗?” 岑子岳点点头:“湛卢,承影,赤霄,泰阿。这四个,是跟着我最久的。” “湛卢功夫最高吗?” “哪里,承影是他师兄,在承影面前,湛卢会乖一些。” 岑子岳的用词非常谦逊,但甄玉见识过湛卢的身手,她知道,依照湛卢的标准,颐亲王身边这四个人,都是功夫卓绝的人中龙凤。 她忽然感到有点奇怪。 前世,当她到三皇子身边时,赤凤营早已落在三皇子的手中,但她从来没见过这四个人。 他们消失了。就在岑子岳战死后,神秘消失。 甄玉的第一反应是他们四个跟随岑子岳一同战死了,旋即却想起,三皇子曾隐晦地提起,“小皇叔身边有四个绝顶高手”,他没有具体提及姓名,但很明显,说的就是这“四把名剑”。 当时,甄玉追问过这四个高手的下落,然而,三皇子只是神秘一笑,简略地说,人各有志。 这么看来,湛卢他们四个并没有死,而是选择了离开。 为什么他们这么果决地放弃了曾经的功勋,不再为大祁而战了呢? 是因为……不值得? 甄玉心中,不由升起一层阴影。 看她一直愣神,岑子岳又好气又好笑:“你总是这样子。” 甄玉啊了一声,抬头莫名其妙望着他:“什么样子?” “动不动就掉进自己的那团云雾里,只顾着自己发呆。”岑子岳不满地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小小年纪,一肚子心事!” 甄玉不由苦笑。 “我知道了。你害怕面见天子,是吧?”岑子岳继续道,“不要害怕,有我陪着你呢。陛下是个很宽和的人,不会把你怎样的。” 很宽和?甄玉啼笑皆非,她心想你究竟是从哪个角度认识你皇兄的啊? 前世,皇上对臣子甚至对亲生儿子各种的下杀手,这种事甄玉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五皇子谋反失败,被皇帝下令吊在城头上,一刀一刀割到活活断气……那可是他亲生的儿子! 当今天子,实在算不上是个宽和的人。 然而,甄玉也并不害怕面见天子。 她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又年轻,更没有强大繁盛的家族背景,就算顶天了,皇上封她一个郡主,也不过是个空头衔。 对天子来说,甄玉不具备丝毫的威胁,甚至也没多少利用价值。 她刚才所考虑的恰恰不是天子,而是朝中的臣子。 从昨晚到现在,甄玉在一个个清点朝中的官员。 哪些是铁打铁的自己人,一定可以满怀热忱,伸出援手;哪些是没法拉拢,未来必定成为威胁生存的敌人;还有哪些是处于摇摆之中,得想办法把他们拉过来,即便最后拉不过来,也绝不能让他们站到对立面去…… 但是这些,决不能对岑子岳说。 想来想去,甄玉只得委婉解释:“我在想,回京之后,我住在哪儿。” “这个,你不用担心。”岑子岳温和一笑,“先留在我的王府。反正我的府邸常年空荡荡,你一个人睡俩院子都没问题。” 甄玉啼笑皆非,她心想一人睡俩院子?那怎么睡?难不成,上半 第67章 狭路相逢 所谓“亲王府不如窑子”这种话,说得很露骨,也是岑子岳实在生气了,口不择言。 甄玉知道他是真发火了,也不好辩解,只得低头不响。 车厢内,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车轱辘发出轻轻的声音。 就在这令人尴尬的沉默中,甄玉忽然听见岑子岳说:“我有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甄玉抬头看着他。 岑子岳的神色很沉,他的眼睛也沉沉盯着甄玉:“有,就说有,没有就说没有,哪怕你不愿意回答,也要如实说你不想答。但是,千万不要骗我。” 甄玉看他说得这么郑重,也严肃起来,她点点头:“王爷放心,我一定如实回答。你想问什么事?” “你到底有没有心上人?” 甄玉等了半天,竟然等来这么个不着调的问题,她差点气乐了:“王爷,你正经一点好不好?” “我十分的正经。”岑子岳没有笑,他依然严肃地盯着甄玉,“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你最好说实话。” 甄玉叹了口气:“我没有心上人。” 她神色如此淡然,语气如此肯定,分明是没经过思索的脱口而出。 也就是说,甄玉说的是真的。 岑子岳一时失神,他差点忍不住问:“阿霄究竟是谁?” 但是,这两个字犹如滚烫的火炭,在他的喉咙里死死压着,就是没法说出口。 见他面色古怪,甄玉以为他不相信,一时失笑道:“王爷您想想,我过往那十五年里,又能遇到什么好人?黑崖村那种地方,我上哪儿找心上人?” 倒也是,岑子岳暗想,她总不能找个放牛的小屁孩当心上人吧。 甄玉的品味不可能那么低。 知道自己不能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岑子岳只得怅然放弃。 晌午时分,马车抵达目的地,到了颐亲王府。 早在前一天,岑子岳就让湛卢回来,收拾了久无人住的家,为了迎接甄玉的到来,岑子岳命湛卢专门收拾出一个院子,又准备了两名温顺能干的婢女。 到家,岑子岳说,甄玉先回房洗漱休息,如今时候还早,等她打扮停当了,自己再带她进宫面圣。 跟着婢女回到自己的房间,甄玉稍作梳洗,这时,府里的小厮拎着食盒进来,殷勤地说:“甄姑娘,王爷吩咐厨房送来的,您先垫垫底。” 甄玉道了谢,打开一看,却是一碗辣子鸡面,辣椒红得铺了一整个碗面。 她一时啼笑皆非。 好辣贪咸,是素州一带独有的口味,而京师这边恰恰相反,讲究清淡醇厚,极少辣椒,盐也不多放,做出的汤都是奶白色的。 岑子岳以为甄玉是素州人,所以特意吩咐厨房,搞了一大堆红辣椒,熏得大厨涕泪淋漓,喷嚏不停,好歹给她做了这碗辣死人的面。 实际上,前世甄玉跟在三皇子身边,早就把口味纠正过来了,饮食习惯和京师人一模一样,她已经不习惯这种又辣又咸的辣子鸡面了。 可是人家都把食物送到跟前来,她也不好拂岑子岳的面子,只得苦笑接过来,心想自己得赶紧找个合理的解释,当众把口味习惯改变过来,不然王府的大厨早晚会被辣椒给逼疯的。 稍事休整后,甄玉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想到等会儿还得面圣,不好坐等岑子岳来叫她。 于是她主动起身,想去前厅问问岑子岳何时出门。 颐亲王府占地方挺大的,但花木繁多,人却很少,岑子岳本性不喜奢侈,他又不常在京师,所以把很多不相干的仆人都打发了,府里,只留下几个常年驻守的婆子和老忠仆,就连照顾甄玉的那两个婢女,都是他临时从宫里找来的,他在马车上还和甄玉笑称,自己的王府都快成这群老奴仆的“养老之所”了。 绕过绿荫翠滴的一大片紫藤花,甄玉还在回味紫藤那馥郁迷人的浓香,忽然听见那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小皇叔难得回京,什么礼物都没给我带,是不是太小气了?” 这熟悉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劈在甄玉的身上! 是三皇子! 甄玉犹如被魔咒给点到了! 见她突然停住不动,身后的婢女好奇道:“甄姑娘,你怎么了?” 甄玉回过神来,她努力笑了笑:“我……咳,我好像听见有男客来了。那我过去不太好吧?” 婢女会意,她笑道:“不妨事的,那位是三皇子,他和颐亲王十分亲厚,本就是一家人。甄姑娘用不着回避。” 话说到这个地步,甄玉也不好再转回去,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 三皇子岑凌霄正和岑子岳东拉西扯地闲聊,一抬头,却见一个女孩静静走了进来,他不由停住了。 女孩生得极美,肤色白净犹如她黑发中那只羊脂玉簪,一双清澈的黑眼睛灵动闪烁,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线条犹如工笔画出来一般精致动人。 女孩如此娇俏甜美的模样,令岑凌霄联想到自己书房里,那株袅袅的白芍药。 他愣了愣,突然转头向岑子岳笑道:“好啊!被我抓包了!原来皇叔家中,藏着这么个小美人!” 岑子岳笑骂道:“不要胡说,这是甄姑娘,就是方才我和你提过的,甄大将军的女儿。” 岑凌霄这才收起嬉皮笑脸,向甄玉深施一礼:“原来是甄姑娘,凌霄刚才失礼了。” 甄玉也盈盈一拜,轻声道:“甄玉见过三皇子殿下。” 她觉得嗓子像有火在烧,胸口有决堤的洪水在汹涌澎湃,浑身仿佛被冰和炭一遍又一遍地轮流滚过,又冷又热,难受至极! 岑凌霄好奇地打量着甄玉,忽然道:“皇叔,甄姑娘这脸色可不太好,你是不是路上没好好照顾她?” 岑子岳皱眉道:“老三你别瞎猜,多半是天热。玉儿,等会儿我叫厨房给你煮香薷汤饮解解暑 第68章 她究竟是从哪儿知道的?! 岑子岳这么一说,甄玉顿时放下心来。 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糟糕,就连身上都无法控制地发着抖。 她爱了面前这男人整整十五年! 她朝朝暮暮陪在他身边,他也视她为骨中骨、肉中肉,虽然最终他还是杀了她……可是感情这东西,不是一柄匕首就能了断的。 更不是刻意控制脸部肌肉,再搪塞几句,就能轻易遮掩过去的。 本来,甄玉还担心如何向岑子岳解释,没想到,岑子岳却主动帮她解了围。 因为看甄玉脸色着实不太好,担心她中暑,于是岑子岳便吩咐厨房,赶紧先送点解暑的凉饮过来。 不多时,厨房端上来三碗酸梅汤。 岑凌霄和小叔叔说了半天的话,正口渴,见婢女端上冰凉的酸梅汤,他伸手端过一碗来,正要喝,忽然一只纤纤玉手拦住了他。 “三殿下,这酸梅汤你喝不得。” 岑凌霄吃惊地望着甄玉:“为什么?” “殿下您前不久受了伤,对不对?伤口用过金创药。”甄玉微微一笑,“酸梅是个非常收敛的东西,药性和金创药相冲,会让您的伤口久久无法愈合,时间长了更会溃烂流水。” 这是甄玉前世牢牢记住的一个教训。 岑凌霄曾经遭人暗算,身受重伤,本来敷上了金创药,伤处眼看就要愈合了,没想到一夜之间突然恶化,结痂的伤口再度流血不止,继而开始化脓…… 当时阖府上下都吓坏了,医生们全都束手无策,甄玉也哭到不行。后来,是辗转请来了青谷子,这才挽救了岑凌霄的一条命。 事后青谷子亲自复盘,询问岑凌霄是不是那晚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岑凌霄这才想起,那晚的清粥小菜里,不知怎么混入了半片晒干的梅子。 青谷子说,金创药和梅子,本就是天性相克的两种东西,有些人体质不敏感,还能稀里糊涂扛过去,像岑凌霄这种体质天生对梅子非常敏感的特殊人群,用了金创药,就不能再碰梅子。 很明显,那晚故意往小菜里放梅干的人,就是想害死岑凌霄。 那件事过后,厨房的人全都被秘密处决。关于金创药和梅子的相克,也被甄玉牢牢记在了心里。 今天,她陡然看见岑凌霄要喝酸梅汤,又猛然想起前两天在宫里发生的事,所以下意识出言阻拦。 岑凌霄放下碗,他笑道:“甄姑娘是怎么知道我受过伤?” 甄玉一下子哑了! 糟糕,她刚才光顾着口快了,这可怎么解释呢?! 好半天,她才期期艾艾道:“我……我听身边婢女说,昨天宫里似乎出了点事……又说您受了伤什么的。” 岑凌霄笑了笑:“传得还真快啊。” 岑子岳却追问:“老三,宫里出了什么事?” 岑凌霄收敛微笑,沉声道:“昨天我进宫,刚好遇到父皇被行刺……” “什么?!” “情急之下,我替父皇挡了一刀。”岑凌霄苦笑,“肋下被划了一个口子,流了一点子血,倒是不打紧。皇叔放心,我父皇没事。” 岑子岳震惊极了:“是谁要刺杀陛下?!” “父皇身边的端茶宫女秋芸。” “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岑子岳百思不得其解,“她在你父皇身边伺候茶水,也有四五年了吧?平时看着不都是好好的吗?” 岑凌霄摇摇头:“皇叔别问我,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而且当时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她会动手。” “那秋芸她……” “刺杀失败,当场自尽。” 这桩刺杀案,甄玉前世就有所耳闻,关于秋芸刺杀天子的原因,其实她心中也猜到了一点。 刚才她见岑凌霄举止的细节处,有点滞涩的迟钝感,似乎是身上受了伤,这才猛然想起他替皇上挡刀的这件旧事。 甄玉有点懊悔,她不该撒谎说什么“从婢女那儿得知”,她应该直接说,自己闻到了岑凌霄身上的药味儿——然而岑凌霄是肋下受了伤,外头又有好几层衣服挡着,隔那么老远,她要是能闻到那点金创药的味道,岂不长了个狗鼻子? 岑凌霄叹了口气,眉目间,有着依稀的不忍:“昨日当值的所有太监宫女,一并处死,领班宫人沈远黛杖责五十,领班太监陈奉文杖责五十,总管太监安禄海罚俸一年。” 甄玉一声不响地听着。 她太熟悉岑凌霄的这种悲悯神情,只要不伤害到他自身,这个人是非常愿意给予他人怜悯的,哪怕那个人犯了谋逆大罪。 很多女性都是被岑凌霄的这种心软给打动,觉得他胸中一片霁月光风,包括前世的甄玉,一开始,也被这样的岑凌霄所迷惑。 可她们谁也不知道,这小奶狗一样的年轻皇子,对付起自己的政敌来,却是另外一副凌厉的面孔,哪怕亲手杀人害命,都在所不惜。 岑子岳紧皱眉头:“看这样子,是查不出原因了。” 岑凌霄叹了口气:“父皇昨天发了天大的火,杀了那么多人仍不解气,又命人将秋芸的尸体放火焚烧,挫骨扬灰,扔进无尽河中。” 岑子岳沉默好半天,才低声道:“这两天,你别去触你父皇的霉头,虽说你救驾有功,但也千万不可居功自傲,明白吗?” 岑凌霄一点头:“小皇叔说的,我都懂。” 三皇子又寒暄了两句,这才告辞离去,而岑子岳和甄玉则准备进宫。 趁着甄玉上了马车,岑子岳悄悄叫来她身边跟着的两个婢女。 “昨日宫里出的事,是你们告诉甄姑娘的?” 颐亲王这么一问,两个婢女全都懵了:“宫里出了什么事?王爷,我们是前天过来王府的,昨天宫里的事,婢子们一概不知。” 岑子岳一听这话,神色更加怪异,好半天,他挥了挥手:“没事了,去吧。” 第69章 我平等地不信任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 带着越来越难以解答的疑惑,岑子岳上了马车。 他的心里充满了混乱。 从一认识甄玉开始,他在这个女孩身上,就不断发现难解的谜团,有时候看似得到了解答,但往深处一想,只会觉得更加扑朔迷离。 比如,她是怎么拜在青谷子门下的?青谷子无缘无故,怎么突然去了素州,找一个小女孩做徒弟? 她又是怎么提前知道天香楼会出事?说什么为了赚两个钱谋生,真是哄小孩的鬼话!她故意在五月初进入天香楼,是因为她早就知道突厥会搞事,她明明就是为了拯救澜蔷百姓! 还有,她怎么知道优蓝太子是金头发? 甚至,那个告诉她身世的黑衣人,真的存在吗?如果真实存在,他为什么不肯拯救甄玉于水火之中? 更让岑子岳不寒而栗的是,昨天宫里出事,今天甄玉就知道了——她昨晚明明人在澜蔷! 究竟是谁告诉她的?还是说,这丫头有通鬼神的能耐?! 这太扯了! 那天,在去往大内皇宫的途中,岑子岳忽然问甄玉:“你是不是很不喜欢三皇子?” 甄玉被他问愣了,旋即笑道:“王爷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你总是回避他。”岑子岳也笑,“他一往你这边走两步,你就慌不迭往我身后藏,玉儿,你为什么讨厌三皇子?” 甄玉有些无奈:“王爷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讨厌三皇子?他往我这边走,我不赶紧退两步,岂不是要和他撞到一起去了?” 这个回答太敷衍,岑子岳并不满意。 他用精亮的眼睛盯着甄玉,盯得她身上直发毛! 甄玉只得勉强笑道:“王爷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三殿下,这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话都没说过两句,我有必要讨厌他吗?” 岑子岳也觉得这话有道理,但他还是笑道:“那你今天见到他了,觉得怎么样?” 甄玉垂下眼帘,半晌,才轻声道:“他是天潢贵胄,我是平民丫头,我和三殿下有着天壤之别,又怎么谈得上喜欢或讨厌呢?” 话说得滴水不漏,挑不出刺来,但岑子岳就是觉得怪怪的。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宫里出乱子的事情,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甄玉脑子嗡的一声。 岑子岳慢慢道:“你别告诉我,是雪娥告诉你的,我刚才问过了,她俩并不知道这件事。” 甄玉只觉得耳畔轰轰乱响,她没料到,岑子岳这么快就去找了婢女“对账”! 她心中懊恼极了,不由怨恨地想,刚才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就让岑凌霄把那碗酸梅汤喝下去嘛,他死他活,他伤口溃烂流血,关自己什么事啊! 难道她忘记了,被这男人利用了一生,最终死于他手的深仇大恨了吗! 她这次重生,明明是来复仇的,为什么要替仇人着想? 她应该冷眼看着那家伙全身烂透,横死街头才对啊啊! 可是眼下,她究竟要如何向岑子岳解释呢? 岑子岳眼睛不错地望着甄玉,他看着她从面色惨白仓惶,慢慢到神色镇定下来,俏丽的小脸上,最终笼上了一层冷峻的颜色。 甄玉忽然轻声道:“王爷,我害过你吗?” 岑子岳一愣,旋即摇摇头:“没有。” “那我害过无辜的人吗?” “也没有。” 接下来,甄玉不说话了。 岑子岳等了好半天,忽然醒悟过来。 甄玉的意思是,我既没有害过你,又没有害过无辜的人,这不就够了吗?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你? 想通了这一点,岑子岳的心,一点点冷下来。 他忽然点点头,冷声道:“你还是不信任我。” “王爷,您说错了。” 岑子岳一怔:“什么?” 甄玉抬起头,目光沉静地望着岑子岳,刚才的惊慌已经不翼而飞:“我不是不信任您,我是平等地不信任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 岑子岳震惊地望着她!这可真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震撼的一句话! “因此,我劝您也不要太信任我,不要太信任身边的人。”甄玉低下声去,“这是为了您好。” 岑子岳忽然心里十分的不舒服! 他梗着脖子,冷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连皇上都不能信任了吗?” “尤其是皇上,您更加不能信任他。”甄玉平静地望着他,女孩嘴上说着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脸上却丝毫不见惊慌之色,“他是君,您是臣。信任这种东西对你们来说,太奢侈了。” 甄玉是鼓足了一万分的勇气,才说出的这番话。 经过种种分析判断,她合理怀疑,岑子岳最后的死亡和她父亲甄自桅一样,有着严重的阴谋成分。 而这个阴谋背后最大的一只手,就是当今的圣上,景元帝! 至于景元帝为什么要对亲弟弟动杀心……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还用问吗? 岑子岳定定看着她,良久,他缓缓点头。 “我会当今天什么都没听见。”他的声音很冷,瞬间拉开了距离,“甄玉,我也奉劝你,往后,不要再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甄玉垂下眼帘,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她和岑子岳之间那种刚刚建立起来的亲密无间,出现了一道不可弥合的裂缝。 马车很快就到了宫门口,还没下车,甄玉就看见,一位穿着杏黄袍的老太监,捧着拂尘守在那儿。 岑子岳从车上下来,他笑道:“安总管,您怎么在这儿?” 安禄海一笑,胖圆脸上露出稍许皱纹,他向岑子岳行了个礼:“是陛下吩咐老奴,到宫门口亲自迎接您和甄姑娘。” 岑子岳心中不由大惊。 皇上让内监总管,他身边最得势的大太监安禄海亲自来宫门口 第70章 面圣 大祁景元帝是个年近半百的男人,和岑子岳瘦削英俊的脸型不一样,他是那种气势煌煌的国字脸,猛一眼看上去,俩人并不太像兄弟。 大概也是做久了人间的帝王,景元帝的神情里,永远带着不怒自威,令人不敢逼视。 甄玉前世见过他,但只是从很远的地方窥探了一两眼。前世她身份低微,只有在少数宫廷宴聚上,被三皇子带进来,混在奴仆侍妾之中,很多时间她都是跪着的。 而今天,她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走到了皇帝的面前。 “民女甄玉,拜见圣上。” 她半点不错规矩,恭恭敬敬完成了叩拜的大礼。 景元帝非常意外。 因为晏明川上书的折子里,说他这个外甥女,是从素州贫瘠的民间山村找来的。 其实那时景元帝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一个被西北边境村氓村妇养大的孩子,肯定是一口荒腔走板的乡下土音,进了皇宫,也肯定吓得面如土色,哆哆嗦嗦,虽然晏明川肯定会一遍又一遍地教她进宫的礼仪,这乡下丫头也多半是记不住的,临场,只会乱了分寸,除了胡乱磕头,别的什么都不会…… 景元帝这两天本是做好准备,要面对这样的情景。 然而甄玉的表现,让他所有的猜测全部落空。 这女孩,秀美绝伦一如沉静的深海珍珠,一口正宗的京师话,丝毫口音都听不出来,她的叩拜大礼十分熟练,没有半点生疏错乱的地方。 于是真正错乱的人,就成了景元帝。 他愕然,又笑道:“你就是甄玉?上前来,让朕看看清楚。” 甄玉看了旁边的岑子岳一眼,缓步上前,走到景元帝跟前,抬起头。 只这一眼,景元帝就心旌大震! 太像了,他心绪混乱地想,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仿佛…… 就仿佛,那个早早故去的女子,突然再度活了过来,重新走到了他的面前! 好半天,甄玉才听皇帝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晏都督告诉朕,你是从素州边境来的?”景元帝缓缓地问,“你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回陛下,民女出生在素州清江县黑崖村。据说民女的生母是难产而死……” 甄玉将她幼年的遭遇,村民和养父母所说的关于她生母的事情,包括后来遇到那个所谓神秘的黑衣蒙面人,全部讲了一遍。 良久,景元帝才轻声道:“你母亲留下的那两件东西呢?” 甄玉掏出金令牌和扳指,旁边小太监用玉盘托着,送到了皇帝面前。 景元帝看了看那个金令牌,没错,那正是玄龙营高级将领才会持有的军中令牌,如今,其它的令牌已经被融毁归库了,没想到,竟然漏掉了这一枚。 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那翠玉扳指上,神色不由大变。 这东西……竟然真的还在世间! 岑子岳趁机道:“皇兄,这扳指我记得是先帝的东西,是不是当初先帝赏赐给了甄大将军?” 景元帝勉强收拾起自己失态的脸色,他点点头:“虽然宫中没有相关的记录,不过,你也知道先帝的性格……多半当时随手赏赐给了甄自桅。” 他说出那三个字之后,就像碰了什么烫手的火炭,当啷一声,飞快将扳指扔回玉盘。 太监这才把玉盘里的物品,端回给甄玉。 再次抬起脸来,景元帝就再度恢复了和蔼与安详。 “这么看来,你果然就是甄大将军的女儿,苍天有眼,英烈有后。” 这八个字,说得甄玉一时间泪盈于睫。 他又转向岑子岳:“甄家如今,还有什么人吗?” 岑子岳为难道:“回皇兄的话,甄家原就人丁稀少,甄将军只有个大哥,也是常年卧病在床,我记得,他三年前就不在了。” “哦?那甄将军有无子侄可继承家业?” “听说甄将军的这位长兄,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也早就嫁人了,所以……” 景元帝叹了口气:“甄家实在没人了,这孩子,真是个孤苦的命。” 岑子岳笑道:“皇兄不必太忧心,甄家虽没人,房子地产都还在的。再说太傅健在,甄姑娘还有母族可以依靠。” 景元帝点点头,神态稍稍有些安心,他想了想,又道:“甄玉的父母,都是为国捐躯,甄玉这孩子生于素州,吃尽苦头,没能享受到父母的半点荫庇,更没拿过朝廷一分一厘的抚恤。朕细细想来,实在有亏忠臣。” 岑子岳听懂了,这是要赐封号的意思,他心中一喜。 按理说甄玉家族凋敝,孤女出身又没背景,皇帝若打个马虎眼,只赏赐一些金银财宝,却不给封号,甄玉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但景元帝竟然肯给封号,这就说明,他对甄玉青眼有加。 却不知皇上想给个郡主封号,还是县主封号呢? 景元帝沉吟片刻,终于道:“就封甄玉为永泰公主吧。” 岑子岳和甄玉全都错愕了! 岑子岳回过神,他吃惊地问:“皇兄,这恐怕有违规矩吧?” 甄玉的母亲晏明玥当初受封公主,就已经是破格了,所以遭到了很多人的口舌。后来嘉怡公主跟着丈夫殉国,她以自己的生命证明,她对得起这高贵的封号,至此,质疑之声这才偃旗息鼓。 按理说,公主的女儿只能是郡主,这是祖宗传下来的旧规矩。 景元帝竟然要封甄玉为永泰公主,也就是说,天子在时隔多年之后,再次打破了规矩,为的还是同一对母女! 岑子岳已经可以想见,此事会在宫内宫外,引起多么大的声浪! 景元帝却冷冷一笑:“朕要给谁封号就给谁封号,轮得到别人来置喙吗!” 这话说得威仪极重,岑子岳知道轻重,他不敢再多话,只用眼神示意甄玉。 甄玉醒悟,慌忙 第71章 朕给她一辈子荣华富贵 等甄玉走了,岑子岳这才笑道:“皇兄有所不知,刚才我紧张得要命,生怕甄玉哪里做得不对,惹了皇兄不悦。” 景元帝淡淡瞥了他一眼:“在你心里,朕是那等容不得人的人吗?” 岑子岳笑嘻嘻道:“皇兄当然不是那样的人。皇兄就算要计较,也是和大臣们计较,不会去和这么年幼的一个女子计较。” 他和景元帝自小亲厚,先帝驾崩时,岑子岳刚刚懂事,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因此他在心里,是将这个长兄视为父亲一样的存在的。 俩人在私下里也不那么守君臣之礼,他偶尔和兄长嬉皮笑脸,景元帝也不以为意。 但是刚才说到年幼的女子,岑子岳分明看见,景元帝眉毛一耸。 他心头一动,刚想追问昨天宫女行刺的事,话到了嘴边,忽然间想起马车上,甄玉对他说的那句话:“尤其是皇上,您更加不能信任他。” 不知为何,这句话就像一枚细细的针,冷冰冰地插进了岑子岳的心脏。 他这么一滞,话在舌尖上,就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了。 景元帝看弟弟发愣,不由皱眉:“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岑子岳心意飞快一转,索性换了个话题。他故意笑道:“我在想,为什么皇兄要给甄玉公主的封号,她一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遗孤,陡然获得了这么大的封赏,难道您就不怕宫里宫外的议论吗?” 景元帝哼了一声:“这都想不明白吗?她父母都是于大祁有功的人,而且两个人全都壮烈殉国,死得极惨。唯一的骨血,日子过得又如此艰难,任谁看了都会叹息。阿岳,她没有对不起大祁,是大祁对不起她。” 岑子岳也不由沉默,他没想到,景元帝对甄玉会有如此强烈的愧疚,说话会如此诚恳。 “况且她没家没业,父母兄弟一概皆无。给个公主的封号又怎么了?难不成她从此就能爬到天上去,成为祸害京师的一霸?” 岑子岳噗嗤笑起来:“那倒不会。皇兄大可放心。” 景元帝哼了一声:“外头那起子人,心肠也忒黑了,自己捞得脑满肠肥,却连个虚名都要和一个孤女计较。既然如此,朕就偏偏要给甄玉撑脸面!” 岑子岳听出这话里有赌气的成分了,不由苦笑,心想皇帝这分明是拿甄玉来作筏子,天子真正想敲打的,另有其人。 正琢磨着,却见景元帝倦怠地摆摆手:“你刚刚回京,也别在我面前杵着了,去见见太后吧,她惦念你好久了。” 等岑子岳走了,景元帝这才卸下脸上一直强绷着的伪装。 他深深抹了一把脸,只觉得脸皮滚烫,骨骼簌簌作响,十根手指都在发抖。 身边得宠的太监安禄海,不声不响端上来一盏热茶。 他知道,景元帝此刻心情很不好,所以也不敢多话。 御书房内,静得像无人一般。 好半天,安禄海才听见景元帝用一种极为喑哑的嗓音,轻轻道:“她长得很像她母亲,对吗?” 安禄海斟酌了一番,这才小心翼翼道:“回皇上,甄姑娘的眼睛确实很像嘉怡公主。” “朕这两天做梦,总是梦见明玥。”景元帝哑声道,“梦里,她总是哭个不停,朕怎么哄都哄不好。禄海,她还是在怨恨朕啊!” 安禄海心中无限唏嘘,嘴上却安慰道:“皇上,您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俗话说,人死如灯灭,嘉怡公主故去那么多年了,就算当年她真对皇上您有怨,也早就该消散了。” 景元帝沉默片刻,忽然道:“禄海,你瞧着甄玉那丫头,脾气个性像她生母吗?” 安禄海想了想,摇摇头:“老奴瞧着,不太像。” 景元帝飞快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朕瞧着也不像,这丫头说话办事,太镇定也太内敛,照阿岳的说法,她是那种谋定而后动的人,凡事考虑得周周到到,不像她母亲,性格那么张扬。” 安禄海赶紧笑着附和:“这怎么能一样呢?永泰公主出身卑微,在素州过了那么多年的苦日子,颐亲王说,她以前连肉都没吃过几次。皇上您想想,这样的孩子,想张扬也张扬不起来啊。” 景元帝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他似乎缓过来了,又含笑道:“好在她什么都不知道。” 安禄海为了让景元帝安心,也低声安慰道:“皇上放心,就算是为了甄姑娘好,太傅和娘娘那边,也不会对她多说一个字的。” 景元帝缓慢点头:“其实这样也不错。只要她懂规矩,不该听的话不要听,不该问的事不要问,朕不介意给她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安禄海也跟着笑道:“老奴瞧着那位甄姑娘,聪慧异常,不比一般人。她从进宫到现在,不肯多走一步,不肯多说一句,或许是天生的心性沉稳。皇上请放心,她肯定是个知礼守训的好姑娘,只要皇上命人好生养着,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这番话,说得非常巧妙而熨帖,景元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又含笑道:“真是和她母亲一丁点儿也不像。这孩子的脾气,究竟是哪里学来的呢?” 安禄海看皇帝宽了心,他也就放下心来,遂笑道:“唉,还不是乡下贫苦,被她那养父母给磋磨出来的?民间都是这么养孩子的。皇上,您可得好好弥补一下永泰公主。” “这个是自然的。”景元帝淡然一笑,“禄海,你知道,我最喜欢这孩子的什么吗?” “您自然是喜欢这孩子的乖巧安静。” “那倒也不是。”景元帝摇头,“乖巧安静当然不错,但甄玉好就好在,她是半途之中,凭空而降,孤零零就掉到了朕的面前,身边什么牵绊和亲缘都没有。” 安禄海没太听懂,他困惑道:“可是皇上,皇后和太傅,不就是甄姑娘的亲缘吗?” 景 第72章 面见皇后 福宁宫那边,皇后听到通报,早就等在了那儿。 大祁的皇后是一张圆圆的脸,五官明丽而雍容,气质极为端庄,颇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她一见甄玉,先是满脸震惊,仿佛见到了一个从未想过会出现于世间的人,旋即满眼蓄上了眼泪,还没等甄玉叩拜完毕,就伸手将甄玉拉起来,搂在怀里。 皇后晏明枫,是晏家的长女,和妹妹晏明玥感情极深厚。当初嘉怡公主突然离世,消息传来,皇后大病了一场,还一度失态,掌掴了皇帝…… 周围的人全都吓坏了,连太子都跪下来,求父皇宽宏大量,饶过母后这癫狂的举止。 据说当时景元帝捂着流血的脸,他冷冷看着跪在地上哭个不停的太子:“你看看你母亲这疯样子,你还想让朕原谅她?!” 孰料皇后忽然大声道:“是你把我逼疯的!你害了我,又害了明玥……她泉下有知,定会夜夜让你不得安枕!” 整个福宁宫,安静得像无人一般! 所有人都吓死了,他们浑身哆嗦如筛糠,都以为自己这回活不成了! 然而,无比离奇的事情发生了:皇帝只是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竟没有惩罚皇后,只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了。 尽管如此,皇后依然怨恨上了景元帝,足足有一年不肯见他。 前几天,晏明川送信到宫里,说找到了小妹妹的骨血,皇后一开始是不相信的。 可是此刻,当甄玉真的站在她面前,扬着那张极为相似的小脸,目光纯净望向她时,皇后内心的防线轰然坍塌。 那种从血缘中产生的天然吸引,那种她们是一家人的信号,太明显了,比世上任何物质证据都更加有力。 于是她知道,这个十五岁的小女孩,真的就是妹妹的孩子。 皇后不禁掩面涕泣,没想到妹妹死了十五年,她的孩子,竟然有一天会来到自己的面前。 被宫女太监们安慰着,皇后好容易止住哭泣。她含着泪,反复摩挲着甄玉的脸,一面笑,又不断用帕子擦着泪珠:“玉儿,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真是老天有眼。” 甄玉努力忍住眼泪,她勉强笑道:“是玉儿不好,在外头耽搁了那么多年,直到今天才能见到姨妈。” 她当然早就见过皇后。 前世,她在这位皇后身上用了太多的功夫,因为如果不能扳倒她,太子就始终有人支撑。 前世,皇后被赐死的那天,甄玉亲自到了场。 此前,因为三皇子巧妙的安排,她从来就没有在皇后面前正式露过面,皇后明知道甄玉一直在暗中陷害她,却始终没有真正见过这个女人。 那天是俩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见,甄玉还以为三皇子很贴心,这么做是为了让她亲眼看到自己努力的“成就”。 所以前世的甄玉,几乎是得意洋洋地看着安禄海给皇后灌上毒药,意犹未尽地看着这个大祁最尊贵的女人痛苦挣扎,直至最终断气…… 她依然记得,皇后临死前,盯着她的那种眼神,很奇怪,眼神里并没有强烈的怨毒,或者切齿的仇恨,而更像是茫然而久远的怀念……奇怪,皇后为什么要用这么亲切的目光,望向一个把她逼死的女人呢? 前世的甄玉,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再回想,甄玉却恨不能抽死自己:皇后之所以流露出那种眼神,当然是因为临死那一刻,在甄玉的脸上看到了妹妹晏明玥的痕迹! 她怎么这么蠢! 所以今天甄玉的眼泪,不仅仅是相认的欢喜,更多的,其实是在哭前世那个糊涂无知、被人耍弄了一生的自己。 见她哭得这么悲伤,周围人也跟着被感染,纷纷抹泪。 皇后哽咽着,连连轻拍她的手:“好孩子,咱们现在相见也不算晚。唉,都怪咱们娘俩的命,太苦了。” 跟着来的太监赔笑道:“娘娘不要悲伤,有一件好事情,奴才还没说呢。” 皇后一怔:“什么好事情?” “刚才甄姑娘去见皇上,皇上见甄姑娘应答得当,谈吐不俗,皇上龙心大悦,因此封甄姑娘为永泰公主。” 这话一出来,甄玉只觉得皇后原本温软握着自己的手,陡然一紧! 皇后的手,用力太大,甄玉的手指都被她捏疼了! 她刚想开口,皇后却倏地将手一松,脸上那片刻僵滞的神情,也褪得干干净净。 她的脸上,再度恢复了往日那种平和雍容的神色。 皇后淡然一笑:“这可真是件好事,应该好好祝贺一下。” 就像刚才那一瞬的失态,完全不存在。 于是又将甄玉携入自己的卧房,皇后拉着她的手,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甄玉说一段,皇后就哭一段,她没想到自己的宝贝外甥女,这些年的日子竟然过得这么凄惨。 宣泄完了最初激动的情绪,皇后又命宫人取来了几件珠宝,这都是提前给甄玉的见面礼。 “姨妈,我不缺这个。”她又亮出凤血镯,“你看,舅舅把凤血镯都给我了。” 皇后却固执道:“凤血镯算是你娘亲给你的,这些,是我这个当姨妈的给你的,这不一样。” 她又笑起来,笑容有点点凄然:“你太子哥哥已经出宫别居,思瑶呢,又住在澜蔷,轻易不大回京,更少进宫来。如今你来了,我怎么能不把你当亲闺女对待呢?” 甄玉推辞不下,只好收了。 有大宫女上前悄声提醒,天色不早,宫里要下钥了。 “永泰公主还得去太傅那边,怕是走太迟了,不方便出宫。”那宫女笑着劝道,“娘娘也不必舍不得,反正人都已经到了京师,以后见面的机会,有得是呢。” 皇后听了这话,没有笑,却满含忧虑地叹了口气。 告辞离开福宁宫,由两个太监陪着,甄玉一路出来, 第73章 大祁,只能有我这一个公主! 这女孩,正是三皇子的同胞妹妹,大祁的成阳公主,岑熙娇。 前世,岑熙娇就非常不喜欢甄玉,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认为就是她挑拨了哥嫂之间的感情,害得哥哥家宅不宁。 岑熙娇把甄玉当成狐狸精,她以为哥哥岑凌霄只是贪恋甄玉的美色。有一次,她受了嫂子的挑拨,竟然趁着岑凌霄不在,擅自冲进甄玉住的小院,命丫头把甄玉捆起来,用鞭子抽打她。 关键时刻,岑凌霄及时赶到,他看见甄玉脸上的鞭伤,勃然大怒,狠狠给了妹妹一个耳光,将她撵走。之后,更是再也不去发妻那边留宿,以表明自己愤怒的态度。 然而这么一来,岑熙娇就更加痛恨甄玉了,只要俩人遇上,她必定是一番冷嘲热讽,骂得甄玉下不来台,事后回到自己屋里,也只能独自饮泣。 前世,甄玉因为严重的自卑,每每听见岑熙娇的谩骂,也只能不做声,老老实实受着——人家是大祁的公主,她只是个以色侍人的丫头,怎么敢张嘴反驳呢? 没想到,重生之后的今天,她又遇上了这个死对头。 不过这一次,她就不用再忍气吞声、独自饮泣了。 前世她被岑熙娇鞭打,不是因为体力孱弱无力反抗,而是因为,自卑的心理捆住了甄玉的手脚。 她不敢得罪岑熙娇,哪怕她完全可以把岑熙娇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只因为她是甄玉所爱之人的亲妹妹,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前世的她,就是刀俎下毫无反抗意志的一块鱼肉。 但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听见呵斥,甄玉并不回答,只是扬着脸,神情平静,不卑不亢。 她这冷淡的神色,顿时刺激到了对面的岑熙娇! 景元帝后宫嫔妃众多,子嗣却不算丰茂,而且多数都是儿子,唯一的女儿,就是婉妃诞下的这个女孩。 因此她深得景元帝的厚爱,还未成年就封了成阳公主,有自己豪奢的公主府。 也是因为景元帝的宠爱,这位成阳公主养成了专横跋扈的性格,动辄打骂他人。别说同龄的小姐们,就算是那些达官显贵的太太,她也不怎么放在眼里。 今天,她进宫探望母妃,刚刚告辞要出宫,就看见了甄玉。 她以为这是某个嫔妃娘家的女眷,是进宫来探视的。按理说,这样的闺秀远远一看到她,就会诚惶诚恐低下头去,大幅度地给她行礼。 没想到,甄玉既不低头,也不行礼,还把脸高高扬了起来! 见鬼了! 岑熙娇这么一个走路比螃蟹还横的公主,竟然遇到了一个见了她不低头的女孩子……一时间,竟然震惊得都忘记了发脾气。 “你是哪里来的?!”岑熙娇的贴身大丫鬟,用一种非常不客气的语气问。 甄玉没有回答,她身后的小太监,赶紧惶恐上前:“回成阳公主殿下,这位是永泰公主。” 岑熙娇一愣,她突然咯咯笑起来! “你说什么?永泰公主?”她笑得前仰后合,“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等一下,这女的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小太监只得赔笑道:“回殿下,这位是龙虎大将军甄自桅的千金。” 岑熙娇一愣,她这才缓缓点了点头:“哦,我听说了,甄将军有个流落民间的女儿,最近被永州都督给找到了。原来就是她?” 这五个字,充满了轻蔑鄙夷。 岑熙娇望向甄玉的那种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堆肮脏的垃圾,嫌恶无比,更满心不耐烦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清理? 她旁边的大丫头厉声喝道:“见了公主,为什么还不行礼?!” 甄玉依然不动,不说话。 旁边那小太监战战兢兢上前道:“回成阳公主,皇上已经册封甄姑娘为永泰公主,因此,她和您是……是同等级别,并无尊卑之分。” 岑熙娇勃然大怒! “放肆!谁说父皇封她为公主了?!肯定是你这小太监胡编乱造!她一个从民间爬出来的贫女,是真是假都还不知道,父皇凭什么封她当公主?!” 两个小太监是领教过岑熙娇的霸道的,他们俩吓得瑟瑟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甄玉终于淡淡开口:“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皇上就是亲口封我为公主了。这件事皇上知道,颐亲王知道,连皇后都知道。怎么?成阳公主您是要违逆圣命、抗旨不尊吗?” 这话,说得岑熙娇脸都白了! 她活了这十七年,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有胆子和她当面呛声! 一时间,她气到连连冷笑:“少拿圣旨来压我!大祁只有我这一个公主!” 这倒也是实情。 虽然景元帝有几位姐妹,但是前两年,这些长公主一个个相继过世,如今大祁还活着的,有公主封号的,还真就只剩了成阳公主这一个。 甄玉点了点头:“可惜的是,你这话,晚说了一个时辰。” 她说完,淡然一笑:“如今我也是公主,公主见公主,自然不必行礼。” 甄玉是皇上亲口封的永泰公主,同样是公主,俩人的品阶没有高低之分,她凭什么要让着岑熙娇? 前世忍气吞声也罢了,这一世,她半步都不会让! 岑熙娇气疯了! 她一把抓过旁边丫头捧着的鞭子,狠狠一甩! 红色长鞭犹如一道闪光的弧线,朝着甄玉猛抽过来! 这条长鞭,是岑熙娇身边常备的,只要看谁不顺眼了,她就抄起鞭子,二话不说,劈头盖脸打过来! 前世,就是这条鞭子,在甄玉脸上留下了久治不愈的鞭痕,几乎毁了她的容! 后来,甄玉拜在青谷子门下,青谷子格外心疼这关门小弟子,因此他特意研制了一种祛痕膏,甄玉每日用它敷脸,足足敷了小半年,这才让那条鞭痕消失,脸颊恢复如初。 要不是有这 第74章 天子断案 一声惨叫! 在瞬间的寂静后,爆发出一片惊呼声,宫女太监慌忙簇拥上前,有见血惊叫的,有着急喊太医的,还有被吓哭的……其中更是伴随着岑熙娇震天的哭喊。 在这一片喧闹中,甄玉静静站在那儿,她望着后背一片血红的岑熙娇,内心涌起说不出的畅快之感! 前世,岑熙娇那一鞭子,给甄玉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很多夜晚,她揽镜自照,抚摸着那道深深的疤痕暗暗垂泪,每每这种时刻,三皇子就会温声软语地安慰她,说就算有了疤痕,他也一样喜欢她…… 现在想来,甄玉却只想冷笑,三皇子口口声声不会嫌弃她,可这疤痕又是谁造成的?不就是他的亲妹妹吗?三皇子可曾去找妹妹算账?他可曾为甄玉做过一点补偿? 都没有。 他似乎觉得,他没有因为甄玉毁容而抛弃她,这就算是天大的恩赐了,他可是堂堂的皇子哎!她还敢要求什么呢? 今日,甄玉把这一鞭子的仇,悉数奉还给岑熙娇,她这才猛然意识到,复仇这种事,不能指望别人的垂怜,必须亲自动手,才叫一个畅快! 这场突发的意外,很快就让太监报到景元帝跟前。 他听说永泰公主把成阳公主给打了,不由挑了挑眉毛,转向旁边目瞪口呆的安禄海。 “你不是说,她乖顺安静吗?怎么刚出门就把熙娇给打了?” 安禄海也是一脑门汗,他赶紧赔笑道:“老奴也很意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皇上您得把永泰公主叫过来问问才行啊。” 于是景元帝吩咐,将永泰公主和成阳公主身边那些宫女都带过来。 不多时,一群人来到皇帝面前。 景元帝倒是没有震怒,他颇有些玩味地看着甄玉:“玉儿,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告诉朕,你在宫里打人?还打了朕的女儿?” 甄玉跪下来,她双目含泪,一字一顿道:“陛下,那些并非实情。玉儿谨遵御旨,先去福宁宫探望了皇后娘娘,因为天色不早,娘娘怕宫里下了钥,是以催促玉儿赶紧出宫。谁想走到半路上,玉儿忽然被一群人拦住,为首的那位成阳公主,一开口就命玉儿跪下给她行礼。” 景元帝顿时皱紧了眉头。 甄玉含着泪,继续道:“玉儿今天是头一次进宫,当时有点不知所措,所以反应慢了些,成阳公主勃然大怒,不容玉儿分辩,抓起鞭子,抽在了玉儿身上。” 景元帝脸上微有薄怒:“有这种事?!玉儿,你伤着了没?” “回陛下,玉儿当时往旁边一躲,裙子下摆被那长鞭绞碎了,脚面受了伤,身上倒是还好。只是她不肯罢休,还要抽第二鞭,而且打的还是陪着我的那两位小公公……” 旁边跪着的岑熙娇的宫女,再也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道:“陛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不等景元帝出声,甄玉就含泪问道:“怎么不是呢?玉儿请问这位姐姐,鞭子是不是成阳公主的?她是不是一鞭子抽到了我的裙子上?!” 她忽地站起身,索性将裙子的下摆拉开,给景元帝看。 “皇上请看,玉儿的裙子碎成了这样……” 景元帝定睛一看,果不其然,甄玉的裙裾下方,撕开了一长条犀利的口子,边上挂着些许碎丝褛,这种不规则的破损,肯定是猛烈的外力造成的。 更明显的是,甄玉从左脚的脚踝到脚面,血红浸染了一大片,很明显是被鞭子刮到,因此出血了。 其实,裙子是甄玉在来时路上,用多枚银针悄悄划破的,她故意造成这种裙摆撕裂的效果,更让脚面轻微出了点血……看似狼狈,实则是证明她也受了伤。 否则,岑熙娇血肉模糊,她却连头发丝都完好无损,两厢一对比,就算甄玉再有道理,景元帝也会偏向自己的女儿。 目前这状况,至少可以算是个“互殴”。 果然,那宫女一看甄玉碎裂的裙子和脚上的血,一时也哑了火。 鞭子是她主子的,互殴也是她主子先动的手,她还能说什么? 景元帝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早知道女儿脾气暴虐,动辄拿鞭子抽人,今天会一言不合殴打甄玉,他一点都不意外。 “既然如此,成阳公主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呢?” 甄玉道:“回皇上,玉儿当时害怕两个小公公被打到,所以大着胆子抓住落地的鞭稍,想让成阳公主停下来,谁知她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上,玉儿吓了一跳,赶紧松手,鞭子刚好落在了她的背上……” 说这番话的时候,甄玉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温温弱弱、细声细气,双眼含泪的娇俏模样,要说这样孱弱的小女孩能从大她两岁、个头健壮的岑熙娇手中,夺走她用了多年的长鞭……谁听了也不会信。 然而没人知道,这正是甄玉的拿手好戏,她最最擅长的,就是装出一副娇弱的病美人模样,就像一朵脆弱易碎的白山茶花。 她那种美眸含泪、袅袅婷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柔弱外表,曾经欺骗过无数敌人,从来就没有失败过。 刚才那说话的宫女,一时气得脸色发青,她方才是亲眼看见,甄玉把鞭子硬生生从岑熙娇手中夺了过去! 什么叫“落”在背上?明明就是故意打在背上! 她再度忍不住,跪着膝行上前道:“陛下!永泰公主完全在捏造!明明就是她抢走了鞭子,打伤了成阳公主!” 甄玉一听,顿时泪落如雨,好像受了天大的冤屈,她哑声嚷道:“这位姐姐,您为什么要混淆黑白诬陷玉儿?玉儿若有这等本事,又怎会被成阳公主打得衣衫不整,以至于在陛下面前仪态失礼……陛下,玉儿说的句句属实,如果连陛下都不肯相信玉儿,玉儿情愿以死明志!” 第75章 对帝王来说,谁能讨他欢心他就宠爱谁 瞧甄玉这架势,竟是恨不得要去祖坟上自尽以证清白! 景元帝一时无言。心想这孩子怎么气性这么大? 但是转念一想,甄玉出身贫苦,自小没有得到应有的教养,这样的孩子最容易自卑,她当然会格外在意自己的名声,虽说有点小家子气,倒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相比之下,岑熙娇在宫里随意动鞭刑,打人不成反而自伤,身边奴婢还死咬着受害者不放……就算是皇帝的女儿,观感也非常不好,比起甄玉,她明显更讨人嫌一些。 想到这里,景元帝摆了摆手:“今天的事,就是一场误会。玉儿从来没有见过熙娇,俩人无冤无仇,她不可能动手打熙娇。” 甄玉心里松了口气,但是面上,她丝毫不敢露出痕迹,只做出一副委屈的,纯洁小白兔一样的盈盈泪脸,景元帝看了,不由更觉心疼。 旁边那宫女快背过气去了,她简直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当着皇帝的面撒谎! 皇帝还真就相信了她! 不仅如此,景元帝还对甄玉淡然笑道:“天色不早了,宫里已经下了钥,这样吧,玉儿,朕派人将你送去你外祖家。” 甄玉盈盈下拜:“多谢陛下。” 这一边,在婉妃的颉秀宫里,成阳公主岑熙娇正哭得死去活来,而且她还不能动弹,只能趴在床上,因为她的背上血肉模糊,被那一鞭子打得皮开肉绽。 几个宫人小心翼翼给岑熙娇上药,旁边的婉妃倒是没有大动肝火,亲闺女哭成这样,她却只是轻轻摇着团扇,淡淡道:“都告诉你了,张扬可以,不要张扬到你父皇面前。” “我没有在父皇面前张扬。”岑熙娇委屈极了,她泪水涟涟,“我打的是那个甄玉,又不是父皇!” “你以为你打的是个普通的小丫头?不,你打的是你父皇的脸。”婉妃摇摇头,“甄玉刚刚被封公主,才不过一个时辰,就被你打了……熙娇,你这分明是不把你父皇放在眼里。” 岑熙娇放声大哭:“父皇凭什么封她做公主?!混账!大祁明明只有我这一个公主啊!” 婉妃抬头,看了一眼敷药的宫人:“你们几个,先下去。” 等那几个宫女离开,屋里再没别人,婉妃一把团扇,重重敲在女儿的脑门上! 岑熙娇被她给敲呆了! “母妃?你为什么打我……” “你再人前人后这样胡说,我还要撕烂你的嘴呢!”婉妃脸色沉了下来,“你骂你父皇‘混账’?哪来的胆子!” 母亲真的生气了,岑熙娇也胆怯起来,她含着泪,嗫嚅道:“我没有骂父皇,再说,父皇一向是宠我的啊……” 婉妃气极反笑:“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孩子?熙娇,你哪怕有你三哥一半的聪明也好啊。” 岑熙娇脸都涨红了! 正这时,刚才那位和甄玉争辩的宫女回来了,她气呼呼地把前后经过一说,尤其说到皇帝根本不打算惩罚甄玉,就连那宫女自己都气得发抖:“娘娘,公主殿下,奴婢真是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要想,”婉妃淡淡打断她,“没看见你主子身上有伤吗?你是想把你主子气出个好歹来吗?” 那宫女脸颊一白,赶紧低头:“娘娘恕罪,是奴婢多嘴了。” 等那宫女退下去了,岑熙娇又要哭了:“母妃你听听!父皇竟然都不惩罚那个甄玉……” “他当然不会惩罚那个甄玉,在你父皇心中,她比你讨人喜欢多了。” 岑熙娇呆住了,她泪眼朦胧望着婉妃:“母妃你说什么?父皇喜欢她?可我才是父皇亲生的女儿啊!” “那又怎样。”婉妃淡然道,“对一个帝王来说,谁能讨他欢心,他就宠爱谁。就算是亲生女儿,如果惹他不开心,他也不会对你留半点情面。” 婉妃少有在女儿面前,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岑熙娇听得一颗心哇凉哇凉的,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一点。 之前婉妃就提醒过她,但岑熙娇不当回事,觉得母妃是在危言耸听,毕竟,整座皇宫里,唯一能在父皇跟前撒娇的女孩儿,就她一个。 婉妃看了一眼神情呆滞的女儿,她继续道:“之前我懒得说太多,也是因为大祁就你这一个公主,你父皇再怎样也会给你一点薄面。但是熙娇,现在,不是了。” 岑熙娇浑身的血,一点点凉了下来,她忽然想,父皇对自己的爱,是假的吗? 她不敢去深想,猛然摇摇头,不服气道:“可是母妃,那个甄玉,她是素州乡下来的!她是被穷农户养大的!她贱得就像破布一样!浑身上下都是市侩乡气!这样的女人,也配和我争父皇的宠爱吗!” 婉妃叹了口气,她摇了摇头,美丽的脸上露出苦笑:“我果然生了个愚不可及的女儿。” “母妃!” “熙娇,你好好想想,如果甄玉真如你所言的那么不堪,你父皇怎么会站在她那一边,而半点不在乎你受的伤呢?你伤得这么重,可你父皇到现在都没有过来看一眼。” 岑熙娇就像被一柄巨锤打在头上! 婉妃无奈道:“以前,你父皇百般宠溺你,那是因为他没得选。但是现在不同了,大祁多了一位公主,而且还是你父皇刻意拔高,给了甄玉这公主的封号——熙娇你想想,你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做?” 岑熙娇瞪大眼睛,她望着母亲,内心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极为陌生的惊恐! 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品尝过的恐惧:原来父皇对她的宠爱,极其有限,而且很容易消失! 这份她以为天长地久的宠爱,是完全有可能转移到别人身上去的! 好半天,她忽然哇地哭了出来:“母妃,父皇怎么会这样!” 婉妃温柔地摸着女儿的黑发,她柔声道:“你三哥早早就明白的道理,你却迟钝到现 第76章 甄家已经有人住着了 岑熙娇抬起可怜的脸,她哽咽道:“母妃,我该怎么办?难道我只能忍气吞声,看着那个甄玉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吗?” “当然不会。”婉妃笑了笑,她美丽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凉冰冰的,“你放心,没有人在伤害过我的女儿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她的笑容温婉极了,就连语气都那么温和,那么轻描淡写:“那个叫甄玉的丫头,早晚我会让她跪下来,哭着给你赔罪。” 天擦黑的时候,甄玉来到了太傅府。 太傅和太傅夫人都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听说外孙女要来,他们竟然命仆人打着灯笼,专程等在前院。 当甄玉看到两位老人时,话还未开口,眼泪就涌了出来。 但是该有的礼数,不能省免。 有人送上了垫子,甄玉就在两位老人面前跪了下来,郑重地行了大礼。 太傅夫人颤巍巍上前,一把抱住她,呜咽出声。 旁边一个太监尖着嗓子,笑嘻嘻地说:“皇上今日见到甄姑娘,非常喜欢,所以当场封她为永泰公主。太傅大人,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 老夫妻俩听见,竟同时一愣,互相看了看,脸上神色都很诡异。 那并不是喜色。 好半天,太傅晏昉缓缓点头:“这位公公,回去之后,麻烦替老夫和拙荆叩谢天恩。” 等到太监回去了,晏昉这才牵着外孙女的手,老人颤颤道:“玉儿,来,让外公好好看看你。” 黯淡的烛光中,他仿佛看见自己那早逝的女儿,经历千辛万苦,又回到了他们夫妇的面前。 一时间,晏昉不禁老泪纵横,他用力抓着甄玉,仿佛是怕外人听见,用一种很低的,又异常清晰的嗓音,一字一顿道:“玉儿,你放心,有我们这两个老的在,就算拼着这把老骨头,也不会再让你像你妈妈那样!” 无论是皇帝的态度,皇后的态度,还是太傅夫妇的态度,其实,都让甄玉非常困惑。 她万没想到,皇帝会封她为公主。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非常不合适的。甄玉是为国捐躯的名将之后没错,可大祁为国捐躯的将领多了去了,也没见谁的闺女被封公主……就算她是嘉怡公主的女儿,可她生母的这个封号,本身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更遑论她。 甄玉一度怀疑,皇帝是故意把她捧高,变成众矢之的。但转念一想,如果皇帝想要对付她,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既然不是要对付她,那么,就剩下唯一的解释了:皇帝是真心喜欢她。 然而这就令甄玉更困惑了,她自忖不是什么沉鱼落雁、震动京城的绝色美女——就算她是那样的美女,天子后宫三千粉黛,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还稀罕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看来,皇帝对她的这种毫不遮掩的喜欢,是出于别的理由:要么是因为她的父亲,要么,是因为她的母亲。 皇后的态度则更加微妙,听见甄玉被封公主,这位皇后娘娘受到的惊吓明显多过惊喜,甄玉手上,那至今未消的红指印就能说明一切。 至于太傅夫妇,那种不悦和冷淡几乎溢于言表,最后那句叩谢天恩,完全是礼貌性的敷衍。 虽然说不出原因,但甄玉总觉得,这些人,在集体向她隐瞒着什么。 究竟是什么事呢? 晚间,甄玉留在了太傅府。太傅夫人非常贴心地给她打扫出了一个院子,并且告诉她,这里,就是她母亲晏明玥住的屋子。 “屋里的东西,院子里的花草,我都没叫他们动,还是依原样保留着。”太傅夫人语声哽咽,她擦了擦苍老发红的眼睛,又哑声道,“只有院子里的那株石榴树没了,你母亲生前最爱石榴花,她不在了,第二年,石榴也跟着枯死了。” 甄玉听得心中一阵阵发酸,她只好温言安慰道:“外祖母,我娘虽然不在了,可我还在,往后,我来孝敬您。” 太傅夫人被她说得,含泪的眼睛都忍不住笑了。 “傻孩子,是我们对不住你呀,让你在素州那种地方苦熬了这么多年。”老太太一面摩挲着外孙女的脸,一面又垂泪道,“你爹当初,曾亲口对我说,只要有他在一天,就不会再让你娘受一天的委屈。你爹是个铁骨铮铮、说到做到的汉子,他实践了他的诺言,可是等他一走,你娘也就跟着走了……” 甄玉陪着老人垂泪,一面心里困惑:这个“再”是什么意思?自己的母亲出身高贵又是公主,难道还受过什么委屈? 太傅夫人擦了擦眼泪,又笑道:“瞧我,年纪大了,哭起来就没个完。玉儿,皇上有没有说过,另设一处公主府给你住?” 甄玉摇摇头:“皇上的意思,似乎还是让我回甄家旧府居住。” “让你回甄大将军的府邸?”太傅夫人一皱眉,“这就有点麻烦了。” “外祖母,怎么麻烦了?” 太傅夫人叹了口气:“玉儿,你家那座将军府里,已经有人住着了。” 甄玉吃了一惊。 如今住在将军府里的人,外人都称她为沐夫人。 沐夫人姓沐名嘉莲,父亲是襄阳侯。襄阳侯有两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从小视如掌上明珠。 十八岁那年,沐嘉莲偷偷私服出游,在元宵庙会上被无赖欺负,关键时刻有人见义勇为,将那无赖打了一顿,又将沐嘉莲平安送回了家。 那个古道热肠的男人,自然就是甄玉的父亲甄自桅。 从那之后,这位侯府的千金就害上了相思病,哭着闹着,非甄自桅不嫁。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甄自桅却婉拒了襄阳侯的提亲,说自己眼下并无娶妻的念头,况且庙会上的插曲只是小事一桩,沐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太傅夫人娓娓道来:“就为了这件事,襄阳侯很生气,觉得你父亲是 第77章 沐夫人 甄玉听到这里,不由嗤之以鼻:她爹就喜欢满世界当好人做好事,没想到做完了好事,不光没有报酬,还惹了一身骚。 好在,沐家小姐这件事,对甄自桅而言,只是一场印象不深的小插曲。 不久后,甄自桅被皇帝赐婚,迎娶了甄玉的母亲,这件喜事当时轰动了京城。 只有沐家小姐,听说之后大哭了一场,当晚竟悬梁自尽——当然是没成功,被丫头发现,救了下来。 襄阳侯得知,气得七窍生烟,他对女儿说,甄自桅已经娶妻,这桩婚事还是皇上定的,可见再无转圜余地,女儿再怎么作天作地,也不可能改变现实,还是趁早收了这份心,父母会另外给她找一门好亲事。 岂料这位沐家小姐倔强得出奇,她说,虽然甄自桅不肯娶她,但她心中认定,自己就是甄家的人了,虽然做不了正妻,但她愿意自降身份,给甄自桅为妾。 甄玉听到这儿,已是无语,心想老爹你的魅力究竟有多大?把人家一个好好的公侯小姐,害得五迷三道的…… “只可惜,没两年,你父亲的噩耗就传来了。”太傅夫人深深叹了口气,“你父亲殉国,你母亲下落不明,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你母亲多半难以生还了。” 就在这个当口,传来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消息:襄阳侯的千金,自请嫁入甄家。 甄玉一时愕然:“我父亲都不在了,人都没了,她怎么嫁?以什么身份嫁?” “就以你父亲没过门的妾室的身份。”太傅夫人无奈道,“据说当时,她一身雪白孝衣,额头绑着孝带,怀中抱着你父亲的牌位,一步一磕地进宫,请皇上下旨,容许她以甄自桅妾室的身份,嫁入甄家。” 甄玉听不下去了,她愤怒地骂道:“荒唐!” 这世上,听说过未过门的正妻替丈夫守节,还没听说过未过门的小老婆守节的——小老婆还是这女的自封的,当事人甄自桅根本就不想要她! 然而沐嘉莲都做到这个份上,她又是堂堂襄阳侯的女儿,景元帝虽然啼笑皆非,最后感动于她的深情,也只好答应了她。 于是,沐嘉莲就以甄自桅妾室的身份,领着圣旨,住进了甄家。 说起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透着荒谬,沐嘉莲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凭什么住进甄自桅和晏明玥的家? 然而,当时甄自桅的兄长病重,甄家也没有几个靠得住的子侄,再加上皇上垂怜她的痴情,皇上的意思是:反正府邸空着也是空着,沐嘉莲又是侯爵之女,身份不算低,给甄自桅做妾不算辱没了甄家。而且这偌大的一个将军府,早晚得有个主,与其落在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甄家远房侄儿手里,倒不如让沐嘉莲进去住着,哪怕是看屋子呢。 于是就这样,沐嘉莲在圣旨的加持之下,顺理成章地成了将军府的女主人,外界都唤她沐夫人。 一晃眼,沐嘉莲在甄府一住就是十五年,少女的青春早就不在,为了嫁给死人的这件事,她与父母兄弟全都断了来往,只一心一意呆在将军府里,替甄自桅守节。 甄玉听完,皱着眉头,良久才道:“虽说这沐嘉莲对我父亲一片痴情,很令人感动,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鸠占鹊巢。” “然而,你不能把她赶出去。”太傅夫人轻声道,“当初她可是领了圣旨、抱着牌位住进去的。玉儿,如果你一回府,就大喇喇地把她赶出去,你猜外头会怎么说你?” 甄玉无奈苦笑:“外头会说我专横跋扈、不忠不孝,既有负皇上的苦心,也有伤我生父的厚道。赶走她是小事,我的名声从此就坏了。” 太傅夫人非常感慨,她无限爱怜地望着甄玉:“你这孩子,真是和你母亲一个样,水晶般剔透,什么事都是一点就通。” 老夫人最后说,虽然无法赶走沐嘉莲,但是她会给甄玉安排几个帮手。 一声令下,进来了四个丫头。她们一字排开,温顺地站在甄玉面前。 太傅夫人一一介绍她们的名字:饮翠、漱朱、流金、嵌雪。 “她们四个,都经过我亲自调教,当年本来就是跟着你母亲陪嫁过去的。”太傅夫人伤感地说,“你父母故去后,她们不愿留在甄家服侍那个沐夫人,所以就被我给带回来了。” 甄玉这才明白,原来这四个丫头是她生母的,十五年的漫长光阴,她们从跌跌撞撞、牙都没长齐的小丫头,成长为了独当一面的大丫鬟。 “沐夫人毕竟是外人,就算她心肠再怎么慈悲,也不可能把你当亲生女儿。你若回去甄家,身边孤立无援,难免会被那些老人轻慢。”太傅夫人说,“有她们四个跟着你,我也就放心了。” 那晚,祖孙俩人又絮叨了很多旧事,一直到夜深,甄玉反复劝慰,太傅夫人这才离去。 夜里,甄玉躺在母亲曾经睡过的床上,她辗转反侧,怎么都难以入眠。 轻轻抚摸着半旧的洒金水红被褥,她在脑海里想象着,年轻的母亲当年是怎么睡在这张床上,和丫头们夜半窃窃私语,谈论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那是她真正的母亲,而不是冒充她母亲的宋陈氏。 父亲也是因为真正爱着母亲,才会拒绝了沐嘉莲,执意选择了母亲。 然而现在,堂而皇之住在甄家的人,却是那个沐嘉莲…… 甄玉皱了皱眉头,她忽然觉得有几分不对劲:按理说,前世她在三皇子王府整整十年,京师里的各路消息,没有半点能够瞒过她的,为什么对襄阳侯千金抱着灵牌住进甄将军府这么轰动的事,她全无印象? 脑海里窜过一道火花,甄玉猛然坐起身,她差点啊的一声叫出来! 之所以前世她全无印象,是因为当她离开媚雪楼,进入三皇子府邸那年,一切已经结束了。 是的,当年甄 第78章 回家 凶手是个男人,夤夜进入将军府,将沐夫人杀害——不是为钱财也不是宝物,竟是因为二人素有恩怨。 更为劲爆的是,仵作给沐夫人做尸检时,竟发现沐夫人的腹中,怀有几个月的胎儿! 前世,这桩八卦是甄玉身边一个丫头告诉她的,大意是,某位自愿替殉国大将军守节的夫人,被发现横死家中,而且还怀着身孕。杀人者没有逃走,当场被擒。据他交代,他自称是这位贵妇的远房亲戚,这些年,他与这位夫人早就暗通款曲,经常从她手中拿钱拿物。这次没想到她竟然怀孕了,夫人非常惊慌,想打掉这个不名誉的孩子,男人万般阻拦,想保住自己的骨血……激情之下,这才失手杀了人。 八卦很精彩,但那丫头讲述水平太差,漏了许多细节,没有交代沐夫人是怎么进的将军府。 次日,甄玉随口和三皇子提起这桩八卦,三皇子竟勃然大怒! “我把你从媚雪楼带回来,是让你帮我谋大事的!不是让你和丫头嚼这些无聊八卦的!你每天就那么闲吗!这些市井男女的丑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劈头盖脸一通骂,把甄玉骂得羞愧极了,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打听这件事,也是因为三皇子反应这么激烈,甄玉在无意识中,就将听到的这个八卦给忘掉了。 很巧的是,那个和她讲这件八卦的丫头,第二天就没了踪迹,甄玉问起来,身边服侍的大丫头就淡淡地说:“坠儿的嘴很不好,不配服侍您。” 现在再想起来,甄玉恍然大悟! 三皇子之所以发火,是因为这丫头告诉甄玉的,正是发生在她父母家的血案! 如果甄玉感了兴趣,想探听更多信息,很有可能会把自己这个甄字,和甄大将军的甄字联系在一起…… 三皇子早就确认了她真实的身份,然而他处心积虑,就是不让甄玉察觉到这一点。 随着沐夫人这个最后守护者的死亡,将军府也跟着她一同灰飞烟灭,被埋入历史的垃圾堆,再也无人提及了。 如今,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甄玉恨得嘴唇都快咬出了血! 先丢下三皇子的恶毒用心不提,也就是说,不出意外,沐夫人还有五年的寿命。 而且,她还会死在情郎的手中…… 所以她根本就没有替甄自桅守节,沐夫人那所谓的痴情和忠贞,全都是假的。 甄玉不由切齿冷笑。 如果沐夫人真的是个死心眼,一心一意要把自己的人生奉献给死去的爱慕者,那也罢了,要是那样,甄玉还真就佩服她了,出于尊重和道义,她也不会把她赶走。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这世上真正的痴情人,并不多见。 数日之后,甄玉回到了甄自桅的将军府。 大门打开,将军府的奴仆们一字排开,恭恭敬敬地迎接大小姐回家。 为首的是个中年妇人,一身低调的莲青色衣裙,肤色暗黄,眉目寡淡,虽然看着不算年轻,但也谈不上有多老。 这就是那位著名的沐夫人了,甄玉在心中暗想,难怪父亲看不上她,这女人容貌实在不算出众,比起美艳明丽的晏明玥,沐嘉莲的这张脸,真是淡得跟水一样,没滋没味,仿佛拿块热毛巾一擦就擦掉了。 只是身材维持得很好,大概是因为不用负担生育之苦,所以人到中年,沐夫人依然能保持少女的身段。 “贱妾沐嘉莲,恭迎永泰公主回府。” 沐夫人说完,盈盈一拜,身后仆人们动作统一,都给甄玉行礼。 甄玉慌忙上前,扶起沐夫人,她一脸微笑道:“夫人千万别客气,玉儿年纪小,莫要折煞了玉儿。” 沐夫人抬起盈盈泪眼,她万般怜爱地看着甄玉,又哽咽道:“看到殿下还在人世,这真是太好了,若将军在天有灵,也会感到万分安慰的。” 于是众人将甄玉迎入府内。 一路上,沐夫人向甄玉介绍了将军府的各处安排,原来这将军府外头看着不显眼,里面其实非常开阔,而且这府邸并不是当今圣上的赏赐,竟是早年间,先帝亲自赏给甄自桅的,只因他成名极早,十几岁就立下赫赫战功,二十出头就被先帝所赏识,封为了将军。 “听说公主殿下要回来,我便叫人早早收拾出了棠梨院,那是你父母曾经住过的宅院,东西物件,一概保持原样。”沐夫人的语气,听上去殷切而诚恳,“这些下人们,我也都郑重吩咐过了,一切以公主的意思为主,若有不听话的,公主只管叫人打他们。我就住在东南角的偏院,公主若有什么事,只管叫人吩咐我过来。” 话说得无比谦卑,滴水不漏,甄玉只得微笑点头。 一行人进来棠梨院,沐夫人指点给了甄玉卧房、书房和琴室,果然处处纤尘不染,无论是书案还是床铺,都整理得有条不紊。 沐夫人赔笑道:“不知道公主殿下的日常习惯,所以我就自作主张,给挑了幔帐和被褥,公主若是不喜欢,只管扔了换新的。” 她说完,又叫来一个婆子,指着婆子笑道:“这是卫婆子,你母亲出嫁前她就在甄家了。我想着公主您带来的人少,棠梨院地方又大,偶尔要个茶要个水的,不一定供得上。若没个人来打理,总是不行的。卫婆子是甄家的老人儿,各处她都熟悉,往后公主有什么事儿,只管找她就行了。” 卫婆子四十多岁,生得又高又胖,若是脸上的肉能再少一点,法令纹能再淡一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个和善的女人了。 沐夫人又和甄玉絮叨了两句,这才领着婆子们离开。 等她走了,甄玉又吩咐侍立在旁的几个小丫头:“我也乏了,你们几个先出去吧。” 这样一来,屋里就只剩下甄玉,和她带来的那四个大丫头。 没了外人,她这才松了口气 第79章 第一个下马威 四个丫头互相看看,饮翠先开口道:“表面功夫做足,挑不出什么错来,但细细一深究,问题很大。” 漱朱默默点头:“很大。” 流金冷笑道:“她以贱妾自称,但话里话外,处处彰显自己的控制权,厉害呀,就连甄家的老奴都成了她的人,这往后若不尊她为主,姑娘您再想‘要个水要个茶’都困难了。” 嵌雪却笑嘻嘻地说:“没关系,到时候没吃没喝,就求老夫人从晏家往这儿运送,我倒要看看,最终丢脸的究竟是谁!” 晏老夫人送给甄玉的这四个丫头,各有特色。 饮翠容貌一般,猛一眼看去并不出众,但为人沉稳细心,又擅长女红,就像个温和的小母亲,最适合照顾甄玉的日常起居;漱朱个头矮小,一张娃娃脸,心思灵巧,擅长统筹和计算,但非常不爱说话,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流金个子高挑成熟,是个辣妹子,刁钻古怪,嘴巴最厉害;嵌雪呢,容貌生得最好,却是个漂亮的马大哈,性格天真烂漫,有点没心没肺。 甄玉坐在榻上,低头沉思,将军府里固然奴仆众多,但真心向着她的,肯定没几个。毕竟沐夫人在这儿一住就是十五年,他们更愿意尊沐夫人为主,这也很自然。 但是甄玉不打算就这样放任下去。 她抬起头:“首先,挑出能用的下人。识时务的,对甄家还有感情的,可以留着,其余的,要慢慢清理出去,依附在外来者身上的蛀虫,不能留在甄家。” 饮翠点点头:“不光下人要清理,还有甄将军和嘉怡公主名下的铺子,虽然沐夫人没胆子据为己有,但是账上,唉,恐怕也摊着一大堆的麻烦事,等着玉姑娘呢。” 这是甄玉特意吩咐的,别的人都得称她公主,但这四个不用,她信任自己的外祖母,也希望这四个丫头能真正把她放在心里,就如亲姐妹一样相待。 听饮翠这么说,甄玉淡然一笑,不以为意:“要忙的事儿可真多,不过咱们不用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问题,一个个解决就是了。” 前世她所住的三皇子的王府,各种事情比这严重一百倍一千倍,每一个处理起来都棘手得要命。 这儿不过是个空空的将军府,沐夫人再精明,比得过婉妃吗?婆子们再可恶,比得过太后吗? 所以她不光没觉得害怕,反而隐隐有了一种大干一场的兴奋。 想到这里,甄玉忽然心中一动:皇帝封她公主,却绝口不提赏赐公主府的事,而希望她还是回甄家住,这里面的意思,很明显了。 皇帝是想看看,她这个甄自桅的亲闺女,能不能处理好自己的家事。 如果甄玉连一个鸠占鹊巢的外人都搞不定,那么皇帝从此,也就不会再重视她了,因为她不值得他关注。 这么一想,甄玉不由沉痛地笑了笑:“是我晚回来了十五年,才让自己的家落入了他人之手。如今甄家就剩下我了,没有人可以指靠,我必须一个人把它扛起来。” 这话说得饮翠她们十分佩服,甄玉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要独自面对来势汹汹的沐夫人和众多奴仆,要打理这么大一个家业,属实不易。换了别的女孩,早就愁眉不展,甚至心生怯意,巴不得有人来替自己处理这一切。 没想到,甄玉毫无胆怯,更不打算推诿,说话间俨然有大将之风,真不愧是甄自桅和晏明玥的亲生女儿! 一上午,甄玉都留在父母的房中,查看各色陈列和书籍。甄自桅是典型的儒将,不光能上马打仗,平日也饱读诗书。而晏明玥更是爱书之人,嫁过来的时候,也同时带来了很多平日爱读的书籍。 然而架子上的这些书籍,表面上看都是好好的,甄玉翻开仔细检查,才发现虫蚀发霉的并不少。 简而言之,这些书籍没有被好好保护。 当然沐夫人会说,她只是个侍妾,没有资格进入主人夫妇的房间,所以并不知道书籍残破的事情。 至于屋里的陈设,看上去也并不多,只有一个汝窑花瓶和两块端砚还算值钱。 其余的,都只能算平平。 甄玉看得只想冷笑:甄家虽然人口不旺,但也是三代老臣,甄自桅的母亲更是出身苑州丝绸大户,家里钱多得堆不下。 而晏明玥是太傅之女,皇后之妹,祖上又是开国的功臣,要说这样的两个人,房里竟然没什么陈设,仅有的陈设也不甚值钱……这就太搞笑了。 不过甄玉并不打算马上发作,毕竟这是她回家的第一天,她只是做到了心中有数。 虽然甄玉早就知道沐夫人品行不端、吃里扒外,但这女人究竟从甄家贪了多少东西,还有那些跟着沐夫人的下人们,他们又偷盗了多少财物,这些都得花时间寻找证据,慢慢调查。 日头偏西,丫头们进来传话说,晚膳已经准备好了,请公主用餐。 于是丫头婆子捧着食盒,一个个鱼贯而入,规矩倒是维持得挺好,这么多人,却安静得雅雀不闻。 用餐完毕,又歇了一会儿,小丫头捧上了解暑汤,甄玉接过来一瞧,碗中是暗红色的绿豆汤。 她不由皱起眉头。 饮翠看见了,马上道:“吩咐的香薷解暑汤呢?怎么换成了这个?” 那个小丫头呆了呆,竟扬着脸回答:“不知道,厨房只给了我这个。” 甄玉勃然大怒,她用力将绿豆汤泼在地上! 旁边流金厉声呵斥道:“放肆!谁允许你这么和主子说话了?!” 小丫头吓得噗通跪了下来! 甄玉砸了绿豆汤,这动静不小,马上就有人报给了卫婆子,那高胖的婆娘赶紧过来,一叠声道:“公主别生气,她是新来的,不懂事。” 旋即她又给了那丫头一个嘴巴:“公主面前,不知道好好回话,还你呀我的 第80章 上手 卫婆子一听这话不对,赶紧赔笑道:“公主今天到家,府里人手忙乱了些,这丫头本是在后厨烧火的,是因为人手不够,这才临时让她把这绿豆汤送过来……” 流金清脆明亮的声音,打断了卫婆子的辩解:“这丫头的事,且放在一边。卫婆子,之前我就吩咐过你,公主要喝香薷解暑汤,怎么?香薷就那么难买,厨房只能拿绿豆汤来顶替吗?” 香薷当然不难买,这是夏天常备的解暑药物,寻常百姓都买得到,更何况堂堂将军府。 卫婆子笑得更委屈:“想是厨房那边听错了……这样吧,我这就去吩咐厨房,再给公主做一份!” 等她带着那丫头离开,甄玉这才冷笑了一声。 “你们看到了吧?这还是我第一天到家,她们就敢这样子。” 饮翠点头道:“其实绿豆汤并不比香薷汤简单多少。这就是下马威,她们是想借这点小事来拿捏玉姑娘。若姑娘忍气吞声,她们就会觉得姑娘好拿捏,未来只会更加欺负姑娘。” 漱朱言简意赅:“该打!” 甄玉摇摇头:“第一天来,就给下人动刑,这不好。再等两天,看他们是否收敛。” 她说完,又冷冷一笑:“这么多仆人,不可能全都是糊涂蛋。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几个最先跳出来,以身试法。” 那晚,卫婆子送来了一碗香薷解暑汤,又将负责厨房的婆子叫过来,命她给甄玉磕头赔罪,这件事才算揭了过去。 从棠梨院出来,卫婆子忍着一肚子的气,径直去了东南角沐夫人住的偏院。 她把香薷汤的事情,给沐夫人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此刻不在甄玉跟前,卫婆子也不装了,她龇着一脸的横肉,又怨又恨地说:“夫人,新来的这位不是个善茬,夫人往后得小心一点。” 沐夫人斜靠在美人榻上,她手中端着一盏凉冰冰的燕窝粥,神色闲闲。 “谁叫你们去惹她的?人家刚来第一天,正愁没个由头来立威,你们就把脸凑上去给人打,人家怎么可能不发作?” “可是夫人……” “不必说了。”沐夫人一摆手,她放下燕窝粥,慢慢坐起身,将一幅华丽的雁回云锦织金薄披纱,往肩膀上拢了拢,“你们呐,做得太明显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她堂堂一个公主吃亏,她哪里受得了?” 卫婆子恨恨道:“什么公主?明明就是个乡下丫头,还敢自称是将军府的主子……这儿真正的主子,明明就是夫人您!” 沐夫人也不气恼,她淡淡一笑。 卫婆子继续说:“我是替夫人不值,夫人打理这将军府,整整十五年,耗费的心血比谁都多!夫人当这个家,天经地义!凭什么这丫头一来,将军府就成她的了?别说我不服,这府里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服的!” 这就是沐夫人看重卫婆子的地方。 这肥婆虽说性格贪婪,手脚经常不干不净,但在她面前从来恭恭敬敬,说起话来,一句比一句贴心,每每把她哄得格外高兴。 “行了,你也不用着急。”终于,沐夫人慢条斯理地打断她,“不就是想赶她走吗?这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卫婆子听得眼睛一亮,赶紧问:“夫人有什么妙计?” 沐夫人冷然一笑:“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如果日常吃不惯、睡不好,明明处处都叫人不舒服,却又挑不出毛病来,你说,她还能在这儿住多久?” 卫婆子恍然大悟! 沐夫人抿住嘴唇,她阴冷一笑:“外祖母那儿多温暖多自在啊,外祖父对自己多好啊,又何必独自住在处处不对劲、谁都使唤不动的地方?今天这个丫头得罪了我,我打了她,明天那个丫头又得罪了我,难道我还要打她不成?人人都不听我的,难道我要把家里所有的下人,全部打一遍吗?就连皇上都知道法不责众,真把下人们惹火了,她自己也会怕的。” 卫婆子想了想,又道:“可她外祖父毕竟是太傅,若她生了气,回去找靠山帮忙,这又怎么办?” 沐夫人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一回生气,我还能回外祖家哭诉,甚至拉着外祖父来帮自己讨回公道。二回三回,难道我还天天把外祖父拉过来不成?又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是丫头不听话,婆子做事太笨,细细一看,全都是这种鸡毛蒜皮。次数多了,我怕她外祖父母都得烦她了。” 卫婆子也听得哈哈大笑,她放下心来,满脸欢喜道:“还是夫人厉害。” 接下来,依然时不时有些不如意的事情发生。 全都是小事,不是丫头不小心砸了茶盅,溅污了甄玉的裙子,就是婆子太马虎,忘记给花瓶换水,让好好的花枯死了。 事情都不大,做错了事情的人也都是一脸惶恐,马上跪下来磕头赔罪,认错态度非常诚恳。 这种情况下,甄玉如果还要打她们,就显得苛刻无情了。 甄玉当然知道这些婆子丫头们究竟在做什么,她也不发怒,只在饮翠责骂她们的时候,淡淡说一句:“再不改,你们可有好果子吃了。” 听起来很危险,然而一个十五岁的小姐,柔声细气地来这么一句,又能有多大的威吓功效? 甄玉倒也不着急,她依然这么慢悠悠地过日子,除了清点家中各处的古董陈设,她还找沐夫人要了甄家的各种契文,包括乡下庄子的,城中商铺的,还有家里人口的。 沐夫人当然不愿意给。 这些关键的东西,一直都收在她那儿,甄玉才来两天,就要过问,还要拿去一份份查看,这让沐夫人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但她脸上却不显露出来,依然笑吟吟道:“公主看这些干什么?都是老几十年的账本子了,又没什么大问题,公主何必费这个劲呢?” “夫人这话就不对了。 第81章 小看了这丫头! 开口要契书,甄玉的语气很温和,但里面的意思一点都不温和:你只是个侍妾,而我才是甄家如今的主人。你凭什么霸占这些东西,连看都不给我看? 甄玉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沐夫人再不能推脱,她只得忍着气,吩咐贴身丫头红鸾把家中的房契地契都拿过来。 不过,她在说的时候,特意给红鸾使了个眼色,红鸾顿时心领神会,沐夫人是让她留下一些关键文件,只把不相干的拿给甄玉,反正她什么都不知道,多了少了都看不出来。 侍立在甄玉身后的流金,最是聪明机灵,她一眼就看出,沐夫人在对自己的丫头使眼色。 她干脆也笑嘻嘻道:“红鸾,你一次拿齐,可千万别少了什么,回头再让公主问你们要。” 沐夫人心中大怒,她冷笑了一声:“你这丫头,好不知事!难道我还会藏着掖着,留一份两份的不给你们主子吗?!” 流金不慌不忙,她笑眯眯地赔罪:“夫人别生气,夫人自然不是那种人。奴婢是怕底下人自作主张,坏了夫人的好意。” 沐夫人刚想骂人,甄玉却轻轻按住她的手,又冲着她甜甜一笑:“夫人别生气,流金这丫头,在太傅府就是这么个性格,最是口无遮拦。我外祖母骂了她多少回了,她也改不了。” 言下之意就连太傅夫人都纵容她,你算个什么吊? 说完,甄玉又貌似闲闲道:“对了,外祖母这两天打算过来陪陪我。夫人您瞧,老太太就是不放心,总觉得我年幼糊涂,什么都不懂。我怎么不懂了?不过是些家中琐事,难道还得老人家手把手,一样一样教我不成?” 沐夫人听得脸颊一白! 太傅夫人要亲自过来?那她就不能隐瞒任何契书了,否则太傅夫人一定会察觉到! 她能瞒着甄玉弄虚作假,那是因为甄玉还小,什么都不懂。 太傅夫人那个精明的老太太可是当朝诰命,皇后的亲妈! 这样的背景,她是万万斗不过的! 又气又恨之下,沐夫人只好冲着红鸾挥了挥手,有气无力道:“你把契书全部拿来,一份都不能少!” 不多时,红鸾果然捧着一个很大的红漆木匣回来。 木匣里面是厚厚的房契地契,甄氏夫妇名下各种商铺的契约,还有府里仆人们的卖身契,以及各种账本子。 全部在里面,看这样子,一份都没少。 甄玉接过木匣,终于放下心来。 她最想要的东西,到手了。 沐夫人还不死心:“公主您有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 甄玉将那木匣交给身后的饮翠,她扬起一张天真明净的小脸,冲着沐夫人笑了笑:“多谢夫人。” 沐夫人想来想去,又加了一句:“这些东西枯燥得很,随便翻翻也就够了。公主您别把自己累着了。” 甄玉只觉好笑,听这意思,沐夫人还指望自己把这箱东西还给她? 这女人,做什么清秋大梦! 这些既然到了甄玉的手里,那是绝对不会再还给沐夫人了。 但她依然笑盈盈道:“夫人的话,我都记着了。” 看着那纯真的笑脸,沐夫人的一颗心,突然往下一沉。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不良的预感。 难道说……自己小看了这丫头? 甄家究竟有多少财产,甄玉当然是一头雾水。好在她有一个心细如发、又喜欢记录日常的母亲。 晏明玥有个习惯,她喜欢在晚间就寝之前,把每天发生的事情用笔记下来,日常琐事要记,财产方面的更要记。晏明玥过世后,她记的这几大本子日记,全部被太傅夫人仔细收藏了起来,这一次顺便交给了甄玉。 更妙的是,当年一直跟随晏明玥的小丫头漱朱,是个记账的天才,不管多么混乱不清的账本,只要到了她的手里,一晚上就能给你厘得清清爽爽,绝对不会有半点差错。 甄玉花了一晚上时间,将盒子里的契书清点了一遍,她这才弄清楚:原来除了祖上留下来的田庄,甄家在京师还有五间铺子,而且生意做得都很大。 但其中的问题却不少,在和漱朱一同翻看了这些铺子近年来的营收状况后,甄玉可以确定,铺子的掌柜们,大多数和沐夫人沆瀣一气,成了粮仓里的硕鼠。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甄玉打算先搞定这座将军府,再处理外头的老鼠。 然而这一日,又是和厨房的婆子们生气的一日…… 近七月了,天愈发热了,甄玉最近总觉得口苦,便让厨房煮一碗酸梅汤来。 谁知催来催去,快一个时辰还不见踪影。嵌雪脾气急,她耐不住了,卷着袖子冲进厨房破口大骂,这才催来了一碗酸梅汤。 端上来,甄玉尝了一口,差点被酸出了眼泪! 酸梅汁倒是放得足足的,然而,半点甜味也没有。 再一问,忘记放蜂蜜了。 卫婆子这一次倒是很伶俐,马上就把那闯祸的厨娘给揪了过来。 厨娘给甄玉磕头赔罪,说自己准备晚饭的食材,一时忙乱,就把放蜂蜜这事儿给忘了。 甄玉也不说话,只冷冷盯着她,盯得那婆子浑身不自在,只好赔笑道:“公主,饶了我这一遭吧,下次再不敢了!” 听见婆子这么一说,甄玉不由冷笑了一声:“下次再不敢了?前两天你们把香薷汤换成绿豆汤,这次呢,酸梅汤倒是煮了,但前前后后,磨蹭了足足一个时辰,还忘了放蜂蜜——你们厨房的人可真忙啊,忙得连主子都不想伺候了。” 婆子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这是第二回。”甄玉曲起手指,轻轻敲击桌案,“不要再让我逮到第三回。再来一次,我可就不饶了。” “是!” 婆子磕了个头,转身出去,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讥讽和不屑。 逮到第三回又怎样 第82章 小惩大诫 果不其然,数日后,厨房的人再次犯事。 这次更糟糕了:晚膳之中所用的鱼肉,竟然是酸臭的。 甄玉这一次是真的动了怒,她当即摔了筷子,让饮翠即刻去把厨房负责晚膳的那几个婆子,全部带过来。 不多时,饮翠带着三个婆子过来,其中一个,正是上回忘记给酸梅汤放蜂蜜的那人。 婆子们一进来,赶紧都跪下来,一面磕头,一面连声求饶,看来她们已经把“操作流程”背熟,成了习惯反应了。 甄玉冷笑:“饶了你们?那可不行的。我早就说过了,事不过三。” 本以为甄玉会不轻不重说两句就放她们走,没想到,今天这位公主似乎要改变策略,这三个婆子一时都不知怎么办了。 甄玉也不理她们,却吩咐饮翠:“把府里所有人都叫来!我今天,就要好好打个样子给他们看!” 卫婆子得了信,匆匆赶来,满脸堆笑道:“不知公主召集下人们,是有什么事?” 甄玉看都不看她,只冷声道:“你别管。” 她声音如此严厉,非比寻常,卫婆子只好讪讪闭了嘴。 不多时,将军府里的下人们都被叫来了,挤挤挨挨站满院子。 跪在地上的三个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惊恐:公主到底想怎么发落她们仨?是要当众打板子吗? 她们在这府邸里,都是十好几年的老佣人了,平时沐夫人对她们都是客客气气的,即便发现她们偷拿私吞厨房的食材,也从来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不曾责罚过。 没想到,甄玉这个小姑娘一来,就要变天了! 人都到齐了,甄玉用那双明亮到令人心悸的大眼睛,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就这一眼,竟然让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显出一种与其稚嫩的年龄极为不相符的沉静和冷酷。 然后,她缓缓开口:“从我回来的第一天,就和你们说过,府里的旧规矩,只要没有太大的问题,我不会改动,更不会折腾得你们疲于奔命。我尽可能宽待你们,但这并不等于,你们就可以胡作非为,不把我这个主子放在眼里。” 甄玉说到这里,冷冷一笑:“我可比不得你们那位沐夫人,心性柔善,由着你们胡闹。做下人的,偶尔办错了事,一次我还能宽恕,两次我也放过了,第三次还要来,那就怪不得我下狠手了。” 这句话一出来,仆人们顿时议论纷纷! 其中一个婆子挣扎着说:“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厨房事多人少,什么活儿不是我们三个干?!酸梅汤里忘记放蜂蜜,就这点小事情,也要责罚我们吗?!” 流金冷笑着走上前来,这丫头的声音又亮又高:“那是第二次,公主已经饶过你们了。可是今天,你们把酸臭腐败的鱼肉端到了公主面前,还狡辩说天太热鱼坏得快,这我就奇怪了,咱们将军府这么多人,吃的都是厨房做的饭,有谁吃到臭鱼臭肉了?!连奴仆都吃得干净新鲜,偏偏端给公主的是臭鱼!呸!你们几个的良心,都叫狗给啃了!” 仆人们面面相觑,这事儿就算是他们自己听着,也觉得这几个婆子太不像话了。 “不愿干就别干!做饭的,给人臭鱼吃,这算什么事!”有些人比较正直,立即责怪起这三个婆子。 另一些人也点头道:“流金姑娘,你别以为她们对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客气!这几个拜高踩低的货,给公主吃的鱼都是坏的,给我们的饭菜只会更不上心!” “对呀,上次我就觉得鸡蛋有点儿怪味,我不过随口问了问,她们竟然说,不想吃别吃!还叫我滚!真是混蛋!” 地上跪着的三个婆子没想到,就连别的仆人都开始指责她们,她们不由慌乱起来。 刚才那个嘴硬的,也只得放低姿态:“好,这事儿就……就算是我们错了!公主要罚我们,我们三个认就是了。” 另两个婆子胆子更小,也赶紧道:“公主息怒,奴婢错了,甘心受罚!” 甄玉转而问饮翠:“以往这种事情,太傅夫人会怎么处罚?” 饮翠道:“罚三个月的月钱,在角门外打二十板子,从此不能进内院。” 三个婆子的脸色都有点发白,这么严重吗?! 罚月钱,还要挨打,还从此不能进内院,只能在外头干肮脏的粗活…… 不过是一碗鱼有点臭味儿,她们就要受这么重的惩罚……凭什么! 那领头的婆子刚想开口争辩,却见甄玉淡淡一笑。 “罚点月钱,挨几下板子,就这,怎么够呢?” 三个婆子一呆! 甄玉提高声音:“嵌雪,把人牙子给我找来!我也不要她们三个伺候了,今天就把她们卖掉!” 一句话出来,如晴天霹雳,三个婆子连带所有仆人,全都惊呆了! 卖给人牙子?那比赶出甄家还要凄惨。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人牙子会把你卖去什么地方,万一是地狱一样的下家,比如在军营里做苦力,那就完了,只消三五年,人就被活活折磨死了。 就算运气超好,被卖到了类似的达官贵人家中,也不可能像甄家这样,十几年没有主子管束,平时连吃带拿,日子过得又宽松、又富裕,又安全。 胆子最小的那个婆子,当即崩溃了,她拼命磕着头,涕泪交流地叫道:“公主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宁愿做粗使的活儿!” 另一个也跟着连哭带喊,求饶不停。 脾气最恶劣的那个婆子也崩溃了,然而她崩溃的方向却相反,知道今天是栽在甄玉手里了,她索性破口大骂:“什么公主?!呸!狗屁!不过是西北素州乡下来的黄毛丫头,当初不知怎么装神弄鬼,骗了圣上,混了个公主的名儿,就拿来欺压我们这些底下人!甄玉,你早晚都 第83章 人牙子潘五 “我不过一时没留神,就又出事了。”沐夫人一脸无奈,轻轻叹息,“这又是怎么了?” 这种轻慢鄙夷的语气,仿佛是甄玉在无理取闹,而她则是那个跟在顽皮孩子后面,苦心收拾烂摊子的大好人。 流金嘴最损,她发出一声尖利冷笑:“姨娘怕出事,就应该时时留心,早点过来呀!不要总是等到事后再跑来说风凉话。” 沐夫人勃然大怒:“我和你主子说话,轮到你这丫头来插嘴了吗!” 这女人在将军府整整十五年,因为她侯府千金的出身,仆人们只称她为夫人,没有一个敢直呼“姨娘”——哪怕她其实就是个姨娘。 甄玉不紧不慢,声音清晰:“姨娘发什么火呢?流金不过是嘴快了一点,她哪个字说得不对?” 沐夫人的脸都紫了! 甄玉竟然也当众叫她姨娘! 这不就是正正经经地把她钉死在侍妾这个身份上了吗?! 偏偏她还没话反驳:对甄玉这个甄自桅的嫡出长女而言,沐嘉莲确实就是姨娘啊! 竭力忽略仆人们互相挤眉弄眼的表情,沐夫人强忍住心头的狂怒,她挤出一丝笑容:“我听卫婆子说,公主就为了一碗鱼,就要把她们三个卖给人牙子?叫我说,还是算了吧!不过是一点子小事,谁没个错呢?公主这么不依不饶的,往后叫下人们还怎么安心做事?” 甄玉心想,恶毒啊,这女人果然是恶毒得出了包,故意将婆子的过错轻描淡写,却把她形容得像暴君一样,喜怒无常,为了点小事就要致人死地…… 谁不害怕暴君?谁愿意和暴君站在一起? 沐夫人这番话,就是想煽动下人,集体起来反对她。 甄玉心中冷笑,表面上,却云淡风轻道:“姨娘既然觉得无所谓,那好啊,从今天起,厨房每餐只准给姨娘送臭了的鱼,酸了的肉,烂掉的白菜和没淘洗过的米饭。” 沐夫人勃然色变:“你说什么?” “姨娘不是说,这些都是一点子小事吗?怎么?姨娘也不愿吃这样的饭?原来姨娘介意这点小事?” 她故意把“这点小事”加重音,嘲讽拉满。 沐夫人被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正这时,嵌雪领着几个人进来,她走到甄玉跟前,欠身道:“公主,人牙子找来了。” 仆人们顿时哗然,甄玉竟然真的要卖人! 三个婆子一听,几乎瘫软在地上! 来的一共四个人,为首的男人三十多岁,五短身材,面色黧黑,五官生得还算英俊,但隐隐有一种狠毒的味道,就连笑起来,都是典型的笑里藏刀,让人心生畏惧。 甄玉见他来,点了点头,仿佛老熟人一般打招呼:“潘五爷,今日有劳你了。” 这潘五是京师著名的人牙子,掌控着京城绝大部分的人口买卖。做这一行的,身后没有牢靠的背景那是万万不行的,潘五的身后,就有一个非常牢靠、外人很难撼动的“大树”。 前世,甄玉在媚雪楼那五年间,见惯了老鸨在潘五手中买人卖人,对他印象深刻,对他身后的“大树”也非常了解。 潘五却有点震惊。 身为京师第一人牙子,各方面消息必须保持最灵通,他早就听说空置多年的甄大将军府,最近来了新人,甄自桅的女儿,皇上亲封的永泰公主回来了。 潘五这种人,常年游走于各个高门仕宦之家。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人牙子的名声最是不好,达官贵人们虽然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但从来就没人直接和他打交道,真正接触潘五的,都是管家级别的。就算是那些管家老爷们,见了潘五也是一脸轻蔑,觉得和他说话脏了自己的嘴。 却没想到,这小女孩一见了自己,仿佛见到多年不见的老熟人,马上喊出了自己的名号,而且神色自若,对他这个下九流里面的下九流,没有半点的贬低。 甄玉堂堂一个公主,竟肯主动和他打招呼,这让潘五对甄玉先有了三分好感。 他龇牙一笑,上前行礼,又问:“公主殿下认得我?” 甄玉微微一笑:“虽然没见过,但久仰大名。说起京师的人牙子,谁又不知道您潘五爷?” 潘五哈哈一笑:“贱名不值一提。倒是不知今日公主找我有什么事?” 甄玉伸手一指地上,那早就被捆上了手脚,只能瘫着的三坨:“喏,这三个婆子好吃懒做,嘴又很不好,我想把她们发卖掉,免得看着闹心。” 沐夫人在极度震惊之下,这才意识到,甄玉这是来真的! 她下意识地叫起来:“这怎么行!这三个都是甄家的老人!她们在甄家呆了二三十年,比你的年龄还要大!你怎么能卖她们?!” 甄玉还没说话,潘五却突然道:“公主,这位又是谁?” 甄玉淡淡道:“哦,这是府里的沐姨娘。” “沐姨娘”三个字,简直像三枚钉子,狠狠钉进了沐嘉莲的脸!她万万没想到,甄玉竟然当众这样来称呼她! 潘五哈哈大笑,他笑声又尖又沙哑,难听得像夜枭在嚎叫。 “一个破姨娘,他妈的也来插手公主的决断?”他满脸讽刺地看着沐嘉莲,“这是哪家的规矩?我潘五在京师各处走动,上至宰相门阀,下到士绅富豪,还从来没见过有姨娘跑出来嚷嚷主子的事情!” 他又转向甄玉,态度变得恭恭敬敬:“公主,别怪我潘五多嘴,像这种不知道分寸的下人,您可得好好管教才行。” 沐嘉莲差点背过气去! 甄玉定性她为姨娘就罢了,这个潘五,竟然把她归到下人的行列! 虽然理论上,姨娘确实属于下人,但是她在这将军府里,颐指气使了十五年,又有侯府千金的出身,何尝有人真敢把她当下人看待?! 而此刻的潘五和甄玉,显然不打 第84章 明枪暗箭 在场的仆人们,全都屏息凝神! 地上的三个婆子,两个已经完全吓傻,一动不动,只有那个最狠的,虽然被捆住了手脚,却依然像蛆虫一样在地上疯狂扭动,嘴里呜呜咽咽地骂着,因为不想她骂出更难听的话,所以饮翠早早给她的嘴里塞了布。 甄玉想了想,先指着那两个胆小的:“这两个可以留在京城,随你卖去谁家,只别在我眼前出现就好。” 这两个厨娘心头一松,瘫在地上呜呜哭起来,虽然卖出甄家,但能留在京师,和丈夫孩子在一处,总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甄玉又一指那个骂骂咧咧的厨娘,冷冷一笑:“她刚才不是骂我是素州来的黄毛丫头吗?正好,你就把她卖去素州呗,让她去西北大营受受苦,顺便让她见识一下,真正的素州黄毛丫头,是什么样儿。” 在场众人,身上俱是一寒! 卖去西北边陲的素州?还是西北军营?那就真的一辈子别想回来了! 买卖成交,潘五指挥带来的那三个壮汉,把地上的三个婆子抓起来一并带走。 沐嘉莲想冲上去阻拦,她想说我不答应! 但是她动不了腿,也张不开嘴。 她不答应?她又算老几? 甄玉既然当众定性她是姨娘,是下人,那她就没有资格再掺和这件事。如果她非要上前多嘴,只会自取其辱,让甄玉和这个潘五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甄玉又命饮翠找出了这三个婆子的卖身契,将它们交给潘五,沐嘉莲远远看见这一幕,忽然明白,为什么甄玉执着于拿到那盒子契书! 先前,她还存有幻想,指望甄玉看完之后,会把这些契书还给她。 沐嘉莲到现在才明白,这些契书,再也不可能回到她的手里了。 潘五收好了契书,又笑眯眯地对甄玉说:“这三个人,公主想要什么价格?” 甄玉淡然一笑:“就依着你的老规矩,不用特意给我多添。” 她如此痛快,潘五在心里叫一声好,他说:“那我这就命人送银票过来。” 他刚要走,甄玉却喊住他:“不用着急。” 潘五一怔,却见甄玉颇有深意地看着他:“银票什么时候送来都行,这往后,我还有些事情想请潘五爷帮忙——不是买人卖人,而是希望潘五爷从中搭桥牵线。” 潘五听懂了,甄玉是想和他身后背靠的那棵“大树”搭上关系。 这让他多少有点诧异。 京师里,很多人都知道潘五爷有大靠山,但极少有人知道,这靠山到底是谁,因为这里面,牵扯到了一些不便公开的宫闱隐秘,甚至那靠山自己也极不愿意承认。 然而看甄玉这样子,她分明知道潘五的靠山是谁。 看潘五那震惊的样子,甄玉抿嘴一笑:“天晚了,我也不虚留你了,我这儿还有一摊子事情要处理。五爷回去以后,替我向那位问个好吧。” 潘五这才回过神,他竟收起刚才的嬉笑,恭恭敬敬冲着甄玉一低头,这才带着人离去。 等潘五那群人走了,甄玉这才瞧了瞧旁边吓呆了的仆人们,看来这场杀鸡儆猴,对他们很有效果。 “过去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也不和你们翻旧账。”甄玉看了看她们,神色淡然,“但是从今往后,我不想再看到类似的事情发生。我希望你们牢牢记住,谁才是将军府的主人。” 女孩清丽温柔的声音,竟如振聋发聩,萦绕在这些仆人们的耳畔。 这一刻,将军府的仆人们终于痛苦地意识到,多年来他们懒散自在、蛀虫一样的生活,结束了。 能够决定他们命运的人,不再是万事不管的沐嘉莲,而是面前这个十五岁的小女孩。 沐嘉莲回到住处,她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掀翻在地! 活了这把年纪,她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明确的藐视!就算当初甄自桅拒绝提亲的时候,也是把话说得委婉到极点,生怕有半点伤害到她。 而甄自桅的这个亲闺女,连这样的面子都不给她,竟然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把她当成一个低贱的姨娘,让她下不来台! 晏明玥可恨,晏明玥生的这个丫头,比她更可恨一百倍! 卫婆子看她气成这样,一时也不敢吭声,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劝慰道:“夫人,小心气坏了身子。” 沐嘉莲冷笑道:“我气死了,你们不正好乐得自在?!” 卫婆子知道她心里有火,所以话没好话。她也苦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啊!我们这些下人的卖身契,如今,可是攥在那一位的手上!” 沐嘉莲不出声。 她忽然想,问题的根本,不就是甄玉掌握了所有的契书吗? 早知道,当初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契书给她啊! 卫婆子看出了她的心思,她肥胖的脸上,露出一个谄媚的微笑。 卫婆子先是转到门口,看了看门外没人,这才把门关上,又回到沐嘉莲身边。 “夫人,明的不行,咱们就来暗的嘛。”她凑到沐嘉莲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沐嘉莲的眉头渐渐展开,她轻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可以一试。” 接下来,在府里忙碌了一段时间之后,看着各方面走上了正规,甄玉这才松了口气。 饮翠提醒她,皇后的生辰将近,甄玉也该去宫里看看皇后了。 于是这一天,甄玉梳洗打扮,又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入了宫。 皇后见她来,非常欢喜,命人倒茶,又吩咐自己的小厨房,专门给甄玉做点心果子吃。 甄玉笑起来;“姨妈别忙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皇后一脸怜爱地看着她:“在姨妈面前,你什么时候都是个小孩子。” 甄玉又拿出自己准备的礼物,原来是她亲手绣的一幅帕子,并一双绣鞋。 帕子上没绣鸳鸯或者凤凰这类常见花式 第85章 人心善变 原本,皇后从来就不穿人家送的衣服鞋子,但是为了甄玉的这片真心,她干脆将鞋子试了试。 皇后本以为会不合适,因为她天生两只脚不一样。皇后原本打定主意,就算甄玉做的这双鞋,穿起来并不合脚,她也绝不挑剔。 然而万没想到,绣鞋非常合脚,左边那只,真的就比右边那只大一点点。 这双绣鞋不是常见的明黄,而是皇后最喜欢的浅草绿,上面绣了两只傻兮兮的蚂蚱。 鞋子穿起来绵软而舒适,倒像是甄玉比着她两只脚的尺寸做出来的。 这可太让皇后震惊了,她笑问甄玉:“你是怎么知道,我左脚比右脚大的?” “外祖母提过。”甄玉抿嘴一笑,“再说,外祖家中还有当年服侍过姨妈的老嬷嬷,她们也知道呀!” 皇后不疑有它,心里只剩欢喜。 其实这些信息都是前世甄玉打听到的,为了扳倒太子母族,她不放过任何有用的消息,就连皇后穿多大的鞋都弄得清清楚楚。 娘两个正絮絮低语,有宫人报说,圣上驾到。 景元帝今天似乎心情很不错,进来一看到甄玉,他就哦了一声:“小丫头过来了。” 甄玉赶紧道:“陛下万福金安。” 景元帝挥了挥手,让她不必多礼,又微笑看向皇后:“朕想着,过几天就是皇后的生辰了,所以特意过来看看——没想到有人比朕捷足先登啊。” 皇后微笑道:“多谢皇上想着臣妾。” 大宫女绿乔赶紧道:“永泰公主今天是特意给娘娘来送生辰礼的。” “哦?送了什么礼物?”皇帝很好奇。 甄玉满面通红,不好意思道:“只是一方帕子并一双鞋。臣女想着,娘娘贵为皇后,金珠玉宝不知道有多少,臣女就算送上一座宝山,娘娘怕是也不稀罕。” 景元帝笑看皇后:“皇后总是惋惜自己没有女儿,如今,一个现成的乖巧女儿送上了门。” 皇后垂目,微笑不语。 皇帝又问甄玉近况如何,是否还住在太傅府里。 甄玉诚实回答,太傅夫妇年迈,她不敢烦劳两位老人,所以,已经搬回了甄大将军府。 景元帝闻言,挑了挑眉毛:“什么时候搬回去的?” “回皇上,臣女搬回去大半个月了。” 景元帝又笑道:“回到父母故居,你觉得怎么样?” 甄玉嫣然一笑:“臣女觉得家里比什么地方都好。” 景元帝点点头,又问:“襄阳侯的那位千金,如今还在甄府吗?” 甄玉点头:“皇上说的是那位沐夫人吧?她还在的。” 景元帝的神情颇值得玩味,他故意问:“朕以前就听说,襄阳侯家的那位千金,性格有些固执。玉儿,你和她相处得还好吗?” “回皇上,臣女……”甄玉停了停,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臣女和她相处得并不好。” 一句话,石破天惊,皇帝和皇后都惊讶起来! 按理说,一般皇帝问这种问题,希望听到的回答都是相处和睦,皇上请放心之类的。没想到甄玉不按牌理出牌,直接给他来了个处不好。 景元帝急忙问:“怎么回事?襄阳侯家的千金不高兴你回来?” 甄玉心中苦笑,景元帝提起沐嘉莲,还是一口一个襄阳侯千金,这说明什么? 说明沐夫人在皇帝心中,还保持着当初那娇弱而忠贞的陈旧印象。 也对,沐夫人这些年在将军府,关起门来当小型女天子,又因为身份特殊,从来不参与京中那些太太奶奶们的社交活动,几乎可算是与世隔绝。 沐嘉莲和这座将军府,早就被世人给遗忘了。 前世,要不是爆出了那宗杀人案,要不是仵作发现了她腹内的胎儿,沐嘉莲还能把她清苦而忠贞的伪装,维持一万年。 不过,甄玉才懒得帮她维持这虚伪的面纱。 她当然不能在皇帝面前大诉其苦,说沐嘉莲怎么怎么欺负她。 甄玉只是委婉地笑了笑:“不高兴才是正常。谁家突然来了新人会高兴呢?又不是娶儿媳,当初玉儿给那张家当了一天的儿媳,张家婆母还一直恨天骂地的呢。” 景元帝被她逗乐了,但他仍旧带着点细微的不悦道:“毕竟她是捧着你父亲的牌位进的甄家,再不济,她也是你父亲的妾室。玉儿,你做晚辈的,多少要让着她一点。” 那意思,沐嘉莲再糟糕,也是领了我的御旨进去的。你说她不好,那不就是说我这个天子当初做错了? 甄玉若有所思道:“皇上说得固然有理,只是玉儿年幼,见识短浅,这两天有件事情想不明白。” 景元帝问:“什么事?” 甄玉抬起脸,她故意装出一副稚嫩无知的样子,语气天真地问:“臣女从民间来,在民间这些年,看过太多的怨偶,他们成天争吵互殴,有的甚至抱了孙子也还是这样。” 景元帝听她说得很是有趣,于是笑问:“夫妻间争吵,再寻常不过,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甄玉摇摇头:“臣女不奇怪他们争吵,臣女奇怪的是,就算这样常年争吵,互相视对方为仇雠,他们却没有一对想要和离。” 甄玉继续用天真无邪的口吻道:“两个人都吵得打破头了,都吵了几十年了,为什么就是不肯和离呢?大祁的律法,也没有禁止和离呀。” 景元帝和皇后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 皇后无奈笑了起来:“玉儿,说你是个孩子,你果然是个孩子。夫妻间的事,哪能说得那么清楚?和离岂是那么容易的。” 景元帝也罕见地感慨起来:“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既然两个人缔结了婚姻,生儿育女,又成日生活在一处,岂能说撒手就撒手?即便不看往日夫妻的情分,也要看在孩子的份 第86章 十五年过下来,她会变成什么样? 景元帝脸色微沉,他哼了一声:“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 “皇上,沐嘉莲当初领圣旨嫁入甄家,那时我父亲甄自桅已然殉国,再加上求亲未遂的两年,至今,沐嘉莲足足有十七年没见过我父亲的面。虽然她当初一心痴恋家父,又蒙圣上垂怜,让她进了甄家,可是那之后她始终独自生活,既不曾同家父一起承受风雨,也不曾共同抚养孩子。可以说,皇上刚才所言的种种牵绊,在沐嘉莲身上,一个都不存在。” 甄玉抬起头,她不卑不亢望着景元帝:“皇上,臣女大着胆子问一句,这样一来,她靠什么维持当初的忠贞?” 景元帝被甄玉这句话,给结结实实问住了。 是啊,一个顶着虚名的妾,根本没有过真正的肌肤之亲,更没有生下孩子,整整十五年的空转,沐嘉莲如果还能坚持当初的爱意,那简直有悖人世间的常理。 虽然如此,景元帝还是有些不悦,他哼了一声:“朕明白了。你的意思,沐嘉莲对你不好?” 甄玉抬起脸,刚才故作的天真稚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无比的认真:“皇上,沐嘉莲当初是出于对家父强烈的爱慕,这才请旨进的甄家,这一点玉儿不会否认。玉儿也能断言,十五年前,她对家父确实是满腔的赤诚,忠贞不二。但是皇上,人心是会变的。曾经那样相亲相爱的情侣,最终都变成了怨偶,更何况一个成天对着牌位的妾室,她甚至连我父亲的衣袖都没碰过。” 这番话,竟然把景元帝给说怔住了。 甄玉低着头,她继续道:“皇上还请细想,一个侯府千金,独守偌大的将军府,上无公婆长辈看管,下无兄弟姐妹制衡,满庭的仆人皆以她为尊,不敢违逆半点。连娘家都和她断了往来,无法干涉她丝毫……皇上,您觉得这样的十五年过下来,她会变成什么样?她会希望有人突然闯进来,打破她这比皇上还舒服的生活吗?” 甄玉这番话,完全把景元帝给说呆了! 甄玉说的每一句,他都无法反驳,因为每一句都是再直白不过的人之常情。 却见甄玉又磕了个头,继续道:“玉儿说这些,并非是向皇上抱怨,更不是指摘皇上当初做得不对——当初是当初,十五年前,皇上那样安排,并没有什么问题。如今甄家再乱再不成体统,那也是甄家的家丑,不该往外说。” 景元帝总算捕捉到了“再乱再不成体统”这句话,他回过神来,冷冷道:“怎么?甄家这两年很乱吗?” 甄玉抬起头,她那白玉一般洁净的脸上,眼睛分分明明绕上一圈淡红:“皇上,臣女母亲卧房里的陈设,十之八九已经下落不明,就连厨房婆子身上穿的,都是臣女母亲旧日留下的衣服。” 景元帝和皇后同时色变,俩人对视了一眼,脸色都非常不好看。 景元帝沉声道:“玉儿,你说的可是实情?” 甄玉低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臣女只是把自己看见的,如实告知皇上,臣女不敢有丝毫的隐瞒。” 良久,景元帝才低声道:“朕当初,只是同情她满腔的痴心,就像是……” 他忽然停了停,又改了口:“玉儿,你说得对,人心会变。沐嘉莲已经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进甄家。” 甄玉悄悄松了口气。 她没有对皇上诉苦,说沐嘉莲如何如何虐待自己,而只强调父母的东西有严重遗失和滥用,甄玉赌的就是景元帝对她父母还残留了一些感情。 她赌对了。 故人遗物被糟蹋,往往比故人之女被欺负更令人愤怒,有时候,东西就是比人值钱。 而只要景元帝对沐嘉莲的固有印象发生了改变,开始质疑她的忠贞,这就好办了。 接下来,无论甄玉怎么做,皇上都不会再有意见了。 景元帝想了想,又问:“玉儿,你打算怎么收拾这个残局?要朕给你找帮手吗?” 甄玉摇摇头:“回圣上,玉儿不用人帮忙,不仅不要帮手,未来甄家若有什么事,玉儿只求皇上您当成一场戏看,那就好了。” 景元帝一怔,禁不住大笑:“你这小机灵鬼,好吧,甄家的事,朕就不插手了,随你去处理。” 甄玉很高兴,她要的正是皇上的这句话。 皇上又寒暄了两句,这才离开。 等他一走,皇后就拉过甄玉,心疼道:“沐嘉莲欺负你,你怎么也不和姨妈说呢?” 甄玉嘻嘻一笑,把小身子扭来扭去地说:“姨妈放宽心,沐嘉莲欺负我的,没有我欺负她的多。” 看她这洋洋得意的样子,皇后忍不住笑起来,又叹道:“你这孩子,胆子太大了,刚才还和皇上有来有去的,我真怕你哪一句说得不对,触怒了皇上。” 甄玉摇摇头:“姨妈不用怕,我只是个小孩子,皇上就算想发脾气,也拉不下脸和这么小的孩子发脾气。” 皇后被她说得又想气又想笑,她手指戳了一下甄玉的额头,嗔怪道:“你看看你,有哪一点像个小孩子?十足是个大人样儿。” 甄玉就像个真正的小孩子那样,在皇后的身上蹭了蹭,她忽然鼻子一酸。 前世她活了三十年,始终周旋在男人堆里,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和女性长辈亲昵,在她们的怀中寻求慰藉。 皇后见她神色有异,忙问:“怎么了?” 甄玉抽了抽鼻子,这才努力笑道:“小时候,我磕碰到哪里了,也是这样哭着去找我养母,我想让她抱抱我,可她总是不耐烦地一把推开我,有时候还会打我,因为我把衣服弄破了。久而久之,我不管伤得多重,都不会再和她说一个字了。” 皇后听得心碎极了,她一把抱住甄玉,哑声道:“我的玉儿受苦了,往后再有难处,只管来找姨妈。” 甄玉却又笑起 第87章 你为什么讨厌我? 甄玉离开福宁宫,还没走多远,迎面来了两个人。 一位是太子岑凌初,另一位是三皇子岑凌霄,两人结伴进宫,是探望各自的母亲。 送甄玉出来的皇后身边大宫女紫卉,赶忙向甄玉介绍:“永泰公主,这位是太子殿下,这位是三皇子殿下。” 甄玉的脸色有点白,但是神情已经比上一次镇定自若了许多,她给两位皇子行了礼。 三皇子笑道:“紫卉姐姐,不用介绍了,上次我和公主在小皇叔的王府里见过,她还劝了我许多好话呢。” 太子睁大眼睛,好奇地问:“原来你们是旧相识?” 甄玉忍着颤抖的声音,努力一笑:“太子误会了,三殿下是在开玩笑,当时我不过是说了点药性相冲的道理,并没有别的意思。太子哥哥,刚才我去见了皇后娘娘,她还提到了你,说你好些时候没进宫来看她了。” 太子温和地笑着说:“早知道表妹你来,我就不急着进宫了,我明天再来看母后,免得她今天见人太多,会累着。” 他是个纯善而温和的人,也是大祁这么多皇子里,唯一真正的好人。 甄玉抿嘴笑道:“不会的,娘娘一见太子来,自然就不累了。我不过是个外甥女,怎么能和太子相比?” 她一个劲儿和太子攀谈,倒像是故意冷落旁边的三皇子。 岑凌霄不以为意,他颇值得玩味地看着甄玉和太子你一句我一句,尽管甄玉一直都是笑吟吟的,但他还是在小女孩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莫名的紧绷。 好玩,他心想,这小女孩在排斥自己。 为什么呢? 正出神,他听见太子说:“三弟,那我先过去拜见母后。” 岑凌霄立即道:“哦好的,太子放心,等会儿我送永泰公主出宫。” 等到紫卉陪着太子走远了,岑凌霄才转头看了看甄玉,他忽然狡黠一笑:“你不用怕,我不会吃了你。” 甄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说得心惊肉跳。 她赶忙低下头:“三殿下说的哪里话?我没有怕。” “咦?你不是在害怕,那就是讨厌我了?”岑凌霄故意做出小奶狗一样受伤的沮丧,“我做错了什么事,公主你要讨厌我?” 甄玉马上矢口否认:“您在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讨厌您呢?” 趁着四下没人,岑凌霄又往甄玉跟前逼进了一步,但是他的表情,倒像是被主人丢弃的小狗狗,十分哀怨,十分可爱,“那你怎么刚才都不和我说话?你只顾着和太子说话,理都不搭理我!” 他甚至还伸手去拉甄玉的袖子! 甄玉快要被他逼疯了! 前世,她就是沦陷在岑凌霄这种小小狗一样可爱无助的表情下,爱得死去活来,心痛不已,哪怕后来她完全明白了,这不过是这个人擅长的伪装,岑凌霄就是喜欢用这一招俘获那些心思纤细的女性!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看清了这个人的无良本性,而且双方也见过面了,她已经具备了抵御他这种绵软攻势的能力,没想到……还是不行。 她太过于习惯这个人的爱,几乎成了条件反射,只要岑凌霄摆出这种亲昵的神情,她就下意识想要去安慰他,去亲他抚摸他,她已经这么做了整整十年,她的生命中,曾经只有这个男人,他是她的全部。 甄玉觉得,自己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身体已经提前反应过来,她猛然抽回了自己的袖子,这一下用力太大,甄玉后退两步,险些仰倒! 后面伸过来一只手,一把将甄玉扶住。 她站稳了身子,回头一看,竟然是岑子岳。 “在宫里还这么顽皮?”他脸上神色很淡,瞧不出什么,但是手臂一直扶着甄玉,直至她真正站稳。 岑凌霄一见是他,哇的叫起来:“小皇叔,你可真会搅局!我正和永泰公主说话呢,你一来就打断她了。” “我没看出打断她,我只看出你把人家逼得直往后退。”岑子岳淡淡看了他一眼,“还站着干什么?不是要去见你母妃吗?” 岑凌霄听出岑子岳语气里的不悦,他知道没戏了,于是嘻嘻一笑,又对甄玉做了个鬼脸:“你放心,我不会吃掉你的。” 这才扬长而去。 等他走了,岑子岳这才转头看了看甄玉:“你怎么在这——” 话没说完,停住了。 他万分惊讶地看见,甄玉脸上满是眼泪! 岑子岳也慌了神:“喂,你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其实深究起来,甄玉这眼泪有一多半是生理性的,在回头看见岑子岳的那一瞬间,她的心中,一下子松了口气,眼泪完全不受控地涌了出来。 甄玉自己也知道太失态,她慌忙用袖子胡乱擦着脸,又哽咽道:“没什么……我刚才……刚才和皇后娘娘说了太多旧事,一时有点控制不住。” 岑子岳静静望着她,忽然轻声道:“你用不着和我说谎。” 甄玉一怔! “你每次见到老三,神情总是有些不对劲。”岑子岳继续道,“上次脸色惨白,就像生了大病,这次又哭成这样,任谁见了都觉得古怪。” “……” 甄玉嘴唇发抖,她挣扎着,想说两句辩解的话,但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你和老三能有什么交集。过去这些年,你未离开过素州,他未离开过京师,你们连相遇都不可能。”岑子岳停了停,忽而苦笑,“我再瞎猜下去,也就成了胡编乱造。” 岑子岳语气低沉,却无比的真诚,似乎是要把自己的一颗心剖出来,给甄玉看一样。 甄玉胸口那激烈的情绪,竟慢慢平息下来。 “我和三殿下,确实没有什么。”她低低的,哑声说,“王爷,我若说,是因为他身上有些东西把我 第88章 母妃,我看上甄玉了 三皇子到了颉秀宫,见过了母亲婉妃,说起在路上遇到太子的事。 他眉飞色舞道:“母妃不知道,今天我和太子一同遇到了新晋封的永泰公主,那丫头可好玩了!” 话没说完,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插进来:“什么好玩?甄玉那丫头最可恶了!都是她害得我这么久下不了床!” 原来岑凌霄的妹妹岑熙娇也在这儿,上次她受了那一鞭子,背上伤势不轻,所以一直留在婉妃这儿养伤。 这些天,她背上的伤口逐渐愈合,总算能下床走动走动了。 岑熙娇恨透了甄玉,更听不得任何人说她的好话,哪怕说她“好玩”那都不行。 岑凌霄叹了口气,他用扇子轻轻敲了一下妹妹的头:“错的本来就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你看,终于遇上了一个硬茬吧?” 岑熙娇气得眼睛都红了:“三哥你怎么站在甄玉那边?!我才是你亲妹妹好吗!” 岑凌霄叹了口气:“妹妹你太笨了,我这个人,一辈子只站聪明人。” 他见妹妹真的发火了,赶忙赔笑道:“不过你是我亲妹子嘛,笨就笨一点,我不嫌弃。” 岑熙娇委屈极了,她嚷嚷道:“我知道了!三哥你看上了那个甄玉!哼,我劝你趁早歇了这份心!她是太子的表妹,她只会站在太子那边!” 岑凌霄毫不介意,他笑笑:“那又怎样?我就看上她了!” 婉妃本来摇着纨扇,笑盈盈听这对兄妹拌嘴,儿子这么一说,她的脸色一凝。 “老三,你说真的?” “真的。”岑凌霄认真地说,“母妃,我看上甄玉了,非她不娶。” 房间里,安静下来。 岑熙娇张大嘴巴,她无比震惊地望着岑凌霄! 这些年,无论她把多么美的女孩带到哥哥面前,哥哥永远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仿佛视美女如粪土的高僧。害得岑熙娇差点以为她哥哥是个断袖! 她还以为,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女人能入哥哥的眼睛。 没想到,岑凌霄竟然看上了甄玉,是那个她恨之入骨的甄玉! 岑熙娇越想越火,她哇的一声哭起来:“我不许你喜欢她!你喜欢谁都行,就是她不行!” 岑凌霄掏出手帕,他温柔地擦着妹妹的眼泪,慢条斯理道:“那怎么办呢?我是非得娶她为妻不可了。熙娇,如果你真的受不了,那我就只能不要你这个妹子了。” 岑凌霄最擅长如此: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最狠的话。 岑熙娇愕然地望着哥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婉妃这下子,明白自己的儿子是来真的了。 她一向很放心这个儿子,若说头脑聪明,十个岑熙娇也赶不上一个岑凌霄。婉妃最骄傲的就是,她生的这个儿子完美遗传了她的聪明和冷静,是个天生就要做大事的人。 而这样一个胸中有大沟壑的儿子,竟然说出了“非此女不娶”的话,这决不是因为花痴。 婉妃想了想:“为什么非要是她?” 岑凌霄笑了笑:“母妃,你知道今天父皇是怎么夸奖甄玉的吗?他说这丫头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年过而立的贤臣,他还和安禄海说,甄玉未来必有大作为——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子,父皇夸她有大作为。母妃,你这辈子听父皇这样夸赞过谁吗?” 婉妃沉默了,她也明白,儿子为何会对甄玉动心了。 三皇子岑凌霄这辈子最大的野心,就是成为储君,因此在挑选伴侣这件事上,他也只会以这一点当做条件。 别说甄玉天生貌美,就算她丑如无盐,恐怕岑凌霄也一样想娶她。 “更何况,我亲眼见识过她的博学,虽然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有很多微小的细节表明,她对我是有好感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好感。”岑凌霄冲着母亲挤了挤眼睛,“母妃,这难道不是天作之合?” “这很难。”婉妃终于皱着眉头开口,“你也知道,她是太子的表妹,皇后的亲外甥。凌霄,她是你天然的敌人。” 岑凌霄笑嘻嘻的,他在婉妃跟前蹲下身来,两手抓着母亲的膝盖,像幼年那样亲昵地摇了摇:“母妃,帮我想想办法嘛。” 就像甄玉只是一个玩具,他只要找聪明的母妃恳求一下,母妃就能从太子哥哥那儿帮他把这个玩具夺回来。 良久,婉妃长叹了口气:“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但是这么一来,甄玉就再见不得人了。” 她低下头来,看着儿子:“从此以后,她就只能当一个见不得光的侍妾,就像笼子里的金丝雀。凌霄,你介意吗?” “没关系,我只要得到她。”岑凌霄依然笑眯眯的,他笑得十分没心没肺,“哪怕从此把她永远关在我的房里,不能见任何人,我也不介意。” 甄玉从宫里出来,她刚到家,流金就匆匆迎上前来,皱着眉低声道:“玉姑娘,不好了,屋里丢了东西。” 甄玉一惊,赶忙问:“丢了什么?” “姑娘的一对耳坠。”流金比划着说,“就是那对镶了翠的银耳坠。” 今天甄玉入宫,只留了流金一个人看家。 “今天我一整天都呆在屋里,只有中午去了一趟厨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流金皱眉道,“吃了午饭,我想帮着姑娘把妆奁盒收拾一下,打开一瞧,那对耳坠子就不见了。” 饮翠不放心,又问:“是不是姑娘随手放哪儿了?” 甄玉摇摇头:“昨晚我取下来,就放在妆奁盒里,我记得非常清楚。” 四个丫头一时都沉默。 耳坠本身不算特别值钱,问题是,这屋里竟然进来了贼! 甄玉本以为,发落了那三个婆子,将军府的仆人们就应该老实了。 没想到,他们愈演愈烈,竟然开始偷东西。 甄玉今天心情本来就不好,遇到这样的事, 第89章 抓贼 回到屋里,甄玉拿过纸笔,她仔细想了想,挥笔不停,很快就写下了两张药方,然后她将漱朱叫过来。 “你悄悄的,带着这两份单子从后门出去,尽量不要让人发现。”甄玉低声嘱咐她,“找一间可靠的铺子,按照我写的方子,将这两包药抓回来。记住,千万不要把这两包药弄混了。” 漱朱是个话极少,办事却无比牢靠的人,她拿了药方领命而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漱朱拎着两大包药,悄然回来。 甄玉接过她手中的药,又问:“这一路可曾有人注意到你?” “无人。”漱朱说着,罕见的又加了一句,“奴婢十分小心,可以确定,府里没有一个人看见我出门。” 甄玉这才放下心来。 她将两个药包放在桌上,又指着它们,低声对丫头们说:“左边这一包有毒,右边这一包,正是解药。今晚把两包药全都熬好,我来教你们怎么使用。” 几个丫头听了,脸上都流露出震惊的神色。 饮翠感慨道:“没想到,玉姑娘还会这个!那这毒药是会要人的命吗?” 甄玉摇了摇头:“要命倒还不至于。但是会让人的脑子出问题,变成一个有什么说什么、心里藏不住一点事情的傻子。” 她说着,又冷笑了一声:“那贼既然得了手,就断断不会只偷这一次!我敢保证,他一定还会来的。” 当晚,甄玉就把所有的仆人召集起来。 她对仆人们说,今天她进宫之后,自己的屋里进来了贼。 仆人们一阵议论纷纷。 甄玉看了看他们,脸上不动声色地说:“丢的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也不会一个个审问你们,但是,我不会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女孩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众人,她用一种冷森森的口吻,缓缓地说:“从现在起,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入我的屋子。再有擅自闯入者,我不保证他的人身安全。无论是疯了傻了,还是死了残了,那都是现世报,苦果都得他自己受着。到时候,可别怪我这个做主子的翻脸无情。” 明明是六月的大夏天,热得让人喘不上气,可是甄玉这番话,却说得在场众人毛骨悚然,后背一层鸡皮疙瘩! 仆人们一时面面相觑,心想只是偷东西,怎么会变疯变傻呢? 话一说完,甄玉不再看他们一眼,施施然走进屋里。 次日,甄玉借口去了城里的龙福寺上香拜佛,一大早,她就带着四个丫头离开了家,上完了香,她又趁便去了一趟太傅府,看望了两位老人……就这么磨磨蹭蹭一整天,直到天都快擦黑了,一行人才姗姗而归。 回到家,丫头们首先清点屋里的东西,果不其然,又少了一根珠钗。 流朱一时火冒三丈! “还真偷上瘾了!这贼的胆子真就肥得没边儿了!昨天玉姑娘刚刚警告过,今天他竟然又进来了,完全是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太无法无天了!” 甄玉坐在梳妆台前,她慢条斯理地卸着妆,一面淡淡地说:“咱们等的不就是这个吗?幸好他又进来了,不然,今天在外头溜溜跑了一整天,累个半死,他若不来,我岂不是白跑了?” 她放下梳子,又冲着流金做了个宽慰的笑容:“不用着急,今晚这个贼就会露面的,他一露面,后面的主事者也就跑不了了。” 这时候,饮翠却神色凝重地捧着一个匣子走过来。 正是那个放着契书的朱红色匣子。 饮翠把匣子转过来,将上锁的部分指给甄玉,她低声道:“玉姑娘,您瞧瞧这儿。” 甄玉仔细一看,果不其然,匣子的锁合处,被人用力掰过,对方手劲儿不算小,就连簧片都被他掰弯了。 甄玉嗤的冷笑了一声。 “我就说嘛,为了一副坠子,一枚珠钗,用得着冒这么大风险吗?” 流金低头看了看那匣子,啧了一声:“那一位还不肯死心呢?原来,偷首饰只是小贼行动时,顺手牵羊,真正的目的,其实是这匣子里的东西。” 饮翠说:“难怪上回卫婆子进屋来,吞吞吐吐,东瞄西看的,我撵了她两回她才肯走——看来,就是在替她主子瞧方位呢!” 嵌雪诧异地问:“你们是在说沐嘉莲?她偷契书干什么?这对她也没用啊!就算到她手里了,她也没法堂而皇之拿出来呀,否则,不就正好做实了她偷盗的行为了吗?” “她不需要拿出来,她只要把契书给毁掉就行了。”甄玉淡淡地说,“没了契书,我就无法得心应手管束下人,再想卖掉不听话的奴仆,手续就会非常麻烦。虽然通常来说,京兆尹的库房内,应该还有一份副本。但是京师人口众多,所有的奴籍都存放在京兆尹那儿,天知道那库房里究竟堆了多少。想从成山成海的奴籍中,把咱家下人的奴籍一个不差找回来,恐怕要大费一番周章。” 如果事情闹到了京兆尹那儿,也就等同于皇上知道了。皇上一定会心生不悦,因为这恰好说明,甄玉治家的效果不彰。 毕竟,沐夫人管甄家管了十五年,一点事没有,她刚回来一个月,就闹得鸡飞狗跳,还把契书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 相较之下,谁更像这个家的主人,谁更适合主宰甄家,也就显而易见了。 漱朱听完,点了点头:“恶毒。” 流金冷笑道:“幸亏玉姑娘早早就预备到了,所以提前把契书送去了老夫人那边,这匣子里装的都是废纸。” 嵌雪想了想,突然大惊小怪地说:“该不会她亲自来偷吧?!那可好看了。” “怎么会呢?”饮翠摇了摇头,“玉姑娘就没打算当场逮住沐嘉莲。她那种人,一定是用小恩小惠引诱底下人动手,以身试险可不是公侯小姐的风格。” “ 第90章 贼的自白 甄玉跟着下人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丫头,正在地上不停翻滚。 她认得,这恰恰是沐嘉莲身边伺候的一个粗使丫头,名叫小鹊。虽然只打过几次照面,但她记得这个丫头,因为她身形非常矮小,近乎孩童。饮翠算是四个丫头里最矮的,但小鹊才刚到饮翠的肩膀,似乎是天生的发育不良。 这么矮小细瘦,偷东西恐怕更灵便一些吧? 此刻,这个小鹊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惨叫声,仿佛她的周身,正在遭受火焰燎烤一般的剧痛……更令人惊恐的是,小鹊裸露在外的皮肤,尤其是她的脸和脖子上,竟然也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紫红色,就像皮肤被严重烫伤之后的反应,就仿佛,空气中真的有看不见的烈焰,正在烧燎小鹊的周身! 仆人们都吓坏了,有的说小鹊多半是中了邪,有的说,是不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而就在这时,小鹊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是我偷的!珠钗……是我偷的!饶了我!” 一片哗然! “听见小鹊说什么了吗?” “听见了!她说珠钗是她偷的……什么珠钗?” “肯定是公主丢的那枚珠钗啊!昨天公主不是说了吗她屋里少了东西!” “不会吧!小鹊怎么会自己认了?!” “对啊!好像是被严刑拷打了一样……这儿也没人拷打她啊!” “昨天公主不是说了吗?偷东西的人会疯傻,马上就有现世报!” “那小鹊这……算不算傻了?!” 种种猜疑之下,大家不由自主把惊惧的目光转向了甄玉。 甄玉却仿佛浑然不觉,她慢慢走到小鹊跟前,弯下腰来,看了看在灰尘中挣扎的小丫鬟。 “是你偷的东西?” “是我……是我!”小鹊的嗓子都快要叫哑了,她僵硬地翻过身,口齿不清地扭曲着,就像太阳底下暴晒的大蚯蚓,想要做出磕头的动作却不太成功,“公主……公主是我错了!我不该偷东西……” 她疼得呜呜哭起来,手指在脸上身上乱抓,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虫蛇,正在撕咬她! “把她的手绑起来,别让她挠了。”甄玉索性吩咐下人们,“不然她会一直挠出白骨来。” 下人们被她这话吓得不行,几个婆子赶忙去找了布条,这才七手八脚,好歹将小鹊的两只手给捆住。 嫌疑人被捆好,甄玉继续审问:“你偷了什么东西?” “一枚珠钗……呜呜呜,还有……还有耳坠子。” 饮翠和流金对望了一眼,物件的数量品种都是对的。 “你为什么偷我的东西?”甄玉继续问,“手里缺钱?家中有急用?” “不是……不是!呜呜,我……我不是去偷这些的!” 小鹊痛得全身绷紧,涕泪交流,但是很奇怪,她发现只要自己说的是实话,皮肤的这种灼痛就会减轻一些,而如果自己说了谎,或者抵死不承认,疼痛就会加剧! “那你进我的屋子,是想偷什么?”甄玉又问。 “偷……偷将军府的契书!” “你一个丫头,偷这些有什么用?” 小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是夫人让我偷的!” “你胡说!” 人群之中,迸发出一个尖锐的女声,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沐嘉莲脸色惨白,双眼圆睁,怒目而视:“小鹊!谁教你这些的?!是谁让你栽赃我的?!” 甄玉不急不躁,她曼声道:“姨娘怎么知道小鹊是在栽赃?” 沐嘉莲咬牙冷笑道:“她不是栽赃又是什么!说我指使她去偷契书……荒唐!我要契书干什么!” 甄玉也不答,转身看着小鹊,慢条斯理道:“小鹊,夫人要契书干什么?” “夫人……夫人想给公主殿下找麻烦!夫人说,公主……公主丢了契书,就没法再……再管束将军府的下人!皇上知道了,就……就会责怪公主持家无方!” 小鹊声音嘶哑,然而字字句句,说得清清楚楚,这下子,下人们都议论起来了。 沐嘉莲勃然大怒:“小鹊!到底是谁买通你,让你陷害我的?!” “就……就是夫人您啊!”小鹊竭力抬起头,她痛得涕泪交流,只好不停往外倒实话,“您先让我随便偷点东西出来,说……说要试试我偷东西的能耐!您说不用着急,前面一两次,只是……只是探探路,若能找到契书就最好,找不到就……就随便偷点什么……偷来的东西,就当是给我的赏赐!” 沐嘉莲的脸都黄了! 她哆嗦着,猛然转向甄玉:“公主!你真的相信这丫头?!” 甄玉但笑不语。 地上的小鹊疼得实在受不了,她哭天喊地:“公主!公主我把实话都说了!真的!奴婢没有一个字隐瞒!您就饶了奴婢吧!” 甄玉淡淡看着她:“你要我饶你?你觉得你这么疼,是我害的?” “不……不是的。”小鹊又疼又怕,不知所措,她哭得全无章法,“奴婢只是发现,只要说实话,疼痛就会减轻一些,只要奴婢一说谎,身上就更疼了……” 围观的府邸下人们全都震惊了,卫婆子忍不住道:“哪里会有这种事?!这孩子,怕不是魔障了!” “是真的……真的!”小鹊哭着叫起来,“奴婢不能说谎!说谎就疼!” 甄玉点点头:“那你告诉大家,你偷的东西,现在放在哪儿?” “在……在我房里,在枕头底下压着!” 甄玉立即派了两个婆子去小鹊的房里搜,果然,在枕头底下搜到了首饰。 证据摆在眼前,沐嘉莲脸色更难看,她咬牙道:“小鹊,到底是谁让你栽赃我的?!是不是你那个酒鬼爹?是他逼着你栽赃我,想从我这里讹诈银两,对不对!” 小鹊一听沐嘉莲提到她父亲,明显畏缩了 第91章 姨娘,缺德事要少做 小鹊之所以突然不敢吭声,是因为,沐嘉莲正好捏到了她的把柄! 沐嘉莲曾经和她说,如果小鹊不乖乖听自己的,去偷甄玉的契书,那她就找人把她父亲活活打死——反正她父亲重病多年,欠下了巨额的债务,家门口常年堵着一群债主,到时候,就说是她爹喝多了酒,和债主发生冲突,被债主给打死的。 此刻,听出沐嘉莲明显是在拿父亲的生命来威胁自己,小鹊真的吓坏了,她努力咬住嘴唇,想让自己不再说话,可是这种努力不过片刻功夫就宣告失效,浑身的灼痛就像不依不饶的火浪,一波又一波,向她的全身侵袭! 她再也忍不住,大声惨叫:“不要打死我爹!不要打死他!我都已经这么听话……乖乖替你去偷东西了!你为什么还要逼我?!我不是不帮你……可我一撒谎,身上就疼!” 下人们泛起一阵激烈的喧哗! 小鹊非常爱她的父亲,这一点阖府皆知,她从小丧母,是父亲将她一手养大,后来小鹊父亲生病,因为没钱求医问药,这才含泪将她卖进将军府。 别的事情,小鹊都有可能撒谎,但是涉及到父亲,小鹊是绝无可能撒谎的。 所以,小鹊是被沐夫人以父亲生命为要挟,才不得已去偷东西的?! 看着众人那惊恐又鄙夷的目光,沐夫人只觉得浑身如瀑冰雪! “你这丫头!怎么血口喷人?!”她还想骂小鹊两句,但是底气已经远没有刚才那么足了。 甄玉在旁边,忽然静静地说:“姨娘,刚才小鹊说的大家全都听见了。这往后,小鹊的父亲若有个三长两短,京兆尹可是会上门来找你的!” 地上的小鹊,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她匍匐着,一点点艰难地爬到甄玉跟前,捆绑的手指抓着她的鞋面,哭着说:“公主,救救我爹!我错了!我情愿拿命来换他!” 甄玉低下头,怜悯地看着她:“你放心,这里所有人都是你的证人,没人敢对你爹动手。” 这句话含义明显,直指沐嘉莲,她忽然觉得,这场面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女人一言不发,突然转身离去! 甄玉也没拦着,她在沐嘉莲身后,冷声道:“姨娘,缺德事要少做,小心反噬啊!” 沐嘉莲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幸亏卫婆子扶住了她。 看着她一跛一跛走远了,甄玉这才轻蔑地收回目光。 几个婆子为难地看着仍旧在地上翻滚的小鹊:“公主,这……怎么办?” 小鹊身上的衣服已经磨烂了,全都是泥和土,磨破皮的地方渗出了血,把她的脸和身上弄得更脏。 甄玉说:“你们把她带去厨房,找一点鱼胶,连同鱼肉熬成汤,把汤给她灌下去,小鹊就不会再疼了。” 婆子们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奇妙的解毒,个个称奇,有一个多嘴的婆子,忍不住问:“喝完之后,小鹊就好了吗?” “可能是不会太好。”甄玉淡淡地说,“她往后,人会笨一点,说话慢一点,脑子迟钝一点。但基本的粗活还是可以做的。小鹊家中不易,你们要多照顾她。” 婆子们都吓住了,心想那不就是傻了吗?! 公主说,偷东西的人会疯会傻,原来是真的! 回到房里,流金第一个憋不住,她拍手笑道:“痛快!太痛快了!” 饮翠也点头道:“这下子,玉姑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戳破了那老巫婆的伪装!对帮她做事的丫头都如此恶毒,竟然拿人家亲爹来要挟……呸,沐嘉莲真是太恶毒了!这下子,看那些执迷不悟的家伙还敢不敢一心一意跟着她!” 嵌雪这个大迷糊,却困惑地问:“公主,那究竟是什么毒药?为什么小鹊中毒后会疼成那样?” “那种药就叫‘散志汤’,药如其名,就是瓦解你最强的意志,让你只能吐露真相。” 原来甄玉吩咐漱朱买药,就是为了配制这种“散志汤”,熬好之后,将它涂抹在房间各处,尤其是贼最容易触碰的契书匣子和首饰盒上面,这样一来,只要偷盗者的手摸到了这些地方,他就会中毒。 散志汤毒发的时候,人全身灼痛难当,犹如浸入烈火,再坚强的铁汉子也挡不住这疼痛的袭击。 嵌雪还是不明白:“可是,为什么小鹊一说谎就疼,说实话,疼痛就会减轻?” 甄玉看着她,忽然顽皮一笑:“嵌雪,你是不是偷吃了流金的桃酥?” 嵌雪一呆,她脸一红,马上摇头:“我没吃!” 甄玉盯着她:“真的没吃?我不信,你看你嘴角还有桃酥渣呢。” 嵌雪慌了神,赶紧用手去擦,下一秒她马上反应过来:露馅了。 流金一下扑上去,按住她的脑瓜,握着粉拳咚咚捶她:“好啊!我说怎么桃酥少了一块!原来是你吃的!” 甄玉拦住流金这个暴力狂魔,她忍笑道:“嵌雪,你还不承认吗?” 嵌雪见掩饰不下去,只好拉着甄玉的裙子,撒娇道:“是奴婢吃的,玉姑娘,我错了。” “嗯,你自己感觉一下,说了实话,身上是不是轻松多了?” 嵌雪一怔,喃喃道:“还真是……” “人这种东西呀,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一旦说谎,不管有无恶意,身上的皮就会不自觉紧绷,不信你们下次再说谎,就摸摸自己的脸,脸颊这儿是不是绷得很用力?”甄玉笑道,“当人说实话时,尤其是刚撒了谎再说实话,就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感,身上的皮肤就会跟着松下来。” 这种皮肤的紧绷和放松,平常很难察觉,但是对于一个皮肤本来就处在剧痛中的人而言,这种松和紧的差别,就会非常明显。 所以小鹊就会感到,说实话时,身上的疼痛会跟着减轻,那只不过是因为她本身放松下来了。 “我给你们服用的解毒药,是专门对抗散志汤的。”甄玉又轻言细语道,“所以你们即便触碰到屋里的陈设,也不会怎样。当然,你们四个本身就不打算和我说谎,否则就算服下解毒药,也仍旧会感到身上疼。” 嵌雪听到这儿,突然松了口气,她摸了摸胳膊:“难怪我刚才说,我没吃桃酥的时候,身上皮子紧得难受呢。” 流金瞪了她一眼:“偷吃我的桃酥,还好意思撒谎!” 她故意冲着嵌雪一伸手:“赔我桃酥!” 嵌雪嘀嘀咕咕在怀里掏了掏,竟然掏出了半块黏黏哒哒的桃酥:“喏,就剩下一半了,我打算留着晚上吃的……” “啊啊啊你的口水还在上面!脏死了!坏嵌雪!” 甄玉坐在窗前,她笑盈盈看着几个丫头互相打闹,忽然觉得心中一阵轻松。 前世,所有的丫头婆子都怕她,怕得要死,因为她需要在三皇子的府邸立威,所以从来不苟言笑,而且手段狠毒,动辄就定人生死。 下人们看她,就像看见魔鬼一样,没人敢对她笑,更没有人喜欢她。他们怕她,讨厌她,更恨她。 她从来没有见过丫头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嬉笑打闹,这还是第一次。 这一刻,让甄玉觉得珍贵极了,也可亲极了。 第92章 造访欹月斋 家中的杂乱,暂时告一段落,因为小鹊这件事,仆人们从此消停了不少,一个个肉眼可见地恭顺了。 看来,人还是得承受一些近在眼前的惨痛教训,才能真正改过,甄玉心中暗想。 既然家里安顿了,接下来,就轮到外头的商铺了。 甄家名下有五家铺子,分别经营茶叶、药材、饭庄、绸缎和首饰。甄玉将每家的账本都拿来仔细查看,发现其中的四家,经营状况都不太好,处于亏损的边缘,只有一家还在赚钱,就是专门经营珠宝首饰的欹月斋。 说来也有意思,自从甄玉回到了将军府,这些铺子的掌柜们,这些消息最灵通不过的商人们,竟然没有一个上门拜见的,他们个个都说自己很忙,眼下铺子事多人杂走不开,只好让手下的伙计带着礼物,代替自己上门拜见。 只有欹月斋的掌柜李千秋,亲自来拜见了甄玉。 在那次见面的过程中,李千秋也委婉地和甄玉说了许多实在话,比如欹月斋的经营方向不太对,京师里富贵人家多,经营路线应该尽量往高端走,但沐嘉莲的要求却是“低价倾销,大量出货”。 “首饰铺子不是饭庄,不是每日客人盈门,交易的次数多就是好的,做这一行的,反而会嘲笑这种客多货贱的事情,称之为……” “‘踩烂槛’?” 李千秋一惊:“公主怎么知道这种行话?” 甄玉抿嘴一笑:“多少知道一点。一旦成了踩烂槛的铺子,就不值一提了。欹月斋和甄家名下的太白醉不一样,太白醉是个吃饭的地方,恰恰需要降低成本,增加客流。欹月斋是不需要增加客流的,首饰真正的价值,是提高佩戴者的身价。如果一家铺子只给小家碧玉提供对镜自揽的作用,久而久之,那些贵女也就不来了。” 李千秋点点头:“真正高档的首饰铺子,恰恰交易量极少,也许两三天都开不了张,但它们每一次的交易,金额都是巨大的,人家的账本,足足比咱们的薄一多半呢。” 李千秋说到这儿,诚恳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斟酌着,又道:“廉价的东西卖久了,于自家招牌不太好。眼下这么做确实赚得很多,吸引的客人也多,但是公主,做生意,是要指望长远的。” 甄玉心里冷笑,沐嘉莲从来就没想过长远,她只想尽快把钱拢到自己手里,满足自己的吃喝玩乐,又怎么可能花费精力,给欹月斋做什么长远的品牌规划? 前世,她的印象中,几乎没有欹月斋的存在。 也就是说,按照沐嘉莲那种陈旧短视的经营策略,过不了几年,欹月斋就会被京师别的首饰铺子给彻底击垮,关门大吉。 想到这儿,甄玉点了点头,沉声道:“李掌柜,你的思路是对的。以后欹月斋经营上的事情,就照着你的想法去做。” 李千秋这才松了口气。 他是个颇有理想的经营者,之前也曾劝过沐嘉莲,可是沐嘉莲根本不听,这一度让他非常痛苦,很想撒手不干。 恰好在这当口,甄玉这个正牌主子回来了,而且看起来,是很认同他的经营理念的,这让李千秋瞬间挺直了腰杆。 回去的路上,伙计惴惴不安地说:“公主能听掌柜您的劝,这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她年龄这么小,又是刚刚回的甄家,那位沐夫人恐怕不会轻易放权给她呀。” 李千秋却冷笑了一声:“你小看了公主殿下。你看她提及铺子的经营,心中明显有一套韬略,而且她连‘踩烂槛’这种话都知道,这样的人,会是外行吗?反观那一位,我说得稍微复杂一点,她就一脸不耐烦,说她懒得听这些细节,只要我把每个月的定额缴足就够了,少说废话。你听听,这两位,谁聪明谁蠢笨,谁是真正有本事的人,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有本事的人,不会被虚张声势的货色压在头上的。” 那伙计这才恍然大悟。 李千秋又长叹了口气:“这两年,我一直想辞了这份事情,带着妻儿回乡算了,但又舍不得呆了这么久的欹月斋,这里毕竟有我一份心血。好在如今公主回来了,我觉得,我又能继续干下去了。” 然而,像李千秋这样的掌柜,硕果仅存,只此一位。 甄玉等来等去,也不见别的铺子掌柜来拜见她,于是她决定,干脆亲自上门,去看看这几家铺子的经营状况。 按照远近顺序,第一家恰恰就是欹月斋。 今天甄玉难得心情畅快,她笑嘻嘻地对身边的漱朱说:“走,咱们先去看看李掌柜。” 她今天只带了漱朱一个人出来,她是管账的,甄玉必须带她来看铺子。 到了欹月斋,进门一看,果然风气和之前大有不同,一扫从前那种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往里逛的忙乱,如今这铺子里安安静静,只有少数一两位客人,喝着茶,慢慢端详着伙计捧上来的首饰,而且客人的气度也都不凡,一看就是有身价的。 见有新的客人,伙计迎上前,一见是甄玉,顿时吃了一惊。 这伙计上次跟着李千秋见过甄玉,认得这位就是东家大小姐,他有点慌神,刚要开口行礼,甄玉却飞快按住他。 她冲他摇摇头,低声道:“别大惊小怪的,我就是来看看。你搞这么大动作,反而惊扰了客人。” 伙计会意,赶忙点头,也压低声音:“小的明白了。您先坐,小的这就去倒茶,请掌柜下来。” 甄玉和丫头挑了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勤快的小打杂又端上两盘鲜果,不多时,一盏热茶送到眼前,甄玉端起来一看,便笑了。 是她最喜欢的太平猴魁。 这李千秋,真是个人精,上次只是去了府里一次,就记住了甄玉喝的是什么茶。 甄玉正悠悠然打量着铺子里的陈设,忽然听见不远处一阵笑语喧哗,一个声音打破宁静:“听说这家欹月斋最近上了不少好东西,咱们也来瞧瞧!” 甄玉心里一沉,来的,正是成阳公主。 第93章 买不起就早说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岑熙娇今天本来兴致很好,想趁着春光明媚,带着几个小姐妹来逛逛首饰店,顺便买一两件首饰,好预备着过几天,在皇后的寿辰上大放光彩。 也是因为听说欹月斋这家首饰铺子,最近改了路线,不再售卖那些低端货色,而主打昂贵又出众的珠宝首饰,除此之外,她还听说,某家公侯小姐买到了设计非常独特的飞燕珠钗,喜欢得宝贝一样,众人也啧啧称叹,岑熙娇就动了心。 今天,她特意来了欹月斋,就是想找点别出心裁的首饰。 却没想到,刚一进门,就看见甄玉带着丫头坐在店里。 岑熙娇低低骂了一声“晦气!”她本想转身就走,伙计却已经殷勤地迎上前来:“今天是哪阵风把公主您给吹来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人家都把她名号叫出来了,这时候再调头走人,岂不是在示弱?! 岑熙娇无法,只得哼了一声,干脆大摇大摆走进店里。 京城里,无人不知成阳公主的赫赫大名,尤其她性格又暴虐,动不动就拿鞭子抽人,简直可以说是恶名远扬了。 所以铺子里其他的客人,一见她进来,全都慌忙起身,纷纷给公主行礼,就连漱朱都不得不微微做了个样子。 唯有甄玉,依然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岑熙娇自然知道缘故,但她身边的那些贵女却并不知情,其中一个,看到甄玉坐着不动,立即呵斥道:“你!没看见公主进来了吗?!怎么不行礼!” 岑熙娇的心腹大丫头杜鹃,本想开口提醒这位,甄玉也是公主,见了成阳公主本来就不必行礼。但她不小心觑到自家主子那冷铁一样不善的神色,杜鹃又把话给咽回去了,丫头的命也是命啊,她才不做这种招惹主子发火的蠢事呢。 跟着岑熙娇的这群贵女,平时就喜欢“团结”在成阳公主身边,再加上她们自己出身也不低,跟红顶白、仗势欺人就成了这群人的家常便饭。 看见甄玉居然充耳不闻,继续若无其事地喝茶,那位贵女顿时火了! “放肆!这样无礼的人,你们还让她呆在店里?!还不快把她赶出去!” 本来跑前跑后的伙计也傻了,这位……没问题吧?让伙计把东家给赶出去? 甄玉也不好让自家小伙计为难,于是她施施然道:“伙计当然不能把我赶走,像我这种大主顾,他巴结还来不及呢。” 伙计也非常机灵,马上点头:“这位姑娘是我们店的大客户,刚刚定了一件上好的首饰。” 那贵女一听,一脸不屑道:“什么不得了的首饰?拿来!我买下来了!” 伙计一时愕然:“这……” 甄玉认识这姑娘,她是庄亲王的外孙女邓念桐,庄亲王是景元帝的远房表哥,两人拥有同一个曾祖父,其实严格来说,邓念桐和皇族的血缘关系已经相当遥远了,但邓念桐借着多年来,坚持不懈给岑熙娇当马前卒,基本上是岑熙娇指哪儿她就打哪儿,所以俩人一直非常要好。 今天,又是她第一个冲出来打头阵。 于是甄玉也笑了笑,对伙计使了个眼色:“行啊,你就先拿给这位小姐,如果她出的价比我的还高,那我可以让给她。” 伙计领命而去,不多时,他捧着一个锦盒回来。 锦盒打开,里面却是一件金灿灿的缠臂金,缠臂金不是多么稀罕的东西,然而这套缠臂金却极为独特:在黄金之上,又细细雕出了一朵朵牡丹的花纹,而在牡丹的花瓣上,又嵌入了一颗颗大小不等的钻石……猛一眼看上去,仿佛晶莹的露珠次第落在牡丹花上,平添了一份动人雅致。 邓念桐心下一沉! 她原本以为是什么普通的钗环首饰,没想到竟然是缠臂金这么贵的东西!而且看这套缠臂金复杂的花样,再加上点缀的钻石——最大的那颗竟然有小指盖那么大!价格绝对比一般缠臂金贵很多! 但是,大话都已经放出去了,难道还要她堂堂庄亲王的外孙女把吐出来的豪言再吃回去吗? “这套缠臂金多少银子?” 伙计客气地说:“这是小店专门找的五十年老金匠打出来的,因为用料太贵,目前只有这一件,所以小店的要价也不高,您给一万七千五百两银子就够了。” 邓念桐:“!!!” 她原以为甄玉买的首饰顶多七八千两,因为以前欹月斋卖的东西,最贵也不过就是这个价,她经常光顾,自以为心中有数。 没想到如今欹月斋改了风格,不再卖那些市井便宜货,就算是七八千两银子的也只能算中等水平,现在它家的首饰,动辄上万,连这套缠臂金都算不上是顶级货。 邓念桐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她手里确实有些积蓄,但也只是区区一万两,原本她还想咬咬牙,当着众人的面,来一次豪爽的大手笔,以此震住甄玉。却没想到,自己根本就买不起! 如果能便宜一些,或许可以找父母再要些银子添上…… “这价格有水分吧?!”她故意冷着脸,对伙计说,“别给我报这种虚价,说个实的!” 伙计愣住,心想我们现在走的高端路线,对着的也都是一掷千金的客户,就是从前那些普通客户,也是说个价就拿走的,还从来没听说有讨价还价的。 他偷偷看了甄玉一眼,甄玉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 伙计心中有数,他故作为难地苦笑了一下:“那好吧,咱们小店原是从来不讨价还价的,但是既然邓家小姐您提了,又是老客户,那我们可以抹去一点零头……您就给一万七吧。” 邓念桐差点昏过去,这和没打折有什么区别啊! 甄玉看她脸色一霎时又紫又白,显然是被挤兑得不行了,于是轻轻一笑:“哦,你买不起啊?买不起就早说嘛,装得煞有介事的……既然是个穷鬼,又何必冒充有钱人呢?” 第94章 公主是不是掏不出这笔钱? 被甄玉这么不客气地当面嘲讽,邓念桐气疯了,也顾不上小姐的矜持,冲上去就想给甄玉一个耳光!伙计吓坏了,慌忙上前阻拦,却不小心把装缠臂金的锦盒跌在地上……一时间,店里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正这时,一个笑嘻嘻的女声钻进来:“你们店今天怎么这么热闹?不卖首饰,改成菜市场了吗?” 众人闻声,不由自主停下来。 甄玉转头望去,不禁一时失笑。 来人,正是她之前在晏夫人赏花会上遇到的那个显眼包,阮婧。 她今天竟然换了一身男装,极雅致的暗花纹白袍,腰间就像男人一样挂了一块碧绿的蟠龙佩玉,手中持了一把水墨山水的折扇。 阮婧本来个子就高,身为武将之后,天生的英气勃勃,今日她做这身男装打扮,更显飘逸俊美。 岑熙娇一见是她,愈发烦躁,心想今天出师不利,一下子碰到两个冤家! 身为公主,她在京师横行无忌,一根红鞭叱咤天下,唯一令她发憷的就是镇国公的这个女儿,因为阮婧从来就不吃她这一套,有一次把岑熙娇惹火了,想拿鞭子打她,没想到阮婧这个二百五,竟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根更长的鞭子,而且舞得比她更大声…… 阮婧轻摇折扇,走进欹月斋,她先弯腰拾起滚到自己跟前的锦盒,拍了拍上面沾的灰,将它交给忙不迭道谢的伙计,又看了看岑熙娇和她身后的那群人。 “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殿下。” 她给岑熙娇行了个礼,却是男人行的那种礼,搞的众人瞠目结舌,岑熙娇也恨恨道:“不伦不类!” 阮婧又一转头,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甄玉,她眉毛一扬,眼睛一亮:“没想到公主您也在这儿,小生这厢有礼了!” 甄玉咯咯笑起来:“阮姑娘,你这身打扮还怪好看的,往后给我也弄一套。” 阮婧嘻嘻笑道:“公主穿男装,只会比我更好看——我不敢站在公主身边了,不然我勾搭的那些妹子,全都跟着公主跑了。” 她一口一个公主,把邓念桐她们几个都说呆了,邓念桐脱口而出:“阮婧,你有病啊?你喊她公主?她是什么公主?” 阮婧正色道:“这位是皇上亲封的永泰公主。怎么?你们连她都不认识?” 一言既出,满场皆惊! 邓念桐她们当然知道皇上封了甄大将军的女儿永泰公主。但是一来,坊间普遍对甄玉身份的真实性存有疑虑:甄氏夫妇过世十几年了,怎么会从素州那种偏远地方冒出一个女儿来?二来,皇帝给的这个公主封号也不合常规,再怎样,甄玉也不配被封公主。 因为这两点,这些贵女们都没有把永泰公主放在心上,她们以为这个名不正言不顺、身份被人诟病的公主只会躲在家里,不敢见人,就算有天子给她背书,也没胆子抛头露面。 见她们一个个呆着脸,一动不动,阮婧不禁皱了皱眉。 “永泰公主既然在此,你们怎么都不行礼?” 那群人互相犹豫地看了看,还是没人动。 阮婧冷笑起来:“怎么?你们连皇上的旨意都要违抗?” 她把皇上抬出来,这下子,再没人敢说什么了。 邓念桐那几个,只得咬着牙,一个个走过去给甄玉行礼:“臣女见过公主殿下。” 岑熙娇的肺都快气炸了! 这些都是她的核心姐妹淘,都是常年围在她身边,对她奉承有加的人,今天居然要低着头,去给那个甄玉行礼,简直是奇耻大辱! 愤怒之下,她脑子一热,竟脱口而出:“小二,把你们店里最贵的首饰拿出来!” 伙计一听,忙不迭点头道:“是!是!殿下您稍等,店里最贵的东西都是我们掌柜收着,我这就去请掌柜的!” 不多时,伙计带着李千秋下来。 李千秋先给岑熙娇请了安,又转向甄玉,没等他开口,甄玉先摆了摆手,那意思你先去管客人,不用管我。 李千秋会意,他这才满脸堆笑,殷勤地对岑熙娇说:“刚才伙计说,公主殿下想看首饰?” 岑熙娇傲慢地说:“过几日就是皇后娘娘的寿辰,我想买两件首饰,好在庆典上佩戴,可不能太差了,不然皇后娘娘是要怪罪的。掌柜,把你们店最好的首饰拿出来!” 李千秋马上称是,吩咐伙计去取首饰。 端来的,是一套祖母绿。 用极细的金丝线穿起十几颗祖母绿,形成一副华贵无双的项链。每一颗祖母绿都如鸽子蛋那么大,而且色泽莹润,深翠欲滴,一抹淡淡天光照在上面,那深翠的颜色竟仿佛在微微流淌! 端的是美不胜收,天下罕见! 围观的贵女们,好几个都忍不住叫出了声:“太漂亮了!” 这样一副祖母绿戴在身上,立即就能成为全场的焦点! 岑熙娇心下一沉,这一看就不便宜啊! 但她是什么人?大祁的成阳公主,皇帝的亲生女儿! 她要是连一副首饰都买不起,那还不得把天下百姓给笑死?! 想到这儿,岑熙娇定了定神,故作漫不经心道:“这东西多少钱?” “回禀公主,这副祖母绿是小店多年的珍藏,一直没舍得拿出来。”李千秋笑吟吟道,“今天公主大驾光临,所以小人不敢私藏,如果公主喜欢,您给十万两就行了。” 店内,一阵死寂! 十万两?! 岑熙娇也被这个价格给震住了,她原以为七八万应该能拿下,没想到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 然而她不是邓念桐那种眼皮子浅的姑娘,更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惊小怪地讲价钱。 因为从小被母妃带着,接触这些稀世的珠宝,岑熙娇也是个懂行的人,每种珠宝的等级,卖什么价格,这些,她比一般人更清楚。 稍微在心里算了算,她就明白,掌柜是真的没有夸张。 这么极品的祖母绿,又是如此巧夺天工的工艺,再加上纯金的链子,十万两,一点都不夸张。 可是……这也太贵了! 这个数,远远超出了她的预算,岑熙娇手头的储蓄虽然不算少,但也不够十万两银子。 虽说她可以找亲哥岑凌霄借一点,而且,她可以确定岑凌霄拿得出这份钱,但她不能肯定,哥哥肯替自己掏这份钱…… 只要一想到,岑凌霄那种冷淡而鄙夷的神色,岑熙娇就有点畏缩了:三哥哥是要做大事的人,他虽然有钱,但那些钱,只肯用在谋大事上面,断不肯帮自己买首饰的。 偏偏这个时候,阮婧那不识相的显眼包,居然大大咧咧地问:“成阳公主是不是囊中羞涩,拿不出这十万两啊?” 第95章 永泰公主就是我们东家 岑熙娇差点被气炸! 阮婧这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这一激将,自己还真是不好开口拒绝了! 可是钱……她是真的不够啊啊! 岑熙娇的这份为难,完完全全看在了邓念桐的眼中。 刚才她为了那副缠臂金,在甄玉面前大失颜面,已经恨得心头滴血了,现在看见堂堂成阳公主,居然也被一件首饰的价格给拦住,一时竟有些悲愤难当。她想来想去,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悄悄凑到岑熙娇耳畔轻声道:“公主,缺的那部分,我替您补齐。” 岑熙娇当然知道她是好意,但自己的积蓄,距离十万两,差的可不是三十、五十这么一点点啊! 她摇摇头:“你垫不齐的。” 邓念桐一腔孤勇,热血一时涌了上来:“没关系,我们几个一起来给公主垫付这部分!” 她马上问身后一个玩得最好的姐妹:“你出多少?” 那女孩低头想了想,迟疑地说:“你知道的,我最近手头紧,最多出三千两……” “你呢?!”邓念桐又去逼问另外一个。 这位贵女的父亲是个侍郎,官儿不算小,但是家里确实不是大富大贵,于是只好低头道:“我大哥眼下在外放的任上,家里正四处抓挠银子,我家开销太大……” “哼,平时公主一赏东西,你来得最快,眼下公主有了难处,你就推脱!”邓念桐冷笑着,挖苦道,“公主对你的好,全都白填了坑!呸!” 被邓念桐这么一挤兑,那侍郎之女顿时红了脸,吭哧半天,才道:“好吧,那我……我也出三……不,五千吧。” 岑熙娇听她们东挪西凑的,自己都觉得无比丢人:堂堂公主,想要买件首饰,还得小姐妹凑份子攒钱……这是公主呢还是要饭的? 这说出去,得多丢脸! 然而要她说出“这东西太贵,我不要了!”却又是万万不能的。 那比让她立即死在当场还要痛苦。 更可恨的是,无论是掌柜李千秋,还是阮婧,亦或是甄玉,全都笑吟吟在一边看着,简直像在看一场好笑的猴戏! 这让她更下不来台了! 于是岑熙娇咬咬牙:“你们先帮我凑一下,我不会要你们的钱!过段时间一定如数奉还!” 她这么一说,这些小姐妹才放下心来。 “既然如此,那咱们一定要帮公主买下这件首饰!” 好在没多久,银子总算凑齐了。岑熙娇悄悄松了口气。 “银子晚些时候送来,不会少你一分。”有了底气,这位公主殿下也再度傲慢起来。 李千秋又做了一桩大生意,高兴得笑逐颜开:“也只有这样的宝贝,才配得上公主殿下!一般人戴了,恐怕还压不住它的贵气呢!” 这番话,奉承得岑熙娇更加高兴。她不禁得意洋洋地看了看甄玉,曼声道:“不知永泰公主还看中了哪件首饰?又是否买得起呢?” 甄玉摇摇头,她老老实实地说:“我要打理将军府,父母留下的农庄和铺子,都是进的少出的多,没钱买这些首饰。” 她居然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岑熙娇得意极了,她哼了一声:“还以为你是个不识好歹的人,没想到,也不蠢嘛!” 尽管听见这么难听的话,甄玉居然也没怒,她笑吟吟道:“可不是,成阳公主说得对。” 然后她站起身:“天色不早,我还有事要忙,恕不奉陪了。” 岑熙娇还不肯放过她,继续冷笑道:“这就走了?一件首饰都不买吗?那过几天你如何参加你姨母的寿辰宴会呢?” 甄玉嫣然一笑:“本来我是想把这件祖母绿送给姨妈,就当成贺寿礼。可是既然殿下把它买下来了,我也只能放弃了。至于我个人,姨母一向对我宽宏,就算没什么首饰,我相信她也不会责怪我的。” 岑熙娇哈哈大笑:“那也行,期待你在皇后娘娘的寿辰上丢个大脸!” 甄玉看着她,淡淡一笑,又冲着李千秋道:“李掌柜,铺子这几天状况不错,看来你提的改革计划,施行得很顺手。” 李千秋也笑道:“多亏了东家支持,否则我也是孤掌难鸣啊。” 岑熙娇一怔:“掌柜的,你叫她什么?” 李千秋故意恍然大悟道:“哦!小人忘记说了,这位永泰公主,就是小店的东家!欹月斋这个老字号,一直就是甄家的产业。” 全场,包括岑熙娇,全都傻了! 所以她们搜肠刮肚,你一把我一把地凑银子,最终却把这一大笔银子,送到了甄玉的手上! 还有比这更加讽刺的事情吗! 甄玉见状,咯咯一笑:“多谢各位照顾我家的生意。时候不早,我就先失陪了——阮姑娘,要一块儿吗?” 阮婧回过神,她赶紧追上去:“等等我!” 俩人也不去看岑熙娇那张扭曲的脸,带着丫头,云淡风轻地走人了。 出来欹月斋,阮婧再也忍不住,她哈哈大笑! “天哪天哪!你刚才看见岑熙娇那张脸没有?我的妈呀,怕是要被抬回她的公主府了!” 甄玉笑道:“像她这种人,你服软是没用的,她硬,你必须比她更硬才行。” 阮婧忍住笑,好奇地看看她:“你怎么这么了解她?” 甄玉心想前世我和这个冤家整整闹了十年,怎么会不了解她? 但她只是淡然一笑:“上次我进宫拜见陛下,途中不小心伤了她,确切地说是她先拿鞭子抽我,没抽到,却误伤了自己。” “哇!那然后呢?”阮婧有些紧张,“皇上罚你了吗?” 甄玉摇摇头,笑道:“皇上说,错在她,所以没有责怪我。” 阮婧震惊无比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慢慢道:“原来皇上这么看重你。” “怎会呢。陛下明辨是非罢了。正好,你今天有空,就陪我再逛几家铺子吧。” 阮婧一听,来了兴致:“没问题!你想逛哪家铺子?” 甄玉抿嘴一笑:“我想逛我自己家的铺子。” 第96章 不速之客 接下来,阮婧又陪着甄玉去了她家名下的酒楼“太白醉”。 太白醉的生意看起来很不错,迎来送往,川流不息。伙计小二的服务也很周到,挑不出什么问题。 可是等菜上来了,阮婧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 “羊肉味道不对,怕是……没用多少正宗的羊肉。” 阮婧是镇国公之女,镇国公是个美食家,光是厨子,家里就有七八个,都是从各地买回来的名厨。阮婧从小耳濡目染,对食物特别挑剔,肉质如何,她一口就尝出来了。 甄玉吃了一筷子,也默默摇头。 那是一盆清水羊肉,要价很高,菜色也很漂亮,但味道确实不正。名为羊肉,恐怕里面还掺了别的肉。但是因为蘸料非常浓,把这点子不对劲给遮掩过去了。 要不是甄玉前世吃了太多珍馐,舌头已经训练得非常灵敏,她也不太可能第一时间察觉问题。 那天她们又点了几个菜,问题都是一样的:商家偷工减料,却把酱料弄得特别浓郁,再加上客人普遍是来喝酒的,推杯换盏之间,也就无人察觉到菜的问题了。 最后一算账,就这么几个简单的菜,要价五两银子,比平均市价高出了三分之一。 出来太白醉,阮婧看看甄玉,她一点也不客气地说:“你家请的这掌柜,贪得可真不少啊!” 甄玉只得无语苦笑。 接下来,又去了甄家的茶叶铺子“茗怡茶庄”,绸缎庄“瑞麟祥”,药铺“初开堂”,几乎家家都有明显的问题,不是品次价高糊弄顾客,就是服务态度很差,特别是瑞麟祥,从伙计到坐店裁缝,全都是一张撵人的晚娘脸,恨不得把“不买就快滚”几个字写在脸上…… 逛完了这五家铺子,阮婧累得两条腿都要抽筋了,她只喊哎唷。 “我从来还没走过这么多路呢。”阮婧苦着脸,她揉着小腿肚子,“我说公主啊,恕臣女放肆,你家这些铺子除了李千秋,其余四个掌柜都不是省心的货。小心这四条蠹虫吃里扒外,把你们甄家吃个底朝天!” 甄玉沉痛地笑了笑:“虽然来之前,我就多少猜到了一些,没想到今天上门一看,还是大开了眼界。” 阮婧好奇地看看她:“打算整顿吗?” “当然。”甄玉冷冷道,“他们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到现在都不肯来府里见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用给他们四个留情面了。” 她说完,又向阮婧莞尔一笑:“今天多劳你,陪我走了这么远,下次我找一家正宗的馆子,好好请你。” 阮婧眼睛一亮,只有男人们之间,才会用请客吃饭来做酬劳,她见过的闺中千金,可从来不会这么说话,这让她很得意,认为甄玉这是真的拿她当条汉子,也让她格外欣赏甄玉。 “请客很好,但是馆子得由我来挑。”阮婧顽皮地眨眨眼睛,“想在京师找真正好吃的馆子,我这种老饕才是行家!” 甄玉忍笑道:“好呀,那我就等着你带我去找好吃的!” 俩人告别,甄玉领着漱朱往回走,在回去的马车上,她问漱朱,心里有数了没。 漱朱很沉着地点了点头:“玉姑娘放心,我心里,有五本账。” 一听这话,甄玉就放下心来,漱朱是个计算上的天才,今天带着她往铺子里一走,她心里很快就能形成营收上的概念,再拿账本来一看,基本上就能抓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到了家,天已经黑了,饮翠慌忙迎上来,扶着甄玉下了马车。 她又低声凑到甄玉耳畔:“姑娘,家里来了客人。” 甄玉一愣:“谁来了?” “三皇子殿下。”饮翠说,“我们说姑娘不在家,他笑着说没关系,他可以等。管家老柴又不好把皇子拒之门外,所以把他让进来了。” 甄玉一听是岑凌霄来了,心头突突一跳! 亏得天色已晚,饮翠没看清她的脸色,但她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姑娘,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甄玉好容易定住神,她哑声道:“在外头跑了一天,吹了凉风。饮翠,三殿下来了多久了?” “已经有一盏茶的功夫了。现在正在花厅等着姑娘。” 甄玉点点头:“我先去换身衣裳,补补妆,你去告诉三殿下,就说我回来了。” 慢慢吞吞梳洗打扮完,甄玉又仔细换了一身素淡的、毫无特色的衣裳,这才跟着丫头去了花厅。 远远的,她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一蓬沉甸甸的槐花下面。 甄玉的心跳,不由自主急促起来,就连呼吸都有点不畅快了。 等了这么久,也没见那人有多不耐烦,却见他伸长手臂,揪了一点槐花,凑在鼻尖轻嗅,动作自然而悠闲,丝毫不见半点烦躁。 听见脚步声,岑凌霄回头一看,丫头拎着一个小巧的玻璃灯笼,领着甄玉向这边走来,他不由莞尔。 甄玉个头很小,身边丫头也不高,再加上那个易碎的玻璃灯,就像两个细细瘦瘦的小孩子,半夜不肯睡,悄悄行走在葳蕤的花丛中,那窈窕的身姿格外可爱。 到了跟前,甄玉欠身道:“让三殿下久等了。” 岑凌霄笑道:“也没等太久,你家池塘的莲花很不错,我刚才在这儿逍遥了好一会儿,早知道甄大将军家里这么漂亮,往后我要多来几次。” 他喜欢睡莲,甄玉很清楚,但是甄家的睡莲并不是甄玉要种的,而是沐嘉莲多年前吩咐人挖池栽种的。 这么一搞,倒好像让岑凌霄误会了。 甄玉眼尖,马上看见岑凌霄身边放着的那个锦盒,正是自家铺子欹月斋的盒子,因为上面打着明确的店标。 “三皇子亲自登门,是有什么事吗?” 岑凌霄拿过那个锦盒,打开来,果不其然,里面装着那件祖母绿! “今天舍妹带着这件祖母绿回来,又把她在欹月斋的事说了一遍。”三皇子笑了笑,“这东西太贵了,舍妹其实没有那么多钱来买。听说永泰公主就是欹月斋的东家,所以我把它带来,请公主退还给铺子掌柜,再给公主道个歉。” 其实今天岑熙娇带着祖母绿回到婉妃那儿,刚好岑凌霄也在。岑凌霄见妹妹带着这么贵重的珠宝回来,便问她是哪里来的。 岑熙娇只得吞吞吐吐,把今天在欹月斋遇到甄玉的事,添油加醋告诉了母亲和哥哥。 三皇子听完,神色异样:“就是说,你把甄玉本来要送给皇后寿辰的贺礼给抢过来了?熙娇,你是不是疯了?” 第97章 三皇子需要一个妻子 被亲哥哥这么一诘问,岑熙娇羞愧得脸都红了,她带着哭声,怨愤地叫道:“不然让我怎么办!她那样的阴阳怪气,我……我总不能在甄玉那个死丫头面前丢份啊!” 婉妃叹了口气:“傻闺女,你让自己的姐妹凑钱帮你买首饰,这才是真正丢份的事!” “母妃!连你也不肯替我说话吗!” “我不是不肯替你说话,也不是出不起这个钱。”婉妃正色道,“熙娇你也听见了,这祖母绿本是甄玉送给皇后的寿礼,偏偏被你给抢了去,还想在皇后的寿辰上佩戴。你知道,你在皇后的寿辰上戴这么贵的祖母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不把皇后放在眼里,意味着你有僭越之心,你父皇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的!” “哪有那么严重……父皇一向都是宠我的!” “以前大概也许是,可是现在不一定了。”婉妃摇摇头,“熙娇,如今这个时节,我不赞成你买这个。” 岑熙娇急了,她一把抓着哥哥的衣服:“三哥,你借我银子,我把念桐的钱还给她们!” 岑凌霄断然拒绝:“我的钱,不能让你挥霍在这种无聊的地方!” “那怎么办?!”岑熙娇哭出声来,“我总不能一直欠着这份人情,不然我还怎么去见她们!” “想不欠姐妹的钱,那很简单。”岑凌霄淡淡地说,“去把这祖母绿退了。” 岑熙娇惊呆了,堂堂公主,买件首饰回家,皇子哥哥和宠妃亲妈居然让自己把这首饰给退了! 她顿时放声大哭,拼命捶着桌子:“我不干!我不退!就算不能在皇后寿辰上佩戴,我也要留着它!” 岑凌霄皱了皱眉,他索性走过去,伸手要拿那个锦盒。 岑熙娇见哥哥上手来抢,她顿时警觉,一下子把锦盒抱得死紧! “这是我买下来的!”她凶狠地瞪着亲哥哥,“我不会把它让给任何人!” 岑凌霄缓了缓口气,试图和她讲道理:“熙娇,别做蠢事,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你就买这么个东西回来……除了招致父皇反感,引起皇后不满,一点好处都没有。就算你自己有钱,也不能这样乱花。” 岑熙娇哭得满脸是泪,她嘶声喊道:“那又怎样?!我已经买下来了!它就是我的了!” 岑凌霄见妹妹油盐不进,于是他冷笑了一声,袍袖一摔:“行啊,你欠了邓念桐、苏婉仪那么多银子,你把身边的小姐妹都借了个遍!我倒要看看,日后你如何有脸去见她们!” 岑熙娇顿时被他说中了痛处,她哭得更凶了:“那你为什么不帮我?!我是你亲妹妹呀!不就是十万两银子的事吗!你疏通朝中大臣,随随便便一花,就远远超过这个数了!” 岑凌霄更加冷笑:“不就是十万两银子的事?熙娇你好大的口气!我的钱,每一笔都花在刀刃上,我送出去的每一笔银子,都能换来我办事无阻,消息畅通。而你,花了这么多钱买这东西回来,除了藏在家里,自己偶尔拿出来看看以外,还能有什么用?” 岑熙娇怒到极致,脱口而出:“那你花的那些银子就有用吗!你花再多的钱,也当不了太子!” 这一句话,直直戳中了岑凌霄的心病,他勃然大怒,一个耳光打过去! 岑熙娇被她打得,一下子翻倒在地,整个懵了! 婉妃也慌忙上前,她没有责怪儿子动粗,却扶起女儿,嗔怪道:“熙娇,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惹你三哥发这么大的火,你实在是该打!” 岑熙娇被母亲哥哥两面夹击,崩溃到无以复加,索性扑在床上痛哭不已。 岑凌霄也懒得理她,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弯腰拾起锦盒。 “母妃,我这就把它退掉。” 婉妃点了点头:“去吧,别听你妹妹胡言乱语。” 岑熙娇猛然抬头,泪眼朦胧望着哥哥手中的锦盒,她只觉得从前心到后背,真如冰水灌顶,一阵阵的透心凉! 她虽然早就知道,哥哥心中最高的目标是做储君,未来君临天下,但她从来没觉得这里面有她什么事儿。 现在,她却忽然发现,为了成为储君,哥哥是可以完全不顾她的感受的,甚至就连母妃,都赞同他这么做。 在哥哥的心中,她毫无价值! 拿着锦盒,从撷秀宫出来,岑凌霄深深吸了口气。 刚才胞妹说的那句话,虽然让他很不舒服,但同时,也从某个角度提醒了他:他缺乏一个得力的助手。 一个可以协助他登上皇位的女主人。 他的母亲,被困在深宫里,空有聪慧的头脑,远大的抱负,却帮不了他什么。 他的胞妹,空有一张漂亮的脸,却是个十足的草包。 他需要一个妻子,她必须很美,同时还必须很聪明,能干,熟知京师人情,交际手腕灵活,最好还能得到父皇的认同。 这样的人选,她只想到了甄玉。 虽然一般人会觉得,甄玉家世单薄,恐怕无法给他足够的助力,但岑凌霄却不以为然,“拥有强大的家世”在皇帝面前不是加分项,而是减分项。 婉妃就有很强大的家世,三皇子并不缺这个。 唯有一点,甄玉是敌人的表妹。 不过关于这个“缺陷”,三皇子认为,并不严重。 是有办法克服的。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取得甄玉的好感,虽然在三皇子看来这一点都不难。 今晚,他就是带着这一明一暗的双重目的,来到了甄府。 送上祖母绿,岑凌霄又委婉地说,他并不知道这原是甄玉送给皇后的礼物,妹妹无知,一时冲动,将祖母绿抢了过来。 “尤其她手头也没那么多钱,这丫头就是好面子。”岑凌霄淡笑了一下,“我母妃把她骂哭了,母妃又命我把东西还给欹月斋。我想着,公主你就是欹月斋的东家,与其绕弯送去掌柜那儿,倒不如直接还给你。” “三殿下客气了。”甄玉将锦盒接过来,交给饮翠收好,“其实殿下说一声,我让李掌柜去取,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行呢?”岑凌霄笑眯眯看着她,“那样一来,我岂不就见不着你了?” 第98章 只要是三皇子的东西,一律不准 甄玉一时沉默。 她不想接这种话,她只想离岑凌霄越远越好。 “怎么?又不吭声了?”岑凌霄端详着她,“你每次见到我,好像都很不开心。又或者是太开心了,不能表露出来,所以故意用力装成不开心的样子?” 甄玉勉强一笑:“三殿下说什么呢?哪有那么复杂,只是我在外头跑了一整天,到现在都还没吃饭……” 岑凌霄顿时醒悟,他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我忘了,今天我来得确实不是时候。” 看他要告辞,甄玉心底刚松了口气,却见岑凌霄又哦了一声。 “给你带了个小礼物。”他说着,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甄玉。 甄玉接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盒香脂! “殿下,这不行……” 她刚想推脱,岑凌霄却将那小小的香脂盒子按在她手心里。 “是你最喜欢的紫藤花香。”他冲着甄玉挤了挤眼睛,“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可别让我伤心哦!” 甄玉吓了一跳,她确实最爱紫藤花的香味,可是这一世,俩人只见了零星几次面,三皇子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三皇子笑笑,也不解释,转身潇洒离去。 等他走了,甄玉立即冷下脸来,将手中的香脂朝饮翠一扔! “快丢掉!” 那种姿态,就仿佛这小小的脂粉盒子烫手一样。 饮翠吓了一跳,她接过香脂,迟疑地问:“真的丢掉吗?可是玉姑娘,这是三皇子送的……” “正因为是他送的,所以我才要丢掉!”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饮翠,还有你们几个都给我记住,未来只要是三皇子的东西,一律不准收!” 饮翠跟着甄玉这几个月,早就把这个小主人的脾气摸透了,甄玉平时是非常温和的,遇到无伤大雅的事情,也愿意网开一面。 然而,如果触碰到她的禁忌,那她是连杀人害命都做得出来的! 很显然,三皇子就是玉姑娘的心头大忌。 几个丫头对视了一眼,纷纷低下头:“玉姑娘放心,婢子记住了。” 次日,甄玉做了一个大动作:她找来管家,告诉他,自己不喜欢莲花也不喜欢池塘,要他将所有的莲花都拔掉,把池塘填平。 “我要种别的花。”甄玉淡淡地说,“石榴,桂花,海棠,杜鹃,都比莲花好看。” 管家老柴听了,一时有点为难,池塘是沐嘉莲刚来的时候挖的,荷花也是她要种的,沐嘉莲爱莲,她总是自诩出淤泥而不染,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个大泥坑,她这朵“白莲花”在这泥坑里保持了纯洁,实在不易。 甄玉却要求拔掉荷花,填平池塘……沐嘉莲会怎么想? 见老柴迟疑,甄玉微微冷笑:“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难道我不是这家的主子?” 老柴性格绵软老实,是个面团一样的人,他哪里敢说半个不字?于是马上点头道:“好,好,我这就去安排人手!” 不过半天功夫,老柴就找好了人手,开工干了起来:满池的睡莲全都被连根拔起,淤泥被一锹一锹挖出来,再一筐一筐往外运,同时送进来松软的新土,还有即将栽种的新树苗,正是甄玉母亲最喜欢的石榴树。 消息传到沐嘉莲那里,她听说自己心爱的荷花全都被拔了,连池塘都被填平了,气得竟把涂满蔻丹的长指甲都捏断了一根! “贱人!贱人!” 卫婆子大惊失色,赶紧抓着她的手,连声道:“夫人,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沐嘉莲一脸惨色,半晌,她才哑声道:“万安那边,你问了没有?他究竟肯不肯干?” 卫婆子一听这话,马上低眉顺眼道:“问了,他说,为了夫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沐嘉莲听见这回答,才稍稍安心。她那张不算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年轻小伙子最容易冲动,她只消和对方睡一两个晚上,那个没啥见识的穷小子,自然就对她死心塌地了。 “甄玉既然把我逼到这一步,那我也不用对她手下留情了。”沐嘉莲冷冷一笑,“让万安准备准备,上场吧!” “是!” 不久之后,太傅夫人去城外的护国寺礼佛,本打算在那里歇两天,顺便躲避一下暑热,却不小心感染风寒,便耽搁在寺中斋房内了。 去护国寺礼佛的诰命贵妇,一向只多不少,护国寺里也早就有一套舒适的安置措施,但太傅夫人年事已高,虽身染小恙,大家还是紧张了一回。 这事很快就被饮翠知道,告诉了甄玉。 甄玉低头想了想:“我得去看看外祖母。” 饮翠点点头,又叹道:“京师的规矩,家中有长辈去护国寺礼佛,未出嫁的女儿或者孙女,通常要一路陪同。以前二小姐都是跟着的……” 甄玉笑道:“我娘不在了,我就得顶上。外祖母事先没告诉我,原是她好心,不想我跑这一趟。如今既然她身上不舒服,又耽搁在斋房里,那我必须走这一趟了。” 于是当天甄玉便收拾了一下,只带了嵌雪一个丫头,并家中两个男仆,坐着马车去了城外护国寺。 只是甄玉没发觉,她的马车刚刚离开家不久,卫婆子也戴着一个巨大的斗笠,悄无声息离开了将军府。 马车到了寺里,由引客僧带着,甄玉来到太傅夫人歇息的禅房,正赶上太医院的掌院黄秉中,在给老太太诊脉。 太傅夫人一见甄玉,非常高兴,病情也顿时好了三分。黄秉中也拈须笑道:“公主殿下这么一来,太傅夫人的精神都好了很多。” 太傅夫人拉着甄玉,她笑着嗔怪道:“又是哪个多嘴的丫头,把我生病的事告诉你了?害得玉儿你大暑天的跑这么一趟,你看看,脸都热红了。” 她又命丫头忙着打水给甄玉净面,又是端上水井里湃着的西瓜,让甄玉解渴。 “你舅舅已经来京,明天他就亲自过来接我。”老人慈祥地说,“谁想到,你今晚又急匆匆跑了这一趟。” 黄秉中见她们祖孙有话要说,自己不便久留,这才细细叮嘱了几句诸如要温养之类,然后告辞离去。 第99章 落水 没了外人在,甄玉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外祖母的脸色,又亲自给她拿了脉,确认只是小毛病,身体没什么大碍,她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太傅夫人被她这小郎中的样子给逗乐了,忍不住道:“玉儿,你还懂岐黄之道吗?” 甄玉像小孩儿一样,吐了吐舌头:“只懂点皮毛,肯定不能和太医院的掌院相比,可我是您的外孙女,黄太医他不是呀!” 太傅夫人被她这形容逗得笑了半天,本来因为病情而有点萎靡的精神,也跟着好了很多。 她又伤感又欣慰地想,甄玉果然是她亲生的外孙女。 那天在僧院厢房里,甄玉又陪着老太太用了一顿素餐。 太傅夫人看看外头暮色渐浓,便问:“玉儿,你今晚是和我住一间,还是让庙里再给你辟一套新屋子?” 甄玉笑吟吟道:“我想和外祖母住一起,但是又怕晚上打呼翻身的,吵着您。” 太傅夫人笑不可抑:“你才多大?就算打呼噜,还能比男人厉害?怕是嫌我这个老婆子太麻烦吧?” 甄玉撒娇地扑在她怀里:“外祖母不嫌玉儿就算好的,玉儿怎么会嫌弃外祖母呢?” 正这时,嵌雪匆匆忙忙进来,她脸色有点怪怪的:“老太太,玉姑娘,将军府来了人,说是家里出了事!” 甄玉顿觉事情非同小可,赶紧坐起身道:“是谁来了?饮翠吗?” 嵌雪摇摇头:“不是,她自称是沐姨娘房里的丫头,我看着脸有点儿生。” 甄玉心中有了狐疑,但她仍旧点点头:“叫她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十七八岁,模样伶俐的丫头走进房来。 她先给太傅夫人和甄玉行了礼,自报家门说名叫小鸽,这才急匆匆道:“公主,饮翠姑娘病了,病情很严重,沐姨娘请您赶紧回来一趟,怕是再晚些,就见不着了!” 俩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 甄玉忙问:“饮翠怎么了?!” “饮翠姑娘突然大口呕血,吐得这里一滩那里一滩,把我们都吓着了!”小鸽绘声绘色地描述,“姨娘赶紧叫管家老柴去抓了药,谁知药都灌不下去了,现在饮翠姑娘昏迷不醒,气息虚弱,怕是撑不了太久,姨娘没法子,只好打发我来找公主殿下,您赶紧回去看看吧!再迟一些,怕是就……” 她说着,竟然哽咽落泪,说不下去了。 太傅夫人着了慌,饮翠是甄玉生母的陪嫁丫头,又经过她调教了这么多年,感情很深。一听饮翠突发疾病,老太太也紧张起来。 “怎么会这样?玉儿,你早上出门时,饮翠情况如何?” 甄玉慌忙安慰道:“外祖母,您别担心,早上我看饮翠明明是好好的。” 小鸽马上插嘴道:“太傅夫人有所不知,饮翠姑娘发病特别急,奴婢们都被吓懵了!” 甄玉皱了皱眉,她先摆摆手,让这丫头退出去。 等她出去了,甄玉这才对太傅夫人说:“这里头有诈。” 她来了这么一句,太傅夫人一怔,也跟着稳下来了。 “玉儿,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刚在这丫头,我确实见过,也确实是将军府的人,但以往她都在沐嘉莲身边伺候,和上次那个小鹊一样,只不过是个外院的粗使丫头。”甄玉说着,冷然一笑,“这么大的事,不派贴身丫头,却让一个粗使丫头来报信,这里面有没有鬼,还真不好说。” 太傅夫人皱起眉头:“玉儿,你是说,这是沐嘉莲做的一个圈套?” “我只能说,有这个可能。”甄玉沉思道,“而且沐嘉莲的丫头一向称呼她夫人,您刚才也听到了,这丫头却称她为姨娘,究竟是真觉得她不过是个姨娘呢,还是刻意改口,好让我听得舒服,取得我的信任?” 太傅夫人眉头皱得更紧,她一把按住甄玉的手:“玉儿,今晚你不能回去。” 甄玉摇摇头,她轻轻拿开太傅夫人的手:“外祖母,我得回去。事关饮翠,我不敢打这个赌。” 她又抬头看看嵌雪:“若是嵌雪这个马大哈有事,那我才不想管呢。” 嵌雪本来急得要命,一听甄玉这么说,顿时哭笑不得。 “可是……”太傅夫人还想阻拦,甄玉却温柔笑道:“我今天过来,本就为了探看外祖母。现在我看到了,而且您的身子也没什么问题,再说,明天舅舅就来接您,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见老太太仍旧沉默不语,甄玉又道:“外祖母,万一饮翠真的有事,而我却耽搁着没能回去,那我恐怕一辈子都要有心结了。” 太傅夫人见她执意要走,只好说:“多叫几个人,送你回去。” 最后是安排了太傅府的车夫并两个男仆,陪着甄玉一同回将军府。 马车于沉重的暮色中,驶离了护国寺。 这条出城的路,因为尽头只有一座护国寺,所以就连白天都是人迹罕至。 如今夜色愈深,露水下来了,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草腥味,四下里,低沉的兽嗥隐约可闻,时间长了,就连赶车的这几个大老爷们,都禁不住身上寒浸浸的。一想到,过几天就是七月半了,他们心里更涌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车里,嵌雪忧心忡忡地望着甄玉,她心中很矛盾,既想快些回将军府,看看饮翠的情况到底如何,又觉得出于安全考虑,甄玉不应该这么草率,连夜往回赶。 她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道:“万一沐嘉莲骗我们,怎么办?” “那不是更好吗?”甄玉神色淡然道,“饮翠没事,这比什么结果都要好。” 自从太傅夫人将这四个丫头送到甄玉跟前,她就把她们当成亲姐妹来对待。尤其是饮翠,在甄玉心中,这个年长而温和,“小妈妈”一样的丫鬟,就像连接她和逝去生母之间的一条纽带。 饮翠真要出了什么事,别说太傅夫人,她自己也要伤心死。 看出她的不安,嵌雪赶忙安慰道:“玉姑娘别急,过了前面这片湖,就能进城了。” 谁知,马车刚要拐过湖边一个弯道,突然从黑影里冲出一群人! 这群人全都蒙着脸,手持烈烈火把,为首那人将火把头朝着两匹马打过去! 黑夜里走得好好的,突然窜出一蓬火焰,马匹这下受惊不小,它们恢恢嘶鸣,扬起前蹄想要躲避火把,没想到正好马车在拐弯,这么一来,车身一个倾斜,竟然整个儿翻倒在旁边的湖水里! 翻车的那一霎,甄玉完全没有防备,她只觉得车厢天旋地转,耳畔是嵌雪的尖叫:“玉姑娘!”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冰冷的湖水就从车窗呼地涌了进来,没头没脑地淹没了她! 第100章 将计就计 夏季多雨,城外这片野湖更是涨水迅速,很快就把整个车厢都淹没了,好在甄玉反应极为迅速,她一脚踹开车厢的门,屏住呼吸,一把抓住嵌雪,将她从车内拉了出来。 嵌雪是北地人,根本不会水,还没惊叫两声就被湖水淹没了,甄玉只好让她趴在自己背上,她用瘦小的肩膀驮着嵌雪,一点点往湖岸游。 还没到湖岸边,混乱中,她隐约听见有个粗嘎的嗓子低声道:“别抓错人!是甄家那个小妞!” 这几个字,说得甄玉一阵心凉! 但是救嵌雪要紧,她看到岸边闪烁的火光,知道岸就在前面,于是奋力将嵌雪往岸上一推! 就在这时,一只毛茸茸粗壮的大手猛然伸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 甄玉急中生智,狠狠在那只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伴随一声惨叫,甄玉迅速沉入黑暗的湖水中,她听见那人愤怒地说:“妈的!竟敢咬我!” 那人很快跳进湖里,追了上来! 也顾不上嵌雪的安危了,甄玉扭过头去,不要命地往湖心深处游,她死也不想落在这人的手上! 后面那人紧追不放,甄玉只好越游越远,刚刚她驮着比她大那么多的嵌雪,就已经耗掉了一多半的体力,如今又被迫游了这么久,体力迅速消耗殆尽…… 她全身的胳膊,仿佛灌上了沉重的铅,连抬起来都变得异常困难,每一次换气都变得仓促慌忙,甚至偶尔会呛一两口水。 我快要淹死了。 甄玉心中,竟然有一种诡异的平静,好在舅舅,外公外婆和姨妈都见着了,她这一趟重生,不亏。 死就死吧! 即便是淹死在这湖中,也不能落入恶人的手里! 就在她体力完全殆尽,再也不能动弹,身体沉沉下坠的这一瞬,突然有一只胳膊伸过来,一把抓住了她! 是刚才那个贼子吗?!甄玉模模糊糊地想,她想奋力推开对方,想张嘴去咬他! 但是她已经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除了任凭对方抓着她,不断向上升,她再也做不了别的了。 仿佛经历了一万年之久,清冷的空气,毫无预兆地灌入甄玉的鼻子! 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湛卢!拉我一把!” 这声音太熟了,只可惜甄玉这进了水的迟钝大脑,连半圈都转不动了。 “王爷,你真要把我吓死,跳下去也不告诉我一声!” “少废话!水里有人呢,我不赶紧跳下去救,还得给你写个奏折请示吗!” “王爷!王爷!天哪!” “大半夜的,叫什么天啊地的?” “王爷,你看看你救上来的是谁?!” 岑子岳一边擦着脸上的湖水,一边低下头,就着月光仔细打量那个全身湿漉漉的人,他不禁大吃一惊! “怎么会是她?!” 看甄玉脸色发青,双眼紧闭,岑子岳慌了神,赶紧将她翻过来控水,如是折腾了好半天,甄玉终于哇的吐出了几口湖水。 看她重新呼吸,岑子岳这才放下心,他抬头对湛卢说:“去四周围看看,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湛卢走了,岑子岳又看看昏迷的甄玉,他无声苦笑。 今晚他不过是从护国寺后山上下来,随意散散心,没想到会看见湖里有人挣扎,更没想到,救上来的人竟然是甄玉。 二更天了,虽然是七月,但城外夜风一起,仍旧很冷,更别提甄玉全身湿透,摸上去犹如一块人形冰。 岑子岳赶紧将湛卢留下的外衣裹在甄玉身上,他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粗糙惯了,甄玉这女孩子恐怕受不得这么厉害的山风。 他这前后一忙,甄玉渐渐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是岑子岳,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岑子岳刚松了口气,甄玉却猛然往他怀中一扑! 岑子岳顿时不敢动了! 他能感觉到,甄玉紧紧抱着他,像是抓住了生平唯一的救命稻草那般用力,简直把他给勒得上不来气了! “我以为……我以为我死了。”甄玉哽咽着说,“我还以为看见阎王了。” 岑子岳:“……” 有我这么帅气的阎王爷吗?! 但是,甄玉像小鸟一样依偎在他怀里,岑子岳又忍不住一阵阵的开心。 甄玉自己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她迅速松开岑子岳,又擦了擦脸:“王爷,你又救了我一次。这下我欠你的恩情,真的是还不清了。” 岑子岳险些脱口而出:“那就拿你自己来还,成不成?” 但是眼下这狼狈的境遇,他实在不适合说这种轻佻的话。 甄玉又问:“王爷,您怎么在这儿?” “我来护国寺上香。”岑子岳顿了顿,“今天是我母妃的忌日。” 甄玉啊了一声,她更加不好意思了。 岑子岳见她羞愧,也赶忙说:“其实没什么。我早就不记得她了。只不过太后成日唠叨,非要我替她来给母妃祈冥福,我嫌麻烦不肯来,她就哭。” 甄玉心里觉得有几分奇妙。 太后在她的印象里,是个铁腕的奇女子,性格狠硬,说一不二。她每次进宫,最发怵的就是去见太后。 然而听岑子岳的口吻,太后仿佛换了个人,只是个温和絮叨的老太太。 可见太后对颐亲王,确实厚爱。 “你呢?怎么好端端的会出现在湖里?” 甄玉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出现在湖里”?! 她那是马车翻了摔进湖里的好吗! “我是来看我外祖母的。”她悻悻道,“没想到被人骗回家,在半路上遭了劫。” 甄玉把沐嘉莲派小丫头来护国寺骗她回家的事,和岑子岳简单说了一下。 沐嘉莲在甄府的所作所为,岑子岳也有所耳闻,但他没想到,双方竟会剑拔弩张到这个地步。 他想了想:“你打算怎么办?报官吗?” 甄玉摇摇头:“没用的。这伙人虽然是她找来的,但一定和她没有直接关联,就算今晚抓住这几个混混,他们也无法招供出沐嘉莲,只会说有人给钱让他们冲撞马车。” 她苦笑了一下:“再说我又没伤,车上又没死人,基本上没啥损失,这样的小案子,谁会费心费力去侦办?” “那你想怎么办?” 甄玉默默低下头,她仔细想了一番,轻声道:“将计就计。” 第101章 恩人登场 岑子岳一怔:“什么意思?” 甄玉轻声道:“王爷,我问你,做坏事的人都是一开始尝试,就敢下狠手杀人吗?” 岑子岳摇摇头:“当然不。人都没那么大胆子的,一开始可能只是小幅度的伤人,反复多次之后,胆子大了,才会下狠手。” “这就是了。今天他们只是撞翻了马车,但毕竟不是一上来就杀人。”甄玉淡然一笑,“我感觉,她这次原就没打算杀我,她也没这个胆子。一旦我死了,别说外祖父母,就算是皇上也会震怒,到时候,京兆尹迫于压力,再联合京师兵马司,来个扒光底子的彻查,她是脱不了干系的。沐嘉莲虽然恶毒,但还不算蠢。” “那她找这帮闲汉,半夜演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甄玉冷冷一笑,她慢慢从岑子岳怀中坐起身来:“大概是要上演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吧。” 一群闲汉,半夜冲撞马车,把她给撞到湖里去了,然后呢?甄玉不相信沐嘉莲的计策就这么简单,如果她死了,这群闲汉很快就会被抓,酷刑之下,很快就会供出主事人,沐嘉莲也就难逃法网了……这个思路其实是自找死路。 倒不如上演一场英雄救美,那只试图抓她的毛茸茸的胳膊,应该不至于真想淹死她,而很可能只是想把她捞上来,弄晕,然后再以救人者的姿态出现。 这是甄玉推断的几个脚本之一,如果和沐嘉莲的计划吻合,那么剩下的关键就是:谁来充当这个“救美”的英雄。 多半,她那个情夫要登场了,否则甄玉实在想不出,沐嘉莲还要把他藏多久。 毕竟,沐嘉莲也差不多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了。 岑子岳听懂了,他的面色不禁变得凝重:“难道你打算主动配合吗?” “安全起见,我最好还是乖乖配合这场演出。”甄玉轻声说,“否则沐嘉莲一定会筹谋下一次。王爷你也知道,人一旦失败,情绪就会急,胆子也会变大,也更容易痛下杀手。我不能把沐嘉莲逼到墙角。” 倒不如耐心看看,沐嘉莲究竟要唱什么样的戏,等她把藏着的花招都拿出来,再一步步拆解应对。 岑子岳近乎震撼地望着甄玉,他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刚刚从生死线爬出来的女孩。一般人,不是应该在惊恐和愤怒中大哭一场,言语不清地发泄一通,然后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吗? 而甄玉却轻轻松松省略了这一步,她身上的水都还没擦干,头发里还夹着滑稽的水藻,却已经在有条不紊地分析局面了。 她太聪慧,太冷静,以至于岑子岳几乎帮不上什么忙了。 他想了想,艰难地说:“你已经想得这么缜密了,我的建议就显得多余了。” 甄玉乌溜溜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她忽然凑到岑子岳跟前:“王爷,今晚我说的这些,只有你和我知道呀。” 岑子岳一怔! “我这条烂命,虽然不值钱,但也不愿意交给别人。”甄玉眼巴巴地看着他,她那样子,就像只被雨淋湿了的小猫咪,甄玉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岑子岳的心口窝,“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 这句简单的话,竟像火焰一般,激荡在岑子岳的胸口! 他想大笑,想用力抱一下甄玉,但是最终,他只是轻轻伸出手,温柔地摘下她发梢上的一簇水藻。 “还有一句话,王爷必须答应我。” 岑子岳定了定神:“什么话,你尽管说。” “咱们今晚定了这个策略,就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我希望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王爷您千万不要冲动,更不要主动站出来,以免打草惊蛇,让我最后没法收网。” 岑子岳看着甄玉那认真的样子,他叹了口气:“你这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个公主。” 甄玉顽皮地笑起来:“那我像什么呢?” “你像个老练的猎户。”岑子岳轻轻哼了一声,“再狡诈的野兽,也会怕你。” 湛卢这时候快步走回来,他向岑子岳报告了周边动态。 “撞击马车的那群人已经跑散了,马夫受了伤,其余人都没事,公主身边的那个丫头也被捞上来了,现在正哭着到处找公主。”湛卢顿了顿,这才道,“不知哪里冒出一个青年,说他对这一带很熟悉,正热心快肠地帮忙寻找呢。但我感觉他很可疑。” 甄玉心想,果不其然,沐嘉莲派出了她的情夫。 她冲岑子岳使了个眼色,岑子岳马上会意,赶紧起身,又指挥湛卢牵着马匹离开此地——既然要做戏,自然得做得像样子一点。 俩人一直走到远处树丛里,确定从甄玉所在的角度看不见他们了,岑子岳这才轻声和湛卢说:“等会儿,那青年发现了公主,一旦他有任何不轨,你马上过去阻拦!” 湛卢点头:“王爷放心。” 正如他们所料,不多时,一个青年举着火把,一脸试探地走近,嘴里还喊着:“公主殿下?永泰公主?” 他又往湖边草丛走了几乎,忽然听见微弱的动静。 他赶紧走过去,火把光芒清晰照见,草丛里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神情委顿的妙龄女子,正闭目不醒。 青年脸上,顿时露出大喜的神色,就仿佛拾荒汉子突然看见一箱财宝! 他小心翼翼走过去,低声轻轻道:“公主殿下?殿下,您醒醒!” 甄玉仿佛被这声音给唤醒,在火光照耀下,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目光定在青年的脸上。 青年长着一张黑黑的脸,皮肤粗糙,眼神里有一抹藏不住的油滑。 原来这就是沐嘉莲的那个情夫,甄玉忽然想,就是个年轻力壮的傻小子嘛。 但她第一时间,摆出了满脸的防备,身子直往后蜷缩:“你是什么人?!你不是我的随从!” 青年朝着她伸出手去:“您别怕,我听见您的丫头和随从都在找您,所以来帮忙。” 他伸手的那一瞬,甄玉立即看见了他右手手腕内侧,那个鲜明的牙印。 那是我咬的,她暗想,果然,当时想抓住她的就是此人! 看来她一点儿都没猜错。 这一切,就是沐嘉莲搞出来的一场戏! 第102章 姑侄的猫腻 但甄玉仍旧是满脸的胆怯和惊恐:“我的丫头呢?!叫她们过来!” 青年试图安抚她,他又向前了一步:“殿下……” 正这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严厉的男声:“你们在干什么!” 甄玉抬头一看,正是湛卢。 那青年一见来人牵着马,又是一身官服,赶紧把手往回收,同时嘴里大声道:“这位老爷,我从湖里救了一个人!” 甄玉心里觉得好笑,她明明就在草丛里等着,根本没让这位费一丝一毫的力气,这位居然大言不惭,一点都不含糊,马上把救人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了。 湛卢往前走了一步,他看看甄玉,故作大惊失色状:“这不是永泰公主吗?!您怎么会在这儿?” 甄玉哑声道:“啊,是湛卢啊……我刚才晕过去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这话说完,眼角悄悄瞟了那青年一下。 毫不诧异的,她在那青年脸上,看到了一抹隐藏不住的得意之色。 原来刚才永泰公主全程晕过去了?青年暗想,那就更好办了! 今晚的这场意外,虽然声势浩大,但最后造成的伤害并不大,除了马车夫流了点血,其他人都没受伤。 嵌雪受了大半夜的惊吓,她抱住甄玉就是一通嚎啕,那是又放心又委屈的泪水。 哭完了,她又忿忿道:“这可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拦路的劫匪?!玉姑娘,咱们这就报官!” 甄玉眼尖,马上就瞥到青年一脸控制不住的紧张,于是她苦笑了一下:“报官的事,先放一放吧,反正也没丢什么要紧的财物。” 这话一说,青年脸上的紧张就不由自主消退了。 湛卢很会来事,他上前道:“幸亏遇上了这位小哥,不然公主可就危险了。” 那青年故作谦逊,慌忙摆手道:“人命关天,哪能见死不救呢?” 甄玉冲着他深深一福:“多谢恩人。请问恩人尊姓大名?” 青年爽快地说:“鄙人姓沐,名万安。在下的叔父就是如今的襄阳侯。” 甄玉故意做出一副震惊的样子:“襄阳侯之妹沐嘉莲是你什么人?” 青年说:“她是我姑母。” 甄玉满脸欢喜:“原来是一家人!你姑母如今,正在我家住着呢!” 虽经过深夜落水这一趟折腾,但憔悴苍白之下,依然难掩甄玉绝色的美貌。沐万安一时间竟看呆了! 好在他立即回过神,赶紧笑道:“是吗?我本来就是打算去看望姑母的,没想到遇上公主落水。” 甄玉淡然一笑:“那正好了,恩人就随我一道回府吧。” 湛卢拱手道:“公主既然无恙,小人先去禀报王爷,公主放心,今晚的事,王爷自会派人去查清楚。” 一行人赶到将军府,里面早就灯火通明,沐嘉莲得了消息,带着一群丫头婆子,焦虑不已地等候在门口。 一见甄玉他们,她当众松了口气:“我听说公主在路上出了事?” 甄玉也急急忙忙问:“饮翠呢?!她怎么样了!” 沐嘉莲一脸莫名其妙,她转身把饮翠拉到甄玉面前:“不是在这儿吗?” 甄玉总算结结实实放心下来,毕竟她是真的担心了一夜,生怕饮翠真的出了事。 饮翠又好奇地问:“公主,你怎么了?” 甄玉忍住泪,她说:“小鸽大晚上的跑到护国寺里,告诉我说你生了重病,还呕血——我这才急急忙忙往回赶。” 沐嘉莲大惊失色:“你是说小鸽?那丫头,偷了我的银子之后,已经有两三天没见踪影,没想到她竟然跑到护国寺,还欺骗公主!真是该死!” 说完,她又安慰甄玉:“公主不要怕,饮翠并没有什么事。多半是小鸽那丫头起了歪心思,勾结外头的坏人,想半路洗劫公主的车轿。幸亏公主你福大命大——哎?万安?你怎么也在这儿?” 甄玉一脸憔悴,她勉强撑出一个笑容:“姨娘不知,是这位沐公子救了我。” 沐嘉莲吃惊道:“竟有这样的巧事?大家先进来吧,别站在门口说。” 于是大家进来将军府,沐家姑侄自去叙旧,甄玉则先回房,洗澡换衣服。 走时,甄玉故意回头看了一眼。沐嘉莲正拉着侄儿说长道短,那手拉着手的姿态,亲热得有点过了头,不像姑姑和侄儿,更像是掩饰不住小动作的情侣。 而她侄儿沐万安的目光,一面嗯嗯啊啊回答着姑母的话,另一边,却禁不住一个劲儿往甄玉这边瞟,当他发现甄玉在偷偷看他时,心中忍不住一阵得意,更把头扬得高高的了。 甄玉故意满面羞涩,含笑着收回目光。 她心中却冷冷地想,挺好的。 看来,分化这两个人,并不是难事。 泡澡的时候,嵌雪一脸想说不敢说,她磨磨蹭蹭凑到木桶旁边,鬼鬼祟祟地对甄玉低声说:“玉姑娘,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呀。” 甄玉看看她,淡然道:“你觉得哪里不对?” “怎么偏偏就那么巧,姑娘你一落水,那个什么沐万安就出现了呢?”嵌雪皱着眉头,“这事儿,会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呀?” 甄玉看着她,忽然噗嗤一笑。 嵌雪愕然:“姑娘您笑什么?” 旁边整理衣服的流金,曼声道:“姑娘是笑你太迟钝,到现在才发觉。” 嵌雪更加吃惊,她回头瞪着流金:“天哪,难道你们早就看出不对了?!我是最后一个?我好笨啊!” 甄玉咯咯笑起来,她安慰道:“但你总算是看出来了,不是吗?也不算太笨。” 嵌雪噘着嘴,她又沮丧又生气:“我就说,这事儿从头到尾就不对劲,小鸽一个丫头,没人撑着她,她是怎么有胆子去勾结流氓来冲撞公主车轿?而且她明知道玉姑娘这次走得匆忙,身上不太可能带多少金银珠宝,如果真是这丫头一个人的主意,那她到底图什么呀!” 甄玉缓缓点头:“所以小鸽背后一定有人。嵌雪,这就是一场从头到尾设计好的戏。” 第103章 被逐出族谱的沐氏后人 嵌雪不由紧张地问:“这么说,那个沐万安也不是什么好人?姑娘您还让他住进家里来,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甄玉还没开口,流金却瞪了嵌雪一眼:“瞧你那点儿出息!这是将军府!是甄家,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能翻起多大的浪!” 甄玉也点头:“不把狼引进来,怎么可能抓住背后的驱狼人?让狼一直在外头游荡,反而更不安全。这个沐万安,一看就有亡命之徒的气质,把他拿捏到眼皮子底下,才是上上策。” 嵌雪这才松了口气。 这憨憨的姑娘想了想,脸忽然有点红,她嘀咕着,小声说:“姑娘,我总觉得……总觉得沐姨娘和她这个侄儿,俩人之间有点儿怪怪的。难道是我想多了?” 流金和甄玉互相对视了一眼,俩人都笑起来。 嵌雪大睁着眼睛,她看着她们俩,忽然叫起来:“啊?!我又是最后一个猜到的?!原来我又是最后一名,苍天啊,我怎么这么笨啊!” 甄玉笑着安慰道:“嵌雪,你的聪明才智,本就不在这些地方,这些肮脏的事情,你不知道反而更好。” 嵌雪好奇地看着她:“可是,玉姑娘也是个小姑娘,为什么你就能看出来呢?” 甄玉但笑不语。 她前世在窑子里呆了五年,又和三皇子的那些姬妾们周旋了十年,哪里会不懂男人和女人的那点子事情呢? 其实当初一登门,甄玉一眼就看出,沐嘉莲早就不是处子身了。 然而这些细节,她是没法和一个未婚的丫鬟说清楚的,尤其嵌雪这方面偏偏迟钝得惊人,不像流金那么敏感。 唉,这可爱的傻丫头,最后究竟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她不禁又好奇又好笑。 梳洗打扮,又换好了衣服,甄玉这才姗姗来迟。 沐嘉莲一看见她出来,随即笑眯眯地推了侄儿一把:“公主来了,你还不拜见公主?” 沐万安纳头便拜:“之前不知是公主殿下,小生多有冒犯!” 甄玉慌忙抢步上前,双手扶起:“沐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快不要如此多礼!” 她今晚重新梳洗打扮过了,早就不是湖边落水后那狼狈仓惶的样子了。 只见甄玉一身珍珠色的薄绒夏衫,秀美的一张巴掌小脸,轻施粉黛,眉目含情嘴角含笑,一下子就把沐万安给看呆了! 直到他身后的沐嘉莲,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沐万安这才回过神,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好在甄玉表现得十分客气,不仅没有责怪他的失态,反而笑着请他落座。 沐嘉莲这才笑吟吟道:“公主才来京师不多日子,恐怕还不知道我娘家的这些旧事。” 她说着,叹了口气:“我兄弟姊妹一共三人。我上头,有两个哥哥。大哥原本是襄阳侯世子,但他年轻时,与父母起了些龃龉,双方闹得很不愉快。我父亲又是个脾气特别倔强的人,索性去报请皇上,免去了我大哥的世子之位,甚至将他赶出了沐家……” 甄玉听到这里,轻轻啊了一声:“竟有这样的事?令尊好狠的心啊。” “正是呢。从那之后,家父再也没有见过我大哥的面。”沐嘉莲说到这儿,神色也似有不忍,“我父亲过世,我二哥继承了爵位,我二哥那个人……心肠之硬,远胜家父!竟索性将我大哥并万安一家逐出了族谱!” 甄玉望向沐万安的目光充满了同情:“真是太过分了。这么说来,沐公子不是在襄阳侯府长大的?” 沐万安赶紧道:“回殿下,我出生在民间,虽然从小知道祖父是襄阳侯,但一天侯府的福都没有享过,所以见识短浅,说话粗鄙,公主莫怪。” 甄玉淡然一笑:“沐公子何必客气?我的出身,想必你姑母已经告诉你了,我也是民间长大,这一点上,咱们两个是一样的。” 她语气温柔,神态娇憨,烛光映着一张粉白动人的精致小脸,看得沐万安一颗心砰砰乱跳! 甄玉又问:“沐公子为何上京来?” 沐万安一脸郁闷道:“哦,家中双亲都过世了,如今就剩我光棍一人。最近世道艰难,我就想来京,和叔父疏通疏通。谁想我都还没进门,他就把我赶了出来。” 甄玉皱眉,摇摇头:“襄阳侯脾气怎么这么坏?亲侄子求助上门,他却如此冷血。” 见她露出明显的同情,沐万安愈发来劲:“我也是年轻气盛,本想连姑母都不见,干脆一走了之,谁想刚走到那片湖边,就遇到公主出事……” 甄玉嫣然一笑:“这么说来,还得多谢你叔父冷酷无情了,否则,今晚谁来救我呢?” 沐万安被她这句话,挑逗得面红耳赤,差点说不出话! 沐嘉莲看出他这个傻样,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她赶忙打断他们:“天太晚了,公主又受了不小的惊吓,您还是快去休息吧。至于万安……” 甄玉一见她迟疑,马上道:“姨娘,何不就让沐公子留在府里?反正空房子那么多,让他住两天再走。” 沐嘉莲得到了满意的回答,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太好了,万安,还不谢过公主?” 沐万安朗声道:“多谢公主!” 回到房中,甄玉冷笑了一声,原来这个沐万安和沐嘉莲还真有血缘关系。 襄阳侯废掉长子世子,转而让二儿子继承爵位,这件事甄玉也有所耳闻。印象中,新的襄阳侯低调沉稳,虽然经历了数波朝堂变更,却始终屹立不倒。 想来,应该是个极聪明、心极正的人,否则,他早就在几位皇子纷纷倒台的同时,跟着家破人亡了。 这样聪明而且心正的人,竟把亲生的侄儿逐出家门,这里面究竟谁对谁错,就颇值得玩味了。 不过,最好还是先把沐家三代的恩怨给捋清楚。 前世她因为根本不关心沐家的这摊子事,所以也没下功夫打听过,印象中只有一个大概轮廓。 现在,她想打听却不知道从何打听起。 这就是甄玉目前最缺乏的:信息网。 前世,她手中有一大堆人才,想要打听点消息,简直是手到擒来。 然而如今,她身边唯一靠得住的,只有四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丫头…… 甄玉心里叹了口气,也罢,上辈子靠的是三皇子,这辈子,她可能没法再靠别人了。 偏偏就在这时,卧房窗外,传来极轻的动静,甄玉顿时警觉! 前世,她为了防范有人谋害三皇子,也为了防范自己被谋害,所以锻炼出了极灵敏的听力,哪怕外头有非常细微的动静,甄玉也能听见。 她想了想,悄悄拿过枕边的银针,蹑手蹑脚走到窗下,低声喝问:“谁?!” 第104章 八卦王湛卢 在这声低喝之下,睡在外间的饮翠一骨碌爬起来,紧张万分地走到甄玉身边。 甄玉冲着她做了个手势,让她不要出声。 好半天,才听见窗外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公主,是我。” 甄玉一怔:“湛卢?” “是。” 她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放下手里的银针:“大半夜的,你跑这儿来干嘛?” “是王爷让我来的……” 甄玉无奈:“进来吧,还隔着窗棂纸说话,累不累?” 不多时,湛卢果然进屋来,只见他一身夜行衣,黑色裹头巾一直包到了脑门,背上还背着他那口刀。 “公主殿下,王爷不放心您,他担心今天那青年会对您做不轨的事情。”湛卢顿了顿,“所以要我悄悄摸进来,看看情况。” 湛卢说得很简略,但是他那委屈又倒霉的表情出卖了一切:他根本就不想来,是岑子岳硬逼着他来的。 甄玉疲倦地揉揉眼睛:“你们王爷关心人的方式非常特别,替我谢谢他。不过我觉得,他真的想太多了。” 听见这话,湛卢这才稍稍展颜,他笑道:“我就说嘛,哪有第一天晚上就出事的?至少也得等第二天才合理嘛。” 第二天就出事也很不合理好吗! 甄玉又气又笑:“你们主仆二人,成天就盼着我出事是吧?” 湛卢有点不好意思,这时饮翠端来一碗茶,她笑盈盈道:“湛卢大哥,请喝茶。玉姑娘别发火,王爷也是担心你。” 她这么一打圆场,甄玉没法,只好顺便下台阶:“正好,湛卢你来了,我有点事想问你。” 湛卢一听,赶忙放下茶碗:“公主要问什么事?” “朝廷这些公侯大臣们,他们家里的八卦,你了解吗?” 湛卢想了想,正色道:“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八卦了,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哦?比如说?” “比如,主母和小厮偷情这种等级的八卦,我全都知道;丫头和小厮偷情这种等级的八卦,那我就不知道了。” 甄玉差点喷了。 后来她才知道,岑子岳经常管湛卢叫“湛卢婆子”,湛卢的师兄承影则叫他“碎嘴子”,意思都是一个:湛卢是个非常八卦的人,而且八卦得十分高效,只要你想知道,什么破事儿他都能给你八出来。 “哦,那我打听的事,你一定知道。” 听见甄玉这么说,湛卢那熊熊八卦之火,腾地燃起来了:“公主想打听谁家的事情?” “就是襄阳侯沐家。”甄玉皱眉道,“当初襄阳侯好好的,为什么要废了大儿子的世子之位,转而给了小儿子?” 湛卢一听,微微一笑:“还不是因为,长子是个世所罕见的混蛋。” 甄玉扬起眉毛:“哦?怎么讲?” “据说,当初老头子花八百两从外头买了个丫头,本打算收在屋内,谁知大儿子‘捷足先登’,还被老父亲当场撞破了私情……” 甄玉吃惊得下巴都掉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外头一点儿也不知道?!” 湛卢撇撇嘴:“六十三岁的老头买丫头收在房内,公主,您觉得这事儿很有荣光吗?从一开始,老侯爷就是背着人的,再说,从头到尾他都没尝到鲜,外人也就没有说嘴的地方了。” 他说到这儿,喝了口茶,又笑眯眯地对饮翠道:“饮翠姑娘,这茶真好。” 饮翠和他见了几次面,知道他是王爷身边的亲信,于是抿嘴笑道:“烦劳湛卢大哥跑这么一趟,多少也是王爷的心意,我们做丫头的,还能不拿出好茶来给你吃?” 甄玉却追问道:“后来呢?就为了这件事,老头子就上表,请圣上褫夺了长子的世子身份?” “应该还有别的积怨,林林总总吧。但是,就是这件事导致了老头的总爆发。”湛卢眨了眨眼睛,“沐家那个大儿子沐天佑,出了名的偏激自大,自小在侯府就无人敢惹。老侯爷这个长子生养得非常早,是在他娶妻之前就有了。之后的十多年,正妻和几房姬妾始终没有生育,老侯爷以为自己的子孙就这一脉,只好将这独苗立为了世子。谁想翻过年来,襄阳侯夫人就生了个男孩。哎,公主您想想,这么一来,这个家能不乱吗?这世子他能不疯吗?” 甄玉哦了一声,心想难怪呢,刚立了庶子为世子,嫡子就生下来了,这不闹才怪! 湛卢继续道:“这个沐天佑秉性也确实不好。像什么和别家公子争抢戏子把人打伤啦,喝醉了在饭馆酒楼里闹事啦……给沐家惹了不少的麻烦。老头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回揪了个大错,索性把他,连同那个买回来的丫头,一并赶出了侯府。” 甄玉吃了一惊:“这么说,这个沐万安的母亲,就是当年八百两银子买来的那个丫头?” “就是她。当年她跟着沐天佑离开沐家,很快就生了个儿子,但日子过得并不好,沐家老大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带出来的那点子细软,根本不够支撑。俩人就围着那点银子,坐吃山空,等到沐天佑病逝时,家里已经一穷二白了。” 甄玉一时无语,好半天,她才说:“老襄阳侯是怎么教育儿女的?老大和老三全都这么不着调。” 湛卢点点头:“也就老二沐天霖还行,为人处世十分上道。前几年,老襄阳侯殁了,他继承了爵位。就为这,老大愤怒得直跳脚,老侯爷的头七都还没过,他就带着老婆孩子跑去了侯府,一进门就破口大骂,说什么老二偷了他的世子之位,又说什么要去敲登闻鼓,向皇上喊冤……” 甄玉无言扶额。 沐天佑到死都没有弄清楚一件事:他所有的资本都来自沐家,来自父母曾经的认可。 一旦没了世子身份,他就是一介平民了,根本没有资格和继承爵位的弟弟叫嚣。 “弟弟一气之下,干脆把哥哥一家连同名不正言不顺的嫂子和侄儿,一并从族谱上删掉了。”湛卢摊了摊手,“沐天佑求仁得仁,不出一年光景,就活活气死了。” 甄玉缓缓点了点头:“这么一来,我就明白这个沐万安,为什么一身的小家子气了。” 湛卢想了想:“听说老侯爷年少时,被老老侯爷身边一个姨娘设计,和她的丫头打得火热,气得老老侯爷把老侯爷的腿都打断了,但还是分不开他们俩,老老侯爷只好让儿子把这个丫头纳为房里人,老大沐天佑和老三沐嘉莲就是这丫头所出。” 甄玉轻轻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难怪呢。真是‘家学渊源’!” 她说完,又皱眉看向湛卢:“你堂堂一个亲王身边的带刀将军,怎么这么八卦啊?什么老侯爷老老侯爷,还什么老老侯爷的姨娘的丫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湛卢委屈得气噗噗:“是公主您问我才说,你若不问,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哒!” 甄玉忍笑道:“好吧,其实我正想知道这些事情。多亏了你半夜进来,告诉了我。你看,天都快亮了,你赶紧走吧,顺便告诉你家王爷,别有的没的瞎操心,也用不着派人过来守着,我自己都能调停!” 第105章 烂人 次日,甄玉专门让人从太白醉叫了一桌酒菜,在家中款待“救命恩人”沐万安。 沐万安依然有点拘谨,但已经比前一晚放开了很多,他先是夸甄玉天生丽质,又说她这么年轻,就要打理这么大的一个家,非常不容易。 似乎是因为这次吃了大亏,甄玉的性格也有点转变,不再像之前那样锋芒毕露。在沐万安说了这番恭维的话之后,甄玉适时地垂下眼帘,微微一笑:“这也多亏你姑母协助我。” 沐嘉莲一开始听见这话,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这狠毒的丫头怎么转性了? 但是,她转念一想,又明白了:甄玉这么说,是想讨好沐万安。 沐嘉莲心中连连冷笑! 这死丫头,之前嘴那么硬,做事那么绝,现在又怎样呢? 还不是见了个壮实的大小伙子,就丢了魂似的走不动路? 她又把目光转向自己的侄儿。 看着这个年轻男孩子,沐嘉莲的眼中充满了爱意,几乎是要控制不住了。 酒过三巡,沐万安也有点管不住自己了,他顺嘴道:“公主何必每日如此操劳?招个驸马进来,把家中琐事都交给他,岂不更好?” 沐嘉莲一怔,心想傻小子,这才第二天,你就提这个?这丫头可是个老虎性子,你别一句话就把她激怒了。 她赶紧抬头去看甄玉表情,却见甄玉不仅没有不悦,反而满面的红晕,她含笑低头不语,好半天才轻声道:“我还小,暂时想不到这么远。” 沐嘉莲松了口气。 看来计谋进行得很顺利,她暗想,心里又有几分得意。 谁家少女不怀春?就算是公主又怎样?哼,一个素州乡下出来的丫头,能有多大的见识?这辈子能见过几个男人? 这不是,果然被迷住了! 宴会结束,沐万安借故去了姑姑的住处,等仆人们都退下了,沐嘉莲这才慵懒一笑:“怎么样?我的计策没错吧?” 沐万安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姑妈,你对我太好了!” 沐嘉莲伸出手指,嗔怪地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等你日后大富大贵,别忘记姑妈就好。” 沐万安索性抱着她,一面吻她的脖颈,一面低声道:“姑妈放心,我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姑妈对我的提携。” 沐嘉莲却幽幽叹了口气,轻轻推开他:“等你日后娶了公主,成了大祁的驸马,到那时,恐怕就不把我这个姑妈放在眼里了!” 沐万安一听,立马瞪起眼睛,举手发誓:“我若有负姑妈,让我天打五雷轰!” 沐嘉莲赶忙伸手掩住他的口,一脸心疼道:“我不过是说说,用得着发这么重的誓吗?” 沐万安又忍不住问:“姑妈,你觉得公主会答应吗?” 沐嘉莲冷冷一笑:“你没看她今天那傻样儿?小丫头被你迷得团团转啊!不过这事儿你不要太着急,操之过急,反而会把金母鸡给吓跑的。” 沐万安重重点了点头:“姑母说的,我都听!” 他说完,又色眯眯地看了看沐嘉莲:“比起甄玉那个没前没后的丫头片子,我还是更喜欢姑妈这样的。” 他说着,将头埋在她的胸口处。 沐嘉莲在浑身愉快的悸动中,万分得意地想,早知道甄玉这么容易被收服,她两个月前就该把沐万安这“法宝”亮出来。 未来,甄玉一旦嫁给了沐万安,自然会把家中大权交给丈夫。沐万安父母双亡,和叔父襄阳侯又势同水火,他唯一能仰仗的长辈,只有姑妈沐嘉莲。 等这小两口成了亲,她沐嘉莲,就相当于是甄玉的婆母了。 哼,到那时,她就再也不用看甄玉的脸色了,甚至可以反过来,给她脸色看! 如果甄玉想反抗,那就对不起了,她完全可以和沐万安联手,把这个不听话的丫头无声无息做掉! 反正她嫁了人,那就是沐家的老婆了,就算是皇上,也管不着! 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甄玉皱着眉,低声道:“拿个盆来……” “姑娘怎么了?”饮翠慌忙上前。 “我想吐。” 漱朱最是眼明手快,立即递过来一个铜盆,甄玉一弯腰,哇的吐在了盆里。 排山倒海似的,把胃里刚刚吃下去的那点东西吐干净,又用清水漱了漱口,甄玉这才一脸苍白抬起头。 “姑娘不舒服?”饮翠一边替她抹着背,一边担心地问,“还是刚才的酒菜有问题?” 甄玉惨淡地笑了笑,哑声道:“酒菜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人。” 她一想起刚才席间,沐万安那张色眯眯的脸就想作呕。 前世,她在媚雪楼里见过无数张类似的脸,那也是每个嫖客都会有的一张脸:油腻,下流,鸡贼,并且色欲薰心。 今天,她为了取得沐万安的信任,动用了尘封多年的手段。 在媚雪楼呆了五年,甄玉太清楚如何引男人上钩,她知道怎么挑逗对方,让对方的心,因为她的一颦一笑,跳得像个小兔子。 在这种事情上,把门开到什么程度是个技巧问题,既不能叫人觉得希望太小,也不能一下子让对方吃饱……甄玉比谁都更熟悉这一套,也比谁都更厌恶这一套。 虽然刚才在席间的表演,是不得已而为之,可还是勾起了甄玉心底陈旧的伤痛。 没来由的,她忽然很想见见岑子岳。 因为岑子岳的脸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丝一毫肮脏的神情。 他是个武人,是个权臣,可他的脸上,比谁都干净。 他永远都不会像沐万安这样看她。 正靠着床边发愣,嵌雪脚步轻快地走进来,她一脸笑容,手里还拿着什么。 “姑娘,王爷刚才托人从后门传递了一件东西。”她蹲在甄玉身边,笑嘻嘻地,将手中的东西给甄玉看。 第106章 美人赠我金错刀 那是一柄流光溢彩的短刀。 甄玉吃了一惊,她伸手接过那把刀,将它抽出来。 刀刃寒光四射,锋利无比,一看就知道,出自名匠之手,而且刀鞘的鎏金花纹非常独特,并不是中原这边规规矩矩的纹路,却很有塞北苍茫的异族味道。 “玉姑娘,这刀是湛卢大哥送来的。”嵌雪又说,“王爷担心姑娘没有防身的东西,所以特意送这把刀来。哦对了,他还说,这把刀叫……” 嵌雪努力想了想:“叫,金缇缨。” 甄玉心中一惊,金缇缨是突厥语,用来称呼世所罕见的名刀名剑,而且金缇缨,只能由突厥王来使用,普通人用了就算僭越。 “王爷说,把它放在枕头底下,能够安眠。”嵌雪傻兮兮地看着甄玉,“姑娘,为什么一把刀能安眠?” 甄玉噗嗤笑起来。 金缇缨能让突厥王安眠,是因为它极为锋利,而且刀口特别方便拔出,有它在身边,刺客就无法接近。 岑子岳这是把她当成突厥王了? 她心中一松,刚才那股烦闷竟然不翼而飞。甄玉顿时振作起来,她从床上跳下,走到书桌前。 “嵌雪,我写个字条,还有一件东西,等会儿你一并送去颐亲王府,”甄玉笑了笑,“路上小心,可别让人发现了。” 那晚,岑子岳独自坐在书房里,他反复看着那张字条上,娟秀动人的字迹,忍不住微笑起来。 字条上写着: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字条旁边,放着一枚小小的青玉坠。岑子岳拿起那枚玉坠,将它静静贴在自己的嘴唇上,闭上眼睛。 冰凉,温润,犹如某人柔软的嘴唇。 次日,甄玉特意去了一趟太傅府,因为晏明川来京了。 太傅夫人已经被接回家中,那夜甄玉猝然离去,害得老太太担了一夜的心。后来她又听说马车半路遭劫,外孙女落水,更是心焦不已,恨不得马上回城。 如今,总算是等到外孙女亲自上门。 老太太拉着甄玉的手,把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直确认外孙女真没什么事,这才松了口气。 “京畿之地竟然有劫匪,京兆尹是干什么吃的!”她非常生气,“难道真要等出了大事才肯认真管吗?!” 甄玉笑着安慰道:“外祖母别着急,京兆尹已经派人去查了,查案子总得费时间,再说我又没受伤。” 晏明川却皱眉道:“玉儿,这案子有点不大对……” 话没说完,甄玉忽然按住他的手,晏明川蓦地抬头。 甄玉冲着他颇有深意地笑了笑:“舅舅,案子的细节,就交给京兆尹去查吧,今天难得您来了京城,外祖母又这么高兴,咱们说点别的。” 晏明川心中一翻腾,他听懂了甄玉的弦外之音:这件事,她心里早就有数了,甚至也有了自己的应对之道,他们这些做长辈的,不要试图去插手,反而是对她的一种帮助。 晏明川一时感慨万千,这个外甥女,永远都能给他最大的惊喜。 那天在太傅府里吃过午饭,甄玉就起身要告辞。 太傅夫人有些吃惊:“这么快就急着回去?” “我不是回家,是去办点要紧的事。”甄玉抿嘴一笑,“这件事,不易大张旗鼓,更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我趁着今天来您这儿,正好顺路把这件事给办了。” 她没有解释自己要办什么事,但神情却显得胸有成竹。 目送她带着丫鬟离开,太傅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明川,这两天我总是梦见你妹妹。” 她声音一哑,眼圈也红了:“可怜我的明玥,受了那么多苦,从那么可怕的地方逃出来,好容易嫁给了心上人,最后,却连自己的女儿都没能看上一眼。” 晏明川被她说得胸口一酸,他哑声道:“玉儿如今出落成这样,明玥泉下有知,肯定也会欣慰的。” 太傅夫人神色忽然迟疑,她望向儿子:“明川,你说,咱们要不要把明玥的事告诉玉儿?” 晏明川沉思片刻,他摇了摇头:“过去的那些事,还是不说为好。玉儿是个爱憎分明的孩子,万一告诉了她,她焉能不产生报仇的念头?可是这仇……这仇您让她怎么报啊!再说,还有那个……那个怨种。” 他说到这儿,神色愈发伤心,低声道:“母亲,玉儿才十五岁,她还是个孩子,哪里承担得了这么多?就算她自己心大,恐怕那一位忌惮起来,玉儿也没法再留在京城了。” 儿子这么一说,太傅夫人想起了伤心事,不禁掩面落泪。 好半天,她才止住眼泪,缓缓点头:“你说得对。上一代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玉儿什么都不知道,这对她来说,反而是最安全的。” 离开太傅府,甄玉没有直接回去,却让马车转了个弯,朝着反方向前行。 他们一直来到一座宽大的府邸跟前。 角门打开,有几个仆人走出来,为首的那人向着马车欠身道:“公主的拜帖,我家侯爷已经看到了,他命小人来迎接公主殿下。” 甄玉从马车上下来,她抬头看了看,那上面是高悬的匾额:襄阳侯府。 跟随侯府下人,甄玉一行人一直来到前厅,等到甄玉落座,小厮上了茶,那人又道:“公主请稍等,我这就去通报侯爷。” 不多时,襄阳侯沐天霖从后面出来。 甄玉赶忙起身:“侯爷。” 襄阳侯冷淡地看了看甄玉:“不知公主亲临寒舍,有何贵干啊?” 这态度,明显是不想和甄玉太接近。 这位襄阳侯非常善于明哲保身,尤其对甄玉这种路人皆知的“太子党”,更是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甄玉笑了笑:“我今日来,并非擅造潭府,是想请问襄阳侯一件事。” “什么事?” “侯爷您有个侄子,名叫沐万安。” 一听这个名字,襄阳侯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仿佛听到了一个多么不堪入目的名字。 “我听说,前两天他曾经登门拜访,可是侯爷您却把他赶出去了。”甄玉忽闪着大眼睛,她静静望着襄阳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襄阳侯突然冷笑了一声:“这是沐家的家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甄玉也不恼怒,只淡然一笑:“然而他与沐嘉莲沆瀣一气,想要谋夺我甄家的家产,这就不只是你们沐家的事了。” 第107章 摊牌 甄玉这句话一出,襄阳侯顿时一惊! 甄玉继续道:“沐万安虽然被侯爷逐出家谱,但沐嘉莲的名字还挂在你家的族谱里,这事,很难说和沐家没关系。” 襄阳侯面色不善地哼了一声:“我三妹当初蒙天子恩,指婚于你父亲,她早就是甄家的人了!” 甄玉冷笑了一声:“侯爷您猜,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坊间会指摘甄家,还是指摘沐家?抑或是……戳您这个侯爷的脊梁骨呢?” 甄玉的用词十分不客气,她也实在不想再和襄阳侯白白兜圈子了。对于沐天霖这种总想明哲保身的人,绕圈子没用,必须第一时间把他拉进事情里面来,抹他一身泥! 她以为沐天霖会大怒,会当场把她赶出去,然而,没有。 这位襄阳侯在沉默片刻之后,忽然道:“我把沐万安赶出去,是有原因的,这小子太无耻了!” 原来那天沐万安上门求见,一开始沐天霖是好生接待的。 沐天霖的想法是,父母归父母,孩子归孩子。大哥大嫂虽然不是东西,但孩子是无辜的,尤其当初父亲做得那么绝情,竟然让大嫂怀着身孕离开沐家……确实有点过分了。 因着这么一点愧疚之情,沐天霖就让侄儿进府了,甚至还打算给他在京里找份事情做。 谁知,沐万安一坐下,就开始大倒苦水,说什么父亲死得不明不白,母亲当初被赶走,又是多么的无辜,俩人这辈子多么惨,祖父多么无情无义。 这些话,听得沐天霖心中大为不悦:你爹你妈当初是怎么勾搭上的,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你祖父头七都没过,你爹就跑来大吵大闹,就这种臭德行你还替他喊冤? 这也罢了,没想到沐万安话锋一转,又问起沐天霖的家事。 就是这意有所指的问题,点燃了导火索,最终导致沐天霖掀桌赶人。 原来沐天霖和他大哥截然相反,他是个洁身自好的人,这辈子只有一个正妻,而且两口子非常恩爱。 可惜的是,襄阳侯夫人一连三胎,都是女儿。 因为膝下无子,沐家的长辈都劝沐天霖纳妾,就连夫人都忍不住含泪劝谏。然而沐天霖咬死都不答应。 这原本是沐天霖不愿提及的烦心事,没想到,沐万安却大提特提! “这小子,竟然厚颜无耻地说,反正我也没儿子,倒不如把世子的位置给他,还说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让他当世子,他给我孝顺养老——我特么稀罕他来养我的老?!哦,我三个堂堂的侯府千金,还不如他一个白丁值钱?!” 甄玉忍不住笑起来,那是又无奈又讽刺的笑。 她知道沐万安很蠢,但是没想到,竟会蠢成这样! 堂堂的襄阳侯,想有人继承家业还不容易?只要沐天霖叫一声,愿意上门给他当赘婿的人,排队都能排出十里地去! 就算他很挑剔,只想要达官显贵家的儿子,就算是那样,候选者也是两只手都数不完。 沐万安从小被父母不恰当地“熏陶”,以为自己顶着个沐字,又是襄阳侯的侄子,所以最有资格继承爵位——他难道不想想,父亲和二叔这么多年势同水火,族谱都被删掉了,人家找谁当世子也不会找他呀!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甄玉暗想,沐天佑就是个狂妄自大、好逸恶劳的恶棍,生下的儿子,居然“完美”地继承了他这份性格缺陷,继续好逸恶劳,继续狂妄自大。 沐万安在叔父这儿讹诈不成,又跑去甄玉那边,靠着姑母的协助,再用另一种方式讹诈。 其目的只是一个:抢夺人家的家产。 沐天霖沉了沉心气,这才又道:“我当时就把他赶走了,我以为这就完结了。没想到,这混蛋居然跑去了甄家,还和我三妹同流合污!” 甄玉心中一动,襄阳侯称沐嘉莲是“同流合污”,这可不像一个哥哥对妹妹说的话。 于是她试探着问:“侯爷对您妹妹的所作所为,不太赞同吗?” 沐天霖脸色一阴,他冷笑道:“什么叫不太赞同?我从头到尾就不赞同!公主,恕我说话直接,您父亲甄大将军是个大英雄,是国之烈士。但是在我和家父眼中,他只是个死人。一个未过门的女孩子,执意要嫁给一个死人,更别提人家从头到尾就不喜欢她,而她居然就这样嫁过去了……天底下,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甄玉微笑不语。 沐天霖这番话,一旦传出去,一定会被扣上大逆不道的帽子。 因为沐嘉莲嫁入甄府,这是皇上的旨意,而她二哥沐天霖,竟然当着外人的面,怒斥这种行为“荒唐”。 看来襄阳侯对此真是积怨已久,否则他这么一个注意言行的人,轻易不会在甄玉面前说这么出格的话。 甄玉想了想,突然问:“侯爷是因为妹妹嫁给死人,觉得不体面?” 沐天霖摇摇头:“体不体面不重要。问题是,她去的那个地方不对。我妹妹年少在家时,就常常忤逆父母,做事情永远以她自己为中心,哪怕给家族抹黑也在所不惜。如今,她又嫁去了你们甄府这种三不管的地方,还不用承担主母的职责。十几年累积下来,她得狂妄成什么样?又会做出多少不堪的事情来!” 他停了停,又一脸疲惫地叹了口气:“一个人身居高位却不用负责。公主您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这十几年我一直为此担着心,没想到,担心的事情果然成真。” 甄玉心中不由大震撼! 没想到,这位襄阳侯看似置身事外,其实心里比谁都拎得清! 沐天霖看看她,又问:“公主是不是发现了一些不好的迹象?需要我出面吗?” 甄玉一笑,她摇摇头:“侯爷放心,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帮忙讨公道的。” “哦?那公主您这是……” “我有些话,必须和侯爷您当面说。”甄玉说到这儿,面露迟疑,她犹豫了两秒钟,把声音压到最低,“您的三妹和沐万安之间,有一些我不能启齿的事。” 沐天霖一听,勃然色变,他差一点要站起来,但很快就压住,冲着不远处的侍从挥了挥手:“你们几个,先退下。” 等人都走了,他这才盯着甄玉,一字一顿道:“公主说的,可是真的?!” 第108章 谣言四起 之前,沐天霖听甄玉说什么“沆瀣一气”,还以为这四个字指的是妹妹和侄儿合伙打劫甄家。 他以为这俩只是单纯在金钱上的合作……万万没想到,里面还牵扯到了更加不堪入目的事情! “千真万确。”甄玉轻声地说,“是我的侍女亲眼所见。侯爷,他俩毕竟姓沐,我想来想去,这事实在太大,我不敢隐瞒,只好亲自前来告知。” 沐天霖气得脸颊扭曲,手指险些把椅子扶手给生生捏断! “这两个孽障!” 他忍住气,又看看甄玉,语气充满了歉意:“沐嘉莲鸠占鹊巢,还在将军府做出如此不伦之举,是我们沐家对不住公主,我明日就入宫,叩请陛下,将沐嘉莲逐出甄府,还公主一个清净。” 甄玉摇摇头:“侯爷,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么做不妥。” 沐天霖一愣。 “一旦你叩请陛下,陛下一定会将沐嘉莲亲自找来询问,可是男女私情怎么说得清呢?除非当场验沐嘉莲的身,但这么丢脸的事,就算沐嘉莲愿意,皇上也不会答应的。” 沐天霖冷静下来,他缓缓点头:“公主说的是。” 甄玉又笑了笑:“其实我今天来,不是兴师问罪,也不是逼着侯爷您给我拿主意,我只想问问侯爷的态度,同时,也想请侯爷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和他二人切割干净的准备。”甄玉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坚决,“沐万安和沐嘉莲联手对付我,我不可能不反击。到时候,我会做得很绝。” 沐天霖震惊地望着面前的少女! 他还从来没有在一个这么年幼的女孩脸上,看到过这么决绝、这么阴狠的神色! 那是只有成大事的男人才会有的眼神,对这一点,沐天霖再清楚不过! “您也不用做什么,届时,您只需告诉外界,其实沐嘉莲早就被您父亲逐出沐家,甚至连家谱上也没有她的名字了。她和沐万安根本就不是沐家的人,不管他们做出什么事,都和沐家无关。” 甄玉说着,目光深沉地望着沐天霖:“我不希望侯爷您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迎接这当头一棒。沐嘉莲自甘堕落,那是她本性恶劣。但沐家上下是无辜的。我希望侯爷您能做好充足的准备,将这件事对沐家的伤害,降到最低。” 至此,沐天霖再也说不出什么。 只见他忽然起身,走到甄玉面前,深深一躬:“多谢公主。” 甄玉慌忙道:“这不是要折煞我么?侯爷快快请起。” 同时,她心中也跟着一松。 这样一来,无论她怎么做,襄阳侯都不会因为牵涉到沐家、自己面子上过不去,而和她反目成仇了。 她不想得罪襄阳侯,毕竟这位在今后的十几年里,都是朝中非常有分量的大臣,但她又必须对沐万安和沐嘉莲下手……否则,她连自己的性命都可能保不住。 所以甄玉选择亲自上门,当面摊牌,毕竟她只想对付沐嘉莲和沐万安,并不想伤及无辜。 现在看来,襄阳侯这一关,就算过了。 没两天,就到了七月初七,七月七是乞巧节,偏巧,这一天也是皇后的寿辰。 一大早,甄玉就起身,四个丫头忙碌着为她装扮更衣,今天是大日子,所以甄玉不能有半点失礼之处。 赶上大喜的日子,丫头婆子们都很开心,但是给甄玉装扮的嵌雪,却显得有点不开心。 流金看出来了,用胳膊戳了她一下,嗔怪道:“干什么拉着个脸?谁欠你钱了?” “不是的。”嵌雪说着,低垂下眼帘,“玉姑娘,昨天我在外头,听了些不好的流言……” 昨天嵌雪跟着流金去查看那几家店铺,多半听见了民间的议论。 甄玉却神色云淡风轻:“什么流言?说来听听。” 嵌雪咬了咬嘴唇:“我说了,姑娘不要打我——外头都在说,您对沐姨娘那个侄儿一见钟情,甚至对他投怀送抱……” “喂!”流金马上不客气地打断她,“瞎说什么!再多说一句,姑娘不打你,我也要打你了!” 嵌雪十分委屈:“我说的是真的啊,外头都这么传,传得可难听了!” 饮翠像个大姐一样叹了口气:“嵌雪,外头传什么你就听什么?” 从来就很少吭声的漱朱,忽然道:“蠢。” 嵌雪都快哭了:“连漱朱你都骂我蠢……” “不是骂你。”漱朱突然说。 嵌雪一愣:“那你骂谁?” “沐姨娘。” 嵌雪更诧异:“为什么骂她蠢?” 甄玉不动声色道:“嵌雪,你以为是谁把这种流言传播出去的?” 嵌雪恍然大悟:“是沐嘉莲,肯定是她干的!” 甄玉点了点头:“她想造成舆论上的压力,想在大家心中,造成某种既定事实。这么一来,更方便逼迫我嫁给沐万安。” 她说着,又冷冷一笑。 镜中的甄玉,雪肤花颜,嫩唇星眸,一张脸精致得让人挪不开目光,仿佛有某种勾魂摄魄的魔力。 “真是个不知轻重的女人。”甄玉摇摇头,“她以为我是无人照看的孤女,又觉得外祖父隔着一层,不便出手。所以她就能随随便便伤害我,而不用考虑后果。” 流金咯咯一笑:“被关在这么小的天地,恣意妄为地生活了十五年,沐嘉莲的脑子已经僵固了,她以为什么事都像她对付奴仆那么简单呢。” 饮翠老成地点点头:“凡事都是有代价的。” 甄玉抬起慵懒的目光,凉凉一笑:“她费这么大劲,不惜一切帮沐万安上位,可那一位却不一定会感她的恩。说不定还得反过来,往她的心口插一刀呢。” 收拾妥当,甄玉带着丫头仆从,向着皇宫大内出发。 谁知还没到宫门跟前,忽然,马车夫觉得不对劲,马匹脚步莫名加快,蹄声节奏变得凌乱,似乎有些不听使唤! 马车夫是个很稳重的小伙子,虽然年轻但非常有经验,他凭借手中缰绳,直感是要出事,于是马夫拼尽了全力想要勒住马匹,他甚至将身体扑在了缰绳上! 然而马匹还是失心疯了一样,疯狂向前狂奔! 在路人的尖叫和马匹的嘶鸣中,甄玉和丫头们也察觉到不对,因为车轿颠簸得太厉害,她们甚至无法坐稳! 出事了! 这是甄玉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第109章 失控的马车 在丫头们惊恐发青的脸色中,甄玉却支撑着,在晃动不停的车厢里站起身来,她扶着几乎要倾倒的车壁,艰难地往前挪动,一直挪到轿帘处。 甄玉一把掀开帘门,她能看见驾车的两匹马,正在不要命地向前狂奔,看样子明显是受惊了。 “德贵!抓紧缰绳!”甄玉冲着名为德贵的马车夫大叫,“让它们转弯向左!去护城河!” 甄玉这么一喊,原本濒临崩溃的德贵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他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愣是用缰绳迫使两匹疯马左拐,避开了前面热闹的菜市口——否则这辆马车就这样冲进菜市口,一定会造成惨重的死伤! 眼看着马匹转弯向左,人烟逐渐稀少,德贵刚刚松了口气,又猛然想起一件更可怕的事! “殿下!这样跑不是个办法!”他声嘶力竭地叫着,“再往前就是护城河了!我们会掉进河里去的!” 甄玉被马车剧烈的颠簸,震得全身发抖。 京师护城河可比上次郊外的野湖深多了,而且这两天又赶上暴雨涨水,真要一头冲进去,他们这群人可就死定了! 德贵的手已经被缰绳给勒破,满手的血滑溜溜的,几乎要抓不住缰绳,但他还是拼尽全力,用胳膊甚至膀子将缰绳死死勒在自己怀中! 眼看着前方树林越来越稀疏,耳畔几乎要听见护城河那滔滔的水声,忽然间,甄玉急中生智! 对了,她身上带着银针! 在激烈的颠簸中,甄玉将所带的银针全部拿了出来。 “德贵,把头低下!身子尽量向前躬!” 马车夫依言,赶紧低下头,将身体躬得贴近车身,这么一来,就完全不会妨碍甄玉的视线了。 她把身体向外伸,看准一匹马的脖颈,一把银针飞了出去! 马儿发出恢恢的惨叫,脖颈处顿时出现一大片血红,甄玉咬咬牙,第二把银针飞了出去,另一匹马的脖子处,也出现巨大的伤口! 无数银针刺破脖子,鲜血迅速染红了马匹全身! 两匹马身受重伤,再也坚持不住,前蹄一扬,嘶鸣着跌倒在地。 它们的动作太大,拉扯得马车严重倾斜,险些要翻过去! 危急时刻,马车夫德贵奋力扑向车厢的另一边,重重的撞击力和车体的倾覆形成了平衡。 马车在反复几次的歪斜之后,终于平稳下来。 荒地里,一片嚣腾的烟尘中,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丫头们的哽咽,和马车夫激烈的喘息声。 所有人的心,都落在了平地上。 两匹马虽然死了,但车总算停了下来,并且没有造成任何人员的损伤。 德贵是个非常懂事的小伙子,他顾不上手上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先从车轿里把甄玉和几个丫头搀扶下来。 然后,他这才走向倒在地上的两匹马。 这是两匹上了年纪的老马,虽然马齿渐长但性情一向温和,德贵自小在甄家长大,每天照顾这些马,和它们早就有了深厚的感情。 如今眼看着它们死于非命,小伙子抱着马头,痛哭出声。 甄玉平复了一下呼吸,她慢慢走过去,哑声道:“德贵,别哭了,咱们得想想办法,先回城里去。” 马不要命地跑了半天,已经跑到了城郊,这里靠近护城河,又是荒郊野外,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如果从这里步行回皇宫大内,至少也要一个多时辰,到时候,皇后娘娘的寿宴早就结束了。 就算时间上赶得及,这一路风尘仆仆走回去,弄得一头一脸的黄土,被众人看见,反而更丢脸。 但是因此就不去,干脆转弯回家,那也不行。 今天是皇后的四十整寿,缺席这么重大的日子,就算皇后本人不怪罪,皇上恐怕也会不高兴的。 正左右为难中,忽然听见马蹄轻响,车轮辘辘,一辆马车从烟尘中缓缓驶来,停在不远处。 不多时,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仆人模样的老头,他小心翼翼走到近前,探头探脑看了看,又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流金灵机一动,赶紧道:“这里是永泰公主的车轿,刚才马匹受惊,差点翻了车,这位老丈,能否帮我们一把?” 老头马上吃惊道:“原来是公主殿下的车轿!在下是宁国公的下人,我们大小姐正在车里,请公主稍等,小人这就去禀报我们大小姐!” 老头颠颠儿跑回车轿那头,大致把情况和马车里的人说了说。 甄玉眯缝起眼睛,她看见,那马车的轿帘一掀,两个丫头扶着一位公侯小姐模样的女子,从车上下来。 刚才的老头又快步走过来,客客气气对甄玉说:“殿下,我家小姐说,如若公主不嫌弃的话,就请上咱们公府的车吧。” 流金和饮翠不由大喜,就连甄玉也松了口气。 到了近前,果不其然,一位装扮端庄,气质大方的女子,正盈盈等在车前。 见了甄玉,她先施了一礼:“萧纤纤见过公主殿下。” 甄玉笑道:“萧姑娘不必客气,今日突逢意外,正不知该怎么办。没想到遇到萧姑娘出手相助,乃我之大幸。” 萧纤纤非常谦逊,她微微一笑:“我家马车夫老秦听见前面人仰马翻的动静,他和我说,怕是有人出事了。所以我叫他过来看看,没想到巧遇了公主。” 她向后让了一步:“公主请上车吧,我们先回城再说。” 甄玉正想上前,又记起来,她飞快地说:“稍等。” 转回身,走到德贵身边,小伙子仍旧满脸泪水,抱着死去的马发呆。 甄玉低声道:“德贵,你跟着我们先回城,这两匹马就先放这儿……” “不,我不能丢下它们。”德贵忽然说,他抬起头,眼含热泪望着甄玉,“公主,我必须把这两匹马带回去。” 甄玉一怔。 “它们不会无缘无故发疯,这一定有蹊跷。公主,我要把它们带回去仔细检查。”德贵声音轻得近乎听不见,“如果我丢下它们,就这样走了,有心人……可能会马上将它们拖走,掩埋灭迹。” 甄玉心头大震! 她没想到这么个年轻的马车夫,竟然会想这么多。 转念一想,她点点头:“那好吧,等会儿我进了城,立即通知老柴,让他带着人来帮你。” 说完,她又往德贵那边站了站,压低声音道:“车厢椅子下面藏着一把匕首,你仔细往里摸,是用胶固定在上面的。等会儿我们走了,德贵,你把它找出来防身。” 马车夫重重点了点头。 第110章 萧纤纤 安排好了,甄玉这才转回到宁国公府的马车前。 她做出一副苦笑无奈的样子:“我家马车夫不肯走,他太伤心了,两匹马都是从小养到大的,这傻小子哭到不行,非要把死马带回去好好安葬……” 甄玉说完,又故意指了指脑子:“这小子特别憨,这儿有点转不过弯。算了咱们先走,等会儿进了城,我再让管家老柴过来找他。” 萧纤纤点头:“这样也好。时间不早了,公主不能错过皇后娘娘的寿宴。” 上了车,萧纤纤请甄玉落座,又吩咐马车夫:“等一会儿。” 她命丫头拿出妆奁盒,又温和地对甄玉说:“刚才公主遭受的惊吓不小,您看,这边上的发髻都有点散了,这样子进宫,怕是不妥。” 萧纤纤身边的丫头,抿嘴一笑:“我们小姐最是心细,日常都带着妆奁盒。公主您尽管放心,该补的妆粉,该抹的头油,我们这儿都有!” 流金和饮翠对视一眼,都很是惊喜。甄玉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旋即,她又客气道:“那多不好,还是算了。” 甄玉将手按在萧纤纤的妆奁盒上。 萧纤纤旋即懂了,她淡然一笑:“其实这些都是我日常用的,不过公主怕是用不惯。也罢,等到进宫之后,您去皇后那儿补妆,也是一样。” 她如此犀利地点破了甄玉的心思,甄玉再要拒绝,倒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甄玉心思一转,干脆笑道:“我岂会嫌弃萧姑娘的东西?若能借来一用,那是最好不过。” 萧纤纤旋即笑起来,她大大方方将妆奁盒打开:“公主您尽管用就是。” 甄玉一边让饮翠帮她重新梳洗上妆,一边心中默默回忆,前世那些关于萧家的记忆。 宁国公萧家,上几代都是谋臣,先祖还是开国皇帝身边心腹,所以出身比一般朝臣要高很多,萧家的门生故旧颇多,而且与很多重臣都有联姻,譬如同样背景深厚的韦家——后者就是三皇子的母妃婉妃的娘家。 萧家,到了上一代家主萧正乾这里,有点画风突变,他觉得文臣没意思,于是,没有再沿袭祖上的风格,反而做了一名武将。 有一次,萧正乾在战场上被围困,为了营救己方人员,他独自突围引开了突厥人,最终被上百突厥人乱刀砍死,尸首都没能收回来,只有个衣冠冢。 萧正乾所救的那批人里,包括岑子岳。 战报送到朝廷,震动了天子,景元帝上门吊唁,还红了眼圈。 萧纤纤就是萧正乾的女儿,也是目前这位宁国公的亲妹妹,从亲属关系来说,婉妃是她的小姨。 回忆到这里,甄玉忽然奇怪,宁国公的妹妹,并不是无名的小家碧玉,按理说萧家这女孩子后来的人生,她应该有印象才对,怎么关于萧纤纤的信息,她竟没法从前世的回忆里搜检出来呢? 所以,这女孩后来到底去哪儿了…… 忽然间,一道闪电划破甄玉的脑海,她想起来了! 而她为这突然的记起,惊得差点把流金手上的木梳给撞掉! “姑娘?你怎么了?” 萧纤纤也被吓到,赶紧问:“公主,出了什么事?怎么脸色这么差……” 甄玉呆呆看着她,好半天,才哑声道:“没事,突然胸口有点……有点不舒服。” 萧纤纤同情地点点头:“多半还是刚才吓到了,您要好好休息。” 甄玉顺势垂下眼帘,故意显出很疲倦的样子,以此来掩饰自己内心,那极度的震撼!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好半天想不起萧纤纤的下落了,因为前世当她知道这个人的时候,已经没有人称她“萧大小姐”了。 他们尊称她为五皇妃。 是的,萧纤纤嫁给了五皇子。 婚后第二年,她就煽动丈夫谋反…… 五皇子起兵篡位,旋即失败,被天子下令吊在城头,一刀一刀,割到断气。 五皇妃作为整个事件的主谋,得知丈夫事败,妄图自尽却晚了一步。 五皇妃的下场非常惨,她被景元帝削去四肢,剜掉舌头,做成了人彘。 如此折磨了数月后,萧纤纤终于断了气,饶是如此,景元帝依然不解气,他下令,将萧氏的尸首挫骨扬灰,弃于道旁。 五皇妃的哥哥全家也被牵连,萧家十岁以上男丁斩首,女眷沦为官妓。 宁国公萧家,赫赫五代传承,至此终结。 ……只因为一个女子。 甄玉的心跳得快极了,她几乎有点上不来气! 对面的萧纤纤见她脸色实在不好,不由关切地凑过来,轻声问:“公主?您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直接去医馆?” 甄玉怔怔看着这张端庄美丽、写满了贤良淑德的脸,一时竟有强烈的撕裂之感! 这么美,这么乖顺守训的女孩子,为什么最后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前世,萧纤纤到底为什么要谋反?! 按理说以她的地位,可算是富贵已极,就算丈夫当不上储君,老老实实再等几年,到时候新君登基,不管是太子还是三皇子,他混个亲王之类的不是问题啊! 为什么这对夫妇非要铤而走险,杀父弑君呢?! 就算她野心膨胀、不顾丈夫死活,可是哥哥一家没招她惹她,她和丈夫商量谋反的时候,就没有半点考虑过自己的亲人吗? 唯一的答案是,她太恨景元帝了,恨得恨不能亲手杀了他,所以别的都顾不上了。 然而萧纤纤对景元帝的这份刻骨恨意,又是从何而来呢? 甄玉慢慢爬梳着前世的记忆,忽然,眉心一动。 她想起了三皇子无意间提过的一个八卦,他说,自己的五弟娶了个尼姑。 “什么意思?”甄玉当时笑问,“皇子怎么能娶尼姑呢?” “你别不信,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宁国公府的萧大小姐,差一点就落发为尼。”岑凌霄慢吞吞地说,“还是她哥嫂反复劝阻,这才双方各退一步,让她在城外慈清庵带发修行。后来嘛,有一次我五弟外出遇雨,路过那间庵堂,也不知怎么,就和我这个表妹看对了眼。” “哇!” “宁国公高兴坏了,还用说吗?妹妹突然想通了,不当尼姑了,甚至还要嫁给皇子。”岑凌霄说到这儿,绯红的薄唇,拧出一个讽刺的笑,“不过我个人觉得,这种毫无缘故的剧变,往往不是好事。” 甄玉当时只觉得万分好奇,便追问三皇子:“好好的,她为什么放着公侯小姐不当,要去当什么尼姑呢?” 她还记得,当时三皇子笑了笑,只回答了一句:“因为她爱上了一个死人。” 三皇子并没有说,那个死人是谁。 第111章 萧纤纤的心上人 马车很快就回到城里,在接近宫门的地方,甄玉看见了岑子岳。 他骑在马上,正满脸焦虑和湛卢说着什么。 “啊,是颐亲王。”萧纤纤忽然轻声说,“他肯定听说您的车轿出事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了一下:“你看他多着急啊。” 不知为何,甄玉觉得这句话的语气怪怪的,让她心里莫名有点烦。但究竟是哪里怪,她又说不上来。 车到了跟前,流金第一个跳下来:“王爷!” 岑子岳一看是她,不由吃了一惊,慌忙跳下马:“流金?你家姑娘呢?” 流金笑着说:“喏,这不是?” 岑子岳再一看,甄玉从马车上下来,后面还跟着一位女子。 他猛然放下心来,又笑道:“刚才听说你的马车出了事,好多人都看见了……” 话说了一半又停住,岑子岳有点惊讶地看着甄玉身边的女子:“纤纤?你怎么也在这儿?” 纤纤? 这称呼听在甄玉耳中,她心头莫名一沉,原来这俩认识? 不仅认识,而且关系非常亲密,否则以岑子岳这种循规蹈矩的人,是不可能直呼一个千金小姐的闺名的。 萧纤纤笑道:“什么叫我也在这儿?王爷您看看,这是我们府里的马车呀。” 甄玉回过神,赶忙道:“王爷,我的马车确实出了事,万幸遇到了萧姑娘的车,是她带我回来的。” 岑子岳扬了扬眉毛:“这么巧。还好我没有急着跑去找你,否则就错过了。” 萧纤纤淡然一笑:“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早知道王爷要去救人,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岑子岳笑道:“这又是哪里话。纤纤你见人危难,热心相助,这有什么不好呢?” 萧纤纤转了转眼珠:“可我把王爷英雄救美的机会给占了呀,我抢了王爷的风头,王爷心里要暗暗恨我多事了。” 岑子岳大笑:“瞎说什么,哪来的英雄救美,你就惯爱乱开玩笑。” 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简直是无缝对接,无意中倒把甄玉冷落在了一旁。 等岑子岳察觉到不妥,这才赶紧向甄玉解释:“纤纤是老宁国公的千金,我们认识了很多年,算是旧友。” 甄玉微微一笑,轻声慢语道:“我说呢,怎么你们两个聊起来就忘记了旁边的人,原来王爷和萧姑娘有这么深的交情啊。” 她是笑着说的,语气也非常和缓,奇怪的是,岑子岳却从中听出一种非常生硬的味道。 这让他很意外,因为通常,甄玉是不会这样怪腔怪调和他说话的。 他只得解释道:“纤纤的父亲当年救过我,而且她幼年进宫住过一段时间,所以我和她很熟。” 甄玉慢条斯理看了他一眼,又笑道:“是吗?那我知道了。” 她现在,知道她为什么觉得不舒服了:这俩人的言谈举止,太亲密了。 而甄玉同时也知道,三皇子说的那个死人究竟是谁了。 就是岑子岳。 前世,萧纤纤之所以执意要进尼姑庵,是因为她深爱的颐亲王战死了,这让她万念俱灰,只想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之后嫁给五皇子乃至煽动谋反,也是因为她依旧放不下死去的岑子岳。看来,她和甄玉一样,都发觉岑子岳的死因蹊跷,也都认定,背后的黑手就是景元帝。 从这个角度来看,萧纤纤所掌握的线索,比甄玉想象得要多,恐怕已经抓到了确凿的证据。 否则,她不会如此决绝,竟用谋反这样惨烈的方式向景元帝复仇。 她对景元帝的恨,那么深,是因为她对岑子岳的爱很深。 前前后后想通了这些,甄玉忽然心头一抹萧索。 一时间,眼前这两个人突然变得格外碍眼。 “你们两个先叙叙旧吧,我进宫去了。”她嗓音干硬地说完,绕开岑子岳和萧纤纤就快步往前走。 岑子岳更觉古怪,他慌忙追上去:“玉儿,你怎么了?” 甄玉也不看他,只是快步向前,嘴里说着:“没什么。时候不早了,我怕娘娘要等急了。” 岑子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说谎,你有心事。” 甄玉被他这么一拽,火更大了,狠狠一摔他的手:“放开!” 这一声,有点大了。 岑子岳飞快松手,他回头一看,萧纤纤正笑笑地望着他。 他也觉得有点窘,但仍旧执拗地问甄玉:“马车出事,你没受伤吧?” “没有。” “那就好。那两匹马呢?” “死了。” “……” 甄玉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态度确实太生硬了,她只得忍了忍,竭力柔和了语气:“王爷,我们这样在宫门口拉拉扯扯,很不好看。而且时辰确实不早了,本来我就被耽搁了,再晚一些,怕是要被那些太太小姐们笑了。” 岑子岳无法,这才勉强点点头:“好吧,咱们进去再说。” 这时候,几个小太监也纷纷迎上来,为三个人带路。 进宫的路上,甄玉忍着气,沉着脸,一声不吭。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不知为什么心里会窝着这么大的火。 是因为看到岑子岳和萧纤纤谈笑风生?还是因为,得知他们是多年的知己? 可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是老早就想和岑子岳撇清的吗?既然如此,这不是个很好的机会吗? 她应该上赶着把这俩凑作堆才是啊! 为什么她会有这么大的怒火呢?好吧,就算她对岑子岳也有觊觎之心,可是依着她前世的历练,对人情世故的练达,就算真吃醋,也不可能当场表现出来呀!她甄玉从来就不是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派! 这几乎都不像是她了! 就好像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总想找岑子岳的茬,对着他发作一番…… 甄玉忽然心中一惊! 所谓“不像自己”这种异常感,她虽然很少经历,但却对此万分熟悉。 人在某些药物的刺激之下,容易动怒,容易说话不过脑子,但这不是性格的问题,而是,中毒了。 一种极为冰冷的惊恐,仿佛看不见的蛇,一点点游上了甄玉的后背! 她悚然回头! 明亮的阳光下,萧纤纤一脸温柔的微笑,扬着脸,和沮丧的岑子岳说着什么。 那微笑是如此端庄,如此无害,那是只有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才会有的笑容,绝对温良,绝对守规矩。 会是她吗?? 第112章 婉妃 甄玉越想,越是心惊! 她心里一旦揣了杂念,走路就不稳当了,一不小心,差点被地上的小坑给绊倒! 饮翠赶紧扶住她:“姑娘,小心脚底。” 甄玉突然心头无名火起,她冲着饮翠大声吼道:“早干什么去了!看着我跌跤也不快点上来扶着!养着你们都是废物吗!” 这兜头兜脑一通骂,把饮翠给骂懵了,就连流金都不由自主吓了一跳! 她们到甄玉身边快两个月了,甄玉对她们这些丫头一向亲切,就算真的犯了错,她也从来就没有骂过她们,更别提日常生活中,更是没有一次对她们大小声。 可是刚才,不过是脚底绊了一下,都还没绊倒呢,甄玉就这样辞严色厉地责骂饮翠…… 两个丫头脸色都有点发白,她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齐齐低下头:“是婢子们倏忽,请公主处罚。” 萧纤纤看了甄玉一眼,曼声对岑子岳道:“原来永泰公主脾气这样大啊,王爷,你可真是辛苦了。” 岑子岳马上矢口否认:“不,她平时不是这样!” 他在旁边完整目睹了这一幕,也非常震惊,因为岑子岳心里清楚,甄玉有多么倚重这四个丫头。 以甄玉的为人,她根本就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粗暴地呵斥饮翠。 他忍不住道:“玉儿,你这是怎么了?饮翠也不过一时没留神,你为什么要这样骂她?” 其实别说岑子岳和饮翠,就连甄玉自己都察觉到不对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一方面,她知道这非常不对劲:她的理性和智商都还在,她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甚至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一定出事了! 可是另一方面,仿佛有一场失控的大火,从头到尾席卷了甄玉,恶劣的情绪犹如恶魔之手,死死将甄玉攥在手心里,让她只想骂人、打人,甚至……杀人。 甄玉用尽了全身的意志力,才勉强将内心那个暴虐的自己压了下来,她艰难地冲着饮翠笑了笑:“别怕,刚才我不是冲着你。” 饮翠是何等精明的丫头?马上就看出不对,她冲着流金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姑娘,咱们先去见皇后娘娘吧。” 饮翠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先把甄玉囫囵弄去福宁宫,到了自家人的地盘上,怎么都好说。 三个人刚要走,忽然听见一个婉转动人的女声:“这位就是永泰公主吧?” 甄玉一抬头,不由心中一颤。 面前是一位年过而立,风韵不减的宫装丽人。 这丽人已经不年轻了,然而天生的美貌并未随着时间而流逝,反而犹如打磨多年的刀刃,愈发锋利逼人。 正是三皇子的生母,婉妃。 这位,可以说是甄玉在整个后宫,除了皇太后,最让她发怵的女人了。 因为婉妃不仅有地位,有家世背景,还有不输给她的机智头脑。 前世,这两个女人是一条战线上的,婉妃十分欣赏甄玉,可以说是惺惺相惜。 甄玉曾经和三皇子开玩笑说,幸好婉妃是他生母而不是太子的生母,“不然,十个我也斗不过她一个。” 然而,那是前世。 如今这个无比聪慧,野心勃勃的女人,却成了自己的敌人…… 那种爆棚的敌意,差一点要让甄玉扑上去,一刀杀了婉妃! 然而仅存的那点可怜的理智,却拼了老命地在她耳畔大喊:“你疯了吗?这里是皇宫大内!” 是的,这里是皇宫,她不能像个疯子一样扑上去打人杀人! 尤其是如今这当口,应有的那份礼仪更是一丁点都不能错! 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激烈状态下,甄玉用了最大的力气,她把内心那股暴虐冲天的情绪给狠狠压住,就像孱弱的小孩拼了性命、要勒住一头血盆大口的狮子! 她扶着饮翠的手指在用力,脸上却显出一种气若游丝的苍白:“甄玉见过婉妃娘娘。” 她微微一笑:“都是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干什么。” 婉妃一双妙目,久久凝视着甄玉,那不是长辈见到新来的孩子那种欣喜的打量,却像在窥探一个囊中之物! 她忽然转过脸,却对岑子岳说:“王爷怎么还在这儿耽搁?刚才皇上还问起你,说你怎么还没到。” 一听天子传唤,岑子岳不敢怠慢,他马上道:“我这就去见皇兄!” 刚要走,他又有些担心,回头看看甄玉:“玉儿,你没事吧?” 甄玉还未回答,萧纤纤就以手掩嘴,吃吃笑道:“王爷,你是有多不放心永泰公主?这里是皇宫大内,又不是荒郊野外,公主能出什么事?” 她这样一调侃,岑子岳也不好再耽搁。 等他走了,婉妃和萧纤纤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某种深意。 婉妃忽然走近了一步,她盯着甄玉的眼睛:“玉儿,乖孩子,不用怕。” 婉妃的眼睛是笑吟吟的,声音柔得像温暖的黏液,里面有一种魔鬼般的吸力:甄玉忽然觉得,自己怎么都挣不脱她的眼睛! 惊恐让她下意识将饮翠抓得更紧,指甲深深勒在饮翠的手腕上! 剧烈的疼痛犹如无声的警报,第一时间传导给了饮翠,她顿时明白! 忍着手腕上的疼痛,饮翠微笑着说:“娘娘,我们公主要去见皇后,这里先失陪了。” 她说完,冲着流金使了个眼色,流金多聪明啊,她一把抓住甄玉另一只胳膊,几乎是用强迫的,将甄玉的身子扭转了九十度! 身体转弯的幅度太大,带着她的脖子也不得不转弯。 两个丫头向前方拖拽甄玉,这才将她“依依不舍”黏在婉妃脸上的目光给撕了下来! 看出两个丫头的用意,婉妃也不恼,只笑了笑,闲适地摇了摇手里的团扇:“好啊,你们去吧。” 她又深深看了甄玉一眼:“玉儿,咱们待会儿见。” 踉跄着离开众人,甄玉呕吐般弯下腰,却没有吐出任何东西,喉咙里,只发出野兽般的急促哮喘声。 饮翠急得手脚冰凉:“姑娘,你怎么了?” 甄玉抓着她的胳膊,她用一种梦呓般含混不清的声音说:“快……送我去姨妈那儿!该死……我真该杀了她……我中毒了!饮翠!快把我……” 接着,又是一串根本听不清的咒骂。 饮翠和流金吓得魂飞魄散,然而,即便是在这种魂飞魄散中,她们两个也听出来了:甄玉确实是中毒了,疯狂与理智正在激烈拔河,都想占据甄玉的头脑! 流金索性把心一横,她一弯腰:“饮翠!把姑娘放到我背上来!姑娘别急!我把你背到福宁宫去!” 第113章 皇后救命 流金个头虽然高,但毕竟是个比甄玉大不了多少的丫头。 等把甄玉扛到了福宁宫,流金已然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绿乔赶忙迎上来,她也被这样子吓住,刚要开口问,却被饮翠使了个眼色。绿乔明白过来,只得帮着流金将浑身发烫的甄玉搀进了皇后的住处。 今天是皇后四十寿辰,她本来端坐在梳妆台前,由两个宫女仔细打扮,虽然听见禀报说永泰公主来了,也没太在意。 直到她听见惊慌的喧哗声,又抬头看见绿乔和流金扛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甄玉进来,皇后这才大惊失色,顾不得满头珠翠和一身华丽的装饰,她三两步奔过去,一把抱住甄玉! “玉儿?!玉儿!你这是怎么了!”皇后吓得差点哭出来。 还是饮翠最镇定,她先安慰皇后:“娘娘您别着急,玉姑娘是中毒了,她自己察觉到了,所以要我们两个赶紧把她送到娘娘这儿来。” 皇后一听,更是脸色苍白,宫女紫卉急急地问:“娘娘,我这就去太医院,请掌院的黄太医!” 她刚要走,衣裙却被谁给牢牢抓住,紫卉回头一看,竟是甄玉。 “先别……别走,给你写个……写个方子。” 皇后见甄玉从惊厥中醒来,一时大喜,她索性亲自将外甥女抱到床上,让她躺下,又问:“玉儿,你是要紫卉去抓药吗?” 甄玉此刻已经是脸色发青,牙齿不停磕碰作响,她一把抓着姨母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姨妈,我中……中的是很厉害的毒!它能把我……把我变成只想杀人的……杀人的疯子……” 饮翠上前,一边啜泣一边说:“娘娘,玉姑娘在半路上就觉得不对劲。” 她的话还没说完,甄玉忽然猛烈抽搐起来,她一把抓住了饮翠的脖子,那么用力,就像要活活掐死她! 甄玉的动作像个牵线木偶,机械而僵硬:“杀了你!杀……杀了你!” 饮翠被她掐得双眼翻白,嗓子里发出尖利而可怕的哮声! 宫女们吓坏了,慌忙叫着一拥而上,大家七手八脚掰开甄玉的手指,这才把饮翠救了出来! 饮翠跌在地上,她捂着脖子,连哭带喘狼狈不堪。 皇后此刻倒镇定了,她没再哭也没躲,却用两只手使劲按着甄玉的肩膀,不让她再伤害身边人。 同时,她一声接着一声呼唤:“玉儿!你醒醒,是我!是姨妈在这儿!” 这泣血般的呼唤,竟像一剂清明药,顺着甄玉的耳朵灌入她已然混沌的大脑! 一时间,甄玉那心中灵台,竟有了一丝微弱的清明之感。 她一把回握住皇后的手,甄玉的嗓音已经失控,听起来怪腔怪调不似人声,可依然努力吐出一句话:“姨妈,救……救我!” 她能感觉到,胸口那儿就像有一头疯狂的野兽,想要冲出牢笼,毁灭一切! 可是她死死扼制住自己,坚决不让这头野兽跑出来,尤其不能在这福宁宫里,做出伤人的事情来! 皇后索性把甄玉抱在怀里,她哑声的,却无比坚定地说:“玉儿,你要打人骂人,都行!姨妈不怕。你要杀人就杀我!姨妈在这儿,姨妈不会反抗!” 近乎奇迹般的,甄玉那双空洞的眼睛,竟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旁边的流金和宫女们都哭起来。 饮翠干脆噗通跪在了床边,她边哭边说:“玉姑娘,你说个办法!你说啊!婢子们一定要救你!” 或许就是这群女人,给予了甄玉神奇的力量,她那原本快要熄灭的理智之火,渐渐又燃烧上来了。 尽管口齿仍旧不清,尽管声调听起来仍旧很怪诞,但甄玉开口,慢慢讲话了:“我需要……需要解药,我有方子……解药能解毒,你们……你们快去抓药。” 紫卉赶紧拿来纸笔:“公主,您尽管说!我来记!” 甄玉蠕动着僵硬如石的嘴唇,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药方,紫卉则下笔如流水。 可是,在她说出最后一味药的时候,紫卉却迟疑了。 她不敢置信地抬头,惊恐地看看皇后,又看看甄玉:“公主,真没弄错吗?这解毒方子里有砒霜?!” “有的……”甄玉挣扎着,口齿不清地说,“无妨。只一钱,是……是以毒攻毒。” 可是砒霜这东西,一钱也能要人命啊! “快……快去药房拿!”甄玉的嘴唇完全僵硬了,她合不上嘴唇,口水哗哗顺着嘴角流下来,“快啊……再晚就真完了!” “可是……”紫卉更加无措,只得转向皇后。 望着床上,抽搐得不成人形的甄玉,皇后缓缓开口:“紫卉,照着方子拿药。太医院的人如果不肯给,就说,我的话,必须马上拿到这些药!谁敢拖延,让他提头来见我!” 紫卉在皇后身边多年,对皇后的性格再熟悉不过,只要她做了决定,几乎没有人能推翻。 于是她不再多话,拿着方子快步离开。 甄玉又笨拙地转过脸来,她现在全身僵硬得就像一根根木头接榫而成,连最微小的动作,都做得很艰难。 “姨妈……这解药很烈,会……会有很大的影响……” 皇后点点头:“都用上砒霜了,自然是烈性的。” “可是我……我非得用它不可……”甄玉努力一笑,她手指死死抓着幔帐,强忍着心头那份狂暴和不适,“姨妈,待会儿我……我服下解药,会变得很怪……” 皇后噙着眼泪,她抚摸着甄玉的头发:“没关系,姨妈守着你!” “不……不行!”甄玉的脸更扭曲了,“你必须出席寿宴!不能让……不能让害我的人钻这个空子!” 她这说话已经有些没大没小了,但皇后全不介意,她忍泪笑道:“傻孩子,寿宴之类的,哪有你更重要?” “不是的……姨妈,听我说……”甄玉喘了口气,她艰难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服下解药,毒药会在它的猛攻之下……逐渐消退,就不想……不想杀人了,可是我……我会变得很傻……很傻……两三岁小孩儿那么傻……” 第114章 皇帝来了 皇后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愕然:“变傻?那怎么行!” 到底是变成杀人狂,还是变成傻子,这两个选择哪个更好一点,还真不好说。 甄玉一把抓住皇后的手腕,她艰难地说:“姨妈……我宁可变成傻子!也不想……不想杀害无辜的人!” 她说着,忽然双眼往上一翻,脸孔扭曲地叫起来:“杀了你!我……我要杀了你!混蛋……” 惨烈的叫声中,就连床铺都在瑟瑟发抖。甄玉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把床帐给整个扯下来!宫女和嬷嬷齐齐扑上前,七手八脚按住她! 这时候,紫卉带着药材回来了,药材被分成许多小包,她连抱带手提,匆匆忙忙进屋:“娘娘!药拿来了,都是全的!” 皇后精神一振,起身指挥:“绿乔,去拿银铫子,紫卉倒水,你们赶紧把药熬起来!” 其实今天,甄玉原计划是想早一些到宫里,趁着宴会还没开始,和姨妈说两句私房话。 然而马车出事,已经拖延了一些时间,如今她又中了毒,抓药再加上熬药,这下耽搁得就更久了。 景元帝在书房,听见小太监说,虽然寿宴正式开宴的时间快要到了,然而,不知什么缘故,皇后娘娘迟迟没有从福宁宫出来。 “而且奴才还听见,里面乱哄哄的,还有哭声。”小太监胆怯地低着头,“听说似乎是永泰公主不舒服,紫卉还去太医院抓了药。” “嗯,谁跟去诊断的?黄秉中吗?”景元帝说的是太医院的掌院。 “没有谁跟去。”小太监说,“只有紫卉拿了药就走了。” 景元帝一听,皱起眉头:“甄玉不舒服,怎么只抓药,没叫太医过去瞧瞧?” 小太监畏缩着说:“奴才也不知道……” 景元帝想了想,站起身:“去福宁宫!” 正如刚才那小太监所言,刚走到宫门口,景元帝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嘈杂,是瓷器被摔在地上的脆响,伴随着宫女的惊叫,和老嬷嬷们哭哭啼啼的声音:“怎么会成这样……” 景元帝心中疑窦更重。 安禄海见势,赶紧高声道:“圣上驾到!” 这一嗓子,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把里面所有的喧闹,一剪子给剪断了! 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了! 景元帝快步走进来,皇后慌忙走过来见礼:“臣妾见过皇上!” 景元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妻子,皇后身上是喜庆的大红衣裳,头发梳了一多半,只草草簪了几只钗,根本就是还没打扮好的样子。 他皱起眉头。 今天是皇后的寿宴,可她磨磨蹭蹭这么久,连妆都没弄好,这一早上到现在,皇后究竟在做什么? 景元帝正待开口,却听见后面传来一阵咯咯咭咭的笑声! 那笑声听着有几分耳熟,却充满了幼稚的气息,像小孩子想起了什么开心事,就不管不顾大笑起来。 除了笑声,还有宫女鬟婢低低的叫声:“这个不能动……小心!不要乱跳!会摔倒的!” 景元帝听得好奇心大起! 他又看看皇后,后者脸色苍白得像害了场病,嘴唇都没了血色! 很明显,皇后在试图隐瞒什么! 景元帝想了想,他故意放缓了语气,笑笑道:“朕没想到,皇后这儿还藏了个小孩子。是谁家的孩子这么腼腆,就不能让朕瞧瞧他吗?” 这是开玩笑的口吻,但是里面指责的意味也很重:朝中无论是谁家子女进宫,天子既然到了跟前,他就应该出来跪拜见礼。 皇后却把孩子藏起来,不许他见天子,这事说得大一点,其心可诛! 皇后怎么会听不懂这里面的指责?她的一颗心,顿时乱成了麻! 她根本就没想到,景元帝会亲自来了福宁宫。 甄玉服下药之后,果然如她自己所言,在解药的作用下,杀人打人的狂暴举止消失了,然而解药也带来了副作用,它将狂暴的毒药连同甄玉灵敏的大脑,一起抑制住了,甄玉的思维变得迟钝而愚笨,就像年龄忽然遭到严重的缩水…… 口齿不清,嬉皮笑脸,走路跌跌撞撞,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就连砚台都抓着要往嘴里塞。一时间,福宁宫里多了个十五岁的“婴孩”,宫女和丫鬟全都成了操心的奶妈,忙不迭跟在后头“灭火”。 更糟糕的是,甄玉不认识人了,饮翠、流金,她全都不认识了。 她只认识皇后。 “姨……姨……”甄玉眼巴巴瞧着皇后,手抓着她的裙子,口齿不清,黏黏哒哒地喊她。 皇后一把抱着甄玉,一时哭得不能自已,她心想,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孩子藏好,平安熬过今天。 谁想到,景元帝说来就来,连声招呼都不打! 这可怎么办! 思来想去,皇后只好把心一横! 她走到景元帝跟前,忽然跪了下来。 景元帝一见,眉头皱得更紧:“皇后这是干什么!” “回皇上,臣妾屋里藏着的,不是小孩子。”她含着泪,抬起眼睛,“屋里的人是永泰公主。” 皇帝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皇上,玉儿今天在进宫的路上遭人暗算,身中剧毒,差一点连路都走不了,是两个丫头把她背进福宁宫的。” “什么?!” “玉儿自己说,这种毒,让她神志不清,只想打人骂人……甚至杀人。”皇后泪流满面,但却一字一顿道,“她怕自己在外头失控,真的伤了人,所以让丫头强行把她背到臣妾这儿……因为毒性的刺激,玉儿刚才丧失了神智,差点杀了身边的丫头。” 她说着,将饮翠叫过来,让她仰起头。 原来饮翠的脖颈上,布满了一道道手指的掐痕! 景元帝一时震惊无比! 那种红到紫黑色的痕迹,一看就知道,掐她的人当时下了死力气! “还有臣妾的手……”皇后忍着泪,拉起袖子,将两只手抬起来,“皇上请看,这也是刚才玉儿中毒发作,生生给抓出来的。” 只见皇后手背和小臂上,血痕斑斑,全都是指甲抓出来的新鲜抓痕,让人触目惊心! 皇帝的脸色一时变得铁青! 良久,他才缓缓道:“朕听子岳说,今早玉儿的马车出了事,差点车毁人亡,是半路遇上熟人,才将她带了回来。没想到她还中了毒!” 第115章 皇后坦白 皇后擦了擦眼泪,又道:“玉儿自知中毒,她强忍着毒药的侵袭,断断续续把解药的方子告诉了臣妾。臣妾这才让紫卉去太医院抓药。” 景元帝这才明白,为什么紫卉只抓药,却不找太医。 “玉儿说,因为毒药很烈,对抗它的解药也会无比之烈,药效会压住她杀人的冲动,但也会抑制住她的头脑。”她停了停,声音哽咽,“甚至会让她变成傻子。” “你说什么?!” 这下,连景元帝都慌了:“不行!绝对不行!” “陛下!”皇后哭着扑在他脚下,“玉儿说,她宁可变成傻子,也不能滥杀无辜!她若真的恢复不了,臣妾……臣妾情愿请旨出宫,从此照顾玉儿一辈子!” 景元帝没想到,皇后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请旨出宫?那就是连这个后位都不肯要了…… 在极度的震撼下,景元帝完全相信了皇后的话。 他沉默片刻,终于道:“这么说,现在在后头胡天闹地的,就是玉儿?” 皇后点头:“是她。皇上,玉儿现在只有两三岁孩童的心智,只会发呆痴笑,话都说不清楚。而且她谁都不认得了,只认得臣妾是她的姨母。” 她的语气凄凉无比,皇后捂着脸,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臣妾本想隐瞒,想让玉儿躲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先把今天这场面熬过去。没想到皇上亲自来了福宁宫,她这样子,臣妾也实在瞒不下去了……” 其实,皇后并不想和景元帝坦白这些内情。 她内心中深恨景元帝,甚至希望和这个男人永远都不要有任何实质上的往来——景元帝已经很多年没有在皇后这里留宿了。 但是今天,她没办法了,如果不说实话,景元帝一定会暴怒,甚至会牵连到甄玉。 为了甄玉,为了她可怜妹妹留下的这唯一骨血,皇后只得放弃了自己的骄傲,向面前的丈夫低头。 沉默了片刻,景元帝走上前来,弯腰扶起地上的皇后。 “皇后请起,这不是你的过失。”景元帝沉声道,“你让玉儿出来,朕见见她。” “可是陛下……” “不打紧的,玉儿还是个孩子。”景元帝叹了口气,“难道朕会去为难一个孩子吗?” 他都这么说了,皇后才冲着绿乔点了点头。 不多时,绿乔牵着甄玉走出来。 景元帝一见到甄玉,心头犹如被抡了一大锤! 之前他见了甄玉几次,这女孩子都表现得彬彬有礼,进退有据。虽然也时常微笑,但那种微笑不如说是面见天子的某种必备礼仪,其实没有真正的涵义。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小女孩子,含着手指头,一脸灿烂天真的笑容,她毫不避讳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长了胡子的男人,那是一种好奇的,孩童般的赤诚目光。 甄玉明显是不认识景元帝了。 这下,景元帝是真的相信,皇后所言都是事实。 “玉儿,快跪下!”皇后想让甄玉下跪,景元帝却一把拦住她。 “陛下?!”皇后震惊地望着景元帝。 “她都不认识朕了,跪不跪的,又有什么意义?”景元帝淡淡说完,又转向甄玉。 他伸手拉住小女孩的手:“还认识我吗?” 甄玉痴痴看着他,摇摇头。 “玉儿,我是你的姨丈。”景元帝柔声道,“待会儿,姨丈带你出去吃东西,好不好?” 甄玉点了点头。 “玉儿乖。” 后面包括皇后在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景元帝没有称“朕”,而是用的“我”,他在甄玉面前,竟然放弃了帝王的自称! 然而景元帝却一脸淡然,他抬起头,看了看皇后:“你快去梳妆吧,寿宴就要开始了。” 那天,是皇后四十岁的寿宴。 虽然比不得帝王的万寿节那么盛大,但大祁国母的生辰,依然非常重要。 因此宫内张灯结彩,处处锦缎飘扬,日常举办大宴的龙明殿内,更是坐满了百官嫔妃,以及各路诰命贵妇。 开宴的时间快到了,然而,却始终不见皇帝和皇后,众人免不了议论纷纷。 蔺妃第一个不耐烦,她的儿子九皇子还小,被奶妈抱着坐在旁边,这么热的天,婴幼儿坐久了很有些支撑不住,所以一直在那儿小声哭。 蔺妃终于憋不住,第一个道:“时候快到了吧?怎么皇后还没弄好?” 五皇子的生母瑾妃笑笑道:“今日是皇后的四十大寿,当然要仔细装扮一下。蔺妹妹急什么呢?等你到了四十岁,恐怕打扮的时间比这还长呢。” 蔺妃嗤的笑了一声:“瑾姐姐说的哪里话?我可没资格劳动这么多人给我过生日。” 这话就有点不敬了。 婉妃在一旁,悠然地扇着扇子,她笑笑:“怕是皇后被什么事给耽搁了吧?看来,就连皇上都被牵绊住了。” 她一发言,那俩都不吱声了。 呆在宫里久了,她们都知道大祁后宫第一生存法则:不要去惹婉妃。 惹了她,是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太傅夫人听见这话,苍老的脸孔转过来,冷冷看了婉妃一眼:“婉妃娘娘似乎知道一些内幕消息?” 她年纪大,身份高,所以说话直白也没人敢不悦。 婉妃也没有不悦,只笑吟吟扇着纨扇:“太傅夫人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发现,永泰公主到这会儿也没来。” 她一句话,激起众人注意,大家左顾右盼了一阵,惊讶地发现,甄玉真的没在场。 岑熙娇坐在婉妃身边,她冷笑了一声:“永泰公主架子大啊,自己亲姨妈的寿辰,她都敢不来!” 还没等太傅夫人开口,岑子岳就沉声道:“熙娇你胡说什么!早上我是看着甄玉进宫的,她早就到了。” 被颐亲王当面数落,岑熙娇很不高兴,但她只撇了撇嘴,不敢和这个小叔叔对呛。 就在这时,大太监安禄海高声道:“圣上到!皇后娘娘到!” 众人一听,全都站起身来。 只见景元帝牵着一个小女孩,从后面走出来,女孩的身后,跟着的是皇后。 女孩正是甄玉。 在场众人都呆住了: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皇帝竟然用手牵着永泰公主,他……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第116章 朕来护着永泰公主 景元帝一直走到龙椅跟前,他没有坐,却示意安禄海:“拿个小几子过来。” 安禄海赶忙抱来了一个绣花墩,将它放在龙椅旁边。 景元帝看看甄玉,神色十分亲切:“玉儿,你坐这个绣花墩,好不好?” 甄玉好奇地看看那个绣花墩,却忽然伸手指着龙椅,啊啊了两声。 景元帝一怔,忽然笑起来:“你要坐这里?” 皇后的脸都白了! 甄玉竟然要求坐龙椅!这不是大逆不道吗!虽然她现在痴傻如幼童,可一旦激起景元帝的怒气,她照样没活路! 于是皇后赶紧低声喝道:“玉儿,胡说什么!快谢罪!” 岂料,景元帝一点都没生气,他只是淡然一笑:“玉儿,这张椅子坐起来可不太舒服哦。” 这话,一语双关,竟让皇后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甄玉疑惑地看了看龙椅,又看看旁边的绣花墩,她本能地察觉,景元帝说的是真的,硬邦邦的木头椅子,确实没有柔软的绣花墩坐着舒服。 可她还是固执地摇摇头,指着龙椅啊啊了两声。 皇后急了:“玉儿,那不是你坐的地方!” 甄玉也一脸的着急,她指着绣花墩:“姨姨……矮……那个,高……” 她又指了指龙椅,那意思是,绣花墩太矮了,她不喜欢,她要坐高一点。 景元帝一点没发火,却被她逗乐了:“你这么喜欢这张椅子啊?那好吧,姨丈抱着你。” 说完,他竟伸手抱过甄玉,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全场一片哗然! 景元帝却好像根本没看见下面的炸开锅,他让皇后也坐下来,这才淡淡道:“各位,都坐吧。” 大家全都一脸古怪,觉得这状况诡异极了,但是谁也不敢开口问。 还是太傅晏昉起身道:“皇上,还是让永泰公主坐到老臣这边来吧。” 景元帝不在意地摆摆手:“太傅请安坐,永泰公主今天就坐在朕这里。” “可是,这不合礼数……” 这话没说完,景元帝一个犀利的眼刀扔出来! “给甄玉下毒的人,可不会认为这不合礼数!” 一句话,震惊了全场。 太傅更震惊:“皇上是说……有人给永泰公主下了毒?!” 景元帝眼神非常冰冷,他扫视了一圈众人,这才淡淡道:“不过下毒之人恐怕得失望了,有朕护着永泰公主,什么样的狼子野心也不可能得逞!” 这话说得非常重,底下百官嫔妃,全都屏住了呼吸! 还是安禄海圆滑老练,他看看场面实在太肃杀,于是赔笑道:“皇上,是不是……该开宴了?” 一句话提醒了景元帝,他缓缓点头。 宴会正式开始! 第一道环节,当然是献寿礼。 五皇子献的是一幅牡丹屏风。这幅屏风不是从普通绣坊买来的,却是百多年前,大祁著名的刺绣名手简胜的遗作。 刺绣通常是女性才会从事的工作,然而简胜此人却是个男的,据说他出身富豪,家中根本就不缺钱,刺绣纯粹是一种爱好,起初他假借姐姐简雯的名号,将自己的刺绣作品送去了几间有名的绣坊售卖,谁想一炮走红……姐姐简雯也成了各路财阀想要登门求娶的对象,弄得简雯哭笑不得,只好对外坦白,作品都是弟弟绣出来的。 据说,简胜性格非常古怪,长得五大三粗壮如张飞,却偏偏热爱一切女性的活动,比如绣花,踢毽子,剪裁,烹饪…… 尤其他绣起花来,能好几个时辰不挪窝。 简胜一生没有娶妻生子,而且只活了短短三十八年。而立之后,他就不再随便向外界出售自己的作品,而把大部分时间放在了钻研上,于是刺绣工艺愈发的炉火纯青。 正因为后期作品非常少,所以简胜的刺绣流传至今,已是价值连城,随便一幅团扇大的作品,就能卖出上万两银子,而且是真正的有价无市,人称“简绣”。 所以五皇子的这幅刺绣屏风一抬出来,全场围观群众的眼睛都亮了! 五皇子十分得意地说:“儿臣也是找了许久,才找到了这幅屏风。儿臣用这幅屏风来贺母后寿辰,再合适不过。” 在众人啧啧称赞声中,就连景元帝也含笑点头道:“老五,多亏你有这份心。” 三皇子的寿礼比起弟弟的来,也是不遑多让,他送上的是一匹雁回云锦。 雁回云锦虽然是上用的锦缎,但在宫里并不是稀罕物,然而三皇子送的这匹,其独特之处在于,它是紫色的。 雁回云锦的特点是天然晕染,并非人工着色,正因为是天然的,所以它的原始色泽只有三种:牡丹红,天水碧,湘色。如果想改变色泽,就得进行第二道人工晕染,但这么做的效果往往很差,色差参差得非常明显,所以通常不会对雁回云锦进行再加工。 甄玉在天香馆第一天露面,穿的就是天水碧的雁回云锦。 然而三皇子送的这一匹,却是人们从来没见过的木槿紫,而且色泽纯正光润,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参差。 就连瑾妃都动容了,她不由问:“老三,你这匹雁回云锦,是怎么染成紫色的?竟然染得这么好!” 三皇子淡然一笑,谦逊道:“瑾妃娘娘,其实这匹雁回云锦没有进行二次晕染,它天生就是这颜色,至于其中诀窍,恐怕得问我外祖母了。” 三皇子的外祖母也就是婉妃的母亲姜氏,出身苑州著名的大绸缎商,雁回云锦正是苑州名产,三皇子的意思是,这是商业机密,他可以将这匹紫色雁回云锦送给皇后当寿礼,但却不能当众把商业机密说出来。 一时间,羡慕的,嫉妒的,巴结的……各种目光都集中到了三皇子和婉妃身上。 太傅夫人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心中微痛。 其实她的亲家,也就是甄自桅的母亲韩氏,同为出身苑州的大绸缎商,当年韩家的显赫,远远压过了三皇子的外祖姜家。 只不过后来甄自桅兄弟二人均已过世,失去了得力的支撑,十几年下来,韩家也凋零了,这才让姜家独霸了苑州的丝织业。 若是甄自桅还在,母族韩家有他支撑,何至于没落至此,被姜家抢去了所有的风头? 正这时,大殿内突然响起一个不善的声音:“父皇,为什么甄玉可以坐你身边,儿臣却不行?” 第117章 太子的寿礼 这一声之后,全场都静下来。 百官嫔妃们,吃惊地看着岑熙娇涨红了脸,大眼睛里噙着眼泪,她扬着脸的样子,又倔强又委屈。 婉妃心道,这个傻姑娘,脑子真是不及她哥哥的一半!这种时候你蹦出来争宠,只会让你父皇对你的印象更糟啊! 果不其然,景元帝淡淡看了她一眼:“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没中毒。” “甄玉真的中毒了吗?!”岑熙娇还不死心,继续问,“或许她是装的呢!或许她只想独占父皇的宠爱,所以故意装成中毒的样子……” 三皇子眼看着景元帝脸色越来越沉,忙伸手去拉妹妹的袖子:“熙娇你胡说什么!中毒这种事,怎么可能装!” 被哥哥这么一拦,岑熙娇更火大,她竟然一把摔开哥哥的手! “怎么不可能?这里是大内皇宫!坐在这儿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中了毒?笑话!毒从哪儿来?!”岑熙娇愤怒地叫着,又一指甄玉,“她不过是装痴卖傻,想借此讨得父皇的怜惜,独霸父皇的欢心罢了!” 今天是皇后寿辰,成阳公主竟然不管不顾,当着这么多人,和皇后的亲外甥争起宠来! 皇后一点都不着急,她是后宫之主,身份最高,根本不用亲自下场和成阳公主互撕。而且皇帝也在场,岑熙娇越是胡闹,她就越在皇帝面前失分,这对皇后而言,反而是好事。 果不其然,只见婉妃从座位上起身,她先不慌不忙走到帝后面前,深深一欠身:“陛下,皇后娘娘,是臣妾教女无方,才致使成阳公主嚣张放肆、言行无状,此乃臣妾之过失。” 岑熙娇傻了,她喃喃道:“可是母妃……” 话没说完,婉妃突然转过身去,一个耳光,结结实实打在了岑熙娇的脸上! “啪!” 这一耳光,抽得太狠了,岑熙娇的鼻子和嘴唇破了,鲜血哗的流出来,淌了一嘴一脸! 满堂都寂静了! 岑熙娇被亲妈这个耳光给打得,整个儿懵掉了! 她甚至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因为太震惊,太恐惧,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皇后这时,终于开口:“婉妃教训的对。不过,熙娇毕竟是个孩子,” 她又转向景元帝:“皇上,您就不要追究了吧?” 景元帝点点头,声音充满了威严:“刚才的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要再提了!” 岑熙娇一脸血,傻子一样呆站在那儿! 她这才隐约意识到,她的父皇,从头到尾就没打算站在她这边! 他从头到尾就没想给她一点公平和怜悯! 什么叫“到此为止”?!意思是谁再提那就是自找死路……包括岑熙娇本人! 父皇竟如此冷漠! 岑熙娇全身都发起抖来! 婉妃抬眼看了看女儿,淡淡道:“站着干嘛?还不回到席上去!” 岑熙娇就像不认识那样,脸色惨青,直瞪着自己的亲妈! 三皇子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走上前,双手抓住妹妹的胳膊,半哄半胁迫的,这才将岑熙娇拉回到座位上。 两个宫女赶紧过来,蹲在岑熙娇身边,帮她擦掉脸上的血,又拿了药箱给她敷上清凉解毒的药膏。 脸上的麻木逐渐消退,疼痛这才犹如迟钝的波浪,轰然涌上岑熙娇的大脑。 她刚想放声大哭,旁边婉妃冷冷剜了她一眼,低声喝道:“不许哭!” 亲妈的这三个字,犹如一记“禁止符”,啪的打在岑熙娇的脑门上! 长这么大,她还能不知道自己亲妈的脾气吗?平时没事,婉妃总是轻言细语,就算岑熙娇偶尔惹她不悦,她也只会淡然一笑,不放在心上,仿佛对这个女儿宠溺至极,宫人们都说,婉妃真是疼爱这个女儿,就连三皇子都得不到娘娘如此的宠爱。 只有岑熙娇自己明白,她做任何事都可以,但是,决不能触及到亲妈的底线。 一旦触及到了婉妃的底线,她这个亲妈,是真的会翻脸不认人的! 于是岑熙娇只能忍着内心巨大的痛苦,硬生生将眼泪咽了回去。 大殿内,识趣的众人,重新开始热闹起来,很快就将刚才那不合时宜的一幕给冲淡了。 因为四皇子通常是不出现在这种场合的,所以三皇子和五皇子献了寿礼之后,大家自然而然就把目光转向了太子。 景元帝也问:“凌初,你难道没有准备寿礼吗?” 太子岑凌初站起身,笑道:“回父皇,儿臣自然准备了贺礼,只不过……儿臣害怕这礼物太唐突,有些不敢拿出手。” 景元帝挑了挑眉毛:“稀罕,你给你母后送个寿礼,还能送出唐突二字来?” 这些年,百官群臣都在传说,景元帝不喜欢太子,恐怕有废储之心,因此“另拜山门”的人也渐渐多起来。 其实,景元帝只是不偏爱太子,即便和皇后的关系这么僵,他也从未迁怒于太子。 他本身对这个性格温和的大儿子没什么意见,但同时,也没什么兴趣。 皇帝这么一说,太子愈发露出腼腆的笑容,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捧着献给了皇后。 宫女接过来,锦盒打开,耀眼的翠绿光芒,温温润润,犹如湖水般荡漾开来。 正是欹月斋的那件祖母绿! 这件宝贝一亮相,顿时引起了众人啧啧称叹,有两位当日亲见的官宦之女,禁不住脱口而出:“是欹月斋的那件镇店之宝!” 岑熙娇被亲妈打了那一记耳光之后,情绪低落到极点,她原本懒得看太子献的寿礼,心想不过就是女红、文玩之物,再高级,还能高级过五哥的屏风和三哥的紫缎? 没想到,太子送的竟然就是她差点买下来的那件祖母绿! 岑熙娇的指甲,一下子抠进了手心里! 凭什么! 这祖母绿项链本来是她的!她差点就能把它拿到手了! 都怪哥哥和母亲,逼着她把这首饰退还给了欹月斋…… 岑熙娇甚至看到了人群中,邓念桐那几个丫头,向她投来的同情的目光。 她差点把盘子摔在邓念桐她们脸上,再怒骂一声“看什么看!” 然而小姐妹们同情她,归根结底,难道不是她手头拮据,拿不出这么多的钱吗? 可是,太子又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她刚刚想到这里,就听身边,三皇子忽然笑了笑:“太子哥哥好大的手笔啊!我记得,这祖母绿要价高达十万两银子。” 大殿内,犹如浇了一瓢滚水,众人一片哗然! 十万可不是个小数目!朝廷一次赈灾,能拿出来的也不过十万两,也就够买这条项链的! 三皇子却面带微笑,盯着太子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没想到,太子哥哥的手头竟如此阔绰,哪怕是京城富甲一方的豪商,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吧?” 第118章 成阳退场 三皇子这番话,含义颇深,充满了难言的恶意揣测。 虽然岑凌初是大祁的太子,但他也和弟弟们一样,每月领取朝廷发放的月俸。顶多逢年过节,帝后赏赐他一些古董和绫罗绸缎什么的,那也值不了多少钱。 而他竟然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银子来,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贪啊! 如果不是私底下大肆搜刮和侵占,太子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银子?! 然而,也不知道是真的沉住了气,还是压根就没听出好赖话,太子却只是羞涩一笑:“三弟猜错了,我没花那么多钱。” “哦?大哥没花钱,欹月斋那边就把它送给你了?”三皇子继续给他挖坑,他阴阳怪气道,“大哥你的人缘可真好。” 这就更糟糕了,没花钱就拿到手,岂不是强占?! 太子依然温厚地笑道:“三弟你又猜错了,这份寿礼,是我和玉妹妹一块儿送的。” 景元帝原本听到三皇子那种恶意的推断,看太子的眼神就有点不善,听他说是和甄玉合送的,一时也有些意外。 “初儿,你为什么和玉儿合送一份礼?” 太子笑道:“回父皇的话,因为她也没那么多钱,我也没那么多钱,我们两个又都很喜欢这件首饰,觉得它特别适合母后,所以,就和欹月斋的李掌柜打了个商量……” 他说着,低头看看,又啊了一声:“喏,这是我俩给李掌柜打下的欠条,当时拓了个副件。” 太子将那张欠条从盒子里拿出来,将它展示给众人看。 果不其然,上面写着“甄玉、岑凌初共欠欹月斋白银五万两,在五年之内按月还清”的字样,下面是李千秋、甄玉和岑凌初的落款。 太子又笑嘻嘻道:“其实欹月斋就是甄家的产业,可是这件祖母绿材质出众,做工精细,若是白送,铺子肯定赔得底朝天。因此我和玉妹妹商量着,我们各出两万五千两银子,剩下的五万两,在五年之内慢慢还清。” 三皇子一时,没了话说。 一人两万五千两,这实在不算多,三皇子的紫缎和五皇子的屏风,都不止这个数。而且又是表兄妹俩人合送,等于是同时表达了孝心。再加上,又有欠条为证,这只能说明,太子和庶民一样,赊账都是要还的。 ……反而给太子增添了一抹谦逊的光环。 景元帝摇摇头:“有多大饭量用多大的碗,你们两个既然没钱,就不要买这么贵的东西嘛。” 虽然是批评的语气,但明显只是略微的嗔怪,并无责难。 太子微笑道:“可是它真的很好看啊。父皇,玉妹妹当时说,这套祖母绿也就母后有资格戴它,若是真被别人买了去,她一辈子都有心结,儿臣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因此才答应和她合买。” 皇后感动坏了,她眼圈微红,点头叹道:“初儿,你和玉儿能有这份孝心,实属难得。” 景元帝被儿子说得心中一动,他又低头看了看膝上的甄玉,却见她两个小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的,正吃得开心,手里还抓着蜜枣和山楂之物,看上去就像一只可爱的小松鼠。 景元帝不由噗嗤笑起来,他伸手点了点甄玉的鼻子:“别吃太快,小心噎着了。” 岑熙娇在下面看着这一幕,一口老血卡在喉咙,真是吞不得也吐不得! 她恨得要疯了! 曾几何时,她父皇身边那个位置,始终都是她的,因为她生得漂亮动人,又乖巧懂事,说话总能讨父皇的欢心。更因为,她是大祁唯一的公主! 然而如今,她不再是这个“唯一”,她的父皇,宠爱上了另一个女孩,她岑熙娇,曾经的大祁天骄,最夺目的一朵鲜花,如今却落得犹如敝履一般! 强烈的痛苦,让岑熙娇再也克制不住,她突然尖利地冷笑了一声。 “中毒可真好啊!我也想中个毒呢!” 她的声音又高又尖,在一片欢愉声中,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所有人都停下来,震惊地望着岑熙娇。 景元帝的脸,当即就沉下来了! 刚才他已经说了,成阳公主胡闹的事情“到此为止”,怎么?这闺女是听不懂人话吗?! 她就非要和自己这个天子对着干?! 这丫头,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景元帝刚想开口斥责,却见婉妃端了杯茶给女儿:“熙娇,你喝醉了,喝口茶解解酒吧。” 岑熙娇莫名其妙看着母亲,她根本就没有喝酒,何谈什么喝茶解酒? 然而母亲那微笑的眼睛里,有一种令她胆寒的压迫力,让岑熙娇必须服从! 岑熙娇只好乖乖接过茶杯,将一盏茶喝了进去。 不过几个呼吸,岑熙娇只觉得大脑昏昏沉沉,她眼前泛起一阵白雾,咣当,歪倒在了席间。 婉妃这才长出了口气,她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对景元帝和皇后道:“熙娇这孩子,不胜酒力,臣妾叩请陛下,准许熙娇先回屋去休息。” 景元帝有些不悦,他这个女儿,可真不叫人省心! 但比起刚才那样有失体统地大吵大闹,其实让岑熙娇回屋睡觉,反而对大家都好。 于是他点了点头:“去吧。” 两个宫人上前,搀扶着近乎昏迷的岑熙娇离开了龙明殿。 成阳公主离场之后,所有人,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这个不停制造意外事件的人走了,大家总算能安安稳稳吃一场寿宴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今天这场寿宴,他们不仅没能安稳吃完,还酿出了一桩惨案! 第119章 谁传的谣言?! 大概是因为,坐在别人膝盖上毕竟不太舒服,甄玉不知何时离开了龙椅,独自坐在了旁边的绣花墩上。 景元帝特意吩咐宫人,将爽口的小食都摆在永泰公主面前,这下子,甄玉吃得更欢了。 看她那满脸汁水的天真样子,景元帝眼中流露出了久违的慈爱,因为这一幕,让他想起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用充满了爱意的眼睛,注视着一个容貌相似的女子…… 天子心情非常好,做臣子的,哪里会感觉不出来?于是大家也纷纷举杯畅饮,努力使气氛变得更好。 在一片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中,唯有岑子岳郁郁寡欢。 他谁也懒得搭理,只偶尔喝口酒,偷偷看一眼坐在皇帝身边的甄玉。 岑子岳心里,堵着一大堆问题,他恨不能立即跑过去,抓着甄玉问问明白,所谓的“中了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明进宫的时候还好好的,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她怎么就变成了这种幼稚的鬼样子?! 萧纤纤看出他的心情低落,她想了想,走过去安慰道:“王爷是在担心永泰公主吗?” 岑子岳看看她,笑了笑没说话。 “王爷不要忧虑,眼下皇上和皇后看着她,皇上一定会找最好的太医来给永泰公主诊治的。” 萧纤纤的这番话,完全没有安慰到岑子岳,他心想太医懂个屁,这是中毒又不是伤风感冒,皇上再怎么下令,也解决不了问题。 但他不会直接去呛萧纤纤,不光是因为,这女孩是他自小的玩伴,更是因为他欠萧纤纤的父亲一条命。 无论如何,萧纤纤在岑子岳心中,和别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正心中烦闷着,岑子岳忽然听见一个窃窃的女子声音:“……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永泰公主和那位救了她的沐公子,早就行了苟且之事!” “天哪,这么脏!” “对啊,世上怎会有如此不知廉耻的女子!真是愧为公主!” “她给大祁丢了脸!给皇上丢了脸!” 萧纤纤和岑子岳对视了一眼,她皱起眉头,刚要开口,岑子岳打了个手势止住她,自己站起身来。 “你们说,永泰公主怎么了?” 一个冷冷的男声突然响起,刚才窃窃私语的几个女孩子,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岑子岳冷笑了一声,他看着那几个女子:“说啊?怎么不说了?把你们刚才交头接耳说的那些话,当着大家的面都说出来嘛!” 岑子岳压根就没有降低音量,这么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几个女子身上! 那几个女子,脸色全都青了! 岑子岳不依不饶,他又追问道:“说啊!究竟是谁说的,永泰公主与外男有染?” 这句话一出来,满堂哗然,就连景元帝都皱起眉头。 “颐亲王所言,可是真的?”他问。 岑子岳翻翻眼睛:“回陛下,臣也不知真假,就是刚才听了这么一耳朵,臣也好奇得很呢!” 他说完,又看看那几个女子:“刚才嚼舌嚼得很开心嘛,怎么现在一个个都不出声了?需要我再问一遍吗?还是需要皇上亲自下来问?” 这意思,是非要逼她们出声不可了! 知道躲不过去了,这群女子为首的邓念桐咬了咬牙,离席起身拜倒。 “王爷,皇上,臣女听说,与永泰公主有染者,就是前次在城郊芷子湖救了她的沐万安,也就是襄阳侯的侄儿!” 她的话刚说完,旁边席间,襄阳侯就冷声道:“陛下,沐万安并非臣的侄儿,沐万安连同其父沐天佑,早就被逐出沐家,已经不在沐家的族谱上了!” 沐天霖又冷冷看了邓念桐一眼:“邓家姑娘,你说话要注意分寸!沐万安和我沐家,没有半点关系!” 他这样决绝的切割,引起了在场众人更大声的议论! 邓念桐被襄阳侯当场打脸,一时羞愤得脸颊通红,忍不住呛声道:“沐万安至今还住在他姑母栖身的甄将军府里,侯爷说他和沐家没关系?那么甄府的沐夫人和你也没关系了?!” 沐天霖当即把脸一沉! “有没有关系,轮不到你小丫头信口雌黄!邓姑娘你的家教,实在令人堪忧!像你这样出身不高的女孩子,侥幸出现在皇后的寿宴上,本应谨慎言行,现在看来,你是一点儿自觉都没有啊!” 这话一出,邓念桐的脸皮都要红破了! 邓念桐的外祖父虽然是庄亲王,但她母亲是陪房丫头所生的庶女,所以嫁得也不太好,邓念桐的父亲不过是区区四品官。 但是邓念桐自小被父母耳提面命,说她是庄亲王的外孙女,又说她和大祁皇族有血缘关系……一天到晚这么念叨,时间长了,邓念桐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天潢贵胄。 尤其她又与成阳公主交好,因为对岑熙娇格外忠诚殷勤,所以被岑熙娇另眼相待,于是这就更加深了她“自命不凡”的心理认知。 今天寿宴上,她先是看到甄玉竟然不要脸地坐在天子膝上,又看到岑熙娇当众挨打,这一桩桩一幕幕,让邓念桐又震惊又愤怒,禁不住窝了一肚子的火。 所以刚才,她才憋不住,私底下和几个小姐妹说起了甄玉的坏话…… 邓念桐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出身,尽管庄亲王早就过世了,尽管庄亲王真正的嫡系子嗣,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然而邓念桐却一直抓着这份血缘关系不肯放。 她永远自称是庄亲王的外孙女,而把身份卑微的父亲,那个小小的四品官远远丢到了一边——邓念桐是恨不得父母凭空消失,让世人的印象中,只留下自己和外祖父的关系。 然而襄阳侯那句“出身不高”,点到了她的死穴,一时让邓念桐羞愤欲死! 邓念桐的父亲也在场,他见女儿竟敢和襄阳侯对呛,吓得脸都黄了,赶紧拽着女儿的衣袖,低声让她住口。 热血冲头的一瞬间,邓念桐猛然推开身边的父亲,她扬起脸高声道:“侯爷所言极是,只是念桐虽然出身不高,至少知道自珍自爱!不像永泰公主,和姨娘沐氏的侄儿不清不白,甚至投怀送抱!” 第120章 当面对质 这下子,整个大殿就像炸了锅! 堂堂公主,竟然自降身价,在婚前就和男人有了牵连,这样的公主,还配叫公主吗?! 更别提这男人不是别人,是自家姨娘的侄子,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其实邓念桐这番话,把甄玉和襄阳侯一起骂进去了:如果襄阳侯的亲妹妹只是个姨娘,那他这堂堂的侯爷,又算什么? 沐天霖当场就想发作,却见颐亲王一个眼神止住了他。 “邓姑娘说,甄玉向沐万安投怀送抱,可有证据?” 岑子岳这句话音量不高,却重若千钧,他看着邓念桐,那意思是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回答! 邓念桐被他这冰冷眼神看得,不由瑟缩了一下:“反正,外头都这么传……” “外头都这么传,所以就是事实了?”岑子岳颇玩味地看着她,轻佻一笑,“那好,赶明儿我也让人在京城四处放话,就说你邓念桐和家奴私奔未遂,还被家奴搞大了肚子,俩人逃到一半掉进了烂泥塘,被路人捞出来的时候,全身上下臭不可闻!” 岑子岳的这番胡说八道,把好多人都逗乐了。 笑这种情绪是很容易传染的,一时间大家笑得东倒西歪,凌乱一片。 “王爷!”邓念桐气得眼泪都涌出来了,“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岑子岳扬了扬眉毛:“哦?我这是凭空污人清白,那你呢?你难道就不是在污蔑甄玉的清白?” 景元帝不急不躁地看着殿内的这出大戏,又时不时回头看看甄玉,这丫头似乎对大家的争执一点兴趣都没有,只专心致志啃着手里的一枚大红枣。 邓念桐那个老实巴交的父亲,此刻已经吓得不知所以,只见他用力扯着女儿的衣裙,结结巴巴地低声吼她:“念桐!别……别说了!快认个错!认错道歉……回席上来!” 邓念桐打心眼瞧不起这个没出息的父亲,她总是怪母亲当初嫁错了人,甚至隐约希望,父亲这种窝囊废,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今天她之所以能出席皇后的寿宴,根本就不是因为当了个小官的父亲,而是因为,她是成阳公主的“至交好友”,是庄亲王的外孙女! 父亲反而是沾了她的光,才能进到这种场合来! 因此她更加不屑于父亲这种卑微懦弱的表现,却把脸转向了不远处的婉妃。 邓念桐清清楚楚地看见,婉妃冲着她,不易察觉的,轻轻点了点头。 就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让邓念桐一下子来了勇气! 她忽然扬起脸,高声道:“甄玉和沐万安大天白日,公然驾车一同出游,还在车上卿卿我我,这是我亲眼所见!” 大殿之上,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无数道震惊的目光,转向了景元帝旁边的甄玉! “邓念桐!你说的可是实情?!” 岑子岳的声音,透着无比的慎重,他牢牢盯着邓念桐的眼睛,像是一直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其实邓念桐这番话,完全是她凭空捏造。 包括甄玉和沐万安有染的八卦,也是她的丫头从外头听来的。当时那丫头说得有模有样,还说,满城人都这么传!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多半就是真的了,邓念桐幸灾乐祸地想,坊间的传言不会是空穴来风,肯定是有一些首尾,否则,大家怎么会传这种八卦呢? 她早就觉得甄玉不是个好东西,看吧!果不其然! 即便此刻,她当着天子和亲王的面造谣,邓念桐也一点都不怕。 一来,她说的话无法证实,同时也无法证伪。 她说她亲眼看见了,谁又能强行说她没看见?再说,甄玉现在就是个傻子,连话都说不清楚,只顾着埋头吃东西,根本没法为自己辩白。 二来,邓念桐想着,毕竟此事关乎堂堂公主的清白,就算是景元帝,为了皇家的面子,多半也不愿再让颐亲王追究下去。 然而,她想错了。 “好,既然你亲眼所见,那么就告诉大家!”岑子岳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他指着邓念桐,“你究竟是在何时何地,看见甄玉和沐万安共乘?!” 邓念桐呆住了! 她心想怎么还不依不饶啊?!我那是造谣啊我哪里说得出时间地点来?! 然而岑子岳的目光,就如一口沉重的朴刀,正正压在邓念桐的头顶,似乎只要她稍有不对,就会不由分说,一刀砍下来! 邓念桐被逼得没办法了,只好支支吾吾道:“大概……可能是……” “大概?可能?”岑子岳冷笑,“邓念桐,你有没有听见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自己是真的躲不过去了,邓念桐索性把心一横:“就是七月初一那天!南大街的珠市口!” 总算是要到了确凿的回答,岑子岳十分满意,他点点头,又向景元帝欠身道:“陛下,臣请陛下为永泰公主主持公道!若此事为真,永泰公主该受罚就受罚,大祁自有律法。若此事不真……” 他说到这,转过脸来,冰冷的目光在邓念桐的脸上扫了一圈。 “就请陛下以妖言惑众、污蔑公主的罪名,将邓念桐推出去,斩首示众!” 大殿内,掠过一片喧哗! 咣当一声。 邓念桐那个胆小怕事的父亲,竟然当场晕了过去。 景元帝终于微微点头:“就依颐亲王的意思。” 邓念桐的耳畔,嗡的一声! 她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谣言,难道这……这就要斩首吗! 一时之间,邓念桐的手脚变得冰凉! 明明是七月初炎热无比的天气,可是她却觉得,四肢身体竟像是冻住了,动都不能动! 偏偏这时,岑子岳又添了一句:“邓念桐,你真的确定,是在七月初一那天的南大街珠市口,看到了甄玉与沐万安同乘?!” 邓念桐艰难地抬起头,她哆嗦着,望着远处的天子,她动了动嘴唇,想说不是的,我没看到,我是撒谎的…… 然而,刚才明明把斩钉截铁的话都说出来了,此刻再收回去,岂不是更加激怒天子?! 不行,绝对不能把话收回去! 第121章 李千秋 极度的恐惧中,邓念桐反而定下心来。 是的,她就撒谎了,怎么样! 她就造谣了,可那又怎么样! 谁能证明她说的是假的?! 初一那天有雨,甄玉应该不会出门。如果她真就留在家中,那么人证就只剩下了身边的丫头……邓念桐可以断定,那个沐嘉莲是不会帮甄玉洗刷清白的,恐怕她来了,还会添油加醋呢。 就算甄玉的丫头跑出来说,自家主子没有做过这种事,谁会信一个人微言轻的丫头?! 只要甄玉自己不能开口辩白,找再多的奴仆来,也是无济于事! 这么一想,邓念桐忽然就不怕了。 她大声道:“我确定!” 岑子岳点头道:“好,既然你坚持,那我就来找一找当天的见证人!饮翠!” 岑子岳一声令下,皇后身边走出一个丫头,她深施一礼:“王爷,婢子在。” 岑子岳说:“你是永泰公主身边最贴身的丫头。饮翠,你告诉我,七月初一也就是六天前,永泰公主做了哪些事?见了哪些人?” 饮翠不卑不亢地说:“回王爷,七月初一那天,因为是每个月的月头,所以按照规矩,永泰公主一早在府中见了欹月斋的掌柜李千秋,招待了一餐午饭之后,李掌柜自行离去。紧接着,她见了人牙子潘五,潘五爷是来送上次卖婆子的银两,后来他又与公主谈了一些买卖下人的事,一直到掌灯时分才离开。” 饮翠说到这里,停了停:“潘五爷走后,天已经黑了。公主就命我们关闭院门,吃完晚饭,她就休息了。” 岑子岳紧跟着问:“也就是说,七月初一那天,永泰公主压根就没出过门?” “正是。” 岑子岳点点头,又向景元帝道:“陛下,臣恳请传唤欹月斋掌柜李千秋,以及人牙子潘五!” 这时,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冷冷的嗓音:“王爷,这就有点过头了吧?今儿个可是皇后娘娘的寿辰,你又是审问丫头,又是传唤证人,这成什么了?莫不是,你想把皇后的寿辰变成一场煞风景的审讯?!” 说话的是右相段克俭,他也是五皇子的外公,瑾妃的生父。 岑子岳才不怕这老头子,他哼了一声:“右相为何阻拦本王?难道为大祁的公主洗刷清白,不是一件天大的事吗?” 段克俭沉下脸来:“老夫并没有说为公主洗刷清白不重要,老夫是说,不应在这个时候!反正当事人又不会跑,等寿宴过了,明后日再处理也是一样!” 岑子岳冷笑道:“是吗?如果未来某日,有人污蔑你这个右相贪污祸国,那你也别着急,反正当事人不会跑,过几天再澄清也是一样——你会这么心宽吗!算了吧!到时候,你段克俭怕是哭着跪在陛下跟前,鼻涕垂三尺长,要求马上澄清!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底下很多人都想爆笑,但是毕竟涉及到右相,他们不敢笑得太张扬,于是一个个被憋得奇形怪状,或是装作咳嗽或是佯做饮酒,看上去很不成样子。 段克俭一张老脸涨得紫红,竟是一句话都反驳不得! 景元帝最欣赏这个弟弟的,就是他这气死人不偿命、一针见血的毒舌,于是他笑笑,转而看看皇后:“今天毕竟是皇后的寿辰,要不要立即澄清,这得看皇后的意思。” 皇后平静地说:“陛下,玉儿的清白,比臣妾的生日重要得多,就算寿宴就此中断,臣妾也不会退回到三十九岁。” 景元帝被她这说法给逗乐了,他点点头:“好吧,传李千秋和潘五!” 欹月斋的位置很巧,正好就在大内跟前不远处,所以骑马传唤的速度非常快。 没多久,李千秋就被带到了龙明殿。 “草民李千秋,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元帝仔细看了看,李千秋四十出头,不算多壮硕,消瘦的身板却挺结实,脸看起来不像普通商人那样油滑,却有一种难得的淡定从容。想来,是个经得起大事的人。 岑子岳做主审官:“李千秋,你是欹月斋的掌柜,对吗?” “是。草民在欹月斋干了十五年,做掌柜也有十年了。” “嗯,我问你,六天前,也就是七月初一那天,你去过甄大将军府,对吗?那天你在甄府做了什么?呆了多久?” “回王爷的话。每个月的月初,草民都得带着账本,往东家走一趟。这是老规矩了,因为要让东家知道上个月买卖做得怎么样。”李千秋说,“那天草民是一大早到的甄府,草民和永泰公主看完了账本,又谈了谈铺子的经营,就已经是日中时分了。公主十分客气,定要留草民吃一顿午饭,所以草民恭敬不如从命。” “嗯,就是说,你从一大早一直呆到午后。”岑子岳故意加重音,“期间,永泰公主没有离开过甄家,对吗?” 李千秋其实不清楚皇帝传唤他的原因,但是此刻,他听见岑子岳这么问,心里就有了几分底。 他磕了个头:“回王爷,草民和公主谈了很多事情,这个月的营收,什么首饰卖得好,什么首饰卖得不好,有人预定了哪些货,又有哪些货目前很难买到……凡此种种,讨论起来都十分耗费时间。可以说从清晨进府,一直到午后告辞,公主从未离开过草民的视线,就连吃饭都是一桌用餐。” 殿内众人,听完了这话,不由纷纷私语。 跪在地上的邓念桐,一时间脸色蜡黄。 岑子岳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他点了点头。 “李千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回王爷,草民的回答就是这么多。”李千秋想了想,又道:“不过,那天草民离开的时候,正好遇见有人进府来,那人似乎是个人牙子,具体叫什么,草民不记得了。” 岑子岳扬了扬眉毛,心想这掌柜很机灵呀,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所以干脆把这场问答补完,让时间线严丝合缝。 难怪甄玉器重他,甚至肯留他在家中吃饭,这位李掌柜,是个聪明人。 第122章 潘五 李千秋退下去了,不多时,另一个人证也被带到了龙明殿。 人牙子潘五走进大殿时,殿内掠过一阵低低的窃窃私语。 身为人牙子,潘五在京师非常有名,尤其是在这些常年买人卖人的达官贵人家里,他更是常客,所以人们对他反而比对李千秋更熟悉一些。 对人群投射过来的种种目光,潘五表现得全然不在乎,他的行为举止,也远没有李千秋那么谦逊内敛,虽然是被皇帝召见,可是他昂头迈步的姿态,就像走在普通的庭院里,显示这个人并不惧怕天威。 只是,在路过瑾妃身边时,潘五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 瑾妃手中的酒杯一抖,酒竟然洒了出来! 潘五的嘴角一扭,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走到大殿正中,在景元帝面前跪下,口称万岁。 岑子岳继续审问:“你就是人牙子潘五?七月初一,也就是六天前,你曾经去过甄大将军府?” “回王爷,小人确实是人牙子潘五。七月初一那天,小人带着银子造访甄府,是因为前段时间,甄府发卖了几个婆子,当时没来得及给钱,小人是去送这一笔银子的。” “你大约是什么时间到的甄府?” “小人是午后到的甄府。”潘五想起刚才看见的李千秋,又道,“当时还和刚才那个李掌柜撞了个正着,小人记得,他的东家就是甄家。” 岑子岳点了点头:“潘五,那天你在甄家呆了多久?” “回王爷,那天小人在甄家一直呆到天黑才离开。” 岑子岳扬了扬眉毛:“只是送一笔银子,为什么要呆那么久的时间?” 潘五笑笑:“小人还和永泰公主谈了许多事情。因为最近,有一位和小人有些关联的贵人快过生日了,永泰公主想借着小人这条线,给这位贵人道贺,因为公主不知道这位贵人平时的偏好,她是真心诚意想送礼,不愿让自己送的礼物泯然于众人,所以才向小人打听。” 在无人留意的当口,瑾妃的脸色有些发白,她掩饰着,低头喝了口酒,却不小心被酒液呛到,甚至咳了起来。 在众人聚精会神听潘五说话的时候,这声咳嗽,格外刺耳。 潘五往瑾妃那边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远远站在人群中、低着头完全不看他的右相,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笑意。 他接着说:“此外,永泰公主还问了一些别的事,都是和买人卖人有关的,一直到天擦黑,有丫头来问公主何时传晚膳,小人见时候不早,这才告辞离去。” 岑子岳紧盯着他:“潘五,从你进甄府,一直到你出门,这期间公主有没有离开过甄府?有没有可能,她忽然从你面前消失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又回来?” 潘五一愣,他是个极聪明的人,联想到刚才看见的李千秋,他已经明白,皇上把他找来当庭询问,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摇摇头:“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这种事。小人是个人牙子,出身低贱,谁见了都得防着一点儿。公主怎么会放任一个人牙子呆在府里,自己却不管不顾跑出去呢?” 当他说“出身低贱”这四个字的时候,瑾妃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岑子岳问完了,正想让潘五下去,谁知这人牙子忽然问:“王爷,小人见永泰公主神情不大对,好像不认识小人了。她是不是出事了?” 殿内,静了一静。 岑子岳也没想到,这人牙子的胆子竟然这么大。 他看了一眼景元帝,淡淡道:“公主中了毒。不过这些与你无关,你不要多打听。” 潘五点头道:“是。小人不该问这么多,不过那天公主随口说,外头有人想害她。小人当时就问,是谁想害公主。公主说,她也不知道,但她感觉得到,她还说,那些人害她的第一步,一定是给她泼污水,把她变成一个不名誉的女子,从而证明天子识人有误。” 殿内一下子议论开了! 景元帝的脸色有几分不好看,很显然,潘五这说法刺激到他了。 岑子岳想,真特么一个赛一个的心眼多! 李千秋就够聪明的了,潘五更是精明到极致,哪怕他根本就不知道今天这场审问的主题,可是,这一点都不妨碍他帮着甄玉,向未知的敌人投掷出最犀利的一刀! 甄玉每天结交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精?更可怕的是,这些人精竟然全都忠诚于她! 等潘五退下了,岑子岳这才看了看邓念桐:“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邓念桐此刻,已经瘫软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万万没想到,岑子岳竟然马上找来了两个证人,戳破了她的谎言! 她不过是随口撒了个谎,仅此而已! 难道就要付出掉脑袋的代价吗?! 岑子岳浓眉一竖,喝道:“将邓念桐推出去!” 邓念桐突然嚎啕大哭:“王爷饶命!陛下……陛下饶命啊!我错了!我……我还不想死啊啊!” 一群金羽侍卫如狼似虎冲上来,一边一个,架住邓念桐,不由分说就往外拖! 死亡的剧烈恐惧之下,邓念桐忽然瞥见了婉妃,她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婉妃娘娘!娘娘!救救我!您不是说,您会把我当成您的亲闺女看待吗?!” 所有的目光,齐齐转向婉妃! 在众目睽睽之下,婉妃闲适地摇了摇团扇,她微微一笑:“念桐,你怕是记错了。我可从来不会把一个污蔑公主、藐视君王的人当成自己的闺女。” 这番话,就像晴天霹雳落在了邓念桐的头顶! 邓念桐面色青白,她像傻了一样看着婉妃! 多年来,她跟随在岑熙娇身边,对婉妃也是奉承有加,邓念桐甚至常常会幻想,自己的母亲不是那个庸俗无聊、庶女出身的女人,而是婉妃…… 如果婉妃是她的母亲,那该多好! 有一次,她在婉妃面前流露出这样的心思,婉妃当时笑得极为温婉,甚至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说,好啊,念桐你就做我的闺女吧。 那之后,邓念桐更是为岑熙娇马首是瞻,甚至隐约将婉妃当成了自己的精神偶像。 然而,邓念桐万万没想到,在决定自己生死的这一刻,婉妃竟然翻脸不认,直接将自己推入了死地! 第123章 夹竹桃迷宫 忽然,邓念桐伏在地上,大笑起来! 她那凄厉的惨笑声,尖利刺耳,震得屋顶都在瑟瑟发抖! “明明是你……是婉妃娘娘你怂恿我污蔑甄玉的!”她又哭又笑,眼睛红得像要流出血,“是你点了头,我才这么做的啊!” 婉妃勃然大怒,她一拍桌子:“我什么时候点头了?!你这疯丫头,污蔑不成,反咬我一口——你们还呆着干什么!没听见颐亲王的话吗?!” 金羽侍卫们这才醒悟,拖的拖,拽的拽,将邓念桐弄了下去! 而她那嘶哑的哭笑声,像乌鸦一样难听,在大殿内久久萦绕:“……我真是太蠢了!白白被你们母女作了筏子!我竟然会相信你这种阴险歹毒的女人——” 尖利的哭声,戛然而止! 大殿之内,所有人屏住呼吸,他们全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岑子岳深深看了婉妃一眼,这才向景元帝道:“皇兄,是我太鲁莽,搞出这样的场面。” 景元帝哼了一声:“你不该向朕道歉,正经你应该给你皇嫂道歉,今天可是她的寿辰。” 岑子岳慢悠悠走到皇后面前。 “皇嫂,是臣弟的不是,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给您添了不愉快的事,扫了您的雅兴。” 皇后却淡淡道:“颐亲王不必自责。比起过生日,我更高兴你能为玉儿洗刷清白,这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那一刻,在场众人都明白了一件事:皇帝,皇后,还有颐亲王,他们全都是甄玉这边的。 经过刚才这场惨烈的处刑,今天这场寿宴的热闹气氛,被冲涤得一干二净,大家一时间都安静下来。 安禄海觉得这诡异的安静实在不像话,于是赶紧上前道:“陛下,娘娘,倒不如传唤宫内教坊,命她们以歌舞贺寿。” 景元帝应允了。 歌舞很快登场,在清越歌喉和袅袅舞姿的弥补中,众人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席间,婉妃以无人留意的低调姿态,悄悄走到了皇后身边,低声道:“皇后,刚才聆琴过来和我说,熙娇吐得很厉害,让我回撷秀宫看看……” 聆琴是婉妃贴身的大宫女。 景元帝听到了她和皇后的窃窃私语,不由转过脸来:“什么事?” 皇后哦了一声:“婉妃说,熙娇有点不舒服,她想先回去看看。” 景元帝不痛快地哼了一声,摆摆手,那意思是同意了。 婉妃这才直起身,她抬头看了一眼正在皇后身边玩耍的甄玉。 这会儿这丫头吃饱了,不耐烦老老实实坐在绣花墩上,所以像个顽皮的小猴子一样,在景元帝和皇后的椅子边转来转去。 婉妃在离开的那一瞬,盯着皇后椅子后面,像只小狗一样蹲在地上的甄玉。 她面带微笑,嘴唇轻轻蠕动:“玉儿……” 那一声,非常轻,很快就淹没在笙箫琴笛的热闹之中。 但是婉妃断定,甄玉听见了。 又饮了一杯嫔妃们敬的寿酒,皇后觉得脸颊有点发烧,她的酒量一向不太行,不像妹妹晏明玥是个女中豪杰,有时候和丈夫对饮起来,简直像个男人。 想起妹妹,皇后心头微微有点酸,她下意识地回头,却发现椅子后面空无一人。 皇后的心头,突突一跳! 她一下子站起身,因为喝了酒又起得太猛,皇后一时站立不稳,身边宫女赶紧扶住她:“娘娘……” 景元帝抬头看看她:“怎么了?” 皇后嘴唇发白,她四下望了望,依然没看到甄玉的身影! “陛下,玉儿不见了……” 甄玉跌跌撞撞,独自行走在空荡荡的后宫。 七月的太阳,犹如火炭,烤得甄玉前心后背一片火烫,烤得她混混沌沌,大脑就像灌进了大桶的米浆,黏稠而糊涂。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那一个声音:“玉儿……” 诡异如魔音,一声声,由近及远,缥缈而无比清晰,像某种魔咒的诱饵,勾得她一个劲儿往前走,想去抓住这个声音的源头! 但与此同时,甄玉的内心又有一个声音,拼命叫着,想让她躲开这声音:“快跑!快啊!不要听!快回到姨妈身边去!” 这微弱而坚定的呼唤,就像一簇怎么都不肯熄灭的理智的火苗,想要将甄玉拉离那个危险的呼唤。 甄玉趔趄着往西走两步,又会突然向东,再走两步……摇摇摆摆,始终找不到方向。 如果此刻有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会感到无比的惊悚:这女孩看上去,犹如被两根看不见的绳子给栓住,就像拔河,一根向东、一根向西,两根绳索把甄玉给拉扯得踉踉跄跄,不停绊倒! 就这样,她跌跌撞撞,步履就像喝醉了酒,最终既没有向东也没有向西,竟然朝着路边一条窄窄的宫巷走过去。 呼哧直喘着,甄玉拼命向前跑,直觉告诉她,必须逃离那个诱人的声音,越远越好! ……也不知跌了多少跤,忽然,甄玉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灼目的绿色,她刹不住自己的腿脚,就这样冲进了绿色的海洋里! 那是成片成片,繁盛无比的夹竹桃。 刺目的烈日下,夹竹桃深碧绿的叶片,就像一把把淬了毒的短匕首,尖锐无情地刺向闯入者! 甄玉耳畔轰轰乱响,她跌跌撞撞在夹竹桃中间的夹道里乱走,她想逃出这片绿色的迷宫,然而转来转去,却怎么都走不出去! 就像这些夹竹桃成了精,它们变换着位置,千方百计阻挡甄玉逃离! 甄玉急了,她呜呜叫起来,索性抓着裙子,不再走砖砌的夹道,她想直接从夹竹桃的树丛穿过去! 谁想到,夹竹桃那修长的树枝,竟纷纷旋转起来! 它们铺天盖地朝着甄玉压过来,竟然像灵活的鞭子,瞬间就将她捆成了一个粽子! 甄玉吓坏了,她倒在地上大声叫起来,然而鼻口都被夹竹桃叶盖住,她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就在这时,甄玉听见了奇怪的骨碌碌的声音,仿佛木头轮子在地上滚动。 她努力抬起眼皮,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年,出现在甄玉的面前。 少年长了一双邪气无比的眼睛。 他看着地上被夹竹桃枝捆得结结实实的甄玉,忽然,嘻嘻一笑。 “啊!又有新的猎物了!” 第124章 四皇子 如果甄玉没有中毒,那么,她一眼就能认出,这个坐轮椅的少年正是四皇子,岑凌琊。 据说,岑凌琊的生母是个低贱的宫女,谁也不知道景元帝当初究竟是怎么看上她的,有一种说法是,某个漫长的冬夜,景元帝突然心血来潮,想查一下宗室档案,而那个送宗室档案去御书房的宫女,就是四皇子的生母…… 短暂的宠幸没有给这可怜女子带来丝毫的好运:她在产下四皇子之后不久,就身故了。 也许是因为她太卑微,又完全称不上是美人,所以无论是她的名字还是容貌,都没有人放在心上。皇后垂怜这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母亲,所以把他抱来,亲自抚养了一段时间,但没过多久,皇后突然一反常态,将四皇子连同他的乳母,一起逐出了福宁宫。理由是她发现这孩子天生品行不良。 更惨的是,到了学步的阶段,四皇子依然只能拖着两条孱弱无力的小细腿,怪模怪样地在床上爬行……原来,他是个天生的残疾,永远也不可能站起来。 也许是因为四皇子早年这坎坷的遭遇,景元帝对他这残疾儿子格外照顾,甚至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 三皇子曾经警告甄玉,无论她去探究谁的秘密都好,但是,绝对不要去招惹四皇子,她最好是将四皇子岑凌琊的相关一切,视为一个“禁地”,不要打听,不要好奇,更不要接近。 “我父皇有四个儿子,未来也许还会有更多。但他心中唯一疼爱的,只有老四。”三皇子如是说。 然而,景元帝的这份厚爱,换来的却是一个冷血杀人狂。 正如皇后早年对这男孩下的论断,四皇子岑凌琊是个天生的、彻头彻尾的坏人,不光身体残疾,他的心灵同样是残缺不堪的。 岑凌琊这个人,只能在破坏和摧毁之中获得快乐,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残害花草,小动物,甚至……人。 四皇子身边的宫女太监,总是容易莫名其妙死亡,而且死状极为凄惨。 最严重的一次,他竟然将一个宫女肢解后,再坐着轮椅,将其残肢沿路抛洒,吓得路过的荣嫔深受刺激,七个月的男胎因此流产。 即便制造了如此严重的后果,景元帝依然没有责罚四皇子,反而将愤怒哭诉的荣嫔打进了冷宫。 四皇子居住的那片宫苑,名叫“蟾阙宫”,宫里太监宫女,人人谈起蟾阙宫三个字,都是脸色大变,噤若寒蝉。 蟾阙宫的外围,种了一大片夹竹桃,四皇子最喜欢夹竹桃,这瘫子虽然是个人渣,但竟然心灵手巧,他将这片夹竹桃改造成了一个“陷阱”,其中暗含了奇门五行阵法,充满了各种机关,就算是皇帝过来也要事先通报。否则,定会死无全尸。 前世,三皇子曾经叮嘱过她,一旦入宫,看见夹竹桃一定要绕着走,千万别踏进去! 前世,甄玉谨遵这些警告,处处小心,再加上四皇子因为身体残疾,几乎不出现在任何公开的场合,所以甄玉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小恶魔,只知道,这是一位坐着轮椅的皇子。 然而她的好运气,终结在了今天,终结在她踏入夹竹桃树丛的这一刻—— 木轮子骨碌碌转动,残障的少年来到甄玉面前,他低下头看了看,轻轻哦了一声:“还是个小美人呢,我该如何处置这个小美人呢?是把胳膊腿全部剁下来,然后把她塞进花瓶里,摆在我的书房,还是把头砍下来,用冰盆摆在我的卧室里呢?” 甄玉被夹竹桃枝捆得动弹不得,她身上到处都是被树枝和叶片割出来的细小伤口,那种疼痛就像有一万把小刀子,细细地不断割着她的皮! 然而奇怪的是,与此同时,甄玉那原本混沌的头脑里,仿佛有一扇沉重的木门被渐渐推开,光亮和清明一点点泄进来。 就像昏睡不醒的人,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周遭的世界,甄玉的脑海之中,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有序而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这是在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刚才,好像是中了毒? 虽然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但甄玉可以断定一点:她身上的毒解了。 包括解药引起的副作用,也不知何时消退了,她那成熟而冷静的头脑,又回来了! 甄玉用牙齿咬着堵在嘴上的夹竹桃叶,尽管有毒的叶汁令她嘴唇一阵阵发麻,但她仍旧狠狠把它咬碎,呸的一声,将它吐了出来! “四殿下,你不可伤害我!”甄玉一字一顿,盯着面前的轮椅少年说,“我是皇上亲封的永泰公主……不是可以随意杀戮的无名小卒!” 岑凌琊惊讶地瞪大眼睛! 他活了这十八岁,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冷静的被俘者! 以前那些被他抓住的女人,不是吓得晕过去,就是一个劲儿哭,哭着求饶,哭着喊救命……就算他上次抓住的那女人,一开始也是嚣张得不得了,连哭带闹的,说什么她家世代公卿,又是在太后身边服侍……可那又怎样呢?还不是被他给切成一片片的了? 事后,父皇也只是很生气地骂了他一顿,连一根手指都没碰他。 而如今这个什么永泰公主,竟然一点都不怕,也不哭也不闹,还想威胁他?! 好奇怪的女人! 四皇子越想越兴奋,他兴奋得身体不停前后晃动,就像个诡异的不倒翁! “看来,这一次我抓的玩具很好玩呀!” 其实四皇子比甄玉大三岁,但是因为下肢萎缩再加上幼年长期卧床,岑凌琊看上去就像个未成年的少年,几乎和甄玉差不多大。 甄玉忽然不再挣扎。 就像暗中积蓄某种力量,她静静躺在地上,眼睛盯着轮椅上的四皇子。 “四殿下,我劝你把我放了,不然你可能要受一场罪。” 岑凌琊一怔,竟咯咯笑起来:“受罪?你能让我受什么罪?” 第125章 从没见过这么凶悍的女人 四皇子一边说,一边驱动轮椅,又按下轮椅扶手上的机关。 原来这轮椅底下的机关,控制着这些夹竹桃,它们细长的枝条就像活了一样,把甄玉往岑凌琊这边拖过来! 一直将她拖到脚跟前,岑凌琊微微低下头,看着地上的女孩:“等会儿你进了我的宫苑,得好生洗一洗,不然胸口那块肉脏兮兮的,割下来也不好看……”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 甄玉身上的夹竹桃枝齐齐崩断! 甄玉一个鹞子翻身,从地上跳了起来,一脚踢向了岑凌琊的木头轮椅! 这一脚,带着极大的力道,轮椅砰的一声撞在了树上! 岑凌琊从轮椅里跌了出来,重重摔在了夹竹桃树丛里! 四皇子放声惨叫起来! 就连他的叫声,都像极了幼儿的痛哭,听着怪里怪气、扭扭捏捏,刺耳之极。 岑凌琊是整个摔在夹竹桃里了,那一下摔得很重,鼻血都流出来了。他无力地倒在花丛之中,胡乱地挥舞着孱弱的胳膊,僵死的下肢就像是石头做的,压根就不能动,所以显得他的挣扎更加徒劳…… “混账!臭丫头!坏蛋!竟敢害我……还不把本殿下扶起来!” 常年生活在深宫之中,接触不到民间粗俗的语言,岑凌琊就连骂人的话都很单调,翻来覆去就是混账、臭丫头,连更脏的字眼都骂不出来。 甄玉冷冷站在他面前,她根本就不打算对他施以援手。 “让我把你扶起来?”甄玉笑笑,“你刚才还想杀我,我把你扶起来有什么好处?” 岑凌琊疼得呜呜哭,他一边哭一边说:“你把我扶起来,我……我等会儿杀你的时候,少剁你两刀……” 甄玉差点被逗乐了:“那我不如干脆弄死你,岂不是更安全?” 岑凌琊震惊极了! 他瞪大眼睛:“你怎么敢弄死我?!我是皇子!我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 甄玉哼了一声:“我为什么不敢?我是公主,我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 岑凌琊呆住,这下子他黔驴技穷了! 忽然间,他嚎啕大哭:“我要杀了你!我要让父皇下令,把你当众凌迟!我要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用我的轮椅碾成肉酱!” 甄玉无比嫌恶地看着面前的残障少年! 她冷笑了一声,抱着胳膊,悠闲道:“在那之前,我会先杀了你!我要把你剐成一副白骨架子,上面一丝肉都不留!再把你的脑袋割下来,让所有的宫女太监都拿它当球踢!” 这是岑凌琊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可怕的话! 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不怕他,甚至比他还要残忍,还要疯狂! 就在这时,由远及近传来呼唤,有人找过来了。 甄玉及时往后退了一步,巧妙地与狼狈的四皇子拉开了距离。 第一个找过来的,是三皇子。 他一见甄玉,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她披头散发,全身的衣服都碎成了破布条儿,脸上,胳膊上,小腿上,到处都是斑斑的血痕,和不知被什么划出来的细小血口…… 三皇子赶紧脱下外衣,将甄玉裹了起来。 甄玉一见他过来,原本有点抗拒,但一想到自己这样子也确实不能见人,于是只好不出声,任由他将外衣盖在自己身上。 花丛里的四皇子一见三皇子,顿时哭叫起来:“三哥!快!把我扶起来!” 三皇子看看他,没好气道:“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带着你的人也不管管!就任由你胡闹!” 四皇子大哭道:“我是被这个丫头弄成这样的!三哥,你打她耳光!打呀!” 三皇子抬了抬眉毛,他回头看看甄玉,女孩是一脸无辜的表情。 “瞎说什么。”三皇子笑笑道,“甄玉一个女孩子,比你小那么多,而且她今天还中了毒,怎么可能把你推到花丛里去?” 四皇子气得要疯了,竟然说实话都没人信! 他拼命捶打着树枝:“就是她!就是她干的!” 几个蟾阙宫的宫人此刻也找了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将四皇子扶起来,让他坐回到轮椅上。 回到了自己的“安全区域”,四皇子总算是放了心,他又活过来了。 愤怒无处发泄,岑凌琊狠狠掐住一个宫女的手臂,恶狠狠道:“早干什么去了!拖到现在才过来!是不是想害死我!” 那宫女被他掐得眼泪直流,她哭着说:“殿下不是不准奴婢跟着吗?您说您要去看看笼子里的猎物,还说谁跟着您就砍断他的腿……” 甄玉看见,这宫女的胳膊上,一块青一块紫,都是陈旧的伤痕。 可想而知,平时岑凌琊是如何虐待她们的。 “那是刚才!现在我跌到地上了,你们怎么不早点过来扶我?!”四皇子尖着嗓子,愤怒地狂叫,“等会儿看我怎么对付你们——” 话没说完,甄玉忽然快步冲上前,啪啪两个耳光,正打在四皇子的脸上! 轮椅少年被她这两个耳光,整个打得呆住! 那些宫人根本搞不清状况,本能地全部跪下来了! 就连三皇子都吓了一跳! 甄玉还不肯罢休,她干脆一把揪住岑凌琊的头发,把他的脑袋狠狠往后一拽! “我警告你!如果回去之后你敢对她们动手,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听见了吗!!” 她恶狠狠地,眼睛对着四皇子的眼睛,鼻尖几乎触碰到他的鼻尖,甄玉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就连三皇子都被吓住了! 四皇子咬着牙,两只手抓住甄玉的手腕,想把她的手掰开,然而却徒劳无功,他的手劲还没有甄玉大。 甄玉又用力拽了一下他的头发:“回答我!听见了吗!” 四皇子被她拽得头发生疼,因为仰着的幅度太大,嘴巴也合不上,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说话啊!”甄玉对着他的耳朵大吼,“你是聋了吗!听见我说的了吗!” 轮椅少年再也坚持不住,哭着叫起来:“听见了……” “还敢不敢伤害她们?!敢不敢!” “不……不敢了!不敢了!” 三皇子岑凌霄,无比震惊地望着这一幕! 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正在暴打……不对,是恐吓四皇子! 那是他的四弟,那是他父皇最疼爱的心头肉! 甄玉竟然就这样赤裸裸地威胁他!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子如此凶悍! 第126章 锁定了下毒者 见四皇子屈服了,甄玉这才松开手,她舒了口气,又拍了拍四皇子的头发:“跟着她们回去吧,换身衣服,洗洗脸——下一次,我要完完整整地看见她们几个!身上不许有任何伤痕!如果有一块青,我就用我的簪子在你身上捅一个洞,有两块青,我就捅两个洞!听清楚了吗!” 四皇子气得抓狂,他只顾着呜呜哭。 见他不肯回答,甄玉索性一巴掌打在他额头上! “我问你话!听清楚了吗!” 四皇子鼻涕泡都出来了,只好道:“听清楚了!” “行了,走吧。” 宫女们这才推着轮椅,把垂头丧气,哭得像个婴儿一样的四皇子给推走了。 等他们走远,三皇子这才喃喃道:“你就不怕他去皇上那儿告你的状?我可告诉你,我父皇非常疼爱他,他杀人都没人管的。” 甄玉垂了垂眼帘,忽然,她露出一个天真无比的笑容:“我中了毒呢。三殿下,您忘了吗?” “……” “一个中了毒的傻子,一个全皇宫都知道的白痴,她打人,骂人,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三皇子一时竟无言以对。 没过一会儿,皇后一群人也找了过来。 皇后一见甄玉,欣喜得就像看到失而复得的宝贝,她一把抱住她,哭得不能自已。 “你这孩子!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害得我担心死了……” 甄玉却轻轻推开皇后:“姨妈,我身上沾了夹竹桃汁,这玩意有毒,你别挨着我。” 皇后震惊地望着她:“玉儿,你没事了?!” 甄玉微笑点头:“我清醒过来了。姨妈,害得你担心了一场,是我不好。” 她现在可以断定,让她恢复神智的就是夹竹桃的毒,它刚好和甄玉中的毒以及服下的解药中和了,这三种毒药各有各的特性,没想到混合在一起,竟然将各自毒性冲淡到零! 从这个角度来看,四皇子搞的夹竹桃“陷阱”,可以说是歪打正着,刚好治愈了甄玉。 皇后惊喜万分,她又是哭又是笑:“姨妈还以为你好不了呢!姨妈都做好准备了,往后要照顾你一辈子!” 甄玉也噗嗤笑起来:“明明是该我来照顾姨妈,怎么还能让姨妈照顾我呢?” 这时候,岑子岳也闻讯赶过来。 他一见甄玉,当头就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话没说完,却忽然卡住。 岑子岳看到了甄玉身上,那件男人的外衣,站在一旁的三皇子,身上却只有月白的里衣。 甄玉见他满脸惊愕,只得欠了欠身:“王爷,是三殿下先发现了我。” 三皇子笑道:“永泰公主的衣服被树枝挂破了,所以我把我的外衣先给她披上。” 说完,他又无比亲昵地看了甄玉一眼:“公主,这衣服不用还我了,能为公主挡一挡,是它的福分。” 岑子岳忽然觉得怪不是滋味的。 甄玉应答如流,分明头脑已经恢复清明,然而她是怎么中毒的,又是怎么恢复的,自己却一无所知。 反倒是岑凌霄,看上去什么都知道,就仿佛…… 就仿佛,他和甄玉之间,有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甄玉这样子,总归没法见人,因此皇后做主,让她先回家去,她又叫太监去找金羽侍卫,让他们送甄玉回家。 甄玉一听,有些不安:“寿宴还未结束,我若走了,姨妈怎么和皇上交代呢?” 皇后快快地说:“这些你别管,交给姨妈就行了。” 久居深宫,皇后又怎会不知蟾阙宫这片可怕的夹竹桃林呢?看甄玉这样子,分明是被夹竹桃林给困住,才弄得浑身是伤。皇后知道皇帝袒护四皇子,只要涉及到四皇子,天子永远站在那个瘫子那边。 所以皇后心里也憋着气,索性叫甄玉立即回家,她心想景元帝就算真的不悦,自己这个做皇后的,扛着就是了! 她决不能再让外甥女受委屈! 岑子岳在旁边淡淡地说:“不用找金羽侍卫,皇嫂,我送甄玉回去。” 有了他的承诺,皇后更放心了。 一路上,甄玉什么都没说,岑子岳也没什么都没问,他知道,眼下还不是发问的好时机。 直到马车停在甄府,甄玉这才深深看了他一眼。 “王爷若想知道全部的真相,就请明日过来吧。” 说完这话,她也不再看岑子岳,便下了马车。 回到家中,嵌雪见她们回来,原本还笑嘻嘻的。 “玉姑娘怎么回得这么早……” 话没说完她就被吓住了,甄玉披头散发,身上还穿了一件男人的外衣! “先别说这些,快扶着姑娘回房去。”饮翠哑声说,自从脖子被甄玉给掐过之后,她的嗓子就哑哑的。 嵌雪震惊极了:“今天不是去赴宴吗?我还以为玉姑娘是去打仗了……” 回到房间,甄玉脱下三皇子的外衣,一把扔在地上! “饮翠,你照着这衣服,原样再做一件。”她冷声道,“我不想亏欠这个人的任何东西!” 饮翠赶紧说:“姑娘尽管放心,婢子明白。” 甄玉这才松了口气。 于是嵌雪她们赶紧去准备洗澡水,饮翠又端过来一盆热水:“姑娘,先匀匀脸吧。” 甄玉接过毛巾,她刚要往脸上擦,忽然,停住! “漱朱,给我拿把小刀来,要最细的那种。” 漱朱给甄玉拿了一柄细长的刮眉用的刀。 甄玉接过刀,又让饮翠给她捧着梳妆镜,同时,命流金捧着一张素白的棉纸。 对着镜子,甄玉小心翼翼将脸颊上的脂粉,一点点刮了下来。 她今天在萧纤纤的马车上,用萧纤纤随身携带的妆奁盒补了妆。虽然后来摸爬滚打,脸上的粉掉了不少,但细细刮下来,竟也铺了薄薄一层在棉纸上。 甄玉先命饮翠取一杯白水,然后将一小部分刮下来的香粉,投入杯中。 白水因为放进了香粉,变得有几分浑浊。 甄玉又拿过一个小小的蓝白色锦包,里面插着几枚平平无奇的银针。 只有这四个丫头知道,这银针是甄玉专门用来试毒的,它们本身经过特殊药剂浸泡过,一旦接触了不同种类的毒药,就会呈现出不同的色彩。 想了想,甄玉挑了一根银针,将它放进杯子里。 银色的细针,迅速变成了一种诡异的紫红色! 四个丫头,全都震惊地叫了起来! 甄玉抬头看了看她们,她的脸色很冷:“我猜对了,下毒的人,果然是萧纤纤!” 第127章 驯鹰之毒 甄玉中的这种毒,名叫“驯鹰”。很文雅的名字,但却非常霸道且歹毒。 驯鹰之毒,顾名思义,本身不是为了杀死,而是为了驯服。 被下毒的人,一开始只是感到心烦意乱,看什么都不顺眼,哪怕是平日脾气超好的老好人,也会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变得暴躁不安,不是摔东西就是打人。 情况很快就会变得异常严重,一开始只是骂人砸东西,紧接着就发展到了打人乃至杀人……而且中毒者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除非特别聪慧冷静如甄玉这种,能察觉到自己的思维有异,一般人,不会觉得是“自己”出了问题,而只会认为都是外界的错,是别人想害自己。 这就是毒本身的用意:让被害人看不清是非曲直,将亲人朋友全都当成坏人,甚至酿下不可挽回的错误。这样一来,就能把他和身边亲朋彻底切割开来,往后不至于藕断丝连。 当然了,下毒者并不想得到一个神经病,所以第二步就是“鹰认主”,下毒的人必须在药效还未抵达巅峰时,走到被害人面前,轻声呼唤他的名字。此时下毒者的衣物上,一定涂抹了同质的“驯鹰之毒”,被害人会敏锐地嗅到那个味道,继而在无意识中,默认下毒者为“主人”。 而这只是第二步,还有第三步,是将被害人领到为他准备好的“鹰笼”里——一间四壁早就喷洒了“驯鹰之毒”的房间。 一旦被害人踏入,那一刻,他的自由也就结束了,因为一旦离开那个房间,他就会感到无比的惊恐,除非,下毒者或者衣服上同样涂了毒质的人,亲手将他带出那个房间,否则,他就只能终身呆在“鹰笼”里,再也出不来了。 到了这一步,被害人就顺利成了加害者的“笼中鹰”,从此惟命是从,不会再有半点违逆。 甄玉说完“驯鹰之毒”的原理,长长舒了口气。 那四个丫头听得脸都发白了! “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歹毒的东西!”嵌雪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害怕,她连声音都在发抖,“太过分了!” 饮翠低声道:“歹毒的不是毒本身,而是人心。下毒之人,简直是丧尽天良!” 甄玉无声苦笑。 之所以她这么熟悉驯鹰之毒,是因为前世,甄玉曾经给人用过这种毒,而且颇有成效。 那是她为自己精心挑选的一个影卫,尽管那人十分厌恶她,认为她是三皇子的帮凶,打心眼里唾弃她,但是中了驯鹰之毒后,那人的铮铮傲骨顿时消散,从此对甄玉服服帖帖,忠贞到死。 细想起来,前世她造的孽,可真不少啊。 嵌雪想了想,又疑惑地问:“这么说,宁国府大小姐想让玉姑娘给她当奴婢?这又是何苦呢?想要一个听话的奴婢,她花钱买就行了呀,又何苦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堂堂公主变成自己的奴婢?” 甄玉摇了摇头:“下毒的虽然是萧纤纤,但主谋不是她,而是她的小姨。” 嵌雪一时震惊:“姑娘是说……婉妃娘娘?!” 萧纤纤之父萧定乾,当初娶的正是婉妃娘家长姊,这也是两个世家之间,很常见的一桩联姻。 甄玉低声道:“我在中毒之后,反复听见婉妃呼唤我,后来之所以中途离席,也是因为听见了她的声音……被下了毒的‘鹰’,会对下毒者的嗓音格外敏感。只要听过一次,就永世不能忘。” 她说到这儿,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甄玉是真心感到了后怕,一旦让婉妃得逞,她这辈子就毁了! 婉妃对甄玉不会有兴趣,真正想得到她的人,只能是三皇子! 然后,她就将再度沦为三皇子的“囚鸟”,踏上和前世一模一样的道路! 想到这里,甄玉恨得要把牙齿咬出血来! 她没想到重生这一世,三皇子依然“阴魂不散”,而且还用上了如此恶劣的手段! 一旁的漱朱,忽然轻声道:“不对。” 饮翠点头:“确实不对。既然毒在脂粉里,必须让玉姑娘自愿补妆才能下毒,可萧纤纤是怎么知道姑娘的马车会出事?怎么就那么巧,我们一翻车,她的车轿就出现了呢?” 正这时,外头的婆子进来说,马车夫德贵有要事求见玉姑娘。 甄玉点点头:“让他进来。” 她冲着丫头们微微一笑:“你们看,答案这不就来了吗?” 德贵进屋来,甄玉问:“德贵,那两匹马都拖回来了吗?” 德贵说:“都拖回来了,小人正是来向公主禀报此事的。” 他顿了顿,忽然眼睛一红,哑声道:“公主,那两匹马被人下了毒!” 此言一出,饮翠她们都是震惊不已。 而唯有甄玉,仿佛早就料到了,神色不变。 她淡淡道:“你怎么知道的?” “公主当时乘坐别家车轿离去,没多久老柴就找了来,我们几个把大黑和二黑拖回家中,小人仔细检查了两匹马的周身上下,发现马鼻子的内侧,泛起一片粉红色的泡沫。” 原来,这个德贵出身还真有点特殊。 他父亲是甄家的老人,而且当年还跟着甄自桅打过仗,是真正出生入死的军人。回京后,甄自桅想嘉奖他,但德贵的父亲没有接受,他说自己是甄家的下人,跟随主人出征,无论为国还是为家都是应该的。 德贵自小在甄家长大,和父亲一样,对甄家十分忠诚,对甄自桅无比敬仰,就连德贵这个名字都是甄自桅给他取的,意思是以德为贵。虽然没有像他父亲那样上过战场,但是在父亲的影响下,德贵对战马也非常熟悉,战马和家马不一样,它们在野外活动多,增加了很多家马不可能有的风险,比如说,偶尔会吃到有毒的草料…… “我爹教过我,他说西北边塞,生长着一种罕见的毒草,名叫‘癫马蒿’,马一旦不慎吃到,哪怕只是鼻口接触到,呼吸进它的花粉气息,都会中毒,变得癫狂失控,不停狂奔,直到力竭而死。” 德贵说到这儿,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切齿的,不加掩饰的恨意:“我爹告诉我,碰了‘癫马蒿’的马,鼻子会流出一种粉红色的黏沫,今天我检查大黑和二黑时,就在它们的鼻子内侧看到了粉红色的黏沫!公主,大黑和二黑决不是无故发狂,它们是被人害死的!” 第128章 他舍得和萧纤纤翻脸吗? 嵌雪第一个忍不住:“难道咱家进来了贼?!” 甄玉摇摇头:“不可能。在家中毒,还没等出门就会被德贵发现。下毒者是在外头动的手。” 她又问德贵:“你好好想想,今天早上出门后,这两匹马接触过什么古怪的东西?还是吃过路边什么奇怪的食物?” 德贵为难地摇摇头:“大黑和二黑温顺老实,小人训练它们多年,出门在外,它们从来就不吃路边的东西。” 他说着说着,心里太难过了,又忍不住哭起来。 “好,不要着急。”甄玉轻声安慰道,“德贵,你再好好想想,出门之后,咱们的马车遇到过奇怪的事吗?” 德贵低着头,仔细想了半天,他忽然啊了一声。 “今天咱们的马车出门不久,就遇到了巷口挡路的!”他飞快地说,又比划着,“就在铁狮子胡同的路口,不知是谁家的马车,一直横在那儿,我吆喝了两三声,那辆马车才慢吞吞走了。” 甄玉脑子飞转,铁狮子胡同的周边环境,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带的路都很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如果前面有堵着的,后面一定是过不去的。 德贵又颤声道:“当时大黑和二黑不停喷响鼻,我还以为它们被那辆马车堵得太久,不耐烦了……原来它们是闻到了有毒的东西!” 甄玉立即道:“德贵,那辆马车的颜色和样子,你都还记得吗?!” 德贵立即点头:“记得!公主放心,小人这就去查……” “等等。你怎么查?”甄玉苦笑道,“你一个马车夫,难道要闯进人家高门大院里,一辆一辆检查人家的车轿吗?” 德贵摇摇头:“用不着那么复杂。公主您不知道,京师里,像小人这样给大户之家当马车夫的有很多,而且互相之间都有些交情,时不时也会传递一些信息。小人不用亲自上门,只需让那些兄弟帮忙打听——除非它不在京师!否则,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它!” 甄玉心想,德贵这小子心细能干,善良又忠诚,以后可以重用。 于是她道:“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不过德贵,你一定要小心,这次的敌人非常凶狠,万一被察觉,她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德贵用力点头道:“公主放心,小人心中有盘算。” 那晚,甄玉又将饮翠叫到跟前来,她亲自给饮翠脖子上的伤痕敷药。 “这祛痕膏原就是祛除疤痕的,敷上之后,过不了两天就看不出痕迹了。” 甄玉一边敷药,一边满含着歉意,低声道:“饮翠,是我不好,白天差点把你掐死了……” 饮翠含着泪道:“这不怪姑娘,姑娘也是中了毒,身不由己。” 甄玉放下药瓶,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们四个,是从小在我母亲身边长大的,又是被外祖母调教过的,我心里,一直把你们当成姊妹看待,如果你们出了事,到时候,别说对不住外祖母,我自己也受不了的。” 饮翠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不喜欢三皇子,是吗?” “嗯,不喜欢。”甄玉深深吸了口气,“我和这个人有过节,死敌的那种。” 饮翠震惊地睁大眼睛! “其中缘故没法和你们解释。”甄玉只笑了一下,“往后你们见了他,绕道走就行了。” 饮翠又想了想:“那……颐亲王呢?姑娘觉得他怎么样?” 甄玉噗嗤一笑,她听出了饮翠那点小心思。 “快别想那么多了。”她笑叹道,“人家是亲王,不知多少闺女暗恋他呢。光是一个萧纤纤就够我对付的了,我才不自找这份罪受。” 饮翠却很认真地说:“可是婢子觉得,在颐亲王心里,萧纤纤没有玉姑娘重要。” 甄玉淡淡道:“萧纤纤的父亲救了他的命,萧家对他恩重如山,我再怎么重要,也比不过‘恩义’二字。萧纤纤害的是我又不是他,他有什么理由和萧大小姐翻脸?” 饮翠一时哑然。 甄玉拿起铜签子,在灯芯上挑了个灯花。又放下签子,似笑非笑道:“萧纤纤固然狠毒,但她对颐亲王,倒是一片真心。” 她又轻轻叹了口气:“婉妃那边,我是完全不指望了。但萧纤纤还不算无药可救。只希望有什么法子,让她明白我真的不是她的敌人,彼此能平和相处,那就最好了。” 甄玉心中敬佩的,其实是前世那个敢于谋反的萧纤纤,敬佩她为了给心上人讨还公道,不惜以身家性命相拼,哪怕结局是如此惨烈…… 萧纤纤和婉妃合谋,给她下毒,固然非常可恶,如有机会,甄玉也一定会报复回来。但一码归一码,撇开自己的恩怨不提,一个敢于反抗暴君的烈女子,是应该获得世人的一份尊重的。 饮翠心中暗暗赞叹,萧纤纤对玉姑娘做了那么过分的事,玉姑娘竟然还希望未来能和她平和相处,这份心胸,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次日,岑子岳果然如约找上了门。 “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完整的解答。”他说到这儿,顿了顿,“我这并非是在逼你。如果不能弄清楚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会非常不安。” 经过一夜的休息,甄玉此刻已经缓过来了。 俩人坐在干净的茶室里,绵白纱窗遮住了外头烈如钢水的七月阳光,只淡淡透进来几缕天光,室内点着檀香,桌上碧玉杯下面,垫着蓝色桌布。 一切都安逸闲适,优雅动人,仿佛昨天那场鸡飞狗跳没有发生过。 甄玉垂下眼帘,她凝视着茶杯中青翠的叶片:“我当然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王爷,我要事先提醒您,有些真相,您可能是不愿意听到的。” 于是,她将昨日马匹是如何中的毒,自己又是如何上了萧纤纤的车轿,一时大意用了她的脂粉,发现自己中了驯鹰之毒乃至后来求皇后去抓解药……凡此种种,甄玉一丁点儿也没有隐瞒,全部告诉了岑子岳。 岑子岳的表情,从极度震惊,到惊恐,再到愤怒,最终,变成了铁青色的凝重。 “王爷当然会认为,我这是口说无凭。”甄玉淡然道,“关于证据,恰好我这里准备了实物。” 第129章 你根本不知道我身上发生过什么 甄玉命人抓来了一条狗。 那是一条黑白相间的野狗,日常总是趴在路边,永远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有人走过,它连尾巴都不摇晃一下,就连岑子岳也见过它。 饮翠拿了一杯水,当着岑子岳的面,将昨日剩下的那点脂粉倒进水里,然后叫人将水灌进了狗的嘴里。 狗子一开始,依然懒洋洋地趴在院子中央,然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它就出现了变化! 只见这条狗猛然从地上弹了起来,就像被蜂蜇了一样,它疯狂地摇头,抖动身体,眼睛也变得血红,突然,它嚎叫了一声,跳起来咬向空中!就像那儿有一个看不见的猎物,狗发疯一样地撕咬着空气,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声音凄惨尖利,任谁见了都会感到极度惊悚…… 甄玉望着院子里的疯狗,她轻声说:“王爷,你昨天责怪我,不该为了点小事就对饮翠发火,你当时还问我到底是怎么了。” 她说着,静静转过脸,望着那条狗:“现在我告诉你,这就是原因。” 岑子岳的脸色,青白得吓人,他紧紧捏着拳头,手指骨关节不断发出咔咔的轻响。 中毒的狗很快就被管家老柴弄走了,院落里恢复了先前的宁静,然而岑子岳的心,却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可是……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岑子岳挣扎着,他的嗓音有些吃力的滞涩,“你和她们无冤无仇,我是说,婉妃和萧纤纤……婉妃的话,我猜她多半是为了岑熙娇,可是萧纤纤,她甚至没见过你!” 甄玉心想就连婉妃那边你也猜错了,婉妃根本就不是因为女儿受辱。 前世打了十年交道,甄玉比谁都更了解这位三皇子的生母,她压根就不爱自己的女儿,婉妃的心里只有儿子,只有帮儿子上位的野心,她这么做,当然是为了三皇子,甄玉早就看出三皇子对她有觊觎之心。 但是这些话,她却不能说给岑子岳听。 于是,她只得委婉地笑了笑:“萧纤纤为什么害我,难道您看不出来吗?当然是因为我和王爷您走得太近了。” 岑子岳一时错愕:“又关她什么事?” 甄玉叹了口气,心想人对于不爱的人,果然是要多迟钝有多迟钝。 “王爷,萧姑娘心中爱慕你,自然是不高兴我和您走得太近。”甄玉婉转地说,“正好她的小姨提供了计谋和毒药,她乐得参与其中。一旦扫除了我这个障碍,放眼整个京师,还有谁比她更适合做颐亲王妃呢?” 岑子岳一时怒意大盛! “我对她可没半点这方面的意思!”他一下子跳起来,怒冲冲道,“什么叫‘适合做颐亲王妃’?她凭什么就适合了?!她哪一点适合了!就算没有发生这件事,我也决不可能娶她!” 甄玉不由啼笑皆非。 “王爷,您冲我发什么火呢?”她慢悠悠地说,“我也不过是将外界的看法告诉您而已,外界就是这么看您和她的。” 岑子岳猛然看向甄玉:“难道你也这么觉得?!” 甄玉被他问得,沉默了片刻:“我怎么觉得,这不重要……” “所以你也觉得她应该做颐亲王妃?!” 岑子岳又问了一遍,他那种逼视的眼神,就像非要甄玉给出一个回答不可! 甄玉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她才道:“王爷是国之重臣,当然不能娶一个歹毒的女人。” 岑子岳本来满腔都是怒火,这下子,就像扎破了洞的皮球,顿时没了力气。 甄玉这个回答,一点错都挑不出来,但他怎么听怎么心寒。 “嗯,如果萧纤纤没有做这件歹毒的事,我娶她就没问题。你是这个意思吧?”岑子岳恍然一笑,“所以你根本不在乎我娶谁,‘颐亲王当然不能娶一个歹毒的女人,因为他是国之重臣’,你说这话,和街上随便一个路人有什么区别?” 甄玉听着这话音不对,她挣扎着抬起头:“不是的……” “真奇怪,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么一堵墙呢?”岑子岳忽然喃喃道。 甄玉只觉得心口那儿,翻过一个大浪! “就好像,我为你做再多的事都是白搭。”岑子岳脸色发青,无力地笑起来,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我原先还想,我们两个经过了那么多事,就算你再无情,也可以慢慢磨,早晚会磨得让你动心。可是现在,我觉得我太天真了。” 屋里,安静极了。 淡淡的乳白天光照得满室通明,檀香散发出细细的青色烟丝,那袅袅的样子,就像要把这屋子里的两个人给缠绕在一起。 甄玉忽然一阵莫名的伤心。 前世,她也是诚心诚意地相信着三皇子,她也是从无数虚伪恶心的嫖客中,自以为“巨眼识英雄”地挑选出了三皇子,自以为找到了相伴终身的良人…… 她已经上过一次当了,为了这次的上当,甄玉付出了足够惨痛的代价。 如今她“出坑”才三个月,伤还未痊愈,不管她多么聪明多么大胆,也不敢再下注了。 “王爷,我问你。”甄玉忽然哑声道,“如果一个人,受骗了很多很多年,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你觉得,她还会相信别人吗?” 岑子岳一愣! “我和王爷说过,我不会相信任何人。”甄玉一字一顿道,“我这不是在欲擒故纵,我是实话实说。” “可是……” “王爷是想说,我并未上过什么当,如果你这么想,那就错了。”甄玉盯着他,“你根本就不知道,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岑子岳震惊万分地望着甄玉,他这才发现,甄玉在哭,她满脸是泪,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那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痛彻心扉的哭泣声。 良久,岑子岳终于轻声道:“你别哭了,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逼你了。” 他慢慢走到门口,又停住。 “婉妃那边,我做不了什么,但萧纤纤,你不用担心。” 说完这话,岑子岳悄悄转身,离开了房间。 第130章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那天晚上,萧纤纤听到下人通报说,颐亲王上门求见。 她一时神采飞扬,赶忙道:“快请!” 于是又匆匆忙忙去换了身靓丽的衣服,认真补了妆,萧纤纤知道,灯下看美人是最美的,她可不想错过这个在心上人面前展示自己娇媚容貌的好机会。 换好了衣服,再出来,岑子岳已经等在书房,他身后的湛卢,手中还捧着七八个盒子。 萧纤纤心中愈发高兴,不由笑道:“王爷这是干什么?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这么客气……” 话没说完,她就停住了,因为萧纤纤发现,岑子岳的脸色很糟糕。 他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而且神情冷峻黑沉,明显是憋着怒火而来。 萧纤纤心中咯噔一下! 她不由勉强笑道:“王爷,深夜前来,可是有事找我?” 虽然萧纤纤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但岑子岳并不落座,他只向身后的湛卢看了一眼。 湛卢上前两步,将怀中抱着的盒子放在桌上。 萧纤纤打开一看,她呆住了! 盒子里,全都是她这几年送给岑子岳的礼物:砚台、宣纸、笔洗、红玉念珠、扇子…… “王爷这是何意?!”她颤声问。 岑子岳冷冷看着她:“我今天过来,是想把昔日你送我的东西,全部还给你——另有一些食物之类的,当时接到就分散给下人,因此无法归还。”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萧纤纤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才对吧?”岑子岳盯着她,“永泰公主是因为信任你,才上了你的马车,可你却趁机给她下毒,纤纤,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纤纤浑身,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原来甄玉向岑子岳告了状! 她心思飞转,下一秒,立即带着哭腔说:“王爷您这是偏听偏信!永泰公主是在宫里中的毒,这是皇上亲口说的!当时在场没有上百人也有数十人,她怎么就认定是我干的?!” 萧纤纤断定,甄玉是决不可能察觉毒质藏在何处,她之所以咬定自己,多半也是靠毫无凭据的推测,毕竟甄玉在中毒之前,只和她说过话。 就像个被冤枉的小女孩,萧纤纤哭得满脸泪痕,她用小臂挡住眼睛,呜咽道:“我不过是一时路过,好心相助,谁知她竟然反咬一口!永泰公主挑上了我,不就是因为我家世单薄,父母双亡,看着最好欺负吗?!” 岑子岳近乎震惊地望着萧纤纤,他没想到萧纤纤不仅不承认,反而还要倒打甄玉一耙!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温顺乖巧、善良懂事的萧大姑娘吗?! 萧纤纤看他这惊诧的神色,还以为岑子岳被自己说动了,她心中一阵窃喜,呜咽得更加悲切动人:“我早就看出来了,永泰公主不高兴我和王爷您来往,她逼着您和我绝交,就是想把您牢牢圈在她身边!” 岑子岳久久凝视着萧纤纤,他终于轻声道:“纤纤,你真觉得,这样就能骗过我?你往脂粉里掺驯鹰之毒,又故意装亲善,骗甄玉用有毒的脂粉补妆……你真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不可能有人看出来?” 在岑子岳说出“驯鹰之毒”这四个字,萧纤纤原本哭得通红的一张脸,瞬间褪去了血色! 这怎么可能?! 她呆呆张着嘴,脑子乱哄哄地想:甄玉怎么可能知道驯鹰之毒! 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偏门的毒药!就连萧纤纤自己都是第一次从婉妃那儿听说! 见她神色大变,就连装哭都忘记了,于是岑子岳明白,自己真的说中了。 他原本心中还有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甄玉猜错了,希望下毒的人不是萧纤纤。 然而这一刻,这女孩真实无措的反应,让他最后一丝希望也落空了。 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岑子岳和萧纤纤自幼相识,又因为萧正乾救过他的命,所以他待萧纤纤格外不同,比别人更加亲厚三分。 他没想到这种亲厚,给了萧纤纤错觉。他更没想到,真正的萧纤纤是如此歹毒,可以因为自己的那点儿妒意,轻轻松松就给一个无辜的女子下毒…… 岑子岳忽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他甚至都不愿再看萧纤纤一眼! 转身刚要走,萧纤纤忽然在他身后哭着叫道:“王爷!” 岑子岳停下来,他背对着萧纤纤,深吸了口气:“看在你父亲的份上,这件事我不会再追究。但是萧纤纤,如果你再敢对甄玉下手,我决不客气!” 他这最后四个字,说得杀气腾腾,大暑的天气,萧纤纤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冰透了! “所以你是为了她?!”她带着哭腔说,“就因为我对甄玉下手,你才会恨我……你就这么喜欢她?!” 岑子岳转过身,他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瞪着萧纤纤:“连这种冷血无耻的话也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你以为你害的是别人,是个不知名的贩夫走卒,我就能原谅你吗?!难道只有你萧大小姐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萧纤纤,你把我岑子岳看成什么人了!” 萧纤纤顿时哑火了!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岑子岳淡淡地说,“你也不必再送什么礼物给我,我怕我会忍不住扔出去!”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岑子岳听见身后,屋里传来女孩痛哭的声音。 从萧府出来,岑子岳只觉得心灰意冷。 白天他本来就在甄玉那儿受了打击,萧纤纤闹的这一出,更是让他开始怀疑人生:自己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不然为什么总是识人有误?晏思瑶是这样,岑熙娇是这样,萧纤纤也是这样! “难道说,真是我看人的眼光差?”他忍不住问身后的湛卢,“她们以前在我面前,都是多好的姑娘啊,怎么最近一个个都变得这么可恶?湛卢,这到底是不是我的问题?” 湛卢认真想了想:“如果真是王爷的问题,那么男人们也应该同样变得可恶……然而并没有。因此属下认为,王爷您不是识人不清,您是识女人不清。” 岑子岳瞪了他一眼:“胡说!甄玉就没有变可恶!” “但是她不喜欢您,属下认为,这有点儿可恶。” 岑子岳没好气道:“闭嘴吧,用不着你在这儿替我抱不平!” “不过呢,永泰公主虽然不喜欢您,但是她也没有喜欢别人。”湛卢仔细想了想,“莫如说,比起您来,她更不喜欢其他男人,比如三皇子,属下觉得她见了三皇子就像见了鬼一样。” “……” “相比之下,属下认为王爷您还是有希望的。”湛卢高兴地一握拳,“王爷你要加油!” 岑子岳本来烦死这个碎嘴婆,但转念一想,湛卢说的确实有道理。 至少,比起对三皇子那“见了鬼”一样的敬而远之,甄玉对他的态度还可以。 这么一想,岑子岳又高兴起来。 第131章 沐万安的无耻真相 岑子岳和萧纤纤决裂的这个晚上,甄玉也遭遇到了一场意外的“危机”。 因为白天哭了那一场,情绪太过激动,晚间甄玉怎么都睡不着,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她听见,窗外有些奇怪的动静,似乎有人悄悄蹲在窗下,试图撬开木窗! 她先是一惊,还以为是湛卢又有什么急事,但转念一想,湛卢就算来,也不可能撬她的窗子,况且这人呼吸浊重,明显身上没有功夫! 这一下子,甄玉顿时警觉,她刚想高声喊,转念一想,却改了个主意。 “谁在外头?”她对着窗外,小声问了一句。 良久,外头响起一个油腻的笑声:“公主您睡了吗?是我。” 是沐万安! 甄玉顿时坐起身,她披衣服的动作,惊醒了睡在对面榻上的饮翠,那丫头一骨碌爬起来,刚要出声,却见甄玉飞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饮翠会意,她悄无声息走到甄玉床前。 就听甄玉故作吃惊道:“深更半夜的,沐公子,你有什么事吗?” 过了一会儿,她才听见沐万安用一种十分做作的,充满虚伪的口吻说:“昨日听说公主生病了,我想过来瞧瞧,又怕公主身体欠安,不愿见人。” 他又叹了口气:“我心中惦念公主,日夜不得安宁,吃不下睡不好。今晚我实在忍不住,想见公主一面,这才贸然前来……” 甄玉心里冷笑,嘴上却温柔地说:“沐公子的心意我领了,可是这会子夜深了,我就算有心请你进来,又怕被下人看见,一旦传出去,有伤你我的名声。” 她说完,冲着饮翠使了个眼色,饮翠故意走开两步,她打了个哈欠,仿佛睡意朦胧地问:“姑娘,您在和谁说话?” 墙外的沐万安吓得一时不敢吱声。 甄玉故意道:“哦没什么,我说梦话呢,饮翠,你快睡吧。” 又对窗外悄声道:“沐公子,明日,吃过晚饭你再过来。” 沐万安一时喜不自胜:“小生赴汤蹈火,一定从命!” 等他走远,又掀开窗子看看确实没人影了,甄玉这才冷笑道:“真是禽兽一般!我前两天给了他一点好脸色,他就蹬鼻子上脸,大半夜竟然想进房来!” 饮翠满面忧色道:“姑娘,这个祸害留不得!” 甄玉点点头:“我最近就是在考虑这件事。” 虽说已经和襄阳侯那边打了招呼,没有了后顾之忧,但究竟如何处置这两个人,甄玉心里还是有些犹豫的。 她不能让这两个人在甄家出事,否则就是给甄家抹黑。 而且说一千道一万,沐嘉莲是领了圣旨、捧着牌位进的甄家,就算景元帝对这女人起了疑,怀疑她变了心,他也不会想看到她不明不白死在甄家。 可是,要让这俩人渣在外头出事,又何其困难!尤其沐嘉莲,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把她骗出去,太难了。 不过甄玉却不太烦恼。 她深知,这种人渣联盟根本没有信义可言。她完全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让他们狗咬狗。 比起思维陈旧,十几年没有长进的沐嘉莲,比起头脑简单,见识短浅的沐万安,甄玉这种饱经世事的“老人”,手里对付他们的招数就太多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一个机会就来到了她的面前。 次日一早,刚用过早餐,嵌雪就匆匆从外面进来。 她禀报说,镇国公府的阮大小姐上门求见。 甄玉有点吃惊:“这么一大早的,她来干什么?” 嵌雪迟疑了一下:“阮姑娘车上还带着一个人,是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阮姑娘还嘱咐我悄悄通报,别让府里奴仆知道。” 阮婧这人虽说是个显眼包,然而她是个爽快的性子,一向大开大合,通体上下写着“无不可对外人言之事”,今天怎么一反常态,变得鬼鬼祟祟起来? 甄玉点头道:“请阮姑娘进来吧。不要走中庭,你带着她们从听雨轩绕过来,那边僻静。” 不多时,嵌雪带着阮婧到了甄玉所居住的棠梨院,进来屋里,阮婧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这做贼一样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甄玉噗嗤笑起来:“谁让你做贼了?”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阮婧身后那女子身上,果不其然,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婴孩似乎在熟睡,女子一身雪白装束,头上戴着宽檐帽,帽边垂落长长的乳白色的纱,竟是把头脸遮得严严实实! 阮婧先给甄玉行了个礼,又收起笑容:“公主,我今天有要事相告。” 甄玉认识她这几个月,很少看见阮婧神色如此严肃,她不禁问:“究竟是什么事?” 阮婧看看身后,压低声音道:“公主,你这儿说话方便吗?” 甄玉会意,她让嵌雪和漱朱去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这才道:“放心,我这四个丫头是外祖母身边的人,她们不会有问题。” 阮婧这才转向身后抱婴的女子:“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永泰公主。” 抱婴的女子款款向前,她摘下檐帽,给甄玉深施一礼:“民女缪如兰,见过公主殿下。” 看上去,是个朴素而干净的漂亮女子,只是面色黄瘦了一些。 甄玉把好奇的目光望向阮婧,等待她解释,阮婧却苦笑道:“公主,我也是没法子了,这才上门来找你——你可知,缪姑娘怀里抱着的这个婴儿,他的父亲是谁?” 甄玉心中一动:“是谁?” “就是此刻,住在你们甄将军府里的沐万安!” 原来前两天,雨后天气凉爽,阮婧独自骑着马,绕着护城河遛弯,却忽然发现有女子抱着婴儿,站在水边欲跳不跳,吓得阮婧飞身跳下马去,一把将女子连同孩子给拉了回来。跳河女子一开始惊恐万分,以为遇到了拦路劫色的土匪,再一看,却是个男装打扮、神情焦虑又充满关切的大姑娘,这下子她再也忍不住,抱住阮婧大哭了起来。 细细安慰了一番,问明了情况,阮婧这才得知,女子名叫缪如兰,家住京郊,父母以卖菜为生,缪如兰自小勤奋又孝顺,一家三口虽然穷,却也过得其乐融融。 一切的悲剧,从一年前她家附近搬来了一个年轻人开始,那个年轻人正是沐万安。 第132章 缪如兰的悲惨人生 原来那时节,沐万安的母亲刚刚过世,因为双亲都不在了,他索性遣散了所剩无几的家奴,又卖掉了沐家当初送给沐天佑的一套小院落。 这个好吃懒做、爱慕虚荣的青年,拿着卖房子的钱,不想着做点买卖养活自己,却先添置了一套媲美有钱公子哥儿的装扮,又用剩下的一点钱,在城郊赁了一处住所,恰恰就在缪家隔壁。 “一开始,我和父母都被他那一身行头给震住了。”缪如兰低声啜泣着,满面羞愧地说,“我们以为他是个贵公子,后来听说他姓沐,是襄阳侯的侄儿,我就信以为真!” 沐万安在叔叔那儿打秋风失败,被叔叔当街撵出来,这些只有他自己知道。对外他却一个劲儿吹嘘说,叔父没有继承人,所以打算接自己回去做世子……这种说辞,在阮婧或者甄玉听来漏洞百出,一戳就破。 最简单的一点,如果襄阳侯真的在乎这个“侄儿”,又怎会让他在城郊那种贫民窟赁房子住? 可是普通百姓哪里懂得这些?他们见他谈吐不俗,识文断字,又穿金戴银打扮入时,就把沐万安的话当了真。 这其中,被他灌迷魂汤灌得最狠的,就是住在隔壁的缪如兰。底层出身的缪如兰不幸生了一张颇为动人的脸,白皙的肤色,大大的一双杏核眼,虽然家中贫苦,但仍旧难掩她出众的容颜。 缪如兰对沐万安的那些吹嘘,不疑有他,因为在她简单而朴素的人生中,真就没见过一个像样的“贵公子”,对沐万安这种九分假、一分真的冒牌货,她根本就不具备基本的辨识能力。 缪如兰说到这儿,不禁脸涨得通红,神情里,是一种羞愤欲死的惭愧:“我和他私定终身,有了男女之欢,我本想告诉爹娘,可是沐万安却说,先忍一忍,等他成了襄阳侯世子,到时候,他会用八抬大轿来接我过门。” 甄玉听到这里,已然猜到了结果,她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像缪如兰这种因为贫穷无知而被骗了身子的女人,前世她在媚雪楼见太多了。有些甚至干脆就是被那个男人给卖进来的。 话说回来,她甄玉自己,不也是这样被三皇子骗了一辈子吗? 缪如兰起初,对沐万安的承诺深信不疑。然而她很快就惊恐地发现,自己怀孕了! 更让缪如兰崩溃的是,当她试图找沐万安商量时,这小子大概知道自己闯了祸,他一点责任都不想承担,竟然来了个金蝉脱壳,一夜之间退了房子,不知所踪! 缪如兰说到这儿,泣不成声:“我只好硬着头皮到处打听,一直打听到了襄阳侯府,那时我还以为,他是被他叔父接回了侯府,为了荣华富贵才抛弃了我……可是到侯府一问,人家说沐万安根本就不是沐家人!他早就被老侯爷逐出了沐家,连家谱上都没有他的名字了!” 反常的频繁呕吐,加上身形变化越来越遮不住,缪如兰不得不对父母说了实话,缪家老汉听说,自己的独生女儿竟然被一个冒牌的“贵公子”骗了身子,气得当场就中了风。 没过多久,孩子生下来了。这下再也瞒不住了,左邻右舍都知道了缪家的八卦,缪妈妈每每出门卖菜,总有好事之徒故意问她,你女婿呢?是不是当侯爷去了?他什么时候接你们老两口去享福啊?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你怎么还在这儿卖菜啊? 老太太一辈子清清白白做人,没想到年近半百,竟然因为女儿失足而蒙受如此严重的羞辱。 “我娘是个性格刚烈的人,她受不了这一天天、没完没了的耻笑,最后只好找了一根绳子,悬梁自尽。”缪如兰说到这儿,不断捶打着自己的头,哀哀哭起来,“都是我的错!害了自己不说,还害了爹娘!” 阮婧实在听不下去了,虽然她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原委,但当缪如兰说到母亲含羞自尽的时候,她还是炸了! “沐万安这个畜生!缪姑娘,你当时为什么不报官呢!至少要告他一个假冒侯爷世子,欺瞒他人的罪名啊!” “我告了的!”缪如兰愤怒地抬起泪眼,她哭着说,“我真的去告了!我求人写了状纸,衙门那儿,襄阳侯那儿,我都送去过……可是没人理我!” 襄阳侯府的下人,根本就不搭理缪如兰的控诉,他们说沐万安和襄阳侯府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做的事,不能赖在襄阳侯身上。 官府那边更完了,因为事情牵涉到襄阳侯,沐天霖虽然不认这个侄儿,但沐万安毕竟姓沐,京兆尹真要把他抓来审问,必然会伤及襄阳侯的体面,是以京兆尹从头到尾就不肯严肃对待缪如兰的状纸,反而说她没有证据,是诬陷他人。 缪如兰求告无门,已近乎绝望,然而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更加悲惨的事情,彻底把她推向了黑暗的深渊…… “那天我抱着孩子出去卖菜,因为那天的菜不太新鲜,一直卖不完,所以我比平时收摊晚了一些。”缪如兰哽咽着说,“谁知刚到路口,我就看见浓烟滚滚,有邻居告诉我,是我家着火了!” 母亲过世,养活全家的责任就落在了缪如兰的身上,尽管刚出月子,但白天她要拖着疲惫的身子,挑着菜摊抱着孩子外出卖菜,晚上才能回来,照顾瘫痪在床的父亲。 六月底,京师天气炎热而干燥,缪家的房子又破又旧,根本就不经烧,很快变成了一片火海! 缪如兰想到父亲还在屋子里,一时间,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抱着孩子,疯了一样往自家冲,鞋子跑掉了都没留意。 好心的邻居怕她出事,连忙七手八脚拉住她,缪如兰却拼命想挣脱他们,扑进火海。 ……就在这满街的混乱嚣叫之中,她清清楚楚看见,在自家着火的屋子跟前,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是沐万安。 这下子,就连甄玉都震惊万分! “你没看错?”她失声问道,“缪姑娘,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我没看错!真的是他!”缪如兰满面泪痕,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就算烧成了灰,我也认得他!” 在那万分之一秒,缪如兰与沐万安目光相接,彼此都认出了对方! 那一瞬,缪如兰就明白了,这场火,正是沐万安放的。 他想烧死她和孩子,他想让缪如兰全家,从这个世上消失。 也许是她不懈的投告和四处奔走的控诉,让沐万安心慌,他以为他拔吊无情,走得潇洒自如,却没想到缪如兰始终没有停下对他的追索。 缪家的房子,在那场火灾中化为灰烬,缪如兰的父亲也在火灾中罹难……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家,是不可能从那样惨烈的灾难中逃生的。 缪如兰对沐万安的仇恨,至此,达到了顶点! 第133章 侠女阮婧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缪如兰的啜泣,她怀里的婴儿睡得很熟,小脸看上去非常可爱。 甄玉并不意外缪如兰想自杀,人在极度愤怒却无法找到复仇对象时,往往会把愤怒转向自身,认为是自己的愚蠢导致了这一切,认为自己必须以死谢罪。 而且她也确实没路可走了,家破人亡之后,等着缪如兰的是沐万安的再次行动:沐万安肯定知道她没死,如果给他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再度杀人灭口。 难怪阮婧刚才带她进来时,如此低调。 甄玉想了想:“缪姑娘,你如今在哪儿栖身呢?” 阮婧快快地说:“她现在在我那儿,放心,我家很安全的。” 甄玉错愕,又失笑道:“你把她带去了镇国公府?你父母知道吗?” “知道啊!”阮婧满不在乎地说,“我爹一开始挺不高兴的,怪我随随便便把外人带回家,又说什么我一天到晚干这种事,也不知图什么……” “等等,什么叫一天到晚干这种事?” 阮婧无奈道:“就是说,我经常会遇到需要帮助的人,给点银子什么的都还是小事,有时候我看着人家可怜,就会把人往家里带,缪姑娘是今年的第五个了。” 甄玉差点喷出来:“前面四个都是什么人?” “卖身葬父的孤女啦,跪在药铺门口、看不起病的孤老婆子啦,没有饭吃、快要饿死的聋哑老爷爷啦,还有被父母丢在路边的弃婴啦。”阮婧翻了翻眼睛,“总之呢!我绝对不救有手有脚的大男人!我阮婧也是有原则的!” 甄玉一时又好笑又感动,同时,她也更喜欢阮婧这个女孩子了。 “也难怪镇国公不高兴。”甄玉忍笑道,“阮姑娘,你这样爱管别人的事,很可能会为自己带来麻烦哦。” 阮婧睁大眼睛,诧异地说:“能有什么麻烦?我又有钱又有势,我连打人都比别人更疼!想给我找麻烦的,他自己先掂量掂量再说!” 甄玉叹了口气,忍不住道:“你真像我爹。” 阮婧一下子跳起来,暴怒道:“我哪里像男人了?!我爹这么说我,我娘这么说我,怎么你也这么说我!” 甄玉只好安慰道:“我不是说你像男人,我是说,你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脾气很像我爹。” 阮婧这才得意起来,她摆摆手道:“先不提这些。本来我把缪姑娘带回家,我爹确实不大高兴,但是等我和他说了缪姑娘的事以后,他也非常生气,觉得我做得对。” 缪如兰红着眼睛,低声道:“阮姑娘的大恩大德,如兰没齿难忘。” 阮婧这下子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总不能看着你投河是不是?再说了,咱们不能让沐万安那个人渣得逞啊!” 她又转向甄玉,非常严肃地说:“公主,前天在皇后寿宴上,我也听见邓念桐说的那些了,虽然她因为诽谤公主而被问斩,虽然我也完全不相信那些谣言,但沐万安毕竟住在你这儿,我觉得,无论如何应该把如兰的事告诉你。” 甄玉点点头:“阮姑娘,多谢你想得这么周到。邓念桐说的那些,确实是谣言,而且就是沐万安和他姑妈放出去的。” 阮婧啊了一声,她皱起眉头,满脸恶心地说:“这样无耻又歹毒的人,公主还允许他留在甄家吗?” 甄玉微微一笑,却望向了缪如兰:“缪姑娘,我问你,如果要报复沐万安,你希望报复到哪一步?是他跪下来给你道歉,还是,更严重一些?” 缪如兰一怔,她看着甄玉的眼睛,慢慢道:“跪下来道歉?人都不在了,道歉有什么用!我父母都因他而死……我要沐万安偿命!” 甄玉点点头:“那就行了,你会达到目的的。” 阮婧和缪如兰都是吃了一惊! 甄玉却不打算解释,她只说:“不过,为了能帮你复仇,到时候我可能需要你帮点小忙。” 缪如兰马上道:“没问题!只要能为我父母报仇,公主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甄玉摇摇头:“没那么严重,只是希望你到时候能演一场戏。不过,” 她停了停,身体往前探了探,看着那个熟睡的婴儿:“你真的不在乎让这孩子失去父亲?” 缪如兰咬着牙,轻声道:“他是我的孩子,我一个人的!沐万安从来就不是我孩子的父亲!” “好!”甄玉禁不住为这坚强的女性喝了一声彩,虽然缪如兰以前做了糊涂事,轻信了一个人渣,但至少她能醒悟,对伤害过她的人也绝不拖泥带水。 这种脾气,倒是很合甄玉的胃口。 阮婧和缪如兰告辞离去,甄玉这才深深舒了口气,靠在窗前,细细思考起来。 她早就知道沐万安不是东西,但没想到他竟然劣迹斑斑,手上还有人命。 不过想来也很合理,哪有人是一夕之间变坏的呢?恶徒,都是很早就开始心术不正,随着坏事越做越多,才一点一滴慢慢变得不可救药。 而且她猜得没错,这家伙果然是个亡命徒,既然对他而言,放火杀人都干过了,那么未来,再干一点更大的,沐万安在心理上也不会有任何障碍了。 这样的人,反而更好利用。 那晚,沐万安果然如约前来。 甄玉换了一身银红色的夏衫,薄如蝉翼的柔软布料,裹着玲珑的身段,灯下的她,犹如簌簌夜雨过后,一枝静静开放的夜来香。 沐万安看得心口砰砰乱跳,恨不能将这小美人一把搂在怀里! 甄玉笑道:“这些日子因为忙着皇后娘娘的寿辰,都没顾得上沐公子。这些日子在府里,住得还好吧?” 沐万安赶紧欠身道:“各方面安排都很好。多谢公主惦记着。” 甄玉又温婉一笑:“我的命都是沐公子救的,又怎敢不对沐公子上心呢?” 第134章 狗咬狗 沐万安又问:“听说前些日子公主身体欠安,如今可大好了?” 甄玉点头道:“已经没事了。你知道的,皇后是我的姨妈,她操心最多了,还总是和我说,一个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早晚都要找一个合适的郎君……” 她说到这里,面色娇羞,低下头去弄着手绢儿,她这可爱的模样,着实令人心动不已。 沐万安只觉喉头干裂欲炸! 他万万没想到,甄玉竟然把话说得这么明显,这么直白,这下他可真忍不住了! 沐万安吞了口唾沫,他又按捺住自己,却努力装出正人君子的古板样子,咳了一声:“皇后娘娘千金之躯,肯过问公主的事,自然是把公主放在心尖尖上……倒不知公主心里,有什么样的标准呢?” 甄玉娇羞一笑:“自然是要我看得顺眼的,年轻健壮的,身世不能太差,总得是公侯之后,有没有钱倒是其次,只要人好……” 沐万安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 年轻,健壮,公侯之后,有没有钱无所谓——这不就是在说他吗! “不过呢,我的婚事并不由我自己做主,到时候,必然得皇上皇后亲自过问才行。” 沐万安一听这话,大着胆子说:“虽说婚姻大事要长辈做主,但公主您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这却是长辈们做不了主的。我想,皇上就算指婚,也得先问问公主您的意思才行吧。” 甄玉微微一笑:“这是自然。皇上还说,等我出降之后,他会另外赏赐我千顷良田,万两黄金!” 沐万安的脑子都炸了! 千顷良田,万两黄金! 老天爷,他这娶的不是个公主,是个财神爷啊! 他脑门一时充血,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甄玉的手:“公主!我这些日子,心心念念全都是公主一人,每日茶饭不思,几欲相思成疾!” 令沐万安欣喜的是,甄玉并没有挣脱他的手。 “沐公子,其实我……我心里也是一样的。”甄玉说完这话,羞得满面通红。 沐万安大喜过望:“能得到公主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 “只是……”甄玉忽然停了停,她轻轻抽出手来,眉间微蹙,叹了口气,“这几日,沐夫人对我的态度,眼见着越来越差了。” 沐万安一怔:“你是说,我姑妈?” “沐公子来的日子还浅,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甄玉说着,眼睛竟然涌出泪水,“从我一回甄家,您的姑母就摆脸色给我看,嘴上虽然奉我为主,但是暗地里却对我冷嘲热讽,还让下人偷我的东西,弄坏我的物件,送腐烂的饭菜给我吃……” 沐万安吃惊道:“竟有这种事?!” 甄玉干脆用手帕捂住眼睛,她带着明显的哭腔,颤声道:“这些日子,我所受的苦楚,从来就没人可以说!公子的姑母不喜欢我,我也明白,我尽量躲着她一点就是了。可是她却一心要把我赶出甄家,试问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儿?” 沐万安被甄玉说得心头怒火上撞,虽然他早知道沐嘉莲恨甄玉入骨,但漂亮的小美人当面向他哭诉,这让他怎么受得了? “我姑母,有时候做事是有些过头……”他压着心头火,斟酌着说,“公主您看在她是长辈的份上,也只能忍让。” 甄玉一听,竟然一把抓着他的前襟,呜呜哭起来:“忍一天两天无所谓,难道要让我忍她一辈子?未来沐公子若是留在甄家,你们姑侄自然是一个声音说话,长远下来,哪里还有我的立锥之地!” 小美人的这几滴珠泪,把沐万安的一颗心都泡软了,他将甄玉搂在怀里,温言软语哄着说:“公主放心,我会去和姑妈说,让他以后不要欺负你!” 甄玉却慢慢推开他,她摇摇头,哽咽着:“沐公子同样是晚辈,夫人怎么会听你的劝?而且她……她年纪又大了,你也知道,上了年纪的人,脾气只会愈发古怪,愈发难伺候。再这么下去,我只能找个家世强大、背景深厚的官宦子,到时候,说不定人家还能帮我一把。” 沐万安听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甄玉这意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她心里是很喜欢他的,也将他视为驸马的第一人选。可是沐嘉莲不停欺负她,沐万安对此却说不上一句话。这让她对沐万安无比失望,觉得他和他姑妈是一个鼻孔出气。因此甄玉宁可舍弃这心中的喜欢,去找一个有背景的公子哥,这样一来,至少沐嘉莲就不敢再欺负她了。 所以,是选坏脾气、老掉牙的姑妈,还是选千顷良田万两黄金的小美人? 短短一瞬,沐万安就在心里做出了选择! 他对甄玉说:“公主您不必难过,这件事,好解决。” 甄玉含着泪,怔怔看着他,半晌,露出一个天真而妩媚的笑容:“沐公子既然做出了这样的承诺,甄玉就放心了。不过甄玉有句话,还请沐公子记在心上。” “公主请说!” “无论沐公子怎么做,都不要伤及甄家的体面。”甄玉望着他,目光颇有深意,“更不要脏了咱们这个家。” 沐万安听她竟然用“咱们”这个词,顿时间喜上眉梢! “公主放心!万安明白了!” 从棠梨院出来,回到沐嘉莲住的偏院,她一见沐万安回来,赶紧问:“怎么样?她说了什么?” 沐嘉莲见甄玉这几日总是借口忙,不肯见沐万安,她生怕这桩婚事“黄了”,所以今晚沐万安去之前,她就叮嘱他,说话一定要小心,要设法讨好甄玉,最好是能把婚事定下来。 沐万安看了她一眼,忽然他粗声粗气道:“姑妈,你以后不要总是为难甄玉。” 沐嘉莲被他这兜头一句给说愣了:“我为难她?我有那个本事?!” 沐万安见她不承认,心里更不悦:“我都问过那些婆子了,甄玉刚来你就给她下马威,还让厨子做很差的饭菜给她吃,你这不是为难她是什么?” 沐嘉莲这才回过神,她不由冷笑道:“是被那丫头给灌迷魂汤了吧?我早就告诉过你,那丫头人小鬼大,坏主意多着呢!” 第135章 我这辈子,不能有你 沐嘉莲的这句话,有两个地方戳着沐万安了,第一是“我早就告诉过你”,这句话是沐嘉莲的口头禅。 她时常以长辈自居,开口闭口“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姑母语气中那种傲慢和轻蔑,让沐万安非常不爽。 另一个让沐万安感到不快的点是,甄玉明明是个纯真又可怜的小女孩,可是姑母却把她说得这么坏,这让沐万安不由怀疑,这种恶意是出于“老女人的嫉妒心”。 这让他不由想起甄玉的那句“上了年纪的人,脾气只会愈发古怪,愈发难伺候”。 沐万安这才注意到,姑母的眼角,已经有了一把细细的皱纹,还有她消瘦发黄的脸上,那两道痕迹深刻、像男人一样的法令纹,更令他膈应的是,姑母的脸上,无论白天晚上,永远抹着很厚很厚的妆…… 沐万安每次近距离和她说话,都能感觉她脸上的粉在簌簌往下掉,就像陈旧脱落的墙皮,有时候俩人一桌吃饭,沐万安甚至疑心她脸上的粉会掉进菜里,令他不自觉就想作呕。 沐嘉莲见侄儿瞪着自己,眼神明显不善,不由勃然大怒! “那丫头一定说了我不少坏话!我就知道,她肯定要挑拨离间!” 沐万安见她发火,下意识反驳道:“姑妈你想哪儿去了,她真没说什么。” “她没说什么?那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沐万安一时语塞。 他忽然想,甄玉说得一点都没错呀,现在姑妈还不算老,脾气就这么古怪,这么难伺候了,再过五年十年,这老女人只会比如今恶毒十倍百倍! 难道,自己真的要在这么个老女人的身下,匍匐一辈子吗? 沐万安忽然觉得无比恶心! 他真是昏了头!当初怎么会和这么老的女人上床?!他怎么会在沐嘉莲这种又老又丑的女人身上寻求慰藉?! 他沐万安青春年少,明明值得更好的! 他明明应该和甄玉那样娇俏可爱,豆蔻年华的姑娘在一起! 人心里一旦有了膈应,说话的语气就会不自觉发生改变,沐万安淡淡道:“姑妈作为长辈,更应该平和端方,不要总是恶意揣测。否则我们做小辈的,真不知道该如何孝敬姑妈了。” 沐嘉莲明白了,这小子,开始嫌弃自己了。 她又是愤恨,又是冷笑,心想这小子还没娶到公主呢,这就开始嫌弃起自己来,等到他把甄玉娶到了手,这偌大的将军府,哪里还会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原来沐万安说的那些山盟海誓,全都是骗她的! 什么“我这辈子对姑妈不离不弃”,什么“我沐万安只爱姑妈这一个女人”……呸!说得好听!这不,甄玉只用一个眼神,就把这傻小子的魂给勾走了! 沐嘉莲又悔又恨,心想千算万算,竟然没算到沐万安这小子会背弃自己! 她咬着牙,冷笑了一声:“万安,你可别把算盘打得太满了!公主不一定就看上你,就算她看上了你,皇上皇后也不一定就能答应!” 沐万安一怔。 “甄玉可是皇上亲封的公主,你想想,她的婚事,皇上能不上心吗?他能不叫人仔细调查驸马人选的背景?”沐嘉莲慢慢的,意有所指地说,“别忘了,你身上,还有缪家那一摊子事儿呢!” 犹如一记重锤,敲在了沐万安的头上! 他猛然抬起头,脸色苍白地看着沐嘉莲! 往缪如兰家放火,这个主意就是沐嘉莲给他出的,当时他被缪如兰的四处控诉给弄得焦头烂额,是沐嘉莲让他狠下心来,“索性一了百了”。 谁想到,一把火烧死了缪如兰的老父亲,却让缪如兰做了漏网鱼! 如今那女人抱着孩子,不知道躲去了哪里,仿佛人间蒸发,再也不见踪迹。 沐万安侥幸地想,她应该不会再出来了吧? 那女人多半死在某个无人的角落里了。 毕竟家被烧了,父亲死了,缪如兰根本就无处可去。 除了找个地方自尽,她不会有更好的选择。 就算皇上真的下令调查此事,应该,也查不出什么来,毕竟缪如兰写的那些状纸、语句不通,白字连篇,根本就是一份笑谈,没人会当真。 然而他忘记了,知道这件事的,还有沐嘉莲。 那一瞬,一抹阴冷的黑暗,袭上了沐万安的心头! 但他的脸上,却恰恰相反,绽放出和往昔一样甜腻的笑容:“姑妈您在说什么?我能不能上位,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沐嘉莲也不看他,她只顾着用小银匙搅着一盏燕窝粥,淡淡道:“我也怕啊,万安,我怕我把你扶上了位,接下来,你就得过河拆桥了。” 沐万安脑子一转,噗通一声,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 倒把沐嘉莲吓了一跳:“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姑妈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沐万安抱着沐嘉莲的腿,无比露骨地腻在她的大腿上,用他的脸使劲儿擦着沐嘉莲的腿。“我绝对不会忘记姑妈的好,若有背信弃义,让我沐万安身首异处,死于闹市!” 这毒誓发得是相当的重了。 沐嘉莲的心,顿时软了下来。她将沐万安扶起来,又哽咽着说:“万安,你往后,可千万别忘了姑妈……你是姑妈的心肝肉,姑妈这辈子不能没有你啊!” 沐万安也跟着哽咽起来。 他心想,姑妈,对不住了。 你这辈子不能没有我,但我这辈子,不能有你。 可巧,没过几天就到了中元节。 七月十五,恰恰是沐嘉莲的生日,从小为了她这个生日,沐嘉莲没少和父母怄气,因为生的时间不好,正是民间俗称的“鬼节”,所以沐家从来就不肯给沐嘉莲大张旗鼓办生日,每次都非常低调,因为时节不宜,就连上门送礼的人都不多。 出嫁前,沐嘉莲每年都要为这件事大闹一场。在她看来,父母不肯给她大操大办,就是不重视她,就是故意给她这个庶出的女儿难堪! 过生日这件事,已经成了沐嘉莲的一块心病。 她没想到,今年的七月十五,沐万安却做了一件让她无比熨帖的事。 第136章 沐嘉莲之死 “你是说,给我定了宴席?” 沐嘉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沐万安满脸殷勤:“我也没敢乱找地方,就在咱家的太白醉,我要了个包间,又嘱咐他们做一桌最好的席面……姑妈放心!明天,一定给您过个最好的生日!” 在这对姑侄心中,甄家的酒楼俨然成了他们自己的私产,讨论起来全无忌惮。 虽然心中感动,沐嘉莲还是嗔怪道:“何必花这个钱呢?叫了席面来家里吃,岂不省事?反正我常年都是不出门的。” 沐万安马上道:“那怎么行!在外头酒楼里,吃得热热闹闹,还能叫歌姬舞女来助兴,在家里关起门来吃席,那和平时吃饭有什么区别?再说菜送到家里,早就凉了,姑妈过生日吃点菜都是凉的,侄儿心里怎么过得去?” 他又道:“侄儿是心疼姑母,过个生日都不能大张旗鼓,哪家的侯门千金受过这种委屈?!”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沐嘉莲的死穴,她顿时泪盈于睫,连连点头:“好!这次姑妈就听你的,去太白醉!” 沐万安见她答应了,心中窃喜,脸上却又流露出犹豫的神色:“姑妈,我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让下人们知道,否则他们肯定得告诉甄玉——那丫头小气得很,到时候她一搅局,姑妈的生日宴吃不好不说,还会闹得满城风雨。到时,不如就我陪着姑妈,咱们姑侄俩亲亲热热的,那多好。” 沐嘉莲也觉得沐万安这个想法很周到,她毕竟还没昏头,知道甄玉如今正盯着太白醉和另外几家铺子,一心一意想要查账,万一让甄玉知道,她这生日宴还真就吃不成了。 于是次日一早,沐嘉莲特意盛装打扮了一番。刚要出门,沐万安手里捧着一个盘子走过来。 “姑妈,这雪蛤和燕窝,都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侄儿五更天起来,亲自守着炉子,炖了两个时辰。”沐万安说着,恭恭敬敬将冒着热气的粥,端到沐嘉莲面前。 “姑妈,您尝尝吧。正好也垫垫肚子。” 沐嘉莲感动得眼泛泪花,她端过来:“万安,真亏你有这份心!” 沐万安笑道:“今天是姑妈的好日子,我这么做,也是应该的。” 吃完了粥,姑侄俩正要出门,沐万安贴身的小厮,忽然急匆匆上前道:“少爷,公主请您过去一趟。” 沐万安一愣,看看沐嘉莲,后者不悦地皱起眉:“她又有什么事啊?” “回夫人,公主早上不小心把指甲夹断了,流了血,哭得不行。”小厮胆怯地看看沐万安,“她说想见公子,所以……” 沐嘉莲勃然大怒:“什么不得了的事!不过是指甲断了,她找万安干什么!难道万安是大夫吗!” 沐万安赶紧劝慰道:“姑妈别发火,我过去看看。随便敷衍她两句——正好您先出门,我把那丫头对付完了,马上就过来!” 沐嘉莲无可奈何,只得点头道:“好吧。” 出来院子,沐嘉莲刚要上轿子,忽然觉得那两个轿夫有些眼生,她顿时停下脚,疑惑地问:“连财和连胜呢?” 两个轿夫赶紧赔笑道:“回夫人的话。连财的老娘不中用了,这事儿沐公子知道,他不让回禀您,说是怕坏了您的好心情。小的是沐公子找来,临时顶替连财兄弟的。” 沐嘉莲放下心来,她想万安这孩子,怪体贴的,这种事不回禀自己也是对的,过生日的时候,听见死人的消息,总是不太吉利。 见她进了轿子,那两个轿夫对了一个眼神。 轿夫起身,一停青呢小轿,静悄悄离开了甄家,轿子里的沐嘉莲没有发现,原本应该跟在后面的贴身丫头红鸾,早已不知所踪。 出了门,轿子走了没多会儿,沐嘉莲就觉得身上发热。 一开始,她以为是七月的天太热,轿子太闷。 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就觉得不太对劲:不光周身滚烫,喘息不匀,还从小腹那儿,涌起一股微妙而熟悉的灼热感…… 难道是那份雪蛤导致的?沐嘉莲起初暗想,据说上好的雪蛤能调理宫寒,会不会是雪蛤加上燕窝,补上加补,功效太好了所以才会出现这种奇怪的感受? 但是很快,沐嘉莲就感到了不对! 她不光身上滚烫,还浑身发软,每一根骨头,都像上锅蒸了一遍,酥得不得了! 一个可怕的猜想,涌上了沐嘉莲的心头:沐万安给她吃的那碗粥,有问题! 她越想越怕,不由扑到轿帘旁,沐嘉莲这才惊恐地发现,轿子走在一条全然陌生的路上! “喂!你们想把我弄到哪里去?!” 她想大喊,想跳出轿子,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沐嘉莲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也动不了了,只能无比惊恐地瘫软在轿子里,望着那两个陌生的轿夫,沉默地抬着轿子,朝着她根本就不知道的方向而去…… 沐嘉莲终于断断续续地呜咽起来。 她空白一片的大脑,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自己被沐万安给骗了。 次日黎明,沐嘉莲的尸体在城郊某处破败的贫民窟被发现。 死时,这位尊贵的妇人全身赤裸,身上到处都是男女欢爱留下的痕迹,场面十分的不堪。 而报官的,竟然就是昨晚和沐嘉莲欢爱的那五个男人! 据那五个人说,是这位沐夫人不甘寂寞,悄悄叫丫头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让他们一起来“伺候”她。 为首的男人说:“我们五个一到那儿,这位夫人就已经……已经脱光了等在床上,她当时浑身红得像只虾,叫得像只叫春的猫儿,又不停在床上扭动,这……这任谁看见了,都受不了啊!” 他这又生动又下流的描述,让好几个衙役都笑起来,还是京兆尹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这才勉强让堂下安静。 原来这五个男人,两个是赌徒,一个是码头苦力,一个是肉贩子,还有一个干脆就是个乞丐。五个人互不认识,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接到了一笔银子。 给他们银子的人应该是个丫头,可能是为了保密,戴着斗笠没有露面,她只说某位夫人想让他们去“伺候”,地点是京郊某处破败的贫民窟。 “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我们五个轮流‘伺候’她一个,她还是不满足。”为首的那个赌徒,愁眉苦脸道,“一晚上车轮战,把我们五个全都累趴下了……” 差役们再也忍不住,一个个噗嗤噗嗤笑个不停。 气得京兆尹差点把惊堂木给拍断了。 如是折腾了一宿,五个人差点虚脱。 等到早上醒来再一看,床上的女人脸色青紫,浑身冰冷,已经断气了。 第137章 切割 沐嘉莲的死,引起了轩然大波。 她当初,毕竟是捧着皇上的圣旨进的甄家,这么多年下来,早就成了人形贞节牌坊。谁也没想到,这位活牌坊私底下竟然“玩得这么花”,找了五个肮脏下贱的底层男人来“伺候”她,最后干脆死在了淫乱的床上……这也太打景元帝的脸了! 更绝的是,事发之后,襄阳侯马上就对外宣称,沐嘉莲早就被他逐出家谱,因为他从当年的下人口中得知,沐嘉莲根本就不是老侯爷亲生的女儿,而是丫头和外人偷情生下来的。 这消息,简直比沐嘉莲的死还炸裂! 甄玉心想,襄阳侯真够狠的! 为了和沐嘉莲做切割,竟然不惜给自家老爷子戴了一顶子虚乌有的绿帽子!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不和沐嘉莲做切割,襄阳侯就得承受来自皇帝的愤怒:你们沐家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养出如此无耻的女子!竟敢欺骗朕,欺骗天下百姓!是不是你们沐家传承出了问题?! 到时候天子一发火,整个襄阳侯府都得给沐嘉莲陪葬! 但他这么利落地一切割,除了埋在黄土里的老头子再丢一次脸以外,整个襄阳侯府都保住了。 只要是头脑正常的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沐嘉莲的死,甄玉从头到尾没有露面,是沐万安去衙门认的尸,当众羞愧地落了几滴泪,仅此而已。 沐家和甄家都不可能给她办什么葬礼,因此沐嘉莲被草草掩埋,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沐嘉莲一死,将军府的所有奴仆,全都被吓住了! 沐嘉莲盘踞甄家整整十五年!这十五年里,她在甄家是何等的嚣张跋扈,可是甄玉回来才短短一个月,就让这个鸠占鹊巢的女人彻底消失了! 要说这件事里没有甄玉的手笔,这些精明似鬼的仆人们才不会相信!包括沐嘉莲身边,那个最是忠心耿耿的红鸾,如今也已经好几日不见踪迹……剩下的诸如卫婆子等人,身上的皮都不自觉紧了一紧。 保护伞猝然倒塌,他们这些伞底下的寄生虫,也开始惴惴不安了。 沐嘉莲的死讯刚一传来,甄玉就一点不耽误,马上带人查抄了她住的偏院,果不其然,翻出了整整三大箱,都是晏明玥在日记里提到过,却莫名遗失的东西。 望着面前这些古董珠宝,甄玉只想冷笑,幸亏父母都不在了,否则若让甄自桅和晏明玥亲眼看见这场面,两位怕是要直接骂上金銮宝殿吧? 然而等到沐万安收尸回来,甄玉又立即换了一副面孔,她双眼通红,像个饱受惊吓的小兔子,一个劲儿哭道:“夫人怎么会做出这种有悖人伦的事情?亏得我还拿她当个长辈,一心想侍奉她的晚年……” 沐万安看她哭成这样,忍不住跟着心疼,他劝道:“公主,您别伤心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姑母这就是啊!你我这些做晚辈的,哪里会知道长辈的真实面目?好在她如今死在外头,和咱们甄家半点干系都没有!” 甄玉听他说“咱们甄家”,心里忍不住冷笑连连,但表面上,依然维持着一副哀伤的神色:“沐公子,我如今也只能仰仗你了……” 她这样哀婉动人的一句话,说得沐万安顿时浑身燥热!他忍不住伸手握住甄玉的肩膀,竟然想把她往榻上推! 甄玉心中一冷,暗想这小子贼胆真大啊! 但是她脸上却浮现一片红晕,轻轻推开沐万安,娇羞道:“不行的,沐公子请自重。” 沐万安早已欲火中烧,他急不可耐道:“公主,难道你对我有二心?” “不是二心不二心的问题。”甄玉叹道,“你知道的,我每隔几天都要进宫,探视皇后。我姨母对我管束非常严格,生怕我做出让晏家丢脸的事,你看,她竟然给我点了守宫砂……” 她向沐万安伸出手臂,果然,在洁白如玉的小臂上,一点嫣红格外醒目! “若我在婚前与男子亲热,这守宫砂就会消失。”她哀怨无比地望着沐万安,“我姨母马上就会发觉。你想想,皇后知道了,皇上还能不知道吗?到那时,沐公子,别说你,就连我也难逃责罚!” 沐万安一听,身上顿时凉了半截! 如果让天子查到,是他玷污了公主清白,那他肯定难逃死罪! 像被蜜蜂蛰了一样,沐万安赶紧收回手,颤声问:“那怎么办?难道……难道咱们的事就不成了吗?” 甄玉却甜蜜一笑:“怎么会。我明日进宫,正要和姨母谈这件事。只要姨母答应了,皇上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沐万安这才放下心来,他猥琐一笑:“希望公主明日进宫,能讨个好消息!” 等他依依不舍地走了,甄玉止不住嗤的冷笑了一声。 但凡沐万安见多识广一点,他就能知道,天底下根本就没有守宫砂这种东西,这玩意,完全是青楼女子搞出来的噱头,为的是哄那些从来没碰过女人、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骗他们多多掏出钱来。这种把戏,正经人是听都没听说过的。 没想到这种小花招,对付沐万安这种眼光短浅、贪婪好色的家伙,居然如此见效。 下流的招数对付下流的男人,倒是很合适。 次日,甄玉自称进宫去见皇后,等她走了,沐万安在家中一时坐立不安,心中犹如火煎。 他又想快点知道皇后和皇上的意见,又有点莫名的惧怕。 沐万安还不算太愚蠢,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有个致命的缺憾:虽然他是老襄阳侯的孙子,但在家谱上,他已经被叔叔给除名了,说起来就是个无功名无背景的白丁! 这样的人,皇上会愿意把公主嫁给他吗? 都怪叔父!如此狠心,如果不是当初他得罪了这老东西,现在他至少还能在襄阳侯亲孙的名头底下,不清不楚地混着。 越想越不安,沐万安在房里实在坐不住,索性和小厮打了个招呼,独自出了门,想逛街散散心。 就在他走到太白醉的门口,想要进去喝两杯,忽然,沐万安站住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缪如兰! 第138章 沐万安的决定 沐万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女人……这女人竟然还活着! 他正想上前看看清楚,却忽然一阵惊恐,原来缪如兰的身边,陪着一个年轻的公子哥! 是那种真正富贵的公子哥,头上戴着名贵的发冠,腰上挂着硕大的碧玉,一身宝蓝色织金的袍子,一看就是精工细作,那年轻男子手中持着一把折扇,姿态又悠闲又潇洒。 沐万安心头咯噔一下! 这小娘们,竟然转眼就有了新欢!而且这新欢……明显比他有钱! 沐万安心中,也不知是嫉妒还是愤怒,一时间竟像打翻了五味坛! 他以为缪如兰已经死了,死得尸骨都不见踪迹,却没想到她居然还活着,而且活得这么好! 还找了个有钱的男人! 对沐万安而言,这简直是不可饶恕!他抛弃缪如兰是天经地义,然而缪如兰如果能找个比他更好的男人,过上比他更好的生活,那就是天道不公! 沐万安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上前去,揪住那贱女人的头发,狠狠扇她两个耳光,骂她不知羞耻! 然而再看看缪如兰身边,那帅气又富贵的年轻公子,还有公子身边那群丫头小厮……沐万安只好硬生生忍住这股冲动,甚至因为害怕被这两个人看见,他只能缩着脖子转过头去,像一只见不得光的黑鼹鼠,悄悄钻进人群里。 憋了一肚子火,回到家里,沐万安还没换衣服,却见小厮匆匆忙忙进来。 “公子,公主有事请您过去,” 沐万安一听,顿时大喜,赶紧说:“帮我换衣服!没想到公主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小厮却迟疑道:“公子,今天公主回来,脸色很不好,吩咐小的叫您过去,用词语气也很不善。公子,您要小心啊!” 沐万安心里咯噔一下! 然而这会儿,他也不敢再推脱不去,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棠梨院。 一进屋,沐万安就心知不妙! 只见甄玉一脸怒容,眼圈都是红的,手里还拿着一叠纸,明显是气得不轻。 沐万安心头敲起了小鼓,他硬着头皮挤出笑容:“公主您回来了!您和皇后娘娘谈得怎么样?” “谈?你还有脸提这件事!”甄玉刷的一声,将手里的那叠纸摔在沐万安面前,“你自己看看!” 沐万安慌忙拾起来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正是缪如兰托人写的那份状纸! “我今天进宫,都还没来得及开口,皇后娘娘就命人把这东西拿给我看!”甄玉带着哭腔,她眼圈更红了,“皇后说,因为上次我提了你两句,所以她就叫人暗中查访你的情况,结果!就找到了这个!” 沐万安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主恕罪!”他一叠声哀求道,“这都是缪如兰那个贱人冤枉我的!我和她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甄玉含泪冷笑,“她连你的孩子都生下来了,你还有脸说自己清白?!” 沐万安脑子嗡的一声,他急中生智,一把抱住甄玉的腿,“公主!这不是我的错!是她当初勾引的我!对了,是……是她在我的菜里下了药!” 甄玉心里冷笑,男人一旦不想负责,真是什么谎言都说得出口! 明明是沐万安勾引了不经世事的缪如兰,他却倒打一耙!明明是他自己给沐嘉莲下药,却栽赃缪如兰给他下药,这男人真是,要多无耻有多无耻! 但是表面上,甄玉却忍着眼泪,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轻声问:“真的?” 见她被自己说动了,沐万安赶紧点头如鸡啄米:“真的真的!千真万确!公主,我和这女人真没什么,我和她早就一刀两断了!” “可这状纸上写的是你的名字啊。”甄玉又哽咽道,“今日皇后大怒,还说若不是她拦着,这东西早就捅到皇上跟前去了!沐公子,我好心想替你说两句话,可是姨妈根本不听,她说除非把这档子事摆平,否则,不许我在她面前提你!” 这番话虽然说得凶狠,但沐万安却从里面品味出一丝微妙的意思:也就是说只要摆平了这件事,甄玉就可以在皇后面前提他们的婚事了。 他心中一喜! “公主,要摆平此事,其实很容易。” 甄玉故意惊愕地看着他:“你真能摆平?” 沐万安一拍胸脯:“给我几天时间,我保证,缪如兰这贱女人再也不会出来生事!” 甄玉又皱眉道:“可是沐公子,那个孩子……我不能和有孩子的女人争男人!这太丢脸了!” 沐万安赔笑道:“公主只管放心,公主这辈子都不会见到那个孩子。” 看来,为了当上这个驸马,沐万安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要下手。 没过两天,沐万安找到了缪如兰的下落。 这女人果然傍上了一个有钱的公子哥儿,对方甚至还在距离闹市区不远的绿柳胡同,给她赁了一间不错的屋子! 在沐万安跟踪缪如兰的那几天里,那位帅气英俊的公子哥,每天陪着缪如兰出双入对,两个人好得如胶似漆,看得沐万安火冒三丈,心想这不要脸的贱人,不知是用什么花招骗来这么个阔佬!每日大包小包往这儿送东西,又是给孩子买点心果子,又是给缪如兰做新衣服,真是太大方了! 不过那位阮公子倒是从来不留宿,每次都会在天黑之前离开。这让沐万安觉得,自己有了可乘之机! 那日,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早到晚下个不停,天色阴沉得厉害。 吃过晚饭,沐万安就宣称自己不舒服,要回房睡觉,任何人都不得入内打搅。 等他回到房间,关上了房门,立即换了一套利索的黑衣,悄悄打开后窗,从窗子翻了出去。 后院墙角根那儿,有一个很小的狗洞。这几天,沐万安悄悄把洞挖大,勉强可以让一个人钻过去。 ……尽管弄了一身湿漉漉的泥水,但沐万安总算是成功爬出了狗洞,他确定,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外出。 阴绵绵的小雨不停地下,天近乎全黑了,外头看不到什么人。沐万安一直来到了缪如兰住的绿柳胡同,他悄悄来到窗下,甚至能够听见屋里,婴幼儿发出的咿咿呀呀的叫声。 又耐心静待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到确认屋里灯烛熄灭,母子俩已经睡着,沐万安这才无声无息撬开了窗子,身子一跃,跳进了屋内! 屋里人发觉动静,顿时惊呼:“是谁?!” 沐万安也不回答,一把抽出准备好的刀,朝那女子砍了过去! 第139章 沐万安的下场 当啷一声! 没想到屋里的人反应那么快,竟然抓起凳子抵住了这一刀! 缪如兰大喊:“来人!快来人!这儿杀人了!” 她这一叫,沐万安这才意识到弄错了! 刚才那个拿凳子抵住他的刀的,不是缪如兰! 所以那个小白脸根本就没有走?! 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沐万安咬咬牙,索性接连数刀,向着屋里那个男人狠狠砍过去! 只听一声惨叫! 那声音听上去分明是个女子,沐万安心头一喜:他刺中了缪如兰! 偏偏就在这时,四周围人声鼎沸,无数盏灯火同时亮了起来! 房门大开,一群官兵模样的人,呼喝着冲进了屋内! 灯光一照,屋里顿时亮如白昼,缪如兰最是机灵,她一指沐万安:“就是他!官爷们小心!他手里有刀!” 沐万安被她这一嗓子,给吓得当场傻掉,等他回过神来刚想跑,几个身形彪悍的官差齐齐扑上来,将他一把摁倒在地! 沐万安顿时慌了神,情急之下他急中生智,大叫道:“我是来捉奸的!这女人是我老婆!她在外头找了小白脸!” 缪如兰没想到沐万安竟然倒打一耙,她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声道:“根本就没有这种事!我不是他老婆!我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沐万安见她搭话,更来劲了,他扯着嗓子大叫:“她就是我老婆!各位官爷,我真是来捉奸的!我老婆在这里偷男人!” 那几个摁着他的官差,互相看看,全都哈哈大笑。 沐万安傻了:“官爷,我说的都是真的……” “偷男人?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 一个官差揪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强行拧过来,沐万安这才看清楚,站在缪如兰旁边,被她扶着,手臂流血如注的那个“小白脸”,此刻长发垂落,身形窈窕,分明是个姑娘! “狂徒!你刚才砍伤的是我们镇国公府的大小姐!” 沐万安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全身一软,犹如烂泥一样,瘫倒在地! 当天晚上,沐万安就以持刀行凶、妄图杀害镇国公千金的罪名,被押入了天牢。 阮婧的胳膊上被他砍了一刀,刀口有点深,但总算没有伤到筋骨。 缪如兰一边给她包扎,一边哭成了泪人:“阮姑娘,都怪我,你才受了伤……” 阮婧虽然胳膊疼得厉害,但她仍旧一脸豪迈,摆摆手道:“不碍事!这点小伤,能奈我何!今晚咱们联手解决了这个祸患,我痛快得很!” 沐万安被下狱,重刑之下,他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始乱终弃缪如兰、烧死缪家老爹,以及妄图杀死缪如兰的一系列罪行。 沐万安最终被判斩立决,两日之后,他的脑袋就落在了菜市口尘土飞扬的地面上。 某个角度来说,沐万安也算是实践了前几天,他对沐嘉莲发的毒誓。 事情解决了,阮婧亲自来将军府向甄玉道谢。 甄玉却笑着摇头道:“咱们是各取所需,我也要感谢你们,帮我除掉了沐万安这个祸害。” 于是她又把沐嘉莲姑侄害她深夜落水,沐万安趁机假装救人英雄的事,和阮婧说了一遍。 阮婧吃惊得瞪大眼睛:“公主,真亏你是怎么忍得住!换了是我,当时从湖里一出来,我就把这小子给掐死了!哪里还能等这么久!” 甄玉忍笑道:“你的脾气也太急躁了。就算当时我戳破了沐万安的谎言,难道他姑妈不会另外想招来对付我吗?倒不如将计就计,你瞧,现在这两个祸害互相解决了。” 阮婧以无比敬佩的目光看着甄玉,她忽然小声问:“皇上会不会觉得挺没脸的?” 她这话说得很不恭敬,但甄玉早就习惯了她这种没大没小,她淡然一笑:“皇上心里怎么想,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沐嘉莲死后他没出声,也没有斥责襄阳侯。现在沐万安又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我估计,皇上更不会出声了。” 阮婧翻了翻眼睛:“不是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最好是不出声。不然让他说什么?我让一个女人给骗了?还一骗就十五年?皇上这啥眼光啊!” 甄玉噗嗤笑起来,又嗔怪道:“这话在我这儿说说也罢了,出去可千万别再说了,你不想要脑袋,你爹还想要呢。” 阮婧笑嘻嘻道:“放心放心,我不傻。” 甄玉忽然想起,又问:“缪姑娘还在你家住着?” 阮婧却叹了口气:“走了。” “啊?” “留了一封信,说,谢谢我们两个,还说你我二人,是她这辈子的大恩人。”阮婧惋惜道,“本来我还想替她谋一份事情,没想到她走得那么决绝,银子,衣物,一概没拿,就那样抱着孩子走了。” 甄玉也有几分震撼,她慢慢点头:“缪姑娘是个有骨气的女子,肯定不会甘心寄人篱下。如今大仇得报,她的心愿也算了了。” 俩人正说着话,忽然管家老柴来报,说颐亲王求见。 阮婧慌忙道:“那我先告辞……” “你忙什么?”甄玉赶紧拦住她,“是颐亲王,又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外人,你不用怕。” 她这么说,阮婧只好留下。 不多时,岑子岳大步流星进来屋里,他一看屋里还有阮婧在,不由一怔。 甄玉看他进来,也不由一怔,忽然噗嗤笑起来,原来岑子岳的胳膊也受了伤,而且位置竟然和阮婧受伤的地方差不多。 甄玉指着他俩笑道:“你们约好的?” 阮婧又气又笑,她先向岑子岳深施一礼:“阮婧见过王爷。”又向甄玉嗔怪道:“公主不要开这种玩笑!我可是正经救人受的伤!” 岑子岳没好气道:“哦?你这意思,我是因为不正经受的伤了?” 说完他又正色对甄玉道:“我可是有正经事要和你说。” 阮婧听出他语气里那一层微妙的私密之感,于是吐吐舌头:“我还是走吧,免得打搅王爷和公主讨论‘正经事’。” 又冲着甄玉眨眨眼睛:“公主,咱们再约个日子,好好喝它几杯!” 她说完,咯咯笑着起身离去。 第140章 整顿家务 等阮婧走了,岑子岳这才别别扭扭地问:“你和她很熟啊?不是我说你,你找朋友也要挑一挑!” 甄玉听出他语气里那种不自在,忍不住笑道:“阮婧是个大姑娘,怎么?王爷连她都不许我来往吗?” 岑子岳哼了一声:“你看看她,哪里像个姑娘!上次我在酒楼宴请老友,喝到一半她拎着酒壶闯进来,说她在隔壁一个人喝寂寞酒,听见这边谈笑热闹,所以忍不住插进来占一席——这是大姑娘的所作所为吗!” 甄玉哈哈大笑:“那后来呢?” “后来个屁!”岑子岳悻悻瞪了她一眼,“一桌子武将,她一个姑娘家,非要挤进来,这下子我们还能谈什么?” “哦,你们就这样散了席?” “当然不是。”岑子岳闷闷道,“我们五个大男人,听她一个人连吃带喝,自吹自擂,最后把喝醉了的她送回镇国公府,还替她买了单!” 甄玉笑得好半天直不起腰! 岑子岳在嗓子里咕噜了一声:“要不是看在她爹的份上,我非得把那份酒钱要回来不可!” 甄玉心里暗笑,没想到最后掏钱的还是岑子岳。 “不提她了!”岑子岳把手一摆,又一脸严肃道,“我今天来,是真有正经事。” “哦?王爷有什么事?” “你知道,我这胳膊是谁砍伤的?” “谁?” “优蓝太子。” 甄玉一惊之下,险些站起身! “他在京师?!这家伙,胆子怎么这么肥!” 岑子岳点了点头,脸色阴沉:“一个突厥的太子,居然敢深入敌国都城,要说他不是来搞大动作的,鬼都不会相信!” 原来前几日,岑子岳收到消息说,有突厥人正在京师活动,虽然这些人乔装打扮,掩人耳目,但五官和说话的语调,还是泄露了痕迹。岑子岳以为只是一小撮突厥间谍,因此带着人包抄了他们的据点,没想到在那里发现了优蓝太子。 “是我轻敌了,”岑子岳一脸懊恼道,“我以为只是一两个突厥探子在接头,所以我也没有带太多的人,甚至连湛卢都没带在身边,没想到,竟然撞上了一条大鱼!” 优蓝太子在一剑伤了岑子岳之后,跳窗逃窜,余下的两个突厥人当即服毒自杀。 “现在整个京师布满了玄冥司和我的人,明面上,街市清净,平安无事,实际上到处都是暗线。” 玄冥司是直属皇帝的特务机构,所谓的玄冥就是死亡,就是“明面上不存在”的意思,玄冥司是大祁开国皇帝创立的,世世代代的玄冥司,只效忠天子一人。 甄玉听见玄冥司三个字,眉间微微一动。前世,她和这个机构以及机构的头目,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到了后期,玄冥司索性成了她甄玉一个人的囊中之物。 前世三皇子执意要杀她,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忌惮她手里的玄冥司。 看她发愣,岑子岳不满地说:“你怎么总是走神?” 甄玉回过神,她哦了一声:“我没想到,你能动用玄冥司。” “怎么是我动用?当然是皇上授权给我的。”岑子岳叹道,“突厥的太子居然在京师呆这么久都没人知道!这说明什么?说明京师的防卫早就漏成筛子了!我本想早点回素州,现在看这状况,一时半刻我还走不了了。” 他又看看甄玉,严肃地说:“你自己也多多当心,那家伙在你手里连续吃了两次亏,他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一定会找你的麻烦。” 甄玉也敛容道:“多谢王爷提醒,我会注意的。” 岑子岳这才放松下来,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甄玉:“我听说沐家姑侄的事了,上次你让我不要打草惊蛇,还说尽管交给你,没想到短短一个月……” 岑子岳停下来,深吸了口气:“这对姑侄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甄玉心头一动,她垂下眼帘,忽然道:“王爷相信这是天谴吗?” 岑子岳抬头凝视着她,摇摇头:“我当然不信。这世上哪有什么天谴?这两个人的结局,是你给他们写好的。” 甄玉脸颊一白,她轻声道:“王爷是在责怪我不该这么做?” “怎么可能。”岑子岳随意地挥挥手,“你把我想成什么了?我是带兵打仗的人,不是心慈手软的妇孺。再说,是他们先对你动的杀机,你以牙还牙,正当得很。” 甄玉一下子放松下来。 原本她一直有心结,怕岑子岳责怪她,疏远她,毕竟这男人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正人君子,多半看不惯她一个姑娘家,下手这么狠毒…… 却没想到岑子岳不仅没有责怪她,反而钦佩她这么做。 岑子岳又看看她:“这两个祸害一除,你也少了很多麻烦,现在家里还好吧?” 他的语气真诚而温暖,甄玉只觉得心头暖暖的,不由笑道:“解决了最大头,其余就都是小事了。” 甄自桅夫妇遗失的那些东西,绝大多数从沐嘉莲的房里翻了出来。还有小部分失去下落的物件和书籍,甄玉也从私自偷拿的仆人那儿索要了回来——方法是一人面前一碗“散志汤”,告诉他们,只要问心无愧,尽管把汤喝了,不敢喝,就是有鬼! 只有少数人,眉也不抬地喝了面前的散志汤,其中包括马夫德贵,也包括那个懦弱得像棉花一样的管家老柴。于是甄玉就明白了,这部分人是真正的忠仆,她可以绝对信任。 大部分人哭天喊地,哀告求饶,还有的竟然恼羞成怒,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散志汤。 这种格外凶悍、死不认错的奴仆,甄玉当即就找来了潘五,将他们卖掉——这些是打死都不服她的,留在家里,日后也是生乱,起不到一点好的作用。 在经历了一整天的烈日暴晒和散志汤的威胁,剩下的人,承认了自己的偷盗行径,并在保证书上按了手印:即刻归还偷走的东西,如果东西已经没了,用了或者卖了,那就拿出钱来,照原样赔补。 第141章 岑凌霄的野心 同样的办法,甄玉也用在了除李千秋之外,那四个掌柜身上。 结果是,一个因为贪污数额巨大,被家丁扭送衙门,另外两个当场悔过,痛哭流涕地承诺,拿出自己的全部家产,赔偿甄家这些年的损失,最后一个…… “没等我开口审问,自己先吓死了,啧啧,肝胆俱裂,脸色紫黑。”甄玉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王爷,我有那么可怕吗?我是青面獠牙还是头上长了犄角?” 岑子岳忍俊不禁,他也很难想象,这些四五十岁的老掌柜们,在甄玉一个十五岁小女孩的面前,瑟瑟发抖甚至活活被吓死的样子。 他很想说“除了我,可能没人不怕你”,但是话到嘴边岑子岳又收了回去。他不想打破这温馨的对谈,他很享受甄玉像现在这样,把家里的事情,巨细靡遗全都告诉他,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家人。 “这么说,甄家又收回一大笔钱?”他忍笑问道,“我先前还担心你的钱不够用,现在看来,是白担心了。” 甄玉淡然一笑:“本来就是甄家的钱,只不过先‘存放’在他们那儿,现在我这个主人回来了,当然要找他们把钱还回来。” 正这时,饮翠走进来,她一脸犹豫,看了看岑子岳,又看看甄玉。 “公主,有贵客来访。” 甄玉抬了抬眉毛:“我今天这院子冒金光了吗?怎么客人一个接一个?” 岑子岳笑问:“谁来了?” “三皇子。” 屋子里,迅速安静下来。 岑子岳看了看甄玉低垂的脸,他想了想:“要我去和他说,让他回去吗?” 甄玉想了想,摇摇头:“不用。三殿下肯定看到了您的轿子,可他还是执意要见我,想来他应该是有重要的事情。” “要我在这儿陪着你吗?” 甄玉勉强一笑:“也不用。王爷,我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您在这儿,反而不好把话摊开说了。” 岑子岳点点头,站起身:“那我先告辞。” 他又回头看看甄玉:“有什么事,你尽管和我说,老三虽然心眼多,但我总还是压得住他。” 他这句话,给了甄玉极大的鼓舞,她笑道:“有王爷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岑子岳走后,不多时,三皇子岑凌霄跟着饮翠进屋来。 甄玉起身,先给三皇子深施一礼:“不知三殿下亲自前来,甄玉有失远迎。” 岑凌霄歪着头,他看看甄玉,忽然一笑:“明明见我小皇叔还有说有笑的,我在大门外头都听见了,怎么一见了我,脸就拉这么长?” 若是放在前世,甄玉肯定会吃他这一套挑逗,会脸红耳热地分辩“并没有这样的事”。 但是如今,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尤其被婉妃下了毒以后,甄玉对这个人的念想,已经彻底冷却了。 她没有分辩,只淡淡地说:“三皇子过来寒舍,有事?” 岑凌霄见挑逗不成,一笑作罢,他坐下来,将自己带来的一包东西放在甄玉面前。 甄玉打开一看,竟然是饮翠做的那套衣服。 上次皇后寿辰,她误入四皇子的夹竹桃阵,当时衣服撕破了,是三皇子将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回来之后,她让饮翠照着那件衣服,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送还给了三皇子。 如今,岑凌霄却把衣服退了回来。 甄玉抬起头:“三殿下这是何故?是这件衣服做得不合身?” “应该是我来问你。”岑凌霄忽然凑近,一双明亮得让人发抖的眼睛,盯着甄玉,“为什么要做一件一模一样的还给我?你就那么不愿收我的东西?” 甄玉低头不语。 岑凌霄还要紧追不放:“公主为什么要对我拒之千里之外?我哪里让公主讨厌了?” 甄玉实在忍不住了,她脱口而出:“殿下应该回去问问您的母妃。” 一句话,让岑凌霄定住。 好半天,他才哦了一声:“你知道了啊?” 尽管说着这样的话,他居然还是笑笑的,仿佛当场被甄玉戳破谎言,也还是不当一回事。 “我早就和母妃说过,你非常聪明,她用这种小伎俩恐怕拿不下你。”他啧了一声,“果然,弄巧成拙了。” 甄玉气得身上一忽儿冷一忽儿热! 前世自己怎么就瞎了眼,看上这么个毫无良心可言的家伙?! 她冷笑道:“三殿下把我当成什么?一条狗?一只猫?还是一只鸟?只要看顺眼了,就想抓过来关在笼子里?!” 岑凌霄不在意道:“怎么能这么说呢?甄玉,我是钟情于你,求了母妃,她才出此下策。” 甄玉看着他,慢慢点头:“三殿下的母妃好厉害,三殿下要什么,母妃就能给你弄来什么。若三殿下想当储君,您的母妃也能给您弄来吗?” 这话,甄玉是故意说给岑凌霄听的,她就是要狠狠戳这个人的死穴! 果然,岑凌霄脸色一变,笑容不见了。 “甄玉,我是真心钟情于你,你又何必这样说?” “三殿下是明月照沟渠。”甄玉冷冷地说,“我这条沟渠,对您没兴趣!” 岑凌霄忽然凑近她,一双黑得渗人的眼睛,像要将甄玉牢牢框住! “你对我小皇叔有兴趣,是吗?” “……” 岑凌霄忽然龇牙一笑:“公主,您知道我前两天去了哪儿?我去了天牢,见了那个沐万安,那场审讯是我亲自问的——你不想知道沐万安说了什么吗?” 甄玉耳畔嗡的一声! “沐万安告诉我,沐嘉莲是他下了大剂量的春药,再命人找了五个壮汉,将她凌虐致死。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容不下沐嘉莲,逼着他铲除这个眼中钉。你还骗他说皇上要赏赐你千顷良田万两黄金……你一边利诱,一边威逼,你逼着他弄死了沐嘉莲,又逼着他去杀缪如兰,沐万安只是你甄玉手里的一把刀。” 甄玉身上轻微的颤抖,渐渐消失无踪。 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缓缓睁开,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一个死到临头,四处乱咬的杀人犯,三殿下也相信他的话?” 第142章 你这样的歹毒女人,只适合我这样的歹毒男人 岑凌霄扇着扇子,但笑不语。 “三殿下要信,我也没法。”甄玉懒懒往椅子里一靠,纤细洁白的手指,轻轻绕着耳畔的几缕碎发,“只是不知道,有几个人会相信这套说辞?” 她这慵懒动人、像一只美丽白鸻鸟的娇俏模样,让岑凌霄有那么一刻晃神。 但他很快稳住自己:“公主,你猜皇上会不会信?” 甄玉的手指一顿,下一秒,她笑靥如花:“你去和皇上说嘛,去嘛,你看他会信一个处心积虑,常年想夺嫡的皇子,还是会信一个无依无靠,没有任何害人意图的孤女。” 岑凌霄没想到,甄玉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甄玉,是我小瞧了你。” 甄玉微笑不语。 “我以为你是那种可爱又纯洁,只是稍许有点聪明的女孩子,现在看来我错了。”岑凌霄若有所思,“你的狠毒和工于心计,不亚于我——你觉得,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配得上我小皇叔吗?一次两次他容忍你,次数多了,像他这样的正人君子,真的受得了你吗?” 这句话,重重打在甄玉的心坎上! 岑凌霄看出自己的话见效了,他一时心花怒放,哈哈大笑。 “何必伪装呢?你这样的歹毒女人,只适合我这样的歹毒男人。”他觑着脸,故作一脸委屈地看着甄玉,“咱们才是天生的一对呀!” 甄玉深深吸了口气,她平复下翻滚的心绪,忽然,给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三殿下,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也有女人,是可以终身不嫁人的?” 岑凌霄一愣! “无论是你,还是颐亲王,好也罢,歹也罢,都和我无关。”甄玉淡淡地说,“你们男人有时候眼光就是这么浅,总觉得女人必须依靠一个男人,不是张三就是李四,就好像女人只是铺子里待定的货物,张三买了李四就不能抢,李四不买那就是张三的——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也有女人,不想当这种货物?” 岑凌霄近乎震惊地望着甄玉。 良久,他终于轻声道:“也就是说,你连自己的亲人也可以不顾了吗?” 他盯着甄玉的眼睛,像是要一直看进她心里:“你无父无母,可你不是无牵无挂啊!你有舅舅,有姨妈有表哥。不要忘了,你还有一对年迈的外祖父母。” 甄玉勃然大怒! “你敢动他们一下试试?!” 岑凌霄轻轻一叹:“我真喜欢你现在这样子,像一只抓狂的小野猫。这比平时你装什么狗屁淑女可强太多了,你这真面目让我更喜欢了。” 甄玉冷笑:“真的我也罢,假的我也罢,她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瞧不上你!岑凌霄,我送你八个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岑凌霄活了这二十年,得到过无数女性的青睐,凭借他天生的魅力,朝野上下一向无往不利,几乎没有女人是不喜欢他的。 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见一个女人当面说“瞧不上”他! 竟然对他直呼其名,还说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哪来这么大的恨意?!自己不就是让母妃给她下了点毒吗! 而且都还没成功! 岑凌霄脸色有点青,但他依然笑吟吟道:“那好啊,既然走不到一路去,那我们彼此做敌人,也不错。” 他走到门口,又慢悠悠回头看看甄玉:“本来我还想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你外祖一马。是你不要这个脸面,我也就不用替你考虑了。永泰公主,咱们走着瞧!” 等岑凌霄一走,甄玉就像泄了气一样,顿时瘫软在椅子上。 她终于出了口恶气,上辈子,连同这辈子一起。 ……也彻底得罪了三皇子。 甄玉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快就和三皇子翻脸,理智上说,最好的策略应该是一直吊着对方,至少按住他,不要让他彻底和自己为敌。 但是她做不到。 她实在太恨这个人了,不愿和这个人有一点点的暧昧牵连。 全身脱力地伏在书案上,甄玉像是打了一场激烈无比的战斗,耗尽了力气。 算了,她忽然想,得罪就得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甄玉,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懦弱顺从的小女孩了。 如今的她,正是前世三皇子手把手教出来的,她甚至比刚满二十岁的三皇子,还要强,还要有能力! “师父”既然不仁,那就别怪“徒弟”不义! 不就是斗法吗?那就来吧!她甄玉这条烂命,本来就是老天爷赏的。 她倒要看看,这一次,到底谁死在谁的手上! 趴在桌案上,不知不觉想了这么多,甄玉都没发觉,天已经黑了。 饮翠进屋来点亮了蜡烛,又轻声道:“姑娘,传晚膳吧?” 甄玉这才坐起身,她点了点头。 吃过晚膳,甄玉信步出来院子,却见老柴像是满怀心事,在院子外头走来走去。 甄玉索性把他叫过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老柴一脸愁容道:“公主,德贵到现在还没回来。” 甄玉一愣,德贵?那个马夫? “他去哪儿了?” “白天德贵从外头回来,他和我说,有事要禀报公主,我说现在不行,公主在见客人。” 甄玉马上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镇国公大小姐来见公主的时候。”老柴说,“当时我说要不这样,德贵,你去替我催催王屠户,咱家需要的猪肉,他昨天就应该送来的。” “然后呢?” “然后德贵领了银子出门,结果晌午的时候,王屠户就把猪肉送来了,却说压根没见着德贵。”老柴愁眉苦脸道,“我想,是不是俩人在路上错过了呢?我给了王屠户银子,把他打发走了,心想再等等,德贵没见着人,应该很快就回来了,谁曾想,他到这会儿了还没回来!” 甄玉心中一沉,她抬头看看天,天色已经很晚了,各家各户都吃过晚饭了。 按理说,不管德贵去哪儿了,这会儿他也应该回来了,否则城门一关,他根本就没有落脚的地方。 “老柴,德贵会不会拿着银子上哪儿玩去了?” “绝对不会。”老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德贵是个好孩子!吃喝嫖赌,一概不沾,而且他对银钱一向谨慎,从来没有多拿过一分钱。” 甄玉心中,莫名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143章 放出一头狼 三皇子回到撷秀宫,把他今天和甄玉唇枪舌战的过程,全部说给了婉妃。 说完之后,岑凌霄又嗔怪道:“母妃出手太草率了,我本以为她是个雀儿,可以抓进笼子慢慢玩,没想到是一头狼,差点把我的手给咬伤了。” 婉妃倒也不着急,依然闲适地摇着纨扇:“虽然我也没想到,她居然能破解驯鹰之毒,但是老三你别忘了,说来说去她不过是个姑娘家,再狠,又能狠到哪里去?她唯一的仰仗就是太傅,晏昉是一把伞,晏家一大家子,全都躲在这把伞下面,可是这把伞又老又破,照这样子,他还能撑多久?” 岑凌霄抚掌而笑:“母妃和我想到一处去了,我也打算从她外祖那儿下手。” 婉妃一脸赞许,她笑道:“凡事不能太着急,等她身边的依靠全都倒了,你看她还能去依靠谁?这丫头果然不是池中物,也算老三你眼光卓绝,识人不错,只不过,此事需要从长计议罢了。” 岑凌霄想了想,又问:“母妃,妹妹还在发脾气吗?” 婉妃一笑:“你别管她,熙娇就是这样,动不动就摆大小姐性子,过会子她自己就好了。” 他们母子两个谈得越发入港,岑熙娇却独自呆呆坐在窗前,母亲和哥哥的谈话,偶尔会飘进她的耳朵,尤其那句“她过会子自己就好了”,听在岑熙娇的耳朵里,无比刺耳。 那日皇后的寿辰上,她被婉妃一杯“加料”的酒给放倒,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等她再醒来,寿宴早就结束了,而她还听到了一个更加惊悚的消息:她的好闺蜜邓念桐,因为在席间诽谤永泰公主,被陛下推出午门斩了首! 刚听到这消息,岑熙娇怎么都不肯相信,她抬手刷的打了宫女一个耳光,捶着床,嘶声道:“胡说!胡说!这不可能!” 旁边的婉妃却淡淡道:“邓念桐已被斩首,连她父亲也因为教女无方被罢了官,熙娇,这都是事实。” “母妃既然在场,为什么不救她?!母妃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念桐被斩首!” 婉妃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去救她?邓念桐自己找死,偏偏要在这么重要的寿宴上造谣生事,她自己蠢,非要奔着死路去,这又能怪谁?” 岑熙娇身上一阵阵发冷,她雪白着一张脸,直愣愣瞪着婉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女儿这样子,婉妃叹了口气,她放下纨扇,走到岑熙娇身边坐下,又轻轻拍着女儿的手:“我早就说过,你那些姐妹淘,没有几个上得来台面的,你要少和她们来往。熙娇,你不能因为人家奉承你两句,说些你爱听的,就把人家当成亲姐妹。像邓念桐这种女孩子,既没有强势的身家背景,本身头脑又不太好,留着她在你身边,百害而无一利!你看,她这次就差点把你给拖下水了。” 岑熙娇身体僵成了铁板一块! “蠢”、“没脑子”、“上不得台面”……母妃竟然用这样的话来形容她的朋友! 邓念桐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甚至连婉妃都当成自己的亲妈来孝顺,每逢年节,邓念桐是一定要进宫拜见婉妃的,而且每次拜见,都会送上价值不菲的礼品。 可是这个“亲妈”却如此鄙夷她,明明邓念桐是为了给自己出气,才出言造谣甄玉,但婉妃却见死不救,还耻笑她脑子蠢,死了活该…… 那么,自己呢? 岑熙娇忽然混混沌沌地想,自己的脑子也不好,自己也上不得台面,否则,亲妈怎么会那么轻易就用一杯酒将自己迷晕,送回房间草草了事?这比处理一只讨人嫌的猫还不如啊! 哪怕她事后醒来,冲着婉妃哭闹,婉妃也只是冷冷一句“你好好想想,自己错哪儿了?”根本就没有一句暖心安慰的话。 今天,她可以随便牺牲邓念桐,只因为她“没有价值”、“自己找死”,那么明天……母妃是不是可以同样牺牲掉她?! 在母妃心中,三哥是最重要的人,三哥登上皇位是最重要的事,除此之外,全部等而下之,全部可以抛弃,就像抛弃一只破了的旧鞋子。 她是母妃的亲生闺女没错,可是,在她母妃这种雄才大略、冷酷不亚于男子的女人看来,亲闺女,又能值几个钱?! 岑熙娇忽然觉得冷,寒冷,从她的心口一个劲儿往外涌,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冰住! 她不由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往外走。 婉妃看她这样子,皱起眉问:“熙娇,你去哪儿?” 岑熙娇也不回头,她喃喃道:“我冷,我要晒晒太阳……” 岑凌霄噗嗤笑起来:“这丫头疯了?七月天,她要出去晒太阳?” 婉妃摇摇头:“算了,不要管她,由她去吧。” 是了,你们根本就不会管我,岑熙娇在心里默默地说,你们拥有彼此就足够了,你们根本就不需要我!对你们来说,我就是个多余的! 从撷秀宫出来,岑熙娇茫茫然在皇宫里打转,虽然七月炎热的太阳晒在她身上,但她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热。 岑熙娇只觉得透心凉,母妃和三哥的那番话,让她寒透了心。 不知不觉间,她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竟然看到了一片望不到边的夹竹桃林。 岑熙娇这才后知后觉打了个哆嗦,自己走到了蟾阙宫,她那个神秘的四哥哥的地盘。 正这时,她听见了一阵木头轮椅的动静,浓密欲滴的碧绿夹竹桃,竟然向两边分开,露出中间的一条路,一个坐在木头轮椅上的少年,缓缓向她而来。 岑熙娇不由心头一颤! 她刚想转身逃,却听见轮椅少年笑嘻嘻地说:“哟,这不是我那久违的熙娇妹妹吗?” 岑熙娇只好停下来,她手指揪着裙子,用蚊子那么点声音,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四哥哥。” 岑凌琊看着这个妹妹,突然咧嘴一笑:“熙娇,要不要去我宫里玩一会儿?” 第144章 我想住你的公主府 岑熙娇很少见到岑凌琊,只在每年过年的时候,四皇子才会出来露一面,而且在席间几乎不说任何话,象征性地吃过一点东西,然后他就会提前退场,而且皇上从来不会责罚。 婉妃也几乎不和她提这个四哥哥,她只叮嘱女儿,离那片夹竹桃林远一点,“你父皇非常偏爱你四哥,万一你得罪了他,就连我也保不住你。” 印象中,岑熙娇对这个四哥哥充满畏惧,也从来不敢接近他。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四皇子住的蟾阙宫。 除了地方大了一点,人少了一点,空气凉了一点,岑熙娇并没有觉得这里和撷秀宫有什么区别。 就连蟾阙宫的宫女,都比撷秀宫的宫女更守规矩,端茶倒水的时候,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四哥哥这儿,挺好的。”她有点局促地说,“比我母妃那儿清净。” 岑凌琊龇着白牙,一笑:“你觉得这儿好?我倒是羡慕你能出宫,有自己的公主府。” 岑熙娇马上说:“其实出宫自己住也没啥好的,一开始我是挺高兴,但时间长了,我一个人住外头,冷冷清清的非常寂寞!” 这时,宫女又端上了白玉糕,岑熙娇的目光落在那盘白玉糕上,一时竟怔住了:放白玉糕的托盘,是纯净的羊脂白玉,这且不提,竟然连白玉糕旁边的小勺,都是纯金的! 她的眼睛都圆了! 这么小小一块糕,它的托盘和小勺加起来,就价值连城了! 就算是她母妃当初最得宠的时候,都没有如此奢侈过! 果然母妃没说错,父皇是真的很偏爱她四哥哥! 四皇子看出妹妹的表情,他哈哈一笑:“这不算什么!这些小玩意,我这里多得很呢!” 他对宫女说:“把我那一套十二生肖拿来。” 不多时,宫女推着一个木头的小推车走出来,推车上面,摆着十二个栩栩如生的雕塑,每一个都有拳头那么大,而且,全都是纯金! 岑熙娇的眼珠子都直了! 她万没想到,这个仿佛幽灵一样的存在,几乎不被宫里人提起的四哥哥,竟然这么有钱! “你若喜欢,随便拿一个就是了。”岑凌琊满不在乎地说。 岑熙娇都傻了,她赶紧摆手:“不行,这太贵重了!四哥哥你的好意我领了……” “叫你拿你就拿嘛。”岑凌琊笑嘻嘻地说,“反正这些东西我早就看腻了,而且父皇根本就不管我怎么处理,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人知道。” 岑熙娇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她期期艾艾地说:“那……那我拿了哦。” 她拿了个金兔子,因为岑熙娇自己是属兔的。 抱着沉甸甸的金兔子,岑熙娇满心欢喜:“谢谢四哥哥!” 岑凌琊笑眯眯看着她,忽然道:“熙娇,四哥哥想求你一点事,你能答应吗?” “什么事呀?” “这里太憋闷了,我想出宫住一段时间,可是外头又没有合适的下处。我能不能住你那儿?” 岑熙娇迟疑了。 皇子出宫居住,这不是小事。按理说岑凌琊的年龄,早就该出宫独自居住了,可是皇上却一直将他留在皇宫里,多半是考虑到他身体不便,怕他出宫过得太辛苦。 如果她随随便便就把四哥哥给带出去了,父皇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呢? 岑凌琊看出她的犹豫,他索性把木头轮椅往前推了几步,伸手指着那些纯金生肖:“如果你答应让我住进你的公主府,熙娇,这剩下的玩具,就都是你的了。” 岑熙娇的一颗心都炸了! 这么多金子!全都归她! 这些天,她在母妃和亲哥那儿受的委屈,说来说去,不就是因为没有钱吗?! 如果她有了足够的钱,还用去看母妃和亲哥的脸色吗!说不定倒过来,亲哥还要上门来求自己呢!岑熙娇可以保证,她三哥岑凌霄,是拿不出这么多金子的!而且三皇子日常开销大,其实一直都很需要钱! 尽管激动得不行,但岑熙娇毕竟是堂堂公主,她深知皇宫里的规矩。 “这样吧,四哥你先别急。”她艰难地说,“这事儿,我得去和父皇说一声——别担心!我保证说服父皇!你就等我的好消息!” 岑凌琊这才慢慢笑起来:“好妹妹,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当天晚上,景元帝就来到了蟾阙宫。 在这之前因为寿宴那天的事,父子俩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气得景元帝有大半个月没来看儿子,这对他而言,已经很罕见了。 “我听熙娇说,你想出宫住?” 岑凌琊歪在轮椅里,头也不抬,兀自摆弄着一个精巧的小瓷杯子:“我在宫里太闷了,想出去玩两天,熙娇答应让我住她的公主府。” 景元帝皱了皱眉:“宫里有什么不好?吃喝都有人照顾,太医也随传随到,你跑到外头去,哪有这些便利?” “那找个太医,我带着出去不就行了?” “不行,你在外头诸多不便,也不安全……” 岑凌琊突然狠狠把手里的瓷杯往地上一摔! 当啷一声脆响,瓷杯碎裂无数,其中一片飞溅到了景元帝的脸上! 景元帝的脸颊,顿时显出一道鲜血! 旁边宫女一声惊呼,想要上前,却被景元帝一抬手挡住。 他像是完全不在乎脸上那道伤,却依然温和地看着儿子:“我也没说不许你出宫去玩,但是留宿在外头,那不行。” “你就是想气死我!想把我憋死在这个鬼地方!”岑凌琊恶狠狠地瞪着他,“老鬼!你自己一辈子被关在这座坟里,你想把我也关进来,陪着你一块去死!” 他从小就这样和景元帝说话。 别的皇子,都得恭恭敬敬称父皇儿臣,从小就要在父皇面前立规矩,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只有四皇子不用。 只有他,可以口称你我,甚至骂景元帝是“老鬼”。 景元帝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没有发火,只是伸手按住儿子的胳膊。 他忽然笑了笑:“你就不是为了前几天那事,还在发我的火吗?我不许你动甄玉,你就那么生气?” 第145章 父子的秘密 上次皇后的寿宴,四皇子岑凌琊本想用夹竹桃阵抓住甄玉,却被甄玉胖揍了一顿。 回来之后,他抓着景元帝的衣服嚎啕大哭,逼着他下令将甄玉五马分尸——景元帝当然是没答应的,不光没有答应,在详细听了前后过程,尤其,当他听说甄玉骑在岑凌琊身上,抡拳暴打岑凌琊的时候,他竟然乐不可支。 “琊儿,你看,终究你也有个克星了。”他当时笑眯眯地说,“果然我没看错甄玉这丫头。” 岑凌琊火大极了:“你给我杀了她!马上杀了她!我要把她的脑袋挂在我的书房门上!” 景元帝摇摇头:“那可不行。琊儿,你动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动甄玉。” 岑凌琊一听这话,扭曲的脸上挤出一个古怪的神情:“就因为她是那个女人生的?所以你舍不得?” 景元帝突然闭上了嘴。 “她和别人生了孩子,她给你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你竟然还给这顶绿帽子晋封了公主。”岑凌琊阴阳怪气地说,“老鬼,我可真佩服你的忍耐……” 话没说完,景元帝一个耳光打在岑凌琊的脸上! 岑凌琊被他打懵了! 自懂事以来,他就没有挨过景元帝一根手指头!哪怕岑凌琊做出那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哪怕他把太后贴身的女官剁成一块一块的,景元帝也只是吼了他两句,也没有打过他! 这次,他竟然为了甄玉打他的耳光! “老四,我警告你。”景元帝颤声道,“绝对不可以动甄玉!明白吗?!” 岑凌琊从懵逼状态,慢慢回过味来,他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鲜红的指印,却咧嘴笑起来:“我不光要动她,我还要把她剁成一块一块……” “你敢!!” 岑凌琊突然嘶声大笑:“老鬼!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没骨气的男人!她都抛弃你了!她撇下我们父子一去不复返,她和别的男人在床上乐呵着,而你这个傻瓜,居然还在思念这个忘恩负义的……” 啪! 更狠的一个耳光! 岑凌琊被他打得整个儿歪了过去,景元帝用力太猛,岑凌琊连同他坐的那辆小轮椅车,咣当一下,往后翻倒过去! 宫女太监们吓得一呼啦拥上前去,七手八脚将轮椅扶了起来。 岑凌琊的鼻血都被打出来了,他疼得哇哇大哭,嘴里依然不清不楚地骂着:“你打我?!你为了那个女人打我!好啊!来啊!你打死我啊!你们都给我等着!她不得好死,你也不得好死!” 宫女太监们忙碌着,为四皇子止血,调整轮椅,擦拭着地上的鼻血……一个个全都默不作声,他们死死低着头,像聋子,像瞎子,恨不得自己干脆变成地上的墩布! 在这恶毒的谩骂声中,景元帝的声音冷得像一块薄冰:“永远也不要骂你母亲,更不要伤害你妹妹。岑凌琊,你最好记住我这两句话。” 岑凌琊一时呆住了。 景元帝静静望着他,终于,他叹了口气:“我是你父亲,琊儿,做父亲的,就算耐心再好,也是有限度的。” 说完这番话,他转身离去。 岑凌琊回过神来,他破口大骂:“那你就弄死我呀!赶紧弄死我!当他妈的谁愿意这么活着?!” 然而这些骂声没有回应,景元帝已经走远了。 这些,是大半个月前的事情了。 这半个月来,景元帝时不时就要克制住自己来看儿子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把岑凌琊给宠坏了,尤其当他亲眼看见,照顾岑凌琊多年的乳母,被他挖掉了两只乳,惨叫着在地上翻滚,而六岁的岑凌琊竟然拎着血淋淋的刀,坐在一边嘻嘻直笑……那一刻,景元帝就明白了。 这个孩子已经坏了,彻底长歪了,除了回炉重造,没有半点改善的可能性了。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对这个儿子的疼爱。 似乎对景元帝来说,另外三个儿子都是假的,连同婉妃给他生的那个女儿也是假的,是“不知道怎么冒出来”的,且不属于他,而属于各自的母亲,或者属于大祁。 唯独岑凌琊,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 他才是他真正的儿子。 所以他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骂人,摔东西,嗤笑他,喊他“老鬼”。 而他也可以不用在儿子面前,装出那副虚伪的明君慈父的样子……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明君慈父! 只有岑凌琊,只有这个邪恶又有病的儿子,能够让他彻底放松下来,比最好的安神药还要管用。 今天,他终于熬不住这份思念,于是藉着岑熙娇恳求他的那件事,亲自来了蟾阙宫。 “我就是要出宫!我就是要去外头住!”岑凌琊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不让我出去,我这就死给你看!” 他说完,竟然推着轮椅,朝着墙柱撞过去! 宫女太监们吓坏了,赶紧上前阻拦,景元帝也慌了,他抢步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轮椅,硬生生把他给拉了回来! 景元帝怒道:“你就这么不让我省心?!” 岑凌琊大哭道:“我死了你不就更省心了?!你就是偏心!你现在,全都偏心到甄玉那个丫头身上了!你早就不管我死活了!” 景元帝柔声道:“怎么会。甄玉那丫头几个月才进宫一次,我能偏什么心?”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宫住?!”岑凌琊恶狠狠看着他,“明明岑熙娇都答应了!你偏偏从中作梗!我又不是住在没人管的荒郊野外,我住的是公主府,这有什么不行的!” 岑凌琊这一连串的诘问,问得景元帝也是哑口无言,最后,他只好点头。 “好吧,那你就先去熙娇的公主府住上一段时日——但不可太久!” 岑凌琊一听,心花怒放:“老鬼你放心!我又不是要扎根在她的公主府里。” 景元帝苦笑,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我,如果不答应那就别想着出宫!” “你说!” “不许动甄玉。” 岑凌琊心想,等我出了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老鬼你又能奈我何? 于是,他点点头:“好,听你的!” 第146章 德贵死了 那天晚上,德贵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第二天,他仍旧不见踪迹,第三天,第四天…… 德贵最终被发现,是在五天之后的护城河边。 他的身上被人绑了沉重的石块,扔进了河里,要不是河道转弯处这具泡肿胀的尸体被浪给推到岸上,还不知多久才能被发现。 德贵死了,但并非死于溺水,仵作在他的脖子上发现了刀痕。 他是被人先割喉,然后才绑上石头,沉入了护城河。 去衙门认尸的是老柴,老头儿哭成了泪人,回到家里,嗓子都哑了。 甄玉坐在椅子里,听着老柴的哭诉,她一张小脸白得泛青,手指死死掐住椅子扶手,几乎要把指甲拗断! 最终,她轻声开口道:“衙门怎么说?” “衙门说,他们已经派了捕快去调查这桩案子。”老柴擦了擦眼泪,“德贵身上的银两被搜刮一空,衙门认为是谋财害命。” 不可能。甄玉想,杀人者,不是为了钱。 银子不在身上,其实是凶手为了给外界留下错误的印象,以为是见财起意,临时出手。 但那是不可能的,德贵是被人蓄意杀死的,因为他这些天来,一直在追查那辆神秘的、给大黑二黑下毒的马车。 甄玉忽然心中一动,她突然问:“老柴,你再给我讲讲那天,你和德贵最后见面的情形。” 老柴说:“那天我见德贵站在公主您的院子门口,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像是满腹心事。所以我上前问他,到底有什么事。他就说,他有很要紧的事要禀报公主,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不能和我说。我说那没办法,公主现在正在会客,你不能进去。然后他……” 老柴停了停,仿佛努力思考了一下,这才又道:“德贵他当时问,里面是谁?我说,镇国公府的千金,我说她和咱们公主交情很好。德贵说,那他是不太适合进去,还是等公主会完了客人再来。我就说,既然你现在没事,就先去帮我把猪肉催一催……” 老柴说话又絮叨又没重点,他啰啰嗦嗦讲了这么一大堆,甄玉却没有捕捉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但她心中有了个猜测,德贵很可能找到了那辆马车的归属人,他是来向自己报告这个重要信息的! 殊不知,他以为抓到了贼人,可是贼人同时也盯上了他! 因此,在德贵再次出门之际,对方毫不犹豫下了手,将德贵杀害,扔进了护城河! 甄玉几乎要撕碎手中的帕子! 她腾地站起身! “老柴,你去把德贵的尸首运回来,好好安葬。”她轻声说,“另外,给我准备车轿!” “公主要去哪儿?” “宁国公府!”甄玉咬着牙,嘴唇殷红得像出了血,“我要给德贵报仇!” 萧纤纤自从被岑子岳斥责了那一顿之后,一直闷闷不乐。每天呆在家中以读书绣花打发时间,连各路亲朋的邀请也都拒绝了。 这天她正靠在窗前发呆,忽然听见丫头报说,永泰公主求见。 萧纤纤一怔,抬头又问:“谁?” “永泰公主。”丫头停了停,又说,“马车就在咱们府大门口。” 萧纤纤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想到甄玉会亲自找上门。 丫头看看她,试探着问:“要不,就不见?就说姑娘您病了……” “不,没必要躲着她。”萧纤纤冷冷道,“我倒要看看,她想把我怎么样。请她去前厅。” 换了身衣服,又特意上了一道妆,萧纤纤这才姗姗来到前厅。 甄玉见她来,并不起身,只抬头冷眼看她。她是公主,身份比萧纤纤高,本来就不用起身,尤其今天又是来兴师问罪的。 萧纤纤先给甄玉行了礼,这才问:“不知公主前来,所为何事?” 甄玉冷笑了一声:“萧姑娘,你觉得我来,是为了什么呢?” 萧纤纤心知,上次她投毒的事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于是索性咬了咬牙。 “如果公主是来兴师问罪的,我萧纤纤无话可说!”她脸颊僵硬得像一块白瓷,“公主发怒,我受着就是,公主若想要任何赔偿、或者提告官府,我萧纤纤一路奉陪!” 甄玉冷笑不止:“萧纤纤,你的骨头倒是很硬啊!一路奉陪?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怎么赔!” 萧纤纤一愣:“人命?什么人命?公主您这不是好好的吗?” “事已至此,就不要再装了!”甄玉冷冷盯着她,“皇后寿辰那天,你故意派出马车挡住我的马,往它们的鼻子上喷‘癫马蒿’,致使它们双双发狂,让马车失控……” 萧纤纤眼睛顿时瞪大了,她马上说:“这不是我干的!” 甄玉大怒,一掌拍在桌上:“不是你又是谁?!后来在脂粉里下毒,又假好心请我补妆,这难道不是你做的?!” 萧纤纤忍了忍,只好低下头:“在脂粉里下毒,这是我干的——但马车的事,我实不知情!” “你还狡辩!我家马夫德贵,刚刚查到给马下毒的那辆马车的线索,转眼就横死街头!” 萧纤纤震惊极了,她顿时摇头道:“不是我干的!公主,我没有让人杀你家的马夫!我更没有命人给你的马匹下毒!” “那可真是巧了呢。”甄玉目光如钉,死死钉在她脸上,“好好的,你就知道我的马车出事?好好的,你就让你家马夫把车赶去了护城河边?如果不是早知道我的马会出事,你又哪来机会给我下毒!” 萧纤纤呆了呆,忽然,她噗通跪了下来! 她这么一跪,甄玉也怔住了。 “在脂粉里下毒的事,确实是我干的。”萧纤纤含着泪,一字一顿道,“毒也是我小姨给我的,她和我说,这毒名叫驯鹰之毒,用了它,就能让公主您喜欢上三皇子……” 甄玉勃然大怒:“什么乱七八糟的!” “是真的!”萧纤纤满面是泪,脸涨得通红,她嘶声道,“我小姨当时是这么说的!她说三殿下对公主你念念不忘,可你偏偏不喜欢他,三殿下夜夜辗转反侧,有时还以泪洗面,婉妃娘娘看不过去,所以才拜托我给你用这驯鹰之毒……” 所以,究竟是婉妃在说谎,还是萧纤纤在说谎? 第147章 世事难两全 如果萧纤纤说的是真的,那她就是被婉妃给骗了,她压根不知道驯鹰之毒有多可怕,她还以为是普通的类似催情药之类的玩意,所以才毫不犹豫给甄玉下了毒。 这么想来,也有一定的合理之处,萧纤纤再怎么冷酷,也不可能一出手就奔着搞死搞残对方而去,尤其甄玉和岑子岳未过明路,岑子岳虽然倾心于甄玉,可是甄玉并未答应过他,而且处处避嫌。 萧纤纤再怎么恨甄玉,也用不着一开始就下手这么狠。 甄玉按下心头混乱的思绪,她淡淡道:“所以你压根就不知道,驯鹰之毒有多厉害?它能让中毒者像奴隶一样,对下毒者言听计从,如果没有下毒者的一声命令,受害者就连排泄都无法自行解决,只能任由屎尿失禁。萧纤纤,你想看到那个样子的我吗?你希望我像个木桩子一样站在三皇子身边,连大小便都无法控制?” 萧纤纤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脸色惨白,嘴张得能塞下一个桔子:“这……这不可能!我小姨说过,它只是一种催情剂,它只会让你爱上三皇子……” “要么,是你骗我,要么,是你小姨骗你。”甄玉淡淡地说,“你自己选吧。” 萧纤纤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她无力地撑着地面,心头混乱地想,难道真的是小姨在骗她? 那可是她最亲的小姨啊! 萧纤纤母亲过世得早,她幼年入宫,在婉妃身边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心里是把婉妃当成母亲一样来看待,更是对婉妃言听计从。 然而她没想到,自己的小姨,下手竟然这么狠! 还借了她这把糊涂透顶的刀! 难怪岑子岳那天发那么大的火,她还一直想不明白,觉得心里委屈,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他却为什么好像自己杀了人一样……原来,自己真的做了相当于杀人的事情! 甄玉看着地上瘫软的女孩,那满面泪痕,呆若木鸡的样子,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相信。 萧纤纤这状态,实在不像是伪装——若这都能装,那她也太可怕了。 甄玉索性又问:“既如此,你那天又是如何知道我的马车出事的?总不可能真是碰巧吧?” 萧纤纤哽咽着,她用手背擦了擦脸:“公主的马车会出事,确实是人为的,但究竟是何人所为,我并不得知,小姨……婉妃娘娘只告诉我说,那天您的马车会失控,至于在哪儿失控,失控成什么样,这些她都没说,所以我只能命我家车夫守在皇宫正对面的东大街路口,那是公主您的车轿进宫的必经之路。一直等到您的车向护城河狂奔而去,我才命我家车夫跟上。” 这样说来,合谋者不只萧纤纤,还有第三个人,甄玉暗想,婉妃这场毒计,一共用了三方的力量,她把整桩计划拆分成三份,只把最安全,最简单的一步,留给了萧纤纤。 德贵的死,真的和宁国公府无关? 萧纤纤听出甄玉沉默中怀疑的意味,她猛然抬起头:“公主若不信,就请给我用‘散志汤’!我听人说,公主用这东西逼问出了很多人的实话,我刚才说的,也全都是实话!我愿意喝散志汤!”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甄玉当然也不好再多问。 她慢慢站起身,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垂着头哽咽不止的萧纤纤。 “我家德贵,品行端正,忠诚又老实,他的名字还是我父亲给取的。”甄玉的声音,低沉而哀痛,“他不明不白的死了,我不可能就这样算了!萧大姑娘,如果你未来还能和婉妃娘娘搭上话,那就替我转达一声,我家德贵的仇,我一定要报!” 从宁国公府回来,甄玉一直默默想着德贵的事。 她忽然想,如果自己没有重生,德贵,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她的重生,挽救了舅舅,挽救了天香馆的姑娘们,也挽救了很多澜蔷百姓。 可是她的重生,却直接导致了德贵的死——如果她没有回甄府,德贵可能一辈子就那样平平顺顺过下去了。 世上并无两全法,她永远都是,救得了这个,却救不了那个。 事已至此,除了为德贵报仇,甄玉也做不了更多的了。 逝者已矣,先顾活人,三皇子既然放下话来,要对太傅不利,他就必然会出手。 数日后,甄玉借着给外祖送八月节的礼物,来了太傅府邸。 太傅夫人见她来,非常高兴,听说她带了礼物,又嗔怪道:“来就来,自家人还带什么礼物?” 原来甄玉带来的是一罐老君眉,一盒新作的芋泥、枣泥、栗子泥和山药泥的甜点心,再有两匹秋香色的缎子。 老君眉是太傅夫人最爱的茶叶,她年纪大了,吃东西喜欢又软又甜的,所以甄玉特意让厨房做了这盒点心,另外,秋香色也是老太太最喜欢的颜色。 她笑道:“都是咱家铺子里的东西,不是什么稀罕物,我想着中秋快到了,就当给外祖母添一份喜气。” 太傅夫人十分感动,这三样礼物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准备的,可想而知外孙女用了真心。 “让你外祖父看见,又得怪我折腾你。”太傅夫人含笑道,“其实老头子是嫉妒,上次他就说,玉儿光给你做鞋做衣裳的,怎么不给我做呢?我说你个老东西是想把咱们玉儿累死吗?” 甄玉噗嗤笑道:“外祖父哪里还缺我给他做鞋袜?正经他是喜欢人读书上进,我呢,偏偏不求上进不爱念书,外祖父桃李满天下,还有那么多做大官的弟子,我怕我给他老人家丢脸。” 太傅夫人笑了一回,又想起来,说:“对了,思瑶这些日子要来京师,你舅舅想让她陪着我过中秋。” 甄玉一怔,她啊了一声,半晌,才笑道:“表妹哪天过来,外祖母先告诉我,我好躲一躲。” 太傅夫人叹道:“思瑶做的那些混账事情,你舅舅全都告诉我了。玉儿,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这要换了别人,我一辈子都不会见他!” 老太太说完,又深深叹了口气:“谁叫思瑶姓晏呢?” 甄玉垂落眼帘:“外祖母不用说了,我懂的。” 第148章 桃李杀 祖孙俩正聊着,这时候,丫头笑嘻嘻走进来说,有女客来访。 “是巡盐御史严啸之的夫人,还有兵马司指挥使鹿毅鹿大人的夫人。” 太傅夫人一听,竟笑起来:“她们是结伴来的?” “倒也不是。”丫头也笑道,“老太太您想,这不快要八月节了吗?严大人和鹿大人各自带着家眷来看望咱家老太爷,正好就在门口遇上了。” 太傅夫人忍笑道:“这两家子,好成了这样?就连上门看望老师都是不约而同。” 这两个名字,甄玉全都有印象,因为她瞬间就记起了这两个人,那离奇诡谲到令人咂舌的一生。 巡盐御史严啸之,和京师兵马司指挥使鹿毅,都是她外祖父的学生。太傅晏昉桃李遍天下,其中不乏有做了大官的,但是严啸之和鹿毅这两个人,却和他其他的弟子都不同,因为他们俩,太“有名”了。 严啸之的巡盐御史,专管天下盐务,是个肥得流油的热门差事,偏偏严啸之这人两袖清风,作风刚硬冷酷,生活简朴得出了名,是个人人皆知的正人君子。 鹿毅的兵马司指挥使,负责京师整体安全,偏偏鹿毅此人生活放荡,贪酒好色,和许多名妓都有牵连。 更奇怪的是,这样两个习性相去甚远的人,却是多年挚友,十几年前,他们还是太傅门下清贫的太学生,就已经好得睡一个被窝,如今各自发达,做了高官,却依然好得犹如亲兄弟一般。 不多时,两个年龄相仿的妇人进屋来。 为首的那个衣着华丽,上身是大红色绣金线的衣裳,底下是亮丽的金色马面裙,满头珠翠,前胸是沉甸甸、金闪闪的黄金项圈,头上一只硕大的凤钗,凤头睨人,挑目飞扬,比她整个人还要显眼! 她身边的女伴,衣着则简朴得多,只是一身藕合色半旧不旧的衣裙,头上也无甚珠钗,发髻里只有一根碧玉簪,却是绿得莹润翠亮,翠色极佳,说明了此人尊贵的身份。 甄玉顿时明白了,前者是兵马司指挥使鹿毅的妻子,后者则是巡盐御史严啸之的妻子……俩人的穿着打扮,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却手挽着手进来,神态亲密犹如姐妹。 俩人齐步上前来,到了太傅夫人跟前款款一拜:“见过老夫人!” 太傅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伸手将她二人扶起来,又打趣道:“说给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妯娌俩呢!” 俩人互相看看,都笑起来,鹿夫人神采飞扬道:“老夫人,上次我和淑贞出去吃茶,人家都说我们不像妯娌,像姊妹呢!” 严夫人却十分内敛,只淡然一笑没说话。 鹿夫人眼尖,看见旁边的甄玉,又问:“老夫人,这位是?” 太傅夫人向她们介绍说:“这就是我那个外孙女甄玉。” 甄玉要向两位夫人行礼,却被严夫人快快扶了起来:“使不得,永泰公主是皇上亲封,应该臣妾给您行礼才是。” 鹿夫人却仔仔细细打量着甄玉,她忽然眼圈一红:“真像啊……还记得当初,我刚成亲,被我家夫君带着来见老夫人,二小姐当时就站在这儿,就在这面书架的旁边,头上插了一朵石榴花,一直冲着我笑。” 她说到哽咽,不由潸然落泪,拿帕子擦拭眼睛。 太傅夫人被她感染,也跟着落泪。 只有严夫人轻声劝道:“燕如,咱们难得来见老夫人,你别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让老夫人徒增悲伤。就是老爷们知道了,也不好过。” 鹿夫人慌忙擦了擦脸,勉强笑道:“都是我的不是,该打,该打。” 短短几句对话,就让甄玉看清了这两个人的性格,鹿夫人热烈可爱,有什么说什么,对人也热情,而且和丈夫亲密无间,成亲这么多年,还是“夫君”。 而严夫人则内敛低调,考虑周到,对尊卑规矩格外在意,因此称呼丈夫为“老爷”。 民间俗语说,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此言不假,这两位太太的性格,和她们各自的丈夫真是如出一辙。 这时候丫头端上茶水,太傅夫人又命人拿来点心请夫人们用。 在她们莺莺鹂鹂,有说有笑地谈着各自家事的时候,甄玉一边听,一边陷入了恍惚。 前世,她听说京师兵马司指挥使鹿毅这个名字时,人还在媚雪楼。 那天好好的,忽然闯进来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把老鸨给吓坏了,还以为是来抓人,细问之下才知不是,而是叫媚雪楼的第一名妓潘湘湘去问话。 被叫走的不止潘湘湘一人,还有驻春院的董娇儿,花兰院的乔沅沅,甚至包括常年在河边“红舫”做生意的祝香儿。 她们的共同点是,全都是京师出了名的娼妓,以及,全都和鹿毅交好。 之所以她们被叫去问话,是因为,鹿毅被人杀了。 人在家中坐,头颅不翼而飞,书房成了血海。 鹿家那晚,连同奴仆一共死了十八个人。 一同被害的还有鹿毅的长子。 鹿夫人因为带着幼女回娘家省亲,堪堪逃过一劫。 案发之后,朝野震撼,皇帝震怒! 凶手竟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京师负责安全保卫的最高长官砍了头……这不是公然挑衅又是什么?! 葬礼上,严啸之抚棺恸哭,发誓要替师弟报仇——当初他们是同一年进的太学院,严啸之比鹿毅大一岁。 两年后,凶手落网,是逍遥在外很多年的江洋大盗江子弃,逮住他的人,正是严啸之。 据江子弃供认,鹿毅多次带人抓捕他,甚至两次打伤了他,导致他的左脚始终不太灵便,落下终身残疾。 江子弃深深恨上了鹿毅,终于有一天,趁着深夜潜入鹿家,杀了鹿毅和鹿家长子,又砍下了鹿毅的脑袋。扔进了滚滚的护城河。 江子弃被处以极刑,死于京师菜市口。 然而说来奇怪得很,江子弃死后,鹿毅的遗孀忽然发声说,杀害她丈夫的不是江子弃,却另有其人。 第149章 见面礼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 鹿夫人不仅质疑了朝廷,更将怀疑的目标,直接指向了严啸之——她认为,江子弃是严啸之找来顶包的! 鹿夫人的这番话,激起了轩然大波! 她的理由是,江子弃说什么曾经两次被鹿毅所伤,甚至落下残疾云云,这件事鹿毅从未对她提起过。鹿夫人认为,依照她丈夫那好大喜功的性格,若真把名扬天下的大盗给伤到残疾,他一定会大吹大擂很多次,一直说到她耳朵起茧…… 然而,她这辈子都没听丈夫提过“江子弃”这个名字。 鹿夫人这理由听起来令人啼笑皆非,却不无道理。 而且鹿夫人还提供了一些对严啸之不利的证据,她说丈夫死前数月,曾多次与严啸之发生争吵,俩人甚至在家中大打出手。 而严啸之那边给出的理由是,鹿毅虽将江子弃伤到残疾,但毕竟没能把这家伙捉拿归案,这是他的一块心病,所以他不肯和妻子提,他是觉得没抓到人,终究自己颜面无光。 至于大打出手的事,他也断然否认,他说那是鹿毅喝多了,错把他当成了别人才动的手。 绝大多数人都站在严啸之那边,大家认为鹿夫人一介女流,哪里懂大老爷们的事? 然而甄玉却知道,鹿夫人说的是真的,那个被处以极刑的人,不是江子弃。 因为,江子弃正是甄玉的师父。 她的医药毒理知识是跟着青谷子学来的,但她的拳脚功夫,却是师从江子弃。 甄玉还记得,前世她曾问过江子弃,外面都说他被五马分尸,江湖上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死人,他为什么不站出来替自己发声呢? 当时,江子弃赏了她一个“爆栗子”:“傻丫头,他们当我死了还不好?不然呢?知道我没死,又全力以赴来捉拿我?再说了,明明是和我没关系的案子,我又何必去踩一脚泥?” 甄玉也很震惊:“所以鹿毅不是师父你杀的?” 江子弃瞪了她一眼:“我杀他干什么?鹿毅人不错!我还和他喝过酒呢!我和鹿毅交情好着呢!” “可是大家都说他是师父你杀的……” “大家都说的就是真的吗?”江子弃忽然把脸一沉,“玉儿,你要记住,以后行走江湖第一件事,就是千万不能人云亦云!” 说完,他又微微一笑:“人家承诺不再抓我,我呢,承诺江湖不再留名,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看这多好!我依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却再没有讨厌的官兵在后面烦我!” 前世,江子弃并未告诉甄玉,究竟是谁和他谈的这笔交易。 但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人就是严啸之! 鹿毅的死,很可能与严啸之有关! 当年鹿毅的案子,给了太傅很大的打击,不光心爱的弟子惨死,更失去了一个有力的帮手:京师兵马司指挥使在换人之后,整个派系迅速脱离了太傅的影响力,转而投向了三皇子那边。 更悲惨的还在后面,江子弃名义上被“正法”的那年,左相,也就是婉妃之父韦大铖,在朝中公开弹劾太傅晏昉以公谋私,在官员之中发展“太子党”,充实其羽翼。而他手上一份确凿的证据,竟然来自严啸之。 是的,严啸之公然投靠了三皇子,给了他的恩师一记终身难忘的背刺! 那次弹劾案,引起景元帝的愤怒,虽然最终并未罢官,但太傅在朝中的影响力被大幅削减,太子在景元帝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多年之后,不知从谁那儿传来了一个更加离奇的消息:有人看见了鹿毅,他没死,竟然在突厥那边出现。 这消息太耸人听闻,一是死者复活,二是忠臣叛国,哪一个都非常可怕,两个加起来,更是双重的“不可说”。 但终究没有证据,所以这则流言,也只是流言罢了,而且那时太傅已经过世,皇后和太子也被诛杀,三皇子早已一党独大。流言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 此刻,甄玉梳理着前世的这些信息,只觉得头大如斗。 严啸之为什么要背叛太傅? 鹿毅是不是他杀的? 鹿毅到底死没死? 如果没死,那他搞这么大一出戏,还赔上了自己的长子,又是为了什么? 一时之间,她当然无法找到答案,但是甄玉可以肯定一点。 三皇子说要对外祖父不利,他一定是从外祖的这两个弟子下手,按照前世的时间顺序,三皇子也差不多开始筹备谋害鹿毅的手段了……甄玉可以断定,三皇子一定从这里“拔桩”! 那晚,鹿毅和严啸之都留了下来,今晚的家宴格外热闹。 严啸之是典型的白面书生,风度翩翩,气质清隽动人。 鹿毅则身材魁梧,大声大气,浓眉大眼,面容是那种带着男性英雄气概的英俊。 他没想到永泰公主也在,因此笑道:“老师都没告诉我,公主也在这儿,早知道我该准备一份见面礼。” 太傅笑道:“什么礼不礼的,不用讲究那些。” 鹿毅摇头道:“那怎么行呢,毕竟是头一回见面。” 他想了想,竟将手腕上一个金色的圈撸了下来,笑眯眯递到甄玉面前:“公主若不嫌弃,我就把我这狮龙镯送给公主,权当是见面礼吧!” 甄玉道了谢,好奇地接过那个金镯子,原来这玩意不是女性那种细致普通的镯子,却是把镯身雕成了龙形,头部是一只狮头,掰动机关,狮子就一口咬住了龙尾巴,这造型又华丽,又怪异! 甄玉一时脱口而出:“好漂亮!” 这金镯做工精美无俦,每个细节都非常完美,不是一般工匠所为,只有炉火纯青的大师才能做出这么漂亮的物件,此是其一。其二,这玩意明显是纯金打的,而且明显是给男人戴的,看上去又厚,又重,又宽!甄玉一个小女孩,细骨伶仃的手腕戴上这个,活像戴上了犯人的枷锁,偏偏又是如此精美的黄金,显得又滑稽又可爱。 严啸之在旁边皱眉道:“阿毅,你真是有一出唱一出!哪有送这种男人东西给小姑娘的?” 鹿毅却浑不在意道:“公主都赞漂亮了,有什么不好?殿下,这玩意是夏侯晚大师所赠。我瞧着它怪好看的,既然公主喜欢,那就送给公主吧。” 第150章 鹿毅与严啸之 甄玉心中一惊,难怪呢! 夏侯晚最擅长做这种华丽而精美的小玩意,上次甄玉做的那个“天雨流芳”就是盗版了他制作的暗器。 没想到这东西不是鹿毅买的,竟是夏侯晚送给他的,看来这俩人有很深的私交。 想到这里,甄玉连连摇头:“这不成,鹿大人,您的心意我领了,可这东西太贵了,我不能收……” 鹿毅马上伸臂挡住她:“都说了,是给公主的见面礼!您就收着吧!” 甄玉又看了看鹿夫人的表情,却见她满脸笑眯眯的,没有丝毫不快,显然她对丈夫把这么贵的东西送人,并无不满。 还真是豪爽大方的一对夫妇呢。 于是甄玉推辞不下,只好收下了。 那晚,家宴里的谈笑声,七成以上都是鹿毅贡献的。 他是做京师兵马司指挥使的,经常要与京兆尹合作,处理各种突发性的恶性案件——这个人,居然能把毛骨悚然的案子讲得声情并茂、犹如一个出色的说书人。 “……我就问他,你把这些砍下来的人头像灯笼一样,全都挂在自己家里,到底是图什么?这都臭了!你弄得自家臭气熏天,这有什么好?” 旁边严啸之脸色一沉:“阿毅,你和公主说这些干什么?别吓着她!” 甄玉听得兴高采烈,她赶紧道:“没关系!没关系!严大人您让他说,我爱听呢!” 鹿毅哈哈一笑:“师兄,公主可是老师的亲外孙!不是一般的小孩!你别小觑了她!” 鹿夫人也无可奈何道:“师兄你别管他,他就这样,人来疯!在家孩子吃饭时说话,他骂孩子没规矩,现在他自己在太傅这儿,话比小孩儿还多!” 鹿毅笑嘻嘻道:“规矩是要讲的,但时时刻刻讲规矩,人未免太累了,你瞧我师兄这么显老,就是讲规矩讲的哈哈哈!” 甄玉急道:“哎呀我要听后来!后来呢?那个犯人怎么回答的?” “那犯人说,小人我呀天生丑陋,嘴长这么歪,眼长这么斜,背又驼得像乌龟!人人见了我都害怕,躲得远远的,这也罢了,偏偏这几个,见了我就喊妖怪来了!还骂我是畜生投胎,往我身上扔泥巴……我是妖怪吗?我是畜生吗?我娘是故意把我生成这样的吗!青天大老爷,我也是人呀!我也是爹生娘养啊!他们怎么能这样辱骂我?所以我气不过,趁着夜里就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了!我还要把他们吊在房梁上,让他们日日夜夜看着我,躲都躲不开!” 席间,一片沉默。 鹿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倒也怨不得他心里恨,容貌是爹妈给的,自己也左右不了。这些受害人这样羞辱他,难怪他会痛下杀手。” 严夫人也不忍道:“也不知他之前受了多少辱骂……” 太傅却沉声道:“骂他的人固然可恶,可他杀了人,这不是一般的罪行。” 甄玉点头道:“人家骂他,是人家不对。他杀了人家,更加过分!什么样的污蔑就应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报复回去,人家骂他,他可以骂回去,人家往他身上丢泥巴,他也可以丢回去!泥巴不解恨他还可以泼血、泼粪,多得是手段可选。但他偏偏选择了杀人。这犯人心胸狭窄,就算他天生貌美如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鹿毅震惊地看看甄玉:“公主所想,竟和我一模一样!咱们两个真是知己!当浮一大白!” 甄玉咯咯笑起来,拿着空酒杯和鹿毅做了个碰杯的姿势。 鹿毅得意地吞了一大口酒后,继续道:“所以我就对他说,你生得丑,不是你的错,可你杀人,这就是你的错了!你杀人之前,日日打柴卖柴,侍奉老娘,是个好人,可你杀人之后就是个畜生!而且是个又丑又癞的活畜生!我今天,就要替这些苦主来嘲笑你!你这个蛤蟆投胎的人形怪物!哈哈哈!” 甄玉噗嗤笑道:“鹿大人,你这样当面嘲笑他,岂不是要把他活活气死?” “对啊!我就是要活活气死他!当时这家伙一蹦三尺高,还骂我,哈哈!可惜他手铐脚镣缠身,根本就碰不着我!” 严啸之扶额哀叹:“阿毅,你好歹也是堂堂指挥使,就不能正经一点吗?” “咦?师兄,指挥使就不能骂人吗?大祁的律法可没有这一条!” 甄玉忍笑,心想这两个人真是泾渭分明。 鹿毅爽朗大方,不拘小节,但有时候也太“不拘小节”了,和十五岁的公主大谈特谈什么砍头案,还详细描绘人头是如何悬挂到房顶上的,这种事,一般人真做不出来。 严啸之不苟言笑,刻板方正,但有时候也太刻板了,甄玉注意到,哪怕是在放松的家宴里,这个人也始终正襟危坐,坐下来的时候,首先会梳理一下自己的袖子和袍子,像一只爱整洁的漂亮大白鸟,不肯落下一点折痕。 这样的两个人,倒像是太极图一样,一黑一白,互补得很好。 那晚家宴散了,鹿毅喝得有点醉,他冲着太傅夫妇歪歪斜斜行了个礼:“老师,我今天喝多了,看人都有重影……” 太傅晏昉哭笑不得:“你也知道自己喝多了?嗯,还不算无药可救。” 鹿毅打了个酒嗝,又笑嘻嘻道:“我从来不在别人那儿喝多,但是在老师家里,我就放心了,老师和师母又不会害我,是不是?” 鹿夫人也满怀歉意道:“他就这样,一喝酒就话多得烦人,太傅请不要见怪。” 太傅摇头:“阿毅是我自己的学生,我还不知道他什么样?” 严啸之也道:“待会儿,我让人送些上好的醒酒药过去,弟妹,你们夜里要派人看着他,别吐了都不知道,一旦呛在喉咙里面,很危险的。” 鹿夫人一一答应下来。 鹿毅笑嘻嘻牵着严啸之的衣袖,像个小孩儿一样喃喃道:“师兄,还是你对我最好!我最喜欢师兄了!” 严啸之一摔袖子,板着脸道:“醉鬼!少和我套近乎!我是怕你给弟妹添麻烦!” 鹿夫人哭笑不得,又向太傅夫妇告辞,这才扶着醉醺醺的丈夫离开。 第151章 游夜河 席间,严啸之只喝了一小杯,脸都没怎么红,仪态也依然严谨端正。他看着师弟那摇摇晃晃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这才又对甄玉道:“公主独自住在将军府里,身边没个人帮忙,太傅又有了年纪,你若遇到什么事,尽管和我们师兄弟说就是。” 甄玉笑道:“多谢严大人。” 严啸之又沉吟片刻,才道:“公主上次在宫里中毒的事,我也知道了。公主您要多加小心,背后下毒的人,是婉妃和另一位重臣。” 甄玉震惊了! 她当然知道是婉妃下的毒,问题是,严啸之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严大人,您是怎么知道的?!” 严啸之忽然,苦笑了一下,“我贿赂了三皇子身边一个得力的太监,是他告诉我的。他还说,这件事婉妃找了重要人物帮忙,是和婉妃一系无关的一位国公爷,而且是他亲手做的!但究竟是谁,那太监不肯说。据我自己来猜,恐怕是那位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婉妃手里,这是她惯用的手段,喜欢用把柄来辖制人家。” 甄玉这下子,彻底震惊了! 她一是震惊,给她下毒这件事里,居然还有朝廷大员的身影……她甄玉一个弱女子,何德何能,竟能劳动堂堂国公爷给她下毒,而且此人必定不是萧纤纤的哥哥宁国公,否则严啸之就不会说“和婉妃一系无关”。 也就是说,朝中另有人,想她甄玉死! 第二重震惊是,严啸之竟然会把这些事告诉她! 前世的严啸之不是站在三皇子那边吗?他不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背刺了太傅吗?! 怎么此刻听他这语气,是完全站在太傅和甄玉这边的? 甚至还主动袒露了自己行贿的事……这是多么爆炸的消息啊!那个获得过皇上的嘉奖,廉洁清白出了名、自己衣服上都有补丁的严啸之,居然会给太监行贿! ……还是为了她甄玉! 不说别的,这种自曝其短的行为,充分说明了他对太傅的忠诚。 甄玉立即敛容道:“严大人,多谢你这份心意。” 严啸之摇摇头:“公主是太傅的亲外孙,你母亲过世后,太傅明显苍老了许多。我们这些做学生的也不是瞎子。如今,大家能尽一份力,就尽一份力吧。” 太傅年迈耳背,看他俩窃窃私语,就问:“啸之,你和玉儿在说什么?” 严啸之赶忙道:“哦,我拜托公主好好照顾您老。老师,天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他又冲着甄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些话你别和老头提,自己知道就行了。 这晚的家宴给甄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很喜欢鹿毅这种豪放大气、浓油重彩的性格,甄玉自己是个爱热闹、心胸开阔的女子,鹿毅这样有什么说什么的人,恰恰投她胃口。 但她也不讨厌严啸之,如果说鹿毅是刀,严啸之就是刀鞘。 在甄玉看来,她外祖父恰恰需要这种严谨克制、名声清白又有手段的弟子,来弥补朝中人脉的不足。 另外,虽然严啸之动不动就数落鹿毅这个师弟,但对他的关心却毫不作伪。鹿毅虽然总和师兄斗嘴,但严啸之认真数落他的时候,他也会像个小弟一样,乖乖听训,师兄弟的感情明明非常好。 所以前世,两个人的关系为什么会破裂成那样?以至于要在鹿家大打出手,以至于……严啸之要对鹿毅暗起杀心?是的,甄玉严重怀疑鹿毅的死,与严啸之有关。 而前世,严啸之又为什么会突然转向,背刺自己的恩师? 甄玉给不出解释,因为就算是前世,三皇子也不是什么都告诉她,更不是什么都允许她去打听,有些红线,连甄玉都踩不得。 她只好暗下决心,这一次,她要保住鹿毅的性命,同时,也要竭力阻止严啸之的转向。 次日是七月三十,大祁有一场历史悠久的民间活动,名叫漂灯节。 其实这个风俗是从鬼节七月半延续下来的,普遍认为农历七月是亡故亲人回来“探亲”的时间,七月半过去之后,虽然关了鬼门,但还是有少数游魂会逗留,而它们要一直到七月结束,才会彻底离去。 所以百姓会在护城河边,点燃莲花小纸灯,将它们放入河里,目送它们漂流远去,就当最终的送行。 久而久之,这个习俗就成了固定的漂灯节,这一天晚间,百姓们会涌到护城河边,将自己制作的各式各样巧夺天工的莲形纸灯,放入河中,为逝者祈冥福。 这天甄玉原本嫌热,不太想出去,可是看嵌雪和流金一大早就满怀期盼,想要出去看放灯,她也不好拒绝,于是答应她俩,晚间陪着她们一起去看放河灯。 “我就不去了。”饮翠笑眯眯道,“我在家准备茶水,这样一来,姑娘一到家就有夜宵吃,有茶喝,这多好。” 流金笑嘻嘻地说:“其实你就是觉得自己个子矮,挤不过人家,怕被踩掉脚上的鞋!” 饮翠瞪了她一眼:“就你聪明!” 甄玉又笑问:“漱朱,你去吗?” 漱朱摇摇头,又冲着她晃了晃手里的话本子,意思是宁可在家看书。 甄玉噗嗤一笑:“好吧,你俩看家,饮翠记得给我煮一杯蜜香饮,我就爱喝那个。” 然而那天,甄玉终究没有喝上这杯蜜香饮。 天擦黑的时候,甄玉带着两个丫头,并三个男仆一同出了门。 此刻街上,已经有不少行人,很多人手里拎着精巧的小莲灯。 这时,有一座明光闪亮的轿子,十分招摇地从人群中过去。 那轿子不光前后打着灯笼,还在四个角上挂了小巧的玻璃灯。轿子上,则垂着七彩的珠串,香荷包,还有叮叮咚咚的小铃铛……这样一来,又是灯又是铃,简直热闹非凡。 嵌雪小心翼翼地掀开轿帘子,好奇地看向那顶张扬又漂亮的轿子,喃喃道:“这是哪家的小姐?怎么轿子上面这么多灯?” 甄玉笑道:“那不是小姐的轿子。” 嵌雪啊了一声,她更好奇:“难道那轿子里坐的是男人不成?” 甄玉噗嗤笑起来,嗔怪道:“傻瓜,这都不懂,那是勾栏院花魁的轿子。” 嵌雪啊了一声,醒悟过来,脸一红:“我又不懂这些……” 流金也好奇地问:“玉姑娘怎么连这都知道?” 甄玉笑而不答,心想,因为我也坐过这样的轿子啊。 第152章 绑架 前世在媚雪楼,甄玉做过一阵子花魁,而在她之前的那个花魁,就是潘湘湘。 如果说前世那段肮脏不堪的日子里,有什么可怀念的人和事,甄玉唯一能够说出来的,就只有潘湘湘。 前世她刚进媚雪楼,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丫头,一开始就是在潘湘湘身边服侍,潘湘湘是媚雪楼的顶梁柱,也是正当红的头牌姑娘。一般做头牌,都会有些小脾气,对手下服侍的丫头也多不耐烦,脾气大的还会连打带骂……但是潘湘湘从来没有打过甄玉,相反,在老鸨王三娘找甄玉麻烦的时候,潘湘湘还会上前阻拦。 但甄玉和潘湘湘相处的时间并不太长。 自从鹿毅死后,潘湘湘就像被人抽去了魂魄,常常对着墙发呆,还暗自垂泪。 楼里很多姑娘都说,潘湘湘的魂被鹿大人给勾走了,只有甄玉知道,潘湘湘爱上了鹿毅,她在最一往情深的时刻,毫无防备地接到了这个男人悲惨的死讯。 而且因为是个下流的娼妓,她甚至无法去鹿家吊唁,她曾换了一身孝试图上门,却被鹿夫人赶了出去。 她连鹿毅的棺木都没能看上一眼。 鹿毅对她,不可能是真心的,这男人在外头有太多的风流债,和他相好的姑娘,两只手都数不完,但潘湘湘就是爱上他了。 没多久,潘湘湘就不肯接客了,无论王三娘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就是不松口,甚至还说,自己这七八年,替妈妈赚得也足够了,如果妈妈再逼她接客,她就死给大家看! 王三娘又生气又满心烦恼,她说湘湘,我花了这么多银子来培养你,我往你身上堆的心血比佛塔还要高了,你说不接客就不接客,你是想饿死我吗?你想让这媚雪楼给你的鹿大人陪葬吗! 话说得很刻薄很难听,甄玉看见潘湘湘那原本动人的雪肤花容,微微一抽搐,嘴唇也变得更白了! 但是她没有发作,只冲着甄玉招招手,让她过来,然后她拉着甄玉的手,轻言细语对王三娘道:“妈妈放心,我会给你培养出新的花魁来。” 王三娘疑惑地看着甄玉:“你是说,她?” 潘湘湘点点头:“给我三个月,我给你把小玉教成媚雪楼最红的姑娘,她会比我还要红的。” 王三娘想冷笑,但是看潘湘湘的表情,她又笑不出来了,只好问:“你说的当真?” “当然是真的。”潘湘湘平平静静道,“若做不到,我就从这媚雪楼顶,跳下去。” “……” 三个月后,潘湘湘兑现了诺言,甄玉也是从那时候起,一点点开始走红。 不久后,潘湘湘离开了媚雪楼,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有人说她落发为尼,有人说她进了大富人家做小妾,因为怕夫家知道自己的出身所以特意悄然离开。 也有人说她死了,尸体被人发现,就在鹿毅的墓碑旁边,肯定是殉情而死…… 凡此种种,莫衷一是。就连王三娘提起此事,都是一脸的讳莫如深,什么都不肯说。 这些隔世的回忆,在甄玉看见那顶招摇的花魁小轿后,纷纷涌上她的心头。 她一时有几分伤感,这一世,她应该不会再和媚雪楼、和潘湘湘打交道了。 轿子停在了护城河边,此刻路上的百姓已经很多了。甄玉下来轿子,她和丫头男仆们特意避开了人头攒动的地段,专门选了个人不多的地方。 天黑下来,人们开始往河里放灯,也有人在沿岸焚香跪拜,虽然是夜晚,但沿着护城河这一带,都非常热闹。 望着漆黑河面上,一盏盏飘摇远去的莲花灯,甄玉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不知道此刻,他们两个的亡魂在何处,是否真的在天上看着她…… “哎,流金,咱们是不是也该带两盏莲灯来放?” 她扭过头,试图和旁边的流金说话,却忽然间,怔住了! 身边的人并不是流金,而是一个男人。 是优蓝太子! 甄玉震惊之下,撒腿就想跑,却被优蓝太子一把按住! “永泰公主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他依然笑眯眯的,笑得又甜又亲热,但是按在甄玉胳膊上的手,却犹如铁钳,掐得甄玉动弹不得! “可不要乱动哦。”他低声道,“您的两个丫头,三个男仆,全都在我手上。” 甄玉微微抬头,她这才发现,无论是流金还是嵌雪,她们的身后,全都站着一个黑衣人!从丫头们浑身僵硬,满脸惊恐,吓得要哭的样子看来,黑衣人手中,一定持有利刃! “你好大的胆子!”甄玉低声喝道,“这里是大祁京师!你竟敢跑到这儿来挟持人质?!” “那又怎样?”阙离徵一脸笑笑,神色是满不在乎,“公主,我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只要您敢大声呼救,您这两个丫头,就甭想活着回去。” 甄玉徒劳地看了看不远处的人群,京师的百姓仍旧热闹地围在河边,他们在放灯,在祝祷,在有说有笑……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边来了一群突厥人,正在威胁他们的生命! “你到底打算干什么!”甄玉终于忍着愤怒,轻声道,“你和我有私人恩怨,可是我的丫头没见过你,我家那些下人更是没有得罪过你!你放了他们!” “那可不成。”阙离徵轻轻摇头,他叹道,“我知道你这种人,若单单抓了你是没用的,你会视死如归,让我无质可辖。但如果抓了你身边的人,那你无论如何,也要考虑他们的安危,是不是呢?” “……” “短短两个月没见,甄玉姑娘,你就从一个娼妓,摇身一变,成了大祁的当朝公主。真是令小生佩服。” “你想干什么,就说吧。”甄玉冷冷打断他,“就当我那晚在天香馆瞎了眼,白救了你一命!” “也不能这样说嘛。”阙离徵笑眯眯道,“说来也怪,自从那天咱们分别至今,我没有一天不想起你。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玉儿,你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甄玉瞠目看着他,突然嗤的一笑:“前脚你想要活活烧死我,后脚你就想让我做你的王妃?我看太子你是疯了!” 阙离徵哈哈大笑:“好吧,做王妃的事暂且放在一边,眼下我有了个难题,我想见一个人,可是却怎么都见不着。” 他冲着甄玉顽皮地挤了挤眼睛:“希望公主您能伸出援手。” 第153章 挟持 甄玉被阙离徵塞进了马车。 她无法反抗,因为阙离徵说了,只要她敢反抗,叫喊或者跳车,他就杀了她的丫头和男仆! 阙离徵太了解她了,他深知,绑架甄玉一个人是没用的,这丫头性格太烈太倔强,她是宁可去死,都不会屈从的。 但是,如果拿丫头的性命来要挟,就会很有效,甄玉可以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但她一定会珍惜身边下人的生命。 马车悄无声息离开了护城河,往城里驶去。 甄玉坐在车里,低着头一言不发,脑子却在飞快旋转…… 看这方向,阙离徵并不打算离开京师,既然他想留在城里,那就好办了,饮翠她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失踪,不到半夜,外祖父就能得到消息,到时候关起城门、挨家挨户地搜,这些突厥鞑子插翅难飞! 但同时,她又有一丝疑惑,她都能想到这些,难道阙离徵这么精明的人,会想不到?这儿可是大祁腹地,是京师!这个时候带着人质返回城里,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在想什么?”阙离徵凑过来,亲昵地看着甄玉,“在想我是不是自投罗网?” 甄玉心头一惊! 阙离徵哈哈一笑:“公主你放心,我有法子让他们看不见你,哪怕你就站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你的外祖父也会视若无睹。你信吗?” 他和甄玉贴得那么近,七月底,又是在这么狭小的马车里,甄玉竟没闻到什么浓烈的体味或者呛人的男人汗味儿,却只有一种极淡的花香,一种又冷又干燥,同时隽永深远的芬芳,诡异地充斥她的鼻间。 甄玉收回神,她淡淡道:“我不知道优蓝太子您抓住我有什么用,我虽名为公主,却不是皇上的血脉,只是一介孤女。你真以为朝廷会和你谈条件?” 阙离徵笑嘻嘻道:“我不打算和朝廷谈条件。” “那你想和谁谈条件。” “大祁天子。” 甄玉呆了呆,竟嗤的一笑:“那就更不可能了!皇上不会因为我而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阙离徵也不恼,他伸手轻轻撩了一下甄玉的头发,用一种拿腔拿调的温柔嗓音道:“这可说不好哦。” 走了好久之后,马车终于停在了一户僻静的院落前,里面早有奴仆开门,点亮了各处灯烛,恭恭敬敬等在院门口。 阙离徵带着甄玉从马车上下来,随意往里走,似乎他丝毫惧怕都没有。 甄玉看得出,这些下人非常规矩,而且全都身形健硕,训练有素,每一个都有一种凛然之气。于是她就明白了,他们并不是普通的奴仆,而是原本就跟着优蓝太子的突厥侍卫。 甄玉并没有看到流金,看来他们被阙离徵的人带去了别处。 一进屋,两个身材高挑,浓妆艳抹的女子迎了上来。 “太子回来了!”其中一个欣喜道,“还以为今晚您会留在外头,咦?怎么还带了个小丫头?” 甄玉抬头冷冷看着她们。这两人一个是紫衣,一个是红衣,都生得非常美,眼波横流勾人魂,艳如桃李动人魄,五官里有一些异族的特征,想来不是本地人,而是阙离徵从凉州带来的。 再联想到优蓝太子那好色的名声,甄玉就明白这些侍女的“作用”了。 阙离徵笑了笑:“这位是大祁的永泰公主。” 那紫衣女子吃了一惊,突然和同伴相视一笑:“原来她就是太子您心心念念的永泰公主?和奴婢想的不一样啊。” 阙离徵笑道:“你原先想的是什么样?” “自然是和奴婢一样,个子高高的,胸脯满满的,”紫衣女子咯咯一笑,“谁知今日一见,才这么一点儿,像个豆丁。真不知太子你对她日思夜想,究竟是为了什么。” 甄玉听得怒火丛生,不由冷冷道:“优蓝太子,这就是你身为突厥太子的待客之道?任凭奴仆当面嘲笑他国公主,言语轻慢,无礼至极!” 那两个女子却咯咯笑起来,紫衣女子娇声道:“好凶悍的公主!原来太子您喜欢这样的?那往后奴婢得装一装凶了哦。” 声音娇柔妩媚,缠绵至极,竟是当着甄玉的面,在和阙离徵调情! 甄玉勃然大怒,她冷笑道:“难怪都说突厥人是蛮族,上位者轻佻无状,底下人不懂尊卑,真怨不得大祁百姓嘲笑你们!” 阙离徵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公主说得对,确实不妥。” 话音刚落,他忽然拔出腰间的剑,狠狠刺进了紫衣女子的胸口! 红衣女子尖叫一声,倒退了两步! 那紫衣女子完全没想到阙离徵会杀她,竟是丝毫的防备都没有! 她脸上笑容都还没有消失,只是睁大眼睛,眼神惊恐地望着自己胸口的剑! 阙离徵又一用力,抽出剑来,紫衣女子咣当倒在地上! 她死了。 甄玉震惊地望着面前的尸体,只觉遍体发寒! 阙离徵把手中的剑在尸体上擦了擦,收回到剑鞘里。 几个侍卫快步上前,迅速拖走了紫衣女子的尸体,又有人将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不过片刻功夫,一切回归原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红衣女子吓得脸都青了,却连哭都不敢哭一声! 阙离徵淡然看了她一眼:“你带着公主去洗漱梳妆,换一身衣服。” 红衣女子瑟瑟发抖,她低下头:“……是。” 竟是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了。 那晚甄玉梳洗完毕,又被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衣服,这才被红衣女子带到了一个房间。 “公主请歇息吧。”那女子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甄玉一眼,语气非常恭敬。 她恐怕也是接受了紫衣女子的教训。 等她出去了,甄玉这才松了口气。 她的衣服都被换了,头上的发饰全被拿掉,只有手腕上,鹿毅送给她的那个狮龙镯还戴着,因为机关非常精巧,外人无法取下来,所以侍女们只好任由甄玉戴着它。 她忧心忡忡在床边坐下,只觉全身酸痛难当,原来这一晚太紧张了,肌肉一直绷到极限,几乎把自己拉成了一张弓。 也不知外祖父能不能找到这地方…… 正胡思乱想着,门被人推开,阙离徵举着一只蜡烛走进来。 甄玉慌忙起身,却见阙离徵将蜡烛放在桌上,转过身去,竟关上了房门。 甄玉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阙离徵冲着她微微一笑:“夜静人稀,我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睡觉。” 甄玉心头警铃大作:“你在这儿睡觉?” “对,就在这张床上。”阙离徵走到她身边,冲着甄玉眨眨眼,“今晚,我与公主共枕眠。” 第154章 同床 甄玉冷笑道:“还没睡就开始做梦了?” 阙离徵顿时换了一副哀婉的神色:“公主嫌弃我吗?可是这里只有一张床,公主不肯和我睡,又能睡哪儿呢?” 甄玉听他越说越不堪,索性起身走到桌前:“行啊,如果你非要睡在这儿,那我就把这张床让给你。”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那意思是宁可坐一整夜,也不会和阙离徵同床! 阙离徵看出她的决绝态度,于是点了点头,却冲着门外拍了一下手。 不多时,刚才服侍甄玉梳洗的那个红衣女子,低着头走进来:“太子有何吩咐?” 阙离徵似笑非笑,他看看僵坐在椅子上的甄玉:“公主闹脾气,不肯回床上睡,一定是你刚才服侍得不好,你说,该怎么办?” 红衣女子呆愣愣看着甄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阙离徵淡淡道:“是你得罪了公主,才让公主不开心。你在公主面前,自行谢罪吧!” 他说完,竟从床边顺手抽出一把匕首,当啷扔在了红衣女子面前。 红衣女子浑身像筛糠一样抖,脸青得发灰,灰得和墙皮一个颜色! 她哆哆嗦嗦抓过匕首,咬着牙,刚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甄玉急了,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打掉她手上的匕首! 她冲着阙离徵大吼:“关她什么事啊!你是不是疯了?!杀了一个还想杀第二个?!她们有哪里得罪你了?!” 阙离徵笑得动人极了:“她们不是得罪你了吗?我这是在给公主你出气啊。” 甄玉气得发抖,她简直想抓过那柄匕首,把它捅进阙离徵的心窝! 但最终,她只咬着牙道:“你放过她!” “可以。”阙离徵一口答应,“但是你要回床上睡。” “……” “你一刻不上床,她就在这里跪一刻。”阙离徵淡淡道,“你若再敢回到椅子上坐着,那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甄玉转头看看地上的红衣女子,她看见那张明明很美丽的脸,却写满了惊恐,精致的五官被死亡的恐惧给扭成了很奇怪的样子,女子微微张着嘴,满脸泪光,她跪在地上,乞求般地看着甄玉,却一声都不敢出! 剧烈的愤怒撕扯着甄玉,然而良久,她还是默不作声,走到床边。 阙离徵笑了,那是志得意满的笑,他冲着红衣女子挥了挥手:“你可以出去了。” 红衣女子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逃出了房间。 甄玉恨恨看着阙离徵:“你除了拿刀吓唬妇孺,还有什么本事!” 阙离徵收起匕首,他笑嘻嘻到甄玉身边,挨着她坐下来,伸手抚上她的肩膀:“正因为公主你对这些妇孺心存怜悯,我才有可乘之机呀。” 甄玉刻意往边上挪了挪,碰开他的手,冷冷道:“男女授受不亲,太子不要和我这么近!” 阙离徵啧啧道:“上次在澜蔷,明明和我那么亲,还肯让我用手牵着呢。这会子又装什么正经?哦,你从娼妓摇身一变成了公主,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甄玉气得要吐血,她在天香馆那几天,是不得已而为之,结果被这家伙反反复复提在嘴上,恨不能时时刻刻提醒她:你不是个干净的女人。 她刚要开口骂人,忽然阙离徵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枚红色的药丸,一下子塞进她的嘴里! 甄玉刚要吐出来,阙离徵却在她耳畔沉声道:“吞下去,否则我就把你的丫头男仆都杀了!” 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冷酷,与平时说话的轻佻态度截然不同! 于是甄玉明白,他这句威胁是真的! 她只好硬生生将药丸吞了下去。 “太子是想毒死我吗?”她哑声道,“想我死,又何必这么费劲呢?” 阙离徵微微一笑:“公主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会舍得让你死?” 甄玉还要问,阙离徵却伸手将她按倒在床上,甄玉大惊,正要挣扎,阙离徵却用力压在她的身上! “不想挑逗我的话,最好乖一点。”他深色的眼眸近距离地盯着甄玉,“我有半个月没碰女人了,你应该知道,这么久没碰女人的男人,心里最想要什么。” 甄玉立即不动了! 她不光不敢动,甚至迅速把手缩了回去,双腿并排放好,竟是生怕有一点撞到了阙离徵的身体! 阙离徵看她这样子,嗤嗤一笑:“很懂嘛。” “……” 他又俯下身,凑近甄玉的脖颈,轻轻闻了一下。 男人闭上眼睛,喃喃道:“真奇怪啊,明明还是个黄花闺女,明明一看就知道还没开苞,却这么懂男人,比那些蠢笨的娼妓还要懂……公主,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还是谁教了你?可是,谁会教你这些东西?” 甄玉闭眼只是不答。 阙离徵看她这冷漠的表情,忽然心中一动,竟伸手解开了甄玉的一颗扣子! 甄玉浑身汗毛都炸开了! 她一把按住自己的衣服,尖声叫道:“你敢动我,我就咬舌自尽!” 见她是来真的,阙离徵只好叹了口气:“好吧。我不动你就是了。” 甄玉死死抓着前襟的衣服,她万分警惕地盯着阙离徵,后者索性翻过身去,抓了薄毯拉开,盖在自己身上。 见他躺下来,甄玉这才小心翼翼躺下来,并且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得远远的,恨不能贴着床的最里面! 夜,非常宁静。 甄玉虽然躺在床上,但心里却乱如一团麻。一会儿想,外祖父能不能带着人找到这里,一会儿想,饮翠她们不知会哭成什么样…… “公主在想什么?”阙离徵忽然问。 甄玉回过神,没好气道:“在想怎么杀了你!” 男人发出嗤嗤的低笑声:“果然没看错,我就喜欢你这样剽悍的女子,只有你这样的,才能做我的太子妃。” 甄玉冷笑了一声:“又在做梦了,你堂堂突厥太子,娶一个大祁女子做太子妃?先问问你们突厥王答不答应!” 阙离徵懒懒道,“我伯父一向疼爱我,他不会反对。” 甄玉心中震惊,她觉得这话非常离谱,然而阙离徵那种淡然的笃定态度,却仿佛他真打算这么做。 她索性换了个话题。 “你搞这么大动静,到底是想见谁?” “你们大祁的天子。” 第155章 枕边夜谈 甄玉怔了怔,她没想到,阙离徵想见的人,竟然是景元帝! 她立即摇头道:“别想了,天子不可能见你。” “是啊,一般来说他是不会见敌国太子的,但现在,你在我手上,这就不好说了。”阙离徵低声道,“除非大祁天子一丁点儿也不爱惜你的生命——但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甄玉觉得,阙离徵这番话里,似乎意有所指。 但她仍旧摇头道:“我不过是皇后的外甥,又不是皇子皇孙,天子凭什么为了我而冒险来见你?” “不要妄自菲薄。”阙离徵的声音又厚又低沉,“小玉儿,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大祁天子心中的地位。” 甄玉认定他是在胡说八道,扰乱她的心,所以干脆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阙离徵翻了个身,悄悄凑到她身边。 甄玉有点窝火,这家伙,到底为什么这么不要脸?! 她想离阙离徵远一点,奈何再往里就是墙了。 她忿忿道:“太子您是想把我挤进墙壁里面去吗?!” 阙离徵嗤嗤笑起来:“你就这么不喜欢我接近你?” “废话!你是敌国太子!” “那如果我不是突厥人呢?” 甄玉突然卡住,良久,才低声道:“不是突厥人也不行,你我萍水相逢,又不是夫妻,睡在一起就已经很荒唐了。” 阙离徵嗯了一声,他忽然柔声道:“那这往后,你可得慢慢习惯我睡在你身边了。毕竟你是要做太子妃的女人。” 甄玉真想翻身坐起,给他狠狠来一个大嘴巴! 但她用力压住心头火,咬着牙道:“太子能不能不要再说这种话?!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小玉儿,你就这么不喜欢我?是嫌我长得丑?还是嫌我身上有味道?” “太子并不丑,也没有味道,莫如说您距离丑有着十万八千里。”甄玉声调平平,“我只是单纯不喜欢太子你这个人罢了。” 良久,阙离徵轻轻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了,是我运气不好,我待以真心的女人,居然都不喜欢我。” 这个都字,勾起了甄玉的好奇,她忍了半天,还是问:“除了我,还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太子?” “我母亲。” 甄玉吃了一惊,她以为阙离徵会说哪个名妓或者哪个出名的才女……没想到,他竟然说,自己的母亲不喜欢他。 “为什么?”甄玉又忍不住问,“天下哪有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的?” “嗯,天下没有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但如果这个孩子,是被强迫生下来的呢?” “!!!!” 甄玉心中这份吃惊,无以言表! “我母亲是突厥周边小国的公主,虽是小国,但国君,也就是我外祖父,也是爱若明珠般把这个独生女儿捧在手心,千娇百宠地养大的。璎珊珈兰,我母亲的名字,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水中绽放的花朵。”阙离徵低声道,“后来,外祖的国度和突厥起了冲突,上一代突厥王发兵征讨我外祖,打先锋的就是我生父。” 阙离徵的嗓音很沉,很厚,一点儿也不像他白日里那种语带轻佻的意味,倒像是远古的珍贵琴弦,被人轻轻拨动,引得人心中一阵阵的悸动。 “……突厥人的作风,你也是知道的,不打则已,一打起仗来,就一定会将对方夷为平地,无论老弱妇孺一概杀光。”阙离徵轻声说,“我外祖战死了,国家灭亡,都城被突厥人烧为了白地,甚至为了不让战败者复国,我祖父还命人在耕地上撒盐,生生把一片富庶天国,变成了寸草不生的盐碱地。” 甄玉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那你母亲……” “我母亲没死,我外祖母为了保护她,用泥巴和灰尘把她弄得脏兮兮的,又将她藏进贱民群中。”阙离徵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你知道她是怎么被发现的?” “怎么被发现的?” “我母亲在那群脏兮兮的奴隶中藏了几日,她实在受不了了,因为那些贱民从来就不洗澡,不洗头,终日与淤泥和脏土为伴,她自小爱洁净,我外祖甚至专门为她在宫里挖了一个池子,白玉做的,每天都要换纯净的泉水,还在里面放满了鲜花。”阙离徵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只不过两天没有洗澡,她就忍不下去了,自己偷偷从贱民棚子里逃出来,想要找些干净的水洗头……结果就被突厥的先锋军,也就是我父亲给发现了。” 甄玉无声叹了口气。 “按理说,敌国公主应该立即斩杀,才能斩草除根,但我父亲违抗了祖父的命令,他将我母亲带回了凉州。” “……” 阙离徵淡淡道,“从小,我就没有见我母亲笑过。她对谁都很冷淡,对我也是,甚至不肯抱我,还不准乳母给我洗头洗澡。乳母对她说,孩子身上脏得都起脓疮了,再不洗澡就要臭掉了、烂掉了。可你知道她说什么?” 甄玉听到这里,几乎不忍心再听下去,但她不出声也不行,于是只好低声问:“你母亲说什么?” “她说,她就是因为受不了,一心想洗头洗澡,所以如今才会沦落在这里,生不如死。如果能让她选,她宁可自己当时臭掉,烂掉。” 甄玉实在忍不住,她愤怒地说,“你母亲也太过分了,她怎么选择,那是她的事,可孩子是无辜的,她凭什么把气撒在你身上呢?” 阙离徵微微转过脸来,暗夜中,他的眼睛熠熠放光,像一对明亮的星星。 “小玉儿,你真善良,虽同样贵为公主,可你比我生母强多了,至少你不像她那样,看见我就像看见了刻骨的仇人。” 甄玉一时心绪复杂,她低声道:“那太子你后来……” 阙离徵停了很久,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就在甄玉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这男人忽然低声道:“后来我长大了,能够自己洗头洗澡,小时候的经历就变成了我的噩梦,我怕脏,怕臭,怕自己再回到臭不可闻的样子。所以我每天都要把自己弄得很干净,如果天气太热,我就用药汁擦拭全身,阻止自己出汗。我一定要自己的身上,一丝肮脏的味道都没有。” 第156章 无礼要求 甄玉心头微微一酸。 难怪呢。 七月底的天,这么热,别说大男人,就算她这样的小姑娘,在外头时间长了身上也会有汗味。 然而阙离徵身上,真的闻不到一点体味或者汗味,只有一种悠远的花香,现在想来,这反而非常的不正常! “小玉儿,你说这有多么荒谬啊,我恨我母亲,因为我小时候,她那么狠心对我,从来不肯抱我,任凭我身上又脏又臭也不许乳母给我洗澡。可是现在,我也和她一样,生怕身上有一点脏的地方,每天都要在白玉砌的池子里洗很久,而且还要放上许许多多的鲜花。” “……” 阙离徵咯咯笑起来:“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终于还是变成了她那样的人。” 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怅然滋味,涌上了甄玉的心头,她忽然眼圈发涩。 她终于哑声道:“这不是太子你的错,人的命,是由不得自己的。” 阙离徵看着她:“小玉儿,你真是个好人,人家都嗤笑我,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娘们唧唧的,怎么就耐不住脏?还说你这样怎么打仗?上了沙场的人,哪有不脏的?我生父也不喜欢我,每次我洗的时间太长了,他就用这么大这么粗的藤条抽我。如今我屁股上还有藤条的印子呢,你看不看?” 甄玉闷闷道:“我不想看。” 阙离徵吃吃笑起来,他忽然将甄玉的胳膊搂在怀里,又把脸贴在她胳膊上,那是一种非常自然而然的举动,虽有点过于亲昵,但并没有什么不良的涵义。 被一个男人挨得这么近,这让甄玉有些不适,但她终于还是心里一软,没有推开他。 “小玉儿,你真好,我太喜欢你了。” 甄玉无奈道:“我到底好在哪儿?你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 阙离徵狡黠地笑起来:“你好就好在,我编的谎话这么拙劣,漏洞百出,你居然深信不疑,还差点落泪了。” “……” 所以刚才他说的这一大堆,全都是骗她的?! 甄玉气得快要疯了,她一下子坐起来,抓过枕头就往阙离徵的脸上按! “喂喂!你干什么?是要谋杀亲夫吗!” 甄玉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我不想见到你!”她指着门,“你给我滚!马上!立刻!滚啊!” 阙离徵见她怒发冲冠的样子,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于是笑嘻嘻坐起身,举起手:“好吧好吧,我去隔壁睡,公主晚安。” 等这家伙施施然起身离去,甄玉依然一肚子的火,刚才这家伙说得那么情真意切,像真的一样,居然全都是骗她的! 而她居然还真的相信了! 实在无法发泄心中的愤怒,甄玉只好一把将枕头扔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甄玉一夜未归,将军府里乱了套。 其实饮翠她们等到了二更天,就已经察觉不对,甄玉再怎么贪玩,不会在外头耽搁这么晚,一定是出事了! 于是她架着慌乱得找不着北的管家老柴,先去了颐亲王府。 好在岑子岳还未就寝,他一听甄玉失踪,立即带着人通知了太傅晏昉,又通知了兵马司指挥使鹿毅——原本的程序应该是,先找京兆尹再找鹿毅,但眼下非比寻常,岑子岳索性跳过了京兆尹,直接闯入鹿家,将睡得正香的鹿毅揪出了被窝。 鹿毅一听甄玉失踪,也不敢怠慢,赶紧换了衣服,带着人马赶往护城河边。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甄玉乘坐的那辆马车,马车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封信被石头压在轿椅上。 “永泰公主连同奴仆都在我的手上,目前他们安好。如果你们胆敢全城搜捕,我就每天杀一个人质。”鹿毅皱起双眉,抬头看看岑子岳,“落款是优蓝太子。” 岑子岳气得七窍生烟,他狠狠一拳砸在马车上:“这个混蛋!居然还在京师!玄冥司的人日日查访,竟然还是把这么大一条鱼给漏了过去!” 鹿毅按住他,沉声道:“王爷先别动怒,优蓝太子绑架公主,肯定是意有所求,咱们且等一等,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如鹿毅所料,第二天,一个下属匆匆忙忙将一封信并一枚箭矢送到他面前。 “哪里来的?” “回大人,是有人从高处射进院子来的。”下属说,“应该就在咱们兵马司衙门院子外的树上,恐怕是某一棵长得很高的大树!属下已经叫人去找了,但是看这样子,很难抓住射箭的人!” 鹿毅索性抓过信,他打开匆匆读了一遍,顿时脸色大变,一把将信拍在了桌上! “混账!这些突厥鞑子简直是疯了!” 下属慌忙问:“大人,突厥人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想见圣上。”鹿毅冷冷道,“那个优蓝太子说,他要和圣上单独谈话——这不是做梦是什么!他以为他是谁!” 信很快就送到了岑子岳手中,他看了之后,也是作声不得! 因为威胁到甄玉的生命,兵马司以及玄冥司都没有大张旗鼓的全城搜捕,所以到现在,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甄玉究竟被突厥人藏在什么地方。 现在,优蓝太子又提出他要单独面见景元帝,还说如果不答应,他就杀了甄玉,把人头放在城头上——天子怎么可能容忍这样傲慢无礼的要求?! 鹿毅想了想,忽然问:“王爷,突厥的太子为什么非要见圣上?难道要求我们割让国土?” 岑子岳眼神黯淡,他垂下眼帘,摇了摇头:“圣上绝无可能答应。别说一个甄玉,就算突厥人绑架的是我,不,就算是太后,圣上也不可能为此割让国土,这不是他愿不愿的问题,而是他也做不到。” “想来,突厥人对此也有所认识,所以他们应该不是为了这。”鹿毅若有所思地想,“两国是正在征战的敌国,既不是为了土地,那他还有什么必要,非得面见圣上呢?” “除了阙离徵,没人知道。”岑子岳冷冷道,“不管怎样,我这就进宫,把这封信交给圣上,由圣上亲自来定夺。” 鹿毅忍了好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他问:“圣上不可能答应吧?” 岑子岳心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出声。 第157章 折柳亭 消息很快就到了景元帝的面前。 当他得知永泰公主被突厥人绑架,突厥人还不准全城搜捕,景元帝勃然大怒。 “他们说不准搜捕,你们就真的不动窝了?!”他气得一拍桌子,“人都被绑走了,你们总得做点什么!” 岑子岳赶紧道:“皇兄请息怒,突厥人还提了别的要求。” 他将信放在景元帝面前:“这是今早被一枚箭射进兵马司院子里的。” 景元帝一愣,他拿过信,细细一读,脸色更加不好看。 “他说见就见?把朕当成了什么?”景元帝一把将信拍在桌上,他冷冷狞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藩属国吗?!大祁可不是它突厥周边那些无用的小邦!” 岑子岳此刻,也是急得五内俱焚,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直白地劝景元帝答应,于是只好搜肠刮肚、艰难无比地说:“优蓝太子那个人,臣是打过几次交道的,此人非常狡诈,而且心狠手辣。他既然说要把永泰公主的人头挂在城头上,那就一定做得出来……” 话没说完,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景元帝竟把桌上的文房四宝全都扫到地上! 岑子岳吓了一跳,他慌忙道:“陛下!” 景元帝面色铁青,他坐在椅子里,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动了真怒。 良久,他忽然轻声道:“答应他的要求。” 岑子岳简直不敢相信,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兄,你是说……” “他不是要见朕吗?”景元帝冷冰冰看了他一眼,“好,朕就答应他!” 得到了皇帝确凿的回答,接下来就好办了,按照阙离徵在信中的要求,如果景元帝肯见他,那就在皇城城头的东南侧,摆上一块白色的大石头,如果不肯见他,就摆上一块黑色的大石头。 这样一来,无论阙离徵身处京师的哪个角落,只要找到一个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就能看见来自景元帝的回答。 正午时分,一块白色的汉白玉石,被摆在了皇城城头。 那天,到了夜色将将笼罩的时分,太傅晏昉竟亲自来到了颐亲王府。 他将一封信,送到了岑子岳的手上,太傅说,这封信是被人用箭射进太傅夫人的院子里。 岑子岳一听,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就是因为早上的事,无论是鹿毅的兵马司还是京兆尹的衙门周围,他都派了人守在那里,希望在突厥方面再次来信的时候,逮住那个往院子里射箭的人! 谁想到这一次,突厥人却把信射进了太傅家里,还是太傅夫人居住的院落……这谁能防备到呢?! 这封信被丫头拾到,当即交给了太傅夫人。 太傅夫人年轻时是有名的才女,接过信一看,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马上就将信交给了丈夫。 “优蓝太子要求,明日正午,他要和圣上在京郊的折柳亭相见,彼此不能带任何侍从。” 岑子岳默默看着那封信,然后站起身:“我这就进宫,面见圣上。” 太傅吃了一惊:“可是已经这么晚了……” “没关系,圣上嘱咐过我,任何时候,只要突厥那边来了消息,就立即通知他,无论白天晚上。” 太傅一听这话,不知为何,沉默了。 岑子岳换好衣服,正要走,太傅忽然喊住他。 “王爷,你觉得圣上……会去见突厥人吗?” 岑子岳非常肯定地说:“会。” 次日,出来京师向南的那条路上,布满了哨兵,几乎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弄得百姓们都心慌慌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而到了近午时分,这条路进入戒严状态,彻底禁止通行。 负责安全保障的是颐亲王的亲兵,以及鹿毅的兵马司。 这次景元帝并未大张旗鼓,他坐了一乘普通的轿子,带着不多的几个宫廷侍卫,如果不知详情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是哪户的员外老爷出门。 到了折柳亭跟前,景元帝从轿子上下来。 他今天没穿龙袍,却是一副微服私访的打扮,看上去像个保养甚好的中年官僚。 岑子岳赶紧上前,低声道:“皇兄,人马都布置好了,附近的山上,鹿指挥使也带着人安置在各处,突厥人一旦进来,必定插翅难飞。” 景元帝点了点头,只淡淡说了句:“不要轻举妄动。” “是!” 折柳亭这个地方,本来是送别的场所,亲朋好友远行,送到这里就应该作别了。 景元帝走进亭子,里面早就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有小监在石凳上铺了锦褥,又有人伺候茶水,景元帝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于是众人退下,只剩了颐亲王陪在左右。 岑子岳很紧张,眼睛始终盯着从京师方向过来的路,景元帝却一派泰然自若,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不用着急,既然是对方找咱们谈,他就一定会来的。” 岑子岳苦笑道:“我没有皇兄这么沉稳的能耐……啊!来了!” 只见,从京师过来了一人一马,那明确的方向,就是冲着折柳亭来的! “这家伙……好大的胆子!”岑子岳不禁愕然道,“他还真是不怕死啊!” 景元帝静静看着这骑白马的青年走到亭子跟前,跳下马来,一脸微笑走进亭子。 “陛下恕罪,城门口盘查太复杂,耽误了一点时间。” 他先向景元帝行了礼,又看看一脸震惊的岑子岳,于是微微一笑:“王爷,咱们又见面了。” 岑子岳好容易收起惊讶,他冷冷道:“阙离徵,你胆子可真不小啊!只身前来,你不怕我们大祁将你变成瓮中鳖吗!” 阙离徵微笑着摇摇头:“我不觉得你们会这么做,永泰公主虽然是个小姑娘,可是在你们心里,她比我这个突厥贼子,值钱多了。” 岑子岳正要开口,阙离徵突然把脸色一变,冷声道:“王爷,我今天来不是和你打嘴炮的,我要找的是你们大祁的天子。请你退下。” 他竟然一开口就这么不给脸! 岑子岳正要发作,景元帝却轻轻一挡:“阿岳,你先下去。” 天子发了话,岑子岳无法,只得从命。 第158章 湮没的古早八卦 等他走了,景元帝这才淡淡看着阙离徵:“你特意玩了这么多花哨把戏,千方百计想把朕引出来。现在朕就在你面前,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吗?” 阙离徵笑道:“陛下,外臣刚才在亭子外面,其实还不太确定,亭子里的人,是否真的是大祁的天子,亦或是,颐亲王另外随便找了个人,冒充您也说不准。” 景元帝没发火,他静静看着阙离徵:“哦?那么你又是如何确定,朕是真的大祁天子呢?” “因为外臣看见了您的脸。” “什么意思?” 阙离徵忽然诡异一笑。 “五六十年前,我大梁刚立国不久,国力还很孱弱,国土也远还没有如今这么大。为了表现归顺,我们往大祁这边送来了几个王族子弟,名为学习教化,实为质子。” 他不知为何,突然唠起了古旧的事情,景元帝也没打断。 “这些质子肯定不是独自前往,每个人都从家中带了一些仆从,照顾日常生活。他们有男有女,说白了,这些人都是奴隶,很低贱的一群人,是主子随便斩杀都不用负责的,和猪狗家禽没有区别。” 阙离徵眼睛一转,看看景元帝,“其中有一个奴隶,天资聪颖,好学上进,甚至比他那顽愚的小主子还要聪明。他的小主子自从来了大祁,每天就知道吃喝玩乐,而他却抓住了一切学习的机会。这里也得感谢你们大祁,从一开始就礼遇这些突厥质子,甚至送他们进太学院,希望拿诗书典籍来教化他们。可惜有些质子,烂泥糊不上墙,根本学不进去,最后索性让奴隶代替自己进太学院,反正就是点个卯,不让大祁有话说就行了。” 阙离徵在这儿,絮叨着一些无关痛痒的陈年旧事,景元帝也不出声,冷冷坐在旁边。 “这个聪明的奴隶,虽然身份低贱,但头脑格外灵光。不仅在太学院里赢得了老师的称赞,同窗的敬佩,甚至连当朝太傅都对他另眼相待——不是如今这位太傅,那时他还很年轻,还没资格做太傅。” 景元帝突然冷声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阙离徵笑笑:“陛下别着急嘛,就要说到重点了。这年轻的奴隶不仅头脑好,容貌生得也好,又因为在太学院呆了这几年,学得满腹经纶,竟比他那个高贵的主子强一百倍。陛下,外臣每每看到类似的事情,总是心生怀疑,有高贵血统的,就一定是高贵的人吗?否则为什么有人出身低贱却天生一派贵气?为什么有人出身高贵,却蠢笨如猪?” 景元帝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阙离徵却好像完全没留意,他继续笑道:“有才华,又英俊,因为常年艰苦的劳作,不像他那个年纪轻轻就痴肥如猪的小主子,他身材也很好。给这奴隶换上一身绫罗绸缎,竟不比京师里那些有名的贵公子差。因此,当时的那位太傅就更加喜欢他了,甚至将他带回家中,出席家宴。而席间同时在场的,还有太傅的独生女儿。” 景元帝缓缓开口:“你在这儿大放厥词,是真的不想活了吗?” 阙离徵故作震惊地望着他:“啊?我在大放厥词吗?我只是在说一些很多人都知道的旧事罢了,陛下不愿意听吗?” 景元帝死死盯着他,却没再出声。 阙离徵笑了笑,他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曼声道:“据说,这奴隶和太傅家的小姐一见钟情,从此俩人常常背着人私会,甚至还私定了终身。谁知好景不长,突然一个晴天霹雳落在了这对小情侣的身上:太傅家的千金要进宫为妃。” 按照阙离徵的描述,这对背着人的小情侣,在恋情最炽热的时候,突然被棒打鸳鸯,女的送进宫里做嫔妃,男的则即将跟随质子们归国……经此一别,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相见了。 “这对可怜的鸳鸯虽然痛苦万分,却也无法可想,毕竟天命难违。”阙离徵用一种拿腔拿调、做作到令人恶心的嗓音说,“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偏偏这时,出现了一个转机。上一代的突厥王为了扩张国土,对周边小国发动了一系列进攻,而这些小国原本都是在大祁的庇护之下。这下子,可就惹怒了你们先帝爷,他甚至发了一道怒斥突厥暴行的檄文,打算进攻突厥。为了安抚大祁的情绪,突厥送过来一个美艳的女奴,那叫一个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你们先帝爷,立即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光破格封了妃,更是逼着某位大臣将这女奴‘认祖归宗’,改动了她的奴籍,把她彻底变成了中原人出身。做这些事情的同时,先帝爷将同一时期入宫的太傅女儿抛到了脑后,然而太傅的这位千金却根本不生气,甚至对这位突厥女奴十分关爱,嘘寒问暖,情同姐妹,就连你们先帝爷看到了,都禁不住称赞她贤惠大度,是后宫嫔妃的典范。” 阙离徵说到这里,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景元帝,他发现景元帝怔怔盯着手里的茶杯出神,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仿佛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但是阙离徵一点都不担心,他知道,景元帝每一句都听见了,不然他的嘴唇不会如此灰白,甚至连额角都在微微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是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这女奴既然是从突厥来的,她就只会说突厥话,大祁的官话是听不懂也不会说。而宫里的人呢,只会说大祁官话,听不懂也不会说突厥话,这样一来,两方面的沟通就出了问题,你们先帝爷虽然十分钟爱这名女子,但为了无法沟通这件事,也是烦恼不已。偏偏这时,这位太傅千金出了个主意,她说,不如就让太学院那名聪慧的奴隶进来教这女奴说官话,因为他既懂大祁官话,也会说突厥语。更妙的是,这奴隶恰恰就是这女奴的亲哥哥,这么一来,哥哥进宫教导妹妹,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不再违反男女之大妨。” 第159章 被卖 景元帝和阙离徵在亭子里呆了很久,久到守在亭子下方的岑子岳,几乎有些不耐烦了。他听不清俩人的谈话,却只能看见景元帝的脸色越来越差,仿佛就要下旨杀人,但却偏偏,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这家伙是不是只想拖延时间?”他忍不住问鹿毅,“他没有把永泰公主带在身边,难道已经将她悄悄带出城去了?” 鹿毅静静看着亭子里的两个人,他缓缓摇头:“只有这家伙自己知道,就看陛下问不问得出来吧。” 就在这些人守在折柳亭跟前,忧心忡忡时,他们并不知道,此刻甄玉依然留在京师,但却是在一个任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甄玉手腕和脚踝上全都绑着麻绳,她瘫坐在一片冰冷湿漉的泥地上。 四周围,她能闻到身边腥臭的鱼鳞发出的臭味,腐烂的食物发出的酸味,还有肮脏的泥巴发出的土腥味。她能听见附近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粗鲁的呼喝声,厨子咚咚剁菜板的声音,还有男人们涎着脸,带着脏字的说笑声。 但是她既看不见,也无法说话。 因为她的眼睛和声带,全都毁了。 甄玉是一早醒来发现不对劲的! 她的全身骨骼咯咯作响,肌肉皮肤也跟着向内收缩,整个人痛苦得痛不欲生! 她终于想起了昨晚吃的那枚红色药丸! “我既然要把你带出京师,你就得暂时受点罪了。”阙离徵不知何时来到她的床前,他就像全然没有看到在床上痛苦翻滚的女子,依然语带微笑道,“给你下的这种药,并不致命,只会让你全身骨骼变形收缩,身材变得更加矮小……也就是说,会把你暂时变成一个小孩子。公主殿下,你既然博览全书,连割心毒都知道怎么解,那么想必应该听说过‘缩骨丸’的功效吧?” 甄玉当然听说过缩骨丸,但是这玩意却不是青谷子所制,而是她的另一位师父江子弃的“名作”手笔。 缩骨丸,顾名思义,能够让人全身骨骼收缩变形,使服药者无端端身材缩水——骨骼都变形了,皮肤肌肉当然也得跟着变,而且不会是往好看里变,只会把人变得很丑。因为药物本身是邪恶霸道的,不会尊重人类五官原本的构造,所以它会让脸孔变形,眼歪嘴斜,这么一来,就算亲妈站在面前都认不出来。 江子弃发明这玩意,主要是为了偷盗,当服药者的身体缩小到原先的三分之二甚至更多,也就更加方便进入某些一般人进不去的场所,偷窃那些看守严密的宝贝,而脸孔的变形,则更能让他逃脱官府的抓捕。 甄玉万没想到,她那个聪明绝顶的大盗师父所发明的药物,有朝一日竟会被阙离徵这混蛋用在自己的身上! 药物在甄玉周身迅速游走,她全身的骨骼,痛得像被一根根掰断了一样! “混蛋……混蛋!”她终于忍不住,对着阙离徵破口大骂,“阙离徵!你一定会像你母亲那样,亡国灭族,都城夷为平地!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阙离徵脸上云淡风轻的微笑,在她这句诅咒之下,终于消失了。 “我改主意了。”他咬着牙,恶狠狠地冷冷道,“像你这样的女人,不配做我的太子妃!你只配被无数人蹂躏,死在烂泥里面!” 所以自己是说中了?甄玉在全身剧痛中,模模糊糊地想,她又觉得很骄傲,原来这个永远高高在上,一脸不在乎的鞑子,也是有死穴的! 然而图一时嘴痛快,后果是严重的,阙离徵走过来,忽然将第二枚药物塞进甄玉的嘴里,然后掐着她的脖子,逼着她吞了下去! 没过多久,甄玉的眼睛就看不见了,她的眼前模模糊糊,像是蒙了一层黑雾,她的嗓子沙哑疼痛,说话越来越费劲,终于出不来声了。 很快有人进来,用粗暴的手法将甄玉的手脚捆了起来。 她听见了阙离徵那狠戾如刀的声音:“把她卖去最低贱、最肮脏的地方!让她千人骑,万人跨!永世不得翻身!” 于是,甄玉就沦落到了这无人知晓的陋巷泥地里,听着耳畔男人,那带着嬉笑的讨价还价—— “就这么个小东西,我要他有何用?而且又瞎又哑,什么活都还干不了。” “给口饭就能活!再说这是个女娃娃……随便养几年,等她长大了,还不是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那男人咂咂嘴:“可是她这么丑,丑得跟个猴子没差别!养大了恐怕也是丑如麻婆啊!” “丑如麻婆也是女的!嗐,你傻啊!关了灯,裙子一掀,都是一样的!别看她丑,这可是个雏儿!” 男人听了这话,终于下了决心:“好吧!我出二两银子!再多一点都不行!” 带着甄玉来的男人倒也痛快:“可以!二两银子就二两银子,虽说我算是赔了本,但是看在咱们老交情的面子上……” “得了吧,少在这儿卖乖!”买家笑骂道,“都不知你是上哪儿坑蒙拐骗的这么个孩子……给!二两银子,拿了快滚!” 甄玉的脑子一时空白,她忽然想,原来我就值二两银子? 堂堂大祁永泰公主,就只卖了二两银子?! 还没等她回过神,忽然整个被人拎了起来!她下意识想要挣扎,却被那人狠狠一巴掌打在后背上! “老实点!再敢乱动,老子敲断你的手脚!” 甄玉折腾了一早上,至此也实在没力气闹了,只好像条干涸的鱼一样,被那人半死不活地拎着,一直向前。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人停下来,然后,就像扔一袋番薯那样,咣当一下,粗暴地把她扔在了地上! 有一个粗嘎的大喉咙,在甄玉的耳畔响起:“喂!你这又是弄的啥啊黑漆麻黑的?” 那个买了甄玉的男人,嘿嘿笑道:“王灶头!我花了二两银子,买了个女娃娃!” “啥玩意?一个女娃娃,只要二两银子?你是在梦里买的吧!” 甄玉的耳畔,轰的一声! 她认出了这个粗喉咙! 这人是个灶头伙夫名叫王二喜,他的姐姐,就是大名鼎鼎的王三娘! 媚雪楼的老鸨! 阙离徵竟然将她卖进了妓院! 第160章 潘湘湘 前世,甄玉在媚雪楼里呆了五年。 无论多么羞于提及这五年的经历,她都无可否认,媚雪楼的一切,早就深深铭刻进她的人生,根本无法忘记。 所以,当灶头的王二喜那粗嘎的嗓子一响起,甄玉立即认了出来! 前世,她在媚雪楼大红大紫的时候,像王二喜这些底下人,是相当巴结她的,因为甄玉出手阔绰,送一碗夜宵的莲子汤,说不定就能得到一两银子的打赏……甄玉到现在还记得,王二喜拿到打赏时,那张喜悦到肥肉乱颤的胖脸。 然而时空移转,现在却轮到她趴在泥地里,乞求王二喜的搭救。 她想发出呜呜的声音,奈何嗓子完全哑了,用尽了全力,也只挤出一丝奇怪的动静,手脚上缠着的绳子,更是让甄玉半步都不能向前走! 王二喜听见动静,但他也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随口道:“这小东西在干嘛呢,手舞足蹈的……快牵到没人的地方去!见过丑的,没见过这么丑的,这他妈是母夜叉生的崽子吗?” 甄玉的买家很显然是给他打杂的,赶忙赔笑道:“我这就把她锁到窖子里头去!” “弄远一点!这喳喳呜呜的,烦死人!” “王灶头您不知道,她是个哑巴!叫也叫不出多大声儿来,放心!绝对吵不到您!” 说完,他就抓住甄玉手上的绳索,粗鲁地把她往存放菜和肉的窖子里拽! 甄玉急了,她一把抓住旁边的木门,连手带脚,死死抵抗着,就是不肯让这男人把她拖走! 窖子里又黑又臭不说,那种地方根本就见不着人!一旦没人过问,她就真的成了这男人的禁脔了! 她好容易重生一次,好容易才重新获得了应有的人生,难道珍贵的清白之身,就要毁在这种给妓院厨子打杂的混混手里?! 见她居然还想反抗,那男人顿时怒了,手上愈发用力:“你个小东西还想造反是怎么着?!” 甄玉全身骨骼收缩之后,身上力气也变得孱弱多了,她根本抵不过这孔武有力的男人,没撑多久,她手一松,噗通跌在地上。 男人骂骂咧咧走过来,一把拎起她,正要拖走,甄玉却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男人疼得哇哇大叫,他下意识一个耳光甩过去,狠狠打在了甄玉的脸上! “臭婊子!居然还敢咬我?!我看你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又是一连好几个耳光。 甄玉被他打得歪趄在地上,鼻子嘴唇都破了,流出鲜血来! 男人低下头,看看自己胳膊上深深的牙印,一时火冒三丈,他飞起一脚,狠狠踢在甄玉的腰上! 甄玉只觉腰骨像是断裂了一样,疼得差点晕过去! 王二喜有点烦了,他冲着男人吼道:“闹什么闹!这是你闹腾的地方吗!” 男人马上唯唯诺诺道:“是,是!我这就把这丑八怪给弄走……” 偏偏就在这时候,一个清悦温柔的女声响起:“王灶头,今晚我有贵客,想问问有没有新鲜的鱼?” 甄玉趴在地上,疼到半昏迷中,她忽然听见了这熟悉已久的声音,一时心头轰然! 是潘湘湘! 竟然是她来了厨房! 这可是再也没有的好机会! 她顿时如发现了大救星一样,忍着剧烈的疼痛,向着潘湘湘所在的方向拼命爬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裙子! 潘湘湘原本是来厨房询问的,不想黑暗的泥地里,突然窜出一个似人非人的小东西,还想往她身上扑! 把她吓得尖叫连连! 甄玉的买家见状,赶紧冲上去,连打带踢想要把她拽开:“小婊子!你想干什么!你他妈还想登天!赶紧松开!混账东西!我他妈叫你松手听见没有!” 甄玉顶着雨点般的拳头,她能感觉到头被打破了,鼻子也破了,热热的血流了她满脸! 然而她死死咬着牙,手指几乎勒进潘湘湘的裙子里,说什么都不肯松手! 甄玉明白,只要此刻她松了手,被买家给拖到地窖里锁起来,那她就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 这么来回一拉扯,潘湘湘就发觉,这个抓着她裙子的小东西,其实并不能伤害她。 ……反而一直在被帮厨的痛揍。 于是,她渐渐从惊恐转为了好奇,甚至蹲下身,伸手扶起了甄玉。 “这是谁家的孩子?”她仔细打量着甄玉,好奇地问。 帮厨的咧咧嘴:“湘湘姑娘,这小东西是我买来的……你别见怪!她又哑又瞎,她不是故意找你麻烦。” 潘湘湘一听,原来这孩子是个残疾,她顿时有了几分怜悯,再一看,小孩看身高不超过十岁,满脸都是血,而且五官极丑,一只眼高,一只眼低,鼻子和眼睛还都是歪斜的,嘴则荒谬地歪向了另一边,将整张小脸拉扯得不成样子,再加上两只招风耳……她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丑的孩子!这都不能用丑来形容了,这就是天生的畸形啊! 这下子,潘湘湘就更加同情了。 她抬手阻止了帮厨的近一步动作,又皱眉道:“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还是残疾!你怎么能这样打他?打死了怎么办?” 帮厨咧咧嘴,心想本来就是我买的,打死了活该啊! 但他不敢直接呛潘湘湘,平日里因为端茶送菜的,这家伙没少拿这位头牌姑娘的赏赐。 潘湘湘也不嫌脏,她先掏出手帕,仔细给甄玉擦掉脸上的血,又好心地问:“你叫什么?” 王二喜在旁边大笑道:“湘湘姑娘,这孩子是个哑巴啊!他怎么回答你?” 潘湘湘这才会意,她也笑起来,又无意识的伸手去摸甄玉的胳膊。 然而,在碰到甄玉胳膊时,潘湘湘一怔,她的手,摸到了一个很硬很硬的,金属一样的东西。 她好奇起来,将甄玉的袖子一直往上卷,卷到上臂这里,露出了一个金灿灿的东西! 帮厨和王二喜也凑过来,俩人定睛一瞧,不约而同叫起来:“这是什么?!我的娘!这……这特么是金子吗?!” 第161章 这孩子,我买了! 戴在甄玉手臂上的,正是鹿毅送给她的那个狮龙镯! 因为格外喜欢这个精致漂亮的金镯子,所以那天回来之后,甄玉就一直戴着它,就连去看放灯的那天晚上,都没有取下来。 后来她被阙离徵那伙人抓住,带回宅子里洗澡更衣的时候,那红衣女子想把这镯子给取下来,但却怎么都找不到开口的机关。 当时甄玉冷冷对她说:“想要这镯子,你不如拿刀把我的胳膊砍下来!” 她既然都这么说了,对方也只好放弃,因此这镯子始终没有离开过甄玉的胳膊。 阙离徵给她服用了缩骨丸之后,甄玉全身骨骼收缩,身材变小,胳膊也变细了,然而这狮龙镯依然取不下来,但却因为她的胳膊变细,很滑稽的,这镯子竟能从手腕一直撸到上臂去。 阙离徵的奴仆给甄玉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又拿走了她所有的头饰和身上的佩饰,甚至还故意把她打扮成男孩子的装束,这么一来,真就没有人能认出她了。 而即便如此,甄玉也一直戴着狮龙镯,一来,他们懒得下功夫把它弄下来,二来,阙离徵以为这是甄玉家传的首饰,他最后还是给了一点点悲悯心,允许甄玉戴着它,不过他一脸邪恶地看着她,笑道:“我不给你取下来,是我有菩萨心肠,可是公主,等你沦落到脏街陋巷里,那些亡命之徒看见了这个,说不定会直接砍掉你的胳膊哦!” 阙离徵自以为天机妙算,他却万万没想到,这狮龙镯竟会被潘湘湘看见! 当她仔细看清楚甄玉胳膊上戴着的这个黄金圈时,那一刻,潘湘湘不禁神色大变,她一把抓住甄玉,脱口而出:“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问完了,她才想起这孩子是个哑巴,根本没法回答她。 帮厨和王二喜还懵懂地看着她:“湘湘姑娘,你见过这个?这……这是真金的吗?我的老天,这丑孩子怎么会戴着这么贵重的金子!” 潘湘湘却不回答,只见她立即收起刚才温柔的笑脸,却忽然蹲下身来,迅速给甄玉解开手脚上的麻绳,又一把抱起了甄玉! 帮厨傻了,他伸出手想去阻拦,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喃喃道:“湘湘姑娘,这……” “你花多少钱买的他?”潘湘湘问,她以为这是个男孩子。 帮厨脸色有点难看,他迟疑地看看王二喜,又看看潘湘湘,手在衣襟上尴尬地搓了搓:“二……二十两银子。” 王二喜一听,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什么二十两?!放屁!你刚才还说是二两银子买来的!怎么转眼就涨了十倍!” 潘湘湘却点头道:“好,我把他买下来了。” 帮厨却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叫道:“湘湘姑娘!这可不行……这是我买的人!你看见她身上有金子你就想抢……” 他的话没说完,潘湘湘忽然冷笑了一声。 “我实话告诉你,这孩子不是一般人,他和京师兵马司指挥使鹿大人有关联!”她冷冷道,“我现在,从你这儿把他买走,是给你留了一条命!如果让鹿大人亲自过来询问,李狗,你觉得你有几个脑袋顶得住?” 帮厨傻了,他脸色有些发青,但仍旧嚷嚷道:“哪有那么严重!这丑东西……能和那么大的官儿有关系?湘湘姑娘你是在吓唬我!” “我吓唬你?”潘湘湘索性把甄玉的胳膊拉起来,将那狮龙镯亮给帮厨看,“知道这是什么?狮龙镯,是鹿大人的东西。你看看,你能取下来吗?” “……” “你取不下来,这镯子精巧万分,而且摘取的机关十分隐秘,除非是鹿大人亲手给他戴上的,否则,它不可能出现在这孩子身上。” 帮厨的脸色更坏了,这下,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潘湘湘意味深长道:“李狗,我不是在抢你的宝贝,我也没必要抢,我是在提醒你,别得罪了人,最后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王二喜此刻回过神来,他听出潘湘湘的意思,索性也敲起了边鼓:“李狗,你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这孩子?难不成是当街抢来的?你好大的狗胆!” 帮厨一听,吓坏了,他是个没胆的怂包,这下子慌得不行,手足无措道:“我……我真的是买来的呀!王灶头,潘姑娘,我……我是花了二两银子从别人手里买来的!” 王二喜嗤了一声:“二两银子买个人?你有没有发觉,这要价低得可疑?我去年从颍州灾民手里买个病恹恹的小子,也堪堪花了五十两啊!二两银子?买头猪都不够!” 帮厨张着嘴,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这孩子,我抱走了。”潘湘湘淡淡地说,她又掏出一张银票,丢给帮厨,“这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我不管你是从哪里买的这孩子,从此以后,人钱两讫。” 王二喜用力撞了一下帮厨的,粗声粗气道:“还不接着?算你运气好!” 这帮厨虽贪婪但并不傻,他立即转了弯,一把抓过银票,巴结地笑道:“多谢湘湘姑娘!” 潘湘湘抱着甄玉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吩咐丫头打来水,亲自给甄玉洗干净了脸上的血迹,又给她重新梳理头发。 做这些的时候,潘湘湘又柔声安慰道:“不用怕,我已经让人去找鹿大人了——你和他认识,对吗?” 甄玉慢慢点了点头。 潘湘湘欣喜道:“果然我没猜错!幸好老天有眼,好歹你还听得见。” 甄玉一下抱住她,把脸埋在潘湘湘的怀里,吚吚呜呜地哭起来。 潘湘湘一开始有些不适,她也还年轻,没有和这么小的孩子亲近过,更别提被小孩子这样扑在她怀里痛哭。 但很快,她就心软下来,轻轻拍着甄玉的背,低声安慰道:“别怕,已经没事了。” 虽然甄玉一丝声音都发不出,但她的眼泪却是真真实实的。 前世,她承了潘湘湘的恩,被她手把着手,毫无保留地悉心教导,又获得了她全部首饰的馈赠,这才爬到了头牌的位置,也才能结识三皇子。 而这一世,潘湘湘再一次仗义出手,救了她。 五十两银子,对潘湘湘这种手头阔绰的头牌姑娘来说,也许不值什么,可是她却真实地拯救了甄玉于水火。 她救了她两次。 第162章 公主的镯子,为什么会到他手上? 没过多久,鹿毅就赶到了媚雪楼,他像一阵风般,猛地推门冲进来,大声道:“人在哪儿呢?快!快带我看!” 潘湘湘站起身,她嗔怪地说:“鹿大人,你别这么大声,看把人家孩子给吓着。” 鹿毅满头是汗,他的神色焦急得不得了,语速飞快道:“湘湘,公主到底在哪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潘湘湘也愣了:“公主?什么公主?” “永泰公主啊!”鹿毅急道,“不是你说,看见有个孩子戴着我那狮龙镯吗!那玩意我前几天送给永泰公主了!” 潘湘湘也傻了:“可我找到的不是什么公主呀。” 她说着,将鹿毅领到床跟前,给他看床上的甄玉,又将甄玉的袖子卷起来,露出胳膊上的金镯。 “喏,鹿大人您仔细看,这不就是你之前戴着的那个狮龙镯吗?” 鹿毅也傻了! 他看见,潘湘湘的床上坐着一个不超过十岁的小男孩,男孩丑得令人发指,嘴眼严重歪斜,地包天的牙齿,招风耳,皮肤粗糙皱巴犹如老树皮! 男孩的左胳膊上,戴着的正是他送给甄玉的那个狮龙镯! 鹿毅一把抓住男孩的胳膊,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狮龙镯并非伪造,就是当初夏侯晚送给他,他又转送给甄玉的那个。 潘湘湘好奇地看着他:“鹿大人,镯子没错吧?” “没错。”鹿毅眉头紧皱,“就是我送给永泰公主的那个。可是公主被突厥人给绑架,下落不明。” 潘湘湘吃惊道:“公主被绑架了?!” “虽然朝野上下全都忙翻了,但是这事儿朝廷还没公开。”鹿毅看了她一眼,“你也不要往外传——这孩子是哪来的?” “是我在楼下厨房看见的。帮厨的李狗说,是他花了二两银子从别人那儿买来的。”潘湘湘说到这里,她更加困惑了,“可是照鹿大人您的说法,镯子应该还在永泰公主那儿,怎么会跑到这孩子的胳膊上来了?” 鹿毅却看看床上的男孩:“喂,小东西,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儿的?” 潘湘湘苦笑道:“您别费劲了,这孩子又哑又瞎,根本说不出话。” 其实甄玉知道鹿毅来了,她听见鹿毅的声音,顿时激动得不得了,虽说她被潘湘湘给解救,但媚雪楼毕竟是个尴尬的场所,并非久留之地。能够找到鹿毅本人,她才算是真正获得了安全。 然而,如何告诉鹿毅她真实的身份,这却把甄玉给难坏了。 她现在的样貌,完全变了形,和之前毫无相似之处,不管她如何表达自己就是永泰公主,别人也不会相信。 另外,她又哑又瞎,既无法用说话来证明自己,甚至也没法写字——因为她看不见。 因此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抓着鹿毅的衣袖,同时喉咙里努力发出嘶哑而难听的啊啊声。 潘湘湘噗嗤笑道:“鹿大人,看这样子,他很喜欢你。” 鹿毅低头看看甄玉,无奈道:“难道我还应该高兴吗?居然有这么丑的小东西喜欢我。” 他有些沮丧。 原本鹿毅满心欢喜,以为潘湘湘找到了甄玉,结果却见到了一个小男孩,而且还又哑又瞎,无法沟通,更无法从他这里得知甄玉的去向。 听见鹿毅说她是丑东西,甄玉有点冒火,她更加用力地抓着鹿毅的袖子,朝着他叫得更起劲,那意思是你再骂我一句试试?!以后你就知道后悔了! 鹿毅当然听不懂她的意思,他想了想,索性抱起甄玉,又问潘湘湘:“你们那个买下这孩子的帮厨呢?我要见见他。” 李狗听说,京师兵马司指挥使鹿大人要亲见他,顿时吓得快哭了,心想原来潘湘湘说的是真的! 他满心惶恐地上楼来,到了鹿毅跟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大人饶命!饶命啊!我真不知道这孩子是哪里来的!” 鹿毅心中暗想,他还没开口,这小子就吓成这样,肯定是做了亏心事! 因此他也不客气,冷冷道:“你就是帮厨的李狗?这孩子,你是从谁那儿买来的?” 李狗颤抖着说:“回大人,我不认识那个人,今早我在巷子口看人家赌钱,看见这人下注很豪爽,我就和他攀谈了几句,然后这人就说,他手上有个孩子,问我想不想买,还说非常便宜……”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十出头,很壮,满脸黑胡子,眼睛看着有点凶。” 李狗几乎说不出多少显眼的特征,他连这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唯一提供的有效信息是,他看见男人的胸口,似乎有一只翅膀形状的刺青。 鹿毅咬着牙:“果然是优蓝太子的人!他的贴身侍卫,胸口全部有翅膀刺青!” 另外有一点也让鹿毅留意到,李狗是在南大街珠市口那附近遇到这男人的。 鹿毅立即站起身:“得派人在那周围严密搜索!” 潘湘湘哎哎叫起来:“那这孩子……” “我要把他带回去,交给皇上来定夺。”鹿毅严肃无比地说,“狮龙镯一定是公主给他的,这孩子必然和公主有关!” 等他走了,李狗傻傻看着潘湘湘:“湘湘姑娘,他说什么……公主?” 潘湘湘怜悯地看看他:“你逃过一劫,这孩子,和永泰公主关系密切。” 李狗吓得差点晕过去。 鹿毅将甄玉带到了京师兵马司。 太傅晏昉和岑子岳全都等在那儿。 阙离徵最终被景元帝放了,皇帝说,阙离徵已经释放了丫鬟和奴仆,但他要求,除非他确实安全离开了京城,否则他是决不会释放甄玉的。 “他说,玉儿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喝水,我们这边耽搁他一个时辰,玉儿就多熬一个时辰。” 岑子岳愤然一捶桌子:“这个混蛋!” 同时,他又觉得有点怪怪的。 岑子岳有一种感觉,自己的皇帝哥哥,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 景元帝很明显是有所隐瞒,甚至,阙离徵不止是拿甄玉的生命来做威胁,他还拿出了一些别的不为人知的东西。 两个人,一定做了私下的交易。 阙离徵拿出的东西对景元帝来说十分致命,如果景元帝不当即放他走,阙离徵手里的东西就会公布于众,而景元帝是绝对无法承受那种局面的。 因此,他除了立即无条件把他放走,就像遣送一个瘟神那样,别无他法。 第163章 我来照顾这孩子 鹿毅,太傅晏昉,还有岑子岳,三个人围着面前这个丑弱不堪的小男孩,都是愁眉不展。 甄玉到现在没有下落,突厥人一走了之,根本不是要释放她的样子,大家暗想,永泰公主多半是被突厥人给带走了,是趁着他们戒备在折柳亭的时候,用别的掩人耳目的方式,偷偷弄出去了。 否则,怎么会用网筛都筛不出来呢? 玄冥司,兵马司,再加上颐亲王的亲兵,三股人马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有找到甄玉的下落。 嵌雪那几个丫头奴仆,倒是被释放了,可是听他们的讲述,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和甄玉在一处。 因此眼下,除了这个戴着狮龙镯的丑陋小男孩,他们再也没有第二条线索了。 “又瞎又哑,这不好办……”鹿毅叹着气,“而且还这么小,就算是健康的孩子,都不一定能把事情说清楚。” 太傅走过去,他试着伸手抱起小男孩,孩子没有挣扎,他勾起小手,搂着太傅的脖子,又把脸贴着太傅的脸颊,仿佛和他十分亲昵。 被小男孩这样毫无嫌隙地亲热搂着,晏昉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搂着的不是什么陌生男孩,就是他的外孙女。 “这孩子,真怪啊。”老头儿喃喃道,“明明不认识,怎么和我这么亲呢?” 甄玉哼哼唧唧地哭起来,她想说外祖父,我认识您啊! 但她没法表达出来,她曾经想过,用在掌心写字的办法告诉他们,但转念一想,就算在外祖的手心上,写下“我就是甄玉”五个字,外祖他们会信吗? 一个这么丑,丑得就像老树墩子成精的孩子,谁会信她就是甄玉? 她正想着,忽然另一只手伸过来,将她从晏昉的怀中抱过来。 “太傅,鹿大人,我想,还是我来收留这孩子吧。”岑子岳说,“一时之间我们也问不出什么来,也许,等他吃饱了安稳下来,能告诉我们一点信息。” 太傅和鹿毅都同意了。 甄玉被岑子岳带回了颐亲王府。 一路上,在马车里,岑子岳握着她的手,一字一顿道:“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是颐亲王,我也不是要带你回去审问什么的,不过,我们需要先弄清楚一些事情。” 甄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忽然想,岑子岳真是个好人啊。 明明是个战场上杀人无数,在皇后寿宴上公然喝令斩首贵族少女的“鬼王爷”,人人都怕他,然而实际上,他对小孩子却这么温和。 如果这个人未来有了自己的孩子,恐怕是要被宠上天去了。 她正胡乱想着,忽然听见岑子岳说:“现在,我问你一些事情,你用点头和摇头来回答我,行不行?” 甄玉赶紧点点头。 “第一个问题,你是突厥人?” 甄玉摇头。 “哦,你是大祁这边的。”岑子岳又问,“你父母在京城?” 甄玉心里一阵难过,她摇了摇头。 岑子岳竟然心领神会,他停了停,哦了一声:“你父母都不在了,你是个孤儿,真可怜。” 甄玉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岑子岳竟然能从这么一张歪斜的丑脸上,看出细微的表情,继而做出准确判断,真是聪明。 “下一个问题,”他伸手摸了摸甄玉胳膊上的狮龙镯,“把这个戴在你胳膊上的,是个年轻姑娘,对不对?” 把狮龙镯戴在我手上的是鹿毅啊,甄玉叹了口气,但她知道岑子岳想询问什么,于是干脆点了点头。 “果然是永泰公主给你的!”岑子岳激动起来,“她还好吗?哦你看不见……那么,给你这东西的姑娘,她的下落,你知道吗?” 甄玉只好摇头。 岑子岳顿时失望,他喃喃道:“也是,你又瞎又哑,多半不知道突厥人把甄玉弄哪儿去了。那她当时对你说了什么?” 甄玉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继续摇头。 “也是,她其实没指望你能帮她传递消息,报个信什么的,毕竟你说不出话又看不见。”岑子岳沉重地呼吸着,半晌,才轻声说,“她大概只是想救你……她把这金镯给你戴上,是想让你多一点获救的机会。她是个好人,她一向都这么好,就算自己死了也要拯救别人,她做这样的事也不止一次两次了……”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就像黑夜中,从蚕茧抽出无数沉默的丝,割得人生疼。她能从这沉默中察觉到岑子岳心中,那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焦虑。 甄玉真想说你把我想得太完美了,其实我没那么好,我也是有私心的。 但是她无法说出来,于是只好安慰地凑过去,小胳膊抱住岑子岳的脖颈,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处。 岑子岳被感动到,他索性将孩子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 “小东西,你把我当成了救命稻草?嗯?”他笑了笑,“怎么你对谁都这么亲热?看太傅抱着你的样子,真以为你们是爷孙俩呢。刚才鹿毅把你抱进来的时候,我也以为你是他儿子。” 甄玉有点生气,又有点不安,男女授受不亲,她和岑子岳这样子,是不是太亲密了点? 但转念一想,算了,这家伙把自己当成小孩,而且看样子是当成了小男孩,他这种亲密的举动,全然是出于无心,自己又何必斤斤计较? 正想着,忽然,岑子岳把她抱得更紧了。 “怎么办呢?”他在她耳畔小声低语,“我找了她一天一夜,我把整个京城都翻遍了,却怎么都找不到她的下落……她是不是被突厥人给带走了?你说她究竟在哪儿?我是不是……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甄玉安静下来。 她听得出,岑子岳那最后半句,鼻音很重,已经有些哽咽了。 她忽然觉得心口热热的。 一直以来,甄玉都在拒绝岑子岳的热情,她知道自己身负使命,知道自己未来,会经常身处险境,她知道自己的人生路不好走,她不想把这么好的一个人给拖下水。 可是她抵挡不住岑子岳这颗诚挚的心。 第164章 解缩骨之毒 岑子岳把甄玉带回到王府,包括湛卢在内的所有人,都跑来“参观”甄玉。 “好丑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孩子。”湛卢直咂嘴,“真是让人晚上做噩梦!” 甄玉气急了,索性往湛卢身上吐口水! 湛卢也吓了一跳:“哦唷,这个丑东西居然还会发脾气咧!” 甄玉:“……” 好你个湛卢,给我等着,等我恢复了,一定要给你记上这笔账! 岑子岳没好气地拦住他:“和一个孩子拌嘴,湛卢你多大了?人家丑是人家的错吗?人家也不愿意啊!以后别说他丑了,我还打算收他做义子呢。” 湛卢、甄玉:“不会吧?!” “都别这儿围观了。”岑子岳又叫来几个婆子,“你们去给这孩子洗一洗,换身新衣服。耐心一点,这孩子又瞎又哑,你们别欺负他。” 婆子们答应着,领了甄玉离去。 湛卢斟酌半晌,还是上前道:“王爷要收这么丑的孩子做义子?可他……他也太丑了!而且又瞎又哑,残疾这么严重,他怎么能做您的义子呢!” 岑子岳却淡淡道:“他是永泰公主用自己的命保下来的孩子,我收他做义子,有什么不妥?” 这理由虽然充分,但怎么听怎么不对劲,这孩子是最后一个见过甄玉的人,岑子岳将他留在身边,收为义子,这不就是摆明为了纪念甄玉吗? 他这是绝望了的意思吗? 湛卢想明白过来,不由劝道:“王爷,先不要放弃,就算突厥人把永泰公主带去了他们那边,咱们也不是一定就找不回来。” 岑子岳目光阴沉地望着秋日的院落,良久,他才轻声说:“我担心她已经出事了。” 晚饭前,婆子们领着梳洗打扮过的甄玉来到岑子岳的面前。 岑子岳吃惊不小:“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给她穿上女装了?” 为首的婆子一时乐不可支:“王爷在说什么?这位不是个小爷,竟是一位姑娘呢!” 岑子岳张了张嘴,她看着被婆子们打扮得花团锦簇的甄玉,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原来是个女孩子……” 湛卢直摇头:“还不如就当是男孩子呢。本来只是普通的丑,穿着男童的粗布衣裳还不太起眼,被你们这么一打扮,愈发的丑了,简直像锦绣堆出来的一个怪物,真是丑得出奇啊!” 甄玉:“……” 她好想踹这家伙一脚! 岑子岳走过来,他伸手摸了摸甄玉的脸,笑笑道:“既然是个女孩子,那今晚你就不能跟着我睡了。” 甄玉:“……其实我也不想和你睡好吗。” 在王府里休整了一夜,甄玉的状态好了许多。 但她依然忧心忡忡,因为她既不知道嵌雪她们回去了没有,也担心太傅夫人还有皇后她们,因为找不到她的下落而心焦,继而忧虑成疾。 次日,婆子们正伺候她用餐的时候,岑子岳回来了。 他在外头奔波了一夜,却始终没找到任何线索,跟踪阙离徵的人马,在他离开永州进入颍州之后,就跟丢了,再也找不到这家伙的任何踪迹。 至于京城内部,已经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 岑子岳又累又烦,带着一双熬红了的眼睛回来,却看见甄玉乖乖坐在廊檐下,握着小勺,一口一口正吃着粥。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在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心里的那股烦躁,竟消退了一多半。岑子岳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是个丑得不能再丑的孩子,但是看见她,自己的一颗心就莫名安静下来。 他索性走过去,在甄玉身边坐下来。 一个婆子笑道:“我们本想伺候姑娘吃饭,谁知姑娘不让我们喂,非要自己吃。” 岑子岳也笑道:“这孩子还挺有骨气的。” 另一个婆子也道:“王爷,给她取个名字吧。不然咱们底下人都不知该怎么称呼,只是‘姑娘’、‘姑娘’的,人家问起是哪家的姑娘,咱也不知怎么回答。” 她这么一说,倒是把岑子岳给难住了,如果是个男孩,那他倒是有一套从“起名到读书再到建功立业”的宏伟计划可以使用,但既然是个女孩,他那套宏大的人生计划,以及想好的几个男孩名字,就全都用不上了。 岑子岳抱着脑袋,冥思苦想了好半天,终于磕磕巴巴道:“就……就叫小丫吧。哎?老话不是说贱名好养活吗?我看小丫这名字就不错!” 婆子们互相看看,都苦笑起来,小丫?这算啥名字啊。 旁边湛卢凑趣道:“不如就叫丑小丫得了,反正她这么丑!” 甄玉气坏了,她抓起勺子,狠狠朝着湛卢扔过去! 湛卢躲闪不及,被她溅了一勺子稀饭,他哎唷叫起来:“这个丑小丫,脾气还真大呢!” 岑子岳看出这小丫头是真生气了,他赶紧伸手拦住她:“别闹别闹,饭吃完了是吧?来,反正今天没事,我带你上街上去逛逛。” 湛卢赶紧要去备马备车轿,岑子岳却摇头道:“用不着车轿,我就牵着她,我俩去附近街上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婆子们匆匆给甄玉收拾了一下,岑子岳牵着她出了门。 王府跟前的一整条街都很肃静,但是从这条街出去,再拐个弯,外头就很热闹了。 今天天气不热,秋高气爽,街上行人也很多。岑子岳一身普通衣服,手牵着甄玉,俩人慢慢在街上徜徉,湛卢则扮成家丁模样跟在他们身后,怀里抱着一个不起眼的蓝布长包袱,里面其实放着他的刀。 一边走,岑子岳一边和甄玉说:“这里是卖胭脂水粉的,闻到香味了是吧?你想要吗?还是算了吧,你现在还小,不能擦这些胭脂啊香粉什么的,或者,我给你买个拨浪鼓?哎,吃不吃糖葫芦?” 甄玉也不吭声,就由着岑子岳牵着她,慢慢往前走,忽然,她心中一动,站住了。 她记得这条路,每次来王府,她的轿子都会经过这里,而这条街走到头,拐角那家肉铺再往左,前面不远处就是初开堂,正是他们甄家名下的药铺! 有办法了! 第165章 抓药 岑子岳见小丫头站住,抬头看了看那家店面,他笑道:“这是卖猪肉的铺子。干嘛?你想吃肉啊?咱们家里有,今晚就让厨子给你做红烧蹄膀好不好?” 他话没说完,甄玉忽然拽着他往前飞奔! 岑子岳吓了一跳,被女孩拉着往前跑了几步,赶紧一把抱住她:“小心绊倒!哎呀你到底要去哪儿?是要尿尿吗?” 甄玉气得恨不能挠花他的脸,她两只脚胡乱踹着,呜呜地哑声叫着,手指着前方。 湛卢好奇地看看甄玉:“王爷,她似乎是要让我们转弯向前。” 岑子岳也看懂了,他笑着问怀里女孩:“你要我转个弯再往前走?这前面有什么?” 他说着,不由顺着甄玉所指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嘴里念道:“这是同升米店,是卖米的。啊?不是这家?再往前走,这是张记铁匠铺子——也不是这家?” 甄玉按照记忆,一直将岑子岳领到了初开堂的店门口。 “初开堂……是一家药铺,”岑子岳有点震惊地看着怀里的女孩,“你想进这家药铺?” 甄玉重重点了点头。 岑子岳和湛卢对视了一眼,俩人都非常震惊。 因为这孩子又瞎又哑,其实他们多少有点把她当傻子来看待,却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有自己明确的主张,而且还要进药铺来! 湛卢好奇地问:“丑小丫,你进药铺干什么?难道是要抓药?” 他只是随口开玩笑,没想到,甄玉再度重重点了头! 岑子岳想了想,索性道:“湛卢,咱们就带她进去,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药店的伙计一见有客人上门,赶紧一脸笑迎上前:“客人您——” 他一眼就看见岑子岳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女孩,伙计被这孩子丑陋的面容给吓到,话说了一半,险些没往后退! 岑子岳这才发起愁来:他光知道抱孩子进药店,可是她到底想干什么,他也不知道。 于是他只好先没话找话道:“我们就是路过,进来随便看看,你们这家店,在这儿好些年了吧?” 伙计也被他问得一时无语,别的铺子你可以说进来随便逛逛,药店……有没事进来瞎逛的吗?? 但是看这位一身绫罗,发冠上还有那么大一块美玉,身后又跟着男仆,想来是个有钱人,不好轻易得罪。 于是伙计只好赔笑道:“这位客官,我们是七十年的老店了,名声一向好,童叟无欺的。” 岑子岳又随口道:“你们东家是哪位?” “回爷的话,我们东家正是甄自桅甄大将军家。” 岑子岳一惊,原来竟是甄家的产业?!这孩子,为什么偏偏挑甄家的铺子进来?! 没等他回过神,孩子却哧溜一下从他怀中滑落下来,磕磕绊绊地,朝着柜台那边走去! 伙计一见慌了神,赶紧弯腰拦住:“这位姑娘,里面是放药材的地方,您可不能往里走!” 岑子岳心中一动,他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 会不会,这孩子是想抓药?! 想到这里,他一把抓住女孩:“你要抓药吗?” 女孩再度重重点头! 岑子岳一个激灵,他有点懂了! 他马上直起身来,将脸上笑容一收:“我是颐亲王,你们掌柜在不在?” 伙计一听这位居然是颐亲王,吓得手都有点抖,赶紧道:“在!在!掌柜在后院看账本,我……我这就去叫他!” 不多时,初开堂的掌柜颠颠儿过来。 之前那个掌柜已经不在了,他被一碗散志汤给吓得倒地不起,在漱朱拿出的确凿证据面前,只能当场认罪,拿出万贯家财来赔偿甄家这么多年的损失,那家伙最后灰头土脸,远走他乡。 现在的这位吴掌柜,是甄玉从几个有经验的伙计中提拔出来的,吴掌柜曾因为看不惯前任的贪敛行径,多年来被他肆意打击报复,心灰意冷,几乎快撑不下去了。要不是甄玉铲除了原先的蛀虫,他是不可能当上掌柜的,所以吴掌柜一直认为,甄玉对他有知遇之恩。 “听说是颐亲王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吴掌柜赔笑道,“不知王爷亲自前来,有何贵干啊?” 岑子岳一指地上的女孩:“不是我有何贵干,而是她要抓药。” 吴掌柜一看那女孩,不由暗中吃惊,他是经营药铺的老手,于医道方面也略知一二,因此一看就知道这女孩双眼失明,又看她嘴巴一张一合,竟是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一个又瞎又哑的女孩,而且还这么年幼,她又如何抓药呢? “我有个主意,但是需要掌柜您配合一下。”岑子岳抱起女孩,他对吴掌柜道,“你顺着百子柜的药斗,一个一个报药材名称,如果是她要的,她会点头。” 吴掌柜没法,只好对身边小伙计道:“你来,把药材报给这位姑娘听,慢一点说!” 伙计答应下来,他走到柜子跟前,开始顺着百子柜里的药材,一个个报药名:“麦冬、决明子、红花、白芷……” 每报一个药材名,岑子岳就会去看女孩的表情,如果没有任何反应,就报下一个。 而当伙计报到她要的药材名称时,女孩就会在岑子岳的肩膀上打一下。 “停。她要决明子——要多少?半钱?一钱?一钱半?” 就这样,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报,一直报正确的数字,女孩就会握起拳头,在岑子岳的胸口轻轻垂一下。 这个法子非常缓慢,却异常准确,而且看这样子,小女孩对自己要抓的药,可谓是胸有成竹,一点都不会弄错,吴掌柜在旁边用毛笔记录着药方,一时叹为观止。 百子柜里面的药,全部报完,伙计看看掌柜:“这就行了吧?” 岑子岳问女孩:“齐了吗?” 女孩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药还没抓齐。 岑子岳皱眉道:“那怎么办?” 谁知,女孩竟跳下地,扭过头来,径直朝着铺子的后院走去! 吴掌柜慌了:“王爷!里面是小店的仓库,这可进去不得!” 岑子岳却灵机一动:“里面是不是还放着一些特殊的药材?而且是外头百子柜里没有的?” 吴掌柜一听,脸色顿时一变! 岑子岳见掌柜支吾不答,于是沉下脸来:“掌柜的,你最好说实话!” 第166章 乌有之相助 吴掌柜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擦着额头的汗,为难地笑道:“有是有,可是……” “快带我去看!” “可是王爷,里面的东西是不卖的!”吴掌柜也急了,“那是我们公主专门存放在店里的!公主说过,任何人都不许动那里面的东西!” 岑子岳一听这话,索性也郑重道:“我实话告诉你,这女孩和你们公主有非常特殊的关系,她既然要往里走,那就说明,她知道你们后院放着的是什么——就连我都不知道你们后院还有秘密!如果不是永泰公主亲口告诉她的,这孩子会无缘无故往里闯吗?” 这话,说得吴掌柜哑口无言,只好让开了道路。 正如岑子岳所言,小女孩就仿佛对初开堂的结构非常熟悉,她摸着墙壁和柜子,用手判断着方向,竟然非常准确地找到了去往后院的路。 一群人索性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到了后院。 女孩信步往东,她手摸着一扇一扇门,一直向前,最终,她停在了最顶头,一间单独上锁的房间里。 甄玉伸手拍了拍门上的锁,抬头看看身后的那群人。 岑子岳冲着吴掌柜一努嘴:“把门打开!” 吴掌柜没法,只好拿钥匙开锁。 一群人进屋一看,原来这屋子里摆着一个更加复杂的百子柜。 柜子的上面,有些药斗上贴着字,有些则没有,吴掌柜解释道:“没贴字的这些,里面还是空的,公主和我说过,这都是稀世罕见的药材,绝大多数有剧毒,她很想把这个柜子全部收集齐,但是非常难,因为很多药,她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一次。她还嘱咐我,一定要把这间屋子锁好,千万别让外人进来。” 岑子岳点点头:“你还是照着刚才的样子,一样样念给她听,看她到底想要什么。” 吴掌柜只好将百子柜上贴了字的,一一念给小女孩听,幸好,这里的药材收集得不太齐,到现在,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柜子里有东西。 全部念完一遍之后,女孩一共要了两味药材,一种,是被漠北毒纹蝎的汁液浸泡过一年的白茶,另一种,则是某种爱吃接骨木花的白猴的肝脏。每一种都只要两钱。 从这间屋子出来,岑子岳眼看着吴掌柜把门锁好,他这才低头问:“这回齐了吗?” 没想到,女孩依然摇头。 岑子岳一时大惑不解:“还没凑齐?!那还缺什么呢?” 甄玉心中也很苦闷。 这份药方,自然是解她身上所中的缩骨之毒的,至少她得先让自己恢复原貌,才能谈下一步。 然而缩骨丸刁钻得厉害,她配了这半天,还是没能把解药配齐。 眼下,她还缺最后一味药,就是那种蓝色小灵蜥蜕下来的皮。 想到灵蜥,甄玉心里忽然一动,有办法了! 她摸索着,跌跌撞撞走到院子中央,在一棵树底下,蹲了下来。 岑子岳好奇地走过去:“怎么了?肚子疼吗?” 岂料,甄玉伸手拽住他的衣服,另一只手,在树底下的土上,慢慢写起字来! 岑子岳大吃一惊:“你会写字?!” 却见甄玉在土上,写了三个字:乌,有,之 好在这三个字结构简单,虽然甄玉写得乱七八糟,有些笔画都搭在了一起,但基本上还是能辨认出来。 岑子岳面色大变,他腾地站起身,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女孩,竟然认识乌有之! 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甄玉却只是焦虑地抓着他的袖子,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湛卢也走过来,他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字,也困惑道:“王爷,她要找乌有之?可是,把他找来是想干什么?难道是想给她解毒?” 一句点醒梦中人! 岑子岳身上微微一颤,他死死盯着甄玉,慢慢试探着问:“你是说……你其实中了毒?” 甄玉缓缓点头。 岑子岳心头轰然一声,这孩子这么丑,还又瞎又哑,竟然不是天生,而是中毒导致! 他飞速回过头:“湛卢!你这就去澜蔷!把乌有之带来京城——等一下,你得把今天这孩子抓的药方,一并带给乌有之!” 岑子岳的想法是,乌有之就算能解毒,他也得有合适的药物才行,光把人找来,他铺子里那些稀奇古怪、千年罕见的存货带不来,一样也是干瞪眼。如果给乌有之看看药方,他多半就明白这是在解什么毒,也自然就知道,药方上究竟还缺哪些药了。 理论上,他本应带着这孩子跑一趟澜蔷,但是一来孩子太小了,天也晚了,连夜跑这一趟她很辛苦,二来,他也不敢轻易让这孩子离开京师,她太关键,如果半道上被突厥人拦路来一刀,那怎么办? 所以还是让乌有之辛苦这一趟比较好。 于是,湛卢立即飞马前往澜蔷,岑子岳则带着女孩,连同今天抓的药物,返回了王府。 在王府里焦虑地坐等到天完全黑了,一直到二更天,才有小厮来报说,湛卢回来了。 “赶紧让他们进来!” 没多久,果然,乌有之跟着湛卢一起进来屋里。 他一进屋,就嚷嚷着说:“中毒的人呢?快!让我看看!” 岑子岳也懒得和他客气,他直接将怀中,那早就困盹成一团的女孩推到了乌有之的面前。 乌有之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皱巴巴,丑陋不堪的小女孩。 他细细查看了女孩歪斜的脸部,又伸手拧了拧她的胳膊,揪了揪她的耳朵,甚至还伸出双手,从腋下将小女孩往上提了一提。 乌有之的动作貌似是在逗小孩玩,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无比的凝重和严肃! 湛卢小声问:“土豆大夫,你这是在干嘛?” 他听甄玉说,乌有之的外号叫笨蛋土豆,所以干脆就管他叫“土豆大夫”。 岑子岳看他这半天又拧又抱的,也忍不住着急地问:“有问题?” “有,而且很大。”乌有之抬头看看岑子岳,“这孩子不正常。” 岑子岳不耐烦道:“废话!谁都能看出这孩子和一般小孩儿不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王爷,我是说,这孩子的不正常,并非天生。”乌有之又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我的意思是,她是被毒药‘改造’成这个样子的。” 岑子岳震惊道:“你是说,她原本不是这个样子?!” 第167章 她原来是什么样? 乌有之无奈道:“王爷所言极是。” “那她原本是什么样!” 乌有之摸着自己的山羊胡:“个头应该再高三分之一,四肢也更长,皮肤的褶皱非常不自然,原本不是这样,应该就是正常人的皮肤。还有,王爷你看她的眼睛和嘴,斜得离奇。” “难道这不是天生的?” “当然不是。”乌有之严肃地说,“我所见过的天生畸形的儿童,他们的嘴和眼睛都是往一个方向歪斜,你看这孩子,却是往不同的方向,天然是无法出现这种状况的,分明就是毒药所致!” 岑子岳震惊地问:“那照你这么说,这孩子原本应该这么高!” 他比了一下自己的肩头:“五官正常,皮肤光滑,四肢修长……” “而且不是瞎子,也不是哑巴。”乌有之沉声道,“这根本就不是七八岁的小孩,而是一个十几岁的大姑娘!” 房间里,陷入到一种诡异的宁静! 而屋中间的女孩子,却只是背着手,扬着脸,虽然脸孔丑陋异常但是她脸上的神情,却那么淡定恬然,仿佛找到了一个心理上的依靠。 湛卢第一个结结巴巴地开口:“土豆大夫,照这么描述……这孩子很像是一个人!” 岑子岳当然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心头,那可怕无比的猜想逐渐显出了形状。 鬼使神差的,他冲着女孩轻声问道:“甄玉,是你吗?” 女孩缓缓地点了点头! 屋子里的宁静,简直比爆炸还要惊人! “怎么可能!”湛卢第一个叫起来,“永泰公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当然可能。”乌有之其实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他淡然道,“中了缩骨之毒的人,就是会全身变形收缩,丑陋不堪——小师妹,你是被人逼着吞服了缩骨丸,对不对?” 甄玉又点了点头。 “但是缩骨丸不会让人又瞎又哑,所以你应该还被下了别的毒药!” 甄玉再度点头。 岑子岳此刻,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胡乱摆着手:“先……先等一下,乌有之,你能解她身上的毒吗!” 乌有之淡然一笑:“当然解得了。天底下,有毒就有解方,既然有解方,那就没有我乌有之不知道的。” 他又拿出湛卢带去给他的那张药方,指了指上面:“其实我看到药方,就已经猜到,中毒者很可能中的是缩骨之毒,现在看小师妹这样子,我十成十的断定,就是缩骨丸导致!” “她说这药方不齐!” “确实不齐,还缺了一味药。”乌有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件小小的,蓝莹莹的东西,“这样,就齐了。” “这是什么?” “我儿子蜕下来的皮。”乌有之解释道,“这小玩意成天在各种毒物里爬来爬去,所以身上会吸收少量的毒质,因此它的蜕皮就成了一种难得的药材。” 解毒的药材既然找全了,乌有之也不耽误,马上叫王府的人拿来药罐,他亲自处理。 不多时,一份小小碗的解药就做好了。 甄玉接过碗来,吞服下去之后,没过多久,脸上就露出痛苦的神色,甚至无法站立,她噗通坐倒在地上! “她的骨骼在恢复原样,会非常疼——王爷,赶紧把她放到床上去!” 岑子岳一把抱起甄玉,大步流星冲进卧室,将女孩小心翼翼放在了床上。 果然如乌有之所说,解药的效果一点都不亚于缩骨丸本身,甄玉疼得满头大汗,仿佛有一个大号的,看不见的钳子,正在拉扯她的每一寸骨骼! 她开始肉眼可见地“长大”,甄玉身上,那件短小的女童衣裳,很快就被变长变粗的胳膊给撑破,咔咔不断,到处都是绽断了线的地方,裸露出了大片大片的肌肤! 岑子岳慌忙抓过一床薄毯,盖在了甄玉的身上。 周身的剧痛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甄玉身上的衣裙,几乎全都被撑破了,她那张原本扭曲古怪的脸,也渐渐恢复了原貌,褶皱发黑的皮肤,一寸寸延展开来,褪去了沉重的黑色,回到了原有的白皙色泽…… 岑子岳震惊地看着床上的女子,他几乎是像看变戏法一样,看着这神奇的变化在眼前发生! 一直到全身的阵痛逐渐消失,甄玉恢复了原有的样貌。 岑子岳腾地站起身:“我去叫婆子们给她换衣服!” 乌有之身为医生没有避开,他来到床边,抓住甄玉的手:“小师妹,你果然是中了缩骨之毒。” 甄玉依然看不见也说不出话,但是她却反握了一下乌有之的手。 “我知道,你别急。”乌有之安慰道,“把你弄瞎弄哑的那一味毒药,我早晚能帮你查清楚。有师兄在,你一切放心!” 乌有之是个讲诚信的医生,当晚就确定了导致甄玉残疾的原因,一剂药下去,甄玉的眼睛竟然模模糊糊能看见东西了,嗓子里也可以发出含混的轻声了。 乌有之得意洋洋地对岑子岳说:“你们就应该早点来找我嘛!如果早一天通知我,又何必让我小师妹受这么大的罪呢?” 岑子岳无奈一笑:“谁又能想到她会是甄玉呢?那个样子,就算是她自己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他到这会儿,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之前他不知道这孩子是甄玉,还抱着她甚至亲她脸颊,又兀自说了那些心里话……现在回想,岑子岳只觉得尴尬万分,恨不得自己再不要出现在甄玉面前。 两天后,甄玉完全恢复,她回到了自家的将军府。 嵌雪第一个扑上来嚎啕大哭,她一边哭一边说:“都怪我,非要去看什么放灯……差点把姑娘给害死了!姑娘若真出了事,那我也不活了!” 她这么一哭,甄玉心里也是一阵阵发酸,她安慰地抚摸着嵌雪的头发,又勉强笑道:“别瞎说,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流金赶忙拉开嵌雪:“哎呀姑娘刚刚好,你快别哭了,你这狗熊一样的大个子,压在姑娘身上,还让不让她喘气了?” 甄玉噗嗤笑起来,嵌雪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气呼呼地说:“你才是狗熊!” 第168章 你救过我,所以,我要救你 管家老柴上前来,笑嘻嘻地说:“姑娘们先别闹,今儿个,公主殿下痊愈回家,咱们理应庆贺一下,老柴我擅自做了主,叫太白醉送了一桌席面。” 甄玉一听,啊了一声:“我正想起这事呢。老柴,先不要急着布席,你帮我去请一个人过来。” “公主要请谁?” “媚雪楼的潘湘湘。”甄玉认真地说,“我必须请她来,当面道谢,这一次若不是她,你们可真就见不着我了。” 老柴听懂了,立即答应下来,叫了个小厮出了门。 等他走了,流金眨了眨眼睛,犹豫着说:“姑娘,您打算请一个妓子上咱们将军府吗?外头人看见了,会不会说三道四?” 甄玉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妓子怎么了?当初要不是她在媚雪楼的厨房仗义出手,我真不知会遭什么样的罪。按理说,我本应登门道谢,是想着会引起闲人围观,对我对她都不好,所以我才要把她请到咱们家里来。” 流金还想说什么,饮翠眼尖,赶紧用力拽了一下她的衣袖。 她看得出来,甄玉对那些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规矩很是不以为然。人品出众、见义勇为的,或者像德贵这样的马夫,或者像潘湘湘,她都是由衷敬重,不会因为对方出身低贱就瞧不起人家。 于是饮翠也笑道:“若咱们玉姑娘是个大男人,让那位潘姑娘上门,确实不妥,外头也会有闲话说。但玉姑娘本身是个姑娘,咱们府里如今也没什么要避嫌的男亲戚。就算请潘姑娘上门,外头也无可说道。” 甄玉心里,很是喜欢饮翠的这份通透,她淡然一笑:“鹿毅一天到晚留宿名妓枕旁,皇上虽然每每骂他,但可有不重用他?鹿毅尚且如此,我担心什么?” 不多时,果然,潘湘湘乘了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来了甄家。 老柴将她带到甄玉面前,潘湘湘先行了大礼:“民女潘湘湘,拜见永泰公主。” 甄玉赶紧双手相扶:“湘湘姑娘快快请起。” 看清潘湘湘今日打扮,甄玉心中微微一叹。 潘湘湘今天只穿了一身蓝布薄绒的衣裳,身上没有佩戴一点花哨的香囊或者荷包,头上也没戴那些耀眼的金珠首饰,只有一根朴实无华的银簪,脸上更是薄施粉黛,一改往日那浓艳的铅华满面,竟朴素得像个小家碧玉。 潘湘湘是故意打扮成这样的,她深知,自己和永泰公主可谓云泥之别,对方又是一位年幼未出阁的公主,是以她生怕在甄玉面前,验证了娼门女子招摇无耻的刻板印象。 甄玉有点难过。 潘湘湘是全京师数一数二的名妓,只要抛弃羞耻心,她完全可以过得又潇洒又快活,然而她却偏偏抛不下。 潘湘湘的一生,都在被这份羞耻感给折磨。 甄玉想到这儿,干脆笑盈盈地牵着潘湘湘的手:“湘湘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比我大几岁,是我该来拜你才对。今日府里专门摆了宴,就当向你道谢吧。” 潘湘湘大感意外。 她没想到身为公主,甄玉竟能毫不嫌弃地牵她的手,还说什么专门给她摆宴……一时间,她受宠若惊,差点落下泪来! 于是到了后堂,宴席齐备,宾主落座。 席间,甄玉又和潘湘湘说了自己是如何被突厥人绑架,中毒,最后被卖到市场上的经过。 “多亏了湘湘姑娘,当时能从李狗的手里把我救出来。”甄玉感慨地说,“我那样死命地抓着你的裙子,把你的裙摆都弄脏了,这要换了别的姑娘,恐怕早就不耐烦,一把就把我推开了。” 潘湘湘却笑道:“要是小猫小狗,多半我也就推开了,可公主是个大活人。一个活人找我求救,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呢?” 甄玉又笑道:“所以我说运气极佳,遇上了湘湘姑娘你。拯救我于泥淖之中。” 她说着,放下筷子,神色郑重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因此,我也想为你做点事情。” 潘湘湘一愣。 “湘湘姑娘,你想过赎身吗?”甄玉看着她,笑道,“这对我而言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就看你的意思了。” 潘湘湘更加吃惊。 自古以来,就只有有钱的阔佬或高官之子,肯为她们这些娼妓赎身,而且赎身之后是一定要求回报的,不是纳为小妾,就是买为外室。 还从来没有一个年轻姑娘说要给妓子赎身,更别提,还是一位公主! 她的脸有点发红,但终究,却摇了摇头:“公主的一番好意,湘湘心领了,但是眼下,我还不想离开媚雪楼。” 甄玉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媚雪楼不是个久留之地,人在里面呆久了,是会变糟的。你看看王三娘,再看看金小小,有这样的先例摆在眼前,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潘湘湘心中惊骇! 她万没想到,甄玉竟然知道媚雪楼的老鸨王三娘,还知道媚雪楼的那个万人嫌金小小! “王三娘原是被一家富户赎身做了小妾,然而她自在惯了,受不了规矩,把人家家里闹得鸡犬不宁,没办法,那家富户只好把她放了出来,如今她变成了人憎鬼嫌的老鸨,除了钱,什么都不在乎,就是个人形的钱串子。”甄玉轻声道,“至于万人嫌金小小,她曾经也是媚雪楼顶红顶红的姑娘啊!可是你再看她如今,韶华已过,年近四十,又老又病,变成了媚雪楼的包袱,扔也扔不掉,理也没人理,想去厨房要一口饭吃,被王二喜一瓢水给泼出来。” 这两个例子,恰恰是前世潘湘湘规劝甄玉的! 当时,她就是这样警告甄玉,潘湘湘把媚雪楼的历史,这里红过的姑娘,她们的人生遭遇,一个一个掰开揉碎了给甄玉讲,给她说那些不为人知的血泪历史。 “红,是好事,但我逼着你起早贪黑学这些东西,不是为了让你走红,替代我做媚雪楼的头牌,好让王三娘安心。”潘湘湘当时这样说,“我是希望你红了之后,有足够的本钱,这样你才能离开媚雪楼这个火坑。” 潘湘湘是真的为她操碎了心。 所以前世,甄玉才会奋不顾身抓住了三皇子这个跳板。 第169章 晏思瑶来了 “像她们这样的倒霉人,我可以给你数出一长串:王好好、赵月儿,纪小红,魏珠儿……这些姑娘,她们都曾经红过,甚至有的比你如今更红。可是最终要么被转卖,不知所踪,要么被打死,死状凄惨,要么在大户人家终生隐忍,像一块没人记得起的破抹布,要么丢弃良心,成了狠毒无情、满手鲜血的老鸨。且不管年轻时秉性如何,这些人,没有一个得了善终。” 甄玉停下来,她深深看着潘湘湘的眼睛:“我不想你走上那样的路。” 潘湘湘的脸都白了! 一个公主,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勾栏院的事情?! 甄玉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愿接受我的帮助,是觉得我太年轻,不知事,也许我的承诺只是好面子,你在心里说,算了吧,少来消遣我,你一个生活在云里的公主,又能懂什么呢?” “不是……” “那么现在,你可以相信,我并不是高高在上,生活在云端吧?”甄玉苦笑着,看着她,“你每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其实我都知道。湘湘姑娘,我是不忍心你再在媚雪楼呆下去了。” 她说得如此直白,这让潘湘湘吃惊,然而惊骇的同时,她也被甄玉的义薄云天给感动,如果不是诚心想帮她,永泰公主又何必来淌这趟浑水? 然而,即便如此,潘湘湘也还是摇了摇头。 “公主,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但我眼下,还没有离开媚雪楼的打算。” “是因为鹿大人吗?” 甄玉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把潘湘湘说得,脸颊顿时一白! 甄玉知道勾栏院的名人琐事,这也罢了,为什么连她的隐秘心事都知道?! 见她变了脸色,甄玉赶紧道:“我外祖父官至太傅,鹿毅鹿大人是他的爱徒,我们两家极是交好,数日之前他还曾携夫人来我外祖家赴宴。鹿大人和我无话不谈,是忘年之交。” 潘湘湘这才明白过来,她听见“携夫人”那三个字,不禁眼神一黯。 甄玉犹豫了片刻,仍旧还是说:“湘湘姑娘,鹿毅他不可能娶你,你在他身上只是浪费时间。” 这句话,让潘湘湘的脸色愈发的苍白! 甄玉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眼下我说这些话你听不进去,我是不想你白白消磨青春,到最后一无所获。他那个人,永远都要摘最鲜嫩的一朵花,你很快就不是那朵花了。” 她又凑近潘湘湘,认真地说:“及早从媚雪楼脱身出来,另外想个安家立命的法子,湘湘姑娘是个有才华的人,我名下有好几家铺子,还有田庄,我可以让你进来打理,你一定能做好,不会比那些男人差的。” 甄玉自以为说动了潘湘湘,然而良久后,潘湘湘仍旧摇了摇头。 “公主的好意,我都明白。我也很感激您这么大方地来帮我。但是眼下,我不愿就这样离开媚雪楼。”她抬起头来,脸上是又甜蜜,又有点凄然的笑容,“毕竟我这朵花,眼下还没有凋谢,不是吗?” 甄玉一时无语。 她知道自己劝不动了,只好点了点头:“那好吧,反正我说的话,不会收回。未来你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这话说得潘湘湘一时间感激涕零,她起身来,深深下拜:“公主对我的知遇之恩,我潘湘湘,一辈子都记在心上。” 因为之前经历了这一系列波折,人心惶惶的,尤其甄玉在这段时间,受了不少罪。太傅夫人非常心疼她,定要她搬到太傅府来住,还说要亲自给她调养身体。 甄玉本来嫌麻烦,又怕累着老人家,所以一开始不太愿意,但太傅夫人非常坚持。 她认为外孙女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否则怎么会接二连三出事情?老太太非要把外孙女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每天监督她的三餐起居,这才能放心。 甄玉无法,只好依从了太傅夫人,暂且住进了太府。 然而万没想到,甄玉住进来的第二天,晏思瑶也来了。 太傅夫人听下人通报说,孙女的车轿进了京,她不由叹了口气:“这个冤家,来得真是不巧。” 甄玉原是打算避开晏思瑶,在她进京陪伴太傅夫人的这段时日,自己就尽量不在太傅府露面。没想到她最近接二连三出事故,把太傅夫人吓得不轻,老太太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外孙女,竟把孙女要进京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人已经到了京城,总不能再让晏思瑶调头回澜蔷吧? 想到这儿,甄玉只好安慰道:“外祖母,您别忧心,表妹既然来了,那咱们就好好待她,我尽量不和她闹就是了。” 太傅夫人苦笑道:“玉儿,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思瑶能有你一半懂事,也就好了。” 不多时,下人来报说,晏姑娘来了。 今天晏思瑶非常高兴。 自从上次父亲出事之后,她就一直没有出门,晏思瑶毕竟知道羞耻,那几日,她躲在房里,一连好几天不敢见父母,后来晏明川状况好转,她才小心翼翼到了父亲跟前,痛哭流涕地认错。 之后,晏思瑶隐约感觉到了变化:虽然父母依然如往常般温和地对待她,也没有对她说什么重话。但是她能感觉到,父亲的态度里那种隐隐的失望,以及母亲话里话外的责怪,责怪她把这个家拖入险境,责怪她给自己惹了麻烦。 在晏思瑶眼中,父母就好像突然都变了个人,他们不再爱她了。 这让晏思瑶非常非常难过。 她在那个家里,越来越憋闷,苦闷得无处可想,最后还是身边丫头给出了个主意。 “小姐,您就和老爷太太说,您想念祖父祖母,想去京师看看他们二位老人家。” 晏思瑶一开始不同意,因为甄玉也在京师,她不愿和这女人碰面。但是丫头说,她打听过了,甄玉住在她父亲留下的将军府里,并不在太傅夫人这边,所以晏思瑶完全可以去京师。 晏思瑶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和父母说了,晏明川也看出这段时间女儿郁郁寡欢,他有心想开导女儿,又发现女儿一看见他,就像老鼠看见猫一样,怕得瑟瑟发抖,根本也无从开导。 因此他只好暗中喟叹,如今女儿既然提出想去京师散散心,这倒也是个好事情。 他和妻子一商量,就干脆趁着中秋,让女儿去京师,陪着老太太住几天。 今日,晏思瑶满心欢欣,跟着丫头们进来太傅夫人起居的莹心堂,却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太傅夫人身边的甄玉! 第170章 晏思瑶的委屈 一见甄玉这个死对头,晏思瑶脸上的微笑,顿时“速冻”在了脸上! 这个女人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说,她有自己的府邸,不会来祖母这边吗! 晏思瑶只觉得晴天霹雳一般! 她想转身往回跑,她后悔得要命,真想马上逃回家去! 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做。 常年培养出来的大家小姐的良好教养,让她近乎自动地走到了太傅夫人面前,规规矩矩给祖母行礼。 甄玉也站起身:“表妹,你来了。” 太傅夫人含笑看着自己的孙女:“思瑶来得正巧,你表姐最近身子不好,所以我把她叫过来,让她在府里小住一段时日,你们姐妹俩可要和睦相处啊。” 晏思瑶的脸色有些发白,但她还是轻声道:“是,思瑶听祖母的。” 这时,小厮把晏思瑶带来的行礼拎进来了,又问太傅夫人“晏姑娘住哪个院子”。 太傅夫人哦了一声:“就让思瑶住秋锦苑吧。” 晏思瑶一愣:“祖母,以往我不是都住春蘅阁的吗?” “春蘅阁现在你表姐住着呢。”太傅夫人爱怜地摸了摸孙女的头发,“一时之间,也不好让她再搬出来。你住秋锦苑也是一样的,听说你要来,那边都已经收拾好了。” 晏思瑶脸色近乎有点发青了,她颤声道:“祖母,我每次过来都是住春蘅阁,我就喜欢那儿!” 春蘅阁是太傅府邸最漂亮的一处院子,草木繁盛,陈设优雅。春有槐花,夏有茉莉,秋有金桂,冬有腊梅。几乎一年四季都浸润在馥郁的花香中。晏思瑶每年至少要来京师住上一个月,而且每次来都是住春蘅阁,就连下人们都知道,这已经是太傅府邸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了。 没想到她今次过来,春蘅阁竟然被甄玉给占了! 太傅夫人柔声安慰道:“春蘅阁原本就是你小姑姑的屋子,你表姐是你小姑姑的亲生女儿,她既然过来了,自然要回到母亲生前住过的院子。” 晏思瑶眼泪都要涌出来了:“可是祖母,我每次都住春蘅阁……” “思瑶,秋锦苑也没什么不好呀,总是住一个地方,不会烦吗?”太傅夫人笑道,“再说了,那是你大姑姑的院子,一般人我还不让她进去呢!上回你大姑姑从宫里回来省亲,都还是住在秋锦苑呢。” 晏思瑶只觉得委屈至极! 她才不管秋锦苑是当今皇后住过的院子……再好她也不稀罕! 她就是要住春蘅阁!她活了这十五年,每次来京城祖父家,都是住的春蘅阁!从无例外! 说什么那是甄玉母亲生前住的院子……可是她小姑姑早就死了!春蘅阁已经没有主人了! 如今和晏家有关的这些姑娘们,只有她一个人姓晏,她是祖母的嫡亲孙女!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春蘅阁都应该给她住! 晏思瑶越想越委屈,她忍不住眼泪往外涌:“祖母,我不想住秋锦苑,这样,我和表姐换换,既然秋锦苑那么好,就让她去住嘛!我要住我的春蘅阁!” 太傅夫人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蛮不讲理到这地步,她顿时沉下脸来。 “思瑶,你的意思是,你要把一个做女儿的,从她母亲生前住过的院子里赶出来吗?” 这话的语气,就相当重了,晏思瑶一时卡住! 旁边的甄玉听着,禁不住暗自摇头。 看来,晏思瑶的脾气是一丁点儿也没改啊!哪怕因为她的任意妄为,导致了父亲中毒,差点丧命,可是看起来,这位大小姐根本就没有吸取到任何教训,依然是我行我素,一切以自己为中心,也依然自私到了极点。 如果是在几个月前,甄玉可能还会客气一下,但是这一次,她不想让了。 那是她生母住过的地方,而且春蘅阁是外祖母让她住进去的,她凭什么要让给晏思瑶?就凭她比自己小那么几个月? 祖母说了重话,旁边的表姐丝毫没有客气退让的意思,晏思瑶这下明白过来,她是没可能住进春蘅阁了。 她本想大哭大闹,逼着祖母收回前言,但又实在没脸那么做,晏思瑶只好忍住眼泪,一声不响跟着下人去了秋锦苑。 平心而论,秋锦苑的环境一点都不比春蘅阁差,这里是皇后晏明枫住过的地方,晏明枫可是晏家上一代的大小姐。只不过,比起春蘅阁的花木扶疏,这里花木较少,却多了一片莹莹的池塘,山水别致,视野其实更加开阔。 但是晏思瑶心存了偏见,自然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她一进屋就摔摔打打,满腹怨气。下人们忙着搬她的日常用品,稍微慢了一点就遭到她大声喝骂,除此之外,她又把原先放在桌上的书籍和毛笔,统统扔到了角落。 丫头不安地说:“小姐,这些都是皇后娘娘的东西……这样不太好吧?” “皇后明天回来吗?!” “……” 晏思瑶粗声粗气地说:“既然她不回来,我为什么不能把她的东西挪开!” 丫头们也知道她心里憋着火,于是只得依着她的性子。 那天晚上的家宴,吃得所有人胃疼不已。 原本老头老太太想着,孙女外孙女今天都在,那就布置一桌好菜来款待两个小姑娘,大家团团圆圆吃顿饭。 没想到晏思瑶一坐下来,目光往桌上的菜色扫了一遍,顿时一脸不悦。 “祖父,我想吃虾。” 太傅晏昉一愣,往桌上菜里一看,确实没有虾。 晏思瑶最喜欢吃河虾,每次她过来太傅府,府里厨子都会炸一大盘鲜嫩的河虾,炸得通红酥脆,让她大快朵颐。 然而今天桌上,却意外地没有那盘虾。 太傅夫人笑道:“是我没让厨子做。玉儿最近被人害得中了毒,给她解毒的大夫说,那些解药很特殊,服了药的人,千万不能碰虾和蟹这些东西,最好沾都不要去沾,不然就会全身起疹,呼吸困难。” 晏思瑶一听,差点气哭:“她可以不吃啊!为什么她不能碰,连带着我也吃不着了?” 太傅夫人耐心解释道:“思瑶你想想,厨房下人处理食材,总会有个不慎,万一弄到别的菜里,让你表姐沾到了,岂不事大?” 第171章 晏思瑶逃走! 太傅也在旁解释道:“思瑶,河虾这东西,你在澜蔷也吃得到,又不是多稀罕的食物,你一顿不吃没什么,你表姐如今情况特殊,她若是沾到了,可是会丢性命的。” 晏思瑶一下没忍住,她顿时大哭起来:“什么丢性命?都是她装出来哄你们的!我不过是想吃一盘虾!我坐这么久的车轿来了京城,我饿了一天没好好吃东西,结果呢?我连几只虾都吃不着!” 她这样一哭,太傅夫人皱起眉,心想这丫头是疯了吗?这还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吗? 平日儿子是怎么教导她的? 难怪先前会发生那种事情,看来儿媳妇根本就没有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儿! 太傅则沉下脸来:“思瑶,这是谁教你的?!大家好好吃着饭,你却在桌上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甄玉明白,自己这时候不能再默不作声了,于是站起身,来到晏思瑶身边,安慰道:“表妹,你别哭了,不就是想吃虾吗?明日我请外祖家的厨娘,专门用小锅给你做一盘,和我吃的饭菜分开,这不就行了?” 岂料晏思瑶突然猛一把推开甄玉:“你少在这里假好心!你这个骗子,骗了我爹娘还不算,又跑到京城来,继续骗我祖父祖母!” 太傅勃然大怒:“思瑶你干什么!” 晏思瑶满脸是泪,她扬着脸,大声道:“她根本就不是我小姑姑的女儿!她是个骗子!你们都叫她给骗了!” 太傅脸色很难看:“你说你表姐是假冒的,思瑶,你可有证据?” 晏思瑶张了张嘴,她根本拿不出证据,只好跺了跺脚:“我说她是假的她就是假的!我小姑姑早就死了!她根本就没有女儿!她绝后了!” 话刚一落,啪,太傅夫人一记耳光打在她的脸上! 晏思瑶被这耳光打得一个趔趄! 太傅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你小姑姑哪里得罪你了?思瑶你要这样恶意诅咒她!心思如此恶毒,你怎么配做我们晏家的女儿!” 晏思瑶被祖母这耳光打得,耳畔嗡嗡乱响,整个人筛糠般的发抖! 她突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奔入夜色。 冲进自己的卧房,晏思瑶扑在床上,嚎啕大哭。 她没想到,自己车马劳顿来了京城,不过两个时辰,竟然受到这样的冷遇! 以前晏思瑶来京师,祖父祖母哪一次不是像欢迎心肝宝贝一样,欢迎她的到来?无论她说想吃什么,祖父永远是“好好好,赶紧去给思瑶准备!”祖母对她的宠爱只会更多,哪怕晏思瑶想要老太太珍藏多年的首饰,也从来就没有要不到的。 谁知如今,一切都变了! 都是因为甄玉,因为这个贱女人!她一来,所有人都围着她转,把自己抛到了脑后! 哼,什么不能沾虾蟹?都是她拿出来装神弄鬼骗人的,天底下,哪会有人不能沾虾蟹的?!可恨祖父祖母居然相信了她,而把自己这个亲孙女丢到了一边! 晏思瑶越想越痛苦。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一时泣不成声。 自己明明是来京师散心的,没想到,反而比在家里的时候还要难过! 在家里,就算和父母生了气,她总还有自己的小院,总还能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 但是这里不是她的小院,这是祖父母的家,无论她有多生气,明日一早,她仍旧得恭恭敬敬去给祖父祖母请安。 不如干脆回家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晏思瑶顿时坐起了身! 她差一点就想行动,但转念一想,又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刚刚来,这个时候就闹着要回去,祖父和祖母一定会非常生气,到时候又免不了对自己大加挞伐,甚至很可能会叫父亲过来,把自己这个“不孝女”带回去。不出意外的话,她又得挨父亲的一通骂。 不如先等一等,等夜里大家都睡下了,她再偷偷跑掉! 到时候,她随便在城里找个角落一窝,等天一亮,再雇一辆车回澜蔷! 从京师到澜蔷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车程,到家之后,她回自己的院子,把门一关,不管父母在外头气成什么样,横竖她不出来就行了! 至于明日,祖父祖母起来找不到她,究竟会急成什么样……那她可就管不着了! 哼,谁叫两个老的那么偏心甄玉? 既然偏心外孙女,那就别怪她这个孙女心狠! 想到这儿,她干脆倒头拉过被子,盖过头顶装睡。 晚间歇息时,丫头们又来探看,晏思瑶故意大发作,将她们全都撵去了下房,又威胁她们不准进屋来吵自己。 于是这么一来,就没有人守在她身边了。 一直这样熬到了夜里,晏思瑶这才悄悄起身。 银子,她身上带了一些,虽然不太多但也足够她回澜蔷的了。 仔细听了听,确定丫头们都睡熟了,她放下心来,抱着一个小包袱,无声无息从屋里出来。 正门,她是肯定不能走了,幸好太傅府还有一扇不为人知的后门。 为了杜绝闲人进出,后门常年上着锁,然而妙就妙在,晏思瑶手里有钥匙。 几年前,为了能够自由进出,去附近的花市玩耍,晏思瑶特意让丫头在外头打了一把钥匙,这样一来,她就能在大白天出去逛,而不被祖父祖母唠叨了。 这把钥匙常年放在她的百纳箱内,这一回她也带来了。 靠这把钥匙,晏思瑶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太傅府,来到了大街上。 京师,她并不是不熟,幼年父亲还没有做永州都督时,她是生活在这里的,后来即便父亲升迁,全家搬去了澜蔷,她也经常回京师。所以晏思瑶一直认为,自己对京师是非常熟悉的。 可是她忘记了一件事:她所熟悉的,只是白天的京师。 此刻夜幕降临,虽然天上有一弯淡淡的上弦月,但光线黯淡得可怜,只能勉强找出一点影子,晏思瑶甚至连街上店面的招牌都看不清。 晏思瑶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她心里有了几分后悔。 虽然刚刚进八月,但夜里已经有些冷了,白天太阳晒着还不觉得,此刻夜风一起,温度骤降,这冷风吹得晏思瑶身上鸡皮疙瘩一阵阵! 要不……还是回去吧? 她心里刚涌起这个念头,就被晏思瑶狠狠压了下去! 不,她再也不回去了! 祖父祖母已经有了甄玉,他们已经把整个心挪到了甄玉的身上。 他们早就不管她的死活了! 自己又何必返回去,自取其辱呢? 还是坚持一下,等到天亮,再雇车出城吧。 想到这里,晏思瑶鼓了鼓勇气,她随便找了一条巷子,就在人家店铺门口坐了下来。 谁知刚坐下,忽然从黑暗中,踉踉跄跄扑出一个身影,一把抱住了她! 第172章 救了个钦犯! 刺鼻的血腥冲进晏思瑶的鼻孔,她吓得差点尖叫起来! 一只带血的手用了捂住她的嘴:“别叫,有人在追杀我……” 也许是那只手太用力,也许是发现,对方并无伤害自己的意图,晏思瑶生生把那声尖叫给吞了回去。 而与此同时,捂住她嘴的那个人,竟慢慢松开手,依着她的身体软软滑到了地上。 他晕过去了。 晏思瑶僵硬地转过头来,这时候,一缕淡白的月光正正照在男人的脸上。 那是个十分俊俏的年轻男子,虽然脸上沾着血污,但却丝毫没有掩盖他英俊的容貌。 晏思瑶怦然心动。 恰恰这时,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男人们的低语:“躲哪儿去了?他明明就落在这边的!” “必须抓住他!跑了三个州县,若是在京师把他弄丢了,你我兄弟都不用活了,统领一定会把我们抽筋剥皮的!” “他跑不了!他身上有伤,支撑不了多远的!” 晏思瑶听得一阵阵惊恐,她低头又看看地上的男人,发现他有一半身体暴露在月光之下! 晏思瑶一下子紧张起来,她也顾不上肮脏的血迹,双手并用,将男人拖到了廊檐下面,最黑暗的角落里! 她又将自己尽量缩成一团,用身体制造更大的阴影,将男人整个笼罩在里面。 果不其然,那几个人的脚步在附近停了停,没有看出端倪,就又向前去了。 一直等到脚步声消失,确定那伙人不会再回来,晏思瑶这才长出了口气。 又看了看地上的男人,晏思瑶犯了难:就这样把他扔在地上,等到早上店铺开了门,一样会被发现,到时候街上人一嚷嚷起来,那些追他的人一定会察觉到! 自己得救他! 可是如果要救此人,那就只能转回太傅府了。 这让晏思瑶有点犹豫,她明明是打算回家的,难道走到这儿就放弃了吗? 她又看看地上昏迷的男人,心里摇摆起来。 老话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而且这人这么英俊,要是个丑八怪那也罢了,他这么好看,应该不是坏人。 晏思瑶也不知怎么得出这个结论,她下定了决心,弯腰扶起重伤的男子。 回澜蔷的事,可以再商量,明天或者后天都不成问题! 总之,今晚先回祖父家再说!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晏思瑶把男人带回了太傅府。 丫头们依然熟睡,甚至都没察觉到她这一趟的来回。晏思瑶把男人扶到自己的床上,好在房里一直点着一只烛,她趁着微弱的光线,胡乱给男人把伤口包扎了一下。 做完这么一点简单的事情,晏思瑶就已经累个半死了。这时候,窗户纸已经微微的透亮,晏思瑶再也撑不住,她一歪脑袋,就靠在床边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晏思瑶被丫头的尖叫声惊醒。 她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睛,跳起来一把捂住了丫头的嘴! 丫头的脸煞白煞白的,她瞪着眼睛,指着床上一身血迹的男人,那意思是不过睡了一夜,怎么一早起来竟会变成这样?! 晏思瑶叹了口气:“我昨晚在外头,救了个人。” 她松开手,又看看床上依旧昏迷的男子,忽然一笑:“金杏,你不觉得他挺好看的吗?” 丫头金杏瞠目看着自己的小主人,她心想小姐您这是什么花痴脑子,这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吗?? 你半夜把这么个血嘶呼啦、不明身份的大男人弄到自己闺房里,你想过太傅和太傅夫人会怎么看吗?别说这里不是咱们澜蔷的家,就算是自己家,你也不能做这种没脑子的事情啊! 晏思瑶又怎会看不出丫头眼中的质疑,她皱眉道:“哎呀你别管了,先去打盆水,把这地上的血擦一擦!” 金杏刚要答应,谁知院子传来一阵杂乱的呼喝之声! “什么人竟敢乱闯!这里是太傅府邸!是女眷住的地方!” 一个冷冷的声音道:“玄冥司缉拿朝廷钦犯!闲杂人等不得阻拦!” “玄冥司?!”是府邸管家惊慌的声音,“这里是太傅府,不可能有什么钦犯!喂!你们想干什么!” 随着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几个黑衣人如狼似虎冲进晏思瑶的卧房,为首那人一眼看见了床上重伤的男子! “统领!人在房里!” 床上的男子被声音惊醒,他虚弱地起身想要逃窜,却被为首那黑衣人一把擒住! 晏思瑶急了:“你们想干什么!住手!” 她竟然冲上去,想把那名重伤男子给夺回来,黑衣人毫不留情,狠狠一巴掌打过去,晏思瑶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丫头惊呼着奔过去,一把抱住晏思瑶,却见她整个脸都是通红的,被那一巴掌打得鼻血长流,像个快要腐烂的熟番茄! 黑衣人冷笑了一声,他看都不看晏思瑶一眼,铁钳般的手臂就像揪着一只衰弱的公鸡,将那男子蛮横地从屋里揪了出来,就连他身上短刀掉在地上都懒得看一眼。 院子中间,站着一位青衣的男人,黑衣人将那男子揪到青衣男子面前,一把将他惯在地上! “统领,抓住这家伙了!” 正是一片鸡飞狗跳时,甄玉和太傅匆匆赶到了现场。 甄玉一看那名青衣人,顿时心中一沉! 这青衣的男人,身形修长,面容温婉,五官线条近乎柔媚,生得比女人还要漂亮,但这份漂亮却很不正,有点让人想作呕。 她立即认出了这个人,正是大祁玄冥司的统领,喻凤臣! 就是那个不听朝臣百官,只听天子一人,手握敕令,连宰相的生死也只是他一句话的喻凤臣! 太傅一见闯进自家来的竟然是这位祖宗,当即心下一沉! 但是老臣毕竟有老臣的沉稳,他赶紧上前,先施礼道:“不知喻统领光临寒舍,请问有何贵干?” 喻凤臣斜睨了他一眼,一脸倨傲,冷冷道:“太傅大人,喻某公务在身,就不和你多礼了。我是来抓朝廷钦犯的。” 太傅错愕道:“抓钦犯,怎么会抓到老夫家中来?喻大人,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喻凤臣冷笑了两声,他低头看看地上半死的男人:“那就奇怪了,这钦犯偏偏就是从你家女眷的屋子里搜出来的,请问太傅,这里面怎么弄错?!” 第173章 喻凤臣 这话一出,太傅与甄玉全都大惊失色! 太傅虽然脸色难看,却依旧客客气气道:“喻大人,这里一定存有什么误会,这是我孙女思瑶的住处,昨晚府邸四门紧闭,家人压根就没有出去过,怎么可能藏匿什么朝廷钦犯?” 喻凤臣一脸不屑,他刚要开口,谁知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屋里冲了出来,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刀,狠狠刺向了一个黑衣人! 是晏思瑶! 黑衣人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他惨叫一声,口吐鲜血扑倒在地! 这一下变生肘腋,任谁都没有料到! 包括晏思瑶,她大概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杀人,竟举着那把血淋淋的短刀,整个呆住! 喻凤臣眼神一冷,抽出长剑,朝着晏思瑶狠狠刺过去! 甄玉一个箭步扑了上去,牢牢挡在了晏思瑶的前面:“喻大人住手!” 喻凤臣的剑,在距离甄玉喉咙只有两寸的地方,堪堪停了下来。 “让开!”喻凤臣十分不客气,横眉立目,杀气腾腾! 甄玉不肯让,她整个人撑在晏思瑶的前面,弱小的身躯却像一面盾牌:“喻大人,事情还未弄清,请不要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喻凤臣咯咯冷笑,但他那双黑得让人发寒的眼睛里,却殊无笑意,“永泰公主是吧?你表妹刚才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我玄冥司的手下,你却让我不要滥杀无辜……到底谁无辜?!” 他的鼻音很重,按理说鼻音重的人,说话容易显得黏,会让人感觉很温柔。但喻凤臣的这种黏,却是毒蛇身上的那种黏,冰冷,黏腻,而且有毒。 与此同时,喻凤臣又把剑尖往前送了送,直接顶住了甄玉的喉咙:“你让不让?!” 被利刃顶着喉咙,任是甄玉也不由额头渗出涔涔冷汗,但她依然坚持道:“喻大人,这不是吵架的时候更不是杀人的时候!你先让我看看那位玄冥司的大哥!或许我能救他一命!” 喻凤臣一愣,片刻,他收回了手里的剑。 甄玉赶紧扑了上去,将地上受伤的黑衣人衣服撕开,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飞速将几枚银针插在大穴位上,又高声道:“饮翠!拿我的药瓶来!” 不多时,饮翠送来一个小小的青瓷药瓶,甄玉打开瓶塞,把里面一种黄色的药粉,少量倒在了黑衣人的伤口上。 没过多久,血止住了,黑衣人发出低低的呻吟。 甄玉大大松了口气,好在大错还未铸成,晏思瑶这一刀,并未捅在致命的位置。 一旦真的死了人,那她做什么都没用了。 晏思瑶这才回过神,她当啷一声扔掉手里的刀,哇的哭了起来! “我只想吓吓他……我真的没想杀他!是他先打我的……他把我的鼻子都打出血了……” 她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地辩白着,喻凤臣冷哼了一声,示意手下:“把这丫头给我抓起来!” 两个黑衣人不由分说上前,粗鲁地抓住了晏思瑶的双臂! 晏思瑶拼命挣扎,但她那点小鸡一样的力气,根本拧不过两个粗壮高大的黑衣人。她只好哭喊道:“祖父!祖父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太傅这时,也只好老着脸皮上前道:“喻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否让老夫略知一二?老夫这孙女固然是犯了大错,大人该怎么罚她,就怎么罚她。但事情原委总得先弄清楚。” 太傅一介朝中重臣,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客气至极,任谁都不能不给点面子。 喻凤臣沉吟片刻,这才道:“地上这男人名叫宋子玉,半年之内诱骗奸杀了七个少女,三个州县的捕快联手抓他都没抓住,最近听说他逃来了京师,京兆尹杨大人更是联手兵马司的鹿大人,两方的人马抓了他整整三天,还是让这厮跑了,无可奈何之下,鹿大人请我出手帮忙。昨晚,我和下属将他堵在了东门口,本想来个瓮中捉鳖,没想到他会被人救走……” 他又指了指地上,还未清理的血迹:“今早我的下属一路追着血迹,追到你们太傅府,又从这位小姐的床上,把宋子玉当场捉拿归案。” 甄玉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快步上前,恭敬道:“喻大人明鉴,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昨晚吃饭时,我表妹还好好的,她压根就没有出过门,怎么可能将此人救来家中?也许是这个宋子玉私自逃进太傅府,也未可知。” 陆凤臣狞笑着,他指了指晏思瑶衣襟和鞋子上,那大片大片早已干涸的鲜血:“你是说,你表妹和宋子玉相依相偎,弄得满身是血却对他潜入房间毫无所知?” 太傅气得不行,转头向孙女骂道:“你这个孽障!到底做了什么!” 晏思瑶已经哭到不行:“我……我昨晚偷偷溜出府,半路上看见这个人晕倒在地,我……我也不知道他是钦犯啊!我只是好心救人……” 太傅更怒:“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半夜出门!” 晏思瑶委屈到极点,她也冲着太傅哭叫道:“你们全都偏疼甄玉!你们根本就不管我怎么想!我连想吃一盘虾都吃不到!那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甄玉心中,恨不得能把这个是非精给掐死一百遍! 就为了这点事,晏思瑶竟然就闹着离家出走,更有甚者,她还救了个十恶不赦的朝廷钦犯回来,还差点杀了玄冥司的人,她这不是打算害死外祖一家吗!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愚蠢、这么可恶的女孩! 然而眼下,她必须出面阻止喻凤臣:一旦进了玄冥司,晏思瑶活着出来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喻大人,这件事,确实是我表妹糊涂,但她真不知道这个人是朝廷钦犯,而且她救人也是出于好意。”甄玉耐心解释道,“她小孩子家,一向被骄纵坏了,俗话说不知者不怪,喻大人请高抬贵手,等我舅舅来了,一定会亲自登门致歉!” 她把晏明川抬出来,本想借此压一下喻凤臣,谁料喻凤臣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他低下头,好整以暇地抚摸着自己修长白嫩,就像女人一样的手指,又咯咯冷笑道:“你说她是小孩子家?她多大了?” “虚岁十五。” “永泰公主,您今年贵庚?” 甄玉硬着头皮道:“也是十五。” 喻凤臣嗤的一笑,颇为玩味地看着甄玉:“你十五岁,她也十五岁,你却替她求情,说她是小孩子家?” 第174章 晏思瑶下狱 甄玉一下子被噎住! 喻凤臣纵声长笑:“你表妹若能像你这样,聪慧大胆,见义勇为,又懂分寸又会救人,那我放她一马倒也不是不行。” 他转过脸来,无比轻蔑地看看晏思瑶:“可你看看她这样子,又无礼又自大,又冲动又没脑子,蠢得像头猪!猪都比她强一些!说起来,可真是奇怪呀,你俩同为十五岁,又是表姐妹,为什么会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晏思瑶被他骂到一时崩溃破防,她狂叫起来:“呸!你们玄冥司这些人,给我等着!我叫我爹奏请皇上皇后,早晚要砍你们的头!还有甄玉,谁叫你救我!我宁可死了,也不会领你的情!” 喻凤臣看看甄玉,他戏谑地努了努嘴:“听见了?” 甄玉:“……” 她是真没见过这么作死的人! 喻凤臣顿时收起脸上笑容,他厉声道:“把宋子玉,还有这个窝藏钦犯的晏思瑶,一并带回玄冥司!” 晏思瑶这下子慌了神,她顿时哭天喊地:“祖父!祖父你救救我!救救我……” 然而喻凤臣根本就不管她的哭叫,他竟看都不看太傅一眼,转身扬着脸,径自走了。 于是太傅和甄玉只能眼睁睁看着玄冥司的人,把晏思瑶像绑一只鸡那样给绑走了。 太傅府陷入了愁云笼罩中! 太傅夫人得知此事,差点没背过气去,甄玉吓得赶紧不停给外祖母抹背,又安慰道:“您别着急,我外祖已经派人通知舅舅和姨妈了,舅舅正往这边赶呢,外祖也在找人想办法呢。这么多人一同出力,思瑶会没事的。” 太傅夫人抓着外孙女的手,她淌着泪说:“思瑶这孩子,我就说她早晚得出事,上回她差点害死了自己的亲爹,这一次,她又把自己给祸害到玄冥司那种地方去了,叫我说,不用想办法了!” 甄玉一惊:“外祖母!” “你舅舅你外公也别满世界求人了,就让她呆在玄冥司算了!出来也是祸害人!” 甄玉苦笑,她低声道:“外祖母,话可不能这么说呀。思瑶是我舅舅的掌上明珠,又是嫡女,我舅舅怎么可能不管?” 太傅夫人哽咽难言。 “况且,又是玄冥司那种可怕的地方。”甄玉叹了口气,“别说思瑶一个女孩子,就算是皮糙肉厚的壮汉,一旦进了那种地方,也很难活下来。” 别人不知道玄冥司,甄玉不可能不知道。 前世,她和这个喻凤臣打了不知多少交道,最后更是给此人下了驯鹰之毒,把堂堂玄冥司统领变成了自己的影卫……尽管喻凤臣恨毒了她,但因为驯鹰之毒的牵制,他不得不对甄玉忠心耿耿,最后更是为了保护甄玉而死。 前世的甄玉,完全是把喻凤臣当成工具人,她讨厌喻凤臣的一身傲骨:同样是见不得光、专门给皇室当抹布的人,这男人凭什么瞧不起她?!他又比她高贵到哪里去?好啊,既然他鄙夷她,那她就偏偏要让这家伙匍匐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回想起前世,自己做的那些荒唐事,甄玉只能苦笑摇头。 这一世,她打定主意不走老路,不光不再想把这男人变成自己的影卫,甄玉甚至都不想再和喻凤臣打交道了,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认识他,彼此平平安安,保持距离生活。 可是没想到,命运的捉弄,让她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个男人。 午后时分,晏明川赶到了,他的脸色非常糟糕,一到家就先给父亲请罪,说自己管教女儿无方,导致父母被牵连进来,为她操心。 晏昉也没客气,把晏明川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还是甄玉上前劝慰,老头子这才作罢。 “这事儿不好办,你先做好准备!”晏昉铁青着脸,低声道,“玄冥司是什么地方?那是金刚进去都出不来的地狱!而且我看喻凤臣就是故意的,若是普通小户人家的女儿,说不定他也就轻轻放过了,偏偏是你永州都督之女,他若轻易放了,岂不证明他徇私枉法?” 玄冥司是天子意志的代表,它永远是最残酷的,同时,也是最公正的,玄冥司不会看人下菜碟,不会“高抬贵手”,更不会因为嫌犯是永州都督之女,皇后的侄女,就网开一面。 所以喻凤臣到哪儿都一脸倨傲,和谁都不客气,哪怕是在两朝老臣、当朝太傅的面前,也依然连一个揖都不作。 因为他代表的是皇上。 晏明川嘶哑着嗓音道:“父亲说的是,可儿子还是得想想办法,思瑶固然该死,但她毕竟还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玄冥司那种地方!” 一直没有出声的老太太,在一旁,忽然用苍老压抑的声音道:“只怕是,明川你用尽了办法,也不得门路。” 太傅夫人一语中的。 接下来的一两天,晏明川跑遍了他能抓到的每一条门路,就连皇后妹妹那边也去打听了,但没有一个人能使得上力,甚至就连帮忙让他见喻凤臣一面,都办不到。 最后,还是鹿毅和晏明川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喻凤臣此人,我虽然和他有公事上的来往,平日也算勉强说得上话——就这‘今天天气哈哈哈’的两三句,都能被外人误以为我和他有什么超出寻常的交情,你就可想而知他往日的为人了!明川,我实话告诉你,喻凤臣是个披着人皮的妖孽!没人斗得过他,也没人知道他心里真正想什么。” 傍晚,晏明川回到太傅府,双眼发红,却一言不发。 甄玉看出他的为难,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乖巧地将一盏茶送到晏明川的面前。 “舅舅,您先别急,您把身子急坏了,就更没法救表妹出来了。” 晏明川脸色愈发憔悴,他没接那盏茶,却以手捂脸,忽然低声道:“玉儿,思瑶若是出事,我该怎么回去见你舅妈?” 甄玉一时无语。 “虽然这孩子不懂事,但她是你舅妈的命根子,早知会闹到这步田地,当初我真不该让她来京师。” “舅舅,其实这事也不是没办法。”甄玉突然说。 第175章 去求岑子岳 晏明川一愣:“玉儿,你说什么?” “等会儿,我去见一个人,我打算拜托他去救思瑶。”甄玉坚定地说,“如果说这世上除了皇上,还有一个人能对喻凤臣起点作用,那么非此人莫属了。” 晏明川大喜过望,一把抓住甄玉:“真的吗?玉儿,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被他这么一问,甄玉却犹豫了一下,她笑道:“抱歉,舅舅,此事关乎到他人的颜面,不能有丝毫泄露,我怕是不方便对您说。” 她说完,又赶紧道:“舅舅,这个人是咱们最后的希望。至于他肯不肯帮忙,最终会不会影响到喻凤臣,这我就说不准了,但咱们总得试试。” 见她说得如此恳切,晏明川点了点头:“好,舅舅不问了,只要能救出思瑶,玉儿,你用任何手段都可以!” 不多时,晏思瑶乘坐太傅府的一顶小轿,无声无息出来府邸,一直到了街上,她才吩咐轿夫:“去颐亲王府。” 岑子岳刚从宫里回来,坐在书房里喝茶,忽然听到报说永泰公主来了,他心头一喜,赶紧放下茶盏站起身:“快请!” 然后岑子岳又喜滋滋地去换了一身衣服,他还特意吩咐贴身的婆子:“把头发给我再梳梳好,哎我这脸上是不是沾了灰啊?怎么黑乎乎的?我得把脸洗洗。对了,给我找一件好看的衣服!” 婆子笑喷了:“王爷是要上台唱戏吗?您的哪一件衣服不好看呢?” 岑子岳不由苦笑,没来由的,他忽然想起了萧纤纤。 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去见萧纤纤,和她摊牌的那个晚上,那女孩明显也是精心打扮过的,要不是当时自己怒气冲天,或许会惊叹她的美貌。 他一时恍然大悟,心想,原来人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都会尽量弄出最好看的样子,譬如当时的萧纤纤,譬如此刻的自己……看来,此事无关男女。 换了身衣服,岑子岳兴冲冲来到前厅。 “你可真会蹭饭点,我这儿马上要开饭了。” 他调侃完,又把话头收住,因为岑子岳发现甄玉的脸色很不好,丝毫笑容都没有。 甄玉先给岑子岳行了个礼:“我今天来,是有要紧事情求王爷。” 他们两个已经很熟了,平时彼此都很是随便,没有外人的情况下,甄玉不会这么客气。 岑子岳也紧张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于是甄玉就把晏思瑶救了个朝廷钦犯,喻凤臣一直追索到太傅家中,晏思瑶又失手伤了一个玄冥司的人,以及最后被带走的事,详细给岑子岳说了一遍。 岑子岳听得瞠目结舌,好几次都面露一种“我要崩溃了!老天啊,这是人做出来的事吗?晏思瑶是傻逼吗!”这之类的表情。 全部讲完,甄玉疲惫地闭上嘴,哪怕只是把晏思瑶做的这些荒唐事全部讲一遍,都让她又烦又气,累到不行。 岑子岳沉默了好半天,良久,忽然叹了口气。 “你也别怪我说你。事情是晏思瑶惹出来的,她就该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只是她的表姐,又不是她的亲爹妈。你这样四处替她奔波,最后,她也不一定会念着你的好。” “……” “再者说,女儿被教成了这个样子,晏都督必须负起责任来。哪能每次晏思瑶一闯祸,都是你这个外甥出来收拾烂摊子?上次晏明川中毒是这样,这次又是这样。” 甄玉苦笑道:“王爷,人命关天,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我舅舅这两天,跑遍了京师大小门路,就连外祖那些已经疏远了的门生,他都一个不落、厚着脸皮上门求人了,然而,竟没有一点办法。” 岑子岳坐在黑影里,他低着头,一声不响。 这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不想趟这个浑水。 甄玉见状,只好硬着头皮道:“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会来求王爷。” 她往前凑了凑,期盼地望着岑子岳:“王爷好歹和喻凤臣说得上话,除了王爷这里,我也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甄玉这番话说得很委婉,表面上是说,她一个小女孩,人脉少得可怜,唯一认识的大人物也就是岑子岳,所以才不得不来求岑子岳。 但其实,甄玉来找岑子岳,是因为她知道,如果在这世上,要找出一个可以真正影响到喻凤臣的人,那么此人,非岑子岳莫属。 前世,她给喻凤臣种下驯鹰之毒,那时三皇子在其母族的协助下,掌控了朝中绝大多数势力,俨然能够和父亲分庭抗礼了。景元帝对这个儿子已然莫可奈何,就连身边最忠实的玄冥司,他都守不住了,因此才会让甄玉轻而易举地弄走了喻凤臣。 中了驯鹰之毒的人,在认主的最初阶段,有一个必经的过程,那就是他会控制不住,向主人吐露自己内心全部的隐秘:喜欢谁,痛恨谁,最快乐的经历是什么,最羞耻的经历又是什么……这样一来,“鹰”在主人面前就变得完全透明,毫无隐私可言。 前世的喻凤臣,同样经历过这一步。 所以甄玉知道,他心里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和岑子岳有关。 即便是前世那个年近而立的甄玉,在听到这件隐秘的时候,也禁不住又是震惊,又是不好意思……哪怕她出身青楼,又做了三皇子近十年的爱妾,但是喻凤臣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断断续续说出那段尘封的往事,尤其是那些露骨的细节时,她仍旧忍不住面红耳赤。 这一世,甄玉打定主意不想和喻凤臣有所牵连,她要离这个人远远的。因为上辈子,她太对不起这个人了,虽然用下作的手段获取了这个人的秘密,但那其实是毒药作用下的结果。 因此重生这一世,甄玉早早就决定,她要让这些秘密烂在肚子里,决不对外说一个字。 可是谁又会想到,突然出来晏思瑶这件事? 晏思瑶如果出事,舅舅晏明川一定会深受打击,一蹶不振。她既然发誓这一世要守护好仅有的亲人们,那这件事她就不能坐视不管。 所以甄玉反复思忖了两天,还是来找了岑子岳,哪怕她已经做好准备,岑子岳会拒绝她。 果不其然,在她说完这番话之后,岑子岳依然摇了摇头。 “这件事,我帮不上忙。”他沉声道,“我和喻凤臣那个人,一点交情都没有。” 甄玉的心,往下一沉:岑子岳在说谎。 第176章 喻凤臣的往昔秘辛 甄玉尴尬地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艰难地开口:“王爷是想看着思瑶死吗?” 岑子岳马上将犀利的眼睛转向她:“你这是在逼我?!” “王爷只不过是去见一面,说两句话,既不痛也不痒。可是思瑶身在玄冥司的地牢里,生死未卜。”甄玉倔强地抬起头,“二者孰轻孰重,王爷会不知道吗?况且就算不提我,如果今天来求王爷的是我舅舅,您也打算一拒了之吗?堂堂永州都督在您心里,真就没有一点分量?” 岑子岳哑了。 他三次带大军出征突厥,因为整顿军营都是在永州地界内进行,其中辛苦可想而知。每一次,晏明川都帮过他大忙,晏明川本身的人品,岑子岳也是欣赏的,虽说晏思瑶可恶,但看在晏明川的面子上,他也不该袖手旁观。 但是……但是甄玉怎么能让他去见喻凤臣呢! 他不想见那个人,不想和那个人说一个字,如果可能,他甚至不愿和那个人呼吸同样的空气! “我不想去……”他慢慢垂下头来,终于轻声说,“我不想见那个人。” 甄玉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这趟来错了。 “是我不对,不该来逼王爷。王爷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了。” 她站起身:“告辞了。” 岑子岳一愣:“等等,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再想办法。”甄玉顿了顿,“实在不行,我自己去找喻凤臣,哪怕是通过姨母甚或通过圣上,总能见上他一面。” 岑子岳一时大惊:“你要去见喻凤臣?不行!绝对不行!” 甄玉无奈道:“王爷,您不肯也就罢了,怎么还拦着不让我去?” 岑子岳心里一阵翻腾,他忽然把心一横:“好,我去见他!” 甄玉吃惊道:“您不是不肯见他吗?” “我确实非常不想见他,但我更不愿你去见他。”岑子岳脸色很难看,但语气却无比坚决,“不就是见一面,说两句吗?又不会少我一块肉。” 甄玉皱眉,她摇头道:“还是算了。王爷心存抵触,去了也难说上话,万一弄不好,反而火上浇油。” 岑子岳急了:“这事儿你就交给我!我去总比你去强。哪怕成不了,救不出思瑶,也不可能比现在的情况更坏。” 他说得如此真诚,甄玉只好答应了。 那晚,在玄冥司。 喻凤臣刚刚审问完一个犯人,他从阴冷腥臭的牢房里走出来,下属马上端来一盆清水。 喻凤臣将沾满了血的手,放进清水之中,慢条斯理地洗着,他静静看着盆里清水一点点变红,污浊不堪。 他洗手的时间很长,一盆水通常不够,必须连续洗三盆水,喻凤臣的手指才能恢复往昔的洁白。 一个黑衣下属来报:“统领,颐亲王求见。” 喻凤臣洗手的动作,突然一顿。 “谁?” “回统领,是颐亲王。” 喻凤臣从水盆里拿出手,他弹了弹手上的水珠,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可真没想到啊。”他轻轻笑起来,“这位有多久没上我的门了?今天居然来了,真是稀罕……” 岑子岳坐在玄冥司大堂内,正满心的不自在,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他抬头一看,一个青衣男子就像一缕游魂般,静静走了进来。 岑子岳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个男子,也是这样猫一般悄无声息,每每把他吓了一跳,继而忍不住破口骂道:“喻凤臣,你他妈是个鬼托生的吗!怎么走路没声音?!” 但是如今,这句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喻凤臣看了看一脸僵硬的岑子岳,忽然一笑:“我还当王爷这辈子不登我们玄冥司的门了呢。” 岑子岳淡然道:“我是朝廷亲王,你们玄冥司的大门口又没有写‘亲王禁入’。” 喻凤臣淡然一笑,自顾自在旁边坐下来。 玄冥司不像别的衙门,有人到访就会奉茶——这里是没有茶的,因为血腥气太重,会污染茶香,也会让客人作呕。 岑子岳索性开门见山:“听说前两天喻统领抓了个朝廷钦犯。这也罢了,为什么把一个无害的小女孩也给抓了进来?” “无害?”喻凤臣挑起眼角,他嗤的一笑:“王爷,晏思瑶持刀伤人,我那名下属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能起身,你管这叫无害?” 岑子岳一时哑然,晏思瑶做的这档子事,确实槽点太多。 “但毕竟她没杀人,对吧?而且她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救的是……” “王爷真是心善,对一个小女孩大发怜悯之心。”喻凤臣淡淡打断他,“当初您对我可没这么心善。” 岑子岳眼角一跳,火往上撞,心想你非要把当年那件不堪的事情拎出来说吗?! 他心里有气,语气也更加不善:“晏思瑶的事,你就说,放不放吧!” 喻凤臣起身,慢慢走到他跟前,低头仔细端详着他:“王爷这是给我下命令?如果我不遵从您的命令,会怎样?” 他凑得那么近,呼吸都快喷到岑子岳的脸上了,岑子岳火大,他猛一把推开喻凤臣! 喻凤臣被他推得踉跄了两步,他依着桌子站稳,竟咯咯笑起来:“王爷,您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岑子岳脸色铁青,胸口飞快地起伏,喻凤臣看他这样子,忽然心口一酸。 他还是不喜欢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男人依然不喜欢他。 喻凤臣认识岑子岳很多年了,当初他是上一代玄冥司统领的重点培养对象,因为他天赋极佳,又聪明又伶俐,而且变态得恰到好处:既足够的铁血无情,又能对上司保持绝对的忠诚,不像有些疯子,一疯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连上司也照砍不误,也不像某些过于忠诚的属下,像个不拨不动的算盘珠子,束手束脚不会做事。 那时候他的竞争对手就是岑子岳,因为景元帝对谁都不放心,他很想把玄冥司这要紧的部门交给自己的弟弟,希望岑子岳成为统领的接班人。 因此岑子岳和喻凤臣既是竞争对手,又可以说是同门的师兄弟,他们从十五岁,一直相伴着长到了十七岁,三年的相濡以沫,情同兄弟。 然后,就在一夕之间,两个人因为一件事而突然决裂。 第177章 沉睡的龃龉 那件事的起因很简单,喻凤臣向岑子岳告白,被岑子岳愤怒而震惊地拒绝了。 岑子岳的愤怒在于“我拿你当兄弟,你居然想睡我?!”而喻凤臣的愤怒则在于“前一天你还说为我两肋插刀,后一天你就往我身上捅了一刀!” 那时候,两个人都是少年天性,意气满满,岑子岳当即从玄冥司搬了出来,他一晚上就把自己的房间给搬空,东西物件也搬了个精光,最过分的是,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桶红油漆,在自己和喻凤臣曾经同榻的那张床上,打了个大大的叉。 岑子岳这疯牛一样的举动,就连景元帝都察觉不对,问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 而喻凤臣也在一晚上的哀求认错无果、继而崩溃痛哭之后,骤然变了性子。 他开始夜夜在外眠花宿柳,找各种漂亮的小倌、“兔儿”,最过分的一次,他竟然故意设计,让岑子岳“刚好”撞见自己和男小倌在床上颠鸾倒凤…… 喻凤臣始终记得,那一刻,岑子岳那震惊到极点的表情。 岑子岳当然是要震惊的,因为喻凤臣找的那个男小倌,容貌酷似他,简直像是岑子岳的分身。 喻凤臣的用意很清楚,他得不到岑子岳,索性就找一个相似的替代品,他当着岑子岳的面,在这个替代品的身上,曲折地发泄着他对他的欲望。 而这件事,成了岑子岳离开玄冥司的导火索。 他放弃了老统领对他的期许,重新回到了军营——当初甄自桅的骤然离世,令他悲痛万分,打击了他从军的念头,这才来了玄冥司,然而,喻凤臣的这一系列举动,又把岑子岳赶回了军营。 如今他年近而立,经历了无数的风雨,早已成熟。 再回首往事,岑子岳也不由承认,自己当初做得太过分了,人家喜欢他,这明明是一种美好的情感,他不接受就不接受嘛,为什么要用红油漆往俩人睡过的床上画叉呢?喻凤臣都哭着跪下来求他原谅了,他还非要这么做,这不是连一点尊严都不肯给喻凤臣留吗? 然而,十七岁的少年,最是年轻气盛,心中存不下一丁点儿玷污,岑子岳暗想,或许喻凤臣当时也是这样,所以后来才用那么刺激的方式来反击他。 只不过,两个人虽然闹得沸反盈天,但谁都没有往外说一个字,仿佛他们打算共同守着这个只属于他们的秘密,直至进入坟墓。 至今,景元帝都问不出弟弟到底为什么离开玄冥司。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他再度来到了喻凤臣的面前,而俩人之间的气氛,却依然那么剑拔弩张。 可是这样终究不行,他是来救人的,不是来吵架的。 “以前的事,算我错了。”岑子岳突然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别总把陈年往事记在心里。” 喻凤臣睁大眼睛看着他! 这是他头一次从岑子岳嘴里听见类似道歉的话! 可他一点也没有觉得释然,反而心底翻腾起更加狂乱的怒火。 “算你错了?”他笑笑,“王爷,这种事怎么能说算就算?你是这么容易就服软的人吗?我可不信。” 岑子岳也有点火了:“不道歉你生气,道歉你也生气,那你到底要怎样?!” “这话该我来问,王爷,您要怎样?”喻凤臣盯着他的眼睛,“晏思瑶是你的什么人?你竟然为了她来见我这个十几年的宿敌。” 岑子岳一听,以为他弄拧了,赶紧解释道:“我和晏思瑶没什么关系!你别乱猜!我完全是受她父亲之托才来求你的,凤臣,你放她一条生路,晏明川一定会感恩于你!” 喻凤臣嗤的一声:“我要他感恩?” 岑子岳一时哑然,他挣扎着说:“凤臣,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可是人不能总停留在以前。咱们让那些事情过去吧。” 喻凤臣忽然打断他:“是不是,只要我答应放晏思瑶,我怎样都可以?” 岑子岳赶紧点头:“那当然。” 下一秒,喻凤臣竟然一把将他推到椅子里,然后他把长腿一跨,大大方方坐在了岑子岳的腿上! 岑子岳勃然大怒,刚想推他,喻凤臣就说:“如果你敢把我推开,我保证让晏思瑶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岑子岳生生把手收了回来! 他忍了又忍,这才哑着嗓子道:“喻凤臣,你讲点道理行不行?!” 喻凤臣吃吃一笑,他凑近岑子岳,又用细长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胸口:“我就是因为太讲道理,这些年,才从未对你做什么。” 岑子岳忍着狂怒,他冷笑道:“我好歹也是个亲王,你打算对亲王做什么?” “我又不是没杀过亲王。”喻凤臣淡淡地说,“你猜猜靖亲王是怎么死的?子岳,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他是因病过世的吧?” 岑子岳的脑子嗡的一声! 靖亲王是先帝的哥哥,一向都是不管闲事的,和先帝关系也很好,正因为他完全不掺和朝政之事,是个真正的闲云野鹤的王爷,先帝才非常信任他。 靖亲王一生热爱唱戏,就连王府也塞满了优伶,他甚至还给名角拉过胡琴,靖亲王常年被人嘲笑,说他何必当王爷呢,不如唱戏去是正经。 靖亲王在景元帝登基不久就过世了,公开的死因是胸口剧痛,心病发作而死。 所以其实靖亲王是被喻凤臣给杀了?! “你想问圣上为什么要杀他?”喻凤臣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实话告诉你,他想谋反,篡位的龙袍都做好了。” 岑子岳的脑子都炸了! 陡然知道了这么炸裂的事情,他的大脑都转不动了,这怎么可能呢?! 也因为太过于震惊,他连喻凤臣趴在他身上,把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都没有察觉。 “所以现在,你和我说句实话。”他的声音像魔鬼一样,在岑子岳的耳畔轻轻响起,“到底是受谁之托来找我的?可别告诉我是晏明川,你和他的交情,远没到那一步。” 岑子岳的身上有些僵硬,他真想把这条黏在他身上的冷血动物给推开,可是他知道,不行。 闭了闭眼睛,他终于还是说:“是永泰公主来求的我。” 喻凤臣划着岑子岳脸颊的那根手指,停了下来。 他忽然道:“你喜欢她?” 第178章 放人的条件 岑子岳的心脏,在胸腔里咕咚一下! 他想否认,但又实在不愿否认。 然后他听见喻凤臣说:“你为了一个女人来求我,你把我的真心像垃圾一样扔在地上,还要在上面踩一脚,之后更是十几年不愿见我。现在你又转头来和我说‘凤臣咱们让那些事情过去吧’,就因为你喜欢的女人来求你,所以你宁可忍着恶心来见我——岑子岳,你把我当成狗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岑子岳再也忍不下去,他用力一把推开喻凤臣! “不是我把你当狗,而是你把我当成了狗!”他冷笑道,“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身边美人如云,根本不乏真心对待你的,可你呢?死死咬着咱俩的那点旧事不放,好像只要我不答应你,就是全天下都亏欠你!可那些爱你的,那些把心都掏出来给你甚至为你而死的少年呢?他们又算什么!你又何尝把他们放在心里!如果你觉得是我对不起你,那你呢?你又何尝对得起他们!” 他这番话,说得喻凤臣脸色阴晴不定,他死死盯着岑子岳,良久,才点了点头。 “那行吧,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咱们也没什么可谈的了。”他转过身去,“送客!” 岑子岳慌了,这就要赶他走?他今天过来的任务都还没完成! “不行!”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喻凤臣的胳膊,“晏思瑶你到底放不放?你今天非得给我一个说法!” 喻凤臣勃然大怒,他飞起一脚,踹在了岑子岳的身上! 那一脚用力极大,岑子岳被他踹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一弯腰,呕出了一口血! 喻凤臣见状,脸色一白,他下意识上前了一步,却又生生停住。 岑子岳捂着胸口,他踉跄着,艰难地抬起头。 “我当年,可没有动你一根手指。”他哑声道,“我再怎么生气,也没有打过你。” 喻凤臣的嘴唇都青了! “今天这一脚,就算我让你出了当年的气。”岑子岳擦了擦嘴角的血,他的脸色白得吓人,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我们一报还一报,若你还嫌不够,我就真没办法了。” 喻凤臣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忍住。 他猛然转过身,背对着岑子岳。 “我给永泰公主三天的时间。”喻凤臣的声音,平得像个死人,几乎没有声线的起伏,“三天之内,只要她能走完虎牢巷,打开牢门,我就把里面的晏思瑶交给她。” 岑子岳愣了片刻,等他反应过来,一时怒火窜起万丈高! “你疯了是不是!虎牢巷那是人走的吗?!你想让甄玉死你就直说!” 喻凤臣转过身,似笑非笑看着岑子岳:“你信不信?如果不是你亲自来求我,就连这样的机会我都不会给——你以为皇后娘娘没找过我?” “……” 喻凤臣低着头,他掏出一块绢子,细细擦着自己洁白修长的手指,淡淡道:“回去告诉你的心上人,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她能走完虎牢巷,打开虎牢的牢门,我就让她带走晏思瑶。” 岑子岳死死盯着他,良久,他点点头:“好。我回去告诉她。不过喻凤臣,你也给我记住:如果甄玉有个三长两短,从此之后,你我二人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喻凤臣擦手指的动作,陡然一停。 岑子岳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从玄冥司出来,岑子岳直接去了甄家。 一进屋,甄玉就看见他胸口上,那个鲜明的脚印! “这是谁干的?”她失声叫道,“王爷,怎么还会有人敢踢你?!” 岑子岳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胡乱摆摆手:“别提了,是喻凤臣那小子干的。” 甄玉张了张嘴,她想说什么,但又记起前世,她从喻凤臣嘴里听到的那些秘密,一时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前世,喻凤臣中了她的驯鹰之毒,那时颐亲王已经过世多年,可是喻凤臣却依然爱着这个死人,甚至照着颐亲王的样子满世界寻找替代品。 甄玉至今都还记得,最令她动容的是,喻凤臣最后说:“我找来找去,怎么都找不到像他的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当时抬起中毒的脸,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因为他死了,死了很多很多年了,不管我有多么不甘愿,可我就是控制不住,一点点忘记他……一开始是忘记他的小动作,他的日常好恶,再后来,是忘记他的脸,他的声音,抚摸他的滋味,有关他的一切,就像早晨的雾气一般逐渐消散。最后他在我这里,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名字。” 这句话,就像有人用一把刀,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甄玉的心里。 现在猛然记起前世这些事,甄玉禁不住一阵深深的难过。 见她这不忍的神色,岑子岳误以为她在替自己挨打伤心,赶忙安慰道:“其实没什么,就是被他踢了一脚,不打紧的。” 这时饮翠端来一盏灯,借着灯光,甄玉才发觉岑子岳嘴角的血迹,她轻轻啊了一声:“王爷您吐血了?” 岑子岳有些不好意思,他故意气哼哼道:“那小子从小就这样,没轻没重的。” 甄玉赶忙吩咐饮翠拿来补血调息的药丸,又亲自拿了毛巾,打湿了交给岑子岳。 岑子岳心里暗自开心,要不是喻凤臣踹他这一脚,甄玉还不见得会这么关心他。 我可真是贱啊,他暗想,可是人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不都是贱兮兮的吗?喻凤臣之前在他面前,不也贱兮兮的吗? 唉,贱就贱吧。 “思瑶的事,打听得怎么样?”甄玉这才问。 提起这件事,岑子岳气不打一处来,他恨恨道:“别提了,那个混蛋玩意,油盐不进,我怎么说他都不松口。” 虽然早就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局,甄玉依然有点失望,她点点头:“王爷尽了心,咱们能做的都做了,也只能这样了。” 岑子岳斟酌了良久,还是说:“不过到最后,他提出了一个条件。” 甄玉一听,顿时精神一振:“什么条件?” “他要求你在三天之内,走一遍虎牢巷。”岑子岳看着她,“晏思瑶就关押在虎牢里。喻凤臣说,只要你能走到虎牢跟前,打开牢门,他就允许你把晏思瑶带走。” 第179章 做准备 甄玉呆了呆,她不由重复了一遍:“他要我走虎牢巷?” 虎牢巷,是玄冥司后面的一条巷子。巷子的尽头连接玄冥司最森严的一间牢房:虎牢。 但是走过虎牢巷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条短短的巷子里,充满了各种机关,毒物,猛兽和疯子,任何想要走到巷子头,打开虎牢救出里面犯人的人,都必须打败这一路的阻拦,而这又几乎是不可能的。 虎牢巷常年阴湿,地面滑腻腥臭,因为曾经有无数人死在这条巷子里,他们的血肉一层又一层铺在上面,铭刻出永久不散的哭嚎、诅咒和惨叫。即便是天气晴好的时候,太阳也很难照进这条窄巷。 而喻凤臣竟然要求甄玉走虎牢巷! “我知道他是故意刁难,你肯定不能那么做。”岑子岳微微叹了口气,“好,现在咱们认真想个说辞,明天去安慰一下晏都督……” “谁说我不行?” 甄玉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岑子岳给说愣了! “不是……你打算去走虎牢巷?” 甄玉点头:“正是。” 岑子岳一下跳起来,“不行!我不答应!你这是自己找死!根本没有人能活着走出虎牢巷!” 甄玉却不着急,淡然道:“王爷您先别急,您也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对,这么多年,真就没有哪怕一个人,成功走过虎牢巷?” 岑子岳被她这么一问,迟疑了,半晌,才道:“这么说来,倒是有一个。” 那个人,就是著名的江洋大盗江子弃。那一次,他从虎牢里救出了结拜兄弟的儿子。 那也是唯一一个,成功从虎牢里救出人的例子。 玄冥司的规矩,只要能走到虎牢跟前,打开牢门救出里面的人,那他连同牢里的犯人,将被一并视为无罪。从此玄冥司再也不会去追杀他们。 这也算是玄冥司的一种奖赏机制,只不过,你得拿自己的命去搏。 岑子岳无奈道:“就算有人成功过,可你也不是江子弃呀。” 甄玉抿嘴一笑:“王爷,有人做到了,这就说明这件事并不是不可完成。” 她说着,又垂落眼帘:“我不想就这样止步,然后去告诉舅舅,说他女儿救不出来了,家里只能备好棺材,等着收尸——这种话,我说不出口。” 岑子岳深深叹了口气:“如果你非要逞这个强,搞不好最后你舅舅得准备两口棺材了。” 甄玉哭笑不得:“你别乌鸦嘴好吗?这件事,我有了一些计划。” “什么计划?” “至少,先找到江子弃。”甄玉坚决地说,“这个世上,向成功者讨教经验,永远是最为便捷的一条路。” 好在,喻凤臣给了她三天。 甄玉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鹿毅,说她想买一坛七贤醉酒楼的女儿红。 “我知道七贤醉的女儿红,轻易不往外卖,每年卖出去的,十个手指都数得上来,而且都得是老板知根知底的老熟人、而且这些人非富即贵,身份特殊。”甄玉满含歉意道,“我在京师人脉有限,听说您和七贤醉的老板有交情,请鹿大人帮我买一坛。” 鹿毅诧异道:“买一坛倒是没问题,公主您是想喝酒了吗?” “我不是为了喝酒,我是为了救思瑶。”甄玉认真地说,“我必须去求一个人,那个人是个酒鬼,生平最爱的就是七贤醉的女儿红,但因为老板憎恶他,又因为这酒数量极少,所以他根本就买不到。” 鹿毅更加好奇:“公主说的是谁?” 甄玉一笑:“江子弃。” 于是她就把自己打算走一趟虎牢巷,因此要去求教曾经成功走过虎牢巷的江子弃……这前前后后都和鹿毅说了。 鹿毅听完,连连摇头:“首先我就不同意公主去走虎牢巷,这太危险了!其次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敢只身去见江子弃那种江洋大盗?你知道他手上有多少条人命吗?” 甄玉顽皮一笑:“那您还和他在江枫斋一块儿喝酒?” 鹿毅尴尬地摸摸鼻子:“我那时,可是带了五百人马壮胆呢!” 甄玉叹了口气:“鹿大人您信不过我,我也没办法。喻凤臣只给我三天时间,我真的耽搁不起了,还请鹿大人帮我这个忙!” 鹿毅见她说得如此恳切,便点头道:“好吧,女儿红的事,包在我身上。” 甄玉松了口气:“还有,我要走虎牢巷的事,请千万别告诉我外公舅舅他们,否则他们知道了,一定不会同意的!” 鹿毅看看她,忽然叹了口气:“公主,我知道你是女中豪杰,我也从来就不愿看轻你。可这一次,你真的有把握吗?” 甄玉淡然一笑:“有没有把握,我去走一遭不就明白了?” 鹿毅倒是说话算话,当天下午就给甄玉弄来了一坛七贤醉的女儿红。 除此之外,甄玉又准备了一只桂香坊的桂花糯香鸭子。 这是京师的中秋名产,家家都会做,但是做得好吃的,只有那少数两三家店,所以每到八月十五,这些店永远门庭若市,而且必须早点预定,尤其是桂香坊的桂花糯香鸭子,更是一只难求。 去年,景元帝突然心血来潮,想尝尝桂香坊的鸭子,他不愿大张旗鼓,惹那些言官多嘴,因此就悄悄吩咐安禄海出宫去买。 结果一个时辰后,安禄海满脸沮丧,两手空空地回来,他告诉景元帝,桂香坊的鸭子已经抢购一空,仅剩两只在店里的,也是有人预订了。 景元帝大惊:“你没有告诉他,是朕想吃?” “奴才说了,可是桂香坊的老板说,这两只是人家下了重金,早在一个月前就订好了的,他家是百年老店,信誉第一,就算皇上来了,也不能破坏这个信誉。” “……” 安禄海擦了擦汗:“奴才又问,那能不能让这两位客人,把鸭子让给皇上呢?结果老板说,那是客人和皇上之间的事,他这个老板不能任意做主,不然就是对不起客人——真是岂有此理!” 景元帝听得哈哈大笑,他摆摆手:“算了算了,吃不到就吃不到吧。” 虽然没能吃上桂香坊的鸭子,有些遗憾,但同时,桂香坊老板的这份信义,令景元帝都赞叹不已。 第180章 江子弃 甄玉手上这只桂香坊的桂花糯香鸭子,是她一个月前就用重金预定下的,本想中秋节送去太傅府,在家宴上一同分享,谁知半路出来晏思瑶这档子事,于是她也只好把这只鸭子“用做它途”。 那天晚上是八月十二,月亮已经有些圆了,硕大一轮银光灿灿,悬于深蓝色的天幕之上。 甄玉独自一人,带着一坛酒和一只鸭,去了城郊的凌风阁。 她一直登到最高处,就在迎风的那一面坐下来,将酒坛和鸭子放好,又眺望了一下不远处的护城河。 这里风景着实不错,她暗想,难怪师父每次都跑到这儿来喝酒。 前世,江子弃喜欢深夜来凌风阁独酌,这里白天很多游人,晚上却人迹罕至。江子弃特别喜欢这份清净,尤其是中秋前后,秋风飒爽,明月高悬,独自一人,孤阁畅饮……这是江子弃这个剑走偏锋的狂侠,最爱干的事情。 就是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来,甄玉暗想,虽然她比旁人更熟悉江子弃的脾性,但她也不敢断定此刻江子弃还在京师,甚至会来凌风阁畅饮。 一切,都要看天命了。 凌风阁靠近护城河,秋季深寒,风刮得人脸颊生疼,像刀割一样。 即便如此,甄玉也并不着急,毕竟眼下,除了在此处蹲守前世的这位师父,她也做不了更多。 正想着,她忽然听见细微得近乎听不见的脚步,以及“咦”的一声。 甄玉猛然回过头。 就在楼梯口,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男人看到有人竟然捷足先登,不禁抬了抬眉毛。 甄玉心中一跳,她立即认出了前世自己的这个师父。 “哟,居然也有人和我想到一处去了。”江子弃笑了笑,他走近了几步,这才发现对方是个小姑娘,于是更加惊讶。 甄玉款款一拜:“江先生。” 江子弃下意识往两边看了看,并未发现隐藏的兵马。 甄玉一笑:“江先生不用担心,我是一个人来的。” 江子弃松了口气,端详着她:“你认识我?” 甄玉微微一笑,心想我和你可熟了。不过这话她不能直接说,只说:“我从鹿毅鹿大人那儿,听了一些先生的往事,所以跑到这儿来,守株待兔。” 江子弃一怔,哈哈大笑:“你把我当兔子了吗?” 他又看见了甄玉面前,整齐摆着的女儿红和桂花糯香鸭子,不禁眼睛一亮,伸手指了指:“这算是兔笼子吗?” 甄玉忍不住笑:“只是想请江先生小酌一餐,小女子没有别的用意。” 江子弃倒是豪迈,走过来,撩起袍子就坐下:“不说别的,就冲这坛女儿红,就冲这桂香坊的鸭子,不管你有什么用意,我权当是一番好意!” 甄玉咯咯一笑,她轻巧地为江子弃斟了一杯酒:“先生长寿!” 江子弃一饮而尽,此刻高阁夜风寒凉爽冽,吹得他精神一振,不禁赞叹道:“好酒。” 他又看了看甄玉,这才发现,对方是个清秀绝美,玲珑稚嫩的小女孩,看这年龄,不过十四五岁,但是身上披着豆蔻色短绒锦披肩,月光下,能看清那披肩精细的做工,想来,应该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江子弃笑笑:“大晚上的,你一个人跑到这高阁之上,又备了酒水来款待我,想必是有事求我。” 甄玉敛容,起身正色道:“小女子想拜江先生为师。” 江子弃没有料到对方会提这样的要求,他那英俊而成熟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拜我为师?你一个小姑娘,想从我这儿学什么呢?” “我想学先生当年独闯虎牢巷,救出义兄之子的能耐。” 这下,江子弃是真的惊讶了。 “你要走虎牢巷?为什么?” 甄玉垂落眼帘:“……妹子被关在里面,喻凤臣说,只要我能走过虎牢巷,他就放了我妹子。” 江子弃沉默良久,这才道:“虎牢巷,本身并不长,若仅就巷子本身的长度,走个半盏茶的功夫也就走到头了,关键在于,它的两边,从那些房间里放出来的东西。” “请教先生,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江子弃转过脸来,冷峻地望着甄玉:“毒虫,各种毒虫,剧毒并且铺天盖地,能把你这样的小姑娘整个儿吞掉。” 甄玉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这只是第一道关卡。第二道关卡,是千刀万剐。”江子弃做了个手势,“你会触动一个机关——必然会触动的,否则你无法前进——无数设计精巧的刀剑会猛然刺向你,直接把你插成一个人形刺猬。” 第三道关卡是猛兽,江子弃说,这里他不确定究竟会出来何种猛兽,因为每一次都是随机的。总之,不管随机出什么来,一定是食人兽。 “第四道也就是最后一道关,会出来一个疯子。” “疯子?” “嗯,训练有素,身材巨大的疯子。”江子弃看了看甄玉,突然问,“你看我算个子高吗?” 甄玉点点头:“您虽然不是那些宽背厚肩的壮汉,但个头比一般人高。” “当时我遇到的那个疯子,我还不到他的肩膀。” 甄玉不禁悚然! 那样高大的人,她甚至没有在现实中真正见过! 江子弃过虎牢巷的事,前世他只是随口和甄玉提了一下,并未讲得这么详细。一来,江子弃这个人不喜欢大吹大擂,这件事,是他于义兄父子有恩,那父子二人,最终也以死来报答了他,这让他非常感伤,所以不愿当成一件功劳来提。 二来,当时他背着义兄之子离开虎牢巷的时候,喻凤臣曾警告过他,不许将巷子里的细节告诉外人,除非,“遇到了下一个想来虎牢巷送死的人”。 喻凤臣的意思很明显,他担心江湖上那些闲得没事、高来高去的大拿,想要拿虎牢巷来“练练手”,甚或搞什么有噱头的比试,那样一来,堂堂玄冥司就变成这种人的舞台了。 “叫我说,喻凤臣虽然担心得有理,但也属实无聊。”江子弃冷笑了一声,“我从虎牢巷把人救出来,全身上下断了七八根骨头,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才算捡回一条命。再有能耐的大拿,也不会找那种地方比试功夫,只有真正想救人的人,才能坚持下来。” 他说完,又看看甄玉:“小姑娘,你对你妹子,有这份执着之心吗?” 他以为甄玉会很天真地点头,会大声说有,然而,让江子弃诧异的是,甄玉摇了摇头。 “我非常讨厌她,有时候,真恨不得她赶紧去死。” 第181章 青谷子 听见这个回答,江子弃的下巴都歪掉了! “那你为啥要去救她?!你等着她自己死在牢里不就好了?” 甄玉摇摇头:“那不行。她要是死了,我舅舅舅妈会伤心死的。” 江子弃简直无奈:“只是你舅舅,又不是你亲爹,为什么你连亲戚的事都要揽在自己身上?” 甄玉笑了笑:“江先生,您猜,如果没有我舅舅,此刻我会在哪儿?” “在哪儿?” “天香馆。” 她这么一说,江子弃不由语塞。 月光下,甄玉扬起小脸,洁净的月光如白霜一般,覆盖在她的脸上,愈发衬得她肌肤莹雪,五官精致如画,转盼处眉目生情。 “江先生当初进虎牢巷,救出义兄之子,难道也是多管闲事吗?况且你们还不是血亲,只是结拜的兄弟。” 江子弃的神色,不由从轻佻转向了严肃。 他点了点头:“果然我没有看错,小姑娘,你和我倒是一路人呢!” 甄玉咯咯一笑:“那我能不能拜江先生为师呢?” 江子弃叹了口气:“我生平从来不收徒弟,我干的这个行当,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为什么非要拜我为师呢?难道你也想学偷东西吗?” “那倒不是。”甄玉微微一笑,“我敬佩的是江先生的义薄云天,而且我从鹿大人那儿听了不少先生的逸闻趣事,深感佩服。” 当然,她一定要拜江子弃为师,还有另一层深远的用意,只不过今晚不适合提出来罢了。 江子弃忽然一摆手:“等等,你和鹿毅到底是什么关系?” “鹿大人是我外祖父在太学院的亲传弟子,我和他是忘年之交。” 江子弃更吃惊:“你外祖是谁?” “太傅晏昉。” 江子弃整个呆住,他指着甄玉,好半天:“那你是……” 甄玉微微一笑:“小女子甄玉。” 江子弃的嘴张那么大,脸上神色变幻莫测,他忽然一拍自己的脑袋:“我早该想到,不是什么人都能买到七贤醉的女儿红,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出桂香坊的鸭子!” 他又整了整衣冠,向甄玉一拜:“江某见过永泰公主。” 甄玉赶紧道:“先生千万别多礼,我还想拜先生为师呢。” 江子弃苦笑道:“公主还是不要开江某的玩笑了。” 甄玉正色道:“我没开玩笑,我是真有此意。” 江子弃一时无奈,他只好点头道:“这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我想问的是,公主您真的要进虎牢巷吗?” 甄玉点了点头:“我一定要去。” “好吧,”江子弃说,“那么,我有一件礼物,到时候送给公主。” 天近黎明时,甄玉披着一身晨露,匆匆回到了将军府。 她从江子弃那儿获得了不少珍贵的信息,包括虎牢巷各个机关的分布,以及每一步如何应对。 如果完全不知道这些信息,那她进去,就是纯纯的送死了。 现在得到了这些信息,她成功的几率也大大提升。 只不过江子弃也叮嘱她:“我闯虎牢关,是五年前的事了。这五年里这条巷子究竟变成了什么样,除了喻凤臣那个混账,没有人知道,也许有些关卡会比五年前更恐怖。公主你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江子弃的这句话,甄玉认认真真听进去了。 光是收集这些信息,还远远不够,她还需要去找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她前世的另一个师父,青谷子。 然而,青谷子如今住在颍州的一处神秘山谷里,距离京师有相当遥远的路程。 因此甄玉半点都不敢耽搁,到家之后立即吩咐老柴套车,她胡乱吃了点东西,就换了衣服上了马车。 她只对陪伴的饮翠低声说了句:“我先睡一会儿。”就一歪头,睡了过去。 饮翠一声也不敢吭,只好满心忧虑地望着甄玉那张泛青的小脸,又小心翼翼地给她掖了掖身上的毛毯。 青谷子住的地方名叫碧空谷,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坳。进入颍州之后还要向西行几十里,才能抵达山坳的入口。 午后时分,马车停住,甄玉从车上下来,她的面前就是那条进入山坳的路。 “玉姑娘,我陪你进去吧?”饮翠担心地说。 “不用,你和老柴他们就在这里等着。”甄玉说着,又笑笑道,“别担心,我是去见我师父,安全得很。” 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甄玉披着柔软的披风,行走在山路上。 尽管昨晚一夜未眠,刚才在马车上的补眠也是时断时续,但是她的心情却难得的轻松。 因为,她就要见到最信任的师父了。 如果说前世,有一个长辈,是真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那这个人就是青谷子。 他和江子弃那种有一搭没一搭、一天到晚神出鬼没、像是逗小孩的师父不一样,青谷子是真心为甄玉的人生考虑,而且多次劝她不要留在三皇子身边。 青谷子甚至开玩笑道:“你的才华,比你大师兄不遑多让,若是早发现了你,我可就不要他这个笨蛋土豆了。” 他劝甄玉到自己身边,专心学习医学和药理,未来做一个兼济天下的名医,青谷子说,难道这不比卷入皇族是非之中,费劲巴拉地帮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登上皇位,强上百倍吗? 可是那时候,甄玉根本听不进去。 她还记得当时,青谷子叹息着说:“玉儿,你非要吃一次大亏,走错一次路,才能接受教训,那好吧,我等着你幡然悔悟。” 前世最终,她意识到师父说的是对的,却为时已晚。她确实幡然悔悟了,可是,也再见不到师父了。 没想到老天爷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这一次,她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终于能够堂堂正正来到师父面前。 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一直到甄玉身上,微微渗出汗来,她远远就看见了那株大青松,以及青松下面,青谷子所住的小屋。 小屋的烟囱冒着白烟,看样子师父是在熬药,这说明人就在里面。甄玉心头一喜,不由加快了脚步。 一直走到小屋的跟前,甄玉忽然停住。 她吃惊地看见,师父青谷子正在门前等着她! 甄玉张了张嘴,她想喊师父,但又觉得不妥,毕竟青谷子还不认识她。 然而,让甄玉万万没想到的是,老头儿竟然冲着她微微一笑:“玉儿,你回来了。” 第182章 师恩如山 甄玉一时热泪往上涌! 师父认得她! 师父竟然认得她! 可是……师父怎么可能认得她呢?这一世,他们甚至都还没见过面! 青谷子却转过身:“进来说话吧。” 甄玉忍着泪,跟着青谷子进来屋里,老头儿走到炉边,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他温和地说:“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师父,其心可嘉。” 甄玉更加震惊,她接过茶,却期期艾艾道:“师父……可是我……” 青谷子笑起来:“你是想说,师父怎么会知道的?” 他推开竹窗,望着外头山坳里,那悠悠的白云,叹了口气:“玉儿你可记得,我曾劝你离开那位皇子,跟着师父好好学习医学药理,可你不愿意。我当时说,那好吧,为师就耐心等你幡然悔悟。” 甄玉整个呆住:“可那是我前世……” “一切有为法,有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青谷子回头看了看她,安详地说,“玉儿,你前世那一切,如今看起来,难道不像是一场大梦吗?” 甄玉心头轰轰乱响! 她这才记起,师父青谷子不光擅长医道药理,于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类也颇为精通,曾经有大能之人和甄玉说过,说她师父能“窥得天机”。 就是说,他知道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 甄玉脸红起来:“师父,我错了……” “也谈不上错,或许只是你应有的劫难。”青谷子淡然道,“不经历前世那一场,你又如何能有如今的幡然悔悟呢?” 甄玉只好低下头,默默喝着茶,茶水清香扑鼻,是青谷子特质的药茶,能消除百病,强身健体,前世甄玉常常来蹭师父的茶喝。 如今她又喝到这相同的滋味,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可是师父,这一世,我依然摆脱不了红尘纠葛。”她低声说,“看来,徒儿是没有那个缘分到您身边,常年侍奉您了。” “那也无妨。”青谷子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师父我只是看不惯你呕心沥血,专门替别人做嫁衣。只要你是为你自己而活,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老头说完,又笑眯眯道:“再说,你这一生还长远着呢。说不定再过个十几年,你于红尘里翻滚累了,就会想要回到师父身边了。” 这话,让甄玉无法回答。 青谷子看了看她,又点头叹道,“你呀,和你那个大师兄一样,我怎么劝他他都不肯回来,说什么讨厌给老头养老,呵呵,怕是再过几年,他自己都快要养老了。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们俩究竟谁先回来。” 甄玉噗嗤笑起来,她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又想起手头要紧的事,甄玉赶紧收起笑容:“师父,我今天来,是有要事相求的。” 于是她把自己打算走虎牢巷,去救晏思瑶的事,简短和青谷子说了一遍。 “虎牢巷的两侧房间,会释放出大量毒虫毒物,按照江子弃的说法,量会非常大,普通的御毒药丸,恐怕是抵不了太大的作用。”甄玉皱眉道,“我手头总共也只有自己做的十几枚药丸,面对这个局面,我确实束手无策,所以才来求师父,帮我想想办法。” 青谷子听说弟子要去走虎牢巷,却并不因此动容。 他仔细想了一想,这才道:“抵抗大群毒虫的药物,我手头倒是有一种,但那是非常猛烈的药物,而且用的人本身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原来他们这些常年进山采药的人,也会有误入毒虫窝,面对虫蛇铺天盖地的危险时刻。 而这些“猛药”就是预备面对这种极端情况。 服下药物之后,药效会迅速贯通服药者的全身,四肢百骸无所不在。这么一来,无论虫蛇叮咬身体的哪个地方,它都会因为沾到带有药物的血液而中毒,这些第一批中毒的毒物,会精神错乱,继而反过来,去进攻自己的同类,最终形成一道有效的屏障。 甄玉听懂了:“就是说,服药的人,必须先承受皮肉之苦?” “就是这个意思。”青谷子道,“仅仅靠气息是达不到足够功效的,含有药物的血才是最厉害的杀器。” 老头说完,又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你要去走虎牢巷,这种药,我是万万不会给你的。玉儿,你真的做好了准备,让自己全身的皮肉变成第一道防线吗?” 甄玉低头想了一会儿,她沉声道:“有抵御的办法,总比毫无还手之招,被铺天盖地的毒物给啃个七零八落要强啊。师父,请把这种药给我。另外,我还想求另一味药。” 青谷子问:“什么药?” “无痛散。”甄玉无比坚毅地说,“走到最后,我一定会因为剧痛而失去向前走的动力,我不想让自己半途而废,我更不能就那样死在虎牢巷里,让喻凤臣那个混蛋看笑话!所以我需要无痛散,因为它能撑住我,一直走到最里面,直至救出晏思瑶。” 老头儿看着甄玉,苍老的脸庞浮现怜悯之色:“玉儿,我没想到这一世,你依然避不开这些刀锋一样的危险。” 甄玉却淡然一笑:“师父,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呢。不管是哪一世,我都不可能一辈子当个娇娇小姐,像一朵兰花一样,无知无觉被人养在温室里。那不是我的性格,我也不想要那样的人生。” 青谷子深深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老头子也不好阻拦你。” 甄玉没有在青谷子的小屋呆太久,因为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抱着两包从师父那儿得到的药,她告别了师父,启程回家。 走了几十步之后,甄玉向来时路望了望,她看见青谷子依然站在小屋前,老头儿背着手,一直目送着她远去。 甄玉眼窝一热,险些没落下泪来。 等未来,太子登上皇位,她再没有可担忧的了,到那时她一定会回来,陪伴师父。 终于,顶着漫天的星辰,甄玉回到了京师。 刚一进门,流金就急急忙忙抱着一件东西过来:“玉姑娘,这是你白天不在家的时候,有人抛进院子里的。我们叫人追出去查看,却什么都没看到。” 第183章 出发! 包袱打开来一看,竟然是一件银光闪闪的软甲! 软甲不知是用什么特殊金属做的,摸上去非常柔软如同织物,但质地却极其坚硬,甚至拿刀划都划不破。 随着软甲一同在里面的,还有一张字条,甄玉展开,上面龙飞凤舞几个字:“赠君银毫甲,平安抵虎牢。” 那字迹甄玉认得,正是江子弃的。 原来这件银毫甲是江子弃送给她,帮她走虎牢巷的。 甄玉心头暖融融的,她这两位师父,对她可谓是毫不吝啬,都是倾囊而出地帮助她。 这银毫甲,甄玉前世就曾听江子弃提到过,也知道一些关于这件软甲的使用常识。当初江子弃就打算给她,被甄玉给婉拒了,她说自己成天呆在三皇子的府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了偶尔被人下毒,并没有更多的危险,倒是江子弃行走江湖,更加需要它。 没想到这一世,江子弃还是把这软甲送给了她。 有了这件特殊的铠甲,甄玉走虎牢巷的信心就更充足了。 匆匆休整了一夜,次日一早,甄玉收拾停当正要出发,忽然老柴匆匆进来:“公主,晏都督来了。” 甄玉大吃一惊,这个时候晏明川突然过来,还能为的什么事? 果不其然,晏明川一进屋来,他看见甄玉换了一身利落的男装,身边是收拾停当的包裹,还有包裹一边摆放着的那柄金缇缨……这下子,他什么都明白了。 “鹿毅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太信,”他颤声道,“玉儿,你真要去走虎牢巷?!” 甄玉心中一沉,她暗暗吐槽鹿毅,心想这么大个官儿,居然连这点秘密都守不住! 但是晏明川都问到眼跟前来了,她也只好承认。 “是,舅舅,我这就要出发,去玄冥司。” 晏明川立即道:“不行!我不许你去!” “可是舅舅,思瑶还被关在里面……” “那也不行!”晏明川一脸铁青,他断然道,“她自作自受,不是任何人害的,更不是你害的!玉儿,我不能让你豁出命去救她!” 甄玉只好不语。 “万一你出了事,我该如何向你外公外婆交代?!” “那思瑶如果出了事,您又该如何向我舅妈交代呢?” 她这一句,把晏明川给问住了。 甄玉叹了口气:“舅舅,喻凤臣只给了我三天,我已经用去了两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而且我也实话告诉舅舅,我准备得非常周密,如果说还有人能有把握救出思瑶,那就只有我了。” “那也不行!”晏明川大吼道,“拿自己外甥的命,去换自己女儿的命,我晏明川做不出这种丑事!” “……” “玉儿,你别说了,舅舅今天,绝对不会让你出门的!” 甄玉有些着急,她看看外头,日上三竿,时间真的不早了,她必须出发了! 想及此,她索性将手一挥,点中晏明川胸口两处大穴! 晏明川万没想到,外甥会给自己来这一手! 他张着嘴,说不出话,全身只觉得一软! 甄玉飞快道:“老柴,连福连贵!” 几个奴仆赶紧上前,将晏明川扶住,老柴慌慌张张地问:“公主,这……怎么办?” “没怎么办,你们把晏都督扶进后堂,让他躺下来,什么都不用做。”甄玉苦笑,“再过个把时辰,他自然就恢复了。” 她又看看晏明川,柔声道:“舅舅放心,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我一定会把思瑶好好带回来。” 晏明川此刻既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甄玉抓了包袱和随身的刀,转身出了门。 独自一人骑马来到玄冥司,喻凤臣正等在那儿。 他一见甄玉前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没想到,公主您真的来了。”喻凤臣笑了笑,“前面让我空等了两天,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呢。” 甄玉一脸冷漠,淡淡道:“我总得做点准备。不然岂不是白白来送死?” 喻凤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么说,今天公主您准备好了?” 甄玉也不答他,反问道:“我没来过玄冥司,还请统领指点我,虎牢巷的入口究竟在何处?” 喻凤臣也不再寒暄,他微微一笑:“公主请跟我来。” 跟着喻凤臣,走过玄冥司黑暗阴沉的堂屋,又穿过一座种满了美人蕉的小小庭院,喻凤臣突然问:“我们玄冥司的花,开得好吗?” 甄玉不知其用意,只好随口道:“欣欣向荣。” 喻凤臣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低声道:“那是因为花肥很好。” 就这一句,甄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今天的玄冥司,不知为何非常安静,只能听见两个人前进时,足音在石板上橐橐地响,别的动静,竟是一丝不能闻。 一直走了半刻钟的功夫,喻凤臣终于在一道窄门跟前,停了下来。 他转身看了看甄玉:“就是这里了,准备好了吗?” 甄玉打开手里的包袱,展开银毫甲,将它穿在了身上。 喻凤臣挑了挑眉毛:“哦?银毫甲?哪里来的?” “师父给的。”甄玉飞快地说。 喻凤臣一愣:“师父?你是说……江子弃?” 甄玉点了点头。 喻凤臣眼中,那份始终不变的轻蔑,略微消失了一些。 拿着那把岑子岳送的金缇缨,甄玉看看喻凤臣:“统领,我准备好了,请开门吧。” 喻凤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甄玉,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拧开门锁。 面前的门打开了,一阵冲鼻子的浓浊腥臭,扑面而来! 甄玉险些被那股臭味给熏得跌个跟头! 她从来没有闻过这么难闻、这么恶心的味道! 再一看面前这条窄巷子,只有一丈来宽,顶多够两个人并肩前行。 巷子顶上挂着黑色的金属丝网,两边有几扇紧闭的门,巷子内部又黑又湿,臭气熏天,隐约能听见从那几扇门后面,传来诡异的、不似人声的嚎叫。 喻凤臣冲着甄玉微微一笑,做了个手势:“永泰公主,请吧。” 第184章 虎牢巷 踏入虎牢巷的那一瞬,甄玉就听见,身后的铁门,砰的一声关上! 但是喻凤臣并未离开,甄玉心中清楚,铁门上有窥视的猫眼。 那家伙,一定就在门后面窥视着她的动静。 深深提了口气,刚走了两步,甄玉就差点滑倒。 地面上,黏糊糊不知是什么,像泥又不是泥,沾得满鞋底都是腥臭味。 甄玉努力稳住自己,继续向前。巷弄里很黑,她看不清最前方那道铁栅栏后面究竟有没有人,晏思瑶究竟在不在里面。甚至她连一丝女孩的哭泣和哀求声都听不见。也许晏思瑶重伤昏迷,也许她已经绝望,所以不再发出任何动静。 但是甄玉知道,此刻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不管晏思瑶是死是活,她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甄玉感觉脚下石板发出轻响,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左右两旁,各自打开了一扇木门! 半人多高,犹如黏滑的黑色油脂一样的一大坨东西,缓缓从两边门里涌了出来! 甄玉一开始还没看清这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但是比她反应更快的是这坨“东西”!它们像是忽然发现了甄玉这个新鲜的猎物,于是就像一大片黏腻的乌云,轰然一声,冲着她猛扑过来! 是蚂蟥! 又黑,又粗,又长! 每一根蚂蟥都粗壮犹如人的手指!也不知这些虫子究竟被人养了多久,每一根都又黑又亮,它们无数条纠缠在一起,哪怕看上一眼都会令人忍不住作呕! 甄玉忍着内心的恶心,迅速将银毫甲的顶端往上拉,将整个头部和面部一同遮住!这样一来,她的全身上下就都藏在了这软甲的保护之中。 蚂蟥们疯狂地扑到她身上,一层,两层,三层……黑色的虫子顷刻间就将甄玉整个吞没,只剩下一个黑色的蠕动的人形! 可想而知,如果不是有银毫甲的保护,光是这么多的蚂蟥,顷刻间就能把她全身的血给吸光光! 到时候,连第一关她都过不了,马上就变成一副没有血肉的干尸了! 一开始,甄玉还勉强拉动沉重的、缀满了层层蚂蟥的腿,艰难向前行,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这些蚂蟥在吸她的血! 原来,尽管银毫甲替她遮挡住了全身绝大部分皮肤,但银毫甲毕竟不是胶皮所制,即便是这么细密坚韧的织物,也依然有空隙——蚂蟥居然连这点空隙都不放过,直接叮咬上了甄玉的皮肤! 更加诡异的是,普通的蚂蟥吸血是不疼的,这批蚂蟥也不知是否经过了玄冥司特殊的繁殖培育,不光色泽和个头与普通蚂蟥截然不同,就连吸血的时候,都会令人感觉到一种针扎般的疼痛! 周身的剧痛袭击了甄玉,她好几次差点跌倒,但都勉强支撑住,她全身上下挂了成百上千的毒蚂蟥,就像在身上挂了几十斤重、又黑又黏,又腥又臭的鼻涕! 有好几次,甄玉都被它们坠得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甚至都没有费力气去拍打它们,因为她知道,普通的拍打一点用也没有,还会让她白白消耗力气。 坚持住,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师父的药一定有用,最多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会有效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万年那样难熬! 忽然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无数蚂蟥从甄玉的身上脱落下来,它们不光没有死,还掉转过头,攻击起自己的同类来! 没多久,蚂蟥们就杀成了一团! 蚂蟥们犹如下雨一般,噼里啪啦,从甄玉的胳膊上、背上、腿上掉下来。 刚才那如巨石般的负重,逐渐减轻,甄玉明白,师父给的药开始起效了,她低头看了看,掉在脚边上的蚂蟥们,像纷乱的麻绳一样扭绞在一团,喝了她的血而中毒的那些蚂蟥,精神错乱一般,猛烈攻击着自己的同伴,它们疯狂地撕咬着同伴的血肉,死死纠缠着同伴的身体…… 地上,蚂蟥这里一坨,那里一堆,上演着激烈的内讧戏码。 再看甄玉身上,却是一条蚂蟥都没有了。 没用太长时间,地上扭动的虫子们,纷纷停了下来。它们有的是因为中毒太深,力竭而死。而绝大部分,都是被自己疯狂的同类给杀死的。 等到地上最后一条蚂蟥都不再蠕动,甄玉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她没有回头,但是她知道,喻凤臣正用猫眼窥视着她,甄玉甚至能想象出那家伙震惊的表情。 其实她自己也没好多少,银毫甲被鲜血给染红了,甄玉全身上下都是被毒蚂蟥给咬出来的细小伤口,刚才那一场蚂蟥的攻击,依然让她损失了不少血液。 而这,还只是第一关。 甄玉振作精神,朝着前方继续进发。 然而刚踏出了一步,她又忽然停住脚。 如果江子弃给的信息没有错的话,如果这五年间,玄冥司并没有对虎牢巷做大的修改,那么她可以断定,接下来就是所谓的“千刀万剐”了。 “无数利刃会猛然从墙壁中伸出来,如果毫无防备站在中间,会被这些利刃活活插成一个刺猬。” 想到江子弃的这番话,甄玉就定住双脚。她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颗圆滚滚,沉甸甸的钢珠。 甄玉蹲下身来,将手中的钢珠往前一推,钢珠咕噜噜向前方滚过去,这枚钢珠有点分量,压得石板地发出咯吱的轻响。 倏倏! 左边墙壁里,突然飞出几枚长剑! 剑身比普通的剑长得多,寒光闪闪,它们凭空飞出来,尽管剑柄还在墙壁上,但剑尖已近乎碰到了对面的墙壁。 甄玉数了数,一共五把剑,它们高低错落,如果有人当时走过去,这些剑足以把那个人插成一个血葫芦。 就在甄玉身后,那扇铁门的外头,喻凤臣正用猫眼看着巷子里女孩的动向。 “挺聪明的嘛。”他喃喃自语,“她究竟是哪里学来这些招数?” 不过,如果以为这样就可以轻易走过虎牢巷,那这丫头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喻凤臣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的笑容,他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甄玉被万箭穿身的惨状! 第185章 天罗地网 喻凤臣满以为,甄玉会就此放下心来,她会大步向前,绕过这五把剑。 然而,并没有。 甄玉依然没有动,却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把小钢珠。 是的,比刚才那枚钢珠小很多,但是这样一大把的分量,加起来也还是不轻。 这一次,她没有再往地上扔,却猛然一扬手,将满手的珠子,狠狠抛向了头顶上方! 喻凤臣皱眉啧了一声:“这丫头,有毛病吗?” 头顶的铁网足有两三丈高,像她这样用手往上方扔,钢珠根本就不可能碰到巷子上方的那张网。 果不其然,如喻凤臣所料,甄玉抛出去的那把钢珠,在距离铁丝网还很远的地方,就纷纷落了下来,并没有一颗珠子碰到了头顶的那张铁网。 然而甄玉却死死盯着上方的铁网,忽然间,她后退了半步,躲到一边,几乎将整个身子贴到了墙面上! 只见从铁网上,射下来无数细长的短箭,每一枚箭都只有普通箭矢的一半大小,然而箭头却和普通箭矢毫无二致,锋锐无比! 一时之间,簌簌之声犹如狂雨,不绝于耳! 喻凤臣被这一幕给惊到了,他喃喃道:“这小丫头,有两下子!” 一般人,确实很难想到上面光秃秃一张网,竟然也有暗器在里面。而且巷子本身就是黑沉沉的,光线被黑沉沉的铁网一挡,更觉阴沉。 然而人一旦走进去,就是会折射光线,产生微妙的差异——甄玉早就发现,头顶铁网的四个角落,全都镶嵌着极为明亮的镜子,这说明光线才是关键。一旦有人或者别的东西经过,镜子互相反射,光线发生了变化,就会触动铁网上的机关,落下箭雨。 如果以为那五把剑就是千刀万剐的全部内容,就太大意了,那五把剑,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而且玄冥司果然改进了机关,甄玉暗想,江子弃之前告诉她的是,四周围墙壁会刺出来数十只刀剑,将来路阻挡了一个结结实实,人只能从刀剑的缝隙穿过去……没想到五年过去,玄冥司做了近一步提升,不再简单从墙壁刺出刀剑,而干脆从头顶的铁网来向下攻击! 这项新技术的“改良”,不可谓不毒辣! 横着伸出来的刀枪剑戟,尚且有办法躲避过去,这从头顶射下来的密密麻麻的箭头,如果贸然站在底下,又该如何躲避?! 等到箭头落得差不多了,甄玉这才弯下腰,小心翼翼从地上拔起一枚箭头。 箭身本身并不大也不长,但尖部深深插入了石板,锐部锋利无比,上面还有明显的血槽,这玩意若扎进人的身体里,那就是个放血利器。如果有成百上千这样的箭头插入身体,这个人,根本救不回来了。 确定头顶上方再没有新的箭矢落下来,甄玉这才谨慎地抬起脚,踩着断裂的箭矢一步一步前进。 第二关就算过了。 门后的喻凤臣,不知为何也跟着松了口气。 他不再贴着门继续看下去,却向旁边伸了只手,一个黑衣人迅速端上来一盏茶。 喻凤臣喝了口茶,心中百无聊赖地想,该不会,这丫头真的能活着走出虎牢巷? 没可能的。 他心中冷笑,如果连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都能走完虎牢巷,那他这玄冥司统领的脸还往哪儿搁呢? 他承认甄玉非常聪明,远超过他之前的预估,他原以为这丫头会倒在漫天的毒蚂蟥下,变成一具干枯的无血皮囊,又或者被箭雨给插成人形刺猬。 没想到,甄玉却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闯过两个关卡! 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这两关,甄玉都是依靠头脑,以智取胜。可后面这两关,需要的是过人的体力和卓绝的功夫……光靠头脑的聪明,怕是没什么用了。 喻凤臣简直迫不及待想看岑子岳那如丧考妣的表情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铁门里面就传来令人惊悚的兽嗥,那种滚雷一般低沉反复的咆哮声,震得人心脏也跟着一阵阵难受不已! 喻凤臣不太想继续看下去了,他自忖是个多少有些扭曲的人,但猛兽啃噬小女孩这种现场,他还是没太大兴趣看下去,毕竟除了岑子岳的那点关联,他和甄玉原本无冤无仇。 因此他并未看见,那头庞大的狮虎兽一次次扑空的不甘样子。 是的,从两旁的房里,放出来的竟然是一头狮虎杂交的巨大的白色狮虎兽! 这头狮虎兽,直立起来有一人多高,雪白到刺目的长长鬃毛,上面沾着可疑的点滴鲜红。或许因为是杂交,它看上去既有虎的凶猛,也有狮的霸气,竟是结合了这两种动物最凶悍的特征,此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它血盆大口一张,就连牙齿上,都挂着丝丝的血肉! 因为早有准备,所以甄玉在最初下意识的惊悚过后,一秒都没有耽搁,她拔出了怀中的金缇缨,一下插在墙上,又用另一只手攀着墙,就像一只轻巧的猿猴,三两下就窜到了墙头上! 甄玉一抬手,抓住了顶端的铁丝网! 她可以确定,网里的那些箭矢,已经在刚才释放完了,此刻它就只是一张空网。 此刻这张空置的网,刚好给她提供了悬空的抓手! 底下的狮虎兽咆哮着,愤怒地走来走去,时不时把爪子往上面狠狠一抓,它想逮住这个猴子一样的女孩,然而铁丝网架得非常高,狮虎兽毕竟不会飞,不管它多么用力,都够不着甄玉的衣服。 但是,总这么在上面悠着,也不是个事,不想办法除掉这头老虎,这第三关就不能算通过。 再说始终这么悬在半空,她的手也会酸,早晚还是得掉下来。 得想个办法! 甄玉倒吊在铁网上,脑子飞转,忽然她想到了一个主意。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她都不是这头狮子的对手,正面与之抗衡的话,她根本就没有一点胜算,因此她必须利用手头一切可利用的工具。 手里那把锋利的金缇缨算是一件,另外一件…… 甄玉把目光转向了她的上方,那张细密的铁丝网。 第186章 关关难过关关过 虎牢巷上方,那张网是被四个角固定住的。它的面积很大,而且质地非常坚硬,这一点从手感上就能判断出来,如果加以利用,会成为帮她绝杀这头狮虎兽的最佳工具! 想到这里,甄玉迅速攀到铁丝网的一个角落,她一手勾住头顶的铁网,另一只手拔出金缇缨! 幸亏岑子岳给了她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刀,换做一般的刀,还真不一定能割断这粗硬的铁丝。 甄玉使劲在铁丝网上划了几下,果不其然,网被金缇缨给划破,垂落下来一角。甄玉又像猴子一样飞速爬到相对的角落,继续给铁丝网来了几刀。 一南一北两个角的铁丝网都垂落下来,那头狮虎兽咆哮着,伸出爪子去抓垂落的铁丝网,却不想很快被缠住,破裂的铁网纠缠在那只爪子上,一时竟无法摆脱! 很快,这头畜生的注意力就被爪子上的铁丝网给吸引,把甄玉给丢到了一边。 甄玉见果然有效,顿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顺着铁网爬到了东边的角落,用力砍了数刀! 狮虎兽毕竟是野兽不是人,它的能力完全在力量上而不是在智慧上,这家伙根本不知道如何解开铁丝的缠绕,摆脱这张网的纠缠,反而还用剩下的几只爪子去挠,结果反倒是越缠越多,越缠越紧…… 等到甄玉将整张铁丝网弄下来,狮虎兽已经有大半的身子被这种网眼细密、极难解开的铁网给胡乱罩住,困得它跳都跳不起来了! 甄玉静静看着被铁丝网缠了满身的狮虎兽,她看着这头愚蠢的大猫张牙舞爪,疯狂想要摆脱缠在身上这比渔网还要坚韧,比乱麻还要麻烦的铁丝网,然而却始终都不得法。 狮虎兽气得嗷嗷怪叫,脑袋埋得低低的,身子一个劲翻滚,妄图从缠身的铁丝网里把自己捞出来…… 这恰恰是个绝佳的机会,甄玉悄无声息上前,朝着狮虎兽狠狠捅了一刀! 狮虎兽发出震天狂吼! 它也顾不上纠缠的网子,疯了一样向甄玉扑过去,一爪子抓在了甄玉的肩膀上!与此同时,甄玉的第二刀再度刺过去,这一刀,刺瞎了狮虎兽的一只眼睛! 狮虎兽疼得快疯了,它狂吼着扑向甄玉,然而甄玉借助金缇缨和墙壁的力量,飞速爬上了墙头,狮虎兽那一爪,扑了个空。 一时间,一兽一人,短暂对峙。 狮虎兽脖子上挨了一刀,又瞎了一只眼,大片鲜血染红了它原本洁白的鬃毛。 甄玉肩膀被狮爪给抓了那一下,肩上顿时见了红。 银毫甲虽能防御利刃,但终究扛不住狮虎兽威猛无比的力道,那一爪子下来,银毫甲竟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里面伤口深可见骨,疼得甄玉眼冒金星,身体栽了两栽,险些抓不住墙头。 对峙的两方都受伤不轻,也都在积蓄力量。 甄玉索性掏出青谷子给的无痛散,一口吞了下去。 无痛散是有时效性的,而且说到底这东西对身体很伤,甄玉原本是想,能不用就不用,就算要用,也尽量晚一些用。 没想到,就狮虎兽这一爪子,已经让她吃不消了。 果不其然,药服下之后不久,肩上的疼痛就消失了,甄玉低头看了看,她的半条胳膊都被染红了,但却不觉得疼。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得趁这机会,赶紧解决掉这只狮虎兽! 甄玉想到这里,她在怀里掏了掏,又掏出了一把小小的钢珠。这玩意虽然小,但用处真的很大。 一颗,两颗,三颗…… 她就这样凌乱地扔着手里的钢珠,一会儿扔在这边,一会儿扔在那边,狮虎兽少了一只眼睛,又被铁丝网罩得一头一脸的,情绪愈发烦躁,早就丧失了一开始的灵敏,它听见钢珠的动静就扑,扑来扑去,却什么都没抓到。 时间长了,狮虎兽也学乖了,不再去管落地的钢珠,于是甄玉又把钢珠往它身上扔。 一开始,狮虎兽还狂吼着,冲着甄玉张牙舞爪一番,但很快它就消耗到不行,只剩下呼哧呼哧喘息的份。 这一通钢珠的戏耍,让这头凶猛的大猫着实累得不轻,甄玉看得见,它轻轻吐出粉红色的舌头,涎水成了一条线,就连吼声都忍不住发颤。 不等这野兽缓过劲来,甄玉瞅准时机,突然从墙头往下一跃,刚好跳到了狮虎兽的背上! 下一秒,她毫不迟疑地举起刀,用尽力气,将手中的金缇缨深深插入了狮虎兽的头! 狮虎兽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吼! 甄玉一下没抓住,竟被狮虎兽给掀翻在地! 她都还没来得及爬起,狮虎兽就龇着獠牙,张大血口,朝甄玉狠狠咬了过来! 门外的喻凤臣,听着巷子里的动静,已经有点不太耐烦了,他心想不过是个小女孩,这狮虎兽难道还对付不了吗?要知道,这是一头由玄冥司精心培养出来的吃人狂兽,每隔三天,就要喂它一个大活人——当然,都是死囚犯,所以这头野兽是吃惯了人的。 不过就是对付一个瘦如纸片的小屁丫头,用得了这么长时间吗? 然而,在狮虎兽的那声狂吼之后,巷子里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喻凤臣心想,这是咬到人了?还是连皮带骨头吃完了? 他端着茶盏,凑到铁门跟前,从猫眼好奇地看了出去。 不看则以,这一看,差点把喻凤臣惊得茶杯脱手落地! 只见那头巨大的狮虎兽,浑身是血,慢慢歪倒在地上,它的喉咙上,正插着一把金光闪闪、满是血迹的刀! 甄玉浑身脱力,瘫软在地上。 巷子里,安静极了。 庞大的野兽静静歪在女孩身侧,狮鬃毛被血粘得一绺绺的,尸体流出的血,像小溪般汇聚。 甄玉身上也满是鲜红,几乎成了个血人,一时分不清,这里面究竟有多少是她的血,有多少,是狮虎兽的血。 喻凤臣慢慢将目光从猫眼收了回来。 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已然凉了的绿茶,忽然想,自己小瞧了这丫头。 他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原先,喻凤臣把甄玉当成了漂亮的傀儡娃娃,她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子勇气,有那么一点子见识,也有那么一点子上得来台面的身家背景,但总体来说,肯定是不如他喻凤臣的——岑子岳喜欢她,不过是因为,她是女的。 但是现在,喻凤臣竟然有点怀疑起自己的这个推断了。 第187章 疯男人 甄玉倒在地上,很长时间没有起来。 她的肩膀、小腿、后背上,全都是深到见骨的伤口,狮虎兽的力道太大,一巴掌下来,几乎要把她这个瘦小的身体给劈成两爿,幸亏有银毫甲替她抵挡了一部分,不然她早就丧生兽爪之下了。 即便如此,银毫甲也破了好几处的口子,破成这样,甄玉都不好意思把它还给江子弃了。 另外,也亏得提早服下无痛散,她都伤成这样了,但也只是感觉到失血过多的轻微眩晕,以及带伤的胳膊用起来不太对劲。 否则,她怕是早就疼得昏死过去了。 就在这时,甄玉听见一个颤巍巍的声音:“是谁?谁……在那边?” 这声音分外耳熟,甄玉晃了晃耳鸣不已的头脑,她艰难地爬起来,分辨了一下声音的来源,没错,就是从巷子尽头,那道铁栅栏后面传出来的。 “思瑶?”她试探着问了一声,“是你吗?” 那边,在听见她这一问后,突然大哭:“是我!是我呀!表姐……表姐是你吗?快来救救我吧!” 甄玉深吸了口气:“思瑶,别怕!表姐这就来救——” 话还没说完,最后一扇门,打开了。 一个高大到不像话的壮汉,从里面缓步走出。 甄玉慢慢抬起头,她近乎仰面,震惊地望着面前的壮汉! 尽管事先江子弃已经提醒过她,但当甄玉亲眼看见这个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 那是个上身赤裸,全身上下只有中间围了一块布的男子,皮肤黝黑,一身疙疙瘩瘩的大块肌肉,胸口粗黑的毛发过于茂盛,几乎和脸上的虬髯连在了一起,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丛林里跑出来的巨猿。 男人高得不可思议,满打满算,甄玉也只能到他胸口处。 男人的五官看上去有点奇怪,不是单纯的神情凶狠,或者常说的“不太面善”,而更近似无表情的邪恶。因为他脸上的肌肉似乎太过发达,超出了正常的范围,以至于把原本正常的五官给挤压得不成样子…… 总之,一眼望去就知道精神不正常。 甄玉曾听江子弃说过这最后一道关。 江子弃说,这是个完全没法沟通的疯子,甚至听不懂人的语言。因此他合理怀疑,这是玄冥司专门培养出来的杀人怪物。 “听说他们会做这种事:从很小的孩子里,挑出那种天生就体力强大的幼童,然后隔绝父母亲友,带回玄冥司来。”江子弃慢慢地说,“不教他念书,也不告诉他人情事理,甚至禁止人和他交谈。而只教他搏斗、训练他如何才能以最快速度杀死敌人。就是说,把他当成一条狗来培养。” 江子弃还说,为了确保稳妥,玄冥司还会给这种人用药,让他的神智出问题,失去常人的判断,听不懂规劝和道德谴责,最后只剩下一种本能:杀戮。 想来,面前这男人多半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 “到时候你遇上他,不用想着和他套话,不要浪费那个时间。”江子弃说着,做了个非常坚决的手势,“除了杀了他,你别无他法。” 甄玉还记得当时,江子弃的神情非常残酷,他嘴里说出的话,更加残酷。 于是,她第一时间遵从了师父的劝告。 甄玉返身就往墙上跳,刚才她就是用这一招,先避开狮虎兽的锋芒,同时给自己找到一个制高点。 然而这一次,甄玉猜错了,她刚刚爬上了墙头,男人竟然跟着她窜了上来! 原来这男人太高大了,那堵高墙对甄玉来说是个制高点,但对他来说,完全不是。他只消抓住墙壁突出的砖块,就能攀援上去,甚至比甄玉还要迅速! 男人抬起手,一把抓住了甄玉的脚踝,他竟生生把甄玉给拽了下来! 甄玉急了,在地上翻了个滚,飞起一脚,狠狠踹在男人的脸上! 然而男人只是脸稍稍向后仰了一下,复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就好像那一脚只是落叶拂面,对他丝毫损伤都没有! 下一秒,他突然抓住甄玉的小腿,狠狠往里一折! 就听清脆的一声响,甄玉的骨头断了。 甄玉睁大眼睛,她抱着自己折断的腿,噗通跪倒在地上。 因为事情就发生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所以晏思瑶在铁栅栏的后面,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不禁浑身都发起抖来,忽然嘶声尖叫:“表姐!表姐你怎么样了!混蛋……你竟敢伤我表姐,我要杀了你!!” 她把铁栅栏摇得咣咣作响,她切齿的叫骂声回荡在巷子里,可是那个男人充耳不闻,就像他根本听不懂晏思瑶在骂些什么,他只当那是某种很吵的鸟雀在鸣叫,完全不在意。 男人好整以暇地望着地上的女孩,他打量甄玉的目光里,没有怜悯,也没有憎恶,什么都没有。就像他在打量一把椅子,一张凳子,毫无情感可言。 然后他弯下腰,像拎一只小鸡子一样,将甄玉一把拎了起来,举得高高的,狠狠往下一砸! 清脆的骨裂之声,就连晏思瑶都能听见! 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晏思瑶双手死死攀着铁栅栏,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表姐!快跑啊……站起来跑!不要再管我了!我不要你救了!你要被他给摔死了……” 晏思瑶的这些哭喊,甄玉自然听见了,但是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没法反应。 无痛散让她失去了痛觉,但无痛散并不是麻沸散,她的知觉仍在,她依然能感觉到胳膊的脱臼,腿骨的断裂,以及周身上下,那种绝对不正常的破损之感。 男人的攻击,充分说明了什么叫“一力降十会”,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比起那头狮虎兽,他又同时具备娴熟的攻击技巧,他虽然又高又壮,但一点都不笨拙,出手又快又准! 在这个疯男人的面前,甄玉一点儿招架之力都没有。 铁门之后,喻凤臣静静望着巷子里,这残忍至极的一幕。 他的脸上,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对晏思瑶那绝望的哭喊毫无感觉。 他只是静静等待,等待着甄玉彻底断气,被那个疯子给生生掰成两截。 第188章 表姐来救你! 也不知被砸在地上多少次,疯壮汉终于停了下来。 他拎起地上血糊糊的一团,轻轻晃了晃。 甄玉一动不动,她的头部,角度奇怪地歪斜着。 她那样子,几乎看不出是死是活。 铁栅栏后面的虎牢里,晏思瑶的哭叫已经低了下去,她无力地瘫坐在潮湿的泥地上,泪眼模糊地望着栅栏外头,那悲惨至极的一幕。 她从来就没有这样痛恨过自己:恨自己的弱小无力,眼看着甄玉被殴打濒死,却什么都做不了;恨自己的无事生非,早知会这样,她那天晚上哪怕用绳子把自己绑在床上,也不能踏出房门一步;也恨自己猪油蒙了心,一次又一次地陷害表姐,拼命说她的坏话,把她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表姐……表姐,你动一下啊,你不要死啊!”她跪在地上,喃喃哭道,“我以后一定听你的,我再也不和你闹了……” 或许是她这断断续续的哭声,终于被甄玉给听到,她用一种极为不自然的姿态,微微抬起了头。 见她还活着,晏思瑶顿时大喜,她扑到栅栏上:“表姐!” 可还没等她叫第二声,那疯子壮汉竟再一次抓起甄玉,将她狠狠摔在地上! 晏思瑶一声惨叫,她死死抓着栅栏,一时泪水长流。 她并未看见,甄玉在动。 因为无痛散的缘故,甄玉刚才,其实不是疼晕过去的,恰恰是被摔晕过去的,她感觉自己就像一颗球,被扔来扔去,就连她想保持一下平衡都做不到。 她知道身上很多地方都破了,骨头也断了好几根,哪怕她想把全身上下的力气攒一攒都很困难,因为到处都是不听使唤的部位。 然而,她还没有绝望。 “等到救出晏思瑶,我大概得在床上躺个大半年了。但是眼下还不至于嘎嘣一下死掉……”甄玉模模糊糊地想,“啧,思瑶哭得真烦人,这丫头是一点都不叫人省心……” 她其实清楚,自己距离死亡,也不过数步之遥,但是甄玉还藏着一个最后的大杀招。 她要瞅准关键时刻,将这大杀招放出来,而且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否则,她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这念头还未转完,又是一次重重的下摔! 甄玉像一只快要死了的小动物,一动不动匍匐在地上。那疯壮汉低头瞧了瞧,觉得这小东西似乎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于是他决定,最后再来一次决定性的重摔,彻底结果这小家伙的性命! 壮汉弯下腰来,一把捞起甄玉,这个时候,他的姿势是胳膊紧紧箍着甄玉,前胸毫无遮挡地贴着甄玉。 说时迟那时快,甄玉突然用力曲起自己的双肘,她用肘尖狠狠戳向了壮汉!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江子弃在他这件银毫甲上,留的一个小小花招:这件银毫甲全身的用料都是一样的,唯独在两只胳膊肘上,他选用了别的材料。那是一种比钢铁还要坚硬,但比钢铁还要尖锐类似瓷一类的特殊材料,因为太硬又太稀少,所以江子弃全部用在了肘尖这两三寸的地方,而且因为是在肘部,所以即便穿在身上也不会伤害到自己。 而这,就是甄玉保留的最后杀招。 只听噗嗤两声,她两个尖锐的肘部,深深刺入了壮汉的前胸! 鲜血,就像小注的喷泉一样,忽地喷涌出来! 壮汉吃惊无比地看着自己胸口的这两个洞,他完全没有想到,甄玉这个快要死了的小东西,竟然能够给他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趁他还未反应过来,甄玉再度曲起胳膊,将肘部狠狠刺向了壮汉的心脏! 壮汉终于反应过来,他想推开甄玉,想狠狠捏断她的脖子……然而,已经晚了。 甄玉抬起手来,那边金缇缨依然握在她的手上,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壮汉的脖子,狠狠挥了一刀! 壮汉的头颅,从宽宽的肩膀上飞了出去。 热乎乎的血,像热乎乎的喷泉一样,将甄玉浇了个满头满脸。 壮汉硕大的身躯,在失去头颅之后,轰然到底。 甄玉从他身上摔了下来。 她伏在地上,手中还牢牢抓着那把金缇缨,尽管刀柄处全都是鲜血,又黏又滑,甄玉觉得自己仿佛握着一条又腥又臭的鱼。但她依然死死握着它,不肯松手。 巷子里,安静极了。 铁栅栏后面的晏思瑶,瞪圆眼睛张大嘴巴,她跪在地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另一头,铁门外的喻凤臣,通体僵硬地站在猫眼后面!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忽然想,明明甄玉马上就要被杀死了,她是怎么又活过来了? 她究竟是怎么反杀成功的?! 玄冥司培养了五年的“狂狼”,头号的杀人机器,竟然就这样被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给反杀了?! 喻凤臣将茶杯狠狠砸在了地上! 这一声脆响,似乎提醒了甄玉,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这才察觉到,一条腿彻底不听使唤了。 她的头发都披散下来了,她的身上,脏得简直不能看,又是泥,又是血,原本银亮洁白的银毫甲,也早就破烂不堪,到处都是撕裂的口子。 尽管如此,甄玉依然顽强地向着铁栅栏那边,一瘸一瘸走过去。 她还没有完成任务,她必须把晏思瑶救出来。 晏思瑶这会儿,也终于回过神来了,她趴在铁栅栏上,嘶哑地哭起来:“表姐……表姐……” “思瑶,你等一下。”甄玉低声道,“表姐这就带你回家。” 原来铁栅栏的锁是在外头,而锁的上方墙壁里,就嵌着钥匙。这意思很明白,也很残酷无情:只要有本事走到这里,你自然就能打开锁,救出里面的人。 甄玉呼哧喘着,她拖着千斤沉的胳膊,费了两次力,这才打开了锁,掰下了活动的铁栅栏。 晏思瑶像条狗一样,从黑暗的虎牢里跌跌撞撞爬了出来。 她一把抱住甄玉,恸哭不已。 甄玉下意识地拍着她的背,喃喃道:“不用怕,已经没事了。” 被关了这么些日子,晏思瑶身上又脏又臭,难闻得要命。好在甄玉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两个小姐妹互相搀扶着,向着巷子尽头的铁门走过去。 “表姐,你到我背上来!”晏思瑶咬着牙,她一边哭一边说,“你的腿已经使不上力了,可我还有劲儿!” 第189章 缓缓归矣 甄玉也确实动不了了,她干脆依着晏思瑶,趴在她的背上。 晏思瑶就这样背着甄玉,一步一趔趄地走过泥泞血污的虎牢巷。 在经过那无头壮汉的尸首旁边,在经过那头死去的白色狮虎兽的旁边,在经过那小山一样堆积的黑蚂蟥尸体的旁边,晏思瑶都会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思瑶,你看看!看清楚这些!这就是表姐为了救你,所付出的代价! 从此以后,你必不可辜负她! 小姐妹俩,就这样用慢得令人发指的速度,一步一个血脚印,终于捱到了铁门跟前。 还没等晏思瑶叫门,铁门咯吱一声,从里面打开。 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喻凤臣那张笑吟吟的脸。 “恭喜永泰公主,成功走过虎牢巷。” 他又看看晏思瑶,微微一笑:“晏大姑娘,你恢复自由了。” 晏思瑶死死盯着他,她看着他那张假得不能再假的笑脸,看着他那双干干净净,比女人还要白嫩的手指,真恨不得抓一把脏泥巴,糊在这男人的脸上! 然而,她终究没有这么做。 数日牢笼的煎熬,让这个幼稚的女孩迅速成长,而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更是让晏思瑶一下子仿佛长大了十几岁。 “喻统领,我们可以走了吗?”她冷冷看着喻凤臣。 “当然可以。”喻凤臣向旁边让开两步,他依然笑吟吟的,殷红的唇瓣,龇出雪白细小,犹如某种狡兽般的白牙齿,“不过晏姑娘,今天虎牢巷里发生的细节,你们不可以告诉任何人,除非,遇到了下一个想来走虎牢巷的人。明白了吗?” 晏思瑶没有回应,她只是用力背起甄玉,向着光明的外面走去,走了两步,她忽然停住,又回头看了看铁门边的喻凤臣。 “连我表姐,一个小姑娘,都能把你们这虎牢巷给闹得天翻地覆,还把我成功救了出去。”晏思瑶忽然冷笑了一声,“喻统领,我若是你,恐怕得深刻检讨一下,自己这几年是不是光顾着吃饭,忘记了干活?” 喻凤臣的脸色有点难看,晏思瑶这番话,话里话外都在骂他是个饭桶,而他偏偏没法反驳! 晏思瑶这才轻蔑地笑了笑,背着甄玉离开。 从玄冥司一出来,一大波人就蜂拥而上,将两个小姑娘围了起来! “我的老天爷!怎么会伤成这样!”鹿毅虎目含泪,声音都在发颤。 “玉儿?玉儿?”岑子岳抱住甄玉,神情错乱,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晏思瑶深深喘了口气,哑声道:“王爷你别摇晃她,我表姐力竭了,而且她身上……骨头恐怕是断了好几根。” “什么?!” “你再这么摇她,小心把骨头摇得更碎了。”晏思瑶说完,她咧咧嘴,想要笑一下,却忍不住哭了出来。 严啸之此刻却最为冷静:“晏姑娘,你先不要哭,鹿毅你也别这儿添乱了,赶紧把公主送回去!她这一身都是伤,得找大夫来!” 鹿毅一擦脸:“对对,先回……哎不行不行!不能回太傅府!太傅和老夫人看见了得心疼死!咱们别把老人家又给弄出事情来!” “那就送将军府!”严啸之一声令下,“把公主和晏姑娘先送回甄家!” 他这一提醒,几个人才回过神,慌忙将晏思瑶和甄玉安排上了马车,车轿径直向着甄府而去。 不多时,到了地方,岑子岳又吩咐老柴几个,抬着一架竹床,把重伤的甄玉弄进去。 晏明川因为中了甄玉的药,这会儿也已经恢复了知觉,他听说女儿和外甥女都回来了,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惊恐担忧,顾不上腿脚酥软,跌跌撞撞从后堂跑出来,一眼就看见躺在竹床上,血肉模糊的甄玉,还有旁边被饮翠扶着的晏思瑶。 晏明川勃然大怒,他冲上去就想对女儿动手:“你这个孽障!” 鹿毅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晏明川的胳膊:“晏大人住手!孩子身上还有伤,你怎么能打她!” 晏明川气到发抖:“要不是她,玉儿能变成如今这样吗!” 晏思瑶一时嚎啕大哭。 严啸之叹道:“晏都督,你先不要发火了,永泰公主伤势非常重,就是令嫒身上也是有伤的,咱们还是先请大夫来吧。” 岑子岳马上道:“湛卢!去把乌有之给我找来!” 甄玉这次竟然真把晏思瑶给救了出来,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但她这次受伤严重,近乎濒死,这却是大家都料到的。 幸亏乌有之上次过来,还没来得及离京,所以很快就跟着湛卢来了甄府。 这个光头笨蛋土豆,到了地方一看甄玉的情况,就急得哇哇大叫! “怎么会伤成这样?!上次中缩骨毒的时候,我再三嘱咐,叫你们多加小心,不要让她再出事……这还没有十天,就又出事了!你们就是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乌有之气得脸通红,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岑子岳和晏明川都被他训得无语。 还是鹿毅小心解释说,甄玉为了救晏思瑶,独自走了虎牢巷。 乌有之一听更来气了,竟指着岑子岳的鼻子骂:“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让一个小姑娘去走虎牢巷?哦,你们这些大男人,就站在外头干看着?!丢不丢脸!” 乌有之这话,太过犀利,这些朝堂之上的高官和王爷,在一个发火的名医面前,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鹿毅只好苦笑:“其中缘由复杂,一时解释不清,乌先生您别只顾着骂我们呀,先给看看伤情吧。” 乌有之这才忍着气,又让饮翠等丫头帮忙,除掉甄玉身上破碎的衣物,让他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 不检查还好,越检查,乌有之就越是心惊。 甄玉全身多处骨头断裂,伴随割伤,毒虫、兽类的咬伤,以及明显的内脏出血……用命悬一线来形容都不嫌过分。 检查完毕,乌有之的脸,已经阴沉到无以复加。 他深吸了口气,走出卧室,看着外头那恭恭敬敬、战战兢兢等候他“判决”的四个大男人。 “我这里,和各位交代一句大实话。”他到这时,反倒不发火了,“今晚是关键,我小师妹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今晚了。” 第190章 养伤 乌有之一下子就把话说得这么严重,在场所有人听见,全都慌了神! 晏明川一把抓住乌有之:“乌先生!你得救救玉儿!” 乌有之看了一眼晏明川,把他的手拿开,淡淡道:“公主是乌某的同门师妹。乌某自然会倾尽全力,但是俗话说,生死有命,医生倾尽全力,也不一定就能打包票。” 这一句话,把几个人说得,心都凉了半截! “还有,我手头带的药太少了,得让人回澜蔷,去我家铺子拿药。” 岑子岳马上道:“我让湛卢去!” “可以。”乌有之又说,“另外,还得求求我师父,他手头有世上罕见的珍藏,若能拿到就最好。” “湛卢,承影!”岑子岳说,“你们两路分兵!老柴去过甄玉师父的住处,承影,你让他带方向!” 这么大的事,自然是瞒不过太傅夫妇,四个人推来推去,最后还是严啸之主动请缨,将这个消息报告了老师和师母。 太傅夫人听说之后,一时哭得不能自已,尽管严啸之用词很谨慎,不敢把情况说得过于严重,但她还是听出,外孙女生命危在旦夕。 她哭道:“玉儿这孩子,荣华富贵没享受过几天,尽是吃苦……” 严啸之安慰道:“老夫人,王爷已经找来了最好的医生,就是上次给晏都督和公主解毒的乌有之。这会儿他正守在床前,倾尽全力地救治,您暂且放宽心。” 太傅晏昉也是眼圈发红,他长叹了口气:“端看玉儿的命如何了,咱们尽人事所能吧。” 如严啸之所言,那晚,乌有之始终守在甄玉床前,他忧心忡忡,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伤势这么重的人。 半夜时分,甄玉疼醒了。 无痛散已经失效,她身上所有的伤,都在用尖锐的疼痛来提醒她,今天她在虎牢巷里究竟遭受了什么。 甄玉开始哭,起初她只是哑着嗓子,发出啊啊的仿佛哮喘发作般的声音,然后她开始大哭,因为全身疼得不行了,就好像有无数把刀,插进她的身体里还使劲儿绞。 岑子岳也在旁边,乌有之劝过他让他回避,他告诉过岑子岳,接下来的情景一定会“惨不忍睹”,但是岑子岳不肯听,就算惨不忍睹他也要留在甄玉身边,亲眼目睹。 看见甄玉被疼痛撕扯,生受着地狱般的折磨,他也一脸苍白,追着乌有之问“那个什么无痛散呢?!你难道没有吗?你再给她吃一点呀!” 但是乌有之不答应。 “无痛散不能持续服用,否则会让内脏伤口无法愈合,更坏事。” 岑子岳失神地看着乌有之:“难道就让她这么疼?!” 乌有之低声说:“止血的药,我已经给她服下了。王爷,她必须自己坚持住,现在……没有别的办法。” 岑子岳低头看看甄玉,他哆嗦着嘴唇,轻轻握住甄玉的手。 “玉儿,你要是疼的话……就抓住我。” 一整夜,甄玉就在剧痛和昏迷之中煎熬,疼得狠了她就会昏过去,然后再被疼痛给弄醒过来…… 岑子岳的两只手,被她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更有指甲造成的皮肤破损……看着不成样子。 一直到天大亮了,甄玉才沉沉睡过去。 乌有之总算松了口气,这说明,最凶险的一夜熬过去了。 “当然,接下来也不能掉以轻心。”他很严肃地说,“公主是从鬼门关捡回的一条命,我会一直守着她,到她痊愈为止。” 幸好,湛卢和承影也都各自回来了,承影带回了青谷子专门给甄玉的药,还有一封他写给大徒弟的亲笔信。 乌有之展信一读,不禁喜笑颜开:“这下小师妹有救了,果然是我师父,想出的法子比我管用!哎哎来人,赶紧去熬药,这药弄起来可费劲儿了,没有七八个人帮忙是出不来的!” 他乐呵呵抱着青谷子给的大药袋子,催着老柴他们往后院而去,承影看了看岑子岳:“王爷,你先去休息吧,公主这儿有湛卢和我看着。” 承影是湛卢的师兄,这是个矮胖矮胖,脸色黄如病夫的男人,看着仿佛总是有一口气上不来的感觉,似乎非常虚弱。但其实这家伙功夫非常深,就连湛卢都不敢在他面前拿大。 岑子岳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床上的甄玉,忽然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他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生怕下一刻,就得和心爱的女子天人永隔。 刚才乌有之说甄玉暂时脱离危险,又说有了青谷子的药,甄玉康复几率大大提升……他一下子松了口气,压抑了整晚的情绪,这才如溃堤洪水般,涌了上来。 承影见他这样,无声叹了口气,他上前握着岑子岳的胳膊,轻轻把他往外推:“王爷你哭什么呀,公主已经没事了,你看看你这手,都肿得变了形,万一皇上问起来你怎么答?” 这么温言劝着,才让小厮将他带去了前面。 承影又叫来湛卢,低声吩咐道:“去弄点吃的,好歹哄他吃两口,再让他睡一会儿……如果他实在吃不下,就弄点甜软的点心,王爷最爱吃栗子,但别给他吃太多,免得积食,到夜里胃又难受。” 他比湛卢年长二十岁,也是四大名剑里最年长的一个,所以平时对岑子岳的态度,多少有点像个保姆。而他偏偏又是四大名剑里,手段最血腥的一个,在到岑子岳身边之前,据说承影干过不少见不得光的“脏活”,江湖外号“人屠承影”,就连四大名剑里最跳脱的泰阿,都不敢在承影面前放肆丝毫。 没人知道这四大名剑是怎么到岑子岳身边的,但他们都知道,四大名剑只忠于颐亲王,就连皇上,都不是他们效忠的对象。 青谷子让承影带给乌有之的,是一种他亲手从寒州雪山采集的金雪莲。 这种珍贵的植物能够让重伤之人迅速愈合,而青谷子经过多年的反复试验,发现金雪莲和一种昂贵的黑茶混合在一起,能够发挥出数倍的功效——只不过,治疗的方式有点特别。 第191章 特殊的治疗 这一趟,晏思瑶也受了伤,虽然没有甄玉伤得那么重,但是她刚进玄冥司地牢时,确实是被其他犯人给狠狠殴打过……是怕她被生生打死,喻凤臣这才“好心”将她从普通的地牢转到了单独关押的虎牢。 乌有之在处理完甄玉的伤势之后,也来检查过她,因为晏思瑶的情绪十分不稳定,又哭又叫的,所以乌有之给她吃了安神的药物,同时嘱咐晏明川,小姐这样子是不能回澜蔷的,“她这段时间太紧张了,非常容易崩溃,澜蔷虽不算远,但总要车马劳顿几个时辰,于病体十分不利”。 晏明川也没打算立即带着女儿回去,一来甄玉情况不明,他总得等到一个安心的结果。二来京师这里毕竟有乌有之坐镇,澜蔷找不到这么好的医生。 他原想,即便不回澜蔷,也先把女儿送去太傅府,免得在这里打搅甄玉的治疗。 但是晏思瑶身上伤口一直在流血,其实她伤势并不算轻,这样子也没法勉强爬上车轿,所以晏明川只好作罢,就将女儿留在了甄府。 所以这两天,晏思瑶一直是嵌雪带着几个婆子在照料。 如乌有之所言,晏思瑶受了极大的精神刺激,如果不算实际的肉体伤害,其实她这一回比甄玉还要惨,因为遭受的精神暴击太强烈了,几乎将她这十几年来形成的固有人格给击碎了。 她一直在哭,睡着睡着,就突然惨叫着惊醒过来,抓着身边人惊恐地问:“表姐呢?我表姐呢?她是不是死了?” 然后又嚎啕大哭:“她肯定是死了!她被那头白狮子把脖子给咬断了!我都看见了!” 哭得怎么都止不住,需要嵌雪反复安慰说“玉姑娘没死,她好好的呢,晏姑娘你只是做了个噩梦。” 这么反复劝着,晏思瑶才能止住哭泣。 “她要是没事,为什么不来看我?”她泪汪汪地看着嵌雪,“你们是不是在骗我?” 嵌雪只好苦笑说:“玉姑娘也受了点伤,眼下正在服药看医生呢。等她好了,肯定会过来看你的。” 而晏思瑶之所以心心念念着甄玉,正是因为,在她被关押的那几天,父亲母亲,包括祖父祖母,这些长辈竟然齐齐抛弃了她,没有一个露面的(其实是根本见不到她),在她绝望到想自杀的时候,唯一一个愿意来救她的人,就是甄玉。 因此除了甄玉,晏思瑶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 如是反复多次,嵌雪也担心起来,她特意去请乌有之过来,和他商量说,“表小姐这样下去要出事,她昨晚被噩梦吓醒,呕吐不停,把白天吃的那点东西都吐出来了。” 乌有之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晏思瑶的问题不在皮肉骨头,而是因为惊恐过度,有了心魔。面对这种状况,他也只能继续给晏思瑶服用安神药:“晏姑娘这是被吓得太狠了,想要恢复如常,那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只能耐心等。” 好在乌有之给的安神丸最终还是起了效果,又过了两天,晏思瑶能勉强睡个囫囵觉了,虽然偶尔还是会哭,但夜里惊厥的现象减少了,也没有再哭喊着要见甄玉。 这一天午后,晏思瑶从昏沉沉的睡眠中醒过来,发觉房间里静悄悄的。平时守在她床边的婆子都不见了踪影。 屋子里太静了,她有点心慌,试着喊了一声嵌雪,也没有人回应。 晏思瑶莫名就紧张起来:这是出什么事了? 她摸索着坐起身来,吃力地穿好衣服。 这几天,她尽是吃药,几乎不怎么吃饭,整个人暴瘦,衣服穿在身上都是垮垮的,更没什么力气。 晏思瑶扶着墙,喘着粗气,一点点挪着沉重的腿,慢慢从屋里出来。 到了院子里,她依旧没看到什么人,这让晏思瑶更害怕了,将军府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人都不见了? 她跌跌撞撞跑出了院子,慌乱之中,连续摔了好几跤,衣裙都撕破了也没察觉。 晏思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表姐一定是死了!一定是的!所有人都送葬去了……所以府里到处都没有人! 其实她们一直都在瞒着她! 其实甄玉早就死了! 晏思瑶一边跑,一边哭,她的脑子里充斥着那天在虎牢巷里,那些惨不忍睹的场面,一遍遍在她眼前重演…… 偏偏这时,她闻到了一股烧东西的气味,同时还听见了烧东西时,那种哔哔剥剥的动静。 这让晏思瑶的神经,一下子绷到了最紧张! 好好的,家里为什么要烧东西? 是不是在烧甄玉留下的衣服?! 是不是人已经不在了,所以要处理掉她的遗物?! 晏思瑶越想越害怕,她朝着冒烟的那个房子,趔趔趄趄跑过去。 冲进屋里,晏思瑶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浑身黢黑的甄玉! 在她的床边,站满了人,每个人身上都是素色的粗布衣服,地上则架着三四个火盆,火盆里的木炭正在熊熊燃烧。 床上的甄玉除了头部,全身上下都是黑的,而且还是那种泥一样的黢黑,晏思瑶甚至能看到,那种黑色油泥一样的东西,一滴一滴,缓缓从甄玉的身上流淌了下来…… 晏思瑶放声尖叫起来! 她的惨叫声,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嵌雪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把抱住晏思瑶! “晏姑娘怎么过来了?你不是睡着了吗?没事没事,咱们回房里去……” 晏思瑶根本不听,她揸着两只胳膊,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叫,怎么都停不下来。 乌有之恼火至极,他怒冲冲对着嵌雪吼:“不是叫你看好她吗!晏姑娘已经受了刺激,你还让她到处乱跑!” 嵌雪又委屈又伤心,她抹着泪说:“是乌大夫您说人手不够,又不方便让小厮们进来,所以我才过来帮忙……我是看着表小姐睡熟了才出来的!” 原来青谷子让承影带给乌有之的金雪莲和黑茶,必须要掺入一种极为细腻的海泥,三种物质混和起来,一寸寸敷在甄玉的身上,要把她全身上下都敷满,这样一来,药物才能透过皮肤迅速进入体内,愈合她受损的脏器和骨头。 而屋里生着的火盆,一方面是为了取暖,另一方面,也是帮助这种特殊的药泥尽快干燥。 之所以在场的人都穿着粗布素服,也只是为了保持洁净,同时不让药泥污染到日常衣服罢了。 没想到,这个怪异的治疗过程,偏偏就被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晏思瑶给看见了。 第192章 交心 晏思瑶彻底崩溃了。 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甚至产生了幻觉:自己依然呆在虎牢巷里,身边都是豺狼虎豹,毒虫猛兽。 乌有之在给她塞了一颗稳心丸无效之后,干脆点了她的几处穴位,令晏思瑶陷入昏睡,这才安静下来。 这位光头医生擦了擦一脑门的汗,又吩咐嵌雪,把晏思瑶带回卧房,“一定要专人时刻看守!千万别再让她跑出来了!” 次日,晏明川过来探望外甥,得知了昨天晏思瑶的事,一时懊悔不迭,早知会这样,他就应该把女儿带去父母那边。 嵌雪哭着跪下来和晏明川认罪,说她不该擅离职守,没想到自己只离开了这么一小会儿,表小姐就出了事。 晏明川倒也没怎么责怪她,他只哑着嗓子问:“思瑶昨晚情况怎么样?” “半夜醒过来两次,大喊大叫着,好像也不太认识人了。”嵌雪抹着眼泪,“乌大夫说,先吃两剂药看看,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晏明川默默想了想:“这样吧,我还是先把思瑶带回老太太那边。” 当天,晏思瑶就被晏明川带回了太傅府,让太傅夫人亲自照顾。 甄玉这边,青谷子的药非常有效,敷在身上两三天后,那种剧烈到无法忍受的疼痛就消失了,虽然她每天的精神还是不济,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是乌有之说,危险期已经过去了。 岑子岳每天都会过来,守在甄玉的病床前,旁边的人都觉得他辛苦,每日早早来,天黑了才回去。这么多天,风雨无阻。就连乌有之都劝他多休息,“再这么下去,我就得给王爷您诊脉煎药了。” 但是岑子岳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如果不是甄玉伤成这样,他根本就找不到理由长时间陪在她身边。哪怕很多时候,甄玉只是昏昏沉沉的熟睡,哪怕他只是守在床边看着她,岑子岳都觉得,自己的心中充满了平静的幸福。 到了八月底,甄玉就能稍微起身,下床走两步了。虽然依旧虚弱,但比起刚回来时,那种“马上就要死了”的气色,还是好了许多。 她也得知,岑子岳在自己身边足足守了快一个月,心中非常不好意思。 “王爷在我这儿耽搁了这么久,皇上知道了,会不会怪罪?” 岑子岳满不在乎地说:“他才不会为这点事情说我呢。我还告诉你一件事,皇上知道你走虎牢巷之后,大发雷霆,把喻凤臣叫过来,狠狠骂了一顿,还扇了他一个嘴巴!” 岑子岳没有说的是,他也跑去了玄冥司,把喻凤臣痛揍了一顿。 这些年,俩人虽然始终不对付,但岑子岳从未对喻凤臣动过手,这一次他是真的忍不住了。 “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他无比严肃地对甄玉说,“以后,绝对不可以再像这次这样,只身犯险。” 甄玉苦笑道:“当时喻凤臣点名道姓要我去,我不去,晏思瑶真的会有危险的。” “所以你就一个人跑去逞能,把我们这些大老爷们晾在旁边?”岑子岳眼神古怪地看着她,“甄玉,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是可靠的,没有人能真正帮到你?” 甄玉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她还真的是这么想的。 她比普通人多了一世的记忆,更比普通人多了十年皇子府邸的历练,好像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就是得比别人背负得多。 “你这样,把自己当根蜡烛烧,早晚会烧完的。”岑子岳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甄玉错愕失笑:“王爷你在说什么?我哪有瞧不起你?我怎么可能瞧不起你!” “你就是瞧不起我。”岑子岳恨恨看着她,“遇到事情,你只想着自己怎么处理,你从来没有想过把事情丢给我,让我去头疼。就拿这次虎牢巷的事来说,不是你非要铤而走险才能解决问题!我可以逼着皇上松口,让皇上来找喻凤臣的麻烦,他到最后,还能死咬着不放晏思瑶吗?这不比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强吗?” 甄玉无言了片刻,这才轻声道:“王爷也说了,你得逼着皇上松口,而这期间,不知思瑶得受什么样的罪,就算你成功了,还得皇上和喻凤臣再来一番讨价还价,你信不信,最后他就算把思瑶还给你,也不会是个囫囵的,不知会被切掉几根手指,打断几条腿……到时候,还你一个半残不死的晏思瑶,你又能奈他如何?” 说完这话,甄玉又轻轻喘了口气,她闭了闭眼睛:“通过皇上才能达到目的,会让喻凤臣瞧不起我,就算被皇上逼得不得不低头,他早晚还要来找第二次麻烦,甚至可能会盯上我外祖父。” 甄玉说到这里,忽然莞尔一笑:“但是现在不会了。我相信,他已经服了。” 她又看看岑子岳,笑道:“而且我也给王爷挣了面子。不然王爷往后他在面前,多抬不起头啊……” 话没说完,岑子岳忽然一把抱住她。 甄玉一时,被他抱得有点不敢动了。 良久,她才听见岑子岳低声道:“我宁可从此在他面前抬不起头,也不想你受这份罪。你出发前一晚,其实我已经入宫了,我想抢在你前面拿到手谕,没想到我还没回来,你就去了玄冥司……” 甄玉心中,一时无比感动,感动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前世她虽然深爱着三皇子,但始终心存自卑,就是因为她知道,三皇子对自己的爱,远不及自己对他的爱的十分之一。 三皇子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宁可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也不想你受罪”这种话来。 对三皇子而言,尊严比什么都重要。 比甄玉的性命都重要。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一个男人对她说,宁可拿自己的尊严,去换她的平安。 因为前世的遭遇,甄玉的心就像一块坚冰,不管遇到何种的柔情蜜意,她都会拿前世的事来警告自己,千万不要再相信男人! 但是这一次,她是真的被岑子岳给感动了。 第193章 姊妹和好 刚才情难自禁地抱了甄玉,岑子岳自己也觉得过头了,他赶紧又松开她,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甄玉却打断他:“王爷,我们之间,不用说对不起。” 岑子岳一愣。 甄玉看着他,微笑道:“我早就说过,我这条烂命,只交给王爷一人。” 岑子岳听懂了她话里那微妙的意思,一时间,激动得浑身血脉贲张! 他一把握住甄玉的手,刚要张口说什么,偏偏这时,乌有之走进来。 “哦?小师妹今天的气色看起来不错。” 外人一进来。岑子岳只好慌慌张张放下手,又有些恼怒地瞪了乌有之一眼。 乌有之被他那一眼瞪得莫名其妙,赶紧问:“怎么?王爷不舒服?我就说嘛,你不能这样来回跑,公主有我守着就足够了!您赶紧回王府躺着吧!” 甄玉没想到这个笨蛋土豆居然如此的不通人情世故,她噗嗤笑起来。 岑子岳被她笑得更加不自在,没好气道:“是呀,我一看见你就不舒服!” 乌有之更困惑:“咦?这又是何故?是我长得太丑,还是我身上药味儿太重?” 岑子岳怒冲冲道:“全都是!反正你就是哪里都很烦人!” 乌有之看看笑而不答的甄玉,又看看怒容满面的岑子岳,他这才有点明白过来。 “俗话说,吃饱了饭打厨子,治好了病嫌医生。”他笑嘻嘻地说,“我小师妹的伤都还没全好呢,王爷就开始嫌弃我了?那好吧,我就先避嫌,等王爷不讨厌我了,我再来。” 他乐呵呵的,也不生气,就这样转身走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两个人都显得很尴尬,仿佛彼此之间那层窗户纸,破了,又似乎没有破。 还是甄玉先找了个话茬:“对了,思瑶最近怎么样?” 岑子岳松了口气,却又皱眉道:“不太好。她被吓着了,昨天我回家的路上,顺道去太傅府看了一眼,她好像有点儿不认识我了。” 甄玉吃了一惊:“啊?那么糟糕了吗!” “嗯,痴痴呆呆的,完全不像以前那么伶俐了,看着真让人心中不忍。后来,我和她慢慢说着话,又有太傅夫人陪着,引导她告诉她我是谁,思瑶才好像是认出我来了。”岑子岳有点难过,他叹了口气,“她一张口就是问你,问你是不是死了,问你为什么一直不见踪影。又说我们都在骗她什么的……那孩子一直哭。” 甄玉被他说得,也难过起来。她没想到晏思瑶经过这场大难,竟然改了性子,不光不再和她为敌,甚至变得这么信任她。 原先甄玉还以为,就算是这次自己舍命救了晏思瑶,这丫头也不会感念她的恩,恐怕还是会像以前那样,视自己为寇仇。 没料到,小姐妹一步一血泪,相携走出虎牢巷以后,晏思瑶一直在惦念她。 “我去看看她吧。”甄玉终于说,“看一眼,说不定她会好转,彼此也安心些。” 岑子岳皱眉摇头:“你连自己走到院子都不行,怎么可能坐车去你外祖家里看她?” 他说完,又柔声笑道:“来日方长,等你养好了,什么时候去看还不行?我怕到时候,那丫头缠着你,要把你给缠得烦死了。” 甄玉也笑起来:“那倒是好了,我从此,少了个仇人。” 又过了几天,甄玉还是去了一趟太傅府。一来她想去看看两个老人家,她卧病在床这么久,外祖母过来看了她好几趟,甄玉觉得,不应该再让高龄长辈这样劳累。二来,她也有点惦念晏思瑶。 果然如岑子岳所言,晏思瑶的样子有点痴痴呆呆的,她一开始竟没认出是甄玉,在甄玉柔声道:“思瑶,我是你表姐”之后,她才猛然记忆开了闸,一下子抱住甄玉大哭起来。 “表姐,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那个疯子把你给杀了,我总是做一样的噩梦。”她边哭边喃喃道,“我都不知道哪边是梦,哪边是真的了。” 甄玉被她这真情实感的哭诉,给说得也难受起来,她轻轻抚摸着晏思瑶瘦弱不堪的后背,努力宽慰道,“那只是梦,思瑶,咱们已经离开那儿好多天了。” 她将自己绣的一个小荷包,塞给晏思瑶:“我这些日子,成天坐在床上,呆着也是闷得慌,所以缝了个荷包。” 晏思瑶接过荷包,仔细看了看,原来那是个红色上面绣着洁白飞鸟的荷包,和平时常见的荷花啦连枝啦那些花纹不一样,很有些别出心裁的意味。 “里面放了安神香,你把它压在枕头底下。”甄玉含笑道,“再被噩梦吓醒,你就把这荷包拿出来,和自己说,‘表姐没事,我也没事,一切都过去了’。” 晏思瑶握着荷包,扑簌簌落泪:“表姐,我以前……太对不起你了。” 甄玉忽然觉得,有了这句话,她这一趟就算没有白忙活。 旁边,太傅夫人也含泪笑道:“好了,我就说,你们小姐妹就应该这样和和睦睦的。” 再后来,晏思瑶缓慢的,一点点地恢复了健康,虽然还是有些畏光和胆小,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大声说笑,但比起一开始,那种错乱疯狂的样子,总还是强了许多。 晏明川本想把女儿带回澜蔷,可是晏思瑶不愿回去,她说回了家也是一个人呆在院子里,除了母亲,见不到什么人。 “在这儿还有祖父祖母,还有表姐,各家亲戚偶尔走动走动,也都还能见一见。”她低着头,小声说,“我现在……就怕一个人呆着。” 她这样一说,晏明川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就将女儿留在了父母这边。 因为晏思瑶的这件事,中秋节晏家压根就没怎么过,等到这一通忙过去之后,已经是九月份了,尽管皇上事后命人赏赐了宫里的月饼,可是甄玉还是觉得,重生之后第一个中秋节,竟以这样鸡飞狗跳的状态度过了,她心里总莫名有一丝丝的不吉利。 然后,果然就出事了。 第194章 萧纤纤的痛苦 大内,撷秀宫。 萧纤纤静静坐着,她的脊背诡异地僵直,她面前的茶已经有点凉了,但她却丝毫没有捧起来喝一口的意思。 婉妃看她这样子,皱了皱眉,却故意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明婵死后,你一直耿耿于怀……” “我耿耿于怀的是没法替她报仇。”萧纤纤打断她的话,她猛然抬起头,“小姨,你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我这次帮你这个忙,你就去向皇上讨公道吗?” “纤纤,犯事的不是一般人,那是四皇子……” “可你明明答应过我!”萧纤纤的脸颊微微抖动,她这些日子更瘦了,又瘦又白的脸仿佛脆弱的瓷器,近乎透明,“我也按照小姨你的吩咐,给甄玉下了驯鹰之毒,现在,轮到您履行承诺了。” 这一次,婉妃皱眉的动作,非常明显。 “纤纤,你知道四皇子在皇上心中的份量吗?”她忽然冷冷道,“你知道皇上有多爱他这个儿子吗?我实话告诉你,就算当日死的不是明婵而是我,你信不信,皇上也不会处置四皇子的。” 萧纤纤惊得睁大眼睛,目瞪口呆望着婉妃! 看她这样子,婉妃又缓和了一下语气:“我知道,你幼年备受明婵的照顾,对她的感情很深,但是纤纤,人已经不在了,事情也过去好几年了。无论你怎么不甘心,也不可能让明婵复活。” “所以,咱们就什么都不做了吗?”萧纤纤死死盯着婉妃,“您明明答应过我……” “是的,我是答应过你,去和皇上谈这件事。”婉妃淡淡地说,“但我当初也说过,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了解。哪怕我把太后搬出来,让太后亲自出面,也不可能伤到岑凌琊的根本。” 她说着,又睁大眼睛,凑近萧纤纤,低声道:“纤纤,你想让皇上为了一个女官而杀自己的皇子?那是不可能的。别说明婵的家族如今已经没落,朝中几乎没人替明家说话,即便是明家如今家族鼎盛,权柄惊人,皇上也不会让四皇子来偿命。先前,我听说皇上狠狠打了老四一耳光,喏,这就到了极限了。即便我去和皇上哭诉,提要求,皇上至多至多,也不过是打他一耳光,仅此而已——难道这是你想要的吗?” 萧纤纤的脸色糟得可怕,她慢慢站起身,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望着婉妃。 “小姨,是你当初答应我,替明婵报仇,我才答应你,去给一个无辜的女孩下毒,你甚至不肯告诉我,驯鹰之毒有多么可怕……你竟然让我去做这样的事!” 尽管萧纤纤控诉得眼泪直打转、一脸的痛彻心扉,婉妃却依然若无其事端起一盏茶。 “纤纤,你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出身。” 萧纤纤一怔! “你姓萧,你是宁国公的妹妹,萧韦两家世代交好,和晏家,和太子一族更是泾渭分明,是敌非友。”婉妃嘴唇含着冷笑,她淡然看了女孩一眼,“你不站在我这边,还能站哪边?” 萧纤纤这下听懂了,原来她的质问,婉妃根本没放在心上,她就明摆着利用她了,又怎么样? 见她脸都变色了,婉妃又换了一副口气,温和地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老三。纤纤,你也知道甄玉那丫头不简单,十个有心眼的男人怕是都拿不住她。这往后让她去了太子身边,认真对付起老三来,岂不是咱们的大敌?” 萧纤纤瞪着婉妃,她真想说谁和你是“咱们”?! 但是这句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她父母早亡,小姨婉妃总是因此而更多怜惜她。无论宫里有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婉妃总会想着给她一份。在家孤单了,和大哥闹脾气了,心里难过了……婉妃就把她接来宫里小住,帮她散心。 可是明婵对她,一样是真心啊! 她幼年丧母,因为生母走得太早,几乎没什么记忆了,是明婵这个寄居在萧家的表姐,充当了萧纤纤母亲的角色,照顾她,教育她,给她做吃的,教她念书习字。 明婵大她八九岁,那时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女,但她非常爱萧纤纤,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 后来明婵被选入宫,到太后身边做女官,逢年过节,明婵都会记挂着她,给她送自己做的手帕和鞋袜。每次萧纤纤进宫,两个人都好得像半辈子没见面一样,分别时,萧纤纤都会哭得不行。 然而某日,突然传来噩耗,明婵死了,是被人用极端残忍的手法杀害的,尸体被切开,在宫内沿路抛洒…… 尽管萧纤纤知道凶手是谁,但她拿那个凶手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无数次恳求小姨婉妃,帮明婵伸冤,至少也要让凶手受到相当程度的惩罚。可是婉妃却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 哪怕她帮婉妃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之后,也依然得不到她想要的回答。 婉妃又道:“纤纤,世间的事,很多都需要你隐忍,快意恩仇那是话本子里才会有的,你不要误会小姨,我也不是彻底不管明婵这档子事,她毕竟是你表姐,而且她待人又这么好,她出了事,我真能毫不在乎吗?只是……时机还不到。” 她说到这里,语气故意变得高深莫测,一双无限深黑的瞳子,盯住萧纤纤:“等你三哥登上了大位,你想想,他会给那个瘫子留活路吗?” 婉妃这话,已经说得十分露骨,这也充分说明了她对外甥女的信任。 然而萧纤纤胸口却一片沁凉。 等三皇子登基?那又是何年何月的事?当今圣上还在壮年呢! 况且三皇子能不能顶替太子成为储君,都还说不准呢! 她只是想报仇,想让凶手给明婵偿命……仅此而已!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难道不是天地间,最基本的道理吗! 但萧纤纤毕竟不是邓念桐那种无脑的女孩,更不会真的不顾情分,去指责婉妃。 她知道,暂时还不能和小姨翻脸,哪怕对方此前,确实利用了她。 第195章 沉埋数年的分尸案 收拾好内心激烈的情绪,萧纤纤再度回到往昔那端庄平静的姿态。 “今天本来是想找熙娇玩的,谁知她不在。”她恭敬地对婉妃道,“小姨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婉妃笑吟吟道:“熙娇这丫头,最近很少进宫来陪我,不知她在忙些什么。纤纤你有时间,也多进宫来陪陪我,你一向是比熙娇懂事的。” 萧纤纤答应着,起身正要走,婉妃又叫住她。 “纤纤,要做大事的人,需得忍住。”她一双滴水般清亮的黑眸子,牢牢盯住萧纤纤,“你比熙娇更像我,你和我一样,是要做大事的女人。” 从撷秀宫出来,萧纤纤茫茫然地在宫里走着。 她承认小姨说的有一定道理,对方是皇子,她不过是个旧臣遗女,更别提,皇上把四皇子看得比心头肉还要重。 但是小姨让她等,她却是一天都等不下去了。 明婵死后很长时间,萧纤纤都陷入一种绝望的愤怒之中,她想报仇,却不知道怎么做,她明知凶手是谁,在什么地方,却连他近前的三尺都到不了。 明婵那如花瓣一样美丽动人的模样,和那堆凄惨无比、令人作呕的尸块,萧纤纤怎么都无法把这二者联系起来。 天底下,怎么会有人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令人发指的罪行?! 偏偏却没有人能惩罚他。 一个犯下如此严重罪行的杀人凶手,却能逍遥法外,而苦主家属却不能对着凶手哪怕叫骂一声。 深深的恨意,像火焰一样燎烧着萧纤纤的周身! 渐渐的,她不光痛恨凶手四皇子,也一并痛恨起景元帝来:如果不是他一味围护、宠溺四皇子,如果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纵容这个凶手,明婵就不会死。 萧纤纤并不震惊自己竟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她从来就不是愚忠愚孝的人,骨子里,她和小姨婉妃,说到底还真的是同一种人。 如果阻拦她复仇的人是天子,那么她也会将天子视为仇敌,毫不迟疑。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萧纤纤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蟾阙宫的附近,等她回过神来,满眼刺目的森然碧绿扑面而来,仿佛一把把匕首,要将她活活撕裂开来! “小心!” 从旁边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萧纤纤!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这才在满身的冷汗中定住了神。 眨了眨被冷汗浸湿的眼睫,萧纤纤这才看清楚,拉住她的是岑子岳。 “哦,是颐亲王……” “怎么走路都不看着?”岑子岳皱眉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这么没头没脑的乱闯!” 岑子岳本是个好心,蟾阙宫周围的这片夹竹桃林,人人都知道其危险性,就算被迫走到这边,也要绕三尺远。他今天进宫见景元帝,出来时看天色太晚,又急着去见甄玉,所以抄了个近道,却没想到,一眼就看见萧纤纤像是瞎了一样,白着一张面孔就往里面闯…… 他一时吓得不轻,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上前一把拉住这女孩。 萧纤纤今日一改常态,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脸色苍白得吓人,就连嘴唇都是灰的。 岑子岳看她这样,不禁好奇道:“纤纤,你怎么了?” 不料萧纤纤慢吞吞看了他一眼,却把脸转开,冷冷道:“没什么。” 这奇怪的态度,令岑子岳有点不悦,他以为这女孩还在记恨上次他当面决裂的事。 于是他也哼了一声:“走路看着点!这种地方,你进去就出不来了。” 岑子岳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却没想到,萧纤纤目光奇怪的盯着他,忽然道:“说不定,你和他们也是一伙,之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岑子岳给说呆了! 他顿时怒道:“你说我和谁是一伙?” 萧纤纤却闭上了嘴。 女孩扬起脸,她目光冷峻地望着面前苍苍郁郁的夹竹桃,忽然轻声道:“你若见到甄玉,帮我带个话:上次的事,是我对不起她。” 岑子岳一愣。 “……还有,你和她说,复仇这种事要尽快,拖太久,就没意思了。” 说完这些,她也不管岑子岳听没听懂,转过身就走了。 岑子岳憋了一肚子的困惑不解,只好闷头出了宫,骑马来到甄家。 今晚甄玉看到他也很高兴,她今天在屋里闷了一天,本来说要过来陪她的阮婧,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事,被绊住了脚,没能赴约。 甄玉正闷闷不乐,忽见岑子岳来了,顿时高兴道:“谢天谢地,总算来一个人和我说话了。” 岑子岳也乐了,他看看旁边的饮翠:“这么多丫头,都不能和你说话吗?” 嵌雪伸手接过他脱下的外衣,抿嘴笑道:“玉姑娘和我们没话可说,和王爷就有很多话想说。” 岑子岳听得心里甜丝丝的。 甄玉却没有不好意思,她笑盈盈道:“你们几个成天在我眼前转,哪有王爷在外头见多识广?有个在外头走了一天的人,能来给我说说外头的事,我自然很高兴。” 岑子岳哦了一声,哭笑不得:“你这是把我当成说书先生了?” 他坐下来,伸手接过饮翠送来的茶,喝了一口,又说:“不过说到稀奇事,我今天倒是真就遇到了一桩。” 于是他就把今天在蟾阙宫门口,遇到了萧纤纤的事,和甄玉说了。 甄玉皱眉道:“她说上次的事,对不起我,这个我能明白,但是什么叫‘复仇这种事要尽快’?我要给德贵报仇的事,我确实和她提过,但是这关她什么事呢?” 岑子岳面露一丝苦笑,他忽然压低声音:“你大概不知道明婵的事吧?” “明婵?” “就是兵部尚书明德远的闺女。明德远娶的是萧定乾的姐姐,所以明家和萧家有姻亲关系。”他停了停,“明德远夫妇过世得早,所以独女明婵是在舅舅家里长大的。她比萧纤纤大几岁,后来入宫做了太后身边的女官。” 甄玉还是没想明白,她又问:“嗯,那这个明婵后来呢?” 岑子岳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道:“死了。尸体被砍成数块,在宫内沿途抛洒,还吓得一个嫔妃当场流产……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第196章 出现了新的分尸案 甄玉脸色当即一变! 良久,她才轻声说:“是四皇子干的?” 岑子岳也有点吃惊,他啊了一声:“你也听说了啊?” 甄玉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密不透风?我只听说,死的是太后身边女官,却不知是她。这么说来,就更糟糕了!明婵是明德远的女儿,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一等女官,竟然还被这样虐杀,而且皇上还不肯惩罚凶手……要说大家心中没有怨言,那是不可能的。” 岑子岳沉重地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我皇兄有多疼爱老四,依我看,其余那五个加起来,也不及老四在他心中的份量。” 天子竟然把一个凶残至极的杀人犯当成宝贝,这种事真是古今未闻。甄玉心里冷冷地想,早晚岑凌琊会闯出大祸的。 她回过神来:“这事怎么又和萧纤纤牵扯上了?” “你不知道吧?萧纤纤幼年丧母,都是明婵在身边照顾她,姐妹俩好得如同一母同胞。”岑子岳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明婵死后,她曾经来问过我,如何才能把四皇子绳之以法。我说这事儿恐怕很难,皇上的借口是明婵出言不逊,辱骂了四皇子,四皇子才下此狠手——萧纤纤却说,明婵从来温柔体贴,最是同情心过度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无端辱骂四皇子?” 岑子岳顿了顿,委婉地说:“当时她说了许多的疯话,其中不乏……不乏很多大不敬的言辞,我也没和她计较。毕竟明婵是她非常亲的亲人,比婉妃更亲,从小依恋着长大的姐姐,死得这么惨,萧纤纤悲痛之下会口不择言,也是情有可原。她今天又说什么复仇什么的,像是疯疯癫癫的,想必明婵这件事,还在她心里没过去呢。” 甄玉怔怔望着岑子岳,她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看来是她想错了,她以为前世萧纤纤怂恿丈夫五皇子谋反篡位,仅仅是为了岑子岳。 现在看来,并不是为岑子岳,至少不全是,她更想为表姐明婵报仇。 在萧纤纤看来,四皇子是杀人凶手,固然该死,但景元帝一味维护儿子,就连他杀死了太后身边的一等女官都没事,这就更加的该死了。 难怪前世萧纤纤那么决绝,那么狠,不惜赔上萧家几十口子也一定要杀景元帝,原来天子在她这儿欠了不止一条人命。最亲的姐妹加上最爱的男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先后都死于景元帝的自私无情,她不谋反才怪! 岑子岳见甄玉一脸的难以言喻,不由问:“想什么呢?” 甄玉回过神,她轻轻叹了口气:“在想,原来你在萧姑娘心里,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岑子岳一听这话,哈哈一笑:“你怎么会得出这种不相干的结论?不过我很高兴你这么想,本来我和她就没什么,现在更是和她撇清了。” 甄玉忍俊不禁:“一个会儿和这个撇清,一会儿和那个撇清。我看王爷恨不得和天底下所有的女人撇清。” 岑子岳慢慢道:“就算和所有的女人撇清,我也不会和你撇清的。” 这句话,若换任何别的人来说,怎么听怎么轻佻,偏偏从岑子岳的口中说出来,却犹如古板的老夫子念书一样,认认真真,诚诚恳恳。 甄玉心中暖暖的。 那晚,俩人并没有说太多话,但是彼此心中,都有着说不出的愉快。 岑子岳走后,甄玉又坐了一会儿,就被丫头催促着就寝。 躺在床上,她还在想,颐亲王在边疆好几年,如今难得回来,看这样子,至少要呆到年底才能走。她无比平静地想,这一世,她一定要阻拦岑子岳的死亡。 就算天子真的有这个打算,她也不会让他如意! 也许是因为心里揣了太多的事情,又或许是因为岑子岳提起了那桩陈年的杀人案,那晚甄玉没有睡好,她做了个可怕的噩梦,梦里一个身着黄袍的小孩子,正拿着刀,一下一下剁着一个女子,女子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甄玉疯了一样上前阻拦,那满脸是血的小男孩,却抬起头,冲着她龇牙一笑:下一个,就是你! 满头冷汗,从噩梦中醒过来,甄玉这才发现,晨曦的光芒已经照在帐子上了。 她正喘息个不停,想要平复一下,却听见门外,流金低声斥责小丫头们:“这难道是什么好事情吗?你们就站在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这么大的声音,万一吓着姑娘怎么办?姑娘本来重伤初愈,身子就不好……你们几个再多嘴,干脆都赶到外头去做粗活!” 小丫头们吓得全都噤了声。 流金是在说什么?甄玉有点困惑。 她坐起身,撩开帐子,低低喊了一声:“流金?” 流金赶紧进来,微笑道:“姑娘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天还早呢。” 甄玉无奈道:“早什么?太阳都照在帐子上了,我再睡就真成猪了。” 流金噗嗤笑起来,又道:“乌大夫吩咐过,就是要姑娘多吃多睡,身子才能养好……” 甄玉打断她的话:“你刚才和丫头们说些什么?外头出了什么事?” 流金服侍着她穿衣服,又犹豫了一下,这才迟疑道:“玉姑娘,听说京师出了一桩分尸案。” 甄玉袖子刚笼进去一只,听见这话,不由呆了呆,皱眉道:“分尸?” “嗯,据说是……发现了被砍碎的尸首。”流金低声说,“这事儿闹得人心惶惶的,所以小丫头们也听见了。” 甄玉心想,昨天才和岑子岳谈了几年前的分尸案,怎么这么巧,一早上就又冒出来一桩? 那天吃过早饭,甄玉正按照乌有之的嘱咐,靠在榻上休息,忽听丫头报说,镇国公大小姐来访。 甄玉顿时来了精神:“快请她进来!” 不多时,阮婧被丫头领着进来,甄玉笑道:“说了要过来看我,食言了两次!古人说食言而肥,我看你要胖成球……” 话没说完,甄玉生生刹住! 原来阮婧双眼通红,面容憔悴,嘴唇都干得像是要开裂了。 “这是怎么了?”她愕然起身,“阮姑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缪如兰被人给杀了!”阮婧带着哭腔,她捂着脸,啜泣道,“公主,如兰她……她被人杀了……” 第197章 缪如兰之死 甄玉惊得好半天作声不得! 她回过神,赶紧扶住阮婧,连声道:“先别哭,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婧这才断断续续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她原本是要赴约,刚刚打扮好准备出门,忽然丫头说有人求见,那人自称是缪如兰的房东。 阮婧一听缪如兰三个字,顿时心中一喜,赶紧叫人把那人带进来。 原来那个房东是个干瘪的老头,据他说,一个月前,他将自家空余的一间房子租给了缪如兰,因为看这年轻妇人带着孩子,又自称丈夫死了,房东老头非常同情她,平时减免了她一部分房租不提,还经常送些食物给她。这样子互相来往,时间长了,缪如兰心中很是感激这位房东,房东老头也渐渐把她当了自己的亲闺女,他是个老鳏夫,无儿无女,所以索性就把如兰母子当成了自家人。有时候天气不好,缪如兰要挑着摊子出去卖菜,就把孩子留在家中,交给房东老头来照看。 也是因为信任房东,闲聊之中,缪如兰多少和他透露了一些自己的身世,她虽然没有说得太明白,但也提到过,说镇国公的大小姐曾经帮过自己很多,是自己和孩子的大恩人。 “前天,如兰出门卖菜,一整夜都没回来。”房东老头一脸焦虑地说,“我以为她有什么事,不得不在外面耽搁了,谁想昨天又等了一天,还是没有回来。这已经两个晚上了,娃儿也一个劲儿哭,我愁得没法子,只好跑到衙门去问了问,衙门说他们不管这档子事,还有一个衙役竟然笑嘻嘻地说,她多半是跟着男人跑了……胡说八道!如兰那孩子不是这种人!” 房东老头走投无路,就想起了缪如兰说的镇国公大小姐。 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了镇国公府,原以为高门大院的他肯定是见不着镇国公大小姐,没想到阮婧这段时间正惦念着缪如兰,所以他一说这名字,就叫他进来了。 甄玉默默听着阮婧的讲述。 “那天我本是要来探望公主的,可是如兰的房东刚好找了来,我也只好和公主说自己有事,暂时不能来。”阮婧哑着嗓子,她说着,又擦了擦眼睛,“我跟着那个房东老头,去了他家查看,但是没看出什么,如兰的所有东西都放在屋里,就连她攒的几两碎银子也在枕头底下……若她真的丢下孩子和别人跑了,肯定会带走银子的!” 阮婧当即报了官。 然而衙门那边的态度,比一开始没有好多少,虽然是镇国公大小姐报案,这一次京兆尹不得不出面,然而,只是一个底层的卖菜女两天没回家,仅此而已,衙门不可能把这件事当成什么大案子来追查,京兆尹只好答应阮婧,会叫人多多留心。 “后来,我在家里等了两天,一直坐卧不宁,总觉得如兰多半出了什么事。” 昨天,阮婧一早收拾停当,正准备来看望甄玉,谁知还没出门,就被京兆尹手下一个捕快给找上门,那捕快的言语非常客气,但脸色十分不善,他告诉阮婧,缪如兰找到了,然而已经出事了。 尸首是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发现的,起初是野狗聚集在那边,驱赶不散,而且好像是在吃着什么……等到好奇的路人走过去,仔细查看情况,这才惊恐地发现,野狗们正在分食一条人腿。 吓疯了的路人赶紧报了案,两个捕快到现场一看,果然是人的小腿,看样子是被砍下来的,上面还连着一只脚,很明显,这是发生了分尸案。 京兆尹知道,事情大条了,他慌忙让衙役们在京师各个角落搜寻,果不其然,很快就找到了一部分身体的躯干,以及,头颅。 一开始,大家不知道这被害的女子究竟是谁,正愁如何查找被害人身份。但其中一个衙役,曾经参与那晚抓捕沐万安的行动,碰巧见过缪如兰一面,于是当即认出了她。 也许是哭了太久,阮婧的嗓子都有点嘶哑了,她说起那天认尸的事,依然瑟瑟发抖。 按照京兆尹和几个老捕快的想法,还是不要让镇国公大小姐来认尸比较好,然而阮婧不肯,她一定要亲眼确认,才肯罢休。 没办法,京兆尹只好吩咐仵作,匆匆把残肢和头颅勉强缝在一起,又找了白布盖着,只露出脸,这才放阮婧进屋来。 阮婧一眼就认出了缪如兰,她差点当场昏过去,但是多年来强悍的自我训练,支撑着她没有倒下。不仅如此,她还命令衙役,把白布掀开,她要看清楚缪如兰的遭遇。 “她的头,四肢,全都被切下来了。”阮婧呜咽着说,“切得整整齐齐,胸口被挖出了两个黑洞……” 甄玉听得脸色煞白,差点把手里的茶杯跌在地上! 屋里,非常安静,只能听见阮婧低低的呜咽。 良久,甄玉才轻声道:“阮姑娘,依你所见,究竟是谁这么痛恨缪如兰?” 阮婧摇摇头:“除了沐万安……可是沐万安也已经死了呀。” 缪如兰是个既没有亲人,也没有仇人的孤苦女子,也许有人会觊觎她的美色,也许有人惦记过她那点碎银子,但无论如何,不会有人恨她恨到,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杀害她。 缪如兰的孩子,眼下还在房东老头那儿,阮婧给了他不少银子,拜托他照顾好这个孩子。 “接下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阮婧红着眼睛,她的神色很茫然,“京兆尹派出了所有的捕快,寻找线索,但是什么线索都没有。我想着……想着公主和如兰好歹有过一面之缘,所以这件事,我必须来告诉您。” 甄玉也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只好说,再等等看,说不定捕快们会找到新的线索。 就这样好言相劝着,甄玉送走了阮婧。 客人走后,她独自靠在榻上,心里沉甸甸的,虽然她和缪如兰的交情没有阮婧那么深,但是陡然听见熟人的死讯,尤其还是这么可怕的死法,这也让甄玉心头一阵阵堵得慌。 甄玉原本以为,缪如兰的案子会渐渐石沉大海,无人问津。 但她万没想到,很快就出现了第二桩分尸案。 这一次,死的是她更加熟悉的一个人。 第198章 香消玉殒 甄玉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得到的消息。 当时她坐在梳妆台前,嵌雪正在给她梳头,这时她听见,饮翠似乎在和流金说着什么,其中隐约有“这事儿瞒不住,必须告诉玉姑娘……” 甄玉好奇,将饮翠和流金叫进来,问她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饮翠和流金对视了一眼,还是流金先开了口:“玉姑娘,您先别急,出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是媚雪楼的潘姑娘。” 甄玉心头骤然一紧! “潘湘湘?她怎么了?!” 流金看了饮翠一眼,支吾着好像一脸的不敢讲,还是饮翠咬了咬牙,低声道:“潘姑娘……被人杀了……” 甄玉下意识地抓住了一根银簪! “到底怎么回事?!”她的声音都不对了,“你们是从哪儿听来的?!” 流金胆怯地看了饮翠一眼,这才结结巴巴地说:“听说……发现了尸体,就是……和上次,那位缪姑娘的情况一样……” 甄玉手中的银簪,深深刺破了她的手心! 嵌雪惊呼一声:“姑娘!你的手!” 几个丫头赶紧奔过来,掰开甄玉的手,却见她手心已经是一掌的血! 甄玉一脸木然地坐在椅子里,任凭丫头们去拿药,清理她手心的伤口,最后敷上药。 她万没想到,潘湘湘竟然死了! 而且还是被分尸……缪如兰是被分尸,潘湘湘又是被分尸! 相隔时间这么短,一定是同一个凶手! 饮翠小心翼翼看着甄玉:“姑娘,京兆尹那边……是不是叫老柴过去问问清楚?” 甄玉这才回过神,她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哑声道:“不,我亲自去。” “可是……” “你们几个先退下,”甄玉轻声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等丫头们都出去了,甄玉终于忍不住,伏在桌案上,失声痛哭。 她没想到,潘湘湘竟然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前世她的下场虽然也不太好,但至少死得足够有尊严。 没想到,短短一个月,曾经那个笑语晏晏坐在她面前的美丽姑娘,转眼就变成了一摊烂肉。 甄玉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趟重生对某些人而言,是不是一场天降的灾难。 她明明许诺过,要替潘湘湘赎身,要给她一个更好的人生。 潘湘湘救过她……拯救过她两次。 然而,甄玉却从来没有获得机会来报答她。 潘湘湘的案子,比上次的缪如兰更加轰动,毕竟她是京师著名的花魁,影响力要远大于一个无名的卖菜女。 京师一时人心惶惶,所有的衙役都被上司撵出去,披星戴月在外头走,满城寻找能够破案的线索。 甄玉亲自去了一趟殓房。 京兆尹很紧张,他陪着笑,小声劝甄玉说:“殿下又何必非要亲见呢?不过是个娼妓……” 甄玉冷冷看了他一眼:“她救过我。” 京兆尹被她这一眼给生生吓住,只好默不作声,冲着仵作使了个眼色。 老仵作很机敏,赶紧将地上盖着白布的女尸,白布微微折了两折,露出底下小半张脸。 哪怕鼻子之下都被遮住了,甄玉还是一眼就认出,死者正是潘湘湘! “把白布拿掉。”甄玉轻声说。 仵作为难地看了一眼京兆尹,京兆尹搓着手,无奈地劝道:“公主,您还是不要看了……” “把白布拿掉。”甄玉又重复了一遍,她盯着京兆尹,“我连被蛆吃了一半的死人都见过——刘大人,您见过吗?” 京兆尹被她这句话说得脸都绿了,他只得转头,冲着仵作点点头。 仵作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全部拿掉。 那一刻,巨大的冲击力仿佛有形的一把大锤,狠狠敲在了甄玉的胸口! 和缪如兰的死法一模一样,潘湘湘的四肢和头部,也被整齐地切了下来,她的胸口被挖了两个黑洞,下巴有一半被砍了下来,嘴巴因此荒谬地张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甄玉怔怔看着潘湘湘,她那双曾经灵动可爱、风情万种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毫无生气的可怖的死灰,死者脸上那种表情,与其说是死不瞑目,不如说,更像是某种茫然:潘湘湘似乎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受了这场突如其来杀戮…… “公主……” 京兆尹万分担心地看着她,甄玉的脸色实在太糟了,他真怕这位尊贵的殿下会晕在自己这儿,万一被皇上知道了,他的罪过可就太大了! 好在,甄玉只是轻微晃动了一下身体,很快就稳住。 “行了,盖上吧。”她轻声说。 京兆尹这才松了口气。 那天从衙门出来,甄玉直接去了媚雪楼。 到了楼门口,甄玉一眼就看见前厅正中,那个大大的祭字。 一问才知道,媚雪楼停业一天,为了祭奠潘湘湘。老鸨王三娘还算有点人性,她将前厅简单布置成了灵堂,又搞了火盆和香案,外人随时都可以进来悼念潘湘湘。 听说永泰公主来了,王三娘慌慌张张出来迎接。 “不知公主驾到,草民迎接来迟,殿下恕罪!” 她今天换了身粗布白衣服,平时王三娘这人最爱花俏,虽然年纪一把了,但永远打扮得桃红柳绿……今日还是甄玉第一次见到她穿素服。 前世,甄玉和这个老鸨打了多年的交道,直至她进了三皇子府邸,俩人也仍旧保持着暗中的往来——甄玉需要王三娘帮她在坊间搜集情报。 但是这一世,她是第一次,亲自和王三娘讲话。 这对甄玉而言就已经非常不合适了,毕竟她是皇上亲封的公主,进媚雪楼这个举动,她还可以拿潘湘湘的救命之恩来当挡箭牌,但是,绝对不能和王三娘这种老鸨表现得过于熟稔。 “是王三娘?”甄玉刻意站得远远的,她矜持而冷淡地说,“我听湘湘提过你。” 王三娘听说潘湘湘在公主面前提过自己,一时又是高兴,又是悲伤,她抹着眼泪说:“湘湘是个好姑娘,只是时运不济。” 甄玉也哑声道:“带我去灵前,给她烧点纸吧。” 第199章 祭奠 因为是公主殿下亲自来祭奠,所以媚雪楼内外都暂时做了肃清,闲杂人等一概不得接近,姑娘们也吓得全都回了自己的屋子,不敢发出任何喧闹的声音。 王三娘带着甄玉到了灵前,上香,烧纸,一系列流程,甄玉都一丝不苟地完成。 王三娘没想到这么高贵的公主,竟然会如此认真拜祭一个娼妓,她也禁不住抹了把眼泪,哑声道:“若是湘湘在天有灵,知道殿下来祭奠她,她不知会多高兴。” 甄玉却对王三娘说:“潘姑娘那天,到底是怎么出的事?把你所有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我。” 原来事情的起因,是潘湘湘得到了一份奇怪的邀请,请她去一家私宅赴宴。 头牌姑娘去私宅赴宴,这并不稀罕,有钱的年轻公子哥,在过生日或者给友人送行、接风的时候,往往会叫上一两个走红的娼妓,到自家私宅来陪酒,期间唱曲子或者舞蹈助兴,都是很常见的事。 然而潘湘湘接到的这份邀请,非常奇怪,因为对方没有说是谁家,也没说在哪儿,只说到时轿子会抬着她过去,让她不要多问。 其实夜里悄悄把人抬走,这种事也不算不合理,因为有些有脸面、做官的人家,不愿让人知道自己请了个娼妓助兴,怕传出去不好听,也怕伤及自己一贯清廉的名声。 但是不肯说自己是哪家的,住在何处,这就很令人生疑了。 潘湘湘很警惕,一开始她拒绝了,她不想赴这种可疑的宴会。 潘湘湘在这个行业呆得太久了,她非常清楚:此类所谓“私宴”,越是遮遮掩掩不能告人,真正到了里面,玩的“花活”就越变态,被邀请的姑娘就越受罪。 但王三娘说服了她,因为对方给了非常惊人的酬劳。 “金子?”甄玉不禁重复道,“真的给了两锭金子?” “真的!”王三娘用力点头,“我从来没有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客人!” 两锭黄金,足足一百两,相当于一千两银子! 就算是潘湘湘这样最最走红的姑娘,出门赴宴能拿到的赏金,至多也不过三百两。 而这一次,客人竟然出一千两银子的价格,请潘湘湘上门赴宴,老鸨岂有不答应的?于是对方种种古怪的要求就都被容忍下来,王三娘心想,这么有钱,不知道是哪个大官豪商,人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有点怪癖不愿透露姓名,或是家教太严,或是为了仕途前程,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家招妓,这也不算不合理。 果然,天黑下来,对方的轿子就到了,潘湘湘坐进去之后,轿子不声不响离开,从此再没回来。 “抬轿子的人长什么样,你当时没留意吗?”甄玉问。 “当时天已经黑了,又下着小雨,我没看清楚轿夫的脸。”王三娘低着头,又羞愧又懊悔,“当时我本想多问一句,为首那个轿夫往我手中塞了一锭银子,那意思叫我少打听,所以我就……” 潘湘湘当晚,一夜未归,第二天,王三娘又足足等了一整天,直到晚上还是没见人回来,这下子,她终于意识到,恐怕是出事了。 即便是那时,王三娘所做的最坏打算里,也没有想过潘湘湘会丧命,她总觉得,京师地界,天子脚下,没人有胆子做伤天害理的事。 她还以为是潘湘湘言语不当,得罪了主人,被主人囚禁起来,或者是被打伤了,没法动弹。 直至又过了两日,衙门传唤王三娘,让她去殓房认尸,她才知道潘湘湘被人杀了,尸体被切成块,抛洒在媚雪楼附近不远处的巷子里…… 感觉在王三娘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了,甄玉只好失望作罢。 临出门,王三娘又对甄玉说,有一件潘湘湘的物品,她要交给甄玉。 老鸨命小丫头去潘湘湘的房间,取来了那件东西,竟然是一根马鞭。 那是一根漂亮的珊瑚柄的马鞭,鞭身细长洁白,鞭柄是用红珊瑚雕刻而成,红白相间,精美绝伦,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件东西,湘湘想送给鹿大人,谁知还没送出去,人就没了。”王三娘含着泪道,“往后,鹿大人恐怕是不会再来我们媚雪楼了。我人微言轻,也见不到他。麻烦您将此物交给鹿大人,就当……就当是留个念想。” 回去的路上,甄玉抚摸着那根马鞭,心中充满了悲伤。 前世,是鹿毅先死,然后潘湘湘不知所终。 而这一世,却是潘湘湘横遭惨死,鹿毅命运未卜。 每一次,她都像个无措的局外人那样,眼睁睁看着这两个人前后蹈入生死局。 现在,她要如何将这条他死去情人的马鞭交给鹿毅呢? 回到家,丫头们却上前禀报说,宁国公大小姐来访。 甄玉一开始听错了,以为是阮婧来了,然而丫头摇头。 “不是镇国公大小姐,而是宁国公大小姐,是萧大姑娘想求见公主。” 甄玉错愕:萧纤纤这个时候来见她,是想干嘛? 但她只好点点头:“请她去花厅,稍坐片刻,我换了衣服就来。” 换好衣服,来到花厅,萧纤纤一见她,赶紧站起身行礼:“纤纤拜见公主殿下。” 甄玉不知她来意,于是冷淡点点头,又淡淡道:“萧姑娘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 萧纤纤神色似乎非常犹豫,她低头思忖了半天,在甄玉就快要不耐烦的时候,终于开口道:“公主今日,是不是去殓房,查看过那位潘姑娘的遗体?” 她陡然冒出这么一句,甄玉顿时警惕起来:“你问这干什么?” 萧纤纤看着甄玉,她一字一顿道:“那位潘姑娘,是不是被人切下了头颅和四肢?她的胸口处,是不是双乳被人挖了出来?她的下巴,是不是被人打烂了?” 甄玉腾地站起身! “你是什么意思!”她厉声道,“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萧纤纤僵硬无比地昂着头,她的眼睛忽然涌上泪水。 然后甄玉听见,她用一种带着明显哭腔的声音,轻声道:“明婵……我表姐,就是这样死的。”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第200章 萧纤纤的决心 甄玉瞠目结舌望着萧纤纤! 她的脑海里,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逐渐形成…… 但她旋即摇摇头:“不可能!四皇子在宫里……” “他不在宫里。”萧纤纤打断她的话,“他眼下在外头,皇上已经恩准他出宫暂住!他出来已经足足一个月了!” 甄玉震惊无比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我打听到的。”萧纤纤颤抖着,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试图让自己不要在甄玉面前太过失态,“前些日子,我听说京师出现了杀人分尸的案子,虽然是街头巷尾的流传,但是通过丫头小厮们的嘴,我还是听到了一些……不瞒公主,我曾经去找过阮大姑娘……可是她不肯见我,她把我拒之门外,阮姑娘她……她一向是不大喜欢我的。” 萧纤纤说着,飞快擦了一下眼睛。 “我没有地方可以打听,只是坐在家中心焦,听见什么分尸什么的,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我表姐。”萧纤纤说得有点语无伦次,“昨天我听说,媚雪楼的花魁被杀了,而且又是被分尸!我就坐不住了,我进了一趟宫,名义上是看望我小姨,暗地里,我用银钱买通了一个茶水房的太监,这才知道,四皇子已经离宫一个月有余!” 她说到这儿,又忍着泪看向甄玉:“我听说,公主曾经被这位潘姑娘所救,又对她多有关照,她突然被害,公主不可能不闻不问——您去看了她的遗体,对不对?是不是和我描述的一样?!” 甄玉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难道说,这些案子,真的都是四皇子干的?! 见甄玉沉默,萧纤纤也懂了,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殿下,这么一来,我心里也就有底了。” 她站起身,准备告辞,甄玉猛然回过神,赶紧叫住她:“等等!” 然后,甄玉语气艰难地说:“那位明婵姑娘的事,我听说了……我也知道你跑我这儿来打听这些,是想让自己的猜疑能够得到确认。可,即便如此,你又能怎么办?” 萧纤纤静静看着甄玉,她忽然,飞快一笑:“当然是让这个畜生不能再继续害人。” 甄玉:“!!!” 她心想姑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骂一个皇子是“畜生”——即便他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活畜生。 萧纤纤又迅速敛容,淡然看着甄玉:“我觉得,公主不至于为此就责怪我,这个畜生早就天怨人怒,公主以为他只杀了这两三个人吗?蟾阙宫这几年,不知道新补了多少宫女小监进去,那些空出来的位置,那些曾经活生生的人,他们都去了哪里,公主不觉得奇怪吗?” 这番话,把甄玉说得心头咯噔一下! 但她还是定了定神,把语气尽量放柔和:“萧姑娘,我明白你心中的悲愤,如果我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今天也不会亲自去殓房……但这并不等于你可以向一个皇子下手。你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吗?!” 萧纤纤极为细微地皱了一下眉,她似乎觉得,和甄玉再交谈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刚才是我失言了,公主您不要放在心上。”她脸上神色忽然一变,又恢复了日常那种娴静淑女模样,仿佛脸上飞速套上了一层美丽的假皮,仿佛刚才那个放下豪言的萧纤纤并不存在,“时候不早,不打搅殿下休息,我先告辞了。” 萧纤纤走后,甄玉一时心乱如麻。 她既为确认四皇子就是凶手而震惊,又担心萧纤纤会因此冒冒失失做出惊人之举——这丫头一旦下定决心,最终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来,恐怕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这种经历过前世的人,才能明白。 那晚,岑子岳例行过来探望甄玉,她就趁这机会,将白天萧纤纤过来的事,告诉了岑子岳。 岑子岳大为震惊,他一是惊讶四皇子竟然又在犯案,这一次居然跑到宫外来杀人! “皇上真是不可理喻!我实在不明白,他怎么能这样纵容一个杀人犯!”岑子岳恨恨道,“就算他舍不得杀岑凌琊,至少也应该把他严格关押起来,不让他再犯才是!” 甄玉低头默然无语,她忽然轻声道:“王爷,您想过没有?皇上如此维护一个杀人狂魔,早晚会遭到反噬的,复仇的人杀不了四皇子,就只能把杀意对准皇上。” 岑子岳虽然知道甄玉一向讲话大胆,但这次,还是被她的直白给吓到:“喂!你在说什么呀!” 甄玉也不在乎,她淡淡看了岑子岳一眼:“我说得难道有什么不对吗?上次秋芸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刺杀圣上?不就是为了给情同姐妹的挚友报仇吗?” 岑子岳呆了呆,脸色有点点变,他哑声道:“原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上次他们曾经为了秋芸刺杀景元帝这件事,闹了一次小小的不愉快,后来岑子岳私下打听,这才知道,有个与秋芸同一批进宫、又是她同乡故友的宫女,被四皇子残害致死,秋芸四处打探,用尽力气才见到了挚友的残肢……也已经被焚烧得差不多了。 想要复仇的秋芸,因为各种机关阻挠,无法进入蟾阙宫杀四皇子,于是转而将仇恨的刀刺向了包庇凶手的皇帝。 一个小小的宫女,为了无辜惨死的挚友,最终选择了行刺天子,可想而知她内心的愤怒有多么炽烈。 然而天子似乎根本就不在乎,他在别的事情上,还能保持理智,能够权衡利弊再做出合理的判断,但是一遇到四皇子,他忽然就变成了无脑护儿的狂父,只知道一味的纵容,根本不肯对四皇子做出一点惩罚。 “再这样下去,转移到圣上身上的仇恨,只会越来越多。”甄玉一字一顿道,“未来哪天,就算萧纤纤做出此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岑子岳一下坐直身体:“你是说,她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就连他们百年萧家基业都不顾了吗?!” 甄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百年基业?对一个成日生活在愤怒和痛苦之中,已经恨毒了的女孩子来说,百年基业能帮她什么?” 岑子岳认真想了想,忽然一脸困惑:“我怎么觉得,你比我更了解萧纤纤?” 第201章 岑熙娇的绝境 甄玉怔了怔,忽然顽皮一笑:“可能是因为,王爷您实在不太喜欢她,而我反而有点喜欢她。” 岑子岳没好气道:“你喜欢她什么?喜欢她给你下毒吗?算了这些先不提,萧纤纤到底要干什么?她不会真的要去杀老四吧?” “说不准。”甄玉严肃地说,“她这个人,行动力特别强,主意特别正,骨头也特别硬。一旦下了决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岑子岳无比震惊地望着甄玉:“你是从哪里看出她骨头硬的?” 甄玉心中苦笑,都被做成了人彘,舌头都割掉了,居然还敢往景元帝脸上吐痰……萧纤纤的骨头还不够硬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事,就是连我都没胆子做的,可是她敢。所以我还是挺佩服她的。” 岑子岳忽然悄声道:“玉儿,我对你真有点刮目相看了。” 甄玉噗嗤笑起来:“认识这么久,现在才肯对我刮目相看吗?” 说完,她又正色道:“王爷,能否想点法子,阻止她这么做?万一她真的杀了四皇子,萧家是一定会被灭门的!四皇子是个人形畜生,死不足惜,可是萧家无辜。” 岑子岳神色很为难,就算他是皇上信任的亲王,也不可能动摇皇上溺爱四皇子的心意。 但最后他还是说:“我想想办法。” 就在他们夜谈的次日,成阳公主的公主府,迎来了往昔的客人。 “纤纤姐怎么今天有空过来?”岑熙娇满面微笑,将拎着食盒的萧纤纤迎进门来。 “我想着多日没见你了,我去小姨那儿总是见不着你,”萧纤纤笑道,“小姨也不知你最近在干什么,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所以她拜托我,好歹来看看你。” “母妃真是想太多了。”岑熙娇的脸上依然笑意堆满,但她的笑容里,有几分难以捉摸的僵硬。 母妃担心我身上不舒服?她心中冷冷地想,编瞎话也不找个像样点的理由,母妃心心念念只有三哥,她能想起还有我这个女儿,就算不错了,哪还有心思关心我身上舒服不舒服? 不过脸上,岑熙娇依然笑得十分甜蜜,她伸手接过萧纤纤手中食盒:“让我看看,纤纤姐带了什么好东西。” 萧纤纤宠溺地笑道:“是你最喜欢的枣泥馅儿白玉糕。” 岑熙娇勉强一笑,忽然眼圈一红:“也只有纤纤姐还记得我……” 萧纤纤像个成熟的长辈那样,轻轻拍了拍岑熙娇的手背,又叹了口气:“你也别和你母妃赌气,最近,还是时不常进宫去看看她为好。毕竟她是你母亲,你一个人总是滞留宫外这公主府里,也不是个事……” 岑熙娇说:“我不是一个人……” 她说到这里,很奇怪地顿住。 萧纤纤故作不解:“难道你这公主府里,还有别人?咦,金叶和玉朵她们人呢?” 金叶玉朵都是岑熙娇的贴身丫头,平时永远时刻陪伴在她身边。然而今天,岑熙娇身边站着的,却是两个面孔陌生的宫女。 岑熙娇脸颊忽然有点僵硬,她的嗓音也骤然喑哑。 她垂下头,轻声道:“纤纤姐,我四哥……住在我这儿呢。” 萧纤纤浑身一震,她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啊……我不知道,四皇子如今在你这儿……” 她努力闭了一下眼睛:“既然有皇子在这儿,那我也不便久留了。” 岑熙娇突然站起身,她一把抓住萧纤纤的手,仿佛是要急切地和她说点什么,然而终究,她僵硬的嘴角硬扯出一个笑容:“纤纤姐,真对不住,你刚来就要走,那我……我送你出去吧。” 转头,她又用一种无比冷淡的态度,对那两个陌生宫女说:“你们别跟着我,我把表姐送出去就回来!” 接下来,她仿佛无比亲热一般,竟用胳膊揽住萧纤纤:“表姐,这往后你可要常来看我……” 萧纤纤从来没有见过岑熙娇对她如此亲热! 这女孩一向以公主自矜,就算在表姐萧纤纤面前,也照样要摆出十足的公主架子。 又何尝像这样亲密地揽着她胳膊过? 萧纤纤心中一动,她也不说破,只笑笑道:“你爱吃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叫婆子做了给你送来……” 这时,姐妹俩已经走到快接近大门口,岑熙娇忽然脚下顿住,她嘴唇一哆嗦,哑声道:“不,你别让婆子过来……” 萧纤纤诧异地看了看她:“熙娇?你怎么了?” 岑熙娇一脸神经质的惊恐无状,她的手指死死抓着萧纤纤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她的肉里去了! “纤纤姐,你别说了。”岑熙娇飞快地哑声说,“我现在,根本见不着一个活人。” 萧纤纤心下大撼!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不由自主压低声音,紧张无比地问,“难道说,四皇子他……” 岑熙娇脸色一变,她低下头,良久,才飞快而轻声道:“他一来,就占据了后面半个院落,又自己带着人施工,成天在里面砸砸修修的,我生气,说四哥你把我这儿弄得乱七八糟,我好心请你来住,你怎么还砸屋子呢?谁知他竟叫身边宫女打我嘴巴!还说再敢烦他,就把我的胳膊连根剁下来!” 萧纤纤勃然变色! “虽说是皇子……可也不能这样放肆!” 岑熙娇闭上眼睛,萧纤纤清晰看见,她的眼角流出眼泪:“他把金叶玉朵全都绑了起来,还说……我再不听话,就把我的丫头全都杀了!” “……” “纤纤姐,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后面干什么!我只是好心请四哥过来小住……谁知道他现在鸠占鹊巢,他倒成了这里的主人!”岑熙娇哆嗦着,带着哭腔道,“我现在孤立无援,想找个人说又不敢,我四哥说,只要我告诉了别人,他一定会杀了我!把我剁成肉块!如今他那边的院子,成天臭气熏天,不知道里面在干什么……纤纤姐,他是真的会杀人!” 说完这些,岑熙娇又神经兮兮往身后看了一眼,她突然小声道:“我不能再说了,说多了他又会起疑心,想出各种法子来折磨我……” 她说完,悄悄撸起袖子,胳膊上露出暗红的印迹,那分明是捆绑的痕迹! 第202章 雨茶山房 短短几十步路,岑熙娇走得极慢,仿佛她走在一条无尽折磨的天路上。 她只能趁着这段送表姐出门的路,尽量把自己的遭遇,飞快告诉萧纤纤。 萧纤纤的脸色,呈现出一种难言的惨白,但她的神色竟然却无比镇定。 “熙娇,你别怕,我会想办法救你的,我明天……” “不不,你明天不能再过来了,他会起疑心的!咱们在家说什么都会被他的人听见!”岑熙娇惊慌失措地说,“这样,咱们在外头找个地方——珠市口前面十几步,有一家‘雨茶山房’,那地方以前我经常去,明天,我无论如何也要说服他让我出门。纤纤姐,明天午饭后,咱们在那儿见。” 她说完,又深深凝视着萧纤纤:“我还有好些事要告诉你,纤纤姐,我现在……能求的也只有你了!到时候你一个人悄悄地来,我等着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那一晚,萧纤纤彻夜未眠。 她没想到,竟然就连岑熙娇都被劫持,她在自己的公主府里成了人质! 她早知四皇子凭借皇上对他的宠爱,从来都是无法无天,只是她没想到,此人能够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 然而杀人凶手毕竟是皇子,自己不能轻举妄动,还是先从岑熙娇那儿,探听到足够的信息和证据之后,再想办法对付这个杀人狂魔! 这一次,她一定要将这个混蛋绳之以法……如若不能,那就由她,亲自来处死他! 次日,应岑熙娇的要求,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悄悄坐着小轿,来到了指定的地点:距离珠市口不远的雨茶山房。 以前,萧纤纤没有来过这里,她是个恪守妇道、不怎么爱出门的女孩子,萧纤纤对这一带的商家不太熟,只是从外观来看,这儿应该是一家生意萧条的茶社。 “萧姑娘是吗?”一进门,一个老成的伙计就一脸殷勤,低声问道,“公主已经到了。” 萧纤纤这才摘下雪白的乳纱围帽,轻舒了口气:“她在哪儿?” “就在二楼,请跟我来。” 萧纤纤跟着伙计上到二楼,果不其然,岑熙娇正独自等在那儿。她一见萧纤纤来,顿时喜不自胜,就像几辈子没见过亲人一样,快步上前,一把拥住她,同时发出嘤嘤的低泣声。 萧纤纤一面轻拍她的背部,以示安慰,一面温柔地说:“不用怕,熙娇,这儿是外头。” 岑熙娇这才慢慢松开她,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勉强笑了笑:“我好不容易才找了借口出来……以前,我总是带着姐妹们来这儿喝茶赏花的。” 她忽然想起死去已久的邓念桐,不由泪往上涌。但是岑熙娇又赶紧收起眼泪,走到桌前,端起桌上茶壶,给萧纤纤倒了杯茶。 “纤纤姐,喝口茶暖暖手,外头起风了吧?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真冷啊。” 萧纤纤接过茶杯,随意喝了一口就要放下,谁知岑熙娇却又道:“这是我从府里带来的,是南越进贡的茶呢。纤纤姐你尝尝,是不是比咱们家常喝的味道香一些?” 萧纤纤有点困惑。 她今天,是来和岑熙娇谈正事的,基于岑熙娇眼下严重的困境,她应该把全部重点放在如何摆脱这困境上,为什么好像突然对茶感起兴趣来? 萧纤纤一时脑子没转过弯,只好又喝了一口,点点头:“这南越进贡的茶,味儿是比咱们日常茶叶更香,但我觉得,这茶有点香过头了……” 话还没说完,萧纤纤忽然觉得眼前一花,剧烈的眩晕突然向她袭来! 她手中的茶杯,当啷跌在地上! 一个冰冷的念头涌上萧纤纤的心:这杯茶,有问题! 岑熙娇却依然笑笑地看着她,甜甜蜜蜜地问:“纤纤姐,你怎么了?茶,不好喝吗?” 她那张娇媚的脸上,昨天的那种惊恐和悲伤,早就一扫而光! 萧纤纤震惊地望着她:“你……” 就在这时,房间角落里,另一扇门打开。 两个宫人推着一辆轮椅,从里面走出来。 两个宫人正是岑熙娇的贴身丫头,金叶和玉朵。 轮椅上的人,是四皇子岑凌琊。 岑熙娇一见四哥进来,她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满脸得意。 “四哥你看,你给的药很灵,她只喝了两口就动不了了!” 萧纤纤瘫坐在椅子里,浑身如浸冰瀑! 所以,岑熙娇说什么她被四皇子控制,被他威胁殴打……全都是假的?! 其实岑熙娇和岑凌琊,从头到尾都是一伙的! 看她那如梦初醒的震撼表情,岑熙娇哈哈大笑! “纤纤姐,你可真够傻的!我不过撒了几句谎,你怎么就一字不落,全都相信了呢?”她说着,又发出一连串咯咯笑声,转向四皇子,撒娇般地说,“四哥,我演戏的能耐是不是很好?我刚才,可是用尽了全力才挤出的眼泪呢!” 四皇子岑凌琊,坐在轮椅上,他笑眯眯看着椅子里的萧纤纤:“原来宁国公的大小姐竟然这么没脑子,这么好骗!” 他故意用一种夸张的,悲天悯人的口吻道:“不过熙娇,你表姐看来是真的挺疼你,你几句谎话就把她骗来了。” 岑熙娇哼了一声:“她哪里是疼我?她从来就不是真心喜欢我,她只是想找四哥你报仇,把我当个垫脚石罢了。” 萧纤纤的耳畔,轰然一声! 原来,岑熙娇猜到了! 岑熙娇又凑近她,冷笑着说:“怎么样?被我耍的团团转,这滋味不好受吧?萧纤纤,你这是自作自受!谁叫你一天到晚装清高!在我面前摆什么诗书门第、大家小姐的姿态!怎么?你不是瞧不起我吗?你不是一直把我当成草包、就连你们那些女才子的聚会,也总是推三阻四不许我去吗?现在,咱们看看到底谁更聪明!” 她睁大眼睛,故作天真地望着萧纤纤:“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傻到为了你这个假模假式的表姐,出卖我自己的亲哥哥吧?天哪不会吧!萧纤纤,你不是京师著名的才女吗?怎么会蠢成这样!” 萧纤纤索性闭上眼睛,忍受着岑熙娇的奚落,因为她发现,自己不光浑身发软,动弹不得,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时间,她心如死灰。 第203章 萧纤纤失踪了 岑凌琊打断妹妹的奚落,谨慎地问:“她是一个人来的吗?有没有人跟踪?” 岑熙娇摇摇头:“没有。我派人跟着她呢,她的轿子到了珠市口就停下来回去了,剩下的路是萧纤纤自己走过来的,她没有叫任何人陪着。” 她说完,又低头,戏弄地看看自己的表姐:“纤纤姐可听我的话了!昨天我叫她别告诉任何人,一个人来,你看,她今天果然就一个人来了!” 岑凌琊放下心来,邪恶地冲着萧纤纤一笑:“我知道,你想替明婵报仇,这些年,你一心一意想杀了我,只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对不对?” 萧纤纤坐在椅子里,她闭着眼睛,心中一片空白。 这几日积蓄的雄心壮志,全部像融化的雪一般,变成乌有。 岑凌琊见她没反应,索性拿起桌上的茶壶,将滚烫的茶水浇在了萧纤纤的脚面上! 萧纤纤被烫得死去活来,脚面疼得像被小刀子剐过! 岑凌琊兴奋而邪恶地盯着她的脸:“怎么样?是不是很疼?没关系,等会儿我把你带回去,会想办法让你更疼!我要让你这个臭女人,死得比那个明婵还要惨!惨一百倍!” 萧纤纤的眼泪,控制不住顺着眼角扑簌簌滚落,她却一声都叫不出来,甚至连把脚挪开的力气都没有。 岑熙娇却不耐烦地说:“四哥,我说话算话,这可是个‘尖货’,比前面那两个‘成色’好多了。这次你要怎么谢我?” 岑凌琊这才意兴阑珊地扔掉手里茶壶,然后,他从轮椅后面拿出一袋东西,当啷,扔在了岑熙娇面前。 岑熙娇赶紧蹲下身,拾起那沉甸甸的一袋,打开一看,里面全都是黄金! 她顿时喜上眉梢,握着那袋黄金,连声道:“谢谢四哥!谢谢四哥!” 岑凌琊微微一笑,冲着妹妹一招手,岑熙娇马上走到他跟前,像个乖巧的幼畜一样跪下来,把脑袋凑到哥哥身边。岑凌琊慢条斯理地摸着妹妹的头发,就像在摸一只乖巧的狗。而岑熙娇则喜滋滋握着那袋黄金,眯缝着眼睛,无比享受地承受着兄长的抚摸。 剧痛中,萧纤纤无比震撼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她忽然一个劲想作呕!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她从来就不曾真正认识过岑熙娇。 原来岑熙娇的骨子里,是和岑凌琊一样的人。 他们兄妹俩,是一模一样的冷血而变态。 萧纤纤失踪的消息,是岑子岳第一个察觉到的。 在甄玉和他提过之后,岑子岳就让湛卢留心萧纤纤的动向,而在彻夜未归之后,宁国公府终于陷入了凌乱。 岑子岳将各方面汇总的消息告诉了甄玉:“她前一天带着食盒去了成阳公主府,呆了没多久就回来了,一回来就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晚饭也没吃多少,丫头们都很担心,问她她却什么都不肯说。” 岑子岳顿了顿,又道:“第二天午后,萧纤纤说嫌家里闷,想上街逛逛,又说不要人跟着,所以只有家仆两个轿夫,跟着去了珠市口。萧纤纤下来轿子,说自己随便逛逛,然后就没了踪迹,两个轿夫一直等到天黑,都没见到人回来,这才惊慌失措地赶回宁国府报告。” 这些,都是宁国公萧焱也就是萧纤纤的哥哥告诉岑子岳的,萧焱已经把妹妹失踪的事,告诉了京兆尹。如今京兆尹正派人满世界寻找萧纤纤的下落。 甄玉低头听着,听到这里,她忽然问:“四皇子如今住在哪儿?” “就住在熙娇的公主府。” 这句话说出来,岑子岳自己也一下愣住,他顿时喃喃道:“不会吧……” 甄玉却站起身:“至少,此事一定和岑熙娇有关!” 就在这时,饮翠忽然进来通报说,镇国公府大小姐来访。 “阮婧?这个时候?” 饮翠点点头:“她非常紧张的样子。我说王爷这会儿在公主的书房里,和公主商量要事呢,谁知阮大姑娘急急火火地说,什么要事?我这才是真正的要事!” 甄玉一时无奈,她看看岑子岳:“可以吗?” 岑子岳点头:“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阮婧风风火火闯进来,她一进来,连礼都顾不上行,也顾不上岑子岳就在旁边,就直着喉咙大声道:“公主!人命关天!” 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又一屁股在甄玉面前坐下来,用手扇着风,紧接着,双手端起桌上的茶盏,不管不顾咕咚咕咚一气儿灌了下去。 甄玉和岑子岳看得目瞪口呆! 把茶喝完,喘了口气,阮婧似乎这才看见旁边的岑子岳,她和岑子岳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她忽然回过神,哇的一声,一下子跳起来! “王王王爷!”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刚才没有看见您!” 阮婧手舞足蹈地给岑子岳行礼,又面红耳赤道:“我真没看见您,我太着急了……” 岑子岳故意板着脸道:“对,你没有看见我,你还把我刚喝了一口的茶给喝光了。” 阮婧:“!!!” 岑子岳默默看着她,指了指茶杯,慢条斯理道:“那是我的茶。” 看着阮婧那一脸欲哭无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窘样儿,甄玉忍俊不禁道:“王爷,您就别戏弄阮姑娘了。她肯定是有要紧事才急成这样的。” 阮婧拼命点头:“对!要紧事!天大的要紧事!” 她凑近甄玉,刚要开口,又看了一眼岑子岳,突然犹豫:“殿下,我能说吗?” 岑子岳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火起,干脆一撩袍子站起身:“行啊!不让我听,我去院子里站着!” 甄玉赶紧一把拉住他,又正色道:“阮姑娘,你说的任何事,王爷都能听的。” 她又补了一句:“他在我这里,没有限制,我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 她这句话,说得岑子岳转怒为喜,心里像喝了蜜一样舒坦。 阮婧这才迫不及待地说:“我知道是谁杀了缪如兰!” “谁?” 阮婧咬着牙,红着眼睛道:“四皇子!” 第204章 证据 话音一落,房间里安静了一下。 岑子岳和甄玉对视了一眼,表情都是一模一样的心照不宣。 阮婧还以为她这句话出来,会造成石破天惊的效果,没想到对面俩人神色如常,仿佛早料到了一样。 “不是……这事儿你们知道啊?” 甄玉谨慎地选择了用词:“我们只是有所怀疑,没有任何证据。” 阮婧深深吸了口气:“可我有证据!” 原来,缪如兰死后,阮婧深受打击,她始终觉得这件事上她是有责任的,如果当初她能劝住缪如兰,不让她悄悄离开,后续她也就不会遭遇不幸。 阮婧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必须抓住真凶,否则,她这辈子都会卡在这件事上。 然而她手里什么线索都没有。 但是阮婧毫不气馁,她决定,从手头唯一与缪如兰有关的人开始查。 那个房东老头。 老头如今依然养着缪如兰的孩子,他孤苦了半辈子,突然有个男婴从天而降,无父无母落在了他的怀中,老头又是悲伤又是欣慰,俨然已经将这孩子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子。 阮婧也不在乎自己国公府大小姐的身份,亲自带着一堆礼物去看望了房东老头,又请他好好回忆一下,缪如兰出事前一两天,她身上到底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老头儿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异常,他说,现在回想起来,那两天缪如兰唯一的异常就是,每天的菜卖得特别快。 “什么叫特别快?” “就是说,每天如兰出去卖菜,都是早出晚归,有时候天都黑了才回来,回来挑子里还剩些菜。”老头皱着眉,仔细思索着说,“可是那两天,还没到傍晚她就回来了,菜也卖光了,人看上去兴冲冲的,说遇上了一个大主顾,把她的菜都买走了,还打赏了不少。” 一连两天都是如此,然后,到了第三天,就出事了。 虽然老头说得絮絮叨叨,似乎也没把这当回事,但阮婧直觉感到,这个把缪如兰的菜买光的大主顾,非常可疑。 “她有没有说,是哪家的主顾买了她的菜?人家姓什么?” 老头摇头:“她没提,怕是压根也不知道人家姓什么。” 他顿住,又想了想,忽然道:“对了,她当时说了句奇怪的话,她说那些有钱人真是怪啊,好好的一堵白墙,非得画上一朵开败了的茶花。” 老头这句话,给了阮婧极大的启发。 她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开始发疯一样满京城寻找“白墙上画了一朵开败的茶花”。 不久,果真就让她找到了。 “那个地方,叫雨茶山房,它的山墙向内的一面,画了一朵水墨的颓败茶花。”阮婧一字一顿地说,“雨茶山房背后的神秘东家,就是四皇子。” 阮婧是镇国公之女,是有银子、有背景、有人脉的“三有”贵族少女,更别提她素性豪爽,喜欢结交朋友,其中不乏三教九流的人物,如果她想打听点事,远比萧纤纤容易得多。 而关于四皇子的宫里流传出来的那些恐怖故事,阮婧也同样耳熟能详——她当然知道明婵是怎么死的。 更让阮婧确定,缪如兰之死的真凶就是四皇子的一件事,是因为她猛然发现,四皇子最近频繁进出这家雨茶山房。 甄玉这下子震惊了:“你亲眼所见?!” “对,我亲眼所见。”阮婧的脸色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激动,变得雪一样苍白,但这个一向咋咋呼呼的女孩子,在说到最最关键的地方时,竟冷静得不可思议,“公主,我因为怀疑上了雨茶山房,所以干脆就在它对面的酒楼定了个包房,天天去那儿盯着。因为从包房最后一面窗子,刚好能俯窥整个雨茶山房的动静——它的后院有一条小巷子,直通成阳公主的公主府后门,这您知道吗?” “……” “我在酒楼上看见,四皇子坐着轮椅从公主府的后门出来,穿过那条巷子,到了雨茶山房——它的侧面,有一道斜坡,直通二楼。” 甄玉顿时紧张起来:“什么时间?!” “昨天。”阮婧很肯定地说,“午饭后,就是那个时间。” 甄玉一下子从椅子里跳起来,她一把抓住了阮婧的手:“真是昨天午后?” 她这兔子一样的突然蹦起,倒把阮婧给吓了一跳。 “公主……” “你还看见了什么!说呀!” 阮婧定了定神,又想了想,这才道:“我坐在窗口跟前,看见有个头戴着白纱围帽的女子进了雨茶山房,不多时,就看见四皇子从公主府出来,被两个丫头推着轮椅,也进了雨茶山房。大约又过了两炷香的功夫,四皇子、成阳公主,都从雨茶山房的后门出来了,两个奴仆还拖着一大包用白布裹着的东西,一人抬着一头——” “是萧纤纤!” 甄玉和岑子岳异口同声道。 阮婧也傻了眼:“你们说什么?那白布裹着的是……是萧纤纤?!她怎么会掺和在里面!” 甄玉回过神,她苦笑道:“阮姑娘,你还不知道吧?萧姑娘昨天失踪了,一夜未归,宁国公府都乱套了,王爷今天过来,就是找我说这件事的。” 阮婧吓了一跳,她喃喃道:“我只当是人命关天,他们两个冤家又弄走了一名良家妇女,没想到这兄妹俩胆子这么大,竟敢绑架宁国公的亲妹妹!” 甄玉冷笑道:“宁国公的亲妹妹算什么?堂堂兵部尚书的女儿、太后身边的一等女官,不也被岑凌琊给剁成一块一块的了吗?” 阮婧身上一个哆嗦,她一下站起身:“不行!咱们得救萧姑娘!” 她刚想往外跑,甄玉却一把拽住她,皱眉道:“你打算怎么救?就这么莽撞地冲进公主府,大喊大叫要他们交人?谁会理你?就算你想抄检公主府,有圣旨吗?” 阮婧一时哑然。 甄玉慢慢坐下来,她皱着眉,低头思忖着说:“我们得想个法子,逼着岑熙娇和岑凌琊,把萧姑娘交出来!” 第205章 让岑熙娇甘心入套 岑子岳皱了皱眉,他慢慢道:“不是我泼你们两个冷水,老四这孩子,几乎没人能拿捏到他的把柄。” 岑凌琊不像别的皇子,有母亲,有亲戚,有同胞手足……岑凌琊什么都没有,而且他还是个孱弱的瘫子,如果不是天子在护着他,那他简直太好对付了,一拳就能要他的命。 然而,偏偏他的依仗是至高无上的天子。 除了这唯一的仰仗,他什么都没有,他也不需要别的仰仗。 “王爷说的固然有理,可是如今,他毕竟没有在深宫大内。”甄玉冷冷道,“他毕竟还是要仰仗成阳公主这道挡箭牌,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从成阳公主这儿着手。” “那你想怎么做?” 甄玉想了想,忽然道:“昨儿个,欹月斋的李掌柜来见我,是和我说上个月铺子里的营收状况。不过期间,他提到过一件很奇怪的事,他说成阳公主上个月来了铺子两趟,而且买走了铺子里最贵的两件首饰。” 她停了停,又道:“总价值十五万两银子。” 阮婧和岑子岳全都吃了一惊:“十五万两?!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甄玉淡然一笑,笑容里有些说不出的神秘:“听说,皇上非常疼爱四皇子,到了予取予求的程度,给他的赏赐更是不计其数?” 她这么一说,那俩就听懂了。 阮婧皱着眉道:“你是说,钱都是四皇子给她的?即便如此,这也算不上什么把柄啊。” 甄玉冷笑一声:“有了钱,就想乱花,就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有钱,尤其她当初和我争那件送给皇后的祖母绿,那事儿阮姑娘还记得吗?” 阮婧点头:“当然记得,那时候她可是窘迫得很,买件首饰还得小姐妹们集体凑钱。” 甄玉眯缝起眼睛,淡笑道:“如今她财大气粗,再也不用求人帮忙凑钱买首饰了,而且我还听李掌柜说,岑熙娇还放下话来,让他帮忙留心,她要找那种稀世罕见的东珠,尤其点明了,她要比拇指还大的那种。” 阮婧也听得冷笑:“她也不怕僭越了!皇上帽子用的东珠也不过拇指那么大,她还要更大……这丫头,疯了吧!” 甄玉却站起身:“不管她疯还是不疯,我已经想好了鱼钩,就看她这条大鱼上不上勾了。” 岑熙娇坐在自己屋里,正两眼放光,一块一块地数着岑凌琊给她的那袋金子。 昨天,萧纤纤被带回来之后,岑凌琊就命人径直把她送进了自己住的后院里。岑熙娇忽然想不过,她有点好奇,自己的四哥到底打算怎么对付这个女人。 她偷偷走到岑凌琊居住的后院——那儿前段时间在进行完全不知所谓的施工,连她这个公主府的主人都没有告知,岑凌琊当时也是塞给她一袋珠宝,搪塞了过去,因此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后院究竟被岑凌琊给弄成了什么样。 一方面,是想看看萧纤纤难得一见的倒霉,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自己的院子被岑凌琊给改造成什么样,于是岑熙娇就偷偷摸摸去了后院。 都还没有走到屋子跟前,她就听见里面传来凄厉的惨叫,是萧纤纤! 岑熙娇被那一声撕裂般的惨号,给吓得毛骨悚然,噗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门外的动静,惊动了屋里的人,不多时,门一开,坐着轮椅的岑凌琊慢慢从里面出来。 他笑眯眯地看着瞠目结舌,瘫坐在地上的岑熙娇:“你听见了什么?” 岑熙娇面白如纸,却一声都发不出! 偏偏这时,屋里传来萧纤纤嘶哑的喊声:“熙娇!……” 岑熙娇一个哆嗦! 她刚要爬起来,岑凌琊把轮椅又往前挪了几下,他牢牢盯住妹妹的眼睛:“你听见了什么?” 岑熙娇觉得,四哥那双眼睛里,仿佛含着某种死亡的光芒,像铁笼一样,牢牢罩住她! 她在极度的恐惧中,大脑一片空白,只好僵硬地摇摇头:“我……我什么都没听见。” 岑凌琊慢慢笑起来,露出白如兽齿的尖牙:“嗯,好妹妹。” 然后,他随手扔了一袋沉甸甸的东西,像给狗扔了一根肉骨头。 当啷,那袋东西落在了岑熙娇的面前。 岑熙娇懵懵懂懂拾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袋子灿灿的珠宝!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谢谢四哥!”她忙不迭爬起来,将那袋珠宝紧紧拢在胸口。 岑凌琊咯咯一笑,让轮椅转个弯,回了房间。 岑熙娇抱住那袋珠宝,头也不回地撒腿就跑,她跑得快极了,就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赶她…… 就像血淋淋的萧纤纤,在后面追赶她。 昨晚一整晚,岑熙娇都没有睡好。 睡梦中,她始终能听见萧纤纤那声惨叫……那凄惨的声音,来来回回萦绕在她的耳畔,只要她一睡着,就会被那惨叫声给惊醒。 实在睡不着了,岑熙娇干脆坐起身,将白天得到的那一袋子珠宝,一件一件拿起来,用软布反复擦拭。 在这种近乎机械的行为中,她凌乱的心情才勉强恢复了平静。 “没有人给过我这么多,母妃没有过,三哥没有过,就连父皇也没有过。”岑熙娇近乎冷酷地想,“只有四哥,对我这么大方,我这辈子不会再遇到这么大方的人了。” 所以,萧纤纤的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反正她对自己也没多好。 岑熙娇深吸了口气,她将珠宝一样样放进袋子,又将它和白天得到的那袋黄金放在一起,并排摆在自己的枕头旁边。 这样一来,她就能够安寝了。 第二天,她正在第一百零一次喜滋滋地盘点着这几天,她从岑凌琊手里得到的金银珠宝,忽然丫头送来一封信,说是欹月斋的掌柜叫人送来的。 岑熙娇展信一读,顿时喜上眉梢! 原来在信中,李千秋告诉她,她一直想要的那种镶有东珠的凤冠,昨天到货了,“每颗东珠都有拇指那么大,尺寸完全符合殿下的要求”。 不过李千秋在信里说,因为这顶凤冠太贵重了,最近好几个伙计去了南边收货,本来身边的人手就少,他不敢让它离店,所以还请成阳公主纡尊降贵,“来小店亲自试看”。 岑熙娇倒是不介意亲自去看,她放下信,高兴地叫过身边丫头:“给我收拾一下,咱们去欹月斋!” 第206章 岑熙娇换萧纤纤? 收拾打扮停当,岑熙娇高高兴兴出了门。 到了欹月斋,大老远,岑熙娇就看见李掌柜在店门口翘首以盼。 她心里很得意。 上一次她在欹月斋吃了瘪,憋了一肚火。后来她拿到了岑凌琊给她的金子,第一个就来了欹月斋,把他家最值钱的一枚宝石凤钗给买了下来,并且没有讲价钱。 当时李千秋那张不加掩饰的惊讶的脸,令岑熙娇印象深刻,每次想起来,都觉得痛快得不得了。 而那之后,李千秋这个机灵鬼也愈发的殷勤,每次见岑熙娇来,总是鞍前马后,服侍得周周到到,一张口就把岑熙娇捧上了天。 岑熙娇曾经试探地问他,甄玉知道自己买下了这些首饰,她是什么态度。 当时李千秋委婉地笑道:“我们东家当时没说什么,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不过这也没法,铺子门,八面开,谁有钱就谁来买。就算是东家,也不能巨细靡遗,事事都插手吧。”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岑熙娇想,看来,甄玉再也不能和自己争抢首饰了。 轿子到了欹月斋,岑熙娇下来,李掌柜赶紧迎上前,满脸堆笑:“小人见过公主殿下!” 岑熙娇今日心情大好,她挥了挥手:“俗礼都免了吧。” 李掌柜将她让进店里,此刻店里没有客人,岑熙娇进来之后,李掌柜又让手下伙计把店门关上,然后拿个牌子挂在门外。 牌子上写着:招待贵客,暂勿入内 岑熙娇噗嗤笑起来:“唷,你们店还兴起这样的新文?” 李掌柜万分殷勤地说:“这是应该的,像公主您这样的贵客来店里看宝贝,要是一帮闲杂人等也跟上来凑热闹,叽叽喳喳,岂不是让您心烦?殿下,这是您爱吃的糕点,这是小店刚到的好茶,您先尝尝!” 说着,他将一碟白玉糕,还有一杯热茶放在了岑熙娇的面前。又昂着脖子叫小二:“打个最干净的热手巾板儿!好给殿下擦手!” 岑熙娇一点儿也不烦这些繁文缛节,正相反,她觉得李千秋想出的这些新规矩,很合她的心意,这才像把她当成一等一的贵宾来对待的态度。 于是她端起杯子,不慌不忙喝了一口,又吃了口糕点,这才问:“李掌柜,你说的那件镶嵌东珠的凤冠在哪儿?拿来我看看吧。” 然而,李千秋却没动地方。 他只是背着手,站在那儿看着岑熙娇,脸上依然挂着没有瑕疵的微笑。 岑熙娇一开始以为他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结果李千秋还是不动。 岑熙娇莫名其妙看着他,忽然,她只觉得一阵头晕! 麻痹之感,飞速从胸口向四肢蔓延! 她的脑子轰然一声! 这茶……有问题! 不,就连这糕点也有问题! 她上当了!她上了和萧纤纤一模一样的当! 欹月斋的店门已经关了,岑熙娇带来的两个宫女也被控制了,她们的嘴被堵上了抹布,一声都出不来。 这时,从二楼的楼梯上,走下来三个人,是甄玉、阮婧和岑子岳。 李千秋恭恭敬敬地向甄玉道:“殿下,成阳公主已经服下药了。” 岑熙娇的脑子都快炸了! 她真想扑上去,狠狠撕甄玉的脸!把她的头发全都抓得稀烂! 但是她动不了,别说抓人家的头发,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甄玉走到她面前,她静静看着岑熙娇,淡淡道:“很意外,是吧?萧纤纤被你骗进雨茶山房的时候,多半也深感意外。” 岑熙娇:“!!!” 甄玉冷笑了一声:“我是怎么知道的?岑熙娇,有句老话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和岑凌琊合伙害了萧纤纤,把她打包送回公主府,此事有人亲眼所见,我建议你不要再想着如何狡辩了。” 岑熙娇脸都黄了,她万没想到,甄玉竟然连这样的细节都知道! 但是甄玉却不再理她,她转过身,对李千秋道:“等会儿她就会睡过去。找个地方安置她,不用多么厚待,留她喘口气就行。” 李千秋马上道:“殿下放心,我会叫人仔细看着她的。” 甄玉这才带着歉意道:“李掌柜,真对不住,让你做这样的事……” 李千秋却摇头道:“殿下您说的哪里话。您是欹月斋的东家,服从您的要求,是我这个掌柜的本分。” 他说完,又一笑:“再说,今天这事儿有王爷在,还有镇国公大小姐在,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小人我来背锅,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甄玉被他逗乐了,她点头:“好吧,咱们今天就看看,能不能用她换出萧纤纤。阮姑娘你留在这儿,王爷,咱们这就出发!” 岑子岳和甄玉匆匆赶到了公主府。 公主府里的管事一见颐亲王和永泰公主登门,慌忙上前见礼,又说成阳公主不在府里。 “我们知道她不在府里,我们也不是来找她的。”岑子岳淡淡地说,“岑凌琊在这儿吧?让他出来!” 管事的自然听出,岑子岳语气不善,他也吓得满头是汗,一边擦额头的汗,一边点头如鸡啄米:“是,是!小人这就去请四皇子——可是王爷,四皇子从来都不搭理我们这些底下人,就算去请,他也不一定肯出来。” 岑子岳不怒反笑:“我来找他,他都敢不出来?那你告诉他,我和永泰公主就在这儿等着,等到他出来为止!” 管事的领命而去。 不多时,两个宫人推着一辆轮椅从后堂出来。 轮椅上坐着的,正是四皇子岑凌琊。 “小皇叔,好久不见。”他慢慢说着,洁白的牙齿咬着殷红的嘴唇,朝着岑子岳旁边的甄玉看了一眼,却是不打算和甄玉打招呼。 岑子岳冷笑:“老四,你出息了啊!怎么?这儿管事的跟我说,你不一定愿意出来见我?” 岑凌琊微微一笑:“那是管事的胡说呢。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瘫子,皇叔一只胳膊就能把我整个揪起来。” 岑子岳若有所思点点头:“凌琊,咱们爷俩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希望,你把萧纤纤交给我。” 岑凌琊故作吃惊地睁大眼睛:“萧纤纤?宁国公的妹妹?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岑子岳冷笑:“别装了!熙娇已经招了,她可什么都没隐瞒!” 岑凌琊久久凝视着岑子岳,忽然一笑:“那她怎么没告诉你们,萧纤纤已经被我剥皮切块,扔到大街上去了?” 第207章 萧纤纤还在你屋里 岑子岳勃然大怒,上前一步抓住岑凌琊的衣领:“混账!你这个……” 甄玉慌忙一把拦住他:“王爷先别急。” 又顿了顿,忽然盯着岑凌琊道:“你说谎。萧纤纤还在你屋里。” 岑凌琊看着她,恶意满满地笑起来:“你怎么知道她还没死?” “你玩弄一个牺牲品,通常需要三到五天。”甄玉冷静地说,“缪如兰从被你绑架,到弃尸街头被人发现,前后足足五天。潘湘湘你用了三天。而昨天午后你才把萧纤纤弄到手,到现在,满打满算都还不到十二个时辰。” 她低头瞧着岑凌琊,眼珠子盯着他的眼珠子,轻声道:“你还没玩够呢,是不是?你怎么舍得那么快就杀她?” 岑凌琊被她这样逼着脸孔,这使得他再度想起上次在自己的宫苑门口,被这女孩“修理”的惨痛记忆,那是岑凌琊这一生的奇耻大辱!他一时间狂怒,拼命捶打着轮椅! “你休想再看见她!我把她的皮都剥了!我把萧纤纤的皮做成了一张垫桌布!”他疯狂地笑起来,又尖叫道,“甄玉,你给我等着!下一张垫桌布,就是你的皮!” 岑子岳被侄儿这番话给激得大怒,他正要动手,却没想到甄玉抢在了他前头。 只见她抬起一脚,狠狠踹在了岑凌琊的轮椅上! 在两个宫人的惊呼声中,轮椅轰然倒地,岑凌琊重重摔在了地上! 这残疾少年就像一只青蛙一样,在地上艰难地爬行,同时放声大哭,嘴里不清不楚地骂着:“臭婊子!贱女人!你敢打我?我要活剥你的皮!把你身上的肉一块一块挖下来!” 他出宫一个多月,骂人的脏话比之前学会了不少。然而这些辱骂在甄玉看来,如轻风细雨,压根没有作用。 她一把拎起哭得呜呜喳喳的岑凌琊,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说,萧纤纤在哪里?说不说!” 问一句,戳一下,她戳得又狠又准,岑凌琊用双手抓住甄玉的手腕,他用尽全力也掰不开! “我不说!你打死我我也不说!就让那个小婊子死掉!臭掉!烂掉!”岑凌琊嘶哑地哭叫道,“你也给我去死!就和你那个不要脸的亲妈一样!死在荒山野岭的烂泥里!” 其实前面甄玉都是在作势,她只是想逼一逼岑凌琊,然而岑凌琊骂的这最后一句,终于把她给真正激怒了。 她一把狠狠抓住岑凌琊的头发,逼着他把脸高高扬着,又从怀里掏出那把金缇缨,摔掉刀鞘,刀尖就抵在岑凌琊的眼皮子上面! “再敢骂一句!我就把你的眼珠子剜出来!” 岑子岳也没想到,甄玉竟会这么激烈,居然拿出刀子来威胁皇子,这下他也慌了:“玉儿!别冲动!” 甄玉根本不听他的,刀尖轻轻一划,岑凌琊的眼皮子上面,赫然出现了一道血痕! 岑凌琊的惨叫已经不似人声:“杀人啦!有人行凶啦!我的眼睛要瞎了!” 后来,很久之后,甄玉和岑子岳再度谈起这件事,她说,每次一看见岑凌琊她就憋不住火,除了狠狠揍他,让他尝到皮肉苦头以外,她几乎没有别的念头。 “我一见他,就忍不住从心底里憎恨这小子……” 当然,在很久之后,她终于明白了这份憎恨的来由。 然而此刻,她真刀真枪地伤到了皇子,这一幕还是把周围所有人都给吓到了! 公主府那位管事的大管家,在崩溃无奈之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道:“永泰公主!万万不可!公主若要在本府任意妄为,需得请来圣旨——若无圣旨,小人就要告公主殿下一个擅闯他宅,伤害皇子了!” 他声嘶力竭喊出的这通话,一下子把甄玉给戳醒了。 是的,萧纤纤多半还在这屋子里,有可能没死,但是她和岑子岳,却不能带着人马大肆进去搜查……那是抄家才会有的节奏,难道让一个亲王一个公主,带着人马抄另一个公主的家吗? 这也太耸人听闻了。 尤其,他们俩,手上没有圣旨。 这确实是个死穴,甄玉想了想,松开了手里的岑凌琊,又将他狠狠一推。 她拾起地上的刀鞘,将金缇缨插了回去。 “不就是要一道圣旨吗?”她冷笑道,“那好,我这就进宫,给你们请一张来!” 甄玉突然来这么一句,满地跪着的人都愣住,岑子岳也愣住了:“你要入宫?” “对,我必须入宫。”甄玉此刻,已然恢复了冷静,她对岑子岳道,“这管事的说得对,必须请圣旨,否则我们是救不出萧姑娘的。此事不能拖延,再耽搁久了,搞不好她就没命了!” 岑子岳顿时被她说服,他点点头:“好,我在这儿守着,承影!” 黑色的人影顿时从墙上跳了下来:“王爷。” 岑子岳冷冷看着地上连哭带嚎的岑凌琊:“你带着人,围住公主府所有出入口,任何人都不准放出去!包括——四皇子。” “遵命。” 等到甄玉走了,岑子岳这才慢慢走到岑凌琊的跟前,蹲下身来,低头看了看他。 岑凌琊还在嘶哑地哭,因为两条腿完全没有力气,他只能在地上慢慢翻滚,像一条又脏又可怜的虫。他眼皮子上面,被甄玉那一刀划出来的口子其实并不大,奈何血流了一脸,看上去确实非常骇人。 他的嘴里,还在不清不楚地嘟囔:“你欺负我……你和那个小娘们一道来欺负我!我要让父皇下令!下……下令剥夺你的亲王封号!皇叔你……你太坏了呜呜呜!” 岑子岳被他这番又孩子气又恶毒的胡言乱语,给弄得啼笑皆非,他点点头:“好啊,去和你父皇说嘛,看他会不会惩罚我,还是说,他会先把你给带回宫里,从此关在蟾阙宫,天天对着四堵墙,再也不能出来半步。” 岑凌琊突然,不哭了。 他无比惊恐地望着岑子岳,很明显他是害怕这种人生结局了。 看出他的恐惧,岑子岳深深叹了口气,他直起腰:“你们,扶着四皇子回房间。” 他又看了一眼满脸血糊糊的岑凌琊,淡淡道:“给他的伤口上点药。” 第208章 请旨 甄玉进宫的时候,天边才刚刚有一点点晚意。 景元帝听说永泰公主有要事求见,他有点意外,又很高兴,因为除了年节的例行拜见之外,平时他很少见到甄玉。 “让她进来吧。” 甄玉进来御书房:“臣女见过陛下。” 景元帝笑盈盈看着这娇小乖巧的女孩:“什么事让你这么急急忙忙跑进宫来见朕呢?” “陛下,臣女想请一道旨。” “嗯,什么旨?” “臣女想查抄成阳公主的公主府。” 景元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静静看着甄玉,半晌,才慢慢问:“为什么?” “因为臣女怀疑,她的公主府里,藏着一个濒临死亡的受害人。” 接下来,甄玉就将京师最近频发分尸案、以及萧纤纤昨日的失踪,还有阮婧亲眼看见,萧纤纤进入雨茶山房后不见踪迹,而岑熙娇和岑凌琊带着人,扛着一个人形的大包裹从后门离开……这种种细节,全部告诉了景元帝。 景元帝的脸色,越听越糟糕,望向甄玉的目光也变得诡异难言。 良久,他才终于开口。 “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萧纤纤就在熙娇的公主府里……阮婧所见的,仍旧只是个人形包裹,不是吗?” 甄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都到这一步了,景元帝还想为他那个邪恶的儿子做遮掩! 一个当父亲的,一个做天子的,怎么能糊涂至此! 甄玉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是陛下,四殿下已经亲口承认了。” “什么?!” “是的,他说,他已经把萧纤纤剥了皮,但是不许我们进去营救。”甄玉说到这儿,目光炯炯,大胆地望向景元帝,“四殿下很可能是故意刺激臣女,因为按照前面几次的规律,他不可能动手那么快,也就是说,萧纤纤还在他的屋里!” 景元帝不说话了。 甄玉继续道:“陛下,萧纤纤很可能还活着,但也可能已经受了伤,亟需援救……臣女和颐亲王没有御旨,无法进入后院搜查,这就是臣女急急忙忙进宫见陛下的原因。” 景元帝沉默片刻,突然问:“熙娇人呢?” “回陛下,成阳公主目前滞留在臣女家的铺子里,四皇子太危险,臣女略施小计,将她调开了。”甄玉低着头,一字一顿道,“臣女明白,今日臣女所做的事,堪称大胆妄为,陛下要降怒责罚,臣女并无二话,只请陛下尽快下旨,先把人救出来!” 见景元帝依然沉默,甄玉这下急了。 “陛下!萧纤纤已经失踪一天一夜!万一让她死了,尸体暴露在街上,陛下又该如何面对宁国公,如何面对满朝文武!”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陛下还要袒护四皇子到什么时候!陛下,惯子如杀子啊!四皇子背负了这么多的罪孽,他母妃若泉下有知,也会流泪恳求陛下的!” 这最后半句,终于说动了景元帝,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甄玉,突然道:“你说得对!” 甄玉一时也懵了,心想,这么容易说服的吗? “不过你一个人,就算带着朕的手谕过去,恐怕也难以将所有地方找遍。”景元帝想了想,“朕再给你找个帮手——来人,传喻凤臣!” 不多时,喻凤臣进来御书房,他目不斜视,躬身道:“陛下。” “凤臣,宁国公大小姐被囚禁在成阳公主的公主府里,目前生死不知。”景元帝看了喻凤臣一眼,“永泰公主奉旨前往搜查,你一路协助她,玉儿一向莽撞,你替朕看着她一点,同时,务必尽快救出萧家姑娘。” “是。” “还有,”景元帝说到这里,沉吟片刻,才又道,“你把四皇子带回来,不要伤他。” “臣遵旨。” 两个人从景元帝的书房里出来,甄玉心情复杂地看了喻凤臣一眼:“喻统领,咱们又见面了。” 喻凤臣神色平静地看着甄玉,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戾气:“殿下请放心,既然圣上吩咐,要凤臣协助您,那凤臣必然谨遵圣命,听从您的吩咐。” 他这意思很明白:咱们往昔的恩怨先丢到一边儿,皇上要我听你的,那我就按照皇上的吩咐,唯马首是瞻。 甄玉这才松了口气,她点点头:“那就有劳统领了。” 天刚刚擦黑,甄玉和喻凤臣匆匆赶到了公主府,岑子岳一见喻凤臣也跟了来,脸色不太好,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喻凤臣也不恼,淡笑道:“在下奉了皇上的旨意,要切身保护永泰公主的安全。怎么?王爷有意见?” 岑子岳冷笑:“皇上让你保护公主?皇上心可真大!” 喻凤臣淡淡道:“王爷有任何不满,请向圣上申诉。微臣只管遵旨罢了。” 甄玉见他俩又要吵起来,赶紧阻拦:“王爷别说了。皇上给了手谕。” 她又朝他亮了一下:“皇上是担心我处理不了,所以才让喻统领跟随我一同前来。咱们先办正事。” 有了手谕,事情就好办多了,不等岑子岳叫人,喻凤臣手下那群玄冥司的黑衣人,犹如闪电一般冲进了公主府! 不多时,为首的黑衣人来报:“回禀统领,后院全部搜过了,没有人。” 这下子,岑子岳和甄玉全都震惊了! “怎么可能没有人呢?!”岑子岳急得声音都变了,“明明阮婧亲眼目睹,他们从后门把萧纤纤弄进了公主府!” 甄玉突然把手一摆:“等等,什么叫没有人?四皇子呢?” “回禀公主,四皇子也不在屋里,他的那些贴身奴仆全都不见了。” 甄玉马上转向岑子岳:“王爷!四皇子去哪儿了?” “他哪儿也没去!你走之后,我叫奴仆把他扶进房里擦血疗伤,仅此而已!”岑子岳脸色发白,他又厉声道,“承影!” 承影飘然落地:“王爷!” “我叫你把前后门都看牢,你看见四皇子出去过吗?!” “没有。”承影很肯定地说,“除了玄冥司,没有外人进来,更没有人出去过。” 甄玉脑袋顿时嗡的一声! 四皇子没有从前后门出去,却不见踪迹,难道这瘫子会遁地飞天之术?! 就算他会遁地飞天,也没法带着萧纤纤和奴仆们一起逃啊! 怎么会一群大活人,全都没了踪迹! 第209章 刑房 这时,另一个黑衣人匆匆从后院出来。 “统领,我们在后院发现了一条地道!” 喻凤臣脸色一变:“走!过去看看!” 一群人急急忙忙赶到了岑凌琊居住的后院。 就在敞开的卧室,搬开的床后面,墙壁上,豁然出现了一个黑洞! 几个黑衣人干脆爬进黑洞,小心翼翼寻向洞口的尽头,最后他们发现,地道的出口在公主府外面,也就是说,四皇子早就带着萧纤纤以及其余奴仆,从地道逃走了! 除了在岑凌琊的卧室发现了地道,他们还发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库房,就连玄冥司里最老练最冷酷的刽子手,进去之后,都忍不住痉挛般屏住呼吸! 门一打开,就是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地上是血,窗子上是血,墙上是血,就连架子上都是血! 是的,那架子的形状,一看就知道是为了给人上酷刑用的。而看这满地满墙壁的出血量……这里绝对不止死了一个人。 除此之外,他们还在墙角发现了一堆带肉的骨头,一张明显的人皮,以及一些腐烂的,形状古怪的人体组织,非常明显的是,这些可怕的肉块,是被人以特意的角度削下来的,因为它们全都是,圆形。 而这基本上说明了,缪如兰和潘湘湘尸体缺失的那些部分究竟在哪儿。 除此之外,这里的残肢、骨头和人皮也证明,岑凌琊还杀了一个他们不知道的人,恐怕他是拿那个人最先练手的,不然不会留下那么完整的一张皮。 岑子岳担心地看了甄玉一眼,他以为这女孩会喘不上气,会忍不住呕吐甚至会哭…… 但是,都没有。 甄玉只是脸色白得可怕,她大睁着眼睛,死死盯着房间里这些恐怖的东西。仿佛她暗下决心,要记住这一切,未来好替无辜的死难者复仇! 偏偏就在这时,簌簌几声,突然从屋顶落下十数枚短剑! 屋里的人,不是岑子岳和承影这些就是玄冥司的人马,都是身经百战,其实他们进入这间刑室时就已经存了心思,此刻屋梁突然飞落短剑,这些人各自闪身避开,唯有站在屋中间的甄玉,逃得慢了一步…… “小心!”一个身影飞过来,抱住甄玉往旁边一滚! 是岑子岳。 他的动作迅疾,也算很是及时了,然而仍旧被一枚短剑擦到了胳膊,血顿时流了满袖子。 甄玉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她惊魂未定地看着插了满地的短剑,如果不是岑子岳,她就得被这些短剑给插个透心凉了。 喻凤臣慢慢走过去,在短剑的中间,发现了一张绑在剑柄上的纸条。 “甄玉,吾必取你狗命!” 一行潦草的字迹,笔笔皆是咬牙切齿、不加掩饰的仇恨,喻凤臣默然将字条递给岑子岳。 岑子岳捂着胳膊,啧了一声:“老四这小子,真是疯了!” 又看了一眼喻凤臣,冷笑道:“皇上让你保护永泰公主,看来是个错误!” 这话很显然戳着喻凤臣了,毕竟刚才甄玉是真的陷入了危险之中,而他竟然没能出手救她。 他沉默片刻,突然轻声道:“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岑子岳继续冷笑:“你的话能算数?” 甄玉实在受不了他们俩,无奈打断他:“王爷,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咱们得赶紧想办法,寻找萧姑娘的下落才是。” 喻凤臣又看了一眼满屋的刑具和地上的骨头人皮,他声音平平地说:“看来他已经上瘾了。” “……” “不杀人就浑身难受的那种瘾,想停都停不下来。”喻凤臣轻声道,“他很有可能已经残害了萧姑娘,只是不知残害到何种程度。” 他又瞥了甄玉一眼:“殿下,请你做好准备。” 甄玉被他说得胸口发冷,有轻微的恶心之感,不停向上涌。 她努力忍住,终于哑声说:“我想去问问岑熙娇。说不定她知道些什么。” 甄玉回到欹月斋时,阮婧告诉她,成阳公主醒了。 岑熙娇喝的那杯茶,并没有放入太多的药物,所以此时她已经慢慢恢复过来,虽然行动还是很困难,但已经可以说话了。 毕竟是公主,虽名为绑架,李千秋也不敢太过怠慢,给她弄了张干净的床。 甄玉走进屋里的时候,岑熙娇正静静躺在床上,眼神直勾勾盯着屋顶发呆。 甄玉也不说话,就在她的床边坐下来,平心静气地看着她。 半晌,岑熙娇突然开口:“……父皇若是知道你这样对我,一定会将你下狱!” “并不会。”甄玉淡淡地说,“皇上已经知道了,而且还给了我一道手谕,让我领着玄冥司,搜查你的公主府。” 岑熙娇震惊地转过脸来,盯着她:“你说谎!” “手谕在颐亲王那儿,你想看的话,等会儿可以自己找王爷要来看。” 岑熙娇一脸的不可置信! 她颤声道:“你们凭什么搜我的公主府?!” “就凭你协助岑凌琊绑架、杀害多名无辜女子。”甄玉静静看着她,“岑熙娇,你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真觉得不会有后果吗?你真就没想过,万一让皇上知道了,堂堂公主居然亲手参与杀人分尸,他会如何处置你?” 岑熙娇这下有点怕了,她喃喃道:“我……我没有参与!” “你没参与?”甄玉笑了,她笑得无比凉薄,笑容像一把锋利的刀,削得岑熙娇没躲没藏的,“尊敬的公主殿下,你要不要自己去你府里后院,那间血淋淋的库房里看看?满地满墙的鲜血,还有被刀剜下来的人肉肉块,对了,还有一张完整剥下来的人皮,知道那张皮是谁的吗?” 岑熙娇吓得身子只往后缩! “你在胡说!” 甄玉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究竟是谁在胡说?我找你府里管事的还有老嬷嬷问过,那是你的侍女银蕊,你四哥,把你的贴身侍女活剥了皮,把人皮挂在窗子上,日夜欣赏。” 她忽然凑近到岑熙娇面前,阴恻恻地说:“岑熙娇,你把这样一个疯子杀人狂养在家里,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第210章 都别走了! “你别说了!” 岑熙娇终于崩溃了,她一下子抱住头,大声哭起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只说想找我要个侍女,日常做做端茶送水的事儿,因为他带出来的太监不够使……” “所以你就答应了,就把自己的侍女送给了他?”甄玉故作诧异,“你这么听话啊?你四哥想出来住,你让出了自己的公主府,你四哥想找个侍女杀一杀,你赶紧将自己的侍女双手奉上,你四哥要弄死萧纤纤,你马上帮忙,把你自己的表姐绑架到府里……岑熙娇,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你图什么?” 岑熙娇的脸色惨青,好半天,她才哑声道:“他给了我……很多金银珠宝。” 甄玉哦了一声:“给你钱,你就什么都肯干。那你岂不是个婊子?” 房间里,静得瘆人! 屋外,岑子岳和喻凤臣并排靠着墙壁,无声听着房间里的对话,两个人的心中,全都翻滚着莫名的惊涛骇浪! 甄玉怕是大祁史上,第一个敢骂公主“婊子”的人。 突然间,岑熙娇尖叫起来:“你骂我?!你竟敢骂我!你竟敢用这么脏的字眼……” “不会比你冷血绑架自己的亲表姐更加肮脏。”甄玉冷冷打断她,“我现在没那么多时间。岑熙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四哥,带着萧纤纤逃了,他在你后院卧房里挖了一条地道……” “地道?!” “所以你是真的不知道,他把你的公主府给糟蹋成什么样,是吗?”甄玉看着她,“即便他在你府里杀人,分尸,剥皮,把屋子弄得满是血腥,恶臭不堪,还挖了那么长的一条地道……你的公主府都成鬼宅了,比玄冥司的地牢还要可怕。” 岑熙娇浑身都发起抖来! 直至此刻,甄玉才轻轻叹了口气:“皇上已经知道了,而且这事儿瞒不住,早晚,朝野上下都会知道。照这状况,皇上不可能不对你做出最严厉的处置。” 岑熙娇呆了呆,忽然放声大哭:“我该怎么办!” “你还可以帮我们尽快找到萧纤纤。”甄玉一字一顿道,“你从四皇子那儿,听到过什么有用的线索?任何不经意的话都可以!” 而岑熙娇却只顾着大哭不停。 正当甄玉要不耐烦的时候,她忽然抽抽搭搭地说:“……他说他要离开京师。” 甄玉一惊:“离开京师?!” “我四哥说……他再也不回去了,”岑熙娇一边哭,一边说,“他说他被关在宫里十几年,像个……像个死囚,什么人也见不到,除了……除了等死,什么也做不了。” 甄玉一时沉默。 “我说,四哥你不回去,父皇知道了会派人来逼着你回去的。他说,那他就把这些人全都杀死,一个不留。” “他疯了吗!” 岑熙娇抽了抽鼻子:“我……我当时也这么说,我说四哥你疯了吗?他说他没疯……他当时,笑嘻嘻地说,该买的都买齐了,他已经做好死在外头的准备了。” 从岑熙娇的嘴里,并未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天已经黑了,玄冥司早就派出大批人马,满京城查找,鹿毅的兵马司还有岑子岳的手下,也都没闲着。 甄玉虽然焦虑,但此刻她也做不了什么,好言将阮婧劝回家后,她又对岑子岳说:“王爷,你身上还有伤,就先请回府去吧。” 岑子岳却不肯走,他一指喻凤臣,语气不善地说:“他怎么没走?” 甄玉还没说话,喻凤臣就淡淡道:“皇上命在下保护永泰公主,在下自然不能离开她。” 这话说得岑子岳连连冷笑:“刚才公主还险些遭到刺杀,你还有脸说!” “正是因为公主险遭刺杀,所以在下就更不能离她半步。”喻凤臣故意道,“倒是王爷,天色已晚,您不回自己的王府,还黏在公主这儿,是想干嘛?” 这话说得岑子岳心头火起! “我回不回家用你管?!” 眼看着他们两个又要吵起来,甄玉头疼不已,她忍不住大吼道:“谁再吵一句,就马上给我滚蛋!” 两个人都不响了。 甄玉喘了口气,尽量平心静气地对岑子岳说:“王爷,天不早了,请回吧。” 岑子岳咬了咬牙,一指喻凤臣:“你让他先走!他不走,我就不走!” 甄玉无可奈何,只好对喻凤臣道:“喻统领,我已经没事了,您还是先回玄冥司……” “那可不行。”喻凤臣一口回绝,“四皇子已经摆明了要对殿下您不利,我不能离开您半步。” “……” 看着面前这两个明显在赌气的男人,甄玉点了点头。 “都不肯走,是吧?”她冷笑了一声,“好啊,既然不想走,那就都别走了!” 那俩一时呆住! 岑子岳正想说什么,忽然他脸色一变,猛然握住受伤的那只手臂,踉跄了两步,噗通倒在地上! 甄玉和喻凤臣全都大惊,俩人慌忙上前,喻凤臣一把扶起岑子岳,只见他牙关紧咬,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黑气! “糟糕!中毒了!”甄玉抓住岑子岳受伤的那只手臂,一把撕开他的袖子。 果不其然,刚才岑子岳在刑房,受了那短剑的擦伤后,伤口处隐隐发黑,同时,在伤口外围边缘,皮肤上出现了一层又一层,淡紫色云朵般的印迹! 甄玉和喻凤臣一见,俩人同时色变,脱口而出:“是痴女之毒!” 岑子岳被短剑擦伤之后,甄玉当时立即查看过他的伤口,见流出的血是鲜红色,而且问过岑子岳,伤口除了疼痛亦并无异样之感,因此她判断这短剑无毒。 谁知离开成阳公主府,一路回到了甄家,岑子岳的伤口就起了变化:这说明短剑上涂有剧毒! 只不过这种毒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被发觉的,只有当中毒的人在一段时间的行动之后,才能让毒质渗透全身,最终反应在伤口处。 而这种毒,甄玉和喻凤臣全都认识,且深知其毒性之恶毒,之卑鄙! 第211章 痴女之毒 痴女之毒,其名动人,其质险恶。 如果中毒的是女子,必须与男子同房方能解毒,否则就会全身溃烂而死。因此这么看来,岑凌琊在短剑上涂“痴女之毒”,目的就是为了让甄玉中毒,即便那些短剑本身没杀死她,“痴女之毒”也会让甄玉饱受煎熬,要么为了解毒而失去贞操——就算皇上马上下旨赐婚都来不及——最终落得和沐嘉莲一个下场,要么,为保住贞洁,全身溃烂,死无全尸。 岑凌琊痛恨甄玉竟到了这种地步。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短剑没有伤到甄玉丝毫,却将岑子岳给伤到了。 痴女之毒,毒如其名,主要针对的是女子,如果不慎中毒的是男人,同样要忍受剧烈的煎熬,只不过如果能自己忍耐过去,药效退了,就能恢复如常。 甄玉脑子转得飞快,她先取来一枚九转玉露丹,一下塞进岑子岳嘴里,低声道:“不要咀嚼,直接咽下去!” 这是青谷子亲自炼制的灵丹,之前甄玉捕捉金冠蝮蛇时,乌有之曾经给她吃过一丸,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她身上金盏兰的毒性。后来乌有之又给了甄玉三颗,让她日常保存。 今晚她取来一颗,让岑子岳服下,虽然不能完全缓解痴女之毒,但至少能帮助岑子岳削弱它一半的毒性。 而后,喻凤臣让甄玉先回自己的房间,他又将岑子岳扶进屋里,重新给他清洗胳膊上的伤口,上了金创药。 他这才将痴女之毒的事,告诉了岑子岳。 “这个畜生玩意……”岑子岳脸色很差,他喃喃骂了一句,又看看喻凤臣,“我该怎么办?” “有没有觉得身上不舒服?” 被喻凤臣这么一问,岑子岳那原本灰青色的脸,忽然涌起一阵病态的红,他低下头,好半天才吭哧着说:“有……就是,那种不舒服。” 喻凤臣懂了,他面色严肃道:“公主已经给你服了缓解的药物,据说是青谷子亲制的,我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药了,再乱服药的话,我怕你的情况更不稳定,所以今晚,只能靠你自己熬过去。” 岑子岳听懂了,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喻凤臣嗯了一声:“那我去拿绳子。” “干什么?” “把你绑在床柱上。”喻凤臣平静地看着岑子岳,“你现在没法马上赶回自己的王府,所以只能留在这里,而这是甄家,绝大多数都是女眷。王爷,你没有金刚意志不坏之身,你只是个凡俗肉胎。拿绳子来,把你捆上是最安全的做法。” 岑子岳愕然望着他:“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应该说,我比你更清楚痴女之毒究竟有多可怕。” 岑子岳沉默两秒,同意了。 绳子取来,喻凤臣亲自将岑子岳的身体和床柱捆在一起,但并未太用力,是怕伤到他。 “今晚非常难熬,但也只是一晚而已。”他淡淡道,“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这里是为国捐躯的甄大将军的府邸,一院子的女眷,王爷,你要维护你自己的名节,更要维护她们的名节。” 岑子岳本来就被毒药弄得心浮气躁,一听这话,更是烦躁不堪:“你出去行不行?就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不行,绳子没有绑太死,如果你想挣脱是能挣脱的。” “那就把绳子绑死!” “那会把你弄伤的。” 岑子岳把头低低埋在胸口,他粗重地喘着气,难受地闭了闭眼睛。 “你就让我一个人呆着。”他声音很轻微地说,“都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信不过我的为人吗?” 这句话,倒是打动了喻凤臣,他深深看了岑子岳一眼,起身一言不发离开了。 那天晚上,整个将军府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焦虑的氛围,奴仆们都知道,王爷中了毒,情况很严重,但没几个知道具体中的是什么毒。 喻凤臣也带着一帮子属下守在这儿,他不光担心岑子岳,更要保护甄玉的安全。 甄玉自然不可能安稳去睡,她索性守在书房,一面担心着岑子岳的状况,一面焦虑萧纤纤的下落。 夜已经很深了,饮翠来催过两次,甄玉索性让丫头们去睡,她今晚是打定主意不会合眼了。 夜里,下起细细密密的雨,甄玉刚要起身去关窗,却听见门外,喻凤臣低低的声音:“殿下歇息了吗?” 甄玉赶紧打开门:“还未。统领有事吗?” 喻凤臣一身黑青衣,脸色苍白站在门外:“殿下,王爷的情况不大好,我想……您能不能过去看看他?” 甄玉吃了一惊:“王爷怎么了?” “药效发作很猛,他说他难受得想死。”喻凤臣顿了顿,“殿下既然通晓毒理,也应该知道痴女之毒,比起单纯的疼痛更加难扛。” 甄玉张了张嘴,却迟疑道:“可这种毒,只能靠人忍耐熬过去,我手头也无药可用。” “至少你应该过去看看他!” 喻凤臣突如其来的这么激烈一句话,把甄玉说得心噗通一跳! “他是为了救你才受伤,才中毒的!”喻凤臣死死盯着她,“他已经半昏迷了,嘴里一直念叨你的名字……他都这么可怜了!你得做点什么!” “统领大人……” “如果我能中上用,我不会来求你!” 甄玉张口望着喻凤臣! 她这才看见,他身上的那件青衫,沾满了细密雨丝,他的脸色是那么冰冷苍白,他的眼神里藏着一种撕裂的悲伤和愤怒…… 甄玉深吸了口气,她低下头:“好,我这就过去。” 到了岑子岳所在的房间门口,喻凤臣突然开口:“今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甄玉脸颊发烫,她不敢抬头去看他,只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岑子岳被绳子牢牢捆在床边,他原本是坐在床上,但是因为挣扎得太厉害,所以不知不觉滑落到床脚的地上。 他身上外衣已经被撕扯破了,褴褛而滑稽地挂在这大个子的身上,他受伤的胳膊绑着纱布,另一只则被绳子给绑在床头小几上。 听见开门走动的声音,岑子岳从半昏迷中,勉强睁开通红的眼睛,他看见进来的是甄玉,顿时脸色一变! “出去!” 第212章 我要你光明正大地做我的王妃! 甄玉没有动,却轻轻把门关上了。 “喻凤臣说你情况不太好,我过来看看。”她走到岑子岳身边,仔细打量了一下,果不其然,他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喘息紊乱,一看就知道,在遭受某种说不出的折磨…… “你进来……进来干什么?”岑子岳尽量不去看她,他转开脸,哑声道,“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可我在这里,王爷或许会稍微好过一点。” 正好,旁边摆着一盆清水还有毛巾,甄玉卷起袖子,将毛巾濡湿,仔细替岑子岳擦拭着脸上额上的汗水。 她如此接近,手指甚至碰触到了岑子岳的皮肤,他禁不住浑身微微痉挛,控制不住发出喑哑的呻吟。 “出去……快出去!”男人的神色很痛苦,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正在凶猛地折磨着他,他连看都不敢看甄玉一眼,“放我自己呆着……” 甄玉放下手中的湿毛巾,她心中涌起一阵凄楚,温柔地望着岑子岳,坚定而轻声道:“我不会出去的。” “……” “只要能让王爷好过一些,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完,甄玉伸出手臂抱住他,她将脸贴在岑子岳的胸口。 她感觉到,岑子岳在瞬间的僵硬之后,猛然用那只带着伤的手臂紧紧圈住她! “玉儿,我……我不想伤害你。”他的声音嘶哑得吓人,他呼吸的潮热落在甄玉耳畔,一阵阵滚烫,“可是我真的……真的怕自己忍不住。” 甄玉忽然觉得双眼湿润,她把脸紧紧埋在岑子岳怀中,低声道:“我不怕。王爷是不会害我的……我相信你,这世上万万千千的人,各有心肠,我都明白。可我只相信你。” 这一句话,让岑子岳血管中翻滚沸腾的血液,忽地安静下来,就像狂野的猛兽听见了驯兽师的指令,顿时化为温柔动人的一池春水。 “玉儿,玉儿……”他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嘴唇颤抖着寻找那温软鲜甜的唇瓣,终于禁不住深深吻了下去。 那是一种忍耐了许久,突然情感的闸门被打开,因此汹涌而出的热情。庞然、惊人,却并不凶猛,只是一味的温柔,就像春风反复亲吻初开的桃瓣,爱意流连在唇齿之间,胜过世间的万千言语。 甄玉并无丝毫躲闪,她已经不再回避心中对岑子岳的爱意了。前世的阴影在岑子岳一片诚挚热烈的爱意之下,早就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孩,一旦确认了自己的心意,就会大大方方接受对方。 “只要能让你觉得舒服一点,不那么难受,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做。”甄玉深深看着岑子岳的眼睛,“王爷是为了我才中毒的,在我面前,你不用顾忌太多……” 岑子岳把脸轻轻贴着她的脸,他缓缓呼吸着,低声道:“我什么都不会做。玉儿,你能来陪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我不想因为这种卑鄙的……卑鄙的毒药就伤害你,那太软弱了!我不喜欢那样,如果走到那一步,我……我自己都会恨我自己。” 甄玉眼圈一红,忽然落下泪来。 她当然知道,岑子岳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对她的爱意,从来不会夹杂丝毫的阴霾。 但是这番光风霁月的表白,还是令她深深感动! 玉儿,我……我们未来,要堂堂正正的成亲!我要你风风光光、不受任何杂音干扰,踏入我的王府,我要你光明正大地做我的王妃!” 甄玉忍住泪,她无限欢喜道:“王爷答应了我,就不可食言。” 那晚,俩人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这样紧紧依偎在一处,岑子岳渐渐觉得,身上那如翻江倒海般的难受苦楚,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直至黎明将至,毒药的药效渐渐消退,岑子岳才沉沉睡了过去。 甄玉将他身上绳索解开,拉开被子给他盖好,又试了试他的脉搏,确定已经无恙,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轻手轻脚从屋里出来,她猛一抬头,喻凤臣正站在院子里。 他身上那青衫,被细雨完全浸透,湿漉漉贴在身上。明明雨已经停了,可他的发梢还在不断滴水,他的脸色白得比纸更甚,简直是丝毫血色都没有。 ……也不知喻凤臣在这院子里站了多久。 看样子,是足足一整夜。 甄玉想到这儿,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想要开口和喻凤臣说点什么,却忽然发现,喻凤臣的目光直勾勾盯在她的身上。 他在看她的衣裳! 她身上,还是昨天那一身蜜合色的薄绒衫子,下面是葱黄绫的棉裙,虽然有点点褶皱了,但扣子依然完好,没有解开过的迹象。 甄玉顿时明白过来,喻凤臣究竟在看什么,她的脸腾地红了! 好在喻凤臣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淡然开口道:“王爷怎么样?” “药效过了,刚刚睡下。”甄玉说完,悄悄松了口气,“你进去瞧瞧吧,应该没事了。” 喻凤臣点了点头,转身要进屋去,却又停住。 他看了看甄玉:“殿下,昨晚多谢你了。” “不用谢我。”甄玉飞快地说,“王爷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这么做,理所应当。” 果然,午间时分,岑子岳就醒来,除了身上有些酸痛之外,并无大碍。 而这个时候,喻凤臣的下属也送来了一份调查报告。 “统领,我们按照您昨日的吩咐,去京兆尹的库房查找了近一个月来,所有关于房产田地的买卖。” 那黑衣下属将一本账本摊开,放在了喻凤臣面前。 甄玉顿时明白了喻凤臣的用意:岑凌琊和妹妹发狠说,他再也不会回宫了,那么他就势必得给自己在宫外,寻找一个安身之所。他早就知道妹妹的公主府不是久留之地,所以在里面挖了一条通往外界的地道,以便可以随时逃离。 身上有严重的残疾,又必须要多名奴仆服侍,所以岑凌琊不可能离开京师,昨天在各处城门搜索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 而真正的安身之所,必定是岑凌琊从别处悄悄购买的房产。 只要做过了房产交易,就必定会在京兆尹那里留下档案存底。 “我们查找了所有交易,发现其中有三家,非常可疑。” 第213章 除了永泰公主,谁也不能进 喻凤臣拿过那本记录详细的交易账本,认真看了看。 其余的交易中,买家的详细身份,以及为何购买房产,都已经被玄冥司查得清清楚楚。 唯有三笔交易,买家身份不明,又或者一看就知道,是假托他人代购。 “其中一个买家必定是老四!”岑子岳很肯定地说。 “也许三个都是呢。”喻凤臣突然来了一句。 岑子岳愕然抬头看他:“三个都是?他哪来那么多钱!这一套三进三出的院落就得好几万两!” 喻凤臣淡淡道:“王爷您怕是对您皇兄有多宠爱这个儿子不太清楚吧?” 甄玉在旁边也道:“光是四皇子这个月给成阳公主的金子就有上百两。” 岑子岳一时无言,良久,他摇摇头:“我真不明白,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甄玉拿起那本买卖清单,反复看了几遍,忽然道:“还可以排除一家。” “哪一家?” “买家叫黄德昌的这个。”甄玉说,“这人我认识,外号黄胖子,其实他是媚雪楼老鸨王三娘的相好,他手里的钱,全都是王三娘给的,王三娘赚了钱给他,他再帮王三娘打理,或是买房或是买铺子,指望着两人老了以后有所依靠。” 她停了停,又解释道:“王三娘和黄胖子的事没公开,她不愿让人知道她在养汉子,黄胖子在京师没什么根底,他原本是颍州的一个小商人,家底全都靠从王三娘手里拿钱,所以你们玄冥司会觉得这个买家的钱来路不明。” 岑子岳和喻凤臣默默看着她。 岑子岳叹了口气:“你到底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甄玉淡然一笑:“潘湘湘和我说的。她来我府里吃过几次饭,席间说了好些乱七八糟的新闻。” 喻凤臣一挑眉,却道:“我该奏请皇上,让殿下进玄冥司,不然真可惜了这么好的人才。” 很明显,他并不相信潘湘湘会和堂堂的公主说这些。 甄玉也不介意,她继续翻看那本买卖细目,又微微皱眉:“这一家很可能也和四皇子无关。” 喻凤臣仔细看了看:“这个购买铺子的冷员外是个化名,其人并不存在。” “这人很可能是人贩子潘五的假名。”甄玉想了想,“我记得他曾经和我说过,若是手上多了一些来路不明的钱财,为了避免外人得知,官府查账,他会拿去买一些地段极好的店铺。我当时开玩笑和他说,如果我也有些不得见光的钱财,想用来财上生财,能不能找他,他说没问题,只要把钱送去他的住处,就说是我给冷老太爷的百岁贺礼——这当然是一句暗号。” 甄玉又指着细目道:“这家铺子刚好在东大门和珠市口的交界处,地段很热门,如果想转卖,非常方便。我不觉得四皇子会盯上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这也太容易被发现了。这更像是潘五在用假名字做钱生钱的买卖。” 岑子岳扶额叹道:“你平时都在打听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信息?” 喻凤臣似笑非笑道:“和殿下比起来,我那些属下真是一群可杀的废物。” 岑子岳哈哈一笑:“你不如把统领之位让给甄玉算了。” 甄玉却正色道:“统领谬赞了。王爷不要添乱,我不过是碰巧知道了这两件事。回归正题,如此看来,珠翠街的这一处宅邸,多半就是四皇子买了下来。” 那座宅邸确实可疑,地方够大,优雅舒适,关键是它距离成阳公主府很近——如果两地相隔非常远,昨天四皇子带着太监宫女凌乱逃离的路上,就一定会被人留意到。然而昨晚全城搜捕的结果是,丝毫线索都没有。 所以四皇子一定还未出城,而且他一定藏身在距离成阳公主府并不算远的地方。 喻凤臣站起身:“我这就带人过去——” 甄玉说:“我也去。” 喻凤臣诧异地看着她:“四殿下点名要杀你,公主何必非要跟过去?” “萧纤纤还在他手上,我总得去看看。” 喻凤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甄玉,他忽然道:“我真是弄不懂你。” 他对着甄玉,一指岑子岳:“萧纤纤比我还要觊觎他,你应该巴不得她完蛋才对!为什么要担心她的安危?你是菩萨转世的吗!” 他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岑子岳和甄玉俩人脸上全都挂不住了! 岑子岳怒骂道:“什么叫觊觎?!我他妈是一块猪肉还是一条鱼?我和萧纤纤之间清白得很!你少胡说!” 甄玉笑叹道:“喻统领你在想什么呢,我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她说完,又敛容正色道:“潘湘湘和缪如兰,都在我眼皮子底下,被四皇子虐杀,她们一个是帮过我的,一个是我帮过的,都曾和我有缘。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惨死……喻统领,你尝过心里极度不甘,却又无能为力的滋味吗?那很不好过的。我不想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凭他绑架的是哪个女子,姓萧姓王、姓张姓李,我都不能坐视不管!我总得做点什么!” 这样一番铮铮风骨的话,竟然出自一个年轻女子之口,这让喻凤臣心中十分震撼,也被甄玉这番话说服。 他沉默片刻,点点头:“那好吧。” 因为岑子岳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所以被留在甄宅。 喻凤臣带着玄冥司众人还有甄玉,来到了那座可疑的宅邸跟前。 两扇漆黑油亮的大门紧闭着,里面似乎有轻微的走动声。 喻凤臣的手下看了他一眼,上前两步,抬手正要砸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竟然走出来一个小太监。 果然,岑凌琊就藏身在此处! 只见他不惊不慌,恭敬地向喻凤臣行了个礼:“喻统领。” 喻凤臣有点意外,旋即他沉声问到:“四殿下在这里?” “在的。”小太监说,“我们殿下料到你们迟早会找到这里。正是殿下吩咐奴才,来门口等候各位。” 喻凤臣点点头,一挥手:“你带路吧。” 小太监却不动。 “我们殿下说了,他要见的人是永泰公主。”他顿了顿,“除了公主,我们殿下任何人都不想见。” 第214章 岑凌琊选择同归于尽 喻凤臣当即把脸色一沉! “这可由不得四殿下,在下是领了圣旨的,皇上吩咐,要在下把四殿下安安稳稳带回宫里。”他说着,冷笑了一声,“四殿下是想抗旨不尊?!” 小太监并未被他吓倒。 他就像一个机械的传话工具,依然道:“四殿下想见永泰公主,四殿下说了,如果各位擅自闯入,他就与各位同归于尽,包括那位萧纤纤萧姑娘,大家谁都别想活着走出这座院子。” 同归于尽这四个字,一时刺激到了喻凤臣。 “同归于尽?他能怎么同归于尽?”他讽刺地笑了笑,“他还想像上次那样,屋顶落刀子,把所有人包括他在内,一起插成肉串?” 小太监沉默不语,很显然,他只是个人形传声筒,是没资格和玄冥司的首领呛声的。 “那好啊!你去告诉四殿下,他要永泰公主独自进去?想都别想!如果不让我进去,那我就守在这儿。”喻凤臣傲慢无比地说,“他一天不出来,我就在此守一天,他一年不出来,我喻凤臣,就在这儿守一年!” 小太监听了这话,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只是面色平静地说:“既然如此,奴才这就把统领的话,转告给殿下。请各位稍候。” 小太监去了不多时,返回来,他看看喻凤臣:“四殿下说,他允许统领您陪着永泰公主进去,四殿下说,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再不答应,那他就只能选择同归于尽。” 小太监说到这里,仔细看着喻凤臣的眼睛:“四殿下说,一旦他死了,皇上是不会绕过统领您的,他一定拉您同归于尽。” 又来了! 这小子怎么就这么执迷于同归于尽呢?! 不过喻凤臣知道,他说的这番话,是真的。 对景元帝而言,所有的皇子皇女加起来,也不如一个岑凌琊重要。 喻凤臣看了看甄玉:“公主意下如何?” 这一次,即便四皇子又搞什么房顶下刀子之类的花招,喻凤臣认为,以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保护好甄玉。 上次那是因为有岑子岳“捷足先登”,并非他反应迟钝。 甄玉点头:“幸亏我跟了来。既然四殿下点名要见我,那就见吧。” 小太监带着喻凤臣和甄玉进来院子,三个人顺着中间的青石板路往前走,甄玉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同时在脑子里迅速画出此地所在的方位。 她忽然想,这座宅子其实是典型的闹中取静的好地段,房子的前后左右,不是热闹的绸缎庄、米店,就是高朋满座的酒楼,所以即便站在安静的院子里,也依然能隐约听见院墙外不远处,那些如波浪般的嘈杂声。 不多时,三个人到了后院。 小太监说:“我们殿下起坐不方便,所以只能在自己的书房待客。” 到了门口,小太监敲了敲房门:“殿下,永泰公主和喻统领到了。” 不多时,里面传来岑凌琊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小太监这才推开房门,引领喻凤臣他们走进书房。 岑凌琊端坐在他的木头轮椅上,少年手里,把玩着一个细长的东西,他昂着头,冷冷看着两个来访者。 “行了,阿福,你退下吧。” 小太监顺从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进去之后,甄玉才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书房,因为房子里没有书架,只有一张简单的桌子。 房间非常大,然而奇怪得很,有一半被白色的帷幔给挡住了,不知道帷幔后面藏着的是什么。 就在帷幔的前方,摆着一个巨大的木架子。 架子上面,捆着一个人。 甄玉仔细一看,不由勃然大怒! 被五花大绑在木架上的人,正是萧纤纤! 只见她全身近乎赤裸,双臂和双腿被强行撑开,用绳索紧紧绑在木架上,更可怖的是,她的两边脸颊,从嘴角到眉梢的皮肤,全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片恐怖的血红! 岑凌琊这个脑子有病的疯子……他竟然把萧纤纤脸上的皮给剥了下来! 甄玉愤怒得险些作呕! 她正要冲上前去,狠狠抽这个疯子一顿,喻凤臣却一把抓住她,冲着她轻轻摇头,那意思是不要冲动。 岑凌琊见状,咯咯一笑:“还是喻统领识得大体。” 喻凤臣却冷笑道:“这算什么?四殿下把堂堂国公之妹剥皮裸体,捆在木架之上,是要置大祁的国法于不顾吗?!” 岑凌琊懒懒一笑:“说起国法我都觉得好笑,你喻凤臣难道就没有折磨过别人?可别告诉我你从来就两手雪白哦。” 喻凤臣冷然道:“喻某处决的都是朝廷重犯!请问四殿下,萧姑娘她又犯了哪条国法?!” “她想杀我。”岑凌琊翻了个白眼,“她前前后后绕着我住的地方好几天,处心积虑就是想要我的命,这一点她自己也承认了。” 甄玉再也忍不住,她厉声道:“萧姑娘对你起杀心是因为你杀了她的亲人!岑凌琊你就是个该死的疯子!就算萧纤纤有错,那么潘湘湘呢?!缪如兰呢?!还有你妹妹的侍女银蕊呢?!她们又做错了什么!得了吧!你就是个恃强凌弱的废物!又无耻又无能!你杀不了强壮有力的人,所以专门对弱女子下手!” 岑凌琊被她骂得脸上一阵阵泛青! 他忽然,龇牙一笑:“这世上原就是弱肉强食,她们死在我手里那是她们活该,谁叫她们的命不好?这就像你,像生你的那个女人,你们全都是一群贱货!我就是要把你们剁成一块一块的!方才解我心头之恨!” 在甄玉和岑凌琊唇枪舌剑之际,喻凤臣却留意到他手上那个细长的东西。 房间光线并不算亮,他这才看清楚,岑凌琊手里拿着的,是个火折子。 “四殿下,你拿火折子,是想干什么?”喻凤臣突然问。 岑凌琊咯咯一笑,他突然用力一扯,将身后雪白的帷幔哗啦一声扯掉在地! 露出后面,是一个又一个,堆积如山的巨大铁桶! 一股熟悉而刺鼻的味道,猛然冲进甄玉的鼻孔! 是地龙髓! 第215章 我要把整个京师炸掉,给我陪葬! 甄玉一身冷汗,刷地涌出来! 竟然是地龙髓! 竟然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岑凌琊到底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地龙髓?! 难道说,身为皇子的他,居然还暗中和突厥人有勾结?! 这简直比杀人分尸还要耸人听闻! 岑凌琊看出甄玉脸色有变,他不禁哈哈大笑! “很识货嘛,我还以为你们没人认出这是什么呢,”他冲着甄玉挤了挤眼睛,“臭丫头,看来是我小觑你了。” 甄玉迅速平复了一下呼吸,低声对喻凤臣道,“这是突厥那边的特产,名叫地龙髓,比桐油更重、更易烧,一点就炸。” 喻凤臣的脸色也变了! “四殿下,您这是公然叛国吗!”他的声音又高又尖,“竟然和突厥人做交易,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弄到京师来,危害京师百姓的安全!” “京师百姓?”岑凌琊邪恶一笑,“全京师的百姓都死光了又关我什么事呢?” “……” 甄玉摇摇头:“统领,你不必和他讲道理,他是不懂道理的。不要白费唇舌了。” 岑凌琊尖声一笑:“可不是。我一生下来就被亲娘抛弃,她像割下一块暗疮一样,撇下我就跑路了。没娘教养,我怎么会懂道理?” 甄玉和喻凤臣皆是一惊。 甄玉脱口而出:“你母妃不是死了吗?” 岑凌琊眼往上翻瞧着她,一双眼睛邪气满满,他咯咯一笑:“确实死了,但不是死在宫里。她在外头偷人,遭受了老天爷的惩罚,死在荒郊野外,死的时候连件好衣服都没有得穿,哈哈哈哈!你们说,这算不算是天罚报应?!” 甄玉心中骇然! 陡然听见这么惊人的宫闱秘闻,她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喻凤臣心想不能任由这小子再胡说八道下去了。 于是他索性提高嗓门:“四殿下,逝者已逝,此刻不是谈论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您把这么多危险的东西塞在这里,不就是想逼着皇上准许你出宫别居吗?” 岑凌琊眼珠微微一转:“难道你有法子?” 见他有让步的意思,喻凤臣心里松了半口气,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稳而温和:“皇上总是得考虑考虑的,只是放四殿下你出宫而已,比起这种小事情,皇上肯定更不想京师出事。” 岑凌琊冷冷道:“我不光要出宫别居,我还要带走二十个宫女太监!” “那是自然。”喻凤臣干脆顺着他说,“总得带上一批服侍您的人,这个皇上应该能体谅……” “我还要每月给我十万两银子做零花钱!” 喻凤臣皱了皱眉,但仍旧温和地说:“这个,可以慢慢谈,也不是不可能……” “我还要喻统领你来做我的影卫,片刻不离我身!” “……” 这就明显是胡搅蛮缠了,喻凤臣想,这小子根本就不是真心实意在和自己谈条件。 谁想即便如此,岑凌琊还嫌不够,他又一指甄玉:“我还要皇上下令,杖毙此女,给我解气!” 喻凤臣淡淡道:“这种事,皇上是不可能答应你的。” “他不答应?那他就等着吧!”岑凌琊哈哈狂笑,“知道这儿有多少桶地龙髓吗?足足一百桶!” 甄玉心中一凉! 一百桶?!那是什么概念?当初从天香馆里搜出来的地龙髓,也只有十六坛而已! 更可怕的是,这里是京师,是京师的闹市! 这宅邸前后左右,全都是繁华街市,且不提街上那些拥塞的行人,就光是旁边的四层高酒楼里,就不知有多少客人正在用餐…… 这么多人,都在悠闲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他们怎么可能想到,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有一个疯子,竟然弄来了一百桶地龙髓! 一旦发生爆炸,远近十几里之内的建筑,全都别想逃过! 他们会被这场爆炸弄得家毁人亡,流离失所……就和前世的天香馆大爆炸一样。 不,会比那更加严重! “你们知道,一旦我点燃这一百桶地龙髓,会引发何种后果吗?”岑凌琊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别说这一个院落,大半个京城都会被炸翻天!” “你疯了?!”甄玉再忍不住,“那样你自己也会被炸死!你会被炸成肉沫的!” “那又如何?”岑凌琊冷冷道,“反正我活着也是无聊,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恶毒地看看旁边昏迷的萧纤纤,又看看甄玉,突然道:“有京师第一美人萧纤纤陪着我,还有玄冥司统领给我做陪葬,另外,还有你。” 他收起笑容,盯着甄玉,说了句奇怪的话:“我要让那个女人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 其实在岑凌琊说这些话的时候,喻凤臣的眼睛,始终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手上的火折子,岑凌琊当然明白,他全部的威胁就在这玩意上面,所以时不时他就把这火折子啪的展开,合上,展开,再合上…… 而就在他说完“都不得安生”这五个字后,喻凤臣立即注意到,他的眼睛忽然狠戾一睁,胳膊高高抬起来,手里的火折子啪的一声展到最大! 这分明就是即将投掷的动作! 就在岑凌琊一挥手,想把手中燃烧的火折子扔到身后堆积的地龙髓上的那一刻,只见寒光一闪,一声惨叫! 甄玉眼前,飙过一道血红! 地上,落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断手,断手之中,握着将灭未灭的火折子! 谁也不知道,喻凤臣是什么时候抽出长剑的,他挥剑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根本就不容人反应! 岑凌琊惨叫着,捂着血淋淋的腕部倒在轮椅里,他叫得那么凄厉,犹如鬼怪发出的惨嚎! 甄玉回过神,她一个箭步奔上去,迅速掏出银针,插在岑凌琊的几处大穴上,又撕下裙摆,给岑凌琊的断腕绑起来,这才勉强止住血。 然后她直起身来,脸色无比惨白地望着喻凤臣,轻声道:“喻统领,你闯大祸了!” 喻凤臣的脸色也很差,但他却静静收起手中的剑,低声道:“总好过我们大家,还有半个京师的人,全都葬身他手!” “……” 喻凤臣说的是对的,一旦岑凌琊真把火折子扔在地龙髓上,那么这房间里所有人,包括这所宅院周围,数里之内的人们,都会葬身火海。 是喻凤臣的当机立断,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 也救了她。 第216章 萧焱求见 因为屋内储备了大量的地龙髓,喻凤臣当即通知了京师兵马司,鹿毅得知,大吃一惊,慌忙派出了大量人手,这才万分小心地将这一百桶地龙髓从房间里挪出来,又找了许多辆马车,谨慎地将这些危险品运出了京城。 断手的岑凌琊被送回了宫里,喻凤臣的脸色难看得像吃了屎,可想而知,等待着他的一定会是来自皇帝的暴风骤雨。 萧纤纤被送回了宁国公府,萧焱亲眼看见妹妹遭到如此惨无人道的残害,当场嚎啕大哭,奴仆们怎么劝慰都没用。 他当然是要哭的,萧纤纤被送回来的时候,全身上下伤痕累累,两条腿被生生打断,可能是为了方便绑在那具巨大的木头刑具上,连骨头都被扭成了奇怪的角度。 更惨的是,两边脸颊的皮被剥去,露出鲜红可怖的血肉……曾经京师第一美人的萧纤纤,成了个人见人怕的怪物。 如果是别人伤害了宁国公之妹,一定会被宁国公千刀万剐、不将其碾为齑粉都不能解恨。然而干下如此兽行的人,是皇上最宠爱的四皇子,这么一来,几乎无可能寻回公道。 好在天道公允,四皇子被喻凤臣砍掉了一只手,勉强来说,也算是报复对等了。 后续的事情虽然多,但都是岑子岳和鹿毅这些人在忙,甄玉带着一身的疲倦回到家里,好好睡了一觉,起来梳洗打扮了一番,吃了一盏饮翠煮的精致小粥,她的精神才渐渐舒缓过来。 阮婧的到来,稍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她已经在家憋了两天了,只听到一些只言片语,说是宁国公府的大小姐被找回来了,公府的奴仆连夜去找医生,又是国公爷嚎啕大哭什么的……但具体到底怎么回事,传话的人也没说清楚,急得阮婧在家里直跳脚。 她不方便亲自跑去宁国公府询问详情,所以只好一大清早就跑到甄玉这儿,询问后续发生的事。 甄玉这才把他们在一处宅邸找到四皇子,发现了一屋子的爆炸物,以及萧纤纤惨遭蹂躏,慢慢告诉了阮婧。 阮婧听得目瞪口呆,当她听说喻凤臣砍掉了四皇子的一只手时,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我的妈呀!他死了没?!那个畜生死了没有!” 甄玉瞪了她一眼:“说话注意分寸——当然没死,我给点了止血的穴位,又给他包扎了断腕,而且立即就送回了宫中。往后有太医院那些人接手,不会让四皇子那么轻易死掉的。” “可惜!”阮婧狠狠一握拳,咬着牙道,“真是便宜他了!只是没了一只手!” 她说完,又惴惴不安地看着甄玉,小声问:“那……萧纤纤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甄玉苦笑,“你是没看见她当时那个样子,太惨了。” 她说到这里,不由沉默,阮婧也只好跟着沉默。 良久,甄玉才低声道:“你当时看见就知道了。嫁人是甭想了,也不可能再出来抛头露面。好在她身份尊贵,家底厚实,她哥哥就这样养她一辈子,倒也不是难事。” 阮婧不由叹了口气:“活下去自然是不难的,可是,要像这样活下去,对她而言还真不如死了呢。” 她又苦笑道:“我和这丫头关系一向不好,我总觉得她特别能装,一天到晚装淑女,她呢,瞧不起我大大咧咧,不像个公侯小姐。谁想到啊!会有今天。” 阮婧深深叹了口气:“早知道她会落得这么可怜的境地,当初我就不该冷嘲热讽。” 正这时,饮翠一脸犹豫地进来。 “有事?” “玉姑娘,宁国公在府门外求见。” 甄玉不由一怔:“谁?” “宁国公萧大人。” 甄玉和阮婧对视了一眼,俩人都是又震惊又莫名其妙。阮婧忍不住问:“是萧纤纤的哥哥?他来干什么?公主您和他有交情?” “怎会。我见都没太见过他呢。”甄玉说着,又对饮翠道,“快请萧大人进来。” 不多时,萧焱跟着丫头进屋来。 甄玉和阮婧赶紧起身,萧焱则忙不迭还礼,又一脸惶恐道:“萧某唐突造访,殿下莫要见怪。” 甄玉命人上了茶,又客气地问:“萧大人,您今天突然来找我,想必是有什么事吧?” 萧焱被她这么一问,竟眼圈一红,低头道:“请公主救救我妹妹!” 宁国公萧焱,著名的猛将萧定乾的儿子,他比妹妹萧纤纤大十岁,俩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当年萧定乾在战场上为国捐躯,长子萧焱就顺理成章袭了爵位。 但是,萧焱一点儿也不像其父,他的性格很懦弱,坊间有搞笑的八卦,说是此人某次走夜路,半途被一只从墙头跳下来的猫给吓得半死,大哭着跑回家,连官帽掉落在地都没察觉……那时萧焱已经入朝为官了,所以朝中有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猫吓哭”,这外号就连景元帝都知道,有一次,甚至当场口误说今天猫吓哭怎么没来上朝。 某种程度上,萧焱算是虎父生犬子的典型。 可想而知,这么没用的男人,走的也只能是平庸而稳定的文臣路数。当然,这在萧家反而是回归正轨了,毕竟对世代书香、文质彬彬的萧家而言,萧定乾才是个罕见的异数。 萧焱虽然为人平庸懦弱,但却非常疼爱自己的妹妹,甄玉还记得前世,萧纤纤撺掇丈夫五皇子谋反不成,拖累了萧家,萧焱自始至终都没有和妹妹划清界限,也没有向景元帝低头求过饶。 这个无用了一生、连猫都能把他吓哭的男人,在最后关头,竟然爆发出惊世骇俗的勇气,破口大骂景元帝“残害忠良、祸国殃民”,说他早晚会遭报应,吓得行刑的刽子手赶紧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所以,后面所谓“极刑活剐”什么的,只是在切割一具尸体罢了。 可想而知,这次萧纤纤惨遭大难,对他的打击有多么深远。 萧焱噙着眼泪说:“我妹妹的情况……殿下您也知道了。我给她找遍了全京城的大夫,连太医院的掌院也请来了,他们都说没法救。说她脸上……那伤口是被抹了毒药的。” 第217章 满堂妆 原来这两天,萧焱才从医生们的诊断中得知,萧纤纤脸上的皮肤,并不是四皇子用刀活剥下来的,而是抹上了剧毒的药物,一点点腐蚀掉的…… 看来四皇子的计划,是想将萧纤纤全身的皮肤都像这样腐蚀掉。 而即便萧纤纤被救回了家中,毒药却依然在侵蚀着她。阮婧和甄玉听了,全都大吃一惊! 阮婧脱口而出:“这个畜生!” 甄玉这下,也顾不上提醒阮婧“注意分寸”了,她也气得脸煞白:“怎么会有如此歹毒的人!真是太歹毒了!” 萧焱啜泣道:“我妹妹……从脸颊开始往下烂,现在已经烂到脖子了,大夫们都说没得救,我……我实在没法子了,所以来求殿下,我听说殿下擅长毒理,而且您的师兄乌有之也是一位解毒的神医,我求求殿下,过去看看我妹妹!她再这么烂下去,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甄玉立即站起身:“好,我这就去!” 阮婧也一下蹦起来:“我也去!我也去!” 于是萧焱就带着甄玉和阮婧,一同回了宁国公府。 到了地方,进来萧纤纤的屋里一瞧,甄玉和阮婧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人从脸颊向下全都是血红一片,一直延绵到脖子乃至前胸! 那是一种血红到发黑的诡异颜色,一看就知道是溃烂而成,几乎看不到一点完好的皮肤。 如果不是萧焱的提醒,她们根本认不出,这竟然就是萧纤纤! 甄玉一点都不奇怪刚才萧焱会那么失态,因为就连她看见这一幕,都忍不住要泪涌。 就连平日里心大无比的阮婧,都哆嗦着颤声道:“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 床边上的动静,惊醒了昏迷中的萧纤纤,她慢慢睁开已经血肉模糊的上眼皮,喃喃蠕动嘴唇:“哥……哥?” 甄玉清楚地看见,就在她开口发声的那一刻,萧纤纤下嘴唇的一块皮,瞬间被上嘴唇给黏住,生生撕扯了下来! 她再看不下去,慌忙快步冲过去,同时轻轻用手按住萧纤纤的手:“萧姑娘,是我,甄玉。你哥哥叫我过来看看你。” 床上,那血糊糊的怪物,迟钝地转动着眼珠:“公主……” 甄玉实在不忍再看她说话,慌忙握了握她的手:“萧姑娘,你先不要说话,也不要动,我得给你检查一下伤口。” 她努力忍住情绪,先让自己镇定下来,又用眼神示意满脸是泪的阮婧,一定要噤声,不要再折腾可怜的萧纤纤。 至此,她才从荷包里掏出那个插着几根银针的蓝白色锦囊。 这锦囊里的银针,是专门用来试毒的,上一次她就是用其中一根,判断出萧纤纤把毒下在了给她补妆用的香粉里。 谁又能想到,数月之后,甄玉同样要用这锦囊里的银针,来判断萧纤纤中的究竟是哪种毒…… 她先取来一枚细长的棉签,然后小心翼翼在萧纤纤溃烂的皮肤上擦了擦。 棉签立即沾染上了大团血迹。 甄玉将蓝白色锦囊摊开,她想了想,挑出其中一根银针,将它在棉签带血的部分,轻轻擦拭了两下。 却见那根银针,一点点变成了靛蓝色! “没错,确实有毒。”甄玉看着那根变色的银针,轻声道,“这种毒,叫‘满堂妆’。” “满堂妆”,烈性腐蚀性毒药,皮肤一旦接触,就会溃烂流血。更糟糕的是它毒性无比强烈,会沿着接触面,逐渐一路扩大,久而久之蔓延全身……到时候,中毒者全身的皮肤都会烂掉,一点点剥落,犹如被当场活剥了皮。 而受害人也会在这种生不如死的剧痛中,全身流血,最终走向死亡。 萧焱听到甄玉说出了毒药的名字,他像抓住了救星一样,毫不避嫌地一把抓住了甄玉的胳膊! “殿下!你救救我妹妹!无论花多少钱,无论要我怎么做,我都答应你!只要你能救活她……萧家如今就剩她这一个女孩了!我统共就剩这一个亲人了!” 萧焱说不下去了,他低下头,大声呜咽起来。 甄玉叹了口气,她温和地低声道:“萧大人,只要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我一定会救。可是令妹中的这种毒……太阴狠了,而且我也不怕实话告诉您,这‘满堂妆’里有一位配药是砒霜,它的三十一味配药里,还有好几种比砒霜更毒,我光是把这张毒方子写出来,画清楚它们之间各自的制衡和加持,就得桌子那么大的一张纸才行!可想而知,要解这种毒,究竟有多难!” 萧焱听完这话,双腿一软,噗通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他眼神呆滞,喃喃道:“真的就只能看着纤纤死吗?” 阮婧看他这样子,心中十分不忍,于是哑声道:“公主,您就不能想点办法吗?哪怕……哪怕稍微缓解一点点……” 甄玉被他们问得没法,她只好说:“这样吧,我去问问我师兄,他比我懂得多,或许他能有什么法子也说不准。” 话还未说完,萧焱忽然整了整衣冠,他竟然跪下来,给甄玉磕了个头! 甄玉吓坏了,慌忙弯腰扶起他:“萧大人您这是干什么!” 萧焱含着泪,他望着甄玉:“公主大恩大德,萧某不敢早早言谢。只要公主肯救舍妹,萧某就算荡尽家财,也在所不惜!” 把哭得不行的阮婧劝回了家,自己这才匆匆离开宁国公府,甄玉独自赶往颐亲王府,去寻找暂住在那儿的乌有之。 在路上,她脑子里还在想着萧焱刚才下跪的样子。 原来在这位宁国公心中,妹妹是这么重要。也许是因为,他俩年幼时候,忽失祜持,偌大的国公府里,只有兄妹两个相依为命。 萧焱外号“猫吓哭”,此人懦弱,平庸,老实,这么多年,他在朝堂之上从来不敢发出一点尖锐的声音。 他生父号称“大祁之胆”,是举国皆知的大英雄,他呢,胆子比耗子大不了多少。这个人,没啥优点也没啥缺点,除了家世显赫,除了一张脸还过得去,全无可取之处。 对这样的他而言,一旦失去妹妹的支撑,可能真的会活不下去吧。 第218章 乌有之的心酸往事 甄玉到了颐亲王府,岑子岳不在家,说是昨天就进宫了一直没回来。 甄玉也没多问,直接去找了乌有之,乌有之正躺在小院子里,翘着脚,端着锃亮的小茶壶,优哉游哉晒着太阳喝着茶,他的“亲儿子”,那只蓝色小灵蜥,懒洋洋趴在乌有之的光脑袋上,闭着眼睛,小尾巴一摆一摆地打着瞌睡,远远望去仿佛乌有之戴了某种怪异的头饰。 甄玉看见他这样子,不由又好笑又感慨,眼下这个时节,每个人都快忙翻了,心中又急又火,唯有她这位大师兄,依然逍遥自在。 乌有之一见她来,就笑眯眯招了招手:“正好,小师妹,你来陪我喝茶吧。” 甄玉苦笑:“师兄,你这父慈子孝的,配合得挺好。还用我一个外人来加入?” 她旋即收敛笑容,把萧纤纤的事给乌有之说了一遍。 甄玉说:“我虽然粗通一些毒理,但远没有师兄你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满堂妆’这种毒药,你以前见过实例吗?有没有救治的经验?” 乌有之紧皱眉头,好半天,才道:“我见过实例,而且还救治过一个,勉强算是救治成功。” 甄玉闻听,大喜过望:“那太好了!师兄,你赶紧和我一起去宁国公府!” 谁知乌有之却摆了摆手:“你先别急,这事儿不是那么简单的。你没听我刚说,只是‘勉强算成功’?也许认为成功的只有我这个医者,因为当事人本身懊悔不及,甚至从那之后,再也不肯见我了。” 甄玉被他说得糊涂了:“既然成功了,为什么要懊悔?师兄你明明救了他的命,是那人的救命恩人,他怎么会不肯见你?” “因为救治的方式,比‘满堂妆’这种毒质本身,还要来得令人难以接受。” 乌有之救的那个中毒者,是凤梧山庄的庄主蓝老大,这位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扛把子,既然是扛把子,自然有大把的仇人,也就不乏有被下毒的可能。 乌有之是被骗去的,传话人只告诉他蓝老大中了毒,请他来解毒,早年乌有之欠了蓝老大一个天大的人情,为了偿还人情他必须来凤梧山庄,等乌有之到了地方,才知道蓝老大中的是“满堂妆”。 “早知道他中的是满堂妆,打死我我也不会去!”他恨恨道。 当时蓝老大的情况比萧纤纤还糟,他的脸,腹部,还有双腿皮肤,都已经烂没了,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诡异猴子,躺在那儿就是一团红黑色的烂肉,生死也就在一两个昼夜。 “蓝老大的儿子们跪地求我,无论如何也要救活他们的父亲。”乌有之沉声道,“当时凤梧山庄内忧外患,可以说,只要蓝老大一咽气,所有暗中伺机的仇家都会行动起来……蓝家一定覆灭无疑。” “师兄,你答应了吗?” “一开始我没答应,因为我知道,如果蓝老大还有意识,他是决不会同意我救他的。” “满堂妆”的解毒方法,非常残忍,需要割下健康人的皮肤,浸泡在特殊的解毒药液里,至少三个时辰,然后再将这浸了药的人皮,覆在受害者被毒药腐蚀的地方……受害者少了多少皮,救助者就得割下多少皮。 这覆盖上去的新皮,在解毒药汁的催化作用下,会生出无数黏而细、菌丝一样的东西,这些仿佛活了的“丝”,将深入到受害者的血肉中,继而让这张新皮迅速“长”在受害者的身上。 新皮肤携带的解药,会和“满堂妆”展开激烈的攻防战,最终,消除受害者身上残余的毒质。 “而且这片健康的皮肤,不能来自于外人,必须取自于受害人的血亲:父母、手足、儿女。”乌有之冷冷的,一字一顿道,“这就是满堂妆这种毒药,最恶毒、最阴险、最令人不齿的地方,它不光害得中毒者痛不欲生,还要逼着他做出最残酷的抉择:是牺牲血亲,救自己的命,还是放弃救治,独自在疼痛中一点点溃烂而死。” 甄玉听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内服没有用,往身上敷药也没有用,满堂妆的毒性太特殊了,只能用这种剑走偏锋的办法来解。” 甄玉忍不住问:“那后来呢?!蓝老大他……” “蓝老大当时昏迷不醒,根本没法做决定,是他的三个儿子决定割皮救父。”乌有之说到这儿,神色似有不忍,“三兄弟抽签,最后,小儿子抽中了签。” 在乌有之的神医圣手之下,蓝老大被救活,但是被割掉了大片皮肤的蓝家三郎,没能活下来。 “蓝老大知道他小儿子死了,差点没当场杀了我。”乌有之又气又恨,他用手指着自己左上额,恨恨地说,“你看我这儿,塌下去一块是不是?就是他一拳给打的!” 甄玉早就留意到,乌有之的左额上方,有一个塌进去的坑,她一直以为是乌有之早年间意外受伤,没想到竟是蓝老大给打的! “蓝老大最疼爱的就是他家三郎,在三郎身上浇灌的心血也最多,他一直指望三郎继承家业,没想到三郎竟然为了救他而死。”乌有之深深叹了口气,“我呢,更倒霉了,千里迢迢跑去江州救人,费心费力费药材不说,什么好处都没捞到,最后还把人给得罪了,就为了这事儿,蓝老大打心底里恨透了我,我本来就欠了他的人情,这下子,更成了他的死敌。” 甄玉听得也很郁闷:“怎么能怪你呢?师兄你也是为了救他,而且是他那些儿子逼着你这么做的,他却朝你撒气,这太不公平了。” 乌有之耷拉着脑袋,一脸悻悻:“蓝老大身为江湖第一把交椅,怎么会不懂这个简单的道理?自然是因为他怨恨另外两个儿子,又无法把气撒在他们身上,所以干脆拿我这个外人作筏子。唉,反正自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敢踏足江州一步了。” 甄玉脑子一闪,一时脱口而出:“会不会是蓝家大郎二郎联合起来,故意让三郎抽中的签?既然父亲多年来偏疼小弟……” 乌有之狠狠瞪了她一眼:“傻丫头,这还用说嘛,当然是啦!” “……” “所以我最讨厌这种事了!”乌有之一肚子气,忿忿道,“小师妹你知道吗?医生救人,天经地义,明明是很简单的事,却每每被牵扯进一大堆阴谋诡计里,最后医生不得不成为帮凶,真是倒霉死了!” 第219章 萧焱的决定 听完了乌有之的这番讲述,甄玉也变得犹豫起来。 照乌有之的说法,想要救萧纤纤,就必须找一个她的血亲,割下皮来救她。 可是萧纤纤唯一的血亲,就只有萧焱了。 那么胆小的男人,是不可能答应这种事的,就算萧焱发昏,真的答应了,乌有之也不会给他做,这个笨蛋土豆在蓝老大那儿吃过一次亏了,不会想吃第二次亏的。 但是,她既然承诺,要来找乌有之询问解毒之法,就总得给萧焱一个答复才行。 而她又不能编些胡话来骗他,好歹人家萧焱也是个堂堂的国公爷…… 甄玉想来想去,只好道:“师兄,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趟?” “干嘛?” “你去和萧焱解释一下,就说这事儿你干不来。”甄玉苦笑道,“不然我空手而归,都不知道怎么向人家开口。” 她说完,看乌有之面带犹豫,又赶紧加了一句:“至少师兄你过去了,也就证明我不是没有出力,不然萧家人怎么看我呢?” 乌有之想了想,答应了。 于是甄玉带着乌有之回到宁国公府。 萧焱一见甄玉真的把乌有之带来了,一时喜不自胜,还以为妹妹这下子有救了。 然而没想到,乌有之落座之后,开口第一句就是:“国公爷,恕我直言,你妹妹我救不了。” 一句话,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把萧焱给浇得都傻了。 “怎……怎么会救不了呢?!” 接着,乌有之就认认真真,把救治的必须步骤,给萧焱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他还把蓝老大那桩旧事也告诉了萧焱,并且着重描述了蓝氏三郎凄惨的死状。 萧焱听得作声不得,脸色灰败如同死人! 末了,乌有之叹了口气:“国公爷,所以您明白了吧?这是一命换一命的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您家大小姐遭此横祸,我也很同情,但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不像蓝老大有仨儿子,您这家里也没人能救她……” “谁说没有?” 乌有之都傻了,他呆呆看着萧焱:“您说什么?” “我说,谁说我家纤纤没有血亲来救她?”萧焱静静看着乌有之,“难道我不是她的血亲吗?” 这下子,就连甄玉都震惊了:“萧大人,难道您是说……” 萧焱点点头:“我还以为,普天之下没有任何办法能解毒,原来并不是的。” 他望着乌有之和甄玉:“既然有办法,那就行。不就是要割活人的皮吗?我来。” 甄玉还没反应过来,乌有之就强烈反对! “不行!绝对不行!”他把大光脑袋摇晃得像个拨浪鼓,“我才不干这种事!我害死了蓝老大的儿子也罢了,那毕竟是个庶民,可您不是呀!一旦您出了事,我得下狱!满门抄斩!我……我儿子就没人养了!” 甄玉脑子卡住了,她想了半天,才想起乌有之说的是那只小灵蜥。 她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她这个大师兄,脑瓜到底是什么做的?想问题的角度和普通人真不一样。 岂料,萧焱却摇摇头道:“我决不会怪罪到乌先生头上,我会留下一份陈情,生死由我自己担负,乌先生尽管放心。” 这下子,甄玉也忍不住了:“萧大人,您这又是何苦?我完全明白您爱护妹妹的心意,但是您若出事,这往后让萧姑娘她怎么活下去?!” “对啊!您得为她考虑啊!”乌有之拍着大腿,恨铁不成钢地说,“一旦您出事,这偌大的国公府怎么办?你让萧姑娘又怎么办?我也实话不瞒您说,即便把您的皮肤挪到萧姑娘的脸上,即便她真的活过来了,萧姑娘的脸也不可能恢复如常!” 乌有之说的是大实话,那毕竟是另一个人的皮肤,虽然能够完整长在受害人的身上,但颜色和质感都不再是原来的那种,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她这个样子,你让她嫁给谁去?谁会娶一个脸看上去那么诡异的姑娘呢?哪怕她是国公爷的妹妹,也不会有哪家父母肯同意的。”乌有之大叹着气,说,“无法嫁人,唯一的哥哥又死了,萧姑娘未来,根本就没有任何出路。” “可是纤纤死了,我也一样没有出路!” 萧焱突然吼出这一句,吼完了,他就哭了:“我不想妹子就这样惨死!这不公平!她还不到十七岁……我要她活着!” 乌有之和甄玉面面相觑。 好半晌,甄玉才苦笑着劝慰道:“萧大人,有时候天命难违,人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 话没说完,萧焱突然噗通一下,给乌有之跪下来了! “乌先生!请你救救我妹子,我情愿割自己的皮给她!” 甄玉简直无语了,心想萧焱堂堂的国公爷,怎么动不动就给人下跪?! 还有没有一点尊严了! 乌有之吓得出溜一下从椅子上滑下来,干脆和乌有之跪了个对脸! “国公爷,不是我不答应你,实在是……”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 甄玉快被气个仰倒,心想你们俩这是在干什么?!夫妻对拜吗! 没想到,萧焱是真的倔,他硬是撑在地上,低着头,像倔牛一样不肯起来。 “我萧焱从小到大,没什么能耐,做这个官儿也是因为圣上悯恤先父,叫我袭了爵位,如果这一次,明明能救妹妹,我却放弃了,我一辈子都会有心结!本来我……我就活得够窝囊了,我不想一辈子带着这份窝囊进棺材!” 这番肺腑的话,说得甄玉和乌有之全都无语了。 最后,还是乌有之伸手扶着萧焱的胳膊,他唉声道:“真是没辙,国公爷,您先起来,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和您说……哎呀您起来吧!不然我就不说了!真是的!” 萧焱被他拉扯着,只好爬起来。 乌有之气哼哼地将他按在椅子里,自己也回到座上,他拉着个驴脸,低着头,拈着山羊胡子。 好半天,乌有之才无比谨慎地开口道:“其实蓝老大的那件事之后,痛定思痛,我也觉得自己有责任,至少蓝氏三郎确实死在我手。所以那之后,我用了很多年的时间,想要找出一种补救的办法。” 甄玉听得紧张极了! “师兄,你找到了吗?!” 乌有之点了点头:“虽然谈不上什么万全之策,但是至少,能保住‘授皮者’的生命。” 第220章 换皮的潜在风险 乌有之的办法是,另外找一种材质,代替被割掉的皮肤。 为此,他在十年间,跋涉各个州县,四处寻找烧烫伤患者,在他们损毁的皮肤上做试验。乌有之尝试了无数的材质,最终选出了一种日常最易得,替代效果最好,“授皮者”存活率最高的材质。 “到底是什么材质?”甄玉的胃口被他吊得高高的,忍不住睁大眼睛追问。 “猪皮。”乌有之说。 “猪……皮?”甄玉诧异,“就是那个……猪的皮?” “对。就是咱们日常吃肉的猪。”乌有之认真地说,“我尝试过四十多种材质,从猴皮,到鱼皮,到鹿皮,再到青蛙皮乃至一些特殊花木的膜……凡是你能想到的,我都试过了,效果最好的就是猪皮。” 乌有之用药物处理过的猪皮,替代人原来的皮肤,覆盖在烧伤者身上,事实证明,在特殊研制的药物作用下,这层猪皮能够完好地生长在患者身上,取代原有皮肤的功能。 萧焱听得都傻了,他喃喃道:“难道要往我的脸上贴一层猪皮?这……” 似乎对他而言,割下自己的皮肤救妹妹是一件容易的事,用猪皮替代原有的皮肤,反倒是一件令他感到万分膈应、无法接受的事了。 倒也是,堂堂国公爷,脸上长了一层猪皮,这要是传出去,确实太难听了! 乌有之见他抗拒,便冷冷哼了一声:“本来我就不想插这个手,国公爷如果实在不愿意,那正好算了!” 萧焱一听,马上道:“怎么能算了?不行!不能算!” 他低头想了想,又一咬牙:“不就是换成猪皮吗?我答应!” 甄玉也柔声道:“萧大人,古语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你和萧姑娘都能平安活下来,换成什么皮,这又有什么要紧?即便朝中有人知道,也不会嘲笑你,而只会夸你勇武决绝。” 这番话,非常安抚萧焱的心,他也点了点头:“救纤纤是最重要的,别的都是其次。” 乌有之却沉吟了片刻,又道:“但是有些事情,我还是得在和国公爷您说清楚。首先,您定亲了吗?” 萧焱一怔,点头道:“我定了亲的。” 乌有之眉头一皱:“那就有点麻烦了。” 萧焱的未婚妻,是左相韦大铖的孙女、大理寺卿韦子安的女儿韦卿卿,同时也是他的表妹。去年,就在两家马上要办婚事的前夕,韦卿卿的母亲突然过世,她不得不守孝三年,因此拖延了和萧焱的婚约。 甄玉问:“师兄,你所谓的麻烦是什么意思?” “这都不懂吗?女方会乐意嫁给一个半毁容的男子吗?”乌有之沉声道,“就算用猪皮替代了人皮,到时候国公爷那张脸看起来也会很怪,颜色质地和原来的都不一样,换了是你,你难道不介意?” 甄玉一时哑然,虽然她真的不会介意,如果真心爱上了,脸上皮肤是什么颜色的又有什么要紧。然而像她这样豁达的女子,终究是少数,韦卿卿堂堂公侯小姐,姑妈是婉妃,爷爷是左相,嫁个男人脸上竟然长着猪皮,就算那是自小定亲的表哥,她心里会不介意吗? “另外,换了猪皮之后,性情有可能会发生变化。”乌有之看着萧焱,“国公爷,您要做好准备。” 萧焱更吃惊:“换一块皮,仅此而已,还能把性子改了?” “其实我也不知这其中缘故。”乌有之无奈道,“但是我做的几次尝试,都出现了这样奇妙的结果。” 曾经有个屠夫,被妻子送到乌有之这儿求救,屠夫是在烧燎猪毛的当口,不慎点燃了附近的稻草,导致了严重烧伤……屠户妻子听说有个神医到处寻找烧伤者,还说治疗不要钱,于是她推着宰猪的小独轮车,将濒死的丈夫送到乌有之的医馆。 这是乌有之第一次尝试在人身上“贴合”猪皮,也是他灵机一动,就地取材——毕竟对方是个屠夫,弄点猪崽什么的很容易。 屠夫顺利活了下来,又用各种药物,足足将养了小半年,才算恢复健康,虽然换过的皮肤存在色差,看起来有点怪,但人总算是活下来了。 屠户妻子自然对乌有之千恩万谢,毕竟她知道,光是后期那一大笔药钱,就不是他们这个贫苦的小家庭能够承担的,而乌有之一分钱都没收。 “只有一件事,非常奇怪。”屠夫妻子告诉乌有之,“自从当家的好起来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杀猪了。” 乌有之吃了一惊:“不敢杀猪?为什么?” “不知道,说是看见血就害怕,碰也不敢碰,拿着刀站在猪跟前半个时辰了,也下不去手。”屠户妻子苦笑道,“他都杀了小半辈子猪了,突然间不敢杀猪了……这往后,怕是只能转行干别的。” 屠户妻子说,丈夫不光不敢杀猪,包括杀鸡,杀狗,全都不敢了,胆子变得小到不行……明明在这之前,丈夫一直是个粗犷大胆的人,不管杀什么畜禽,从来不见他有丝毫的犹豫。 甄玉听得咋舌不已:“是因为他是杀猪的时候出事的,所以才不敢再动刀了?” “我不知道。”乌有之诚实地摇摇头,“而且不光他一人,我一共做了十五次换猪皮的尝试,其中有七次失败,患者最终还是死了,但是成功活下来的那八个人,全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变。” 有像屠户这样大胆变胆怯的,也有粗鲁无礼的衙役变得唯唯诺诺,更有莽撞的庄稼汉变得娇滴滴、娘里娘气,还有人,从原本的锱铢必较,变得豪阔大方——那是个老实又节俭的小地主,早餐能吃三文钱的小饼,绝不买五文钱的大饼。 然而,他在两条胳膊换成猪皮之后,突然就变得完全不在乎钱了,成日挥金如土,差点把万贯家财挥霍一空,自己上街要饭…… 甄玉听得扶额不已,她一时哭笑不得:“就是说,压根没有规律可言?” “毫无规律,而且我到现在也不知为什么患者会产生这种变化。”乌有之叹道,“难道说,是因为那块猪皮的影响?可猪就是猪,怎么会影响到人呢?” 这个问题,乌有之回答不了,但是他认为,必须将换皮的后果清楚地告诉萧焱。 萧焱吃惊地看看甄玉,又看看乌有之,他结结巴巴地说:“就……就是说,换了猪皮之后,我也会性情大变,变得谁都想不到?” “没错。” 第221章 割皮救妹 乌有之将换猪皮的潜在风险,一一和萧焱摆明。 首先,这件事一定会对他未来的婚姻造成冲击,他那位尊贵的未婚妻表妹,不一定能接受。 其次,换了猪皮之后,他的性情很可能会发生戏剧性的转变,而这是事前无法预测的。 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必须在过程中,承受难以形容的剧痛,而且还可能失败。 “会非常非常疼,而且是两次,一次是割下皮肤,一次是我缝合猪皮。”乌有之脸上殊无笑意,表明他是在认真地警告萧焱,“国公爷,如果你承受不了,那我马上就放弃。” 甄玉听得心都发颤,她忍不住道:“师兄,我记得麻沸散可以一试……” “一勺麻沸散,最多能管一炷香的功夫。”乌有之看了甄玉一眼,“你也看到萧姑娘缺了多大范围的皮肤,光是割皮的过程,就得一个多时辰。” 而麻沸散用多了,也就没效果了。 “我受得住!”萧焱低着头,他咬着牙说,“既然决心要救纤纤,什么疼我都能扛住!” 至于未婚妻那边,萧焱的决定是:解除婚约。 “我和卿卿的婚事,从一开始就不顺。”他苦笑道,“刚订下婚约没多久,我父亲就过世了,然后是我母亲……等到要办婚事了,又轮到她母亲,现在,难关来到了我这里。我想,这大概就是天意,我和她没缘分。” 男方主动解除婚约,这对女方而言虽然很失礼,但韦卿卿如今在服母丧,本来就不宜婚嫁,也不算耽搁了她。再考虑到男方脸的问题,韦家默默接受退婚才是理智的选择。 至于性情的改变,萧焱倒是想得很开,他说他早就厌烦了自己这窝囊胆小的性格,未来不管变成什么样,他都很开心。 至于万一失败了怎么办,萧焱觉得,他本来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失败也就失败吧,只要能救活妹妹,那就算值得了。 因为萧纤纤的情况危急,皮肤恶化得太迅速,所以乌有之没敢耽搁,就在当天开始着手做各种准备。好在萧家不缺钱也不乏人手,乌有之所需的各种药材,很快就到位,包括取皮用的小猪仔,萧家的老执事一下子弄来了七八头,专供乌有之挑选,除此之外,又找来极为熟练的杀猪匠,这样才能确保获得完好无损的猪皮。 甄玉在帮乌有之准备好了治疗的各项所需之后,就离开了房间,确切地说,是乌有之将她赶走的。 “这种过程,你小姑娘家家的,不能在旁边看。”乌有之严肃地说,“太血腥了!会把你吓着的。” 甄玉苦笑,她想争辩说自己一点都不怕,自己在旁边观看,或许能跟着学习技巧。 但是转念一想,她又把这番话给咽回去了。 乌有之倒不一定是怕她被吓着,更有可能是为了保护萧焱的面子,因为过程中,他一定会惨叫,哀嚎甚或抽搐失禁……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万一让甄玉这个小姑娘亲眼目睹,日后俩人还怎么相见呢? 于是,甄玉乖乖去了前厅,耐心喝茶坐等。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约莫日中时分,这才见乌有之一脸疲惫走进来。 甄玉赶紧起身:“师兄,情况怎么样?!” 乌有之点点头:“皮已经取下来,浸在药汁里了,人还活着。” 甄玉顿时放下了心,萧焱还活着,这就好,万一他真的出事,就算有亲笔写的陈情,乌有之恐怕也逃不过官府的一番盘问。 “说起来,这位国公爷倒真是条汉子呢。”乌有之感慨地说,“他让我用布堵上他的嘴,我没肯,我说国公爷,嘴不能堵。只要你受不住,出声叫我停,我马上停手。” “嗯,那然后呢?” “他疼得几次晕厥过去,但是,没有叫我停。”乌有之顿了顿,“真是条铁血的汉子。” 甄玉觉得奇妙极了,铁血汉子这四个字,是怎么能和“猫吓哭”萧焱联系在一起呢? 原来对于救妹妹这件事,萧焱是如此的执着,以至于他竟然可以承受常人根本不可能承受的痛苦。 接下来,是把浸润过特殊药物的新鲜猪皮,缝合到萧焱的脸上身上,因为他被取走了相当大面积的皮肤,所以几乎用了整张小猪的皮。 另外,三个时辰之后,浸过药液的萧焱皮肤,被一点点黏在了萧纤纤溃烂的部位。 整个治疗过程,又繁重又复杂,哪怕仅仅是体力上的要求都非常惊人,所以甄玉前前后后地给乌有之帮忙,有了她敏捷的协助,乌有之的负担减轻了许多。 全部处理完毕,已经要掌灯了,明明是寒凉的晚秋,乌有之却累得满身大汗,汗水把他身上夹层衣服都给浸透了。 甄玉也累得不轻,直接瘫坐在椅子里,两条腿都在发软。 萧府白发苍苍的老执事,走上前来,泪水涟涟,要给乌有之和甄玉磕头,乌有之赶紧拦住,他哑声道:“医者仁心,这都是我们师兄妹该做的,接下来还得看效果如何。” 甄玉也柔声道:“后续还有两三个月的恢复过程,一下照顾两个病人,有你们忙的呢。” 老执事又是一番千恩万谢,这才带着奴仆下去。 乌有之看看甄玉,忽然咧嘴一笑:“小师妹,你说我们这些做大夫的,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像师父那样,成天隐身在无人的山谷里,有什么意思呢?” 甄玉噗嗤笑起来:“师兄你背地里说师父的坏话,看我不告诉他!他还指望你能大彻大悟,回去给他养老呢。” 乌有之翻了个白眼:“我才不回去呢!成天对着个老头子,闷都闷死了!” 他又看看甄玉:“你回去休息吧。我留在萧府,接下来都好办了,只要今晚兄妹俩不发烧,明天大家就可以安心了。” 甄玉拖着一身的酸痛,离开了萧府。 在回去的路上,她还在想着乌有之说的那四个字,铁血汉子。 萧焱做了一件无比伟大的事,他救了自己的妹妹,甄玉敢说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并没有这样的勇气。 所以一个人平时懦弱,并不一定说明,他在危急关头也会懦弱。 人性,永远是个难以捉摸的谜团。 回到将军府,还没进门,饮翠就急急忙忙上前:“姑娘可算回来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甄玉心中一动:“出什么事了?” “王府的管家老姚来了。”饮翠低声说,“已经等了姑娘快一个时辰了。” 甄玉顿时紧张起来:“怎么回事?” “颐亲王被皇上给下狱了!” 第222章 岑子岳下狱 老姚一进屋来,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原来颐亲王昨天帮喻凤臣收拾烂摊子,又是处理那些地龙髓,又是把重伤濒死的四皇子送回宫里,又是向景元帝禀报事情经过…… 晚间他没回来,老姚一开始没当回事,以为王爷太忙了,顺便留宿在宫里。 谁想第二天,岑子岳还是没有回来,更糟糕的是宫里传出消息,皇上震怒,动手打了颐亲王,还将颐亲王定罪下狱…… “何至于!”甄玉大惊失色,“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她确实很意外,因为景元帝对岑子岳一向关爱有加,朝野内外谁都知道,圣上最为信任的就是颐亲王,好好的,怎么会火到动手打他、乃至将其下狱呢?! “听说我家王爷因为喻统领的事,和皇上争了几句,皇上龙颜大怒,叫人拿来打龙鞭,亲自抽了王爷十几鞭子……听说我家王爷后背都被抽烂了。”老姚抹了把眼泪,“还是安公公看不过去,悄悄叫一个小太监出来,告诉了我……” 甄玉一时无语。 她早料到景元帝不会饶过喻凤臣,四皇子就是景元帝的心头肉,这块心头肉竟然被砍掉了一只手,他能不怒急攻心吗?五马分尸都算是轻的! 而岑子岳会为喻凤臣说话,这也非常合理,喻凤臣当机立断,救了包括四皇子在内的半个京城的百姓,那些地龙髓一旦真的炸了,在场所有人都得死。喻凤臣当时,哪怕迟疑一下下,他们这些人现在就已经在地府团聚喝茶了。 岑子岳一向正直善良,要他别为喻凤臣说话,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甄玉只是没想到,景元帝竟然会发这么大的火,拿出打龙鞭来抽打岑子岳…… 那打龙鞭是钢铁所制,上面一排倒刺,一鞭子打下去,能生生剐掉一层皮肉! 这玩意,原是用来惩罚那些犯了大错、又不能轻易杀之的皇族子弟。 按理说,整件事里,四皇子才是最应该挨打龙鞭的那个! 没想到挨鞭子的人,成了无辜的岑子岳。 甄玉一时又气又恨,老姚说,岑子岳挨了十几鞭子,岂不是要把后背皮肉给抽烂完了?! 老姚还在旁边哭哭啼啼:“公主,这可怎么办?您一定得帮帮我们王爷,您进宫去求求皇上吧!” 甄玉深吸了口气,她努力安慰老头:“这会儿可不行,天黑了,宫里也下钥了,我就算此刻立即进宫,皇上也不肯见我的。” “那怎么办……” “你放心,明天一早我就进宫。” 甄玉也没敢给老姚打任何包票,毕竟这件事关乎到皇上,她现在说什么都算不了数。 老姚被好言相劝着回去了。 家里暂时清净下来。 流金这时上前,小心翼翼道:“姑娘,吃点东西吧?你一天没休息,也没吃东西……” 甄玉根本不想吃东西,她又累又心烦,但想到,这样下去体力是支撑不住的,所以只好点了点头。 嵌雪这个巧手厨娘,马上端上来一小碗精致的葱花鸡丝面,热腾腾香喷喷,她笑道:“这碗鸡汤,熬了四五个时辰,这银丝面是专门等到姑娘进了家门,我才下到锅里,早下怕黏了,晚下怕不熟,这会儿正好。姑娘赶紧趁热吃吧。” 甄玉很是感动。 她成天在外头忙个不停,四个丫头在家里,昂着脖子盼了又盼,各种辛苦焦虑,一点都不亚于她。 刚端起碗来,老柴又忽然进来说:“公主,有客人……” 嵌雪听见有客人三个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客人?赶紧打出去!姑娘好几天没休息,想吃口热饭都不成,这刚拿起筷子,又来了!” 甄玉苦笑:“嵌雪别这样,人家既然趁夜前来,必然是有重要事情——老柴,来的是谁?” “回殿下,是王爷身边的承影先生。” 甄玉没想到来的是承影,她刚要让人进来,嵌雪却气呼呼地说:“管他人影鬼影!都不能耽搁玉姑娘吃饭!姑娘,我去和他说,等你吃完了面再让他进来!” 说完,也不管甄玉反应,怒气冲冲一头冲了出去。 甄玉叫也叫不住,只好依了她。 这一整天忙下来,甄玉确实是饥肠辘辘,忙碌了这么久都没怎么吃东西,刚好,嵌雪做的这碗鸡汤面,香气扑鼻,鲜而不腻,入口爽滑,她干脆连面汤都一口气喝光了。 吃完了面,喝了茶,又重新梳洗了一下,嵌雪这才不情不愿把承影放进来。 承影进来,先给甄玉道歉,他笑道:“嵌雪姑娘把我好一顿数落,她说公主忙得连吃碗面的功夫都没有了。” 甄玉不由汗颜:“嵌雪这丫头,被我惯坏了,承影先生千万不要见怪才是。” 她对四大名剑其他三人,都不会这样的客套。只有承影,资历最老,功夫最高,就连岑子岳在他面前都要恭敬三分。 “哪里。”承影一摆手,“嵌雪姑娘忠心护主,她应该这么做。若不是事情紧急,在下也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搅公主。” 甄玉点头道:“老姚刚走,你就来了。” “老姚肯定是求公主您进宫,为王爷求情吧。”承影沉声道,“我正是来和公主谈这件事的。” “承影先生,请放心,明天我一定尽力劝说皇上,放了王爷……” 谁知承影却摇摇头:“不,明天您见了皇上,千万不要一开口就给王爷求情。” 甄玉愣住:“为什么?” 承影那又黄又胖的病夫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你越是为王爷求情,王爷就越是出不来。” “……” 承影深深叹了口气:“公主,难道您还没看出来吗?皇上对于您和王爷私下的交往,非常忌惮。” 这大概是甄玉重生后,听见的最令她震惊的消息了! “怎么可能!”她顿时脱口而出。 颐亲王是景元帝最信任的弟弟,而她是父母双亡,只挂一个虚名的“旧臣孤女”,怎么看,这两个人也不可能对景元帝造成威胁啊! 承影慢吞吞看了甄玉一眼:“王爷手中握有兵权,赤凤营一多半的将领都是玄龙营过来的,而您是甄大将军唯一的骨血,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俩振臂一呼,大祁的兵马究竟听谁的,还真说不准呢。” 第223章 承影的心机 承影居然说出这样的话,甄玉想笑,又觉得极为无奈,她摇头道:“可我和王爷有什么必要‘振臂一呼’呢?” 中年男人露出了一个叵测的微笑:“您觉得没有,王爷也觉得没有,可是耐不住皇上觉得有啊!” 这话说得颇有玄机,又充满了一股神秘味道,甄玉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往下问。 她忽然想起前世,岑子岳那不明不白的死亡,身上不由泛起一阵恶寒。 “有些事情,我认为,还是先给公主您交个底比较好。”承影停了停,“您知道,我是怎么到的王爷身边?” “呃,是王爷去西北素州打仗的时候……” “不,是先帝还在的时候。”承影安静地看着她,“先帝特意找了我,让我来守护王爷。” 甄玉这下子吃惊不小,先帝驾崩的时候,岑子岳根本还是个幼童! “先帝微服私访,亲自来青州找到我。那时我本打算金盆洗手,不再现身江湖。”承影说到这儿,眼神缥缈,仿佛忆起了陈年往事,“先帝当时,身染沉疴,已不久于人世,但他依然支撑病体,不远迢迢千里,专程来找了我。” 甄玉又震惊又困惑! 先帝亲自拜访,必然是因为他信不过其他人,不愿让此事被外人察觉。 而他专程找到承影,请他保护小儿子,必然是因为先帝坚信,小儿子身处危险之中。 所以,先帝怀疑的人,究竟是谁呢?! “我答应了先帝的请求。自那之后,就一直守在王爷身边。”承影说到这里,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甄玉,“所以您明白了吗?我,还包括湛卢那三个,我们只忠于王爷一人。” 意思是,就算是景元帝下旨,四大名剑也不会听从。 甄玉有点不知该从何问起,她想了想,干脆道:“那么明日入宫,我该怎么做呢?” “您要力保,但不能力保王爷,而是要力保喻凤臣。” 承影这句话,把甄玉说得更加迷惑了:“王爷不就是因为力保喻凤臣才激怒皇上的吗?我再去力保他,皇上岂不是双倍的愤怒了?” “王爷力保喻凤臣,是因为他坚称喻凤臣无罪有功。公主您却不能这样说,皇上正在气头上,您必须顺着他,认为喻凤臣有罪,但就这样杀掉未免浪费,您可以建议皇上,将他交给您来处理,以报当初虎牢巷之仇。” 甄玉心中一动,承影说的未尝不是一条新的思路! 承影继续道:“公主,您知道皇上最担心的是什么?他最担心您和王爷心心相印,夫唱妇随……” 甄玉脸顿时红了,她轻轻呸了一声:“我哪有!” 承影微微一笑,那意思是你不用掩饰,我都明白。 但他还是说:“所以您愈发不能让皇上往那个方向疑心,您愈发要故意做出一些王爷决不能容忍的事情来,以示您和王爷心性不同、压根就不是一路人,从而让皇上放心。比如,公主可以建议将喻凤臣净身之后,收到自己身边,做一个贴身奴仆……” 甄玉勃然变色,她一甩袖子:“不行!这太过分了!这么恶毒的话,我说不出来!” 承影却不为所动,泛黄而肥胖的脸上,笑意依然不改:“公主殿下,您知道喻凤臣现在哪儿?” 甄玉一愣:“在哪儿?” “他被挑断了脚筋,吊在皇城墙头上,现如今已经吊了两天了。”承影看着她,“您要不要去亲眼看看,他此刻的惨状?” 甄玉大惊:“什么?!” 承影静静看着她:“喻凤臣现如今,已经是个死人了,和死人比起来,他也就多一口气而已。” 甄玉慢慢坐下来,她身上微微发着抖! “究竟是在接下来的十天半月之内,慢慢吊死,还是忍受净身,从此安全地活在公主您的身边,如果您是喻凤臣,会怎么选?” 甄玉沉默不语。 这太难了! 如果是她,当然是恨不得速死!至少能保留尊严! 但是老话又说,好死不如赖活,她又不是此刻吊在城头的喻凤臣,怎么会知道喻凤臣的想法? “但是这也太……”甄玉紧皱眉头,“我一个未嫁的公主,提出这种耻辱的要求,皇上难道不会斥责我?” “您大概不知道,玄冥司有个老规矩,想活着脱离那里,就必须净身。”承影淡淡道,“因此这不算公主您突发奇想,您只是按照多年的老规矩,提出建议罢了,而且我想了这两天,这也是唯一一个能让喻统领活下来的法子,他这样的人,死了怪可惜的。” 甄玉觉得承影这话,暗含着无比的冷酷,仿佛喻凤臣只是一件挺好使的工具,虽有破损但扔了可惜。 承影想了想:“这样吧,今晚,您可以亲自去问喻凤臣,反正他现在还吊在那儿呢,是生是死,让他自己选。” 甄玉被他说得错愕:“今晚?” 承影却已经站起身来:“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剩下的时间,就留给公主您权衡考虑。请您记住,唯有让皇上相信,你压根就不站王爷那边,和王爷也不是一路人,他才有可能对王爷,对你俩放心,否则未来你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最终危机重重。” “……” 走到门口,承影又站住,回头看看甄玉。 他突然笑了笑:“其实我一直希望,公主您能帮王爷背负一些东西。有些事情他是做不了的,天性使然,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这方面,我也早就放弃了。然而,在我观察的这几个月看来,这些事情对您却是驾轻就熟,没有一点障碍。” 甄玉听懂了,她心中不悦,脸上却淡淡道:“承影先生是说,我没王爷那样光明磊落,对吧?” “太光明磊落也不好啊!你们一个赛一个的光明磊落,在这儿冒充太阳呢?这世上,总得有人承担阴影吧,我一个人,真有点儿‘孤影难支’哎。” 承影大叹了口气,又笑道,“公主,我不希望您仅仅是个挂着虚名的公主,您从来就不是那种男人身边的漂亮摆设,您是要做大事的——处处限制自己、生怕弄脏双手的人,怎么做大事?” 说罢,也不等甄玉做出反应,他就转身走出了房间。 第224章 敲窗问师 承影的这番话,震撼得甄玉有好一会儿无法思考。 她用了好半天时间,才把承影透露出的重要信息梳理了一遍。 之前,她一直觉得承影就是个保镖,和湛卢他们一样,只是贴身保护岑子岳,仅此而已。而且看起来架子比较大,以老前辈自居,自视甚高,不是太愿意和她接近。 但是经过了今晚,她忽然发现,自己和承影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搞不好比岑子岳和承影的距离还要近! 至少,承影今晚说的很多话,是决不可能在岑子岳面前说出来的。 照这样看来,倒像是,承影想拉着她做个长久的“同盟”。 然而当务之急,是先把岑子岳……不,喻凤臣给救出来。 想到这里,甄玉倏地站起身:“饮翠,拿我的夜行服来!” 饮翠错愕道:“啊?公主还要出去?” 甄玉柔声道:“人命关天,什么都没有这个重要!” 换了一身黑色夜行服,收拾了一些必要的物品,甄玉独自离开家。 不多时,她到了一处地方。 那是翠竹小巷,前面是五楹精舍,后面是窈窕静谧的小红楼,衬在一抱绿竹掩映的角落里,十分幽静动人。 甄玉没去前门,她一直走到了后院,在那两层小红楼的矮墙下面站定,抬头看了看,楼上灯火通明,有男人修长的影子走来走去,也有女子娇滴滴的莺声燕语,混着觥筹交错的碰杯声,不算清晰地远远传来,过了一会儿,就见女人弯下腰的影子,重合在了男人的影子中,欢笑声愈发含混不清…… 这里是江子弃的一处落脚地,女主人是他的相好,这事儿前世也只有甄玉一个人知道。 心中暗笑,甄玉又弯腰拾起几枚石子,她捏在手里,一个接着一个,打在了二楼窗棂上。 那叮叮咚咚的响动,果然惊动了屋里的人。 男子怒气冲冲推开窗子,冲着外头吼:“小兔崽子!再敢乱扔石头,明儿个爷就把你扔护城河里去!” 这男人正是江子弃。 甄玉不等他说完,就咯咯笑起来:“师父你没睡啊。” 江子弃继续怒冲冲道:“我还睡个屁!你个小兔崽……” 他突然卡住,犹豫了片刻,“是殿下?” “是的。”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江子弃大惊失色,他这相好的事情从未公开过,谁也不知道他这只“狡兔”还有这么一个温柔窟。 甄玉笑道:“哎呀师父你先别管这些了,我来找你借点东西。” “你想借什么?”江子弃觉得怪怪的,他都还没认这个“徒弟”呢,对方却一口一个师父,叫得顺口极了,倒像是上辈子真的做过师徒一样。 “我想借您的云钩和壁虎爪。”甄玉扬着脸,声音清脆地说,“明天早上就还给您,这次保证不弄坏!” 江子弃哼了一声:“上次把我的银毫甲变成了一堆破烂,卖都卖不了两个铜板,你还有脸说!” 甄玉忍笑道:“这次绝对不会了!” “你等着!” 不多时,一副云钩和一副壁虎爪从二楼扔了下来。 甄玉拾起来,心头大喜:“谢谢师父!我走了,您早点歇着!” 说完,她一溜烟跑掉了。 江子弃望着女孩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禁笑起来。身边的女人拢了拢云鬓,柔声道:“是你的徒弟?” 江子弃收回神,他关上窗子,淡然一笑:“也不知我够不够资格做她师父。” 甄玉一直跑到了皇城根底下。 远远的,她就看见了城头吊着的那个人,心下不由一阵惊悚,原来喻凤臣是被绑着双手,吊在那儿。 他被吊得那么高,从地面望去,仿佛只是半空中,一条飘摇的黑色人影。 如今是入夜时分,城门都关了,路上也没几个人走动了,然而白天,这里熙熙攘攘,人潮涌动,京城百姓全都能目睹这场残忍的示众,再加上那些恶意的道听途说,以及添油加醋的信口开河……甄玉简直不敢想象,这个人将遭受何种荒谬的侮辱。 而这,都已经算是景元帝的“恩典”了,甄玉原先还以为喻凤臣会被五马分尸呢。 此刻,抬头看着墙上悬着的人,她心中缓缓涌起一股冰冷的愤怒:如果不是喻凤臣当机立断,砍掉了四皇子的手,那一屋子满满的地龙髓一旦炸了,半个京城就都没了。 而那些被喻凤臣救了的普通百姓,却一无所知,甚至还在他遭受不公惩罚的现场,嬉笑着指指点点,大声羞辱这个曾经救了他们的英雄。 这,不公平。 但甄玉和岑子岳不一样,她早就放弃了这种无谓的争辩。 事实已经造成,非要讨回一个嘴巴上的公道,有什么意思呢? 倒不如在真正的利益上想想办法,哪怕姿态不好看,能挽回一点是一点。 她忽然想,某个角度而言,自己和承影确实是一路人。 不再多想,甄玉仔细观察了一下城头守备士兵的行动。 这方面她早就有数,守备士兵不是一直站着不动,他们会轮岗,风大天冷的时候,也会偶尔偷个懒,下去喝个热茶什么的……留出的无人空档,虽然不太长,但足够她办事了。 果不其然,又屏息等了两炷香的功夫,喻凤臣那边的士兵离开了,新的交班人员还没来,趁此机会,甄玉疾速奔到城墙底下,用力将手中的云钩向上一扔! 当啷一声,云钩顶端,钩在了凸起的墙头上! 紧接着,她手脚并用,抓着绳子嗖嗖往上爬! 甄玉的手脚,全都套上了江子弃给的壁虎爪,这是一种特殊的工具,套在手脚上,能够增大摩擦,攀爬起墙壁来事半功倍。 甄玉一直爬到了喻凤臣平齐的地方,又用壁虎爪抓住墙壁,尽量往他那边靠了靠。 “喻统领?喻统领?”她小声叫着。 幸亏今晚风大,而且这个位置距离城头士兵巡防还有一段距离。 即便如此,甄玉也不敢太大声音。 起初,喻凤臣似乎是昏过去了,好半天没有反应。 在甄玉呼唤了好几声之后,他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在盯着面前的甄玉好半天之后,喻凤臣才发出嘶哑的声音:“公主……殿下?” 第225章 夜访喻凤臣 “是我。”甄玉一面说着,麻利地用一只手从背后的包袱里,掏出一张裘皮大披风,将它盖在了喻凤臣的身上,又打了个结。这里太高了,夜风格外地冷,盖一件披风在身上,好歹能帮着喻凤臣挡挡寒。 其实要救喻凤臣下来,也不是做不到,但甄玉明白,不能那样做。 喻凤臣的脚筋都被挑断了,成了残疾,他无法自行逃出京师,就算是甄玉安排人送他逃跑,从此之后也会陷入玄冥司无穷无尽的追捕之中——玄冥司第一大忌,就是成员叛逃。一旦出现叛徒,整个玄冥司都会出动,就连隐门里的长老也会参与其中。 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不把叛徒抓回来他们誓不罢休。 救人一时爽,然而一旦做了那种莽撞的事,喻凤臣,甄玉,也包括岑子岳,他们三个人的后半辈子,也就永无宁日了。 因此甄玉也只有咬着牙,轻声道:“喻统领,你再坚持坚持,我明天一早就进宫,帮你向皇上求情!” 喻凤臣一动不动,他眼睛始终望着远处,像是在看东西,又像是压根没看,只是在发呆。 今晚月色极好,甄玉甚至能看见他脸上未曾痊愈的伤疤,他头发披散凌乱,虽然身上仍旧是那件青色的长衣,但却早就不复曾经的洁净挺拔,到处都是血迹斑斑……所以在被吊在这里之前,他还曾经遭受过酷刑拷打。 好半天,就当甄玉以为他丧失了神智,头顶忽然掠过一阵士兵随意的交谈声。 她吓了一跳,原来上面有巡逻经过! 一直等到交谈声远去了,四周再度安静下来,就在这时,喻凤臣忽然轻声道:“你不用费这个劲了,皇上不会放过我的。” 甄玉松了口气,喻凤臣头脑还在,这就好说了。 “皇上有可能会释放你,我已经考虑出来一个办法,目前看胜算很大。”甄玉又轻声道,“但是,你得付出非常大的代价。” 她顿了顿,努力凑近喻凤臣:“我今晚冒险爬上来,就是来问你的态度,因为事情重大,我无法替你做决定。喻统领,现如今你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脱身……” 喻凤臣微微抬起头来,血污之下,他的一双眼睛忽然看向甄玉:“是要我净身吗?” 甄玉屏住呼吸,她缓缓点了点头:“是的。” 高处的风声愈发大了,咻咻不停,吹得人飘飘摇摇,喻凤臣像一片干枯的黑色叶片,被吹得摇晃不已。 甄玉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如果你答应,我明天就进宫,话术我都想好了,只要皇上松了口,你就到我身边来,你不用担心,脚筋就算挑断了我也能给你治好……” 她停了停,才又哑声道:“当然,如果你受不了这种侮辱,宁可选择去死,我也完全能明白。所以今晚,我得找你要个回答,这样我才好去和皇上说……” “我答应。” 甄玉吃了一惊,她不禁又问了一遍:“你答应……净身?!” “是的,我答应。”喻凤臣静静望着她,目光透过凌乱的黑发,直直望着甄玉,“想活着离开玄冥司,只有净身这一条路,如果没有人肯要我,就算净身了,也只能入宫做最低贱的洒扫太监。那种自由,我并不想要。但如果能到公主身边来,我可以接受。” 他的口齿如此清晰,思维如此有条理,这下子,甄玉相信他不是一时头脑发昏做的决定了。 “我明白了。”甄玉快快地说,“明天,我会尽力说服皇上,喻统领,请耐心等待。” 接下来,她又用随身带着的小铜壶,喂了喻凤臣两口热茶和一块点心,这才准备往下撤。 “公主,”喻凤臣忽然喊住她,“为什么要救我?是王爷要你这么做的?” “不是。”甄玉淡淡地说,“他不知道我这么做,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同意。” “那你为什么……” 甄玉睁着眼睛,静静看着他,忽然道:“喻统领,人只要活着,就有无数种可能,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 “我需要帮手,喻统领,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帮手。” 说完,甄玉就顺着云钩的绳子,飞快向下滑去,到了底部后,又一按绳子上的机关,云钩立即收爪,落回到甄玉手中。 喻凤臣望着她那小鸟一样疾速的英姿,他干瘪的脸,忽然笑了笑。 男人喃喃道:“那好吧,公主殿下,我将用一生……为您效劳。” 回到家中,甄玉早已累到不行,一倒头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经是大亮,甄玉匆匆吃了点东西,就让丫头们给她认真妆扮起来。 “姑娘今天又要去哪儿?”饮翠好奇地问。 “进宫,面圣。” 一听要去见皇上,几个丫头都不敢怠慢,认认真真给甄玉梳头上妆。 今日正好不是上朝之日,收拾停当,甄玉就坐着轿子进了宫。 这一边,御书房里,景元帝听说永泰公主求见,他哼了一声,脸色有点沉沉的:“她又来干什么?” 安禄海小心翼翼地窥着皇上的脸色:“那就……不见?” 景元帝摇摇头:“让她进来,无缘无故把她挡在门外,倒显得朕心胸太窄了。” 甄玉跟着安禄海进来御书房,她先行下拜:“臣女甄玉,见过陛下。” 景元帝脸上神色淡淡的,也瞧不出什么来,他把手头的书往桌上一搁:“你怎么没事突然进宫来?” 甄玉笑了笑,道:“臣女倒不是没事进宫,臣女原是打算去看望外祖母的,但是半道上突然改了主意。” 她这样直言不讳,令景元帝非常惊讶,忍不住问:“为什么改主意?” “回陛下,因为臣女经过皇城东头,竟然看见城头上吊着一个人。臣女抬头一瞧,唷!这不是玄冥司的那位统领吗?”甄玉说得神采奕奕,脸上并无半点不忍,“所以臣女就改了主意,赶紧叫车马转向,进宫来见圣上。” 景元帝还是没听懂,他又问:“嗯,你看见喻凤臣吊在城楼上,然后呢?这和你进宫见朕,又有什么关联?” 甄玉笑盈盈道:“皇上,臣女想求皇上一个恩典。” 第226章 你来顶替喻凤臣 景元帝抬了抬眼睛:“什么恩典?” “臣女想求皇上,放了喻凤臣。”甄玉说完,又加了一句,“将他净身之后,赏赐给臣女做奴仆。” 景元帝一开始听她要求放了喻凤臣,本欲大怒,但是听见了后半句,转而又吃了一惊! “你要喻凤臣做你的下人?”景元帝狐疑地问,“为什么?你身边缺服侍的人吗?” “回皇上,臣女身边不缺服侍,但臣女一定要将喻凤臣抓来当下人!” 景元帝来了兴致:“哦?为什么?” “皇上,您知道臣女前段时间走虎牢巷的事吧?” “当然知道。”景元帝淡然一笑,“颐亲王曾经连夜跑到朕这里,求朕逼着喻凤臣收回成命,可喻凤臣就是个榆木脑袋。” 甄玉轻轻叹了口气:“臣女早就知道求他没用,臣女劝王爷别费这个劲,王爷也不肯听……” 她说着,又抬起脸,正色道:“皇上,您知道臣女那趟走虎牢巷,身上断了多少根骨头吗?十七根。” 景元帝大惊失色:“那么严重?!” “这还只是骨折呢,皇上没想到吧?”甄玉故意咬着牙,露出一种又痛恨又伤心的狠毒表情,“臣女右臂,被那头狮虎兽啃去了一大块肉,毒虫叮得全身肿胀,往常的袖子都拢不进去,至于什么箭头的贯穿伤,刀刃的擦伤……这都懒得一一和皇上细说了。” 景元帝的脸上,是不折不扣震惊的神色。 好半天,他才慢慢道:“没想到你的伤这么严重,早知如此,朕就算把喻凤臣这厮连夜叫来,也不会让你去走虎牢巷。” 甄玉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但是她心里却在冷笑:你真的不知道虎牢巷是什么地方吗? 景元帝点点头:“难怪你这么痛恨喻凤臣。” “是,臣女不想看他一朝毙命,那太便宜他了,也对不起臣女一身的伤。”甄玉冷冷道,“臣女听说,像他们这种人想活着离开玄冥司,就必须净身,那挺好的。恳请陛下将喻凤臣逐出玄冥司,将其恩赐给臣女。” 一口气说完这些,甄玉屏住呼吸! 她知道,自己在赌,赌景元帝信不信自己,赌景元帝究竟是怀疑更多一些、还是信任更多一些。 良久,她听见景元帝轻笑了一声。 “说到底,玉儿你还是想保下喻凤臣的一条命,对吧?” 甄玉的一颗心,狠狠一沉! 看这意思,她刚才那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压根就没有蒙过景元帝?! “不过既然你提出了要求,那朕就满足你。”景元帝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看甄玉,“玉儿,朕和你做一笔交易,如何?” 甄玉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景元帝静静看着她:“喻凤臣犯了事,玄冥司的统领一职,如今出现了空缺。玉儿,朕希望你来做这个统领。” 甄玉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走向。 她来做玄冥司统领?! 她下意识笑道:“皇上您在开玩笑?我才十五岁,又是女流之辈,怎么做得来玄冥司的统领?” 景元帝摇摇头:“年龄不是问题,男女更不是问题。你看你这几个月做的事,有哪一件不是让世人咋舌的?就算是朕,也不能真把你当个小女孩来看待。” 他又看了看甄玉:“怎么样?玉儿,是继续做个只挂着虚名、无人在乎的公主,还是手中握着人人畏惧的玄冥司,真正跻身朝臣之间?这二者你选哪一个?” 甄玉不得不承认,景元帝这番话,让她心动了! 她太缺人手,太缺权力了。前世她虽然只是三皇子的一个爱妾,但至少可以从三皇子的手中,分得一些权力。然而这一世,她却连这样的依仗都没有——景元帝只给了她一个公主的虚名,别说插手朝野之事,甄玉就连打听都没处打听。 但同时,甄玉也非常明白,皇帝之所以向她抛出这么诱人的一块“肥肉”,这背后,必然有他更大的盘算。 “只怕臣女面前,还有好几座山要爬吧。”甄玉微微一笑,“请问圣上,玉儿需要怎样做,才能当上玄冥司的统领呢?” “玉儿,你这孩子真是冰雪聪明。”景元帝叹道,“实话告诉你,虽然朕属意于你,但玄冥司眼下有一个代理的统领,此人姓戴,曾经是喻凤臣的副手。” 他停了停,又道:“昨天,朕专门询问了隐门里的长老,他们同意给你一次机会,前提是,你要和戴副统领一决高下。” 甄玉点点头:“臣女明白了,皇上,除此之外呢?” “你得走一次隐门。”景元帝看着她,“你要让隐门里,那些玄冥司的长老们服气,全部支持你做统领。” “臣女听懂了。” “玉儿,朕很希望你能坐上这个位置,但朕在这件事上做不了主,只能尽力为你讨要一个资格。不过,只要过了这两关,就再没有人反对你成为玄冥司的统领了。” 甄玉一时心潮起伏,景元帝说得简单,实际上这两件事,都难如登天! 她先要击败如今的代理统领,然后,还要获得隐门里那些老头子的认可——那都是从玄冥司退下来的元老级人物,是喻凤臣都得跪着和他们讲话的老神仙! 可想而知,要取得他们的认可,那有多难! 除此之外,景元帝提名她,自然是认定了甄玉无父无母,家世单薄,更加方便他控制,而且甄玉是太子党,这样一来,就能与渐成气候的左相—三皇子一派分庭抗礼。 景元帝是玩弄帝王术的高手,甄玉一旦答应,就等于进入了他设下的棋局。 然而……然而!那可是玄冥司统领的位置!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这样的机会要是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难道她甄玉真的要一辈子做一个寂寂无闻的虚名公主吗? 上苍好容易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难道是让她躲在家里,过风花雪月的舒坦日子吗? 而且她早早就承诺过,要保护外祖父一家,要保护皇后姨母,扶持太子上位……手中没有半点权力,她怎么保护他们? 在心里加加减减了一番,甄玉迅速做出决断。 “回皇上,臣女愿意一试!” 第227章 冲突与绸缪 甄玉离开之后,安禄海给景元帝端上一盏茶。 “皇上,外头有点起风了,您要不……再添件衣服?” 而景元帝似乎沉浸在某种思绪之中,并没有听见安禄海的话。 他长久凝神地望着窗外,忽然轻声一笑:“这丫头,真不像她母亲啊。” 安禄海听懂了,也跟着笑:“是不大像。” 景元帝看了看他,又道:“禄海,你也这么觉得吗?” “回皇上,嘉怡公主一向是直来直去的,最厌烦拘束,像玄冥司这种地方,她可是一听见就要逃得远远的,避之唯恐不及呢。” “可不是。而且甄玉也不太像甄自桅,那个人一向光明磊落,要他做玄冥司的头儿?甄大将军宁可挂印归乡。”景元帝轻轻点头,“这丫头,倒是很像朕的性子。” 这话,实在不好接,任是安禄海这种老练的总管,一时之间也有点儿卡住。 幸好景元帝换了个话题:“既然如此,禄海,你叫人去把喻凤臣给放了,按照老规矩给他净身。” “是。” “哦还有,把阿岳给放了吧。”景元帝叹了口气,“当时朕在气头上,偏偏那小子倔得不行,朕忍不住抽了他几鞭子……现在喻凤臣这事有了着落,也没必要继续关着颐亲王了。” 安禄海这才大松了口气,又赔笑道:“老奴就等着圣上这句话呢。颐亲王脾气虽然倔,但他对皇上一向忠心义胆,只不过喜欢认死理……皇上往常,都是看在从小的情分上,不当回事,这次王爷接受了教训,或许就能改过来了。” 景元帝讽刺一笑:“改?只怕是改不了的。正好,这回让他死一死心。” 安禄海不解:“皇上的意思是……” “阿岳口口声声说,喻凤臣是个大忠臣,为了力保此人,他甚至不惜激怒朕。”景元帝冷冷道,“如今他力保的喻凤臣,偏偏被他最信任的甄玉给逼得净身为奴,你猜阿岳知道了,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安禄海一时无言,半晌,他才苦笑道:“颐亲王只怕会疯……他这种宁折不弯的性子,怎么受得了这个。万一为了这,他和永泰公主决裂,那就麻烦了。” “呵,他不是喜欢认死理吗?这次朕倒要看看,他究竟还怎么认这个死理。” 颐亲王被释放归家的消息,很快就到了甄玉耳朵里。 她第一时间就坐着车轿赶过来。 到了地方,刚好赶上乌有之在给岑子岳的伤口上药。 甄玉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了,她颤声道:“王爷,皇上这是把你往死里打啊!” 岑子岳光着膀子趴在床上,这两天的牢狱生活并不轻松,他人看起来异常的憔悴灰暗,但依然努力打起精神,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皮肉外伤……” “只是皮肉外伤?”乌有之不乐意了,“哼,王爷您说得轻巧!这都深可见骨了!您可是皇上的亲弟弟,皇上当初,真下得去手!” 岑子岳皱眉道:“行了你,跑这儿挑拨离间来了?” 乌有之也明白,自己的话说过头了,无论怎样,他一介平民是没资格批评天子的。 于是他只好在嗓子里咕噜了两声,以示不满。 上好了药,乌有之悻悻道:“王爷歇着吧,十天半月您都不要想着起身了。” 岑子岳错愕:“要那么久吗?你这个蒙古大夫,到底靠不靠谱啊?” 乌有之勃然大怒:“就是有我这个蒙古大夫,王爷才只需要躺十天半月!若是换了别的大夫,不躺满半年您别想下床!” 岑子岳忍笑道:“好了好了,我开个玩笑,那么认真干什么。” 乌有之气呼呼的,他用力扣上药箱:“王爷有什么事就找公主问吧,小人先告退了!” 他翘着两撇山羊胡子,一脸不高兴地走了。 等他走了,甄玉才挨着床边坐了下来。 岑子岳看她脸色怪怪的,还以为她也和乌有之一样,在为景元帝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他而愤怒,于是赶紧安慰道:“我没什么事,也就是当时疼一点。我皇兄那个人,平时别的事情还是挺讲道理的……这次可能关系到老四。” 他说着,不禁神色黯淡下来:“也不知最后,他到底要怎样处置喻凤臣,看来我劝不住。” “我知道皇上打算怎么处置喻凤臣。” 甄玉突然来这么一句,岑子岳吃了一惊,抬头看她:“你说什么?” 甄玉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斟词酌句地开口:“王爷,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请你先听我全部说完,就算要发火,也先忍耐一下。” 她突然间如此煞有介事,把岑子岳也弄得震惊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忍不住说,“我只是被皇上关起来两天,难道天就翻了不成?” 于是,甄玉就将自己与承影商量解救办法,连夜去询问喻凤臣意见,又进宫向皇上求情,乃至于皇上提出要她做玄冥司统领……这桩桩件件,毫无隐瞒,都和岑子岳说了。 岑子岳的脸色,复杂地变了好几次,他几次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都没说出来。 一直到甄玉全部讲完,屋子里安静下来。 “我知道,王爷必定不同意我这么做。”甄玉挣扎着,她试图为自己辩解但同时又觉得很羞愧,“王爷一向站得直、行得正,然而我却没有为喻凤臣说话,反而逼着他净身为奴,你肯定接受不了……” “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可以吗?” 岑子岳突然轻声说。 甄玉怔住,她看见,岑子岳把脸回过去,不肯看她。 她心头轰然一声。 忍着泪,甄玉站起身来,她低声说:“那我先告辞,不打搅王爷养伤了。” 从屋里出来,正巧撞到在外面探头探脑的乌有之,他有点吃惊:“这么快就说完体己话了?” 甄玉想遮掩一下,和他说个俏皮话什么的,但心里一酸,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红着眼睛,转头就走。 甄玉步伐飞快,一直出了二门,快到大门口的时候,乌有之忽然在后面喊:“小师妹!小师妹!” 甄玉只好停下来:“师兄又有什么事?” 乌有之气喘吁吁地说:“王爷叫我喊你回去!” 第228章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甄玉怔住! “他叫我千万喊住你,他还有话和你说。”乌有之喘了口气,又一脸的埋怨道,“你们小两口这是干什么?我乌有之又不是专门给你们逗趣用的!真是!” 甄玉不禁脸上发烧,她没法回应,只好拔腿又往回跑。 到了屋里,她才看见岑子岳半撑着身子,正翘首以盼。见她回来,他大大松了口气,撑了好半天的胳膊也终于酸软,一松劲,跌回到床上。 “我还以为,那个笨蛋土豆追不上你呢。”岑子岳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安心的笑容。 甄玉站在门口,她垂下眼睫:“……王爷喊住我,是想说什么?” “我想通了,事情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错。”岑子岳安详地说,“刚才,我不该责怪你。”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说得甄玉一时泪如泉涌。 “你已经是在最糟糕的局面里,尽可能寻找好的解决办法了。”岑子岳轻轻叹了口气,“喻凤臣的事,并非你擅作主张,你是在问过他之后,才去求的皇上。” 他又沮丧地把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倒是我,无用得很,冲动得很,不光没能救出他来,还把自己害得下了狱。要不是你今天解了皇上的心结,我到现在还不一定能出来呢。” 甄玉走到岑子岳跟前,她哑声道:“这不能怪王爷,任谁遇到这种事,都想努力争取一个公道。” 岑子岳抬起头,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我刚才,确实很生气,一想到喻凤臣只能落得这样的下场,我心里就难受,又是恨他,又是恨你,又是恨我自己。但事后想一想,我到底气什么呢?气喻凤臣主动要求净身为奴?难道他不想死还不行吗?都到这一步了,他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 “王爷放心,日后他到我身边,我一定会善待他。” 岑子岳点了点头:“这我当然知道。” 他睁着一双明净无比的眼眸,静静看着甄玉:“我确实不喜欢玄冥司那种地方,当初从那里逃出来,回了军营,一半是因为喻凤臣,另一半也是因为,我实在受不了那里头的阴暗规矩。可是玉儿,既然你决定做这个统领,我也不会阻拦你。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我知道,你想做大事,更重要的是,你也有能力做大事。如果你和别的女人一样,成天赏赏花、绣绣蝴蝶就满足了,我当然开心,因为我不用替你担忧也不用帮你筹谋。但你不喜欢那样对吧,成天把你关在家里绣花,你会疯掉的。” 甄玉忽然就忍不住了,她用手捂住脸,深深低下头去。 前世,尽管她为三皇子出了那么大的力,可是三皇子依然不肯认可她。虽然他享用着她呕心沥血换来的成果,可是嘴上却始终都说,好女人就应该乖一点,心别那么高,最好呆在家里安静绣花……每每把她说得羞愧无比,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女人。 “我一生下来就是亲王,比千千万万的人尊贵,我从来就没有尝试过往上爬的滋味。”岑子岳说着,苦笑了一下,“我这样的人,如果嘲讽你‘心不该那么高’,未免也太‘何不食肉糜’了。玉儿,你想做就去做吧,若别的什么人,挖空心思谋求喻凤臣那个位置,我肯定会嗤之以鼻,将他视为不可救药的阴谋家。但如果是你,那就没问题了。” 甄玉轻轻扑过去,小心翼翼抱住了他。 “王爷,你不怕到最后,我也变成了一个女阴谋家吗?”她啜泣着,小声问。 岑子岳轻轻笑起来,他凑上去,亲了亲甄玉冰冷湿润的脸颊。 “那我可骄傲了,和你这个女阴谋家识于微时,还同床共枕好几次……” 甄玉想笑,但却不意被岑子岳吻住,他吻得那样热切又温柔,甄玉觉得自己快要化为一池春水,几乎要管不住了。 她情不自禁手上用力,不小心触到岑子岳背上伤口,疼得他啊的一声大叫! 甄玉吓得慌忙松开他:“碰到哪里了?!” 乌有之听见叫声,也一个箭步冲进来:“怎么了怎么了!都叫你们两个小心一点!谈情说爱也不要碰到伤口嘛!” 岑子岳被他说得恼羞成怒,他忿忿道:“你跑进来干什么啊真是的!堂堂一介名医,怎么这么爱听壁脚?!” 乌有之一头雾水:“是王爷你叫,我才跑进来的啊?病人疼得叫,我这个做医生的,难道要置之不理吗?” 甄玉羞得脸通红,她赶紧站起身:“算了我先回去……” 她刚要走,岑子岳又喊住她。 “吃完晚饭再来看我,行不行?” 甄玉忍笑道:“吃完晚饭天都黑了。” “那明天再来,行不行?”岑子岳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非要讨到一个回答。 “那我想想……这两天忙得很。”甄玉故意道,“不一定有空。” “不行!明天你必须来看我!”岑子岳也故意发狠,握拳捶床,“哼,你不过来,我就过去!” 急得乌有之直叫:“祖宗!等我把这血止住再调情行不行!请你们尊重我这个大夫!喂!我这么大一个人还在场呢!” 甄玉一时笑得不行,她好容易忍住笑,嗯了一声:“明天我再过来。” 回到了家,甄玉这才放下心来,她情绪愉快,吃饭也安心。四个丫头欢欣鼓舞,忙来忙去,她们这些日子眼看着甄玉一件接着一件大事,又是自己受伤,又是救助他人,简直没有两天歇在家中……她们帮不上什么忙,只有干着急。 “玉姑娘还是快些嫁人吧。”饮翠开玩笑地说,“嫁了人,家里有个支撑的,姑娘也不用那么忙了,奴婢几个也可以更安心了。” 甄玉也没不好意思,她笑道:“光是我嫁人,你们呢?你们难道不嫁人的吗?” “不嫁。”漱朱突然说。 甄玉一愣,看着漱朱笑起来:“漱朱,你不嫁人吗?” 第229章 门外的喻凤臣 漱朱摇摇头,再度肯定地说:“不。” 嵌雪大嘴巴,马上就说:“姑娘你不知道,漱朱这丫头最古怪了,很早就说她不嫁人的,当初老夫人就问过她,她说她要一辈子跟着老夫人。现在她肯定是一辈子跟着玉姑娘。” “嫁人不好。”漱朱古板又认真地说,“姑娘逼我嫁,我也不嫁。” 甄玉忍住笑,她点了点头:“没关系,漱朱,你要是实在不愿嫁人,我不会逼你。不过你真的不愿嫁人吗?” “不愿。”漱朱异常认真道,“男人没姑娘好。” 这话也太直白了,几个丫头笑作一团。漱朱毕竟是个姑娘家,被她们笑得面红耳赤,转身跑出屋子去了。 甄玉忍笑道:“你们别笑话她。漱朱性子慢热,又极度怕生,上次喻凤臣突然带着人闯进太傅府,别人都还没怎样呢,她就吓得蹲在墙角吐个不停……” 饮翠她们互相看看,都点点头:“漱朱胆子是真的小,脑子虽然好使,但太怕生了。” 甄玉也道:“是啊。逼着她这样怕生的姑娘,嫁给一个面都没见过的男人,只怕是会要她的命。” 嵌雪打趣道:“那就让她嫁给见过面的、熟得不得了的男人,不就好了?” 甄玉叹了口气:“那你给我说说,有哪个男人和漱朱熟得不得了?我师兄乌有之都来这么多趟了,和你们都够熟了吧?漱朱到现在还是一见他就躲,把我师兄郁闷到不行。” “……” 甄玉又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们也别替漱朱操心,你们自己若有心仪的男子,不妨悄悄和我说,看我能不能帮你们说和说和。” 饮翠她们听了这话,又是羞涩又是好奇。 别家的千金小姐,就连听个“嫁”字都面红耳赤,赶紧捂住耳朵装没听到,更是不可能公开提及嫁娶之事。 甄玉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能这么大方,和贴身丫头谈她们的人生大事,而且还说得如此贴心,如此敞亮。 饮翠感慨地说:“玉姑娘真不是一般人。” 甄玉但笑不语。 算上前世的人生,实际上,她已经是个历经无数男人的中年妇人了,这种普通的闺阁话题,有什么好让她害臊的呢? “我倒是希望,你们四个别嫁得太远了。”她又慢言细语道,“最好都在我身边,我帮忙看着一点,未来,你们的小家庭若有什么风波,我也能帮你们一把。” 这番话,说得饮翠她们心中一阵阵暖流涌动。 正这时,刚才害羞跑出去的漱朱,忽然一打帘子冲了进来。 她脸色煞白,大睁着眼睛,颤声道:“姑娘,外头来了个怪物!” 大家都被吓到! 甄玉慌忙站起身:“怎么回事?漱朱你说清楚。” 正这时,老柴也慌慌张张跑进来:“公主,喻凤臣喻统领……来了。” 甄玉心中翻了一道巨浪,下意识地问:“他到门口了?” 老柴不知为何,面色十分古怪,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道:“他……他……唉,我不知道怎么说,公主您去看看吧!” 甄玉匆匆跟着老柴他们来到大门口,就看见,门口的泥地上坐着一个人,披头散发,身上衣服也脏得看不出颜色来,他用双手撑着地,慢慢抬起一张污秽不堪,几乎看不出容颜的脸:“殿下……” 甄玉这才看出,这个人竟然是喻凤臣! 大惊之下,她一时竟顾不得脏,扑上前一把架住他! “喻统领!这是怎么回事?!” 喻凤臣冲着她微微一笑,虚弱地哑声道:“我的脚筋都被挑断了,他们又不肯给车轿……公主,我已经被逐出玄冥司了。” 所以他就只能用两只手,像一只可怜的被抛弃的狗,一路从皇宫爬到这里来! 甄玉的心像撕裂了一样! 她太愤怒了,以至于简直说不出话! 景元帝怎么能这样做!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多次在暗杀中救过他的命,并且始终对他忠心耿耿的人?! 景元帝竟然绝情至此! 这时,甄玉又闻到从喻凤臣身上传来的浓重血腥味,她下意识低头一看,却见他身上那件青衫的下摆,全都是血。 她忽然脸色一白,猛然意识到,喻凤臣已经被净身了! 所以他才会被扔在大街上! 此刻也顾不上多想,甄玉叫道:“老柴!快叫几个人来!” 老柴和几个男仆一起动手,这才将喻凤臣抬进屋里来。 甄玉嘱咐他赶紧烧热水,帮喻凤臣清洗污秽,又低声吩咐腿脚快的小厮,赶紧去王府,请乌有之过来……虽然喻凤臣身上的伤,她也不是治不好,但毕竟男女有别,而且他又刚刚遭了净身,这种情况下,甄玉实在不适合亲自出手。 没多久,乌有之就赶到了,甄玉将前后经过和他说了。 乌有之听完,瞪圆了眼睛:“小师妹,你打算把这么个人收在身边?你把一个阉人放在身边……更别提,他不知道有多少仇家呢!” 甄玉看了他一眼:“师兄,你也计较起这些来了?喻凤臣是用两只手一路爬到我门口的,难道我还把他赶出去不成?” 说完,她又低声道:“他脚筋被挑断了,也不知究竟还能不能救,又刚刚被净身……唉,真是惨透了。师兄,你去帮我瞧瞧他吧,我答应过王爷要善待他,再说他又是王爷的年少相识,我想,总得把喻凤臣恢复得像个人样才行。” 这一次,乌有之倒是不再大大咧咧,他点了点头,沉声道:“这事就交给师兄。” 眼见着乌有之拎着药箱进去屋里,甄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一转头,她却见漱朱呆瓜一样,一脸哭兮兮站在那儿。甄玉不禁心疼又好笑,她说:“漱朱,你傻站在这儿干什么?刚才把你吓着了吗?” 漱朱抬头看看她,忽然张了张嘴:“姑娘……我踢了他。” “啊?” 漱朱那样子就像要哭出来:“我不知道……我叫他走开、走开。” “……” 甄玉叹了口气:“喻统领本来就伤成那样,你还踢他要赶他走,这岂不是雪上加霜?” “姑娘……” “算了,不知者不怪,”甄玉柔声劝道,“你去帮乌大夫打打下手吧,也不用进屋子,他要什么,你去给他弄来就行。” 漱朱重重点了点头,小跑着进了院子。 第230章 给我驯鹰之毒 吃过晚饭后,到了掌灯时分,甄玉来了喻凤臣住的小院。 乌有之已经告辞,临走他和甄玉说,喻凤臣断了的脚筋,有恢复的希望,但需要慢慢治疗。“接下来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尽量让他卧床,伤口愈合不好的话,可能会落下终生的疾痛。” 乌有之说得很隐晦,但甄玉听懂了,他说的是净身那件事。 等到人都打发走了,甄玉独自来见喻凤臣。 这会儿,老柴他们已经帮着喻凤臣沐浴清洗过了,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头发也好好地梳了起来,除了气色仍旧比较差,至少比刚才在门外泥地上那样子,看上去好了很多。 “多谢公主,救我于危难之中。” 喻凤臣的语气并不热切,也没什么痛楚,就仿佛他明白,他欠了甄玉太多太多,光是说两句感谢的话并没有任何用处。 甄玉知道他的性子就是这样外冷内热,因此也不见怪,只淡然一笑:“喻统领放心,我这师兄是大祁屈指可数的名医圣手,有他坐镇,你会没事的。” “公主不用再叫我统领了。”喻凤臣突然轻声道,“我已经不是玄冥司的统领了。” 甄玉一怔,旋即爽快道:“那好吧,今后我就叫你凤臣。对了,今天中午王爷也回来了,之前他因为替你辩护,触怒圣上,被牵连下狱,还好圣上开恩将他释放。你的事,我也都告诉他了。” 听甄玉这么一说,喻凤臣的脸色更加灰败! 良久,他才低声道:“这次,全仰仗公主义勇,喻某才捡回了一条命,未来,喻某任凭公主吩咐调遣。” 甄玉摇摇头:“你也不用如此自卑,其实我从未看轻过你,今后也需要你的帮助。” 灯下,喻凤臣枯黄干瘦的脸,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喻某如今就是个废人,还能怎么帮助公主?” “皇上要我接手玄冥司统领一职。”甄玉看着他,“眼下还有两道难关要过,凤臣,你必须帮我。” 喻凤臣顿时吃了一惊,抬头看她:“公主想做统领?” “是皇上推荐的。”甄玉不着痕迹地解释道,“但是皇上也说了,眼下有一位姓戴的代理统领,我必须与他一较高下。” 喻凤臣点点头:“是小戴啊,他原是我的左右手。” “这是个什么人?” “他叫戴思齐,二十出头,身手和头脑都不亚于我。”他停了停,“此人是被左相硬塞进玄冥司的,当时他只有五岁,据传他是韦大铖的私生子,戴是其母姓。” 甄玉吃了一惊,这么说来,这个小戴岂不是婉妃的亲弟弟?! “如果公主要和他一决高下,到时候,我会倾尽全力帮助公主获胜。”喻凤臣说到这里,又看了看甄玉,突然道,“然而在此之前,我有件事,想恳求公主。” 他这种高傲的人,居然用上了恳求这样的字眼,这让甄玉十分好奇。 “是什么事?” 喻凤臣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这盒子他当宝贝一样揣在怀中,直到如今都没弄丢,想必是十分珍贵的东西。 甄玉好奇地看着他,小心翼翼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黑色的药丸。 “这是什么?” “驯鹰之毒。” 甄玉一听这四个字,顿时变了脸色! 喻凤臣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希望,公主喂我吃下这枚药丸……” “绝不可以!” 甄玉声音都发了抖,喻凤臣要她喂他吃驯鹰之毒?!这不是和前世的走向一模一样了吗?! “曾经,我想让王爷喂我服下这枚药丸。”喻凤臣停了停,自嘲地笑了笑,“这自然是绝无可能的事,如今我也不会再肖想。但换成别的人,我更不能接受。我唯一能够接受的‘鹰主’,就是公主。” “我不会做这种事!”甄玉顿时站起身,她又愤怒又失望,“喻凤臣,你知道服下这种毒药,会有何种后果吗?!” “我当然知道。”喻凤臣淡淡地说,“从此之后,我会对公主忠心耿耿,视世间其他人如草芥,哪怕为公主而死也在所不惜。” “我根本不需要你这么做!” “可我需要自己这么做。” 甄玉呆住了! “公主,您知道我对颐亲王的想法,这不是我自己能改的,然而,只要服下这枚药丸,我就再也不会看他一眼,也不会再因为十几年前的那件事而彻夜痛哭……” 他竟然一下子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将两个人一直以来避而不谈的那层窗帘纸给撕掉了! 甄玉慢慢坐下来,她的眼眶有点潮湿,她哑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这药丸,可解除我半生之苦。我一直想这么做,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但现在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喻凤臣又笑了笑,“这么一来,再也没人和您抢颐亲王了,这难道不好吗?” “……” “而且,我也不想再反复回忆被净身的耻辱,甚至陷在里面无法自拔。”喻凤臣睁着眼睛,眼神一时变得空洞,“一旦服下驯鹰之毒,我就不会再在乎自己阉人的身份,更不会为此痛苦。我会只把您的利益摆在第一位,处处为您着想,而不会再考虑我自己的事。” 甄玉心中一动,这倒是个解决之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我必须服下它的理由。”喻凤臣望着甄玉,他的眼神忽然犀利起来,“您知道我到现在还在忠于陛下吗?” 甄玉一时错愕:“什么意思?” “每一个做统领的人,在坐上这个位置的当天,都得服用一种药,名叫‘贤臣之毒’。这种药会让这个人绝对效忠大祁,效忠天子,根本不可能生出叛国谋反之心。” “什么?!” “如果不服用这枚驯鹰之毒,那么在我心里,陛下的利益将会始终优先于公主您的利益,而这甚至是我的个人意志所左右不了的。”喻凤臣深深看着她的眼睛,“难道这也是公主您能够忍受的吗?” 甄玉呆呆看着喻凤臣,她的心中,冒出另外一个想法。 如果,她击败了那个戴思齐,坐上统领的位置,那她也得服下那个什么贤臣之毒,变成完全效忠于景元帝的傀儡。 这么一来,她还有必要去争这个玄冥司统领的职位吗? 第231章 喻凤臣的变化 最终,甄玉还是答应了喻凤臣的要求。 不过,这枚药丸和上次萧纤纤用在脂粉里的那种不太一样,这种是“改良版”,因为是当事人主动吞服,自行选择鹰主,完完全全的自愿,所以没有普通“驯鹰之毒”那些折磨人的过程,也不需要“鹰主”用羞辱的方式来打压“鹰”的自尊心。 但在一开始,“鹰”仍旧需要“鹰主”陪在身边,确认主仆关系。可以说,这个阶段是鹰最脆弱,最不安的时期,他会时不时就需要确认一下主人在哪儿,对自己的态度如何,有没有放弃自己的打算…… 因此甄玉发现,哪怕是她起身去喝水,或者做别的什么事,喻凤臣的目光都会始终追逐着她,如果看不到她,他就会不顾一切从床上起身,到处找甄玉。 甄玉并未觉得有什么麻烦,反而让漱朱把茶水端进来。 “嵌雪大大咧咧的,说话不当,反而会刺激到他。”她对漱朱说,“你最是稳重,又不多话,以后我不在他身边,你就替我多留意他。” 漱朱用力点头:“姑娘放心。” 甄玉看她这认真样儿,不禁调侃道:“怎么?不怕他了?” 漱朱脸一红,她低下头,小声道:“他胆子很小。” 甄玉一时失笑道:“明白了,来了个比你还胆小的人,所以就不怕他了。” 她又叹了口气:“喻凤臣这样子是药物导致的……真是,谁会想到,堂堂玄冥司的统领,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还活得好好的,只断了一只手。 甄玉想到这儿,忽然好奇,趁着漱朱离开,低声问喻凤臣:“皇上到底为什么那么偏爱四皇子?” 喻凤臣转动了一下迟钝的眼睛,他慢慢道:“因为皇上非常爱四皇子的生母。” 甄玉吃了一惊:“是说,那个低贱的宫人?” 喻凤臣摇摇头:“不是什么低贱的宫人,四皇子生母出身高贵,据说是世代簪缨大家的小姐……” 甄玉这下被震惊到了:“老天爷,她是谁?” 喻凤臣继续摇头,他低声道:“是我做统领之前的事,圣上亲下了钳口令,我没有详细去打听。但是……” 他停了停,才又道:“无意间我曾经得知,四皇子的生母是被天子强暴生子。” “!!!” “她被皇帝囚禁了足足一年时间,生下了四皇子之后才逃离。”喻凤臣想了想,“我曾听太医说,四皇子的残疾,是因为其生母在怀孕期间,用了各种办法想把孩子打下来……所以皇帝后期将她严密看管起来,就是怕她再伤害自己的孩子,但结果还是……” 所以四皇子的残疾,是因为他生母在他还是胎儿的时候,就各种摧残他。 甄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觉得这女人也太悲催了。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景元帝竟然做出了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一直到快四更了,喻凤臣沉沉睡去,甄玉这才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 甄玉这一觉,睡得不够踏实,梦里反复出现一个哭泣的女子,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见她哭得十分哀戚,她怀中抱着一个染血的濒死婴儿,喃喃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甄玉奔上前去,想要看清她的脸,这时浓雾忽然散去,女子向着甄玉扬起一张死人般发灰的青白脸孔,甄玉吓得倒退了两步,嘴里却忍不住喊了一声:“娘亲!” 一身冷汗惊醒过来,甄玉呆呆看着幔帐上面的花纹,她好久都没能弄清,自己身处何处。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漱朱你在干嘛?!你怎么把他背到这儿……别让他坐台阶上啊,这多冷!” 是饮翠的声音。 流金接着说:“漱朱你真是的!乌大夫不是说过,喻统领身上有伤,必须卧床吗?” 又听见漱朱恳求的声音:“回去吧,姑娘还没醒……” 然后是喻凤臣低低的声音:“我不进去,我在这儿等她。” 甄玉一头雾水,赶紧起身,叫饮翠进来。 “怎么回事?” “还不是漱朱?竟然把喻统领给背到门口来了。”饮翠抱怨道,“她那么小的个子,是怎么想的!俩人没有一块儿摔地上就算万幸!” 甄玉明白过来,顿时苦笑。 喻凤臣醒来没看到她,心里发慌,他的脚筋被挑断了,自己不能走,肯定是千求万求,求漱朱把他背到这里来。 丫头们服侍甄玉穿好衣服,匆匆洗漱后,这才走出来。 喻凤臣一见她,不安的眼睛里顿时绽放出光彩,一脸欢喜难以掩饰。 甄玉柔声道:“不是叫你在屋里休息吗?又跑出来干什么?” 喻凤臣以为她是在责怪他,一时只低着头不出声。 甄玉无奈,她想了个办法,干脆叫过漱朱来。 “凤臣,以后你的饮食起居,就都听漱朱的。”她故意用一种命令的语气说,“在你伤势痊愈之前,漱朱可以全权代表我。记住了吗?” 喻凤臣点头:“记住了。” 说完,甄玉又叫来一个男仆,让他背着喻凤臣回他的屋子。 又嘱咐漱朱:“你把他带回去以后,让他卧床休息,该吃药吃药,该吃饭吃饭。一切按照乌大夫的嘱托来做,知道了吗?” 漱朱重重嗯了一声,她竟然伸手牵过喻凤臣的手:“回去。” 然后,她就这样把喻凤臣给带走了。 饮翠那三个围在一边,简直像在看什么奇观一样! “天呐!漱朱竟然和陌生男人说话了!” “还牵了他的手!我的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漱朱竟然把喻统领管得乖乖的!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了!” 甄玉笑道:“你们几个,别在这儿嚼舌头了,也别笑话喻凤臣,他只是这两天受了药物影响,稍微显得迟钝一点,过个三五天就会恢复常态了。” 饮翠好奇地问:“姑娘,漱朱为什么不怕他了?她不是最害怕男人了吗?” 甄玉尴尬地咧咧嘴。 喻凤臣如今已经不算男人了,这件事,她也直白地告诉了漱朱,漱朱一开始又是惊恐又是害羞,但听完甄玉的讲述,她的脸又变得很苍白,低声道:“他好可怜。” 所以喻凤臣在漱朱这里,已经是一个跳出原有框架的存在:既不算是她所害怕的“普通男人”,又不算是不知根底的陌生人。 因此,她才能坦然地面对他,这也可能是漱朱这辈子,唯一能坦然面对的异性。 但这些细节太过隐私,她是不可能说给饮翠她们听的。 第232章 代理统领 当老柴进来说,有位姓戴的先生求见时,甄玉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老柴见她发愣,又加了一句:“他说他是玄冥司的代理统领。” 甄玉这才恍然大悟:“是他啊,快请。” 戴思齐是个瘦瘦高高的青年,五官有些平淡,从他的脸上并不能看到婉妃那种刺目的美貌,也许他更加像他的生母,甄玉暗想。 戴思齐五官线条疏淡,说话语气更是淡声淡气的,不太像个活人,情绪起伏很小,这多半源于玄冥司内部的传统训练,七情上脸,太容易激动的人,是不适合呆在玄冥司这种地方的。 “皇上今早把我叫了去,和我谈了玄冥司选拔统领的事。”戴思齐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喻凤臣已经不能视事,过往玄冥司的传统,都是由副手替代。” 甄玉也淡淡道:“皇上这次希望打破老规矩,让我参与统领的选拔,我想,隐门里的长老们也不能罔顾皇上的想法吧?” 戴思齐点了点头:“所以,皇上和隐门的白长老商量之后,想出了一个比试的法子,胜者就是下届统领。所以我今天,就是过来通知公主这件事的。” “什么法子?” 戴思齐从怀中,掏出两个纸信封,一只是红色,一只是绿色。 信封是封好口的,表明此前无人知晓里面内容。 “这是从隐门里传出来的,是两件等待调查的案子,两个涉及的应该都是当朝高官,所以京兆尹处理不了。”戴思齐说,“我和公主各选一桩,各自处理。一个月内查办清楚,不能残留丝毫的不干净。” “所谓的不干净,怎么讲?” “当事人及其家眷畏罪潜逃,或者该杀没杀、该抓没抓,甚或有了狡辩翻盘的余地,这在我们玄冥司来说,就叫‘案子办得不干净’。”戴思齐看了一眼甄玉,慢条斯理道,“我听说,喻凤臣就在公主身边,若是有不懂的,公主尽管问他就是,他虽然身上废了,脑子多半还没废。” 据说这个戴思齐是喻凤臣的副手。 甄玉曾经亲眼见过,喻凤臣的那些下属对他毕恭毕敬、恨不得趴在地上舔他鞋底的样子。但是现在喻凤臣下了台,这个戴思齐的语气就立马大转弯,不再具备丝毫的尊敬,仿佛在谈一个卑贱的废物……也许,这就是玄冥司内部特有的文化。 甄玉皱了皱眉:“可是,由谁来做最后的裁决呢?毕竟案子办得干不干净,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 “最后的裁决者是白长老。”戴思齐淡淡地说,“你放心,白长老很讨厌我,他是不会偏向我的。” “……” 戴思齐又将红绿那两个信封,往甄玉面前推了推:“公主,请选择吧。” 甄玉却没有立即伸手,她又皱眉道:“我还有个问题,如今你是玄冥司的代理统领,也就是说,你手中,有人有权,而我,什么都没有,你我相差如此悬殊,这要怎么比?” 戴思齐笑了笑,点头道:“公主说得没错,皇上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他又从怀中掏出了四个黑色的小木牌,牌子的正面,写着木、水、火、土四个字。 “这是玄冥司四个队长。五行之中的金代表兵刃,由统领掌握,暂时在我手中。”他伸了伸手,“剩下四个我们一人一半,公主挑两个队长,这么一来,包括他们的下属,都会听从公主您的吩咐。” 甄玉觉得这样还算公平,她想了想,拿起了水和土。 戴思齐将剩下两个木牌收起来,又补充道:“您可以找这两名队长以及喻凤臣一同商量,但除此之外,请务必保密,不要把案情告诉无关人员,而且除非主动表明身份,否则您参与统领选拔的事,外界目前也是不知道的。另外,还有一把尚方宝剑,就悬挂在玄冥司的内堂墙壁上。如办案过程中确实有需要,公主可以自行取来使用。” 平心而论,戴思齐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已经足够公平公正了。 甄玉再没什么不满了,她伸出手来,在红绿两个信封跟前,犹豫了一下,拿过了红色的那个信封。 戴思齐微笑着,将绿色信封收了回去:“这么一来,我与公主殿下的比试就开始了。因为调查的是朝廷高官,公主您有去各部查询档案的权力——” 他将一枚鲜红的令牌放在甄玉桌上:“这是皇上钦赐,名叫‘血令’,一共两枚,正副统领各有一枚并且没有任何权力上的差异。如有官员阻止公主查案,您就直接将这血令牌祭出来就行了。” 甄玉将血令收进怀中。 戴思齐这才站起身,他看了看甄玉,忽然神秘地说:“不想拆开来看看,要调查的是谁吗?” 甄玉谨慎地说:“不了。” “看一眼,如果您觉得不妥,还可以和我换哦。” 甄玉更加警惕,她淡然道:“君子一诺,重于千钧。既然我挑了这个信封,就没有再更换的理由,况且那样一来,戴先生您不就两个都知道了吗?” 甄玉心想你自然是轻车熟路,说不定很快就能结案,可我是个生手,到时候你知道了我办的是谁,说不定会来给我找麻烦呢。 戴思齐见她并不中计,于是龇牙一笑。 “虽然我这样说,有点多嘴了,不过,”他一双鬼灵灵的眼睛盯着甄玉,忽然压低声音,“就算是喻凤臣的话,公主您也不可全信哦!” 说完,连告辞也不说一声,转身飘然离去。 等他走了,甄玉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她想了一番,干脆带着血令牌、红信封和两个黑色木牌,起身去了后院,找喻凤臣商量。 到了喻凤臣住的小院,那家伙刚刚吃完饭,正百无聊赖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漱朱则守在旁边,煮着咕噜咕噜响的药罐子。 看到甄玉过来,两个人都很高兴,喻凤臣赶紧要从躺椅里起身,甄玉却一指他:“好好躺着,别起来。” 喻凤臣只好继续躺在躺椅里,扬着头,眼巴巴瞧着甄玉:“公主,我听说小戴来了?” “是的,我刚刚和他谈完。”甄玉笑道,“所以赶紧来找你商量。” 漱朱给甄玉抱来一个绣花墩,让她在喻凤臣身边坐下。 甄玉将戴思齐带来的信息告诉了喻凤臣,又将那个红信封拿出来,递给喻凤臣。 “我仔细看过,两个信封花纹样式,全都是一样的,只有颜色之分。” “哦,是隐门的老头子递出来的龙钺名单。”喻凤臣指着信封上诡异的花纹,“喏,龙纹和斧钺的交错花纹。” “什么意思?” “您要调查的人,是个亲王。” 甄玉的眼皮子不自觉一跳! 第233章 龙钺纹 喻凤臣看了甄玉一眼:“调查亲王,用龙钺纹;亲王之下的公侯,用凤钺纹;非王非侯、四品以上官员用鹤钺纹——这类很少见,因为绝大部分是大理寺处理。” “为什么是隐门递出名单?” “隐门的老头子其实处于玄冥司的顶端,为玄冥司办事的人,多如牛毛,他们会把所有信息,巨细靡遗全部送进隐门。”喻凤臣淡淡地说,“老头子们没事干,就拿着这些无比繁杂的信息来分析总结和对比,继而得出结论,找出哪些人对大祁社稷,对天子有危害。或者是勾结敌国,或者是谋反篡位,总之,一定是十恶不赦的大罪。隐门里递出的名单,十个里面有九个半确实有问题,剩下的那半个尚且处于有贼心没贼胆的阶段,也可灭于萌芽。” 甄玉一时无语。 前世五皇子夫妇谋反,筹谋多年却旋即事败,就是因为他们很早就被隐门的这些老头子给盯上了。而前世的五皇子,甚至到死都不知道隐门的存在。 喻凤臣拿过信封,看看甄玉:“公主还没打开?” “没敢打开。”甄玉笑了笑,“你替我打开看看吧,看究竟是谁。” 喻凤臣仔细撕开信封,拿出里面那张纸,他看了看,抬头道:“是庄亲王。” 甄玉一颗心顿时落地。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但又莫名有一种庆幸,庆幸自己拿的是这个红信封。 “庄亲王有什么把柄被抓着了?”她问。 “叛国。”喻凤臣说着,将那张纸递给甄玉。 信中内容非常简单,就说庄亲王有叛国的举动,与突厥暗中勾结,收受敌国大量贿赂。 没有前后,没有证据,单单就这一句话。 甄玉不由皱起眉头:“这也太像随口诬告了!就这么一句话,堂堂一个亲王,就被扣上了叛国这么大的帽子,凤臣,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喻凤臣却道:“隐门里的老头子是不会随便诬告人的,他们既然做出了这种判断,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但他们身处隐门,身份所限不可能出来查案,所以这部分就需要公主来完成了。” 老庄亲王是景元帝的远房表哥,皇后寿辰那天被斩首的少女邓念桐,就是老庄亲王的外孙女。 老庄亲王已经过世,目前继承爵位的是他的长子。这位小庄亲王,非常讨厌邓念桐拿着“庄亲王”这块金字招牌到处炫耀,在他看来,邓念桐的外祖母不过是他父亲的洗脚婢,洗脚婢生下的自然也是洗脚婢,他这个洗脚婢庶妹,长大后侥幸嫁了个四品官儿,这也罢了,生的女儿却是猖狂无状。 邓念桐不敢说自己是这一代庄亲王的外甥女,因为这个舅舅根本不认她,还曾经严厉警告过她别和自己拉关系。所以她只能强调,自己是老庄亲王的外孙女——毕竟这真是个没法反驳的事实。 邓念桐在寿宴上被斩首,她父亲被罢官,回去没两个月就气死了,但是庄亲王却没受到牵连。 这一代的庄亲王,和景元帝的血缘关系更远了,他也更加谨慎,几乎不在太子和三皇子这两大势力之间选边站。但他和五皇子却有一些微妙的关系:庄亲王妃是五皇子母亲瑾妃的妹妹,也是右相的小女儿。 甄玉记得,前世庄亲王突发疾病一夜暴毙,当天王府不慎起火,熊熊大火,烧得惨不忍睹,府中多人遇难,也包括庄亲王世子……从那以后,庄亲王这一支就衰败下去,最后无声无息了。 现在想来,暴毙和着火,恐怕都是玄冥司的“大手笔”,之所以没有公开罪行,大概是想给皇上以及右相段克俭这群人留点面子。 “对了,既然比试,总得有个仲裁者。”喻凤臣问,“小戴没说最后由谁来仲裁?” 甄玉回过神,点头道:“他说了,是隐门里的白长老。戴思齐说,白长老不喜欢他,所以叫我放心。” 喻凤臣一笑:“这倒是实话。” 甄玉好奇地问:“白长老为什么不喜欢小戴?” “因为白长老不喜欢权臣往玄冥司里塞人。”喻凤臣淡然道,“白长老认为,玄冥司应该保持高度独立,绝对的公允,不偏不倚。韦大铖把戴思齐塞进来,会破坏玄冥司不偏不倚的立场……虽然当时小戴才五岁,韦大铖也说他和小戴没关系,是大街上捡来的孩子,嗤,这种事能瞒过玄冥司?别做梦了。” “呃……” “而且左相可以往里塞私生子,右相是不是也能往里塞他的私生子?反正段克俭又不是没有私生子。”喻凤臣笑了笑,“这样塞来塞去,最后玄冥司会变成什么样,还用说吗?” 甄玉皱眉道:“既然如此,当初玄冥司就不该收留这个小戴呀,哪怕是左相做说客,隐门那些老头子也应该拒绝他。” “因为韦大铖害怕他这个私生子,又不敢弄死他,所以只能求玄冥司收留这个小孩。” “左相怕自己的私生子?!为什么?” “这孩子把他亲妈给杀了。”喻凤臣淡淡地说,“还试图杀害韦大铖的老婆,当时他才五岁。” “……” “隐门里的那些老头子,多半也看中了这小子的冷血。这世上,冷血的人自然是很多的,但这么小就这么冷血,属实罕见,可能只有四皇子能相提并论。”喻凤臣懒洋洋地说,“普通人觉得这小子有病,五岁杀亲妈,畜生不如。但是在玄冥司里,你想找个脑子没病、比畜生强点儿的人,反而很难。” 甄玉有点哭笑不得。 这话,相当于是把他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因为喻凤臣还在恢复中,甄玉没有呆得太久,在太阳光线变得微弱,秋风渐凉时,她就将喻凤臣催促进屋。 “我不想睡觉。”他郁闷地说,“我一辈子都没睡过这么多觉。” 甄玉忍笑道:“不然你想干什么?让我家漱朱背着你到处跑吗?” 漱朱在旁边突然道:“背习惯了,倒还好。” 喻凤臣也点头:“漱朱就是我的腿。” 甄玉一时无语,这俩人配合得倒是挺好的。 第234章 赏菊会 回到自己屋里,甄玉又把信封里的信看了一遍。 其实她早就疑心朝廷内部有人和突厥勾结,不提别的,四皇子屋里那一百桶地龙髓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就算四皇子有钱,可是这种东西,是单单有钱就能随便买到的吗? 但是四皇子现在重伤未愈。就算他神志清醒,自己也不可能进宫去审问他,就算问也肯定问不出什么来。正好,玄冥司的老头子们把这封信送到了自己手里,那就从庄亲王开始查吧! 可是,到底要从哪里开始查起呢? 刚好在这时,嵌雪笑嘻嘻走进来说:“表小姐来了。” 甄玉一听,干脆把手里的笔一扔,笑道:“我正心里发闷、想不出辙呢,她来得巧,帮我解解闷也好。哦对了。叫厨房准备餐点,就做上次的牛乳青茶酥,思瑶爱吃那个。” 不多时,晏思瑶跟着嵌雪进来,她笑盈盈道:“表姐在忙什么?” “还不是家里一些破事儿。”甄玉起身,又拉着晏思瑶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才点点头,“气色看着好多了。” 晏思瑶有些不好意思:“我成天就是吃吃睡睡,什么事都不做,哪能不长好呢?” 她最近精神恢复得不错,又开始有说有笑了,而且时不时就来看望甄玉,也许是当初虎牢巷残留的影响,让这女孩似乎把表姐甄玉“锚定”为一个安全的象征,隔三差五就要过来,亲眼“确认”一下。 这时候,嵌雪端来了厨房做的牛乳青茶酥。 这是用牛奶、奶油、龙井茶汁做成的小食,清甜不腻而且茶香扑鼻,将军府上个月请了个老厨子,做得一手好甜点,其中牛乳青茶酥是晏思瑶的最爱。 晏思瑶眼睛一亮,笑道:“表姐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甄玉忍笑道:“上次做的两碟酥,我说我刚吃了饭吃不下,就搁在一边了,谁知一转头,你一个人吃得渣都不剩。” 晏思瑶很不好意思,她拿过小勺,大快朵颐,一边又含混地说:“我今天来,是有事情求表姐呢。” “哦?什么事?” “想找表姐借一身衣服。”晏思瑶眨眨眼睛,“过两天,我要去一个赏菊会……” 原来晏思瑶身为永州都督之女,之前就一直和京中很多贵女有结交,端看上次晏夫人搞的那个赏花会上,来了多少有背景的女眷就知道了。 这一次,发出邀请的是庄亲王的长女,她和晏思瑶一向玩得不错,这回听说晏都督的女儿刚好就在京师,于是专门给她下了帖子。 “表姐你知道的,我这一趟过来,没带什么衣服。”晏思瑶有点不好意思,“返身再回澜蔷家里去拿,费时费力,若是现做又来不及。祖母说,你我身量差不多,她让我干脆找你借一身衣服,我本想着,衣裳哪有找人借的?这多不方便……” 甄玉听到庄亲王三个字不由一愣,回过神,她赶紧笑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太太说得对,现找裁缝做,倒不如直接拿我的去。正好我刚做了几件新衣裳,又没地方穿,你看着哪件喜欢,尽管拿去就是!” 晏思瑶就等着她这句话,一听之下,高兴不已:“那太好了!我就想要你上次给我看的那套天水碧!” 甄玉忍笑道:“哦,我知道了,其实你早就瞧好了。” 晏思瑶撒娇道:“表姐,你就借我穿一天吧。” “穿一天没问题,送给你都没问题。”甄玉说,“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到那一天,你也带我去吧。”甄玉热络地说,“我想去庄亲王家里瞧瞧。” 晏思瑶略一迟疑,旋即又点头道:“没问题。虽然她没给表姐请柬,但我和表姐一同去,她应该不会说什么的。” 真是刚想打瞌睡老天爷就递上枕头来,甄玉暗想,至少第一步,她可以进庄亲王家里探探虚实,甄玉始终坚信,要看一个人到底有没有问题,得去他家中细细感受,生活日常的点滴痕迹,一定会暴露出真相。 去庄亲王家赴赏花宴的那天,晏思瑶非常高兴,因为表姐不光把那身天水碧的衣裳送给了她,还送了她一套和衣裳很配的蓝宝石项链,以及一枚翠色流动,水种极佳的碧玉簪。 虽然甄玉提都没提及价格,但晏思瑶不傻,衣裳是一次水都没过的天水碧雁回云锦,项链和簪子都是上等货,这些加起来,大几千两银子都打不住……而甄玉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送给她了,还说,这算补上今年给她的贺寿礼。 “还是表姐对我好。”她心中暗想,换了别人,怎么舍得送她这么贵的礼物? 到了赏菊会的当天,姊妹两人一同坐着车轿,来了庄亲王府。 此刻,王府的门口早就是车马如织,热闹非凡,应邀的女眷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闪耀的宝石与珍珠嵌在这些仕女们的发髻和脖颈间,各种软红柔翠、流金温蓝……被这深秋的红枫和彩菊一衬,更是满目琳琅,令人只觉奢华不能言。 甄玉还没进到大门里,就奠定了第一个明确的印象:庄亲王府,真是富有啊! 别提豪阔的大门,也别提门口那威猛的石狮子,就单说大门内侧,摆在墙角的珊瑚、为了仕女们下车小憩的十八扇大红缎子缂丝屏风,另外一进门就能看到,院内摆满各种玲珑曼妙的奇花异树……这些,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庄亲王,哪儿来这么多钱?! 甄玉不由想起岑子岳那空空荡荡、野草都恨不得要爬上台阶的王府。有时候她劝岑子岳好歹叫人收拾一下,他却叹了口气说,府里都是一把年纪的婆子和老仆,他们已经尽力在收拾了,力所不逮也是情有可原。 “多请下人,又要花钱。添置物件也要花钱,我一个人又没妻儿,花那么多钱干什么?”岑子岳不在意地说,“有那闲钱,我不如拿去给赤凤营的将士添几件冬衣。” 真该把那个穷鬼拽来庄亲王府看看,甄玉暗想,让他看看,人家都把钱花在哪儿。 第235章 门口的难堪 庄亲王府的管家认识晏思瑶,一见她来,顿时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晏姑娘,您来得真巧,我家大小姐刚才还问起您……这位是?” 他看到了甄玉。 晏思瑶大方介绍道:“这是我表姐,永泰公主。” 永泰公主四个字一出,门口聚集着下车轿的贵女们,不由齐齐注目。 管家还未开口,就听一个尖酸的声音道:“堂堂公主,竟然蹭表妹的车轿来做客,怎么?自家没有马车吗?” 这声音一听就十分不善,甄玉抬头一瞧,认出了对方:襄阳侯沐天霖的长女,沐绾儿。 只见她冷峭着一张薄而寡淡、酷肖其姑母的脸,一脸鄙夷地看着甄玉:“像这种虚名的公主,管家又何必进去通报呢?” 晏思瑶一听,顿时气红了脸:“沐绾儿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表姐怎么可能没有马车!你怎么随随便便就泼人污水!” 沐绾儿冷冷一笑:“反正我只见过丫头小子挤在一辆车里,没见过两位大小姐挤在一辆车里的。” 晏思瑶还要吵,甄玉一把按住她:“思瑶,这里是王府大门口,人来人往的,别和人家吵。” 晏思瑶只好把话又生生咽了回去,她恨恨道:“这个沐绾儿,以前看着还行,怎么突然就这么有病!我们还没进大门呢,她就在门口开呛!” 甄玉却多少猜到了,为什么沐绾儿对她有这么强的敌意。 因为沐嘉莲姑侄死得极不名誉,襄阳侯沐天霖索性放出消息说,沐嘉莲及其长兄都是他家老头子当初,被小厮戴绿帽子所生,根本不是沐家的血脉。 他这么做,固然撇清了侯府与沐嘉莲姑侄的关系,但同时,却不免让襄阳侯府成了坊间的笑谈。襄阳侯沐天霖固然是个做大事的冷静君子,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但他的女儿就不一定也想得开了。 因为沐嘉莲那件事,沐绾儿非常生气,认为一切都是甄玉的阴谋(她这倒是没猜错),导致襄阳侯府的声明受损,毕竟姑妈在甄家十五年都没出事,甄玉一回来就出事了……这谁会信?!父亲为了保护侯府名声,不得不壮士断腕,是无奈之举,可若不是甄玉从中作梗害人,根本就不会有这档子事! 因此,她见甄玉一见自己就退缩,不敢擅起争端,心中更认定了,这女人果然有鬼,面对自己这个襄阳侯府大小姐,她暗觉理亏,所以才不敢跟自己呛声。 于是她更加得意,提高嗓门:“今天的赏菊会,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王管家,你最好去请示一下你家大小姐,到底有没有发函给这位公主。” 她故意把“公主”二字的重音加强,嘲讽意味十足,周围的贵女们,全都议论起来! 有人也跟着阴阳怪气起来:“没有请柬怎么能入内呢?那样一来,岂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进来了?” “对啊!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王府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王管家,你可得好好筛查一下才行!” 今天这场赏菊会阮婧没来,她一向特立独行,很多贵女非常讨厌她。想必庄亲王的这位大小姐也没打算邀请她。萧纤纤虽然是此类宴会的常客,但是她现在还在养伤,不可能出门。 可以说,甄玉真正的朋友一个都没到场,而面前这些贵女,绝大多数是没和甄玉打过交道的,她们只在皇后的寿宴上,远远见过甄玉一面——偏偏是在她中毒痴傻的状态下,可想而知,能留下什么好印象呢? 另外,景元帝只给了甄玉一个公主的封号,没有给封地,没有赏赐金银,更没有赏赐公主府。 这说明一点,皇帝并不是真的重视甄玉这个公主,多半只是碍于功臣故旧的情分上,才勉强给了个空空的头衔。 这么一想,这些贵女也就懒得摆出恭敬的假象了。 晏思瑶一时气得脸通红,她索性冷冷道:“那行啊!王管家,你去问你们王府大小姐!我表姐今天到底能不能进她家的门?如果她不能进去,那我也不进去了!” 甄玉心中笑叹,她这个表妹,当初害她的时候手段粗暴幼稚,如今帮她的手段,也一样是粗暴幼稚,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但她嘴上却温和地说:“思瑶,咱们是来做客的,怎么能给主人家难堪呢?凡事都要从长计议才好——王管家,您去问问你们王府的大小姐,若我真的不能进去,就让我表妹一个人进去好了。” 庄亲王府的这位管家是个人精,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皇上亲封的公主难堪呢?于是他马上笑盈盈道:“殿下既然来了,自然是王府贵客,怎么可能把您赶出去呢?就算没有请柬,那也算是我们王府的不周,我家大小姐不会难为您的。” 主人家都发话了,那些贵女也不好再酸言冷语,沐绾儿哼了一声,不再看甄玉她们,带着丫头大摇大摆进了王府。 今天的赏菊会,女主人不是庄亲王妃,却是庄亲王的女儿陆辞秋。据说庄亲王妃身子一直不太好,所以日常不爱见客。 今天陆辞秋身为主人,特意换了身飒爽的红衣,笑语晏晏,自如应对如云的宾客,一点都不见羞怯,难怪大家都说,比起病弱的庄亲王妃,陆大小姐更像王府的女主人。 当管家来报说,永泰公主跟着晏大小姐一同来访时,陆辞秋的嘴角,浮起一丝冷淡的微笑:“难得她会上门,我以为公主殿下只和阮婧之流来往呢。” 她对甄玉的印象非常糟糕,却是因为死去的邓念桐。 虽然陆辞秋的父亲庄亲王很讨厌这个爱巴结的小亲戚,但陆辞秋却并不讨厌邓念桐,因为她这个小表妹非常巴结她,甚至为了平日见她一面,不惜花重金包下京师酒楼最好的宴席,专门请她这位“高贵的表姐”一个人。陆辞秋就算再怎么瞧不起她,也为这位小表妹的心意而感动。 第236章 加料的果子露 虽然父亲庄亲王不喜欢她和邓念桐来往,而且十分鄙夷邓念桐母亲的出身(一个洗脚婢生下的庶女),但陆辞秋却觉得,自己也是庶出,但家里从来把自己当嫡出大小姐对待,母亲也是父亲最放在心里的爱妾,为他生下一儿一女,而那位正牌王妃,却像个幽灵一样生活在后院小楼里,连饭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根本没人搭理她。 所以庶出有什么关系呢? 因此,她虽然表面上一直对邓念桐淡淡的,仿佛也瞧不起她,但内心深处,却无意识地认同了这个天天讨好巴结自己的小妹。 皇后寿宴的那天,陆辞秋也列席在场,她亲眼目睹了邓念桐被推出去斩首的一幕,那种震惊到血腥的画面,令她久久难以忘记! 邓念桐说的,不一定就不是真的,事后陆辞秋忽然想,就是因为甄玉本身有不检点的行为,还成天和假小子阮婧混迹在一处,坊间才会有她不贞的传闻……只不过邓念桐并未亲眼目睹罢了。 而且看她当初在皇后寿宴上的痴傻表现,虽然都说是中了毒,但想必本人也不算多精明。 ……却没想到,甄玉今天竟然主动登门。 陆辞秋的嘴角,不禁泛起淡淡的冷笑,既然主动找上门来,那可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等到宾客聚齐,陆辞秋满面春风走出来,她笑盈盈道:“多谢各位赏光,如今秋色正好,府中菊花开得盛艳,家父常常说,独乐乐不若众乐乐。因此他便命我广撒赏花帖……” 陆辞秋长得非常像她的生母,就是那位以美貌著称的庄亲王爱妾。据说这爱妾的出身不高,竟是庄亲王从一个商人手中买来的。 这位出身低贱的女人,美得惊人,可能是因为出身太低了,所以没资格在公共场合露面,见过她的人也不多。但庄亲王对她爱若明珠,继而对她生下的两个孩子,也视若珍宝,以至于早早就上报景元帝,将男孩立为了世子。 虽然庄亲王将一个妾的孩子立为世子,引起了一些批评声,然而问题是,庄亲王的正室,那位右相府邸出身的王妃,多年来始终无所出,所以庄亲王把妾的儿子立为世子,外人也无话可说。 陆辞秋明显像她母亲,她五官深邃,脸部线条明媚大气,丝毫没有妾生子的尴尬局促。 在陆大小姐长篇大论侃侃而谈,满场主角风光大盛时,甄玉却留意到陆辞秋的杯子。那是一只七彩琉璃杯,精美异常,七彩的色泽柔和淡雅,熠熠若宝石。 彩云易散琉璃易碎,这都是常识,琉璃价格昂贵,像这样一只七彩琉璃杯,市面上最便宜的价格也将近一百两银子,拥有欹月斋的甄玉,对行情非常熟悉。 所以,就连大小姐的一只杯子都这么贵吗?庄亲王府不显山不露水,生活竟然如此奢华,庄亲王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呢? 正默默出神,甄玉再度听见了那个尖酸的声音:“这么高雅的聚会,只可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呢。” 说话的依然是那位沐绾儿,她尖瘦的,写满了鄙夷的那张嘴脸,和她那位刻薄的姑妈如出一辙,光是这么看,不管襄阳侯本人认不认,这俩还真是亲生的姑侄呢。 晏思瑶见这女人还在不依不饶,正要起身回呛,甄玉却一把按住她的手,冲着她摇摇头,意思是先别急,主人家会处理的。 果不其然,陆辞秋淡然一笑:“沐姑娘也不必耿耿于怀。公主是陛下亲封,身份高贵。虽然是我的倏忽,忘记发请柬,但她能来参加赏菊会,鄙府也是蓬荜生辉。” 她又给沐绾儿一个颇有深意的微笑,旋即又道:“秋高气爽,天气有些干燥,所以我特意为各位准备了新鲜的果子露,兑了蜂蜜,比茶更加爽口,请各位太太小姐先享用吧。” 不多时,丫头婆子端上一只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恭敬地将它们端到了女宾们面前。 真有钱啊,甄玉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再次发出类似的感慨,这么多琉璃杯,哪怕价值没有陆辞秋手里的那只高,但总体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然而,当一个侍女端着一个盘子,将一只装了果子露的琉璃杯送到甄玉面前时,她随手拿起杯子刚要喝,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儿。 甄玉一怔,又凑近杯子嗅了嗅,没错,确实是臭味。一股淡淡的,腥臊而恶心的味道,从杯中液体里冒出来。 这味道非常淡,也亏得甄玉对各种药物和毒物非常敏感,鼻子的灵敏度远超出常人,这才能闻出其中不干净的气味。若换做普通人,鼻子会被果子露的芬芳和蜂蜜的清香给蒙蔽,搞不好就直接来个一口闷了。 旁边,晏思瑶毫无防备地喝了口果子露,她叹道:“真甜,表姐,你怎么不喝啊?” 甄玉看了她一眼,忽然凑近,闻了闻晏思瑶的杯子。 里面没有丝毫异味,只是纯正的果香。 她明白了,自己面前这杯腥臊扑鼻的“果子露”,是主人“专程”端给她的! 正在甄玉思考,如何不动声色处理掉这杯加料的“果子露”时,陆辞秋的声音,从喧闹的谈笑声中响起:“公主怎么不喝呢?是嫌我们王府招待得不好吗?” 花厅之内,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转向了甄玉。 如此挑衅的话语,如此恶毒的安排,甄玉顿时明白,今天自己是踏入了一个设好的陷阱。 若她委曲求全,把杯子里加料的果子露喝下去,里面的东西不光会引起强烈恶心感,按照她丰富的药理经验,甄玉几乎可以断定,杯中添加的那种东西,一定会导致饮用者剧烈的呕吐…… 到时候,甄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喷射性呕吐不止,不光会彻底毁掉她身为公主的端庄形象,也会落下笑柄。到时这一幕传入景元帝的耳中,皇帝肯定会怪她不够稳重。 而她若坚决不肯喝,则会被众人指责矫情、故作姿态,给好心待客的主人家出难题。毕竟这极淡的臭味,普通人根本就闻不出来。 到时候,被认为是“找茬破坏氛围”的她,仍旧会成为众矢之的。 因此,无论甄玉怎么做,都会落入对方的圈套中。 第237章 父子密谈 见她不动,沐绾儿有点耐不住了,她冷笑一声:“看来咱们的公主殿下对今天的招待不满意。” 周围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真没见过这么挑剔的……” “就是啊!我们都喝得好好的,就她,装模作样,嫌弃主人家的招待!” “什么公主啊,又不是天子的女儿,装什么装!” 在一片冷嘲热讽中,甄玉却款款站起身,她笑了笑:“倒不是我不肯喝,而是这两天我一直在吃药,这事儿思瑶妹妹是知道的。” 晏思瑶一愣,马上用力点头:“是的是的!我姐最近受过伤……屋里煎药的罐子一直没断过,我可以作证!” 甄玉又笑道:“我吃的药,最怕寒凉之物,这果子露和药性相冲,所以我不敢喝。” 她没放下来,却端着杯子径直走到陆辞秋的面前。 “陆姑娘,我看你杯子里的果子露喝完了,正好,我这杯碰都没碰过呢。” 她一面巧笑倩兮,将那杯加料的果子露送到陆辞秋手上,甄玉清楚地看见,陆辞秋眼底飞速闪过一丝惊慌,于是这就让她更确定了。 偏巧这个时候,一个丫头匆匆走了过来,一下子撞在了甄玉身上! 陆辞秋早有防备,往后一躲,一整杯果子露全都洒在了甄玉身上,从腰间到裙子,都被沾染了。 她这条浅蓝色的马面裙,最是不禁染,稍微溅上几滴茶水都会格外明显,更何况是这么大一杯果子露!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甄玉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沾染得不成样子的裙子,咧了咧嘴,她倒是不太意外。 陆辞秋只能这么做,否则就必须解释,为什么她也拒喝这杯果子露了。 果不其然,陆辞秋一时怒斥那丫头:“大庭广众之下,疯疯癫癫!竟然撞到公主身上!你没长眼睛吗!拖下去,杖责五十!” 丫头吓得噗通跪在地上:“姑娘饶命!” 甄玉笑道:“算了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陆姑娘就饶她这一遭吧。” 陆辞秋这才佯作一脸愠怒:“公主赦了你的罪,还不谢过公主?!” 因为甄玉是没有请柬突然而来的客人,那位王管家美其名曰里面都是贵女,不是世交相熟的,任何家下人都不能放进去,其实就是故意把饮翠她们挡在外头。 所以甄玉身边,竟一个丫头都没有。 这时,陆辞秋才笑盈盈对甄玉道:“祸是我家奴仆闯的,该由我这个做主人的来赔偿。” 她轻拍双手:“翠翘,带公主去换身衣裳。” 马上过来一个伶俐的丫头:“公主,请跟我来。” 甄玉跟着那个叫翠翘的丫头,一路来到后院,进来一间屋子,翠翘笑道:“姑娘请在这儿等一等,我去给您拿几身衣裳来。” 说罢,她转身出了门。 然而甄玉坐在屋子里,左等右等,翠翘就是不回来,再一看,旁边美人榻上只放着一身丫鬟的衣裳。 这是一身明显被人穿过多次的衣服,衣裳是陈旧的藕色缎面绫,下身是一条象牙黄的裙子,而且裙摆上还有明显的洗不干净的污渍。 于是甄玉明白了,这就是陆辞秋的用意:要么,继续穿着被污染的衣裙,要么,换上丫鬟的旧衣裳。 甄玉忽然心中一动,她推开门看了看,确认那个翠翘并没有在外头监视。甄玉索性飞快闪身回屋,迅速换上了那身旧衣裳,悄无声息出了门。 她才不要立即回席间去呢,她要趁此机会,好好在庄亲王府打探一番,而换上丫鬟的旧衣裳,也更利于她隐蔽自己的身份。 大概是翠翘那丫头自以为她中计,早就兴冲冲回去复命了,甄玉一路向前,竟没遇到什么阻拦。正这时,她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那位王管家的声音。 “……快些把茶送过去!客人都等急了,你还这儿磨磨蹭蹭,看我不揍你!” “不能怪我呀!是世子吩咐的,这茶要煮得酽酽的,还得往里加一勺奶,一勺干果子,一勺盐,我的妈!这世上哪有人是这么喝茶的!” 这是个年轻小厮的声音,语气充满了抱怨。 甄玉却听得心中一动! 茶要煮得酽酽的,而且要加奶,加干果,加盐……这不是中原人的喝法。 这是西北尤其突厥人独有的喝法! 甄玉心头警铃大作,难道说,庄亲王在招待突厥人?! 她又听王管家怒道:“叫你送茶,哪那么多废话!快去!” 小厮不情不愿答应着,捧着煮好的茶,向东北方向而去。 甄玉立即闪身跟上,直觉告诉她,这是个取证的好机会! 幸亏庄亲王热爱南方园林,整座亲王府被修得玲珑曲折,到处都是假山石和掩映的花木。甄玉凭借自己娇小的身体,在山石墙柱之后躲来闪去,始终跟踪着那个送茶水的小厮,竟没人发现她。 她一直跟着小厮来到一处院舍前。 也许是奴仆都被派遣去服侍今天来的女眷,所以此处幽静无人。甄玉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小厮,进来院子,她蹑手蹑脚走到了墙边窗下,看着那小厮将茶送进了屋里。 不多时,屋里传来一个年轻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你也尝尝我们中原人煮的茶,配料倒是和你们那边如出一辙,就不知是否煮出了神韵。” 紧接着,是轻轻的茶碗茶盖的声音。 一个粗喉咙哈哈一笑,用不甚熟练的官话说:“配料倒是一模一样,只可惜奶太少,果子太少,盐却太多,这都煮成菜汤了。” 屋里的人大笑起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下次,让厨房找倩娘问清楚,然后让世子亲手给你做。” 这是庄亲王的声音! 那年轻人却笑道:“父王说得轻巧,阿娘这么多年没回去,怕是也早就忘记地道的奶茶怎么做了!” 原来世子也在……父子俩都在场! 那突厥人笑道:“不敢当!我不过是优蓝太子的跑腿,王爷高看我了。” 甄玉心里咯噔一下! 优蓝太子!果然是突厥人! 偏偏就在这时,屋顶突然飞下来一个黑影,竟是一只鹞鹰! 甄玉毫无防备,被这只从天而降的鹰吓得忍不住啊了一声! 这动静马上就被屋里的人给察觉,庄亲王苍老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谁在外头!” 甄玉知道这次逃不掉了,她索性拔腿就跑! 庄亲王世子一掀门帘,从屋里追出来,他只看到一个小小背影,很快就奔出院子,消失在葱茏的树影之间! 他脸色坏极,转身回来:“父王,好像是个丫头……” “管她是谁,还不快追!” 第238章 侥幸逃脱? 原来为了防备生人接近,庄亲王竟特意在书房的屋檐下,养了只鹞鹰! 所幸的是,今日鹞鹰并未放飞,脚环上还绑着绳索,所以没有跟着甄玉飞出来。 甄玉抓住这个空档,提气拔足,一阵狂奔! 决不能被抓住!她心中暗想,否则别说调查失败、丢了统领大位,怕是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甄玉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就想到一个办法,她照原路返回,跑到刚才那间换衣服的空房子,冲进去迅速把门关上。 谢天谢地,自己那身脏衣服还在榻上! 她一把抓起来,以生平最快速度将衣服又换了回来,然后平了平呼吸,将那套丫鬟衣裳仔细叠起来,叠得整整齐齐,又找了块包袱布将它包起来,放回原处。 深吸了一口气,甄玉又飞快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拉开门出来。 她四下看了看,确定外头没人,于是加快脚步,返回了赏菊的宴会厅。 此刻的赏菊宴,下人们正穿梭在人群中,端上一盘盘精致的点心小食。女眷们欢声笑语,莺莺燕燕说笑不停,场内热闹至极。 晏思瑶见甄玉回来,有点惊讶:“表姐,你不是去换衣裳去了吗?怎么还是这一身?” 甄玉故意做出一脸委屈的表情:“翠翘叫我在屋里等着,可我等来等去她都没回来。” 她语气里明显充满了委屈,她闪着泪光的大眼睛,分明是泫然欲泣的样子,甄玉这楚楚可怜的样子,引起在场女眷们纷纷侧目。 正这时,翠翘刚好“气喘吁吁”走进来,语带抱怨道:“是公主说,找的衣裳不合适,吩咐我再去拿新的,怎么我一转头再回来,公主就不见了踪影?” 沐绾儿一听这话,马上阴阳怪气地说:“自己挑三拣四,还怪主人家不肯给干净衣裳!世上竟有这么娇贵的人儿,各位,容我说句大实话,就连成阳公主都没摆过这么大的架子!今天这位永泰公主,还真是让我开了眼!” 这番话,一下子让众人议论纷纷! 甄玉似乎被她这番话给戳得要哭,她努力涨着一张通红的脸:“翠翘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一直在屋里等着,可你没有拿干净衣裳来啊!” 翠翘眼底满是嘲讽的笑意,脸上却故意装出惶恐的样子,毕恭毕敬道:“婢子把干净衣裳拿来了啊!还是我们大小姐没穿过的新衣裳呢,是公主您嫌料子不够好,不肯穿……” 哗的一下,满场的人,都开始交头接耳! 甄玉气得脸煞白,泪珠在眼眶里直打滚:“翠翘你说谎!” 沐绾儿更是幸灾乐祸:“这里面,到底谁说谎还不一定呢!” 晏思瑶本能站在自己表姐这边,她一时火大:“沐绾儿你说话放尊重一点!我表姐是不会说谎的!” 陆辞秋却在一旁,淡淡地说:“我家翠翘最是老实贴心,她也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主人下场发话了,明里暗里指责甄玉说谎,这下子,望向甄玉的目光都成了鄙夷。 “什么不得了的公主?陆姑娘的衣服她还嫌料子不好?架子真大!” “天哪,陆姑娘哪件衣裳不是价值连城?我恨不得求她给一件呢!居然还有人瞧不上!” “算了吧,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又是贫户养大的,她能见过几件漂亮衣裳?不过是拿乔罢了!” 晏思瑶气疯了,她冲着陆辞秋冷笑点头:“行啊!陆辞秋,竟然用这种下作的手段侮辱我表姐!我一直觉得你不错,原来是我识人不明,今天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陆辞秋勃然变色:“晏姑娘!说话可要留点分寸!我是看在彼此还算交好的份上,才给你下了请帖,我可没有给你表姐下请帖!是你软磨硬泡,我这才好心让管家把她放进来!” 甄玉仿佛是被吓坏了,拼命按着晏思瑶的手,哆嗦着说:“你别说了,思瑶,你少说两句……” 正热闹着,忽然有丫头通报说:“世子驾到!” 这一嗓子,园内的女眷们都吓了一跳,这里是贵妇小姐们的聚会,庄亲王世子为什么突然闯进来? 陆辞秋却一脸喜色,向着一个年轻英俊的青年迎上前去:“大哥,你怎么过来了?” 青年脸上,挂着淡淡的疏离的微笑:“听说妹妹你在这儿招待客人,所以父王让我过来照看一下,免得你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得罪了人。毕竟今天来的都是贵客。” 庄亲王世子陆辞年,是个英俊冷酷的青年,他的五官刚硬,骨感十足,但眼窝有点往里陷,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又阴冷如深潭,虽然继承了生母的美貌,但线条之中有着明显遗传自其父的狡诈世故,所以给人一种十分不好亲近的冷酷之感。 一见庄亲王世子前来,这些千金小姐们纷纷上前行礼,陆辞年也彬彬有礼地回应,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在场内扫个不停。 甄玉顿时明白过来,他是来找那个偷听者的! 幸亏她已经换下了那身暗红的衣裳和牙黄的裙子。 此刻,甄玉身上是自己那身冷翠色的薄绒衣裳,下面是浅蓝色的马面裙,这一身是为了和晏思瑶那身天水碧搭配,因为晏思瑶穿得素,她就没选红色,以免压过了表妹的风头。 甄玉暗自庆幸,冷翠色和藕色,二者可谓是相去甚远,陆辞年是怎么都不会怀疑到她身上来的。 忽然,她紧张起来! 陆辞年看到的是背影,而她今天,特意戴上了母亲留下的一枚八宝琉璃翔凤钗,那凤钗在阳光下莹光四射,璀璨夺目,今日赴宴的女眷里,少有戴那么华丽的凤钗…… 这么招摇的头饰,难保不会被陆辞年给认出来! 她心中一慌,索性一把将凤钗拔了下来,藏在了怀中! 这下麻烦了,原本被绾得好好的黑发,有一部分没了支撑,顿时松散下来。 晏思瑶愕然望着她:“表姐,你的头发怎么散了?” 甄玉心中一急,她一把抓过旁边一根筷子,低声道:“思瑶!把头发帮我绾起来!” 晏思瑶吓了一跳:“可这是筷子……” “别管那么多!快!” 第239章 丢大脸 晏思瑶被甄玉的脸色吓到,她也不敢多问,索性胡乱用筷子帮甄玉把头发绾好。 甄玉这才松了口气,又拍拍晏思瑶的手,安慰道:“没事没事,不用怕……” 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看到,陆辞年正往她这边走过来,于是甄玉马上用手指悄悄抹了抹眼角,故意弄出眼睛通红,像是哭过的样子。 陆辞年走到她们这边,站定,看看甄玉,又笑对妹妹道:“这位贵客我有点眼生,妹妹你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 陆辞秋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她故意笑嘻嘻地说:“大哥,这位就是皇上最近册封的永泰公主呀!” 语气里充满调侃和戏弄。 陆辞年毕竟是世家公子,还是懂得礼数的。他恭敬向甄玉行礼道:“辞年见过公主殿下。” 甄玉怯生生地站起身,她大半个身子躲在晏思瑶身后,声音也是含含糊糊的,显得格外娇怯幼稚,仿佛比晏思瑶还要小几岁。 沐绾儿忍不住冷笑道:“世子莫要吓着公主,她刚才还为了翠翘生气呢。” 旁边一个贵女眼尖,看见了甄玉头上的筷子,她自以为得意,拍手大笑道:“公主怎么把筷子插在头发上!”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甄玉羞红了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我刚才弄断了簪子。” 晏思瑶又羞又气,冲着嘲笑的人群直嚷嚷:“你们就没有弄断簪子的时候吗?用筷子应急,这有什么错!” 那个尖酸的贵女冷笑道:“我们就算弄断了簪子,也不会拿筷子来替补,家里多得是簪子,就算临时拿小鬟的簪子来挡一下,也一点都不麻烦——难道公主身边连个像样的丫头都没有吗?” 晏思瑶又要骂,甄玉却含着泪按住她,低声劝道:“思瑶,算了……这是人家的地方,咱们先忍一忍。” 她脸上是一副差点要哭出来的惨样儿,心里却在偷笑。 只不过被这些贵族小姐们嘲讽两句,忍受一点儿不痛不痒的羞辱,难道还比酷刑和暗杀更可怕吗? 相比之下,她宁可用筷子当头钗,当众出个大丑,也不想被陆辞年抓到把柄,继而付出生死代价——一旦被庄亲王父子盯上,她是一定逃不掉的。 陆辞年听着女人们尖酸刻薄的哄笑,他皱了皱眉,这才留意到甄玉裙子上,那一大块污渍:“辞秋,公主的衣服脏了,你怎么也不帮着给找一套干净的?” 甄玉马上瑟瑟道:“世子,这事儿不怪陆姑娘,你千万别数落她!是我不当心……喝果子露的时候,弄脏了裙子。” 陆辞秋讶异地抬了抬眉毛,心想怎么甄玉不光没告状,反而替自己说起好话来了? 再一转眼,她就看见甄玉怯生生望着自己的哥哥,眼角红红的,楚楚可怜的样子,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陆辞秋不禁好笑,心想你他妈算哪根葱啊?竟然肖想起我大哥来了,也不自己照照镜子,看你配不配! 陆辞年对甄玉没了兴趣,他环视了场内一周,确定没有找到那个穿着藕色衣裳的丫头,于是冲着女眷们冷淡地点了个头:“各位太太小姐,我还有事,先告退了。” 等他走了,那些贵女们纷纷红着脸,议论起来。 内容无非是庄亲王世子好帅,又英俊又有礼,京师里这么多公子哥儿,少有他这么出挑的人物。 陆辞秋一脸高傲,撇了撇嘴道:“我大哥上马百步穿杨,下马诗词歌赋,京师里能有几个比得过他的?就连皇上都夸过他,说他‘少年英武’呢。” 一个贵女忍不住问:“陆姑娘,你大哥定亲了吗?” 陆辞秋噗嗤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们最想问的就是这个问题——还没有呢。我大哥眼界太高,父王给他说了几次,他都拒绝了。” “那你没有问问你大哥,他心里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我问过了呀,他不肯说嘛。”陆辞秋故意道,“当然,首先的条件肯定是一等一的美人,我可受不了我的嫂子比我还丑。” 沐绾儿故意捧她:“要找一个比辞秋你还美的,这也太难了,这么高的标准,就算是皇上也得头疼不已!” “就是啊,都说什么萧纤纤是京师第一美人,叫我看,她连陆姑娘一半都没有呢!” 晏思瑶实在受不了这群女人轮番捧陆辞秋的臭脚,她突然站起身,恨恨大声道:“表姐!咱们回去!不受这鸟气!” 甄玉却哀求般地拽着她的手,低声道:“思瑶,你别发火嘛,咱们刚来没多一会儿……” 晏思瑶实在受不了了,她用力一摔甄玉的手,忍着泪道:“你愿意受气,你就留在这儿,继续捧她们!” 说完,她转过身,就跑出去了。 甄玉在后头叫了两声,晏思瑶也不肯回答,她只好向着陆辞秋满怀歉意道:“陆姑娘,你千万别见怪,我表妹就是个直性子……” 陆辞秋耍了甄玉整整一天,又见甄玉如此软弱服帖,此刻也觉得够了,于是淡淡道:“是我这个做主人的照顾不周,晏姑娘才生的气,公主你赶紧去劝劝她吧。” 甄玉这才答应着,提着裙子,跌跌撞撞追了出去。 等她走了,贵女们互相看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真没见过这种公主,太卑微了!” “对啊,拿筷子当簪子,她是不是很穷啊!” “她是很穷啊,父母双亡,一个人住在空空的将军府里,单靠那几间铺子过活,皇上既没有赏赐良田也没有赏赐金银,什么都没给她,就只有一个封号!” “啧啧,可怜,这么卑微,又何必出来装什么公主呢?” 陆辞秋淡然一笑:“算了别谈她了,公主应该不会再回来了,真可惜啊。” 沐绾儿哼了一声:“可惜什么?她肯定得回去换她那身裙子,拖得久了,怕是身上会臭不可闻哦!” 贵女们又是一通哄笑。 从庄亲王府出来,甄玉上来自家的马车,这才发现,晏思瑶正伏在车里,放声大哭。 她有点被吓到,慌忙伸手去抚摸她:“思瑶,你怎么了?” 岂料思瑶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冲着她吼道:“该是我问你才对!表姐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忍受她们的羞辱!” 甄玉这才明白过来,她苦笑了一下:“哪有你讲得那么严重……” “难道不是吗!故意弄脏你的裙子,故意把你晾在屋子里没人管,故意笑你用筷子簪头发!”晏思瑶嚎啕大哭,“我真不明白!表姐,你从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啊!为什么她们这样搞你,你都不反抗!” 第240章 赵福和钱禄 甄玉一时,又是欣慰又是为难。 欣慰的是,晏思瑶居然这么向着她,甚至不惜和曾经玩得好的这群贵女翻脸。而为难的是,她不能把真相告诉她,不是她不信任晏思瑶,是这件事情太重大了! 想想看,庄亲王父子私会敌国太子的人马,双方可能还有更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她现在什么凭据都还没拿到,就一张大嘴巴全都告诉晏思瑶,万一不慎传出去,她收拾得了吗?! 因此,她只好搂着晏思瑶,一边拿帕子帮她擦眼泪,一边安慰道:“先别急着哭啊。思瑶,你觉得你表姐我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人吗?” 晏思瑶听她这话里有话,顿时止住哭泣,抬头望着她:“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反抗?” “当场发作,狠狠把她们骂一通,这自然是很爽,但那就两方撕掰了,我就什么都做不成了。”甄玉微微一笑,“你还真当我今天是来看那两朵菊花的啊?咱家院子难道没有菊花吗?” “那你今天来是干什么?” “这事,暂时不能和你说。”甄玉马上又握着她的手,凑到她耳畔,用极低的声音说,“但至多不超过一个月!只要时间一到,思瑶,我保证把一切都告诉你。” 晏思瑶这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回到家中,甄玉换下污染的衣服,又匆匆去了喻凤臣的小院。 她进屋关上门,又命漱朱在门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免得隔墙有耳。 确保了绝对的安全,她才将今天在庄亲王府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喻凤臣。 喻凤臣冷峭的脸上,浮现了然笑容:“胆子可真大啊,竟公然在自家王府见突厥人!” “而且看样子,双方渊源非常深,不是这几天才建立的关系。”甄玉皱眉道,“我怀疑中间的关系人,是庄亲王的那个爱妾。” “公主是说,陆辞秋兄妹的生母?” “对,我亲耳听见陆辞年说,他阿娘会煮突厥人的那种奶茶,”甄玉抬起眼睛,望着喻凤臣慢慢道,“你不觉得这里面,隐藏了一个布线很多年的大阴谋吗?把一个突厥女子嫁给大祁亲王为妾,明面上,却只说是从商人手里买来的……” “庄亲王好色。” “不好色就好财,不好财就好名。”甄玉冷冷道,“美女金钱,古董名画……人不是钢铁,总有弱点,实在不行就一个个地试,声色犬马世人所好,总能找到可突破的地方。” “嗯,怕是当初纳妾的时候,一系列的身份文书都已经做了手脚,明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再过几年连孩子都有了,还能说什么呢。”喻凤臣点头道,“现在想来,突厥那边应该布局已久,只是没想到,会把钩子设到亲王这种级别上来。” 甄玉忽然皱了皱眉,心中莫名蹦出一个想法:突厥的布局,只是庄亲王这一个棋子吗? 喻凤臣看看甄玉:“公主打算如何着手呢?” 甄玉回过神,她有点苦恼:“拿不到证据,都是白讲。可就算有信件来往,一定都被收在庄亲王的书房里,更有可能藏在密室——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相信他一定有非常周全、乃至数年的准备。而且他书房上方还有鹞鹰,就算穿着夜行衣在晚间翻墙进入,也会被鹞鹰发觉。” 喻凤臣忽然一笑:“公主,玄冥司给你的两个人,你要善用啊!不要让那俩货坐在大堂里悠闲喝茶。” 甄玉一惊,马上想起来,她将那两个黑色木牌掏出来。 对了,她还有俩利器没用上呢。 按照喻凤臣的说法,甄玉命饮翠带着两块木牌去了玄冥司,将木牌上代表的两个人找来了将军府。 赵福和钱禄看上去,就像两个从截然相反的世界走出来的人,赵福发色很浅,一身湖绿的绉绸,高瘦而干瘪,鬼影子一样单薄,细细条条的一个人,脸色带着某种诡异的惨绿,从头到脚活像个绿毛水鬼。 赵福就是那个黑色木牌上写着“水”字的玄冥司二队队长。 而钱禄则一身土黄,五官朴实,土了吧唧,矮墩墩,胖乎乎,身高竟然连甄玉都不及,四肢又短又粗却异常灵活,哪怕是寻常走路,都犹如普通人的飞奔速度。 他自然就是黑色木牌上,写着“土”字的玄冥司三队队长。 甄玉暗想,照这个顺序来推测,剩下两个人肯定一个叫孙寿,一个叫李喜。 赵钱孙李,福禄寿喜。 他们到了甄玉这里,看见曾经的统领喻凤臣卧在榻上,都有点吃惊,俩人互相看看,依然齐齐上前,给喻凤臣行了个礼:“统领!” 喻凤臣歪在榻上,随意摆了摆手:“我已经不是统领了,召唤你们的是永泰公主。” 赵福先开口道:“我们已经听戴副统领说过了,公主和他平分我们四个队长。公主今天召唤我们,一定是为了案子的事。不知公主眼下在查什么案子?” 甄玉将隐门里递出的带有龙钺纹的红信封递给他们,让他们看信里的内容,然后又将自己今天去庄亲王府赴赏菊会的事,和他俩说了。 “现在我发愁的是拿不到证据。”甄玉皱眉道,“我相信,庄亲王和突厥那边有这么深远的来往,一定不缺书信来往,可是书信肯定藏在他的书房里……而我连书房都进不去。” 赵福突然说:“从外头进去固然很难,但从底下进去,应该不难。” 甄玉一愣:“怎么从底下进去?” 赵福笑笑,却对钱禄说:“老兄,该你出场了。” 钱禄一脸敦厚地点点头:“从外头挖地道进去,我能办到,这一点请公主放心。” 甄玉恍然大悟,对啊,地道! 四皇子就是通过地道逃跑的。 “但有一个前提,我需要王府内部大致的结构图。”钱禄皱了皱眉,伸出短而胖的指头,比划着说,“就算不是非常精确的那种图,但至少也要知道,每座建筑大致在什么地方,相聚有多远,中间路上又有什么。否则一旦挖错了地方,轻则白费功夫,撞上顶端有极厚极沉的方砖,根本出不去,重则出口暴露在人前,我们反而被人一锅端。” 第241章 接近陆辞秋 甄玉一时,又是欣慰又是为难。 欣慰的是,晏思瑶居然这么向着她,甚至不惜和曾经玩得好的这群贵女翻脸。而为难的是,她不能把真相告诉她,不是她不信任晏思瑶,是这件事情太重大了! 想想看,庄亲王父子私会敌国太子的人马,双方可能还有更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她现在什么凭据都还没拿到,就一张大嘴巴全都告诉晏思瑶,万一不慎传出去,她收拾得了吗?! 因此,她只好搂着晏思瑶,一边拿帕子帮她擦眼泪,一边安慰道:“先别急着哭啊。思瑶,你觉得你表姐我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人吗?” 晏思瑶听她这话里有话,顿时止住哭泣,抬头望着她:“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反抗?” “当场发作,狠狠把她们骂一通,这自然是很爽,但那就两方撕掰了,我就什么都做不成了。”甄玉微微一笑,“你还真当我今天是来看那两朵菊花的啊?咱家院子难道没有菊花吗?” “那你今天来是干什么?” “这事,暂时不能和你说。”甄玉马上又握着她的手,凑到她耳畔,用极低的声音说,“但至多不超过一个月!只要时间一到,思瑶,我保证把一切都告诉你。” 晏思瑶这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回到家中,甄玉换下污染的衣服,又匆匆去了喻凤臣的小院。 她进屋关上门,又命漱朱在门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免得隔墙有耳。 确保了绝对的安全,她才将今天在庄亲王府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喻凤臣。 喻凤臣冷峭的脸上,浮现了然笑容:“胆子可真大啊,竟公然在自家王府见突厥人!” “而且看样子,双方渊源非常深,不是这几天才建立的关系。”甄玉皱眉道,“我怀疑中间的关系人,是庄亲王的那个爱妾。” “公主是说,陆辞秋兄妹的生母?” “对,我亲耳听见陆辞年说,他阿娘会煮突厥人的那种奶茶,”甄玉抬起眼睛,望着喻凤臣慢慢道,“你不觉得这里面,隐藏了一个布线很多年的大阴谋吗?把一个突厥女子嫁给大祁亲王为妾,明面上,却只说是从商人手里买来的……” “庄亲王好色。” “不好色就好财,不好财就好名。”甄玉冷冷道,“美女金钱,古董名画……人不是钢铁,总有弱点,实在不行就一个个地试,声色犬马世人所好,总能找到可突破的地方。” “嗯,怕是当初纳妾的时候,一系列的身份文书都已经做了手脚,明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再过几年连孩子都有了,还能说什么呢。”喻凤臣点头道,“现在想来,突厥那边应该布局已久,只是没想到,会把钩子设到亲王这种级别上来。” 甄玉忽然皱了皱眉,心中莫名蹦出一个想法:突厥的布局,只是庄亲王这一个棋子吗? 喻凤臣看看甄玉:“公主打算如何着手呢?” 甄玉回过神,她有点苦恼:“拿不到证据,都是白讲。可就算有信件来往,一定都被收在庄亲王的书房里,更有可能藏在密室——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相信他一定有非常周全、乃至数年的准备。而且他书房上方还有鹞鹰,就算穿着夜行衣在晚间翻墙进入,也会被鹞鹰发觉。” 喻凤臣忽然一笑:“公主,玄冥司给你的两个人,你要善用啊!不要让那俩货坐在大堂里悠闲喝茶。” 甄玉一惊,马上想起来,她将那两个黑色木牌掏出来。 对了,她还有俩利器没用上呢。 按照喻凤臣的说法,甄玉命饮翠带着两块木牌去了玄冥司,将木牌上代表的两个人找来了将军府。 赵福和钱禄看上去,就像两个从截然相反的世界走出来的人,赵福发色很浅,一身湖绿的绉绸,高瘦而干瘪,鬼影子一样单薄,细细条条的一个人,脸色带着某种诡异的惨绿,从头到脚活像个绿毛水鬼。 赵福就是那个黑色木牌上写着“水”字的玄冥司二队队长。 而钱禄则一身土黄,五官朴实,土了吧唧,矮墩墩,胖乎乎,身高竟然连甄玉都不及,四肢又短又粗却异常灵活,哪怕是寻常走路,都犹如普通人的飞奔速度。 他自然就是黑色木牌上,写着“土”字的玄冥司三队队长。 甄玉暗想,照这个顺序来推测,剩下两个人肯定一个叫孙寿,一个叫李喜。 赵钱孙李,福禄寿喜。 他们到了甄玉这里,看见曾经的统领喻凤臣卧在榻上,都有点吃惊,俩人互相看看,依然齐齐上前,给喻凤臣行了个礼:“统领!” 喻凤臣歪在榻上,随意摆了摆手:“我已经不是统领了,召唤你们的是永泰公主。” 赵福先开口道:“我们已经听戴副统领说过了,公主和他平分我们四个队长。公主今天召唤我们,一定是为了案子的事。不知公主眼下在查什么案子?” 甄玉将隐门里递出的带有龙钺纹的红信封递给他们,让他们看信里的内容,然后又将自己今天去庄亲王府赴赏菊会的事,和他俩说了。 “现在我发愁的是拿不到证据。”甄玉皱眉道,“我相信,庄亲王和突厥那边有这么深远的来往,一定不缺书信来往,可是书信肯定藏在他的书房里……而我连书房都进不去。” 赵福突然说:“从外头进去固然很难,但从底下进去,应该不难。” 甄玉一愣:“怎么从底下进去?” 赵福笑笑,却对钱禄说:“老兄,该你出场了。” 钱禄一脸敦厚地点点头:“从外头挖地道进去,我能办到,这一点请公主放心。” 甄玉恍然大悟,对啊,地道! 四皇子就是通过地道逃跑的。 “但有一个前提,我需要王府内部大致的结构图。”钱禄皱了皱眉,伸出短而胖的指头,比划着说,“就算不是非常精确的那种图,但至少也要知道,每座建筑大致在什么地方,相聚有多远,中间路上又有什么。否则一旦挖错了地方,轻则白费功夫,撞上顶端有极厚极沉的方砖,根本出不去,重则出口暴露在人前,我们反而被人一锅端。” 第242章 请客 钱禄说得非常有道理,然而他的要求,却很难满足。 且不说他们根本就弄不到庄亲王府邸的施工图,就算想找一个内部人员比如丫头小厮来询问,恐怕也做不到。 庄亲王是个手段老辣、性情沉稳的人,他一定对自己的老巢做了充分的安全保障。否则他和敌国来往这么多年,一着不慎,早就暴露了。 因此王府的下人,一定经过了他的精挑细选,也一定是绝对忠诚于他的。 抓个下人来询问,不光问不出究竟,还容易暴露己方的用意,弄巧成拙。 既弄不到图纸,又无法找人打听,这要怎么确定王府的内部结构呢? 甄玉皱眉沉思,忽然,她灵光一闪! “有办法了。”她忽然开口道,“这事且交给我,虽然做不到十分的准确,但应该能大致弄清楚。” 次日,陆辞秋正在家中闲坐,忽听丫头报说,永泰公主来访。 她一愣:“永泰公主?甄玉?她来干什么?” 那丫头笑着说:“公主说,昨日是她没有约束好晏都督的女儿,引得陆姑娘不快,也伤了赏菊会一团和气的氛围,所以她特意带着礼物,前来替妹妹致歉。” 陆辞秋惊讶地笑起来:“没想到她会这么卑微……” “姑娘,请她进来吗?” “当然。”陆辞秋冷笑了一声:“我正无聊呢,她自己主动找上门来,这多好玩啊!” 不多时,丫头领着甄玉进来,今天她打扮得格外素淡,淡紫色的衫子,白色裙子,脸上也是淡淡的妆容,看上去有点唯唯诺诺的。 一看到陆辞秋,甄玉眼中闪现出了紧张和局促,她拎着手中的礼盒,张了张嘴,嗫嚅着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没勇气说出来。 陆辞秋看她这怯懦的样子,真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心想这就是皇上亲封的公主?皇上还不如把这公主封号给她呢! 至少她不会像甄玉这样,给大祁的天子丢脸! 陆辞秋对封号这点上格外敏感。因为按照规矩,亲王的女儿,本应被封为郡主,然而因是庶出,又因为生母最早曾是奴籍,就算如今用尽手段洗白,但皇上又不傻。 所以这郡主的封号就成了梦幻泡影。 每每想起此事,陆辞秋就一阵阵的窝火,她哥哥陆辞年当初被封世子,也让朝野内外诟病了多年,然而庄亲王妃多年无所出,庄亲王就这一个儿子,就算名不正言不顺,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取代。 但陆辞秋却不同,一个庶出的,女奴的女儿,不管庄亲王有多疼她,也不会冒着同侪的白眼和皇帝的不悦,为她争取郡主的封号。 同为贵女,天子为甄玉破了规矩,封她为公主,人人称她为殿下;而陆辞秋却得不到自认为“理所当然”的郡主封号,至今大家只能称呼她陆姑娘。 可想而知,陆辞秋内心有多么不平衡! 因此,即便是见到甄玉进来,她也不肯起身行礼,只微微欠了欠身,装出点样子来。 “殿下来了。殿下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啊?” 陆辞秋这话也是故意问的,刚才丫头都说了,甄玉是来赔罪的,她还要不依不饶再问一遍,就是想亲口听见甄玉为昨天的事道歉……哪怕昨天的事,全都是她自己在捣鬼。 果不其然,甄玉的一张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昨日……我妹子思瑶在陆姑娘这儿胡言乱语,后来又不顾礼仪地拂袖而去,我回去之后,怎么想都觉得很不安。她这样……真的太不好了。我……我劝不动妹子,只好自己带着礼物,来见陆姑娘,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再和我妹子一般见识。” 陆辞秋不露齿地淡然一笑:“公主太客气了。” 见她没有要赶自己走的意思,甄玉顿时大喜,她赶紧殷勤地捧上礼盒:“这是鄙府厨子做的精致糕点……” 陆辞秋心想这公主真是没见识,哪有带着糕点来道歉的? 她正不耐烦,想要找个借口,起身送客,又听甄玉接着说:“……还有我家铺子欹月斋出售的凤钗。” 陆辞秋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身为庄亲王府大小姐,她自然是知道欹月斋的,这家铺子最近半年大改观,名声大振。 据说改良之后的欹月斋,卖的都是顶尖货,不光设计样式不落俗套,令人眼界一新,而且用料也好得没话说。自然,价格也是贵得离谱。 更重要的一点是,在欹月斋,除了真正的贵女,那些普通客人当然也包括品阶不高的官员女眷,掌柜的一概不招待。一时之间,“能不能见到欹月斋的李掌柜”反而成了检验当事人是不是真正的贵女的标准了。 陆辞秋自然也去过欹月斋,她在那儿买过一条项链,回来只觉得又肉疼又高兴。项链是真的漂亮,价格也是真的贵到令人崩溃。最让她高兴的是,当时李千秋亲自出来接待了她。 就光是这一点,让陆辞秋在她的小姐妹里光辉了好几天,沐绾儿说,不愧是庄亲王府的大小姐,连李千秋都肯出来见她。 这件事说起来很离谱:李千秋不过是个掌柜,掌柜和亲王之女,到底谁尊谁卑这还用说嘛,可是世上之事就是如此的滑稽,李千秋的身价一旦被抬了起来,就连亲王的女儿见到了他,都被公认“脸上有了面子”。 然而,这也是最近几个月,陆辞秋唯一一次在欹月斋花钱。 她不是不想再多买两件,而是,欹月斋的首饰实在太贵了!当时她就看中了好几件,但手里的钱,只够买那一条项链的。所以陆辞秋只好忍痛割爱。 最近这些日子,陆辞秋翻来覆去,想着当初没能买到的凤钗和手镯,心里一直痒痒的。如果她能再去一次欹月斋,再见一次李掌柜,就能再享受一次小姐妹们的吹捧了! 但是她算算价格,却只能望洋兴叹。 没想到,甄玉竟然带来了一枚欹月斋的凤钗! 只见她从红丝绒的宝匣里,取出一枚蓝玉凤钗,一脸讨好地递给陆辞秋。 “这是我过生日时,李千秋代表欹月斋的伙计,送给我的寿礼。”甄玉胆怯地窥视着陆辞秋,又小声说,“陆姑娘,你看这凤钗还能入眼吗?” 第243章 收买 陆辞秋太高兴了,以至于忘记了对甄玉的厌恶! 她连连点头:“当然!这太漂亮了!” “那我就送给陆姑娘,只当是给我妹子赔不是的。” 陆辞秋啊了一声,又假意推辞:“这可不行。这是李掌柜给公主的寿礼。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呢?” 甄玉却急了,红着脸,噙着泪道:“陆姑娘。你不肯收,那就是瞧不起我!难道你真的不肯原谅我妹子吗?” 陆辞秋假意为难了片刻,这才忍不住笑道:“公主说得哪里话!昨天那点小事,我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她大大方方接过凤钗,对着太阳喜滋滋看了又看,陆辞秋心中的高兴,溢于言表。 甄玉冷眼看着她这高兴样儿,心想,挺好的。 她原先还以为,陆辞秋因为邓念桐的事情记恨她,结下了生死血仇,她恐怕要恨毒了自己,不管用什么法子,都无法打动她。 现在看来,这姑娘并不是油盐不进,不过是一只便宜的凤钗,就让她松了口。 既然有了缝隙,那就有可乘之机。 甄玉暗想,你爹是怎么被突厥人攻破的,我就来个依样画葫芦。 那天甄玉在庄亲王府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第一次上门,她不敢坐太久,以免被人觉察动机。 临走,她仿佛是无意间想起,又问了一句:“陆姑娘,世子今天没在府里?” 陆辞秋一愣,再看甄玉满脸期盼两颊绯红,她顿时明白了。 “我哥今天出门办事,没在家里。”她故意笑道,“公主你来得不巧……” “哦不不,我不是来见你哥哥的……”甄玉脱口而出,说完又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顿时羞得无地自容。 陆辞秋见她这窘样,别提多开心了,心想就你,也配肖想我哥?做梦去吧! 但表面上她还是笑吟吟道:“公主,见面这种事得讲求一个缘分,往后说不定,哪天你就能见到我哥了呢。” 甄玉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合不拢嘴:“托你吉言!哦对了,陆姑娘,我家名下的太白醉,这两天请了个很棒的厨子,你还没吃过那厨子做的新菜,对吧?” 陆辞秋呆了呆,却笑道:“是啊,我很少出门。” “那我请你一顿好不好?”甄玉眉飞色舞道,“我去包下太白醉顶楼的天字包房,请你……不,一个人太孤单了,再叫几个姐妹,陆姑娘你索性把沐绾儿她们都叫来,酒水果子我全都包了,这样好不好?” 陆辞秋差点笑出声,她心想甄玉这个大傻子!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讨好我吗? 不过这也不错,据说太白醉换了新厨之后,菜的味道特别好,就连父王和哥哥谈起来,也赞不绝口。他们是男子,又是朝中官员,自然可以随意下馆子,但陆辞秋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单独一人,擅自出入酒肆饭馆,给人的观感就太差了。 她又不是阮婧那种厚脸皮,换一身男装就大大咧咧跑出去。陆辞秋哪怕心里再怎么想,也不好意思提出来。 没想到,甄玉竟然主动提出,要在太白醉的顶楼包房请自己和其他几个小姐妹,这真是太好了! 若只请她一个,她还不太敢去赴宴,陆辞秋是怕,到时候甄玉提出什么非分之想,她吃了人家的宴席,无功不受禄,总不好不答应…… 但如果是一群小姐妹一起去,甄玉就不好当着那么多女孩的面,提什么非分之想了。 但姿态总是要做的,陆辞秋扭捏了一番,又笑道:“这多不好意思。” 甄玉却爽快地说:“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一个人总是孤孤单单的,想多认识几个姐妹都很难。陆姑娘你肯答应,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我答应是答应,可是,你别把你表妹叫来。”陆辞秋又皱眉道,“她说话难听,到时候席间会发生什么,可不好说。” “陆姑娘放心,明天就我一个人做东,不会让妹子来捣乱。”甄玉笑道,“只是沐姑娘她们……” “这我来安排。”陆辞秋马上道,“她们都听我的!” 这话,就说得过于得意和露骨了:沐绾儿好歹也是襄阳侯嫡出长女,陆辞秋言辞之中,就这么不把她当回事儿。可见这女孩真是被庄亲王宠得不知礼数了。 甄玉在心里冷笑,脸上却做出一副期盼的样子:“那太好了,咱们明天见!” 等甄玉走了,陆辞秋又回到桌前,她看看桌上还未吃完的糕点,忽然觉得这糕点怪好吃的,仿佛有个馋虫在她喉咙里挠啊挠啊,让她一个劲儿想吃,于是她顺手拿起点心,放进嘴里,心想将军府的厨子还真有一手呢。 这么想着,她觉得自己对甄玉也没那么厌恶了,甚至对这女孩有了一点难得的好感。 从庄亲王府出来,甄玉没有马上回家,却命车轿转而去往太傅府。 到了太傅府,晏思瑶一见她来,开心得要命,拉着她问长问短。 “表姐,你是从外头回来的吧?这是去了哪儿?” “我去了庄亲王府,见了陆辞秋。”甄玉笑吟吟道,“我带着礼物去给她赔罪了。” 一听这话,晏思瑶脸色顿时一变,她用力把甄玉的手一摔,大声道:“你为什么要给她赔罪?!你又做错了什么!昨天明明就是她,从头到尾找茬害你啊!” 晏思瑶说到这儿,眼圈都红了:“表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能向她低头呢!” “我不是向她低头。”甄玉依然笑眯眯道,“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必须让她帮忙。” 她的笑容颇有深意,望着晏思瑶的眼睛也无遮无拦,没有半点羞愧和不好意思。 晏思瑶看懂了,她慢慢点头道:“我明白了,表姐,既然你昨天说了那样的话,那我就不问了。” 甄玉很高兴,她今天过来,就是特意安抚晏思瑶的,不然接下来,这莽撞的丫头很可能会坏她的事。 她想了想,又掏出一枚青色的药丸,递给晏思瑶。 “这是世间一等一的嗅丸。” 晏思瑶凑上去闻了闻,她困惑地说:“一等一的嗅丸?可是什么味儿也没有啊!” “思瑶,你把这药丸放进我给你的荷包里,它会和荷包里的药物一起发生作用。”甄玉一笑,“你闻不到气味,是不是?但它就是这样,会无臭无味帮你安神,调节呼吸。” 这只是一部分功能,嗅丸更重要的功能是散发一种特殊的气味,而这种气味,只有甄玉一个人闻得到。 这么一来,只要荷包在身上,就算相距数丈之远,甄玉也能确认晏思瑶的位置。 第244章 规划完毕 次日,太白醉。 陆辞秋果然把沐绾儿等一干小姐妹,全都带来了太白醉。 甄玉也是说话算话,竟然真的在太白醉顶楼,天字号的包房里,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 就算是再不通俗务的贵女,单看这一桌菜的用料也明白,这宴席便宜不了:肉、鱼、螃蟹,还有鲜甜的果子,另有各色奶味甜点心……七七八八加起来,肯定超过五百两银子了! 就算是陆辞秋这样家中有钱的贵女,也必须承认,甄玉这一次是真的下了血本。 更让陆辞秋她们这群女孩瞠目的是,甄玉将主座让给了陆辞秋,自己则选了个不起眼的偏座——就算是沐绾儿,她的位置都比甄玉好。 其中巴结讨好的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了。 在席间,大家谈笑时,她也从来不敢高声,永远将期盼的目光望向陆辞秋,不管陆辞秋随便说句什么,甄玉都是一副“好厉害!真会说!”的表情,搞得其他女孩啼笑皆非。 等到甄玉出包间去催菜的时候,沐绾儿终于忍不住了,她挤眉弄眼地对陆辞秋道:“陆姑娘,公主这么巴结你,到底是何用意啊?” “对啊对啊,连我们都看不下去了。”另一个贵女啧啧道,“刚才她真的好卑微!” “就是啊,陆姑娘一说不爱吃酸,她马上叫人把那盘酸菜白肉给端下去了,还把伙计骂了一通呢!” “陆姑娘,公主这么巴结你,一定是有原因的吧!” 陆辞秋放下筷子,得意洋洋地说:“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我哥。” 沐绾儿若有所思点点头:“我说呢。原来还是有所图啊,真不要脸!” “对啊,堂堂公主,竟然觊觎别家儿郎,还做得这么明显,尊严何在啊!” “世子年轻有为,哪里会瞧得起她?”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小姐妹们一番揶揄之后,陆辞秋却有点不快,她心想好歹人家甄玉也是个公主,喜欢我哥哥这又怎么了?我哥哥确实人见人爱,公主喜欢他,不正说明我哥哥确实有才有貌,身价够高吗?! 这些丫头一个劲儿嘲笑甄玉,岂不是把我大哥也给一同拉低了? 于是她淡淡道:“这也没什么,古人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过来也是一样。如果她不喜欢我哥哥,那才是让我奇怪的事呢。” 小姐妹们听出陆辞秋口风不太对,一时间互相看看,都不知说什么好。 唯有沐绾儿够机灵,她笑道:“陆姑娘说得没错,世子那么优秀,京师里不知多少大家闺秀暗中爱慕,永泰公主会有这样的心思,倒也不奇怪。” 陆辞秋哼笑了一声:“她喜欢归她的,就算她再怎么巴结我,也左右不了我大哥的心意。可我总不能不准人家喜欢我哥哥吧。” 贵女们纷纷点头,话题很快就转到“庄亲王世子多么英俊,多么出色”上头去了。 甄玉靠在门外的墙上,无声笑起来。 看来,昨天她添加在糕点里的药物起作用了。 那是一种无色无味,但能帮助食物变得更香更美味的药,严格说起来是媚药的一种,但不是让人产生那种渴望,而只让服食者对赠送食物的人产生莫名其妙的宽容和好感。也是因为它的药效不猛烈,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甄玉确定,陆辞秋根本就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然而她今天肯来赴宴,刚才又在姐妹们面前,为自己“莽撞的追求”出言辩解,这就说明药效有用,否则,按照陆辞秋傲慢自私的性格,她是不可能为甄玉发声的。 果不其然,又过了两天,甄玉再次带着礼物,登门求见,陆辞秋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 而这一次,甄玉又带来了一枚玉镯。 陆辞秋眼睛一亮,她轻轻拿起玉镯对空看了看,连连赞叹:“翠色真好,如今很少看到有这么通透的翠了。” 甄玉抿嘴笑道:“我还怕你瞧不上呢。” 陆辞秋故意吃了一惊,问道:“什么意思?” “这镯子就是送给你的。”甄玉说,“我在欹月斋挑了好久,都快挑花眼了。” 陆辞秋假意为难,将镯子推回去:“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收!父王知道会怪我的。” “没关系,是我送给陆姑娘的礼物。”甄玉殷切地说,“你要是不收,岂不是对不住我昨天挑了一天的眼睛?” 陆辞秋爽朗地笑起来:“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哦对了,今儿个我大哥正好在家……” 甄玉顿时满脸红晕,欲要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陆辞秋见她这样子,心底啧了一声,暗骂真是小家子气!但脸上却笑道:“屋里闷得很,咱们还是去院子里走走吧。” 甄玉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马上点头道:“好啊!” 两个女孩从屋里出来,陆辞秋带着甄玉,在自家花园慢慢逛着。甄玉表现得极为虚心,问她附近的建筑是什么,大概是谁住在里面。这游廊和假山当初又是谁修的,为什么要修成这样…… 陆辞秋觉得她这乡巴佬的样子有点好笑,她问:“难道公主的府邸没有假山石吗?” 甄玉马上垂落眼帘,脸上有点哀愁:“我家那座将军府,早就破败不堪,先前还有个挺漂亮的荷花池,后来那位沐夫人……哦,就是沐绾儿的姑妈,她嫌荷花池臭烘烘的,就叫人拿石头都给填了,现在就是个大土坑。” 她一脸苦笑,又道:“陆姑娘去瞧瞧就知道了,我家全部加起来,都还没你家半个大呢,而且很多地方常年失修,人都进不去,我一直也只是住在前院。” 陆辞秋心想,真是个小可怜,果然皇上只给了个封号,连个公主府都不肯赏赐。 甄玉的步伐很慢,她很羞涩地解释说,因为自小贫困,养父母家中很穷,所以膝盖落了点毛病,昨天下了雨,腿就忍不住疼,所以走路慢了一点。 实际上,她是在用这种方式丈量建筑和建筑之间的距离。 这时陆辞秋一抬头,却笑道:“哟,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公主你的运气来了。” 第245章 潜入 甄玉心中一动,她抬头一看,原来不远处,庄亲王世子陆辞年正向她们这边走来。 对方似乎也很惊讶,没想到会在自家花园看到甄玉。 “公主怎么今日有空大驾光临?”陆辞年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他看了一眼妹妹,心想陆辞秋不是前几天还在嘲笑这位公主“沐猴而冠”吗?怎么这么快就成了好姐妹了? 甄玉红着脸,小声道:“我是过来找陆姑娘的,没想到世子您在家……” 陆辞秋却一脸调侃道:“大哥,公主一心想见你一面,都来了好几趟了,直到今天才算如愿。” 甄玉马上羞得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陆姑娘你在说什么啊……” 陆辞年看甄玉这窘样,顿时明白过来,心中不禁泛起淡淡的反感。 他是庄亲王世子,少年英俊,出身富贵,从小就习惯了周围女性的爱慕眼光。但陆辞年对此不屑一顾,他自幼年起,就被父亲灌输了某种不可告人的思想,认为自己是要“做大事”的,这些莺莺燕燕的儿女情长,只会打乱他内心那隐秘而伟大的计划,扯他的后腿。 即便是对着爱慕自己的公主,陆辞年也没有飘飘然,反而止不住产生了厌烦,在他看来,甄玉是个懦弱而愚蠢的姑娘,他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皇后的寿宴上,甄玉痴傻如幼儿,另一次是前几天妹妹举办的赏菊会上,甄玉被人弄脏了裙子却不敢抗争,还一个劲儿为始作俑者说话(陆辞年当然知道那是妹妹捣的鬼)。 这两次的印象都很不好,陆辞年最讨厌蠢笨和胆小的人,可以说,甄玉刚好踩到了他的雷点。 此刻他耳畔听着妹妹喋喋不休,说甄玉有多仰慕他,间或还能听到甄玉结结巴巴、笨拙无比地表达爱慕之情,陆辞年愈发不耐烦,他正想找个借口走人,却听甄玉突然说:“今日有幸遇到了世子,听说世子的字写得极佳,可否请世子给我写个斗方呢?” 陆辞秋也笑起来:“公主果然慧眼识珠,我大哥的字是出了名的,就连圣上都夸奖过呢!” 陆辞年却淡淡道:“那不过是圣上谬赞,公主,你不要听我妹妹胡乱吹捧。” “咦?怎么是胡乱吹捧呢?”陆辞秋不高兴了,“大哥,写几个字不耽误你什么吧?公主想要斗方,你就写一副给她嘛。” 甄玉也眼巴巴瞧着他:“世子,我今天好容易遇上你,这样的机会……往后也不一定会再有。” 她言辞如此谦卑,再加上陆辞秋在旁边一个劲儿怂恿,陆辞年原本烦不胜烦,想找个借口开溜。但转念一想,若就这样拂袖而去,公主多半会觉得委屈,继而进宫去和皇帝告状,万一让景元帝觉得自己傲慢无礼,怠慢当朝公主,那就麻烦了。 如今正是他和父王“办大事”的紧要关头,不能在这种时候生出是非来。 想到这,陆辞年只好忍住不耐烦,他点点头:“既然公主瞧得上我的字,那我就献丑了。” 他抬头四下看了看,陆辞秋随便一指:“父王的书房不就在那边吗?大哥,反正他今天不在家,你就用父王的纸笔,给公主写几个字呗。” 甄玉心中一喜,这是接近庄亲王书房的大好机会! 陆辞年却一皱眉:“那不好吧,父王的书房不能让人随便进。” 陆辞秋一心想在甄玉面前有面子,她一撇嘴:“父王不让外人进,可你是外人吗?我是外人吗?就算是公主,她也不是什么不知底细的外人呀!” 甄玉故意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世子是嫌弃我、不愿给我写斗方吗?” 陆辞年被弄得没法,只好点头道:“那走吧。” 一行人到了书房跟前,陆辞年站住,又对甄玉道:“公主请稍候,书房这儿养了守备,我要先将它收住,免得惊吓了公主。” 甄玉心中一沉。 对了,庄亲王还在书房养了鹞鹰,就算钱禄挖了地道钻进来,到了书房这里也会被鹞鹰发觉,这可怎么办? 正这时,一团黑影突然从天而降,正是那只鹞鹰,只见它张开利爪,凶猛地直扑甄玉而来! 甄玉一时心口都凝住了,难道这只鹞鹰认出自己来了?! 据说鹞鹰被训练之后是能识人的,上次它扑过自己,难道记住她的样貌了?! 还没等鹞鹰落在甄玉身上,陆辞年胳膊一挡,嘴里打了个尖锐的呼哨,鹞鹰原本要扑到甄玉身上的那股冲势,生生被刹住! 陆辞年一把抓住鹞鹰脚环上的链子,呵斥道:“没看到我吗?也不看看是谁来了,你就乱扑!” 他又满脸歉意,对甄玉道:“这扁毛畜牲!见了生人就喜欢往上扑,惊吓了公主,是我考虑不周。” 陆辞秋却咯咯笑道:“大哥你别骂它,它是一只鸟,能认得你就不错了,哪里知道你会带着客人进来。” 她从绣囊里掏出一粒鲜红的糖豆,塞进鹞鹰的嘴里:“给,吃糖,乖一点,别闹了。” 果不其然,鹞鹰含住那颗糖豆,顿时不吵不闹,专心吃糖。 陆辞年皱眉道:“父王说了,不要喂它太多糖,不然它会放松警惕。” 陆辞秋却满不在乎道:“我只喂了一颗而已,大哥,你们也别太苛待它了,它只是一只鸟,怪可怜的。” 说罢,她忍不住又喂了一颗糖豆,那鹞鹰高兴坏了,翅膀都不张开了,嘬着那颗糖豆,跑到旁边专心致志地吃起来。 甄玉满脸惊叹,夸赞道:“陆姑娘你好厉害啊!能把这么大、这么可怕的一只黑鸟给驯服!” 陆辞秋听她把鹞鹰叫成大黑鸟,险些笑翻了,心想怎么会这么没见识? 这公主也太土了吧! “公主,那是鹞鹰,不是大黑鸟。”陆辞秋解释道,“这是我父王专门训练出来的。” 甄玉顿时脸通红:“啊?我……我没见过这种……” 陆辞秋撇撇嘴,心想就这还公主呢。 陆辞年却不耐烦道:“走吧,进屋来,我给你们找纸写斗方。” 第246章 潜逃 甄玉进来书房,她飞速将屋内布置看了一遍,确认牢牢记在了心里。 这时陆辞年找出纸笔,甄玉马上凑上去,殷勤地说:“世子,我来给你研磨。” 陆辞秋忍笑,故意揶揄道:“大哥你看你多好命!公主主动给你研磨!” 陆辞年却提笔凝神,想了想:“公主想要我写什么?” 甄玉赶紧说:“世子写什么都可以!我打算拿回去就贴在门楣上。” 陆辞年淡然一笑,他提笔蘸墨,刷刷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甄玉低头一看,陆辞年写的是:江山尽书。 陆辞秋一脸疑惑:“哥,这……不适合贴在公主闺房的门楣上吧?” 陆辞年却淡淡道:“怎么不适合了?公主是大祁的公主,江山是大祁的江山,我是在称颂圣上,称颂公主。” 甄玉马上道:“没不适合,挺好的!我很喜欢!” 她一脸喜滋滋的,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将陆辞年写的斗方拿起来,视若珍宝地放进怀里。 江山尽书?甄玉心中冷笑,野心真是大啊,大到会在这种不经意的细节动作里,展露无遗:写给一个年幼公主的斗方,不写家和人兴,不写福慧双全,却写什么江山尽书……陆辞年心底最渴望的是什么,真是一眼就能看穿。 那天送走了甄玉,陆辞年皱眉看看妹妹:“你怎么和她混到一起去了?” 陆辞秋撇嘴道:“人家是在用心讨好我,每次都带礼物给我,还请我去太白醉吃酒宴。大哥,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再怎么高傲,也不好拉下脸来对她吧?” 陆辞年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拿了人家的礼物?还吃人家的宴席?陆辞秋,你难道没钱吗?” 陆辞秋有点生气:“你当然不稀罕!你随随便便就能从父王手里拿几千几万两银子,可我呢?我从父王手里要点零花有多不容易啊!” “家里难道没给你钱吗?你每个月难道没有月钱吗?” 陆辞秋更生气:“好姐妹送点礼物,请我吃饭,这有什么啊!大哥你为什么要揪这点事情来数落我!” 看妹妹是真的发火了,陆辞年也只好放软口气:“我没说不让你结交朋友。我只是很诧异,永泰公主为什么总是往咱家跑。” 陆辞秋顿时笑起来:“傻哥哥,她当然是为了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公主心仪于你吗?你不想当驸马爷吗?” 陆辞年哼了一声:“这种女人,我可看不上!” “知道知道。”陆辞秋拖长声音,“可是人家少女一心爱慕你,我也不好往人家身上泼冷水嘛。” 陆辞年不耐烦地一甩袖子:“哼,真麻烦!” 陆辞秋心想,既没有斩钉截铁地说“不准来往!”也没有说“别让我再看见她!” 看来,大哥对甄玉的印象,没有想象的那么恶劣哎。 甄玉回到家中,立即把自己关在书房,将几次实地测量的结果,仔细画了出来,包括庄亲王府的建筑之间,相隔大约多少步,以及中间什么地方有花木,有假山石。 画完之后,她又把钱禄找来,俩人分析了挖地道从外面钻进去的可能。更好的是,钱禄已经买好了庄亲王府附近的一间民宅,因此这么一来,挖掘行动就不会被外界发觉了。 一天之后,钱禄就挂着眼底的大黑圈来找她,说,地道完工了。 “这么快?!”甄玉吃惊道,“可我今天过去那间院子,没看到太多的土啊。” 钱禄憨厚一笑:“公主,您没发觉院子的地面,比之前结实了许多,也比之前高出来一截?” “……” 原来这只胖鼹鼠在带着人挖地道的同时,也把挖出来的土给顺便处理掉了。这样一来,就不会被人察觉到异常,这也是钱禄这个老手的绝技。 当晚,一直等到夜静人稀的时候,甄玉才和钱禄换上黑色夜行服,从他挖的地道进入。 他们在地道里屏息前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钱禄告诉甄玉,通道的出口就在庄亲王书房的侧面。 地道尽头,钱禄小心翼翼掀开头顶的一块青石板,他悄无声息地将石板挪到旁边,外面清新舒爽的夜风,顿时灌进了地道内。这让憋闷了许久的甄玉,终于畅快地呼吸了一大口空气。 钱禄第一个从地道里出来,别看他胖,身体却灵活得不可思议,爬出来之后,钱禄首先观察了一圈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又从怀里掏出一把豆子一样的东西,轻轻抛向书房的屋顶,屋顶发出极为细微的,犹如落雨般的响动。。 屋顶上,一只黑色的大鸟刚要展翅俯冲,忽然被那抛上来的东西吸引,那是糖豆! 眼看那只鹞鹰埋头只顾着啄食糖豆,不再管下方的动静,钱禄这才低声道:“公主,出来吧。” 甄玉迅速从地道里出来,俩人无声无息贴近书房窗户,确认里面空无一人,这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种情况下,屋内肯定是不能点蜡烛的,甄玉从怀中掏出一个拳头大的圆球,掀开蒙在它上面的黑布,原来那是一颗夜明珠。 这是欹月斋真正的镇店之宝,曾经被前任掌柜盗取,放在自家的藏宝箱内。后来李千秋上任,他带着人去前任掌柜家中查抄,最终将这枚夜明珠给找了回来。 因为太过贵重,欹月斋根本就不对外展出它,只收藏在库房里。这一次是甄玉这个东家出具文书,才将它暂时借了出来。 此刻,夜明珠在甄玉手中,发出淡而柔和的光芒,虽然不如灯笼那么亮堂,但照见屋内的情景,还是足够了。 甄玉和钱禄抓紧时间,搜查书房各处,桌上确实散落了一些不太重要的公文和私信,但他们翻了一遍之后,发现里面没有重要的信息。 这也很自然,庄亲王再怎么心大,也不可能将自己私通敌国的信件就这样摆在桌上——真要有那样的东西,甄玉反而得疑心,是不是对方故意做的笼子了。 他们这一趟过来,主要是寻找有机关的暗室——这东西是一定存在的,只不过究竟在哪儿,就得花费一番功夫来寻找了。 钱禄十分老练,他将手贴在书房墙壁上,一边曲起手指轻敲,一面侧耳听着敲击的动静。这方面甄玉十分信任他,因为喻凤臣说过,钱禄就是个人形的鼹鼠,没有人比他对砖石和土层更加熟悉。 甄玉屏住呼吸,她专心盯着钱禄的举动,然后看到,他在书架旁停了下来,用手指着墙壁,抬头望着甄玉。 这意思很明显了:就在这里!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人声! 第247章 黄雀在后 这一下变动,让俩人都是震惊不已! 要知道,这已经是三更天了,人们都在熟睡,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突然来书房?! 但是现在再思考这个问题,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那人手中灯笼散发出的微弱光芒,还有夜间寒气刺激的低低咳嗽,以及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都在确凿地说明,此人正往书房这边来! 这种时候,再想逃出书房,已经是绝无可能了! 甄玉和钱禄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再清楚不过的震惊,但钱禄很明显更加老练,他飞速一指甄玉,又指了指屋子的东北角,那儿有一个一人多高的陶瓷花瓶。 甄玉藏起夜明珠,她三两步躲到了巨大花瓶的后面。 与此同时她也看到,钱禄就像一只灵活的松鼠,他抓住窗棂向上攀援,三下两下就攀爬到一盆吊兰上! 甄玉以为钱禄只擅长打地钻洞,没想到这短手短脚的矮胖子,在高处居然也能如此灵活! 那盆吊兰虽然生长茂盛,但终究不过是一盆花,钱陆竟像一只松鼠一样,整个吊在上面,晃都不晃一下。 这人的轻功,实在了得! 黑暗之中她清楚地看见,钱禄冲着她做了个凌厉的手势。 那意思非常明白,一旦被发现,哪怕伤及对方性命,也一定不能让对方大叫、继而惊动整座王府。 钱禄的想法当然是最优解,一旦让来人叫出声,他俩不光逃不出去,整个调查任务也就泡汤了。可,如果进来的是世子,亦或就是庄亲王本人呢?! 甄玉的思绪还未走完,来人已经到了书房门口,他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手中灯笼的光,正正照在那人的脸上。 是庄亲王。 甄玉心口一下子沁凉无比! 然而庄亲王似乎并没有发现屋内的异样,他将灯笼放在桌上,径直走向了书柜,不知在书柜上摸了些什么,只听轰轰一声低响,巨大的书柜竟然缓缓开启,露出里面一个密室! 密室里有什么哼哼唧唧迎了上来,甄玉和房梁上的钱禄只能看见一个巨大的影子,被庄亲王的灯笼照了出来! 庄亲王却弯下腰来,用一种亲昵的长辈般的口吻道:“好了,是我。” 甄玉心中震惊,无以言表! 因为庄亲王说的那句话,是突厥语! 由于太过震惊,甄玉的呼吸声略微大了一点,那密室里面的东西立即察觉到,发出一声古怪的、近乎人声的呜哇大叫!同时,有铁链被扯动的哗哗声响! 甄玉顿时僵住! 难道说,被发觉了?! 庄亲王举起灯笼,朝着花瓶这边照了照,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于是他继续用哄小孩般的语气,对密室里面说道:“没什么,大概是老鼠吧,不用慌,好了好了,进去吧。” 说着,庄亲王走进密室,那座巨大的书柜也跟着缓缓合拢归位。 屋内再度恢复宁静和漆黑。 确定安全之后,钱禄纵身跳下来,他冲着甄玉比了个手势,俩人迅速拉开书房的门,从里面出来。 庄亲王本人就在密室里,这样一来,无论如何他俩今晚也没法再进密室了,继续留在这儿也不会有更多的收获,甄玉和钱禄简短用手势商量了一番之后,决定今晚先到此为止。 离开庄亲王府,从地道一路回到本宅,甄玉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今晚不能说一无所获,至少他们确认了庄亲王府的书房,确实存在密室,同时密室的开关就在那座巨大的书柜上,只是很可惜,因为角度的问题,甄玉和钱禄都没看到庄亲王是如何打开密室的。 另外,密室里有一个“看守”,应该不是人,而是某种特殊的兽,甄玉合理推断,这只看密室的兽,还是突厥人给庄亲王的! 否则他用不着以突厥语和它交流。 现在回想起来,甄玉依稀记得那只看门兽被庄亲王的灯笼,照出的诡异的影子:极大,极长,但却又有人一样修长的四肢……光是影子就令人毛骨悚然。 这到底是个什么呀?! “幸亏我们没有在第一时间找到进入密室的办法。”钱禄舒了口气,他擦擦额头,“否则,很可能会被那玩意给啃了。” 甄玉被他说得也是额头直冒冷汗:“确实,没想到庄亲王不光在书房搞了个密室,密室里还养着一头不可告人的怪兽,再加上屋顶养着的鹞鹰……他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竟需要这么多层的防护?” 钱禄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自然是能让他满门抄斩的东西。” 甄玉心头有些瘆瘆,她不由想起,钱禄躲起来之前,冲着她做的那个凌厉的手势。 甄玉忍不住问:“钱禄,如果当时我被庄亲王给发现了,怎么办?” 钱禄淡淡地说:“当然是先下手为强。当时公主你和我,正好处于南北相对的夹角,如果他发现了你,我可以从上方一击致命。” 甄玉骇然道:“可他是庄亲王!钱禄,你想过杀了亲王的后果吗?” “那种时候如果不杀他,你我都逃不出去,案子也就别指望了。”钱禄笑笑看着她,“您别忘了,庄亲王是有谋反嫌疑的,今晚我们听到看到的一切,无一不证明了这一点。就算万不得已杀了他,事后我们也可以很快找到证据,您不用担心。” 他又看看甄玉,语重心长道:“公主,我听说,您是有可能成为玄冥司统领的人。玄冥司办案最忌拖泥带水,我们不是刑部也不是大理寺,我们从来就不关心人死不死,既然隐门已经递出了龙钺纹,庄亲王就一定有罪。” 甄玉被他说得一时哑然。 钱禄看她这样子,于是缓和了一下口气,又笑嘻嘻道:“殿下,您要尽早习惯我们这种风格,可不要输给戴副统领哦。” 甄玉疲惫而勉强地笑了笑:“我怕是不及他。” 钱禄摇摇头:“那倒也不一定。公主您始终保持清醒,也足够冷静,无论是头脑还是身手,老实说都不算逊色。” 甄玉哦了一声,故意道:“因为你被我抽中,暂时在我手底下当差,所以才说我的好话?” 钱禄继续摇头:“并不因为这。我不是太喜欢戴副统领那个人。” 第248章 老熟人 甄玉很好奇,一般来说轻浮之人才会交浅言深,但钱禄怎么看都不像个轻浮的人。 她没想到,钱禄竟然会和她说这么深入内心的话,这几乎算是直白表达自己的偏好了。 “钱先生,您为什么不喜欢戴副统领呢?” “他那个人有自己的私心。”钱禄淡淡地说,“先前我们统领……喻凤臣就说过,说他走不远,因为他从进玄冥司起就带着自己的私心,一切的一切,都以私心来衡量,他有自己真正的目的,但那目的和玄冥司无关。” “是发财做官这一类的?”甄玉笑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不是吗?钱禄你没有吗?” “我当然也有。”钱禄咧嘴笑了笑,“但我不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就把玄冥司当成实现它的工具、为此毁了玄冥司甚至更大的东西也在所不惜。那样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案情暂时陷入僵局,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庄亲王养在密室里的那头看门兽是什么,又该如何对付——很显然,真正能致命的证据,都藏在那里面呢。 甄玉为此非常发愁,她郁闷得很,于是干脆在家躺了两天,谁知她这两天没动静,却引起了陆辞秋的注意。 原来,之前甄玉几乎隔三差五就亲自上王府送礼物,就算有哪天去不了,也会让丫头带着刚做好的热腾腾的甜点,送过去,“给陆姑娘尝个鲜”。 陆辞秋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出现,忽然甄玉没了动静,反倒引起了她的不安。 陆辞秋派了个丫头上门打听,甄玉只好打起精神来应付,自述是“偶感风寒”,这两天一直躺在屋里,怕把病气过给陆姑娘所以没敢上门。 谁知旋即,陆辞秋就让婆子送来了人参燕窝等物,说自己不知道公主身上染恙,怕亲自上门探望,让永泰公主劳神,所以特意送点礼物,以表心意。 甄玉命饮翠收下,又拿了银子塞给办事的婆子,殷勤地请她代替自己“问陆姑娘好!” 等那婆子眉开眼笑、千恩万谢地走了,甄玉这才冷冷一笑。 原来,人听奉承讨好的话,也是会上瘾的,听得久了不当回事,哪天听不见了,反而不习惯。 这不,陆辞秋竟然来过问她的健康状况,这要放在半个月前,打死她都不会信。 但是庄亲王的案子毕竟不能半途而废,于是次日,甄玉再次来到了王府。 这一次,她再度带来了精美的首饰和甜点,又笑称自己不过是“一点小毛病”,还烦劳陆辞秋派人送去了那么贵重的礼物。 陆辞秋今天显得很高兴,也许是太高兴了,她有点口无遮拦。 “公主前两天身上不大好,是不是害了相思病?”她故意调笑道。 甄玉瞬间脸红,低下头不出声。 “果真如此,那就是我大哥造下的孽了。”陆辞秋叹了口气,“公主,我好心劝你一句,别再浪费时间了,我大哥那个人,心肠硬得很呐!” 甄玉神色有些凄然,她低声道:“我也知道自己是非分之想,陆姑娘劝我的好话,我记下来就是了。” 说完,她又强作笑容道:“明天是王爷的寿辰,陆姑娘,我连礼物都准备好了,到时候,世子肯定要出来见客人的,对吧?” 看她这可怜的小模样,陆辞秋忽然觉得一阵不忍。 她想来想去,还是说:“要不这样吧,今天我大哥在外头和人见面,我带你去碰一碰,说不定运气好,你俩能碰个对面,一对一说上几句话。” 甄玉马上抬起头,眼睛亮亮地说:“那太好了!只是……” “怎么?” “万一世子是在外头私会哪家的小姐,咱们贸贸然赶过去,岂不尴尬?” 陆辞秋噗嗤一笑:“我大哥怎么可能私会小姐?他那种不懂风情的男人,才不会耽误功夫在外头会女人呢。我实话告诉你吧,他是去和人谈朝中要事,昨晚我在餐桌上都听到了!” 原来陆辞秋昨晚在晚餐时,听庄亲王语焉不详地提及,要陆辞年明天去雨茶山房见一个老熟人。 甄玉心里,咯噔一下! 雨茶山房!就是萧纤纤被四皇子捉了去的雨茶山房! 那不是四皇子的地盘吗?! 陆辞年怎么会到那里去见熟人?! 陆辞秋见甄玉不吭声,还以为她心生胆怯,于是笑道:“你放心,等会儿我带你去!” 甄玉犹豫了一下:“世子会不会是见什么朝中要员?咱们贸然前往,万一惹他发火怎么办?” 陆辞秋最见不得她这种怯怯懦懦的小家子气,她哼了一声:“我是她妹妹,我大哥朝谁发火也不会朝我发火的。” 甄玉马上反应过来,她满面红晕道:“那今天就拜托陆姑娘了。” 王府门口,为两位贵女准备的车轿马上就等在那儿了。 上车的时候,甄玉愣了一下,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是晏思瑶。 她让晏思瑶将嗅丸放进贴身的荷包里,那种嗅丸的气味,只有甄玉闻得到。 而此刻,她闻到了明显的嗅丸的气息,这说明,晏思瑶就在附近。 甄玉抬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的拐角,她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轿。 那是太傅府的。 甄玉皱了皱眉,心想这丫头竟然在跟踪自己! 然而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车里的陆辞秋已经在催促她快点上来,甄玉只好先不去管晏思瑶。 坐在马车里,陆辞秋满脸得意的笑容:“我们今天来个出其不意,反正是在外头,我哥就算不高兴,也不好摆在脸上。” 一路上,陆辞秋都在炫耀,明天是庄亲王四十三岁的寿辰,虽然不是整寿,但依然有许多朝廷官员和他们的家眷前来贺寿,“据说皇上都可能亲自前来呢!” 甄玉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一边担心着尾随在后面的晏思瑶,尽管坐在马车里,她却始终都能闻到那枚嗅丸的味道,这说明,晏思瑶一直在跟着她! 这个不省心的丫头! 第249章 晏思瑶失踪 车轿很快到了雨茶山房,陆辞秋兴冲冲跳下车来,她拉着甄玉进来楼里,恰好看到陆辞年的贴身小厮正守在楼梯口。 他一见陆辞秋进来,大吃一惊:“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怎么?我哥哥能来,我就不能来了?”陆辞秋一脸不满,“这里不是喝茶的地方吗?我带着公主过来喝茶啊!” 小厮急得一脸汗,赔笑道:“这可不成。大小姐,世子是要和人谈正经事的,可不是闹着玩……” “什么正经事,连我都不能知道?”陆辞秋愈发不满,“他要见朝中哪个官员?左相?右相?还是哪位尚书大人?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见那小厮竟然还挡在楼梯口,不许她上去,这下子陆辞秋火大了! “让开!你这个狗奴才,竟敢拦着我?等我告诉父王,看他不叫人打断你的狗腿!” 甄玉见那小厮死活拦着不准她们上楼,她索性故意装出苦笑的样子:“陆姑娘,算了,也许世子只是想找个清净地方,他不想见咱们……咱们就别自讨没趣了。” 她语气哀婉可怜,其实是故意刺激陆辞秋,巧妙地把她拉到了和自己同一等级,意思是她们都不受欢迎。 果不其然,陆辞秋的火更大:“我是他妹妹!他避谁也不应该避开我!不行,我今天非要上这个楼!” 她一发大小姐脾气,那小厮更加无措,只是一个劲儿哀求:“大小姐,您真不能上去!” 正吵闹不堪,楼上门一开,陆辞年从里面走出来,他皱着眉道:“阿福!你吵什么!” “世子……”小厮苦着脸,看看陆辞年,又看看陆辞秋。 陆辞年这才看见妹妹带着甄玉,正一脸怒气站在楼下。 他不由讶异,抬了抬眉毛:“小妹,你怎么找到这种地方来了?” 陆辞秋抱着胳膊,冷笑道:“大哥,我带着公主来找你喝茶,阿福却说你在见重要的客人,死活拦着不许我上去!你明明是一个人,楼上哪有什么贵客?阿福说谎,你快给我打他!” 陆辞年一脸愠怒,心想妹妹怎么这么不懂事! 他今天,确实是出来见“要人”的,只不过这个要人并非朝中官员,而是一位理论上不能在大祁的地界出没的神秘人士。 “阿福说的没错,我今天确实约了贵客。”陆辞年淡淡地说,“辞秋,你别胡闹,赶紧带着公主回去。” 陆辞秋没想到,兴兴头头带着甄玉来见大哥,却被大哥当头泼了冷水,她也太没面子了! 陆辞秋眼圈一红,嘟囔道:“你这贵客不是还没来嘛,让我们上去喝口茶也不行啊?” 陆辞年一听,心中愈发不耐烦,心想妹妹真是欠管教! 但是当着永泰公主的面,他也不好给自己妹妹没脸,于是勉强一笑:“好妹子,我今天是真有事。你先陪着公主回去,等明儿,我买好吃的好玩的送给你俩,就当赔罪好不好?” 甄玉看这架势,自己是真的上不了楼,也打探不到更多的信息,于是她也劝道:“陆姑娘,世子都这么说了,咱们就不要勉强他了。” 陆辞秋本来还想坚持,但她知道陆辞年的脾气,他若真发了火,就连父王和母亲都是站在他那边,自己绝对讨不到半点好。 想来想去,只好委屈地哼了一声:“算了,公主,我带你去那家新开的糖果铺子,咱们先吃个痛快!” 陆辞年眼看着两个女孩转身离去,他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转身回了房里。 又静坐了片刻,才听到几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陆辞年精神为之一振,马上道:“请进。” 门开了,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人哈哈一笑:“这地方真是难找!” 陆辞年马上站起身来,一脸笑容:“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男人微微一笑:“陆世子,我想见你和你父王一面,原来竟是这么艰难吗?” 如果甄玉刚才留在这儿,她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此人正是突厥的优蓝太子! 只见阙离徵脸上,依旧挂着他那标志性的成熟动人的笑容:“陆世子,这是我的随身扈从,你不害怕吧?” 阙离徵身后跟着的那灰衣人,脸上疤痕纠结交错,一时竟看不出是烧伤还是刀剑伤。他原本的一张脸五官尽毁,根本看不出原有的样貌了。 陆辞年瞥了那人一眼,淡然一笑:“我要是连这都怕,那还有什么资格做这个世子?” 于是又拉开门,冲着楼下小厮道:“送三杯茶上来。” 很明显其中一杯是给那个灰衣人的。 岂料那灰衣人却说:“世子不用客气,我不喝茶。” 他的声音像某种古怪的夜枭在叫,又沙哑又难听,很明显不是正常人的声音。原来,这位竟是连声带一同都毁了! 陆辞年心下骇然,脸上却控制着不表现出来。于是笑道:“好吧,这位仁兄既然不肯喝,那我就一个人喝两杯好了。” 阙离徵微微一笑:“陆世子真是有仁君之相啊。” 陆辞年对这句话十分满意,却摆手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太子,你这是要害我。” 阙离徵哈哈大笑:“我一个敌国的太子,可不受你们大祁那些劳什子礼法的拘束,别人说不得这种话,偏我就说得!” 他知道陆辞年爱听这种话,包括他那个自视甚高的爹,一听阙离徵说类似的“大逆不道之言”就两眼放光,接下来,就什么都好谈了。 阙离徵心里冷笑,又抬头看了看四周:“为什么这一次要安排在这里?” 陆辞年摆摆手:“别提了,家里进来了‘耗子’。” “哦?” “是我父王发现的,鹞鹰被人喂了下药的糖豆,直到清晨都还沉睡不醒。”陆辞年顿了顿。“而且前一晚书房里,阿吼也察觉到异常,只可惜我父王以为是它弄错了……” 阙离徵诧异:“王府守备如此森严,怎么可能让‘耗子’钻进去?” 陆辞年刚要开口,阙离徵身后的灰衣人,忽然道:“王爷小心,隔墙有耳。” 第250章 寻迹 陆辞年和阙离徵一同色变,俩人都站起身来! 陆辞年咬牙,小声道:“果然我没猜错,都追到这里来了!” 阙离徵却冲着陆辞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灰衣人,那意思是让他去处理。 原来这灰衣人经过训练,耳朵非常敏锐,能够听到附近不易察觉的动静。 灰衣人绕着屋子走了一圈,他忽然到了窗口,一推窗子,跃然而出! 陆辞年吓了一跳,慌忙扑过去,攀在窗沿上往外看。然而还没等他看清楚,就觉得眼前一花! 灰衣人竟然拎着一个人,从外头重新翻了进来! 他将手中拎着的人狠狠往地上一砸! 陆辞年心下狠狠一沉,他一眼就认出了地上的女孩! 这是永州都督晏明川之女,晏思瑶! “回殿下,回世子,这人刚才攀援在墙边的槐树上,窃听我们的私谈!” 地上,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晏思瑶,头昏脑涨地撑着胳膊,她用力抬起头来,嘴里还嘟囔着:“干什么摔我啊?我就是想听听陆辞秋带着我表姐来干嘛……” 忽然间,她不响了! 因为晏思瑶看见了站在屋中间的阙离徵,她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 那张她永世都难以忘记的脸! 阙离徵也颇为意外,他没想到,窃听者竟然是晏思瑶。 他微微一笑,摇了摇手中折扇,笑眯眯道:“晏姑娘,真是巧啊,咱们又见面了。” 晏思瑶踉跄着爬起来,她惊愕地指着阙离徵,又指着陆辞年:“你们……原来你们……” 晏思瑶周身一阵阵发冷,几乎要坐倒在地!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晏思瑶忽然想,这一次,她恐怕不能活着离开了。 从雨茶山房离开,甄玉又耐着性子,陪着陆辞秋去了一家新开的糖果点心铺子。陆辞秋似乎憋着一肚子火,所以在那儿买了一大堆零食,出来店里时,跟着的丫头小子抱着几个大捧盒,走路都要看不清脚下了。 “今天真是对不住。”她对甄玉带着歉意道,“本来是带你来看我哥的,结果没想到,又叫你破费了。” 她今天买的这些零食都不便宜,而且全是由甄玉买单。 甄玉却微微一笑:“陆姑娘一番好意带我出来,我怎么能不有所表示呢?” 这话说得陆辞秋心里很舒服,于是笑道:“那好吧,明日我父王大寿,公主你可一定要来哦!” 甄玉款款道:“那是一定的。” 俩人分别之后,甄玉换了自家马车往回走,这一路,她没再闻到那枚嗅丸的气味了。 晏思瑶大概是放弃了,所以自己回家去了,她有点好笑地想,再看见这丫头,必须告诫她别再跟着自己,这样做太危险了。 回到家中,她将陆辞年在雨茶山房会客的事情告诉了喻凤臣,喻凤臣也很震惊。 “原来雨茶山房真正的主人并不是四皇子。”他沉思着说,“现在四皇子回宫了,陆辞年却在利用它会客,难道说这地方原本是庄亲王的,四皇子只是挂了个名?” 甄玉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凤臣,你想过没有,四皇子那么多的地龙髓,又是从哪儿来的?那可是突厥人的东西。” 喻凤臣面色更加凝重,庄亲王与突厥人勾结不算,还作为中间人将地龙髓卖给四皇子……他图什么?把四皇子炸死了,把半个京师炸翻了天,他能赚得什么好处? “四皇子死了,天子会备受打击,精神都有可能崩溃。”喻凤臣慢慢道,“半个京师炸翻了天,朝中一定会不稳,搞不好天下大乱,如果我是突厥人,我会趁此机会挥鞭南下。” “如果大祁朝中,有人和我里应外合,那就更好了。”甄玉接了一句,“就算我吞不下大祁,至少可以扶植一个傀儡皇帝上去,换掉这个多年来一直在抵抗我的。” 俩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心照不宣的意思。 当晚就寝前,突然有丫头来报说,太傅府那边来了人。 “说是晏姑娘丢了。”饮翠一脸焦虑地说。 甄玉一听这话,一下子从床上翻身坐起! “晏思瑶丢了?!到底怎么回事!” 来人是晏思瑶的丫头,进来后,就哭哭啼啼地说,今天她家小姐一路尾随永泰公主,到了雨茶山房跟前,忽然说自己要凑近打探一下,叫她们都别跟着。 “我们姑娘说,她要看看陆姑娘把公主领进去,到底是要干什么。”丫头哭着说,“她叫我们几个别跟那么近,免得让公主您发现了……” “那她人呢?!” “我看着我家姑娘一个人绕到雨茶山房的后院,然后……就再没见她出来。” 跟着晏思瑶的丫头和轿夫们,在雨茶山房附近的街道拐角,等了许久都不见自家小姐回来,他们焦虑得没办法,眼看着日渐黄昏,只好先回太傅府,和太傅夫人报说晏姑娘不见了。 太傅晏昉今日外出访友,傍晚回到家中听说孙女“又”出事了,不由勃然大怒道:“不用管她!这丫头太不懂事,上次刚刚惹出那么大的一场祸,这还没两天,又来了!” 太傅夫人却忧心忡忡道:“思瑶近来已经改好了,她这两天非常听话,不太可能出去闯祸的。” 妻子这么一说,太傅也冷静下来,他想了想,觉得事情重大,只好找人先报了官。 甄玉听完,只觉得心下一沉,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你们没再回雨茶山房去查?” 丫头哭着说查过了,太傅报官之后,京兆尹就带着衙役去了雨茶山房,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找过了,一根鸡毛都没找到,在里面煮茶的小二也说,并没有见到晏思瑶进来过。 甄玉有些懊悔,当时她真应该从陆辞秋的马车上下来,直接拉着晏思瑶回去。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多半在她和陆辞秋离开后,晏思瑶还滞留在雨茶山房,结果,就遭遇到了不好的事。 她的脑海里,缓缓浮现出一个念头:晏思瑶的失踪,很可能与庄亲王世子要见的那个客人有关! 第251章 庄亲王寿宴 失踪毕竟是大事情,甄玉马上重新穿好衣服,又让老柴叫醒马夫。 老柴还没睡,老头儿听见消息,吓得颤巍巍的来问:“公主这时候还要出去?要备车吗?” “不用,给我一匹马就行了。”甄玉快快地说,“我一个人出去转转……” 老柴大惊失色:“这怎么行!已经二更了……” “没事,我只是绕着街转,别的都不做。” 老柴还是不答应:“那也不行,公主一个人太危险!” 甄玉无奈地看看他:“那你跟着我?” 老柴咬咬牙:“好!我跟着!总之不能让公主一个人大半夜的在外头逛!” 甄玉啼笑皆非,只好答应。 于是俩人骑着马,悄悄离开了甄家。 甄玉先去的是雨茶山房,此刻夜深人静,雨茶山房里漆黑一片,甄玉绕着它的前后院子走了一圈,然后停下。 她从马上跳下来,取过马头挂着的玻璃小灯笼,在院子后面照了一圈,就在一棵槐树上,发现了一块红色的绒布。 那分明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而晏思瑶的丫头也说过,晏思瑶今天出门,穿了件水红色的衣裳。 这一缕丝线让甄玉心底不祥更重。 如果这块布是从晏思瑶的衣服上扯下来的,那说明当时她就藏身在这棵树上,但却被人暴力地掳走——晏思瑶虽然大大咧咧,但她对自己的衣服鞋袜一直很在意,动作大到扯破衣裳,甚至生生撕下这么大一块布,这不是晏思瑶素日所为。 抬头看看雨茶山房二楼的窗子,甄玉越想越感到不祥。 晏思瑶是什么人?永州都督的嫡女,真正的千金小姐! 除了喻凤臣这种眼高于顶、手中又握有玄冥司大权的神经病,别的人想要动晏思瑶,都得考虑考虑利弊。 然而这一次,对方竟然不考虑利弊,直接动了手。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对方有一个不得不向晏思瑶下手的理由。 不是为了晏明川,不是为了皇后或者太子,而只是因为晏思瑶本身。 因为她做了什么。 甄玉跳了两跳都没有够着那块布,还是老柴下了马,抱着树干爬了两下,这才从树上扯下了那块红布条。 晏思瑶一定是爬到树上去了,如果她爬得够高,几乎可以够着二楼的窗户,甚至能够看见二楼茶室里的人。 而这,多半就是她被下手的原因。 甄玉回到马上,对老柴说:“走吧,回去。” 深夜,一老一少骑着马,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前行,马蹄哒哒,仿佛击打在甄玉的心头。 她从来没有这么担心过,哪怕当时晏思瑶被喻凤臣给抓去,也没有像这样担心。 到了甄府门口,钱禄已经到了。虽然是深更半夜把他找来,但这矮胖的鼹鼠却依然是精精神神、毫无疲倦的样子。甄玉没下马,只让老柴把马让给了他。 “钱先生,你陪我去一趟那个地方。”她语带双关地说。 钱禄听懂了,甄玉说的是地道入口。 俩人骑马到了钱禄买的那座宅子跟前,他的手下,两个黑衣人早就等候在那儿。 将甄玉和钱禄迎进去,关上院门,甄玉这才将今天和陆辞秋去了雨茶山房,发现陆辞年在会见神秘的客人,以及晏思瑶失踪的事,都告诉了钱禄。 钱禄听完,脸上神色却没多大的变化,他只是凝神想了想,才谨慎地说:“晏姑娘怕是不好了。” “我正是这么担心的。”甄玉皱着眉,从怀里掏出那块红布,又说了刚才自己的分析。 “只怕是晏思瑶撞见了惊天的大秘密。”她轻声道。 “公主是想今晚走地道,进庄亲王府瞧瞧吗?” “嗯,我怀疑晏思瑶现在就在王府里面,只是不知生死。” 钱禄点点头:“好吧,今晚我陪公主走一趟。” 俩人下了地道,一直走到了庄亲王府的下面,在接近出口的地方,钱禄忽然,停了下来。 甄玉问:“怎么了?” “公主,上面有人。”钱禄伸手指了指头顶,“我们的正上方,就是书房。屋里至少有三个以上,也许还不止。” 甄玉一时骇然:“可是已经三更了!” “看来今晚,庄亲王不打算睡觉了。”钱禄神色凝重,他又将耳朵贴着地面听了听,“其中一个,脚步缓慢沉稳,是个中年人,另一个坐着,但脚底不断点地,很可能是个年轻人,还有一个在屋内逡巡,脚步轻而且快,应该也是个青年。” 甄玉更震惊,一方面她震惊庄亲王三更半夜还这么忙碌,另一方面她也震惊于,隔着这么厚的土层,钱禄居然能听见土层上方的动静,甚至连上面有几个人都知道。 “公主,我合理怀疑,庄亲王府有人正在守株待兔,等着我们入彀。” 地道里无法点灯笼,所以照明只能依靠甄玉手中的夜明珠。 珠子渗出的白森森的光,照着钱禄无比冷森而严肃的一张脸,让甄玉后背脊梁都在冒冷汗! “他们多半已经发现,有人进过书房了。” 甄玉想了想,忽然低声道:“钱先生,我要到最接近王府书房的地方,我需要确认一件事情。” 钱禄想了想:“好。公主,请先把夜明珠暂时收起来。” 甄玉将夜明珠放进盒子,地道里顿时一片漆黑。 钱禄又小心翼翼向前走了几步,他一直来到了地道的出口处。 那上面是一块青石板,石板掀开就能出去。 但钱禄并没有贸然掀开石板,他用两只手,非常非常小心的,将石板轻轻顶开了一条细缝。 那是一条细小到很难察觉的缝隙,然而即便如此,外面明亮的光线,立即透过那条细细的缝隙挤了进来! 这说明,书房里灯火通明,钱禄猜的一点都没错! 甄玉慢慢爬过去,她把头抬起来,鼻子尽量接近那条细细的缝隙,仔细嗅了嗅。 这个位置已经距离书房非常近了。 甄玉闻到了那一丝淡淡的嗅丸的气味。 她缩了回来,冲钱禄做了个手势。 钱禄这才将石板无声无息放回原处,地道重新陷入漆黑。 然后,甄玉很轻地开口道:“晏思瑶就在书房里。” 第252章 血令牌 但是今晚,他们是绝无可能进入庄亲王府了。 俩人只好原路返回,一直爬回到了出发点。 从地道里出来,甄玉深深喘了口气,她皱眉道:“这下麻烦了。” 钱禄点头道:“不管是藏人还是藏尸体,书房那间密室都是绝佳的地方。” 折腾一夜毫无所获,甄玉也有几分沮丧,她哑声道:“也罢,反正明日庄亲王要办寿宴,我能理直气壮进到王府里。” 钱禄却道:“公主,此事不能再拖了,庄亲王是只老狐狸,他已经察觉到自己被盯上了,我们不能给他时间反扑,必须早点摊牌,否则等他集结人马再加上突厥的帮手,怕是要出大事的。” “你的意思是?” “明天他做寿,这就是个最好的时机。” 次日一早,甄玉将自己打扮一新,她特意换上了一套牡丹红的雁回云锦,这幅料子是皇后娘娘特意赏赐给她的,因为太过珍贵,平时甄玉不敢随便穿。 但是今天,她却刻意换上了这套,就是因为她今天要办一件大事。 就连饮翠她们也觉得眼前一亮,最近一段时间,甄玉总是穿得很素,不是水蓝就是淡绿,要么就是淡粉或者淡紫。她本就身材娇小,穿得再素淡一点,站在张扬跋扈的陆辞秋身边,简直被比没影了。 当然那是甄玉的刻意安排,之前她就是要突出陆辞秋,所以不能让自身的风头盖过她。 但是今天,她就不用再委屈自己了。 果不其然,当甄玉的车轿到了庄亲王府,她从马车上下来时,在院门口迎接的陆辞秋,不禁微微一愣,她身边的那些贵女们也都窃窃私语。 却见甄玉一身如云似霞的牡丹红,雁回云锦那璀璨闪烁、流丽动人的质感,衬得甄玉贵气四溢,哪怕她不说话,也知道这是一位尊贵的公主。 她们都没见过,甄玉穿得如此艳丽张扬。 有个贵女迟疑地说:“今天公主怎么改了性子?” “对啊,平时不是莲青就是冷绿,今天怎么换上了一身牡丹红?” “而且还是雁回云锦!啧啧,好华丽的料子!” 沐绾儿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她过寿呢!” 陆辞秋却不以为意,她笑笑道:“今天是我父王的寿辰,本来就是个大日子,公主穿得隆重一点这也没什么。” 她以为甄玉盛装而来,是表示对自己父王的尊重。于是笑盈盈迎上前来:“公主今天来得倒是早。” 甄玉也笑笑道:“今天可是个大日子,我不敢不早点到。” 陆辞秋这才有了一点讶异。 今天甄玉没有夸她妆容多精致、衣服多漂亮,而这是以前,她一见陆辞秋就必然会堆上前去的大篇奉承。 另外,今天甄玉的神情也不太对,往日她在自己面前,永远低眉顺眼,要看人也只敢从眼角悄悄看,而且头总是压得很低,动不动就害羞脸红…… 然而今天,甄玉始终昂着头,面色平静淡定,而且说话时竟然直视着她的眼睛,其中那强大的压迫感,让陆辞秋都忍不住想转开眼睛,避其锋芒。 她的羞怯去哪儿了? 她的小家子气和寒酸气,又去哪儿了? 这丫头,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却听有人轻笑道:“大家今天都带了丰厚的贺礼,不知永泰公主带了什么样的寿礼来了?” 说话的人正是沐绾儿。 甄玉微微一笑:“两匹绉绸。” 贵女们一时哗然,庄亲王的寿辰,甄玉竟然只送了两匹绉绸,这是耍弄谁呢?! 就连陆辞秋也深感意外,她还以为这次自己父王生日,甄玉肯定要送上一份惊人的厚礼,却没想到只有两匹绉绸……若说她穷酸,那之前她又是送自己首饰,又是请自己吃饭,怎么那么大方? 沐绾儿嗤之以鼻:“就这点东西,也好意思送出手?” 甄玉却淡淡道:“除了两匹绉绸,还有一份大礼,等会儿我要亲自送给王爷。” 她故意把大礼两个字加了重音。 陆辞秋正被甄玉这反常的态度给弄得一头雾水,却见那位王管家走过来,赔笑道:“时辰快到了,各位太太小姐,请入席吧。” 今天是庄亲王四十三岁的寿辰,因为是亲王,来捧场的官员着实不少,只见满堂的朱袍紫玉带,一声声动听的吉祥话,而宾客们送上的寿礼,更是堆得满坑满谷,什么金玉如意、绣金的彩缎、镶金的寿佛……至于刻了寿字的金锭银锭,更是不计其数,一眼望去,只觉琳琅满目,奢华到不能言。 就连景元帝,虽未能亲自前来,也叫身边最得脸的太监安禄海送了亲笔写的“尽忠”二字牌匾。庄亲王一时满脸的喜不自胜,他赶紧叫人摆了香案,自己当庭跪地,双手接了,又郑重其事地吩咐下人,将这副御赐匾额挂起来。 有善于阿谀的官员赶紧道:“皇上重视王爷。别人过寿,皇上也只是送些金玉寿礼,王爷今日大寿,皇上钦赐亲笔的匾额,可见皇上对王爷不同一般!” 庄亲王欢喜得一张脸直哆嗦,双眼湿润,惶恐无比地捧着这副匾额,他哑着嗓子道:“皇恩浩荡,在下唯有一腔热血,肝脑涂地以报圣上!” 周围人都是一片称颂,只有甄玉在心中冷笑,景元帝哪里是在夸奖庄亲王?分明是在警告他,要他务必尽忠,否则自然有好果子吃。大祁如今所剩的亲王并不多,每次亲王大寿,景元帝都会到场,谁都知道天子爱热闹,爱和亲近的臣子多来往,亲王尤甚。 然而这次他却以太后微恙的借口不来,其中态度再明显不过。甄玉相信景元帝这番弯弯绕的警告,庄亲王是看得懂的,此刻他演得越厉害,越是眼圈发红、煞有其事跪地表忠,说明他内心越是明白,情势不妙。 在表面的一团和气之下,君臣二人已濒临翻脸。 另外,今日的寿宴岑子岳也没来,只有府中管家老姚代替送上了贺礼,说他家王爷如今不在京师,所以无法前来。 席间,女眷们自是有说不尽的话题,一个故意挑事儿的贵女似笑非笑道:“今天怎么不见晏大小姐?” 另一个笑嘻嘻道:“她怎么还好意思来?上次闹得那样不堪……” 沐绾儿哼了一声:“她没脸来,来了也是自取其辱!” 谁知一个声音,清晰响起:“谁说她没来?” 是甄玉。 第253章 寻找密室机关 贵女们都是愕然,有的还东张西望到处看:“来了吗?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她?” 甄玉微微一笑:“她比你们来得早,所以你们没看到她。” 沐绾儿不客气地说:“又在胡说!今天我是第一个来的!有陆姑娘给我作证!” 陆辞秋也察觉到不对,她冷冷道:“每一位贵宾女眷,都是我亲自迎进门来的,从头到尾我就没有看到晏思瑶!公主可不要信口开河!” 岂料,甄玉摇摇头:“我没信口开河,之所以沐姑娘和陆姑娘你们都没看到我表妹,是因为她来得实在太早了——她是昨晚就来了。” 一句话,全场哗然! 陆辞秋腾地站起身,变了脸色:“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甄玉也不畏惧,扬起脸,平静地看着她:“我的意思是,我妹妹思瑶昨晚,被你哥哥陆辞年强行带回王府,至今我舅舅还在满世界寻找女儿。” 场内满满的嘉宾,在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下子炸了锅! “晏都督的女儿确实找不到了,这事儿我是今早听说的!” “永泰公主说,是庄亲王世子强行拐走晏小姐的,此事当真?!” “怎么可能!庄亲王和晏明川无冤无仇,为什么儿子要绑架他女儿?” “难道是因为那位晏姑娘生得太美?” “胡说!不管生得多美,依我对庄亲王世子的了解,他都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陆辞年自然也听见了甄玉说的话,他脸色顿时变了,因为他万万没想到,昨天他和阙离徵干的那些勾当,竟然会被甄玉察觉——她究竟是怎么察觉的呢?! 然而无论如何,他都绝不能承认! 庄亲王也察觉到这一边的喧嚣,他走过来问儿子:“出了什么事?” 陆辞年低声把甄玉刚才说的话,飞快和他说了一遍,老王爷的脸色也是骤变。 但他毕竟比儿子要沉得住气,很快神情恢复如常。 “不知公主一口咬定犬子拐走了晏家千金,是否有凭有据?” 老王爷一开口,场内嘈杂顿时止住,无数双眼睛盯住了甄玉! 甄玉毫不回避:“昨晚妹妹托梦给我,说她就在庄亲王府。” 这句话出来,陆辞年险些要骂人! 托梦?!骗谁呢! 他刚想开口,旁边庄亲王伸手拦住他。 庄亲王脸上,刚才那忠君爱国的诚挚一扫而光,此刻他一双阴冷的眼睛盯着甄玉:“托梦这种荒诞无稽的说法,公主也拿出来说,是不是太不把我这个亲王放在眼里了?!” 底下宾客们也议论纷纷,今天是庄亲王的寿辰,永泰公主却在席间大放厥词,污蔑世子拐带贵族少女,要她拿证据,她却说失踪者托梦给她……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陆辞秋再也忍不住了,她冷笑道:“公主这段时间为了能和我兄长见上一面,说上两句话,又是送我礼物,又是做小伏低请我吃宴席,怎么?如今你又想出新的花招来,想引起我兄长的注意?” 底下女眷们一听,议论得更热闹了,原来永泰公主在宴席上胡说八道,是为了博得庄亲王世子的关注? 这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 沐绾儿拖长声道:“见过花痴的,没见过有这么花痴的,先前她请我们几个小姐妹吃太白醉,跑前跑后那叫一个服侍周到!却原来,都是为了通过陆姑娘而搭上世子呀!” 这番话,更让那些贵女们望向甄玉的目光充满了鄙夷。 庄亲王一听这话,看了儿子一眼,心想原来只是一些痴男怨女的琐事,并不是他之前想的那么严重。也是,只不过是个旧臣孤女,勉强有个公主的空头衔,手上既无兵马也无权力,这样的女孩,又能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呢? 于是他略微缓和了脸色:“公主这又是何必?若只是想和犬子说两句话,您根本不用这样大费周章,您贵为公主,什么时候想见犬子,随时让人传唤他就是了。” 陆辞秋听不下去了,冷笑道:“父王不知道,公主前几日往咱们家跑得可勤快了!每次她一来,屁股上就像黏了麦芽糖,死坐着不肯走,非要赖着见我大哥一面!我大哥若是不在家啊,她能一路哭着回去!” 她这番话,让不少人发出哄笑,没想到堂堂的永泰公主,竟然花痴到这个地步! 庄亲王微微一笑:“辞秋,说话还是要客气一些。公主对你大哥有好感,这又不是什么罪过。” 他又冲着儿子使了个眼色,笑道:“辞年,你去给公主道个歉。” 陆辞年一脸不情愿,心想我做错了什么,要给这个花痴道歉? 陆辞秋见哥哥那神色,心中更有底,索性大声道:“父王,你别勉强我大哥,别说他,就连我都嫌弃这种花痴!” 谁料甄玉忽然朗声大笑:“笑话!我不嫌弃你们就罢了,你们这种突厥杂种,竟然有脸来嫌弃我?!” 一言既出,全场大惊! 陆辞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脸都白了,颤声问:“你说什么?!” “突厥杂种。”甄玉微微一笑,她也不再掩饰,“你娘难道不是突厥女奴吗?突厥人和汉人生下的,难道不是突厥杂种?” 陆辞秋疯了一样冲上前,想要扇甄玉耳光,庄亲王却一把拦住女儿。 他一张老脸变得铁青,厉声道:“公主在我的寿宴上大放厥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甄玉也懒得再装,她也高声道:“赵福!钱禄!” 一声令下,赵福和钱禄带着一群黑衣人,从屋顶各处纵身跃下。今天在座的,都是有名有号的官员,哪里会不认得玄冥司的黑衣人?! “怎么回事?!是玄冥司!” “为什么玄冥司的人会过来?!” 赵福和钱禄走到甄玉面前,双双躬身:“统领!” 统领这两个字,就像一枚钢针,深深扎入了在座每一个人的耳朵! 这个稚嫩的小公主,竟然是玄冥司的新统领?! 至此,甄玉这才收起笑容,她掏出那枚血令牌,高高举起! “玄冥司奉旨办案!无关人等一概退避!” 第254章 晏思瑶死了 一声令下,唬得场内大小官员慌忙起身,女眷们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一时如翻了窝的小鸟雀,乱乱喳喳,不知往哪儿躲! 陆辞秋当然不是傻子,她在巨大的震惊之后,马上想明白了这一切! “原来你找机会接近我,是想查我父王和大哥?!” 甄玉淡然一笑:“不然呢?你真以为我会喜欢你哥?呵呵,他算老几?” 陆辞秋恨得要吐血,她疯了一样冲上去,然而还没等她接近甄玉的衣角,赵福早就像一片叶子一样飘到她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两条胳膊,将她狠狠摁在了地上! “想对我们统领动手?”赵福那绿色水鬼般的脸上,浮现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你还嫩了一点!” 他手指微微用力,那种反向的、冷酷无情的扭绞,让陆辞秋的关节发出清晰的骨折和脱落声,疼得她跪在地上,嘶声惨叫! 旁边那些贵女们看见这一幕,全都吓得叫起来,有几个特别胆小的,更是双腿一软,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庄亲王脸色已经青得犹如菠菜,但他依然嘶声叫道:“玄冥司有什么资格查我?!我是当朝亲王!是皇上的亲侄子!” 其实老庄亲王是皇上远房表哥,已经是一竿子戳到三千里外的亲戚,而这一代的庄亲王,和景元帝的血缘关系就更遥远,甚至连容貌都已毫无相似之处了。但天子亲眷不多,所以有一个算一个,他都非常的珍惜,庄亲王经常打着“天子侄儿”的旗号,甚至管景元帝叫叔叔,景元帝也从不否认。 此刻甄玉听他这一嚷嚷,竟噗嗤笑了,心想这老东西真是不死心。 “那好吧,既然你不服气。”她若有所思点点头,“我今天说了,还有一份大礼没拿出来——钱禄!” 一声令下,钱禄捧着一个黄绫包着的东西,走到甄玉面前:“统领。” 甄玉拿过那包东西,将外头的黄绫拿掉,原来那竟然是一把尚方宝剑! “陆昶,尚方宝剑在此,难道你还不服吗!” 场内顿时一寂。 庄亲王陆昶看着那把尚方宝剑,脸色死灰。 众嘉宾望着面前的甄玉,心中俱是惊惧骇然! 冽如钢水的明亮日光,照着女孩稚嫩的面容,那张俏丽的脸上写满了冰冷狠意,她一身烈烈飒然的牡丹红,手中擎着金光闪闪的尚方宝剑,那一股强大到弥天盖地的惊人气势,竟令在场每一个人都不敢呼吸! “你最好将你与突厥勾结,叛国谋反的罪证,一一说明清楚。”甄玉停了停,“对了,还有你儿子绑架晏思瑶的事,也别漏了。” 空气是那么安静,甄玉这几句话,仿佛焦雷一样滚过全场! 与突厥勾结?! 谋反叛国?! 绑架永州都督之女?! 这三件事,无论哪一个都是惊天大秘闻,更何况三个加起来! 此刻陆昶父子早被两个黑衣人给控制,挣扎中,陆昶头发都有些披散,但他仍旧叫道:“我不服!我冤枉!我要亲见圣上!你们这是栽赃!” 甄玉淡淡道:“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那好啊,去书房!” 推搡着陆昶父子到了书房,屋顶那只鹞鹰一见来了陌生人,习惯性地展翅就想攻击甄玉他们! 只见赵福伸手,一把抓住那只鹞鹰的翅膀,然后轻轻一撕! 鹞鹰的翅膀被他生生撕断,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就断了气。 赵福将死去的鹞鹰一把扔在地上,又阴阴看了陆昶一眼,不阴不阳地笑笑:“王爷喜欢养这种扁毛畜牲啊?” 陆昶脸色黑得可怕,和泥巴没啥两样。 这只鹞鹰是他训练多年的爱宠,力气非常大,爪子尖锐惊人,随随便便就能杀死一只十斤的野猫! 然而这么大的一只鹞鹰,在赵福的手里竟然像小鸡仔一样,毫无反抗能力。 这不光需要非常大的力气,还要有可怕的手眼灵活度,否则普通人伸手的那一下,根本抓不住飞翔中的鹞鹰,还会被其所伤。 可见这个赵福,真不是一般人! 杀了鹞鹰,赵福这才恭敬地对甄玉说:“公主,请进吧。” 甄玉这才留意到,赵福的身后,始终跟着一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手中,捧着一个硕大的黑色的皮带,袋子看上去像鲨鱼皮,光滑而且极为有韧性,里面是一大块板子一样的东西,一个把手一样的金属环露在外头,但不知究竟是什么。 一群人推门进屋,屋内还是老样子,甄玉在四面墙壁走了一圈,停在了书架这一侧,她点点头:“我闻到了,晏思瑶就在里面。” 一句话出来,陆昶和陆辞年的脸色都变了! 甄玉淡淡看了他们一眼:“没想到吧?晏姑娘身上有我特意给她的药物,无论她身处何处,我都能闻到。” 陆辞年的神情像调色板一样,变幻不定,他忽然说:“那你怎么没闻出她是死是活呢?” 甄玉陡然色变! 还没等她开口,赵福忽然轻飘飘到了他跟前,抬手狠狠两个耳光! 啪!啪! 这两个耳光用力极大,陆辞年的脸颊顿时血流不止,牙齿都打落了两颗! 赵福笑笑看他,轻言细语道:“谁准你和我们统领顶嘴的?” 钱禄走上前来唱红脸,他缓声细语道:“王爷,不如你自己把密室打开,我们禀报皇上,说不定能给你留个全尸。” 陆昶只是嘿嘿冷笑:“你们进来过,不是吗?那你们就自己想办法呗。” 甄玉皱了皱眉,看来不动刑这位是不会开口的,然而此刻再把这老东西拖去玄冥司动刑,一来一回太费周章。 她索性把目光转向面前高大的书架。 庄亲王似乎是个爱书之人,书架上堆满了各式书籍,猛一眼望去琳琅满目,但细细一看,却非常的不对劲。 书并不是按照门类分的。 一般爱书之人,最讲究分门别类,每一本放在什么地方,那都是有讲究的。譬如经史子集,各有区别,而这些正经书也绝不会和什么几言几拍的话本子塞在一处。 然而,庄亲王书房的这座书架上,书籍完全是乱堆的,前面是一本《大祁典集》,后面就是一本市井流行的话本《梨花怨》,再接着又是一本佶屈聱牙、深奥难懂的《昭明文集》,可《昭明文集》的后面,竟然放了一本黄得不能再黄的春宫画册…… 甄玉向后退了一步,她皱眉盯着这乱七八糟的书架,心想这样的排列,一定是庄亲王有意为之。 庄亲王平日再怎么随意,也不可能随意成这样。 这个排列顺序,一定是故意的! 忽然,甄玉眼睛一亮! 第255章 惊天一爆 甄玉仔细回忆当晚,她在花瓶后面看着庄亲王打开密室的那几个动作。 她可以确定,他当时并没有拿灯笼仔细照书架上的书,而只是借着余光,随意在书架上摸了几把。 这就说明,庄亲王并不是凭借书的名字来做区分的。 他是根据书的厚度来做区分的! 所以他才只用手指就能分辨,所以他才把小黄册子和贵重的典籍塞在一起! 可是,他究竟是如何用书籍的厚与薄来控制密室开关的呢? 这时,钱禄悄悄站到了她的身后,低声道:“公主,你看书架上最厚的那几本书……” 甄玉心中一动。 最厚的那几本书,零星地分散在书架的各个层上,它们都非常厚,要么是史集要么是某个诗人一生的合集。更奇怪的是,它们都没有完全推进书架里去。 这些厚得离谱的书,它们的书脊都微微露在外头一截。 甄玉的视野中,将这些厚书的书脊连成了一条线。 她豁然开朗! 那是北斗七星图! 每一本厚书,都是一颗星,将它们连起来,就是夜空里,北斗七星连起来的图案! 她毫不犹豫走上前,将这七本最厚的书脊,往里轻轻推了推。 只听书架后面,传来低沉的轰轰轻响,正面墙缓缓向后退去,机关打开了! 就在这一刻,甄玉无意间瞥见,庄亲王脸上,浮现一抹诡异而得意的笑容! 她心头一个激灵! 下一秒,从书房的密室里扑出一条……狗。 那是一头大得不可思议的狗,站起来足足有一人多高,浑身披着长长的黑毛,仿佛厚得刀枪不入。 最骇人的是,这条狗长着一张人脸! 那分明是个狗头,尤其那尖锐得不可思议的犬牙,长长地龇在外头,上面还挂着丝丝鲜红的血肉。 然而狗的那张脸,却是人的五官,虽然上面也长满了长毛,但人与兽的区别是极为明显的,那并不是狗的样子,而明明白白是一张人脸! 这怪异丑陋、仿佛只会出现在最可怕的噩梦里的人面狗,冲着他们发出震天的大吼! 庄亲王厉声道:“阿吼!上!杀死他们!” 一人多高的人面大狗,仿佛听得懂人的命令,朝着甄玉他们扑了过来! 甄玉被这怪异的狗吓得,一时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却见赵福突然伸手,抓住身后那个黑衣人捧着的黑袋,他竟然从那里面抽出一把大得离谱的刀! 那甚至都不能称之为一把刀,而应该称之为“一扇刀”了,因为它巨大的刀身仿佛是一面蒲扇,甄玉从来就没见过世上有这么大的刀! 然而这么巨大无朋的刀,挥舞在赵福的手上,却犹如操刀的庖丁,熟练自如,行云流水,长长的刀刃正正朝着那条疯狂的大狗劈了过去! 就听一声凄厉的惨嚎! 那条一人多高的人面大狗,竟然被赵福一刀砍成了两爿! 狗从腹部被切开,汹涌的鲜血铺天盖地喷涌出来,硕大的狗身咣当咣当,砸在地上! 甄玉躲得还算快,只头发和肩膀淋上了一些狗血。然而她顾不上去抹,只是震惊地看着赵福手中的那把刀! 原来那黑色鲨鱼皮一样的袋子,是用来装这把怪异的大刀的,因为刀身的形状太特殊,工匠无法打造出配套的刀鞘,所以赵福才把它装进鲨鱼皮袋子里。 这让甄玉不由对这个绿水鬼一样的家伙刮目相看。 赵福将手中的大刀在狗尸上擦拭干净,将它塞回到鲨鱼皮袋子里。 他这才恭敬地对甄玉说:“让公主受惊了。” 甄玉轻轻喘了口气,摇了摇头:“多亏你们有准备,不然我还真会着了这小老儿的道!” 她故意看了庄亲王一眼,后者脸色更加灰败,这下子,他蓄意谋反的罪名算是做实了。 密室打开后,最先进去的是钱禄,他往里走了几步,突然顿住脚,又转回来。 “公主,请不要进去。”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这让准备进密室的甄玉愣住:“怎么了?” 钱禄的脸上显出明显的不忍,顿了顿,才道:“室内发现了晏姑娘的遗体。”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仿佛一个霹雳,落在了甄玉的头上! 她晃了晃,差点没摔倒,旁边赵福一把抓住她:“公主!” 甄玉想推开他,她哑声道:“让我进去看看……” 钱禄皱眉道:“不行!晏姑娘的状况太凄惨……” “放开!”甄玉冲着赵福叫,“让我进去看看她!” 钱禄与赵福对视了一眼,赵福只好松开了甄玉。 甄玉踉踉跄跄走进密室,地上扑入眼帘的,是一具被狗啃得不成样子的骸骨。 撕碎的布料撒得到处都是,地上这儿一滩那儿一滩,都是可疑的肉沫,然而,没有头颅。 但布料却是真实的,熟悉的。甄玉见晏思瑶穿过好几次。 很明显,她的尸体是被那只人面犬给啃成这样的。 甄玉扑上去,她一把抱住晏思瑶的骸骨,放声大哭。 她万没想到,晏思瑶竟会死在这里,竟会死得这么惨! 陆辞年被一个黑衣人按着肩膀,他侧身靠着密室的门,忽然发出咯咯冷笑:“我还当公主真是神机妙算!谁知自己妹子被狗给啃了都不知道……”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甄玉突然一下跳起来! 她拔出腰间的金缇缨,又狠又准,一刀剜进了陆辞年的胸口! 陆辞年完全没有防备到,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公主,会突然拔刀行凶! 刀刃正刺入陆辞年的心脏位置,甄玉咬着嘴唇,刀把飞快一转,深深剜进了陆辞年的心脏! 陆辞年痛苦地惨叫一声,嘴里喷出一口血! 他的脑袋耷拉下来,不动了。 庄亲王挣脱了黑衣人,扑在儿子的尸身上,大哭道:“儿啊!我的儿啊!” 眼看着陆辞年断气,甄玉刚才那股疯了般的狂怒,在杀害晏思瑶的凶手死亡这一刻,渐渐消失,心口只剩下浓浓的悲伤。 她浑浑噩噩转身回去,弯腰抱起晏思瑶残缺的尸体,将它紧紧搂在怀里。 晏思瑶死了,而且死得如此凄惨…… 这让她如何向舅舅晏明川交代? 第256章 结交瑾妃 赵福看甄玉这样子,有点不知所措,他伸手戳了戳钱禄,努努嘴,那意思是“你去劝劝公主”。 钱禄瞪了他一眼:“这叫我怎么劝!” 然而就在这时,让人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庄亲王忽然一跃而起,他没有去袭击甄玉,却朝旁边的墙壁扑了过去! 原来谁都没有注意,那儿的墙壁上,有一个扶手一样的金属东西,庄亲王扑过去,将那个金属手把一下子拉了下来! 就听咣当一声,是什么东西倾倒了,只见从屋顶的四处缝隙,有一种黑色的,黏糊糊的液体,像黏稠的雨滴一样,缓缓流淌下来! 轰的一声,有火焰凭空出现! 赵福反应最快,他大吼道:“是地龙髓!快逃!” 甄玉是被赵福和钱禄俩人抓着胳膊,撞破了书房的窗子扑出来的。 他们前脚落地,后脚爆炸就发生了。 轰隆隆一连串的巨响! 滚滚的热浪几乎把他们掀翻了好几圈! 赵福和钱禄俩人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甄玉,三个人就像跌落在地的糖葫芦,连续翻了几番,这才勉强躲开了爆炸气浪。 甄玉挣扎着,撑着胳膊坐起身,她惊魂未定地望着面前,已然成了火宅的王府书房…… 庄亲王自然是没逃出来,看来他也不想逃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把地龙髓藏在密室的屋顶,而且还用机关准备好了火种。 恐怕墙上的那个开关一旦按下去,装着地龙髓的罐子就会翻倒,流出来,与此同时某处隐藏的火折子也会点燃火苗…… 庄亲王用心之歹毒之深远,真是令人咋舌! 他早就知道这一屋子的密信和机要文书一旦被察觉,他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干脆准备了这一招毒辣的后手,用地龙髓将一切毁得片纸不留。 好在这场爆炸,死的只有庄亲王一个人,玄冥司的人因为赵福机敏的提醒,险险逃过一劫。 然而陆辞年,还有晏思瑶的遗体,全都埋葬在这场爆炸中,连一块完整的肢体都找不到了。 庄亲王府的爆炸惊动了景元帝,庄亲王的负隅顽抗更是激怒了他,抄家自是免不了的,包括女眷也一个都逃不过。看来陆辞秋的后半生,只能在最底层辗转了,她是女奴所生,自己从王府大小姐又变回女奴,不知会有何种感慨…… 但是甄玉懒得去管她,庄亲王陆昶和陆辞年都死了,他们重蹈了前世的命运。书房虽然因为爆炸,所有的密信都化为灰烬,但是在爆炸过后,玄冥司的人仍旧从灰烬中,翻出了十几箱黄金、玉器、珠宝甚至还有私藏的兵刃。这些烈火无法摧毁的东西,帮庄亲王定了罪。 晏思瑶的死讯,是由甄玉亲自通知晏明川的。他当时差点昏了过去。 甄玉哭着扶住他,晏明川只是抓着外甥女的胳膊,死死盯着她:“你看得真切吗?!真的是思瑶?真是她?!” 甄玉泪落如雨,她点头道:“真的是她……我当时握着她的手……舅舅,我不会认错的。” 晏明川颓然坐在椅子里,他的手抖得连椅子扶手都抓不住了。 甄玉扑到他怀中哭道:“舅舅,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思瑶。” 半晌,晏明川抚摸着她的头发,哑声道:“这不怪你,玉儿,舅舅舅妈都不会怪你……” 甄玉哽咽道:“以后我给舅舅当女儿。思瑶没能尽孝,就由我来补齐那一份!” 景元帝听说了晏思瑶被害的消息,他也十分唏嘘,但凶手父子已经被炸碎了,骨头都找不到几块,就算想挫骨扬灰都没处弄。 太傅府笼罩在一片哀愁之中,太傅夫人哭着对甄玉说:“你费了那么多心思救思瑶,终究还是没有保住她……这大概就是思瑶的命数吧。” 对这件事,甄玉心中始终有着深深的自责,查案是她自己的事,她不应该把晏思瑶卷进来,害得她白白丢了性命。 更让她懊恼的是,虽然庄亲王父子死了,他们叛国谋反的事也曝光于天下了,但这桩案子办得终究不算漂亮,因为到最后,玄冥司什么确凿的证据都没有拿到。 就连庄亲王那个爱妾,一听出了事,她马上就自尽了——毒药竟然就存放在她的牙齿里,很明显是事先安排好的,而且这一定是突厥方面的授意! 唯一相关人员,就只剩下了一个陆辞秋,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无论玄冥司怎么拷打用刑,都无法从她嘴里得到一点真正有用的信息。 玄冥司既不知道突厥是怎么和庄亲王勾结的,也不知道庄亲王帮突厥人做了多少叛国的事,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些地龙髓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唯一可以断定的是,四皇子的那些地龙髓,应该就是从庄亲王这条线获得的,因为这一点是景元帝亲自去四皇子那儿确认的。 而四皇子什么都不肯交代,除了在景元帝的再三追问下,没有否认此事和庄亲王有关之外,他就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了,再问就“你们都该死!老鬼你最最该死!” 晏思瑶的死,甄玉也进宫向皇后禀明了。娘俩说着说着,都哭起来,皇后抹着泪道:“这下子,你舅妈真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晏夫人受到的打击比晏明川更大,她听闻女儿死讯后,一下子就病倒了,晏夫人病得非常重,要不是晏家拿贵重的药一直吊着,她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皇后正和甄玉低声说着这些,却有身边宫女来报说,瑾妃有要事求见。 皇后与甄玉对视了一眼,俩人都有些讶异,皇后忙道:“请她进来。” 不多时,瑾妃跟着宫女进来殿内,却见她不施粉黛,脸色又黄又肿,像是哭了许久的样子。 她一见皇后和甄玉,就跪下来行大礼,带着哭腔说:“求皇后和永泰公主救我妹子一命。” 甄玉慌得赶紧去扶她:“瑾妃娘娘莫要如此,有话慢慢说!” 原来瑾妃的妹妹,正是庄亲王妃,这一次庄亲王坏了事,连带着她也跟着下狱。 更惨的是,整件事情里,瑾妃的这个妹妹非常无辜,她比陆辞秋还要无辜。 第257章 云禳国术 “我妹子从小性格懦弱,对父母之命言听计从。”瑾妃含泪道,“当初我父亲把她嫁给庄亲王,她原是非常不情愿的,奈何我父亲一意孤行,定要结这门亲。” 瑾妃的父亲就是右相段克俭,此人是个目光短浅的利禄之徒,根本就没什么大见识。他盘算得很好,大女儿入宫为妃,小女儿嫁给亲王,这么一来,自己在朝中的位置就稳稳当当了。 然而庄亲王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王妃,甚至在迎娶段家小姐之前,就已经和买来的那个女奴情浓意浓了。 瑾妃这个妹妹嫁过去之后,名义上是庄亲王妃,实际上常年被软禁在后院小楼里,庄亲王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甚至连三餐都不会按时供应。 按理说他如此虐待右相的女儿,右相应该发火才对。然而事实是,庄亲王非常会打点他的这位岳父,年节时分,大礼小礼不断,对右相的任何要求都豪爽答应。更惨的是瑾妃这个妹妹天生是个结巴,平时为了不暴露短处,她几乎不开口。可越是结巴不开口,就越是说不清楚话。所以哪怕回娘家,段小姐也没法把自己的遭遇说清楚——她只要一开口,段克俭就不耐烦地说:“还不是你讨人嫌,让王爷不喜欢你?!就你那结巴样儿,谁愿意留宿在你的屋里!” 瑾妃说到这里,已经泪落如珠,哭湿了一张帕子,皇后和甄玉更是听得无言到极点! 段克俭这算什么狗屁父亲! “我妹子在庄亲王府,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你们也是知道的,庄亲王从来不叫她出来见人,更是把那个不知哪里买来的妾,当成了真正的王妃,那两个孩子也是这个妾所生。”瑾妃哽咽着,继续道,“这次庄亲王出了事,我当时一听就着急了,我担心妹子被牵连,因此连夜悄悄送信给父亲,求他向皇上求情,然而他却断然拒绝,还说……还说妹子命不好,自己该受的,万一求情反而会连累到他!” 甄玉实在听不下去了,怒道:“哪有如此无耻的父亲!” 她一句话脱口而出,这才觉得不妥,自己这是在辱骂右相。 可是皇后没有阻止,瑾妃也放声大哭:“公主说得一点没错!可恨我父亲半点援手都不肯伸,现在我妹子被牵连下狱,他却不闻不问!!庄亲王谋反,她明明一点也不知情!” 瑾妃说,昨天她拿了大笔的银子,叫贴身的太监买通了一个狱卒,去看了妹妹的情况。 原来妹妹因为常年被庄亲王软禁,三餐不继,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这两天又突然被抓了起来,丢在狱中煎熬,更是病得不省人事。 瑾妃哭道:“我不好自己开口,不然皇上会疑心。公主,这案子我听说是您办的,他们还说如今您管着玄冥司……求您和皇上求求情,网开一面,饶我妹子一命吧!” 甄玉一时迟疑。 瑾妃要她去找景元帝求情,可是庄亲王犯的是谋反大罪,按理说王妃是不可能逃过的。但按照瑾妃这说法,庄亲王妃着实无辜,如果不伸手相助,也太无情了。 但是她开口,景元帝真的肯听吗? 她正为难,不料皇后却道:“瑾妃,这件事不用玉儿出面,我来和皇上说就是了。” 瑾妃震惊地望着皇后,她没想到,皇后竟然肯为她出头。 因为各自都有儿子,又因为几个皇子对嫡位都有觊觎之心,所以一直以来,皇后对她都是淡淡的,瑾妃也明白这一点,她虽没有婉妃那么大的野心,但她也知道自己和皇后的立场不同,利益冲突,所以除了和其他嫔妃一道,每日来给皇后请安以外,几乎不和这位后宫之主有更多的情感联系。 这一次,为了自己亲妹妹,她舍下面子,忍着羞愧前来向皇后求情,就是希望办这桩案子的甄玉能救妹妹一命。 没想到,皇后这么快就答应了她。 瑾妃一时感激得无以复加,当即跪下给皇后行了大礼。 皇后却温和扶起她来:“你先别急着谢我,就算我和皇上求情成功,你妹妹免了死罪,但是她出来以后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的。” 瑾妃啜泣道:“我明白,我没敢想那么远,只要妹妹活着从牢里出来,别的都好说!” 皇后点头:“瑾妃,你先给妹妹做点准备,右相看来是帮不上忙了,往后她只能靠你了。” 瑾妃咬牙,她流着泪笑道:“再怎么不好,也强过被软禁在王府的破楼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她这句话,把皇后和甄玉都说得沉默了。 那晚景元帝过来,皇后果然就把瑾妃妹妹的事和景元帝说了。 景元帝非常惊讶,因为在多年前那件事后,皇后几乎不肯和他认真交谈,对后宫的嫔妃也极为冷淡,就算被婉妃的气焰压过去,她也浑然不在意,那样子,像是根本不愿意做这个后宫之主。 然而没想到,她却为了瑾妃的妹妹,向自己求情。 景元帝皱了皱眉,沉声道:“庄亲王毕竟是犯了谋逆大罪。身为他的王妃,就这么随随便便脱罪出来,未免太简单了。瑾妃说的就是真的吗?” 皇后却淡淡道:“皇上若想认真处理这件事,其实也简单的。” “哦?” “您只需让安禄海到牢里去,仔细查看一下庄亲王妃身体的状况。”皇后语气十分认真,“王妃入狱到现在,也不过四五日,如果她之前在王府养尊处优,保养得当,这四五天的时间,根本饿不瘦,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损伤。” 景元帝心中一动。 “若她原本在王府就吃尽了苦头,那么身体必定会落下常年难消的痕迹。”皇后停了停,“只需安禄海看一眼,就能知道瑾妃所言虚实了。” 皇后难得破天荒来向自己求情,景元帝也不好不买她这个面子。 于是他就按照皇后的要求,让安禄海去狱中,查看庄亲王妃的身体状况。 果不其然,当晚安禄海就来报,说庄亲王妃瘦得形销骨立,头发白了一多半,三十多的人看着像五十岁。而且身体各处都有陈旧的疤痕,自己询问后才得知,她被庄亲王关在小楼里,无人照顾,曾经多次因为饥饿摔下床来,或者跌下楼梯…… “老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惨的王妃。”安禄海说着,也是一阵唏嘘。 景元帝皱眉道:“自己女儿受到如此非人虐待,段克俭这个老东西居然就这么忍着,陆昶到底给了他多少好处!” 安禄海想了想,谨慎地说:“至少,右相是真不把这闺女放在心上,她容貌平庸,远逊色于瑾妃娘娘,而且又是个结巴,性子懦弱如鼠……皇上您看了就知道了,这位王妃确实不讨人喜欢,她父亲厌弃她,倒也不奇怪。” 景元帝想了想:“既然如此,就把庄亲王妃给放了,但剥夺其王妃之名,降为庶人。” 第258章 襄阳侯的消息 瑾妃为了妹妹获释的事,又来向皇后表达了郑重的感谢。 她抹着泪说,妹妹虽被贬为庶人,但至少获得了自由身,不再被囚禁在冰冷破旧的小楼里,也不会再有刁奴欺负她了,庄亲王虽然倒了大霉,但这位庄王妃要说因祸得福,倒也不为过。 皇后听了也觉欣慰,又问瑾妃,如今把妹妹安置在何处。 “我给她在京城赁了个小院子,又找了几个可靠的奴仆,这样一来,衣食住行都有专人照看。”瑾妃擦了擦泪,笑道,“老五也说,他会常去照看小姨。还说小姨如今能摸索着自行下床了……先前骨头断了,长时间下不了床,腿上生了褥疮都没人管。” 皇后一时无语,好半天,她才忍不住道:“瑾妃,别怪我说句难听的话,右相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怎么能这样狠心对待自己的女儿?” 一提起父亲,瑾妃恨得指甲都掐进肉里去了! “皇后娘娘说得一点没错!如今我父亲眼中,除了权钱两字,再看不见别的东西了!而这样的人,居然能高居宰相一职……” 右相段克俭家世并不一般。他外祖母是永康长公主,先帝年幼时,长公主曾经垂帘听政,一度权倾朝野,段克俭本人也异常聪明,自小天分过人。十一岁的时候,他偷偷用假名参加科考,一举拿下了探花——要不是被发现年龄太小,名字也是假的,他差一点就入了殿试,跑到先帝面前去了。 然而这样一个家世和头脑全都不缺的人,到了中年,竟变得如此贪婪短视,也是令人一叹。 不过,正因为皇后和甄玉这次帮了瑾妃一把,从此后,瑾妃就彻底站在了皇后这边。 庄亲王的案子告一段落,甄玉却对其中一件事耿耿于怀,那就是那头长着人一样脸孔的大狗。 她问乌有之,听说过人面犬这种东西吗?乌有之说他没听过。 “不过小师妹你既然提起,我倒是想到一个或许无关的事。”乌有之说,“突厥这一百年东征西讨,灭了不少小国,其中有一个国家在西翎冰海的边上,名叫云禳国。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甄玉摇摇头:“突厥灭的国家太多了,有的还没咱们大祁一个州县大,这样的国家灭了也就灭了,谁会记得呢?” 乌有之点点头:“云禳就是这么一个鼻屎大的国家,它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此国盛行巫蛊。所谓巫:占卜、治疗和诅咒。所谓蛊:操控、改造和扭曲。而且这群人是真正精通的那种,一代代血亲传下来的能耐。云禳的国君和王公贵族,都擅长豢养蛊虫,精通蛊术,甚至能用它操控活人,这是他们的‘国术’。” 甄玉听得身上一阵阵发毛。 “师兄,云禳国是什么时候被灭的?” “得有一百多年了吧。当初云禳虽灭,国君却活下来了,王族也没被绞杀殆尽,而是被突厥给一锅端去了都城凉州。”乌有之皱眉道,“按照突厥那种留地不留人的作风,这些鞑子这么做不可能是出于仁慈,一定是他们发现,云禳的巫蛊之术可为己所用。” 他停了停,才又说:“我还告诉你一件事,咱们的师父青谷子,就是云禳国君的后代。” 甄玉顿时吃了一惊:“师父他从来没提过!” “他当然不会提啦,他家先祖是云禳灭国前就迁过来的,他已经是第五代了。”乌有之翻了翻眼睛,“师父是大祁出生大祁长,母亲也是大祁人,和那边没啥感情,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云禳国的人。” 难怪青谷子能窥得天机、算得出甄玉是重生之人,难怪他懂那么多奇门遁甲的冷僻知识,原来他的先祖就来自于充满了怪力乱神的云禳国啊! 甄玉有点听懂了,她若有所思道:“师兄的意思,庄亲王那条狗,有人的脸而且能听懂人话,这里面很可能是蛊术在发生作用?” “没错。”乌有之严肃地说,“你描绘的那条狗,恐怕还是小意思呢。蛊术之诡谲怪诞、阴险残忍,压根就不是我们普通人能够想象的。哦,这方面你一点都不懂对不对?我也不太懂,但师父应该懂。我问过师父,能不能教我一点,我说听着挺好玩的。” “哦?师父怎么说?” “师父不肯,他说好玩个屁!蛊术伤天害理,有违天道。譬如一棵好好的桃树,开花、结果,这都是天然。可你用蛊术非让它开出一朵毛茸茸犹如猫头的桃花,还会喵喵叫——这算什么鬼东西呢?哪里好玩呢?难道看着不觉得恶心吗?师父非常鄙夷这种邪恶自私的做法,他说做这样的事,是一定会遭到反噬的。” “有违天道”四个字,触动了甄玉,她又联想到那头长着人脸、名叫阿吼的狗,心头不禁一阵恶寒! 这让她不想再深问下去了。 庄亲王的这桩案子,甄玉办得并不满意,因为最终除了人都死了,她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但甄玉不死心,总觉得,如果一切的肇始都不过是庄亲王爱上了一个突厥女奴,继而为了女人而卖国卖命的话……这听上去也太简化,太不可信了。 庄亲王这桩案子不光不可能就此完结,更像是冰山刚刚暴露出它的一个角。 后来,她进玄冥司的大牢,亲自审问过陆辞秋,除了得到一阵破口大骂和一口浓痰以外,什么收获都没有。 “甄玉你这个贱人!拿些首饰甜点就想收买我,对我父王和大哥下手!你这个龌龊下贱的奸诈小人!” 尽管被狱卒扇了好几个耳光,陆辞秋依然不住口的大骂。 甄玉也没气恼,她只是淡淡看着披头散发,目露凶光的陆辞秋,淡淡道:“那你这个高贵的王府千金,竟然这么轻易就被我的首饰和甜点给收买了,是不是也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廉价和愚蠢呢?” 陆辞秋一下子噎住,气得差点晕厥! 确定从她这儿实在问不出什么来,甄玉也就不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第259章 一封密信 从玄冥司回到家里,还没进门,饮翠就来说,家里有客人正等着。 “谁呀?” “是襄阳侯沐大人。”饮翠顿了顿,“还带着他的大千金,说是……说是来给公主您赔礼道歉的。” 甄玉一愣,却一时失笑。 襄阳侯竟然带着大女儿亲自上门道歉,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考虑得如此缜密周到,倒也符合他谨慎小心的性格了。 去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甄玉这才来到前厅。 襄阳侯沐天霖一见她出来,马上起身,躬身道:“在下见过公主殿下。” 然后又狠狠瞪了旁边的女儿一眼:“还不拜见公主?!” 沐绾儿今天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素淡打扮,眼睛有点点红肿,脸也是黄黄的不施粉黛,这一看就知道,她在家被父亲痛责过,还哭了一场。 慑于父亲的威严,沐绾儿只好委委屈屈走上前来:“绾儿见过公主。” 甄玉依然笑盈盈的,伸手道:“侯爷和沐姑娘快请坐,这么客气是干什么?” 沐绾儿依然不敢动,她一脸哭兮兮:“……殿下,先前在庄亲王府,是我……是我出言不逊,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的无礼举动。” 沐天霖叹了口气,他指着女儿,恨恨道:“这丫头,从来不和我说她在外头的结交。我也只当她们小丫头凑在一起,不过吃吃喝喝,不会出什么大事所以也从来没管过。” 然而前几天,沐绾儿却是一脸惊慌失措回到家,见到父母就崩溃大哭,因为她亲眼看到了庄亲王家被查抄,她最好的朋友陆辞秋被玄冥司的人狠狠踩在地上,惨叫连连的样子…… 襄阳侯听了大吃一惊,细问之下才得知,永泰公主做了玄冥司的代理统领,正在侦办庄亲王谋反一案。 听见谋反二字,襄阳侯后背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他担心女儿被卷进去,因此反复追问女儿,和陆辞秋究竟有什么程度的往来,彼此曾经说过什么样的话。 由此他才得知,沐绾儿曾经对甄玉非常轻蔑,甚至当面冷嘲热讽,和陆辞秋一块儿挤兑她。 沐天霖勃然大怒,扇了女儿一个耳光。 沐绾儿被父亲打得跪地痛哭,边哭边分辩说她并不知道甄玉是玄冥司的统领,她说那些话也是无心的。 “无心的?她是公主你明白吗?!你以为皇上是随随便便就封一个女子做公主的吗!皇上怎么没封你这个蠢货做公主呢!”沐天霖气得发抖,他没想到自己谨慎小心了一辈子,走钢丝线走了几十年,生个闺女却如此缺心眼! 这他妈的到底是随谁呢? 难道是随沐嘉莲那个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缺吗? 思来想去,襄阳侯深感不安,觉得这件事必须解决,不然未来很可能会和皇上最宠爱的公主结下深刻的梁子——是的,他已经看清楚了,景元帝根本不在乎他亲生的成阳公主,景元帝真正重视的,是甄玉。 没有任何一个公主,能做玄冥司的统领,甚至没有一个女人坐过这个位置。而景元帝却提名了甄玉,虽然目前还在选拔阶段,但也足够说明,皇上对她的青睐。 于是他明白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亲自带着蠢闺女上门,来给甄玉道歉。 简短几句说明之后,甄玉笑了。 “这没什么,再说这也不是沐姑娘的错。”她笑笑看了一眼沐绾儿,“当时我是故意做出卑微可怜的样子来,不然陆辞秋怎么会上钩呢?我还得感谢沐姑娘的帮腔呢。” 沐绾儿松了口气,沐天霖却只剩苦笑,甄玉这么说,自然是为了给他留面子。 转过脸来,他对女儿冷冷道:“你先自己回家去,接下来的三天,关在屋里好好反省,哪儿也别去!我还要和公主谈点正事。” 看着女儿不情不愿地走了,襄阳侯脸上神色这才一敛。 “因为公主在查庄亲王的案子,我也记起一桩和他有关的旧事。如今细细回想,恐怕里面有些玄机,所以今天特意过来,和公主说一声。” 那是十五年前的旧事,那一年桃花汛过后,景元帝御驾出宫,巡视滂河在江州的地段,他带了不少扈从的王公大臣,襄阳侯父子和庄亲王全都在里面。 沐天霖当时还是世子,就已经十分谨慎成熟了,和谁都不会太远但也不会太近,比起年老昏聩、贪酒好色、连人都经常认错的父亲,沐天霖谈吐得当,头脑机敏,话不多人又英俊清爽,真应了民间那句俗语:歹竹出好笋。 这样一个少年的出现,令那群老菜帮子耳目一新。两相对比,大家都夸他雏凤清于老凤声。 那一路,他明显感觉到,庄亲王在竭力拉拢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只要投靠了他,未来他保证能让沐天霖扶摇直上。 甄玉听得连连冷笑:“扶摇直上?您当时已经是世子了,未来一定能成为襄阳侯,都这样了,还要怎么扶摇直上?帮他谋反然后做亲王吗?” 沐天霖却正色道:“他当然就是这个意思。” 年轻的襄阳侯世子细思恐极,越想越心惊,又不好和别人说——如果庄亲王根本没那个意思,他岂不是害了人家一番好意? 有一天夜里,大家暂住在江州督府衙门内。那是个热得要命的六月天,江州地界湖泊众多,水汽湿重,更是加深了这份闷热。 “我热得实在睡不着,再加上心里有这件事,于是悄悄起身来,想去院子里走一走。” 结果刚走了几步,就听见屋角那儿,有人正低声说话,沐天霖敏锐地听出,其中一个人正是庄亲王。 更让他惊讶的是,庄亲王和那个人说的,并不是官话。 “一开始,我完全听不懂,我不知道那是哪儿的方言,我以为是庄亲王年幼时在哪儿学来的土话。”沐天霖说到这儿,脸色变得非常慎重,“后来又过了许多年,我才偶然听到了这种话,公主您知道那是在什么时候吗?是五年前,突厥派遣特使过来大祁,给皇上贺寿献礼的时候。” 甄玉倒也不意外:“就是说,当时侯爷你听见庄亲王在说突厥语?” 第260章 晏思瑶的下落 “正是!”沐天霖咬牙低声道,“他们用突厥语说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又改回了官话,然后我就听庄亲王说,不能心急,如今为时尚早,棋局还没布置到位,至少,还需要个十几年的时间。” 甄玉心中一动。 沐天霖是十五年前偷听到这番话的,照这样说来,如今这所谓的“棋局”,不就应该差不多布置到位了吗?! “和他交谈的另一个人是谁?!” 沐天霖摇摇头:“那人声音非常低,而且基本上都是庄亲王说,他只是嗯啊的应答,我实在听不出是谁。但我可以肯定,那个人就在随扈的大臣里面!” “什么?!” “因为那整座院子是有非常严密的戒备的,甚至就在他们交谈时,我都能看到,有御林护卫在院里来来回回的巡逻,而这两个人,竟然可以当着护卫的面交谈——公主,您觉得这说明什么?” 当然是说明,另一个人就在这群随扈之中,身份确凿而且高贵,护卫是认得他的,甚至不觉得他在私底下和庄亲王交谈是什么奇怪的事。 “我当时就感觉不对,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庄亲王说的是突厥语,但不知为何我觉得情势万分危险,似乎有一种冥冥中的警告,让我千万不能插足其中。所以我没敢再往前,转身轻手轻脚回了房间。” 那天晚上,年轻的沐天霖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他一遍遍回想刚才看到的事。那天是六月十五,刚好月亮非常圆,明光四射犹如水银一般,从沐天霖所站立的角度,能够清晰地看见庄亲王的脸。 “公主您知道吗?那一刻我有一种错觉,我觉得……觉得那个人不是白天的庄亲王。” 襄阳侯到现在说起当初的事,依然带着一种胆寒的神情,“他说突厥语的时候,整张脸仿佛变了个人。” 甄玉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侯爷,您能否说得更明白一些?” 襄阳侯沉默片刻,终于还是道:“我觉得他那样子,仿佛天生就是说突厥语的。而大祁的官话,不过是成年之后,跟着身边的人鹦鹉学舌一般学来的。” 襄阳侯的这番话,让甄玉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一个京师土生土长的亲王,说起突厥话竟然像母语般自然而熟练,这说明了什么?! 而在那之后,襄阳侯出于自保,不敢再接近庄亲王,与此同时他也一直试图探究明白,在庄亲王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无论他怎么探究,怎么和人暗中打听,询问那些与庄亲王有结交的人,对方都对这位王爷赞不绝口,说他礼贤下士,豪爽大方,几乎就没有不喜欢他的。 “时间长了,这种话听得多了,倒显得是我心里有鬼,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了。”襄阳侯苦笑道,“一直到前几天,公主查办了庄亲王的案子,我才能确定,自己怀疑的有道理。” 襄阳侯的到访,给甄玉带来了一个万分重要的信息。 至少在十五年前,庄亲王一伙人就开始布局了,而朝中一定有他的同伙! 十五年下来,他们究竟布局到何种程度,朝野内外,究竟有哪些人是他们的同伙……这些问题,简直不堪细想。 最后,沐天霖语重心长道:“公主,我希望你能争取到玄冥司统领一职,把这道黑幕彻底查清楚,否则我真不知……真不知这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还能信任谁。” 心事重重送别了同样心事重重的襄阳侯,甄玉沉默着回到房间。 她坐在桌前,发呆了好半天,这才忽然发现,砚台底下压着一封信笺。 甄玉将信拿出来,发现上面是陌生的簪花小楷,写着永泰公主亲启。 她好奇地将信展开,里面写道:“公主殿下,有关晏姑娘的事,想与您面谈。明日午后折柳亭内,恭候大驾。” 甄玉心里,咯噔一下! “饮翠?”她立即站起身,喊过丫头来,“这是谁放这儿的?!” “是门房送来的。”饮翠惴惴看着她,“我也问过门房,门房说是个街上小孩送来的,他也不知真正的送信人是谁。” 甄玉手抓着那封信,心口砰砰乱跳! 有关晏思瑶的事?晏思瑶都死了,尸身都在爆炸中灰飞烟灭了,她还能有什么事?! 这个神秘人,究竟是谁呢? 她想了想,拿着信转身去了后院,将信的事还有襄阳侯来访的事,都告诉了喻凤臣。 喻凤臣将那封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将信笺凑到鼻尖,仔细嗅了嗅。 “没有脂粉气味,只有笔墨的味道,而且是极好的徽墨,新的,很贵。” 他说着,把信放下来,淡淡道:“虽然是粉色笺,又是簪花小楷,但这封信是个男人写的。” “那他说什么晏姑娘的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喻凤臣侧着头,想了半天,忽然问:“公主,晏姑娘真的死了吗?” 甄玉刚要开口说“当然!”但忽然,她又停住了。 那具尸体,没有头颅。 是的,尸体确实穿着晏思瑶的衣服,虽然身材大小和晏思瑶差不多,但……毕竟没有头颅。 而爆炸之后,一切都烧到焦枯,根本分辨不出来了。 终于,甄玉艰难地说:“我……我无法肯定。我当时,确实抱过那具尸体,我也握过尸体的手,感觉应该是女孩的手,但到底是不是晏思瑶,这我也……” 那个情景太有冲击性了,太伤害她了,甄玉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凭借那件撕破的衣服就扑了过去,抱住无头尸体哭起来,根本没有心思去仔细检查尸体。 再加上陆辞年在旁边火上浇油,她的愤怒完全被调动起来,最后索性把一腔狂怒转向了陆辞年。 ……从钱禄发现尸体,到爆炸发生,整个过程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这么短的时间,要她铁口直断,说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就是晏思瑶,甄玉还真有些犹豫。 “那么明天,公主去赴约吗?”喻凤臣问。 “当然要去。”甄玉毫不迟疑地说,“若地点是某个封闭的场所,我还有点犹豫,可折柳亭是室外,对方既然敢去,我有什么不敢去的。” 第261章 见到了晏思瑶 次日午后,甄玉换了身男装出了门。 她没坐车轿,而是骑着马,另外,赵福和钱禄以及五个玄冥司的黑衣人,紧随其后。 甄玉认为,这就足够安全了,她曾亲眼看到赵福的能耐,有这样的保镖在场,对方无论如何都不敢对她施暴的。 一行人到了京郊折柳亭,此刻并没有什么人,玄冥司那些人立即散落开来,搜寻附近山头和草丛。 搜完了一遍,回来报曰,一切都很正常,没有埋伏。 “我想也是没有的,对方言辞中的态度实在太坦然了。”甄玉皱眉道,“也没说不许报官,也没说不许带人马来,就仿佛随便我怎么处置都行,他一点都不怕。” 钱禄点点头:“有恃无恐。那咱们也只好等着了。” 赵福却慢悠悠道:“我想起,数月之前,皇上也是等在这折柳亭内,结果等来了优蓝太子。” 甄玉心中一动,赵福的意思是,她也会等来一个突厥人? 然而,还没等她回过神,一个做斥候的黑衣人匆匆进来亭子:“报统领,有人来了。” 甄玉顿时站起身:“哦?!是什么人!” 谁想一问之下,那黑衣人面色非常古怪,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想说但又好像不太敢说,又看了一眼赵福和钱禄。 钱禄道:“你哑巴了吗?公主问你是什么人,你没看到?” “在下看到了,在下也认得他。但,在下不太确定。”黑衣人顿了顿,“不知道他是不是统领要等的那个人。”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赵福和钱禄索性将目光转向来时路。 果不其然,只见空空荡荡的官道之上,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铁青大走骡,慢慢悠悠向着折柳亭的方向而来。 按照这个架势,这就应该是他们等候的那个人了。 然而那人的身影实在太眼熟,眼熟到,甄玉和那俩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三个人,目瞪口呆望着那骑驴的男人,到了折柳亭的跟前,从驴上下来,背着手笑眯眯走进亭子内。 “公主果然守约。” 甄玉好容易让掉了的下巴合上! 她脱口而出:“左相大人?!怎么会是你!” 来人,正是左相韦大铖。 原来写那封信的人,真的是个男子,还是堂堂的左相! 只见他一身便服,打扮得其貌不扬,仿佛一个悠闲的,趁着秋日独自出游的富绅。 韦大铖却没回答,他笑眯眯地看了看甄玉身边的人:“您还带着玄冥司的队长?这样吧,我想和公主您谈点儿体己话,请您让这两位队长回避一下。” 对方是左相,既然他下了命令,甄玉也不好违抗,只得对赵福他们说:“你们暂且回避。” 等赵福他们带着人走出折柳亭,各自戒备在不远处,韦大铖这才做了个优雅的手势:“公主您请坐吧。” 甄玉警惕地盯着他,她慢慢坐下来,轻声道:“左相和庄亲王有勾结?” “谈不上勾结,只是多少知道一点他做的事。”韦大铖淡淡道,脸上并没有生气的迹象,“我不喜欢那个人,太狂妄,过于自大,以为一切都像棋盘一样僵硬,把棋子摆好了就能赢。然而下过棋的人都知道,棋局是随时都会变化的,人心是像水流一般难捉摸的。世事人情会随着时间和情势而变动不居,哪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韦大铖一见面,就来了这么长的一通开门见山的话,可见他真心不把甄玉当外人。 甄玉忽然想起襄阳侯提及的,十五年前庄亲王说的那句话:棋局还没布置到位。 鬼使神差的,甄玉突然轻声道:“庄亲王是突厥人?” 韦大铖听了这话,脸上并未露出一丝震惊,依然笑眯眯的:“公主,你在指控一个有皇室血统的亲王是异族人,你觉得,这话谁会信?” 甄玉胳膊上的皮肤,滚过一阵惊暴般的悚然! 如果她这句话真是无稽之谈,韦大铖不会是这个反应! 可是,庄亲王怎么会是突厥人呢?!他父亲老庄亲王是皇上的表兄,虽然“表”得有点一厢情愿,但血缘关系确凿,而他的母亲老庄王妃也是名门贵女,是忠顺侯的嫡长女。 这样两个人生下的儿子,怎么会是突厥人呢?! 甄玉有点想不下去了,她索性道:“那么您此刻,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和我谈事情的呢?虽然很失礼,但我觉得先弄清楚这一点比较重要。” 韦大铖依然是那副优渥舒服、天下没什么大事情的太平富绅模样,他笑眯眯道:“我当然是以大祁左相的身份,来和公主您谈事情。” 他说完,忽然收敛笑容,凑近甄玉,睁大眼睛看着她:“公主,你可以不相信我过去说的话,你也可以不相信未来我说的话,但我今天说的话,你完全不用怀疑:我和庄亲王从来就不是一伙的,我和他是敌人。” 甄玉一点都不相信他。 前世,正是在韦大铖和其女婉妃的猛烈攻击之下,太子才会被废,太傅才会倒台,晏家才会一败涂地。 “我一向是个不爱过度遮掩、说话转弯抹角的人。”韦大铖淡淡地说,“我和庄亲王不一样。我这个人呢自然是谈不上磊落,但也不喜欢像陆昶那样成天戴着厚厚的假面,公主完全不必那样提防我。”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甄玉索性单刀直入:“晏思瑶到底死没死?” 韦大铖摇摇头:“没。她还活着。” “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昶父子需要人手把晏思瑶送出去,恰好那个人手是我的耳目。” “晏思瑶到底在哪儿?!” 韦大铖微笑着,望着甄玉,忽然道:“我希望公主主动向皇上提出,放弃统领一职,把这位置让给戴思齐。” 原来这就是条件了! 甄玉默然片刻,摇摇头:“我不能答应你。” “哦,就是说比起你表妹来,统领的位置更重要?” “不是。”甄玉咬着牙道,“进玄冥司不是我主动提的,是皇上要求的。这件事根本由不得我做主!就算我这会儿突然要退,皇上一定会追问我原因——难道要我说,是左相拿我表妹来威胁我吗?!” “但你可以主动输给戴思齐。”韦大铖继续微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这个理由如何?” 第262章 妥协的条件 甄玉陷入天人交战中。 一方面她真的很想得到玄冥司统领这个位置,因为她有太多谜团想去亲自解开,也想有足够的权力傍身、保护外祖一家。 另一方面,如果对方拿晏思瑶来要挟她,她真的可以不顾表妹的生死吗? “可是,我要怎么才能相信你呢?”甄玉突然问,“你说晏思瑶没死,可我亲眼看到了她的尸身,我还亲手抚摸过……” “没有头颅,只有身体,对么?” 甄玉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左相,你得拿出证据。不见到真人,我无法做出承诺。” 韦大铖深深叹了口气:“你这丫头,还真是倔呢。” 他说着,站起身来。 正当甄玉还以为双方谈崩了的时候,韦大铖却说:“既然如此,就带你去看看她。” “!!!!” 甄玉错愕无比地看着韦大铖,她结结巴巴地说:“看……看谁?” “你表妹呗。”韦大铖似乎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惊人,他又看了甄玉一眼,“到底去不去?” 甄玉回过神,忙不迭起身:“当然去!” 韦大铖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驴:“我骑我的驴,你骑着马,在我后面跟着就行,但是玄冥司那些人不能跟。” 甄玉一时为难,韦大铖淡淡道:“你看,我不也一个人吗?我也没带随从。” 甄玉心想这倒是,她不放心,又问了一句:“是进城还是出城?” “进城。” 既然不是出城,不是去什么荒郊野外,应该不会有什么安全上的顾虑。甄玉这么一想,就招手让赵福和钱禄过来,她压低声音,将自己要单独跟着韦大铖进城去见晏思瑶的事说了,又让他们不要跟着,先行回甄家去。 于是俩人一驴一马,向着城内而去。 一路上,甄玉都在仔细观察韦大铖的神色,她发现这男人的神情始终自然坦荡,好像真的没有隐藏任何心事,更没有任何愧疚不安。 难道说,晏思瑶真的没死?! 难道那具尸体真是别人的?可是庄亲王父子这么做,到底是图什么呢?? 而且韦大铖非常精明,他很快就发现甄玉在观察他,并且一路默默记着俩人走过的路,于是他微微一笑:“殿下,你不用记路,这没用。” 甄玉有点尴尬,她轻轻咳了一声:“为什么没用?譬如我记住了路线方位,到时候可以让我舅舅带着人,把晏思瑶救出来。” 她说话这么直白,韦大铖也不生气,他依然笑容满面:“到了地方,见了你妹子,你就知道这么想是没用的。” 甄玉不死心,她又问:“左相大人,庄亲王到底是不是突厥人?” “他是。” 甄玉震惊得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怎么可能!” 韦大铖回头看了她一眼,啧啧道:“你看,我告诉了你实话,你又不信。” 甄玉实在想不过,又问了句:“庄亲王不是老庄亲王亲生的?是掉包过的?” “当然是亲生的。殿下想什么呢。” 甄玉更糊涂了! 韦大铖却不再解释,大走骡在一户不起眼的宅院门前停了下来。 “到了,就在这儿。” 甄玉回过神来,她顿时紧张起来,韦大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把晏思瑶藏在这里?他怎么敢! 这里接近闹市区,离媚雪楼的那条街非常近,而且远离城门,如果晏明川带着人马冲过来,韦大铖根本没法抵挡!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必输无疑的蠢事呢? 韦大铖从骡子上下来,到门口扣了扣门,里面有人打开门,一见是他,立即恭敬道:“相爷。” “嗯,我今天带着公主过来看看。”韦大铖指了指甄玉,又问仆人,“晏姑娘怎么样?” “还是那样,昨天说了两句话,问了小人几个问题,”奴仆很谨慎地说,“小人都告诉她了,但她似乎听不懂,好像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韦大铖点点头:“目前她只能这样,活着就不错了。” 甄玉越听越困惑,忍不住道:“既然晏思瑶病了,你们就应该把她送还给晏明川,怎么能私自把她囚禁在此处?!相爷,你这么做可是大罪!” 她这话说出来以后,这才发现,那奴仆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她说了什么愚不可及的废话。 韦大铖却叹了口气:“殿下,等你见到晏思瑶,就知道为什么这是不可能的了。” 他将骡子和马匹的缰绳交给仆人,又冲着甄玉一点头:“请跟我来。” 甄玉跟着韦大铖,进来宅院里,又顺着一条小径一直往里走,走到最里面的一间房。 房门锁着,但是窗子却开着,而且窗子正对着满是落叶的院子。 韦大铖先走到窗前,往里看了看,又退后了一步。 然后对甄玉说:“你过去看看吧——记住,不要哭,不要惊叫,不要试图闯进去,否则后果自负。” 韦大铖一连三个警告,而且语气非常沉着认真,他盯着甄玉眼睛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开玩笑,但也不像刻意的威胁恐吓。 甄玉的心,一下子紧张到极点。 她快步走到窗前,探头往里看了看。 就在屋子正中,放着一口小小的缸。缸里蓄满了黑色的无名液体。 在那液体之上,漂浮着一颗人头。 是的,那是一颗活生生的人头。 是晏思瑶的人头。 更加诡异的是,那颗人头正睁着眼睛,向着她这边望过来,还眨了眨! 她的心头,涌上一种森然的惊恐! 眼前这一幕,犹如最可怕的梦魇。 无比的惊恐,刺激得甄玉腹中胃酸轰然上涌! 她一把捂住嘴巴! 胃中的酸水从嘴里涌出来,呛得甄玉低低咳嗽了一声,她腿一软,双手捂着嘴,一下蹲坐在地上。 韦大铖叹了口气,他走上前去,伸手抓住甄玉的胳膊,用力将她提起来。 甄玉腿都是软的,她摇摇晃晃站在窗前,望着屋里水缸上漂浮的那颗人头。 没错,真的是晏思瑶,她的发髻里还插着自己送的那枚玉簪。 她的五官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苍白了一些,但,不是死人的那种颜色。 更重要的是,她在眨眼睛! 她竟然……还活着! 只剩下一颗头颅! 甄玉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她把头扭开,不忍再看下去。 旁边,韦大铖轻声道:“走吧,我们去前面细谈。” 第263章 异议 甄玉用了好半天整理情绪。 她刚才太失态,猛一眼看见那样的场景,生理上的反应完全由不得头脑,虽明知不妥,但眼泪却一个劲儿往外涌。 韦大铖却始终静静坐在一边,以一种过来人的,沉着而老练的姿态看着甄玉,既不嗤笑,也不催促,更不安慰。 仆人默默送上两杯香茶,韦大铖这才淡淡道:“喝口热茶吧,多少会舒服一点。” “多谢相爷。”甄玉哑着嗓子,端过茶来,她依然觉得嗓子里有一丝发酸,“相爷能否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韦大铖看着她,忽然道:“还记得庄亲王的那条人面犬吗?名叫阿吼的那个,后来我听说它在查抄现场攻击公主您,结果被玄冥司的人给杀了。” 甄玉听他突然提起那头人面犬,身上不禁一寒! “相爷的意思是……” “陆昶就想把你妹子做成那样的东西。” 甄玉的脑子都麻了! 她失声道:“他疯了吗!这怎么做得到!” “公主真的以为阿吼是一条狗?”韦大铖轻轻摇头,“那是一个人,一个活人。确切地说,是把活人的头,接在一条狗的身上。人和狗会逐渐融为一体,人会长出狗那种可怕的尖锐牙齿,有狗那种狂暴的体力。同时,也能听懂人话,甚至会说几句人话。” 甄玉颤声道:“这怎么可能!人把头砍下来不就死了?!” “你看你妹子,她死了吗?” “……” “她还活着,只是缺了自己的身体。她现在就靠那一缸药水养着,一旦从那缸水里拿出来,那就真的死定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缸黑色的无名液体,确实散发着浓浓的药味儿,可是仅仅凭借药物,怎么可能让一颗头颅存活?! 她不禁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也正是不久之前,她和乌有之讨论的那个话题。 “相爷,这里面……怕是还有蛊术的作用吧?” 韦大铖倒也坦诚,他点了点头:“公主好敏锐。” 甄玉一时眼圈都红了,她颤声道:“你们怎么敢如此侮辱晏都督的女儿?!把她的头砍下来,让她靠着蛊术,活在一缸药水里?!” 韦大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是我们,是庄亲王。这事儿是他干的,我可没有插手其中。” “可是……” “我只是碰巧知道了他要这么做,于是在他的人运送晏姑娘出城的途中,下手截住了他们。”韦大铖皱了皱眉,脸上显出毫不作伪的厌恶,“陆昶是个让人恶心的、下作的禽兽!我韦大铖,从来就不屑与他为伍!他捣鼓出的这些伤天害理的玩意,我看着就想吐!他死了活该!” 他说得如此疾声厉色,不齿的鄙夷溢于言表,要不是甄玉有前世的记忆,她几乎要相信,面前的长者是个正义的热心肠了! 而她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韦大铖丝毫不介意告诉她,也不在乎她沿途记忆来这里的路线。 因为甄玉根本就抢不走晏思瑶。就算她告诉了晏明川,让晏明川带着人马过来抢,也抢不走。 他们抢夺的,只是一颗人头,而且是一颗只能泡在一坛药水里、被人下了蛊毒的人头。 她甚至不确定,晏思瑶的这颗人头,还能在这坛药水里存活多久……总不可能天长日久地这样泡下去啊! 思来想去,甄玉摇摇头,她低声道:“这交易没法做。相爷,晏思瑶只剩下一颗头,就算你应允了,可我带着这颗人头回去……又能做什么?” 韦大铖微微一笑,他摇摇头:“谁说让你带着一颗头回去?既然和你谈这件事,我自然有办法让晏思瑶恢复如常。” 这可能是甄玉听过的,最令她震惊的一句话了。 “她连身体都没有!只剩下一颗人头,怎么可能恢复?!” “陆昶既然能把人头接在狗身上,我自然有办法让人头接在人的身体上。”韦大铖微笑起来,“他手下有能人,难道我韦大铖的手下就没有此等能人了吗?” 是云禳国的人! 甄玉一下子明白了,看来,韦大铖的手里,也有云禳国的高人! “只不过,没法接回原来的身体。但找一具十几岁少女的尸体,这事儿倒也不算太难。”韦大铖轻描淡写道,“只要公主退出玄冥司统领的竞争,我就把一个活生生的晏思瑶还给你。” 甄玉狠狠瞪着韦大铖,她想骂他坐地起价、趁火打劫,韦大铖也看出来了。 他哈哈一笑:“公主,你为何要骂我呢?斩下晏姑娘人头的不是我,给她下蛊,将她放在这缸里的也不是我。反而是我,及时出手,救下了这可怜的姑娘——否则你会看到,你妹子变成阿吼那种人面怪物。” 所以他根本就不怕甄玉将此事告诉晏明川,他甚至可以确定,甄玉压根就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晏明川! 让晏明川夫妇知道,他们的女儿目前处在一种诡异的半死不活中,只剩了一颗头颅,而他们还什么都做不了,这只会让他们更加痛苦,无异于往伤口上撒盐。 韦大铖说着,凑过来,盯住甄玉的眼睛:“怎么样?是要统领的位置,还是要一个活生生的表妹,公主,您怎么选呢?” 甄玉的心口,翻涌着激烈的情绪,她甚至不得不伸手按住胸口,让心跳不是那么狂烈。 她忽然问:“相爷,您真的有办法让我妹子恢复如常?让她像人一样走路,开口喊爹娘吗?” 韦大铖咯咯笑起来,他的笑声尖锐刺耳。 这个人不笑的时候,看上去端庄而冷漠,是个老于世故的重臣。 然而一旦笑起来,声音里会透出一种发自肺腑、怎么都无法掩盖的癫狂。 “小丫头,难道我会拿自己堂堂相爷的身份和你开玩笑吗?”韦大铖说完,眼神一收,冷冷道,“只要你答应退出选拔,我这就请高人过来救晏思瑶,如果你不答应,那我马上就把那缸药水倒进阴沟。” 如此赤裸裸的威胁! 至少眼下,不论如何,先用话稳住这家伙! 这么一想,甄玉定下了决心。 她一点头:“好,我答应你。” 韦大铖一听,脸上那犀利如刀的线条,这才宽和下来。 “让晏姑娘恢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需要等上几个月。”他说,“既然你答应了我,到时候,我自然会还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晏思瑶。” 第265章 水底牢 令甄玉震惊的,不光是戴思齐半夜爬到她的床上来,更多的是她竟然丝毫都没有察觉! 如果戴思齐刚才,趁着她睡梦中给她一刀,那这统领之位她还争个屁呀,十成十是人家的了! 她没法叫,也没法乱动,因为戴思齐将一柄细细长长的刀,比在她的脸颊上。 看她紧张成这样,戴思齐哼了一声:“你以为我要杀你?” “戴副统领若杀了我,这统领之位,不就是你的了?” “虽然是这么说,但那样一来,我手头的案子也就办不下去了。” 甄玉拼命压低嗓子,哑声问:“你办的是什么案子?” 戴思齐却没回答,他若有所思地说:“听说公主办的是庄亲王谋反的案子?” 甄玉只感觉脸颊上,冰冷的金属划来划去,缓慢如蛇。 “办得半成半败。”她哑声道,“人是死了,谋反证据算还在,但是更多的都在爆炸中湮灭了。” “嗯,这也算不错了,尤其是比起我手头的状况。”戴思齐笑了一下,“我那边,到现在嫌疑人还是不肯开口。” 甄玉挣扎着说:“戴副统领办的是谁?” 戴思齐却没回答,他忽然看了看甄玉:“我想请公主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手上的那个嫌疑人,怎么都不肯开口,我想请公主和我一道去劝劝他。” 甄玉愕然:“为什么要我去劝?” “因为他只听公主您的,除了您和另一位,这世上的人,谁说话他都不放在心上。”戴思齐说着,又叹了口气,“可是那一位我请不动。所以我就只能来请公主您了。” “你侦办的到底是谁?!” 戴思齐却不肯作答,他只是皱着眉头,比了比手上的刀。 “时间不多了,您还是不要多问了,赶紧起身,跟着我走一趟吧。” 甄玉无法,只好坐起身:“……我不能就这样出门。” “为什么?” 甄玉近乎抓狂:“我没梳头,没上妆,我连脸都没洗!这样子你叫我怎么出门?!” “这都是微末细节,公主不要太在意……” “你不在意可我在意!”甄玉气得脸通红,“不然你就在这儿把我杀了!” 她态度如此的激烈,戴思齐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不由有些错愕。 大概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不过是头发散乱一点,脸没洗干净,这有什么呢?为什么甄玉非得执拗着要求这些? 但他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好吧,你叫人进来服侍——只能叫一个进来,不许声张。” 于是甄玉忍着愤怒,轻声唤醒了旁边隔间的饮翠。 饮翠在睡梦中被推醒,起身一看自家小姐旁边站着个男人,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 还是甄玉及时捂住她的嘴,又低声吩咐她穿好衣服,来帮自己梳头装扮。 饮翠是个极伶俐警觉的丫头,她早就看出情势严重,于是也不敢叫嚷,慌忙快速穿上衣服,去外间烧了热水,又端着洗脸盆进屋来。 在饮翠伺候甄玉梳洗的时候,甄玉透过桌上镜子,小心地观察着戴思齐。 只见他不慌不忙等在旁边,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哪怕饮翠给甄玉梳头发的动作很慢——其实她是故意在拖功夫——他也并没有出言催促。 甄玉心中一动。 她忽然觉得戴思齐和韦大铖很像,不是五官眉眼的那种像,而是气质和眼神,如出一辙。 今日白天,当她坐在韦大铖旁边,收拾被泪水和呕出来的胃酸给弄得一塌糊涂的自己时,那位左相也像这样,静静坐在旁边,既不安慰也不催促,等她自己把自己收拾干净。 就好像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有丝毫的动容。从某个角度而言,他没有继承左相的外貌,却完整地继承了左相的心性脾气。 都收拾好了,甄玉这才慢条斯理和饮翠说:“我要随这位戴副统领出门办点事,天还早,饮翠你先歇着。” 饮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没说什么,点头答应下来。 俩人从甄家出来,才刚刚三更。却原来外头早就停好了车轿,有两个人正等在车轿旁边。 这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红衫的女子,眉目清秀,婉约动人,另一个则是个白衣白面的书生。 他们俩见戴思齐带着甄玉出来,于是道:“统领。” 戴思齐和甄玉上了马车,戴思齐关上车门,他敲了敲棚子顶:“走吧。” 马车的车轮在空旷的大街上发出辚辚之声,窗子被拉下了纱幔,看不见外头,只有车轿里面,点了一盏很小的玻璃风灯。 看这意思,不打算让甄玉看见此去的道路。而且眼下是深夜,又是月末,街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算甄玉非要拉开窗帘往外看,恐怕也看不见什么。 甄玉忍了忍,才道:“刚才那两位,就是孙寿和李喜吧?” 戴思齐抬了抬眉毛:“公主认识他们俩?” “不认识,我按照赵福和钱禄的名字猜测的。” 戴思齐微微一笑:“现在他们四个各有立场,可谓各为其主。” “那红衣女子是孙寿还是李喜呢?” “是孙寿,但他不是女子。”戴思齐淡淡地说,“孙寿那小子只是喜欢穿女装,做女人打扮罢了。” “……” 车马在沉默中向前行驶了约莫一个时辰。 渐渐的,甄玉感觉到外头的风变得更冷,他们出了城,因为有玄冥司的血令牌所以城门的守卫放了行。 马车在城外又行驶了一段时间,终于停了下来。 车外响起李喜的声音:“统领,到了。” 戴思齐打开车门,他先下了车,然后将甄玉从车上扶了下来。 甄玉站稳,首先觉得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再仔细一看,马车停在一片广阔的湖边。 这是京郊最大的一片湖泊,称之为北濛。因为它非常大,尤其是在起雾的早晨,远远望去就像海洋一样,看不见边际。 甄玉错愕,看了看戴思齐:“你把我带到这儿来是想干嘛?” 戴思齐笑了一下,指了指面前广阔的湖面:“下去。” 第266章 水底的审讯 甄玉吓得一哆嗦。她以为戴思齐的意思是要把她推下湖去,然而,并不是的。 只见他走到湖边一棵大柳树下。敲了敲那棵大柳树,先敲三下,然后再敲三下,最后再敲三下。 敲完了,戴思齐往后退了一步,目视着黑沉沉的湖面。 甄玉心想这家伙在干什么? 还没等她心思转完,却忽见那原本平静的湖面上,像烧开了的锅一样,竟然剧烈翻腾起来! 有两道高高的石墙,从湖面升了起来! 湖水往两边分开,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宽敞的石板路! 路面上还有斑斑水渍,是湖水分开后留下的痕迹,这条路非常宽,足够他们把马车赶进去了。 戴思齐冲着甄玉做了个优雅的手势:“公主,请吧。” 甄玉忍着内心的惊骇,低着头,跟着他往石板路上走。她发觉到这条路是个下坡路,也就是说它是一直挖到湖底的。 石板路的尽头,是一扇高大的铁门。铁门从里面打开,远远就能看到那是一个非常宽阔的空间,墙壁上悬挂了无数的灯笼,照得里面通亮如白昼。 戴思齐他们走进了铁门,两个守门的黑衣人缓缓关上铁门,甄玉听见身后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两道石墙往内收的动静,紧接着是滔天的水声。 于是甄玉明白,刚才进来的那条路消失了,湖水再度恢复完整。 此刻,他们是在宽阔的北濛湖的湖底。 她竟从来都不知道,在京郊北濛湖的地下,还存在着这样一个不为所知的秘密空间! 看来这个秘密的水底区域,是由玄冥司控制的。 甄玉的心,微微往下一沉,现在她进入到了一个四面皆是墙壁,头顶是一片深深湖水的地方,如果想出去,她就必须取得戴思齐的许可——如果戴思齐不许她出去呢?! “公主?”戴思齐在前面喊她。 甄玉赶紧收回神,快步跟了上去。 她一边走,一边快速观察着道路的两边。 这里和玄冥司的大牢很像,都是分成一个一个的隔间,但不同的是,这些隔间是有门的,与其说是牢房,倒不如说像是一间间的屋子。 而且中间的路并非是笔直的,有很多曲折拐弯,仿佛是刻意让人无法记住其中的路线。道路两边,绝大部分房子都是空的,黑洞洞的,只有少数几间里面点了灯。 戴思齐发现她在留意两边,于是微微一笑:“这里关着的,都是世人心中的死人。” “什么叫世人心中的死人?” “就是说,大家认为他们死了,但其实他们没有死。”戴思齐淡淡地说,“留着他们的命,是因为他们还有价值,不能让外人知道他们还活着,是怕他们继续兴风作浪。” 这时他们正走在一个转弯的拐角,戴思齐停下来,他看了看身侧那间屋子。 那一间的门没有关严实。 屋里点着灯,有修长的人影在里面走来走去。 戴思齐伸手指了指屋里,示意甄玉凑上去。 甄玉迟疑片刻,她小心翼翼走到门口,透过没关上的门缝往里瞧了瞧。 屋里并不是她所想的肮脏的牢房,却是一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仿佛书房一样的房间,有书柜,有桌椅,有文房四宝,甚至桌上还有烛台有笔洗有文玩! 旁边,那张雪白干净的床上,也有厚厚的被褥……看上去,不说奢华到哪里去,至少日常起居方面是没话说的。 这是牢房?! 世上哪有如此清爽舒适的牢房! 再一看,屋里关着个老头,穿着简素的袍子,手里拿着毛笔,脚步正在慢慢转圈,似乎是在吟哦诗词。 老头的脸让甄玉有些眼熟,她迟疑起来,回头看看戴思齐:“这个人……” “这是靖亲王。” “!!” “靖亲王不是死了吗?”甄玉脱口而出,“他是在今上登基之后不久,就突发疾病死了呀!他都死了快二十年了!” “他没有病,也没有死。”戴思齐淡淡地说,“下葬的是口空棺,真正的靖亲王在这里。” 甄玉脑子急速转弯,又问:“他犯了什么罪?” “谋反。” 她更说不出话来了,好半天,磕磕巴巴地说:“可谋反不是应该诛九族,处以极刑吗?” 戴思齐咯咯笑起来:“公主真糊涂,靖亲王是皇上亲哥哥,诛九族?那不是把皇上也给诛进去了?” “……” 景元帝当然不是因为这才不杀靖亲王。 景元帝从来就不是那种宅心仁厚的皇帝,而他之所以让靖亲王在名义上“病逝”,私底下却把人关在北濛湖的湖底,自然是有别的原因。 与此同时,另一个困惑涌上了甄玉的心:屋里的靖亲王,为什么不逃跑? 是的,他被关押在北濛湖的湖底,至少二十年了。世人都以为他死了,多半也包括他的那些亲信死忠,所以没人来施救。但他怎么自己都没有想过逃出去?! 就算身处湖底,但靖亲王身上没有枷锁,这屋子也不是铁牢狱,甚至门上都没有锁,他为什么不想想办法逃出去?二十年的时间,玄冥司的人进进出出,运送食物和水的人进进出出,总是会有纰漏。这么多的机会,为什么他不想办法逃出去?! 这么看来,答案只有一个:他自己,不想逃。 甄玉的心,更加沉下去了。 为什么靖亲王不想逃?为什么他看上去那么平静,脸上神色没有丝毫的焦灼、崩溃?哪怕甄玉和戴思齐就在门外交谈,而甄玉可以肯定,屋里人一定能听见他们的声音,而靖亲王却连头都不抬一下——难道他不应该冲过来,拼命大叫,要求把他放出去吗?! 就好像他对门外的声音,漠不关心。 到底是他彻底死心,终于像佛家所言那样“证得大果”,万事皆空了? 还是……他根本就听不见也看不见?! 看甄玉站着发愣,戴思齐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公主,走吧,人还在等着我们。” 甄玉回过神来,她低下头,跟着戴思齐继续向前走。 他们终于停在了一间屋子跟前。 屋子的门开着,甄玉一眼就看见屋里的那个人。 她顿时屏住呼吸! 第267章 淑妃的死 屋里的人,是岑子岳。 长久以来,甄玉那不安的预感,此刻终于变成了现实! ……所以那封绿色的龙钺纹信封,要调查的是颐亲王。 甄玉身上,涌起一阵彻骨的冰凉。 岑子岳谋反?这怎么可能呢?!全天下谁都有可能谋反,唯独不可能是颐亲王! 和之前那些房间一样,岑子岳所在的这间屋子,也不像传统意义上的牢房,同样是收拾得干干净净,雪白的墙壁和像样的书桌,有床有幔帐有椅子,甚至还有三个古玩陈设:一个玄烟冻石雕的小童子,另有一个白玉狮子,还有个美人绣的茜纱桌屏。衬得这里不像牢房,倒像是一处幽静的书院。 当岑子岳看见甄玉时,他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 他试图站起身来,但身子摇摇晃晃,又噗通一声落回到椅子里。 甄玉赶紧上前,一把扶住他:“王爷,你怎么了?!” 岑子岳还没开口,甄玉身后的戴思齐淡淡地说:“是清心汤的作用。” 甄玉猛然回头,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戴思齐:“你给王爷灌了清心汤?!” 清心汤和之前甄玉给奴仆们喝的散志汤,是属于同一种药理之下,两种层次不同的毒药。 散志汤是不能说谎,必须说实话;清心汤则是在必须说实话的基础之上,彻底丧失抵抗能力和防御的心态。 简单来说散志汤还能让你知道自己是下了药,是被外界给逼着说实话,还偶尔想要抗拒,而清心汤则是让你在意志上彻底缴械,根本产生不了任何抵抗的念头。 甄玉在恨得咬牙的同时,却又产生了疑惑:服下清心汤的人,他的面部表情会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淡漠,那是一种病态的淡漠疏离,而不是平时云淡风轻的那种淡漠。简单来说就是没表情。 但岑子岳并不是的。 他在看到甄玉时的震惊,想要起身的挣扎和因为无力而坐回椅子里的懊丧和愤怒,都非常明显。 他是有强烈感情的。相比之下,戴思齐才更像是那个喝了清心汤的人。 接下来岑子岳说的一句话,更加验证了甄玉的怀疑,他狠狠望向戴思齐,呸了一声:“卑鄙小人!你把永泰公主诓骗到这里,是想拿她来逼我吗?!” 戴思齐却没发怒,神色依然淡定冷漠:“王爷,老实说你让我吃惊,一碗清心汤喝下去,你还是这么火大。看来这药对你不起作用。” 他又想了想,点点头:“多半是你身边的承影那些人,平时给你做了毒药上的保护,对不对?” 岑子岳嘿嘿冷笑,却不回答。 但甄玉看得出,清心汤对岑子岳的伤害依然存在,因为常年带兵打仗,他平时是个身强体壮的人,然而此刻,他却连从椅子上起身都做不到了。 她冷冷看着戴思齐:“你把王爷强行掳到这里,王爷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戴思齐走到岑子岳跟前,他低头端详着他,意有所指地说:“王爷,您究竟做了什么,需要我帮您和永泰公主说一遍吗?您能理直气壮说一句,您做这件事,真就光明正大,没有半点不臣之心吗?” 令甄玉意外的是,岑子岳的脸色微微发灰,他在戴思齐说这句话之后,竟有了几分张口结舌! 岑子岳这到底是做了什么?! 他真的打算谋反吗?! 戴思齐哈哈大笑:“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亲王!趁着夜深无人,竟去挖掘自己亲妈的棺木!” 甄玉一时懵然,什么?她是不是听错了? 岑子岳为什么要去挖自己母妃的棺木? 戴思齐玩味地看着岑子岳:“您为什么这么做?王爷,您到底打算干什么?” 岑子岳一脸灰败如土,他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道:“因为有人告诉我……我母妃是被毒死的。” 这惊天一句,把甄玉和戴思齐都给惊到了! “谁告诉你的?!” “不知道。”岑子岳摇摇头,“他蒙着面,是个黑衣人。深夜闯入我的王府,虽然我身边有承影和湛卢,但那人身手非常了得,就连承影他们也只能甘拜下风。” 那天晚上,岑子岳以为对方是来杀他的,但很快他就发现,来人对他并无敌意,虽然降服了承影和湛卢,却根本不打算对他动手。 “他说,他只是受人之托,来告诉我一件事。”岑子岳说到这儿,声音变得异常嘶哑,“他说,我母妃是……是被人下毒而死的。” 这只是蒙面人告诉岑子岳的其中一句,另外还有别的话,然而岑子岳决定,无论如何他今天都不能在这里说出来。 “你是被杀你父母的仇人给养大的。”蒙面人这样对岑子岳说。 岑子岳当时就怒了,拍案而起道:“你胡说什么!我是被皇上和太后养大的!” 当时那一刻,蒙面人没出声,但是那种无声的沉默里,充满了戏谑和讽刺,那意思仿佛是在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呀。 岑子岳冷笑道:“你深夜闯入我的府邸,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么一句荒诞不经的话?” 他压根就不相信。 然而接下来,蒙面人拿出的一件东西,却由不得岑子岳不信了。 那是一块金锁片。 锁片上清晰地写着“留定”两个字,还有一只雕刻得极为清晰的小猴子。而且不知是什么原因,金锁上有些肮脏的陈年污渍。 岑子岳一见这金锁片,顿时神色大变! 因为朝中档案里记载,最早先帝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竟不肯给幼子封亲王,是以一开始只是封侯,而且封的是“留定侯”,先帝甚至亲命金匠打造了一个雕有小猴子的金锁,给满月的岑子岳挂在脖子上,猴即侯,取的谐音。 是到先帝驾崩,景元帝登基,这才把弟弟的侯爵改成了亲王——所以岑子岳最开始的那几年,是做了一段时间侯爷的。 这些都是史官的记载,确凿可信。但那件雕有小猴子的金锁,岑子岳却是从来就没见过,问了太后,太后只说年代久远,多半是弄丢了…… 却没想到,会在这蒙面人的手中见到实物! “王爷,你知道这上面的污渍是什么?”蒙面人盯着他,“这是你母妃临终前,吐出的毒血。” 第268章 杀死戴思齐 按照蒙面人的说法,到岑子岳母妃临终之前,她身体里的毒素已经浓到极致,七窍都在流血,这血也流淌到了这块金锁片上。 “如王爷所见,这当然是陈年旧渍,不是最近才弄上去的。人虽然早就死了,但是毒依然在血渍里,王爷若不信,可以拿一根银针来,一试便知。” 事实证明,蒙面人说的是对的,银针一沾到金锁上的血渍,就发黑了。 岑子岳捏着那根银针,瑟瑟发抖,他一直被告知。自己的母妃淑妃是产后偶感风寒,常年缠绵病榻,最终不治身亡。 风寒无论如何也不会导致呕血吧?! 如果淑妃是被毒死的,那么,是谁下的毒,简直是不言而喻了! 如今的太后是曾经的皇后,早在先帝驾崩之前,她就已经是真正的后宫之主——皇后家世强大,多年来,又深得先帝敬重,儿子也早早就被立为了太子,最重要的是,她和先帝最宠爱的淑妃是多年至交,俩人之间毫无普通后宫嫔妃的那种嫌隙和龃龉,就像一对真正相亲相爱的姐妹花。 而这样的太后,竟然会是毒杀淑妃的凶手?! 这怎么可能呢! 岑子岳颓然坐在椅子里! “您的母妃临终之前,非常可怜,她身边所有的宫人都被叫走了,没人照顾,更没人敢救治。”蒙面人低声道,“她几乎是独自一人,死在了冰冷的病榻上。” 岑子岳抬起惨白的脸:“这块金锁是哪里来的?!” “是您母妃下葬之前,一个小太监冒死查看她的遗体,从她已然僵硬的手指里,硬生生掰下来的。”蒙面人叹道,“这小太监曾经受过你母妃的恩惠,他一心想报恩,所以才冒着生死的风险,匿藏了这块金锁,直到多年之后,他才将这金锁交给了一个有心人,又将淑妃娘娘临终的状况告诉了此人。” 岑子岳一动不动坐在桌前,他的脑子非常混乱,其实蒙面人说到这里,他已经信了一多半,然而过往这么多年的习惯思维,还是让他无法彻底相信蒙面人说的话。 良久之后,他才哑声道:“你这些话,有很多不通的地方。” “王爷觉得哪里不通?” “害我母妃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太后当时已经是皇后,儿子也已经是太子,她已经没有敌人了。 蒙面人轻轻喟叹:“当然是为了她的儿子。王爷,眼下我没法说太多,我只能告诉您,比起如今的皇帝,您更有资格坐在那张龙椅上。” 岑子岳勃然大怒,拍桌而起:“如果你是来挑拨是非,离间我与皇兄的,那你就真的弄错了!” 蒙面人看他反应如此激烈,倒也没有生气,只是苦笑道:“好吧,就算您不肯接受我今天说的话,至少,您应该去调查一下您母妃的死因。” 他炯炯一双眼眸盯住岑子岳:“她是生你养你的母亲,她死得不明不白,而且还是被人毒死的。王爷,您作为她唯一的儿子,难道打算就这样装聋作哑下去吗?” “……” “您母妃的遗骸就在那儿,如果真想要查清楚,她究竟是不是被毒死的,我觉得,您不会缺乏相关的手段。”蒙面人说到这儿,嗤地轻笑了一声,“如果您连查都不去查,那么,我就只能替您冤死的母妃大哭一场了。” 说完这些话,蒙面人飘然离去,就像他突然到来那样,什么都没留下。 不速之客走后,岑子岳立即将承影找来,将自己听到的这些事情,告诉了他。 承影并没有感到多惊讶,因为当初先帝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隐晦地告诉过他,岑子岳身处危险中。只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他并没有发现有谁打算对岑子岳下手。 “王爷,您打算怎么办?”承影问,“您相信他的话吗?” 岑子岳低着头,良久,他才轻声道:“至少我要弄清楚,我母妃是不是被毒死的。” 他抬起头,深深看着承影:“被毒死的人,骨骼和头发会留下证据,对不对?” 承影愕然:“王爷,难道您打算去开淑妃娘娘的棺木吗?!” “难道你有别的法子?” “……” 岑子岳深深吸了口气:“我要知道确凿的真相,即便母妃在天有灵,会责怪我,我也顾不得了!” 一灯如豆,在这小如书房的囚室里,岑子岳在心里翻滚着那天与蒙面人的对话,却竭力让自己不泄露太多信息。 他不知道戴思齐是如何找上他的,只是在那天,事情处理完毕后,他将承影他们都打发回去了,自己独自一人,守在母妃的陵寝跟前发着呆。那夜一直在飘着细雨,岑子岳就那样呆坐在冷雨中,心里空荡荡不知是什么滋味。 而戴思齐和他的两个手下,就是在这个时间找上的他。 起初,他什么都不肯说,哪怕戴思齐逼着他喝下了清心汤。可是这种毒药对他没什么用,除了让他浑身无力。 因为岑子岳从幼儿开始,就被承影逼着做毒药抵抗的训练,承影的办法非常粗暴也非常江湖,就是挑出几种最容易用到的毒素,用一丁点儿药量来训练他的身体,哪怕因此刺激得岑子岳呕血,然后他再用解药救回来……以此让岑子岳产生抗药的能力,而清心汤这一系列拷问式的毒剂,恰恰就是承影当初重点针对之一。 戴思齐已经问了岑子岳一天了,他知道肉体的酷刑对这个打过仗的王爷来说,没什么大用,只不过他没想到,就连清心汤也没有用。 无奈之下,他才终于想到了岑子岳的一个“弱点”:永泰公主。 戴思齐渴望的,是给隐门里的老头子交上一份让他们满意的答卷。在选拔比赛的过程中绑架对手,这实在称不上光明磊落,但玄冥司也从来就不是个光明磊落的地方。 戴思齐目前第一优先,就是手头的案子,无论用什么手段,他必须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 一旦案子办砸了,那他是没法获得老头子们的认可的。 第269章 神秘老者 此刻,戴思齐终于有点不耐烦了,他淡淡地对岑子岳说:“王爷,您知道我正在和永泰公主争夺统领一职吧?” 岑子岳嗯了一声。 “想必您也知道玄冥司的规矩,案子最大,只要是为了办案,什么手段都可以做。”戴思齐斜斜看着他,“如果你能把那天晚上,那人说的话都告诉我,把你在你母妃陵寝那晚做的事都说出来,我就顺顺当当把永泰公主送出去,保证不动她一根头发。否则,她就只能一直留在这儿,陪着王爷您了。” 甄玉马上道:“王爷不用听他的!我相信,您没有做任何不忠之事!” 她又冷冷看了戴思齐一眼:“戴副统领,隐门的长老是要你查案子,不是要你制造冤案!” 戴思齐靠在墙上,轻轻舒了口气:“公主,您知道吗?统领这个位置我是势在必得的。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其中也包括您和颐亲王。” 他这话说得很轻,但其中的冷森杀意,令甄玉不由打了个哆嗦! “你的意思是要杀了我们?!” 戴思齐微微一笑:“何必说得那么难听?我可没那么爱走极端。” 甄玉正要开口,忽然,岑子岳低声道:“你想知道的那些事情,我可以说。” 甄玉和戴思齐都是一愣。 “首先,你让你的两个手下出去。”岑子岳说。 戴思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孙寿和李喜:“你们先出去。” 等他们出去了,关上房门。戴思齐这才看着岑子岳:“王爷现在可以说了吧?” 岑子岳却抬起头,他看着甄玉:“但我只能告诉永泰公主一个人。” 戴思齐皱眉道:“王爷,你这又是何必……” “除了永泰公主,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如果你不答应,那就在这儿杀了我!”岑子岳喘了口气,“然后,我要你平安把公主殿下送回去,否则,你就什么都听不到!” 甄玉听懂了,岑子岳的意思是,他会如实说出那个蒙面人说的话,以及他对自己母妃陵寝究竟做了什么,但他只告诉甄玉一个人。而戴思齐想从甄玉嘴里听见转述,就必须先把甄玉平安送回家里。 戴思齐想了想,答应了:“就依王爷这么办。” 于是岑子岳冲着甄玉招了招手。 甄玉走过去,一直到他身边,她俯下身来,将耳朵凑到岑子岳的嘴边上。 她听见,岑子岳用很低的声音,耳语道:“……玉儿,我的腰带里,藏着一柄软剑,它的开关就在腰带的玉佩上,要先按下中间那个圆扣,然后再拔出来。可是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自己动不了手。” 甄玉听得心中一阵惊悚,她抬起眼睛,看了戴思齐一眼,那个人倒是挺守规矩,靠着墙抱着胳膊,是一副并不打算偷听的样子。 然后她听岑子岳继续道:“等会儿,你要做出十分愤怒的样子,要把我推倒在地上,这样你才能拿到我腰间的软剑,不然会被戴思齐察觉。” 在岑子岳说这番话的时候,甄玉一直在用眼角最微弱的那点余光,观察着戴思齐的反应。 她发觉戴思齐并没有很认真的防备,想来也可以理解,这里是北濛湖底,没有他的亲自许可,他们根本就逃不出去。而且岑子岳被带进来之前,肯定也被搜过身,随身的兵刃什么的都被搜走了。 而今晚甄玉是在戴思齐的眼皮子底下穿的衣服,以及梳洗打扮。无论是那把日常贴身的金缇缨,还是她的银针,她一律都没能碰到,更别提带在身上。 再加上她在世人眼中只是个弱女子,而岑子岳在药物的作用之下,连站起身都很困难。 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想,戴思齐都不可能产生高度的防范之心。 在这无人能逃出去的北濛湖底,他太放心了。 “……这把剑很软但是极为锋利,你要找准角度。”岑子岳喘了口气,“行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玉儿,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甄玉听到这里,脸色陡然一变,她直起身来,一脸不可置信,颤声道:“王爷,你说我父亲甄大将军的死,和你有关?!” 这话一出口,戴思齐也禁不住愣怔了一下! 甄自桅的死和岑子岳有关?!可是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突然说起这件不相干的事情?! 还没等他回过神,甄玉忽然一巴掌打在岑子岳的脸上,她这一巴掌大概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岑子岳被她打得,整个人从椅子里歪了下去,倒在地上! “你这个说谎的贼子!”甄玉像是疯了一样扑上去,她胡乱揪住岑子岳的衣服,好像还要继续殴打他! 戴思齐回过神来,他慌忙上前阻拦:“公主,有什么慢慢说,请不要动手……”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戴思齐只觉得自己的喉间有一丝冰凉凉! 下一秒,剧痛从咽喉部急剧蔓延,狂乱的血从他脖子那儿喷涌了出来! 他一把捂住喉咙,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甄玉! 不知何时,甄玉手里出现了一柄明晃晃的剑! 那剑身非常软,软如绸带,雪亮的剑身上,一滴一滴的血正慢慢往下滑…… 那是他的血! 是他喉间的血! 戴思齐想说话,他想把孙寿他们叫进来,但是他的喉咙已经被割断了。 止不住的鲜血,从戴思齐的手指缝涌了出来,他目光突兀无比地瞪着甄玉,身子一软,在他要栽倒的那一刻,甄玉伸手一把扶住他! 她用尽力气,轻轻将戴思齐放在了地上,又看了一眼。 他死了。 情势如此突兀地转变,令甄玉自己都感觉心惊。 下一秒,甄玉迅速从身上掏出一个香囊,从香囊里面抖出一颗药丸,塞进了岑子岳的嘴里! “吞下去!”她低声道,那是一颗九转玉露丹。 幸好,她时刻将这枚救命丹药放在贴身的香囊里,就连睡觉都没有离开过身上。 岑子岳将九转玉露丹吞了下去,没过一会儿,他感觉身上的力气在渐渐回来。 正欣喜着,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李喜的声音:“戴副统领,里面没事吧?” 岑子岳和甄玉互相对视了一眼,赶紧闪身到了门口,岑子岳伸手拿过那柄软剑! 第270章 金发太傅 其实最开始,甄玉也没打算第一时间杀掉戴思齐,更理想的做法是他们挟持戴思齐作为人质,找到出口离开这北濛湖底的牢房。 但甄玉很快就意识到,这么做不划算,因为戴思齐不可能仅仅因为被挟持,就胆小示弱,放他们离开。 在和这个人短短两次的交往中,甄玉已经完全看透了这个人的本性,钱禄曾经说过,他不喜欢戴思齐,因为此人极度自私,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牺牲玄冥司。喻凤臣也曾评价说戴思齐是个很好的副手,但一旦他头顶无人,手握大权,“整个人就会疯癫起来,做出不知怎样惊天骇地、为所欲为的事情”。 这两个最熟悉戴思齐的人,给他的评价是如此之差,说明这个人,根本就不懂权衡和合作。就像戴思齐自己说的,他“必须”拿到统领的位置,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为了成为下一任统领,戴思齐一定会杀了甄玉,就像喻凤臣当初杀了另外三个竞争者。而为了获得岑子岳谋反的证据,赢得这场竞争,他也一定会对岑子岳追杀不已,不给他扣上“谋反”、“不臣”的帽子,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戴思齐是决不会罢手的。 ……也就是说,甄玉和岑子岳的两条人命,就攥在戴思齐的手上。哪怕他们今天暂时逃出了北濛湖底,未来也不会安全。只要戴思齐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对他们追杀到底,不死不休! 面对这样一个敌人,自然是越早下手越好。 刚才那会儿,戴思齐毫无防备,身边也没有任何下属,像这样珍贵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所以,甄玉宁可先下手为强,杀了这个祸患,然后再想办法,寻找出去的机会。 果不其然,屋里没有回应,这令外面的孙寿和李喜都疑惑起来,孙寿索性推门进来:“戴副统领,发生了什么……” 话没说完,一枚软剑直直捅进孙寿的胸口! 另一边,岑子岳抬手一把扭住了李喜的脖子,咔! 甄玉和岑子岳对视了一眼,俩人都没想到,竟会如此轻松解决掉这两个劲敌! 看来他们是真觉得这湖底密牢足够安全,因此警戒心竟然降低到这个地步! 没等甄玉回过神,岑子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快逃!” 这里是玄冥司的秘密地牢,里面除了神秘古怪的犯人,剩下的都是玄冥司的人,而目前这些人都是孙寿和李喜的部下,玄冥司的黑衣人在竞争一开始,就已经一分为二,这部分只效忠自己的队长和戴思齐,绝不会对甄玉和岑子岳手软! 果然,孙寿和李喜的死亡,马上引来了黑衣人的一片嘈杂:“队长被杀了!颐亲王呢?!” “他哪来的刀剑!” “别问了!快追啊!” 岑子岳和甄玉在狭长的地牢通道里一气狂奔! 原来这地下牢房的通道并不是笔直的,而是有极多的转弯和分岔,其用意也很简单,不能让犯人轻易找到出口。 俩人在跑过几个岔口之后,竟然发现自己在原地兜圈,只好停了下来。 “得先找个地方藏一藏。”岑子岳哑声说,他的额头都是虚汗,握着软剑的手也在发抖。 清心汤虽然没能让他放下防御说出实话,但确实对他造成了损伤。甄玉给他的那枚九转玉露丹,也只能帮他支撑一阵子,就像在快要熄灭的火堆上,浇一勺油,火焰会猛然增大,但终究不能长久。 岑子岳自己,也感觉到身体的虚弱,他的腿在发软,想要继续向前,但一抬腿却不由坐倒在地上。 “王爷小心!”甄玉想去搀扶他,不料岑子岳的后背撞到旁边的一扇门上,门没有锁,竟被他生生撞开! 两个人一同跌进了屋里! 这屋里没有点灯,有人被惊醒,从床上爬起来,哑声问:“是谁?” 声音很有些苍老,应该是个老头子。 甄玉慌忙爬起来:“前辈,我们正被玄冥司副统领的手下追杀,求前辈暂时收留!” 她不敢随便报名号,是因为不能确定对方是敌是友。 她担心对方听见岑子岳的身份,反而会起杀心。 对方倒是没有迟疑,低声说:“把门关上,别出声!” 甄玉赶紧轻手轻脚关上门,那人又快步走过来,他抬起手,将门的上面和下面一碰,原来门上是有插栓的。 那老人又朝甄玉他们嘘了一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下一秒,外面就经过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推门的声音。原来那群黑衣人在一间一间检查牢房! 甄玉握着岑子岳的手,她能感觉到对方手心正在往外渗汗! 但就在这黑暗之中,她看见那神秘的老头子,将手放在岑子岳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那意思是放沉着,不要担心。 这个轻微的动作,让甄玉莫名放下心来,看来这位老者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外面的黑衣人一间一间的推门检查,终于,到了这间门口。 有推门的动作,但并不粗鲁,也不算重,只是试探性地推了推。 甄玉看见有灯光从门缝透进来,摇曳不定。 外头的声音很轻:“应该是睡了吧?” 竟然有点客气。 谁料,屋里的老头子忽然重重咳嗽了一声! 吓得甄玉魂都掉出来了! 紧接着她听见老者发出沉重浑浊的咕哝声:“干什么啊?” 仿佛是从睡梦中被惊醒,带着浓浓的起床气。 门外的黑衣人赶紧问:“您老看见有人进屋吗?” 竟然十分客气! 老者似乎很生气:“没有!大半夜的谁会进屋来?!有病啊!快滚!” 门外黑衣人赶紧唯唯诺诺道:“是,是!您老休息,我们这就走!” 灯光闪烁,人声渐渐远去,门口再次陷入安静的黑暗中。 甄玉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暂时逃过一劫。 老者凑到门口,仔细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确定外头确实没有人了,这才压低声音,对他们说:“你们过来吧,没事了。” 他自己走到桌前,摸摸索索地找到火石,打亮了,点燃桌上的灯烛。 那一瞬,耀眼的金色,刺入甄玉的眼睛! 第271章 鱼目混珠 甄玉身上一凉! 面前这老者,竟然长着一头金发!难道他是突厥的王族?! 灯很小,只能照出周围一小圈的光芒,屋里非常昏暗,然而等到甄玉目光落在对方脸上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 那是她的外祖父,太傅晏昉! 不,这人不是晏昉,晏昉不是金发,而且昨天她才刚刚见过外祖父,不可能在这深深的湖底地牢里,再看见他! 这只是一个长得非常像她外祖父的老者。 然而,这也太像了! 像得犹如双生一般!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陌生人长得如此之像呢?! 那金发老者见他们俩全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犹如遭到五雷轰顶的震惊表情,他怔了怔,却先醒悟过来,淡淡一笑:“你们俩都认识晏昉,对吧?” 甄玉和岑子岳对视了一眼,俩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还是岑子岳谨慎地低声道:“老丈,你……认识晏昉?” “曾经,很熟。”金发老者淡然一笑,“熟到没人能分清楚我和他。” 甄玉脱口而出:“你是突厥王族?!你姓阙离?你和阙离博是什么关系?!” 阙离博,就是如今的突厥王。 老者神色平淡地看了她一眼:“小丫头,你懂得很多嘛。如果按照辈分来说,阙离博应该尊称我一声叔叔。” 原来,此人竟然是上一代突厥王的弟弟! “既然是突厥王族的人,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岑子岳紧紧盯着他,“你为什么和我大祁的太傅长得一模一样?!” 老者抬了抬眼睛,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哦?晏昉如今已经官居太傅了吗?我当初就觉得他是人中龙凤,不过说起来,身为大理寺卿的儿子,他会平步青云也可以理解。” 听这老者的语气,谈起五六十年前的旧事,仿佛只发生在前两天,他语气里那种怀念和亲切之感,非常容易感染到听众,这说明他毫无伪装,说的都是实话。 可这就更令甄玉他们困惑了。 金发老者从回忆中收回神来,看了看面前的这对男女,发现甄玉用一种古怪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他。 老者淡笑道:“你这丫头,多半和晏昉有些关系吧?” 甄玉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他是我外祖父。” 金发老者吃了一惊:“原来如此,这么看来,晏昉他如今子孙满堂,过得相当不错了?” 甄玉心想外祖中年丧女,老年又失去了孙女,外人看着他官居高位,光鲜亮丽,哪里知道他内心的痛苦呢? 她也不想和面前这古怪的老者说太多,只冷冷道:“所以尊驾到底是谁?为什么和我外祖长得这么像?” 金发老者说:“我复姓阙离,单名一个肇字。年少时曾经来大祁游学,那一年,突厥派遣了很多贵族子弟来大祁进修,我就是其中一员。”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的脸为什么会和你的外祖一模一样,小丫头,你可以猜猜,到底要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将一个人的脸,变得和另一个人一样?” 甄玉心口有些发凉,她慢慢地,试探地说:“有人给你施用了蛊术?” 阙离肇点了点头:“就是如此。小丫头,你知道云禳国吗?” 甄玉呼吸骤然一停,她轻声道:“听人提过,云禳国已经灭国一百多年了。” “但是云禳王族还存在,祖传的蛊术也并未灭绝,如今都掌控在我突厥人手中。”阙离肇笑了笑,“我们外人将那些神神叨叨的玩意统称为蛊术,但其实,在懂蛊术的人里又会分出许多类来。其中有一类,就是专门对活人的改造,称之为‘姽画术’。” 按照阙离肇的说法,“姽画术”也分两种,一种是把人改得不像个人,比如将人与动物甚或植物合体,搞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出来。另一种则是把人改成另外一个人,从五官到身高,全都一模一样。 甄玉忽然想,照这么说,庄亲王的那条狗“阿吼”就是用的前者了。 而仅仅是阙离肇这只言片语的几句陈年往事,就让甄玉嗅到了明显的阴谋味道。 她收敛起敌意,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问道:“老丈,可否将这里面的隐秘都告诉我?” “告诉你们倒也无妨。”金发老者笑了笑,“反正我也在这里枯坐了五十年了,除了那些黑衣狱卒,可就算是他们,也不能和我有过多的交谈。我今天,终于等来了能够听我说话的人。” 阙离肇说,五十年前,他跟随突厥王族的一批贵族少年,千里迢迢来到大祁的都城,名义上是进修,受中原文化的熏陶,“脱离蛮族低贱的气味”,实际上这批少年更像是人质——当时大祁的天子,已经对突厥不断吞并边界小国,扩张自己国土的事情感到了不满,甚至曾几次发兵,警告突厥王收敛野心,“不要做得太过头了”。 “那时,大祁强,突厥弱,虽然突厥已经吞并了周边一系列的小国,但那都是些鼻屎大的小邦,比起煌煌屹立在东方已经数百年的大祁,突厥仍旧是不堪一击的。”阙离肇轻轻叹了口气,“大祁名将的一次简单征讨,就能让我们突厥好几年喘不过气来。” 大祁,实属突厥之敌,当时的突厥王在惨败了几次,差点被大祁宿将欧阳炯给攻入都城之后,终于痛苦地承认了这一点。 如果不能灭掉大祁,那么突厥,将永远也强大不起来,它会永远承受来自东方的巨大压力。 而就在这样一个当口,大祁天子的一道敕令到了突厥王的手里,命他挑选二十个王族子弟,送到大祁京师来,“接受中原礼仪的教化”,而其中更是点名要求,必须送去一个突厥王的亲兄弟。 “也就是我。”阙离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在王族内部各方势力拉扯和权衡之后,我大哥决定把我这个最小的幼弟送来大祁。哪怕他是那么疼爱我,哪怕他送我走的那天,哭得一塌糊涂。” 而也就是那一晚,突厥王将云禳国的王族召集到了自己的寝宫,和他们密谈了一夜。 最终,上一代突厥王想出了一个能够永久消灭大祁的办法。 第272章 阙离肇的自白 虽然这位自称是上一代突厥王弟弟的金发老者,还没有详细讲出那个办法,但甄玉和岑子岳的心头,却都蒙上了一层惊悚的阴影,他们多少猜到了一些端倪。 五十年前,从突厥送到大祁来的这批“质子”们,良莠不齐,突厥是马背上的民族,何曾有过坐在学堂里,斯斯文文听先生讲古书的经历?所以一开始,很多人都适应不了,这群突厥王族少年,习惯了在家乡的大草原上打马飞扬,吃肉喝酒的畅快生活,对于读书这种痛苦的事情,很多人深恶痛绝,甚至拿出钱来,找人替代自己上学,而自己则流连在京师的大小酒楼里,每日不是呼朋唤友请客喝酒,就是偎红依翠,躲在妓馆青楼里不肯出来……当时京师的百姓还给这群北方来的异族纨绔取了个绰号,叫他们“鞑子少爷”,取笑他们不识教化,不知上进。 而大祁天子和百官也在目睹了这种种荒谬的现象后,彻底对突厥那边放下了戒心,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傻乎乎的蛮子,也没什么脑子,根本不可能成气候。 然而,这恰恰就是突厥王想要看到的,因为他在这种野蛮鲁钝的伪装下面,埋藏了一个深远的惊天计谋。 突厥王给这个计划取了个非常“中原化”的名字:鱼目混珠。 正如计划的名字所彰显的那样,他打算借助云禳国的祖传“姽画术”,将一部分突厥贵族子弟偷偷送入大祁的高层,手段是,一换一。 “姽画术这种东西,说起来容易,其实做起来非常困难,并不是你服下一剂药,一眨眼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它的处理过程,相当漫长。”阙离肇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而且,也不是每一个使用姽画术的假冒者都能成功。” 每三个使用姽画术的人,有一个是完全不像,自身肌体会有严重的抵触,无论怎么努力都还是自己原来的样子。 有一个会发生一部分改变,甚至大部分都已经很像了,但还是会有些自己的特质暴露出来,甚至走向了可悲的邯郸学步——既不像被模仿者,也不再像原来的自己,最后变成了一个丧失了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茫然无措的废物。 只有一个,能够彻底化为对方,无论是从言行举止,还是声音样貌,都能做到一模一样,犹如孪生子。 “失败的可能性很高。”甄玉冷冷道。 阙离肇叹道:“何止是高?根本就是极为困难。绝大部分都是白费功夫,成功的是极少数。更别提过程中,服药者还得做无数的复杂准备,费上好几年的功夫都是很常见的。” 首先,是给标定对象投毒,让其在不经意间,服下含有特定气味的蛊虫。这样一来,模仿对象就被标定了,模仿就有了明确的方向。这种蛊虫没什么伤害性,它唯一起的作用就是锚定。 然后,模仿者要服下云禳国那种特制的、被药物炼过的蛊虫,经受一整夜犹如刀刃剜内脏般的痛苦,这还只是第一步,也是最简单的一步。 “接下来,你要尽量和模仿对象长久地相处,和他交谈,讨他的喜欢,观察他平时的一举一动,你要用心地学,因为如果你离他很远,或者不够用心,即便你身上有姽画术,也没法成功。” 突厥王的这个策略,不敢针对大祁朝中,那些身份极高的王公贵族,一来他们是成年人,警惕性太高,二来也不太好接近。 而警惕性低又好接近的,自然就是这群人的孩子。更方便的是,大祁方面主动提供了一个可以接近这群孩子的场所:太学院。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突厥人质都能进入太学院,那毕竟是你们大祁的高端学府,而刚到大祁的这群突厥少年,很多连字都不会写,他们必须先在低等的书院启蒙。” 第一道筛选,就筛掉了一半,后来突厥这边也学聪明了,他们挑了很多聪明的奴隶,替代小主人进入书院,其中更有不少奴隶天生聪颖,获得了大祁官方的认可。 “第一道筛选考试,我是第二名,和第一名只差了一丁点儿,比第三名的分数高许多许多。”阙离肇谈起五十年前的往事,神色间依然带着明显的骄傲,“我的书院先生甚至告诉我,我该取个汉名,因为比起突厥人,其实我更像个大祁高官之子。” 阙离肇这充满得意的语气,让甄玉有些轻微的不适。 他是突厥王族,不是吗?而且他是突厥王的亲弟弟,身份已经足够高贵了,为什么谈起书院先生的夸奖,竟会如此得意?似乎对他而言,做大祁高官之子,远远胜过做突厥王的弟弟…… 岑子岳突然问:“如果你只是第二名,那第一名是谁?” 他这么一问,阙离肇脸上的得意之色,顿时消退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种憋屈愤怒的神情。 “一个无名的奴隶。”他从嗓子眼里咕噜着,不清不楚地诅咒了一句,“他是代替他的小主子进的书院,他那个小主子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蠢猪!连书院早上开课的时间都赶不及,每日一定要睡到日上三竿!可他这个奴隶,比他不知聪明多少倍,竟然就这样一路从书院考进了太学院!” 岑子岳忽然道:“这个奴隶也是鱼目混珠的人员之一吗?” “当然不是!”阙离肇突然愤怒地说,“你在想什么!他可是奴隶!猪狗一样的东西!这么重要的计划,怎么可能让一个奴隶参与?!万一他背叛了我们突厥怎么办!” 岑子岳无奈道:“可你也说了,这个奴隶聪明绝顶,比他的小主人聪明一万倍,与其让他那蠢蛋一样的主人搞砸计划,不如就让这个奴隶参与其中……” “他是奴隶!是奴隶!”阙离肇愤怒极了,他用一种“你怎么听不懂人话?!”的表情,瞪着岑子岳,“一个奴隶,怎么能委以大任!他连人都不如!” 第273章 最后的准备 岑子岳有些郁闷,他嘀咕道:“可是这个奴隶念书的能耐,比你还强……” 甄玉暗暗掐了他一下,那意思是你就别和老头子争了。 她也看出来了。阙离肇虽然满脸皱纹,看着年纪一大把,然而谈吐言辞,却充满了不和谐的幼稚之感,就好像他的灵魂,依然停留在几岁的幼童状态,始终没有得到充分地成长。 而时隔多年,阙离肇提起这个奴隶,依然满脸愤愤然,可想而知当时此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一个无名的奴隶,书院考试竟然胜过了他这个突厥王的弟弟! 凭什么! 甄玉和岑子岳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某种耐人寻味的无奈。 简而言之,当年阙离肇凭着极为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太学院,因此他也成功接近了大理寺卿晏正道的儿子,晏昉。 那年,晏昉刚满十岁。 他也是那年的太学院里最年幼的学生,朝中无人不知,晏正道有个天才儿子,小小年纪就能写文作赋,就连十七八岁的后生,文采都远远不及他。可想而知晏昉当时有多受到瞩目。 十岁的小男孩,心中还没有那么多教条和规矩,即便天生聪颖用功,即便出身高门贵族,从小就被告知了自己尊贵的身份,但孩子的天性往往还是会压倒一切。 晏昉和阙离肇很快就成了朋友,因为阙离肇具备晏昉所喜欢的一切特质:聪明,好学,谦逊懂礼貌,字写得漂亮,爱读书。而且和他一样,闲暇时候喜欢玩斗蛐蛐、猜灯谜、骑马射箭。 甚至就连讨厌的事物,俩人都非常相似,比如两个孩子都不喜欢吃黏糊糊的糕点,不喜欢喝太热的茶水,喜欢甜食却不喜欢太咸太油腻的东西…… “之所以我和他能有这么多好恶上的相同点,自然是因为,我这边有人花费了大量金钱,打探到了足够的情报。”阙离肇淡淡地说,“即便如此,我接近晏昉也耗费了一番功夫,因为他的父母不高兴他和一个突厥人来往过密。” 不管突厥王表面上如何做出臣服的样子,大祁的高层却依然对他有严重的戒备之心,而且普遍都认为,“突厥蛮子是没法被教化的,教他们念念书,认认字,这就顶天了,完全没必要真心交往”。 但是晏昉却对父母的提防不以为意。 孩子的心是很纯洁的,他在太学院是最小的孩子,阙离肇只比他大两岁,再其余的学生,就都恨不得比他大十几岁了,那些师兄们虽然敬佩他的才华,日常却依然把他当成小屁孩,甚至经常开玩笑调侃他。 只有阙离肇从来不调侃他,因为阙离肇自己也是个小孩。 他找不到比阙离肇更合心意的玩伴了。 “就这样,长年累月地接近下来,我和晏昉从眉眼只有一两分相似,到之后,变得越来越像,就连师长们也常常弄错我和他。” 岑子岳忍不住问:“你是说,你的脸会逐渐变形?” 阙离肇点点头:“每天晚上,我都要忍受从头到脚的骨头疼,那不是自然生长的疼痛,而是蛊毒在起作用,它在把我整个身材容貌,像刀削斧凿一样,往晏昉的方向扭转。” 就连晏昉自己也留意到了这一点,偶尔他会开玩笑道:“阿肇,你怎么越来越像我了?你是我儿子吗?” 但没有人把这种转变当回事。 因为它发生的过程实在太漫长了,那位设计这个方案的云禳国太师说,完整改变下来,差不多要三到五年之久,改变是在一点一滴之中微妙发生的,谁又能看出自己身边,日日相伴的那个同伴,昨天和今天有了些许的不同? 更严重的是,在“姽画术”这种渐进式的改变之下,一旦达到某种程度的相似,模仿者甚至能够直接感受到被模仿者的情绪,也就是说,第一时间知道他究竟是在高兴还是在悲伤,亦或是在生气…… “所以这些年来,我虽枯坐在这儿,但过得并不孤单,你们明白吗?”阙离肇冲着他们淡然一笑,“我能感觉到晏昉的心情,无论他是高兴还是愤怒,还是伤心。小丫头,你外祖二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令他非常高兴的事,我一直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 甄玉张了张嘴:“……我外祖二十岁那年,娶了我外祖母。” 阙离肇点了点头:“难怪呢。那么,十五年前又发生了什么,令他痛苦万分,几乎想要自戕而亡?” “!!!” 甄玉想开口,眼泪忽然充盈了眼眶。 她从来不知道,外祖父因为甄玉生母的过世,竟然曾如此难过,甚至想要自杀。 “我母亲过世了。”她终于,哑声道,“我母亲是我外祖最疼爱的孩子,也是最小的孩子。她的离去,让我外祖非常伤心。” 阙离肇愣了一下,他深深叹了口气:“原来,他曾经历过如此的坎坷。” 岑子岳忽然沉声道:“前辈,按照你的说法,在姽画术的帮助下,你越来越像晏昉,但你毕竟是金发,这个怎么改?” “我们这些姓阙离的王族,自从到了大祁,就都纷纷染发,名义上是为了不引起大祁百姓的围观,尽量低调生活。实际上,这也方便了鱼目混珠计划。”阙离肇笑了笑,“一开始我的头发确实是金色的,但是半年之后,它就自动转为了黑色,甚至不需要我再拿染料去染黑它。” 甄玉瞠目指着他:“可是你现在又变回了金发啊!” 阙离肇长长叹了口气:“那是因为,后续我没能拿到从突厥送来的姽画药。药一旦断了,改造就会中止。头发是不断生长的,就渐渐转回了金色。” 他说完,又指了指自己的脸:“小丫头,你仔细看我的脸,虽然和你外祖很像,但毕竟还是有一两分的区别,对不对?” 甄玉被他这么一说,又细细看了看他,不由点头:“是的,你和我外祖确实很像,但还是有很细微的差别,至少,我是能认出来的。” “药为什么停了?”岑子岳追问。 “很简单,因为我被发现了。” 第274章 赝品登场 鱼目混珠计划的最后一步,模仿者应该离开大祁,造成一种“人不在这里”的假象。 因此,在阙离肇与晏昉的相似度达到七成左右,他忽然被一封求情信给送回了凉州。这封求情信是突厥王亲笔写的,信中说,小弟弟阙离肇的生母过世了,他请求大祁朝廷开恩,让小弟弟阿肇能够回一趟突厥,给生母送葬。 这群突厥贵族子弟名义上是来大祁学习教化的,实际上是送过来当人质的,既然是人质,自然不能随随便便任你来去。 但是丧母毕竟是一件大事,大祁的文化里最为推崇孝道,人家亲妈死了还不许回家送葬,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于是大祁天子略微考虑了一下,就同意了。 次日,阙离肇就不声不响离开了京师,只给太学院的老师们和晏昉留下了一封辞情恳切的告别信。太学院的先生们看过信之后,有点唏嘘,他们都很喜欢阙离肇,认为他是个聪明好学、尊师有礼的好学生,然而一旦这孩子回凉州奔丧,必定得守孝三年,这么一来,阙离肇就不太可能再回大祁了。 但实际上,阙离肇回了突厥,一天孝都没有守,马上就被云禳国的那个老国巫给抓去,做最后一步的“姽画术调整”。 “这个过程,就像画师在完成作品之前,做最后的严谨修改。”阙离肇缓缓地说,“我王兄对我寄予了厚望,因为晏昉的身份特殊,他们很难找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虽然那时候他才十岁,但所有人都相信,再过几十年,他一定会成为大祁的顶梁柱。” 如果阙离肇能够顺利顶替晏昉,再过二十年,大祁的顶梁柱就成了一个突厥人。 而且还是突厥王的亲弟弟! 甄玉和岑子岳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甚至连往深里想一想,都觉得惊悚不已! 突厥王的这一招偷梁换柱,太可怕了,不用一兵一卒,就悄悄把大祁的高层给换成了突厥人,而且,因为更换的都是突厥贵族子弟,都是王族血脉,绝对忠诚于己方,也就没有了叛变的可能性。 想想看,就这样悄悄过去三十年、五十年,大祁朝堂,会变成什么样?! 大祁百姓总是骂突厥人是鞑子,是没有经过教化的禽兽,可这么一来,大祁的朝野内外,岂不是“满座衣冠禽兽”了?! 阙离肇在突厥自己的家中,呆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他吃尽了苦头。 他比晏昉大两岁,又是突厥人,所以天生身材高大,而晏昉是个中原小孩,甚至比起一般人,晏家的男性普遍都不太高。两个孩子平时站在一起,能看出阙离徵明显高了一头。 为了变得一模一样,阙离肇必须把自己的骨骼给压缩一部分,别人是巴不得长高,而他,则要想尽办法让自己变矮。 另外还有一些身体皮肤上的小瑕疵,比如他的额角有骑马摔下来的伤疤,而晏昉却没有,他的眼角光滑,晏昉却在左眼角下,有一颗红色的泪痣…… 这点点滴滴,都由云禳国的那个白发老国巫亲自操刀。 在蛊术强大神奇的影响下,阙离肇额角那坑坑洼洼的陈年伤疤消失了,变得平滑无比,仿佛从没伤过。他的左眼角下方,冒出一颗鲜红的泪痣,一开始细小得看不清,三五日之后,就成长为了清晰的圆痣,清晰得仿佛从胎里带出来的。 在所有的瑕疵都被修正过,一切都变得完美无缺之后,老国巫将阙离肇送到了突厥王的面前。 突厥王震惊无比地看着面前这个全然陌生的孩子,他忍不住轻声道:“阿肇,是你吗?” “晏昉”咯咯笑起来,他用清晰的突厥语说:“大哥,是我呀!” 就连嗓音都变了! 突厥王惊讶地想,自己的阿肇弟弟是个天生的哑嗓子,还在婴儿时期,哭泣起来就是哑声哑气,有一下没一下的,上一代老突厥王还以为这孩子活不了,当时他皱着眉厌恶地说:“吵死了!赶紧把这小猫崽子扔掉!” 但突厥王没有遵从父亲的命令,他听到身边侍女的八卦之后,自己悄悄去了草丛里,把这个被丢弃的弟弟给捡了回来,亲自拿温热的羊奶喂他,因为阙离肇的生母只是个下贱的牧羊女,每天的任务就是给王后送上新鲜的羊奶,她连看一眼自己儿子的资格都没有。 可以说,阙离肇是在大哥的抚养下长大的,直到五岁才真正出现在上代突厥王的面前。突厥王听说嫡长子把那个丑巴巴的猫崽子捡回来,又养活了,也只嘿嘿一笑,并没有更多的表示,看来是全然无所谓的态度。 阙离肇的嗓子是自幼就嘶哑的,无论是大哭还是大叫,都带着明显的哑气,哪怕远远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然而面前这个长着中原人面容的阙离肇,嗓音却又清又亮,就像黄鹂鸟飞过草原上一望无际的蓝色天空。 突厥王一时间欣喜若狂,云禳那个老国巫对阙离肇的改造,可谓是天衣无缝! 成品既然完工,接下来,就得送到“市场”上去流通了。 临别的那天晚上,突厥王将幼弟叫到自己身边。 他将自己当初,是怎么在草丛里发现了襁褓中哭泣的他,又是怎么亲自取了热羊奶,用牛皮袋子一点点喂活了病弱的弟弟,还有后来教他挽弓骑马,这种种的过程,又给弟弟讲了一遍。 阙离肇明白,这不是大哥在向自己表功,炫耀养育之恩,而是希望他能记住,自己从小和他一同度过的这段时光,希望他记住兄弟之间的感情。 他一遍又一遍地和弟弟强调,他是突厥人,是突厥王族,是高傲的马背上的雄鹰,他千万不可忘记这一点。 “阿肇,你觉得中原那块地方好不好?” 阙离肇用力点头:“特别好!冬天没有白毛雪,夏天也没有雹子雨,庄稼长得比咱们的草还高,人和牲口都能吃得饱饱的,也不用四处流浪迁徙,比咱们的日子好过多了。” 突厥王笑起来,他用力摸了摸弟弟的头:“那咱们就把那块宝地抢过来,你说好不好?” “好!” 第275章 两个晏昉! 阙离肇离开凉州那天,他心中,非常清楚自己恐怕短时期是回不来了。 至于这个短时期是指五年还是十年,当时还是小孩的他全然没有概念,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或许有一天,他长得和哥哥一样高,和哥哥一样有黑黑的胡子了,就能回家了。 只是他万没想到,这一天竟然如此遥不可及,甚至,最终变成了泡影。 严格意义上来说,突厥王当时采取的这个鱼目混珠计划,并不算是完全的异想天开,基于五十年前两国的实力来看,那时候的突厥人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虽然吞了一堆周边的杂鱼小国,但是“消化不良”,这些小国都在不停闹叛乱,想推翻突厥的残暴统治,甚至光复曾经的国号,因此常常不是东边起了火就是西边倒了灶…… 更悲催的是,五十多年前的突厥,明显是相对较弱的一方,根本没法和兵强马壮的大祁相抗衡,别说挥鞭南下逐鹿中原,突厥王甚至得日夜祈祷,盼着大祁天子千万不要心血来潮,搞个百万大军挥师北上,否则突厥很可能内外交困,一夜而亡。 可以说,鱼目混珠计划,是那一代的突厥王在时代的夹缝之中,想出的一条剑走偏锋的巧计。 阙离肇心中铭记着哥哥的嘱托,一路潜行,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京师。 他没敢回突厥人质聚集的理藩院附近房舍,只和贴身随从躲在一处民居里。接下来,突厥派出了两个高手,略施诡计,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绑架了晏昉。 绑架一得手,阙离肇马上就得到了消息,他换上了从晏昉身上剥下来的外衣,匆匆赶到了太学院。 在太学院门口等待的晏家两个家丁,一见阙离肇,顿时大呼小叫道:“哎唷我的小爷,转眼就没见您的踪影,您刚才跑哪儿去了?那人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这是阙离肇第一次真正上场,冒充晏昉,这是他人生第一个重大的考验! 他的心都快跳成一个了! 但是脸上,他却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晏昉平时,那种云淡风轻的小大人模样,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有人给我送信,说是阿肇生病了。” 一个家丁困惑道:“阿肇?就是那个突厥小孩儿?他生病了?” “是呀,是他的同乡接到家中的消息,因为知道我和他好,所以特意叫人告诉我一声。”阙离肇顿了顿,故意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可我知道了又能怎样?千里迢迢的,我又没法过去看他。” 那家丁叹了口气:“说得也是,昉少爷您等会儿叫人送点儿肉桂燕窝之类的过去,表表心意就够了。” 另一个家丁抱着文房四宝,一叠声催促道:“太学快开课了,昉少爷,咱们赶紧进去吧,不然迟到了先生会骂的!” 阙离肇答应着,低着头往太学里走,他心里又得意又不安。 得意的是,这两个家丁从小照顾晏昉,其中一个还是他奶妈的儿子,可以说,他们是晏家最熟悉晏昉的人。竟然连他们都没有看出自己是个仿冒品,可想而知,他究竟模仿得有多么像! 不安的是,他取代了真正的晏昉,那个将他视为真朋友的小孩子。 他骗了他,甚至还夺取了他的身份…… 晏昉怕是活不成了,阙离肇忽然想,自己这个假的登了场,真的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在无比愧疚的同时,又不断自我安慰,这是他为了突厥,为了大哥而必须做的! 他和晏昉的小小友谊,在家国大业面前,貌似不值一提。 他最亲的人是哥哥,最重要的人也是哥哥。 为了哥哥心中那个宏大的梦想,他只能牺牲掉自己最好的玩伴了。 那天在太学院里,依然没有一个人看出这个“晏昉”是假冒的。 无论是先生考问诗经里的句子,还是吟诗作对,甚或包括课程后半截的一篇辞赋,阙离肇都完成得相当令人满意。 那天,讲书的先生甚至不满地对其他学生说:“你们看看,晏昉才十岁,就把一整本书背得滚瓜烂熟,字也写得比你们工整!你们这些做师兄的,难道不觉得惭愧吗?” 阙离肇听到这样的点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晏昉的字非常有特色,虽然还是个孩子,他的字就已经颇有风骨,很难模仿。 阙离肇这一两个月,虽然回了故乡,但却一天都不敢放弃学习,尤其在临摹字体方面,他下了苦功夫,每晚都要练到二更才肯罢休。 现在看来,他的心血没有白费,就连太学院里的老师都没看出区别来。 最亲近的奴仆认为他就是晏昉,师从多年的先生也认为他就是晏昉,这么一来,阙离肇的信心大增,甚至心中隐约升起了某种得意:大祁人和突厥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能做到的,自己也一样能做到! 这片肥沃广袤的土地,凭什么非得是他们中原人的呢? 大哥说得对,这一切,都应该是突厥人的! 甄玉和岑子岳听到这里,一时都只剩下满心的荒谬。 岑子岳冷笑一声:“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小心梦做得太美,现实会扇你们的耳光哦!” 阙离肇一愣,他一脸颓然道:“你说得对。我是想得太美了,事实证明,根本就没那么简单。” 经过了一整天毫无挑战的经历,等到那晚从太学院出来,回到晏府的时候,阙离肇心中,已经一点愧疚都没有了。 他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甚至觉得,自己取代晏昉成为晏家的小少爷,天经地义! 也正如阙离肇预料的那样,那晚他回到晏家,先去给晏昉的祖母请了安,又去见了晏昉的母亲,而无论是晏老太太还是晏正道的夫人,这两个晏昉至亲血脉的长辈,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出,面前这人不是自家的孩子! 晏昉的祖母还疼爱地给了他一块奶糕,悄悄笑着说,会帮他瞒着父亲,因为父亲一直不准他吃太多甜食。 只有晏昉的母亲,在阙离肇告辞正要回房间的时候,忽然叫住他。 “今天在太学里……没发生什么吧?” 第276章 分别问话 阙离肇的心猛然一跳! “母亲为何这么问?” “我总觉得,阿昉你好像哪里变得有点不同……” 阙离肇的心中,翻过一个巨浪! 难道晏昉的母亲察觉到不对了?! “哪里不同呢?”他故作耐心,恭敬地问,“母亲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晏昉的母亲被他这一问,不由有点恍神,良久,却笑了笑:“总觉得你今天特别小心,好像心里揣着什么事……生怕行差踏错了一步。” 阙离肇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 人都说母子连心!果然不假!自己万般小心,唯恐哪里出了错,而这份高度的紧张,竟然让晏夫人给察觉到了! 但他毕竟有所准备,于是羞涩地笑了笑:“今天在太学里我不小心撞到同窗身上,先生看见了,叫我‘切勿轻佻’。所以我就提醒自己,走路小心一点。” 晏夫人听了却笑道:“我当什么事,阿昉,你还小呢,走路蹦蹦跳跳的难道不是小孩子的天性吗?虽然你这么懂事,我和你父亲都非常欣慰,但是……” 她忽然停住,阙离肇也跟着紧张起来,颤声问:“母亲想说什么?” 然而,晏夫人在久久凝视着面前“儿子”之后,又摇了摇头:“没什么,大概是我太累了。” 又抚摸着儿子的脑瓜,温声道:“先别急着温书,去院子里玩一会儿吧。” 那晚在晏家的晚宴上,阙离肇表现得也很不错,晏正道虽然是个严肃的性格,平时不苟言笑,但在自己这个玉雪可爱,聪明懂事的儿子面前,也往往免不了要放下严父的架子,淡淡地,不着痕迹地夸上两句。 “今天太学的先生又夸你了,说你那篇《长都赋》写得很出色。”晏正道看了儿子一眼,“虽然先生夸了你,但是阿昉,你却不可因此而骄傲。” “儿子知道了。”阙离肇认真地点点头。 “那篇赋我也看过了,好是好,但词藻未免过于华丽,比如你这句衡兰芷若,蕙芳菖蒲……” 晏夫人听不下去了,笑道:“行了,老爷就不要在饭桌上给孩子讲学了,老爷当初可是中状元的人,若要开课讲学,不是应该先收银子才对嘛。” 阙离肇马上说:“我有银子,我攒了六十多两呢!” 晏夫人噗嗤笑起来:“好大一笔银子啊!” 晏正道佯装不悦:“怎么?我堂堂大理寺卿,讲个学只值六十两?” 晏老太太被孙子逗乐了:“阿昉,你爹讲学你还要给钱?那咱家成什么了?” 就在这一家团圆、和乐融融的时刻,偏偏,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嚣。 是仆人们惊慌纷乱的呼喝,在这呵斥声中,还夹杂着惊叫和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晏正道立即站起身来:“出了什么事!” 外头仆人们乱哄哄的,然而就在这一片乱哄哄中,阙离肇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哭声:“我才是晏昉啊!阿财你看看清楚!里面那个是假的啊!” 那是晏昉的声音,是真的晏昉! 他怎么回来了?! 他不是被两个突厥高手给绑架了吗! 他不是……死了吗! 阙离肇只觉得浑身冰凉,他的手一松,筷子掉在了地上。 而此刻,晏府上下都被这哭喊声给惊动了,管家踉踉跄跄冲进屋里,他一张老脸蜡黄,嘴唇直哆嗦:“老……老太太,老爷太太!外面……外面……” 晏正道沉下脸来:“外面怎么了?你就不能把舌头捋直了说话吗!” 管家看着坐在晏正道身边的阙离肇,他的脸黄得更厉害了,活像扑上了一层湿透了的黄裱纸,打湿了黄裱纸的是他涔涔的冷汗! “外头又来了个小少爷!”他嘶声道,“和……和昉少爷长得一模一样!” 晏老太太和晏夫人全都站起身来了! 晏夫人颤声道:“你说什么?管家,你把话说清楚!” 正这时,又一个男仆拖着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冲进屋里来,男仆吓得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老爷!我……我拦不住他!他说他才是真的昉少爷!” 而那个冲进来的孩子,一下扑到晏夫人身上嚎啕大哭:“娘亲!我才是阿昉啊!我被突厥人给绑架了!” 一言既出,满场皆惊! 晏老太太吃惊得脸色都白了:“正道,这孩子在说什么?他说他才是阿昉?!” 晏正道也是吃惊不小,他一把抓住冲进来的这个小孩子,仔细一看,原来男孩只穿着内衣,光着脚没穿鞋,披头散发浑身泥泞,原本月白色的内衣也被弄得脏到看不出颜色。 而男孩的脸上更是脏得看不出本来面容。除此之外,他身上,胳膊上,还有脸上,甚至还有着多处的刀伤,伤口还都不浅! 但尽管如此,晏正道却依然看得出孩子的五官,那正是他儿子晏昉的模样! 脏兮兮的男孩噗通一下跪在晏正道的面前,扯着他的裤脚,嘶哑哭道:“父亲!是我啊!是阿昉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晏正道犹如遭到雷劈! 是他儿子的嗓音! 他猛然回头,看着饭桌旁边的阙离肇! 老练沉着、为官多年如他,也不禁吓得一哆嗦! 这世上,怎会有两个晏昉?! 阙离肇非常机灵,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默不作声了,必须争取主动! 他马上站起身,一把抓住晏正道的袖子,又故意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父亲!我才是阿昉!我是真的!” 他又一指跪在地上大哭的晏昉,厉声道:“他是假的!别相信他!” 晏昉尖叫着哭道:“胡说!胡说!我才是真的!你这个冒牌货!” 他跳起来就要去打阙离肇,阙离肇吓得慌忙往晏正道身后躲,嘴里还叫道:“父亲救我!这个疯子要打我!” 晏昉听见这话,一时眼泪长流。 他发出一声狼崽一样的哀嚎:“父亲!母亲!祖母!你们看看清楚!我才是晏昉啊!” 这下子,晏老太太,晏正道还有晏夫人,全都混乱起来,一时间所有人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才好! 最后,还是晏老太太发了声:“正道,你先叫人去给这孩子换身衣裳,止止血,再把头给梳起来。” 老太太哑声道:“不管他是真是假,总归不能就这样赶出去。” 晏正道顿时醒悟过来:“您说得对。阿财,阿胜,把……把他先带去后院洗一洗!” 第277章 试炼真金 在晏昉被仆人们带下去清洗时,阙离肇一时心急如焚。 他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只会按照既定的安排走,哪里会料到计划中途出错,“正牌”晏昉会自己找回来?! 大哥和那个云禳国的国巫,都没有告诉他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啊! 于是阙离肇只好咬着牙,继续伪装,做出一副委屈万分的表情,泪眼模糊地拽着晏夫人的袖子:“娘亲,我是真的阿昉,我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要相信他啊!” 晏夫人习惯性地想要伸手去摸儿子的脑瓜,但她的手抬起来,却停在半空,最终只是深深看了阙离肇一眼,竟又放下了。 阙离肇被她这一眼看得,一时间心惊肉跳:难道撒娇都没用了吗? 晏昉不是说过,只要一撒娇,他娘就什么都肯答应的吗! 他自己从小没有母亲,是大哥一手养大的,所以压根就不知道真正的母子感情是怎样的,阙离肇眼下的举动,都是在多次来晏家做客时,从晏昉和晏夫人的互动中学来的。 他是真的不知道一个儿子究竟应该如何与母亲相处。 而他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顶着这套伪装继续模仿晏昉。 “母亲是不相信我了吗?”他故意带着哭腔,泪汪汪地问,“母亲是要把我赶出家去吗?” 晏夫人被他问得也是心如刀绞,她最心疼自己的儿子,眼下被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儿子,逼着在眼前哭着问这种话,她哪里受得了?! 她刚想出声安慰,旁边,晏正道却忽然哑声道:“如果你是真阿昉,我们自然不会把你赶出去。” “……” 阙离肇被他这沉沉的语气给吓到,心想不会吧?自己真的会被他们看破吗?! 不用怕!阙离肇又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自己从头到脚全都和晏昉一模一样,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够区分他们俩! 过了一会儿,仆人们把梳洗干净的晏昉带了上来。 晏夫人一看到晏昉,不由眼泪都出来了:孩子左脸肿得高高的,双眼乌青,右边脸上,则是一条深深的伤口。他的嘴唇破了,牙齿磕掉了一颗,就连胳膊上都缠着白布。 隐约能从白布上看见丝丝红痕,想来,是伤口仍旧在出血。 但是孩子的脸洗干净了,头发也好好梳起来了,也换上了外衣。看着比刚才在地上翻滚的肮脏样子,好了很多。 晏正道心中一动,他先将刚才伺候晏昉梳洗的两个仆人叫到一边,低声问他们:“你们觉得,他是真的少爷吗?” 那两个男仆其中一个,是晏昉奶妈的儿子,他迟疑了一下:“老爷,他是真少爷。” “哦?何以见得?” “他知道洗沐的木盆放在哪儿,他还知道我左手前两天摔伤了,叫我左手别太用劲,他还知道我姐姐金秀的名字。老爷,如果他是假的,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另一个男仆则瞪了他一眼:“这些都可以打听到啊!李大,你也太容易被糊弄了!” 晏正道马上转向这个男仆:“你这意思,是觉得这个后找上来的,是假的?” 这男仆抓了抓头发,一脸尴尬:“老爷,其实我也看不出谁真谁假。但是咱们少爷今天在太学里被同窗夸,被先生夸,那都是真真的!您想想,太学那么多学生,那么多先生,没有一个看出毛病,如果他是假的,总应该有一两个察觉不对劲的吧?” 李大不服气地说:“郑二,你小子也够糊涂的,同窗?先生?那都是外人!外人当然看不出真假!” “你不是外人,你从小陪着少爷长大的,那你来说说,就饭桌旁边的那个,鼻子眼睛哪里长得不对?!” “……” 晏正道心中一沉。 从小和儿子一起长大的男仆都看不出真假来,他这个当爹的,真的能分出真假吗? 他思来想去,只好把母亲和妻子请到偏厅,问她们俩,对那两个孩子的观察如何,有没有察觉到谁是假的? 晏夫人为难地摇摇头:“我刚才,仔仔细细查看过他们,真的是一模一样,就连脸上的痣,身上的小伤疤,都长在一个位置。老爷,这怎么可能呢?这世上,怎会有人像成这样的呢?哪怕是孪生子也做不到啊!” 妻子的话,在晏正道的心底刮过一阵寒风。 这世上没有两个人可以像成这样,除非,用了邪门歪道! 他是大理寺卿,他当然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不可说的诡谲办法,只是没想到,竟然被人用到了他儿子的身上。 晏老太太想了想:“这样吧,咱们听他们一个一个,把今天的事说一遍。看看到底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夫妇俩同意了。 于是他们把两个男孩先后叫进偏厅,让他们单独说一遍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阙离肇从早上起床开始说起,说自己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姽画术可怕的地方就在于,用药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连对方吃了什么,模仿者也是能品尝出来的,因为他能够完全同步对方的感觉,哪怕是味觉。 他说,快到太学的路上,他被一个熟人给拦住,说有消息告诉他,那个玩得很好的突厥小孩阙离肇生病了,因此他让李大和郑二在太学院门口等着,他去问问就回来。 “是他的同乡送来的消息,说他生病了,还给我写了封信。”阙离肇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信就在我书房的桌上,父亲如果不信,可以让李大去拿过来。” 而对于这一段,另一个小孩则有完全不同的讲述。 “我刚到理藩院他们住的地方,就被一个膀大腰圆的突厥人给抓住了。”晏昉颤声道,“我这才知道,被人骗了!他们对我不怀好意!后来他们把我塞进马车,一直掳到京郊的一个农家院,还想杀我!可是他们没想到,我也有防备!” 男孩随身带着杀人的工具。 一开始他还装乖装可怜,哭哭啼啼做出一副害怕至极的样子,一直等到那两个突厥人完全放松了警惕,他才突然暴起! 第278章 亲子问话 简而言之,这两个突厥人太过轻敌了,没想到一个十岁的高官之子,竟然会随身带着匕首、藏在衣服里的袖箭、还有那种能勒死人的、又细又长又尖锐的锁链! 谁家孩子会带这么多可怕的东西在身上! 这到底是去上学还是去杀人啊?! 那两个突厥人,过于轻视晏昉,大概在他们看来,比起马背上摔打长大的突厥孩子,中原的孩子都很软弱,只会念书,那些达官贵人的儿子更是矜贵得像女孩一样,恨不得有十个丫头伺候,风吹吹就能吹坏。 他们甚至连搜身这么基本的事情都没有做。 ……扭打中,晏昉杀了一个绑匪,另一个也重伤倒地,流血不止。 杀了人之后,晏昉跌跌撞撞从那农家院子逃出来,刚巧遇上了一个停在路边的赶车大爷,他看到晏昉浑身是血,脸上又是泥又是土,不由吓得直叫。 但晏昉让他不要叫,他掏出荷包里的一个小金果子——那是冬月节祖母给他的小玩意——求那赶车的大爷将他送回京师晏家。 “那地方我都还记得。”晏昉颤声道,“父亲若不信,现在就差人过去找!就算尸体被他们处理了,但血迹总是抹不掉的!” 晏正道一时沉默不语。 如果这孩子说的是真的,刚才家里沸反盈天的状况,万一被暗中观察着的突厥人发现,马上就会有人去处理那具尸体。 就算现在跟着这孩子找过去,怕是什么都发现不了。 而如果这孩子说的是假的……那就更可怕了! 他能编造出被绑架又反杀逃出这么一套复杂的戏码,又不惜忍住疼痛,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逼得他们不得不相信他,这样的用心,不可谓不深! 他忽然心中一动,抬头看着面前的男孩:“如果你真是阿昉,为什么要带那么多危险的东西在身上?你今天只是去太学院上课。” 晏昉垂了垂眼帘,他哑声道:“我觉得危险……” 晏正道抬了抬眼角:“什么意思?” “我觉得不对劲。”晏昉轻声道,“一两个月以前,我就觉得不对劲,那个阙离肇……他长得越来越像我了。” 男孩这句轻轻的话,令晏正道夫妇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 “我……其实我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最近小半年,书院里的同窗经常把我和他认错,先生也会叫错我们的名字,可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晏昉的眼睛充斥着泪水,“一开始明明很不像的!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所以你就带着匕首去上学?” 晏昉开始无声落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我想告诉你们来着……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告诉了先生,可先生说我胡思乱想,人怎么可能像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他叫我把心思放在书上,别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可我真觉得不对劲呀!” 他哭得那么惨,晏夫人站起身,她想要去抱自己的儿子,可是晏正道拉住了她。 他冲着妻子轻轻摇了摇头,那意思是,即便如此,也没法证明这一个就是真的。 事情陷入了胶着。 晏正道明白,他不能因此就求助于外界,如果连做父母的都分辨不出谁是自己的儿子,找再多的外人又有什么用呢?而且这等于是,白白把家丑晒给人家看。 此刻,晏老太太招了招手,她把儿子和儿媳叫到一边来。 晏正道恭恭敬敬地问:“母亲有什么想法吗?” 老太太叹了口气:“我是想问你们两个。身为阿昉的亲生父母,你们有什么感觉吗?就纯粹从父子和母子的感觉上来说,你们真觉得,这两个孩子没有分别?” 晏正道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他犹豫了片刻,才迟疑地说:“我觉得,东厢房的那孩子,我有几分亲切感。” 东厢房的,正是傍晚才闯进来的那个遍体鳞伤的晏昉。 “哦?怎么说?” “西厢房的那个,太乖了。”晏正道皱眉道,“从他今晚上桌起,我就觉得这孩子过于的乖巧了,乖巧得简直像一切都是设计好的,滴水不漏……” “母亲,我也有同感!”晏夫人颤声道,“我虽然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但从这孩子下午一回来,我就觉得不大对,虽然他哪里都很好,但……但是他太好了!阿昉是个好孩子,但他平时总有点自己的小脾气、小主意,他应该没这么好、这么乖的。” 白发苍苍的晏老太太叹了口气:“可是仅凭这一点,没有十成十的证据,也不能草草下论断——万一弄错了,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了!那可是咱们晏家的独苗啊!” 她想了想,忽然沉着道:“这样。正道,你们俩单独去问这两个孩子。就拿过去的事情来问!你们是他的亲生父母!你们养了他十年,总归有一些外人不知道、而只有你们和孩子知道的旧事!” 晏正道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他站起身:“好,我先去问。” 他先去了东厢房。 推开门,男孩正站在窗前,试图往外瞧,一脸的焦虑紧张,一见晏正道进来,男孩赶紧缩了回去,低低叫了一声:“父亲。” 晏正道仔细看了看孩子,他胳膊上的纱布还是在渗血,孩子脸上的伤口也很深,如果没有养好,很可能会留下永久的疤痕,那就破了相了。 ……破相成这样,未来就算才高八斗中了状元,也不可能入朝为官的。 他心口有点发寒,如果这孩子是冒充的,那么他为了达成目的,真可谓不惜代价了! 想到这儿,晏正道收回心神,他淡淡地问:“刚才在看什么?” 男孩看了他一眼,落寞地垂下眼帘:“我在看您和母亲在哪儿……是不是去找那个假冒的阿昉去了。” 晏正道有点无奈,他尽量温和地说:“你和他,到底谁是假冒的,眼下我们都还没有定论。” 他的语气已经非常温和了,也带着安抚的性质,可是晏昉一听这话,顿时泪盈于睫! “我和那个冒牌货的区别这么明显!父亲您竟然看不出来吗!”男孩颤声道,“那家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假气,假得就像文殊街上五文钱一个的假古董!” 第279章 母子的秘密 晏正道险些被他这话给逗乐了。 晏昉就差没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连这都看不出来,你们真是枉为父母! 就这一点而言,这孩子还真像是晏昉。 但他还是故意摇摇头,道:“阿昉——如果你是阿昉的话,看到眼下这局面,你也应该知道,对方做了多大的一个局,恐怕突厥那边,是倾尽全力来安排了这出戏。我和你娘一时分辨不出,这也不奇怪——如果一眼就看出来了,对方这数年举国之力的准备,岂不就白费了?” 男孩眼泪汪汪看着父亲,他忽然咬了咬牙,仿佛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只听男孩轻声道:“那么到最后,如果还是无人能分辨出来,就请父亲杀了孩儿。” 晏正道被他这话吓了一跳! 他顿时沉下脸来:“这是什么话!你是想拿死来要挟生身父母吗?!” “我不是拿死来要挟。”男孩看着他,一字一顿轻声道,“把我和他都杀了……砍下头颅,将头颅扔进东海。” 晏正道愕然望着儿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父亲曾经告诉过孩儿,突厥人最为重视死者的头颅,甚至曾有一次,为了收殓死者头颅,主动把战线往后退了十里。看来对他们来说,死不可怕,死了却找不到头颅,那才可怕。没有头颅的尸体无法下葬,对他们而言,丢失头颅就如同丢失魂灵,更不要提突厥的王族。” 晏昉说到这里,嗓音已然尽哑,他抬起小手,狠狠擦去眼角的泪,又昂着头直视着父亲,“如果到最终,你们用尽了所有的办法,都没法区分孩儿和这个突厥鞑子,那就请父亲下定决心,斩草除根!索性两个都不要留!杀了之后,把两颗头颅扔进东海!孩儿不怕死,孩儿也不怕没有头颅,可是突厥人一定怕!阙离肇是突厥王的亲弟,既然他敢来这一招偷梁换柱,咱们就要让他尝一尝这世上最惨痛的滋味!要报复,那就报复到最彻底!” 晏正道久久凝视着男孩,他内心这份惊天的震撼,简直让他怀疑,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自己的儿子! 他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只得在沉默片刻之后,起身离开了。 然后,他又转身来到了西厢房。 门一开,晏正道看见男孩子正坐在床边,一见他进来,孩子一下跳起来,像小鸟一样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道:“父亲!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老实说,为人父母的,最难以抵挡的就是幼小的孩子扑到身上痛哭,那一瞬,晏正道也几乎抵挡不住,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失准,其实这一个才是自己的亲儿子。 他抱住孩子,温言安慰道:“阿昉别哭,你母亲和我都还在想办法,只要你是真的……” “我当然是真的!”男孩满脸泪痕,抬起头叫道,“父亲怎么能相信一个闯进家来的小叫花子!那是突厥人假扮的呀!突厥人就最会这种蛊啊药的了!” 晏正道一时无语,他忽然问:“如果到最后,还是没人能分清楚你们谁是真的阿昉,那怎么办?” 男孩呆呆看着他,忽然像扭股糖一样紧紧抱住他,大哭道:“父亲不要丢下我!我才是真的阿昉啊!” 他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把晏正道的外袍都打湿了,晏正道只得又哄了他许久,这才起身出来。 他心乱如麻地回到偏厅,婆媳俩一见他回来,全都站起身:“怎么样?” 晏正道一脸复杂难言,他斟酌良久,才神色艰难地伸手一指东厢房:“这个,应该就是阿昉了。” 婆媳俩对视了一眼,老太太问:“你是如何断定的呢?” “知子莫若父。”晏正道长叹了一声,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哑声道,“阿昉从小就是个不一般的孩子,而且我早就发现,这孩子越是危急关头他就越是镇定,越不会哭哭啼啼,哀求不已。” 他把两个孩子的不同表现,分别讲述了一遍。当听见东厢房的孩子提出“砍下头颅扔东海”的策略,晏夫人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晏正道苦笑:“夫人也被吓到了吧?” 岂料,晏夫人却苍白着脸,轻轻摇了摇头:“不,这才是我家阿昉的风骨!” 晏夫人这句颤抖的话,说到了晏正道的心坎上! 西厢房那个“晏昉”固然哭得令他极为不忍,打心眼里心疼不已,想要抱着他疼爱。但从头到尾,他表现得都和一个十岁孩童没有差别。 但真正的晏昉,恰恰不是一个普通的十岁孩童!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十岁孩童,想来突厥那边找的这个冒牌货,虽贵为王弟,但终究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子:胆小,爱黏大人,虽然聪明、虽然记忆力超群,但思考事情的水平,却依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提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理念,更说不出东厢房那孩子说的什么“砍下头扔东海”这种话。 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晏昉。 晏老太太却为难道:“可这也不算是什么确凿无疑的证据,若就这样呈报圣上,圣上怕是也不会认可……” 此时,晏夫人却站起身来:“母亲,夫君,让我去问一下这两个孩子。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个确凿的证据。” 晏老太太讶异地看着儿媳:“你有办法区分他们?” 晏夫人白着一张宣纸一样的脸孔,她轻轻点头:“对。有一件事,是只有我和阿昉知道的。那个冒牌货一定不会知道!” 晏正道万分吃惊地说:“那你怎么不早去问?为什么要拖到现在!” 他显然十分不悦。 晏夫人一低头,她忽然落下泪来,脸上却依然挂着微笑。 她的神色有几分凄然:“因为这件事太伤了,要不是眼下,真遇到了必须说出来的关口,我恨不得能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一辈子!” 晏夫人书香门第出身,一向是个温文尔雅、波澜不惊的性格,成亲这么多年,晏正道极少见她如此激动。 他缓缓点头:“那好吧。” 晏夫人擦了擦眼泪,闪身进了东厢房。 第280章 风筝与秋千 推门进来东厢房,晏夫人看见,屋里的孩子正百无聊赖靠在床前,一条腿晃晃悠悠的,不知在想着什么。 男孩一见有人进来,下意识地跳下床,向着晏夫人走了两步,但终究还是停住,并没有到她跟前来。 晏夫人见他这样子,不由心中一酸,她忍不住轻声道:“为什么不过来?” 男孩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如果母亲对我抱有怀疑,我还是不要自讨没趣比较好。” 这确实是儿子的脾气,晏夫人想,你对他好,他会对你百倍的好,可你若冷淡他,他会比你更早察觉,更早一步躲得远远的。 她越想越难过,索性上前拉着儿子的手,母子俩走到床边坐下来。 “你和你父亲说的那些话,他都告诉我了。”晏夫人哽咽道,“阿昉,你怎么能那么想呢?我和你父亲只有你这一个独苗,就算最后实在辨认不出谁是真,谁是假,那也不能下杀手啊!” 男孩被母亲说得有了几分惭愧,他低声道:“我只是受不了让突厥的毒计得逞……” 晏夫人擦了擦泪,她哑声道:“若是咱家有很多孩子,那也罢了。现在想来,我真是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不如劝你父亲多纳几房妾室,有了姨娘们,她们至少能给你多生几个弟弟妹妹……” 晏夫人这番话不是随口而谈,却是精心设计出来,故意说给儿子听的。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口,男孩的脸色就变了! 他忽然飞快凑到母亲的身边,觑着母亲的脸,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母亲在说什么啊?当初黄姨娘的事,难道还没有让您吃够苦头吗?” “……” “好容易杀了一个,我可不想再杀第二个了。” 这句话一出来,晏夫人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汗毛倒竖,并不是恐惧,恰恰是因为,这就是她想要听见的! 她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黄姨娘的事,发生在三年前。 晏夫人是晏正道明媒正娶的,她娘家虽是世代书香,但父亲只是个清贫的官员,家世背景相当的弱,只因对晏正道的父亲有救命之恩,两家这才缔结了姻缘。 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夫妻俩的感情都非常好,晏夫人虽然家世不够显赫,但容貌出众、在父亲爱书成癖的影响之下,又饱读诗书,平日无事,夫妻俩以读书联诗为乐,颇为恩爱。 唯一的遗憾是,在诞下独子晏昉之后,她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怀孕。 就这一点,招致了晏老太太的不满。 晏正道没有兄弟,只有三个妹妹,他本身就是个独苗,“独苗”的下一代又是个“独苗”,这种情况老太太无法忍受,所以她坚决要求儿子纳妾。 没想到晏正道激烈反对,他压根就不想纳妾,也不理解那些三妻四妾的家庭。他觉得,把自身的情欲切割成七八份平分出去,这实在是天底下最诡异、最不堪的一件事。 除了妻子,他不想让这个家进来第二个女人。 见在儿子这里说不通,老太太索性把炮火转移到晏夫人身上,她把儿媳叫到身边来,苦口婆心劝她为晏家“着想”,甚至告诉她,自己已经相中了一个女孩,各方面都准备好了,就等儿子点头答应。 “如果连你都劝他,正道是一定会答应的。”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媳一眼,“可如果你坚持不许,那我看晏家长房儿媳这个位置,你也不太合适了。” 晏夫人如遭五雷轰顶。 她没想到婆母会把话说得这么绝!有心想回娘家求助,可是娘家太弱,根本没法为她撑腰。 那晚,晏夫人只好哭着请求丈夫纳妾,她甚至不敢说是婆婆逼迫的,只说,希望丈夫能为儿子着想,“阿昉一个人太孤单了,未来长大成人,身边没有兄弟姊妹作为臂膀,遇到事情也会很难的。” 母亲和妻子这两面夹击,逼得晏正道没办法,只好答应了纳妾的要求。 短短一个月之后,一个泼辣又漂亮的女孩进了晏家,因为姓黄,所以大家就叫她黄姨娘。又因为她是晏老太太远房亲戚的女儿,论起来她管晏老太太叫表姑妈,所以这么一来,晏家上下就更要让着她三分了。 虽然那时晏昉还小,刚满七岁,但他却清楚地记得,自从黄姨娘进了门,母亲的笑容就少了许多,常常一个人发呆,动不动就黯然泪下。 而那位漂亮的黄姨娘,每次来给晏夫人请安时,脸上都会带着不屑的微笑。因为她还那么年轻,身强体壮,未来一定能给晏正道生下许多孩子……到时候,她再母凭子贵,把晏正道的宠爱全部夺过来,而娘家家世本来就弱的晏夫人,一旦失去婆母的认可、丈夫的宠爱,恐怕在这个家里,就再没有立足之地了。 然而世上的事情,常常会荒谬得令人难以想象:就在黄姨娘进门的三个月后,晏夫人怀孕了。 晏家全家上下都要喜疯了,尤其是晏正道,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连晏老太太也一改往日对媳妇的冷淡脸孔,马上吩咐人去请太医,给儿媳调养身体,又慷慨地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儿媳买昂贵的补品。 只有黄姨娘气到崩溃,她在自己的小院指桑骂槐,乱砸东西。然而她再怎么发脾气也没有用,就连晏老太太的注意力,此刻也从她身上转移到了正牌儿媳的身上。 晏家上下,那份对黄姨娘的热络也都不见了,她成了个没人理的闲人。 然而谁也没想到,接下来事情急转直下,有一天午后,晏夫人独自在后院小湖畔休息,她斜靠着的那一处木栏杆年久失修,竟然腐烂断裂,晏夫人一个不小心,栽到了湖水里……那是进入冬月的第一天。 晏夫人好歹被家丁们救了上来,然而胎儿没有保住。 更糟糕的是,这次的流产损伤了她的身体,太医判断,晏夫人往后很难再怀孕了。 因为那处栏杆断裂得太巧,晏正道将相关的下人召集起来,一个个严加审讯,他是大理寺卿,原就是个办案子的老手,晏正道严重怀疑,栏杆的断裂是人为导致。 审讯还没过一半,晏夫人身边的一个丫头突然投湖自杀,从此,这件事也就成了一桩悬案。 第281章 真假立判 晏夫人身心俱疲,心灰意冷,居然向丈夫提出了和离。 晏正道气坏了,他大吼着对妻子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和你和离的!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晏夫人却哭着求丈夫,不如放过她这条命,她担心再这么下去,自己会被人害死在晏家。 晏正道红着一双眼睛,他死死盯着妻子:“难道你就不为孩子想想?!阿昉可是你亲生的孩子!你一走了之,是想让阿昉从此没了娘吗!” 不提儿子也罢了,他一提儿子,晏夫人终于忍不住了,她痛哭道:“你看看阿昉,他还像是我的儿子吗?!如今他眼里只有那个黄姨娘,不是‘今天黄姨娘又给我糖吃了’就是‘黄姨娘夸我念书念得好’……他早就不把我这个亲妈放在心上了!” 晏正道听见妻子的哭诉,一时间也是无语。 他纳的这个小妾,可以说是个典型的人精,不光知道笼络家中最长辈晏老太太的人心,每天晨昏定省从不缺席,她还在家里唯一的孩子晏昉身上下功夫。只要见了面,她就夸他漂亮,聪明,会念书,要么就找由头,请他帮自己写个物件陈设的清单,要么就拿出好吃的零食,引诱他去自己的院子呆一会儿…… 而晏昉那孩子,似乎也很喜欢这个漂亮又说话好听的姨娘,得了空,他经常往她的小院跑,有时候晏夫人数落儿子两句,他竟然还当面顶嘴,说,“黄姨娘从来不数落我,只会夸我!” 晏夫人为此深受打击,甚至萌生了去意…… 晏正道很生气,本想把儿子叫过来训斥一顿,但转念一想,儿子还那么小,小孩不就是谁夸他谁给他吃的,他就愿意黏谁吗?这不就是小孩的天性吗? 他甚至经常看到儿子和自己的妾一块玩耍,放风筝,荡秋千,那和乐融融的样子,倒仿佛他们才是一对亲母子。 正当晏正道为这些家里妻妾相争的琐事而烦恼不已,甚至有些怨恨自己的母亲时,忽然间,一切就结束了。 黄姨娘死了。 她死得非常诡异,春日温暖的下午,她在后院荡秋千,忽然从秋千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脖子。 黄姨娘的父母接到女儿的死讯,非常悲痛,竟然失心疯的上门大吵大闹,认为是晏家对女儿不上心,才让她发生如此惨烈的意外。虽然最后,晏家还是拿了银子摆平了此事,但晏老太太被闹得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她吸取了教训,从此再也不提让儿子纳妾的话了。 而就在黄姨娘死掉的那个晚上,七岁的晏昉悄悄进来母亲的房间,他趴在晏夫人的枕边,轻声说:“母亲,现在再也没有人威胁你了。” 晏夫人惊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身来:“你说什么?” 晏昉睁着黑亮亮的一双大眼睛,静静望着母亲:“我给母亲,还有没出生的弟弟报了仇,母亲从此可以心安了。” 原来,自从晏夫人落水,晏昉就对黄姨娘起了疑心。虽然之前黄姨娘就用各种办法在笼络他,但小小的晏昉非常清楚,这女人是想离间自己和母亲的感情,所以从来不上钩。 但是晏夫人落水流产后,晏昉却一反常态,开始亲近黄姨娘。 当然了,他这么做是为了查清母亲落水的真相,果不其然,他亲眼看见黄姨娘一连好几天高兴到不行,甚至有一次她当着晏昉的面,忍不住和贴身丫头说,五百两银子买条人命,是一桩非常划算的买卖。 这话虽然没头没脑,但晏昉马上联想到晏夫人身边那个自杀的丫头。因此他认定,母亲落水的事,就是黄姨娘暗中买通那丫头干的。 即便猜到了真相,他也不能当场就把黄姨娘抓捕归案,于是七岁的晏昉冥思苦想,最终,想出了一条计策。 他故意做出天真孩童的样子,让黄姨娘放下了戒心,又拿出大量的时间和这女人相处,以营造出一种孩子和庶母相处融洽的假象。 黄姨娘还很年轻,成天呆在自己的小院,其实非常无聊,她最喜欢的活动就是在晴好的春日午后荡秋千,这就成了晏昉切入的一个最佳渠道。 春天既适合荡秋千,也适合放风筝,晏昉故意在长辈们面前反复提及风筝,做出自己特别喜欢放风筝的假象,他顺理成章地让男仆给买了好几个风筝,又买了最上等的一批风筝线,那线有粗有细,最细的一种媲美鱼线,又韧又薄,稍微离得远一些,甚至看不清线的存在。 为了报仇,晏昉亲自做了好几次尝试,又趁着没人,让男仆李大坐在秋千上,自己用力地推,看他最高能够荡到多高的位置。李大是晏昉奶妈的儿子,平时照顾他的起居,他知道小少爷从小就是个机灵古怪的孩子,经常会有超出常人的思维,所以尽管他让自己做各种奇奇怪怪、又不肯说明原因的事,李大每次都是照做不误。 晏昉做了多次的试验,最后,他找到了一个最佳的位置:在秋千两边的树上,在最高的树桠那儿,绑了一根最硬也最细的风筝线。 一般人在平地走,目光不会落在那么高的地方,通常头部也不会碰到那么高的地方。 除非,你在荡秋千…… 除非,你荡得格外高,就像某个爱把秋千荡到最高点的姨娘。 事发那天,晏昉先是假意口渴,要喝水,而且非要喝“姨娘给煮的红枣蜜糖水”。黄姨娘出于笼络的心态,便让自己的丫头回房去取。 等丫头走了,晏昉又热心地对她说:“我来给姨娘推秋千!” 黄姨娘失笑道:“你还这么小,怎么推得动?” “我不小了!我满七岁了!”晏昉假意生气道。 于是小妾只好让他试着推秋千,心想,反正自己只是个身形轻巧的年轻姑娘,又不是肥胖的壮汉,孩子应该推得动。 孩子的手劲儿确实不大,但如果孩子用力蹬着身后的假山石,借力打力,那力道就相当大了。 秋千很快就荡到了半空中,黄姨娘又得意又兴奋。午后非常暖和,春日淡淡的雾霭,把周围的景物衬得模模糊糊。 就在她笑得花枝招展、欢笑不断的时候,黄姨娘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死死勾住了她后脑那丰沛的,插满了珠玉的头发! 第282章 不要和突厥人做朋友 脑后那种突如其来的大力拉扯,让黄姨娘惊呼出声,下意识想去抓勾住自己发簪的异物! 一松手,秋千顿时失去了平衡,黄姨娘从最高处摔了下来,她重重跌在地上,脖子一歪,断了气。 男孩晏昉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他蹲下身,看了看黄姨娘那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眸,然后伸出手,轻巧地抽走了缠在女人沉甸甸发髻上的东西。 那是一根近乎透明的风筝线。 然后男孩放声尖叫,丫鬟们跑过来了,仆人们跑过来了,连男孩的父亲也闻声而来。 在惊慌的尖叫和哭泣声中,晏昉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一步。 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当晏昉在母亲枕边,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时,晏夫人简直惊骇得要从床上摔下去! “阿昉,你这可是杀人!”她吓得浑身冰凉,脑子一片空白! 儿子才七岁,七岁的小孩就能想出这么歹毒的杀人计策,这等他长大了,那还了得! “可是她险些害死了母亲,还害死了我没出生的弟弟。”晏昉静静望着母亲的眼睛,“难道我不能报仇吗?母亲,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 “如果她继续留在咱们家,依照黄姨娘那歹毒的性子,她一定还会想各种办法陷害母亲。”晏昉垂下眼帘,“未来,如果她有了孩子,父亲说不定会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到那时,母亲怎么办?” 眼泪,一点点涌上晏夫人的眼睛。 儿子做这一切,是为了保护她,不管这个孩子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他真正的目的,是在保护她这个羸弱的母亲! 如果她还要责怪他,甚至害怕他,觉得他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未来一定会变成一个祸国殃民的害人虫……那她岂不是太无情了吗?! 晏夫人一把抱住儿子,她失声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说:“这件事,只有咱们娘俩知道,阿昉你放心,我决不会告诉其他人!” 晏夫人信守了她的承诺,果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黄姨娘死后,被她闹得鸡飞狗跳了大半年的这个家,也因为入侵者的消失,恢复了原本的气氛,又回到夫妻恩爱、母慈子孝的状态。 ……要不是这次出现了两个晏昉的困境,晏夫人本打算把这件事吞进肚子、带进棺材去的。 而此刻,听见儿子说出“好容易杀了一个,我可不想再杀第二个”这种话,晏夫人就断定,眼前这个,就是自己真正的儿子。 她定下决心来,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眼神也变得坚定无比。 “阿昉,你再等一等,你父亲很快就能做出决断了。” 晏夫人从东厢房出来,转身又去了西厢房。 屋里的男孩一见她开门进来,顿时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哇哇大哭起来:“母亲!你不要阿昉了吗?!” 晏夫人怔怔看着面前这孩子,她忽然想,这究竟是谁家的孩子呢? 他肯定是个孩子没错,他被突厥人下了药,送过来骗她和丈夫,想冒充她的阿昉,从此在这个家里长久地住下去…… 这么小的孩子,竟有这么歹毒的用心。 晏昉设计害人,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而这孩子又是为了什么? 突厥人的野心吗? 但孩子哭得这么惨,她身为一个母亲,也无法硬着心肠推开他。 晏夫人只好轻轻拍着男孩的背,温声哄道:“阿昉,不要哭,我和你父亲正在讨论这件事。” 男孩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怯生生地望着她:“母亲和父亲究竟为什么不相信我?那是个假的啊!” 晏夫人依然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她叹了口气,故意道:“谁叫我和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孩子?唉,要是当初那个黄姨娘能给你父亲生个孩子,如今也不至于这么为难了。” 男孩撒娇般滚到她的怀里,黏黏唧唧地说:“什么黄姨娘……母亲在说什么呀,那个人不是早就死了吗?母亲提她做什么?” 这句话一出口,阙离肇就觉得,晏夫人抚摸在自己背上的那只手,突然停住! 他下意识一哆嗦,脑子里打了一个闪! 糟糕,说错话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冰锥,无情地扎进阙离肇的大脑! 他慌张地抬起头,面色惨然地望着晏夫人,晏夫人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忽然猛地站起身来! 阙离肇的头皮一炸! 他忽然不顾一切扑上去,死死抱着晏夫人,放声大哭! 阙离肇一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虽然大哥将他养得很好,但那毕竟是哥哥,不是母亲。 今天,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来自母亲的温暖。 然而,就因为他说错了一句话,这份母爱马上就要失去了! 而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除了抱住晏夫人大哭,他已经想不出更多的办法了! 晏夫人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狠了狠心,一把将阙离肇推开! “你不是我的儿子。”她盯着男孩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是假的。” 阙离肇的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他想,他把大哥的宏伟计划,搞砸了。 阙离肇很快就被关了起来,手腕和脚踝全都上了铁链——身为大理寺卿,晏正道手头并不缺乏这些东西。 其实他并不担心这个假儿子逃走,甚至,晏正道还巴不得突厥人来救这个孩子,然后他就可以顺便抓住这群捣鬼的突厥人了。 自从被识破之后,阙离肇就放弃了伪装,他沉默不语地看着家丁给自己上镣铐,又用充满眼泪的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的晏正道,却一句求饶都不再讲了。 晏正道目光森森地看着他,他走到男孩面前,冷冷道:“装得太像了,究竟是怎么学来的?到底是下了什么药呢?” 阙离肇只好把脸转开,他虽然小,但也明白接下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样的未来了。 好在“姽画术”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被下了这种蛊术的人,不管多么残酷的刑罚加身,都无法说出和“姽画术”相关的任何信息,写也无法写出来,就像这种蛊术在当事人的脑子里砌了一道高墙,把秘密全部挡在了墙的里面。 第283章 阙离肇的白日梦 那晚,阙离肇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他身上是重重的镣铐,外头房门紧锁,除非会遁地飞天,否则光凭他自己,是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的。 晏家倒是没有虐待他,还是给他一张床,床上也有厚厚的褥子和棉被,桌上有茶水有点心,一时是冻饿不着。看这样子,他们还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处置他。 阙离肇正在发呆,忽然门外响起开锁的声音,一个人闪身进屋来,他抬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来人是晏昉。 晏昉已经换上了平时在家中穿的衣裳,虽然胳膊还包着,但可以看出,他的脸色好了许多,大概刚才吃过了饭,又被父母柔声安慰了一番,精神也恢复过来了。 那一切原本都是我的,阙离肇突然愤怒地想,明明自己已经把这一切弄到手了,可是偏偏被这小子给找了回来……大哥安排的那两个杀手,真是太废物了! 他那种不加掩饰的愤恨和不甘心,太过于明显,自然就被晏昉给看出来了。 晏昉走到他面前,淡然一笑,伸腿轻轻踢了一下阙离肇:“怎么?不甘心啊?” 阙离肇想要反扑、他想给晏昉一拳,但是身上的锁链限制了他的行动,他只往前迈了一步就被拦住了。 “你们趁早把我放了!”阙离肇尖叫道,“不然我大哥会发兵百万,踏平你们大祁!” 晏昉却没有发怒,他只冷冷看着阙离肇:“好啊,那就让你大哥试试呗。” “……” “如果你大哥真的能随随便便发兵百万,踏平我们大祁,那又何必费这番苦心,把你变成我送进晏家来?” 阙离肇被他这番话给点醒,头上如同浇了一桶冰水,他好像一直到此刻,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真的不妙了。 “你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对吗?”晏昉用一种厌恶的目光看着他,“你真以为只要杀了我,取代我进入晏家,后面就万事大吉了?如果你们突厥人这么想,那只能说明,你们实在不聪明。挑中我来开刀,做第一个尝试,这是注定要失败的。” “为什么?!” “因为我有准备。”晏昉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匕首,尖锐的细长锁链以及能藏在衣服里的袖箭,“你也不要去怪你大哥派来的那两个杀手太蠢,他们应该也没想到,我会随身带着这些东西。” 阙离肇都惊呆了,他颤声道:“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从你回突厥起。”晏昉想了想,又摇摇头,“也不是,应该说在那之前我就感觉不对了。”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冲着阙离肇扬了扬:“我每天都有做记录的习惯,你在我身边潜伏那么久,应该早就知道吧?” “我知道啊!那又怎么样!” 晏昉翻开手里的本子,朗声读道:“三月初一,今日我结识了一个好朋友,他是突厥人,名字叫阙离肇。他的个头比我高很多,突厥人的身子骨向来都比较粗大。最好玩的是他的眼睛,圆得像小羊羔,又黑又圆就像杏仁一样,比铜钱还要圆。我从来没有见过人的眼睛可以圆成那样。” 晏昉合上手里的本子,静静看着阙离肇:“你有没有拿一面镜子,照一照你自己的脸?早在你回突厥之前半个月,你的眼睛就变样了。” “……” “你的眼睛从圆得堪比铜板,变成了细长条。”晏昉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就和我的眼睛一模一样。阙离肇,你告诉我,人的眼睛是可以在短短八个月之内,从圆形变成细长形的吗?更何况像这样的改变,不止发生在你的眼睛上,还有你全身各处——你有没有发现,连你的门牙都小了一圈,你原先有一颗门牙,大得连嘴唇都包不住,现在这颗牙在哪里?人的牙齿只会越长越大,怎么会变小呢?” 阙离肇抓着身上的锁链,他惊骇得连牙齿都在瑟瑟发抖! 谁会想到,晏昉竟然会发现这么细微的地方,他竟然还把它记录下来,前后做对比! “小孩的变化本来就大,春天还能穿的衣裳,到了秋天,就小得连胳膊都伸不进去了,所以脸跟着变,大家也许觉得很正常,并不会察觉到,”晏昉盯着他,“可是你在告别的那封信里,写错了一句话。” “我写错了什么?” “你说你匆匆回去,是因为母亲过世,你很难过,啼泣连连,所以必须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晏昉说到这里,突然龇牙一笑,“一个从小没有养过你,奶水都没喂过你一口,就连面都不怎么见的母亲,她过世了,你真会难过到啼泣连连?‘除了我大哥,谁我也不放在心上’,喏,这是你自己的原话。” 阙离肇颓然无比,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自己小瞧了晏昉,大哥也小巧了晏昉,他忽然想,他们突厥人,太不了解大祁了! 把晏昉设定为第一个试验的目标,实在是个极大的错误! 晏昉收起本子,他神色复杂地望着阙离肇,轻声道:“我原本,是把你当成真朋友的,甚至还在父母面前为你说话,如果你没有起这样歹毒的心思,未来或许我们还能一起读书,一起考科举,最后一起入朝为官,成为一辈子的挚友。可惜现在,这些都不可能了。” 阙离肇忽然冷笑了一声:“你把一个突厥人当朋友?那是你自己蠢!可不能怪我。” 晏昉点点头:“你说得对,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善待任何一个突厥人,不光是我,恐怕经过此次教训之后,太学上下,包括大祁的朝野上下,都会记住你的这句话:不能把突厥人当朋友。监狱和死亡,才是你们最终的归宿。” 阙离肇没有想到,晏昉的这句话,奠定了他此后的一生。 一开始,阙离肇被秘密送去了大理寺,在离开了药物的持续供应之后,他的黑头发逐渐消失,露出了原始的金发。 晏正道深感此事非同小可,只得禀报了大祁的天子,很快,玄冥司接手了这起案子,阙离肇在玄冥司受了一番酷刑,却受于“姽画术”的限制,没法把相关的信息吐露出来。 在审讯了数月之后,玄冥司就将他从普通的牢房,转移到了这里。 从此,开启了他五十年的水下牢狱生涯。 第284章 白日梦的终结 阙离肇讲完了他既漫长又单调的一生,房间里,三个人都陷入沉默。 甄玉忽然一个激灵。 “不对啊!如果中了‘姽画术’的人,无法提及相关的任何信息,那你刚才说的这些,又是什么?!” 阙离肇淡淡道:“很简单,我身上的姽画术已经失效了。不管多强大的药效,它也不可能像五十年前,一开始那样强效。” 他又长叹了一声,捋了捋自己的金发:“头发还可以变回金发,但是脸和身体已经成形,永远也退不回去了。” 于是他就只有顶着一头怪异的金发,用着根本就不属于他的这张脸,活了这么久。 甄玉皱眉道:“还是不对,你在这儿被关了这么多年,就算一开始年龄太小,逃不出去,可后来你渐渐长大了,身强体壮了,就算这里的看守再怎么严苛,五十年下来,你也应该能够找到一点空隙,趁机逃出去啊!” 阙离肇忽然冷冷笑了一声。 他这声笑,突兀得很,又尖,活像什么夜行的鸟发出的笑声,把甄玉和岑子岳吓了一跳。 “你看这水底牢房,有这么多房间,关着这么多人,他们都是五花大绑的吗?他们的房间门上,都是重重锁链吗?”阙离肇摇了摇头,“并没有。所以这种防范怎么能算是严苛呢?” “这就是我最奇怪的地方!”甄玉马上道,“他们为什么不逃?就算成功几率再小,大家联合起来,也能让出逃的可能性变大啊!” “当然是因为,他们并不想逃。”阙离肇冷冰冰地说,“我甚至应该说,他们的脑子里,压根就没有出逃这个念头,他们还觉得自己活得挺好呢!” “……” 原来,每一个被送到这北濛湖底水牢的犯人,都会被喂上一颗红色的药丸,玻璃珠那么大,第一次吞食,会被狱卒掐着下巴,硬掰开嘴,强行灌进去,不许咀嚼更不许吐出来。 “这颗药丸,每个月发一次,但是从第二个月开始,就不用狱卒这么辛苦地掰着下巴了。”阙离肇冷笑连连,“因为犯人自己就会乖乖吞进去,一点都不反抗。” 原来服食下这颗红色药丸之后,人就会产生一种幻觉,幻想自己仍旧呆在最舒适、最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常常是犯人自己的家,书房或者卧室——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切都还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完美得很,半点都没有被打扰。 “说白了,就是让你继续做白日梦。”阙离肇冷笑着,笑容渐渐变得凄凉,声音也逐渐哽住,“你就会像个老实的傻子,完全不知道反抗,更想不到要逃走,你就乖乖留在了这水底的监狱,日复一日,在脑子里做着醒不过来的白日梦……” 甄玉和岑子岳对视了一眼,俩人心头,不约而同涌上一阵惊恐! 阙离肇说的,多半是某种控制人头脑的蛊毒,服用了这种蛊毒之后,不光无法产生反抗的念头、想方设法逃走,更会年复一年地沉迷在白日梦里,无法醒来。 难怪关押这些犯人的房间,都布置得那么干净整洁,被人定期打扫着,甚至包括他们床头桌上的装饰,也一定参照了他们自己家中原有的装饰。 玄冥司的黑衣人如此照顾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这些人,更好地沉迷在幻觉之中…… “我在这样的白日梦里,沉浸了几十年。”阙离肇颓然地说,“我还以为,自己冒名顶替的计划非常成功,我一步步被晏家给接纳,取代了晏昉……” 在白日梦中,阙离肇志得意满地长大,成年,参加科举高中榜单,殿试被皇上钦点了状元,此后更是入朝为官,当上了和晏正道一样的大理寺卿。 “你们知道,更惨的是什么?”他看着甄玉,凄然一笑,“因为姽画术的作用,我能感觉到晏昉的喜怒哀乐,尽管我被囚禁在这样一间斗室之内,可是他所感受到的情绪,我分毫不差全部接收。” 而在那颗神秘的红丸作用之下,阙离肇又能根据晏昉的情绪,自动脑补出符合逻辑的情节来。 人的头脑,是个极具欺骗性的器官,它为了避免思维的空白,常常会主动给出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哪怕这个解释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更完蛋的是,如果得不到现实的反馈,不能对自己的行为做进一步的修正,当事人就会陷入到这种自欺欺人的逻辑里,无法自拔。 从这个角度来说,阙离肇这五十年,其实过得“丰富”极了。 在幻觉中,他做了大祁的高官,执掌了大权,实现了突厥王当初对他的殷切期待。他甚至还娶妻纳妾,生儿育女……无论是家庭还是仕途,他都平步青云,哪怕偶尔出现了障碍和风险,也都被他凭借聪明的头脑给摆平了。 真可谓志得意满、人生一片坦途! 甄玉默默看着他,心想这可真是白日做梦了。 阙离肇被识破的时候,只有十二岁,那之后他的人生阅历就完全停止了,可以说,他的心智始终停留在十二岁这个阶段。 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他真的懂什么叫娶妻生子吗? 他是不是以为和女人并排躺在床上,小孩就自动从被褥里冒出来了? 而且他的幻觉看起来也非常简单,粗糙得要命,不能做更多更广阔的发挥:因为晏正道是大理寺卿,所以在阙离肇的幻觉里,自己长大了也会做大理寺卿……他甚至连一个更加新鲜的官名都想不出来。 倒也不是说这样的白日梦有什么不妥,反正都在坐牢了,脑子里想什么,有什么区别。 可是,有朝一日这样的白日梦破了,当现实再次突兀地出现在面前时,当事人怎么受得了这样剧烈的冲击? 甄玉想到这儿,不由怜悯地看着阙离肇,她觉得,自己已经看到冲击的后果了。 “我唯一困惑的是,大哥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阙离肇坐在椅子里,他望着虚空,喃喃道,“在幻觉里,我一封接着一封给我大哥写密信,让他快些发兵南下,可是我大哥的回信永远都在说,时机还不到,让我再等等……” 第285章 离开水底牢 阙离肇脸上那种破碎的凄然的神色,让甄玉和岑子岳都有点不敢追问下文。 但甄玉还是问:“你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其实一直在做白日梦的?” “五天之前。”阙离肇轻声道,“那天,也是每个月发放那枚鲜红药丸的固定日子。” 他忽然诡异一笑:“结果,我得到了一颗山楂丸。” 不知道是谁,偷偷将阙离肇需要服用的那枚红色药丸,换成了同样红彤彤的一枚掺了糖的山楂丸。而他当时没反应过来,就将那枚山楂丸吞进了肚子。 幻觉是在午夜时分开始消退的。 阙离肇仿佛突然之间,看清楚了自己真正的处境,他并不在自己那间运筹帷幄的权臣书房里。 他在一间陌生的牢房里! 那一瞬,他想大叫,想哭喊,想逃出去,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他躺在床上,强迫自己,把乱到要崩溃的思绪一点点整理清楚,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五十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而他也终于想起,自己当初是怎样被人像揪一只无毛的小鸡仔一样,扔进了这间斗室,被一枚神秘的红丸塞进嘴里,然后,开始了长达五十年的白日梦……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哥始终不肯发兵南下。 因为他的大哥,根本就从来没有收到他的任何一封信,那些全都是他的幻觉。 阙离肇不敢让看守察觉他已经清醒,所以不管是狱卒进来打扫房间,更换床铺,倒垃圾……他都不会和他们对视,依然保持着神神叨叨的冷漠表情,独自坐在桌前,写个不停。 他不知道究竟是谁,更换了那枚红丸,但他可以确定,一旦被人察觉他清醒了,这些人一定会杀死他。 “所以,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甄玉和岑子岳看着阙离肇那凄然的神色,互相对视了一眼。 良久,岑子岳低声道:“如果你问的是阙离飞鸿……就是上一代的突厥王,那么我告诉你,他已经死了。” “死了?!” “嗯,死了很多年了。”甄玉淡淡道,“如今的突厥王,是他的儿子阙离博。” 阙离肇呆呆坐在那儿,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脸上流淌下来。 甄玉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这个人,坐在这儿整整五十年,在梦中一直希望大哥挥师南下来找他,却没想到,哥哥早就离开了人世。 “我一直在等他,我一直盼着大哥能把我接回去,我根本就不想呆在大祁……”阙离肇喃喃地说,“原来,已经没有可能了。” 在他说完这句话时,甄玉忽然直觉不对,她刚要出声提醒岑子岳,却见阙离肇突然一把夺过岑子岳手中拿着的那柄软剑,朝着自己的脖子狠狠一抹! “喂!” 甄玉和岑子岳顿时大惊,俩人一同扑过去,然而,为时已晚。 阙离肇的喉咙,已经被割断了。 鲜血涌了出来,他倒在地上。 这个人,毫无兆头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又给他们俩说了个毫无兆头的故事,然后,又毫无兆头地死在了他们面前。 整个过程发生得太快了,这让甄玉他们几乎没法反应过来。 偏偏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喧嚣声! 一个超大,又超级低沉,犹如雷鸣般的巨响,在走廊中响起:“殿下,您在哪儿!我和钱禄都下来了!” 那是赵福的嗓音!而这声音犹如从一个牛角中传出来的,带着震人心魄的巨大回响! 甄玉一下子跳起来,她拉开门,走出房间。 赵福那个大嗓门还在喊:“公主殿下,您不用怕,我和钱禄带着自己的人。戴副统领,如今我们各为其主,如若你为难我家公主,我一定把孙寿那个二椅子给揍得后半辈子下不了床。” 甄玉噗嗤笑起来。 赵福平时说话阴腔怪调的,没事的时候声音总是很小,仿佛不想被任何人关注到,没想到他还有说话这么混不吝的时候…… 看来他还不知道戴思齐和孙寿都已经死了。 甄玉搀扶着岑子岳,她循着声音一路找过去,终于在一片开阔的道路交界处,看见了赵福和钱禄。 只见俩人都是一身薄薄的黑衣,那不是棉布质地,而是仿佛鲨鱼皮一样黑黝黝亮闪闪的,上面沾满了水珠,他们的脸上头上,也都是水。 两个人的手里,提着一个古怪的大球,但那球是瘪下去的,如果吹足了气,应该会很大。 在他们身后的,竟然是承影和湛卢。 甄玉顿时明白了:这四个是潜下来的! 他们无法打开北濛湖底的大门,像戴思齐那样走进来,因此干脆从水面潜下来,多半是找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入口,应该是赵福或者钱禄早就安排好的后门。 岑子岳喃喃道:“你们四个是怎么找一块儿去的?” 承影嘿嘿一笑:“我们是在公主家里遇上的。” 一看到甄玉和岑子岳,赵福和钱禄那湿漉漉的脸上,顿时浮现松了口气的表情。 “公主你还活着啊,难得。” 甄玉心头一暖,又被赵福这话给逗乐了:“会不会说话?有这么问人的吗?” 赵福说:“毕竟戴副统领那个人,一旦抓在手里的人,是不会让他活着逃出去的。” 甄玉哈的笑了一声:“你们的戴副统领死了,我杀了他,孙寿和李喜也死了。” 赵福和钱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流露出震惊。 而就在这时,一个不男不女的低沉嗓音响起来:“公主弄错了,我还没死。” 众人愕然回头,甄玉顿时吃了一惊! 原来那个男扮女装的孙寿,竟然还活着! 只见他那一身红衣上,依然沾着大片的血迹,被那柄软剑捅到的胸口,伤口发黑,很显然受伤不轻! 而即便是如此,他居然还笔直地站着,声音清晰! 钱禄叫道:“戴思齐死了!你没听见吗?你已经不用替他拼命了,赶紧归顺公主!现在她才是新的统领!” 孙寿却站着不动。 他女人一样漂亮的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那可不行,阿禄,我们是各为其主,当初公主选了你们俩没有选我,这就注定了我要效忠的是戴副统领,而不是她。” 他又转向甄玉,淡淡道:“若我今日轻易倒戈,归于公主麾下。未来遇到危机,公主你会信任我吗?” 第286章 淑妃死之迷 孙寿说得倒也没错。 他和赵福他们被甄玉和戴思齐的选择给分成了两队,各自立场分明,而玄冥司最重要的就是“忠诚”,如果戴思齐一死,孙寿二话不说,马上改拜山头,这往后即便甄玉要用他,心里多半也得掂量一下。 赵福说:“公主,请您退让两步,这件事由我们两个来解决。” 甄玉犹豫片刻,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两步,扶着岑子岳避开了战场。 承影和湛卢对视了一眼,承影对赵福说:“兄弟,要帮忙吗?” “不用。”赵福摇摇头,“这是我们玄冥司内部的事。” 岑子岳诧异地对甄玉道:“他们四个是啥时候勾搭上的?” 甄玉苦笑,低声道:“王爷,勾搭这个词你用得不是地方啊。” 他们在这边放下心来,絮叨些闲话,那一边,孙寿和赵福他们已经战在一团。 甄玉曾听喻凤臣提过,他说孙寿是四个队长里功夫最好的一个,“那三个加在一块儿,也不一定能胜过他。” 想起这话,甄玉不免心中有些担忧,孙寿虽然受了伤,但看他这样子,并不是轻易就能拿下的。 果不其然,不过十几个回合,钱禄一个咕噜翻倒在地,他捂着左臂,手上全都是鲜血! 而孙寿依然拎着剑,飘飘然站在那儿,一副娇滴滴女装打扮,但身上的森森杀意,却犹如实质。 他冷淡地看了钱禄一眼,淡淡道:“阿禄,你的功夫就是我教的,你哪来的胆子找我挑战?” 钱禄被承影扶着,踉跄起身,他捂着流血不止的胳膊,脸色惨青却无言以对。 剩下的赵福,又和孙寿缠斗了数十个回合,只听当啷一声,他手中的剑竟然被孙寿给砍成了两截! 甄玉是见识过赵福身手的,她没想到竟然连赵福都抵不过孙寿!可见喻凤臣说的“三个打一个都不一定能赢”是句大实话! 剩下的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赵福索性扔掉手里的断剑,朝着承影一伸手:“承影大哥,把你的剑借我一用。” 承影还没说话,岑子岳忽然灵机一动,他将腰间软剑抽出来,上前递给赵福。 “用我这把。”他说,“这是用特殊的软金打制而成,是圣上钦赐,普通刀刃斩不断的。” 孙寿抬了抬眉毛,他认出这把将他捅伤的软剑,当时他太过大意,明明搜过岑子岳的全身,并没有找到任何兵刃,却没想到他将剑藏在腰带里。 此事,可说是他生平最大的耻辱。 孙寿不慌不忙地捋着自己的袖子,心想今天这群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赵福接过软剑,他随手挽了个剑花,忽然心中一动,没想到这柄剑的剑身软成这样,倒是很像他平日用得最顺手的软鞭。 赵福最擅长的两件兵器,一个是那个大得像一扇门一样的巨型刀,另一个,则是软如马尾的银鞭,一个是极硬,一个是极软。 今日他匆匆下水来救甄玉,银鞭太长,带在身上潜水不便,门板一样的大刀更是没带。 没想到,岑子岳这儿有一柄胜似银鞭的软剑,这让赵福心中,生出一个致胜的办法。 一开始,赵福舞动软剑非常笨拙,他没有用过这么软、这么不成型的剑,好几次都是贴着孙寿的衣服划了过去。 孙寿嗤笑道:“怎么?用惯了门板一样的刀,用这种软趴趴的剑,展不开手脚吗?” 赵福却不理他,又斗了一阵,赵福明显落了下风,孙寿的攻击愈发猛烈,大有不杀了他不罢休的凶狠。 赵福终于抵挡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钱禄慌了,他想上前营救:“阿福!” 四个队长,很巧的是,赵福和钱禄一向走得近,赵福是喻凤臣亲手带熟的,而钱禄虽然和李喜一样,都是孙寿的徒弟,但和孙寿始终有些气质上的不和,因为孙寿更倾向于戴思齐,钱禄却非常不喜欢戴思齐,他和赵福的关系反而更近一些。而且李喜是最近半年才成为队长的,他的能力不在武功,而在于文件细目的精准审核。今天岑子岳那么轻易就杀了他,由此可见一斑,但孙寿偏偏欣赏他,向喻凤臣力荐,再加上三个队长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始终挑不出合适的第四人,喻凤臣最后只好答应了孙寿,让李喜做了队长。 以前,喻凤臣做统领,他还算压得住底下这些分歧。 但是现在喻凤臣卸任,戴思齐被杀,四个队长之间的矛盾冲突,终于浮上了水面。今天这局面,要么是赵福钱禄都被孙寿杀死,要么反之。 见赵福不支倒地,孙寿终于得意地笑起来,他笑得脸上扑的粉都簌簌往下掉,一手用剑指着赵福:“就算我杀不了喻凤臣,难道我还杀不了你——” 话还没说完。 谁也没看到赵福究竟是怎么出手的,却见他倒在地上,只有手指轻轻微动,手中那柄长长的软剑,就像一条灵活的鞭子,刷地卷上了孙寿的脖子! 孙寿的双眼陡然大睁! 那条软剑在孙寿的脖子上整整绕了一圈,犹如一条银色的蛇! 赵福握着剑柄的手指,陡然用力! 孙寿的头颅,从他的身体飞了出去,温热的剧烈的鲜血,从孙寿的腔子里喷涌而出! 轰然一声,无头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四下里,一片死寂! 赵福深深喘了口气,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是善用鞭子的,刚才那一招,只不过把软剑当成了鞭子来使用。而一开始的笨拙和不适,都只是表演给孙寿看的花招。 孙寿一死,他身后那些黑衣下属,互相看了看,脸上并未露出震惊和恐惧的神色,却齐齐扔下手中的武器,向着甄玉躬身下拜:“统领!” 于是甄玉明白,戴思齐一死,孙寿李喜也死了,这群人就没有继续抵抗的必要了。 钱禄松了口气,他走到甄玉面前:“公主,这底下的事情,就留给我和阿福来收拾,您和王爷跟随承影他们先回去吧。” 如今这水底牢里一堆死人,他们必须把这里恢复原貌,再把这些尸体运送出去。 赵福开启了那两扇黑色的大铁门,钱禄找到戴思齐来时那辆马车,承影将甄玉和岑子岳扶上了马车。 临走,甄玉又告诉钱禄,东南方拐角那个房间,死了一个犯人。 “就是那个金发的,长得像我外祖父的那个。” 钱禄一怔,他皱了皱眉:“公主您杀了他?” “不是,他是自杀。” “这有点麻烦,这里面有些犯人,是由隐门那些老头子亲自控制,我们玄冥司是无法插手的。” 甄玉叹了口气:“可他现在已经死了。” “嗯,属下明白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反正您也是要去隐门,见那些老东西的。” 第287章 难得的机会 马车从北濛湖底出来,外头已经天大亮了。 承影和甄玉商量了一下,大家决定先回颐亲王府,因为岑子岳身上依然有毒药的影响。 车马紧赶慢赶,回到了颐亲王府,乌有之知道王爷出了事,所以早早就等在中堂里。 岑子岳被扶到屋里,甄玉告诉他,王爷被灌了清心汤。 乌有之唬了一跳,他慌忙搭脉诊断,过了一会儿,却困惑地说:“情况并不严重啊。” 承影在旁边叹道:“那是因为,多年来我一直在给王爷服用各种少量毒素,他的身体已经有了抵抗能力。” 乌有之不由叹服:“真是考虑得长远,不过承影兄,你这样做,最后岂不是要把王爷变成一个百毒不侵的大毒虫?照这样看,他自身积累的毒素,足够把别人给毒死了!” 承影叹了口气,转向甄玉道:“贵师兄这张嘴如果不想要,完全可以扔掉。” 甄玉噗嗤笑起来:“师兄,我们是叫你过来给王爷解毒的,不是叫你来点评的。” 于是乌有之赶紧准备清心汤的解毒药,好在岑子岳中毒并不深,所以到了下午时分,身上那种软弱无力的感觉就消失了。 承影和湛卢又对甄玉道谢,说要不是有她和赵福他们,这一次他们说不定救不回岑子岳。 甄玉却并不觉得高兴,她忧心忡忡地说:“你们知道戴思齐为什么把王爷掳去北濛湖底?因为他接到了从隐门递出的龙钺密信。” “……” “密信一共两封,一封给我,一封给戴思齐,我那封是调查庄亲王谋反,而戴思齐这封,自然就是调查王爷谋反了。” 湛卢忽然很不高兴地说:“王爷怎么可能谋反!” “但隐门的老头子认为他有谋反嫌疑。”甄玉一字一顿地说,“承影大哥,这事儿没完的。今天戴思齐死了,他自是不能再调查下去,隐门难道会就此放弃对王爷的怀疑?” 承影点了点头:“怀疑一旦出现在老东西的心里,就会生根发芽,非要追究到底不可的。” 甄玉想了想,索性转向岑子岳:“王爷,你到底做了什么,让隐门的老头子对你起疑?” 岑子岳沉默良久,才轻声说:“我掘开了我母妃的棺木。” 甄玉吓得一哆嗦:“你还真的去开了棺木?!” “那又怎么样?”岑子岳扬着脸,冷冷地说,“难道让我在听到蒙面人的那些话之后,还无动于衷,完全不去调查吗?” 甄玉忍了忍,才小心翼翼道:“那么棺木打开之后,你看到了什么?” 她问完,不禁屏住呼吸,盯着岑子岳的脸,心想,他真的看见自己母妃死去多年的骸骨了?!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大逆不道的行径啊! 岑子岳的嘴角,泛起一个讽刺的微笑:“我什么都没看到。” “啊?!” “我母妃的棺木,是空的。” 一种可怕的沉默,笼罩了屋里所有人。 良久,甄玉才艰难地说:“盗取先帝嫔妃的遗骨,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不管是谁,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这么做都只想达到一个效果:让开馆的人无法看到遗骨。 至于为什么不让遗骨见人,这里面的缘故就颇值得玩味了:如果淑妃是自然死亡,没有任何阴谋发生在她身上,那又何必费这个劲呢? 但如果,岑子岳只是去开自己母妃的棺木,仅仅这一个举动,就让玄冥司的人找上了门,这也有点怪:玄冥司的反应也太快了吧?而且戴思齐拿到那个绿信封时,岑子岳还没有动挖掘自己母妃棺木的心思,蒙面人甚至都还没出现呢! 那么,玄冥司,或者隐门的老头子们,又是凭着什么证据来调查颐亲王的呢? 这些,甄玉没有问出口。 她没法向岑子岳询问这些,否则她和戴思齐不就是一码事了吗? 从王府离开,甄玉回到家里,此时赵福和钱禄都已经回来了,钱禄胳膊上的伤也包扎过了。 “恭喜统领。”钱禄首先说,“这么一来,您就没有对手了。” 甄玉却没觉得多高兴。 戴思齐死了,她向左相做出的承诺就破了,晏思瑶也就注定活不成了。 但是此刻赵福和钱禄都用殷切的目光望着她,甄玉觉得自己也不好说扫兴的话,于是她勉强一笑:“走吧,咱们去和你们喻统领报个喜。” 于是一群人又去了喻凤臣的小院。 喻凤臣得知戴思齐已死,倒是并不意外,只淡淡地说:“接下来,公主就要准备进隐门了。” 而当甄玉讲述了阙离肇告诉她的那一切之后,喻凤臣的脸色终于有点变了。 然后他缓缓开口道:“我自然知道,北濛湖底关押着一群要紧的犯人,这事是玄冥司最重要的秘密,每一个进入北濛湖底的人,都不能把里面的见闻说给外人听。但我们玄冥司负责的只是里面的安全和清洁,饮食饮水日常供应之类,别的,我们一概不能干涉也不能打听。” 钱禄点点头:“就连那枚红色迷幻药丸,我们也只是传递者,不是制作者。” 每个月,玄冥司只是从隐门中拿到这批药物,然后将它们分发给水底牢房里的每个犯人。 玄冥司有严明规定,不得私藏红丸,不得胡乱打听,当然更不能和犯人们交流。 “当然他们也几乎不和我们交流。”赵福补充道,“我早就发现,那群人就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察觉不到自己是在坐牢,对待狱卒的态度也仿佛对待家中做粗活的下人,所以完全不会有逃跑的念头。” 这群犯人们,多是饱读诗书之人,所以经常会写下一些东西,而就连这些他们在白日梦里写下的文字,也会被悉数收走,焚烧了事。 “我曾经偷偷看过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赵福突然道,“是那位靖亲王写下来的,我当时负责收集和销毁,路上没人的时候,我偷偷拿了一张看了看。” 那张纸上,写满了突厥文,第一眼就把赵福吓了一跳,心想堂堂亲王,为什么会写出突厥文来?! 他不认识突厥文字,于是在将纸张扔进炉火之前,飞快地记下了一行文字。 第288章 走隐门 “后来我把那行文字记下来,找了我一个在礼部的铁哥们问了一下,他是精通突厥文的。” “哦?你那个铁哥们当时怎么说?” “他看完那行字就被吓着了,一个劲问我是在哪儿看见的这行字。”赵福苦笑,“我用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把他敷衍过去。” “那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祁左相不可留,必须尽快除掉。”赵福说,“就是这么一句话。” 几个人都是脊背冰凉! 钱禄忍不住说:“难怪人家会被吓着,这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啊!” “什么不臣之心?”赵福看了他一眼,“都被关在北濛湖底了,哪里还会有臣心?” 甄玉却想,这么说,左相说的是真的?他和庄亲王甚至突厥那边,确实不是一伙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摆在甄玉面前的,是成为玄冥司统领的最后一关:过隐门。 “是像我上次过虎牢巷那样的吗?”甄玉问。 喻凤臣笑了:“并不是的。过隐门和走虎牢巷,完全不是一码事。过隐门不会让你的身体遭受任何损伤,但是过隐门比走虎牢巷更加可怕,因为它攻击的是你的脑子,给你制造世间最可怕的幻觉,让你在此生从未有过的极度惊恐之中煎熬,如果熬不过去,人就疯掉了。” “什么意思?!” 喻凤臣慢慢道:“隐门里的老头子,想要挑选出的并不是个铁打的壮汉,否则他们也不用费这些功夫,直接去市场上找个屠夫就行了对吧。他们理想中的统领,是个精神力极为强大的人,在他们看来,哪怕身体略微孱弱一些都没关系,只要头脑够强悍。他们会用一些变态的手法来测试你的心性,哪怕因此摧毁你也在所不惜——如果公主你因为隐门的测试而精神崩溃,那是你自己太弱了,不堪大任,这就是隐门老头子们的想法,他们不会对你有丝毫的怜惜。” “……” “而且说到底,这是你自己攻击你自己,幻觉是从你自己的脑子里产生的,可以说,你是被你自己给活活吓死的。”喻凤臣停了停,“其实这世上,只有人自己才知道,自己最害怕什么。” 甄玉被他说得不寒而栗。 按照喻凤臣的说法,过隐门比走虎牢巷还要可怕,如果她走不过隐门,半途崩溃了,那怎么办? 好想听见了她的心声,喻凤臣淡淡地说:“隐门的老头子不会有半点愧疚之意,而只会呈文给陛下,说你不合格,然后要求陛下再推举一名候选人,仅此而已。” 他说完,又身体前倾,紧紧盯着甄玉的眼睛:“但我必须告诉公主的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又是一次极为难得的机会。” “机会?” “对。在过隐门的时候,你脑子里生平所有的思绪、念头、只言片语,全都会被药物翻腾出来,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组合出现在你面前。”喻凤臣停了停,他略微垂下眼帘,低声道,“我就是在走隐门的过程中,记起了早年很多事情,比如,我母亲是如何丢弃我的。” “……” “那段记忆太早,太零碎,即便后来我又从别的地方听到了一些相关的信息,也并没有将它们连到一起。在正常环境下,我是绝无可能想起这些事的,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养父母的孩子,对此没有半点怀疑。” 甄玉听懂了喻凤臣的意思。 人在平常的情况下,脑子能够明确“思考”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内容,绝大部分信息,都深藏在记忆之海里了。但是走隐门的时候,因为长老们残酷的测试手段,会刺激到当事人的头脑,逼着当事人,不得不把脑子里所有的信息、巨细靡遗全部翻出来……甚至还能因此将人生之中,原本无意间接收了、却没有认真思考的信息组合起来,想明白一些生平的秘密。 所以喻凤臣才会说,走隐门是个危机,也是个难得的机遇。 他抬起头,正色看着甄玉:“我相信公主是个坚强的人,如果连我都能成功过隐门,公主也决不会比我差的。” 钱禄说:“公主一定可以的。” 赵福也说:“公主要有自信,我可不想再换一个统领了。” 甄玉被他们说得笑起来,她点头道:“你们这样大力地鼓励我,我要是再失败,简直对不起你们三个了。” 次日,她收拾好了准备呈报给长老们的文书,一份是关于庄亲王案的调查报告,另一份则是北濛湖底的事件报告,也包括戴思齐的死因。 隐门就在玄冥司的内部,甄玉带着赵福和钱禄进了玄冥司,一路走来,所有看见他们的黑衣人,不管此刻在做什么,全都躬身下拜。 甄玉叹了口气:“我还没走完隐门呢,他们急什么?” 钱禄笑道:“他们和我一样,希望情势尽快稳定下来,希望统领的人选不要再有变动了。” 赵福不动声色地说:“玄冥司的人,大多脑子不太正常,他们需要一个效忠的目标,否则连他们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脑子不正常,尤其是孙寿和李喜手下的那些人,原本效忠喻统领,可是喻统领下台了,又转而效忠戴副统领,结果没两天戴副统领也死了。” “……” 钱禄叹了口气:“脑子越是不正常,就越是期待外界有一个强而有力、稳定不变的统领来管理他们。如果公主您再失败,我怕他们得疯。” 甄玉无可奈何看看他们:“这话也包括你们自己吗?” 钱禄笑嘻嘻道:“可不是?所以公主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三人一直走到玄冥司最里面的一个院子。 甄玉留意到,这间院子和上次她走的虎牢巷,刚好是相对的方向。 那儿也有一道窄窄的门,门上挂着一把银色的亮闪闪的锁。 钱禄拿出钥匙,将锁打开,然后退到一边。 “公主,这里就是隐门,门的后面,就是长老们的世界了。” 赵福说:“我们两个,会守在这里,等着公主平安归来。” 甄玉定了定神,她伸手拉开那道铁门,迈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