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剑ol》 第一章 洢州 虞国载乾三年,江南道,洢州城。 初夏的一场晨雨,洗去了天地间的浑浊闷热。 洢州桥上,行人如织,车马密集。 桥下宽阔而深沉的河水,由南向北静静流淌,承载着一艘艘载满盐、茶、粮等货物的纲船。 弘舸巨舰,千舳万艘,或由纤夫牵拉,或由船夫摇橹,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 虞帝国继承了前隋的漕运体系,而洢州城则是虞国漕运路线上的重要节点之一。 所谓“吴门转粟帛,泛海陵蓬莱。” “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 南来北往的船只货物,为这座江南道的城市,带来了大量的流动人口,以及...商机。 洢州桥头河畔的一家家沿街店铺,早在朝阳升起之前就做好了开张准备。 无论是茶馆,饭铺,酒楼,还是胭脂铺,当铺,米铺,所有店面都宽宽大气派,显得人气旺盛。然而在众多店铺中,却有一家大门紧闭,并且完全没有开张的意思。 那是一间悬挂着“保安堂”匾额的药铺。 “啪。” 擦过药铺柜台桌面的抹布,被丢到一边, 一只属于少年的手掌先重重划过古香古色的桐木桌面,再凑到眼睛下,审视着指尖是否残留着尘埃。 “可算干净了。” 少年朝手掌吹了口气,随手将抹布丢进盛着水的木盆,伸了个懒腰,坐进柜台后方的椅子里。 他约莫十四五岁,穿着一件灰色襕衫,内搭短绯白衫,戴幞头,穿长靴,相貌普通,表情格外平静。 李昂,这是他的名字。 或者说,是他此世的名字。 四个月前,保安堂的前主人、李昂的父亲李寒泉,与妻子崔苡因病相继离世。而守孝期间浑浑噩噩的李昂自己,也发生了意外—— 他的脑海里,开始持续不断地浮现出凌乱而稀碎的记忆碎片。 满是摩天高楼的繁华都市,在街道上疾驰的钢铁车辆,手机,电脑,网络... 以及在那个世界生活着的、同样名为李昂的存在。 破碎记忆的来源,和他同名同姓,甚至连长相都一模一样。这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亦或者,是传说中的“穿越”? 李昂摇了摇头,将杂乱思绪置之脑后,凝神扫视眼前这间熟悉的保安堂药铺。 药铺店面还算宽敞,地上铺着青石板,四根柱子下方都有圆石垫着,房梁上悬挂下三根细绳,栓着根细木棍,细木棍下悬挂有一包包散发药香的成药,以及写有“小青龙汤”、“麻黄汤”、“地黄煎”等滋养的小木牌。 柜台上方,摆放着扁竹筐、药称、捣药臼等杂物。 而柜台后方的木质架子,则放置着一格格盛有麻黄、葛根、乌药、丹参等药物的木盒、陶瓷罐。 “少爷...咱家快没钱了。” 轻柔女声打断了思索,李昂转头看去,只见店铺角落里坐着一位穿着青色侍女服的少女。 她年纪和李昂相差仿佛,长着张可爱的鹅蛋脸,正微皱眉头,将一大堆钱币码在桌面上。 柴翠翘,李昂家的婢女。 八年前,虞国南面的周国爆发叛乱,叛军如燎原烈火般接连攻占十座州城,面临兵灾的周国北部百姓纷纷逃离故土,涌入虞国。 当时局势动荡,卖儿鬻女者不知凡几,李昂的母亲崔苡做主,买下了柴翠翘作为李昂的丫鬟。 虞国作为当世大国,疆域辽阔,国力强盛,也自诩最为文明,明法规定国中有仆而无奴。 就算是丫鬟,也绝非主人家的私有物,有权领工钱,有权决定自身的婚姻嫁娶,如果被主人家虐待,还可以去官府、工会,或者“女子社”这样的民间互助组织告状伸冤,强制中断主仆契约。 “唔...还有多少?” 李昂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走向女仆。 尽管有着庄周梦蝶的插曲,平白多了无数段碎片记忆,但李昂的心智意识并没有改变。 在父母双亲溘然辞世之后,自幼青梅竹马的柴翠翘,就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亲近信赖的人。 顺便一提,虞国民间仆役对男主人的叫法,应该是“阿郎”、“主人”,或者根据主人在家族里的排名,叫“大郎”、“二郎”、“三郎”。 不过觉醒了现代记忆碎片的李昂,总感觉“大郎”这种称呼怪怪的。 有种下一秒自己就要起床喝药的既视感。 遂改让柴翠翘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叫他少爷或者直接叫名字。 “平钱三千二百八十四,折二钱七百一十五,折三钱七百七十九,折五钱四百二十一,当十钱二百二十,碎银十三两,飞钱二十贯...” 柴翠翘悬在半空中的纤细如葱手指点来点去,歪了歪头,脸上表情显得有些纠结,“加起来总共是...” “三十一贯又三百五十六文,” 李昂走到桌前坐下,“再加十三两碎银。” 虞国使用铜钱作为基础货币,所谓平钱就是一文小钱,是铜币体系中的最小货币单位。 眼下民间流通量最大的平钱是开元通宝,形制外圆内方,直径八分,成分为铜、锡、铅,背面有星月图案。 其他的还有乾元重宝、大历元宝等,属于前代先帝颁发的年号钱。 而折二钱、折三钱、折五钱、当十钱,顾名思义,其价值分别为二文、三文、五文、十文。再往上还有当二十、当三十、当四十、当五十乃至当百、当千大钱。面值凑够每一千文,则为一贯。 至于飞钱,则为虞国的纸质兑换票证——由于铜钱面值小,又沉重,运输不便,因此催生了纸质汇票(类似银行支票)。 现在放在保安堂桌面上的这张飞钱,比巴掌大一圈,材质为上好的宣州硬黄纸,坚韧不易破损。纸张中间写有“贰十贯”字样,下方标注存钱的时间、地点以及办理相关手续的钱庄、责任人,纸张边缘则是一圈复杂繁琐且精美的防伪花纹。 “最近银价大概每两八百文,十三两碎银就是十贯四百文。全部加起来,那就还有四十一贯七百五十六文。” 看着堆叠桌面的钱币,主仆二人谁也没有说话,一时间沉默下来。 眼前的,就是李寒泉与崔苡夫妻,十几年来经营保安堂药铺,所积攒下的全部可用资金。 四十一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李昂叹了口气,“城里的物价最近没怎么变吧?” “应该没有。” 柴翠翘掰着指头说道:“白米每斗70文(1斗约等于6公斤,10斗为1石),猪肉每斤42文,草鱼每斤30文,胡饼一枚2文,酸馅(即蔬菜包子)一个3文,犁1个3文,盐每斤40文...” “日常生活只算吃的话,两个人人均50文,每天100文。但这只包括米、盐、薪柴、调料、油、蔬菜等。如果想多做一两道菜、汤,成本大概是每天130文。 还有买衣服、煤炭、文具、书籍刊物、瓜果零食、蜡烛的钱...” 李昂略一盘算,他和柴翠翘两个人每天生活成本为150文。 如果要维持以前的小康生活,则为每天170文到200文。 “没有任何收入,坐吃山空的话,41贯只够生活大半年左右。” 李昂揉了揉眉心,没想到穿越面临的第一项问题,不是致命疾病,也不是贪官恶吏,而是最现实的小康家庭破产危机。 “少爷,那个,其实...” 柴翠翘揉搓着侍女服的边角,犹豫半天,声如蚊蚋道:“我还有点私房钱的。” 李昂没太听清,“什么?” “十,十贯。” 柴翠翘脸庞微红,扭捏道,“夫人每个月都会给我月例钱,让我买想买的。除了平时买点瓜果零食,我就一直攒着...” “想什么呢你。” 李昂无奈一笑,伸手轻轻在柴翠翘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那点钱你就自己留着吧,我还不至于靠丫鬟养活。” 柴翠翘双手捂住额头,撅着嘴巴无声抗议。 “咳咳。” 李昂轻咳一声,拍了下大腿,正色道:“我打算,重开医馆。” “诶?” 柴翠翘双手放下,一脸震惊,“诶!” “诶什么诶,总得想个办法,不能坐吃山空吧。” “可是...” 柴翠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昂看了她一眼,从桌上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怕我年纪太小,没人信我?还是怕我医术不精,一不小心把人治死了?” “呃...” 柴翠翘双眼望天,凝视起房梁。 “嘿,你这丫头。” 李昂佯装恼怒,伸手将柴翠翘的头发稍稍搓乱,在后者的抗议声中,认真说道:“《诸病源候论》、《千金方》、《千金翼方》、《本草拾遗》、《肘后备急方》这些书我都读过,给人治病绝对没问题。 这事情我自有计较,你不用担心。 对了,家里还剩什么吃的?” “少爷你饿了?厨房还有两束挂面,七八个鸡蛋,两小坛酸菜、酱菜...” “那就弄两碗煎鸡蛋挂面吧,先凑合吃一顿,吃完饭我出趟门。守孝期结束,该去问候一下老师,顺便问问州学考试的事情。如果能通过省试,有了举人身份,包括开医馆在内的各种事情都能方便许多。” “哦哦。” 柴翠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身掀起珠帘,去往厨房,但脸上还是留着少许担忧。 李昂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轻轻一叹。 自家人知自家事,柴翠翘作为崔苡钦定的半个女儿和未来儿媳妇,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李昂的人。 连她都对李昂重开医馆忧心忡忡,外人的想法也就不必多说了。 李昂手指轻撩过凌乱发丝,指缝下的眼眸愈发明亮。 无论怎么看,在这个年纪想要撑起一家医馆药铺都是天方夜谭,但是... 李昂从椅子上站起来,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在透过薄薄窗纸的微亮阳光照耀下,双手悬于身前,手掌虚握,像是攥住了什么东西。 手术刀,划开皮肤。 牵开器,暴露腹腔。 吸引器,清除积血。 ... 李昂的双手宛如舞台上的指挥家一般,轻柔而稳重。 切开,止血,结扎,引流。 切除,重建,接回,移植。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具横躺着的虚拟人形影像,眼鼻口耳心肝脾肺具在。随着李昂用手术刀割开皮肤,虚拟人形的一条条血管,一束束肌肉,一根根神经,均暴露在视野中,纤毫毕现。 透过窗纸的微弱阳光像是无影灯,耳畔似乎传来拖鞋在无菌手术室地面拖沓行走的声响,记忆碎片里涌出种种气味。 洗手时的消毒肥皂水气味。 高频电刀烧灼血肉的气味。 乃至...各种病灶的酸爽气味。 李昂悬在半空中的手臂一顿,他仍然记不起另一个世界里,自己具体的人生经历。 每当用力去想,只能在记忆海洋中,找到如同图书馆书架一般整齐罗列的清晰资料。 无机化学,有机化学,生物化学,细胞生物学,病理生理学,病理解剖学,医学免疫学,医学微生物,检体,诊断,超声,影像,心电... 模糊而深刻的情感涌上心头,求学时的艰辛苦楚,初次握持手术刀时的忐忑惶恐,完成手术时的疲倦满足... 李昂缓缓放下双臂,睁开双眼,眼眸闪亮。 自己,是一名外科医生。 第二章 收购 “面好了面好了。” 随着李昂将装了所有钱财的木盒关好上锁,柴翠翘也捧着两碗热腾腾的鸡蛋挂面从厨房走了出来。 主仆二人吃着挂面,可能是小时候穷怕了,柴翠翘胃口极好,哪怕只是没放油的清淡挂面也吃得眉飞色舞,呲溜作响。 “慢点吃,别噎着。” 李昂微笑着提醒了一句,柴翠翘“嗯”了一声继续闷头捞面,一口面一口菜,吃到最后碗里只剩下一个完整的荷包蛋和少量汤汁,这才依依不舍地咬掉荷包蛋酥脆的边沿,就着汤汁吃完。 “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此刻的宁静,李昂眉头微皱,看向保安堂的门口。 孝期刚过,谁会登门拜访? 他转头看了柴翠翘一眼,后者立刻会意,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从地上提起装满钱币的木箱,走到后院。 待到柴翠翘离开,李昂这才清清嗓子,走到门前,问道:“谁啊?” “李家郎君在吗?在下是城东庆安堂的伙计于介,李小哥唤我于六即可。” 门外声音说道:“我家郎君派我来,把前几天杏林会例会发的礼盒,给您带来。” “你家郎君?庆安堂?” 李昂眼睛一眯,城东庆安堂,和保安堂一样都是药铺医馆。其主人姓于,名淼水,是洢州城中炙手可热的“福医”。 福医,不是说他是福州人,或是发福的人,而是指有“福气”的医生。 李昂从小在医馆长大,对于这个时代的医疗体系了解深刻。 虞国医疗资源整体上可分为官方和民间两类。 官方的,以长安太医署、殿中省尚药局、太医署为首。太医署和尚药局分别为皇帝、太子服务,有时也听从皇帝安排,替王公大臣、后宫嫔妃治病。 太医署则负责全国的医政和医学教育。 这三大中央机构组织严密,集中了医学精英,医疗水平在当世可谓首屈一指,但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虞国地方医疗水平的落后。 前隋的《颜氏家训》卷五《省事》如此形容“博而不精”之士& “在这。” 于六笑着将一个边角镶铜木盒双手奉上。 李昂接过木盒打开,扫了一眼,和以前杏林会每次例会发放的礼盒一样,里面装着硝石、党参之类的小礼品。 “多谢了。” 李昂关上木盒,扫了眼站在原地不动的于六,皱眉道:“还有什么事情么?” “咳,是这样的。” 于六拱了拱手,故作犹豫说道:“我家郎君想让我向您问问,近期...是否有出售保安堂店铺的意愿。” “什么?” 李昂眼睛一眯,伸手捏住门框,冷声道:“没有,慢走,不送。” 见李昂作势要关门,于六急忙说道:“我家郎君愿出十八万钱买下保安堂!” 十八万,也就是一百八十贯,足够在城外买四五十亩中等农田,或是在洢州城内稍微偏远一点位置,买两座同等规模的住宅。 砰! 房门直接关上,于六在门外一咬牙一跺脚,“十八万钱,再加城里一套宅子...” “出多少我都不会卖的,” 李昂冷漠道,“回去吧。” “你...” 于六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在门外拱了拱手,说道:“那我家郎君今日晚些时候再登门拜访,让他亲自跟您面谈吧。” 说罢,便紧抿嘴唇,甩袖离去,将一句冷冷的“走着瞧”丢在风中。 李昂听着外面逐渐远离的脚步声,表情冷淡地转过身来,将礼盒随手放在柜台上。 “走了?” 柴翠翘的小脑瓜从珠帘后面冒出来,“怎么回事,于淼水要买我们家房子?” “估计是看上这块门面了吧。” 李昂摆手说道:“这条沿河街道临近洢水桥,人气旺盛,于淼水想要再进一步,得从城东搬到这里。” “那...” “当然不能卖给他。” 李昂冷笑道:“丧期刚结束就派仆役上门询价,分明是吃准了我还未及冠,没有谋生能力。 都是开医馆药铺的,稍微算下人流量就知道营业额和净收入。 恐怕他以为我们没多少积蓄,怕坐吃山空,会毫不犹豫卖给他吧? 哼,于淼水,空有经营头脑,却无医心医德,让他捡到好地皮,只会助纣为虐。” “嗯嗯。这厮也太坏了” 柴柴赞同地点了点头,攥着小拳头朝空气用力挥了几下,像是要隔空把吴淼水锤死。 ‘更何况...’ 李昂走到桌前,拿起冷了的茶水,凝视片刻,一饮而尽,在心底默默道:‘这间保安堂...还有秘密存在。’ 李昂记得很清楚,四月前他第一次觉醒异界记忆,就是发生在喝了后院井中的水之后。 尽管不清楚这二者之间是否真的存在什么关联,但事关自己最大的隐秘,无论如何都不能冒这个风险。 第三章 铜钟 柴翠翘问道:“那他下午还要过来?” “管他来不来。” 李昂随意道:“好了,你去箱子里取二百文钱,我出门一趟。” “已经准备好了,给。” 柴翠翘微微一笑,拿出一个颜色朴素的布质袋装钱包递来。 李昂赞许地点了点头,“很贴心嘛,等会儿买水果回来给你吃。” “要奉化蜜桃!白皮的那种。我看街角那家八果斋前几天已经上新了。” 柴翠翘眼睛一眨一眨,闪着早有预谋的亮光,吸溜了一下口水,“两寸半那么大的才五文钱一个,吃一两个就够一顿晚饭了。还有海州的桑葚,三文钱一串。哦哦,还有石榴,不过那要十五文一个,太贵了。还是买点餦餭吧。” 餦餭是一种用玉米、大麦等粮食发酵糖化制成的饴糖,一文钱就能买到一小块,可以嚼半天,算是最物美价廉的儿童甜品。 “嘿,你还得寸进尺了?” 李昂笑着搓了搓柴翠翘的头发,将钱包揣进兜里,经后院出门。 刚一出门,就听见惊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日升?” 李昂转头看去,只见一位保养得当、穿着半袖的三四十岁妇女,正拎着包,和侍女一起走近过来。 “宋姨。” 李昂笑着打了声招呼。 叫出他小名的宋姨,是保安堂隔壁酒楼——兰生楼的掌柜,她和李昂母亲崔苡是同村远亲,两人先后嫁到洢州城来。 不过宋姨丈夫早逝,留下举目无亲的孤儿寡母。宋姨一边经营酒楼,一边抚养儿子宋绍元,期间李家帮了她很大的忙。 双方既是远亲,又是邻居,有通家之好,算李昂的半个阿姨。 四月前李氏夫妻逝世的时候,也是宋姨帮忙张罗的葬礼。要不然以这个时代高昂的葬礼价格,李家最后连二十贯都省不下。 “日升你要出门啊?” “是啊。” 李昂点头道:“买点新茶给留轩先生送去。” 蒲留轩,李昂所就读的洢州州学的教授,同时也是李寒泉的知交好友。 “嗨,还买什么新茶啊,家里有。” 宋姨一摆手,指挥边上的侍女道:“绿衣,你去酒楼库房拿两罐渠江薄片来。” “姨,真不用。” 李昂颇为无奈,渠江薄片是茶之名品,价格昂贵,就算不是皇室专用的贡品级别,中下等的渠江薄片也要五六百文一斤,完全不在李昂的考虑范围内。 宋姨摇头道:“什么用不用的,都是自家人。绍元那孩子又和朋友去游山了,马上就要省试了,还一点都不专心学业,回来我非得训他不可。等会儿你就把他的那份也送去给先生吧。” “宋大哥在州学出类拔萃,考试次次名列前茅,今年省试必定能考个举人回来,游山玩水权当放松心情了嘛。” 宋姨的儿子宋绍元性格诚朴宽厚,为人友善,才思敏捷,是洢州州学里的风云人物,也是这次省试的热门人选。 李昂与宋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很快侍女就拿着两个用红绳系好的小巧陶瓷罐过来。 宋姨强迫李昂收下,又以长辈身份唠叨了半天,叮嘱李昂以后要刻苦读书,不要辜负父母期望云云。 待到李昂离去,宋姨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以前丧夫的时候,触景深情,拿出手帕擦去眼角泪水,小声道:“唉,真是苦了这孩子了,一个人维系家业...” ———— “胡饼,烧饼,蒸饼,五文钱一个!” “卖醪糟哩,醪糟,七文钱一碗。” “毕罗,樱桃毕罗,梨毕罗,苹果毕罗...”:魰斈叁4 “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 李昂提着两罐渠江薄片行走在街道上,听着沿街商贩的高声叫卖。 蒸饼上圆下平,是记忆中的馒头,醪糟即是甜米酒,至于毕罗,则为烧麦造型的馅饼,放肉就是咸味,放水果就是甜味,甚至还有蟹黄毕罗,蛋黄毕罗,万物皆可毕罗。 雕胡饭是用苽米煮成的饭,锦带羹是用莼菜煮成的羹。 用本朝诗人杜工部的诗打广告,来得出来那位小商贩还挺追求风雅的,只不过后面两句“新面来近市”其实是杜工部的另一首诗《槐叶冷淘》,说的是用槐叶汁与面粉合制的冷淘凉面,颜色碧绿近似翡翠,用冷水汀过后可以消暑清凉。 洢水河是这座城市的大动脉,沿河街道除了卖熟食的流动摊贩之外,还有卖水果、卖家用杂物的。 许久未出门的李昂聆听着各色叫卖声,车马声,碗筷碰撞声,闻着清晨雨后的潮湿水汽与食物香气,感受着微风拂面,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将眼前繁华景象与记忆中的商业步行街重叠在了一起。 他伸手从空中抓住一片飘落的柳叶,单手捏住放在嘴边轻轻吹响,时不时停下来和街边的邻里熟人打声招呼。 “铛铛铛——” 悠远洪亮的钟声自北面响起,街道内侧的店铺伙计,纷纷停下手头工作,到柜台前拉响自家铜钟,而街道外侧的沿河摊贩,也拿出铜铃,摇了起来。 连洢水河上行驶着的货船,也由船夫拉响挂在船头的铃铛。 虞国把一天时间分为十二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对应李昂记忆中的一天二十四小时。 子初,是23点,子正,是24点,丑初是凌晨1点,丑正是凌晨2点。 此时此刻,响彻整座洢州城的钟声,是昊天道观敲响的,第几时辰响几下。而城中所有居家民众,则要在辰正(早8点)和戌正(晚8点),也随钟声一起敲响自家铜钟、铜铃。 至于为什么? 千百年来,昊天教覆盖范围内的天下各国各地,都是如此,时间长了,便没人去问。 听说,似乎,好像, 每天雷打不动响起的钟声,除了报时之外,还有驱逐妖邪的功能... 不过这个世界,真的有妖魔存在么? 李昂稍稍收敛笑容,将柳叶随手收起,默默加快了脚步。 如果真有妖邪,觉醒了异界记忆的他,会不会被认定为邪魔? 第四章 脱臼 穿过街道,绕过楼房,钻入小巷,将市井嘈杂甩在脑后。 咚咚咚。 “留轩先生在吗?” 李昂敲响院门,开门的是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 蒲留轩,洢州州学教授,和李昂父亲李寒泉是文学、茶道方面的好朋友。 “日升,进来坐。” 蒲留轩稍微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拉开院门,带李昂进里屋坐下。 李昂将两罐渠江薄片放下,笑着交代了两句这是宋绍元和自己送的。 “绍元啊...” 提起宋绍元,蒲留轩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温和道:“他向来勤勉笃实,这次省试只要不太过紧张,考个举人回来还是没问题的。” “是啊。” 李昂点了点头,心里毫无波澜。宋绍元哪都好,就是性格太老实敦厚,加上家里又有积蓄,经常请客吃饭,接济州学里家境不那么好的同窗。 说是急公好义也好,说是冤大头也罢,总之宋绍元身边总少不了那么几个文友,一群人经常游山玩水,举行饮酒赋诗的“曲水流觞”活动。 有这么一群友人在旁边吹捧,宋绍元估计也压力巨大,要是考不中举人那就尴尬了。 “对了,婶婶呢?” 李昂拿出一个六边形的胭脂盒,“这是飞霞记的胭脂膏。以前看婶婶经常买他们家的桃花粉,那东西是用朱砂和成的,虽然比胭脂细腻,显色更好,但对人体有害,和白铅粉一样最好不要常涂。 普通胭脂和米粉倒是没事。” 所谓朱砂其实就是硫化汞矿物,长期接触皮肤,会有过敏风险。而铅粉纯粹是重金属,长期使用会肤色发青乃至金属中毒。 “朱砂不是安神的么?” 蒲留轩眉头微皱,揉了揉额头,“算了,你婶婶在后院哄孩子呢。驹儿前几天差点从床上摔下去,这几日经常哭闹。对了,你州学考试准备的怎么样了?” “还行...吧。” 李昂轻咳了一声,虞国科举考试的内容包括策论、诗词歌赋、对儒家经典及其注疏的理解、文字书法、数学计算、虞国法律等。 李昂的策论、书法和数算没有问题,但在诗词歌赋和儒学典籍上的造诣就比较一般了。 平均一下估计也就中上水平,略微在省试的及格线之上。 “还行可不行。” 蒲留轩皱眉道:“鸤鸠在桑,其子在棘。” “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李昂一下把背挺直,端正了一下坐姿,老实道:“《曹风& 经书卷帙浩繁,晦涩难读,看完一遍都不容易,更别说要全部记下。 李昂辛苦回忆着那些经文,就算他曾经啃下过比人还高的医学书籍,都感觉有些难顶。 正当他艰难应付着师长提问的时候,后院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儿童哭声。 蒲留轩中断提问,紧抿嘴唇向后院走去,李昂也默默松了口气,跟了上去。 只见后院里,蒲留轩的妻子关丽姝,正抱着不断啼哭的三岁儿子,面色焦虑地哄着。 “怎么了这是?” 蒲留轩从妻子怀中接过儿子,“怎么又哭了?” “不知道。一碰驹儿的手,他就哭个不停,怎么哄也哄不好。” 关丽姝面色疲倦,估计很久没睡好,她看到李昂走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日升来了啊,早饭吃过了么?家里还有点粥。” “不用了婶,家里刚吃过。” 李昂看着蒲留轩怀里哭闹挣扎的孩童,眉头微皱道,“老师,驹儿能给我看看么?” “嗯?怎么了?” “胳膊疼的话,可能是脱臼了。” 李昂让蒲留轩坐在椅子上,抱稳孩子,自己凑上前去,摆弄了一下小孩的手臂。 左臂呈135度标准畸形,肘部半屈曲,前臂中度旋前,按压肘部时哭声更响亮... “桡骨小头半脱位。” 李昂脑海中浮现一段文字,他一边哄着不哭不哭,一边娴熟地轻捏住小孩手臂,曲起肘关节的同时,旋转前臂。 咔哒。 微不可查的弹跳感从小孩手臂处传来,李昂松了口气,将小孩手臂放下。 “好了。” 他甩甩手掌,后退几步。 几秒过后,刚才还大声啼哭的孩童,突然就放轻了哭声,抽泣着,有些懵圈地看向自己的手臂。 “咦?” 蒲留轩与妻子愣了一下,他们这几天没少因为儿子的莫名哭泣而忧心忡忡,妻子关丽姝差点都要在家里抄佛经了。 蒲留轩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胳膊脱臼。” 李昂抬手拍了拍自己的手肘,轻松对老师道:“小孩的肘关节,也就是手肘,比不上成人牢固。 手肘这里的骨头上,有一截小头,跟周围的骨头贴着,像半圆一样套住。 如果套得不够牢,或者接触到外力,很容易就把骨头从半圆里拽出来,造成脱臼。 幼儿在床上翻滚时,身体将上肢压在身下,很容易造成肘关节过伸,导致手肘骨骼脱臼。另外,大人牵拉幼儿手掌走路时,也谨防摔倒,那也容易造成脱臼。 等到幼儿五岁左右,手肘的骨头长大,就不容易脱出了。” “原来是这样。” 关丽姝重重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李昂一眼,夫妻二人中年得子,她是真怕自己不小心做了什么导致儿子伤痛,“驹儿,快谢谢日升哥哥。” “谢谢日升哥哥。” 脸上还残留着泪水的小孩奶里奶气地朝李昂施了一礼,李昂摆了摆手,心底稍微有些得意。 虽说现代医生依赖现代工业,没有配套设施一身本事难以发挥,但不依赖设备的正骨按摩,还是没问题的。 等等。 李昂表情一僵,他突然发觉自己大脑的记忆宫殿里,多出了大量推拿按摩的相关资料,从泰式拉伸按摩,到日式指压按摩,详细至极。 这是什么意思? 我前世到底是啥人啊? 第五章 学宫 李昂的纠结并没有持续太久,他轻咳一声,转头对关丽姝问道:“婶,家里有布么?不要丝绸,普通的麻布和棉布就行。还有剪子。” “都有都有。” 关丽姝点了点头,转身走进里屋,不一会儿就拿着一匹麻布和一把剪子过来。 李昂让关丽姝把麻布和剪子放在庭院的石桌上,自己抄起剪子,剪下一块三角形的布。 在一家三口好奇的目光中,李昂拿起布的一端,绕过小孩的脖子后方,垂到胸前。另一端则下拉到对方的手臂下方,用三角布的垂直线,包裹住刚完成脱位复原的手臂,最后将三角布的两端系在一起。 骨折三角巾就这样完成了。 李昂后退半步,观察了一下效果,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这块三角巾需要带上一周,期间小儿手臂不能再受到牵拉,可以正常洗澡睡觉,要活动的时候记得把三角巾戴上。” 他絮絮叨叨地向蒲留轩与关丽姝交代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医嘱,顺便嘱咐以后要尽可能喝煮开过的水,不喝生水云云。 等说的差不多了,关丽姝便抱着昏昏沉沉的孩童回屋去了,留下师徒二人在庭院里。 “滋溜。” 口干舌燥的李昂,喝了口已经冷了的茶水。不得不说渠江薄片的味道确实不错,醇和浓厚,难怪卖得这么贵,两小罐估计要四五百文。 看来得想个办法把宋姨的人情还了才是... “日升啊。” 蒲留轩稍的声音,打断了李昂的思索。 “先生您说。” 李昂放下茶杯,正襟危坐。 蒲留轩随意问道:“你的骨伤技艺,是从哪来的?” 来了。 李昂心底一动,这个时代医生的骨伤技术相当有限,他不可能说这是家传技艺。 他清了清嗓子,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腹稿,“是弟子自学得来的。” “自学?” “是的。” 李昂平稳道:“这段时间学生一直在家守孝。一次喝鸡汤时,学生把每块鸡肉都吃的干干净净只剩骨头。学生本来想把这些骨头都丢了,却意外发现,许多鸡骨头的首尾两端,都有凹槽和凸起,彼此相互连接,形成整体。 而那些独立在外的骨头,则通过筋膜、软骨、肌肉等连接。 只要找到规律,就能把一堆零散鸡骨,重新拼凑出鸡的轮廓。 于是学生就猜想,是否能用这种方式,也还原出其他生物的骨骼结构。 学生从酒楼买了鱼、青蛙、鳖、蛇等制成的菜肴,经过分解与拆分,发现一些很奇妙的事情。 比如,青蛙的舌骨为软骨,且不与其他骨头相连接;乌龟的背、腹甲有内外两层;无毒蛇的头骨一般呈卵圆形,有毒蛇的头骨一般呈三角形...” 李昂顿了一下,缓缓说道:“而在对动物骨骼的一次次分析之后,学生认为,也许可以用动物骨骼的经验,推广到人身上。 既然每块骨骼都有其形状、规律,那么遇到一些骨伤患者时,只要因症正骨,将骨骼恢复成原位,就可以医治伤痛。 刚才治疗驹儿的手法,就是学生通过揣摩自己手肘骨骼,悟出来的。 另外,学生还发现,只要用拳头轻轻锤击翘起来的腿的膝盖骨下方,就能让人不受控制地想要弹腿。 虽然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不过应该也和骨骼脱不了关系。” 李昂翘起二郎腿,给蒲留轩表演了一下膝跳反应,其实膝跳反应是和神经反射有关,不过唬人嘛,不用在意那么多细节。 蒲留轩下意识地也想翘起二郎腿,不过立刻反应过来,维护师道尊严地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 他点着头,沉默了一下,忽然间脸庞微微绷紧,严肃而认真地注视着李昂,“日升,你有没有想过...去学宫读书。” 学宫?! 李昂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这个词汇对于任何一个虞国人都有着特殊的魔力。 天下到处都有学宫,洛阳的丽正学宫,龙溪的松洲学宫,庐山南麓的白鹿学宫,然而能以没有任何前缀进行称呼的,只有一所。 长安学宫。 学宫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前隋文帝,当年隋文帝南下灭陈朝,终结了中原近三百年的分裂乱世,对外镇压四方蛮夷,对内初创三省六部,推行科举,削弱世族,并在长安城西面,建造了一所规模庞大的学院,吸纳天下英才。 学宫不止教授儒学经典与诗词歌赋,更重要的是,学宫宗旨中的一条是格物致知。 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在这条宗旨的引导下,学宫以研究天地之理为纲,以造福生民为准,研究天象,考察地理,收集生物,编纂图志,钻研数学,改进铁器锻造工艺、纺织工艺、染色工艺、榨油工艺、制糖工艺、造桥工艺、造纸工艺... 正是有了学宫的存在,前隋才能延续百年,在其末代皇帝遇刺身亡、催生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之前,还拥有两万万人口。:魰斈叁4 而在前隋灭亡之后,继承了前隋大部分遗产的虞国,也并没有废弃学宫,反而扩大其规模,让学宫成为虞国统治最重要的支柱。 洢州城那从不堵塞的河道,行驶在河面上的重型货船,平民吃的糖块,家家户户用的煤炭,书生手里的册页书(前隋与虞国前期使用的都是卷轴书),精美轻巧的钱币,难以仿造的飞钱... 虞国人吃的,用的,穿的,都和学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座学院,是知识与理性的圣殿,是发明与创造的源泉。 “想...是想过。” 李昂说道:“不过,好像那很严格吧...看报刊上说,学宫每年只取数百人。 虞国学子如果想要考入学宫,就得与十道六百余州府的所有同龄人竞争。每个州府,每年省试,只有前十才有资格晋级。 而就算晋级了,还得去长安,与长安城中从小接受最好教育的王公贵胄竞争,争夺那十取一的入学名额。 并且,学子一旦超过十八岁,就自动丧失考取学宫的资格。” 虞国人口前些年就已超过六千万户,四万万人,每年只取数百适龄的少年少女。 这种竞争难度...比李昂的异世界记忆中,高考生千军万马挤独木桥还要惨烈。 第六章 灵脉 蒲留轩缓慢地点了下头,“不错。不过你知不知道,为何天下学子,一旦超过十八岁,就永世无法考入学宫。” “弟子不知。” 李昂老老实实地摇摇头,等待老师公布答案。 蒲留轩脸上的严肃表情缓缓褪去,轻声道:“因为,学宫教授给学子的,不仅是儒学经典,诗词歌赋,以及如何造修路、改善农业之类的天地之理。 学宫还会教授,道。 真正的道。 修行之道。” 李昂的心脏骤然停顿了一下,仿佛自己正站在一条充满未知可能与危险的悬崖栈道上,“修行...之道?” “没错。” 蒲留轩点头道:“飞天遁地,操云驾雾,凌河渡海,甚至像话本小说中那样,祭起铜丸飞剑,百息时间内,取百里外仇敌首级...” 李昂下意识地问道:“不是千里?” “咳咳。” 蒲留轩噎了一下,拉下脸来,严肃道:“哪有那么快,要尊重天地规则。” 这...都飞剑穿空了,老师你还给我讲科学?要不要用空气动力学改良一下飞剑形状、提升飞剑速度啊? 李昂继续老老实实地认错,请蒲留轩继续。 “总之,” 被李昂这么一打岔,蒲留轩也装不下去严肃认真的模样,摆摆手随意说道:“年龄过十八者无法考入学宫的规定,一方面是为了断绝庸人的痴心妄想,免得每年浪费招考的人力物力。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人为万物灵长,集天地之精华,绝大多数人都有那么一丁点修行天赋& 完全看不懂。 “修行入门靠的是缘分和悟性,不要纠结于文字,而是去感受体悟。如果连这点东西都悟不明白,拿什么和那些打了十几年基础的贵族弟子比?” 蒲留轩摆出师长的架子,又唠叨了一番。 学宫的入学门槛不止有修行天赋这一条,同样考经文、策问、骑射等常规内容,想要进入学宫,还要加倍努力。 “行了,走吧。” 终于交代完了的蒲留轩摆了摆手,“对了,七天之后你再来一趟。 每年学宫招生之前,都会派教习、助教人员前往各个州府,用罗盘寻找那些灵脉天赋格外卓越的适龄儿童——毕竟,不能因为不识字、上不起州学,而让那些天才埋没。 到时候让他用罗盘帮你测一下灵脉数量。” 还沉浸在巨大信息量中的李昂,不断点头称是,直至走出院门,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那卷积灰了的《上清灵感章》,默默加快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快走,一边想着,灵脉,到底是个什么器官? 能移植不? 第七章 契约 李昂步履匆匆,穿过街坊,刚走出巷弄,就看见两个中年男子正站在保安堂药铺门口,正准备敲门。 一人皮肤偏黑,留着一小撮胡子,手里捏着一把纸扇,另一人则身材偏胖,看着慈眉善目,左手把玩着两颗文玩核桃,右手则拎着一个系着细绳的木盒。 于淼水,以及,洢州城杏林会的会首,艾荣。 李昂眼睛一眯,将那卷《上清灵感章》夹在腋下,走上前去,拱手打了声招呼,“于医师,艾会首,二位这是...” “日升啊,正等你呢。” 艾荣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将木盒递出,“这是我前段时间在宣州买的一套宣笔和砚台。听说你今年也要参加省试了,祝你旗开得胜。” “谢过艾会首好意。” 李昂看了眼木盒,却没有接过,淡淡道:“不过,如果今天二位是为了保安堂而来的话,那就不必了。 李昂虽然不才,但也没有变卖家宅的想法。” “这...” 艾荣眉头皱起,而旁边的于淼水则一拍折扇,抬手搓了搓那一小撮胡须,淡淡道:“是不是你家家宅,还不好说呢。 艾会长?” 艾荣轻叹一声,对李昂说道:“日升你先带我们进屋吧,这事...说起来比较麻烦。” 李昂扫了眼于淼水黑瘦脸上得意的表情,眉头微皱,转身带二人走向保安堂后门。 像保安堂这样前店后院的店铺,店门外面通常不上锁,只在门内用门栓或门锁固定。正门不开的时候,主人家和客人都是从后院的门进。 李昂打开后院门锁,带着艾荣和于淼水进到保安堂店铺。 这二人明显来者不善,他也没心情叫侍女烧壶水,自己搬开门栓,让阳光照进来,再从水壶里倒点早上烧的温开水,随便撒两片茶叶,就当待客茶水。 “呵。” 于淼水拿着温热茶杯,随意抿了一口,将茶杯轻轻放在木桌上,清清嗓子说道:“日升啊,我和你父亲也算是老相识了,这些年他兢兢业业,救死扶伤,是洢州医者的榜样。 而我们杏林会向来有着互帮互助、同舟共济的宗旨。 这么说吧,我愿意出一百八十贯,加上城东安林街的一套宅子,以及城外十亩水田, 买下保安堂及保安堂名下的三亩药田。 一百八十贯支付生活所需,宅子用来居住,水田则可以出租给佃农,每年拿租金。” 于淼水微笑着合起纸扇,又抿了口茶水,得意说道:“所有加起来,足够日升你未来十年的生计,我连地契都带来了,只要你签个字,再去衙门报个备,晚上就能搬近安林街那套宅子...” 李昂眼睛微微眯起,“我拒绝。” “这就对了...嗯?什么?” “我拒绝。” 李昂重复了一遍,淡淡道:“于医师既然肯开出这么高的价码,自然是不可能把保安堂继续安安稳稳经营下去。 如果让家父在天之灵,看到保安堂变成变成售卖您那‘万灵绿豆汤’或者其他‘福医神药’的场所,一定不能安息。” 李昂在“万灵绿豆汤”和“福医神药”两次词上加重了语气,一旁的艾荣面露尴尬神色,于淼水更是双眼微眯,微黑的脸上浮现一抹恨意。 他平生最恨那些医生大夫称自己为福医。 “哼。” 于淼水目光冷若寒霜,前段时间他巧取豪夺,从一位乡野老道那里,半收半抢来了一副药方,名为黑虎丹,用天南星、芎劳、杜仲等药材所制,可治肢体疼痛,关节肿胀,屈伸不利。 他打算效仿当世其他医药世家,让自己名下的济福堂,从今往后只主卖黑虎丹这一副药,一本万利,就算哪天“福医”的名头不在了,也还有滚滚财源。 而毗邻洢水河、可以轻易将成药借助漕运航道、卖到江南道任何一座城市的保安堂,则是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块拼图。 这间药铺,这块地皮,他要定了。 “你真以为,这间保安堂就属于你么?” 于淼水冷笑道:“艾会首?” 一旁的艾荣轻叹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 “这是保安堂乙版的地契、房契说明。” 艾荣说道:“不知道你父亲跟你说过没有,十七年前他建造保安堂的时候,是从杏林会的公账上,借的钱。 当时杏林会的前会首还不是我,是城南一位已经过世的老医师。 这份契约上说,永征三年六月,你父亲借杏林会一百五十贯,二年后还五十贯,再五年后还一百贯,再十年后还一百五十贯,总计三百贯。 若所有钱还清,那么这间保安堂从今以后就归你父亲所有, 若在十七年后,也就是今年六月,拿不出一百五十贯,那么杏林会,就有权收回保安堂的地产房产,并且不退还先前的账目。” 艾荣将纸张放在桌上,推到李昂面前,解释道:“相较于那些钱庄、寺庙放的高额贷款,杏林会给会员的十年一倍本金,已经算厚道了。 这份说明,你父亲有一份甲版,杏林会有一份乙版,衙门有两份,都有据可查。” 李昂扫了眼纸张上的签名、指纹,以及纸张周边的图案,没有什么问题,他的记忆里,也好像听到父亲李寒泉提起过,家里弄丢了一份契约、好在衙门那里有乙版之类。 他默默放下契约,平静地看着艾荣和于淼水,“这算是,凌迫么?” “日升哪里的话。” 于淼水咧嘴笑道:“这不是担心你丧期悲痛,无心处理这些杂事么? 要是艾会长存心凌迫,完全可以等五月的最后一天,再拿这张契约过来,直接收走保安堂。” 李昂完全没有看于淼水,而是对艾荣问道:“艾会首,我记得杏林会的公账使用,是由每位缴纳会费的会员投票表决的吧? 上次杏林会例会,难道没提这件事情么?” “这...” 艾荣面露迟疑深色,转头看向于淼水,李昂心底了然,看来丧期的这四个月里,于淼水已经花钱打点好了洢州城杏林会的其他所有医师。 连宽限几天的条件都不会给。 李昂缓慢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终于明白了?” 于淼水冷笑一声,要不是怕传扬出去名声不好,他还真打算在最后一天,直接让杏林会收走保安堂的店铺和地皮,“二十天,二十天后就到了一百五十贯的契约时限。 我看日升你,手上应该是没有这笔钱吧? 呵呵, 保安堂名下的三亩药田,只能典当三十贯。而如果去借高利贷款,倒是能勉强堵上窟窿,但利滚利之下,用不了几个月,保安堂还是会落入别人手里。 还不如趁现在就把保安堂卖给我,也好保留点老医馆的脸面。 要不然等流落街头,不得不向别人乞食,那就惨咯。” 踏踏踏。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一直在楼梯口偷听的柴翠翘小跑着奔过来,涨红了脸,双拳抵在腰侧,对于淼水破口大骂:“你欺人太甚!” 于淼水和艾荣却根本不看她,直勾勾地盯着面无表情的李昂,等待他的答复。 刷。 李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挥手指向大开的正门,淡淡道:“二位请吧,二十天后,我自会筹到一百五十贯。” 第八章 油灯 “好。” 看李昂态度坚决,于淼水倒也干脆,双手一拍椅子扶手,抄起折扇,起身向屋外走去。 艾荣犹豫一下,还是收起了乙版契约,临出门前,轻声提醒道:“日升,于医师交游广泛,在当铺、钱庄、寺庙都有旧友。你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参加省试了,还是不要分心为好。” “日升明白。” 李昂点了点头,艾荣这句话是提醒他两点。 一,于淼水在当铺、钱庄都有关系,别想着从其他地方借贷 二,于淼水真正顾忌的,是李昂的士子身份。如果他没有州学士子这重身份,于淼水早就巧取豪夺,想办法抢占保安堂了。 言尽于此,艾荣拱手离去。 看着二人淹没于街道中的背影,柴翠翘气愤地咬着牙,焦急道:“少爷...” “急什么。” 李昂摇了摇头,走上前去把正门关好,“他们手上有画押过的正经契约,衙门那里也有备份。 程序、理由,都正当无比。 总不能硬拦着不放他们走吧?” “可是...” 柴翠翘一跺脚,“那是一百五十贯啊!” “我知道。” 李昂搭上门栓,拍了拍手掌,转过身来看着自家女仆,笑着说道:“好了,这事情我自有办法。 今天就这样吧,你先去烧火煮饭,准备做菜,我把这卷书放好了就出门买菜和水果。 回来得急,答应你的奉化蜜桃还没买。” “...少爷您心真大。” 柴翠翘真心说道,不过李昂的沉着自信倒是让她不再那么紧张,急忙叮嘱道:“奉化蜜桃要软而不烂的,太过软烂就不好吃了。” “知道了知道了。” 李昂摆了摆手,打发小女仆去烧火做饭,自己将《上清灵感章》带到书房,和家里剩下的其他卷轴书放在一起,出门向北。 一百五十贯。 这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款项。 在洢州城,可以修十五口水井,盖三间凉亭,买两匹上等好马,需要一个底层家庭不吃不喝辛苦劳作整整四年,才能攒到。 李昂先去洢州桥桥头转了一圈,看了眼桥头处,木质告示牌上的一张张悬赏,又去城南码头观察一番,看了看那里辛苦劳动着的码头劳工,沿途漫不经心地思索着。 一百五十贯减去四十一贯,还有一百零九贯的缺口。 他并不打算麻烦隔壁宋姨,虽然宋姨她们家的兰生楼生意很好,一百贯凑凑也能凑出来,但平日里麻烦宋姨的已经够多了,父母葬礼的钱还没有仔细算过。 他也不打算找蒲留轩。 蒲留轩才刚接到学宫恢复教授职位的书信,而于淼水利用杏林会打算买下保安堂,目前用的还是正当理由,找不出干涉借口。 至于自己利用学宫弟子的身份,对于淼水施压... 好吧,李昂目前还不是学宫弟子,连预备生都不算,只是有举荐信而已。 何况要是让外界知道自己利用学宫举荐信,去做一些事情,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说不定就有人出于嫉妒,或是为了抹除竞争威胁,而向官府举报。 对方既然出招,那就接招好了。 洢州城的一天观察下来,李昂已经有了把握。 ———— “服日月之精,奔二景之妙,妙极之宝,宝之最高...” “凡行妙化,当先化身,化身者先志道...” 夜已深,李昂就着油灯的光芒,读着卷轴书上的晦涩文字,每读一会儿,就要停下来闭上眼睛休息。 文字的玄奥难懂是一方面,油灯的昏暗则是另一方面——虞国原本使用的油灯,是像莲花造型的,分两个碟,下面的碟注水,上面的碟盛油。 使用时,点燃油碟里的灯芯,由于下碟装有水,灯芯温度不高,燃烧速度自然减缓,从而减少油灯的油耗,延长燃灯时间。 这种省油灯,是油料稀缺昂贵的被迫无奈之举,直到五十年前学宫改进工艺,发明了玻璃和新式炼油法,才有了新式的玻璃油灯。 有玻璃灯罩防风,可以通过旋钮来控制灯芯缩短或延长。 在省油之余,还能控制亮度。 已经接近李昂记忆里的近代油灯了。 “不过,还是太暗。” 李昂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将《上清灵感章》放在桌上。 读不懂啊。 跟天书似的,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完全懵了。 说好了看修行典籍,能感受到体内阵阵热流呢? 李昂犹豫片刻,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轻轻跳了两跳,又摆了中小学生广播体操的造型, 从《初升的太阳》、《雏鹰起飞》,到《时代在召唤》、《舞动青春》, 从伸展运动,到拉伸运动, 完全没有热感。 同屋不同床的柴柴早已睡去,听到动静又迷迷糊糊地转过身来,身子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闭着眼睛,轻声说梦话,“少爷...你要拉屎啊...” “会不会说话?” 李昂脸一黑,摆手道:“快睡快睡。” “哦。” 柴翠翘如蚕茧里的蚕宝宝一般,扭着扭着翻过身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了细微呼吸,以及小声梦话,“樱桃毕罗,嘿嘿,荔枝,嘿嘿,豆沙粽子,嘿嘿...” 做梦都是吃的,这女仆没救了。 李昂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桌上半闭合的卷轴书,揉了揉生疼的眉心。 说好了穿越者自带金大腿呢?别说金大腿了,给个金手指也行啊? 难道是还没触发成功?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在意识海洋中默默念道,“系统?系统?” 毫无反应。 “深蓝?月影风灵?修改器呢修改器呢?救一下啊!” 还是毫无反应。 李昂睁开双眼,平息了几秒钟气息,在房间里凝重迈步,逆时针走正方形,同时嘴唇微动,“福生玄黄仙尊,福生玄黄天君,福生玄黄上帝,福生玄黄天君...” 等待片刻,依旧...毫无反应。 好吧,我就知道。 李昂一拍脑门,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将卷轴书用细绳系好,悬挂在床头,再关闭油灯,躺上房间里的另一张床。 心底想着学宫、修行、水井、一百五十贯,昏昏沉沉睡去。 第九章 揭榜 清晨醒来,烧水洗漱,吃完简朴早餐后,李昂让柴翠翘看好家,自己则拿着五百文钱前往城东。 一百零九贯的缺口可不是小数目,正常开医馆肯定没法在二十天内攒到,必须采用其他方法。 比如,揭榜。 李昂在车马人流中穿行,来到洢州桥另一侧,站在了一人高、一丈宽的木质告示牌前。 告示牌上,贴着一张张整齐排列的黄纸,每张纸的规格大多类似,顶部写悬赏事项,中间则是详细说明,底部为悬赏人、悬赏到期时间、悬赏报酬、联系人与地址等等。wenxueзч 这块告示牌是由洢州官府设立,平时由衙役轮流看管,能在上面张贴悬赏的,都是官府的各部门,或是有身份地位的士子、富商、公会。 而那些以个人名义发布的悬赏,则张贴在旁边一块体积更小的木质告示牌上,内容从招聘经验丰富船工、售卖虎皮,到推销水果、糖果、笔墨纸砚都有。 李昂昨天已经来考察过,他站在木质告示牌前,毫不犹豫踏出一步,伸手够住了告示牌上最高的一张黄纸,将其扯下。 正在桥头食摊上吃着早餐的食客们,纷纷投来好奇目光,窃窃私语。 “那是洢州牧监贴出来的悬赏吧?” “是啊,说是一百匹军马病了,得了眼疾,悬赏一百贯,求能医治的药方。已经在桥头挂了半个多月,这还是第二回有人敢去揭。还是个少年郎。” “第二回?那上次也有人揭了?” “上次揭榜的是个外地来的江湖游医,煮了十几壶药,一匹军马也没治好,反而治死了两匹,气的牧监官差点把他腿打断...” 伴随着食客们的小声交谈,同在那里吃早饭的两名衙役,也听到动静,扭头看向路对面的木质告示牌。 李昂正站在告示牌下,手捏悬赏单,一脸坦然。 两名衙役对视一眼,掏出几枚铜钱丢在食摊桌上,朝李昂走来。 年长一些的衙役拱了拱手,“不知小郎君是...” 李昂拱手道:“我是河对岸保安堂药铺的医师李昂。” “保安堂?” 年轻一些的衙役面露疑惑深色,年长衙役则稍微有些惊讶,似乎听说过保安堂的名字,“李寒泉是你父亲?” 李昂点了点头,“正是家父。” 年轻衙役问道:“王哥你认识?” “不,只是我家兄长去那里抓过药。” 王姓衙役摆了摆手,皱起眉头仔细审视李昂,“小郎君,揭榜可不是能随便开玩笑的,没把事办成还好说。把事办砸了,说不定还要吃官司。” “谢过王衙役好意,不过我有把握。盖生灵眼疾,痛剧者,多属实证;痛微者,多属虚证。 如目痛难忍,兼面红目赤,口苦,烦躁易怒者,为肝火上炎所致; 目赤肿痛,羞明眵多者,是风热之邪上行之象,多为暴发火眼或天行赤眼; 若目微赤微痛,时痛时止,并感干涩者,多由阴虚火旺所引起。” 李昂坦然道:“人如此,马亦如此,只要让我看了病症,就能对症下药。二位还请带路吧。” “这...” 年轻衙役面露迟疑神色,年长衙役则沉吟一声,看了眼李昂脸上坚定表情,也不再多说什么,在一众看客的好奇目光中,转身带路。 牧监司位于洢州城南,并不算远,很快三人就到了。 李昂和年轻衙役在牧监司外等待,老衙役进去通报,只听院墙内传来惊喜声音,“人找来了?在哪?”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位穿着深青色官服、双眼通红、头发凌乱、嘴角起着红色燎泡的身宽体胖男人急匆匆踏出门槛。 “荀监丞。” 从后面小跑着追上来的年长衙役,朝洢州牧监司丞拱了拱手,介绍李昂道:“这位就是揭榜的保安堂药师李昂。” “你?药师?” 荀监丞还在门口张望,听到衙役话语,这才转头看向门槛下方捏着黄纸悬赏的李昂,眼底先是闪过一丝惊愕,旋即这丝惊愕又化为惊怒,“怎么找个小孩子过来? 完了完了,这回是真完了...” 他哀叹一声,倚靠在门框上,毫无正八品上官员的气度。 战马是虞国的重要战略资源,为了获得足够数量的战马,虞国设立牧监制度,在一些州府,根据当地条件,设置上、中、下三个等级的牧监,饲养战马、牧马、驮马,乃至牛、羊、骡、驴等牲畜。 各地牧监司的等级,只与当地的草场状况、气候条件等因素有关,与州府等级无关。 在学宫改良战马品种、优化养马策略之后,各地牧监司的畜牧规模有所增加,比如洢州牧监司,就饲养了近一千三百匹可以用战争的战马,以及数量更多的牝马、种马。 这些马匹大部分养在洢州城南面六里开外的草场,一月前,负责那里的牧尉报告称,马群中出现了眼疾传播,一百余匹战马双眼通红,不断流泪,导致进食减少,脾气暴躁,还弄伤了几个负责养马的牧长、群头。 如果只有一百余匹战马染病还好,在学宫的帮忙改进下,各地牧监司对于马匹的各种流传疾病已经有了充足的应对策略,将染病战马隔离起来,不与其他马匹接触。 以洢州牧监司一千三百匹的战马总量,死个一百匹,还在承受范围内——最多就是年度考核被评个“中下”而已。 真正要了荀监丞命的,是一百匹染病战马中,那十五匹名贵种马。 那可是几家长安贵戚,从虞国南面的周国花重金收购来、暂时寄养在洢州牧监司的啊! 每一匹都价值数百贯,乃至上千贯! 要是这些名贵马匹,在洢州牧监司因感染眼疾而死,那荀监丞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荀监丞想着自己被降职、调离的悲惨未来,倚着门框,不住地摇头叹气。 李昂在旁边等的不耐烦了,拱手道:“荀监丞,不知道病马在哪里?我得先看过了,才好说能不能医治。” “在里面,王衙役,你带他去看吧。” 荀监丞依旧是颓唐模样,摆了摆手,让李昂自己进去看。 第十章 眼睛 “小郎君,这些马,能医么?” 高大宽敞的马厩里,王衙役稍微掩住口鼻,询问正在仔细观察病马的李昂。 结膜炎、角膜炎、角膜溃疡... 李昂后退半步,冥想了一番医治方案,良久才睁开眼睛,点了点头,“可以医。” “真的能医?” 此时已经结束了失意哀愁状态的荀监丞,也走进了马厩,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昂,“有几分把握?需要准备什么?” 李昂随意道:“把握,大概有七八成吧,如果城外的病马也都是这种病症,大部分我都能医好。不过需要二十贯左右的药材费。” “二十贯?” 荀监丞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太多了?”李昂皱眉道:“实在不行我可以自己出,不过事成之后,要给我补上这二十贯,再加十贯利息。” “不,不...” 荀监丞摆了摆手,他还以为李昂会开出五十贯、一百贯这样的价码——这个时代的许多医者都有趁人病、抬药价的行为,捏着一副救命药对病人家属开出千贯天价的黑心医师也不是没有。 “咳咳,王三郎,请你去库房支二十贯过来。” 荀监丞让王衙役去拿钱,自己则一改先前的冷淡态度,热情地向李昂询问医治细节。 李昂还是之前那套“肝火上炎、阴虚火旺”的说法,等王衙役拿钱过来了,他又再向荀监丞借了一匹马,并告知接下来四天,他每天都会来,让荀监丞把病马集中管理好。 说罢,李昂就拉着王衙役去街上买药材。 被要走了二十贯和一匹马的荀监丞,在牧监司的大厅里来回踱步,没过半个时辰,就等到王衙役回来复命。 荀监丞急忙问道:“怎么样?那个李昂带你去买了什么药?” 王衙役一脸的震惊与不可思议,甚至于手掌都在微微颤抖——自从参加过十年前镇抚司追缉凶犯的行动之后,他原本以为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如此震惊。 “他...他先是带我去瓷器店买了瓷器,又去买了白盐、硝石,再去铁匠铺下了订单,说要订制什么针管,然后...” “然后什么?说啊!” “他带我去,买猪眼!” ———— “少爷,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啊...” 保安堂里,柴翠翘同样一脸震惊地看着李昂。 李昂的怀里捧着一个巨大的瓷器花瓶,里面不断传来水流晃荡声,散发出浓郁的、难以描述的古怪气味。 猪眼球。 瓷器花瓶里,满满当当地装满了猪的眼球,一颗颗残留着血丝,看着猎奇无比。 嗯...其实“特殊癖好”这个词用的都比较温和了,要是让洢州城镇抚司,或者南面周国那些昊天道门的狂信徒看见李昂带回来一瓶猪眼,只怕要怀疑他是人间妖邪。 “瞎说什么呢,还特殊癖好。” 李昂轻轻将花瓶放在地上,“你去找点柴火出来,再把仓库里的纯酒拿出来。” “哦。” 柴翠翘乖乖去烧热水,李昂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一瓶猎奇物。 这些浸泡在冷水里的新鲜猪眼,是他和王衙役,去洢州城经营规模最大的屠宰场那里,以三文钱一颗的价格收的,全程由李昂自己用刀剜下来,没有一颗有破损或者刀伤。 想到王衙役和屠户们瞠目结舌的惊愕表情,李昂嘴角不禁稍稍扬起。 “看来我的外科技术,还没有退步嘛。” 他得意地点了点头,虽说外科医生是和现代科学、现代工业体系绑定在一起的职业,没有了药物与先进手术器械,没有了靠谱的止血、止痛、杀毒灭菌方法,外科医生一身本事难以发挥, 但,只要思维宽泛灵活,方法永远比困难多。 “哺乳动物的角膜位于眼球前方,直接与外界接触,易受到微生物、外伤及理化刺激因素的损害而发生炎症。 可以用浓度为0.25%~2%的阿托品溶液或软膏,每日滴、涂,从而放大瞳孔,减轻虹膜刺激,促进溃疡愈合。 或者在球结膜下注射抗生素,使用糖皮质激素,服用维生素c、维生素b2及鱼肝油丸等。 现在既然什么也没有,就只能...因地制宜, 用猪眼球了。” 李昂自言自语着,将所有新鲜猪眼搬到庭院中,拿纯酒(学宫用蒸馏工艺发明的高浓度酒精,通常要兑水才能饮用)对自己的手掌进行消毒。 消毒效率最高的酒精浓度其实在75%左右,过低会无法彻底杀菌,而过高则会导致细菌的蛋白质凝固,形成薄膜,反而不能完全灭杀细菌。 不过在这个条件下,有高浓度酒精就不错了。 李昂用纯酒给自己双手消毒后,再拿冷水仔细洗去猪眼球表面的血污和杂质。 期间,他让柴翠翘找了一口铁锅,在锅里倒入清水,再在里面放一个耐热瓷碗。瓷碗不装水。 当铁锅烧热,产生蒸汽,水滴就会凝结在铁质锅盖上,最终低落到瓷碗当中,得到粗制的蒸馏水。 粗制就粗制,能用即可。 李昂拿蒸馏水,将所有猪眼球洗涤了一遍,再拿用蒸馏水复煮过的干净布,将眼球表面浮水擦去。 之后,李昂重新给自己的手掌消毒,再用小铁刀,在猪眼球的瞳孔中间切开一公分切口,对着酒精消毒过的瓷瓶,挤压眼球,使得眼房液、玻璃体、晶体、虹膜等一起流入容器。 最后,将整个瓷瓶盖好,放入由硝石制成的冰盒中,进行冷藏。 整个流程繁琐而复杂,至少柴翠翘完全看不懂李昂要做什么。 “少爷...” 柴翠翘看着正在用昂贵纯酒洗刷手掌的李昂,欲言又止。 “怎么了?” 李昂拿布擦拭掉手上的水珠,又抬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还好没有残留下什么奇怪的味道。 柴翠翘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猪眼难道...不恶心么?从猪脑袋里挖出来...”攵學3肆 “什么恶不恶心的,只是器官而已。就跟猪耳、猪皮、猪肉一样。” 李昂皱着眉头想了想,“不过听你这么一说也是,从猪脑袋里出来的,确实比较脏。 唔...晚饭就弄个炒大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