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清》 第一章 皆是白头人 明永历十八年,清康熙三年正月初七,川鄂交界巫山畔。 下晚的时候落了雪,及至夜里雪已是鹅毛般大小了,山里的老人都说上次下这般大的雪还是崇祯爷在那会,怕是二十年都不止。 按理这么大的雪,又是在山区,还是夜里,那狭小的山道不应该有人,然而此时却有两三个身影正在冒雪前行。 虽然天黑看不清三人的长相,但从三人不断加快的步伐以及相互间的催促声中,却能感受三人心中的焦虑。 似有十万火急之事。 三人冒雪前行的方向三十多里外有处明军营寨,名为吴家垣子。 顾名思议,吴家垣子早些年乃是由吴姓之人聚居所在,沧海桑田之下,吴姓之人可能不在,这地名却是留了下来。 一代又一代。 时至如今,吴家垣子已成了夔东地区明军的一处重镇,驻防在此的乃是大明永历皇帝敕封皖国公刘体纯部将——挂印总兵锁彦龙。 其部约摸有官兵四千余人。 锁是河南人,十来岁时因爹娘饿死便参加了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为了活命也为了一口饭吃,一直跟随李自成麾下大将刘体纯与明军战斗。 甲申年李自成死后,其部下分成两大部分继续抗清,分别由郝摇旗、刘体纯和李过、高一功率领。 两部先后在湖南、湖北,与明湖广总督何腾蛟、湖北巡抚堵胤锡等接上联系,从此接受大明隆武朝的节制,整体改编为忠贞营与明军联合抗清,后受永历朝廷节制。 锁彦龙也因此由顺军摇身一变为明军,此后继续跟随刘体纯抗清,因其人武勇、悍不畏死,多立战功,由刘体纯上奏永历朝廷为其请授挂印河南总兵官。 所谓“挂印”即是“记名”,并不实任。 原因是清军入关后,明朝控制的区域不断缩小,等到后期国土几乎被清军占了大半,故论叙军功晋迁时,多以“挂印”而授。 就是先记着,等河南收复后便可实任该省总兵的意思。 要说打白条,或者记个账也行。 忠贞营前身是农民起义军的大顺军,战斗力较腐朽的明军高出不少,改编时拥众十万有余,若明朝好生使用,不加限制,给予足够的信任和支持,取得的战果应不会低于大西军方面的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等。 可惜由于永历朝廷的歧视和部分官员的混账操作,导致忠贞营这支成建制的重兵集团一直被明朝自己打压、分解、拆割,最后只能以川鄂陕三省交汇的兴、房、竹、巫、奉等县为根据地坚持抗清。 这地方山高水急,形势险要,易守难攻,不仅切断四川同湖北的通道,还可以出击两湖、豫西、陕南和四川,于军事上十分重要。 然而此地重峦叠嶂,人烟稀少,穷乡僻壤都不足以形容此地的艰苦。 忠贞营以此为根据,无论是钱粮还是兵员补充都受到极大限制,只能对湖广清军进行一定的牵制,对于西南、东南的战事鞭长莫及,难以发挥更大的影响。 可即便如此,忠贞营也依旧在这穷苦山区坚守明之国祚,一守就是十八年! 哪怕永历朝廷覆没消息传来,晋王李定国病死荒外,延平王郑成功收复南都失败,全国抗清形势进入有史以来的最低谷! 以李来亨、刘体纯、郝摇旗、袁宗第等为首的明军将领依旧高举明帜,拒绝清廷招降,坚持与清军战斗到底! 是谓天下皆降闯不降! 什么是气节? 这就是。 两年前,在永历朝廷覆没后,清四川总督李国英立即奏请清廷,建议发动四川、湖广、陕西三省会剿夔东地区明军,以实现国家的大一统。 当年九月,清廷即准李国英请。 随后调湖广提督董学礼督总兵三员统兵三万至湖广方向进剿; 调陕西提督王一正督总兵二员统兵二万五千;协调河南省河北镇总兵鲍照统兵五千,共三万兵至陕西方向进剿; 四川清军则由总督李国英亲自率领,合约水陆官兵五万余至重庆、夔州方向进剿。 即三路用兵。 在十余万清军的步步紧逼下,缺衣少粮更乏军械的明军虽然顽强抵抗但仍是遭受重创,且损失惨重。 袁宗第、郝摇旗等部最先遭到打击,被迫放弃经营多年的房、竹、奉等根据地,导致整个明军活动的地盘随之缩小一半。 后虽在临国公李来亨主持下,明军齐心协力取得重创湖广提督董学礼部三万清军的大捷,然西线五万明军却在巫山城下,败给老谋深算且擅用兵的清四川总督李国英,明军部卒死伤七千余,不得不被迫撤退。 这一退导致明军未能打破清军的包围圈,战略上已经处于被动挨打局面。 由于东线的湖广清军被明军重创,清廷又希望尽快扫清大陆的明军最后反抗力量,遂于去年秋天再次向夔东增兵。 这次增的是真满洲大兵! 一路兵马是驻防在西安的八旗军,计有六千余人,由西安将军傅喀禅、副都统杜敏带领自陕入川; 另一路则由靖西将军穆里玛、定西将军图海率领由湖北进剿,所领部队为京师八旗劲旅一万名。 两路八旗军增援抵达后,清军对夔东的包围圈总兵力多达十六万余,使用民夫十万,为之输送粮草的各省役夫更多达百万之众。 兵力之多远超从前清军任何一次用兵,即便对西南的“灭国之战”用兵也不及此番。 由此可见清廷对于彻底占领中国的急迫性,也对原顺军集团战斗力无比重视。 重兵云集,自意味着一场决定性的大战即将打响,否则旷日持久下去,清军的后勤根本无法负担,故清辅政大臣索尼在给靖西将军穆里玛的书信中要求“毕其功于一役,早日奏捷”。 鉴于形势恶劣且紧急,十一月,在与败退过来同自己合兵一处的袁宗第、郝摇旗商议后,明皖国公刘体纯命部将锁彦龙与同为挂印总兵的吴之奇、王加玉等部合约八千余人,向逼近陈家坡的四川清军发起反击,意图迫使当面清军退回大宁河以南的夔州,从而减轻西线日益迫近的军事压力。 然而逼近陈家坡一带的清军是由清四川提督郑蛟麟、重夔镇总兵程廷俊、抚剿署总兵梁加琦等率领的主力,单陆师就多达三万余众,并拥有不少火炮,兵力悬殊且装备劣势的明军尽管奋勇冲杀,仍是无法取得突破,不得不收兵回撤。 清抚剿总兵梁加琦乘势带兵追杀,此役明军阵亡过半,士气低至极点。 刘体纯闻讯,久久无语。 过了三五日,突有惊变发生。 却是那挂印总兵吴之奇同王加玉等人眼见胜利无望生了胆怯之心,悄悄率部降清,这使得刘体纯围绕天池寨、吴家垣子、老木崆一线部署的防线出现重大漏洞。 十二月,在清军重兵攻击下,刘部重要据点天池寨失守,又有挂印总兵李之翠、刘应昌叛变投敌。 一时之间,刘部上下人心惶惶。 为确保通往最后据点老木崆的西大门吴家垣子不失,刘体纯再命锁彦龙带部下精兵千余人前来驻守。 这千余人皆是跟随刘体纯超过十年的老卒,也是刘营最精锐的兵马,倘若再败,刘体纯部已很难再与清军独自作战,不得不与郝摇旗、袁宗第等残部退往最后的根据之地——临国公李来亨驻守的茅麓山。 倘若如此,明军便再无回天之力。 若锁彦龙能守住吴家垣子挡住西线清军,刘体纯便能与郝摇旗、袁宗第合兵与李来亨部共击兴山东南方向的湖广清军,即便不能迫使清军解除包围圈,也能为己方赢得喘息之机。 这个战略无疑是冒险的,甚至可以说是刘体纯最后的一招棋。 若胜,则还有一丝挽回之机。 若败,则天灭大明。 可眼下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在经历连续失败之后,明军急需一场胜仗挽回日渐颓丧的军心士气。 锁彦龙接令后没有耽搁立即从老木崆带兵出发,用了两天时间赶到吴家垣子接过指挥权,又收拢了一支袁宗第部失散的残兵数百人,使得吴家垣子的守兵由原先的两千人增至近四千余。 只这四千人也是军心浮动,一是清军大举进逼,连续吃败仗的明军官兵心理压力极大; 二是近期多有将领叛投降敌,故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投降叛变的会是谁,搞得不仅将领之间互相猜疑,士卒之间也难以团结。 且在清军长期封锁下,明军官兵不仅无足够棉衣御寒,连起码的温饱都达不到,武器装备更是比清军差了几个等级,如此形势下盼着明军将士能以饱满斗志坚定抵抗到最好,似乎也是强人所难。 惶惶之间,一场大雪落在巫山。 这场大雪倒是叫明军将士暗松了口气,因为这能让清军新的攻势延后,也会让清军的辎重运输变得困难。 山区用兵,纵是清军强势,也受限于地形,若风雪持续数日,山道结冰不可走车马,怕是清军真能因此停止用兵。 对于连续战败,被迫不断后撤的明军而言,肯定是个好事,至少能让疲惫至极的明军将士能有一个短暂的休整时间。 身为吴家垣子主将的锁彦龙前天主持了一次军议。 参加军议的除原驻守在吴家垣子的挂印总兵田守一外,另有挂印总兵胡君贵,副将王之礼、赵德安、俞国华、陆从云等人。 这些人中有的是老闯军出身,有的则是后来忠贞营在湖广活动时加入的原明军,或地方团练头目。 军议并没有就当前形势作出什么研讨,因为没什么可说的,锁彦龙只是就吴家垣子防务做了一些落实。 将领们都没怎么说话,整体气氛与其说有些落寞,不如说是有些悲观。 据可靠情报,吴家垣子当面的清军至少有两万之众,那么仅凭四千缺衣少粮且乏武器的明军真能守住?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只是会议上没有人敢提出投敌,只因那锁彦龙是皖国公刘体纯的心腹亲信,其带来的千余官兵更是刘部最精锐的人马,此人不肯投敌,其他人哪里敢? 夜深了,外面的雪还在下,由于风大,明军升起的篝火除了几处靠墙垣的没有熄灭,其余的都叫大风吹灭。 条件有限,吴家垣子的房屋大多是土石共砌,基本上看不见砖瓦房,可就是土石共砌的房子也少的可怜,毕竟此地原先只是吴姓百姓的聚集之地,说镇大了,说村小些,巴掌大的地方又哪里有能容纳几千士兵居住的地方。 更何况这一片本就是贫困山区。 因此绝大多数士兵只能住在茅草搭建的棚屋中,这就使得很多明军夜里难以入睡。 无它,太冷。 处处漏风。 外面北风仍在呼啸,漫山遍野皆是白茫茫一片。 大雪,让冻得直哆嗦的明军至少心里安全一些。 远远看去,整个吴家垣子静的可怕,也黑的可怕,连声犬吠也不闻。 风雪之中,一个年轻的身影从一间土石共砌的屋中推开破门走出,抬头看了眼漫天飞舞的雪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后,苦笑一声,继而又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呢喃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两句出自唐代诗人元稹笔下,诗人以“沧海水”、“巫山云”表达自己对妻子坚贞不渝的感情,诗句从这年轻人嘴中呢喃而出,却不知是否也在表达类似的情感。 答案,无从揭晓。 只知风雪中这年轻人的表情很复杂,尤其是风中咧咧作响的明字大旗让他的眼神更是如五味杂陈般不知滋味。 时间如静止般,天地如石化般,只有内心不断的疑问声。 还有救吗? 还来得及么? 我到底怎么办? 是死战,还是降? 无数自问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有的只是无比的纠结。 许久,又是一声长叹后,寒风中的年轻人收起鼻间的酸意,又将视线转向远处的一堆篝火。 火堆旁,几名士兵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火苗,看着好像熟睡般,仔细看却能发现几人都将武器牢牢放在膝盖上并用双手紧握着,风声稍大几人的眼睛都会立时睁开,如同猎人般向深邃的四野看去。 一阵狂风吹来,火苗瞬间腾起,腾起的霎那间也将几人的相貌完整呈现在年轻人视线中。 无一不是白头人! 第二章 事到如今降了吧 “老营的人,刘体纯最后的家当了。” 年轻人嘀咕一声,心里莫名一阵酸楚。 这些生了白发的都是锁彦龙从老木崆带来的刘部精锐老卒,差不多有一半都是原来的老顺军。 这帮人可以说个个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精兵,战斗力十分强,只可惜岁月不饶人,如今平均年龄恐怕都有五十岁,更休说有的老卒甚至是崇祯年间就加入农民军,搁现在都有六十来岁。 通常,五六十岁的人基本都含饴弄孙过起老年生活了,不可能同年轻人一样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因为他们的精力和身体已经不允许。 然而这些满头白发的老卒却依旧和年轻人一样战斗在抗清一线,甚至在关键时候还被用作最重要的战力使用,真不知是历史的悲哀,还是时代的悲哀,亦或这个民族的悲哀。 没来由的,年轻人想到了千年前孤悬西域坚守的那帮唐军白发老兵。 眼前的这些白发老卒同千年前在西域坚守的唐军老兵何其相像! 一个为了大唐最后的荣耀,一个则是为了汉家最后的气节。 唉。 想到这里,年轻人再次叹了口气,他虽敬佩这些白发老卒,然却知道大事已去,天命难违。 眼下距离夔东抗清基地全军覆没最多还剩几个月时间。 这支坚守了十八年的抗清义师,结局注定是壮烈且无比悲惨。 如果年轻人没有记错,忠贞营最后的主帅李来亨应该是举家殉国的。 李来亨的死,被后世史学家定性为“大陆上公开以复明为旗帜的武装抗清运动结束。”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试问,以弹丸之地如何能对抗拥有整个中国的满清呢! 就眼下局面,面对十几万清军的重兵围剿,仅余不到两万人且没有任何外援和补充的明军如何坚持下去? 清军拿人命堆也把明军堆死了! 明军死一个,少一个! 清军死一个,却能补充无数个! 失败,是必然的。 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 因此,年轻人骨子里并不排斥投降。 至少,在听到不少明军将领陆续率部降清后,他没有看不起这些人,更加不会痛恨他们,反而觉得他们的选择或许是对的。 生死面前,不是所有人都有一颗坚定永恒的心无惧死亡! 选择生,还是选择死,本就是人的自由。 没有人可以剥夺这个自由。 为信仰而死固然值得称颂,苟延残喘活着难道一定要横加指责么? 今时今日,在这长江三峡地区,明军已经没有曙光,有的只是绝望和无底的深渊。 继续战斗下去,只有牺牲。 当然,年轻人自己不会主动选择投降,因为他也过不了心中那道坎。 所以,他在等待。 等待有人带他投降。 主动降和被迫降还是有区别的。 虽然结果一样,却能让人的内心好受一些。 也许,这就是遮羞布存在的意义吧。 年轻人叫王五,没有名字。 随的义父姓。 王五的义父姓王名德顺,顺军的一名掌旅都尉,其在随李自成围攻开封时收养的王五。 当时的王五是被饿得只剩皮包骨的父亲拿去与人交换的食物。 是谓“易子而食”。 在给了王五父亲几块饼后,时年两岁的王五成了王德顺的第五个义子。 收义子是农民军中的一个习俗,因为战乱出现不少孤儿,为了让这些孤儿能活下去,也为了给自家留个香火,很多农民军将领都喜欢收义子。 如大名鼎鼎的晋王李定国就是大西军首领张献忠的义子。 同样,大名鼎鼎的李来亨也是李自成侄儿李过的义子。 王德顺不识字,也懒得去想,便没有给几个义子取名字,就按年龄分叫王大、王二... 那么,王五就叫王五。 王德顺总共收了七个义子,现在只剩三个。 除王五外,还有个哥哥王四,弟弟王六。 其余几个要么病死,要么死于清军袭击。 王德顺本人也在永历十年随龙虎将军高一功进入湖南时,遭到当地土司袭击,不幸中箭身死。其死后部卒跟了刘体纯,时年13岁的王五同两个兄弟一块入了刘体纯部的孩儿营。 兄弟三人陆续长大后开始在军中效命,因为是“烈士”子弟,且王德顺生前与刘体纯甚为要好,因此在其余荫下,兄弟三人都被刘体纯予以重用,分别担任不同军职。 比王五大两岁的王四担任了游击一职,比王五小一岁的王六则在刘体纯的亲兵营中任掌旗,王五本人被分配在挂印总兵田守一麾下担任把总。 把总是明朝的官制,七品,属于军队的基层军官。 搁从前的顺军则是部总。 这对当时才16岁的王五而言,肯定是一个不错的起点。 随后几年王五就一直跟着田守一征战,几年下来也提为千总官。 去年秋天在与清军战斗中,王五带人成功绕后包抄了一部清军,斩获较多,还亲手格杀了清军绿营的一名副将,故被挂印总兵田守一破格提拔为亲兵营领队,另外给了一张永历朝廷过去颁授的龙边荆州参将公札。 就是22岁的王五除了是挂印总兵田守一的亲兵队长外,还是大明朝的荆州参将。 不过任谁都知道这个荆州参将压根是画的大饼,因为永历皇帝都叫吴三桂勒死了。 皇上都没了,这参将算个鸟,谁承认? 实在的是亲兵队长这个职务。 众所周知将领的亲兵营乃是一军最精锐所在,能任亲兵队长的也必定是将领的心腹,于一军之中地位十分重要。 王五能当田守一的亲兵队长,足见田对其信重有加。 而田守一并非老顺军出身,此人原是明朝荆州卫的军官,永历七年带人投奔的刘体纯,也正是因为田并非老顺军出身,王五一直怀疑他会投降清军。 真如此的话,王五也不会反对。 田守一在半个月前曾对王五表达过形势崩坏,他要为弟兄们早做打算的念头。 当时的王五还是原本的王五,所以听后只说唯总兵大人是从。 如今的王五却是取而代之的另一个灵魂,但是对于早做打算这个想法,这个灵魂也是同意的。 这仗,真打不下去了。 现在看来的话,田守一可能忌惮锁彦龙,所以迟迟不敢下定决心。 同临国公李来亨齐名的皖国公刘体纯,王五是知道的,只前些日子带兵过来的挂印总兵锁彦龙,他却是一无所知,只知此人是刘体纯的心腹大将。 不久前曾指挥明军在陈家坡反击清军,可惜那一战明军没能取胜,导致清军随后攻占了明军重镇天池寨,由此引得不少刘部将领丧失抵抗信心率部降清,使得本就紧张的局面瞬间恶化。 这次刘体纯派锁彦龙带老营兵过来接管吴家垣子防务,除了想增加西线的防御能力挡住清军外,未必不是提防田守一叛变。 万一锁彦龙也是如刘体纯、李来亨那般宁死不降的好汉,恐怕吴家垣子定有一场内乱,却不知道是锁彦龙先下手,还是田守一先下手。 若田守一真决定降清且要除掉锁彦龙,作为田的亲兵队长,王五肯定要带人动手。 一想到这,王五不禁眉头微皱。 他虽想跟田守一降清,但不意味他要帮田守一除掉锁彦龙。 毕竟,对于宁死不降的好汉,他还是打心眼里佩服且推崇的。 所以他绝对不愿自己的双手沾满抗清义士的鲜血。 可田守一万一逼他怎么办? 不从田守一就意味他要同李来亨他们一样壮烈殉国! 他却不想死在这里。 脑门深锁的王五真是一脸犯愁,几番踌躇也是拿不定主意,半响决定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出来就是被尿憋醒的。 一泡长尿后,正准备回屋中继续睡觉时,不远处却传来守卫的喝斥声,继而就见营门处有人影晃动。 今日营门各处值守的是锁彦龙带来的老营兵。 未几,就见值夜的军官带着三名满身是雪的人向主将锁彦龙住处奔去。 见几人步伐甚急,似有大事,王五心中顿生疑惑不知发生何事,却与那值夜的老营军官不熟悉,因而不便叫住询问。 站在风雪中远远看着,直至几人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方摇了摇头回到屋中。 外面冷得他也受不了。 这间土石共砌的屋子是王五这个挂参将衔亲兵队长的“福利待遇”,比起普通士兵居住的茅草屋虽好不到哪里去,起码屋里不冷,还生有炭火。 只是这屋内住的并非王五一人,还有两人。 是王五的亲兵。 一个叫朱三,是个哑巴。 一个叫万四,是个独眼龙。 朱三原先能说话,一次战斗中叫清兵的长矛戳中脸颊,打那后舌头好像就不行,说话阿巴阿巴的,时间久了就被人叫做哑巴了。 万四的左眼则是叫清兵的箭给射中,整个眼珠子都剜掉了,跟当年李自成差不多。 王五身上也有伤,后背有一道寸长的刀疤,是去年同那清军绿营副将搏命时受的伤。 朱三和万四一直坐着,等王五进来后两人方才重新卧下。 王五睡的一张床,朱三和万四挤的一张床。 炭炉中烧的不是煤炭,而是朱三制的木炭,味道不呛人。 见炉中的木炭烧得差不多了,王五便从床下拖出一只竹筐,从里面捡了几块大的丢在炉中,之后没有上床睡觉,而是一屁股坐在炉边小凳上一边烤着火,一边想是什么人深夜冒雪赶来吴家垣子,又是来报的什么事。 床上的朱三和万四也是处于半睡半醒间,时不时的抬头朝炭炉边的队长看上两眼。 王五朝二人摆了摆手,示意没事让他们继续睡。 肚中突然有点饿,王五便从墙角堆放的一堆红薯中找了块大个的丢在木炭上烤,待烤得差不多时刚要去拿剥开吃,外面有人低声叫道:“队长,田总兵叫我唤你去大堂议事。” 是田守一身边的贴身亲兵。 闻言,王五顾不得那红薯,赶紧将棉衣穿在身上,带上佩刀随外面的亲兵前往大堂。 朱三和万四也第一时间穿好衣服,各自提刀跟在王五后面。 “大堂”不是衙门审案的大堂,而是吴家垣子驻防明军的议事所,原先可能是当地吴姓人的祠堂。 顶着大雪赶到大堂后,王五就看到里面来了很多人,有锁彦龙带来的老营军官,也有田守一手下的军官,另外挂印总兵胡君贵、副将王之礼、赵德安等人都在。 细细又看了下,都是各总兵手下的重要将领。 两盏灯笼挂在大堂上面的房梁上,由于风大,吹得灯笼在梁上时高时低的。 田守一正在同锁彦龙低声说话,看到王五过来微微点头让他先站在一边,继而朝一众正困惑为何深夜召集军议的军官们道:“刚收到消息,老木崆那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众军官都是大惊,因为老木崆可是刘帅的驻地! 王五也是心中一凛,老木崆是刘体纯最后的重要据点,甚至可以说是刘体纯的老巢,那里一旦出事便意味刘部指挥首脑被端,如此吴家垣子这边的明军就真是群龙无首,要么就此溃散,要么就是纷纷降清了。 没别的悬念。 田守一没有让众人多等,直接说是总兵田横、万和暗地里同清军勾结在老木崆作乱。 一听是田横和万和作乱,副将俞国华又气又怒,赶紧朝主将锁彦龙道:“请锁镇下令,末将这就带人去救刘帅,把田横和万和这两个龟儿子大卸八块!” 其余军官见状也是纷纷怒吼要带兵去老木崆平乱,大堂内众明军将领皆是愤怒,有家眷在老木崆的更是急得额头渗出冷汗。 王五并没有出声,虽然他的义弟王六就在老木崆。 他只是不动声色看着田守一,因为他发现这位田总兵在众将咆哮要去平乱时,眼神似乎有些不对。 不由想到是不是老木崆生乱的消息促使田守一拿定主意要投清了? 这时,却见那跟铁塔般似的锁镇锁彦龙忽然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之后缓缓扫视一众焦虑不安的军官,沉声说道: “刘帅那边多半已经遇难,这会去救已经来不及了,事到如今,本镇同田总兵再三商议,为诸位兄弟将来考虑,决定天一亮就派人前往清营奉表。” 第三章 十八年来图什么 感谢“俺叫骨日天、小小霸王别鸡、东京太热了”三位社会贤达对《抗清》一书的盟主支持! 无以为报,改日有机会一起睡。 另新书开张同新店开业一样,还请各位有识之士能够多多捧场,打个小赏,投个月票,搞个收藏、评论什么的。 省得叫邻居们奇怪这家店开业,怎么连个送花蓝的都没有。 ....... 锁彦龙竟欲降清! 不止王五吓了一跳,堂内诸将也皆是骇然,均是难以置信。 只因锁彦龙可是刘帅麾下的第一大将,刘帅对其更是无条件信任,否则这次不可能将最后的老底子都交由他锁彦龙指挥的,却不想在这关键时候锁彦龙生了贰心,不顾刘帅生死竟要众将随他一同降清! 除少数人外,其余人都被锁彦龙的话给惊住,惊愕万分。 别人怎么想的,王五不清楚,他脑海中反复浮现的只有那句经典台词——“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也会叛变革命!” 锁彦龙,恰似那浓眉大眼的朱时茂。 身形魁梧,一脸正气,令人视之便敬,直觉就是一等一的好汉子。 这让王五不禁自嘲,原以为第一个降清的会是出身不太清白的田守一,甚至担心田守一会让自己带兵诛杀锁彦龙,为此还一度纠结,没想最后却是根正苗红的锁彦龙动了降清的念头。 看来,人是不可貌相的。 堂内此时鸦雀无声,只那梁上的灯笼忽高忽低,使得堂内的光线也随之时暗时明。 王五依旧不动声色,保持一种特有的静默。 内心深处却难得放松了下来。 老木崆真生乱的话,确如锁彦龙所说这时去救也来不及了,而老木崆一旦失守,他们这几千在吴家垣子的明军便是叫清军给断了后路彻底包圆,连突围的可能都没有。 所以,此时投降,情感上固然难以接受,却是最理智的选择。 不然,只有全军覆没的下场。 他王五纵是见识再多,此时此地也不过是一具凡人肉胎,还能搬山填海大展神威,把十几万清军搅得天翻地覆不成! 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虽说是他没有想到的锁彦龙最先提出投降,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结果符合心理预期。 王五便听之任之了。 堂内诸将面面相觑之余,也难免各自在心中拨弄起小算盘珠子来。 无外乎降与不降的心理斗争。 锁彦龙也知诸将需要时间消化降清的提议,也未多说,看了眼田守一后自顾自坐下。 显然,此事他已经与田守一达成共识。 待锁彦龙坐下后,田守一轻咳一声对众人说道:“锁镇做此打算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过不管是锁镇还是田某,在此都要与诸位把话说清楚,就是绝不强求,愿随我们归清的则归,不愿的我们也不为难,大伙好聚好散,毕竟这么多年兄弟了。” 这话说得很诚恳,言下之意再是明白不过,就是投降乃是本着自愿原则。 王五刮目相看,有了自愿这一前提,便能最大程度减少投降的阻碍,也能化减那些不愿降清的将领敌意,从而避免一场内讧。 是个高明的法子。 诸将听后神情各异,有面露赞同者,有默不作声者,有一脸迷茫者,也有惊恐不知如何是好者。 一时间仍是没有人开口表态。 约摸几十个呼吸后,有人开口了。 “我听锁镇的,这仗真没法打下去了,降了也好,总能让弟兄们有个活路,给咱留点种子。” 说这话的是堂内另一员挂印总兵胡君贵。 早年间在湖广总督何腾蛟麾下任游击,曾与郝摇旗一起挟持过永历皇帝。因了这事一直受永历朝廷歧视,不得不同郝摇旗一同退往荆襄。 去年郝摇旗被清军击败后,胡君贵领着几百残兵一直在山里打转转,前些日子才被锁彦龙收编。 虽说胡君贵手下只几百人,但他是郝系将领,也是挂印总兵,属于吴家垣子明军“三巨头”之一,因此说话还是有一定份量的。 起码,胡君贵表了态,他手下那几百人就不会闹事。 田守一等的就是胡君贵这话,当下趁热打铁道:“如今这个形势,大伙再坚持下去也没意义,冯伯爷托人给咱们递话,说咱们只要投过去,赵提督那里必定为咱们保全。” 田守一口中的“冯伯爷”指的是去年正月,向清军投降的靖国公袁宗第部下总兵官冯启凤。 赵提督则是指清四川提督郑蛟麟,也就是清军包围圈西线的前敌总指挥,此人早年是在松山随洪承畴降的清军。 冯启凤这会就在郑蛟麟手下负责劝降的事,给不少明军将领都写了劝降信,效果显著,挂印总兵马进玉、武自强等人就是受其蛊惑率部降的清。 一听冯伯爷作保肯定能保全他们,堂内一众明军将领都是意动,有一大半都倾向于投降。 余下少数人不是不说话,就是一脸复杂表情,并无人激烈反对。 看来对局面的悲观情绪基本上已经笼罩整个明军。 就这么着吧。 王五暗中叹了口气,有些难过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明日降了清,他就得把自己剃成个光头,留那只能穿过铜钱的老鼠尾巴了。 然而此时让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副将俞国华却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怒指坐在案桌后面的锁彦龙道:“锁镇,刘帅待你恩重如山,你安敢背弃他去给鞑子做狗!” 这一声怒喝让锁彦龙惊怒交加之余也是有些羞愤,更有些意外,因为这俞国华可是他的人! 田守一先是愣了下,继而赶紧上前拉住俞国华道:“俞兄弟,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给鞑子做狗?我同锁镇之所以要带着大伙归清,实是不想几千弟兄枉死在这深山老林!” “放屁!” 俞国华情绪激动,一把推开田守一,气乎乎道:“锁镇对刘帅忠心耿耿,怎会坐视刘帅有难不救,我看分明就是你田守一搞的鬼!” 说话间就要拔刀欲杀田守一,吓得田守一慌忙后退数步。 只俞长刀刚出鞘,就见坐在那的锁彦龙猛的一拍桌子,“豁”的一下立起,以手指俞国华道:“不关田总兵的事,归清一事是本镇的主意!” “锁镇!” 俞国华怔住,手中的长刀也是为之一滞,面露痛苦与不解之色,“锁镇为何要降鞑子?” “降!再不降还待何时!难道要等人都死光了再降吗!” 锁彦龙脸上也是痛苦之色,表情更是无比复杂,但眼神却坚定的很。 俞国华为之一苦,转身看向诸将,一脸悲愤:“你们都要降吗?” 目光所及,诸将或是下意识避开,或是低头不语,无人回答俞之所问。 便是王五,也是有些羞愧的侧过脸,不敢与俞对视。 “降,降,降!” 见无人敢回答自己,也无人站在自己这边,俞国华绝望了,猛的将手中长刀“咣”的一声扔在地上,无比心酸近乎咆哮道:“十八年了,我们在此坚持已经十八年!今日若降,这十八年来又图的是什么!” 这声咆哮令人动容,也直击堂内诸将内心深处,然而依旧无人敢于回应。 王五心中也是难受,脚下微微动了动,终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见俞国华弃了长刀,田守一心中稍定,担心俞在此多说会动摇诸将降清,便上前劝道:“俞兄弟,不要这样,实是没有别的路可走,但有,锁镇与田某也绝计不会走这条路...” 话还未说完,俞国华就愤怒的打断了他,双眼死死瞪着他:“你们这样做对得起刘帅,对得起皇上,对得起大明吗!” “这...” 田守一被俞国华瞪得心里发毛,本能的又往后退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力道将他扯到一边,却是锁彦龙从案桌后走了过来,之后抬起右手猛的朝俞国华脸上扇去,骂道:“皇上没了!朝廷没了!...大明亡了,我们还坚持什么!醒醒吧,完了,都完了!” 力气极大,扇得俞国华不由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亡了,大明亡了,一切都完了...” 俞国华并没有伸手去捂自己被扇得通红的左脸,而是泪流满面对着追随多年的锁彦龙道:“锁镇,难道我们这十八年来的坚持真的是为了大明,为了天子?” 锁彦龙皱了皱眉头,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边上另一挂印总兵胡君贵想了想,上前扶住俞国华:“俞兄弟若不肯随我们归清,大可带人离去,锁镇说的明白,此事绝不强求。” 听了这话,俞国华环顾众人,最后将视线落在一脸铁青的锁彦龙脸上,抬手抱拳后毅然决然转身向外走去。 他俞国华这辈子绝不给鞑子做狗! 可刚走几步,后背就传来巨痛,继而一柄利刃从他肚腹破开而出,鲜血顺着刀尖不断往地面滴落。 这一幕让众人都是色变。 “呃...” 低头看了眼穿肚而出的尖刃后,俞国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甘心的想转身去看凶手是谁,对方却瞬间抽刀,继而又狠狠刺进俞的后背。 一刀、两刀、三刀... 伴随“扑通”声,俞国华的身子重重倒地,鲜血从他的身体前后不断喷涌而出,脏器也顺着刀口不停往外溢出,那肠子如同挤出来般让人看着都头皮发麻。 堂内充斥血腥昧,风雪再大也吹不散。 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俞国华都不知是谁杀的他。 王五看的明白,是锁彦龙! 第四章 我命由人不由我 不愿降清的俞国华就这么死了,直到咽气那一刻,他都没能看清凶手是谁。 或许,他知道凶手是谁,只是不愿相信。 堂内再次鸦雀无声,安静的有些可怕。 也许是外面的风太大,也许是两扇木门年久失修,只听“咣当”一声,本拴好的大门竟被风重重吹开。 一股冷气吹入的同时,也带来漫天飘卷的雪花。 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寒意,以及那狂风呼啸声。 可能是被俞国华的死震住,堂内数十明军将领竟无一个想到去关门。 直到王五默默过去将门掩上。 转身时看了眼地上双眼圆瞪、死不瞑目的俞副将,王五的步伐略微有那么一刻停顿,之后却面无表情回到原先的位置继续保持静默。 没有情绪的波动,脸上也看不出任何心理变化的表现,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似的。 不是王五对俞副将的死无动于衷,也不是他真的铁了心要同锁彦龙、田守一同流合污降清当叛徒,而是因为关门的瞬间,他看到了墙角及院中潜伏的甲士。 是锁彦龙的亲兵。 一场现实版的鸿门宴,或者说,这本就是一场极度危险的会议。 显然,锁彦龙不允许有人违抗他的决定。 所谓自愿,不过是引出反对者的说辞。 也是,换王五来主持的话,他也不会允许反对者的存在。 既然决定降清,自然就要带更多的人马前去,驻守在吴家垣子的明军有四千人,将这些人马全带到清方,得到的待遇肯定比带一半人过去强。 甭管哪朝哪代,投降后的福利待遇都取决于投降者自身的实力。 事实也的确如此。 冯伯爷在给锁彦龙的信中明确了“全军而来”这一条件,只要达到这个条件,那么锁彦龙肯定能得到清廷授予的绿营记名总兵衔,再差也是个实任参将。 这一点得到了清军西线总指挥、四川总督李国英的背书。 李国英眼下正在同陕西总督白如梅、湖广总督张长庚争夺对夔东明军围剿战事的主导权。 且西线四川清军推进迅速,战果也是最大,因此若李国英这边在军事和政治上取得双丰收,必定压过白如梅和张长庚,成为清廷眼中的“功臣之首”。 为此,李国英这边给夔东明军将领开出的价码还是非常丰厚诱人的。 那么为了前程考虑,锁彦龙自是不能允许俞国华带人离开。 哪怕俞国华是他的人。 动手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王五对其的评价是心狠手辣四字。 这种人,天生就是干事的。 田守一其实真以为锁彦龙会放俞国华走,所以他也被锁彦龙突起杀人的举动给骇住了,反应过来后本着大伙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立时给亲兵队长王五打了个眼神,示意他将俞的尸体抬出去。 王五依令而为,默不作声上前将满是血污的俞副将拖到大堂外,之后走到院外叫来自己的亲兵朱三和万四,让他们找来针线。 “针线?” 瞎子万四很是不解,不晓得队长要针线做什么。 王五没有解释,只让万四去拿。 不一会万四就将针线取了来,王五四下看了眼,让哑巴朱三和瞎子万四给他放风,自个独在在棚中将俞副将流在体外的肠子塞入腹中,继而一针一线的把俞副将破开几道长口的腹部重新缝上。 过程很煎熬,画面也很恐怖。 王五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厌恶和不耐,只在油灯下静静的穿针引线,因为他想让这位抗清义士死后得到最后的体面。 至于眼前可怖的血肉,他却是早已习惯。 小半个时辰后,王五从地上直起腰,呼了一口气,心情复杂的对着俞副将的尸体深深鞠了一躬,之后唤朱三和万四进来,让二人天亮后寻个地方将俞副将埋了,并要二人一定要做个记号,以便将来回来迁葬,另择地方用棺材下葬。 这是王五唯一能做的了。 眼下的情况,由不得他逞英雄。 就在王五忙着缝补俞国华尸体时,大堂内的军议结果出炉了,与会的明军中高级军官一致同意追随锁彦龙降清。 毕竟,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俞国华。 看上去,锁彦龙杀一儆百的策略取得了成功。 底下人的思想工作自由军官们去做,锁彦龙、田守一、胡君贵这三个“巨头”只需掌总即可。 王五接到的命令是给亲兵营做工作,确保军官同士兵都同意降清,不发生哗变。 亲兵营共有320人,都是五年以上的老兵,虽说不能像过去明军将领养家丁般厚养,吃喝方面还是给予最大保障的,一天能吃上两餐。 油水不多,胜在不太饿。 王五担任亲兵营领队差不多一年,这一年时间内他与亲兵营的士卒相处还算不错,因为他年龄不大,待人亲和,不像有些军官动辄对底下人喝骂,吃拿卡要,极尽刁难的。 加之王五也不是什么空降的二代,在田守一军中任职以来以敢打敢冲闻名,也敢于搏命,因而在亲兵营官兵当中威望很高。 只是,王五也不知道如何同这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说投降的事。 朱三和万四知道了事情原委,二人情绪立时都有些低落,看得出二人对于降清一事很是抵触。 他们与清军是有仇的。 朱三的嘴叫清兵戳穿导致不能说话成了哑巴,万四左眼同样叫清军箭枝射中成了独眼瞎。 现在叫二人向清军投降,内心深处肯定不愿意。 “刘帅那里出了事,咱们这边已经成了孤军,寨子里的粮食最多够我们吃半个月,半个月以后不用清军来打,咱们自个就要饿死了...” 王五耐心劝说二人跟自己降清,上到永历朝廷已经覆没的宏观事实,下到寨中粮草短缺的微观事实,明确指出降清是最好的出路。 “阿巴阿巴...” 朱三张嘴努力想说什么,可说出来的声音实在叫人听不懂,只好打手势向队长表明自己的心意。 就是队长救过他的命,所以队长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万四没吭声,表情却很不自在。 “活下去才有机会,眼下形势...我命由人不由我啊。” 王五微叹一声,将万四解下的眼罩重新戴在他的左眼上。 万四依旧没有吭声,保持沉默。 但沉默也代表一种态度——默认。 大势之下,个人的想法和努力,真的无足轻重,甚至个人的性命都可以直接忽视。 风雪交加的巫山,此时哪有半点云雨之情,有的只是绝境之下人性的绝望。 第五章 我们投虎帅 感谢澳州华人新贵公子2011心念故土,给予本书盟主支持,三克油韦尔吗吃! .......... 朱三、万四的思想做通后,王五没有耽搁立时把手底下的军官叫到了自己屋中。 作为营官的他不可能同每一个士兵交心谈话,因此同样也只能将思想工作派给下面的人。 由于夔东地区的明军来源复杂,有顺军出身,有明军出身,有团练出身,有地主武装,所以明军各部并没有统一编制,也没有统一号令,只各部共推刘体纯主持军务,将各家兵马划分为十六营。 若有战事,则各家听从刘体纯指挥共同出兵。 若无战事,则边务农边练兵。 平日各家归各家,相互之间不过问。 刘体纯本部沿用的是从前老顺军的兵制,田守一这边因为是明荆州卫世袭军官出身,所以其部队编制用的是旧明军队的卫所制。 具体到王五指挥的亲兵营,最下面的基层军官是小旗,管十个人;小旗上面是总旗,管五十人;总旗上面是百户,管百来人。 王五作为亲兵营领队,顶多就是个试千户。 实际上他却是挂着荆州参将衔的,而参将至少是个上校旅长级别。 可现实中,王五手下就三百来号人,最多是个少校营长。 造成官位和职务不对等的原因,自是明清双方在官职爵位上的滥封。 明朝这边挂印多如牛毛,清朝那边记名也是满地走。 大哥不说二哥。 三个百户,六个总旗很快就到了。 这九人是亲兵营的中级领导班子,也就是王五手下这支兵马的主心骨。 朱三是王五的掌旗,相当于传令官,手里带着十名传令兵。 万四则是王五的直属亲兵队长,也带十人。 这20人属于王五自己的直属人马,全营官兵总数324人。 三个百户分别是32岁的田文,31岁的郭魁、28岁的赵进忠。 其中田文是荆州人,永历六年从家乡主动投奔田守一参加抗清活动,其少时在家乡读过几年私塾,自称有秀才功名,实际上只是个童生。 郭魁是湖南湘潭人,永历二年清军攻入湘潭对城中居民进行了大屠杀,郭魁因在外乡亲戚家躲过一劫,但全家包括年幼的弟弟妹妹皆被清军所杀。至此便参加抗清义师,后辗转投入田守一部。 赵进忠则是巫山本地人,原是个打猎的,因为箭射得好被田守一强行拉了壮丁,几年下来倒也干到了百户。 其余六名总旗有两人也是荆州的,另有三人来自襄阳。 还有一个是王五在孩儿营的同伴,比王五小三岁,今年才十九。 也没名字,被人叫作狗剩。 “狗剩”,听起来像是狗吃剩下的东西,有歧视的意思。 实际上这年头穷人家给小孩取乳名多用狗剩二字,因为穷人认为给小孩取个低俗、烂贱的名字好养活,经得起摔打,经得起病痛。 六个总旗中,狗剩跟王五最亲,可能是因为在孩儿营时王五常带他一起玩的缘故。 一帮人参军经历各不相同,也各有不同的人生。 现在,却是共同面对一个艰难的选择。 在将对朱三和万四所说同九人重复了一遍后,王五并没有以命令式的口吻要求九人必须服从命令,而是让九人自己选。 愿意的就愿意,不愿意的明日天亮走人便是。 他不是锁彦龙,干不出强迫手下同他一起投降的事。 “唉!” 秀才田文最先叹了口气,也似是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料,苦笑一声后说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今时今日,局面已非我等坚持就能改观,既然上面决定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大不了回老家种地就是。” 本地猎户出身的赵进忠微嗯一声,什么也没说。 最终结果,同清军有灭门之恨的百户郭魁以及总旗余柱、宋安选择同清军战斗到底,誓死不降。 王五理解并尊重三人的选择,问三人打算去哪。 郭魁没有多想便道:“我们去虎帅那里!” “虎帅”便是大名鼎鼎的临国公李来亨,其义父李过绰号“一只虎”,因此他被人称为“小老虎”,久而久之便被人敬称为“虎帅”。 李来亨部是夔东明军成份最“单纯”的一支,全部是当年的老顺军,根据地在兴山境内的茅麓山一带,眼下也是各路明军实力最强的一支,大概有一万多人马。 只是王五清楚,此时距离清军攻占茅麓山区最多就剩七八个月时间,而随着刘体纯部的溃败,茅麓山抗清根据地也终将被清军重重包围。 所以郭魁他们选择此时去茅麓山投奔李来亨,是明知必死也要为之献身的大无畏举动。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微微点头,让众人将明日降清一事通知士卒,同样也是本着自愿原则,绝不强迫。 九人起身时,王五又看向郭魁:“如果有愿继续坚持下去的就由你带到虎帅那里去。” 说完,让朱三清点一下营中的武器装备,选一些好的兵器连同营中不多的火药都交给郭魁他们带走。 郭魁三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王五这个年轻的队长拱了拱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此一别,也可能再无相见之日。 天快亮前,大致结果出来。 出乎王五意料的是,竟有超过一半的士卒不愿降清,选择跟随郭魁前往茅麓山继续同清军战斗到底。 这些人都不是老顺军出身,而是田守一这些年在各地陆续收拢的溃兵,甚至还有一些是拉的壮丁,按理降了清这些人都可以活命,不想他们却选择牺牲决定和清军拼到底,这实在是让王五感慨万千。 再结合夜里大堂议事的那帮中高级将领除了一个俞国华宁死不降,其余人都对降清毫无抵触,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感慨之余,王五秘令田文、赵进忠协助郭魁带人离开。 田文有些担心:“一下走这么多人,田大人万一怪罪下来?” “过了明日,你我皆是清人,有什么怪不怪罪的...照我说的做吧。” 王五并不担心田守一,因为投降以后,他田守一还是不是自己的上司都难说。 清军那边不可能让降过去的明军继续保持完整建制的。 天很快亮了,雪停了,甚至风也停了。 积雪很厚,深处甚至都有膝盖深。 久违的太阳出现在东方,一绥阳光撒落巫山大地,虽不能让人温暖,却让巫山深处的每一个明军将士都有一股暖意。 这股暖意更多的是来自能活下去的动力。 降清一事基本已是人尽皆知。 王五不知道其他部队什么想法,只知道驻扎在不远处的胡君贵部的士卒一大早就喧哗了,不是哗变,也不是哗乱,而是那种特别轻松的闲聊。 这里一群,那里一堆,相互诉说投降后是继续当兵吃刀口饭,还是领了遣散银回乡过日子。 也许这当中有不愿降的,但肯定是少数。 人往往都是随大流的,在没有人组织的情况下,少数人无法撼动大局,只能随波逐流。 郭魁带着不愿降清的180余人同王五见了最后一面,之后便以出营巡视的名义悄悄出了营门。 王五一直站在营门望着这些视死如归的勇士离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方才惆怅的跺了跺脚,有些落寞的回到驻地。 郭魁他们这一路并不安全,因为老木崆那边可能已经来了清军。 刚回到营中,就接到田守一的命令,让他带领亲兵营马上到东坝集合,并强调携带武器。 东坝是明军的练兵场,王五没有多想,只以为田守一要对部下讲话,然后集体前往清营缴械,当下点齐剩下的士卒前往东坝集合。 到地后,却是被眼前一幕惊住。 视线中,几拨人马正围着一拨人。 被围的那拨人约数百人,从衣服来看都是前些天随锁彦龙来此的老营兵,很多人都生了白发。 包围这拨老营兵的是锁彦龙另外的部属副将王之礼、陆从云等人的部队。 被田守一视为左膀右臂的副将马大盛、李之炳二人也各自带了一队兵丁堵在东坝的西门。 尚未明白发生什么事时,耳畔就传来田守一的声音:“怎么就这么些人,其他人呢?” 王五忙快步走向正皱眉看着他的田守一,低声道:“其他人不愿随大人归清,末将自作主张放他们走了。” 闻言,田守一大怒,抬脚踹了王五一下,骂道:“混蛋,谁让你放他们走了!” 王五没有闪避,硬挨了田守一这一脚,站在那低着头也不说话。 见状,田守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眼下却有比这事更棘手的事,便没有继续发作,只闷声对王五道:“这账回头跟你算,你先带人跟我来。” 王五忙应了,挥手示意百户田文和赵进忠带兵过来,又低声问田守一发生什么事。 田守一边走边道:“那些都是俞国华的兵,不肯随锁镇归清。” 王五抬头朝那帮正在对峙的老营兵看了眼:“那锁镇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田守一止住步伐,侧脸看了眼王五,“等会看锁镇那边,红旗落下,你就带兵把这帮人都宰了!” 第六章 好男儿,不降清! “都杀了?” 王五一惊,失声道:“大人,这些人都是刘帅手下的老弟兄,既不愿归清,何不让他们走?” “让他们走?” 田守一冷笑一声,鼻子抽了抽,微哼一声:“这帮人都是刘二虎的老底子,一个个脑袋迂得很,真放他们走,回头能咬死咱们!” 言语间阴嗖嗖的盯着坝上那帮老卒看,眼神之中满是杀意。 已然不称“刘帅”而称“刘二虎”,可见降清意志非常坚定。 回头是不可能的了。 王五没有吭声,他明白田守一的意思。 所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狠毒。 坝上那帮被围的老卒都是追随刘体纯多年的顺军老底子,这帮人同清军战斗了二十年,根本不可能降清,所以放他们走等于纵虎归山。 因为谁都知道降过去的明军必定会被清方要求打前锋,这也是清军历来征战的原则。 以满洲督蒙古,以蒙古督汉军,以汉军督绿营,以绿营督降军。 如此一来,放走这几百精锐老卒,就是锁彦龙、田守一这帮降将给自己找麻烦。 与其日后不知死多少人才能剿灭这些老卒,不如趁今日一股脑宰了,一了百了。 可王五不愿对这些顺军老卒动手,他若真有一颗狠绝的心,就不会放郭魁他们离开。 人各有志,不强求。 是,他是准备降清当叛徒,但他有自己的道德底线! 或者说,良心不允许他将屠刀挥向那帮宁死不降的老卒。 因此,迟疑之后,他还是低声劝田守一道:“大人,这些人是锁镇打老木崆带来的,和咱们并没有关系,真要镇压也当由锁镇自己镇压...我们还是别趟这混水了,传出去对大人名声也不好。” 这是提醒田守一不要把杀自己人的恶名揽到头上,被锁彦龙当刀使。 谁的麻烦谁自己去解决,他们保持中立就好。 这也是王五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绝不沾义士的血。 未想田守一却是根本不听劝,反道这件事他们必须要做,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原因是清方那边要是知道他们放走几百刘体纯的老底子,肯定会怀疑他们的投降是否可靠。 一旦被清方猜忌,锁彦龙同田守一的下场怕就不太妙了。 故而,他田守一不可能保持中立。 而且单以锁彦龙根本无法镇压这几百老卒,毕竟那些愿意随锁彦龙降清的士兵同这些老卒都是同袍战友,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脏事,自然就得由同这些老卒没关系的田部来做。 他田守一敢不做,回头这事的责任就得他兜着。 “大人,” 虽晓得田守一为形势所逼不得不做,王五还是试图做最后的努力,田守一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挥手打断了他,闷声道:“别想那么多,动手的时候利索些,别叫锁镇小瞧了咱们。” 言罢,径直向坝台上走去。 田的亲信副将马大盛、李之炳那边都已通过气,现在就等锁彦龙拿定主意了。 田部共有两千余人,除去被王五放走的一百多号亲兵,兵力也是这些不降老卒的四五倍,动起手来绰绰有余。 更何况锁彦龙也不会干看着,他手里还是有两三百亲兵愿意对自己人动刀的。 锁彦龙此时就在坝台上,正与其亲信副将王之礼、陆从云等人商量什么。 田守一走了约摸七八步,突然又停下转身对一脸不甘的王五说了句:“老五,别犯傻了,这几百颗人头拿过去也是咱们的军功,到时算你一份,不会亏待你。” 王五嘴张了张,终是咽下了想说的话,目视田守一去往坝台。 哑巴朱三悄悄走到队长身后,轻轻拽了拽队长的袖子,“阿巴阿巴”打着手势,竟是劝说队长不要听总兵大人的。 瞎子万四看了看被围的那帮老卒,又扫了眼正在陆续往坝场调来的队伍,低声道:“队长,干这种事是要被老天爷打雷劈死的。” 王五心乱如麻,也是不知自己当如何选择,叫万四把田文和赵进忠叫来,告诉二人田守一的意思。 田文眉头皱了皱,竟是骂了句:“妈啦个逼的,他锁彦龙心够狠的!” 赵进忠则继续保持沉默。 这位猎户出身的百户就这性子,不爱说话。 狗剩冒了出来,可能是听瞎子万四说了这事,气愤道:“五哥,这事不能干,干了要断子绝孙的!” 众人竟都是不同意干这生儿子没眼的事。 “队长,咱们可以投降,但咱们绝不能杀自己人啊!” 瞎子万四生怕队长顶不住总兵大人的压力做那人神共愤之事,竟是扑通跪了下去。 “队长,咱们跟鞑子打了这么多年,哪个跟鞑子没深仇大恨...队长说朝廷没了,皇上没了,咱们打不下去了得投降,这样弟兄们能有个活路,对此,我田文没啥好说的,大不了回家种地。可我绝不会对自己人下手,队长真要干,那我现在就走!” 田文态度坚绝,杀自己人这种事,历来就是为人不耻的。 他田文好歹是读书人,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绝境之下被逼无奈投降可以,但如果投降的前提是要把还有血性,愿意牺牲的自己人除掉,那他说什么也不干。 其他几个总旗还有一些小旗听到动静也过来了,这帮人虽然没有明确表态,大抵队长说什么他们就干什么,但王五知道这些人的内心还是排斥这种事的。 诚然,他可以强迫这些人服从命令,也相信余下来的人大半会听从他的命令,但是他真能对那些不愿降清的老卒动手吗? 内心极度纠结的王五看着众人,随手从地上抓了一团雪在手中捏成圆形,好像转核桃般转来转去,看着面无表情,实则心里如热锅蚂蚁般煎熬。 半响,掌中的雪球被他用力捏碎化为冰水。 “进忠跟我来!” 王五叫赵进忠与他走到一边,与其低语了几句。 赵进忠先是面露讶色,有些困惑的打量着眼前年轻的队长,之后微微点了点头。 依旧如从前般,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坝场上老卒推举的代表游击麻思忠,千总许德义正在与锁彦龙谈判,二将希望锁彦龙能够看在昔日情份上放他们回老木崆,哪怕刘帅已经遇难,他们也不想跟锁彦龙降清。 另外要求将副将俞国华的尸首交给他们带走。 谈判显然没有结果,因为锁彦龙不同意麻、许二人带兵离开,甚至在副将陆从云的劝说下将麻、许二人给绑了。 这让那帮不愿降清的老卒们骚动起来。 气氛开始紧张,王五带着亲兵营按田守一的意思进入坝场。 双方的火拼看来不可避免。 老卒们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战斗,尽管人数远低于包围他们的队伍,这些大多生了白发的老兵们却没有任何畏惧和退缩,只默默拿起武器结成圆阵,警惕的看着眼前包围他们的士兵。 昨天,他们还是同一阵营。 今天,却成了敌我两家。 老卒们没有发出咒骂声,只机械的保持着完整队形,呼吸都有些急促。 随着时间的流逝,老卒们紧握武器的双手力度也不断增强。 他们,要为心中的信仰做最后一搏。 这信仰,也许是执念。 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执念。 “锁镇有令,只要你们放下武器,锁镇绝计不会伤害你们的性命!” “大明已经亡了,刘帅也已经死了,弟兄们何必还要坚持!” “只要你们肯降,锁镇一定会善待你们,给你们找老婆生孩子,下半辈子安安稳稳的不好吗!” “......” 锁彦龙的心腹陆从云不断劝说老卒们不要做无谓抵抗,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沉默以及鄙视、仇恨的目光。 镇压的队伍已经陆续到位,弓弩、火枪都对准了那帮老卒。 虽然很多士兵并不愿意镇压那帮老卒,但在军官的喝令和威逼下,他们也只能无奈服从。 “大人!” 王五走到田守一身边,做了点头的动作。 田守一也点了点头,然后朝坝台上的锁彦龙看去。 劝降无果的锁彦龙此时脸色黑的难看,他不愿杀害这些老卒,可不这样做后患实在太大,不得已之下只好朝副将王之礼使了眼色,后者立时将手中的一面三角红旗挥落下方。 “杀!” 红旗挥下瞬间,早已得到命令的锁部、田部大小军官发出齐致喝喊声。 “杀!” 王五也暴喝一声,青筋暴起同时鞘中长刀猛的拔出,寒光一闪而过,便见一颗人头“咕噜”落地,在雪地中滚了足有三四尺才停住。 白雪之上赫然多出一条好像蛇爬似的红色血带。 无比鲜艳,也无比刺眼。 一具无头身体重重倒地,砸落在地时溅起无数的雪花,继而将地面的白雪迅速染成红色。 死者正是挂印总兵田守一! 与此同时,一枝利箭脱弦而出,向着坝台上的锁彦龙咽喉直射而去。 “噗嗤”一声,箭头直直刺入毫无防备的锁彦龙喉部肌肤,猛的钻射而入从其脖后破肉而出后又重重卡在其中。 利箭的末端如响尾之蛇般不断震动,发出微不可闻的音波。 箭柄上刻有一个赵字。 “好男儿,不降清!” 奋力一刀斩断田守一脖颈的王五将手中满是鲜血的大刀朝天一指,如狂兽般发出咆哮声:“我是大刀王五,不愿给鞑子做狗的跟我冲!” 第七章 是男儿打到底! 异峰突起! 任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 田守一的亲兵队长王五竟一刀砍了田守一! 其部下百户赵进忠更是一箭射中主将锁彦龙,直接封喉! 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到只在呼吸间。 快到令看到这一幕的明军官兵都是惊立当场,就是王五的手下也都愣在那里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因为他们事先根本不知情! “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做,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大道理我说不上来,总之,求个心安吧。这事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不过成和败都改变不了我们必死的结局。但也没什么,是人,都会死,这世间可没有什么万岁。” 要求箭术高超的赵进忠配合自己解决田守一和锁彦龙时,王五如此说道。 真没有说什么大道理,也没有要赵进忠一定答应,但赵答应了。 真不知道这个在巫山长大的本地人是怎么想的。 “好男儿,不降清!” 一击得手的王五看也不看无头的田守一,径直向着尚未反应过来的副将马大盛冲去。 此人和另一副将李之炳都是田守一的心腹,也都是降清的积极份子,若不能将这二人除去,局面仍是险峻。 连冲数步,当面几名田守一的贴身亲兵竟还是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等到清醒过来时,亲兵营的队长王五已是越过他们挥刀朝马副将斩去。 “王五,你干什么!” 马大盛终是反应过来,眼见王五大刀朝自己面门劈下,惊怒之下本能举起佩刀格挡。 “咣当”一声,王五手中的大刀狠狠斩在了马大盛佩刀的刀鞘上,似有火星溅出。 双方皆是虎口一震。 马的刀鞘生生被砍了个寸许的深印,而王五的大刀也叫卷了块拇指长的边。 世间又哪里有削铁如泥的宝刀! 此刀,不过是王五义父王德顺生前从清军处缴获而来的普通腰刀。 但,刀平常。 用刀的人,却不平常。 “干什么?干你!” 一击未中,王五毫不迟疑再次挥刀,将长刀再朝马大盛右肩斩去。 其面目凶狠如煞星,目中怒火如嗜人,看得马大盛没来由的心脏狂跳。 却也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物,尽管心虚身体却是灵活,一个闪身侧避再次躲过致命一击。 手忙脚乱间,长刀亦从鞘中脱出发狂挥舞,更是向左右亲兵嘶吼起来:“王五杀了总兵大人,给我将他乱刀砍死!” 闻令,马大盛的数名亲兵出于服从的本能纷纷挥刀涌上前,要将这胆敢以下犯上的贼子格毙当场。 王五并不退却,提刀连斩两名马的亲兵,然这眨眼间的功夫却让马大盛有了喘息之机,也让其余田守一的部将反应过来。 “杀了他,杀了他!” 几名军官怒声嘶吼着冲了过来。 王五知事情要坏,眼角余光一扫,哑巴朱三和瞎子万四已经带人冲了上来。 不由斗志再昂。 今日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是男儿就不要阻我!” 王五以搏命之势逼退挡在他面前的两名士兵,嘶吼间再次朝马大盛近身而去。 后方喊杀声也是震天,却是那百户田文带人冲了上来。 亲兵营的总旗、小旗们见状也纷纷带兵向着队长所在涌了上来。 或许他们当中有人并不想继续打下去,有的真心想投降过太平日子,哪怕回乡当个农夫也好,但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提刀为队长助战。 这就是势。 随波逐流是势,裹挟从众也是势,振臂一呼更是势! 又或许他们知道即便自己不从队长犯上,也会被那些将领当作乱党诛杀。 人无选择,就是选择。 “队长!” 熟悉的叫喊声自王五左侧方向传来,扭头只扫了一眼后,王五侧身在地上迅速一个打滚,但听“嗖”的一声,一枝利箭正中挥刀欲砍王五的马大盛右大腿,疼得对方闷哼一声右膝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本砍向王五的刀势为之变了方向。 一刀斩空。 “叛贼,去死!” 于战场之上有过多次搏命经历的王五抓住时机,再次一个打滚近到马大盛跟前,双手握刀猛的将长刀斩在了马大盛右腿膝盖以下部位的小腿肚上。 “啊!” 中刀的马大盛疼的忍不住惨叫一声,双眼下意识的朝自己右腿看去,脸色霎那间苍白无血,险些把自己骇晕过去。 只见马的右腿膝盖以下被大刀齐齐斩断,腿骨如被修过般平整,血水顺着白森森的腿骨如泉涌般喷洒于雪地间。 断腿连同皮靴则深深的踩在雪中。 兀自屹立不倒。 “五哥,我帮你!” 一矫健身影从乱战人群中蹿出,一个箭步冲到正抱着断腿哀嚎的马大盛右侧,左手一把打翻其头盔,右手持刀自上而下毫不留情的扎在马大盛脖劲下方背部。 “噗嗤”入肉声,长刀竟是没进马大盛体内一半还多! 持刀之人又如剜心般虎腕猛的转动,长刀立时在马副将体内转了个方向。 寸刀,寸绞! 哀嚎之声裂人心肺,又在瞬间止住,直至无息。 长刀抽出,副将身如抽筋般垂坐。 脑袋耷拉,一动不动,毫无生机。 只背上仍在“汩汩”的往外冒着血。 是狗剩! “马大人死了!” 马的亲兵叫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难挡呼啸而来的亲兵营,纷纷呼号着向坝外飞逃。 那几名马大盛手下的军官也是吓得六神无主,有两人在愣神间被田文带人砍翻在地,余下几人顾不得多想也撒腿向坝外奔去。 军官一逃,士卒更是争相乱跑,坝台下乱成一团。 只看得远处被围的白发老卒同围住他们的另几拨明军个个惊愕,浑不知发生何事。 有眼尖者发现坝台上的锁镇似乎倒地,再结合坝台下的乱斗,立时意识有人作乱。 聪明者一刻不耽搁带上人马就弃东坝而去,不聪明者犹自傻乎乎看着。 数百老卒不知谁喊了句,立时已集成的大阵向坝台靠了过来,显是要增援坝台下孤军作战的弟兄。 这边喘了几个粗气的王五从地上翻身跃起,提着沾满田守一、马大盛鲜血的大刀朝坝台上奔去。 “上!” 田文同赵进忠同时带手下士兵随之冲去,坝台上的锁部也早已大乱,锁的意外死亡让其部下集体失了方寸。 确认锁镇已死,田守一的部下作乱后,锁彦龙的亲信副将王之礼当即立断带着本部人马冲出坝场,直接奔数十里外的清军防线而去。 锁的另一亲信副将陆从云因带人劝降老卒,坝台事变之时根本救援不及,眼见王之礼弃营而去,急得跺脚大骂王之礼,可也不敢带人平息事变,一咬牙只带了亲信百余人弃了坝场而去。 两员副将的离去让仍留在坝场的锁部官兵群龙无主,慌乱间有的四散而逃,有的则是放下武器原地待命。 这些大多是被迫听令降清的。 锁彦龙的亲兵逃得七七八八,只余数人痴痴傻傻的站在那。 “放下刀,保你们不死!” 王五无意滥杀,命朱三带人将那几名锁的亲兵押到一边。 在众人簇拥下王五走到已然咽气的锁彦龙尸体前,盯着这具尸体看了七八个呼吸后,已经开卷的长刀再次挥落重重斩下锁彦龙的脑袋。 之后刀尖用力一扎,锁的首级赫然被挑在长刀之上。 刀挑锁之首级的王五脚下如有重钧,缓缓走到坝台前方边缘,望着台下上千正看着自己的白发老卒及那些包围他们的明军官兵,却是久久没有任何声音。 许久,就在众人惊疑之时,但见那坝台上的大刀王五将锁的首级用力向半空甩去。 人头以弧线落地之时,王五的声音如洪钟传来:“有卵子的跟我同鞑子打到底!” 第八章 死亦为明鬼 霜后暖,雪后冷。 风是停了,空气中弥漫的寒气却依旧冻的人脸生疼,哪怕多日未见的太阳就在半空中。 放眼四周,整个巫山地区皆是白茫一片,一点绿意都看不到。 天空中没有飞鸟,林子中也没有走兽,一切都好像被封印般令人滞息。 身处此间,不见天地之大,只知自身之渺小。 白雪覆盖的吴家垣子再次恢复宁静,没有了不久前的嘶吼喊杀声,却多了一丝肃穆庄严。 王五带人同那些老顺军一起安葬被锁彦龙杀害的副将俞国华。 这是王五的意思,也是顺军老卒们的意愿。 俞的尸体抬过来时,其部将游击麻思忠、千总许德义等人便发现了俞的腹部伤口已被缝合,脸上的污血也被擦拭一净,不由看向王五。 王五微微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他无意利用此事向这些俞的部下示好,进而拉近与他们的感情,使这些人为己所用。 因为,他只是做了本份之事。 而他相信,这些同清军战斗了十八年之久的顺军老卒,勿需他任何做作。 那样做,是对他们的侮辱! “多谢!” 麻思忠等人也没有多说,只朝王五拱手抱拳,之后带人将俞的尸体用草席裹了轻轻放入事先挖好的深坑中。 没有棺材,一时半会也没法做一付棺材,只能临时先葬在此处。 四百多名俞国华生前率领的老顺军悲戚的看着老都尉入土,不少人想到老都尉生前与他们同生共死的一幕幕,禁不住潸然泪下。 群体无形之中放大了这股悲戚。 哭声从一个人向另一个人传染,从细微到不断放大,渐渐的这不知名的山凹中已是哭声一片。 麻思忠、许德义等军官亦是一边落泪,一边将泥土一点点的朝老都尉身上覆去。 哭声令王五心中动容,他知道俞国华生前必定是极得部属爱戴之人,否则这些老卒不会对他有这么强烈的情感。 却不知自己死后,有多少人会为他哭泣。 兀自看了一会,内心深处不由轻叹一声。 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去哪里? 吴家垣子肯定守不住,先前锁彦龙的副将王之礼、陆从云等人带走了约千余人,另一挂印总兵胡君贵在得知坝场出事后也是脚底抹油带着手下几百士兵仓皇而逃,再加上四散乱跑的,整整四千人的明军如今仅剩一千多号人。 别说这一千多号人能守住吴家垣子,就是四千人都在也守不住! 西线的四川清军光是压在吴家垣子一线的就有两万多人,且都是多年征战的精兵! 兵力没清军多,粮食也少得可怜,武器装备更是比清军差了几个档次,王五拿什么来守吴家垣子? 降清的路,被他自己斩断了。 如今,他只有一个选择。 走! 但是,去哪? 王五不知道,他心也很乱,但他必须强迫自己镇定。 因为,大刀王五已然是这支明军残兵的主心骨! 他要慌乱不知所措的话,其他人怎么办? 唯有强行压制心中的迷茫,尽最大的人事。 可能,真就听天命了。 但路是他自己选的,从挥刀斩杀田守一那刻,就注定他没有选择,只能一往无前走到底。 哪怕是绝路,也得走! 老顺军那边王五不担心,这些老卒要是肯降清的话,也不会令他铤而走险自断降清之路。 现在,王五要做的是团结其余明军,至少在清军重兵进剿前将他们先拧成一股绳。 不管多少人,有一个主心骨,有一个方向,总能生出一股子力气来。 再差,总能和清军拼个几场。 带人回到垣子后,百户田文和赵进忠就过来汇报情况。 “队长,点过了,各部加起来还剩七百多人。” 王文说除了他们亲兵营的一百多号人外,其余人大多是锁彦龙和田守一麾下,有压根没跑的,有主动留下选择继续战斗的,也有一些是他和赵进忠带人截下的。 现在这些人都在坝场。 王五微嗯一声,示意田、赵二人同他去坝场。 到地后就见几百号穿着各式军服的明军官兵东一堆、西一群的散在坝场各个角落,看样子都在讨论先前发生的事。 发现那个杀了锁镇和田总兵的大刀王五过来后,人群立时呼啦一下向坝台聚了过来。 人群中有军官,但都是各部的底层军官,中高级将领一个都没有。 “王五!” “大刀王五!” “王队长!” “......” 人群叫喊着王五的不同称呼,一双双眼睛或渴望、或焦虑、或困惑的看着坝台上的年轻人。 大刀王五的威名已在他们心中生根。 这让王五突然压力倍增,好似双肩有千钧重担,压得他都喘不过气来。 片刻,他吐了口气,走到人群前方,之后缓缓扫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扬声道:“我王五知道大伙这会在想什么,又在担心什么,所以我王五得把话跟大伙说明白!” 人群没有人发声,前面的、后面的都在紧紧盯着台上的王五。 有个子矮小且站在后面的,甚至垫起脚来想望一望那个敢杀总兵,要带他们跟鞑子拼到底的大刀王五是个什么样的凶人。 田文、赵进忠、朱三等人也好奇队长要和这些人说什么,纷纷将耳朵竖起,唯恐漏了一句。 几百双眼睛注视下,王五理了理思路,继续对人群说道: “今日之事乃是因我王五不愿给鞑子做狗而生,今后我王五亦将同鞑子血战到底,纵是因此而死我王五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做人嘛,总要有个始终。我王五生是大明人,死也得是大明的鬼,半道做他满清的狗,我怕将来死了没脸去见我爹!” 这个爹当然不是要将他与人交换的亲爹。 而是那个没有血缘关系却给了他饭吃,教他武艺让他得以在乱世活命的义父王德顺。 “但我王五从来不强迫别人同我一样选择,所以我不绝大伙后路,也不绝大伙活路,你们可以选择是追随我和鞑子打到底,还是选择就此离开讨个活路。 求活的,我王五没话说,好聚好散!求死的,我王五也没话说,因为要死一块死!” 言罢,王五猛的扬起右臂重重朝半空一挥:“家中独子者,王五不留!其他人自个决定,留下来的就跟我王五一起去死,走了的日后有心逢年过节给咱们烧些纸钱,嘀咕几句,我王五感激不尽!” 第九章 大浪淘沙,去伪存真 还是自愿,愿留则留,愿走则走。 “秀才”田文对此不解,他认为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所谓人多力量大,虽说只几百号人,可在这关键时候只要大伙齐心协力,不管是死守还是突围都够清军喝一壶的。 因此对于王五的安排一时无法接受。 “五哥,为什么还让他们选?” 狗剩也有些想不通,五哥好不容易控制了局面,这会应该把人都聚起来跟鞑子干才对啊,怎么还让人走呢? 赵进忠依旧沉默,似乎队长的安排同他无关。 哑巴朱三倒是想发表自己的一点想法,可他除了“阿巴阿巴”啥都说不出来,只好闷着气不吭声。 其余几个小旗官没什么主见,站在一旁都没说话。 看了眼这帮愿意跟自己拼到底的弟兄,王五并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大浪淘沙!” 他指了指那些正在商议是去还是留的明军士卒,跟众人解释如今局面基本是个死局,而人性是复杂的,大多数人在生死面前多半会选择生。 因此如果他强迫这些人都追随自己打到底,很难保证他们当中不会有人因为怕死而动摇,那样对队伍不但起不到半点作用,甚至还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比如,有人会因为不想死而选择当叛徒,向清军告密,又或充当清军内应。 自崇祯十七年全面抗清战事打响以来,不论是明军还是顺军,亦或大西军,都吃够了叛徒的亏。 教训,血淋淋的。 近在眼前的事实就是锁彦龙、田守一之辈。 若不是这二人生了降清之心,四千余明军能就这么一哄而散,仅余四分之一么。 道理很浅俗,一点就透。 王五现在要的不是数量,而是质量。 这个质量不是留下的人有多能打,而是留下的人都有一颗必死之心! 一颗与鞑子不共戴天的心! 一颗愿意追随他王五成仁的心! 这样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中坚,成为真正的死士。 也唯有如此,才能有真正的团结、真正的力量! 强行将所有人都捆绑在一起,对王五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因为他不知道谁会是下一个锁彦龙、田守义。 甚至都要担心哪天自己沉睡的时候,会不会有人把他的脑袋砍下献给清军领一份赏钱。 因此,有必要进行一次去留的自愿选择。 去伪存真吧。 狗剩“噢”了一声,明白五哥的意思了:“就是说让怕死的滚蛋,让不怕死的留下,这样咱们就不用担心内部出问题了。” “对!” 王五点头,看向田文,后者这次没有说话,而是也点了下头。 读书人,道理总是看得明白的。 当下也不二话,带人去统计去留人选。 大约半个时辰后,结果出来了。 约三分之一的人选择走,三分之二的人选择追随王五同清军继续战斗下去。 留下的人共487人,走的人226人。 这其中,王五手下的亲兵也有30多人选择离开。 这使得王五嫡系士卒只剩九十来人。 不过王五对这三十多名嫡系部下的离开并没有表示不满,而是将哑巴朱三从田守一帐中搜到的一些银两铜钱分了些他们,算是盘缠吧。 至于这些人离开之后是参加清军还是回乡种地,他就问不了了。 离开的人并不是一起走的,而是陆续分别离的营。 有的走时眼含泪水,不时回头朝坝场上的明字大旗看上两眼,显然对战斗过的地方有特殊的感情,但迫于形势又不得不离开。 那种心理的煎熬,王五能够切身体会。 有的则是低着头只顾走路,根本不敢抬眼看周边的一切,更不敢看那些目视他们离开的同伴。 这种是心存愧疚的。 也有一些听到可以离开的通知后,立即收拾自己的包裹快步向营门而去,头也不回的那种。 这种就是巴不得如此的。 不愿打下去的士兵离开后,坝场上又冷清了许多,但随着人群的重新合拢,无形之中又生出一股新的力量。 或者说,是希望。 希望在那个自称要带他们同鞑子拼到底的大刀王五身上! 王五已经不在坝台,而是在锁彦龙的屋中。 屋内除了王五还有田文,另外是刘体纯老营兵出身的游击麻思忠、千总许德义。 一共四人。 麻思忠是陕西渭南人,崇祯十三年就参加农民军了,到如今已是整整二十四年。 今年四十三岁,看着却像六十岁的人。 不仅满头白发,皮肤更是黝黑,脸上的皱纹更是一层又一层,活脱脱的一个老头,但其手上厚厚的老茧告诉王五,这个麻思忠是个人不可貌相的狠人。 许德义是河南项城人,崇祯十六年方参加的大顺军,年纪比麻思忠小了整一轮,今年方才三十一。 二人从前都是俞国华的部属,现俞国华被锁彦龙所害,二人自是理所当然的成为俞部新的指挥官。 是麻、许二人主动找的王五,因为二人想知道他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麻大哥,许大哥,这事我正要找你们商量呢。” 王五对麻、许二人很是尊重客气,虽然军职上他其实是永历朝廷授予的荆州参将,比麻、许二人的官职都高。 但人贵有自知之明,他这个荆州参将压根就是个空头支票,也就是去年才当上田守一的亲兵队长,之前当把总时手下才二十多号人,升千总后兵也不过才带了不到百人。 同“正规军”出身的麻、许二人实是不能比的。 加之现在要同对方一起继续抗清,自是不可能拿出什么参将的架子,故很谦虚的唤二人为大哥。 这声大哥的称呼麻、许二人十分受用。 别看他们也都有明永历朝廷授予的官职,但由于都是老顺军出身,所以内部喜欢兄弟相称。 颇具草莽英雄的气质。 “也不瞒王五兄弟,我们的意思是...” 麻思忠代表老顺军那边提出意见,就是他们也认为吴家垣子守不住,所以必须从此地撤离,但撤去哪里,二人眼下也拿不定主意。 排除从清军防线正面突围的可能,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要是全军四千人都在,大家齐心的话,说不定还有一线机会。 现在,真就痴人说梦了。 听了麻思忠的话,王五皱了皱眉头,因为突围到清军外线作战是他认为的唯一生机。 第十章 回援老木崆 跳出包围圈,去清军防线外围打运动战,而不是继续在清军包围圈内同他们打阵地战、消耗战,是王五这几天反复思考得出的唯一生存办法。 这种战术,也是忠贞营前身大顺军在同明军作战时采用的战术。 俗称流寇战术。 当年李自成以此战术拖垮了几十万明朝中央正规军,并彻底摧毁了明朝统治基础,然而当顺军转变为坚守明祚的明军后反而丢弃了这一战术,在长江三峡地区同清军进行了长达十几年的包围与反包围作战。 之所以没有被清军消灭,不是以顺军为主力的夔东明军有多能打,而是三峡地区复杂的地形为明军的坚守提供了有力条件。 同时,也是因为清军的主力部队被西南明军牵制住了。 西南明军的前身就是张献忠领导的大西军,后为其义子孙可望、李定国等领导。 东南明军主力则是俗称国姓爷的郑成功所领导的海寇部队。 是以明朝最后的坚守者一为流寇、二为海贼。 明朝自己的正规军大部则成了清军的急先锋——绿营。 不得不说是历史的讽刺,也是汉民族的悲哀。 西南明军和东南明军相继失利后,占据三省险要之地的夔东明军自然成了清廷必须要剿灭的存在。 刘体纯、李来亨、郝摇旗、袁宗第等人的坚守固然值得称颂,也令人敬佩,但他们坚守的战略在清军重兵围剿下注定没有任何胜利的机会。 只有一开始就放弃经营十多年的夔东突出去,复明事业才有那么一线机会。 当然,王五知道不是刘体纯他们不愿突出去,实是因为夔东明军自身太过复杂,指挥系统紊乱,有的人肯走,有的人则不想走。 且永历朝廷覆没消息传到后,很多明军将领彻底丧失信心纷纷向清军投降,导致刘体纯他们错过最佳突围时机。 加之清廷用兵太过迅速,根本没有给明军突围的机会。 这一块,不得不说清四川总督李国英是个能人。 正是李的极力推动,才有了今天十几万清军主力重兵云集夔东的局面。 眼下,清军的包围圈已如同箍桶般将明军牢牢围死。 即便如此,王五也认为突围还有一线机会。 大兵团突围基本上不可能,但小股人马的突围未必就没有可能。 现留在吴家垣子的明军总数虽说只千人不到,但胜在人心齐,都有同清军拼到底的决心,所以只要麻思忠、许德义同意跟他一起突出清军包围圈,凭借对地形的熟悉,王五有三成把握能从清军的封锁线中突出去。 而不是撤到其它地方继续被清军围困。 从棋盘的一个死角落跳到另一个死角落。 “突出去?” 麻思忠和许德义对视一眼,二人神情都很凝重。 田文读过书,知困守的确不是长久之策,便问道:“突出去后怎么办?” 王五当下将自己的思路讲了出来。 就是突出去后在清军包围圈外面活动,利用“流寇战术”破坏清军的辎重运输线,袭扰他们的后方,甚至以裹挟之势摧毁清军后方的城镇统治基础,如此纵是不能大量杀伤清军,也足以搅得清军寝食难安、如鲠在喉,也必然会将包围圈的清军调动起来。 “变被动为主动!只要我们能调动包围圈的清军,虎帅同其余各帅就能坚持下去,甚至还有机会带着大队人马冲出来,到时候就是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哪怕咱们还是打不过他鞑子,也要崩掉鞑子几颗牙!” 王五真心希望老顺军能跟他们一起突围,那帮老卒虽然上了年纪,体力和精力不比年轻人,可他们的战斗经验却是年轻人无法相提并论的。 可以说这些老顺军都是现成的教官、士官,突出去后以这些人为基层骨干,短期内就能拉起一支队伍和清军继续干。 形势发展的好,他王五甚至能拉起一支不弱于李来亨的兵马出来,让清廷感受一下汉人复仇的力量! 麻思忠沉思片刻,有些担忧道:“突出去肯定是好事,但咱们外围的清军有两万多人,他们不仅控制了各处交通要地,还占据了出入山的各处险峻隘口,凭咱们这些人硬冲怕是不成。” 许德义没说话,但眼神告诉王五,他不认为凭现在这点人手能突出去。 上个月锁彦龙指挥八千多明军都没能撕开清军防线的口子,已然说明突围有多难。 对此,王五自是有准备,忙道:“我手下有个叫赵进忠的是本地人,对这一片山区非常熟悉,只要咱们行动隐密,分批突围是有可能冲出去的。” “噢?!” 许德义闻言精神不由一振,很是兴奋道:“若是这样的话,倒是能试一试!” 未想麻思忠却摇头道:“纵是能出去,咱们现在也不能走!” 王五为之一愣:“为何?” “因为我们要去救刘帅!” 麻思忠起身说老木崆生乱,刘帅生死未知,他们现在要做的是马上回老木崆援救刘帅,而不是只顾自己突围。 田文有些惊讶:“不是说刘帅已经遇难了吗?” “消息只是说田横和万和作乱,并没有说刘帅已死!” 麻思忠说他们这些人跟随刘帅都快二十多年了,在没有证实刘帅已经遇难的情况下,哪怕他肯同王五一起突围,手底下的老卒们也不肯。 “对,咱们是得先救刘帅!” 回过神来的许德义竟是有些自责起来。 “这...” 田文不知如何表态,只是看向队长。 王五亦在思考,锁彦龙通报消息时没有明确说刘体纯已经遇害,那么他还真不敢说刘体纯现在已经死了。 故而,他没法以刘体纯已死为理由阻止老顺军回援老木崆。 可没有这些顺军老卒帮助,他就是把那四百多人带出去也起不到多大作用。 再者,他虽是田守一部下,但曾在刘体纯的孩儿营生活过三四年,是刘体纯安排他到田守一这里当的把总。 因此,不管是从道义上还是从良心上,他王五都没有理由不去救援刘体纯。 真见死不救,手底下这帮愿意随他牺牲的官兵又当如何看他? 当下这局面,最重要的就是人心! 念及于此,王五不再犹豫,拿定主意对麻、许二人道:“既然如此,我同二位大哥一起去老木崆救刘帅!” “好!” 麻、许二人自是高兴,有王五带人帮忙救援肯定胜算更大。 “事不宜迟,请二位大哥速去准备,我这边也让人收拾一下,此地物资能带走的全带走,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也不能留给清军!” “成!” 麻、许二人当下就去召集老顺军准备回援的事。 王五则准备去粮仓、武库查看一下,这时身后的田文忽然开口道:“队长,万一刘帅已死,老木崆被清军占据,我们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总之,无论如何我们要想办法突出去!” 王五的回答斩钉截铁。 田文听后,却是迟疑了一下,继而低声道:“队长,我觉得就算我们突出去也没什么意义,正如你昨夜所说大明已经亡了,咱们这些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为一个已经亡了的大明坚持下去有什么意义?李晋王和国姓爷那么厉害的人物都败了,咱们又哪里有机会中兴大明... 不瞒队长,要是真能突出去,这官我也不当了,我想回乡种地,下半辈子做个农夫便足矣。不过队长放心,不管能否突出去,我田文都不会背叛你,也绝不会给鞑子当狗!” 说出自己的心理话后,田文心中好受得多。 对抗清事业,他真的失去了信心。 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的部下吐露心声,王五没说什么,只是朝对方肩膀拍了下,轻声道:“不管你怎么想,先活下去。” 田文点了点头,重整了下情绪,同赵进忠等人一起去整编队伍。 能不能回乡种地,先得看他能不能活下来,再看他能不能冲出去。 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王五莫名一阵心酸,继而心痛的很。 田文的话或许是此时所有仍在坚持抗清将士的共同心声。 对未来,他们感到绝望,只因他们看不到任何中兴大明的机会。 是啊,机会在哪? 王五轻吐了一口气,身子缓缓转向西南方向。 眼神一点点聚焦,随之变得无比犀利。 透过丛山峻岭,似乎,他能看到千里之外! 那里,有明室重振的机会? 第十一章 大旗打到底 机会,有! 不是现在,而是九年后! 这就是势! 别人看不到的势。 这个势便是那席卷半个中国的“三藩之乱”! 不管降清还是坚持抗清,王五的动力都来源于这个势。 但他没有办法告诉田文,九年后西南战鼓声会将满清锤得摇摇欲坠,而那时就是他们这些坚持抗清义士复明的最后机会。 这九年怎么挺过来,他也不知道。 真的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带人去老木崆,若能救出夔东明军共推的首领刘体纯,或许就能让历史就此发生小小的转变。 以刘体纯在老顺军士卒心目中的威望,以及在各部明军当中的号召力,说不定真能让夔东明军覆没的时间往后推延。 王五这边要是能带人冲出去在清军后方活动,则蝴蝶的翅膀未必不能扇动起来。 诸方因素结合,很难说就不能扛到吴三桂起兵! 又或者不会引发新的变数。 当下不再多想,叫哑巴朱三和瞎子万四同他去粮仓武库。 仓里的存粮是田守一生前囤积的,大概够先前四千明军支撑半个月。 这会明军人数少了四分之三,倘若王五选择坚守的话,粮食能撑两个月。 问题是守是不可能的了,必须走。 在仓中看了一番后,王五吩咐万四道:“让咱们的弟兄和老营的人都背上十天的口粮,其余的放火烧了。” 要去救援刘体纯,王五就不可能让人用大车小车将粮食全带上,那样不仅会增加士兵负担,也会影响行军速度,搞不好半道就会被清军追上。 必须轻装简行,一切拖累行军速度的东西都要被抛弃。 万四应命而去,同时也被王五嘱咐将营中田守一养的那几头猪和三十多只羊都给宰了,然后同样以人力背负的方式带走。 处理完粮食和营中牲畜的事后,王五又带哑巴朱三到武库看了下。 由于清军长达十多年的封锁,夔东地区的明军各部武器装备都很差,披甲率不足百分之三,使用的武器也多以冷兵器大刀长矛为主,火器很少。 原因是明军无法自制火药,只能通过缴获来补充。 这就导致即便库中有三百多杆火铳,王五也当它们是烧火棍看也不看,只叫朱三将十几付铁甲连同一百多付棉甲,还有两百多付挨牌以及一些看着质量不错的弓弩拿出去分配给士兵使用。 有样东西王五是一点也不敢浪费,让人全部用竹篓背上带走。 这东西就是盐。 清军的封锁导致明军极度缺盐,因此食盐在夔东地区堪比黄金存在,为了弄到食盐,明军不知为此付出了多少伤亡。 没有办法,人要是吃不到盐,用不了多久就会浮肿虚脱,浑身无力,到时怎么同清军战斗下去? 田守一将食盐存在武库而不是放在粮仓,就说明食盐的重要性了。 总共28坛子的食盐由王五嫡系亲兵背负,每坛食盐都有二三十斤重,背在身上短时间没有问题,时间长了还要行军肯定累人。 背盐的亲兵却没有一个抱怨被分了苦差事,反而如获至宝般用棉衣将装盐的竹篓包的结结实实,唯恐半道竹篓破洞盐坛子掉地打碎。 除了粮食、牲畜以及武器外,基本上都不要。 最后就是从田守一还有其他将领住处翻出的一些金银,也不多,大概几百两的样子。 本来王五是不想带走的,考虑万一突围成功到了清军后方说不定要用钱,便叫哑巴朱三将这些金银分别用布裹了携带上路。 铜钱什么的自是没必要携带,统统丢弃。 坝场那边队伍已经整顿完毕,为了方便指挥,王五让田文编了四个百人队。 田文和赵进忠各领一队,王五的小弟兄狗剩也领了一队,余下一队是一个叫张鹏羽的人在带。 这个张鹏羽是锁彦龙的亲兵,坝台事变时其不仅没有抵抗王五他们,还制止了其余几名要上前搏杀的同伴,因此事被王五记在心上,见其也愿意留下继续抗清,便叫担任一队指挥。 张那队人有半数是锁彦龙的兵,与其让别的人去指挥他们,不如由张鹏羽这个自己人指挥的好。 这也是去留自愿的好处。 根本不用担心留下来的人会有异心。 赵进忠本人是神射手,因此他这一队里有不少弓箭手,算是王五手中唯一拿得出手的远程攻击力量。 整支队伍能够使用的火铳只有48杆,火药数量加一起大概跟两坛盐重量差不多,碰上清军的话估摸打上几铳就得哑火。 聊胜于无。 王五自己的亲兵队伍仍由他直接指挥,既是用作攻坚尖刀,也是作为预备队使用。 跟众人通报了要回援老木崆援救刘帅,王五便要下令出发,那边老顺军已经集合完毕。 这时却有两个人吵闹起来,说他们也要跟队伍走。 王五朝二人看去,发现一个约摸十五六岁,一个则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一少年,一孩子。 “怎么回事?” 王五扭头问田文。 田文回说这两孩子一个叫刘元,一个叫宋小孩。 “宋小孩?” 王五笑了笑,心想这肯定不是人孩子的名字,多半这孩子跟自己一样压根没有名字,所以被人这样叫了。 事实就是这样。 两人都是独子,按王五的要求军中不留独子,所以他们不能跟队伍走。但不知为何这两人怎么劝说也不愿离开,死活非要跟队伍同清军打到底。 明白事情原委后,王五叫田文把二人带来,仔细打量二人一眼后,和声问他们为何不跟那些降清的人一样讨个活路,非要留下来。 “大人,我们是独子不假,可我们也是孤儿,爹娘都叫清狗害了,不跟你走我们怎么报仇!” 说话的年纪大一点的刘元,因为激动脸色通红。 “对,我们要留下来报仇,你不能不要我们!” 年龄小的宋小孩很紧张的看着面前的王五,稚嫩的脸上满是倔犟。 “跟我走,会死的,我不想你们家绝后,你们爹娘连个过年过节烧纸的人都没有。” 让独子离开活下去,是王五的人性,也是对这个时代的道义。 少年刘元听了这话却是急的喊道:“大人,你不让我们报父母之仇,我们又有什么脸面去给爹娘烧纸!” 王五听后沉默了,一动不动的看着这两孩子。 半响,他点了点头,叫哑巴朱三过来,示意这两个孩子就跟着朱三。 “多谢大人!” 两孩子见自己重新被接纳进队伍,顿时化苦为笑,高兴的跟着朱三进了亲兵队伍。 老顺军那边麻思忠派人过来通知他们已经出发了,让王五兄弟的人跟在后头。 “出发,救刘帅!” 伴随王五一声令下,487名明军士卒毫不犹豫的拿起他们的武器,背着他们的口粮,向着营外义无返顾的走去。 这一刻,人人都知道他们再也没有回头路。 没有悔意,没有退缩。 只因,他们有最后的信仰。 王五同众人一样也背着自己的口粮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离营之后他转身想看吴家垣子最后一眼,却被眼前一幕看的怔住。 一杆明字大旗在队伍中高高矗立,旗杆下是那才十二三岁的宋小孩。 看得出,这杆大旗对于孩子来说有多么吃力。 但小孩坚旧咬牙扛着。 哪怕稚嫩的脸蛋为之憋得通红也不愿让给别人。 这一幕,让王五笑了。 万念豁达。 那么,就让他将这面大旗打到底吧! 第十二章 旗在人在 大旗还能打多久? 王五并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他无需去想。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坚持。 因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更况九年后会有熊熊烈火从西南方向一直烧到大江南北。 那个势会让所有坚持下去的抗清义士看到胜利的曙光,看到复明的希望! 人死吊朝天而矣。 自断后路的王五心无旁骛,坚定的踏向未知的远方。 纵是前路充满荆棘,他亦不回头。 为了避免吴家垣子这处重要据点为清军所占,临行时王五让狗剩带人在垣子到处放火,一切生活设施都被摧毁,使得这处明军经营十多年的重要据点转眼间沦为废墟。 不是坚壁清野,就是单纯的不想让清军占据这里。 那样的话,对于地盘不断被侵蚀的明军而言,不仅活动范围受限,军事行动也会受到极大限制。 一旦清军在吴家垣子立足并建立防线,等同于勒在明军脖子上的绳索变得更紧,使得残余明军不仅呼吸困难,行动更加不便。 生存空间也会被进一步压缩。 所以纵是一心想突出包围圈到清军后方去打运动战,王五也不能坐视吴家垣子就这么轻松落入清军之手。 要知道巫山这块地形特殊,每一处宜居点都具有重要军事意义,倘若将吴家垣子完整留给清军,则此地必然会成为清军进一步向抗清根据地延伸的重要据点。 至少,此地可以控制方圆三十里地范围。 更何况吴家垣子是老木崆的西大门,不管老木崆眼下是否为清军所据,刘体纯是否遇难,王五都不能让此地成为清军向前延伸的基地。 放弃容易,夺回难。 必须破坏! 能烧的都烧了,能拆的都拆了,能毁的都毁了,一砖一瓦也不留给清军。 哪怕清军看中此处着力经营,也要为之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战争,打的就是双方的动员能力、钱粮物资的运输能力。 只要能耗损对手的实力,使之无法将资源全部投在军事行动上,那任何办法都是有益的。 哪怕是被迫。 由于下雪缘故,王五判断清军这几天不可能发起新一轮攻势,也就是清军无法在近期向山区深入搞什么扫荡围剿,故而路上并不担心清军会尾随攻击。 弃营逃跑的副将王之礼、陆从云等人肯定会将吴家垣子发生的事情报告给清军,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这场大雪会让清军不可能第一时间有所行动。 古时有雪夜奇袭的经典战例,极端的天气往往会成为进攻方最有力的武器,但在这丛山峻岭之中,没有人会愚蠢的去照抄古人的战例。 除非,疯了。 没有清军尾随的威胁,对于明军自然是最好不过,然而现在最大的麻烦不是来自清军的威胁,而是明军自身的行军问题。 大雪固然让清军难以展开军事行动,但也让明军的军事行动变得困难。 没有大雪,从吴家垣子赶到老木崆只需三天。 现在,至少需要五天。 这还是好的。 有时候大雪封山,能让山里的人一两个月都无法与外界联络。 那膝盖深的积雪足以劝退任何一个勇于探索周边的勇士。 不熟悉地形,甚至会在茫茫白雪中迷失方向,冻饿而毙。 ........ 为了尽快抵达老木崆救援刘帅,麻思忠、许德义指挥老顺军在前面开道,用尽一切办法清除山道积雪,这让后面跟着的王五队伍行军困难少了许多,可即便如此他们的行军速度也异常缓慢。 原因是望山跑断腿,雪地难拔脚。 尤其雪后温度陡降,很多地方积了薄冰,人走在上面打滑的很,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而一些陡峭地方更是需要数人合力合作才能翻越,如此一来纵是明军救援心切,也不得不在老天爷的威风下步履蹒跚,艰难行军。 前面开道的麻思忠派人通知王五,他们晚上可能得在锁口洞扎营。 那里是刘体纯部控制的一处百姓村落,有七八百名守军,但这些守军是否还可靠是个未知数。 麻思忠的意思是他先派人到锁口洞侦察一下情况,若守军没有叛变就在此歇脚等天亮再出发,若守军叛变就得同他们打一仗。 这就需要王五的配合了,毕竟老顺军那边也只四百来号人,人手不足以单独解决锁口洞的守军。 王五欣然同意,并让传话的人回去告诉麻思忠,不管锁口洞的守军是否叛变,他们都不要立即过去,更不要孤身犯险,必须等他带人一起去。 麻思忠派来的人走后,王五让士兵之间互相帮忙,尽量加快行军速度。 救人如救火。 “跟上,前面的人过去后用绳子拽后面的!” 在一处名为双龙坡的陡峭处,此地积雪虽然被前面的顺军清理干净,但人走在上面跟走在冰面似的十分不安全,且落差有十来米,为防万一,王五亲自站在坡上给追随他的官兵打气。 “一二三,拉!” 瞎子万四带着十几名亲兵将一根粗绳绕在坡上一棵大树,不断将下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拉上来。 由于实在太滑,中途有一名士兵因为脚滑失手滚落坡下,就在众人惊愕间,就见王五几乎是瞬间就从坡上跃下,连滚带爬的冲到那名士兵身边一把将其死死拉住,尔后在亲兵的帮助下将这名士兵重新拽到上面。 这一幕,所有人都看到了。 当那名滚落下坡的士兵带着庆幸和后怕上到坡上后,下面等待的士兵看着正在喘气的王五眼神之中莫名多了一丝暖意,心念也为之变得更加坚定。 王五不是刻意如此,他只是出于本能跳下,此时也没有时间去观察士卒的反应,只对正在看他的士卒喊了一声:“弟兄们,加把劲,过了这双龙坡就好走多了!” 说完,走到排队的人群前面,将手伸向那个怎么也不肯让别人替他扛大旗的小孩,带着笑意道:“小孩,你年纪小没什么力气,我背你上去!” “大人,我能上!” 十二三岁的宋小孩却没有领王五的好意,不知哪来的一股不服气的心性,独自扛着大旗走到坡下,伸手拽住绳子便往上爬。 可孩子的气力终是有限,加上他另一只手还要握紧旗杆,结果尝试两次都无法上去。 这让小孩很是生气,但依旧没有求助他眼中的大人,而是朝与他一同留下的同伴刘元看去。 “小孩,我帮你!” 刘元很心疼这个小弟弟,上前想让小孩将大旗给他,可小孩说什么也不愿将大旗给刘元,似乎这杆大旗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你上去后我就将旗还你,大伙都在等着上去,你别耽搁大家。” 刘元担心小孩在这磨蹭会影响其他人,便低声劝说。 小孩却是铁了心般鼓着小嘴道:“不行,旗在人在,是我爹说的!” 听了这话,刘元想到什么,本握在旗杆上的手下意识抽了回来,看着小孩的眼神也是说不出的怜爱。 见状,王五上前强行将小孩扛着的大旗夺下,然后一把捧住小孩的屁股将他往上猛的一推。 上面的万四等人见了一起发力,将小孩顺利的拉了上来。 “接着,旗在人在!” 就在小孩刚站稳的瞬间,坡下的王五将那杆大旗用力刺向坡上的积雪。 大旗亦如标枪般直直插在雪地之中。 “小孩,大旗是你的,没人能夺去!” 王五抬头看向十几米高处的小孩,眼神如兄长看那年幼的弟弟般。 ......... 老木崆,刘体纯最重要的据点,也是其帅营所在,离吴家垣子直线不到百里。 去年郝摇旗、袁宗第遭到清军猛烈攻击不支后,带着为数不多的士卒投靠刘体纯,但刘体纯此时的日子也不好过。 清军将其视为重点打击目标,不断出兵攻占刘部据点,挤压刘部生存空间,使得刘部活动的范围从原先的三县之地缩为一县之地,现在更是调集西线数万清军死死压着刘体纯打。 之所以清军咬着刘体纯不放,便是因了刘体纯的威名,也因了刘体纯乃是夔东明军共推的首领。 清廷同地方来往的公文中,皆是以“贼首二虎”唤刘体纯,对其的重视要高于在兴山一带坚持抗清的临国公李来亨之上。 是谓老闯贼之首。 军事部署上,重点围剿刘体纯部的就是清四川总督李国英部。 由于形势的陡转直下,刘体纯部下接二连三降清,几次与清军的重要战斗也都以失利告终,这就加剧了刘部的分崩离析。 正是在此背景下,总兵田横、万和才因绝望叛明降清于老木崆作乱,此事引发的最直接后果就是深得刘体纯信任的锁彦龙滋生降清念头。 结果导致西线吴家垣子一线明军崩溃,王五不得不带领愿意继续抗清的官兵同老顺军一起回援老木崆。 尽管如此,王五还是真心希望能救出刘体纯的,并乞求老天爷保佑刘体纯没有遇难。 因为刘实是夔东明军的一面大旗。 他若死,对于继续坚持抗清的明军无疑是重大打击,也会让兴山的李来亨彻底失去助力。 历史虽不因个人而改变,但有些人在时代潮流之中却是举足轻重的。 旗帜! 刘体纯于夔东地区的意义就在于他是一面大旗。 大旗在,人心在。 大旗倒,人心亡。 艰难雪地行军后,傍晚时分,王五见到了麻思忠和许德义等人。 麻已经派人去锁口洞侦察了,现在众人都在焦急等侯消息。 锁口洞这个地方极为重要,光是听名字就知道。 想要去老木崆,锁口洞是这方圆百里唯一的道路,此地位于两山交界处,形似峡谷但入口极窄,故名锁口。 驻守在此地的明军是刘体纯部都司张天望的人。 人数是不多,只七八百人,但占据地利的这些明军却能阻绝十倍敌人。 张天望若是同田横他们一起叛变的话,王五他们只有强攻锁口洞,如此一来伤亡必定极大。 因此众人现在都盼着张天望没有叛变,但张天望并不是老顺军出身,而是湖北襄阳的一个地主。 隆武元年清军攻入湖北后,张天望自散家财招募义勇抗清,因为不敌清军逃到湖南后在当地继续组织民众抗清。 可这人抗清之余也曾同已经改编为忠贞营的顺军冲突过,原因是张天望认为是顺军害死了崇祯皇帝,毁了大明朝。 若说清军为虏,顺军就是寇。 传统士大夫思想的张天望由此与顺军不断冲突,最后在清军的重兵压境下,以及隆武朝廷的调和下不得不同忠贞营一起抗清,之后来到这巫山地区继续抗清。 名义上,张天望隶属刘体纯指挥,实际上却是听调不听宣。 一般刘体纯召集的军议张天望都不去参加,所以麻思忠他们担心这个骨子里对顺军有歧视的张天望可能会降清。 王五这边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同麻思忠、许德义他们一起商议万一张天望叛变,如何强攻锁口洞,打开通往老木崆通道的办法。 议来议去,得出的结论都不乐观。 即便拿下,恐怕也得付出数百伤亡。 却没有人因此而泄气消极,一些老顺军的军官自告奋勇要带领敢死队强攻。 “真要组织敢死队的话,我带人上去吧。” 王五没有做局外人,既已决定坚持抗清到底,他又岂会置身视外。 左右是个死,不如拼一把。 麻思忠这边却是不肯让王五带人组织敢死队,说什么是他们要回老木崆救刘帅,没理由拼命的时候缩在后面。 正在王五同麻思忠他们争执谁组织敢死队时,侦察的人回来了,不仅带来了锁口洞驻军没有叛变的好消息,还带来了一个重要人物。 就是那地主出身的锁口洞守将张天望! 王五以为这个张天望是个比较刁钻且固执的明朝老官僚形象,留个山羊须,或一脸阴冷像,没想对方却是个身材高大的武夫,看着跟屠户似的。 不等麻思忠他们上前,就听跟杀猪似的张天望大老远的喊道:“妈的,我老张亲自过来,不是想同你们这帮老闯贼扯什么交情,就是不想临老叫人戳脊梁骨说我当了汉奸,给祖宗蒙了羞!” 第十三章 黄泉路上不寂寞 锁口洞,大锅灶饭,大锅熬肉。 空气中满是肉香味,令得围坐在篝火堆边的明军官兵都是不禁舌下润水。 因为,他们是难得吃肉的。 能吃上肉,除非过年过节或大捷,因此都馋得要命。 锅里煮的肉不是王五从吴家垣子带来,而是张天望让人将饲养的猪给杀了十来头。 说是让弟兄们打个牙祭,吃饱了好有力气去援救刘帅。 同其余各处明军一样,锁口洞这边也是自力更生,除了训练作战外,守军也在周边地区开垦山地同百姓们一起耕作,尽量做到粮食自给,不给百姓增加负担,由此明军很得当地百姓拥护。 这也是为何明军能在这片地区坚持抗清近二十年的原因之一。 不过张天望虽在营区养了些猪羊,数量却不是太多,主要还是因为粮食不够。 为了获取肉食,他便经常组织人手到附近山中打猎,初始颇有收获,时日久了野兽都难见踪影。 其它地区也是这个情况。 王五听说郝摇旗曾经派人去北边的深山老林打猎,那地方如果王五的地理知识没有出错的话,应该就是神农架。 此地在后世以“野人”而闻名。 如果无法突围也无法坚持下去的话,王五有去神农架当野人撑到吴三桂起兵的想法。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 毕竟去那地方跟与世隔绝没什么不同,且无法为其提供任何起兵的物资,更休说什么“高筑墙、广积粮”了。 进入此地,大概率是穿着衣服进去,光着屁股出来。 不到万不得已,王五不会选择自我流放。 要不然,他真有可能成为史上第一个光屁股造反的。 “老二,给大伙把肉分一分!” 明明是地主出身却形似屠户的张天望见锅里熬煮的猪肉已经熟了,便叫弟弟张天放带人给众人分肉。 张家还有个老三叫张天灵,十几年前在湖南牺牲。 张天望当年是举族起兵,因此除了三弟张天灵外,这些年张家因为抗清而死的族人多达三十余人。 此也是张天望哪怕痛恨顺军出身的忠贞营,却在此人心皆丧个个动摇之时,依旧同这些老顺军合作坚持到底的原因。 是谓共御外侮。 从早上出事到现在,众人只在路上吃了点干粮,这会早都饿了,不少人都是直勾勾的看着锅里,都等着好生饱餐一顿呢。 王五也不例外,只是作为明军带头人之一,他还是保持了起码的“架子”,同麻思忠、许德义二人与张天望交换彼此的信息。 吴家垣子发生的事麻思忠同张大概说了下,张听后不禁扼腕长叹,却没有咒骂锁彦龙他们,只是摇了摇头。 王五看在眼里,知道张天望同他先前一个想法,就是他们可以继续打到底,但对于不想打的人也不会有太多恨意。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时势所逼而矣,何必过于苛责。 麻思忠询问锁口洞这边有没有收到老木崆的救援命令,或者其它地方的告急。 他迫切想知道刘帅这会是生还是死。 张天望沉默片刻,告知众人两个消息。 都是坏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老木崆那里的确生乱,且附近几个明军聚居点都被波及,有从老木崆逃出来的人请求张天望带兵去老木崆平乱。 闻言,麻、许二人不禁心中一突,神情有异。 王五心中也不由生出警惕。 原因是锁口洞的守军并没有援救老木崆。 张天望见状知众人怀疑他,忙解释道:“我曾想带人去老木崆救刘帅,但又怕我这一走锁口出事,封了你们的后路...” 其所指乃是情况不明,若他带锁口守军冒然前往老木崆,此地万一被叛军趁势占领,那么孤悬在西边吴家垣子的明军就会被断了后路,一个不慎就得全军覆没。 故而再三思量之后,张天望没敢带人去老木崆。 “若是知锁彦龙生了贰心,我又何须多此一虑。” 张天望微叹一声,本意为西边的几千明军守住这后方的唯一通道,却不想几千明军瞬间散去,只余这不到千人的队伍。 真是天命不由人。 众人此时已放下怀疑,设身处地,换作他们怕也不敢轻易离开锁口。 “大伙先吃点东西再说!” 张天望的二弟张天放将几块煮熟的肉端了过来一一分给众人。 此人同其形似屠户的兄长不同,看起来跟王五手下的“秀才”田文有些相似,就是一眼看上去文绉绉的。 像是个教书先生,而不是一个拿刀的武夫。 “多谢!” 王五抬头对张天放点了点头,并没有着急吃,因为张天望显然还有事没说。 狗剩、张鹏羽、哑巴朱三他们已是迫不及待的啃了起来,哪怕刚起锅的肉块烫嘴的很。 麻、许二人手下的军官也是如此,陪同的张部军官都差不多。 斯文于此时简直就是笑话。 肉是白水烧的,没有任何调料,就放了些油,搁在王五前世怎么也不会有胃口,这会却也馋虫大起,只是因为想知道更多的情况,这才强忍住没有动嘴。 麻思忠这边也是如此,疑惑询问:“另一件事是?” 张天望看了眼众人,沉声道:“有消息说荆国公同毛督院也降了。” “什么,荆国公和毛督院降了!” 正在吃肉的众人叫这消息惊住,纷纷向张天望这边看来,麻思忠更是惊的起身一脸难以置信。 王五眉头亦是深锁。 荆国公何许人? 王光兴也! 此人早年随其兄王光昌于崇祯年间起义,后被明朝官员熊文灿招抚,随郧阳巡抚王梦尹守襄阳屡战有功。 襄阳陷落后,王氏兄弟与荆西道徐启元死守郧阳,李自成数次围攻都未攻下。后领清军入关的吴三桂飞檄召徐启元、王光昌会师剿贼。 由于王光昌被困勋阳两年不知明清易代,于是举兵前往,及至吴三桂营方知大势已去,于是剃发降清。 王光兴得知其兄投降后却不肯降,率众与清军相持十几年。 其地盘在长江南岸的施州卫一带,同夔东这边南北呼应,因此若王光兴降清,意味着北岸的清军彻底成了孤军。 本来对付王光兴的数万清军也会立时腾出手来加入对长江北岸明军的包围,这对本就岌岌可危的明军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那个毛督院王五过去听田守一提起过,说是永历朝廷委派联络夔东各部明军的最高官员,相当于三省总督。 叫毛登寿好像。 其上一任是几年前在奉节郁郁而终的文安之。 军事层面上,夔东地区明军共推的首领是皖国公刘体纯。 政治层面上,这个毛登寿才是明军的总指挥。 因此,王光兴的降清在军事上让夔东明军断掉一只胳膊成为孤军,部院毛登寿的降清则在政治上宣告明军的彻底失败。 此时再坚持抗清的,真正就是中国最后的仁人志士了。 就是孤臣。 或者说,是汉民族最后的气节象征。 “荆国公兄长被鞑子无辜杀害,他曾言此生与鞑子誓不两立,怎会突然降了鞑子?!” 说这话的是田文,其所言的王光兴兄长并非王光昌,而是另一胞兄王光恩。 此人在降清后被清廷任命为襄阳总兵,后同清廷委任的勋阳抚院潘士良不和,被诬陷反清押往北京杀害。 故而清军屡次招降王光兴,他都予以坚绝拒绝,说什么“当日勋阳一举,至今泪滴九原”,“不侫首阳饿夫耳,老死此地云云”,没想到今日却突然就降了,故实是让田文惊讶的很。 正在分肉的张天放放下盘子,朝田文看去,闷声道:“眼下这形势,有什么突然不突然的,不是所有人都同咱们一样要为大明殉死。” 听了弟弟的话,张天望心有所感,想到早年牺牲的三弟同张家几十口人,再想整个国家皆为东虏所据,仅剩这最后巴掌大的地方以及这么点愿意为国家殉节的忠臣义士,不由悲上心头,鼻子为之一酸,眼眶为之一红。 王五也在心中苦笑一声。 已然没有太多的情感波动,亦没有对形势的感慨,有的只是一颗死了算球的心。 众人神情各异,不变的是眼神中的那股坚定。 “张都司打算怎么办?” 麻思忠是想问张天望是否打算同他们一起去老木崆救刘帅。 其对张的称呼是正式的官职,不是心中对张天望有排斥,而是出于尊重。 “你们都打吴家垣子撤下来,这锁口洞守与不守也没什么意义了,我带人同你们一起去老木崆救皖国公,若能救出皖国公更好,若不能,就死在那里吧,也算我老张对得住这大明了。” 言语间看向二弟。 眼神之中不是询问,而是愧疚。 他是对得起大明了,可他对不起兄弟,对不起张家! “大哥看我干什么?早点去见老三也好,省得他在下面念叨,妈啦个逼的,都有好几年没给老三烧纸了,怪对不住他的。” 说完,张天放不再看大哥,直接抓起盆中的肉块狼吞虎咽起来。 没有酒。 有限的粮食人吃都不够,怎可能拿来酿酒。 “好,见着老三后我这个当大哥的给他赔个不是!” 张天望笑了。 王五也笑了,拿起桌上的肉块猛的咬了一口,连同他从前最不爱吃的肥肉一骨脑的嚼碎咽进肚中。 有这些不怕死的好汉陪着,黄泉路上又岂会寂寞! ......... 黎明尚未到来,滔天的火光就将锁口洞映得一片通红。 举族起家的张天望带着他麾下的七百余士卒,三百多口家眷默默站在谷中看着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住处被大火焚烧怠尽。 附近的百姓被外面的火光惊动,携老扶幼的站在黑暗中看着那些即将离去的明军。 十几年的相处,令得这里的百姓同明军都已相熟。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百姓们知道明军这一走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临别的招呼,有的只是双方不舍的眼神。 张天望没有选择带这里的百姓一起走,这样做只会害了这些百姓。 不能带走的粮食和物资,张天望都让人集中在一起,天亮后任由百姓分取。 虽然这些粮食最后很可能落入清军之手,张亦没有下令焚毁。 可能,是想让百姓的损失小一些吧。 “走吧!” 长出一口气后,张天望将手中的祖先牌位掷于烈火之中。 紧随其后的二弟张天放亦将爹娘的灵位扔了进去。 身上却背着一个坛子。 坛子里是老三天灵的骨灰。 在前方开道的依旧是麻思忠他们指挥的老顺军,王五的队伍在中间,张天望的人在最后面。 整个队伍由原先九百多人增加到了近两千人,沿着谷地雪道行军足足有十几里长。 天很快亮了,从谷地上空看下,尤如一条长蛇在蜿蜒前行。 又如一群可怜的蚂蚁在那穿山越岭。 队伍行进没有任何声音,气氛有些压抑。 这股压抑等待着一场爆发。 也许在途中的某一处,也许在老木崆。 但所有人都肯定,这场爆发伴随着的必然是不屈的斗志,最后的呐喊。 约三个多时辰后,前方开道的老顺军那边突然派人通知后面让暂停行军。 王五以为是临时休息一下,正要下令士卒就地歇息时,麻思忠派人过来让他赶紧到前面去。 王五赶紧叫上瞎子万四带一队人跟他过去,到地后发现老顺军们并没有进入战斗状态。 这让王五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是前方发现敌情呢。 跟着带路的来到一处坡地后,王五就见麻思忠、许德义等人都在坡上朝前方眺望,便也借着几棵松树爬了上去。 “麻大哥,怎么了?” 刚到坡上,王五就问了一句。 麻思忠却没有回答他,而是指了前方约二三里地的方向让他自己看,并顺手将自己视为珍宝的一枝镜片已经碎裂的千里镜递给了王五。 一见是千里镜,王五忙接过半眯着眼向着前方看了过去。 虽然镜片裂了,尚能使用。 这一看,发现前方有支队伍,人数约千余人,打着一面旗帜,旗帜上好像绣的是“马”字。 “马?” 王五不知道明军哪个将领姓马,边上的许德义低声道:“是马侯爷。” “马侯爷?” 王五怔了下:这人是谁? “是从前我们大顺的果毅将军马腾云,大明永历皇帝给封的侯。” 说这话时,麻思忠脸上却没有半点看到友军的欢喜神情,反而一脸凝重,这让王五不由奇怪,既是老顺军,怎么他们反而如临大敌般的。 “王五兄弟,你仔细看!” 麻思忠没有多说,叫王五用千里镜再看。 带着疑惑,王五重新拿起千里镜凝神向那支队伍看去,起先看着并无异样,因为马腾云的部队穿的是明军的衣服。 十几个呼吸后,王五的眼神渐渐开始变了,呼吸也开始沉重起来。 因为,他看到了辫子! 第十四章 若不支,杀我! 剃发,是投降的前提条件。 王五看到了辫子,意味着从前那位大顺军的果毅将军马腾云叛变了。 对于老顺军出身的麻思忠、许德义等人无疑一记重锤。 在此之前,虽有很多明军将领降清,但如马腾云这般曾在大顺为高级将领的人物却是一个没有。 这两年降过去的多是些挂印总兵、副将。 爵位最高的是富平伯贺道宁,此人是贺珍之子。 贺珍早年是明朝将领,后降李自成为汉中一带主将。 李自成退出北京后,贺珍在汉中降清,并阻击过从陕北南下的李过、高一功部,也曾大败张献忠三万大军,为清廷立下了汗马功劳。 然而仅过几个月,贺珍却又在汉中重新竖起抗清大旗,同刘体纯在陕南会师,之后一直坚持抗清,直到四年前病死于根据地大宁。 总之,贺珍是个很复杂的人物。 大概同那清军屠江南急先锋,一路兵马直取闽浙又于广东幡然悔悟毅然抗清,并最终殉国的李成栋差不多。 明清易代之际,此类复杂人物数不胜数。 贺道宁作为贺珍独子,缺了其父胆色,一见清军逼近大宁顿时吓得失魂丧魄,不加抵抗便向清四川总督李国英投降。 结果不仅让万余贺珍旧部成为降军,更让夔东明军失去了唯一的产盐地,使得这两年明军普遍缺盐。 袁宗第部将新化伯冯启凤也非老顺军出身,其是原先明朝制辅堵胤锡的部将,堵死后才跟随的袁宗第。 因此,马腾云这个从前大顺的果毅将军叛变,于老顺军乃至整个忠贞营而言,都是相当沉重的打击。 眼面前王五就看到不少老顺军出身的军官虽意志仍很坚定,眼神之中却也难免有些绝望,精气神明显不佳。 是打还是撤,成了坡上明军诸将必须马上决定的事。 因为,马腾云的部队也发现了前方这支停留不进的明军。 一支约十多人的侦察小队正沿山道向这边靠近,显是想弄清楚明军的人数、底细。 麻思忠一面让人将情况通知后队的张天望,一面看向将千里镜还给他的王五。 不等他开口,王五已然狠狠嘣出一个字来:“打!” “好!” 麻思忠也是果断,不管马腾云过去什么身份,眼下他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大明的敌人! 既是敌人,那只有刀枪见高低。 后队的张天望得知马腾云部叛变且堵在明军前方后,没有为之恐慌,而是让二弟张天放带了200余人赶到前方参加战斗。 这200余人是张天望部的精锐,可以说是其压箱底子的人马,装备也是张部最好,不仅有五十多杆火铳,还有三十多付弓箭。 披甲的士卒约占一半。 王五也在抽调人手参战,选了赵进忠和张鹏羽指挥的两队人,另外就是自己直接指挥的亲兵队。 加起来不到三百人。 为了确保能一战击败马腾云部,打开通往老木崆的道路,王五让哑巴朱三将从吴家垣子武库带出来的十几付铁甲,连同一百多付棉甲全配发下去。 自己领了付铁甲,在万四的帮助下穿戴好后提起大刀走了几步,感觉甲有些重,但并不妨碍身体活动。 手里拿的还是那柄刀刃中间卷了拇指长边的大刀。 看着有点瑕疵,还能用。 不是没有刀让王五替换,实是他对这柄大刀有些感情。 也用顺了手,所以不想换。 看到王五队伍竟有十几付铁甲,张天放不由有些眼馋,因为他们兄弟手中只有四付铁甲。 铁甲可以说是重器,有“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的说法。 历来王朝及军队对铁甲都十分重视,原因铁甲不仅能保护披甲人不被箭矢、刀枪所伤,更能于战事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数百铁甲兵可当数千乃至万余人! 如此杀伤力的原因再简单不过——我有甲,你砍不死我;你没甲,我一刀毙你命。 只可惜夔东地区的明军铁甲持有量极低,除了明末以来军备废驰原因外,就是因为二十年来清军对夔东明军的持续封锁,使得他们无法从外界获得铁甲补充,也难以在根据地内自行治造铁甲。 这个时代,打造铁甲的技术含量是很高的。 王五没有将铁甲分给赵进忠、张鹏羽这些军官,而是将铁甲全部分给了自己直领的亲兵。 不是他厚此薄彼,而是铁甲数量有限,必须集中一起使用才能在关键时候取得突破性的力量。 倘若就这么分下去给军官一人一套,反而会让铁甲变得没有意义。 如此,自也不会矫情的将铁甲再让出几付给张天放他们。 被分到铁甲的亲兵们都知道,这是要搏命了。 谁也没有畏惧、抱怨,默默在同伴帮助下披甲,之后不断擦拭长刀。 哪怕长刀已经擦得锋亮,他们依旧机械的擦来擦去。 时不时的将长刀向着天空指去,看着上面的寒光不断闪现。 老顺军那边麻思忠全员出动,三方人马加一块只有千余人,却是这支明军队伍最能打的存在了。 余下人手做为预备队使用。 只是谁都清楚,无法在第一波击溃马腾云的部队,有没有预备队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们无路可退。 那支马部过来探察的小队在距离明军约两三百米的地方停下了,从他们停留藏身地便能看出这支小队也是精锐。 明军这边王五同张天放共推麻思忠为指挥,不是王五没有指挥能力,而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因为指挥权闹出什么话来,从而影响到几方的团结。 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团结一心更重要的了! 于草创时期就想着争权夺利,那同蠢人没有什么区别。 历史上有多少人吃了这种亏。 更休说眼下明军的处境堪称地狱局! 麻思忠一直在用千里镜观察马腾云部的调动情况。 在发现前方有一支明军出现后,马部也很快做出了军事部署,抢占了山道两侧的制高点,并以此为基础构造了一道简单防御线。 看起来,马腾云似乎无意主动发起进攻。 王五不认为是马腾云心有愧疚,觉得不好意思对昔日同袍下手,而是因为马腾云这会也摸不着底,弄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等会我亲自带人攻马腾云的中军,王五兄弟同张千总分别攻他们两翼...” 麻思忠开始部署进攻方略,其以所部为中军负责主攻,以此吸引马部主力,这样就能给王五和张天放减轻压力。 若二人能够成功攻占两翼制高点,便可自上而下配合麻部夹击马腾云,从而大获全胜。 反之,则必败无疑。 “就这样吧。” 麻思忠抬头看向王五同张天放,到这份上也没什么话好说的。 二人不约而同点头,各自前往所部。 远处,有“呜呜”号角吹响,是马腾云的部队在吹号。 这让王五眉头不由一皱:难道此地还有另一支叛军不成? 心念之下,忽对自己的掌旗哑巴朱三低声道:“若我力有不逮,你便砍我头颅,不可使我为敌所俘。” 第十五章 我不杀人,人必杀我 王五已做好杀身成仁准备。 他不能让自己活着落入敌军之手。 万一此地的叛军不止马腾云一部,以明军现在的实力恐怕难以敌挡,届时也没什么好说的,大不了一死而矣。 只身着铁甲的他想死也很难,最大的可能是力竭被俘。 王五不怕死,却怕被敌军折磨。 所以,他给自己上了一道保险。 这道保险就是哑巴朱三。 他将从田守一身上缴获的匕首轻轻塞在哑巴手中,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那里是他身体最薄弱的地方。 “阿巴阿巴...” 哑巴有些惊慌,张嘴说了好多,却依旧无法准确表达内心的想法。 “听话,这是命令。” 王五摇了摇头,看着哑巴的眼神中有一丝哀求之色。 哑巴呆住,再也不“阿巴”了,默默接过匕首之后垂下头。 两只眼睛死死瞪着脚下的一只大雪球。 是刚才等着无聊滚出来的。 麻思忠、张天放他们也听到了对面的号角声,亦均想到此地可能有另一支叛军存在。 且离的很近,马部的号角声是向那支叛军传递的信号。 尽管并不畏死,但两支叛军的存在,让明军上下还是骚动起来。 “狭路相逢勇者胜!” 王五让人给“总指挥”麻思忠带去了七个字。 “有进无退,死则死耳!” 麻思忠给王五回了这八个字。 那边张天放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同手下几名军官在研究如何攻下马部右翼高坡。 王五等侯坡上信号。 根据事先约定,只要坡上摇动军旗,就是明军进攻之时。 等侯间,他朝后方看去,田文同狗剩他们都在看着准备出击的队伍。 很平静。 平静之中一股情绪正在酝酿。 人群中,年幼的宋小孩肩扛着大旗正在哭鼻子。 他的请战要求被王五无情拒绝。 如果明军真的败了,或许这个才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活下去。 王五,终是不愿断人香火。 “呼!” 深出了口长气后,王五下意识朝坡上看去,此时前方却传来喝喊声:“对面的弟兄,我们是果毅将军、高陵侯的人!” 同样的话喊了三遍,以确保这边的明军都能听清。 果毅将军是大顺的封号,高陵侯却是明朝的封爵,两者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 王五没什么奇怪,也不觉得别扭,同时也明白对方这么喊的用意。 果毅将军自是针对老顺军,高陵侯则针对非顺军出身的明军。 显然,目前为止马腾云的人也没有搞清这支打西线过来的明军底细。 所以,两个号都报出来总是没错。 对方阵前喊话,麻思忠按规矩给予回应,却是让一队士兵用力朝马部方向齐致喊道:“我大顺没有留辫子的果毅将军,我大明亦没有降鞑的高陵侯!” 一样喊了三遍。 表明的态度已然十分决绝。 对面马部的人听后沉默了片刻,之后刚才喊话的那名军官有些不甘,再次出声喊道:“侯爷确是归了大清,但现时归清乃大势所趋,明朝已亡,非人力可挽!念在昔日同袍情份,侯爷不愿与弟兄们兵戎相见,徒添无谓伤亡!故让我与弟兄们说一声,只要弟兄们愿意追随侯爷,侯爷必保大家万全,若违此誓死于万刀之下!” 话音落后,山凹间尚有余音回荡,转瞬一片寂静,鸟啼兽鸣亦不存。 沉默的明军将士无一人回应,也无一人为之动摇。 一面军旗出现在坡上,持旗之人如铁塔般向着坡下奋力摇动。 “好男儿,不降清,杀!” 震天喊杀声直冲云宵。 四百余顺军老卒在游击麻思忠的带领下,向着前方勇往直前。 今日之事,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不怕死的跟我上!” 同教书先生一样的张天放手执长刀一跃而起。 一身铁甲的王五执刀走到队伍前面,看着一众准备同自己拼死突击的士卒,扬声喝道:“都是一个卵子,没谁少,也没谁多,今日,废话就甭说了,同生共死而矣!” 喝罢,大刀一挥向着前方昂首踏去。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千余名明军将士如潮水般涌上,令那过来侦察劝降的马部小队不由起身向后方撤去。 “侯爷,明军杀过来了!” 无须手下通禀,马腾云也知道明军攻过来了,他从千里镜中将前方看得一清二楚。 “是锁彦龙的兵,还是田守一的人?” 马腾云有些疑惑,却不认为这些从西线过来的明军能够冲破他的人马。 因为,此地并非他一支兵马。 另有一支队伍。 不是同他一样的降军,而是真清军。 湖广提督董学礼麾下记名副将牛万程指挥的两千绿营兵! 牛部就在距离马部不到五里的大昌镇,听到号角声最多半个时辰就能赶到,这意味他马腾云根本无须担心西线过来的这支明军,只须牢牢守住这里坐等绿营兵赶到尔后将这股明军消灭即可。 不过他马腾云心知牛部名义上是友军、是援军,实际上却是他的督战队。 其是半个月前降清的,投降的对象是清湖广总督张长庚。 随马一起投降的明军官兵有五千余人,另有家眷一千余口,其中获永历朝廷授予官职的158人。 获知顺军老贼马腾云请降,张长庚喜出望外,立时为其向清廷请封左都督以安其心。 同时通知东线的前敌总指挥、湖广提督董学礼命马腾云精选士卒攻打老木崆。 董学礼自是照办,为防马腾云再生贰心,又命部下牛万程率2000兵督战。 未想驻防老木崆的明总兵田横、万和私下派人同北线的西安将军傅喀禅联络,愿以老木崆同刘体纯首级降清。 为防东线的湖广部队不明情况瞎掺和,傅咯禅特意派人通知湖广提督董学礼。 董学礼哪里敢同西安将军抢功,又不甘擒获大贼刘体纯的功劳都叫满洲兵得去,思来想去便让牛万程督马腾云部转往西线,尝试劝降驻防在那里的明军。 这其实也是湖广总督张长庚的意思,就是不想让四川总督李国英功劳在他之上。 然现在看来,劝降是不可能的了,唯有一场恶战。 不管来的是锁彦龙还是田守一,马腾云都不放在眼中,听着耳畔传来的明军喊杀声,他摸了摸光秃秃的后脑勺,继而神情瞬间阴冷,缓缓扫视一众随他剃发降清的部将,冷冷说道: “我知你们有人不愿对明军痛下杀手,只今日之势我不杀人,人必杀我!” 第十六章 有甲的先死! 既已降清,马腾云别无选择。 他若不战,牛万程必杀他。 纵是牛万程不动手,湖广总督张长庚同湖广提督董学礼也不会饶他。 那些从西线回来的明军更不会放过他这个叛将! 除非他让开道路。 但这显然不可能! “传我军令,不许后退,谁敢擅撤,马老子我拿他脑袋当球踢!” 马腾云严令之下,加之家眷皆在清方手中,其麾下诸将纵是再不愿意,也不得不领兵分拒各处。 明军那边,“总指挥”麻思忠率领四百余老顺军手持挨牌,沿着山道排成密集方阵向前快速推进。 挨牌非铁制盾牌,而是以白杨、桐木制成,重量很轻便于携带,亦能抵御箭枝铳子,因此明末以来各方军队多以此装备部队。 缺点是不能日晒雨淋,否则时日久了便会发脆烂掉。 另外就是不能承受重兵器的压力,易被大刀劈断。 若遇上铁锤之类,更是砸一个裂一个。 然而就是这种便宜货,如今却是夔东明军的主装备,且还是精锐部队才能有,一般部队装备极少。 想要一举突破马部,明军必然要与他们短兵相接,以肉身与之搏命,在胆气上压制对方,进而一举溃敌。 也就是王五所言的狭路相逢勇者胜! 这就导致主动发起进攻的明军必然要遭到叛军的远程火力打击。 由于马腾云新降,清军未敢给其配备多少火铳、弓弩,故马部士卒使用的武器仍旧是从前所用,火铳和弓箭数量并不多,因此明军在推进之时并没有受到多少远程打击。 然而明军上下此时却是皆知,真正的苦战并未到来。 占据两侧制高点的叛军凭借地利,绝不是奋勇前进的明军轻而易举就能击破的。 随着明军不断的突入,直到推进到马部中军前方两三百米处,叛军不多的火铳才开始打响,上百名弓箭手也不断向着明军阵列抛射。 “砰砰”声中,铳子直直打在前排老顺军手持的挨牌之上,除了让前方的老卒手腕为之一抖外,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多少伤害。 “咚咚”声中,叛军抛射而来的箭枝跟下冰雹似的砸在老顺军队伍上空,眨眼间就让横在上方用以防箭的挨牌变得跟长刺的刺猬般。 “呃!” 挨牌毕竟是下方的老卒手持,队伍推进时很难做到严丝合缝,因此一些角度刁钻的箭枝还是从缝隙处不断射中下方的老卒。 明军开始出现伤亡,不断有人中箭倒下,令得推进的队伍有些混乱。 带队的麻思忠、许德义等人不断喝喊调整,同时队伍后方的顺军老箭手也将大弓张开,向着前方的叛军射去。 双方的箭枝就在这白雪覆盖的谷道中来回穿刺,稀拉的铳声也时不时响起。 王五带领所部同张天放部稍落后于麻部,看着也像是麻部的后续部队,而不是独自承担作战任务的兵马。 此举,是想让叛军那边误以为明军是要集中主力攻击他们的中军,而不是想要先攻下两侧制高点。 明军距离叛军防线越来越近,百步之后两侧坡上的叛军也开始发动,他们将事先砍伐的树木不断滚落坡下,又搬起石块朝下方砸去。 下方推进的老顺军伤亡开始增多,队形也为之变得更加凌乱。 在这节骨眼上,麻思忠猛的大喝一声:“冲!” 闻令,前方手持挨牌的老卒同一时间将手中的挨牌猛的上扬,手持短刀嘶吼着向前只数十步距离的叛军砍去。 观战的马腾云见状,立时命亲兵吹响号角。 “杀!” 叛军阵中有军官呐喊着带人向明军迎了上去。 双方突然接敌,叛军根本没有时间布列栅栏、设置陷坑等用以迟滞明军的进攻,此时若任由明军冲击,很容易造成叛军防线的混乱。 因此,出击才是最好的防御办法。 作为当年大顺军的高级将领,马腾云南征北战近三十年,今日虽因对形势绝望失了气节,丢了信心降了那清廷,但其用兵却依旧狠辣老道。 “杀!” 双方士卒几乎在瞬间撞在一起,短兵相接那刻,立时刀扬矛刺,鲜血四溢,残肢横飞,无数鲜活的生命就那么转瞬逝去。 天可怜见,以命搏命的双方在不久前,还是一个阵营的同袍! 今日,却为了不同的选择残酷厮杀。 “为了大明,为了刘帅!” 麻思忠持刀怒吼,带着亲兵向着面前几名手持挨牌的叛军汹湧杀去。 主将身先士卒,老卒们又何甘落后。 抱有必死之心的老顺军们明明人数少于叛军数倍,然而此时爆发的勇气和不屈的斗志却让那些刚刚剃发留了辫子的叛军不断后撤。 马腾云见状立时下令增援,并派出其亲兵在阵后督战。 叛军的增援让老顺军们开始苦战,双方此时在谷中混战一团,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令得两侧坡上的叛军不敢轻易射击。 只明军人数实在太少,渐渐的被叛军开始压制。 王五动了。 一身铁甲的他大刀一扬:“有甲的先死!” “有甲的先死!” 十七名铁甲亲兵齐致喝应,紧跟主将向着前方数百米处的高坡冲去。 其余着棉甲的亲兵见状,也是纷纷涌上,唯恐落后一步。 “无甲的也不独活!” 出战的队长张鹏羽眼见杀了他主将的大刀王五身先士卒,敬佩之余也是热血上涌,领着所部百名士卒投入战场。 “跟着我!” 一向沉默寡言的赵进忠只说了三个字,之后并未如张鹏羽一般向坡上快速挺进,反而刻意保持慢速,吊在冲锋队伍的后面。 他不是怕死,而是他要选择最合适的地方射杀坡上的叛军。 他是神箭手,不是陷阵的勇士。 占据谷道左侧制高点的叛军士兵发现有一股明军从他们下方攀登而上,立时有人喊了起来:“咱们人从这边上来了!” 话音刚落,就被身边的军官猛的抽了一巴掌:“什么咱们人,是敌军!” “噢,是敌军。” 士兵捂着自己的嘴巴有些委屈的看着下方正涌上来的明军,心头没来由的一阵酸涩。 他想哭,但怎么也哭不出来。 痛苦的纠结之后,他端起了手中火铳,向着下方冲在最前面的一名铁甲军官射去。 “嘭”的一声! 其手臂为之一抖的同时,脑后的辫子也为之一颤。 第十七章 一刀见血 汉将辞家破残贼,誓将壮志平胡虏! 积雪之中,一群宁死不降的明军将士冒着敌军的箭矢、不断砸落的石块奋勇攀登。 一切,只为那最后的坚持。 明旗不倒,汉祚不灭! 王五攀在最前方。 是他带领这些人走上不归路,那么若死,自当由他先死! 若不死,就让这巫山成为华夏大地一座永远不倒的丰碑! 若死,便于那泉台的阎罗地府再举大旗! 生亦为豪杰,死亦为鬼雄。 人生短短数十年,何惧之有,又有何可恋! 不为苍生亦为那胯下的二两肉! 总不能叫那鞑子说汉人皆是无卵子的孬种! 坡上的叛军很快发现了王五部的动向,几乎是呼吸间,一声清脆铳声传来。 那铳口,对准的就是王五! 且是其并无甲具保护的面门! 只铳声尚未响起的霎那间,一个人影举着挨牌横在了王五身前,旋即就听铳声响起,继而挨牌上传出铅子入木的闷沉声,举牌之人的右手为之一震,随之一缕血花迸溅而出,洒落在皑皑白雪之上。 “队长小心!容我曹迪威先登!” 右手中铳血流不止的是王五亲兵曹迪威,亦是十七铁甲死士之一。 不待王五表示,曹便咬牙忍痛举着挨牌继续往上冲去。 身影正在王五前方,竟是要用自己的身躯为队长遮挡一切来自上面的危险。 鲜血顺着挨牌不断滴落雪地,如同白色奶油点缀一颗颗红艳草莓般夺目。 “好兄弟!” 王五心如火烧,胸腔之中似有万丈热焰要在这天地间喷吐。 长刀指向,三百余将士如虚空中攒紧的拳头向那坡上叛军重重砸去。 “杀!” “杀!” 怒吼声于坡间响彻。 是意志,是魂魄! 明军的悍不畏死令得坡上的叛军皆是慌乱起来。 “放,放铳,快放!” “给我射死他们,射死他们!” “挡住他们,绝不能让明贼上来!” “.....” 叛军的指挥官是记名参将万云龙,此人原先是怀庆一带的土匪,崇祯十七年参加的大顺军。 眼见坡下的明军这般不要命,且冲在前面的还有铁甲兵,一个个好像要将他们生吞活剥般,这让万云龙莫名生出一丝恐慌,亦是情不自禁倒吸了口冷气。 在他的意识中,穷途末路的明军不可能如此凶悍,更不可能两三百人就如同千军万马般豪壮。 他们到底是谁的部下? 来不及多想的万云龙此时能做的就是极力弹压慌乱的士卒,拼着这条命也要将明军压制住,否则纵是能逃出明军之手,侯爷也不会饶他。 “他妈的,打啊!” 万云龙的部下军官们也是强撑着指挥士卒朝坡下用火铳、用弓箭射击。 冲在最前面的铁甲明军自是他们的重点打击目标。 只那叛军粗糙火铳打出的铅子威力根本无法穿透明军的铁甲,箭枝射在铁甲之上也不过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 手持大刀突击的铁甲明军又皆手持挨牌,如同乌龟阵般团缩前行,使得叛军的火铳、弓箭用在他们身上如同打了骨折。 王五带着铁甲亲兵依旧稳步而上,距离虽近坡度却陡,只有近到叛军二十步以内他才会挥刀冲杀,否则,极易被地形所绊。 叛军很快发现拿那些前面的铁甲明军无可奈何,转而将火铳、弓箭朝后面的明军射去。 另有一些叛军在军官的带领下用石块去砸明军铁甲兵。 只着棉甲的明军士卒立时出现伤亡,他们或中铳,或中箭,每前进一步都有人员倒下,却丝毫未能影响他们以必死的决心紧随主将向上冲去。 一块拳头大的石块不偏不倚从前方的曹迪威头上越过,直直砸在了王五的头盔上。 “咚”的一声,王五只觉脑袋被什么一撞,有些闷沉发晕感,继而头盔向后脱去滚落在地。 顾不得去摸自己有没有受伤,也顾不得去捡回头盔,王五咬牙率众继续前进。 越来越多的石块落下,有块较大的石头砸中了一名铁甲兵腿部,其脚下顿时失了力道向下方滚落。 石块不断落在身着铁甲的明军将士身上,虽然这些石块并不大,依旧让他们不住受伤。 有些石块落在后方没有头盔的明军士卒头上,当场就让他们脑袋开了瓢,血如泉涌。 有的被砸得更是头晕目炫仰头失足摔下坡去。 “射!” 紧随队伍冲至百步以内的赵进忠眼见前方形势不妙,立时扬起大弓朝坡上一正探头俯看的叛军把总射去。 箭枝离弦而去,强劲的力道使得箭枝在高速飞驰中发出类似尖哨般的响声。 “噗嗤”一声,音落箭至! 锋利的箭头正中那叛军把总的左眼。 虽未能破颅而出,却将这叛军把总的左眼珠连同眼皮皆被带入深颅之中。 “啊!” 叛军把总疼的连声惨叫,下意识想去拔那插在眼中的箭枝,触手之下却是怎么也没有勇气拔出。 又是数十枝箭自下方“嗖嗖”而来,七八名正在瞄准明军的叛军铳手躲避不及纷纷被射中。 火铳声也自下方响起,喷涌而出的铳子或打在石头上火星四溅,或在叛军身上打出一个个小小血洞。 坡上顿时乱作一团。 叛军短暂的混乱给了王五抵近的机会,在距离叛军还有二十余步距离时,他猛的将左手持的挨牌向上扬去,右手大刀向前一挥:“为了大明,杀敌!” “杀敌!” 伴随着吼声,身着铁甲的明军再也不用像先前一样龟缩,沉重的身躯在坡间积雪中不断跃进。 “他们上来了...明贼上来了!” 依稀间,王五听到坡上的叛军有人喊了一声,十几步的距离外一名叛军千总正直直的看着他。 隐约手中的长刀似在颤抖。 连跃十几步的王五一个箭步跃了上来。 一刀挥过,一名举刀欲将他斩翻的叛军士卒右臂当场被他砍断,鲜血从身体内喷出的瞬间,如同血柱。 “去死吧!” 王五理都不理那抱着断臂哀嚎的士卒,双手持刀用力向那叛军千总砍去。 那千总不知是叫王五的模样吓傻,还是被这支穷途末路的明军迸发出来的大无畏精神震住,第一时间竟未举刀格挡。 等到反应过来时王五的刀已经从半空落下,“咣当”一声,叛军千总本能举起的刀被王五砍落在地。 连同长刀落下的是地上五指尚在动的手掌! “你!” 那千总看着自己没了手的右臂一脸惊恐,骇然间脑后突然一疼,竟是叫面前的明军铁甲汉子拽住了辫子。 劲道之大,好似他整个头皮都要被撕裂。 哀嚎惨叫声中,脑后却是一片冰凉。 脖子扭过之时,一块足有手掌大小的头皮已然与他脑袋脱离,悬在背脊摇摇欲坠。 “叭!” 辫子落地。 第十八章 血染的风彩 人头亦落地。 刀砍豆腐,一刀斩下! 长刀滴血,刃口翻边。 望着面前轰然倒地的叛军千总尸首,王五内心突有莫名的痛,旋即坚硬如铁。 绝境之下为了活下去背弃大明降清,他可以原谅,因为没有人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更没有人可以强迫别人去死! 但投降之后立时将刀枪指向昔日同袍,这种人,王五绝不原谅!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鲜血将他浑身的铁甲染得通红,持刀而立的他就如当日与那清军绿营副将搏命时满面狰狞,目中尽是凶光。 癫狂! 血的癫狂! 坝场挥刀那刻,王五已不作它想,唯死而矣。 也许他将再也见不到明日的朝阳,也将永不再回来这个时代,但他相信后人一定会记住他们这些在民族危亡关头毅然选择牺牲的英雄! 哪怕他们都是小人物。 莫名间,耳畔似有一首旋律优美却无比震撼人心的曲调响起。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今日纵是长眠,亦化作山脉眺望北方大地! 精光闪烁间,王五铁塔般的身子猛的转向,长刀怒指十数名手持刀矛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只怔怔望着他的叛军士卒们。 这些士卒,不久前都是在这丛山峻岭坚持抗清的汉家英雄。 如今,额头无一不是光秃秃。 他们有他们的选择,王五亦有王五的选择。 “我乃大明永历天子钦授荆州参将王五,尔等可敢取我首级向鞑子邀功!若敢,来战!” 厉喝之下,持刀向前,生死都他娘的是个吊! 众叛军士卒却是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 皆面色发白,显是被王五凶神恶煞的模样震住。 “好男儿,岂能给鞑子做狗!你等不敢来战,我王五便来战尔等!” 放声一啸,挥刀竟是孤身向那众叛军杀去。 身后,越来越多的明军冲了上来,不用任何人下令便冲向那些剃发的叛军。 用长矛刺,用大刀砍,用斧头劈! 瞬间,半坡上血肉横飞。 此地动静立时惊动远处观战的马腾云,见万云龙部被明军攻了上去,马腾云不由大怒,破口大骂:“万瘸子坏我大事!” 心知万云龙要是守不住,明军必然趁机居高临下向他中军杀来,届时其中军必定阵脚大乱。 然此时其中军已被先前攻过来的明军死死缠住,那帮老顺军不要命的同他的中军搏杀在一起,令他根本分不得兵增援万云龙,情急之下派人向大昌牛万程部火速求援。 右翼副将葛进宝部也正被另一支明军攻击,不过那支明军攻的虽猛,但一时半会无法突上去,这让马腾云心中稍定。 只要能撑到牛万程部绿营兵赶到,纵是这支明军再如何悍不畏死,再如何不要命,也终将抵挡不住清军的反击。 “弟兄们,王五兄弟带人冲上去了!” 谷道中正与清军拼死作战的麻思忠瞥见王五已经带人攻上去,不由大受鼓舞。 为防马腾云抽调人手阻击王五兄弟,手持双刀率领老卒将那马部中军死死牵制住。 山坡上,明军同叛军的厮杀已是白热化。 到处都是中刀毙命的尸体以及残肢断臂,温热的鲜血竟将坡上的积雪都给化成了血水! 明军不要命的冲杀让那些剃发的叛军斗志焕散,若不是万云龙带着亲兵队死命督战,连砍数名欲要逃跑的士卒,并亲自上阵与明军搏杀,叛军恐怕已经溃败。 赵进忠欲射杀万云龙,只万云龙带人同己方士卒混在一起,让他难以捕捉,索性弃了大弓,抽刀带着手下也加入了肉搏。 瞎子万四手中的大刀由于刚才一刀斩空落在石头上断成两截,失了兵器的他索性跟头蛮牛似的向着前面的叛军撞去。 叛军一杆长矛戳在他的腹部,却无法洞穿万四身上的铁甲。 “妈的!” 万四也是发了狂,一把握住矛头,怒吼着向前硬冲,直顶得长矛那头的叛军士卒连连后退,把后面跟上来的两名同伴也给撞翻在地。 这一幕让不远处的其他铁甲明军眼前一亮,有样学样也是朝叛军撞去。 叛军刀矛根本破不开这些穿铁甲的明军,接而连三被撞翻在地。 现场一片混乱。 见状,队官张鹏羽带人手持短刀跟上,将那些倒地的叛军一一收割,之后拧成一股拳头向叛军后方直冲而去。 厮杀越来越惨烈,火铳、弓弩于此时失去任何意义,都是近身肉搏。 不少明军士卒的武器都已废掉,有的大刀也砍的豁了口。 可那些没有武器的明军士卒干脆用手同叛军搏命,有的拼死勒住叛军的脖子,有的用石块猛砸叛军的脑袋,有的则去戳他们的眼睛,有的更是一口咬在他们的脸上。 地上到处都是滚在一起的士兵。 哑巴朱三原是一直随在队长身边,因为他负有重大使命。 可队长杀出了性子跟疯子般在叛军当中乱砍,一个没注意就同队长脱了节,正欲冲过去保护队长时,就见一个叛军把总被己方吓破了胆要往坡下跑,立时扑将上去将那叛军把总一把抱住。 两人同时因为失重朝坡下滚去,被一块巨石阻住后,朱三迷迷糊糊的只觉摸到了那叛军千总的脸,不加思索的便用两手狠狠的抠了下去。 立时疼得那叛军千总“啊啊”惨叫起来,拼了命的将哑巴朱三挣脱,摇摇晃晃的起身却是一头撞在那石头上。 哑巴也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他的头很晕,脚下也乱的很,在那如同醉酒般东摇西晃。 两手食指之上,却赫然插着两只带血的眼球。 有些白,又有些红,各有一根长长的血筋。 再见那撞在石头上再次倒地的叛军千总,两眼空无一物,成了正在冒血的血洞。 明军越战越勇,叛军越战越惧,终是再也支撑不住纷纷向坡下鬼哭狼嚎跑去。 万云龙制止不了溃兵,因为他的亲兵也在跑。 见一浑身上下满是血污身着铁甲的明将向自己奔来,万云龙知道大势已去根本不敢与之交手,一咬牙也掉头向坡下奔去。 慌张之下脚下竟是不注意被一块突起的石头绊了个狗吃屎,手忙脚乱爬起看也不敢看一眼就往坡下冲。 身子在雪中狂奔出十数步忽的一个急刹,继而就见其右手微微上抬想摸索什么。 尔后扑通向前倒去,于雪地中砸出一个人形凹坑。 身后十余步外,其首级被王五踩在脚下。 双眼犹未闭目,竟是痴痴看着前方的身体! 第十九章 还能砍吗! 万云龙枭首,王五的刀也彻底断为两截。 喘着粗气的他将断刀猛的掷入脚下。 刀身没入雪中,无声无息,只那缠着红布的环首刀柄露出在外。 回首坡上尚未来得及逃奔的百余名叛军士卒,王五一脚将地上万云龙的首级朝他们踢去:“降者免死!” 声如雷鸣。 一杆长矛已然被他从地上挑起,牢牢握在手中。 矛头直直指向那帮惊魂未定的叛军士卒。 用的是刀,学的却是义父王德顺的六合枪法。 “降者免死!” 张鹏羽、赵进忠、瞎子万四等军官见状不由跟着齐呼。 “阿巴阿巴!” 不能说话的哑巴朱三也将大刀朝半空虚劈,虎视眈眈的瞪着那帮叛军。 “降不降!” 浴血奋战的明军士卒从四面八方涌上前来,只要那帮叛军士卒不降,立时便扑将上去将他们斩杀怠尽。 “......” 众叛军士卒你看我,我看你,均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有的则是如抽了筋般,傻傻望着滚落在他们前方几尺外的副将脑袋发呆。 王五手中的长矛已经微微上抬,他的耐心有限。 战斗远没有结束! 下方的老顺军急需他们的支援,在这坡上多耽搁一刻,下面的老顺军便要多付出几条人命! 因此,他需要快速解决这帮叛军。 “降不降!” 明军上下再次齐呼,步步向叛军进逼。 决死的气势不仅没有弱下来,反而更加的高昂。 他们,胜了! 叛军顿感压抑,万副将的死让这帮人皆是动摇起了降意,就在有人准备降了时,却有一军官突然扬起长刀朝众人威喝道:“你们傻了不成,我们已经剃发归清,若是现在再降明军,今后还能有活路吗!” 言罢长刀一指坡下正在厮杀的明清双方,咬牙切齿道:“都看见没有,咱们的人还没有败!大伙不如随我同明贼拼了,纵是死了也不能连累妻儿啊!” 闻言,有家眷在清军手中的士卒顿时犹豫起来,继而先前生出的降意荡然无存,目光之中竟是生了不如一死的眼神。 就在此时,那叛军军官身后突然奔出一人持刀将其砍翻在地,接着又是重重数刀斩在这军官肚腹之上。 每斩一刀那兵都咒骂一句,却因说的是某处方言使人难以听懂。 猝不及防的那叛军军官当场叫这士兵斩得肠穿肚烂,疼得满地打滚,眼瞅着不能活。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叛军众人都被惊住,竟是无人上前阻拦,任由那兵将军官活活砍杀。 “呸!” 剁了那阻止大家投降的军官后,那兵这才转过身看向一身是血的王五,数个呼吸后,此人将手中正在滴血的刀朝地上一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恳切道:“均州江天成愿降将军!” 王五目中精光闪过,定定的看着那半边脸都肿着的江天成。 这是个果绝之人。 有第一个必有第二个。 “甭想了!大伙本就是大明的兵,只因那软骨头马腾云这才被逼跟着剃发降了鞑子,今日既有愿扶明室的好汉带头,我们还等什么!难道真要给鞑子做狗不成!” 见那江天成降了,叛军当中顿时又有人上前弃刀跪地。 此人名张北丘,就是这夔东竹山县的人。 “勋阳董大愿降!” “谷城邓宝愿降!” “房县贾六愿降!” “团山陆麻子愿降!” “......” 在江天成、张北丘的带动下,一个接一个的叛军士卒走了出来。 不一会,跪地愿降的士卒就有五六十人,占了这众叛军的一半。 余下的叛军士卒尽管心中慌乱,也极是踌躇,却怎么也拿不定主意上前弃刀跪下。 显都是担心他们降了后亲人会被清军杀害。 见状,王五眉头微皱,旋即将长矛朝那众不愿投降的叛军一指:“你等大概都有亲人在清军手中这才不愿归降,此人之常情,怨不得你们! 本将纵是与鞑子不共戴天,也不会逼你等不顾亲人死活降我!罢了,只要你等弃了武器留在此处,此战不管胜负本将都放你们走!” 闻言,那众不愿降的叛军士卒都是有些错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纵是江成天、张北丘等肯降的士卒也是惊讶。 王五不再多言,视线转而落在一众正看着自己的部下。 他的人约剩不到两百了,个个身上都是血,有些受了伤简单包裹了下拿着兵器顽强的站立在那。 不远处,叛军的尸体同明军的尸体东一具、西一具。 一些重伤未死的士卒正在低声哀嚎着。 他看见自己的一名亲兵靠在石头上定定的望着他。 胸膛上插着一杆长矛。 人不时的抖动,显然活不成了。 这让王五鼻子有些发酸,但心酸只在瞬息间。 “还能战吗?” 王五问了一句。 “应该还能砍几个!” 说话的是离王五最近的铁甲亲兵曹迪威,说完将手中满是血污的长刀朝地上积雪一插,来回数次后,长刀上的血污已是荡然无存。 刀锋依旧冰寒。 “将军能战,我便能战!” 锁彦龙亲兵出身的队官张鹏羽咧嘴笑了笑。 赵进忠依旧沉默寡言,只在用雪擦拭刚刚捡回来的箭枝。 都带着血。 有枝箭的箭头上还钉着颗眼球。 哑巴和瞎子他们也没说话,只将腰杆挺得更直。 “那好,咱们再去战!砍一个够本,砍两个赚一个!” 朝坡下跃去的王五嘴角有笑意。 “砍!” 一众明军竟是直接越过那帮叛军冲向了谷道。 把一众叛军士卒看得目瞪口呆。 降了的发怔,未降的发愣。 半响,就听那第一个归降的江天成哈哈一笑,朝身后一众跪着的同伴喊道:“他妈的,跟着软蛋当软蛋,跟着好汉当好汉!要当软蛋的留在这,要当好汉的跟我上!” 一跃而起,提起自己的长刀紧随明军而去。 “就你二黑子能!” 张北丘唾了口奔在前面的江天成,同样捡起地上的长矛跟了上去。 “二黑子”是江天成的绰号。 没别的原因,就长得黑而矣。 “都说降了,总不能自个打自个嘴巴吧!” 勋阳董大起身之后,却在跟上去前将自己脑后的辫子一刀割了下来,狠狠丢在地上跺了几脚:“什么玩意,跟他妈耗子尾巴似的!” “上,不能叫人王将军看轻了咱们!” 谷城邓宝一声招呼,同其余愿降的士卒一同追了上去。 本人头攒动的半坡立时变得冷冷清清。 几十名因为家小缘故不肯降的叛军士卒谁也没说话,只在那怔怔望着。 许久,不知是谁说了句:“他们要是能赢就好了。” 人群依旧沉默。 第二十章 只手能否补天裂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坡下的虽是马腾云部叛军,并非满洲真鞑,在王五眼中却是一视同仁。 因为,他们都有辫子! 依如先前身先士卒,带头向谷中叛军挥矛冲去。 所谓三军可夺帅,匹夫志不可夺也! 纵是大势不在,纵是天命已亡,亦要昂首与天斗。 试看只手能否补天裂! “去死!” 怒吼声中王五向下跃去的同时手中长矛奋力向前一顶,一名正与明军老卒搏杀的叛军士卒立时被刺了个透心凉。 余力未止,长矛竟带着那叛军士卒身体向前直直突去,直突出数尺方才止住。 继而枪尾猛的往后一收,王五右手已然握住枪身中央,“噗嗤”一声矛头硬生生从那叛军士卒背部抽出,向着另一叛军头目扫去。 “叭”的一声,矛身重重击在那叛军头目的脸上,疼得对方一个站立不稳向左侧踉跄退去。 未等站稳,哑巴朱三长刀已经挥下,将那叛军头目的左大腿狠狠斩断。 惨叫声中,叛军头目如“斗鸡”般单膝在雪中蹦跳数步仰头倒去,断腿处的鲜血喷了王五一脸。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全是血! 雪白血红。 鲜血模糊了王五视线,一身铁甲的他看着如杀神下凡。 “去死!” “去死!” 张鹏羽、瞎子万四等明军将士一个接一个从坡上跃下,如猛虎下山冲向正与麻部老顺军混战的马腾云中军。 “杀!” 江天成、张北丘、勋阳董大等不愿为鞑子走狗的新归士卒也嘶吼着蜂涌而下。 两百多决死明军的冲击令得叛军阵脚大乱,毫无防备的叛军左翼立时被明军生生搅成一片,并迅速形成一个缺口。 缺口越来越大,顺着这条缺口,王五部不断向前方突进。 人来杀人,佛来杀佛。 眼见那些明军跟疯子似的同他们拼命,本就斗志不高的叛军立时溃乱,纷纷转身向后方跑去。 “败了,敌军败了!” 率部苦苦支撑的麻思忠发现叛军后方大乱后,知道是王五兄弟得手了,激动的挥刀大喊。 这一声喊令得残余老顺军皆是士气大振,也令得那些不知后面情况的叛军士卒军心大乱,不少人下意识扭头向后看去。 待见真有一支明军在他们后方横冲直撞,哪里还敢与明军再战下去,不知谁哇哇乱喊一声,继而叛军便崩溃。 有往后面逃的,有往两侧跑的,有的更是吓得跪在地上乞降。 亦不乏趴在死人堆中装死的。 “随我去生擒马腾云!” 大胜就在眼前令得麻思忠满面潮红,哪怕双手已经无力挥动长刀,亦是咬牙率部往前冲去。 “不好了,下面败了!” 右侧半坡正拼死阻止明军上攻的叛军也发现了下面的不对劲,再见中军大溃,士卒们顿时惊呼起来。 “妈的,万瘸子害死老子了!” 副将葛进宝眼见中军大溃,知道再不撤的话就会陷入明军前后夹击,一咬牙果断带着所部士卒沿坡上树林往后方撤去。 “王八蛋们要跑,跟我追!” 被坡上叛军压制迟迟无法攻上去的张天放见上面的叛军要逃,赶紧带着所部士卒迅速抢了上去,之后一刻不停在后面死追叛军。 急于逃跑的葛进宝部被张天放追得气都喘不过来,偏是没人敢停下阻击,结果明明人数是明军的两倍有余,先前也一直压着明军打,现在却被人数远少于他们的明军撵得跟丧家之犬似的。 有些叛军士卒慌不择路绊倒在地,“咕噜噜”的朝坡下滚去,不等起身就被下面的明军用长矛刺死。 有的是跑的太快没留神自个撞在树上,眼冒金星同时晕乎乎的在原地打转,结果被后面追上来的明军一刀斩翻。 葛进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嫌身上甲衣太重影响逃跑速度,还是目标太大,便边跑边卸甲。 叛军上下可以说无一再有斗志。 “侯爷,败了!” 马腾云的亲兵队长郭昌叫己方的崩溃看得心惊肉跳,有心想劝侯爷赶紧走,却见侯爷的脸色难看的吓人,只得将劝说的话生生咽回肚中。 此时的马腾云也是心乱如麻,自随李自成起兵以来,他也是南征北战大小战斗无数,虽也有败阵之时但从未像今日这般难堪! 原以为能撑到绿营兵赶到,没想那明军竟如此凶悍,不仅击败了他的爱将万云龙,现更是将他的中军冲得跟一群猪羊般。 而他连对面明军是谁人指挥都不知道,当真是一世英名丧尽。 怒火攻心之下竟是拔刀纵马朝一众亲兵喝道:“今不死于贼亦死于大清军法,同马老子与明贼拼了!” 喝罢,纵马抄起他那长柄大刀向着前方冲去。 如逆流而上,甚是豪气。 “侯爷!” 郭昌见状想也未想抄刀带人冲了上去。 侯爷待他不薄,今日便是他郭昌报答之日。 “回去,都给马老子回去!” 纵马突至退下来的溃兵前列时,马腾云大刀一挥,一名士卒立时被他砍倒在地。 然其余溃兵并未就此被震住,反而继续向着前方跑去。 因为,后面的明军正在不断砍杀落在后面的叛军。 兵败如山倒,哪里止得住! “不听马老子的话,该死!” 马腾云大怒,手中大刀再次挥起,又是两名溃兵被他砍倒。 可依旧不能止住溃势。 明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侯爷,勒不住了!” 郭昌担心侯爷会被自家溃兵裹挟,上前拉住侯爷座骑缰绳想掉转马头,谁知一枝利箭不知从何处向他疾射而来。 “噗嗤”一声,利箭穿喉而出,鲜血溅了战马一脸。 “郭昌!” 马腾云惊怒交加,也是生了拼命的心,大刀一挥便要带着亲兵同明贼拼了。 可数百退下来的溃兵将谷道堵得严严实实,哪里能让他纵马突进。 未过多时,就被自己的溃兵冲得想要掉转马头都不能。 前方百步外,明军身影近在眼前。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名手持长矛、身着铁甲的明军将领。 “罢了,马老子就死在这吧!” 马腾云再无它想,手下兵没了他逃回去除了叫清军笑话还能做什么! 更休说他要敢逃,湖广提督董学礼必定杀他一家老小。 手中大刀连挥,将那堵在自己身前的自家溃兵连砍数人,双腿猛的一勒,座骑顿时双蹄上扬朝前奔去。 竟是要临死之前先斩了那铁甲明将! “头,小心!” 瞥见叛军有一将领纵马持刀而来,瞎子万四奋不顾身跃上前来,待那叛将座骑驰近那刻,手中大刀猛的朝战马前右蹄斩去。 伴随战马惨叫嘶鸣声,马上的马腾云整个人向前重重掼下,继而身子如弓形般一动不动。 一杆长矛直直的穿过其下巴将其死死钉住,长矛的另一边,王五屈膝右脚在前,左脚在后,双手死死紧握矛身。 右脚深深踏入雪地,左脚却在地上蹬住一条尺许长的深印。 第二十一章 以弱示强 马腾云死了。 死的意外也不意外。 因为,他碰到了大刀王五——一个尚有卵子的汉家好儿郎! 当年大顺的果毅将军、大明的高陵侯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后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一失足,成千古恨。 看着被长矛死死扎在那的马腾云,王五松开了手。 矛身已经绷弯,似随时都会从中一断为二,但依旧矗立在雪地中。 矛头上的马腾云脑袋耷拉着。 头盔早已落地,露出他那刚刚剃过的光秃秃脑袋。 后脑勺的辫子在微风吹拂下时不时的两侧晃上一晃。 沉默了片刻,王五突然伸手将马腾云没有合拢的眼睛给闭了上去。 同时制止了想要将马腾云脑袋砍下来的哑巴。 “他从前也是一条汉子。” 轻叹一声,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抛举武器庆贺的明军。 “胜了,胜了!” “赢了,咱们打赢了!” “老二,你看到了吗,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呜呜...” “......” 欢呼声在谷道中响彻,更多的却是喜极而泣。 这场久违的胜利让已抱有必死决心的明军将士们,似乎一下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坚持下去的意义。 希望让他们在那兴奋的跳着、高兴的跺着,有的则互相紧紧拥抱在一起,有的则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有的则是默默看着阵亡同伴的尸体落泪... 受伤士兵能动的或强撑着起来,或在战友的搀扶下在那傻呵呵的望着蹦跳欢呼的人群。 “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要是刘帅在多好!” 麻思忠一拳捶在许德义胸口上,眼眶通红的他强忍着泪水。 “是痛快,这两年咱们忠贞营太憋屈了!” 许德义猛咳了几声,没有告诉二十多年的老伙计自个其实受了伤。 “走,我们去王五兄弟那,这一仗要不是王五兄弟,咱们哥俩怕是就去见老闯王了!” 高兴坏了的麻思忠拉着许德义穿过人群找到正在远眺前方的王五。 王五没有下令继续追击,他怀疑此地还有另一支叛军,并正在向此处赶来。 明军虽然大胜,上下也是精疲力竭,冒然追击马部残兵,很有可能会被赶来的那支叛军打个正着,导致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转眼成为他们在人世间最后的绝唱。 “听王五兄弟的,不追了!” 麻思忠想都没想便让人吹号停止追击,并下意识的询问王五接下来怎么办。 王五安排了几件事。 一是马上清点己方伤亡,看看还有多少战力。 二是组织人手将受伤将士抬到后方包扎。 三是清点战场,将能用的物资全部收集起来。 重点是甲衣、弓弩箭枝,以及火铳药子,这些都是明军极度缺乏的。 四是将俘虏集中看押起来。 另外让人通知后面的张天望过来。 安排这一切后,王五将先前投降的均州江天成、竹山张北丘等人叫来,询问他们关于另一支叛军的情况。 待知离此地五里多地的大昌竟有一支2000余人清军绿营兵后,不止王五的心沉了下来,身边的赵进忠、张鹏羽等人的心都是“咯噔”一跳。 王五清楚此次能够击败马腾云靠的不是明军战斗力有多高,而是明军上下皆有一颗杀身成仁的决心,这才得以在气势上压倒马部从而取得胜利。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马腾云部乃刚刚降清的原明军,很多士卒虽然跟着马腾云降了清军,但骨子里并不愿意同还在坚持的昔日同袍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愿沾染这些同袍的鲜血,因而战斗打响后这些马部降军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战斗力。 或者说足够的厮杀意愿。 遇挫之后崩溃自是难免。 但那支绿营兵就不同了,他们是真正的清军,无论是士气还是斗志都远高于马腾云麾下这支降军! 可以断定,接下来明军同绿营兵的交战残酷程度,必定远远超过明军同马部之间的战斗。 怎么才能打败这支绿营兵? 眉头深锁的王五沉思如何应敌时,麻思忠、许德义、张天望兄弟都来了。 己方伤亡情况基本统计出来,老顺军那边阵亡了105人,伤75人,也就是伤亡三分之一。 张天放那边伤亡50多人,约四分之一多。 王五这边伤亡70多人,差不多三分之一。 三方的伤亡率都很高,余下能战的士卒不到700人。 歼灭了多少叛军没有数,不过俘虏了超过500多人。 能用的物资正在收集中,伤员也正在往后方抬,交给张天望从锁口洞带来的家眷们照顾。 “各位,我们不要高兴太早!” 王五将大昌那支清军情况跟众人通报。 一听是支2000多人的绿营兵,众人神情不由都是凝重起来,显然都清楚接下来的战斗会更加残酷。 甚至有可能明军会就此覆没。 几个呼吸后,就见许德义“呸”了口唾沫在地上:“怕什么,大不了同他们拼了!咱们能打赢马腾云,就能打赢那个牛万程!” 唾沫带血,刚刚战斗中许受了内伤。 “对,跟他们拼了!”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死了也要拖两个垫背的!” “叫那帮绿营狗看看什么才是真男人!” “......” 众人虽重视那支绿营兵,但无人因此生出惧意,也无人愿意临阵退缩。 张天望说既然还有一场恶仗打,那这回就不要收着了,除了妇孺小孩,男人都上阵。 “就是死光了,咱们也不能让那群绿营的狗瞧轻了!” 说话间,张天望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同清军一决生死。 然而众人发现王五没有说话。 见状,麻思忠不由问道:“王五兄弟有什么想法?” “王兄弟有啥想法尽管说,我老张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不怕死的汉子!” 张天望是真心佩服眼前这个比他小了有三十岁的年轻人,要不是这年轻人,又哪里来这么多愿为大明殉国的好汉聚在一起。 王五环顾众人,沉声道:“咱们兵力不及绿营,弟兄们眼下也都累的很,硬拼的话肯定不行,因此我的意思是撤!”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怔。 “撤?!” 张天望咂巴咂巴嘴,“咱们就算打不过那帮绿营狗,也不至于叫他们吓得撤吧?再说,咱们还能撤到哪?” “眼下大伙能够齐心就是因为一口心气,这要撤的话,怕是大伙这心气就得泄了。” 麻思忠不愿意撤,又不好直接否决王五兄弟的意思,因此说的比较委婉。 “头,都到这份上了,还撤什么?大不了一条命,有什么好怕的!” 一向沉默寡言的赵进忠破天荒的多说了好几句。 其他人虽没有开口,但眼神无一不是在告诉王五——他们不愿撤! “我说的这个撤不是撤回锁口,更不是撤到吴家垣子,而是将清军诱过来!” 王五指了指来时方向,告诉众人先前过来时他就一直留意地形,发现其中有个地方很适合打埋伏,所以准备带众人撤到那里预设埋伏圈,待清军尾随过来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唯有如此,咱们才能有赢的机会!” 纵是抱了必死之心,王五也不愿白白牺牲。 众人听后均觉得诱敌之策可行,当下麻思忠竟是请王五来主持诱敌设伏之事。 张天望兄弟同许德义他们都没意见。 王五也不推辞,但在部署之前却是吩咐瞎子万四:“你去跟俘虏们说,我们现在要撤回锁口洞,让他们当中愿意随我们跟鞑子干的留下,不愿意的让他们走!” “放了?!” 闻言,张天放脱口道,“不能放!放了这帮没卵子的,他们回去之后肯定还要跟咱们打!” “王五兄弟,我知你为人仁义,不愿强迫别人跟咱们一起死,但这些俘虏不是一般人,放了他们跟纵虎归山有什么不同?” 麻思忠也说不能放。 王五摇头道:“这些俘虏可不是老虎,就算是老虎也是叫咱们吓破胆的纸老虎,再说放他们回去头疼的是清军不是咱们!” 稍顿,又笑了笑,道:“不放他们走,清军怎么知道我们害怕他们撤走了?” 第二十二章 娘们,要活的! 记名副将牛万程是湖广提督董学礼亲兵出身。 跟着当年为明花马池副将的董学礼先投李自成,后降大清开国英亲王阿济格,二十年下来从一个亲兵混成记名副将,怎么看也是混得不错的。 自清廷发起对夔东明军围剿以来,东线湖广清军虽在李来亨手下吃了大败仗,但在清军整体占优的情况下,湖广清军并没有因为战败而“畏贼如虎”,反而对于继续围剿明军十分积极。 倒应了“屡败屡战”这四个字。 其中就包括牛万程。 除了为朝廷荡平反贼这一大义外,提督大人许诺的向朝廷为其请授总兵也很刺激牛万程。 这次他便主动请缨配合降将马腾云进入巫山剿贼。 配合之余也有监督马部之意,这一点马腾云实际也是心知肚明。 只是有件事马腾云不知道,那就是湖广提督董学礼私下还给牛万程面授了一条机宜。 即尽可能消耗掉马腾云指挥的降军。 原因是马腾云并非明朝正规军出身,而是出身于李自成领导的大顺军。 尽管已经降了大清,曾为明朝臣子的董学礼骨子里仍是对灭亡明朝的顺军抱有敌意,或者说是歧视。 哪怕总督大人已经为马腾云向朝廷请授左都督,董学礼也依旧想除掉马腾云。 将降将分为明军、贼军两个出身从而进行不同对待,也是清廷上下心照不宣之事。 当年大西军出身的孙可望降清之后被封义王,还不是被一帮满洲子弟当成活靶子给射死了。 更何况马腾云这种大顺军出身的“老贼”。 但这种事肯定不能做的太明,否则容易让那些未降的明军将领死战到底,不利于对他们的围剿。 也会坏了总督大人剿抚并用的大方针。 因此,董学礼想到的办法是消耗。 用他的话讲就是狗咬狗。 马腾云能劝降西线明军最好,不能的话就让他同明军打,牛万程部作为督战队在后面押阵。 打起来,马腾云的实力肯定受损。 不打,就定他一个降而复叛,立场不坚的罪名由牛万程予以就地解决。 总之,董学礼不希望马腾云活着。 至少,不希望他手下那帮贼兵活着。 有提督大人这条机宜在,手下来报说是收到马部示警信号后,牛万程便没有第一时间带兵向马部靠拢,反而继续在镇子里吃喝打发时间。 其部下都司齐一奎不知内情,出于好意提醒副将敌情不明,若马腾云不敌明军弄不好会拖累到他们。 “马腾云从前在李瞎子手下是什么果毅将军,号称什么十八好汉之一,能打的很,怕什么?让他先同明贼打一阵,咱们再过去。” 牛万程不予理会。 他要的就是马腾云同明军打个两败俱伤,这样他带兵过去后就能顺手将功劳拿到手。 结果没过半个时辰,马腾云派来求援的人就到了,说是来袭明军极为强悍且人数众多,他们已经快撑不住,请求牛副将赶紧带兵增援。 “他妈的,马腾云这般不顶用的!明贼都穷途末路了,哪还有什么能打的兵!老子看他就是出工不出力!” 话是这么说,但考虑马腾云万一真的战败对自己也有影响,牛万程就不敢再耽搁,命手下召集部队向马部所在方向赶去。 距离倒是不远,只有五里,可这五里地不是平原,而是山路,难走的很。 要想赶到马部所在至少得一个时辰。 牛万程出发后才走了一半路程,前方就呼拉拉的奔来一群衣甲不整,甚至连武器都丢了的溃兵。 看到打着绿旗的清军出现,那帮溃兵跟见了爹娘老子似的哭喊着就涌了上来,险些把绿营兵的前队给冲散。 牛万程见状大怒,喝令部下弹压住那帮溃兵,这才稳住阵脚,同时也是心惊,未想马腾云真就败给了明军! 要知道马腾云手下可是有1600多人,且都是马腾云精挑细选的劲卒,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明军击败,那明军得有多少人?! 搞得牛副将心里直打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越来越多的溃兵退了下来,其中就有马腾云的部将葛进宝。 其第一时间被带到了牛万程面前。 “什么,马腾云死了?!” 听了葛进宝结结巴巴的述说,牛万程呆若木鸡,原以为马腾云战败,没想到这老贼连命都给丢了。 “明军有多少人,带兵的是谁?” 都司齐一奎心惊之余连忙询问葛进宝详情。 葛进宝吱吱唔唔的也说不出个什么,只说那帮明军不要命的很,一个个跟疯了般不惜人命、不计伤亡的冲击,他们苦战多时实在是撑不住这才崩了下来。 “困兽犹斗!” 牛万程寻思那帮不怕死的明军多半是忠贞营的人,也就是常说的贼之老营兵。 若真是这帮人,他不由心生退意。 毕竟他是来捡果子的,可不是来啃骨头的。 真要跟那帮贼老营兵硬拼,纵是胜了怕自己也要伤筋动骨。 心中再三思量还是撤的好,正要下令撤回大昌时,又有败兵跑了回来,这回带来的消息却是说明军往西边的据点撤了。 “怎么撤了?” 牛万程一脑门子问号,旋即命亲兵将地图拿来。 地图是夔东地区明军的大概布防图,是马腾云降清之后向湖广总督张长庚呈献的。 图上显示,大昌西边的明军据点一共就两处,一处是锁口洞;另一处是锁口洞西北的吴家垣子。 “大人,若明军回撤锁口洞,我军当立即进军将其堵死在锁口,这样两地明军就会陷入我东西夹击之中。” 都司齐一奎认为这是彻底解决西线明军的大好时机,毕竟对付吴家垣子明军的是四川提督郑蛟麟指挥的川军主力。 他们也无须强攻锁口,只要安营立栅让他们无法从东边突围即可。 齐一奎的分析很有道理,牛万程大为意动,进军围死明军是功,退守大昌不仅无功还有可能有过。 因为马腾云死的太快,而他离马部又太近,回头有心人若是参他个坐视降军覆没不救的罪名,便是提督大人有意除去马腾云,这口黑锅恐怕也得由他先背着。 但心中仍有疑虑,那就是明军为何在获胜之后不向大昌进军,反而退回锁口的。 有没有可能明军是想诱他深入,打他的伏击呢? 为了确保明军不是在引诱自己,牛万程多了个心眼,命人将逃回来的马部士卒单独问讯。 结果却是统一的,明军的确是回撤,回撤的原因是他们兵力不多,且在与马部交战时伤亡惨重,以致没有了再战之力。 牛万程没有轻信,又将葛进宝叫来,让他将战况详细说来。 “...末将奉马将军之命扼守右侧高坡,本守的好好的,谁想那明军组织了敢死队抢占了左侧高地...” 葛进宝没敢隐瞒,将马部如何被明军击溃的事实一五一十说了。 却隐去自己主动下令撤退一事,只说是率部援救马腾云不果,被迫后撤。 葛进宝下去后,牛万程问一众部将的意思。 有说明军是知道他们绿营存在后吓得后撤,有说是明军无再战之力被迫撤回,都不认为以那支明军现在的实力敢同他们一战。 齐一奎道:“大人千万不可犹豫,贼军既然后撤,我军现在当乘势追击,若能在途中消灭对方则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攻占锁口,彻底断掉那吴家垣子明军的后路,届时大人再予以劝降,卑职以为明军多半就会降了。” “好!” 诸将意见统一,牛万程当然不再犹豫,立即下令全军向锁口洞进军。 只是那帮马部溃兵有些棘手。 杀是不能杀的,但不杀吧让他们跟在后面也闹心。 齐一奎建议让逃回来的马部副将葛进宝将败兵组织起来在前面打先锋,这样明军真有埋伏的话这帮炮灰也能帮他们吸引一下火力。 “言之有理!” 牛万程深以为然当即采纳,让齐一奎去办这事。 很快,清军再次出发,这次走在队伍前面的是葛进宝率领的几百名残兵。 可能是绿营兵就在后面,这帮从明军处逃回来的残兵竟是多了几分勇气。 走了约摸有半个多时辰,清军终是抵达马腾云战死处。 此间战场显然被明军清理过,有用的军械都被带走,留下的都是尸体和无关紧要的东西。 只尸体不仅有马腾云部的降军,还有明军的。 “明军撤退匆忙,根本来不及带走他们的人!” 齐一奎知贼老营兵最重同袍情义,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丢弃战死者尸体,所以判断明军从俘虏处获知绿营马上赶到,担心不敌这才匆匆撤走。 牛万程微微点头,视线落在前方一匹死马处。 那里有一具尸体被一杆长矛顶在雪地中。 赫然就是提督大人想除去的马腾云! 马腾云部下那帮残兵也看到了他们老侯爷的尸体,一时间都是有些悲戚。 牛万程微哼一声,传令不必理会此处尸体,队伍继续出发,务必追上明军。 又一个多时辰后,此时约下午未时三刻左右(三四点钟),牛万程得前方来报,说是发现明军的辎重队伍。 葛进宝带人正在追击。 “噢?” 牛万程四下看了下翻身下马,在一众军官、亲兵簇拥下爬到高处,拿起千里镜朝前方看去。 镜头中,果有数百人正在远处往西边逃奔,后面葛进宝带着一众残兵正在追撵。 逃奔的明军队伍中好像还有女人孩子。 依稀能看到逃跑的明军不断将辎重丢弃,有的女人甚至连负在肩上的包袱都解下丢了。 镜头再往前方,一片空寂,并无任何明军踪迹,显是主力已经走远。 “贼人就是贼人,关键时候老婆孩子都成累赘了,” 千里镜所见让牛万程彻底放下戒心,大手一挥:“告诉弟兄们,女人要抓活的!追,给我狠狠追!” 第二十三章 来生还要杀鞑子 “追,快追!” 被牛万程顶在前面的葛进宝此时一点“炮灰”觉悟也没有,反而无比兴奋,因为他马上就能为侯爷报仇了! 也能在牛副将那里大大露个脸,一洗兵败之耻。 想到先前被那帮明军撵得险些活活累死时,葛进宝心中怒火不由更盛,恨不得插上翅膀将前方正在抱头鼠窜的明军大卸八块! 可除了葛进宝嫡系百余士兵还算卖力,其余士卒虽说也在追,但明显积极性不高,速度也落后于葛进宝的人。 这让葛进宝怒不可遏,停下给了跟上来的几名士兵一人一鞭子,继而扬鞭朝那帮慢吞吞的士兵破口骂道:“都他娘的不想报仇了是吧!放跑了明贼,老子要你们好看!” 见葛副将动了肝火,那帮士兵才不情不愿的继续向前追去。 只没追多久又开始松懈,有的兵假装跑不动,弓着腰双手搭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有的则是靠在石头或树上,一脸气喘吁吁的样子。 有的则是直接给自己来了个失足,一头载在雪中。 更有甚者索性脑袋朝石头上碰去,愣是让自己挂了彩! 五花八门的,都不想卖力。 这些,都是被明军放回来的。 虽说他们失去了坚持到底的信心降了清军,但真心是不想同昔日同袍再打下去了。 葛进宝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知道指望不了这帮没了勇气的败兵,索性带着嫡系直接冲在了前面,再不快追的话那帮明贼就要逃之夭夭了。 让葛副将心慰的是,不是所有败兵都失了斗志,也有几十人鼓起勇气使出浑身气力紧紧跟在他身后。 不禁寻思待消灭那支明军后,就把这帮人收编为自己的亲兵,再不好使也比那帮被吓破胆的强。 前方明军是被大队丢在后面的辎重和家眷,且还带有伤员,因此哪怕他们想拼命赶上大队,还是被后面的清军咬住。 带队的军官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一个都回不去,一咬牙喊了几声,旋即便有百十名明军士卒主动停下迅速靠拢,之后在那军官的指挥下向着后方的追兵放铳、放箭。 “砰砰”声中,后方追兵有数人中铳倒地,另有几人被箭枝射中发出惨叫声。 “趴下!” 铳声响起时,葛进宝第一时间就躲在了一块突起的巨石后面,待铳声停歇这才壮起胆子探头朝前方望去。 结果发现明军放完铳后又转头跑了,咬牙切齿之余一脚踹在边上趴着的亲兵屁股上,喝道:“明军没药子了,大伙别愣着,都给我追!砍一个老子赏一两银!” 一听有赏银,且明军似乎真没多少药子,否则不会打上十几铳就跑,一众追击的降军立时又壮起胆来继续朝前追去。 这一次明军没有再停留放铳吓阻他们,反而不断催促前面的人跑快些。 队伍里也传来了孩子受到惊吓的哭喊声,间中夹杂着母亲的喝斥声,但很快随着清军的再次迫近,母亲的喝斥声也变成了带有哭音的惊恐声。 道路上被明军丢弃的物资越来越多,甚至连粮袋、装食盐的坛子都被明军扔了。 及至最后,银子、铜钱都出现了。 再观逃命的明军队伍,已然是乱成一团,毫无章法,男女老少都在拼命奔跑。 人群甚至都不敢回头朝清军看一眼。 有些抱孩子的妇女更是一边哭一边跑,可哪怕她们再害怕,双手也依旧死死抱着她们的骨肉。 这一幕让追在前面的葛进宝欣喜若狂,也让率兵在后面紧跟的牛万程嗅到了军功的味道。 其部下军官更是有人双眼充满淫光,望着明军队伍中的女人,脑中不由自主产生一种姓精的虫子散发的特殊气味。 “追,快追,他们跑不动了!” 眼看就要追上明军时,两辆马车被明军丢弃在道路中间。 逃跑的明军显然是想用这两辆马车堵塞道路,迟滞清军追击的步伐。 葛进宝也是这么想的,但他没想到那两辆马车上面或躺、或坐着几名明军士兵。 都是快死的重伤员。 有的胳膊断了,有的腿断了,有的胸口叫长矛戳中,有的则是半边脸都给削了。 伤口被白布裹着,白布却变成正在渗血的红布。 “追,不要管这些快死的!” 葛进宝懒得理会明军这帮要死的重伤员,领着亲兵从马车两侧绕过,催促队伍继续往前追赶。 后面的绿营兵也跟了上来,见明军将重伤员都丢了,牛万程不由哈哈笑了起来:“贼人已是丧家之犬,叫弟兄们再加把劲,回头抓住的女人叫弟兄们都快活一下!” 又命人将那两辆马车挪到边上好让大队通过。 至于车上快死的明军嘛,自然是送他们一程割下首级回去报功。 “嗻!” 千总张德昌应声领命带人去挪马车。 望着逼近的绿营兵,车上的明军重伤员们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出人意料的是这些重伤员眼神中并没有对死亡的畏惧之色,反而一个个死死盯着向他们靠近的绿营兵。 “妈的,再看把你们眼珠子都剜掉,叫你们当个死鬼瞎子!” 一脸横肉的张德昌打了个手势,十几名绿营兵立时持刀冲向马车。 车上的明军重伤员们彼此对视一眼,将压在身下的火折子默默摸了出来。 一个看着有四十来岁的明军老卒抬头看了看即将西落的夕阳后,毫不犹豫的将火折子对着身下的火绳点了上去。 同时有几声“噗嗤”声响起,火绳燃烧产生的火焰令得围上来的绿营兵都是下意识愣住,继而一个个眼中露出恐惧之色。 “我叫周阿保,榆林的!” “我叫张顺成,米脂的!” “我叫林三,荆州的!” “老伙计们,来生再同你们杀鞑子!” “......” 悲壮的声音响彻在山谷间。 他们都是自愿留下的。 没有人强迫。 他们要用自己的死,换取大明的旗帜永远打下去! “嘭”的一声,两辆马车几乎是同时爆炸。 爆炸产生的气波瞬间卷起无数积雪,硝烟自谷道腾空而起,如同一朵巨大的蘑菇黑云。 无数石块、铅子在爆炸瞬间飞射而出,击倒无数清军。 哀嚎、惨叫,不绝于耳。 两侧本无一人的山坡上,一个接一个的人影自积雪中沉默起身,向着坡下的清军奋勇冲去。 没有喊杀声,只有复仇的凶光。 以及眼角已经凝结的泪水。 第二十四章 最后的绝唱 伏击是个不错的点子,只是由于地形原因导致清军跟进的队伍会很长,至少三四里地,所以是伏其头还是伏其腰,又或伏其尾呢? 伏头被王五排除,因为打头的是刚刚逃(放)回去的马腾云部残兵。 伏击这帮残兵除了打草惊蛇,暴露明军设伏意图外,对打击后面的绿营兵起不到任何作用。 甚至反而会让明军陷入与绿营的苦战,将一场伏击战生生打成消耗战。 那样肯定是得不偿失的。 毕竟明军就这么点人,整个西线实际也已崩盘。 没有外援的明军一旦被清军缠上咬住,根本没有任何机会突出去。 伏尾的话,过了伏击圈的清军大队人马也不是明军能一口吃掉的,同样也会陷入苦战。 本着尽可能减少自身伤亡,最大程度杀伤敌有生力量的原则,王五决定伏腰。 问题是伏腰固然是最好的选择,但敌我实力差距太大,缺乏火器的明军尽管有出其不意带来的优势,怕也没有可能第一时间就将清军彻底搅乱,使他们失去指挥体系从而崩溃。 如何在伏击打响后迅速“瘫痪”掉清军的指挥体系,就成了王五必须思考也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当得知从马部缴获的药子有几百斤后,他灵光一闪想到了“地雷战”。 当然不是真去搞什么地雷,又或石头雷、天女散花什么的,而是让人将火药全部集中起来加以引爆。 通过爆炸带来的威力和声势令清军队伍大乱,如此明军再行冲杀才能让慌乱的清军无法形成有效抵抗。 众人听了这个主意都说甚妙,王五兄弟不但能打,脑子也是好使。 爆破任务交给了老顺军出身的许德义。 他们对爆破十分在行,甚至可以说是专家。 因为刘体纯部于夔东明军中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 那就是他们精于挖地道和爆破! 刘体纯本人更是此间高手,用“爆破小能手”来形容这位抗清大将再是形象不过。 前年明军在刘体纯、李来亨指挥下猛攻西线清军驻守的巫山城时,刘体纯就曾开挖地道意图用爆破的办法拿下此城。 可惜,由于清四川总督李国英发现了明军给攻城部队运粮的饷道,就派几百名清军化装为明军潜伏在粮路上不断袭击明军的运粮队。 导致攻城的明军由于断粮吃不饱肚子没有力气开挖地道,最后不得不被迫撤走。 从而彻底丧失战略主动。 其实爆破这种攻城手段不止老顺军会用,大西军那边也很擅长,然而清廷彻底立足中国后,爆破这种有效攻城手段却在清军那里失传了。 一直到广西老表横空出世,这种农民军惯用的爆破手段才再次出现在战争史上。 南京城就是被太平军用火药爆塌的。 王五的想法是在清军必经之地开挖路面掩埋火药,然后用火绳远距离引爆。 他尚不清楚现在的火药集中使用爆炸的威力有多大,但肯定爆炸会产生大量的浓烟,而这些烟雾也是明军进攻的好帮手,不仅会让混乱中的清军视野受限,也会让他们因为看不清战场变得更加恐慌。 埋火药的地方再布置大量铅子、碎石,则爆炸后杀伤力更大。 近距离的话,铁甲都会被洞穿。 说干就干! 谁知许德义实地查看后告诉王五他们没有办法在路上挖坑埋药,因为路面冻得太结实,他们也没有挖路的工具。 而且就算能埋下火药,也没法用火绳远距离点火引爆。 原因是火绳必须埋在积雪中才不会被清军察觉,但那样一来火绳肯定受潮根本没法点燃。 王五听后便准备放弃这个办法,麻思忠却提出一个思路。 就是将火药集中在马车上然后假装丢弃,等清军靠近后再点燃火药,这样爆炸的威力比埋在路上还要大。 这个思路是可行的。 但由谁来点呢? 谁都清楚在车上点火之人百分百会牺牲! 沉默之后,许德义提出由他来点火。 王五当然不同意,他也无法指定谁去当这个点火人,他没有强迫别人去死的权力! 麻思忠提议选死士,张天望则说甭选了,由他组织部下抽生死签。 生死让老天爷来决定。 众人争执不下时,不远处被同伴放在干净石头上的一名叫张顺成的重伤员传来微弱的声音:“这件事交给我们这些快死的人吧。” 声音虽微弱,却无比坚定。 “反正我们也活不了,要是临死前能多拉一些清狗垫背,到了下面也快活的很。” 另一名由于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的伤员挣扎着要起身。 “算我一个,别丢下我。” “与其疼死,倒不如死的痛快些。” “......” 重伤员们或挣扎要起来,或将身子努力撑起,或一脸恳求的看着王五他们。 “柱子,把药留给需要的兄弟,别在我身上浪费了。” 名叫周阿保的重伤员撑起靠在树上后,虚弱的右手握在要给他伤口倒金创药的侄子,任凭侄子怎么哭泣哀求,都不愿意瓶中那宝贵的金创药有一点倒下。 “本来是想着让你等叔死后把叔烧了,骨灰随便找个地方埋了,现在看来没那必要了。” 看着周家的最后一根独苗,嘴角时不时泛出血沫的周阿保颤抖的抬起右手,轻轻拭去侄儿眼角的泪水。 轻轻说了一句:“叔走后你跟着王将军,哪怕死也不能降了鞑子,要是...要是天不绝咱们这帮人,将来...将来你一定要打回榆林老家,那里....那里有咱们的根。” 说完,转头看向带队的一众军官们:“就这么定吧,别让咱们这些老弟兄死不瞑目!” 王五将脸扭向了一边。 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的他眼中却噙满泪水。 麻思忠抽了抽鼻子,双拳紧握微微颤抖。 许德义垂下了头,心头如巨石压着般难受。 张天望兄弟一动不动看着那些要让他们的死变得更有意义的重伤员们,均是哽咽起来。 哑巴、瞎子、曹迪威、赵进忠、田文... 所有人都在抽泣。 爆炸声中,明军的重伤员们完成了他们一生最后的任务。 余音回荡在山谷间,似英雄们的英魂迟迟不愿散去。 那平地惊雷的爆炸声都无法掩盖这些汉家儿郎最后的绝唱! 第二十五章 别耽搁大伙回去! “快,” 爆炸发生时,最先看到马车上有火药的绿营兵张十三甚至连“跑”字都没喊出口,双耳就被爆炸声震聋,继而眼前一黑,电光火石间人如断线风筝般被一股巨力推着向远处飞去。 张十三没有感受到强大离心力是如何作用,更没有体会到腾云驾雾是什么感觉。 他已经死了。 落地的也不是张十三完整的身子。 而是一颗有头却无手,也没有腿的残体。 如同人彘。 四肢不知落在哪了。 直直插在积雪之中,恍若雪人。 同张十三一样下场的绿营兵有四十多人,都是离马车最近的。 虽然他们连尖叫都未能发出便被震碎了心脏、停止了呼吸,相比其余的同伴却无疑又是幸运的。 因为,他们不必体会那种身心皆被撕裂的痛苦。 以及置身地狱的噩梦场景。 爆炸产生的气流扬起无数积雪,巨大的冲击波将方圆百步以内的所有生灵连同马车全部掀飞。 腾空而起的石子连同铅子如阎王爷的催命符不断收割着人命。 两侧山坡上的积雪也是瞬间出现无数小洞。 跟长满麻子脸似的。 一辆马车飞起的车轱辘在将两名绿营兵带出几十丈后,又重重砸在下方! 一名根本没有时间反应的绿营兵当场被车轱辘砸去半个脑袋,另一名绿营兵则跟一张薄纸般被车轱辘从中一切为二。 五脏六腑“哗”的散落一地。 被分为两半的身体同时“软”倒在地。 地面,赫然被车轱辘砸出一个深深凹坑。 两名早已没了呼吸的绿营兵软绵绵的趴在车轱辘上。 血肉狼藉,惨不忍睹。 另一辆车上的一块木板如同脱弦而出的利箭,接连穿透三名绿营兵的胸膛后,无声无息的直入坡上积雪之中。 雪是白的,木板却是红的。 清军大乱,当场被炸死的足有上百人之多。 有被爆炸直接炸死的,但更多是被飞起的石块、铅子所杀。 最惨的是那要带人割取明军伤员首级的千总张德昌,其并没有被爆炸产生的气流带飞,却被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头直直穿过其额头,使之脑门凭空出现一个看着很圆的空洞。 空洞下,是一双瞪得不能再大的眼睛。 眼神中,是惊恐。 如见厉鬼的惊恐。 周遭到处都是血肉横飞的尸体,洒满血浆。 有侥幸没被炸死的绿营兵慌乱间想跑,但无论他怎么跑都会被滑倒在地。 爆炸产生的浓烟迅速上升,继而向四周蔓延。 烟雾边缘是呛人的咳嗽声,烟雾正中却诡异的没有任何声音。 直到两侧山坡上出现无数明军的声音,凄厉的惨叫声同绝望的哀嚎声才在浓烟中传出。 “救命,救命!” 一名被炸断下半截身子的绿营兵在满地血肉中艰难向外爬行,求生的欲望竟让他在失血过多的情况下犹自爬行了十几尺。 之后却被如黑云压顶般的浓烟吞噬。 “有埋伏,有埋伏!” 前方的爆炸令得未被波及的绿营兵惊呼连连,待发现两侧坡上伏有大量明军后,绿营兵们顿时乱作一团。 很多人出于本能下意识就往后方逃去。 这当中也包括了一些军官。 清军副将牛万程目瞪口呆看着前方冲天而起的浓烟,他已是极为小心,没想到还是中了明军的计! 由于浓烟遮挡,前方什么情况牛万程一无所知,但他知道再不跑的话就得跟马腾云一样把命留在这里。 几乎是想都未想,牛万程弃马便向后方奔去。 十分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见牛副将跑了,一众不知所措的军官哪还敢留下,更休说有勇气带兵去反击冲下来的明军,结果呼拉拉的全往后跑。 谷道本就狭窄,急于逃跑的绿营兵你挤我,我挤你,争先恐后的劲头比打仗还要凶猛。 “撤,快撤!” 都司齐一奎总算保持了理智,也恢复了一点镇定,见牛万程撒丫子跑的没影,不禁是又气又急,带着部下亲兵一边往后撤,一边约束弹压溃兵。 这使得不少绿营兵在明军尚未冲杀过来时就远离了伏击点。 远远看去,人数还不少。 正率部奋勇冲杀下来的王五见状,知道是不可能把牛万程部全歼了,转而带人朝当面的绿营兵冲了而去。 数百明军如猛虎下山般,不断砍杀伏击圈内已被惊飞魂魄的绿营兵。 伏击圈前方。 正浑身是劲追杀明军的葛进宝在爆炸声传来时,心中就打了个突,待回头发现后方绿营兵那里竟升起一朵蘑菇黑云时,他意识到该死的明军在此地设了埋伏。 不用问,前方那帮明军老弱妇孺是引诱他们深入的诱饵! 可笑他就这样被人牵着鼻子傻乎乎的往前追。 耳畔传来漫山遍野的明军喊杀声让葛进宝清醒过来,前方那帮本亡命奔逃的明军也掉头回来了。 这次还多了好多明军。 带着满腔的怒火和复仇的意志回来的。 葛进宝指挥的那帮降军这会也都是傻了眼,看看前面再看看后面,一个个都是面无人色。 “妈的!” 前后被堵的葛进宝知道这会不拼命的话,他就永远没有机会拼命了。 心猛的一横,将手中长刀朝前一指,对左右喝喊道:“想活命的跟老子杀出一条血路来!” 话音未落,背后同时响起三声铳响。 “你们!” 身子直晃的葛副将满脸惊愕的回头看去。 视线内三名先前跟着自己追杀明军的士兵正盯着他看。 三人手中都拿着火铳。 三人附近的士兵则无一不将武器指着葛的部下们。 后面人数众多的降军见到这一幕,竟出奇的一致。 全部主动放下手中的武器,乖乖站在道路两侧蹲着,皆双手抱头。 “他们杀了葛大人,给我宰了他们!” 葛进宝的亲兵队长龙四在主将身子重重倒地后,怒而就要带人将这帮叛徒砍死。 哪怕他最后也是死,也要把杀害主将的这帮王八蛋剁了。 众亲兵包括葛部其余士卒闻言便要动手,此时却有一名士兵突然伸手拦住众人,喊道:“都不要动,退后,退后!” 几名同这士兵关系不错的士卒听后,竟真的收住了脚缓缓往后退去。 其他人见状,都是一脸错愕。 龙四大怒:“刘全,你干什么!” “马侯爷死了,葛大人也死了,后面的绿营兵多半也完了,你龙四难道要大伙都死在这吗!” 刘全朝众人看去,劝道:“大伙听我的放下武器,那边的王五将军不仅不会为难大伙,还会放咱们走!” “王八蛋,你敢妖言惑众!” 龙四眼见众人目中都有动摇之意,急道:“大伙别信他的,咱们剃了发降了大清,明军那边怎么可能放过咱们!” “信,为什么不信?” 刘全嘴角一咧,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不就是被王五将军放回来的?” “不错,我们可以做证!” 三名开铳打死葛副将的士兵不约而同向前三步。 分别为均州张天成、竹山张北丘、郧阳董大。 “我们也可以做证!” 三人身后几十人是异口同声。 “我们也是王将军放回来的!” 后面一帮早就自觉蹲下的士兵有人喊道。 “龙四,你要想死就自个死,别拖着大伙!要不想死就赶紧学我,别他妈的磨磨蹭蹭的!再他妈的叽叽歪歪,信不信老子一铳嘣了你!” 说这话的是后面一个满脸不耐烦的老兵。 “随便你们怎么想,反正我是不打的!” 刘全没好气的看了眼黑着脸的龙四,主动走到一边将刀扔在地上,抱头蹲了下去。 “......” 几个呼吸后,“哗拉拉”蹲下了一片。 最后就剩下那十几个葛进宝的亲兵。 再之后,亲兵当中有人犹豫了下,红着脸走到边上也蹲了下去。 前面的明军冲过来时,道路两侧黑压压的蹲了一大片。 龙四也抱着头蹲在那。 黑脸变成了红脸。 羞的。 第二十六章 兵者,诡道也 天已经黑了,明军仍在打着火把清理战场。 清军遗留丢弃的物资太多,又散在几里长的山道上,因此明军需要仔细搜索才能将东西一一“捡”光。 麻思忠让人每隔百步就升起一堆篝火。 篝火不仅为夜色中的明军提供了光亮,也让寒风中的他们心头更加暖和,同时也无比安心。 无疑,这又是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 在王五指挥下,设伏的明军以58人的伤亡代价歼敌450余人,俘虏700余! 缴获战马7匹,铁甲19套,能用的棉甲300多套,另有火铳200余杆,弓弩100多付,药子400余斤。 其余物资也是非常多,多到王五同麻思忠他们商议得扔掉一些才行,不然倒成了累赘。 毕竟,他们现在是要突围去老木崆,不是在锁口至大昌这片区域建立根据地同敌人长期相持下去。 美中不足的是,这场伏击未能歼灭清军牛万程部主力。 不是伏击的部署有什么瑕疵,而是那个牛万程跑的太快! 这家伙一见情况不妙,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就没了人影。 但凡牛万程有那么一丝迟疑,撤的稍微慢一些,明军的战果估计就要翻倍。 现在,王五除了遗憾外,就是仍得为牛部的存在而头疼。 据俘虏交待,牛万程指挥的绿营兵共2100余人,而战后清点的结果明军仅斩杀了不到400的绿营兵,俘虏的绿营兵也才200多人,其余都是马腾云部的叛军,这意味着随牛万程逃回大昌的绿营兵还有1500人左右。 这个兵力数字对于连获两场胜利的明军而言,仍是沉重的很。 田文统计了下,前后两战明军阵亡的官兵有307人,伤兵150余人,总伤亡比例差不多接近三分之一。 麻思忠指挥的老顺军战前有460多人,如今还能战的只有270多人。 王五指挥的明军战前487人,现在仅存380余人。 张天望兄弟指挥的锁口明军战前有650多人,现在剩下不到500人。 家眷没有伤亡。 因此,接近三分之一的伤亡让明军自身也是伤筋动骨。 兵力上也少于逃回大昌的牛万程部。 新补充的兵源主要来自马腾云部的降军,仍是去留自愿原则,共有120人愿意重归明军和清军干到底。 由于老顺军那边伤亡最大,所以王五便将这120名反正的马部士卒全部交由麻思忠指挥。 其他不愿继续抗清的俘虏只待天亮之后便让他们自归。 绿营这边也俘虏了两百多人,如何处置这帮绿营俘虏,明军内部有分歧。 张天望的意思是这帮绿营兵同不久前才降清的马腾云部不同,一个个都是给鞑子做了好长时间狗的,且多次参加对明军的围剿,哪个手上没明军将士的鲜血,所以必须将他们处决,绝不能再让他们给鞑子做帮凶。 麻思忠他们也支持处决绿营俘虏,理由同王五认为的“尽可能消灭敌人有生力量”这一原则差不多。 但王五不同意杀俘,他认为应将绿营俘虏与马腾云的兵一视同仁,也是去留自愿,不能因为他们参加清军的时间长就区别对待。 “...这些绿营兵叫咱们打的没了心气,放他们回去并不会对我们构成多大威胁,反而会对我们有用。” 为了让众人打消杀俘的念头,王五形象的打了个比喻。 就是人如果在一个地方被蛇咬过,那么他再经那个地方时一定会留心脚下担心再次被咬。 而当那条咬过他的蛇真的出现时,这个人也一定会本能的感到害怕并退缩。 张天放若有所思,不太确定道:“王五兄弟的意思是说那些绿营俘虏下次再遇上咱们,都不用咱们打他们自个就会慌了?怕了咱们?” “差不多吧。” 王五点了点头,对众人道:“我们能打败他们一次,就能打败他们两次,三次,无数次!因此我们没有必要杀掉俘虏,那样做以后不仅不会有清军投降咱们,更会让清军同咱们死战到底!” 这个后果,王五承受不住,眼下居于劣势的明军更承受不住。 众人听后都在思考放与杀带来的影响,推理的结果显然就是王五所说,当下便不再要求杀俘。 见众人不反对,王五便让瞎子万四去问问那些绿营俘虏有没有人愿意参加明军,报回来的结果是一个没有。 这让王五不由苦笑一声,知道那帮绿营俘虏不是傻子,因为此时降明大概同他前世四五年降日差不多吧。 势! 只有掀起一场势来,才能降者如云。 可惜,两场战斗的胜利远不足以让王五掀起这场势来。 长路还很漫长。 不过审问俘虏的田文那边传来一个好消息,就是皖国公刘体纯可能并没有遇难,而是仍在老木崆同作乱的叛军相持。 这个消息让明军上下都松了口气。 王五亦是如此,之前他就一直担心刘体纯已经殉国,那样他们这帮人拼死杀到老木崆不仅等于自投罗网,还会让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军心士气瞬间降到冰点。 种种努力,也必然随之付诸东流。 既然刘体纯没死,那接下来的战事就提到议程上了。 其实也谈不上议不议的,就是商量怎么拿下大昌这个通往老木崆的重要据点。 那地方以前也是明军的重要据点,修有完善的防御体系,如果牛万程部今日被歼,拿下大昌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问题是牛万程带着主力退回了大昌,这就让急于前往老木崆救援刘体纯的明军不得不啃回硬骨头。 这回麻思忠同张天望等人的意见出其一致,就是趁牛部今日被他们打怕了,明天一早就攻过去! 不管付出多大伤亡,也要打通这条救援生命线! 由于王五接连指挥明军获得两场胜利,已在这支明军孤军中建立起个人威望,众人自是希望仍由王五指挥明日的战斗。 王五缓缓扫视众人,随手拿起一根木棍拨了拨面前的火堆,道:“这仗肯定是要打的,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咱们还能把牛万程诱出来再伏击他一次?” “甚?还伏击?” 对面的张天放一脸错愕表情。 其兄张天望也是一脸发懵状态,麻思忠他们的表情也是差不多。 均是认为异想天开,那牛万程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么可能中了明军的埋伏又中一次的!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觉得可行。” 王五笑着起身拍了拍屁股,“兵者,诡道也。兵法上说战胜不复,强调因敌制变,灵活机动,所以战胜敌人的办法不应重复使用...但今日我王五偏要冒兵法之大不韪,反道用兵,就在此地再伏牛万程一回!” 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信心。 因为他知道一个人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被蛇咬两次,但一支军队会在同样的地方叫人家埋伏两回! 原因是不信邪。 众人叫王五这话听呆,一个个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响,许德义挠了挠头:“再伏一次肯定好,可要是牛万程不出来怎么办?” “他会出来的,” 望着远处如繁星点缀的明军火把,王五胸有成竹说了一句:“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第二十七章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从明军伏击逃回来的牛万程一路可以说是狼狈不堪、灰头土脸,心情也是极度不佳,如同过山车般先是飘飘然尔后一沉到底,险些小心肝都叫吓的从嗓子里嘣出来。 好不容易逃到大昌,望着身后稀稀拉拉的溃兵队伍,连座骑都弃了的牛万程不禁恨的连跺三脚,之后在诸将惊讶的目光中直接把自己关了“禁闭”,连起码的防御措施都懒的部署。 还是后面逃回来的都司齐一奎看不下去,这才组织人手勉强把大昌的防御体系弄了起来。 得益于过去明军的经营,大昌内外有两道用土墙、栅栏、箭塔修筑的防御体系,清军只要稍加收拾一下就能利用,无须费力气再修筑,倒让清军节省了不少体力。 部署完防御措施,齐一奎又带人将陆续撤下来的溃兵收拢了下,最后数数人头,撤下来的士兵大概有1400多人。 整体减员三分之一。 不能说是伤筋动骨,只能说是损失惨重。 如果不是因为天黑加之清军撤的太快,明军无法尾随追击,恐怕连一半都剩不下。 溃下来的清军虽说士气低迷,一个个后怕的很,拥有完整防御体系的大昌镇还是让他们惊魂得以安定,继而得以喘息。 齐一奎结合多年军旅生涯总结出来的经验,判断明军一定会趁着大胜之势来攻大昌,且很有可能会发起夜袭! 因此在主将牛万程“自暴自弃”后,主动扛起责任,命人不断加强各处防御的同时,也是身不卸甲的带着亲兵到处巡视。 齐都司的身影恍若定海神针般,让这帮从战场溃下来的绿营兵一下有了主心骨。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倒是回了神。 可能是知道自己摞挑子不干太过不像话,半夜时分无精打彩的牛万程打屋里出来了。 瞅见齐一奎正在忙碌的身影,牛副将心里不免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朝齐一奎走了过去。 “大人,胜负乃兵家常事...” 看到牛副将过来,齐一奎连忙劝慰起来。 劝什么? 老套的话而矣。 牛副将真把这话听进去了。 没别的原因,主要是习惯了。 这两年湖广清军同夔东明军的战场,如果统计的话,大概打十场湖广清军就要败八场。 要不是西线四川总督李国英指挥的清军始终压着明军打,鬼知道这会明军是不是打到武昌城下了。 所以,牛副将是真习惯了,刚才在屋里时还给自己做过思想工作。 之所以想不开把自己关进屋中,主要还是他乃五尺男儿的原因。 人嘛,多多少少是有点自尊心的。 状态回来后,再听齐一奎一番分析,牛副将顿时鼓起勇气,准备带领部下在大昌与明军一决高下。 为了提升士气,当即下令将从镇上百姓手中缴获的牲畜全部宰了来吃。 大锅一炖,香气一冒,效果顿时来了。 然而让清军上下不解的是,整整一夜下来屁动静没有。 别说明军了,鬼也没一个。 就这么谁也不敢合眼苦熬一夜后,天蒙蒙亮时,来动静了。 “明军打来了,明军打来了!” 最先发现明军身影的是瞭望台上的哨兵。 叫声惊动了正昏昏沉沉的绿营兵们,也惊动了抱着大刀正在打瞌睡的牛万程。 可来的哪是什么明军,明明是一队辫子兵! 准确说,是一百多被缴了武器空手回来的绿营兵。 没过多久,又是一队约百人的绿营兵垂头丧气的回到大昌。 最后,是四百多马腾云部的降兵。 无一例外,都是耷拉着脑袋。 齐一奎带人审问那些回来的清军,得知是明军主动释放的。 不禁诧异明军什么时候优待俘虏了? “哼,明贼这是乱我军心,瓦我意志!” 牛副将临敌固然勇气不佳,脑袋瓜子还是够用的,清楚明军释放俘虏安的不是什么好心。 但是呢,他又不能下令将被明军释放的俘虏杀了,为防万一,让人将那帮俘虏全部带到镇子后面看押起来,不准这帮俘虏同其他人交谈,以免动摇军心。 另外也是怕明军在这帮降兵中“掺水”,关键时候给他牛副将一点大大震撼。 可是,一个棘手问题摆在了牛副将面前。 那就是明军究竟来不来? 快中午了,明军还是没有动静。 这下牛万程有点坐不住了,以询问式的眼光看向齐一奎:“要不,派人去看看?” 当然要看看的。 齐一奎当即安排几名腿脚利索、身手敏捷的士兵去打探明军动向,一个多时辰后消息传来——明军撤走了! “撤了?!” 牛万程一脑门子问号,同时有种错觉:难道昨天我没输? 没有轻信,毕竟昨天刚吃过亏。 再派人察! 可结果还是一样的,明军真撤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昨日伏击我们的明军跟本将玩了出空城计?” 牛万程提出一个可能。 齐一奎想了半天才琢磨过来副将大人的意思。 就是明军在成功伏击他们后从容退走。 或者说是明军不想被清军尾随,这才于途中设了埋伏。 “不排除这个可能。” 齐都司换位思考,感觉事实的真相可能真如副将大人所言。 “追!” 牛万程果断拿定主意,必须追,绝不能让那支明军从他眼皮底下逃走,要不然他没法跟提督大人交待。 马腾云死了不打紧,可他也折损了好几百人啊! 不将场子找回来,回去后纵是提督大人不给他难堪,总督大人那里怕是也要记他一笔账。 齐一奎支持副将大人的决定,因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很快,清军再次出动,浩荡开出大昌向着深山进发。 来到昨日马腾云惨败之处,清军发现此地战死双方的尸体只有马腾云部,没有明军的。 显然,明军将阵亡的同伴尸体带走了。 这更加坚定牛万程的判断,昨日他就是被明军的“空城计”给唬住了。 急于挽回颜面追回损失的牛副将立即下令继续追。 等来到昨日被伏击的地方时,战场上留下的也都是清军的尸体,被清军遗留丢弃的物资被明军全拿走了。 地上深深的车轱辘印表明了一切。 “追!” 下完命令后,牛万程下意识的朝两侧山坡上看去。 一切都很平静。 无声无息。 视线内还能看到一只野兔蹲在一块石头上,不安的看着下方行进的人类队伍。 “妈的,有本事再伏我一次!” 牛万程重重一口唾沫吐在积雪之中,然后就听耳畔传来一声铳响,继而本来什么都没有的两侧山坡奇迹般的出现无数明军。 “......” 憋了半天,老牛咬牙切齿气鼓鼓嘣了几字出来:“我日你姥姥!” 第二十八章 小小的要求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再次发生。 不同的是昨天和今天。 明军原封不动的再次从埋伏点冲杀下来后,清军先是集体愣了下,然后瞬间崩溃。 这次没有震人耳膜的爆炸声响起,但清军上下的心理防线真是被明军摧残的透透。 底裤都被扒光的那种。 想不到,实在是想不到! 有些呆呆在那望着明军冲下来的绿营兵,眼神中写满的都不是恐惧,而是疑问。 一,仗,还能这样打? 二,不带这么玩吧? 牛万程也同见了鬼似的,此时这位牛副将的表情用文字已经很难形容。 只能套用一句俗语了。 可劲的逮着一只羊薅,薅的跟葛优似的。 牛万程就是这只羊。 薅他的不是宋丹丹,而是大刀王五! 望着下面溃不成军的绿营兵,一直紧绷着脸担心清军不会上当的王五,脸上终是露出灿烂的笑容。 果然,军神诚不欺他! 在牛部进入伏击圈前,王五的心理压力其实非常大。 如果他的判断失误,无疑会让他好不容易在这支明军残部中建立的威望大打折扣。 现在,他相信,自己已经成神。 明军士兵眼中的战神! 这个印象对于他个人发展将起巨大作用,对于绝境中的明军也是至关重要! 因为,想要拯救明军,干翻满清,王五就需要成为明军新一代领头人! 威望,就是无数次胜利堆积起来的。 而不是天生就有。 如果不是急着要去老木崆,王五甚至都想在这地方三伏清军! 此时众人看王五的眼神真不同了,清军未来之前的疑虑和担心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如看天人般的眼神。 “不得了,王五兄弟用兵都快赶得上当年的老闯王了!” 麻思忠发出一声惊叹。 老顺军出身的军官们听了这话,却丝毫不以为过,反而皆是暗自点头。 由此可见两伏牛万程的军事指挥“含金量”有多高。 不过那“老闯王”的说法让边上的张天望脸颊不由抽了一抽,显然内心深处对李自成仍有恨意,但他没有针对这个“老闯王”的说法讥讽什么,而是一脸钦佩的看着王五,赞道: “王五兄弟神机妙算,用兵如韩李再世,嘿,若咱们大明早有王五兄弟这般人材,何至于被困在这弹丸之地!” 这话是一扬一抑。 扬的当然是王五。 抑的却是明军主帅刘体纯、李来亨、郝摇旗等人。 这些人都是老顺军出身,也就是张天望认为的真正亡明祸首。 只张天望不知这位王五兄弟虽说是田守一部下,出身其实也是老顺军。 其义父王德顺当年在顺军官至都尉,所以王五应该是“顺二代”,而不是他以为的正统明军出身。 “这一仗打完,咱们这些人怕就要名声大振了!” 远远瞅见兄弟张天放不费吹灰之力就迫降了上百绿营兵,高兴之余张天望忍不住想要赋诗一首。 他长的像屠户,却真是读书人。 有举人功名的! 当年张天望举族起兵抗清,四里八乡百姓皆从之的原因也正是因了这个举人功名。 不知道是水平不够还是构思的不合意,张天望迟迟没能憋出一首来,正准备放弃时,耳畔却传来王五兄弟慷慨激昂的声音: “万木霖天红浪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下面捉了张...牛万程!” 不是信口开河,是下面的明军真把清军主将牛万程活捉了。 生擒牛万程的是王五手下亲兵小队长曹迪威。 此人率众迫近清军后,先是一斧将一名持盾的绿营兵劈倒在地,继而一斧头朝正欲逃跑的牛万程背部砸去。 由于距离有些远,那斧头并没能劈中牛的后背,误打误撞砸在了其右脚根,疼得牛万程跟脚筋被挑断般当场疼的闷哼一声向前栽倒。 不等爬起,就被身穿铁甲的曹迪威冲上重重压在身下,任他怎么挣扎,上面的曹迪威就是不让他动弹。 “是牛万程!曹兄弟捉住牛万程了!” 被分在曹迪威手下的竹山张北丘先前在马腾云部时曾见过牛万程,此时见这个不可一世的清军副将被曹迪威压住,激动的与几名一同反正的马部士兵冲将过来,七手八脚将被压住的牛万程用绳子捆了起来。 牛万程的被俘宣告这支湖广清军彻底覆没,除百余人趁乱逃走外,其余兵士或死或伤,不过被俘人数占到大半。 其中也包括那位颇得军士拥戴,也颇有几分胆识的都司齐一奎。 清军基本上没有什么抵抗,原因自是被明军在同一地点再次设伏的打法给打懵了。 当然,与他们之前吃了败仗也有关系,另外就是昨天夜里由于担心明军夜袭,清军上下都没敢合眼。 精力、心理的双重摧残,导致明军的二伏出其顺利,不仅自身伤亡极小,取得的战果也是硕大。 下面正在将被俘的清军副将牛万程、都司齐一奎等人押上来。 王五瞧着高兴,走到前方数丈处,将一只被用细绳绑在石头上的野兔提起,随手丢给瞎子万四:“晚上剥了烤来吃,多洒点盐,我口重。” 很快,被俘的清军将领十余人被带到了王五面前。 为首的自是那被当成绵羊来薅的牛万程。 就在王五准备象征性的同牛万程来个开场白时,那牛副将却在一哆嗦后,弱弱的说了一句:“莫杀我,我愿自赎。” “自赎?” 王五一愣,旋即明白这位牛副将是想交钱买自己一条命。 但他不是绑匪,钱财之物于此时也是毫无用处,其它如粮食、军械什么的,他也没用。 拿不走,也拿不动,更没地方存放。 所以王五摇了摇头,问那牛万程:“你可愿降?” 答案很明显。 牛万程没吭声。 不说话就代表他不愿降。 “不降是吧,” 王五鼻子抽了抽,这个动作看得牛万程一个激灵,下意识“扑通”跪倒在地:“牛某上有老下有小,还请将军能饶牛某一命,牛某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将军的恩情...” 陈词滥调。 其他绿营军官见副将大人都这个态度了,哪里还敢有站着的,哗哗全跪下来乞求饶命。 那都司齐一奎倒是有些血性的,硬挺在那不肯跪。 王五扫了他一眼,并没有让人将这不肯跪的清将斩杀,而是朝那正对自己不住磕头的牛万程道:“既然你们求我,那我就放了你们,不过也不能白放你们,你们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一听明将肯放自己,别说一件事了,就是十件、百件,牛万程也一口闷了。 至于兑不兑现,日后再说。 “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就是你们以后再遇到本将,请退让我军一阵。” 王五的要求真的很简单。 让我一次就行。 第二十九章 你好,我好,大家好 嗯? 这个要求是不是过份了? 几十个呼吸时间内,牛副将都是一脸错愕表情。 他怀疑对面这个连薅自己两次羊毛的明军将领是在拿他寻开心,直到几次眼神的灵魂交流后,他才确定自己没听错。 真的? 真的! 霎那间,内心深处一股惊喜的暖流自牛副将的身体某处泄了出来。 过份,太过份了! 一次? 你看不起谁呢? 老子他娘的见你一次跑一次! 这辈子都不想再遇见你了! 甭说了,感情深,一口闷! 幸福突然来敲门的牛万程干净利落在口头合同上按了血手印,唯恐眼前这傻小子反悔再把他给刀了。 尽管明军众将对王五释放被俘的全体清军感到难以理解,但这次不管是麻思忠还是张天望,都没有开口反对。 即便私下议论此事是对是错时,也都会下意识说上一句“王五兄弟必有深意”。 这就是王五带领众人打赢的好处。 打败的话,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做这个主。 既然答应释放,王五自然不会小家子气抠抠索索的,当场下令给这帮被俘的清军将领松绑,然后命人将被俘绿营兵连同他们的伤员全部移交。 除军官外,共有980名绿营兵被俘虏,伤员100多人,算上逃走的百多人,也就是说明军此战总共就斩杀了100多绿营兵,占牛万程部十分之一都不到。 然而,这么小的伤亡比例却让清军崩了。 败的明明白白。 有点意料之外,细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武器王五原本是不准备给清军的,能用的带走,不能用的就地砸毁。 可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牛副将却扭扭捏捏,跟个小媳妇似的请他借一步说话。 “将军仁义,牛某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番肉麻吹捧后,牛万程话锋一转,甚是难为情的提出一个小小要求,就是希望明军能给他一点小小的体面。 “体面?” 王五惊讶牛副将说话这么斯文的,随后开始思考这个关于体面的新问题。 老牛的意思是希望这次不光彩的伏击战,能在明清双方的共同努力下从战争史上抹除掉。 就是压根不存在! 如此,他老牛就可以继续带兵为大清效力,而不是灰头土脸的回去被军法从事砍掉脑袋,又或摘去顶戴贬为平民。 那样,他如何能兑现退让一阵的条件呢? 而且,要是让上面知道他被明军俘虏过,上面还能用他? 所以,这件事最好双方都遗忘掉。 悄悄的。 “嗯?” 王五诧异至极,“以你的智慧不应该着我的道啊?” 仔细看了看这个被自己连薅两次的牛副将,越看越觉得这家伙竟然长得有点像一只脚踏进影视圈,一只脚还留在洗浴中心的乔杉。 长了一脸络腮胡的乔杉。 “那个,我研究研究。” 王五真的去研究了。 最后考虑实际情况,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原则,王五欣然同意牛副将的提议,下令将原本应该砸毁的武器装备以及明军拿不走的粮食辎重全还给牛副将。 就清军现在这付德性,再给他们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同明军打。 老规矩,在正式移交俘虏时,王五照旧派人询问俘虏当中是否有愿意参加明军抗清的。 本以为还是一个没有,毕竟明军大势已去,除非眼瞎了脑子缺根筋。 不想这回竟有十几个绿营兵不知道是头铁,还是吃错了药,主动要求割辫跟着明军干! 其中还有一个叫徐霖的绿营哨官。 哨官,是绿营的基层军官,百人为一哨,所以哨官理论上相当于过去明军的百户。 搁后世,大概是个连长。 一个能在清军干上连长的家伙,突然就要跳反参加大势已去的明军,这有点让王五摸不着头脑。 为了弄清楚这个徐霖打的什么小算盘,特地叫人把他领了过来。 结果问来问去,这个徐霖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也就是并没有幡然悔悟要当个有卵子的汉家好儿郎的觉悟,只是在那说明军厉害,他要跟着明军干。 感觉像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就是这个徐霖在连续被明军打了两次后,竟对明军莫名生出好感来了。 另外那十几个愿意参加明军的绿营兵大多也是这种情况。 搞得王五有点哭笑不得,又没法把这帮自己造成的“受害者”打发回清军,就叫田文把他们编入他那一队人中。 之后,去同牛万程告别。 没什么话好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牛万程带着他手下军官准备走时,王五鬼使神差的想到了一句广告语,当即脱口说道:“牛将军,记住!你好,我好,大家好!” “嗯?” 牛万程不解其中意思,但不影响他归心似箭。 可就在其带人走了没几步时,身后那个年轻的明军将领又叫住了他:“等一下!” “呃?!” 牛万程神经大条的一个浑身抖动,身子瞬间僵硬,迟迟扭不回来。 其余绿营军官也都是色变,面色发苦。 独那都司齐一奎一脸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的模样。 刚才要不是牛万程拼命给他做思想工作,他才不愿背上暗中通敌的罪名。 “各位勿需紧张!” 王五尽量在脸上挤出一丝亲切表示和善的笑容,示意清军诸将别害怕,他不是反悔,而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将军还有何事?只要牛某能办到的,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牛万程努力平复狂跳的小心肝,想知道对面那傻小子还有什么屁没放。 “其实也没什么事,” 王五目光从那看着有点像好汉的齐一奎脸上扫过,落在神情很是耐人寻味的牛万程脸上,淡淡道:“你是不是应该问问我是谁?” “啊?对,对!” 牛万程赶紧躬身抱拳,陪着笑脸恭声问道:“敢问将军是?” “我叫王五。” 王五回答的很痛快。 “王五?” 连同牛万程在内的一众绿营军官都叫这名字听的一头雾水:这叫什么名字? 有聪明的迅速想到这一定是化名,可接下来那王五的说法让他们也不禁怀疑王五真的是王五。 “不错,王五的王,王五的五。” 王五很郑重的朝这帮绿营军官摆了摆手,“诸位日后见到王五,还请记住今日的约定,莫要食言。” 说完,扭头就走,留下那众绿营军官面面相觑。 第三十章 老牛的智慧无与伦比 “头,万一牛万程骗了咱们怎么办?” 瞎子万四觉得就这么放了绿营那帮走狗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而且担心这帮绿营狗多半不会按队长说的办。 “那没办法,只能接着打了。” 王五停住,给了万四一个标准答案。 “......” 万四叫队长的这个标准答案弄得都不知怎么接了,半响嘀咕一声:“那咱们不是亏大了。” “首先,我们没法确定牛万程违约,也没法确定他守约;其次,我们也没法把他们都杀了。所以,我们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 想了想,王五又补了一句,“再说,牛万程也打不过咱们。如此,何必非要杀他,饶他一命换个人情不是挺好的么。” 为了让万四更加领悟自己的“指导精神”,王五又打了个比方。 好比张三受人挑唆和他过不去,但这个张三体格子又不如他,结果每回都被王五揍得鼻肿脸青。 那么问题来了,王五是希望每次都是这个张三来和自己单挑,还是希望背后的BOSS换个人同他单挑,又或直接给他来个群殴呢? 答案,显而易见。 牛万程就是张三。 王五喜欢张三,而不是李四和王二麻子等未知挑战者。 那样极有可能他干不过。 为了确保每次来的都是他能干得过的张三,王五就必须让张三在背后BOSS面前不失宠,依旧是个肌肉猛男形象。 就是让张三得以体面的问题。 牛万程作为清军东线前敌总指挥、湖广提督董学礼的心腹爱将,在损失不大的情况下,董学礼是继续调派人手让这个熟悉明军的爱将为自己冲锋陷阵,还是换个不熟悉明军情况的将领来呢? 凡事就怕研究。 一研究就透啊。 万四恍然大悟:“听队长这么一说,我懂了!” 那边刚结束移交工作的田文过来了,也提出自己的一点看法。 就是没必要把清军都放了,完全可以杀掉以牛万程为首的清军指挥层后,再把那些普通绿营兵给放了。 这样做的好处一是可以清除清军的军官层; 二是可以让普通营兵对明军产生畏惧,下次再碰上时容易因为先天恐惧症不战自溃。 “你这个看法很好。” 王五首先肯定田文只诛首恶,余者不究的思路。 这是自古通用的剿抚手段。 随后他却摇头道:“如果可以这样做我早就做了。” 田文好奇为何不能这样做。 万四也是好奇。 王五没有感到不耐,而是认真的给二人解释。 首先,现在明军的整体处境不是一般的劣势,可以说是处于完全的绝境之中。 在此前提下,杀一批或杀两批清军的军官于大局无补,因为清军有源源不断的军官补充,杀了牛万程还有张万程,赵万程! 明军却没有这个优势,死一个少一个。 一个王五倒下去,绝不会出现千千万万个王五。 这就是明军现在面临的最大危机。 同样,在明眼人都知道明军不可能撑下去的情况下,那些放回去的普通营兵也绝不会对明军产生太大的帮助。 因为,他们本就是炮灰。 炮灰,没有价值。 故而,一个存在意义比炮灰强得多的绿营军官团才是王五做工作的对象。 眼下是康熙三年,长达二十年的抗清斗争虽进入最后的尾声,但不管是清军还是明军,“兵为将有”这一局面并未改观。 有兵就有地位,有官帽,有地盘,于两方是通用的。 不说清军那边的汉人藩王们,就明军这边的国公、侯爷、伯爷们就是典型的军头。 当初不就是因为各大军头表面服从刘体纯指挥,实际听调不听宣才导致如今全面被困局面么。 拿牛万程举例,在明知王五指挥的明军是块硬骨头的情况下,他真敢冒着实力被消耗怠尽的风险跟王五死斗到底? 他若真有这个勇气,就不会向王五争取体面了! 此时围过来的军官已有多人,包括赵进忠、许德义以及张天望的兄弟张天放等。 为了让这些愿意随自己战斗到底的英雄们多一些对局势的了解,多一些对敌的策略手段,王五直接说了一个众人从未听闻的方针。 “上层路线走不通,底层路线没法走,我们就得走中层路线!” 上层自然是指以八旗为主的满清高层,底层当然是指那些被八旗视为炮灰的绿营。 中层是什么? 就是牛万程这种在绿营任职的清军将领。 中层的重要性就是体现在他们可以上承下接! 上下不通,甭管哪朝哪代都要出问题。 理论上,只要清军的中层出现松动,哪怕是偷偷放水,都能让王五以及整个夔东明军获得一丝生存机会。 当然,王五也不奢求牛万程能发挥多大的主动性,只要这家伙再碰上他时真让一阵就可。 哪怕这家伙远远躲着他,依旧是东线包围圈的清军主力部队之一也行。 有一点王五没有同众人说,那就是牛万程这个胆小怕死的绿营副将极有可能是他突出夔东的希望。 否则,他也不会满足牛万程“体面”的要求。 牛这会带着明军释放的部下往西撤了几里地,远远看着明军,贼溜溜的眼睛在千里镜中时不时的看看明军,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不是不想回大昌,实是明军要去那里。 虽然到这会也没摸清王五指挥的这支明军底细,直觉却告诉牛万程这支明军一定是冲老木崆去的。 所以他要是往东边撤,不管怎么撤,始终都挡在明军的正面。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也为了表明他老牛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便打定主意一路尾随。 不是进攻的尾随,而是看热闹的尾随。 不管王五东进途中跟谁打,他都不凑热闹。 但要是谁能把王五打趴,他牛万程也绝对第一个跳出来帮帮场子。 这叫进退有据。 当然,这个小算盘可不敢表现出来。 为了加强两军的“友好”关系,牛万程还特意派人通知王五自己跟在后面,只是单纯想撤回到出发地远安。 用屁股想,王五也知道牛万程的目的没那么简单,但他懒得理会这个胆小鬼,带兵直接进驻没有一兵一卒守卫的大昌镇。 之后组织全军官兵为阵亡将士做了一次简单的悼念仪式,随后就在镇子附近掩埋阵亡将士尸首。 整整忙了大半天。 到了晚上,王五正吃饭时,牛万程又派人过来了。 这次不是来强调自己绝无恶意,而是向王五询问一个人的下落。 这个人还是个皇帝! “定武帝?” 王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这人? 印象中崇祯殉国后,明朝先后有弘光、隆武、永历三个正式政权,另外还有鲁监国政权、广州的绍武政权,何来定武政权的? 牛万程派来的使者是个叫宋恩的哨官,见王五将军身边没有别人,竟是上前低声道: “将军,我家大人说要是将军能把那个定武伪帝找出来,我家大人必在总督大人、提督大人面前为将军请功,届时朝廷必不吝赏赐,封侯亦有可能!” “......” 王五眼神变得犀利起来:老牛这是在策反我? 第三十一章 大人何故发笑? 要是牛万程就在自己面前,王五铁定给他两大嘴巴。 诱降老子?! 妈拉个巴子的,是巴图鲁鳌拜给你的勇气吗! 搁半个月前王五多半会动心。 现在? 你看他还有几分像从前! 不过牛万程说的这个定武皇帝却引起了王五的高度重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明朝还有这个皇帝存在。 如果真有,这个定武帝的意义就大了! 要知道夔东明军之所以不断有人降清,就是因为永历殉国的消息传到夔东,让这帮在三峡地区坚守明祚、为汉家衣冠战斗了十八年的勇士们,彻底丧失了坚持下去的信心。 更加准确的说,是这帮勇士不知为何而战,甚至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 信念的丧失比将倾的大厦更加可怕。 前有锁彦龙、田守一,近有马腾云,无一不是如此。 现在突然冒出来个定武天子,可想对于明军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于绝望的军队而言,没有什么比一面可以让他们为之战斗到底的旗帜更重要的了! 哪怕夔东明军已经穷途末路,这面大旗也会为明军注入一针强心剂! 哪怕仍就不能改变最终覆没的结局,也会让清军付出更大的代价! 让中国大陆最后的抗清根据地多坚持几年!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搞清楚是不是真有定武帝。 王五连饭都不顾得吃就让哑巴朱三去将麻思忠、张天望、许德义等明军将领请来。 当他说出定武皇帝存在后,没想到的是麻思忠第一个摇头说他从未听闻有什么定武皇帝,隆武帝、绍武帝这两兄弟倒是知道。 王五心不由一沉,再看向张天望,后者努力思索半天也是摇头道:“我大明并无定武皇帝!” 说的很肯定,不容置疑。 其他人也是纷纷摇头表示这个定武皇帝他们也没听过。 “这就奇了。” 王五诧异万分,明军这边都不知道定武帝存在,清军那边怎么晓得的? 且牛万程还拿生擒定武帝可得大清侯爵来诱惑自己降清,这说明在清方的情报中明朝肯定有这么一个“定武伪帝”,否则封侯一说从何谈起的? 正困惑时,麻思忠突然“呀”了一声:“莫不是说的安东王?” “安东王?” 王五不解。 麻思忠解释说安东王朱盛蒗乃是大明宗室,崇祯十六年被张献忠的军队所擒,后来趁看守松懈逃出,辗转来到湖北后一直在郝摇旗军中坚持抗清。 那边张天望却提出不同意见,他道:“未必就是安东王,也有可能说的是韩王和通山王。” 通山王朱蕴釨同安东王朱盛蒗一样都是在郝摇旗军中坚持抗清的明朝郡王。 韩王朱璟溧则是明太祖之子韩宪王朱松的九世孙,顺治五年山西反清运动风起云涌时,他被义军首领虞胤、韩昭宣推举为“韩王”,作为复明运动的号召。 山西义军兵败后,朱璟溧逃到湖广的明军控制区,大概在永历十年左右被郝摇旗继续奉为韩王以延明祚。 虽然这个朱璟溧并非崇祯朝册封的韩王世子,弘光、隆武二朝同样也没有承认他这个韩王,永历朝廷考虑宗藩凋零,谱系紊乱,且朱璟溧极得手中有兵的郝摇旗敬重,出于策略考虑便承认了朱璟溧的韩王封号。 也就是说永历天子被吴三桂勒死后,明朝在中国大陆仍有一个亲王、两个郡王在夔东坚持抗清。 在此之前,同王五上辈子世人普遍认知不同的是,清军入关后因为抗清而殉国的明朝亲、郡王多达百人。 宗室更是数不胜数。 完全不是所谓的酒囊饭袋、胆小怕死的废物。 亲藩殉国的有鲁王、蜀王、周王,秦王、益王、义王、岷王、荣王、楚王、晋王、吉王、徽王、昌王等二十八人。 郡王有阜平王、奉新王、靖江王、华阳王、义阳王、永寿王、崇信王等九十五人。 很多宗室的名字过于生僻,殉国之后甚至连名字都无法流传下来。 且这些殉国的明朝宗室大多没有被清廷修入所谓《明史》,也严禁民间为这些人编传,导致后人在朝鲜、日本、越南乃至海外各国流传的诸多南明史料中方才知道这些英雄的存在。 悲。 有了明确的指向,接下来自是开始分析。 张天放提出一个可能,就是郝摇旗得知永历天子殉国后,可能为了延续明祚拥立了在其军中的某位亲、郡王为天子。 麻思忠不排除这个可能,他猜测道:“如果益国公真的拥立天子,极有可能是韩王!” 王五认同麻思忠的说法,毕竟韩王是亲藩,比安东王和通山王这两个郡王要亲贵。 只是这些分析都是基于猜测,这两年大伙谁也没听说郝摇旗拥立天子,否则早就传开了。 许德义估摸道:“会不会是益国公近期才紧急拥立了天子?” 众人听后都说不排除这个可能,从时间节点上来看,很有可能是郝摇旗在这几个月出于某种策略考虑,紧急拥立皇帝以安军心。 由于清军对夔东地区的围困,以及各地明军陆续降清导致残存明军之间无法互通消息,这才导致刘体纯这边的明军不知新天子登基,反倒是清军从某些途径晓得了“定武伪帝”的存在。 清廷那边为了彻底消灭明朝残余势力,掐灭明朝卷土重来的可能,这才开出擒斩定武伪帝可封侯的价码。 但这一切还是众人的猜测。 想要搞清牛万程所说的“定武伪帝”是否真实存在,又是否是那个在郝摇旗军中的韩王朱璟溧,只有一个办法。 就是必须马上找到郝摇旗! 郝摇旗在哪? 关于这位益国公最近的消息是三个月前,其在房县兵败后同袁宗第、党守素一起退到了巫山地区。 王五拍板,天一亮立即出发老木崆,先救皖国公刘体纯再寻益国公郝摇旗。 “不管有没有天子,我们都要死战到底!” 言罢,端起从清军处缴获的酒一口饮尽,“叭”的一声将大碗摔在地上,“有天子,我们死战!没天子,我们战死!” “死战到底!” 众人皆是一口饮尽。 屋中碎瓷一地。 ........ 没了屋子避寒的清军在林子中围着篝火烤暖,虽说一个个还是冻得直哆嗦,好在不用担心会被明军偷袭。 从大昌回来的宋恩找到了牛副将。 正在烤靴子的牛万程激动起身,靴子都顾不得穿一把抓住宋恩的肩膀,迫不切待问道:“那个王五怎么说?” “他说...他说...” 宋恩吞吞吐吐,一脸为难的样子。 牛万程急道:“妈的,你倒是说啊!” “他说...” 宋恩犹豫了半天,还是老实说道:“他说大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嗯?” 牛万程愣在那里:几个意思? 谁是癞蛤蟆,谁是天鹅? “大人,我早说过王五这种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给明朝陪葬,怎么可能会降大清,他要肯降,咱们何至于...” 可能是看牛副将脸色不太好,齐一奎把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哼!” 牛万程知道齐一奎想说什么,心里也是有些气那小子把自己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转念一想突然嘿嘿一声笑了起来。 一名正在为副将大人烤肉的把总见状知趣问道:“大人何故发笑?” “那小子对我的提议其实是动心的。” 说这话时,牛万程竟是一脸得意之色。 把个齐都司看得发怔:“大人何出此言?” “因为,我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小子不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望着远处隐约透着火光的大昌镇,老牛眼中竟是生出炽热之色。 臭小子,看你还能蹦多久! ....... 面向忠实且可爱的起点读者征集主角王五大名。 一经采纳,光耀门楣! 当然,有王姓土豪全程冠名最佳。 第三十二章 辫子有用处 牛万程打仗不行,看人还是很准的。 从王五释放俘虏这件事上,他便断定此人极有可能是明军当中潜在的动摇份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夔东地区的明军同清军打了快二十年,双方可以说是杀红了眼,因此不管是清军还是明军都不会随意释放俘虏,更多的是就地处决,以此来打击对手的有生力量。 突然间,明军当中冒出个可以说是无条件释放清军俘虏的人来,这让牛万程惊讶之余肯定会忍不住思考其中蕴含的意味。 就是扒开事件的表面外衣往深层次去想、去看。 摸一摸、抠一抠,把事情彻彻底底的整明白。 于是在确认自己同部下性命真的无忧后,牛万程试探性的提出予其“体面”这一非份要求。 结果,那个名为王五的年轻明将竟然真的答应了! 这让牛万程惊喜之余的同时意识到这个王五能打是能打,但其也不是耳目闭塞的聋子、瞎子,很有可能知道明朝大势已去不甘心给明朝陪葬。 又因方方面面原因下不定决心,于是便想先通过与他牛副将的“交好”给自己留个后路。 极有可能这个王五是想通过他牛万程同湖广提督董学礼、湖广总督张长庚接上线。 将来万一事不济,这条线也许就能救他一命! 想法基本上是对的,推理的逻辑也没什么错。 就是方向错了。 王五释放牛万程的确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但不是降清的路,而是突出去的路! 可笑浑不知自己把大方向弄错了的牛万程却沉浸在自己的假想中,且越陷越深,不知哪来的灵光脑子一拍就派人去劝降王五了。 还好心提醒王五想要在大清荣华富贵,最好是把那个清军上下都在流传的定武伪帝弄到手中。 是谓奇货可居。 牛万程是真心想劝降王五的。 王五肯降,就表明一件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 那就是牛比王强。 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真正的高手! 派过去诱降王五的哨官宋恩毫发未损回来,更加坚定牛副将对王五的看法,也坚定了他继续诱降的决心。 当然,牛万程也知道这件事不可能一蹴而就,毕竟这帮残余的明军还挺能打,接连几次胜利后自信心必定爆棚,因此不可能现在就向手下败将投降。 只有经过毒打挫折后,对手才会晓得他牛副将的心有多好。 聪明如牛副将是绝对不会告诉对手,在他们通往老木崆的路上,正有一群他瞧着都害怕的大兵在等着他们! 可怕的大兵! 真正的满洲! ...... 王五这边天亮后就开始安排队伍继续前进,除了便于携带的给养和武器外,其余的东西都留了下来。 经过一夜休整,明军将士无论是军心还是士气都有一个质的提升。 根据王五的部署,依旧将明军分为三支。 第一支由他自己亲领,即原来跟随他的明军连同马腾云部归降的数十名反正兵,还有徐霖等十几名脑子抽风了的绿营反正兵。 称前队,共有450人。 第二支由麻思忠指挥,除了200多老顺军士卒外,就是后面补充的120名马部反正兵。 称中队,共有380人。 第三支就是张天望指挥的人马,连同家眷800余人,称后队。 整个明军现在连同家眷在内也只有1700余人,能作战的仅1300余。 这也是为何哪怕打赢清军三次,王五都不敢率部与清军硬碰硬的原因。 受益于马腾云、牛万程,原本缺乏装备的明军倒是武装到牙齿了。 火铳有300多杆,棉甲基本做到人手一套,弓弩总数增到了200余张。 火药同箭枝可以保证明军打一场强度颇高的战事。 之所以让麻思忠他们由前军变为中军,主要是考虑老顺军在前两日的战斗中伤亡过大,再让他们充为全军前锋使用有点强人所难。 毕竟,老顺军的平均年龄达到了50岁。 在这个时代是老人了。 “去跟后面的牛副将说一声,大昌我们让出来给他,但他不准再跟在我们后面,起码得在大昌给我呆足两天,否则别怪我再埋伏他!” 王五让自己的掌旗哑巴朱三派了个腿脚利索的去牛万程那里说一声,他是不怕那个牛万程有胆背刺自己,但屁股后面老吊着个尾巴也叫人扎眼的很。 “队长,那些战马怎么分?” 田文过来询问缴获的十几匹战马怎么处置,除了两匹缴获自马腾云部,其它都是牛万程“孝敬”的。 对王五的称呼田文还是习惯用队长,而不是跟那新降反正兵一样叫将军。 王五看了看不远处那些战马,微一沉思后让田文将马全部交给张天望,用以套车拉人或拉物资。 闻言,田文有点可惜道:“这些都是上好的战马,用作拉车的驽马是不是糟蹋了?” 意思不如把这些战马分给各队将领用作座骑。 作为全军共同认可的主心骨,那匹牛万程的座骑应由队长来骑。 “我骑马做什么?” 王五笑了笑,摇头道:“在山里骑马还不如两条腿好使。” 这话是真的。 虽说骑马看着高大威风,但在山地骑马真的是比较蠢的举动。 有很大风险叫敌人给放了冷箭。 田文听后也觉有道理,便道:“那好,我让人把马送去。” 正要走时,就见那个脑子抽了疯竟然放着好好的“连长”不干,非要跟明军干的徐霖带着一帮子营兵走了过来。 见到王五,徐霖等人立时跪下行礼。 一个个脸上都是崇拜模样。 “起来吧。” 王五示意这群人起身。 “谢将军!” 徐霖等人赶紧起身,他们虽是绿营兵,但上下兵服同明军这边没什么区别。 明军同绿营交战时,也多是通过旗帜来辩明是敌是友。 绿营的军旗很简单,就是一面面绿色军旗。 故又被称为绿旗兵。 “将军,我等既已反正重新归明,这辫子自然是不能再留了!” 徐霖说话间就要带头将自己的辫子割掉,以示同从前阵营彻底决裂。 可就在此人拿匕首要割辫子时,耳畔却传来王五将军的声音:“慢!” “嗯?” 徐霖等营兵皆是一怔,不明所以的看着王五。 王五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若有所思的看向田文,道:“我记得前年咱们随虎帅、刘帅去打巫山城时,李国英好像专门让他手下的清军假扮咱们的人,结果害得咱们的粮道被这帮子清军毁了,虎帅他们不得不退兵?” 田文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咱们的人可是叫这帮假明军害苦了。” “嗯。” 王五目光从那一颗颗脑后吊有一根细短辫子、额头却是光秃秃的营兵脸上一一扫过。 最后落在徐霖脸上,“这辫子有大用处,你们不用割。” 第三十三章 别误会,自己人 花场沟,原明皖国公刘体纯部辖区。 由于此地有一条河流穿过,且其周边地势相较其余地区较为平坦,因而成为刘体纯部为数不多的耕种之地,一度有多达上万军民于此地经营。 只这两年形势陡转直下,为了应对清军的四面围剿,刘体纯不得不大量从各据点征调人手,使得花场沟的男丁大多被抽走,眼下生活在此的明军连同家眷以及附近百姓不过三千多人。 可惜,四天前,十数年为明军所有的花场沟易帜归清。 原因是驻防此地的明军守备韩德望乃挂印总兵田横的部将。 而田横,就是此次老木崆乱事的发起人之一。 另一个是挂印总兵万和。 田横在同万和发起叛乱后,第一时间就命人通知了花场沟的韩德望。 同样对形势感到绝望的韩德望想都没想就响应了田横,将几名不愿背叛刘体纯的军官杀害,之后立即派人向离其防区最近的清军——隶属陕西提督王一正指挥的河北镇总兵鲍照部请降。 王一正和鲍照虽都是绿营将领,但同湖广提督董学礼一样均是汉军旗出身,就是并非汉人的意思。 不过同董学礼又有不同的是,王、鲍二人皆是辽东人! 现时绿营的提督、总兵、副将等实权官职,约一半都是辽东人。 原因是清军入关后没过几年,那些明朝降将就在各地纷纷起兵反清,一度大江南北尽是叫嚷明朝中兴的旗帜,险些让清廷就此崩塌。 其中代表人物便是李成栋、金声恒、姜瓖等。 由于此事的影响,清廷对绿营汉将起了警惕之心,之后便多以汉军旗将领出任各地实权提督、总兵。 其中又多用辽人。 王一正、鲍照就是因了这个原因才得以出任绿营要职。 一个由副将跃升提督,一个由都司破格提拔为总兵。 早在数日前,鲍照其实就已经接到陕西提督王一正的通知,说是刘体纯的部下有意擒获刘体纯降清。 因此,在收到花场沟明军守备韩德望的请降书后,鲍照立即派千总李聚清率500营兵赶来接收。 如此,连同韩德望麾下剃发降清的900余士卒,花场沟的清军总数共1500人左右。 李聚清的任务不是增援老木崆配合田横、万和他们消灭刘体纯,就是守住花场沟将刘体纯麾下的明军一分为二,使之不能东西呼应。 韩德望由于新降缘故,自是不敢再做花场沟的主,防务一事便是李聚清在负责。 结果绿营到来的第二天,李聚清便要求韩德望的人离开花场沟本部,于外围大小据点布防。 显然是怕韩德望降而复叛,捅他一刀。 对此,韩德望尽管是一肚子意见,考虑今后能否在清军立足全要看今日表现,所以也只能乖乖带人离开本部到外围驻防。 其将自己的指挥所设在了距离本部有十多里地的马屎湾,另又在马屎湾周边的石头湾、侯家湾、水槽子等地各设分据点。 守军人数不等,有数十人的,也有上百人。 守侯家湾的是一名也姓侯的把总,其名三江。 这几天侯三江的任务除了守住侯家湾外,就是带手下为本部的绿营兵征粮。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令得挺进巫山的清军粮道被堵,给养粮草什么的送不上来。 除了就地筹粮,清军也没有其它办法。 如此一来,苦的不仅仅是降了清的明军,也苦了花场沟这一带的百姓。 要知道侯家湾本就是一处小寨,百姓拢共也就二三百号人,平日自己吃的口粮都不够,又哪里有多余的粮食供给清军呢。 抢,是侯三江唯一能做的。 从前与百姓相处甚安甚至极得百姓拥护的明军,转眼成了如狼似虎的清军,着实让百姓们看傻了眼,也吓掉了魂。 士兵们一开始抢的时候肯定有心理负担,不少士兵都下不去手,可架不住侯把总的鞭子抽人疼,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干那自己都觉羞愧的恶事了。 这天午后,侯三江照例带人出去“找粮”。 去找粮的地方离据点有些远,约有七八里的山路,一来一回得半天时间。 没办法,谁让寨子附近的百姓搜刮不出油水了呢! 前些天曾有一支清军打侯家湾附近路过,侯三江为防误会主动派人与这支清军接触,知道他们是自东南方向远安城来的清军,带队的好像是个副将。 副将这个级别比把他上司韩德望差得跟孙子似的李千总高了若干级,断不是侯三江这种角色能见到甚至说上话的。 好在那牛副将并不是去花场沟,而是带人往西边的大昌去了,这让侯三江不由松了口气。 说真的,就眼下这天寒地冻、大雪封山的境况,再来一支上千人的清军往沟子驻扎,怕他们这些降军连口饭都吃不上。 正在结冰道路上艰难行走时,好巧不巧的是前方弯处迎面也来了一支队伍。 这让侯三江同手下士兵都是一阵紧张,待见对面打的是绿旗后才放下心来。 原是准备留在原地等侯,但很快发现对面来的绿营兵人数众多,起码三四百号人,由此断定带队的肯定是千总以上将领。 自己虽是把总,身份却是新降之人,做什么都要夹着尾巴才行! 念及于此,侯三江赶紧带了几名部下的军官朝前方奔了过去。 一边奔,一边让人将清军刚发给他们的绿旗在空中挥动。 别误会,自己人的意思。 前面过来的绿营兵也发现了侯三江他们的存在,却没有就此止步,而是继续向前。 大摇大摆,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很。 两拨人汇到一起后,未等侯三江上前通报身份,便一眼发现对面将领骑着的好像是不久前刚刚打他防区经过的牛副将座骑。 这马,他熟。 当时还幻想有朝一日他也能骑上这等高大威猛的战马,于天地间驰骋纵横呢。 就是,马上的人看起来怎么不太像那牛副将的? 正疑惑时,就见马上那副将模样的将领拿马鞭朝他一指:“你们是哪部分的?” 第三十四章 清军不要脸,我们也不要 你们有辫子,我们也有辫子! 那凭什么你们吆五喝六跟个爷似的,老子就得跟个孙子一样伺候你们? 侯三江不是太想的通,甚至觉得憋屈窝火。 但思想境界的落后并不影响他真跟个孙子似的,不停的为绿营大爷鞍前马后服务。 思想是思想,觉悟是觉悟。 两回事,分清楚了皆大欢喜。 分不清楚,可是要出大事的。 在敌占区混水摸鱼其实也是一门技术活,为了避免出差错,一切对外联络工作王五都交给了“徐连长”。 就是那位真在绿营干过哨官的徐霖。 其他人,包括江天成、张北丘、董大这些马腾云部的降兵,都不具备这方面的专业素养。 严格来说,马腾云部都算不得清军。 毕竟他们投降时间太短。 绿营的很多事情他们自个都没弄明白,又哪里能出来忽悠人呢。 至于王五自己,也不具备这方面的素质。 不是不能装,实在是气质过于突出,怎么装都不像。 不知道牛万程那个家伙是怎么想得出诱降他的! 难道他没看清浓眉大眼的王五,长了一张跟刻了忠字似的国字脸吗? 为了让徐霖能更好的发挥,王五给其配了一个新身份——张千总。 用的是牛万程部下千总张大发的户口本和身份证。 张大发阵亡了,死亡证明尚未来得及开,所以他的身份证明短期内是有效的,甚至可以全国通用。 别说,摇身一变成为“张千总”的徐霖,靠着自己在绿营多年养成的特殊气质,真把侯三江这帮才易帜没几日的降军唬得一愣一愣。 至于为何现在的牛副将和之前看过的有所不同,侯三江自己的结论是离的远,没看清楚。 压根没往其它方向想! 眼前的绿营大爷们那一条条辫子能有假? ........ 远远看着那侯三江给徐霖点头哈腰,王五忍不住笑了,因为那家伙真像极了二鬼子。 “人一旦降了,莫说血性、气节什么的,便是脸皮都没了...唉。” 发出叹息的是主动要求随王五他们一起行动的张天放。 这声叹息饱含了太多因素。 田文闷哼一声:“清狗的大官都不要脸的很,况这小小的把总。” 清狗大官说的是贵为清封疆大吏的四川总督李国英,也就是那个王五都推崇的汉奸。 此人极不要脸。 去年清西安将军傅喀禅、副都统杜敏等率驻防八旗兵南下,途经汉中入川时,由于栈道崎岖,马匹困惫,堂堂四川总督竟奴颜卑膝下令自己所统的绿营兵将马让给满洲大兵乘骑,并鼓励绿营汉兵扛着武器用腿走。 期间更为那与自己同级的西安将军牵马执鞍,可谓奴性十足。 然就是这么一个人,却是极擅用兵,不仅打败过大西军四杰之一的刘文秀,还打败过包括李来亨、刘体纯、袁宗第在内的夔东明军。 可以说,几乎是李国英以一人之力覆没了中国大陆最后的抗清根据地! 这种人搁任何朝代,那都是顶天立地令人膜拜至极的大人物。 可偏偏李国英是个软得不能再软的软骨头... 两种极端表现在一个人身上完美体现,不得不说也是个奇迹。 现在,王五做的就是向李国英学习,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李总督不是喜欢让手下假冒明军进行破坏么,那明军同样也可以假扮清军混水摸鱼啊。 兵者,诡道嘛。 或者说你清军不要脸,那我明军还要什么脸! 在那毫无怀疑的侯三江带领下,队伍开到其把守的据点侯家湾。 在完全摸清对方的底细后,本就卷的不长的地图开始现出一把匕首。 成语叫图穷匕现。 “张大人,这是做什么?!” 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刀,侯三江一开始还很惊讶,待见那牛副将等人进来后直接摘掉头盔,露出汉人的发饰后,莫名的恐惧顿时来袭。 外面也同时传来刀枪的动静,几声铳响后便听侯的部下在求饶。 到这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眼前的这帮人压根不是绿营,而是明军假冒的! 有件事侯三江想不明白,就是这帮明军怎么肯把头发剔了假扮清军的? 要知道剃发就是投降的标志啊! 没有人给他解释。 “现在你有两条路。” 王五直接了当让侯三江选择,是配合他们拿下花场沟,还是现在就请他去见阎王爷。 要死,要活? “......” 要活的侯三江将花场沟的情况给卖了个底朝天。 毫无感情的出卖。 情理之中的事,本来他就和那帮河北镇的绿营兵没啥关系,而且还被他们赶出来挨冻受饿,能有个屁的感情。 甚至,还隐隐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巴不得这帮明军把雀占鸠巢的那帮绿营兵给宰了才好。 “五百?” 听说花场沟的绿营兵只有500人时,张天放立即提议突袭,打这帮绿营兵个措手不及。 田文和瞎子万四他们同意突袭,他们虽然不到500人,但有准备打没准备的,肯定一打一个成。 王五却没有冲动。 要去花场沟首先还得经过降将韩德望驻守的马屎湾,沿途另外还有两个降军驻防的小据点。 所以想要毫无声息的摸到花场沟偷袭那支500人的绿营兵,必须先把韩德望解决掉,否则不可能从人家眼皮底下摸过去的。 考虑片刻后,王五让人将此间情况通知后面的麻思忠、张天望,让他们将队伍带来侯家湾。 尔后看向那一脸提心吊胆之色的侯三江,和声道:“接下来你只要配合,本将就饶你一命。” 没骗人,只要这家伙肯配合自己解决韩德望和花场沟的绿营兵,事后王五就将侯三江等人交给牛万程。 这样一来兑现自己饶人家一命的承诺; 二来也能间接帮助牛万程“壮大”一些。 至于牛万程是跟上面吹牛说打了胜仗还是成功劝降了明军什么的,王五就不过问了。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 去花场沟的理由是非常充分的——送粮。 侯三江想了想便同意配合明军行动。 实际压根没想就同意了,之所以装作想了想的样子,是害怕明军见他答应得太快反而起疑心。 王五点了点头,又问了侯三江关于老木崆的事。 侯级别不够,对老木崆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太清楚。 见状,王五也不再问,让众人准备去马屎湾先解决掉降清的韩德望。 侯三江手下的兵只有七十五人,刚才被杀了四个,如今余七十一人。 王五让侯三江自己选二十个人跟随队伍行动,其他人关押起来。 临出发时,王五叫来徐霖,对他道:“你注意一下姓侯的。” “将军放心,只要苗头不对,我拼着一死也要先宰了这家伙!” 徐霖很有皈依者狂热,看王五的眼神都是炽热的。 第三十五章 真鞑子! 小心驶得万年船。 王五没有理由百分百信任侯三江。 多个心眼,多个安排总是没错的。 不过他显然有点杞人忧天。 若是知道侯三江选的那二十人中有两个是留子选父,三个是留弟选兄,其余也皆是其认为最可靠的人,那么王五可能就会发自内心的将侯三江视为战术“合作伙伴”了。 留下来的降兵由王五在孩儿营的小跟班狗剩带一队人看押,等后队的人赶到,狗剩便将降兵移交给他们赶去同王五会和。 依旧是绿旗在前,“张千总”徐霖押着侯三江的人打头阵。 江天成、张北丘、董大等最先悔悟反正的马部降兵赶着装“粮食”的马车行进在队伍中间,王五等没有剃发的明军官兵则行走在队伍后面。 为了让整个队伍看起来“绿味”更足,田文将从侯三江据点中找到的三名女子“请”上了车。 三人都是附近的村民,侯三江征粮时见她们稍有姿色便抢回了据点。 不过侯三江交待他还没顾得上碰三女,是真是假王五没有追究,因为他现在需要侯三江的配合。 虽说他可以抛开侯三江直接利用湖广绿营牛副将的名头去诈韩德望,但有侯三江这一个老面孔配合,肯定是能事半功倍的。 这个“请”当然不是真请,而是胁迫。 原因是那三名女子并不知道眼前这帮清军的真实身份,极为注重细节的王五也严禁部下告诉三名女子真相。 毕竟,三名女子只是附近的普通百姓,并非常年追随明军行动的女眷,心理承受能力相对明军女眷而言实属脆弱的很。 也就是情绪容易波动。 倘若告知三女真相,很难保证她们不会在压力达到极限时崩溃,进而造成明军的此次行动失败。 历史上,无数本应顺利完成的军事行动,往往就败在那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上。 王五是讲仁义,但他不是圣母。 现在,他要继续让三女以为他们是“清狗”。 刚刚的铳声不过是“大清狗”对“小清狗”的日常警告而矣。 谁让“小清狗”是帮才投降没几天的明军呢。 三女被强行带上车后,被告知要把她们送到花场沟供清军大官享受,自是一个个哭成泪人,心里怕的不得了。 时不时传来的女人哭声让队伍的“味道”一下浓了许多。 进展也是极为顺利。 第一个被顺利拿下的是石家湾,驻在此处的是侯三江好友马得财。 看到侯三江带人过来,马得财还热情的邀请侯三江到寨子里烤会火,顺便看看能不能从侯三江这里打点秋风。 最近几天,马得财的日子也不好过。 哪曾想火还没烤呢,侯三江就变脸拿刀挟持了马得财。 然后,就没有然后。 被好友出卖的马得财连同其手下士卒六十余人,被绳子五花大绑关了起来。 这回王五没有派人问他们是否愿意反正继续抗清,因为这帮人并非被他正面击败,心理上对明军也没有产生畏惧,更加没有自发形成继续抗清的勇气。 所以这帮人现在要是回答愿意参加明军,那多半只是为了活命的权宜之计。 八成还是会反水的。 王五连那三个弱女子都要加以“利用”,怎么可能随便将一帮隐患带在身边。 把人关押后下令队伍继续出发。 下一个水槽子也没发生意外,驻守在这里的降军同样被“绿营兵”们的突然翻脸给解决。 守将王满仓连同部下百余名士卒被集中关押。 要不是狗剩及时带人赶来,光留在两个小据点看押俘虏的人手就得占去王五可用兵力的四分之一。 两次行动的顺利完成不仅让明军上下对夺取马屎湾、花场沟充满信心,也让参与行动的侯三江等人眼神也开始不对起来。 一个个似乎都在思考。 思考什么,王五懒的问,只要他们肯配合就行。 此时天色已经快黑,王五问侯三江离马屎湾还有多远,若是远的话就在水槽子过一夜,明天再出发。 结果侯三江说没多远,三四里地就到。 看了看夜色即将笼罩下来的丛山峻岭,王五决定现在就向马屎湾出发,争取今天就将降将韩德望从人世间彻底抹除掉。 侯三江也担心夜长梦多,不迭答应下来,继续同“张千总”一起打头往马屎湾出发。 马屎湾这个地名听起来好像是个养马地,实际那地方和养马没任何关系,真不知当地人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 王五他们抵达马屎湾时,天已经全黑了,为了照明队伍就打起了火把,远远看去就好像有一条火龙正在向马屎湾游去。 驻守在马屎湾的韩部降军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远处开来的队伍,值守的军官是千总郭胜,此人是韩德望的亲信。 听手下来报说有人马打水槽子过来后,郭胜就带人到寨门查看,并派两人过去同那支队伍提前接触一下,免得发生误会。 派去的人很快回来报说是侯家湾的侯把总送粮过来。 “侯三江这小子怎么不提前派人过来知会一声的?” 郭胜让手下解除戒备状态,叫人打开寨门,丝毫没有怀疑来自侯家湾的送粮队有什么不对。 这倒不怪郭胜没有警惕心理,实是石家湾、水槽子都没派人过来示警,加之眼下都清楚明军大势已去,就更加不疑事态还会反转了。 等到侯家湾的人马过来后,郭胜没等侯三江过来就笑骂道:“你个死猴子怎么这么晚还来送粮?” “郭爷,这不是赶上了吗!” 侯三江一边让人将车子往寨门前的吊桥赶,一边带人朝郭胜走去,途中朝寨子里看了眼。 “大人呢,歇了?” “没,大人在宴客。” 郭胜随口说了句,目光落在到达吊桥的粮车上,发现有辆车上还绑着三个女人,不由感到奇怪。 侯三江“嘿嘿”一声,隔着吊桥道:“这三个娘们长得不错,我寻思带过来孝敬一下大人。” “你个死猴子倒是有孝心,” 郭胜哈哈一笑,让寨门上的士兵将吊桥放下。 又见侯三江这次送来的粮食有七八车,不由道:“你那不错啊,能有这么多粮食。” 闻言,侯三江立时叫苦:“别提了,为了多找些粮食,我他妈的腿都快跑断了。” 说话间带着七八人通过吊桥来到郭胜面前,四下看了眼又压低声音道:“要不是怕绿营那帮大爷找咱们麻烦,鬼才给他们送粮呢。” “得了,这些话以后少说,咱们现在降了大清,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了,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郭胜为人谨慎,示意侯三江的人动作快些。 侯三江忙对正在通过吊桥的手下喊道:“手脚都给我麻利些,动作快些!” 喊完,回头随口问郭胜道:“这大晚上的,韩大人请谁的客?” “想知道?” 郭胜的表情有些神秘。 “嗯?” 搞得侯三江是一脸好奇。 郭胜没卖关子,同样压低声音对侯三江道:“请的是满洲大兵!” “什么?” 侯三江愣在那里,下意识的脱口道:“真鞑子?” 第三十六章 康熙来了也得挨一刀! “什么真鞑子!你个死猴子不要命了!” 郭胜一把捂住侯三江嘴巴,并朝远处守备大人宴客的大屋看去,脸色明显惊慌。 “我...我...” 面色发白的侯三江吱唔两句,眼神不停闪烁同时却下意识看向边上的手下。 郭胜没有注意这一幕,只以为侯三江还没适应新身份,仍是跟从前般口无遮拦,很是好心的拉了他一把,瞪道:“咱们现在都是大清的人,你小子再胡说八道,叫真满听了去,韩大人都救不了你!” “不敢,不敢了...” 内心惊慌的侯三江声音明显有些结巴,甚至双腿都有些发软。 “以后嘴上给我把个门...行了,等会韩大人那边结束你再过去。” 郭胜被侯三江的样子惹得也是好笑,瞥了眼其身后的几个兵,有几个眼熟,有几个却是眼生的很。 也没多想,军中好几百号人,他又哪里都认得全。 侯三江不迭点头:“噢,好,好。” 稍顿,又犹豫道,“郭爷,既然有满洲人在,我就不去见大人了吧?” 郭胜想了想,点了点头道:“随你便吧,我估计韩大人也抽不出身见你,你明儿早上再找大人,我这边给你的人安排一下,” 正说着,一个声音从侯三江背后突兀的冒了出来:“大人,来了多少满洲人?” “这是你能问的吗!” 郭胜有些不快的朝侯三江背后的人看去,心道侯手下的兵也太没规矩了,正欲训其几句,胸口却是没来由的一阵钻心巨痛。 巨痛使他本能低头看去,竟发现一把匕首已经扎进他没有任何保护的心口。 紧握匕首的却是面前的侯三江! “死猴子,你!” 一个“你”字后,郭胜的声音嘎然而止。 因为,侯三江猛的将匕首整个刺进了他的心脏。 怒瞪着双眼,眼中满是惊疑和怒不可遏的郭胜心脏骤停,喉咙中的余音生生的止在气腔内。 整个身子却没有立即倒下,而是直挺挺的矗在那。 没有鲜血喷涌出来。 没入其胸的匕首阻止了血液外流。 杀了郭胜的侯三江此时也是面无人色,脸跟失血过多一样苍白,紧握匕首的双手在不住抖动。 意识都无法使其停住的抖动。 侯三江不想动手,也不敢动手。 寨子里有真鞑子!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可他又不能不动手。 因为,他的背后同样被人用匕首顶着! “一帮鞑子而矣,有什么不能问的!妈的,就是康熙来了老子也得问问他娘长了几根毛!” 扮作侯三江亲兵的江天成“呸”了一声,上前抬起右腿猛的一脚将已停止心跳的郭胜踹下吊桥,继而手中长刀一挥,朝根本没有察觉此间变故仍在那闲聊的几名降军冲了过去。 郭胜身子坠桥那刻,扎在其胸口的匕首被仍紧握着的侯三江自然带出。 血柱喷了侯一脸。 暖和的很。 “杀!” 另一扮作侯亲兵的张北丘也持刀跟上,跃了两步突然回头朝傻傻站着的侯三江看去,喝骂道:“不想死的话,赶紧把那帮鞑子干掉!” “啊?” 回过神来的侯三江咽了咽喉咙,却不想将嘴上的血也给顺了进去,血腥味立时让他胃中翻腾有想吐的感觉。 巨是难受。 耳畔传来的喊杀声、铳声、惨叫声、哀嚎声响彻一片。 扮作运粮队过了吊桥的明军已经动手,猝不及防的守军瞬间被砍倒一片,不时有人哀嚎着掉落吊桥。 很多被砍杀的降军甚至都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事。 好端端的自己人怎么杀起自己人来了! 隐藏在半里外的明军大队听到铳声后立时从藏身处跃出,如一条黑蛇,向着马屎湾的大寨快速游了过来。 除了甲衣刀矛的碰撞声以及急促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声音。 黑蛇的尖牙却已露出。 “妈啦个逼的,不活了!” 侯三江知道自己没选择,纵是寨子里藏着千万鞑子,他这会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不然,明军要他死。 清军同样也要他死。 既然都是死,他还不如搏一把! “干你娘的!” 凶性大发的侯三江如一头野兽,睁大通红的双眼向着韩德望宴客的大屋冲了过去。 其手下士兵也没人敢不上,纷纷咬牙喝喊挥刀冲进寨子。 “前面得手了,弟兄们,上!” 吊桥另一边的徐霖等人见桥那边得手,呼拉一下从吊桥涌了过来。 寨门处毫无防备的降军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明军打垮,寨门也被第一时间打开,上百名明军勇士如潮水般涌进了大寨。 为了在黑夜中分辩敌我,攻进来的明军官兵都在胳膊上系了一条白布。 见白者,友! 无白者,敌! “敌袭!” “明军杀来了,明军杀来了!” “啊!” “......” 宁静的马屎湾大寨瞬间乱成一团,冲进来的明军见人就杀,不断踢倒的篝火很快引燃了用木头搭建的棚屋。 火光没多久便在马屎湾上空形成一片红色地带。 看着如朝霞,又如晚霞。 火烧云的红。 “弟兄们,寨子里有鞑子,都跟我杀鞑子啊!” 知晓寨中有满洲兵的江天成、张北丘等人在砍翻几名守军后,不顾一切往寨子中央冲去。 必须要趁鞑子没有反应过来时将他们宰掉! 否则谁也不知道后果。 因为没人知道有多少鞑子! “报!” 郧阳董大第一时间将寨中有鞑子的事,报到了已经带人赶到吊脚处的王五。 “鞑子?” 王五听后也是疑惑:怎么会有鞑子的! 继而看向已经火光冲天的马屎湾军寨,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是起了笑容,将手中大刀朝前方猛的一指,喝道:“大刀队!” “在!” 数十名手持用木柄加长大刀以致刀比人还高的亲兵齐致举刀响应。 “寨子里有真鞑子,不怕死的跟我去砍了他们!” 王五举刀当先冲过吊桥。 身先士卒,是他能带领明军走到今天的唯一原因。 “砍!” 数十柄长刀在王五身后竟似一片刀林。 寒刃之上,闪现的是火光,更是锋芒。 刀,就是用来砍人的! 也能用来杀猪宰羊剁鞑子! 第三十七章 满洲不太讲究啊 正在招待贵客的守备韩德望有点喝大了,原因是满洲贵客们太能喝,一个个跟酒鬼似的非要他陪着。 结果几碗酒下去,饶是韩德望一斤起步的酒量,脑壳也有些晕晕乎乎,起来给贵客倒酒时脚下都不太稳了。 反观那几位满洲贵客,却是面不改色的很。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样子很是惬意。 这让韩德望不禁有些自愧不如,果然满洲大兵打仗滴厉害,喝酒滴也厉害,玩女人肯定也厉害。 “韩,满上,今天不醉不休!” 贵客中有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走到韩德望身边,笑着帮韩德望给另外几位满洲贵客倒酒。 这人是八旗军中的一个拜唐阿,名塔阿泰。 只塔阿泰不是真满,而是汉人包衣出身,分在八旗军中做通译工作。 此类人等包括随军的匠人、医生及内外衙门管事而无品级者,被清廷统定为“拜唐阿”。 译为汉话就是“执事人”的意思。 虽然清军入关已经二十年,眼下也绝对占据了中国大陆,但尚有不少满洲兵仍不会说汉话,这就需要塔阿泰这种包衣为他们翻译,要不然语言不通很麻烦。 清廷为此还专门设了翻译科供旗人学习,若能考中进士就能大用,仕途起步往往比汉人高出两到三个台阶。 有些汉官私下说这所谓翻译进士其实就是满洲给自家子弟开的后门。 事实,的确如此。 塔阿泰这次是随领催马尔杜专程来“考察”韩德望部的。 前不久靖西将军穆里玛行文西安将军傅喀禅、陕西总督白如梅、湖广总督张长庚、四川总督李国英,意自康熙元年围攻夔东以来,各地招揽明军降兵甚多,总数累计已有三万之众。 如此数量庞大的降军若不擅加利用,只能徒耗钱粮,故穆里玛已奏请朝廷,决意于开春之后发起对夔东明军的最后决战。 重点打击目标就是盘踞在茅麓山的“大贼”李来亨。 为此,穆里玛命各地督抚必须仔细考察降军,有能战者届时驱之攻李来亨,不能战者原地裁撤。 接穆里玛通知后,西安将军傅喀禅深以为然,选了一些旗内军官到各地落实此事。 马尔杜便是其中之一。 领催是满语“拔什库”的意思,专司登记档案及支领俸饷诸务,为八旗五品官职,其下领骁骑校、马甲兵。 相当于绿营千总,但实际权力却不是绿营千总可以比的。 新降的韩德望部就是马尔杜的“考察”对象。 只韩德望压根不知此事,以为满洲人到他军中是督战,或防止他降而复叛的。 翻译塔阿泰是个玲珑人,开宴前偷偷告知韩德望此事。 一听满洲人是来考察他的,且考察结果要是不太好的话自己有可能被裁撤,韩德望自是殷勤招待马尔杜他们。 另外偷偷给了塔阿泰白银三十两以作酬谢,并许诺只要他不被裁撤留任绿营,肯定另有重谢。 得了好处的塔阿泰在帮韩德望一块给满洲倒酒时,偷偷给其使了个眼色。 韩立时会意,命人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盘银锭端到了领催马尔杜面前的桌子上。 屋内同马尔杜一起的三名满洲骁骑校、两名马甲也都有银锭,只是较马尔杜的要少一半。 这间屋子隔壁也设了几桌酒菜,用以招待随马尔杜一起来的三十多名满洲兵。 “唔?” 见新降的汉人公然向自己行贿,马尔杜脸上不仅没有露出半点厌恶不快之色,反而满意点了点头,起身“哇哇”同部下军官说了几句,之后端起酒碗笑咪咪的看着韩德望示意他干了。 韩德望听不懂满洲语,贵客脸上的笑容却告诉他银子起作用了。 “韩,还愣着干什么?” 塔阿泰拽了拽其衣袖,笑容满面道:“大人让你干了,以后好好为大清效劳,不要有其它想法。” “噢!” 得了确切结果的韩德望自是欣喜若狂,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后在那对马尔杜等人点头哈腰,打着酒嗝说些早就想弃暗投明,今生今世唯奉大清的话。 满洲人听不懂他说什么,但不影响屋内欢声笑语。 气氛十分融洽。 没了裁撤之忧的韩德望真就是舍命陪贵客了,接连又干了两碗,结果走路都打飘,要不是塔阿泰扶着他,怕是早就躺地上了。 “大人,您随意,卑职干了!” 眼皮都快下垂的韩德望努力晃了晃脑袋,意图让自己保持起码的清醒,越晃脑壳越晕,直觉告诉他再喝真就不行了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放鞭炮的声音,继而有什么人在外面乱喊乱叫。 妈的! 韩德望气极,下面不知道他在陪贵客吗! 胡闹些什么东西! 当下赔着笑说出去看看,摇摇晃晃出了屋子,视线内却有十几个士兵正在往这边跑。 看到守备大人的身影,其中一名士兵赶紧喊道:“大人,不好了,明军杀过来了!” “胡说八道,哪来的明军!” 韩德望大怒,刚要骂那帮兵胆敢喧哗扰乱军心时,远处寨门那里突然火光冲天。 继而就见无数明军冲进寨中到处砍杀,而他手下的兵则跟没头苍蝇似的在营中乱跑。 一个个鬼哭狼嚎的。 韩德望倒吸一口冷气,本能的就想去找自己的佩刀,可脚下不知为何失了力气,崴了一跤直接坐落在地。 “鞑子就在那里,弟兄们,跟我杀啊!” 摔倒在地的韩德望眼皮已经沉的不得了,努力向喊杀声方向望去,迷迷糊糊的只觉正冲过来的人十分眼熟。 “砰砰!” 耳畔响起的几声铳响让韩德望酒劲一下去了大半,也认出那个正带人冲杀过来的就是自己部下把总侯三江! 妈的,死猴子敢背叛老子! 韩德望又急又怒,眼看侯三江同一众明军就快冲到,赶紧咬牙撑起一瘸一拐的要退回屋中。 可没等他走到门口,眼前的两扇大门就被“叭”的一声带上了,尔后便听里面的满洲贵客鬼喊鬼叫,翻箱倒柜的声音。 愣神间,韩德望就听门后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大门给堵上了。 揉了揉眼,确认大门真被满洲贵客堵死后,韩德望的酒劲是彻底清醒了,回头一看几十个明军离这边都不到百步,吓得赶紧拖着崴了的右脚拼命往窗户跑去。 刚想推窗翻进去。 “叭”的一声,窗户也被关上,里面的满洲贵客用两张桌子把窗户顶得死死。 妈的? 韩德望一脸懵:贵客们这么不讲究的? 第三十八章 火烧真满洲 让韩守备更绝望的是,隔壁屋的满洲贵客们也把他拒之门外。 屋内陪客的十几名韩手下的军官不是没有看到守备大人,也不是没有人想出来救守备大人,但均被那些满洲大兵吓住无人敢向守备大人伸出援手。 眼看明军就要冲到,韩德望知留在屋外必死,因为他的部下都已溃散,根本不会有人过来救他。 为求活命,只得拖着一瘸一拐的右腿拼命向屋后奔去,欲趁乱借着夜色从泥墙上翻走。 只崴了的脚让他根本无法快速行动,没走出几十步就被两个追杀清兵的明军发现并抄了过来。 “两位兄弟,只要你们饶我一命,这些金子全是你们的!” 赤手空拳还崴了脚的韩德望自知不是这两个明军对手,又见尚无其他明军发现自己,忙将一直随身携带的小包摸出,里面赫然是几块金条。 韩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用这几块金条让两个明军放他走。 这也是一种保命手段。 明清易代以来,以此办法换取活命机会的很多。 大多数时候也是有效的。 未想那两个明军却是根本不朝韩德望手中的金条看,反而一个持矛,一个持刀将韩德望一左一右夹住。 “我们连命都不要了,还要你的金子!” 左边持矛的明军冷笑着用力将手中长矛朝韩德望身上戳去。 “别杀我!” 韩德望本能想躲,可身子只侧了不到一半,右边持刀明军就已将长刀斩在了他的腿上。 不等韩德望发出惨叫声,左侧刺来的矛头就狠狠扎在了他的胸上。 “软骨头,去死吧!” 持矛明军用力将矛头往里顶,身子也瞬间全部向前压。 巨力之下,锋利的矛头立时破开韩胸膛的肋骨,“噗嗤”一声和着血肉好像刀切豆腐般顺利戳进韩的身体之内。 持刀的明军也再次挥刀砍在韩的后背之上! 斩出一条足有一尺多长的伤口,里面皮肉全部绽开,依稀可见那一串串自上而下排立好像算盘珠子的脊椎骨。 重伤的韩德望痛苦的握着戳入身体的长矛,嘴里不住的往外泛着血泡泡。 想说话,却说不出。 他的肺已被长矛戳穿。 “想收买老子,做梦!” 持矛明军一手握着矛杆,右脚用力向韩德望身子蹬去,费了好大劲才将长矛从其身体内拔出。 看了眼倒地仍未咽气的韩德望,那持矛明军吐了口唾沫后便不再理会,招呼同伴去增援其他人。 此时,韩德望的身子还在不断抽搐,矛头戳出的血洞也在“咕噜咕噜”的不断往外冒血,可就是如此严重的伤势却依旧未能让其断气,反在那里抽搐之余双眼死死瞪着远处。 似想看什么。 不是那两个要他命的明军士卒。 而是将他拒之门外的满洲贵客们! 不知过了多久,韩德望的身体在寒风中渐渐凉了下去。 尸体旁,几块粘着鲜血的金条依旧平静的躺在那里。 .......... 明军对韩德望军寨主屋的攻击并不顺利。 把韩德望拒之门外的满洲兵不是见死不救,也不是害怕,而是在争取时间。 “啊大鲁,尼哄!” 领催马尔杜在听到外面传来的鞭炮声时就意识到可能出事,等到发现外面的降军都已大溃,立时明白此地遭到明军袭击。 于周边地形一无所知,也不知袭击明军有多少的马尔杜不敢冒然带兵冲出去,情急之下只得让手下用桌椅封堵门窗,避免蜂涌而至的明军突进来。 至于外面那个已经醉酒的降官,却是顾不得了。 堵死门窗后,马尔杜让两名马甲爬上房梁,用刀捅掀掉上面的瓦片露出一个可以出入的洞。 之后几人同时上到屋顶,发现整个军寨都已落入明军之手后,马尔杜吃惊之余却没有因此生出惧意,反让人利用携带的大弓射杀下面冲过来的明军。 隔壁屋的满洲兵听到领催大人的叫喊后也有样学样,除一部分人死守门窗,其余人均是上到屋顶用弓箭射杀明军。 这帮来自西安驻防八旗的满洲兵都有多年征战经验,不少人还曾前往西南平定明朝的永历朝廷,不仅具备八旗兵应有的勇气,箭射得也是极准。 “嗖嗖”声中,十数名最先冲到大屋的明军将士立时中箭倒地,身子由于奔跑的惯性轰隆朝前扑倒在地。 其中就有那第一批反正归明的竹山张北丘。 侯三江也险些被满洲兵射中,要不是一根木柱不偏不倚的替他挡了一箭,这会真就成死猴子了。 “鞑子箭射得厉害,大家别硬冲!” 发现情况不对,带头冲杀的均州江天成立即呼喊同伴寻找掩护,免得被屋顶上的鞑子用箭射中。 攻到主屋的明军约有六七十人,都是假扮清军先批进寨的,虽然身上穿有棉甲,但依旧挡不住满洲兵锋利的大箭。 听到江天成的叫喊后,纷纷寻找掩护,不敢再冒然冲上去叫鞑子当活靶子射。 躲在一辆马车厢后面的江天成,看到被箭射中的张北丘就在左前方十几步的地方趴着,不知死活,急的喊了起来:“三麻子,死了没!” “没死,还有气!妈的,你二黑子死不了,我他娘的怎么会死!” 趴在地上的张北丘说话时实是痛苦的很,因为鞑子的大箭射中了他左腰,但哪怕疼的他满头是汗,此时也依旧一动不动的趴在那装死。 他很清楚,只要自己一动,不远处屋顶上的鞑子就会将自己送去见阎王爷。 “撑着,我来救你!” 江天成探头朝屋顶上的满洲兵看了眼,将马车厢上的挡板猛的往下掰,连掰几下才将挡板拆了下来,之后将这挡板当作盾牌,弓着腰朝张北丘快速奔去。 “嗖!” 奔跑途中,屋顶上的一个满洲兵就松开了手中的弓弦,大箭带着破空啸声笔直的扎进江天成手上的挡板。 “噗嗤”一声,锋利的箭头破板而出,险些扎进江天成的左眼。 顾不得心跳,江天成一个箭步冲到张北丘身边,将挡板直直树在二人前方,伸手拽住张北丘就将其往刚才的马车箱后面拖。 “呃!” 身体的挪动使得张北丘不由发出痛苦的低吟声,咬紧牙关使出最后的力气配合江天成。 屋顶上的满洲兵显然不想放过二人,“嗖嗖”又是三箭射了过来。 一枝笔直的钉在距离张北丘右腿寸许的地方。 一枝洞穿木板从江天成的右脸侧穿了过去。 一枝则扎在木板上。 没有一刻停顿的江天成幸运的将张北丘拖了回来,确认张北丘没死才松了口气,随后就发现自己的右脸满是鲜血。 伸手一摸,才知自己的右耳竟叫鞑子的箭头给穿成了两掰! “他娘的,给老子破了相!” 江天成大恨,很想给自己的耳朵报仇,奈何鞑子的箭射得太准,把他们死死压制住了。 后面赶来的徐霖几次想带人强攻过去,可每次未冲出几步就被鞑子的箭给射了回来,白白损失了几人。 “操,这帮鞑子的箭怎么射得这么准的!” 徐霖又急又怒,却也不敢轻易让同袍牺牲。 焦虑时,王五带着哑巴朱三、瞎子万四、狗剩、曹迪威等人赶到。 其亲兵手中的大刀个个染血。 一路过来不知砍了多少投降清军的叛军。 “将军,屋顶上的是真鞑,他们的箭射得刁,弟兄们靠不上去!” 徐霖指着不远处在屋顶上密切关注明军动向的满洲兵是咬牙切齿。 “头,让我们上!” 瞎子万四见鞑子射死了不少弟兄,怒不可遏的就要带亲队兵跟他们拼了。 王五没有说话,站在那朝不远处散在屋顶上的满洲兵看了看,发现对方人数并不多,最多三四十人。 因此强攻的话肯定可以将这帮真鞑子解决掉,但这帮鞑子兵的箭法的确厉害,强攻会有不小的损失。 心念一转,有了主意,吩咐身后的狗剩:“去找找看有没有火油,给我放火烧死这帮鞑子!” 第三十九章 我不是鞑子,我是汉人! 满洲人虽利用地形凭借高超箭术压制住明军,但也知道他们处境不妙。 因为爬到屋顶后,他们发现攻进来的明军至少有数百人! 而他们只有数十人。 纵是这些西安来的满洲兵都是征战多年的老卒,面对如此人数众多的来袭明军,在降军已崩己方阵营大溃的情况下断无反败为胜的可能。 领催马尔杜尽管心急如火,还是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指挥部下满洲兵分散在各处屋顶之上相互照应,利用弓箭优势不断射杀来袭明军,尽可能阻止明军攻进下面的屋子。 满洲兵们也端的是厉害,或两人一组,或三人一伙,不断拉弓松弦,不仅将蜂涌而至的明军给压制住,还杀伤了明军二三十人,在举寨皆丧的情况下奇迹般的保住了他们所占据的四五间屋子。 “大人,现在怎么办!” 塔阿泰从下面爬了上来,看了看四下情况,包衣出身的他内心难免有些恐惧,急用满语询问。 “汉贼太多,这地方怕是守不住,是不是突出去!” 骁骑校孙达礼指了指远处约一人多高的泥墙,意思他们可以翻墙冲出去。 别看明军人数是他们的十几倍,真全力突围的话那些明军不可能拦得住他们! 马尔杜却是摇头否决孙达礼突围的提议,他们对此地周边地形根本不熟悉,且深夜之中突围等同瞎子乱跑,别突了半天到天亮一看还在明军包围圈中,到时连杀敌的力气都没有如何应付。 更何况明军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突围,追击起来他们的伤亡肯定不小。 负隅顽抗同突围逃命是两个概念。 哪怕满洲兵再能打,意志再如何坚定,真要漫无目的乱跑,也会逐渐朝惊弓之鸟发展,草木皆兵之下说不定就会崩溃。 如此,还不如占据屋顶同明军对峙下去! 只要撑到天亮能看清地形,就算没有援军赶来,马尔杜也有信心带一部分人突出去。 援军方面,唯一的希望就是离马屎湾最近的花场沟绿营兵。 只马屎湾离花场沟有十多里地,这个距离哪怕花场沟的绿营现在就听到风声赶来救援,也不可能在天亮前赶到。 所以,只能坚守到天亮再看情况决定是否突围。 让马尔杜欣慰的是明军很是忌惮他们的弓箭,虽说人多,却跟一群缩头乌龟般躲在他们看不到的屋后、房檐下、以及各处堆满杂物的黑暗角落里。 这无疑是马尔杜愿意看到的。 他需要的就是时间! 明军不敢来攻,就意味他能拖得更久一些。 可明军无疑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们。 在满洲人弓箭射不到的地方,有大队明军聚集而来。 借着寨中燃烧的火光,马尔杜看到一群手执大刀的明军簇拥着一人正在朝他们看。 离的远,马尔杜无法看清那人长相,但肯定那人就是这股明军的指挥官。 之后便见那明将拿手朝他们指了指,尔后对边上的部下说了几句话,虽然接下来包围他们的明军依旧没有轻举妄动,直觉却告诉马尔杜可能要出事。 一颗心顿时变得很沉。 四下里仔细察看了下,一个可怕的念头顿时在脑海中冒出——明军会不会放火? 军寨中的建筑一多半都是木头搭建而成,明军真要放火烧屋的话,屋顶上的人怎么办? 这个可能性是极大的! 马尔杜害怕了,原本对峙坚守到天亮的念头被他立即排除,把心一横准备下令弃了屋顶先冲出去时,耳畔传来瓦罐碎裂的声音。 不是从某一处传来,而是四面八方都有。 “叭叭”声中,数十个油罐被明军砸碎在满洲人占据屋顶的四周。 有的油罐是火油,有的却直接是菜油! 不等屋顶上的满洲人反应过来,明军就已经开始放火。 火势很快如同一条盘成一圈的长蛇,将马尔杜等满洲人围在了中间。 这下不止马尔杜晓得明军要干什么了,其部下满洲兵们也大呼小叫起来,一个个面色大变,惊惶不安。 但很快叫不出来。 不是大火已经烧到他们脚下的屋子,而是明军将军寨中存放的大量引火干草堆到了满洲人的上风口,不是用来助长火势,而是在干草燃烧后不断朝上面浇水。 结果无法充分燃烧的草堆立时升起腾腾白烟! 风向将那呛人的白烟吹向下风口屋顶上的满洲兵,呛的满洲兵不断咳嗽的同时,眼泪也是止不住的往下流。 视线更是严重受阻! 趁着屋顶上鞑子被烟雾呛的无法视物时,瞎子万四、曹迪威、徐霖等人领着数十名士兵手持挨牌悄悄往前摸去。 “叭叭!” 几十面挨牌同时竖立,后面跟上来的几十名铳手立时朝屋顶射去。 根本不用看,就一阵齐射。 突然打响的火铳,让数名正在捂住口鼻蹲在屋顶的满洲兵当场就从屋顶坠落。 一名正在努力揉眼想看明军在干什么的马甲兵大腿也被铳子击中,发出惨叫的同时往下滚落。 屋顶的瓦片也“哗哗”的跟着下落,发出“霹雳叭拉”的声音。 “放!” 赵进忠带着数十名弓手也趁机抵近,同时将手中正在燃烧的火箭向满洲人占据的屋子射去。 “嗖嗖”声中,火箭或射中木柱,或射中门窗。 瞎子万四他们也不断将燃烧的火把朝鞑子占据的屋子扔去。 不一会,那几间屋子就开始着火。 上风口的火势也在风的吹拂下不断向满洲人所在屋子接近。 火越来越大。 不时有满洲兵受不了烟熏火炙,被迫从屋顶跳下。 人刚落地,烟雾中就冲出几名以湿布蒙住口鼻的明军,乱刀将他们斩杀。 发现明军就藏在下面后,屋顶余下的满洲兵们近乎崩溃。 下去是死,留在上面更是生不如死! 马尔杜的眼睛早就浓烟呛的睁不开来,每一口呼吸都好像肺子被抽空般难受,他后悔不应该不听孙达礼的建议,选择了坚守,结果现在叫明军当成乳猪来烤。 “跟汉贼拼了!” 耳畔传来马甲兵安冬绝望的嘶吼声,继而传来“扑通”一声,安冬跳下去了。 但再没有声音传来。 脚下屋子内的大火已经越烧越旺,在火势的摧残下,屋顶变得无比暖和。 “扑通”一声,两名趴在屋顶努力呼吸的满洲兵猝不及防坠落下方,瞬间被大火吞噬。 屋顶,越来越烫,也越来越支撑不住。 木头燃烧发出无比清脆声音的同时,令得屋顶不断出现坍塌的洞。 又有几个满洲兵因为脚下突然失去承重惨叫着掉了下去。 转眼间,几处屋顶上的满洲兵就少了一半。 余下的人明知必死,却依旧没有人叫喊着乞求明军饶命。 明军那边却来劝降了。 有明军在喊:“大明荆州参将王正告尔等满洲,降者免死!” 是汉话,满州人根本听不懂。 有人却听懂了。 “愿降,愿降!” 塔阿泰的脸憋得通红,不是难以呼吸,而是因为脚下的瓦片快要把他脚底都给烫烂了。 唯恐明军不相信,急得在那又喊起来:“我不是鞑子,我是汉人,是汉人啊!” 第四十章 你小子什么人! 军寨中各处燃烧的火势在明军努力下逐渐被扑灭。 明火虽灭,余烬中仍有火星忽亮忽暗。 偶有风吹过,那尚未熄灭的暗火立时又升腾起来,只再也形不成刚才的火势。 空气中除木炭的焦糊味外,就是那让人鼻子极度不舒服的尸体焦臭味。 不少降军在睡梦中被杀,火起来后尸体自是被大火吞噬,有些重伤未死的更是被大火活活烧死,死前的种种惨状令人看着心悸,同时也是不忍。 这就是战争,残酷的战争。 降将韩德望的尸体在离泥墙不远的地方被发现。 听狗剩说韩的尸体旁还散着几块带血的金条,这让王五不由感到惊讶,旋即释然。 能随他到这里的明军将士都是宁死不降的好汉,试问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他还会在乎什么金子么! 此战,毙敌245人,俘敌300余。 虽说战果不如先前三仗,明军将士脸上洋溢的笑容、以及那股兴奋劲却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因为,这一战他们不仅消灭了降将韩德望部,更杀了32个真鞑子,活捉了9个! 自康熙元年清军重兵围剿夔东以来,明军不是没有同满洲八旗兵交过手,双方互有胜负,但俘虏满洲兵对于夔东地区的明军而言还是头一回! 稀罕的不得了! 也新鲜的不得了! 不少明军将士闻讯赶到关押满洲俘虏的地方,跟后世人看熊猫般好奇打量着这帮同他们长得并无两样的鞑子。 俘虏中除那个喊着自己是汉人要投降的“拜唐阿”塔阿泰,还有八个都是真满洲,其中赫然就有他们的领催马尔杜。 马尔杜不是投降,而是在屋顶上实在受不了,咬牙带着余下的满洲兵跳下屋顶想同明军拼命。 结果七个满洲兵被当场斩杀,余下连同马尔杜在内的八个满洲兵全被生擒。 王五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真鞑子,因此也好奇的过来打量这帮真满洲。 据塔阿泰交待,他们是打西安来的镶蓝旗满洲。 就是下五旗。 现任镶蓝旗主是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孙子德塞,不过这位顺治十八年被改封为简亲王的旗主是个才十一岁的孩子,压根问不了旗务。 镶蓝旗的旗务由辅政大臣遏必隆代管。 马尔杜等俘虏不远处,三十多具被烧得乌黑的满洲兵尸体并排而放。 大多烧得五官都认不出了。 “本将军有几句话问你。” 看了看因为反抗挨了两刀身上正在流血的马尔杜,王五想问问其花场沟及附近清军的情况,可那马尔杜却跟个哑巴似的不回答他。 见状,塔阿泰赶紧解释:“将军,这个鞑子不会汉话!” 王五恍然大悟,原来是个真太君,遂让塔阿泰这个包衣出身的假鞑子给他翻译。 这回马尔杜倒是有反应了,却是哇哇吼了几句。 不用塔阿泰翻译,王五也知道这个马尔杜是不愿合作的。 “你再问问其他人,有无愿降的?” 王五不想在马尔杜身上浪费时间,还有好几个满洲俘虏,他不信没有不怕死。 塔阿泰下意识的“嗻”了一声,旋即意识到不对,赶紧道:“是,将军!” 带着后怕上前一一询问另外几个被俘满洲兵,可迎接他的不是和着鲜血的唾沫,就是破口的咒骂。 “将军,他们...” 塔阿泰提心吊胆的站在那,生怕眼前的明将会把怒火发泄在自己身上。 谁知明将却笑了起来:“这才是真鞑嘛!” 笑容还未敛去,眼神已然凶狠无比,朝掌旗哑巴朱三一挥手,后者忙上前挥起大刀将离他最近的一个满洲兵首级砍了下来。 动作很快,以致那满兵人头掉落时,边上的同伴都没反应过来。 鲜血如水柱般喷涌半空,“扑通”一声,无头的满洲兵身体向前倾去,好似跪着磕头般。 只那头,却不在他脖上。 王五没有让哑巴停手的意思。 哑巴自是乐意继续挥刀。 连砍五个,余下满洲兵中有人终于怕了,想张嘴说什么,却被前面的马尔杜怒骂了几句,之后那浑身颤抖的满兵满脸羞愧,一咬牙将自个的脖子直接朝前伸了出来。 哑巴顺势一刀而下。 再砍,直到就余那领催马尔杜一人。 “啊巴啊巴...” 哑巴有意识的停了手,看向队长。 以为队长还要再审一下这个鞑子的小头目。 谁知队长却摇了摇头,然后从边上亲兵曹迪威手中接过其大刀,径直走到马尔杜面前,在对方猛的抬头看向他那刻,长刀便已挥下! “咕嘟”一声,嘴巴张开想要说什么的马尔杜人头直接落地。 王五压根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没别的原因,不想听。 一刀斩了那满洲小头目后,王五忽的将正在滴血的大刀指向那包衣塔阿泰,淡淡道:“你也跪下吧!” “将军饶命!” 塔阿泰早叫眼前斩首一幕吓得心肝俱裂,再见那明将看自己的眼神充满杀意,不由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浑身上下都在哆嗦,上下牙齿“咯咯”的抖动着。 王五却是不理会这包衣的求饶,直接提刀向其走去。 眼看明将真是要杀自己,万念俱灰的塔阿泰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将军说过,降者免死,怎可食言!” 话音刚落,便见那明将真的停步,眉头微皱看着他,可几个呼吸后,那明将再次提刀向他走来,并道:“降者是可免死,不过却须断手断脚!” 这话惊的塔阿泰是魂飞魄散,真断了手脚比死还可怕! 情急之下,咬牙大叫一声:“将军难道不想复明了吗!若想复明,便不能杀我!” 如同魔咒般,此叫嚷竟真的让那已经到他脑袋上空两尺处的长刀,生生止住。 “什么意思?” 王五上下打量这贪生怕死的包衣奴,手中大刀虽未下落,但仍就悬于其脖颈之上。 如同溺水之人抓到稻草般,塔阿泰赶紧道:“将军乃英雄人物,岂不知此间明军大势已去,困守下去无论将军如何作为,明室也无复兴可能...” “嗯!” 王五凶光一闪,这包衣奴死到临头还敢动摇他心志,右手猛的一握便要斩下。 “将军若听我言,明室才有中兴机会啊!” 塔阿泰的声音满是哭腔,甚至于裤裆都潮了。 王五再次皱眉,不知为何那刀却没砍下。 见状,塔阿泰知道是死是活全看下面的话了,不敢有半分停顿便道:“将军可知大清眼下最忌为何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五微哼一声,“你鞑子朝廷眼下难道不是最忌惮我等吗!” “将军错了,错了,真错了!” 塔阿泰一连三个错了,一脸焦急状,“将军忠于明室,于这绝境之中犹自坚持固然可敬,然朝廷眼下最忌的并非将军这等明室孤忠,而是那平西王吴三桂啊!” 此言一出,王五目中顿时闪过一道精光,闷声道:“此事与我有何干系!” “将军可知历朝历代都不会允许藩王做大,更况吴三桂等人乃汉藩,所以小人猜测用不了数年朝廷必定削藩,届时吴三桂等汉藩亦必起兵... 将军真想复兴明室,此时便当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以全军降我大清保存元气。如此假以数年,待朝廷削藩之时,就是将军率众再举明旗之时啊!” 塔阿泰说的可谓是苦口婆心。 也令王五当场愣在那里,目光反复在这包衣奴身上打量,约数十呼吸后,方疑惑的问了一句:“你可知辛亥革命是哪一年?” 第四十一章 敌人的敌人是什么? 王五是真的惊疑眼前包衣奴所说,因为这和他之前准备降清时的想法如出一撤。 但他知道三藩必反,这包衣奴又是如何晓得的呢! 鬼使神差的就问了一句辛亥革命是哪年。 这个内含无限可能的问题却把那包衣奴给问着了,一脸迷茫的看着王五:“将军说的这个辛亥革命是指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 王五察其模样不似做伪,顿时去了怀疑,微一思索将这包衣奴带到不远处并未被火烧过的一间屋中。 又吩咐狗剩:“你和万四守在门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 “嗯!” 狗剩啥话没说,也根本不问五哥为何跟鞑子单独说话,去跟瞎子万四低语两句,后者同样没问原因,同狗剩一人执一刀守在了门外。 屋内一片狼藉,没有尸体,却有一地已经凝结的血泊。 王五随手拿起一只歪倒在地的凳子坐下,开门见山问那跟进来的包衣奴:“你凭什么说鞑子朝廷最忌惮的是吴三桂!” “此事不是小人胡说,而是京里很多人都在说,朝廷上下也都这么说。” 许是被王五带来单独交谈,塔阿拜心里有了些底气,说话不再像先前那样害怕,弯着腰陪着笑脸道:“三年前先帝驾崩后,吴三桂领军北上祭奠,结果将军猜怎么着?” “嗯?” 王五眼一瞪,“再敢在本将面前卖乖子,本将把你拦腰剁了喂狗!” “嗻!...是!” 塔阿拜叫吓的不敢再兜圈,说是知道吴三桂要领军进京祭奠先帝后,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是一片恐慌,当时都有不少旗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逃回关外老家了。 “....太皇太后同辅臣大臣鳌拜、索尼、遏必隆、苏克萨哈等人,都害怕吴三桂是借着进京祭奠先帝名义,趁机攻占京师,因而鳌拜等人便以太皇太后名义下了道旨意不准吴三桂进京,只叫他在城外设棚祭奠,礼成后即走。” 说完,塔阿拜偷偷瞧了眼面前凶悍的明将,小心翼翼道:“将军,难道此事还不足以说明朝廷忌惮吴三桂吗?” “还有这事?” 王五眉头皱了皱,他真是不知道顺治死后清廷就开始防着吴三桂了,印象中是康熙那小麻子亲政后把吴三桂给活活逼反的,从而导致“三藩之乱”发生。 后世有史学家认为康熙只要耐心等个几年,熬也把吴三桂熬死了。 吴三桂这个领头的一死,尚之信和耿精忠两个小辈根本不敢跳,如此,何来打了八年的三藩之乱。 只能归结于康熙太想有番作为。 跟崇祯有点像。 但照塔阿拜所言,顺治刚死清廷就对吴三桂猜忌,甚至都不敢让他带兵进京祭奠顺治,那吴三桂就是没有反意,也会因为清廷的猜疑惶惶不安从而有了造反的念头。 直到康熙一个冲动把战火彻底点燃。 “将军,不管朝廷是否猜疑吴三桂,也不管吴三桂对大清是否忠心,削藩都是必然的!” 为了让自己的说辞更有可信力,塔阿拜竟论古谈今起来。 说什么自古分封到地方的藩王、封疆大吏一旦军政皆抓,则大祸必定临头。 汉时七国之乱,西晋的八王之乱,唐朝的安史之乱,明朝的靖难之役,都是削藩引发战争的活生生例子。 “皇帝若要有作为则必削藩,一旦削藩则战事必定蔓延大江南北!” 甚至,塔阿拜还分析以鳌拜为首的四大辅政大臣说不定就在酝酿削藩的事,但是因为皇帝尚未亲政,此等大事他们不敢冒然推进。 成功,自然好。 可一旦出了差错,掉的就不仅是他们的脑袋,更是大清的命。 “你的意思是说你那鞑子小皇帝一旦亲政,鞑子朝廷就会对吴三桂动手?” 王五玩味的打量眼前这个包衣奴,小小包衣竟有这番见识倒是难得。 “不是会动手,是一定会!” 塔阿拜说清廷为何害怕吴三桂进京,还不是因为他平西王兵强马壮么! 眼下以吴三桂、尚可喜、耿继茂(子精忠)为首的三藩各拥重兵,单吴三桂手里就有汉军旗兵53佐领,绿营精兵一万余,另有数万未入兵部名册的丁口精壮,整体实力比之八旗的满洲还要强悍。 平南、靖南二藩也各有汉军旗兵15佐领,绿营兵各六七千,丁口各两万。 也就是说若清廷削藩,三藩造反,则三藩能够立即动员不低于十五万的精兵杀向京师,这股力量的存在,试问,哪个朝廷不害怕! “今吴三桂功高兵强,四方精兵猛将多归其部下,据小人所知其部将王辅臣为陕西提督,李本深为贵州提督,吴之茂为四川总兵,马宝、王屏藩、王绪等十人为总兵...” 除了吴三桂兵强马壮令得清廷寝食难安外,塔阿拜又指出三藩所需俸饷更是年需两千余万两,以致邻近诸省岁赋皆输三藩都不足,必须将江南钱粮也输去方才勉强维持。 “国家半数财赋归于三藩,将军以为此局面能长久下去?” 塔阿拜原以为自己的一番分析会让眼前明将对自己刮目相看,惊为天人,不想这明将却是冷笑一声:“这些都是极机密的事,你一小小拜唐阿是如何知道的?” “这...” 塔阿拜犹豫了下,老实说道都是他的堂叔与他通信时所言。 王五好奇:“你堂叔是谁?” 塔阿拜道:“小人堂叔是江宁织造曹尔玉。” “曹尔玉?” 王五听这个人名有些疑惑,江宁织织曹玺他是知道的,曹寅他爹嘛。 曹寅是谁? 就是写出《红楼梦》的曹雪芹祖父。 曹家父子两代任职江宁织造,康熙六巡有四次住在曹家,凡是对红学稍感兴趣的都知道。 就是不知道这个曹尔玉是哪冒出来的。 “尔玉?尔玉?” 细细一思索,这尔玉上下竖写不就是玺么? 难道眼前这包衣奴是曹家人? 为了求证,便问那塔阿拜:“你堂叔是内务府出来的,同你一样都是包衣?” “我曹家原是英亲王阿济格门下包衣,后迁拨内务府包衣营,不瞒将军,我那婶母还是当今皇上的乳母呢。” 说这话时,塔阿拜脸上很有荣光。 到了这里,王五基本不疑那个曹尔玉就是曹玺了,但眼前这个包衣奴却让他疑心更多,当下问道:“你叔曹尔玉既是江宁织造,何以你这个堂侄却是个小小拜唐阿的?” “这...” 塔阿拜神情有些尴尬,终是老实交待他是因为犯了事被发来西安满城效力的。 “犯了何事?” 见桌上有一壶茶,虽然冷了,王五还是拿起“咕嘟”喝了两口。 砍杀了一夜,嗓子眼确是干的很。 为了活命,也为了获得这明将的信任,塔阿拜也没敢瞒,说他原在京中内务府广储司任主事,结果任上一时管不住手脚贪了些银子,被人告发下了狱。 若不是他堂叔曹尔玉帮其活动,打通内务府上下关节,最后判了个旗营听差拜唐阿行走的差事,恐怕不掉脑袋也要被发到宁古塔。 王五点了点头,问道:“你原来叫什么?” 塔阿拜老实道:“小人叫曹荣。” 见对面明将没再说话,大着胆子往前挪了一小步,躬身道: “若将军这等明室孤忠在这绝地继续坚持的话,小人认为将军等绝无复明机会,毕竟此地既无钱粮也无人口,根本难以支撑贵军长期坚守;二来朝廷顾虑将军等明室孤忠未灭,怕是未必削藩。”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么?” 王五微哼一声,“就算你所说的将来成真,你那鞑子朝廷难道就真信了我等明室孤忠来降?” “一定会!” 塔阿拜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军要知道,吴三桂同你们明朝、顺朝都是有血海深仇的啊!” 第四十二章 莫便宜他人! 塔阿拜的意思,王五明白。 无非是清廷如今对吴三桂的忌惮远超夔东这支明室孤军,而不管是顺军还是明军,都跟吴三桂有血海深仇! 一片石之战、勒死永历帝,是吴三桂永远也洗不去的污点! 尤其后者,更是迫使吴三桂起兵之初使用的“兴明讨虏”口号成为天下人眼中的大笑话,最后不得不自立为帝,国号“大周”。 坚守在夔东地区抗清的忠贞营则是集“顺明两仇”于一身,因此在清廷眼中若忠贞营肯降,将来吴三桂若反,这支与吴三桂有深仇大恨的降军必是吴三桂的死敌。 “顺治十八年,先帝特发诏书招降刘体纯、郝摇旗,诏书明文特开一面,赦一切过往之罪,予以功名之径。果能悔罪投诚,真心向化,优加升赏。” 为了彰显诚意,仅隔一个月,顺治就再次专程下发同一精神的谕旨。 为何单独给忠贞营连下两道劝降诏书,还不是因为忠贞营跟吴三桂永远尿不到一个壶里么! 塔阿拜说由此可见顺治没死那会,清廷就已开始布局对付吴三桂了。 过了一月顺治便驾崩,但其劝降精神却被清廷严格执行。 虽然顺治的两道诏书都被明益国公郝摇旗阻回,以此表明绝不降清的态度,但还是引发了之后夔东明军各部的投降潮。 投降清廷的明军果然未被清廷追究,均得以妥善安置,降将也均被封赏高官厚爵。 一应正如顺治诏书所言“真心向化,优加升赏。” 所以只要王五肯降,哪怕他杀了几十个真满洲,也根本不必担心清廷会秋后算账。 因为,清廷还想利用他们对抗可能会造反的吴三桂! “昔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受胯下之辱然终得志成,今将军未尝不可学他们委屈求全,再造明室!” 塔阿拜这个包衣奴不仅有见识,还难得有赌徒精神,眼前这明将刚刚下令斩了包括马尔杜在内的一众满洲大兵,甚至还要将他削去手脚,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劝降起来。 正应了富贵险中求的道理。 真能把这明将劝降,他塔阿拜可就大大荣光了,重返京师不在话下。 又见这明将听的认真,当下趁热打铁。 “平西若反,平南、靖南必随之,南方数省立时反正,三藩兵锋向北,饮马长江... 届时朝廷若要御敌,必重用将军这等与平西有血海深仇之人,待将军领了诏命独领一军于江北某处时便可倒戈一击,或接引三藩过江,或北向以争天下... 勿惜身,宁进死;勿退生,拼死决战,剜中原之腹心,断东南之漕运,何愁明室不能复兴!” 塔阿拜越说越兴奋,大有指点江山之势,听得王五也是诧异连连,忍不住说了句:“你这包衣奴倒是可惜了,不该做这小小拜唐阿,当为督抚才是。” “不敢,不敢,小人这等见识哪敢自比督抚。” 塔阿拜讪笑一声。 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心中有数的,刚才所言听着诱人,实是引诱明将随他降清的夸大之辞,又岂真有那指点江山的本事。 “将军放心,只要您肯随小人归大清,小人便写信给叔父,请他老人家帮将军活动一个要职。” 这话塔阿拜倒不是诓骗王五,实是他叔父曹尔玉真能办到。 那江宁织造又称“江宁织造部院”,地位于两江地区仅次于两江总督,且更得皇帝信重,更身兼内务府大臣一职。 如此显赫原因无它,纯家奴耳! 顺治以来,内务府包衣出身的官员多任要职,其中不乏总督、巡抚。 如此重要人物替一个降将活动个不错的位置,自是小事一桩。 “要职?” 王五冷笑一声,“你为何不说你那叔父能让王某同你一般成为鞑子包衣奴的!” 这话让塔阿拜有些尴尬,旋即却是镇定道:“将军说笑了,以将军的本事委籍包衣实是屈材,但抬旗恩典倒是不难。” “抬旗?” 王五越发觉得眼前这曹家包衣奴除了怕死外,没别的缺点了。 塔阿拜谄笑一声:“将军若想抬旗入汉军,小人自有路子,但是将军千万不能降那李国英,也不能降那张长庚!” “为何?” 王五的好奇心真的被勾上来了。 塔阿拜解释说李国英、张长庚等人虽都是汉军旗人,也贵为总督封疆,但他们却没有奏请抬旗的权力,唯满洲将军、都统方可。 所以王五最好的投降对象,就是西安满洲将军傅喀禅。 “只要将军松口,小人愿为将军从中牵线!” 塔阿拜的样子跟打包票似的。 “只怕没这么容易吧?” 王五微哼一声,这包衣奴给他描绘的未来场景实在太过诱人,但怎么看都有些不切实际。 若人人向真满投降,人人便皆可抬旗,那这旗籍未免也太不值钱了些。 塔阿拜也知自己包票打的有些过份了,赶紧解释道:“当然,将军仅以投诚是不能得抬旗恩典的,但将军若是为大清将那大贼刘体纯、李来亨剿了,则抬旗隆恩必下!” 话音刚落,耳畔便传来刀柄掷地声。 “你知我手中这把大刀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王五怒而起身将大刀朝那曹家包衣奴脖子一架,目中凶光闪烁:“专杀鞑子和尔等狗汉奸!” 骇得塔阿拜“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小人确是真心为将军着想,唯今之计除了归清以待平西举兵,别无它途,将军三思,万请三思啊!” “且先留你一命!” 王五将大刀收回,命这曹家包衣奴将所知道的清军部署一一说来,敢有半句隐瞒立时要他性命。 塔阿拜无奈只得将自己知道的军情说了。 除靖西将军、鳌拜之弟穆里玛将于开春组织对李来亨的围剿外,就是到时尽驱降军为先锋,另外是驻防西安的满洲副都统杜敏正率军参与对老木崆刘体纯的围剿。 这三个情报归结起来就是明清决战开春后就会打响,王五若现在归降清军则必定被清军驱使攻打李来亨,及刘体纯真的没有死。 沉思片刻,王五问塔阿拜:“杜敏部有多少人?” 塔阿拜回道说有真满三个佐领及阿哈披甲人,约两千人左右。 除这两千八旗兵外,又有叛将田横、万和部四五千人,也就是说现在围攻老木崆的清军总兵力达到了七千余。 仍忠于刘体纯的兵马不详,但肯定没有清军兵力多。 又问塔阿拜可知明军郝摇旗、袁宗第部在哪。 答说不知,陕西提督王一正在组织绿营兵搜山剿穴,许是这两个明军大将带着残部躲进了山中。 再问花场沟绿营情况,同侯三江所说一致,约五百人左右,指挥官是一个叫李聚清的绿营千总。 想了想又问塔阿拜可知明定武皇帝的事,塔阿拜却怔在那说并不清楚此事。 这让王五不由纳闷起来,总不可能这个定武皇帝是湖广绿营那边为了向清廷邀功瞎编出来的吧? 当下不再想此事,救援老木崆是早已定下的事,王五不可能更改,因此当务之急是拿下花场沟,全军火速赶往老木崆。 跪在那的塔阿拜见眼前明将在沉思,试探性的问道:“将军是想带人去老木崆救刘体纯?” 王五未答。 塔阿拜低声道:“若将军真是去老木崆,小人也不好劝阻,但可帮将军调走那花场沟的绿营兵。” “嗯?” 王五不由再次看向这曹家包衣奴,问他如何调走花场沟的绿营。 塔阿拜竟说那绿营千总李聚清也不是多有勇气之人,只要明军放他回去,他就说马屎湾遭到数千明军袭击,领催马尔杜和降将韩德望皆战死,如此一来只有五百人的李聚清肯定不敢留在花场沟。 王五不禁狐疑:“你为何要帮本将?” 塔阿拜苦笑一声:“小人只是想活下去,不出点力气,将军何以肯放我走。” 王五没有轻信,他焉知这个曹家包衣奴回去之后是不是改变主意,将他这里的实情如实告知李聚清。 一心想要活命的塔阿拜见状咬牙道:“将军若不信,可使人随我一起去!” 这个提议让王五心动,他本就是假冒的清军连续诓了韩德望几个寨子,再使人扮作韩德望的溃兵随这包衣奴去花场沟,理论上是可以继续操作下去的。 今日一战,明军伤亡了近四十人,而围攻老木崆的清军有六七千人,敌众我寡,王五是真的不能再让部下有损失了。 念及于此,同意曹家包衣奴的提议,称只要他能吓走花场沟的绿营兵,则让他自归。 “多谢将军!将军饶命之恩,小人没齿难忘,恩情下辈子都还不完!...” 终是见到生还希望的塔阿拜激动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王五这边懒得与他多话,推门而出准备安排徐霖、侯三江等人随这包衣奴去诓李聚清。 正要走时,屋内的塔阿拜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将军!” 王五转身看向这包衣奴:“何事!” 塔阿拜有点难以启齿,在王五快要不耐烦时,终是弱弱的求了一句:“若有朝一日将军在这绝地难以支撑,生了降清之念,届时请一定找小人,莫便宜他人!” 第四十三章 我强则你好 王五出来后,田文见张天放正带人忙着收治伤员,便悄悄过来询问队长同那鞑子的翻译官在屋内谈了什么。 之所以背着张天放,自是因为张天放并非王五嫡系。 虽说都是宁死不降清的好汉,有些事情真不好当着人家面说。 “劝我降清。” 王五没有隐瞒,将那曹家包衣奴与他所说原封不动告诉了田文。 “吴三桂会反?!” 田文叫这惊人的信息吓了一跳,进而面有喜色道:“若此人所言成真,那真是天不绝我大明啊!” “未必!” 王五却泼了田文一头冷水,看着这个内心对抗清事业有所动摇,准备有朝一日能够突围的话就回乡种地的“秀才”道:“你以为吴三桂真起兵的话,他会复明?” 田文愣住,十分不解道:“吴三桂起兵若不打复明旗号,如何能得天下人心?” “人心?” 王五摇了摇头,微叹一声:“这天下若真有人心,又岂会叫那鞑子占了中国。” 顿了顿,冷笑一声,“永历帝是吴三桂带兵去缅甸抓回并勒死的,一个弑君之人有什么资格再以明室为旗号招揽人心!又有多少人信他?反正,我是不信的。” 这话让田文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半响嘀咕一句:“若不打复明旗号,他吴三桂以何名义起兵反清?” “自古,兵强马壮者为天子。” 王五的意思很直白,只要兵马够多,吴三桂压根不必扛什么复明大旗,仅以自身实力便能同清廷一决高下。 满清的核心军事力量满八旗兵力,如今都没吴三桂麾下兵马多! 事实也是如此,吴三桂最终的选择就是自立为大周昭武皇帝。 以周抗清,而非以明抗清。 若非老小子突然染病去逝,鹿死谁手真就不可知。 要知道,吴周立国之时,吴军在军事上是稳压清军的,并陆续取得几次决定性战役的胜利,且正在准备渡江北伐。 吓的康麻子都要买票回老家了。 真就是被六十几岁的老吴按在身下摩擦了好几年,生不如死。 吴的部下更是人材辈出,若非失败,史书中必然是将星璀璨! 那些追随吴三桂反清的将领,又哪一个是为了复明的? 所以,复不复明于抗清大业真是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兵强马壮! 王五只恨自己不是吴三桂,否则这会就起兵杀向北京了。 田文忽然想到什么,不由疑惑看向王五:“队长莫非受了那包衣的影响有意降清,待那吴三桂起兵再举义旗?可万一吴三桂真是忠心鞑子的狗,任凭鞑子如何猜忌他都不起兵呢?” 王五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田文:“不管吴三桂起不起兵,若我决心先降清的话,你认为有多少人会跟随我?” “这...” 田文有些为难,皱了皱眉实话实说道:“弟兄们之所以愿意跟着队长走到底,无非是队长所言好男儿不降清,否则对不住下面的两个卵子...可队长突然要带大家降了鞑子,我怕一多半弟兄不愿跟队长走。” 王五听后沉默。 这正是他所忧虑的。 诚如九年后有“三藩之乱”这个天赐良机等着他,前提却是他得有一支信得过的兵马。 不求人多,但求忠心可靠,愿意随他继续同清廷干到底。 两三千人都行,甚至千余死士都足矣! 但他现在要是突然改变主意降清,下面这帮誓死不降的汉子们又能有几个转过弯,愿意随他剃发忍辱负重呢。 毕竟,吴三桂起兵反清于现在而言,只是一个猜测,而不是必然发生的事。 最大的可能是除了少数人外,大部分人将背离他而去。 没有一支铁杆军队,他王五纵是在清军混得风生水起,于那“三藩之乱”时也不会有多大“能量”。 坐壁上观,又或局外者,又怎甘心! 想到此处,不由有些自嘲,自己两世为人竟被一个包衣奴蛊惑以致生了动摇之心。 归根结底是自己知道的太多! 不如不知这一切! 吴三桂反也好,不反也好,他王五都是铁打的汉子! 吊是硬的,不是软的! 尔今尚未走途无路,岂能三心二意!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不降,杀出个黎明来! 念及于此,果断对田文道:“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多想,咱们先去老木崆救刘帅,再去兴山找虎帅,我就不信咱们这些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打不破他穆里玛的春季围剿攻势!” 一次、两次、三次... 任它清军围困几万重,我自岿然不动! “好!” 见队长意志重新坚定,不再为那包衣奴话语影响,田文纵是对抗清事业失去信心,此间在敌包围圈中也只死战一途,别无选择。 因为,他也是宁死不降的。 当下按队长的吩咐将徐霖、侯三江叫来,命二人现在就挑几十名绝对可信、留有辫子的士兵同那包衣奴去花场沟。 徐霖自是没二话,倒是侯三江对那包衣奴有疑虑,担心此人去了花场沟后会不会出卖他们。 徐霖见状颇是看不起道:“你若怕死便留在这里,我带弟兄们去!” “徐兄弟这是什么话,侯某哪里怕死了?先前侯某也同真鞑子真刀真枪干过,哪里怂过!...侯某只是担心那假鞑子靠不住,万一,万一...” 侯三江有些不敢看王五。 “没有万一,若有万一,一死而矣。” 王五很平静的看着这个投降都没半天时间的把总。 不知为何,他还是很相信那个叫塔阿拜的曹家包衣奴的。 因为,此人有点与众不同。 “将军既然这么说了,我侯三江也没什么好说的,大不了跟清狗拼了!” 火把照耀下,侯三江的形象竟然变得无比高大起来,同先前在侯家湾强抢民女的形象判若两人。 参加行动的士兵很快选好,一共35人。 为了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溃兵,其中14人都没有携带兵器,大部分人也没有穿甲,看着跟睡梦中紧急逃出来似的。 塔阿拜被带了过来。 王五在队伍准备出发时,想了想后上前在这曹家包衣奴耳畔低语一句:“王某越强,对你越好。” 第四十四章 投降是门生意 王五为何要对曹家这包衣奴说那么句话? 因为,他清楚对方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是不会干蠢事的。 目前为止,王五分别拒绝了来自敌方阵营的两次诱降。 一个便是曹家这包衣奴; 另一个则是那位绿营牛副将。 王五也不明白这两位脑子怎么想的,竟敢以“受害者”的身份来劝降他这个“施暴者”! 笑话,世上哪有失败者给胜利者做思想工作的! 非暴力不合作吗? 是王五给了对方太多错觉? 又或者,他脸上写着大大的四个字——奇货可居? 总之,不管这两位劝降者是如何想,投降是不可能的。 田文不说王五也知道,他只要现在一说降清,不管是为了什么,忍辱负重也好,委屈求全也好,手底下这支好不容易拉起来的抗清队伍立马就会崩溃。 想要人心不散,想要将这股凝聚力保持下去,他就必须坚持到底! 但不投降并不影响王五做投降生意。 曹家那包衣奴先前说他不能降李国英,也不能降张长庚,原因是降了他们少了抬旗的恩典。 于降军而言,当普通绿营汉人兵和当汉军八旗兵,那是有天壤之别的。 前者工资少,福利待遇一般,工作危险系数也相当高。 后者工资高,福利待遇好,且危险系数远远低于前者。 相当于一个有编,一个没编。 换谁,都要选有编的。 所以,投降后能被编入汉军,的确是个恩典。 只曹家那包衣奴话听着不假,然而王五却从中捕捉到了另一层含意。 就是清军内部是分派系的! 四川总督李国英是座山头,湖广总督张长庚是座山头,陕西总督白如梅也是座山头。 在这三座山头外,还有三座更大的山头。 分别是清军围剿总指挥——靖西将军穆里玛; 副总指挥——定西将军图海; 八旗前敌指挥——西安将军傅喀禅。 将军、总督下面又有若干提督、总兵之类的小山头。 山头林立,派系复杂,在大陆坚持抗清的明军就余夔东这一块的前提下,大小山头肯定都想抢占最大的功劳。 毕竟,清廷最重军功! 这都最后一仗了,再不抢功更待何时! 不想封妻荫子了吗! 牛副将和曹家包衣奴作为各自山头的一线代表,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如此一来便都想着为自己代表的山头争取一块蛋糕。 王五就是这块蛋糕。 他这块蛋糕有点与众不同,就是在夔东明军全线溃败之时,他却突兀的冒出来,不仅率部连战连胜,还斩了几十个真满洲,由此使得他这块蛋糕的奶油量十足! 问题来了,劝降一个能打的明将,同劝降一个早就想投降的明将,谁的价值更大一点? 也就是含金量的问题。 显然,能打胜仗的王五含金量更高。 因此,不管是牛副将还是曹家包衣奴,都想将这块蛋糕据为己有。 无它,太甜了! 那么,在明白清军内部因为派系原因都想抢功后,王五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些山头,让他这块蛋糕的含奶油量再暴增一些! 不仅自身变得更加强大,也要让清军劝降他的难度随之提高。 这对于清军整体而言是坏事,对于那些想瓜分他这块蛋糕的“聪明人”而言却是好事。 难度越大,功劳越大嘛。 用后世的话讲,风险越大,回报越大! 塔阿拜是聪明人,不用人提点,就明白此中意思。 因此,他很配合。 本来也没的选。 只要这个明将内心深处对归降大清有那么一丝动摇,对他所言的复明唯一机会动心,便值得他投这个资。 带着一众明军假冒的韩部溃军奔到花场沟后,塔阿拜顾不得喘口气就炸呼呼的冲到刚起床的李聚清屋中。 继而说有一支兵马足有五六千的明军袭击了马屎湾,导致满大人马尔杜以下皆阵亡,守备韩德望也殉了国! 现在那支明军正向花场沟挺进。 这支明军哪来的呢? 塔阿拜给出科学的依据——就是刘体纯派在西线防御四川提督郑蛟麟的兵马。 五六千? 还有刘体纯的老营兵! 李聚清当场就被吓得“花容失色”,都不用塔阿拜提醒便下令赶紧撤,免得被明军一锅端。 正合塔阿拜意! 撤退途中徐霖和侯三江又演了一幕“狼来了”的群体戏,结果几百绿营兵哗的就溃了。 趁这个机会,徐霖、侯三江带人悄悄的撤了回来,并将塔阿拜托他们带的话如实禀告王五。 “那个鞑子说请将军万勿记住他所言,将来若有事,可使人去竹山城持此物找他。” 徐霖说话间将一块上面刻有内务府字样的玉扳指递给了王五。 王五接过笑了笑,将玉扳指随手放在兜中,同赶来会合的麻思忠、张天望商议下一步动作。 根据塔阿拜交待,围攻老木崆的清军有副都统杜敏指挥的2000人左右八旗兵,另有叛军四五千,总数在七千人左右。 明军现在能战士卒不足千人,兵力上是远低于清军的。 但明军有两个优势。 第一,老木崆的清军尚不知后方的花场沟已经失陷,所以并不知道有一支明军从他们屁股后面摸来。 第二,明军队伍中有不少剃了发的降兵,可以继续冒充清军搅混水,令清军无法分辨敌我,从而使清军产生混乱。 也就是当初李国英对付明军的办法。 王五没有天真的想通过断粮道的办法,来迫使老木崆的清军撤军,因为时间不允许他在花场沟停留。 最迟三天,清军必将派来重兵攻打花场沟,他若不走,就会被清军前后夹击。 麻思忠、张天望没有意见,方案就此定下。 明军在花场沟临时休息半天,直接生火开灶煮绿营兵留下的食物,管饱的吃。 俘虏的韩德望部降军前后加起来近五百人,这些人是必须马上处置的。 王五照旧派人询问俘虏是否愿意追随他抗清,结果有六十余人选择参加明军,其余都保持沉默。 让狗剩将这六十多人收编为一队后,王五找来侯三江,对他道:“先前我说过只要你配合,我便饶你一命,现在到了我兑现诺言的时候... 你可以带这些不愿随我抗清的俘虏去大昌,那里有支绿营兵,我已同他们的牛副将说好,你尽管放心大胆去投便是,他不会亏待你的。” “嗯?” 侯三江听的很是错愕:这种事明军还能和清军说好? 王五没有多做解释,也没有问侯三江是否愿意追随他,因为他知道这家伙没有以死抗清的决心。 之前不过是被迫而矣。 这种人,强留无益。 结果跟王五猜想的一样,侯三江压根没跟他走的念头,愉快接受带领韩部降兵去投湖广绿营牛副将的安排。 但提出一个请求。 就是把他的好朋友马得财干掉。 原因是马得财可能会泄他的底。 “随你便吧。” 王五哪里在乎什么马得财的命,见侯三江眼睛写满对绿营的渴望,不由说了一句:“那就祝你在清军那边一帆风顺,前程似锦吧!” 说完,王五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好似想到了什么。 笑的侯三江也是一头雾水,但想关他屁事,反正这小子也活不了多久。 老木崆那里,不知有多少真满洲大兵等着你们去送死! 朝廷没了,皇上没了,就这么块巴掌大的地方被人家十几万兵马围得死死的,你小子以为靠你这么点人,大明还真能起死回生不成! 做梦想屁吃呢。 第四十五章 换个说法就很精神 大昌那边,牛副将动身了。 按约定,他已经在大昌呆足两天。 所以,现在他可以自由活动。 估摸明军在王五那小子带领下,这会差不多应该和真满洲撞上了,急于找回场子的牛万程便大着胆子带人准备去捡漏。 明军败了,正好给他们来个斧底抽薪、屁股捅一刀,一网打尽! 再把那个叫王五的小子脸给打肿! 老话讲的好,先赢不叫赢,先输也不叫输,最后一把才是见高低! 明军赢了... 他也没损失,反正又不贴过去。 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救几个落单的满洲兵在提督大人那边涨涨脸。 出发命令一下,让牛副将都没想到的是,部下的情绪比他还高昂。 一点也不磨蹭。 精神状态让牛万程十分满意。 当兵的不怕打败仗,就怕不敢打! 只要有一颗不服输的心,就不可能一直输下去! 屡败屡战,方显男儿真本色! 谁知队伍刚开出去没多久,前面来报说有一队明军要投降他们。 牛万程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莫非那王五败了,走投无路来降他牛副将了?! 惊喜之下,赶紧让人去与那支来降明军接触,同时开始酝酿情绪。 才酝酿到一半,却被告知带队来降的是一个姓侯的把总。 “把人带过来。” 虽然来降的不是那个伏了自己两次的王五,失望之余牛万程其实还是挺高兴的,毕竟有人主动向他投降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事。 关键是连续吃了两场败仗,不仅折了马腾云部降军,自身也损失了好几百人,要是还不能给建点功业,他牛万程回去真没法跟上面交待。 带队来降的侯把总很快被带了过来。 “你们是何人的部下,缘何要降本将?” 说话时,牛万程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马鞭,看着很有派头。 就是大将风度。 刻意站在一块石头上,显得居高临下。 不想,对面那侯把总听了这话,赶紧解释道:“大人误会了,我们不是来投降的,而是来投奔大人的!” 侯三江为何要纠正牛副将的说法,因为他们已经投降过清军一回了,哪能再降第二回呢! 传出去不好听。 说话间还将自己的帽子摘下,露出光秃秃的脑袋和脑后才编的辫子。 除此之外,跟明军没两样,难怪清军误会。 “怎么,你们不是明军!” 对方的发型看的牛万程一愣一愣,再朝其他来降士卒看去,果然一个个脑后留着辫子。 哪里是什么明军,分明就是一支已经归降的队伍。 “混账,不是明军你们降什么!” 牛万程大为扫兴,因为如果对方已经归降大清,那他就不可能从对方身上捞取功劳。 总不能厚着脸皮说是自己招降的吧! 真就是白欢喜一场,气得举起鞭子就要抽那侯把总几下。 “大人,您听卑职说啊!” 侯三江见状吓得赶紧喊了起来,“是王将军叫小人率部来投大人的,他说跟大人都说好了的啊!” “什么王将军,什么说好了!” 牛万程越听越气,忍不住就要将鞭子抽下,边上的都司齐一奎却轻声提醒了一句:“大人,他说的王将军莫不是那王五?” “嗯?” 牛万程眉心一挑,心中一动,落在半空中的鞭子没有抽下去,狐疑的看了那侯把总一眼,让齐一奎把事情问个清楚。 很是尽职的齐一奎没一会就将事情问明白了。 原来这帮降军是随明军守备韩德望归降陕西绿营的,可刚降清军没几天就被王五带领的明军给打败了。 “那王五不愿杀俘,又嫌带着他们累赘,便叫这姓侯的到大昌来找大人。” 齐一奎说完,牛万程不禁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他妈的,他王五把我这里当什么了,什么狗啊猫的都往我这送! ...再说,我什么时候和他说好了?这要传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牛万程跟明军私通了呢!” 说完,怒气突然嘎然而止,若有所思看向齐一奎,“你是说这帮人降了我大清后,又被明军给俘虏了?” “......” 齐一奎点了点头,应该是这么回事。 牛万程再次确认:“也就是说这帮人在碰到我们之前,是落在明军手中的?” “确是如此。” 齐一奎给予肯定回答。 事实就是事实,没什么好纠缠的。 眼中已有亮光的牛万程更进一步:“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牛万程率部击溃明军,再从明军手中解救了这些人?” “这...” 齐一奎觉得副将大人说的好像跟事实不是有所偏差,而是完全不一样。 结果还是同一个结果,过程嘛,就一言难尽了。 “这什么这的,听我的,就照我说的往上报!” 牛万程轻咳一声,拍了拍齐一奎的肩膀,耐心劝解道:“不是我老牛不要脸,实是咱们吃了那王五两回亏,折了不少人手,要是再没个功劳的话,提督大人那里肯定是过不去的。” “万一此事被上面知晓,那可就...” 齐一奎作为牛万程多年老部下,当然知道牛万程在想什么,只他担心这么大的事情谎报上去,万一哪天被人拆穿,那就不是简单的谎报军功的事了,真有可能涉及通敌一事了。 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为了让齐一奎配合自己谎报军功,牛万程继续加以开导,“这年头手里没兵就是肚中没粮慌人的很...咱们把这帮人收在手底下怎么也能弥补一下损失,再说我老牛真叫上面办了,你能落得好?” 齐一奎一脸为难,心里挺纠结这事的。 “有啥好想的,就算没这事,咱们叫明军抓了又放的事被上面知道,不还是掉脑袋!” 牛万程使出了“杀手锏”。 “大人,我是宁死不屈的,是大人非要我...” 齐一奎急的脸都憋红了。 “看你急的!是,这事是我不对,但不是没办法吗,我能眼睁睁看你被明军砍了?...过去的事就甭提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好歹帮着遮掩下吧。” 牛万程可不能让齐一奎胡思乱想,“好了,这件事你听我的,提督大人纵是晓得一二,也不会太为难我们的。” “大人,我,我...” 望着牛万程近乎哀求的目光,齐一奎能怎么办,只能叹口气答应帮着隐瞒此事。 毕竟牛万程倒了,也没他好日子过。 明军那边放的可不是牛万程一个! 见齐一奎肯办,牛万程大为高兴,立即吩咐他道: “马上给提督大人报捷,就说我部近日于大昌一带与明贼激战一天一夜,毙敌千余人,解救我军被俘人员数百,现正全力追击明军!” 第四十六章 一起死! 牛万程壮着胆子尾随“追击”明军时,王五已经带人进入大坪。 此地离老木崆不到五十里地。 明军在此设有类似驿站的中转联络点,田横、万和作乱后军驿被清军放火烧毁。 依旧由王五率领“辫子兵”和亲兵队在前打绿旗冒充清军; 麻思忠、张天望等率领其余士兵同家眷在后跟进。 前后两队间隔不到五里。 后队除保护妇孺家眷、携带必须粮食外,也承担断后任务。 即万一有清军自后方而来,麻思忠、张天望就得带领所部士卒进行阻击。 绝不能让清军冲跨后队威逼前队,否则明军此次东进救援计划便要“胎死腹中”。 所谓阻击,大概就是以死相搏了。 纵使王五指挥这支明军小部队取得了数次胜利,极大提升了官兵军心士气,却仍是无法改变清强明弱的整体局势。 别说西线和东线了,就是北线的三万多陕西绿营兵就能随随便便捏死他们。 好比一只蚂蚁,哪怕插上翅膀,也还是个会飞的蚂蚁,咬不了大象。 这只蚂蚁想要活下去,就得不断的运动,见缝插针般利用一切手段保存自己,打击敌人。 但一旦被敌人发现他们的存在,一口咬住,这只蚂蚁就很难逃出生天。 毕竟,他们太渺小了。 这一点,王五心中有数,麻思忠、张天望他们也是清楚的。 众人现在只是抱着必死决心,去争取那渺茫的甚至可以忽略的一丝机会! 因此,队伍上下都已做好牺牲准备。 甚至张天望给家眷们做了“动员”,即事不可为时妇孺要以身殉国,绝不能落入清军之手。 明军队伍中的家眷,基本上都是张氏族人及最初随张天望起兵的乡民妻儿,男人多半战死,余下这些老弱妇孺跟着张天望从湖北跑到湖南,最后又辗转到这三省交界的夔东山区,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磨难却让这些妇孺心志变得坚定,也让她们变得不那么弱不经风,一些女人甚至能和男人一样上战场杀敌。 便同忠贞营初创时高夫人领导的那支女营兵般。 诱骗清将牛万程进入伏击圈时,就是张天望提议派一些能跑的女眷抱着孩子迷惑清军,结果清军果然中计。 好在,北线的陕西绿营并没有向花场沟派出兵马,可能是塔阿拜同李聚清带回去的数千明军情报影响到了河北镇总兵鲍照的判断,使其不敢轻易出兵。 如此,明军得以顺利东进。 王五的战术是将清军冒充到底,能骗就骗,不能骗就打。 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夜里也要摸黑行军,无论如何也要在两天内抵达老木崆。 因为,形势已经很紧急。 一个多时辰前,在队伍最前头带人探路的徐霖抓了几个活口。 是从老木崆回竹山城报讯的清军。 一个真满洲,三个阿哈。 按八旗制度,关外时将旗中人员分为三等。 一等就是旗丁,即真满洲。 主要为奴尔哈赤在关外开创基业时最早依附的女真人。 二等就是披甲人,多是投降后金为满洲征战的其它女真各族,包括朝鲜、倭人、蒙古。 三等就是阿哈,即奴隶,多是汉人。 清军入关后由于战事频繁,真满损失太大,因此披甲人渐渐都补为正丁,时日一久就成了真满。 披甲人也演变为真满洲代称。 阿哈却依旧保留下来。 其性质跟包衣一样,不同的是阿哈是普通满洲旗人家的奴隶,包衣则是皇室亲贵家的奴隶。 作为奴隶,阿哈平日除了给主子家干活外,也得跟着主子出征。 一般战斗力都不低。 攒足军功后也是能得前程的,甚至可以转而晋为真满洲,成为光荣旗人一员,到时妻女就不必再伺候主子,获得真正的自由。 这就使得汉人阿哈都很渴望随主子出征,在战场上表现也都很积极,可以说是满洲兵的左膀右臂。 此次围剿老木崆,西安副都统杜敏指挥的满洲八旗兵只有三个佐领不到800人,随军的阿哈却有1200多人,相当于一个满洲兵配了一个半阿哈。 由于压根不知道后方被明军端了,所以奉命去竹山县城向西安将军报讯的满洲人阿密达,根本没有怀疑前面过来的十几个绿营兵有什么不对。 等发现不对劲时,那帮绿营兵三四人对付一人,有的捂嘴勒脖,有的按手压脚,眨眼功夫就将他们死死制住了。 得知前面抓了八旗活口,王五赶紧带人过来审问。 不出意外的是那个满洲人压根不开口,结果被王五下令一刀斩去首级踢落山崖。 另两名阿哈也不肯透露半点讯息,同样被杀。 最后一个阿哈心理崩溃,嚎哭着交待了起来。 据这阿哈交待清军已经攻下老木崆主寨,明皖国公刘体纯在残部护卫下,带着数千明军家眷转移到了背里庄一带。 背里庄就是王五少年时呆过的孩儿营驻地。 那里三面峡谷,是一处绝地。 若非万不得已,刘体纯不可能带着家眷退到绝地的! 王五心头立时沉重,但那阿哈接下来说的事更让他如遭锤击。 陕国公党守素、宜都侯塔天宝在两天前,于老木崆东南的凤岭洞向清军投降! 党守素、塔天宝都是早年随李自成征战的顺军老将,跟马腾云一样都是顺军将士心目中的大英雄,也皆被明朝封爵,结果却在老木崆被围时双双降清,这件事一旦传开,无疑将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队长,” 田文一脸苦涩的看向王五,虽没有后文,但王五知道对方必然是被这消息乱了心神,失了斗志,甚至都失去援救刘体纯的信心。 “五哥!” 狗剩也有些茫然的看向他心目中待他最好的五哥,眼神似在询问:我们还要打吗? 哑巴朱三、瞎子万四、赵进忠、曹迪威、徐霖还有那竹山江天成、郧阳董大等都在看着王五。 众人眼神各异。 王五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那阿哈面前,看着这极度恐惧的阿哈足有数十个呼吸,忽的手起刀落。 人头落地,滚落山崖。 “我说过,愿意跟我去死的就一起死,不愿意的就回头!” 说完,王五直接从众人面前穿过。 人群沉寂片刻后动了起来。 一双双脚从满地血泊义无反顾踏过。 第四十七章 我为何要有辫子! 没有什么好想的。 走在人群前面的王五脑中如果非要有想法的话,就是一个字——干! 他已经没有退路。 进,还能有千分之一的机会。 退,纵使能留一条命,也失去可以搅动风云的力量,余生如行尸走肉。 与其在三藩起兵之时做一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旁观者,不如拼死一搏,搅他个天翻地覆! 党守素、塔天宝二人的降清,的确对当前快要崩塌的抗清形势造成灾难性后果,因为比之非顺军出身的荆国公王光兴、富平伯贺道宁等人,二人无论是在老顺军中的地位,还是明朝授予的爵位,都是堪比刘体纯、李来亨的存在。 说的更形象些,党、塔二人就是后世抗战的两位战区司令。 如此重要的人物也降了清,对尚在抵抗中的明军造成的恶劣影响可想而知! 但,这又如何? 没有大人物,还有小人物! 看着身后默默跟随的数百决意赴死、死后都不会有名字留传后世的勇士们,王五胸口虽沉闷的很,胸腔中的热血与斗志却是半点不曾减弱。 有了活捉四个清军的成功例子,王五仍是安排徐霖带人在前面开路。 嘱咐其若遇人数少于他们的清军就偷袭拿下,若遇人数多于他们的清军就等大队人马过来加以解决,绝不可蛮干。 队伍抵达大坪后,王五原是准备在此地休整小半个时辰,但见明军建在此处的房屋均被清军放火烧毁,遂下令继续向东前进。 带人在废墟中想寻找有用物资的曹迪威却请王五过去一下。 “有什么发现?” 王五来到曹迪威等人所在的两间烧得只剩瓦片的残屋前,以为曹迪威找到了什么好东西这才请自己过来。 曹迪威却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废墟中,低声道:“大人,你自己看。” “什么?” 王五向废墟好奇看去,这一看,人顿时怔住。 视线内,是几十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 有男尸,有女尸,还有幼童的尸体。 狗剩走进去看了片刻出来,闷声道:“尸体没有受伤痕迹。” 闻言,王五眉头微皱。 没有受伤痕迹,说明这些人生前是被关在屋中活活烧死。 靠近窗户处几具似要挣扎出来的尸体验证了这个推测。 “妈的,清狗下手也太黑了,杀我们的人就罢了,女人孩子有什么错!” 曹迪威咬牙切齿,狗剩也是一脸愤恨状。 “走!” 王五没有说任何狠话,也没有让人收敛这些尸体,只是沉默转身继续向东边前进。 随着队伍的挺进,越来越多的屠杀场景出现在明军眼前。 路两边甚至都出现被杀死已经冻得很硬的“僵尸”。 除了少部分明军,大多是附近百姓。 一路经过的两座大些的寨子里都是死人,杀完人后的清军甚至连火都懒得放,任由尸体在低温下冻成一具具冰尸。 这些惨不忍睹的景象令得明军上下都是愤慨,无一不在胸中积压着怒火,整个队伍也越发的沉默。 王五依旧面无表情。 直到抵达下一处屠杀地点时,他的脸颊开始无意识的抽搐起来。 视线内,是一处还在冒烟的寨子。 寨门处,上百具女尸被清军用绳子吊在附近的树上。 尸体都没有衣服蔽体。 一条条已经结冰的血迹,从尸体的下身处一直绵延到脚踝处。 女尸的脖子上都挂有用绳子穿着的木牌。 上面有的写“寇妇”,有的写“贼女”,有的写“通贼者死”字样。 上百具女尸就那么在树上随着寒风晃来晃去。 长发之下,是一张张白得吓人的脸。 不远处的废墟中,埋着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女... 很明显,攻入老木崆的清军在有组织、有计划的屠杀明军家眷,以及当地无辜的百姓。 咒骂声在王五身后响起,强忍一路的明军将士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怒。 有紧握双拳怒目圆瞪,有控制不住仰天长啸,有泪水止不住落下,有嘴唇都要咬烂的... 田文默默走到王五身边:“队长,是不是将她们放下来?” “放下来她们就能活?” 王五闭上双眼平复着内心,十几个呼吸后猛的睁开眼,朝众人一扬手:“血债血偿,跟我走!” 众人闻言,均是转身紧随。 一阵狂风吹过,吊在树上的女尸竟是不约而同转向正向着东方疾进的队伍。 一个多时辰后,明军在王五的带领下抵达一处岔口。 两条岔口均通往老木崆,只一条近些,一条远些。 很自然的王五选择了近的那个岔口,只正要带人过去时,远处却传来女人的惊叫声。 声音来自东南方向,约里许地的样子。 “将军,我带人去看看!” 不等王五表示,徐霖等在前开路的“尖兵”就朝声音传来处奔了过去。 “队长?” 田文和赵进忠双双看向王五。 王五点了点头,二人立即率部跟了上去。 王五也带亲兵队奔了过去,未到地方就见前方徐霖他们正看着不远处一处崖顶,不由抬头看去。 崖顶上,竟有一群人。 是女人! 刚才听到的惊叫声就是从那里发出。 “五哥,是我们的人!” 狗剩紧张的说了句。 王五点了点头,目光正要向崖顶其它地方看,却见一个手中抱着孩子的女人突然从山崖跳下。 失去重力的母子二人在明军视线中直直摔在崖下,连续在下坡滚了几圈,方才直直躺在那动也不动。 崖高十数丈,绝无存活希望! 未等明军将士发出惊呼声,又一个女人奋身一跃朝崖下直线下坠。 一个,两个... 一个接一个的女人或独自一跃,或抱着孩子,或拉着儿女就那么纵身一跳。 “不要跳,不要跳,我们来救你们了啊!” 狗剩哭的成了一个泪人。 所有明军将士都红着双眼紧紧看着崖上那绝望而又壮烈的一幕。 眨眼间,崖顶上百妇孺就这么从明军视线中飞落而下。 崖顶空了。 一面旗帜出现在那。 满洲镶红旗。 在发现崖顶上的汉人女子竟然都跳下去后,满洲佐领雅图不禁又怒又急,瞥见还有一群汉人女子在离他们约半里处的地方正往坡下跑时,急忙哇哇鬼叫一通,继而数十名满洲披甲人蜂涌而去,一边追一边发出可怖的声音,好似狩猎野兽般兴奋。 雅图更是一马当先绕到另一处欲带人抄住那帮汉人女子,刚下坡却发现远处奔来了一群打着绿旗的营兵,正好堵在那帮汉女逃跑的路上。 “大人,我们帮你们抓住这帮贼女!” 徐霖一边怪笑着带人上前将那帮逃过来的女人堵住,一边对不远处正追来的满洲人做着奇怪的手势。 左手拇指和食指弯成圈,右手食指往圈中不停插。 这个动作引得正奔过来的雅图和一众满洲兵发出哈哈的淫笑声。 “还想跑!” 徐霖狂笑着带人将那帮好不容易逃到此处的女人们拦住,其手下士兵在女人们的尖叫声中纷纷上前将她们抱住,任凭女人们如何捶打,如何咬,如何掐都不松手。 雅图带着满洲兵过来时,徐霖的人已将汉女全部控制住,约六七十人的样子。 “你很好!” 会说汉话的雅图朝徐霖竖了一个大拇指,以示赞赏。 “小的给大人请安!” 徐霖忙上前叭叭甩袖给雅图打了个千,这是他在绿营学的旗人礼节,也不知对不对。 然后指着正带人过来的王五对雅图说这是他们的千总大人,奉副将牛万程之命前来增援老木崆。 “让你们的千总过来。” 雅图根本不疑,这会心思也不在这绿营千总身上,而是盯着那帮被营兵控制的汉女瞄来瞄去,显是想看看谁姿色好。 “卑职参见大人!” 王五过来后不动身色的给眼前的满洲佐领行了礼,却没有跪。 这引得雅图有些不快:“你一千总见到本佐领,为何不跪!” 别说是小小千总了,就是绿营的副将在他这个满洲佐领面前,也没有站的份! 闻言,王五竟是真的跪了下去,继而就听雅图有些奇怪道:“你怎么没有辫子?” 话音未落,一把匕首就从其下巴直接贯穿至颅腔。 “我为何要有辫子?” 王五双手猛的用力向外一剜,竟生生将这满洲佐领半边脸给切了下来! 第四十八章 血脉的觉醒 雅图眼珠子尚吊在眶中,脸却似血淋淋的骷髅。 发不出声音,舌头已被生生切掉。 疼痛和怒意使得这位满洲佐领本能的就要拔刀,右手却在触碰刀柄的霎那间软了下来。 无力至极! 继而身子不受控制的双膝一软,“扑通”倒地。 抽搐同时,从其下巴向上穿贯而出的匕首仍是直直的镶嵌在其鼻骨之上。 “大人!” 最先察觉这一幕的领催吴理堪失声惊叫起来,不等他拔刀,“噗嗤”一声入肉闷响,一枝利箭从其脖颈穿过。 劲道之大,直接贯喉而过,利箭带着鲜血“嘟”的一声扎在了数丈处的一棵树上。 射杀吴理堪的是赵进忠。 明军神射手。 被穿喉的吴理堪同佐领雅图一样失去说话的能力,喉中欲要发出的声音变成鲜血从脖子两头飙射出来。 就如两道血泉。 “呃...” 瞪大双眼感受死神降临的吴理堪,下意识用双手按住前后伤口,那血却怎么也止不住,顺着他双手的缝隙不断往外冒着。 最终这位曾经去过昆明的领催只能徒劳的捂着脖子蹲在地上,很快就因失血过多蹲不住,身子往前倾去的同时脑袋亦重重落地,一顶红色樱穗尖盔瞬间滚落在地。 空气中没有惨叫声,没有哀嚎声,只有那不断喷涌鲜血发出的“噗嗤”声。 在其余满洲兵反应过来前,冒充清军的明军就已经动手了。 那些本如禽兽控制汉女的“营兵”在将军动手后,就向着身边的满洲兵露出狰狞可怕的表情! 刀砍矛戳! 铳杀箭射! 毫无防备的满洲兵当场就叫杀死二三十人。 没有任何反抗。 甚至被杀后才明白怎么回事。 “他们是汉人的兵!” 离的远的满洲兵终是反应过来,一个个惊慌大叫,但不是凶悍的持刀向着假绿营兵杀去,而是不约而同选择逃跑。 因为,冲向他们的明军太多了。 一个离的较近的满洲兵出于本能张弓想一箭射死直直朝他冲来的一名“辫子兵”,可不等弦上的大箭飞出,一把长刀就从半空劈落,将其拉弓的右臂生生斩断。 弓弦立时松落。 失去力道的箭枝并没有按主人的意愿射向那假绿营兵,而是偏了方向射在一块石头上。 挥刀的是王五。 他没有从地上的满洲佐领下巴拔回自己的匕首,而是抄起一把大刀滚地式劈中一名满洲兵的左小腿,在对方哀嚎声中顺势斩断其喉咙,继而又一刀将那名欲放箭的满洲兵右臂斩断。 “杀,一个不留!” 手持血刀的王五一马当先,冲向那群掉头后撤的满洲兵。 有辫子的明军,没辫子的明军都冲了上来,一个个眼中皆是复仇的凶光。 他们已经忍了一路! 突如其来的变化看得那帮女人傻了眼。 原本还或抱或按着她们的清兵转眼却奋勇砍杀起鞑子来,这让因为惊恐而在颤抖的女人们,一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眼前发生的场景是真实的! “是我们的人!”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似是明白什么,看见边上倒着一名被箭射中的鞑子,身子瘦弱的她却毫不犹豫冲上前一把拾起地上那鞑子脱落的佩刀,对着这鞑子的肚子就用力戳去。 那鞑子身上披着甲,女人的力气不足以破甲! 中箭的鞑子见状也是发了狠,不顾箭伤伸出双手一下就掐住了女人的脖子,嘴里“哇哇”叫嚷着什么。 女人力气不及这受伤的鞑子,被掐得立时难以呼吸,清秀的脸庞也瞬间因为缺氧而变得通红。 千钧一发之际,那鞑子的脑袋突然被重重一锤,头盔打落在地。 又是一记重锤,只砸得这鞑子当时就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视线模糊。 一下,两下,无数下。 直到这鞑子的脑袋被砸得稀巴烂,石头上满是鲜血和白色浆汁时,鞑子身后另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方才停了手。 如抽了筋般瘫坐在地。 手中仍还握着刀的年轻女子则呆呆的望着面前脑袋烂了,两腿却在不断抖动的鞑子发痴,许久之后,她哭了。 四周都是女人们的哭声。 有的因为过于恐惧手脚不听使唤的坐在那,有的则是一边哭一边捡起地上鞑子兵的武器,去疯狂的砍那些鞑子兵的尸体。 有个女人甚至如疯婆子似的用刀割下一颗鞑子兵的脑袋,然后提着那脑袋在人群中到处奔。 边奔嘴里边念念有词。 不知道在说什么。 跃过他们追杀满洲兵的明军将士并没有人停下安抚劝慰这些可怜女人,因为,他们要报仇。 为那千千万万死于鞑子屠刀下的可怜人报仇! 溃散的满洲兵哪有半点八旗勇士的模样! 一个个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在明军的追杀下,满洲兵四散而逃,有的慌不择路被明军围住,转眼就成刀下鬼。 有的则被明军撵得不得不往绝地跑。 一个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满洲兵被江天成执刀迫到一处死角。 这个满洲兵的武器早已丢弃,手中没有任何兵器的他望着凶狠迫近的江天成,眼神之中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不远处传来的同伴惨叫声更让他浑身直哆嗦。 对生的渴望促使他想跪下投降,但出征时阿玛、额娘、玛法们的殷切嘱咐让他的双腿怎么也软不下来。 他不能给他塔拉氏丢脸啊! 可他真的不想死! 江天成不知道眼前这不大的满洲兵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要为那些吊在树上的女人报仇。 长刀直接捅进了这满洲兵的胸膛。 望着刺进自己身子的长刀,年轻的满洲兵眼神满是不甘心。 知道自己活不了的他,不知是血脉的觉醒,还是最后的尊严驱使,竟然猛的张嘴咬在了江天成的左臂上。 “妈的!” 凶性大发的江天成不顾自己左臂传来的巨痛,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就朝这满洲兵嘴巴砸去。 不知道砸了多少下,直砸得这满洲兵满嘴是血,江天成方才丢了石头。 “哇”的一声,年轻满洲兵吐出一口血水。 血水中,是十几颗牙齿。 第四十九章 穷寇勿追 将双目已经失去生机的鞑子兵推到一旁,江天成看了下自己的左臂,竟被这鞑子咬的都入肉了。 再深一些,估摸肉都得被咬下来一块! 伤口上那深深的牙齿印以及那和着唾沫的血水,令江天成不由感到恶心。 “呸”了一口已经死去的鞑子兵后,瞥见不远处王将军的亲兵曹迪威兄弟正在同一鞑子兵搏斗,赶紧提刀冲去帮忙。 踏跃间,十几颗和在血水中的鞑子兵牙齿被其左脚踩中。 顿时齐致的向下矮了一截,参差不齐的兀自在土中冒着头。 好似倔犟的很。 正与曹迪威搏斗的是个名为达理善的马甲。 八旗军中,有马的称“马甲”,没马的称“步甲”。 统称都叫披甲人。 由于巫山地区不适合骑兵作战,因此达理善在随佐领雅图进入战区以来,一直是充当步甲使用。 三十五岁的达理善称得上是个百战老卒,其十四岁就随多尔衮奔袭山海关,不仅参加过一片石大战,还随英亲王阿济格南下一直打到湖北,陆陆续续同顺军打了几场硬仗。 几年后又随敬谨亲王尼堪同明朝的晋王李定国部大战于衡阳,无论是战斗经验还是身手都可称满洲勇士。 若非其原隶镶白旗满洲受了多尔衮兄弟牵连,恐怕早已迁升参领,不致于二十年征战下来还是个马甲。 只能说造化弄人,世事难料。 谁知道摄政王一死,顺治爷就对摄政王兄弟所领的两白旗下了黑手呢。 搞的当初去西南的那批两白旗满洲兵差点造了大清反。 为大清南征北战的两白旗将领几乎被皇帝清洗了大半,不可谓不残酷。 当然,这会达理善可没心思去回忆自己的过去以及两白旗过往的辉煌,其正与一个身材同他差不多高大的明军死命抱在一起。 本来达理善是能跑掉的,谁曾想前面有个家伙跑路没长眼把自己给绊了,害得紧跟在后面的他也随之跌倒。 等爬起来时,明军撵上来了。 为了活命,达理善只能使出浑身力气同明军搏杀,可明军实在太多让他难以招架。 最后被一个明军近了身,互相死死抱着对方,跟斗牛似的推来推去。 摔倒的同时,竟都勒住了对方脖子。 就这么在地上不断翻滚,互相腾出另一只手去掐、去掰、去抠,试图迫使对方松开紧紧勒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两人都没有如愿。 因为实力相当。 可达理善却是越发恐惧,他根本听不到四周有同伴的叫喊声。 显然,他没有任何帮手。 耳畔传来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伴随脚步声的则是汉人的声音。 “曹兄弟,这鞑子厉害的紧嘛!我帮你弄死他!” 江天成一只脚踩在同曹迪威互勒的达理善肚子上,另一只手则将刀放在其紧勒住曹迪威脖子的左手臂。 同铡刀一样双手用力按在刀背猛的向下压去。 刀刃瞬间切开达理善臂上的肉,没有切断骨头,却让达理善疼的下意识松开了手。 没等他推开在切自己手臂的明军,那个被他松开脖子的明军就猛的爬起,右脚抬起狠狠踩在了长刀背上。 “啊!” 伴随一声凄厉惨叫声,达理善左臂肘部以下被大刀生生切断。 “多谢江兄弟!” 差点没命的曹迪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随手捡起脚下鞑子的断臂,朝这个劲不小的鞑子脸上不断抽去。 抽的这鞑子满脸是血的同时,脸也被断肢上的骨头戳的到处是伤口。 “行了,这家伙活不了!” 江天成哈哈一笑,挥起大刀朝满脸是血的达理善脖子斩下。 “噗嗤”一声,十四岁就跟随父辈入关的达理善就这么命陨巫山。 二十年征战岁月,他虽因为受多尔衮兄弟牵连无法成为旗人高级将领,双手却沾满汉人的鲜血。 死于他刀下的汉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被其揉虐致死的汉人女子更多达百人。 这些,是他每次喝酒时同那些满洲小辈吹嘘的资本。 就两个多时辰前,他还不无遗憾的对佐领雅图说道:“这一仗过后,咱满洲人算是彻底坐稳汉人江山,以后没法再跟从前一样痛快了。趁这机会,得让孩子们多练练手,省得将来跟汉人崽子一样见血就哆嗦。” 倒也如了愿,起码他不哆嗦了。 助曹迪威宰了这能打的鞑子兵后,江天成同曹向前继续追去。 途中看到一个鞑子兵被长矛钉在树上。 这家伙是背对着被长矛洞穿的,脸上不知道什么表情,但身子明显在动,却怎么也动不了。 这是狗剩的杰作。 他追着这鞑子兵跑了半里地都没能撵上,气极之下从部下手中拿过长矛,如掷标枪般将这嫌棉甲碍事给脱了的鞑子兵一下给钉在了树上。 王五也在追击,带着满腔怒火在追。 不为一路过来见到的惨状,也为那从悬崖跳下的妇孺们! 只明军追的再勇,也仍有十几个满洲兵跟兔子似的飞逃,眨间就不知去向。 看着因追击而拉散的队伍,王五怕追下去会碰到成建制的清军,遂下令不要再追。 掌旗哑巴朱三赶紧将这一命令传了下去。 朱三嘴巴是不能说话,但他手下有帮传令的亲兵。 “将军,怎么不追了!” 后面赶来的江天成、曹迪威等人听说王五将军下令不要再追,都是有些不甘。 田文亦一脸担忧道:“队长,这帮鞑子逃回去后肯定会泄露我们的存在!” “是啊,要是叫清军知道我们从他们背后摸过来,就没法打他们个出奇不意了!” 因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转而追随强者的原绿营哨官徐霖,这会表现的比最初追随王五的明军还要“狂热”。 王五摇了摇头,对众人道:“知道就知道吧,说不定能减轻一下刘帅那里的压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追不上能怎么办? 只能宽慰他们的暴露会吸引清军注意力,从而迫使清军分兵来对付屁股后面的这支明军,让被迫退到绝地的刘体纯得以喘息一阵。 众人听后想想也是,他们的目的是救刘帅,那么替刘帅分担压力也是救援的一种办法,当下都无二话随王五回去。 走到半道,王五却停住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斜坡上。 众人随他视线看去,只见斜坡上东一具、西一具、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女人孩子的尸体。 清晰可见一个死去的母亲在咽气前仍死死抱着她的孩子。 可孩子,已经早已没有呼吸。 上方,便是那高达十数丈的悬崖。 第五十章 扫穴无遗类 这次遭遇战由于满洲兵被明军的绿旗和辫子迷惑,结果在明军偷袭下伤亡惨重,根本没来得及组织反抗就溃散,遂使明军斩获颇丰。 可以说,明军是讨了大巧的! 也证明李国英当初的不要脸战术,用在清军自个身上也有奇效。 经田文清点,此战计斩满洲佐领以下65人,另俘4人。 明军自身伤亡则是三死四伤。 交换比已是顶天的那种。 命人将那些跳崖的妇孺尸体集中一处暂以冰雪覆盖后,王五就去提审俘虏。 不是不想让人挖坑埋葬这些可怜人,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地不同吴家垣子一带,多是山石,人力挖都挖不动。 况明军根本没有工具。 被俘的四名满洲兵都受了伤。 两个镶红旗真满,另两个则是随征的汉人阿哈。 照旧,王五先命杀一真鞑,是谓杀鸡儆猴。 在对待满洲与绿营俘虏的态度上,他明显采取“歧视”政策。 或者说是针对性。 即绿营兵被俘之后基本都加以释放,而满洲兵被俘后则是一个不留,统统处决。 原因在于绿营杀的越多清廷补充越多,故杀之无益,不如将这些丧了胆的俘虏放归。 哪怕这帮俘虏回去后依旧与明军为敌,可开战时面对打败过他们的明军肯定会有消极因素产生,再加上内心深处的畏惧,自然成为一群“菜鸡”般的存在。 那个湖广绿营的副将牛万程,就是王五眼中的“菜鸡头”。 同时,也是他养的“蛊虫”。 为了让这条“蛊虫”能够快速成长起来,王五甚至还主动帮其壮大实力,就是不断将被明军俘获的降军往牛部输送。 就是不知这条“蛊虫”将来能起到多大作用。 王五倒是没多少奢望,就是想撑不下去时能从牛万程这里“借”条路突出去。 反之,满洲兵必须要杀,绝不能手软! 因为,满洲兵死一个就少一个,除了去关外深山老林继续抓生女真外,清廷短期内根本无法弥补满洲兵的损失。 要知道清军入关二十年来,与明军、顺军、大西军、郑军征战多年,大小战役无数,作为核心根本的满洲兵几次成建制被明军消灭,损失相当大。 远的不说,近的就有永历十三年郑成功在镇江一战阵斩四千余真满洲兵,其后又在厦门击毙清安南将军达素指挥的真满三千余。 两战就足足打掉了满洲一个旗的实力。 尤其厦门之战因为清军损失太大,都流传出顺治于厦门被明军炮火击毙,达素吓得吞金自杀的流言。 不过顺治的确是于厦门之战后一个月驾崩。 二者之间是否有联系,众说纷纭。 王五对顺治怎么死的不感兴趣,他喜欢算。 算的结果是他认为清廷现在能用的满洲八旗兵可能就五六万人。 并且满洲八旗不管是将领还是下面的旗丁,都处在一个青黄不接的时期。 这一点从晋王李定国“两蹶名王”后,清廷几乎不再出动满洲八旗与明军大规模作战这一事实可以证明。 接下来几年对明永历朝廷的攻伐主要是汉军和绿营,其中又以吴三桂部为主力。 清军统帅信郡王多尼所率的八旗兵不过是在后方督战压阵。 因此,王五分析这次清廷派靖西将军穆里玛、定西将军图海领一万京营满八旗入剿夔东,又调西安将军傅喀禅领5000西安驻防满洲兵同剿,除了想让满洲新生一代在战场上历练一下,可能更多的是想抢功。 就是不让以汉人组成的绿营在与明朝的最后一战中拔得头筹,因为那样会让大量汉人文武凭借军功获得清廷的高官厚爵,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这个可能性是极大的。 那个曹家包衣奴曾说现在不仅吴三桂本部实力雄厚,其部将王辅臣在甘肃平凉为提督,李本深在贵州为提督,吴之茂在四川为总兵,马宝、王屏藩、王绪等吴部大将不是提督就是总兵。 这些吴三桂的亲信分据各处险要,手握重兵,已经让清廷如鲠在喉。 那这些吴的部将是怎么迁升各处的? 还不就是因为他们有军功! 不过那个曹家包衣奴漏说了一人,此人就是正在西线围剿明军的四川提督郑蛟麟。 这人也是吴三桂的亲信。 不仅四川绿营有吴三桂的人,陕西、湖广同样有吴三桂的人,或有可能将来会响应吴三桂的人。 因此,为了防止汉人将领凭借军功坐大,清廷就不得不派出大量满洲兵前来夔东抢功。 否则,在绿营成功剿灭明军后,对于那些有功的汉人将领,他们是赏还是不赏呢?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对夔东的最后决战都不需要满洲兵参加,光四川、陕西、湖广三省的十几万绿营兵就绰绰有余了。 夔东明军若真有能力打破封锁突出去,也不至于被清军困在这片不毛之地长达十年。 如果王五仍就是从前的王五,他自然不会去想这些,也压根想不到。 眼界受限。 现在的王五,却是能凭借对未来的了解将清廷的小心思看得透透! 但这会他看得再透也没用,只迫切需知道杜敏的部署。 就是那个在老木崆指挥叛军围攻刘体纯的副都统。 按后世的话讲,这个正二品的副都统大概就是个军区副司令,或者说是个中将军长。 从一品的都统则是上将军区司令。 只有知道杜敏的军事部署,王五才能从中找找看有没有可趁之机。 这个自然就落在没有被杀的三名八旗俘虏身上了。 意外的是,在杀了一个真满后,余下那真满同两个汉人阿哈见状,竟是直接竹筒倒豆子交待了。 跟在马屎湾被俘的那帮满洲兵截然不同。 叫王五开了眼,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鞑子中也未必都是好汉。 名为康恩倍的满洲兵会说汉话,其交待他们压根就没去老木崆,而是一直在老木崆外围执行副都统大人的“扫穴任务”。 真正攻打明皖国公刘体纯的还是田横、万和两部降军,满洲兵压根没上场。 “扫穴?” 田文好奇询问什么是扫穴。 “就是...” 在明军大刀的威胁下,康恩倍老实交待说扫穴是上面交待下来的,就是除降者外,余人不问军民,不问男女,不问老幼,一律斩草除根。 “...使贼居处谷豆荞麦尽掠,鸡鸭牛羊杀尽,瓦屋茅舍尽毁,不活一人。” 说完,可能是知道这个“扫穴”太过人神共愤,康恩倍慌的不住拿脑袋朝地上碰,意思是他们也是执行军令,还请明军老爷们看在他老实交待的份上饶他一命。 另两个汉人阿哈见满洲主子都讨饶了,哪里还敢硬着,也跟着磕了起来。 瞎子万四气的就要举刀把三人砍了。 王五挥手止住,问那康恩倍杜敏现在何处。 康恩倍赶紧抬头道:“回老爷话,杜副都统现在慈竹笼。” “慈竹笼?” 这个地名王五有些熟悉,此地离老木崆约二十来里地,而他义兄王四就是慈竹笼守军的游击! 现慈竹笼被满洲兵占据,就是说他义兄王四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里,再想在刘体纯本部任掌旗的义弟王六,王五心难免一沉。 有些痛。 视线中,那帮被明军解救的女人们正聚在一起朝这边张望。 片刻,王五问那康恩倍:“你可愿意为我带路?” 闻言,康恩倍一愣:“老爷要去哪?” “慈竹笼,” 王五目中平静如水,“我想会会你们那个杜副都统。” 第五十一章 奇袭“白虎团” 兵法,王五懂的不是太多。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还是晓得那么一二的。 既然清军前敌总指挥杜敏将指挥部设在离主战场二十开里外的慈竹笼“看戏”,那王五没理由不打对方指挥部的主意啊。 行动方案是可行的。 首先,清军主力田横、万和两部降军正在围攻退到背里庄绝地的刘体纯,所以哪怕慈竹笼满洲指挥部遭到袭击,他们也无暇顾及,难以抽兵来救。 其次,那位满洲副都统杜敏的“自大”为明军袭击创造了有利条件。 因为杜敏将手下的满洲兵散在战区附近,搞类似扫荡的“扫穴”任务,这意味其身边的满洲兵不会太多。 最多一个佐领! 佐领就是从前八旗“牛录”的汉译,清军实力鼎盛时期满编一般也不会超过300人,现在一个佐领真满最多200人左右,另外就是不低于这个数目的阿哈。 只要行动够快,出奇不意之下,王五认为有六成把握能端掉杜敏的指挥部! 哪怕不能杀掉杜敏,也能让慈竹笼的满洲指挥部陷入混乱。 在这战事关键时候,后方的混乱一定会被无限放大,进而导致围攻刘体纯的田横、万和因为摸不清状况慌忙撤军。 如此一来,背里庄之围自能得解,说不定还可以配合刘体纯残部内外夹击,重创田横、万和这两个没卵子的家伙。 “这次,是奇袭白虎团,一刀剜心!” 在做动员时,王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讲出“白虎团”这个说法的,许是前世对此印象太过根深蒂固。 众人不解为何要用白虎团说法,但均知王五所指是那位满洲副都统的指挥所。 “将军说怎么打,我就怎么打!” 第一个响应此冒险行动的是那原绿营哨官徐霖,一脸兴奋的在那摩拳擦掌。 “若能干掉那个叫杜敏的鞑子头,确是可以让清军大乱,清军一乱刘帅就有救,队长,算我一个!” 难得开口说话的神箭手赵进忠对奇袭满洲指挥所很感兴趣,只说话时却在检查刚刚带人缴获的几十张鞑子大弓。 不得不说鞑子用的大弓比赵进忠他们先前用的弓箭强太多,不仅弓上的环形弦垫改为固定式的凹槽状弦垫,使之看着更为高大。 弦垫上还装有皮革,用以缓冲弓弦撒放反弹时的巨大力量,如此不仅能减少对弓体本身造成的冲击,更能防止“翻弓”。 同时还能保证射击时稳定,射出去的箭枝力道劲大,即便面对火铳也不落下风,甚至在数十米距离内威力比火铳还要强悍。 一箭就能破开明军士兵所穿的棉甲! 要不是这次明军是占了伪装好处成功偷袭,真同这支满洲兵硬干的话,纵是能赢,怕伤亡也不会在对方之下。 擅于用弓的赵进忠一下得了这么多张好弓,自是心花怒放同手下一起“鸟枪换炮”,全部换上了满洲兵的大弓。 曹迪威大刀一竖请战:“队长,我去!” “将军,这等杀鞑的好事可不能丢下我江天成!” “阿巴阿巴!” 哑巴朱三不断朝队长打手势,急的不得了。 “头,我们长这么大也没杀过鞑子大官,这次你可得让我们威风一下!” 瞎子万四和狗剩他们自也不愿叫人小瞧了,均嚷着都要跟队长去打这个白虎团。 军心可用,士气可用。 只既是奇袭,参与行动的人手不能多。 为了确保能以最快速度赶到慈竹笼,王五决定只带200名身手敏捷,擅于攀爬的士兵随他去。 为何要擅于攀爬? 因为要抢在那些逃走的满洲兵前头赶到慈竹笼,所以没法沿着山道走,得穿越一些不太好走的路,甚至得攀爬悬崖。 危险系数不低。 选人的事王五交给田文,后者在他走后也将带领余下的人等侯后队共同出发。 田文同狗剩他们选人的时候,王五命曹迪威将那康恩倍连同两名阿哈带来。 不等康恩倍开口,忽的抽刀将那两汉人阿哈斩翻在地。 洒落一地的鲜血骇得那康恩倍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你不用怕,我不杀你,只要你按我吩咐去做,事成之后我就放了你。” 王五将染血长刀在两名阿哈尸体上擦了擦,侧脸看向面无人色的康恩倍,竟微笑道:“你要知道,这两人我是替你杀的。” “......” 看看眼前的明将,再看看那两个被杀的阿哈,康恩倍咽了咽喉咙,艰难说道:“只要老爷不杀我,我愿听老爷吩咐行事。” 汉话不是太流利,听着有点夹生。 王五微微点头,他不喜欢傻子。 傻子没法理解他的意思。 他真是替康恩倍杀的这两个阿哈。 原因很简单,从此,世上除了他王五,不会有人知道康恩倍干过什么。 康恩倍显然也明白此节,内心深处在生与死的煎熬后,终是选择了生。 纵是这个生的代价有可能是副都统大人的性命。 ....... 王五走向那群被明军解救的女人面前。 约七八十人,年纪大些有五十岁左右,小些的才十二三岁。 有的是附近寨子明军家眷,有的则是百姓。 无一例外,她们都是没了亲人的可怜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女人们已然没有先前的惊恐,有的仍沉浸在亲人被杀的痛苦之中,有的则已渐渐平静。 看着四周正在忙碌的明军,一些女人很好奇,因为她们发现有的士兵有辫子,有的士兵没有辫子。 有个女人却知道怎么回事,她叫程春梅,一个明军把总的妻子。 那个最先捡刀要杀死满洲兵的年轻女人。 程的丈夫在清军攻过来时阵亡,年仅十三岁的儿子在为父亲报仇时被清军用箭射死,六岁的女儿则被祖母抱着一起跳了悬崖。 现在,世上就她一人。 看到王五向她们走来,程春梅下意识站了起来,轻声问道:“将军,你们是要去老木崆吗?” 王五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的动作让程春梅脸色一暗:“那将军是要将我们丢在此处吗?” 王五不知如何回答这个女子的问题,半响,沉声道:“眼下局势已是极其危险,可以说是我大明最后的时刻了,不瞒你们说,我也不知我们还能撑多久。” 这话听在程春梅以及其她女人耳中,自是联想到眼前的年轻将军是要她们自寻活路,因为他们自身难保了。 但眼前年轻的将军又开口了:“不过你们放心,只要我们这些男人在,就永远不会丢下你们。” 声音很平静,没有慷慨激昂。 可这声音听在众女耳中,却是那么的坚定。 王五没有时间同这些女人仔细交谈,他只能将她们交给后队,离开时又看了众女一眼,道:“我们缴获了不少鞑子兵的武器,你们愿意的话可以一人拿一件,做什么由你们自己决定。” 言罢,转身前往已经选出的队伍面前。 见队伍中剃了发的士兵和没有剃发的士兵径渭分明的站成两个阵营,王五突然摘下帽子,用匕首将头上的青丝一缕缕割掉。 “剃发!” 最懂五哥心思的狗剩见状毫不犹豫摘下帽子,学着五哥的样子将自己的头发狠狠割掉。 “剃发!” “剃发!” 一声声剃发声中,一缕缕青丝随风飘落在地。 第五十二章 满洲的威慑 剃了发的王五在同田文简单交待几句后就带队出发。 眼下,最宝贵的就是时间。 同满洲镶红旗佐领雅图部遭遇的地点距离慈竹笼直线距离不到三十里,看着并不远,途中却要翻越一座海拔数百米的山岭,靠双腿走的话至少得大半天,也就是现在出发明天早上才能赶到慈竹笼。 这是基于一切顺利的乐观估计。 如果途中发生意外,遇到其他在执行“扫穴”任务的满洲兵,则是否能成功潜到慈竹笼就是未知数了。 根据康恩倍的交待,他们的扎营地在马沟,就是位于此地正前方约五六里地的一处当地百姓聚居的寨子。 雅图手下真满连同阿哈有470余人,除雅图自己指挥的这一支队伍外,另外还有领催马福塔、骁骑校太音布指挥的两支队伍。 马福塔、太音布都在附近“扫穴”。 留守马沟的则是一支由阿哈组成的后勤保障队,人数只有30余,不过装备、战斗力并不弱。 由于有十几名满洲兵从明军手下逃脱,王五无法确定这些逃走的满洲兵是直接回马沟,还是逃去向另两支“扫穴”的满洲兵报信,因此不敢直接率部从马沟穿过,以免被满洲兵伏击,又或被满洲兵堵在马沟。 那么只能由近日一直在此地“扫穴”,从而熟悉地形的康恩倍带路,选择了一条小路绕过马沟。 为了提高速度,明军除携带必要武器外,每人只带了两餐干粮。 铁甲都没带,只一人套了件棉甲。 康恩倍这个向导做的还算不错,仅用一个多时辰就带着明军从一条小路绕过马沟,沿途没有撞见满洲兵,但看到了两处屠杀点。 惨状真正是石头要过刀,茅草要过火的那种。 可能自己就是这些惨案的制造者之一,康恩倍心中惊愧,不敢抬头正视。 王五没有理会康恩倍,而是带哑巴和瞎子他们上到一处高坡,朝后面的马沟看去。 离的远,无法看清寨子情况。 四周也是一片寂静,让置身于丛山峻岭中的王五有些恍惚。 好似世外桃源般。 只这桃源如今血迹斑斑。 巫山的每个角落都充满血腥。 瞎子万四道:“队长,看来另两支鞑子队伍没有收到消息。” 王五也认为逃走的满洲兵有可能没把消息递到马沟,因为马沟留守的只是一群汉人阿哈。 作为主子的满洲兵骨子里压根瞧不起汉人奴才,不想在阿哈面前丢人,所以逃走的满洲兵极有可能是去找另外两支“扫穴”的队伍,导致马沟这边的阿哈根本不知道情况。 “不管了,咱们走!” 从坡上跳下后,王五传令继续出发,顺着山道走。 约傍晚时分,在一处名为黑沟的地方,前方探路的徐霖传回消息,说是有一支队伍堵在前方路上。 王五一惊,赶紧带人过去查看。 远远看去,堵在路上的队伍好像是满洲兵,但又不全是,因为队伍中有群汉人民夫。 仔细再看,那群汉人民夫是在替满洲兵挑运抢掠来的财货、粮食,猪羊等牲畜也赶了不少。 队伍后面离明军较近的两名满洲兵正在抽烟闲聊,一个背上捆着几只鸡鸭,一个手里牵只羊。 抽的是烟枪。 满洲兵好这口。 一边聊,一边不时发出笑声。 王五发现队伍里的满洲兵并不多,二十来人的样子,汉人民夫却有上百。 由于不知前方满洲部署的具体情况,王五不敢轻易下令攻击,便叫人将康恩倍找来,问他前面队伍是怎么回事。 康恩倍看了一会,说前面那帮人应该是第十二佐领扫穴回来的,但不是真满旗丁,而是阿哈。 八旗军是以参领、佐领为编制,参领相当于大队,佐领相当于中队。 也就是说前面的满洲兵是隶属镶红旗满洲第七大队的第十二中队。 更准确些的话,应该是第十二中队的某个小队。 这个小队也不是真满,而是奉命将战利品往据点送的汉人阿哈。 民夫是他们从附近抓的青壮,没有统统杀光,毕竟清军也需要人替他们干活。 听说前面有鞑子的狗剩从后面摸了过来,趴在王五身边低声问道:“五哥,打还是不打?” 王五看向康恩倍:“你知道怎么做?” “知道,知道!” 康恩倍不迭点头,王五又给徐霖打了个眼色,后者立时会意。 于是,正在歇脚的阿哈发现后方来了一支队伍,打的不是绿旗,而是第九佐领的镶红旗。 大摇大摆,一看架势就知道是满洲主子们归来。 “你们是哪个佐领的!” 走在前面的康恩倍先是以一口流利的满洲话喝了两声,之后才改用汉话。 那两名在队伍后面抽烟闲聊的汉人阿哈听到满洲话后,顿时吓得手足无措,本能的将腰弯了下去。 “卑职给大人请安!” 清军带队的是个阿哈出身名为巴哈达的马甲兵,本姓梁。 入关以后,无论是包衣还是阿哈,都以改满洲名字为荣。 有主子慧眼识人给恩典的,甚至能随主子的满洲老姓。 见是第九佐领雅图大人的队伍,巴哈达哪敢怠慢,慌忙穿过人群来到后面“叭叭”就要打千。 不想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前面的满洲兵“叭”的抽了个耳光,骂道:“天都要黑了,你们不回去在这干什么!” “大人,我...” 这个耳光抽的巴哈达心中无限委屈,却是不敢有半点怨言,陪着笑脸解释说他们奉佐领那哈之命送粮食去慈竹笼,因路途遥远山道难走,就在此地歇一会,绝无偷懒的意思。 康恩倍心中一动,问道:“你们佐领呢?” “回大人话,我家佐领在百家池清剿汉贼,要明儿个才能回来。” 由于天黑加之敬畏,巴哈达不敢朝第九佐领的人看,说话都是垂着头。 康恩倍没再说话,转而看向人群后面的王五。 王五点了点头,康恩倍便上前推了那巴哈达一下,继而带着一众第九佐领的“辫子兵”如狼似虎的朝人群中涌了过去。 巴哈达以为第九佐领的人是要抢他们的东西,哪敢说个不字,只在心里暗骂几句就跟着要过去。 可脚下明明动了,身子怎么还停在原处的? 疑惑之下,回头看了眼,却是寒光一闪,继而自己白净的脖子突然凭空出现一条红线。 随着他眼神的放大,红线瞬间“嗤嗤”的往外喷血。 “大?” 人字都没有出口,巴哈达就被眼前的“满洲大兵”随手推到了一边。 前方,惊呼声响了没几下就再次恢复平静。 地上,多了二十多具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送了命的阿哈。 第五十三章 我们有什么错! 一次堪称教科书式的袭击,明军干净利落毙敌27人,自身无一人伤亡。 零伤亡的战果让王五对康恩倍不由刮目相看。 如果不是康恩倍的满洲话震慑住了第十二佐领的汉人阿哈,使得这帮阿哈根本没有对过来的“第九佐领”产生疑心,明军不会如此轻松解决他们。 “你做的很好。” 夸了康恩倍一句后,王五想到“反战同盟”这个特殊群体。 如果将来能俘虏到更多的满洲兵,未必不能搞一个满洲反战同盟出来。 满洲话在实战中太好用了。 能震住汉人阿哈,就能震住蒙古、汉军八旗,绿营那边更不用说。 甚至还能更进一步——直接冒充满洲大兵! 搅混水嘛,当然水越混越好了。 可惜,眼下除了这个康恩倍,明军还没能俘虏第二个真满洲。 那个曹家包衣奴不算真满。 时间上也不允许,要不然王五指定带领部下先集体学习几天满洲话,充实自身同时也给清军一点小小的震撼。 狗剩过来问怎么处置那帮替鞑子干活的民夫。 理智的做法是把这些民夫全杀了,因为放了他们有可能暴露明军的踪迹。 可王五连绿营俘虏都能放,又哪里会杀害被迫替清军干活的民夫呢。 过去处置此事时,徐霖正在痛骂民夫们助纣为虐,说他们都是帮没卵子的男人,哪有妻儿老小叫鞑子杀了,还舔着脸替鞑子干活的。 “你们还是不是男人!我要是你们,早自个跳了崖了!” “丢人!你们不觉得你们活着是在浪费粮食吗!老子问你们,你们怎么对得起被鞑子杀害的亲人!” “......” 望着眼前这帮因为害怕而蹲在地上的民夫,徐霖越说越气。 他沿途看到了太多人间惨剧,那些被糟蹋杀害的女人中,说不定就有这些民夫的妻女。 但这些民夫在干什么? 他们在帮杀妻淫女的凶手在干活! 气急之下,一脚将面前看着约三十来岁的男人踹倒在地,用刀鞘不断在对方脑袋上砸。 那男人却是不敢反抗,抱着头任由刀鞘在他头上砸,不时发出几声惨叫,看得周遭的民夫都是心惊肉战。 没几下,那男人就被徐霖砸得头破血流。 徐霖却没停手,仍就不停的砸。 那男人终是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倒在地上,眼看就要被活活打死时,人群中有个声音冒了出来:“军爷,我知道我们没骨气,不是个男人,可我们也没办法,我们总要活下去吧!” 说这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说话间扑在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显然与这个中年男人有关系。 可能是侄儿、外甥之类的晚辈。 不是父子,年纪不像。 “你他娘的还有脸说这话!为了活下去就给要鞑子做狗,替他们干活!” 徐霖气极“呸”了口那年轻人,一刀鞘砸在对方额头上。 年轻人额头当场就破口渗出鲜血,却没有讨饶,而是不服的叫道:“不给鞑子干活,我们怎么活下去!” “妈的,还敢顶嘴!” 徐霖怒极,挥起刀鞘就要砸下。 “够了!” 王五发声制止徐霖,看了眼那年轻人,又看了眼趴在地上血流不止的中年人,再看看一众面无人色的民夫。 心下微叹,正欲开口时,挨了徐霖一记刀鞘的年轻人突然跳起,不顾额头鲜血滴落,冲着徐霖吼了起来:“我们祖辈生活在巫山,我们就是帮普通人,为了活下去除了给鞑子干活,我们还能干什么!” 徐霖气的眼一瞪:“你他娘的不会跟鞑子拼了啊!” “拼?” 年轻人一边笑一边落泪,“你们当兵的都打不过鞑子,凭什么叫我们同他们拼!再说,我们拼得过吗!” “你!” 徐霖叫这年轻人的话给滞住。 倒在地上的中年人痛苦的爬起,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侄儿,再看那帮瞧不起他们的明军,悲从心来,忍不住也咆哮起来: “大明也好,大清也好,不管谁来了我们都得种地交粮,我们也只想过太平日子,想在这世道活下去,这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徐霖怔了下,气乎乎的骂道:“那你们亲人就白死了!” “死了还能活不成!” 中年男人一脸血和泪,模样近乎癫狂,不知哪来的勇气颤抖的拿手指着徐霖,悲愤莫名道:“是,我们没种,我们不敢为亲人报仇!可要不是你们,我们的亲人也不会死,根本不会死!” 说完,抱头掩面“呜呜”哭起来,听得周遭民夫都忍不住随之落泪。 王五的心也叫这中年男人说的一沉:是啊,如果不是他们这些明室孤忠坚持抵抗,清军会残酷的在巫山地区进行“扫穴”吗?! 他们的孤忠与那些只想活下去的普通百姓有什么关系!!! “真要为我们好,真想让我们过太平日子,求求你们了,别打了,再打下去,这巫山就没一个活人了!” 那年轻人突然双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竟是哀求明军能够不要再打下去。 “我爹跟你们抗清死了,我大哥也叫清军杀了,我姐夫全家都死了,我娘她...我家就剩我一个,他们都说大明早亡了,皇上都叫人家勒死了...既然皇上死了,大明亡了,为什么你们还要拉着我们一起死,为什么!” 人群中又一个满脸是泪的年轻人站了起来诉说着自己心中的不满。 亦是愤怒。 “附近寨子没活人了,就我们这帮没卵子贪生怕死的,大明亡不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打下去,这里就真的没活人了!” “我娘死的时候跟我说,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也千万不要替她报仇,要不然我赵家的香火就断了,绝子绝孙了...我听我娘话活下去,也有错吗!” “.......” 越来越多的民夫鼓起勇气站起向明军表达他们的不满。 他们是没有气节,他们也没有血性,他们甚至都不配做个男人,可他们凭什么不能活下去。 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明军,还是清军? 自十多年前明军占据巫山以来,家家都在死人。 现在,更是要死光。 第五十四章 我们为什么去死! 巫山,快没有活人了! 抗清斗争是残酷的。 莫说小小的巫山,就是邻近的四川一省经连年兵灾、清军屠杀,如今人口李国英上报给清廷的数据不过为“一万八千零九十丁”。 成都府只余百十人。 西南的贵州、云南更是若干府州成了无人区。 所以王五知道民夫们说的是实情。 这个地区本就贫瘠本身人口就不多,明军据此地经营十数年以来,由于连年抗清征丁导致巫山地区人口损失的很厉害。 王五手下的神箭手赵进忠就是被明军强拉的壮丁。 某种程度上,夔东各家同军阀并没有本质区别,拉壮丁是很普遍的行为。 这一点,无需讳言,区别在于轻重而矣。 又或者说,有的是劝说“动员”,有的则是直接抓走。 不这样做,明军也无法撑到现在。 不计明军连同随他们撤到巫山地区的家眷,王五估计现在尚在明军控制下的当地人最多剩一两万。 这也是为何当初王五动摇准备降清的原因之一。 没有人就没有兵员补充,就没有粮食来源。 不管明军再如何意志坚定,再如何能打,没有人口补充,他们根本撑不下去。 甚至不用清军打,只要包围时间一久,明军也会内部崩溃。 夔东就是个死地。 天王老子来了也改变不了这里是个死地的事实! 以此为根据地简直是痴人说梦。 莫说本身条件不足以支撑长期抗清斗争,就是清军采取的“扫穴”行动就宣告明军必败的下场。 人死光了,连个通风报信的都没有,这仗还怎么打? 因此,王五不想继续在这死地等死,他要突出去! 这次不管能不能救出刘体纯,他都要突围。 至于眼前这些民夫,王五并不责怪。 一不恨他们短见,二不恨他们没有骨气。 他们本就是普通人,只想安生过日子的普通人。 民族大义于他们是很遥远的事,什么华夷之辩想必闻所未闻,至于衣冠什么的更是不在乎。 可以说,大山外的明清易代跟他们压根没有关系。 如果不是明军占据夔东抗清,他们甚至都不晓得朱皇帝的江山叫外人给占了! 甚至,如果不是满清入关,他们都有可能造明朝反。 因为,他们也要活。 明朝,本就被百姓所抛弃。 推翻他的不是满清,而是千千万万被迫易子而食的农民组成的起义军! 如果不是自己来到的是永历十八年,而是崇祯十五年,王五也必然是向明朝吹响进攻号角的求活者之一。 诚如那个中年民夫所说,明军来了他们种地纳粮,清军来了一样种地纳粮,不管是明军还是清军都不会让他们的生活得到质的改变,依旧是做牛做马。 既然如此,凭什么要他们牺牲? 又凭什么不让他们像狗一样活着? 如果说他们是汉奸,那大江南北那千千万万在清廷治下留了辫子的百姓又是什么? 这其中,是不是也包括王五的祖宗? 想到这里,王五忍不住自嘲一笑。 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时代吧! 有的人选择站着死,有的人选择跪着活。 是生还是死,本就是人最大的自由。 如果连这一点都要剥夺,王五不知道自己坚持抗清又为的是什么。 有句俗语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放到现在,又何尝不是呢? 是国家,还是家国?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士绅读书人认为先有国后有家,普通百姓却认为先有家才有国。 两种观点,从来是并存,也是针锋相对的。 国没了,哪来家? 家都没了,还要什么国? 辩了几千年,也没个答案。 只看心迹。 王五杀人时从不皱眉,也从不手软,但他不是将大义挂在嘴边的人,也不是动辄叫嚣你不跟我走就去死的人。 他不搞道德绑架,他尊重一切选择。 既然这些民夫认为是坚持抵抗的明军害了他们,如果没有明军他们就能在大清治下安生过日子,不用家破人亡,不用妻离子散,那么王五就没必要带着他们。 他没有时间也不会同这些民夫讲什么天下大势,讲什么家国大义,甚至煽情的宣讲这二十年发生的事情,从而引起这些已经家破人亡的民夫共情,让他们如同打鸡血般吵嚷着要随他大刀王五与鞑子拼到底,为死难亲人报仇什么的。 他只是命释放这些民夫,随便他们去哪。 徐霖对这个命令感到难以接受,劝道:“将军,这帮人没救了,放了他们,他们回头一定会跟鞑子报讯!” 狗剩同瞎子万四也认为应该将这些没卵子的民夫杀了,免得他们给明军造成麻烦。 赵进忠没吭声,但眼神显然在说他不同意这样做。 不管这些民夫是怎么想的,他们都是巫山人,是他赵进忠的老乡。 一家家就剩这么个可怜人,他们也只是替鞑子干活而矣,不是什么死罪。 王五自不会杀这些民夫,这样做同清军有什么区别? 清军没做的事情,他王五领着明军替清军做? “把人放了。” 王五不担心放了这些民夫会对他们接下来的行动造成困扰,因为这帮民夫不是飞毛腿,怎么可能明军前脚刚走,他们就能及时通知到满洲兵呢。 等附近满洲兵收到消息,明军早已潜到慈竹笼了。 这可能是通讯不便给王五带来的唯一好处。 回头看了眼那帮因为明军要释放他们而感到高兴的民夫,王五突然又淡淡说了句:“也许我放了他们,对他们而言并不是好事。” “嗯?” 在徐霖不解的目光中,王五已经走到集合完毕的队伍前头。 看着望着自己的一张张不同面庞,他本不想开口说什么,但沉默片刻后还是选择扬声道:“那些人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可能你们心中对那些人有同情,有憎恨,有鄙视,有心寒... 但我想说的是他们都是可怜人,他们想活下去没有错,我们选择去死也没有错! 我们为什么选择去死? 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么勇敢,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么无畏,而是因为我们有一颗不屈服的心! 记住,我们不是为谁而死,我们是为自己而死!” 第五十五章 剑指慈竹笼 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 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刚刚率部爬上半山腰的王五,一抬头就看到远处似有一根冲天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若隐若现,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西落斜阳映射下,那少女在云雾中婀娜多姿,真如仙女一般。 “是神女峰么?” 王五不太确定看到的是不是巫山十二峰最高的那座神女峰。 虽在巫山地区生活了数年,但他于此间风景却是看的极少,更没有时间去做那踏青赏景的游人。 从孩儿营出来分配到田守一部后,他的生活大抵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 以致在巫山生活数年,落得个“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识巫山真面目”了。 “应该是吧。” 紧随其后上来的瞎子万四瞥了眼远处那巨石便没了兴趣,掉头走到悬崖边同其他人一起奋力将下面的人往上拽。 从黑沟出发后,明军在王五的带领下走了四五里地,就被迫攀坡登崖。 原因是通往慈竹笼必经之地的双水井,被一支约200人左右的满洲兵占领。 这些满洲兵不是先前在黑沟被明军轻松唬住并解决掉的汉人阿哈,而是一帮真满。 虽然明军人数同对方差不多,也能利用康恩倍这个真满迷惑住对方,但王五认为这个迷惑时间不会太长,毕竟对方是一群真满,很容易就能发现“第九佐领”的不对劲。 为防打草惊蛇,也不想同这支满洲兵硬拼的王五反复权衡之后,下令从双水井西北侧的山林抄过去。 毕竟,他的目标是慈竹笼的满洲指挥部,而不是带着这两百死士同满洲兵拼个你死我活。 双水井西北区域不仅古木参天,遮天蔽日,一些地方不是断崖就是斜度很大的陡坡,使得刚刚进入其中的明军举步维艰。 哑巴朱三同曹迪威他们持大刀在前不断斩荆砍棘,这才让后面的明军得以顺着开出来的小路往坡上摸去。 饶是如此,前进速度也很慢。 王五内心很焦虚,因为天快黑了。 怕什么来什么,队伍在一块近乎半壁悬崖的地方被堵住。 两名身手敏捷善于爬树的明军士兵在同伴的帮助下,用嘴咬着绳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方爬上树梢,尔后冒着摔死的危险奋力跃上崖壁,之后将绳子放下这才使得下面的明军得以有上去的机会。 要不然,只能回头硬闯双水井。 王五收起对远处美景的感慨,叫来先他一步上来的康恩倍,问慈竹笼在哪个方向。 康恩倍四下看了看后指了一处方向。 约十里地距离,方向与神女峰所在完全相反。 “是那里么?” 王五需要康恩倍给出肯定的回复,不然千辛万苦摸错地方,不是天大的笑话,而是一场悲剧。 “老爷,是那里,没错!” 康恩倍很肯定,并说要是错了愿将脑袋给老爷砍。 也不知这个真满洲脑子是怎么想的,对王五一口一个老爷,听得王五十分好笑,却是不做纠正。 “好!” 王五点了点头,视线落向正带人警戒的赵进忠。 赵没有被明军拉壮丁前是巫山当地有名的猎人,时常独自进山打猎,因此对于地形和方位辩别的能力比一般人要强。 不过赵进忠没有马上给出答案,而是认真四下看了一圈后,方才点头确认。 见状,王五便要起身准备继续出发,不想身后悬崖边上的人群却发出一阵低呼声,继而听见崖下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地。 “怎么回事!” 王五箭步来到崖边。 “队长,陈五掉下去了!” 手中紧握绳子的曹迪威眼眶通红,正强忍着泪水。 陈五是他的表弟。 舅舅死前可是抓着他的手要他照顾好表弟的。 没想表弟没死在鞑子手中,却死在这该死的悬崖边。 “活不了的。” 万四叹了口气,眼睛死死看着崖下。 天已经蒙上了黑影,密林遮挡下,崖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五哥,要不我带人下去找找看!万一,” 万一什么,狗剩没说,但众人都知道没有万一。 下去找是能找到,但找到的肯定是一具粉身碎骨的尸体。 “人生自古谁无死!我们都要死,陈五兄弟只不过比我们先走一步!真要心痛陈五的死,就给我把劲卯足,到时替他多杀几个鞑子!” 王五咬牙下令继续出发。 天已经黑了,他们不能再在此地耽搁。 前方,还不知有多少困难等着他们去克服,有多少绝壁等着他们去逾越! ............ 百家池。 篝火旁,镶红旗满洲第十二佐领那哈正在用白布擦拭自己的腰刀。 面前的地上,是几十具尸体。 死去的是一柱香前从黑沟跑来报讯的汉人民夫。 这帮汉人给那哈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情报,就是有一支约两百人左右的明军化装为清军正在向老木崆潜去。 时间是两个多时辰前。 在确认情报真实性后,那哈并没有立即采取对应措施,而是将来报讯的几十个民夫尽数宰杀。 原因是这帮汉人没有帮助大清兵反抗明军。 不反抗,就是通敌。 通敌,就不能活! 那哈手下的领催愣格里有些担心道:“大人,是不是马上派人去慈竹笼跟都统大人说一下此事,免得被那支明军钻了咱们的空子。” 那哈抬眼看了眼乌漆抹黑的四周,眉头微皱,如果汉人说的情况属实,这意味在他西边的雅图第九佐领很有可能遭到明军袭击,甚至已经全军覆没,否则雅图不可能不派人通知自己。 问题是这支明军是哪里冒出来的? 不搞清楚这个问题,那哈也不敢带兵轻易离开百家池。 因为西线要是出事,他这一走很有可能会让围剿老木崆的清军陷入明军重围。 思虑片刻,为安全起见,那哈让愣格里挑几个腿脚快的连夜前往慈竹笼报讯,其他人不得卸甲,以防明军大队来袭。 “嗻!” 愣格里领命过去安排,路过那堆汉人尸体时,发现其中有个年轻的没死,右手在地上无意识的摩梭,便提刀上前一刀扎在那年轻汉人手掌上,疼得那年轻汉人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刀尖切断年轻汉人的五根手指后,愣格里不想让这汉人死的太快便没有再下杀手,又见其眼睛好像在看什么,便顺着望去。 发现这汉人看的是一个比他年长些的同伴。 一个早已断了气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的眼睛竟然没有合上,没了生机的眼神很呆滞,似乎在问为什么杀他们,他们已经很老实了啊! 他们只想活着,只想活着啊! 难道活着,真的有错? “是父子吗?” 愣格里微哼一声,提刀离开。 不远处的羊棚里,几十个白天被满洲兵从另一处寨子威逼来干活的汉人民夫们,被用绳子串着如同牲畜一样坐在满是羊屎的地上,透过栅栏呆呆看着外面的篝火。 以及篝火旁的尸体。 眼神不是恐惧,而是麻木。 第五十六章 天大功劳 慈竹笼,西安八旗满洲副都统杜敏驻地,亦是围剿老木崆的清军总指挥部。 昨日傍晚,杜敏于此地宴请了党守素、塔天宝两员降将。 党、塔二人皆是原李自成大顺政权的高级将领,“老八队”出身,资历比之尚在抵抗的刘体纯、李来亨还要老。 于明朝二人也是一个贵为国公,一个贵为侯爵,故二人来降令杜敏惊喜万分,于左右言道:“积年老贼,今朝来降,足见我国兵威显赫,宇内一统之势早成,今后中国再无敢逆我国者。” 已遣人去竹山向西安将军傅喀禅报喜。 今日宴请一为安抚二将; 二为从二将口中获得更多明军情报。 席间,党守素面有惭愧之色,有酒就喝,有肉就吃,并不多言。 这让杜敏心下不快,但并未表现出来。 塔天宝却数次向杜敏进言可由他出面劝降在背里庄顽抗的刘体纯,并透露郝摇旗同袁宗第其实就在背里庄以东数十里的黄草坪一带活动。 “黄草坪?” 杜敏使人拿来地图要塔天宝标明此地方位,仔细看后不由说道:“如此看来,郝、袁二贼是欲往兴山投李贼来亨。” “月前郝、袁二贼有意来老木崆与刘体纯合兵,只老木崆粮草短缺,官军又进逼厉害,刘体纯自知老木崆难保,又不愿轻弃,便请郝、袁二贼先投兴山...” 回营出身的塔天宝为求立功,将所知尽数倒出。 其认为郝摇旗、袁宗第之所以在黄草坪未走,一是想接应刘体纯撤出;二可能是难以打破湖广绿营对兴山李来亨的包围圈。 杜敏听后点头,复问塔天宝:“可知此二贼手下还有多少人?” “郝部残兵约两千余,袁部怕不足千人。” 塔天宝是估算的,大体情况差不多,不会有多少出入。 毕竟郝摇旗和袁宗第在房县、竹山、竹溪等地与陕西清军接连打了几场恶战,不仅地盘尽丧,兵马折损的也很严重。 鼎盛时期,郝摇旗同袁宗第二营兵马加在一起近四万之众,这也是为何郝摇旗同袁宗第地盘最多的原因。 对面的党守素看了眼塔天宝,心中微叹。 若不是塔天宝劝他降清,他也不会与老伙计们就此别离。 只这时后悔也没用,他能做的也就是老实听从满洲人的吩咐,否则,难逃一死。 这边塔天宝知道党守素在看他,却没有任何顾虑,继续将所知郝、袁二部情况吐露给满洲人。 说除郝摇旗、袁宗第外,又有监军文臣洪育鳌,监军太监潘应龙在黄草坪。 满洲协领叶布好奇问道:“那个监军洪育鳌同施州的毛登寿谁官大?” “这...” 塔天宝一时也说不明白。 只说当年永历朝廷授封他们十三家爵号时,是永历亲自擢洪育鳌为右佥都御史,令兼诸镇,后与十三家退入夔东后,永历朝廷又给洪加封了总督兵部右侍郎衔。 真要将洪、毛二人官职做个比较,谁大谁小,还真没法定。 这时塔天宝手下的记名总兵马昌元道:“过去名义上是那个毛登寿为总督部院,但毛部院一直在王兴光军中并不来江北,所以江北各家多是听那洪育鳌的。” 这个可能就是实情。 一南一北,各自负责。 杜敏同叶布对视一眼,又问那监军太监潘应龙是什么来历。 塔天宝说此人原是崇祯朝的司礼随堂太监,甲申后潜逃出京,辗转投永历朝廷任秉笔太监,后主动请求往郝摇旗部监军。 “若能擒获郝、袁二贼同那洪、潘二人,此番戡乱之功,都统大人必功居前列。” 叶布竟是请求由他率一个佐领旗兵,再从后方抽调两千营兵,合上党、塔二部降兵直奔黄草坪,免得这桩大功叫东边的湖广绿营给抢了。 杜敏听后大为动心,刘贼体纯已被降将田横、万和死死围在背里庄,最多两三日便能克复,因此着手奔袭黄草坪完全可行,甚至都不必从后方调营兵,只需将散在附近“扫穴”的两个佐领调回就可。 正要问党、塔二人可愿为大清立功时,那塔天宝迟疑了一下,竟又吐出一个天大喜事来。 “...此外,据职所悉,伪韩王朱璟溧、安东王朱盛蒗亦在郝部!” 说完这件事,塔天宝有些心虚的瞥了眼坐在那不吭声的党守素,果然后者眉头微皱,看着他的目光有冷意。 不由收回视线,心道老党到这会还看不清局面,归清之后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自个可不能跟他一样。 “噢?!” 塔天宝透露的两个“伪王”情报令得屋内包括杜敏在内的满洲将校们都是精神一振,皆是眼中有光。 原本两个大贼加两个永历伪朝重要人物就是大功一桩,不想竟还能捞到两个伪王,这已然不是大功,而是奇功了! 想到半个月前收到的西安将军处一份公文,杜敏忍不住问那塔天宝:“听闻你们拥立了个定武伪帝,此伪帝可是那伪韩王?” “定武?” 塔天宝与部将数人愣了愣后同时摇头,皆说不曾拥立过定武伪帝,也不知韩王何时称帝。 “这就奇了?” 杜敏甚感诧异,若无此事,何以朝廷专门行文各处,务要擒斩伪帝的? 叶布想了想,猜测道:“伪帝一事是湖广方面向朝廷奏禀,此前各处皆是不知,有无可能乃湖广方面为邀功而编造,又或听信降将误奏?” “也许吧。” 不管伪帝是否存在,两个伪王也值得杜敏调兵奔袭了。 当下又与那党守素、塔天宝等人饮宴一番,命人将二降将带去安置,自与叶布等人部署奔袭黄草坪之事。 众满洲将校对奔袭一事皆是附和,也都不愿绿营抢功。 擒获两个伪王的功劳,足以让他们一人记上一个前程! 杜敏也不耽搁,速命阿哈往第九、第十二佐领处传令,要两佐领于明日申时前务必赶到慈竹笼。 又遣人督促降将田横、万和速克背里庄。 称不论大贼刘体纯死活,只要克复,便为二降将请功。 部署完毕后,由于有些酒意,杜敏便让诸将散了先行歇息。 至屋外时,天上不见星辰,四下漆黑一片。 置身此处,如天地间独自一人傲立,再想那天大功劳,不禁雄心万丈。 只往那有汉女的屋中时,山间突起大风,吹得寨中篝火四散的同时,也让这位满洲副都统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 多年沙场本能让杜敏不由四下看去。 视线中,却什么也没有。 寨子内外也是异常安静。 站立片刻后,杜敏笑了笑,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摇了摇头往那有汉女屋中走去。 殊不知,在他看不到的夜色中,一双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慈竹笼。 第五十七章 生死各安天命 没有手表,王五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是凌晨前还是凌晨后。 但他知道,一切的付出都值了。 慈竹笼,就在眼前! 身后密林中,196名勇于赴死的勇士静静坐在地上。 很安静,偶有咳嗽声。 途中又牺牲三人。 一人失足坠崖,一人掉进深不见底的大坑,一人在伸手拖拽队友时不幸滑落山坡。 连同攀崖牺牲的陈五,进军慈竹笼的路上,明军共付出四条人命。 好在,余下的人终是见到他们要为之战斗的地方。 远处,满洲兵在寨中升起的火堆为明军指明进攻方向。 休整的明军将士默默在林中吞食干粮,就着葫芦或皮囊中的凉水囫囵而下。 填饱肚子的明军开始检查各自武器,为即将到来的恶战做最后的准备。 此时若有一束光亮照来,便能看到林中一个个正在擦拭长刀、不断调整弓弦的明军。 王五也在收拾装备,除了身上的棉甲,他就一把用木柄加长的大刀。 让边上康恩倍奇怪的是,明军老爷没有擦刀,也没有用东西加固刀柄,而是从身上撕了一条白布将刀柄与自己的右手紧紧缠在一起。 起身对着虚空连劈数下,确保除非手断否则长刀绝不脱手后,王五方才满意点头。 “五哥!” 狗剩和哑巴朱三各自带了两名身手敏捷的士兵摸黑到了王五这里。 二人将从两个方向悄悄摸到慈竹笼军寨外,探明满洲兵在寨子中的防御措施,为接下来的进攻提供足够的情报。 “小心。” 王五没有多言,将手中长刀反靠在右肩上。 狗剩和朱三带人走后,王五问康恩倍慈竹笼守军情况。 康恩倍说慈竹笼是副都统杜敏驻地,所以除了第七佐领400多人外,还有直属杜敏的一队戈什哈,约30人左右。 另外就是参领叶布等人的戈什哈,以及随军的拜唐阿,加在一起五到六百人之间。 敌我兵力是三比一。 王五对此却没有任何忧虑。 因为明军占了出其不意的好处,加之深夜使得清军视线受阻,同时也让明军的攻击动静数倍乃至数十倍放大。 所以只要明军能攻进寨子,里面的满洲兵哪怕有上千人,也会因为明军的突然袭击而惊溃,短时间内根本难以形成有效抵抗。 何况,王五的目标就是清军的前敌总指挥杜敏,只要能端掉杜敏这个清军“大脑”,满洲兵再多也会因为群龙无首乱了阵脚。 解决杜敏的任务王五自己扛了起来。 狗剩和朱三很快就摸了回来,慈竹笼的满洲兵虽然设有多重岗哨,值守的满洲兵也很尽职,但依旧没能发现潜到他们眼皮底下的明军。 “守寨门的鞑子有十多人,寨门两侧的哨塔上各有三名鞑子兵,大约半柱香时辰就会有鞑子兵的巡逻队经过寨门...” 狗剩同朱三将各自侦察到的情况详细禀报。 狗剩是说,朱三则是打手势。 若不是王五同朱三呆久了,恐怕一时也弄不清朱三在说什么。 在同赵进忠简单商量了后,一个简易作战计划就出了炉。 计划由赵进忠带领射手潜至寨外弓箭射程以内,尔后趁满洲兵不备突然发难,将守门及哨塔上的满洲兵解决掉后,明军后续人马由王五带领突进寨中。 没有任何花哨,拼的就是一个快。 作战命令口口相传,直至每一个士兵都能清楚知道。 最后,看着一众与他誓死抗争的部下,王五下了最后一条命令:“攻进去后,一杀人,二放火,听明白没有!” 言简意赅。 “明白!” 众人齐致点头,声音虽小,但充满力度。 “好,生死各安天命!” 王五转身将反靠在右肩的大刀握在手中,掂了掂了后吐了一口气,带头向那亮着火光的慈竹笼走去。 .......... “一个个都给我精神些,都统大人明日要带我们去抓汉人的两个伪王,这要是能活捉的话...” 今夜值守寨门的是骁骑校瓦笏达,此人是辅政大臣索尼的远房侄孙,老姓都是赫舍里。 因此瓦笏达常与人吹嘘他这个当辅政大臣的三玛法,问题是人家三玛法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个侄孙,要不然怎么也要提携一下这个侄孙的。 熟悉瓦笏达的人也知道这小子喜欢吹牛,喜欢跟辅政大臣攀亲戚,但由于瓦笏达为人大方,常出钱请同僚吃喝,因此倒也人缘十足。 本佐领哪家娶媳妇、嫁闺女的,瓦笏达肯定是第一个到场。 刚刚瓦笏达接到上面领催通知,说明日可能拔营去抓捕汉人的伪王,要是成功的话,上面的参领、佐领至少一个前程,下面的骁骑包括披甲人起码也是半个前程起步。 这让瓦笏达很是激动,三年前他在云南挣了半个前程,这要是再得半个前程,就能得五品拖沙喇哈番爵位,连带着这个六品骁骑校也能迁升为正五品的领催。 届时不但俸禄多了不少,要是外放绿营的话还能再提一级使用,这样等他老了的话,怎么着也能混个都司、守备什么的,怎么着也比现在还要亲自带人站岗值哨的骁骑校强吧。 好事嘛,当然要让手下的披甲人知道,大家一同乐呵,明日好卯足劲去把前程挣了,顺便把那两个汉人的狗屁王爷送京师凌迟活剐。 一帮守门的披甲人听了瓦笏达所言,当然也是个个高兴,甚至有人幻想若是由他生擒两个伪王的话,那不是立马就能官升三级,和佐领大人平起平坐么。 这好事,瓦笏达也想呢。 笑着将提在手中袋子里的沙其马扔给手下披甲人分用。 沙其马是满洲人最爱的甜点小吃,就是将面条炸熟后用糖拌匀,口感酥松绵软,香甜可口。 满洲兵不管在家还是出征,都喜欢随身带一些沙其马。 “省着点,嘿,我说巴达你也不怕噎着了...回头你们都给家里捎个信,叫家里也寄点到来,省着一个个都吃我的...” 瓦笏达嘴里是这么说,却没有阻止手下披甲人将他的沙其玛一抢而光,正要嘱咐这帮馋鬼注意下外面时,耳畔却传来什么声音。 不禁有些疑惑扭头向寨门左侧看去,视线中几十枝利箭正高速向他所站的位置抛射而下。 “嗖嗖”声中,那个嘴里塞满沙其马的披甲人巴达喷了瓦笏达一脸血。 一枝锋利的箭头从巴达的嘴中冒出。 箭头上,是半块没被口水化开的沙其马。 第五十八章 不,我是满洲! 巴达嘴张的很大。 想说什么,直兀兀从其口中钻出的大箭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急得这个满洲披甲人伸出双臂抓着从其口中钻出的箭枝,如卡住喉咙般在那疯狂蹦跳。 眼神满是血丝。 似被什么东西寄生夺去意识般。 直到突然停下,其身方如软骨缓缓倒地。 相邻几名正在吃沙其马的满洲兵亦同时中箭。 这些正在品尝家乡美食的满洲兵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夺走他们生命的是那些本该射向汉人的满洲大箭! 强劲的箭头直接破开满洲兵身上的甲衣,毫不留情的钻进他们身体,或当场令满洲兵停止心跳,或搅得其肺脏瞬间大出血,或令他们难以行动。 瓦笏达也被箭枝射中。 这个一直说自己是辅政大臣侄孙的骁骑校有点幸运,因为他并没有被射中要害,呼啸而来的箭头从他的右臂穿过。 但那箭的力道太大,使得瓦笏达的胳脯就如被巨物扭拽般,整个人本是朝南看的,结果一个眨眼却是朝北看了。 “敌袭!” 八旗勇士的本能让瓦笏达强忍右臂传来的巨痛放声吼了起来。 然余音未止,其背上就是一阵钻心巨痛。 一枝大箭已经没入其体内。 望着眼前仍很安静的军寨,以及那正在燃烧的篝火,瓦笏达不甘的跪倒在地,右手使劲向前方指去,嘴里呢喃有词,身子也试图想朝前方爬去,然直到眼前彻底失去光线,他却依旧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 脑海里的一切意识都是徒劳。 “敌袭!” 寨门两侧的哨塔上有满洲兵也发出叫喊,伴随叫喊声的是两具从上面翻落的尸体。 “扑通”两声,溅起一地灰尘。 其中一个满洲兵尚未咽气,身子同僵尸般时不时挺上一挺,嘴里的血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喷着。 叫喊敌袭的满洲哨兵没能发出第二声示警,就被不远处的赵进忠一箭送去见了阎王。 与此同时,又是几十枝利箭如雨水一般朝寨门处的满洲兵射了过去。 扎在木门上发出“叭叭”的声音。 几名躲过第一轮箭雨的满洲兵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明军的第二轮齐射放倒在地。 “杀杜敏!” 见赵进忠得手,一直匍匐在地的王五猛的跃起大喝一声,手执大刀从乌黑的夜色中如恶魔冲出迷雾般奔向寨门。 “杀杜敏!” 同样手执大刀的明军勇士一个接一个从夜色中出现。 眼中只有决死的杀意。 “不能让汉人冲进来!” 一个中箭未死的满洲兵发现明军朝寨门冲来后,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踉跄奔到寨门处,双臂死死箍住寨门,竟欲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潮水般涌来的明军,为营中尚未反应的同伴争取最后的时间。 “挡我者死!” 最先冲到寨门处的王五毫不留情挥起大刀,隔着木栅朝那满洲兵抱在一起的双臂斩下。 刀落! 两只手掌同时掉地! 断腕处的鲜血如滋水枪般滋了王五一脸。 大刀带着余力重重斩在下方有碗口粗的木头上,“叭嗤”一声,木头从中一断为二。 刀刃再无阻力直直斩在地上,带出一条深深斩印的同时,也让王五的右手虎口为之一震。 “砍!” 一柄又一柄大刀斩在木寨大门上,等到砍的差不多时,前排的明军将士齐致发出吼声用力撞向大门,寨门如四分五裂般立时瓦解,木头散落一地。 “杀!” 踩着门后中箭满洲兵的尸体,明军如射向寨中的一枝利箭迅速前延,继而又如潮水穿过无数溪流向着寨中每个角落汹涌而去。 杀人,放火! 涌入寨中的明军将士冲进他们能看到的每一间屋子,疯狂砍杀着那些尚在睡梦中的满洲兵,以及那些被声音惊醒连甲衣都没来得及穿就冲出来查看的满洲兵们。 “狗鞑子,去死吧!” 王五的亲兵曹迪威一刀将一满洲马甲斩翻在地,刀刃转而挥向另一个双手提着裤子朝他呆看的满洲马甲。 没有兵器在手的马甲下意识往后退了数步,却因退的太快导致左脚踩上裤角,整个人猝不及防被绊倒在地。 不等他伸手去取放在一边的兵器,曹迪威的大刀就已落下。 没有甲衣保护的马甲胸口从左到右被当场砍出一条血槽来。 血槽内,森森肋骨如排骨般整整齐齐。 这一幕让通铺上另两名还没起的满洲兵骇的魂飞魄散。 一个连衣服都没穿跳下床就去拿自己放在铺端的刀欲图同明军拼命。 一个则兀自裹着棉被怔怔发呆,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睡得太香突然惊起后尚在迷糊阶段。 想拿刀的满洲兵不出意外被同曹迪威一起进来的明军士卒当场斩杀,哪怕这个满洲兵极其凶悍。 曹迪威则跳上通铺朝那裹着棉被盯着自己看的满洲兵挥刀斩去,刀快落下时那满洲兵才回过神来,身体下意识滚了一下,结果大刀并没有斩在其胸膛,而是斩在了其双腿上。 疼得这满洲兵在棉被中哀嚎不止。 被子也瞬息间被鲜血染红。 “曹兄弟,我要放火了!” 外面传来徐霖的声音,这位前绿营哨官正带着手下人四处放火,为的就是彻底搅乱慈竹笼,从而让寨中的满洲兵因为惊慌四散逃跑,又或难以辩敌自相残杀。 奇袭,明军胜利的基础。 混乱,则是明军的最佳盟友。 赵进忠亦带着手下箭手跟在大刀队后面,不时射向那些拿着武器冲出来要反抗的满洲兵们。 随着明军的快速推进,半个慈竹笼都大乱起来。 一些满洲兵反应是反应过来了,可等他们拿着武器冲出来时,却发现视线内正在砍杀的都是自己人。 都有辫子! 谁是敌人?! 短短的愣神却要了他们的命。 直到明军将这些无法分清敌我的满洲兵砍翻在地时,一些满洲兵才发现敌人的脖子或胳膊上似乎系有白巾。 可惜,他们发现的太迟。 类似情况在寨中到处上演着。 参领叶布被惊醒后第一时间就带着手下戈什哈奔了出来,可明知寨子受到明军袭击,眼前也到处是砍杀的敌人,但叶布却不知如何是好。 只因,他不知道谁才是敌人。 发愣间,有人在喊:“大人快跑,明军太多了!” 这声喊让叶布立即决定撤走,因为他根本无法带人止住眼前的混乱局势。 “大人,快走吧!” 七八个满洲兵在火光中逃到了叶布这里,带头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马甲,刚才的叫喊就是此人发出。 “跟我去保护都统大人!” 叶布并没有只顾自己逃,而是想到副都统的安危。 就在他示意那几个披甲人跟自己去找副都统时,那个喊明军太多了的满洲兵突然趁他不备,上前一刀砍在其后脖上。 这一刀出其不意,不仅叶布没有想到,身边的戈什哈们更没有想到。 捂着快要掉落脑袋的叶布震惊的想回头看是谁偷袭了他,可脑袋却怎么也转不过来。 只听耳边自己的戈什哈在失声尖叫:“你们不是满洲!” “不,我是满洲!” 康恩倍的回答无比坚定。 他是满洲。 说破天也是满洲! 第五十九章 是谁在造都统的谣 众留着辫子的明军将士一拥而上,叶布手下的几名戈什哈都是仓促随主子奔出,除了佩刀外都没有披甲,猝不及防之下哪里是这帮蓄意来攻的明军对手。 有个戈什哈中刀倒地后,竟还难以置信的望着明明留着辫子说着满洲话,却在帮着汉人对付自己人的康恩倍。 他似乎对这个满洲叛徒有点眼熟,好像是第九佐领的人? 记不清了。 死神就站在面前,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好带他回关外的老林子。 但这戈什哈不仅没有闭眼,反而嘴巴不断开合着,似有千言万语要对那正在帮汉人屠戮自己人的满洲叛徒说。 康恩倍刚从没来得及披甲的同胞肚子上拔出自己的长刀,扭头就看到了那个盯着自己不肯闭眼的戈什哈,许是想让这个同胞死的瞑目,便想开口同他说两句。 大抵他也不想这样吧。 可你们不死,我就得死! 然不等他开口,身后就传来奉命监督他的汉人声音:“还愣着干什么,快喊啊!” 是那最先反正归明的马部士兵——均州江天成。 其奉命带领数名士兵保护康恩倍。 因为这个会说满洲话的真鞑子很重要。 当然,保护的另一层含义康恩倍也明白,所以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嗻!” 继而扯起嗓子尖声惊叫起来:“不好了,都统大人死了,都统大人死了!” 正宗且流利的满洲话。 “都统大人死了,都统大人死了!” 江天成带着几名明军将士也学着康恩倍的话跟着叫喊起来。 只他们现学的满洲话肯定不利索,甚至听着特别“夹生”,可在这一片混乱之下,谁又能区别出真假呢。 夜袭放大了明军的“攻势”,混乱则是无数倍的加剧满洲兵的惊恐。 江天成他们一边叫喊,一边押着康恩倍这个真鞑子往尚未被混乱波及到的方向奔去。 此时,半个慈竹笼都叫大火点燃,火光映红天空,令得交战双方的身影无比清晰。 本就是木头搭建的棚屋在“霹雳叭拉”声中一座接一座崩塌,受到惊吓的马匹、牲畜在寨中到处乱奔。 一头被满洲兵从附近寨子中抢来的公牛甚至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不仅撞倒了数名满洲兵,也把一名明军给抛在了半空。 最后那头公牛一头扎进一座棚屋中,由于双角被木头卡住无法挣脱,生生被蔓延至此的大火烫死。 熊熊燃烧的大火在驱走寒夜冰冷的同时,也让寨中温度急剧上升。 奋勇冲杀满洲兵的明军“辫子兵”人人脸色通红,被砍杀的满洲辫子兵脸上同样烫人。 没用多久,空气中就开始弥漫尸体被大火炙烤发出的焦糊味。 王五的身后,更是遍地断臂残肢和一具具倒地不醒的尸体。 数十把长刀组成的“刀林”如一堵墙般,由寨门处一直向着寨中最深处“横移”。 所到之处,只有挥刀、挥刀、再挥刀。 没有甲的满洲兵被刀林绞碎,有甲的满洲兵同样被齐腰斩断双肢。 混乱中的满洲兵根本无法对成规模冲击而来的明军大刀队形成任何有效阻击。 哪怕这支明军大刀队的规模小的可怜。 杀杜敏! 王五的脑中只有杜敏一个名字,他的右手在微微颤抖,连续劈砍让他的体力消耗不少,但长刀依旧紧紧握在手中。 除非手断。 不远处,一间屋上的长长横梁在烈焰焚烧中重重落地,砸得下面烟尘火星四起。 烈焰中,一个满洲兵却正在艰难往外爬来。 身上的衣服被大火烧的同他的肌肤牢牢粘在一起,屁股上甚至还在冒着烟。 辫子烧没了,脸烧黑了,后背更是被烧焦。 看不出是真满还是阿哈。 求生欲望让这个满洲兵艰难爬出了火场,看到眼前一队举着大刀的辫子兵,他本能的撑起胳膊试图呼救。 只胳脯刚抬起来,却“叭嗒”一声折断,断裂的骨头尖子将这满洲兵“钉”在了满是血泊的地上。 再也无法动弹。 王五眼中没有任何同情,四下里满洲兵已大乱,耳畔更是听到康恩倍等人的叫喊声。 惊恐之中带有哭泣的叫喊声,让王五对这个真鞑子再次满意点头。 也没有什么看不起。 为了活着,不寒碜。 都统已死的消息在杂和着各种难闻气味的空气中肆意传播,令得每一个听到此消息的满洲兵脸上都露出惊恐欲绝的神情。 一些在寨后面匆匆赶来的满洲兵甚至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失去了与来袭明军战斗到底的信心,纷纷借着夜色越过栅栏向着漆黑的山林跑去。 杜敏在哪?! “刀林”仍在不断向前移动。 整体的移动。 挥一刀,呼吸一口。 血与火,冷与热,就在这巫山深处交织着。 一队有披甲、也有没披甲的满洲兵同“刀林”撞在了一起。 没有任何吼喊,王五奋力一刀向眼前的满洲兵面门重重砍去。 火光下,那是一张满是惊恐的稚嫩脸蛋。 “噗哧!” 大刀入肉切骨,十七岁的达旺呆呆看着一把大刀从自己脑袋拔出。 视线在血水喷出那刻变得模糊。 脑袋落地之时,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额娘的脸庞。 又是十几把大刀挥下,数名满洲兵同时倒地。 无一不是年轻的脸庞,甚至有的看着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 “杀!” 王五依旧没有任何同情。 不管这些满洲兵是青年还是少年,又或壮年、老年,他们只有一个共同身份——敌人。 显然,这些年纪不大的满洲兵是来战场历练,又或是家里安排他们过来抢功的。 因为,这一仗以后,中国大陆再也没有汉人的抗清战事了。 数名同伴被同样留着辫子的敌人砍翻之时,余下的年轻满洲兵们不知是谁哇哇叫了一声,之后十几人竟然哭嚎着扭头便跑。 在他们身上,竟是看不到一点父辈征服中国的悍勇。 倒像是一群温室中的花朵,冷风一吹瞬间蔫萎。 杜敏早就被惊动了,但他第一时间并不以为慈竹笼遭到明军袭击,而是以为刚刚归降的党守素、塔天宝二人带着降兵做乱。 “这帮该死的老顺贼,朝廷就应该听摄政王当年的话,将反复老贼俱杀光才好!” 又气又急的杜敏急令戈什哈去召参领叶布等人,又命聚拢溃兵,无论如何不能让老顺贼得逞。 可戈什哈刚派出去召人未过多久,耳畔就传来呼喊他已死的声音。 我怎么就死了?! 杜敏错愕的朝前方看去,他确认呼喊自己已死的是满洲人,不是汉人。 那么,是谁在造他的谣! 第六十章 事情其实不是这样 塔天宝虽是回营出身,但吃肉喝酒一应习俗同汉人并无不同。 由于昨夜同满洲人多喝了几碗,因此回到住处早早睡了,以致事变之时尚在蒙头大睡。 直至麾下记名总兵马昌元慌里慌张冲进其屋,方才将酣睡的塔天宝给拽醒。 有起床气的塔天宝并不知外面已经大乱,对擅自进来叫醒自己的马昌元很是不满,刚要斥其几句,马惊慌的脸色让他意识到不对。 待听外面似有什么动静时,三十多年尸山血海养就的本领让他毫不迟疑翻滚下地,顺手抄起佩刀的同时,双脚已经套住靴子。 不待马昌元开口,已经长刀出鞘朝屋外奔去。 到得外面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诺大的慈竹笼竟是叫大火吞噬了一半! 眼前是惊溃的辫子兵,耳畔是震耳的喊杀声。 一众随塔天宝前来慈竹笼的降兵也目瞪口呆看着,不知道他们是应该帮满洲兵反击来袭的明军,还是帮昔日同袍攻击满洲兵。 几名降将下意识将目光看向塔天宝。 火光映射下,一个个才剃发的额头青森可怖。 “侯爷,怎么办!” 马昌元的声音都打结了,大火已经向他们所在蔓延,乱兵也快涌到这边,用不了片刻功夫,此地就不再安全。 塔天宝一脸惊疑:“刘二虎冲出来了?!” 旋即排除这个可能。 刘体纯带着手下残兵护着几千家眷被田横、万和两个王八蛋死死困在背里山庄,自保都无力了,怎么可能冲到这里来呢。 田横、万和真要是废物,也不会把刘二虎逼上绝路! 突然心中一个咯噔,失声叫道:“坏了,是老党!” “党公爷?” 马昌元呆在那里,直觉告诉他不可能,可不是陕国公带人作乱,寨子怎么会大乱的? “坏了,坏了!老党个王八蛋坑死我了!” 塔天宝急得额头冷汗直渗,真要是党守素不甘降清使了个诈降计出来,他塔天宝纵是没有参与,怕大清那边也再无他容身之地。 正惊慌时,党守素的身影却出现了。 带着随他同来慈竹笼的数十名亲兵也是一脸惊慌的过来找塔天宝,原因是党守素也以为是塔天宝给鞑子使了出诈降。 待见塔天宝同他的人都在,这位前大顺副威武将军、大明陕国公心下竟是没来由的生出失望。 继而一公、一侯彼此对视,双双无言。 半响,还是塔天宝做了决定,咬牙对党守素说了句:“老党,不管你怎么想,咱俩没法回头!” 说完,挥刀对一众看着自己的部下吼道:“不想死的都跟我来!” 竟是要带人去帮满洲兵对付来袭明军。 党守素愣了一会,一跺脚也带人跟了上去。 塔天宝说的没错,甭管他再怎么不想和老伙计动手,再怎么觉得对不起明朝,如今这局面也由不得他三心二意,做那反复之人! 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坚持下去的理由! 只塔天宝刚带兵朝前方奔了没多久,一队闻听都统大人战死便想撤离此地的满洲兵同他们迎头相撞。 “我是塔天宝!” 为免误会,塔天宝赶紧自报身份,可对面的满洲兵听了他的汉话,竟是一个个如见仇人般挥刀就朝他们杀了过来。 塔天宝见状急得大喊:“误会,误会,我们不是明军!” 又将自己的帽子摘下,拽过脑后的小辫子对冲过来的满洲兵示意。 “我们有辫子,有辫子!” 塔天宝叫的都破了音。 可那帮满洲兵哪里肯听他解释,对其拽在手上的小辫子更是视若无睹,哇哇鬼叫着就同塔天宝的人撞到了一起。 十几名手中明明有刀,却因没有得到命令的塔部士卒,当场就被满洲兵砍倒。 塔天宝急了,还想再解释他们并非作乱的明军,却有两名满洲兵恶狠狠挥刀朝他砍了过来。 由不得塔天宝,本能迫使他挥刀格挡! 这一挡,两方人马立时混战在一起。 “老塔怎么跟满洲人打起来了?” 后面跟上来的党守素被眼前这一幕看的惊住,旋即意识眼下这局面根本敌我难辩,赶紧勒令部下不要上前,免得被满洲兵当作明军攻击。 ......... 远处,副都统杜敏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因为,他吃惊的发现自己不是自己了! 就是派出去召集人手的戈什哈根本没有带来几个披甲人。 就那几个半信半疑跟过来的披甲人,还是见到他本人后才确信副都统大人死了是个谣言。 可惜,多数满洲兵都信了这个谣言,很多人或死于明军袭击,或主动弃寨撤走。 现在就算杜敏大声喊自己没死,能聚拢的满洲兵也不会太多。 远处依稀还能听到有满洲话在叫喊快走什么的。 “叶布呢!” “安达尔呢!” “奎伦呢!” 确认手下几个重要将领都没了踪迹,杜敏意识到他也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大人,明军都有辫子,他们在冒充我们!” 差点叫明军砍死的一个戈什哈告诉副都统大人,来袭的明军都留有辫子这一事实。 “该死的顺贼!” 这让杜敏更加坚定是党守素、塔天宝两个老顺贼做的乱。 两人麾下的降军刚刚剃发! 不用说,两个老贼是在里应外合想将他杜副都统一锅端。 再想塔天宝昨夜之所以吐露那么多明军情报,实是为了迷惑自己,心中更是大恨。 眼见四下里明军喊杀声越来越近,杜敏知无法挽回,果断下令向寨后撤。 那里有一条小路可以去老木崆。 老木崆有田横、万和两降将的几千人马,谅党守素、塔天宝这二贼也不敢来攻。 附近还有第九、第十二两个佐领在,纵是慈竹笼被老顺贼所占,杜敏也有实力夺回。 让他如丧家之犬般逃回竹山是不可能的。 他丢不起那人! “保护大人!” 一众满洲惊兵当即护着副都统往寨后撤。 后面有明军发现了这一支正在撤走的满洲队伍,立时追了过来。 杜敏不敢停留,途中又汇合了几十名狼狈不堪的披甲人,正要涌向那小路时,前方却传来厮杀声。 借着火光,杜敏一眼就看到正提刀的塔天宝,怒极之下不禁喝道:“塔贼,我剐了你!” 这一声“塔贼”喊的正提刀看着地上被自己砍倒的两名满洲兵尸体发呆的塔天宝,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脑袋微微侧移,喉咙不由咽了咽。 视线内,是杜副都统要吃人的目光。 “我...” 塔天宝不知如何解释。 他也解释不清。 手中长刀滴落的是满洲大兵的血。 第六十一章 积年老贼 真就是一场误会。 可这误会也真就是没法解释。 塔天宝倒是没什么想死的心,就是憋的难受。 远处旁观的党守素也是如此,因为党守素发现自己似乎也跟着进了一条死胡同。 退都退不出来的那种。 杜敏这边不需要谁解释,眼前所见让他怒火中烧,愤而用满语喝令:“杀塔贼者,记一个前程!” 暴怒的副都统都不逃了,只想杀了塔、党这两个乱他军寨的罪魁祸首。 塔天宝是听不懂满洲话,但他不是瞎子,那帮挥刀朝他奔来的满洲兵已然告诉他没的选。 无奈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硬着头皮同满洲兵砍杀起来,中途不忘扭头朝“看戏”的党守素喊了声:“老党,搭把手啊!” “好!” 党守素也是干脆,二话不说带着手下过来帮忙。 他知道自己不管动与不动,满洲人都饶不了他。 既然这个误会难以解开,只能先保命了。 明年就五十岁的塔天宝身手不比年轻人差,刀刀狠辣,几个满洲兵都近不了他身,反而被他接连斩翻两个。 其中一个还是个“娃娃兵”,被砍之后用那尚未变声的嗓子尖声惨叫,刺耳的很。 “老塔!” 党守素年轻时是赶毛驴贩私盐的狠人,驴、盐都被官吏没收后一气去投了李自成的“老八队”,战场上是个不要命的主,硬是凭战功成为大顺军的威武将军,封“载侯”。 实在是因为永历朝廷败亡全国皆已沦陷,这才失了抗清信心叫塔天宝说动降清,要不然也是个铁打的汉子。 喝了声塔天宝后,党守素一边挥刀,一边叫道:“干完这票要是有命活着,去找刘二虎!” “好!” 塔天宝头也不回应了声,一刀斜劈将个满洲兵半个脑袋瓜子都给切了。 几个被家里送来历练的满洲少年骇的脸都白了,其中一个只觉嗓子眼有什么东西涌上,竟是不顾面前的“顺贼”,当场呕吐起来。 没等胃中的东西吐出,其脑袋连着辫子就落了地。 有了党守素的人帮忙,塔天宝的人也有了底气,反过来把冲来的满洲兵给打的直线后退。 杜敏见状怒不可遏,带着戈什哈冲上前来。 发现杜敏上来后,党守素不禁喝了声:“老塔!” “甚?” 塔天宝挥刀迫退两名靠上来的满洲兵朝党守素望去。 “先杀杜敏!” 党守素长刀朝满洲人群中的杜敏指去。 “成!” 两个积年“老顺贼”配合默契,各自迫退当面满洲兵后双双扑向杜敏。 一个满洲骁骑校见两个老贼要杀副都统大人,一个箭步从塔天宝侧后方向扑了上来。 “老塔小心!” 党守素发现了那个满洲骁骑校,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长矛朝那骁骑校奋力掷去。 却是没能扎中那骁骑校,倒是扎中了边上一个反应迟缓的小鞑子,疼得那小鞑子惨叫一声抱着脸就倒了下去。 那骁骑校一愣间,塔天宝已扑向副都统。 杜敏打十二岁就随父辈入关征战,三十年下来也练就一身好本领,纵是后面还有贼军追来,又哪里肯弃了两个老顺贼逃跑。 “老贼,拿命来!” 暴喝声中,杜敏手中大刀带着风声向着塔天宝劈砍下去。 塔天宝也是发了性子,举刀挥挡,不想毕竟上了年纪,竟然被他年轻十岁的杜敏给压了下来,继而胸口一沉,手中大刀就此脱手。 只刀尚未落地,塔天宝已经一个原地侧翻避过了杜敏那要命的一刀,可不等他起身,杜敏第二刀已经挥来。 实在难以躲闪的塔天宝堪堪避过,背上却叫杜敏的刀尖给拉出一条血口。 塔天宝闷哼一声欲从地上捡满洲兵丢弃的兵器,不想又一满洲兵从他右侧挥刀砍来。 千钧一发之际,塔天宝随手拉过一具倒地的满洲兵尸体,靠这死鞑子挡了一刀。 只气力用尽,胸口喘的厉害。 杜敏只欲置塔天宝死地,挥刀再次砍来。 慌得塔天宝在地上猛向后蹬腿。 眼看杜敏就要迫近落刀,其后脑勺却被什么东西砸了下,脚下立时有些晕乎。 等到清醒过来时,却听耳畔尽是惊呼声。 侧脸去看,一把大刀直接砍在他的左肩之上,将其左肩连同衣服一起卸了下去。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呃!” 杜敏疼得抱着断臂凄声惨叫。 砍落其肩的是另一积年老贼党守素! 其见塔天宝遇险,抬脚将地上的一块碎砖踢向杜敏后脑,继而格开与之纠缠的两名满洲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杜敏挥刀砍下。 见杜敏被老党砍中,塔天宝忍着背上巨痛,一个鲤鱼打挺抄起一把长矛用力戳进杜敏的肚子。 力道之大,竟致矛头直接从杜敏的后背钻了出来。 “大人!” 杜敏的戈什哈见副都统大人被老顺贼所杀,一个个都放声哭叫起来,继而不要命的冲向塔、党二人。 满洲军法,阵失主将者,护从侍卫的戈什哈皆斩! 只塔天宝、党守素的部下们已经冲来,一阵乱杀之下,地上便多了几具尸体。 其余满洲兵见状,都是失了胆气,或被塔、党二人部下所杀,或弃了敌人撒腿就跑。 带兵追来的王五也叫前面厮杀看的一愣,只以为是部下有人快于他赶到此处,可见厮杀双方都有辫子,且没有辨别身份的白布条,不禁也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难道此地还有另一支明军余部与自己打着同样的心思? 当下也想不了那么多,带人冲上来帮忙。 要是叫杜敏跑了,那这场奇袭就算败了! 他这一冲,却把刚刚宰了杜敏的党守素、塔天宝给吓坏了。 二人均以为来的是满洲兵。 塔天宝情急之下不禁喊了声:“老党,风紧,扯呼!” “走,去找刘二虎!” 党守素也不敢再与满洲兵纠缠下去,毕竟他们没带多少人来慈竹笼,随两人降清的其余士兵被杜敏安置在老木崆。 只刚要撤时,却发现那群手持大刀涌来的满洲兵,却将两个被他们吓得回头跑的鞑子兵给砍了。 不禁也是一怔,继而疑惑的朝那帮满洲兵喊了一声:“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明军!” 王五一刀斩翻慌不择路撞上来的满洲兵,朝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党守素望去,也是好奇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第六十二章 莫怪王某手黑! 党守素不知如何回答对面的问题。 好在,都是自己人! 塔天宝一听是明军也立时松了口气。 双方很快见面。 但是气氛有些尴尬。 双方虽然都有辫子,但一方是为了杀敌而留,另一方却是投敌而留。 性质完全不同。 塔天宝脸皮够厚,见对面这支人马带队的并非他所熟悉的老伙计,也不是哪家的重要人物,就大言不惭说他们是诈降。 也是要于今晚起事的。 所以,两方是撞桥了。 边上的党守素听了这话脸不由燥得慌,可不这么说怎么说? 难道要告诉面前这些把慈竹笼清军指挥部给端了的明军将士们,他们俩是孬种没卵子的怂货! 党守素、塔天宝? 王五目光在两位留着辫子的大明公侯脸上扫了一下,要不是他路上从被抓的满洲活口那里知道这两位降了清,还真能被他们蒙住。 什么撞桥! 他娘的压根就是满洲人难辩敌我、不明情况,以为是党、塔二人在营中作乱! 结果党、塔二人为了活命跟满洲人内讧。 狗咬狗! 亏塔天宝有脸说的。 不过也没计较什么,先去确认那个满洲副都统死没死。 “老爷,此人就是杜副都统!” 康恩倍跟在其后指认肚子被长矛戳穿、断了一根胳膊的满洲人就是杜敏。 这让王五彻底放下心,杜敏这个前敌总指挥一死,围剿老木崆的清军必定大乱,消息再传到围困背里山庄的田横、万和处,两王八蛋必定卷起裤腿跑路。 因为田、万二人肯定会以为是西线的锁彦龙、田守一带兵回援刘体纯。 再加上连满洲副都统都叫明军杀了,田、万二人再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留在背里山庄。 如此一来,刘体纯就死不了。 他不死,这面旗帜就倒不下。 到时王五劝说刘体纯突围,怎么也能聚个几千人出来,比他现在领着这千把人跟清军干要强得多。 突围目标自然就是跟在屁股后面准备“捡漏”的牛副将。 见王五对他二人不甚礼敬,塔天宝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快的,但想自己降过清便也不好意思摆什么侯爷的架子,只在那夸功似的说为了杀这满洲副都统,费了多大劲,自己也险些战死什么的。 党守素听不下去,便插嘴问王五道:“你们是刘二虎的部下?” 王五点了点头,道:“末将原是随总兵田守一的,不过田守一跟着锁彦龙要降清,被末将一刀砍了。” 闻言,饶是塔天宝脸皮够厚,也不禁为之一红。 党守素是知道田、锁二人的,尤其那个锁彦龙还是刘体纯的亲信大将,不想也在这风雨飘摇之际生了降清主意。 心中不禁为之暗叹。 王五没戳穿党、塔二人降清真相,只想知道这两位下一步准备去哪,便出言询问。 “此处周围有鞑子两个佐领,陕西绿营也有不少兵在附近,我和老塔打算去老木崆...” 党守素没有隐瞒,坦言自己与塔天宝有两三千部下在老木崆,现既干掉了满洲副都统杜敏,当然是带人同旧部会合,打叛将田横、万和一个措手不及,从而救出被围的皖国公刘体纯。 并夸王五这次夜袭干的漂亮,回头救出刘体纯后为其请功,肯定要保王五一个总兵衔。 “事不宜迟,趁附近鞑子尚不知此处变故,我们赶紧去老木崆。” 塔天宝有些急于离开此地,一是担心附近满洲兵赶来增援,那样的话他们肯定没法安全抵达老木崆。 二是担心刘体纯那边顶不住,万一老刘跨了,田横、万和两个王八蛋肯定转头收拾他和党守素。 “好!” 王五点头同意随党、塔二人去老木崆,并说将此事告知部下,可在转身瞬间,手中大刀突然砍向将半根长矛当成拐杖支立在那的塔天宝。 塔天宝猝不及防被王五一刀砍在脖子上! 与此同时,得了五哥眼神示意的狗剩也将手中长刀狠狠捅进了党守素的胸膛。 “你们!” 党守素双手紧握插在胸口上的长刀,眼神之中是难以置信。 狗剩根本不说话,只用力将刀往前顶。 刀刃瞬间划开党守素双手皮肉,鲜血顺着其手掌滴落。 那边被王五一刀砍断脖子的塔天宝连声音都没发得出,就“扑通”倒地,两腿抽了抽便咽了气。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党、塔二人部下。 记名总兵马昌元刚反应过来要挥刀时,几十把大刀就指向了他们。 “谁动谁死!” 哑巴朱三、瞎子万四等人恶狠狠的瞪着马昌元等人,只要这帮人敢动一下便立时挥刀砍翻。 “谁敢动,老子一箭射瞎他眼珠子!” 赶过来的赵进忠想也没想,便将手中的大弓瞄向了那个记名总兵马昌元。 “还有鞑子!” 带人追杀满洲兵的徐霖、江天成等人也涌了过来,以为将军是在劝降鞑子的他们也纷纷上前围住党、塔二人部下。 面对明军将士砍得刀柄都泛红的大刀,以及那一张张瞄着他们的大弓,马昌元等人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不想死的最好不要动,否则莫怪王某手黑!” 扫了下那帮被震住的降兵,王五弯腰将塔天宝的首级提在手中,又走到尚未断气的党守素面前,冷冷说了句: “今日形势,别人降清王某可饶,你二人一个贵为大明国公,一个贵为大明侯爵,王某却是怎么也不能饶,今日便代千万死难义士杀你二人!” 说罢,挥刀斩下党守素首级。 同样提在手中。 这两颗脑袋他还有用。 如果党守素没有透露他与塔天宝的旧部在老木崆,并有两三千人,王五或许真的会放他们一马。 但现在却必须死。 王五需要党、塔麾下那两三千人! 如此自然不能留下这两个已经动摇的公侯。 因为两人已不可信! 望着王五手中提着的两颗脑袋,马昌元等人皆是心中发凛。 “至于你们这帮人,王某可以不杀!” 视线缓缓从党、塔二人部下脸上扫过,王五微哼一声,沉声道:“你们若还有种的话就跟王某去老木崆救刘帅,没种的话天亮之后滚蛋!” 第六十三章 夺帅! 不杀党、塔二人,王五根本没办法夺他们的旧部,甚至自己带领的这支残兵也得受他们节制。 没办法,谁让人家一个是国公,一个是侯爷,还都是老顺军的高层呢。 而他王五在明军“体制”内,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荆州参将。 实际权力,刚刚从一个“营长”升到“团长”。 这地位拿什么和资历堪比明军主帅刘体纯的党、塔二人争? 老顺军出身的麻思忠、许德义等人肯定会唯这两人马首是瞻,如此王五便失去对顺军老卒的影响力。 与其受这两个已生动摇之心的投降派掣肘,甚至分裂他好不容易拉起来的队伍,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只要能顺利控制二人留在老木崆的旧部,即便田横、万和两个叛将没有惊溃撤军,王五也有实力同他们正面对决! 所以,党、塔二人的部下愿意留下跟他干的,王五自是欢迎。 不愿意的,他也不强迫。 但让王五没想到的是,数十名党、塔部下竟全部选择跟他去老木崆。 包括塔天宝手下的记名总兵马昌元。 “将军若是去救援刘帅,在下愿助将军一臂之力!” 马昌元不仅愿意跟王五干,还主动对王五执下礼,根本不提自己是永历朝廷任命的江西总兵。 此人也有些眼力,听王五说他们要去老木崆,立时意识到自己或许能在归明之后立一大功。 这个功劳就是助王五收取老木崆的党、塔旧部。 “你若真心助我,便是我王五生死弟兄!” 王五自是求之不得,毕竟单拿党守素、塔天宝的首级去威慑他们的旧部服从自己有些冒险。 万一有人不服,难免一场厮杀。 有马昌元这个熟悉情况的将领帮忙,成功性自大大提高。 当下让马昌元整理队伍,稍后同他一起前往老木崆。 离天亮大概还有一个时辰左右,但王五等不了。 又叫狗剩同万四他们清点一下人员伤亡情况,将寨中能用的满洲兵甲衣、箭枝全部抢出来。 他准备尽可能的让部下武装到牙齿,能套双甲就套双甲。 多一套甲衣,多一条命。 可惜的是由于大火烧得太快,以致从寨中抢出来能用的棉甲只有六十多套,铁甲十三付,头盔十几顶。 现场无法统计砍杀了多少满洲兵,因为很多死了的满洲兵被大火吞噬。 明军这边阵亡了17人,伤21人。 伤亡比是六分之一多。 即便是占了夜袭出其不意的好处,这个伤亡比还是过大了,让王五很是心疼。 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眼下也没有条件为阵亡者挖坟掩埋,便让哑巴朱三带人将阵亡将士抬到一起就地焚化。 不使这些阵亡将士遗体在明军走后被清军侮辱。 赵进忠这边见那个马昌元正在与那帮降兵说话,便提醒王五道:“头,这帮人会不会反水?” 王五认为不会。 不管是不是误会,马昌元那帮人都宰了不少满洲兵,此事想瞒也瞒不住,因为这一战明军虽成功斩杀满洲副都统杜敏,可逃走的满洲兵不下两百人。 那帮满洲兵回去后因为弄不清楚状况,只会将杜敏之死归结于党、塔降军作乱! 因此不管马昌元等人是不是真心跟他王五干,这帮人也没有任何反水的可能。 至少眼下不会。 赵进忠听后点了点头,但还是留了心眼,要是情况不对他就一箭先射死那个马昌元。 “老爷,我...” 康恩倍吞吞吐吐的来到王五面前,欲言又止。 王五看了他一眼,随手指了指远处,淡淡道:“你可以走了。” “嗯?” 康恩倍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这么容易就放他走。 王五知他心思,道:“我说话向来算数,你既助我夺了此寨,我自是要履行诺言放你走...怎么,难道你这个满洲人还想跟我杀鞑子不成?” “呃?...多谢老爷!” 康恩倍心中激动,想了想,竟跪下给王五磕了三个头,一脸诚恳道:“小的愿老爷长命百岁!” “行了,你走吧。” 王五挥了挥手,“日后战场再见,各安天命。” 闻言,康恩倍忙慌的摇头道:“小的不敢与老爷为敌,万万不敢!” “世事难料。” 王五笑了笑,示意康恩倍现在就走,免得被马昌元那帮人发现他这个真鞑子的存在。 “是,是。” 康恩倍难掩眼神欢喜,弓着腰往后退了好几步,方才转身向着寨外走去。 倒是不留恋,未过多久其身影就消失在夜色中。 看来,也是归心似箭。 望着对方消失的身影,王五嘴角微微翘了翘,正要传令队伍集合,徐霖过来报说在东边坡下发现不少尸体。 应该是原先驻守在此处的明军。 王五这才想起其义兄王四就是慈竹笼的守军指挥官,赶紧带人过去查看。 来到那处山坡,下面有几个士兵正打着火把在翻看。 王五也从徐霖手中接过火把顺着山坡下去,之后便发现这里的明军尸体都没有首级。 显然是被俘虏后斩首,而不是在与清军搏斗过程中战死。 这让王五的心一痛,但不愿相信他的义兄王四会是在降清后被杀。 然而这里的尸体都没有脑袋,他根本难以分辨哪具尸体是他义兄的。 徒劳走了一圈后,王五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准备回到坡上带队伍出发。 刚爬到半坡,身子却是一滞。 不远处一个手持火把士兵身后的大树上,吊着一颗颗人头。 其中一颗正是王四! 脸上的表情不是视死如归,而是无比惊恐。 徐霖他们也看到了被满洲兵吊在树上的人头,一个个纵是不怕死,也被这阴森一幕看得心头一颤。 在风的吹动下,那一颗颗人头在半空中不断转着弯。 忽而人脸向前,忽而人脸向后。 有人开始咒骂鞑子的狠毒,有人则沉默。 王五也在沉默,他知道义兄王四必定是为了活命投降了清军,结果降了后才发现满洲人还是要他们的命。 死前定格在脸上的惊恐表情说明了一切。 许久,他收回视线,一声不吭继续往坡上爬去。 身影从坡上探出时,脸上已然是一脸寒霜。 此去,他要夺帅! 第六十四章 传令全军集合 老木崆。 明皖国公刘体纯经营十多年的根据之地,如今一片废墟,除了下寨以外,其它地方都被叛军纵火烧毁。 现驻扎在老木崆的就是随党守素、塔天宝降清的兵马。 党部有1400余人,驻在下寨靠近中寨区域。 塔部有1100余人,驻在下寨外围。 此外就是二部家眷千余人。 党部负责人是记名总兵郭安,此人曾在老顺军当过都尉,是党守素的亲信。 塔部负责人是记名总兵马文忠,其是崇祯年间同高迎祥、罗汝才并列的义军首领马守应侄子。 马守应于崇祯十七年在荆州病逝后,马文忠接过其旗继续打“老回回”旗,因此又被称为“小老回回”。 后兵败不得不与塔天宝合兵一处,渐渐的倒成了塔天宝的部下。 只不管是郭安还是马文忠,在知道永历朝廷覆没后对于降清都没有抵触,也积极推动此事。 党守素、塔天宝彻底下了决心后,二人奉命将在军议中不肯降清的总兵周国旺、李三虎、陈其元等七名将领杀害。 并活埋七将子侄、妻女、亲兵一百余人。 此举令得军中再也无人敢言不降。 党、塔二人前往慈竹笼后,留在此地的兵士便由郭、马负责。 不过郭安和马文忠说话都不算数,真正做主的是一个年轻的满洲人。 此人就是杜敏派在老木崆的“联络官”僧格。 僧格仅是个七品笔贴式,未来夔东前在西安镶蓝旗副都统衙门主要是做满汉翻译、抄写文书之类的工作。 年龄不大,今年才十九岁。 一个文职笔贴式却被杜敏指派来老木崆充任“满洲大使”,不仅联络田横、万和两部,也负责对党、塔二部降军的节制。 可以说是监军的存在。 看起来不可思议的很。 原因倒也不复杂。 僧格的父亲是一等阿达哈哈番(轻车都尉)桑图。 而桑图是杜敏的妹夫。 所以,僧格就是杜敏的外甥。 做舅舅的能不培养亲外甥? 眼下这夔东战场,还有什么差事比当联络官更安全,也更容易往上报功的么? 年少得意的僧格仗着舅舅的栽培,也是头一回感受到满洲人身份有多么好使。 郭安和马文忠这两个积年老贼在他面前可谓是毕恭毕敬,甚至随僧格来的那几个汉人阿哈都能对他们颐指气使。 也是可怜,郭、马二人从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人,偏此时就跟抽了筋般半点心气都无,当真是僧格要他们往东,二人是绝不敢往西。 主将如此,下面的降兵可想而知是个什么样的心境。 自剃发后,两千多党、塔旧部基本就是浑浑噩噩,有饭就吃,有觉就睡,除了尚保持编制外,已然从他们身上看不到征战多年勇士的模样。 甚至有的士兵才编的小辫子末梢都变白了。 好似一夜之间老了十数岁。 世间最惨的莫过于信仰崩塌,人生失去一切意义。 也就活着吧。 为了让年轻的满洲大使对自己印象更深刻一些,马文忠还将自己才十五岁的堂妹送到了僧格帐中。 效果不错,起码僧格有什么事时都是先叫的马文忠,并说要将马文忠的妹妹带回西安。 这让马文忠颇是激动。 不管是旗人还是汉人,但凡年纪轻轻就出任重要差事的必定上面有人。 这一点,马文忠能看不出? 攀附什么都统、参领的他不敢想,眼面前的这个满洲小贵人还是值得他投资的。 背里庄房那边田横、万和同负隅顽抗的刘体纯拼的正凶。 昨天田横派人回来跟僧格说刘体纯快撑不住了,最多两天他们就能攻下背里庄房。 僧格听着肯定欢喜,此役获胜,舅舅那里往上呈报的有功之人必定有他一个,且还在前面。 少说能有一个前程。 纵是不计军功,也肯定能迁升旗内要职。 由于夜里同马文忠的妹妹缠了半宿,早上僧格就迟迟没起,直到马文忠在外叫他,说是慈竹笼有人回来了这才懒洋洋的起了床。 回来的是塔天宝麾下的总兵官马昌元,其带着数十人天还没亮就从慈竹笼赶了回来。 见马昌元一脸急慌样,马文忠不由问道出什么事。 又见党国公和塔侯爷都没回,不由感到奇怪。 马昌元没说,只问马文忠道:“僧大人呢?” 言语间,看似随意的四下张望了下。 “有军令?僧大人在呢,你跟我来。” 马文忠怕耽误事,示意马昌元随他去见僧格。 “好!你们两个跟我来,其他人留下。” 马昌元让随自己回来的士兵留在此处,只带了两名手下一同前往僧格处。 这两个手下马文忠看着有点眼生,却也没多想。 军中上千号人,他又哪里个个识得。 屋内,僧格已经穿好衣服,正坐在暖炉前烤手。 马文忠的妹妹尚在里屋的床上。 “大人!” 走到门口时,马文忠特意恭敬喊了声。 僧格随口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后,一阵冷风顿时吹进,僧格不由缩了缩脖子,抬头看了眼跟马文忠进来的马昌元,问道:“什么事?” “都统大人有令!” 马昌元躬身说侦得有明朝伪王藏于东南黄草坪一带,故都统下令由僧格指挥老木崆兵马即刻前往黄草坪捉拿那明朝伪王。 “伪王?” 僧格一下来了精神,正欲问个清楚时,那马昌元突然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狠狠扎在马文忠脖子上,并用一只手死死捂住其嘴巴。 “你们!” 僧格大吃一惊刚要喊人,马昌元身后那两名军官同时扑上,一人按住其双手,另一人则用胳膊将其脖子死死勒住。 直勒得僧格两眼翻白,舌头伸长,如同吊死鬼般口水湿了一身,王五方才松手。 僧格的身体顿时软倒在地。 哑巴朱三探了探这小子鼻息,确认死的不能再死方踹了他一脚。 里屋似有动静,不待王五发话,哑巴就冲了进去,紧接着传来女人的一声惨叫。 哑巴出来后,王五瞥了他一眼:“你把那个女人杀了?” “阿巴阿巴...” 哑巴摇摇头,打手势说自己用刀柄把那女的打晕了。 这边马昌元将断了气的马文忠放在地上,外面也传来一阵脚步声,期间有打斗声发生。 是徐霖他们在解决随僧格来的几个汉人阿哈。 行动干净利落,毫无防备的几个汉人阿哈包括马昌元的两名亲兵不是被杀死,就是被制服。 将匕首从马文忠脖子抽出后,马昌元抬头看向王五:“将军,现在怎么办?” 王五拔刀将僧格脑袋猛的斩下提起扔给哑巴,转身看向马昌元:“吹号,传令集合!” 第六十五章 校场夺兵 “呜呜!” 声声号角响彻老木崆。 音波打破朝阳初升宁静的同时,也让已成废墟的老木崆突然多了一丝肃穆。 肃穆之中,是久违的激情。 或者说,是生气! 下寨原明军校场上,王五持刀而立。 身后是万四他们刚刚用红布升起的大旗。 满洲人僧格鲜血染成的红布。 于朝阳之下,血红血红。 158名追随王五奇袭慈竹笼的明军将士或持大刀、或持大弓分列两排。 人人披甲,目光坚毅。 愿意跟随王五继续抗清的46名降兵,则在马昌元带领下自成一排。 用力吹响号角的是狗剩。 为了让号角声再大一些,狗剩吹的腮帮子都跟要爆了般突起。 滚圆滚圆。 “呜呜”的号角声很快传遍老木崆的每一寸土地。 “升中军帐了?” 一群正靠在朝南屋子墙角晒太阳的降兵,被突然传来的号角声惊住,一个个均是疑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军规,升中军帐必放号炮。 若未携号炮,则以号角替。 号(炮)声响,三军不得无故不至。 违者,斩。 这条军规降兵们自入军营第一天时就熟知。 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升中军帐。 自剃发降清以来,他们甚至都没有集合过! 只因上面担心把他们聚在一起会出事。 但今日,为何升帐? “走,集合去!” 有两名辫子已经白了的老卒下意识起身准备去集合,可两人手中一个拿的是葫芦丝,一个拿的是本残破棋谱。 彼此失神。 “升中军帐,升中军帐了!” 越来越多的降兵听到了集合的号角声,有的自发前往校场,有的则在军官带领下赶去。 一路上,士兵疑惑,军官们更是一头雾水,不知上面突然召集升中军帐为什么。 有人猜测是不是满洲人要他们去背里庄房打刘体纯。 有人则怀疑是不是清军那边要改编他们为绿营。 有人则没当回事,只道是上面要重新清点人数。 有人则担心是不是清军要遣散他们。 各种猜测都有。 最先赶到校场的是最近塔天宝部,可等这些士兵赶到后才发现,召集他们的不是塔侯爷,也不是来军中监视他们的满洲人,更不是总兵马文忠,而是一个手持大刀站在一面红旗下的年轻人。 年轻人周围披甲执刀的士兵,他们一个都不认识。 有军官四下寻找满洲僧大人和马总兵身影。 却怎么也看不到,顿时意识到不对劲,然不等他开口提醒有问题,就被人突然涌上拿下。 下令拿人是马昌元。 其以极快速度将陆续赶到校场的马文忠手下军官全部制住,以免这些人因为不服闹事,从而导致校场发生大规模冲突。 拿人过程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有效反抗。 一方面是马昌元精准抓人缘故。 另一方面自是与马昌元也是塔部总兵有关。 很多士兵一开始都很惊讶,不知道马总兵为何下令抓人,待发现被抓的是马文忠手下军官,并没有人动他们后,疑惑之余倒也放下心来,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马昌元在营中也有不少亲信部下,这些人早已得了马的吩咐,暗中带人监视其余各部。 只要苗头不对,立时就行弹压。 ........ “大清早的,谁他妈的在吹号!” 吃早饭的郭安被号角声吓了一跳,气的推门骂了一句。 正同手下朝声音传来方向看的亲兵队长周二虎赶紧道:“大人,不是我们吹的,好像是塔营那边吹的!” “塔营?” 郭安侧耳倾听了下,确认号角声就是来自下寨外围的塔营,不禁有些纳闷:“党帅不是跟塔帅去见那个满洲都统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二虎不太确定道:“大人,会不会是那个小鞑...会不会是那个僧大人召咱们过去?” “八成是!走,过去看看!” 郭安不敢怠慢满洲人的召集令,当下带着一众亲兵向下寨赶去。 到得下寨校场时,就见校场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 塔营的兵基本都到了,党营的兵也来了大半。 一些家眷抱着孩子远远在校场外看热闹。 “让开,让开!” 周二虎喝喊人群为总兵大人让路。 见是郭总兵,知道他的党部士卒赶紧分开,里面的塔营兵也自觉往两边退。 “僧大人!” 不待从人群钻出,郭安就已经喊了一声。 视线内却没有那位满洲僧大人的身影,也没有马文忠,倒是塔天宝手下另一总兵马昌元站在那。 “僧大人呢?” 郭安奇怪问了一句,又见僧大人的手下也不在,顿时心中一突,隐隐有危险降临的感觉。 果然,其话音刚落,那马昌元突然闪到一旁,继而身后丈许处突然涌上一群手持大弓的披甲人,对着郭安及其亲兵不由分说就射。 “嗖嗖”声中,郭安及其亲兵数人当场中箭。 郭安更是被射中七箭! 倒霉的周二虎也被射中了三箭。 “杀!” 不等周围其余士兵反应过来,马昌元手一挥,顿时一帮士兵冲上前去将中箭的郭安等人乱刀砍死。 动作快的郭安等人都没受什么罪。 “杀人了,郭总兵被杀了!” 目睹这一幕的塔营兵也好,党营兵也好,都是吓的纷纷往后退去。 从上空看去,好像一个本来固定了的内圈爆发无限放大。 “什么杀人了!” “谁被杀了!” “妈的,别挤我啊!” 圈子外围的士兵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被前面的人挤的直往后退,不少人差点被推倒在地。 眼看人群惊惶就要大乱时,圈中突然传来一嘹亮声音:“老顺军的弟兄们,我是荆州参将王五,今奉皖国公之命诛杀叛国贼党守素、塔天宝!....现二贼及其党羽已伏诛,还请老顺军的弟兄们勿要惊慌!” 伴随话音,两根长长的竹竿在人群中高高举起。 上面赫然挂着党守素、塔天宝的首级。 “还有他们!” 吃惊的人群还没回过神来,上百颗人头就从半空抛向了他们。 一颗颗人头砸在降兵身上后纷纷滚落在地。 人群几乎是瞬间响起一片惊呼声:“是真鞑子!” 第六十六章 虽困犹斗,九死不悔! 何以抛落在人群中的是真鞑子首级,而不是蒙古、汉军二鞑子,又或绿营走狗兵? 原因便是这些首级上的辫子一看就是老的,且五官明显与汉人不同,尤其牙齿比汉人黄的厉害。 党、塔旧部与清军打了二十年仗,哪个是真鞑子,哪个是假鞑子,他们还是能一眼就分清的。 竹竿上高悬的是党守素、塔天宝首级。 地上掉落的是一百余真鞑子脑袋。 这可怖场景让惊乱中的降兵都是为之一静。 很多原本准备逃离此地的降兵也是下意识止住脚步,回头向那声音发处好奇看去。 “是僧大人!” 一个降兵突然指着脚下的脑袋对周围人喝喊起来。 附近几十双眼睛同时看去,那颗鲜血还没凝固的脑袋,果然是这些日子一直在营中耀武扬威年轻满洲官员! “你们知道这颗脑袋是谁!” 一个同党守素去慈竹笼的亲兵从地上捡起一颗首级高高提起,对着一众党部同袍喊道:“他就是满洲副都统杜敏!” “杜敏?” “副都统!” “就是那个要咱们公爷投降的鞑子头?!” “......” 人群一下炸了窝,纷纷挤上前去看那满洲副都统的脑袋,一个个眼中都是好奇和难以想象。 人越涌越多,那亲兵见状赶紧将杜敏的首级用长矛挑到半空,好让后面的人能够看得更清楚些。 “这个鞑子头就是王将军亲手击毙!” 那亲兵竟对人群大声述说着王五将军是如何带领他们奋勇突进慈竹笼,将那帮满洲鞑子砍得鬼哭狼嚎,又怎么个讨饶的。 丝毫不提党守素、塔天宝同满洲人因为误会而内讧的实情。 听得众降兵是惊叹连连,看向手持大刀的王五均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血旗下的王五面无表情,内心却是对那亲兵生出几分欣赏之意。 此时,他需要的就是造势。 什么是势? 势就是让别人相信自己! 事实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杜敏的脑袋就在这里! 其他满洲兵首级也被降兵们拿在手中传来传去。 好像那不是一颗颗人头,而是一颗颗夜明珠般。 传递过程中,降兵们的眼神明显同过去有所不同。 一些老卒还扒开满洲兵的嘴巴对身边的年轻人指点什么。 “各位老顺军的弟兄们,你们当年跟着先帝南征北战,打了多少硬仗、恶仗,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又哪一个和鞑子没有血海深仇!难道今日你们真要留了辫子为那满洲所轻吗!” 王五手执大刀向人群近了几步。 他所称的“先帝”并非被吴三桂下令勒死的逃跑皇帝永历,也不是在煤山上吊殉国的崇祯,更不是被押往北京处死的弘光,亦不是被清军擒杀的隆武,而是大顺永昌皇帝李自成。 身为“顺二代”,他无法不称李自成为先帝。 忠贞营虽改编为明军,内部却一直称李自成为“先帝”,高夫人为“太后”。 这不仅是老顺军将士对李自成、高太后的敬重怀念,更是他们对过去辉煌的一份朴素留念。 党守素、塔天宝带领的顺军虽非李来亨亲领的老营嫡系,但同样是老顺军一员,部下六七成都是原大顺军将士。 如此,出于政治及情感需要,王五自然要尊称李自成为一声“先帝”。 只校场降兵实在太多,足足有两千多人,没有扩音器的王五无法让更多的降兵听到他在说什么。 此时,徐霖站了出来,示意众人同他一起大声重复将军的声音。 上百人齐声同吼。 声音震住乱哄哄人群同时,也让王五的话一字不漏的传到了每一个降兵耳中。 两千余双眼睛几乎是瞬间朝王五站立方向看来。 很多老人想到了先帝,想到了一片石,想到了怀庆之战、想到了潼关之战,想到了荆州之战,想到了这二十年的坚持... 再看身边的人都留了辫子,不少人的眼眶立时红了。 他们不是不想战斗下去,可国公、侯爷他们不想战啊! 王五能够体会众降兵的心境,很多时候他们也身不由己。 “大家可知西营李晋王病死之时留遗言宁死荒外,毋降也!” 说完,王五特意顿了下,好方便部下复诵。 “想我先帝在时何等英雄,那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始终为我先帝压了一头!可今日我等若降那满洲,岂不是叫那西营盖了我顺营一头!” 再顿,疾声怒吼:“真若做了鞑子的牛马,诸位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诸位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这一次不仅是王五嫡系部下在吼,就是那马昌元等人也在吼。 齐致吼声如雷音震耳般,冲击着校场一众降兵心灵,不少人当场就露出痛苦悔恨之色。 有些老卒更是忍不住落泪。 王五沉默。 约过数十呼吸后,方才续道:“眼下形势是危急,可国难之时总要有人挺身赴难!我欲同诸位并肩作战,虽困犹斗,九死不悔!” “虽困犹斗,九死不悔!” 人群发出的吼声竟是比先前还要响亮。 很多降兵已是为之动容。 但这还不够。 王五深吸一口气,环顾一众剃了发的降兵,悲愤道:“诸位老顺军的弟兄们,我知你们绝望,看不到希望,不知为谁而战,这才随了党、塔二贼剃发降清! 可我要对你们说,我们从来不是为了他大明朝廷而战,更不是为了他大明天子而战,我们是在为自己而战!” 言罢,猛的将大刀柄朝地上重重一砸,痛心疾首吼道:“今日若真服了输,弃了我汉家衣冠,我等苟活人世间有何意义,不过叫他满洲耻笑而矣!” 复诵之人越来越多。 有白发,有黑发。 远处更有童声。 校场上空,尽是悲愤。 “只要我们不降,生死同心,王某相信这山河永远不会遍地腥膻!而且,我们并没有绝望,我们还有希望!” 王五身子猛的转过向着东南方向用力一指,“刘帅还在,虎帅也在,我们并不是孤军!” 待复诵之后,他突然向着一众降兵屈膝跪下,朝他们重重磕了一头,仰面之时,已是流泪满面: “若父死不能葬,若国亡不能救,今日之举,唯死而已!王某在此请求众位老兄弟,随我再战!” 没有复诵。 有的只是“再战”的怒吼声。 第六十七章 朱由检,我对得住你了! 背里庄房。 皖国公刘体纯最后的抵抗处。 自老木崆退至此地已是第五天。 五天以来,叛将田横、万和不断驱使叛军猛攻背里庄房,忠心于刘体纯的明军将士在叛军猛攻下不断战死,至今日全军已不足五百人。 庄房前的两处寨子都被叛军攻占,被叛军死死困住的明军没有任何突围可能,已经是插翅难逃。 稳操胜券的田横派人喊话让明军投降,甚至拿庄房的明军家眷威胁,然而明军上下没一个肯降。 不得已,田横下令发起最后的攻击。 毕竟他同万和给满洲人打了包票,最迟两日全歼刘体纯残部。 进攻命令一下,宁静不到片刻的山凹间再次喊杀一片。 伴随喊杀声的是一条条鲜活生命的逝去。 那朝升红日似不愿看这山凹间不断倒下的忠义之士,竟是悄无声息的躲进西北方向飘来的乌云之中。 阳光的逝去,令得巫山再次变得无比冰冷。 总兵成大用带着最后的残兵百余人依旧死死守在庄口。 两轮搏杀下来,其身边尚能站着的士兵仅余三十人。 便是他自己也是身中数箭。 箭伤令其无法自行站立,只得撑着大刀朝逼近的叛军怒视。 “杀!” 带队的叛军千总徐明驱使部下再度冲杀上去。 又一阵砍杀之后,成大用身边已经没有活着的部下。 这些连名字都不会有人记得的士卒用生命捍卫了大明朝,也捍卫了他们做为汉人的最后尊严。 望着那帮用刀矛指着自己的叛军,58岁的成大用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撑着大刀慢慢坐下,继而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摸出包烟叶。 有两个叛军想上前结果成大用,却被带队的徐明制止。 “这些娃都是好孩子咧,一个个都不曾娶媳妇呢,是俺老成对不住他们,唉。” 将别在腰间的烟袋取出后,成大用当着一众叛军面用颤抖的手将烟叶装入锅中,之后摸出火折子点上深深的抽了一口。 由于没有命令,众叛军不敢上前,就那么持刀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总兵。 接连“吧嗒”几口后,成大用吐了口气:“抽了这么多年,楚地的烟还是不及家乡的好。” 随手将还在燃烧的烟袋扔在地上,朝那正看着自己的叛军千总道:“你小子能不能让我自个动手?” “成总兵请便!” 徐明答应了昔日老上司的最后要求。 “倒是个念旧情的。” 成大用笑了笑,撑着刀缓缓站起,“俺死后,你小子要是还念着过去情份,就把俺骨灰送回米脂老家同俺爹娘埋一块。” 徐明微微点头。 成大用也没再说,只抬头看了看围绕四周的丛山,又看了看倒在四周的娃娃们,黯然半响,猛的使出全身力气将长刀朝自己脖间划去。 死前,发出最后的声音:“刘帅,大用先走一步!” ......... 寨口的失守让无数叛军蜂涌杀入庄内。 残存的明军将士仍在抵抗。 其中就有刘体纯的独子刘亨。 “小公爷,贼兵太多了,你赶紧突出去,快!你爷俩总要活一个啊!” 眼看大势已去,副将张恩情急之下欲死保刘帅之子突围。 可年仅25岁的刘亨却一把挣脱张恩的手,持刀向着涌来的叛军冲了过去,并头也不回喊了声:“张叔,父亲说过,忠臣无后,今日我父子二人便都死在这里吧!” 犟,都他娘的犟! 望着小公爷冲进叛军人群中的背影,张恩猛一跺脚,咬牙提着大刀冲了上去。 “杀!” 刘亨在杀,张恩在杀,最后的明军在杀! 困兽犹斗! 然而,叛军实在太多了,足足数百人围着他们几十人。 “父亲!” 浑身欲血的刘亨突然回头朝上庄高处叫喊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视线内,没有父亲的身影。 但他知道,父亲就在那里看着他。 “为了大明,为了刘帅!” 残存的明军嘶吼着不断倒下。 远处的中庄,也有明军在同冲进来的叛军英勇厮杀着。 却是一群女人! 一群拿刀的女人! 为首的是一个脸被鲜血染红,头发也叫打散的女人。 这帮明军女兵在最后关头表现得并不比男人差,占据地形不断抵御叛军,令得人数远多于她们的叛军一时半会竟难以冲上。 但谁都知道,她们终将被如潮水般的叛军吞没。 上庄一座大屋前。 一对中年夫妇的身影孤怜怜的站在那。 喊杀声似在这儿嘎然而止。 男人几次看向身边的妻子,几次欲要开口说话,几次却生生止住。 直到又一次看向妻子时,妇人突然笑了:“你刘二虎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 看着妻子的脸庞和眼中的笑意,刘体纯心如刀割闭上双眼,再次睁开后已是决然,沉声对陪伴自己二十多年的妻子道:“你先走吧。” 妇人听了丈夫的话,并没有任何惊恐,反而很是平静的说道:“我随时都可以走,就是放不下一对儿女。” “亨儿那性子肯定不愿独活,此时多半殉国...云儿打小跟个男孩子似的,应该知道怎么做。” 说这话时,堂堂大明皖国公脸上尽是痛苦之色。 这一刻,不仅是他刘体纯的最后时刻,也是他刘家的最后一刻! 哪个英雄没儿女之情! “当年咱们跟着先帝入北京时,那崇祯皇帝用白绫把自己给吊死了,今日你我夫妻也效他崇祯一回。” “做忠臣,不就是如此吗?我先去了。” 妇人的心也很痛,但她不愿丈夫在最后时刻觉得有什么遗憾。 双手轻轻从丈夫手中抽出后,她默默走进屋中,站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凳子,将头平静的伸进了索套中。 泪流满面的刘体纯背对着妻子,直到屋中传来凳子倒地的声音。 最后看了眼这大好河山后,刘体纯也来到屋中。 妻子的身体在梁中正微微摆拂着。 生命早已逝去。 站到妻子给他准备的凳子上后,刘体纯毫不犹豫将脖子套了进去。 屋内,是大明皖国公留给这个世间最后的声音:“朱由检,我刘体纯没有对不起你!我保了你家大明二十年,二十年!” 第六十八章 今日巫山,当有人牺牲!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自知无力回天的刘体纯与妻子选择自缢,以实现生前宁死不降清的誓言。 犹记得前年清陕西总督白如梅修书数封劝其降清时,刘回复一言:“此生绝不为奴耳!” 并对左右言道:“当年我随先帝起兵造反,只因明朝王侯贵人视我百姓为草芥,任我百姓冻饿而毙,易子而食,故为求活奋而起兵。然今中国沦陷于外寇,吾辈纵是再恨明朝,亦当严辩夷夏之防,以中国为重,否则岂非狗彘乎!” 刘体纯死了,带着遗憾和不甘死了。 二十年坚持,到头来依旧改变不了国家被外寇铁蹄践踏的事实,真就是死不瞑目。 夫妇死后未有多久,几名士兵走进屋中,望着吊在梁下的夫妇尸体,顿时痛不欲生,哭成一片。 “帅爷,夫人,小的给你们送终了!” 中军亲兵营掌旗王六带领手下给刘体纯夫妇磕了几个头后,强忍心中悲痛将夫妇二人尸体从梁下抱下,放在事先准备好的一张木板床上。 见众人都在痛哭,王六急道:“都别哭了,按帅爷先前吩咐办,快!” 刘体纯生前有过吩咐,即其死后立时焚化,万勿使贼兵摘其首级呈送北京。 众亲兵听了王六所言,立时擦去眼泪将放在外面的火油搬进屋中,倒在了刘帅夫妇二人尸体上。 “帅爷,下辈子我们还跟你杀鞑!” 再次跪下磕头后,泪流满面的王六颤抖的摸出火折子点燃了木板。 火苗接触火油的瞬间变成腾腾大火。 烈焰之中,一代英雄与他的妻子就此仙去。 “帅爷走了,咱们也没什么活头了,去,同叛徒们拼了!” 王六一把拭去泪水,提刀冲出屋子。 战斗,还在继续! 已然不多的残余明军在寨子各处与叛军进行着最后的殊死搏斗。 随刘体纯撤到此绝地的明军家眷们也在战斗。 老人、女人,甚至孩子都在战斗。 能拿的动刀矛的拿刀矛,拿不动的就拿砖块,木头。 这一幕令攻进来的叛军也是有些迟疑。 毕竟,他们不久前也是明军! 他们可以斩杀那些不肯剃发的男人,可又怎么忍心对这些女人孩子下手。 “传我军令,再有不进者,斩!” 不知刘体纯已死的田横见自己手下的兵竟然不愿对那些妇孺下手,大怒之下催令进逼。 “妈的,都砍死拉倒!他刘二虎不死,满洲那边如何交待!” 眼见大功就要到手的万和也派出亲兵队督战,不管刘体纯是死是活,他都要见到人。 被严令催逼的叛军不得不对残余明军及老人妇孺痛下杀手。 刘体纯之子刘亨同数十名明军被人数众多的叛军逼到了垣墙下。 陷入重围的他们尽管快要力竭,却依旧持刀同叛军血战。 不断有人倒下。 从始至终却没有一人弃刀投降! “小公爷,大帅他怕是走了。” 身中数刀的张恩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湿透,却死死挡在刘亨前面。 “张叔,下辈子要是还能碰到你,我还做你徒弟...不过这次,你让我先走吧!” 刘亨突然一把将前面的张恩拉到身后,继而重重推倒在垣墙下,手持长刀朝逼近的几名叛军跃了过去。 “小公爷,你!” 被推到墙角的张恩刚爬起来,上面就跳下几名持刀的明军。 见小公爷被叛军围住,王六想也不想就带人冲了上去:“小公爷,大帅和夫人走了!我们也不活了!” 一刀砍翻一名叛军后,刘亨扭头朝王六看去,双眼含泪道:“照我爹吩咐做了吗?” 不用王六回答,刘亨就知道了。 他看到上庄父母生前居住的屋子正在燃烧。 霎那间,刘亨如野兽般嘶吼着扑向那帮叛军。 爹娘不在,他也不活! 远处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哥!” 是个女子的声音。 刘亨下意识看去,视线内,妹妹刘云带着几十名女兵正在朝他这边奔来。 “是刘公爷的大小姐,快抓住她!” 一队叛军发现了刘云,立时冲上去欲将其截住。 “妹子,哥在!” 眼见妹妹有危险,刘亨顾不得多想提刀就朝刘云奔去。 “快去救大小姐!” 王六同一众亲兵毫不犹豫提刀跟上。 受伤的张恩也支撑着同其余明军拦阻逼近他们的明军。 “哥!” “妹!” 兄妹二人突破叛军拦阻汇聚时,身边的男女兵已是不足数十人。 “爹娘走了!” 持刀挥退两名叛军的刘亨将这一噩耗告诉了妹妹。 刘云的泪水瞬间止不住的流,却依旧同哥哥一起奋力杀敌。 兄妹二人吸引了不少残余明军冲来汇聚,也吸引了叛军注意力。 叛军千总徐明在得到上面授意后,带人喊话:“小公爷,大小姐,田将军说只要你们肯投降,他绝计保全二位性命,也绝不会将二位交给满洲人!” “我爹殉国,你说我这个当儿子的会降吗?” 刘亨冷冷看着从四下朝这边涌来的叛军。 徐明有些不忍,继续劝道:“小公爷,何必呢?总不能让大小姐同这些女人孩子都在这陪葬吧?” 刘亨刚要开口,妹妹刘云的声音已然发出。 “江山易主非我等能阻挠,但我爹说过我汉人绝不受鞑子之束缚,更不可为鞑子奴!当年崖山尚有十万宋人殉国,今日这巫山,也当有人为之牺牲!” 言语抱定牺牲之志。 刘亨看了眼一脸决然的妹妹,心痛之余却也欣慰。 “不降,不降!” 王六等明军将士亦将长刀高高举起,向着那帮甘为异族做狗的叛军宣示他们的骄傲。 “刘二虎死了?” 远处观战的万和疑惑的问田横。 田横点头道:“多半死了。” 万和犹豫了下:“真要把这两孩子杀了?” “杀了吧。” 事到如今,田横可不想斩草不除根,正要下令攻上去时,后方突然响起“呜呜”号角声。 突如其来的号声令得二叛将不由自主掉头看去。 远处山谷间,大队人马正向背里庄房快速涌来。 肉眼可见冲在最前面的是一排排大刀。 那大刀上,竟系着一捆又一捆的辫子! 一面血红大旗在刀林前方咧咧作响。 第六十九章 我们就是天下! 王五知道来迟了。 他已努力万分,从得知刘体纯率部来援,途中一刻不曾耽搁,但还是来迟了! 命运弄人! 他,终不是神。 他,也是普通人。 此时心中之痛,犹如李定国设伏磨盘山功亏一篑,又如郑成功兵临南京却遭惨败。 望着已被叛军攻破的背里庄山,望着那正在燃烧的大火,王五既是揪心也是愤怒。 却不曾有半分退缩,更不曾有半分绝望。 因为不管刘体纯是否殉国,都动摇不了他坚持抗清的意志! “杀!” 长刀毅然前指,当先冲杀而去。 “杀!” 一柄柄系有成捆辫子的大刀随之竖去。 刀上的辫子,是那些愿意提刀再战勇士们的! 割断的辫子,是他们新生的标志,更是他们愿意以死再战的号角。 “不好,明军的援军来了!” 散在庄外清剿明军残兵的是少部叛军,突然杀来的明军大队人马让这些叛军顿时就被吓坏,自知不敌的他们大呼小叫往庄内跑去。 这一跑令得庄口的叛军阵脚大乱。 “明军?!” 庄内的叛军也被远处传来的动静震住,一个个惊疑不定看着,以致忘却屠杀身后那些同样震惊的明军和妇孺们。 “哪来的援军?!” 田横、万和面面相觑,二人对身后杀来的明军一无所知。 但见明军人潮汹涌,心中都是跳的厉害。 “锁彦龙?” 万和想到了唯一可能。 继而就见田横面色大变。 若来的真是西线锁彦龙,说明老木崆、慈竹笼、花场沟一线均已失守!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这些地方驻防的清军败了。 否则锁彦龙何以能突破清军防线杀到他们屁股后面来! “撤,快撤!” 以为清军大败自己被明军抄了后路的田横果断下令撤兵,甚至在万和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带着亲兵向庄外冲去。 想要撤出去,就必须赶在明军堵住庄口前突出去! 否则,他们就是下一个刘体纯。 “走,快走!” 见田横跑了,万和哪里还敢留下,赶紧喝令所部往庄外突。 “总兵有令,撤,快撤!” 庄内各处叛军几乎在同时又如潮水般涌向庄口,看的那帮即将要被吞没的明军残兵目瞪口呆。 “小公爷,咱们的人来了!” 王六激动的吼了起来。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明军残兵在欢呼,老弱妇孺在欢呼,更多的却是哭声。 “哥,是锁叔叔他们,还是李叔叔他们?” 十九岁的刘云望着远处正向庄口杀来的援军,也是泣不成声。 可惜,她的爹娘看不到这一幕。 “不知道。” 刘亨真不清楚,隐约觉得来援的不会是西线锁彦龙,因为他们离的太远,且沿途都被清军占领。 锁彦龙麾下虽有四千兵马,但要长途来援且连续攻破清军几道防线,不比正面突破清军包围圈的难度来得小。 且时间根本来不及! 兴山临国公李帅那边被湖广清军给围住了,也很难突破包围圈来救他们。 因此刘亨觉得来援的可能是靖国公袁宗第、南安侯郝摇旗他们。 他听父亲说过,袁、郝两位叔叔保着韩王、安东王他们就在东南方向的黄草坪。 眼见援军已经冲至庄口,叛军都在惊惶往外突,敌我之势已然完全逆转,自幼便随父亲征战的刘亨当下不再多想,朝众人喊道:“咱们的援军来了,还能杀敌的跟我去报仇!” “报仇!” 众明军残兵纷纷冲下,就连受伤的也都强撑着跃下。 “我们也去!” 刘云也带残存的女兵随兄长冲了下去。 今年十九岁的她已有夫婿。 便是临国公李来亨之子李复国。 是她父亲几年前便与李帅定下的婚事。 二人本是前年就要完婚,因清军大举来攻,明军根据地被清军分隔包围,这才拖到现在。 忠贞营的女人,都是能拿刀杀敌的。 ....... 庄外,明军同一股叛军正面撞在一起。 “杀!” 王五大刀挥起同时,其身后十数排双甲大刀兵后方,赵进忠毫不犹豫将早就紧扣在弓弦上的大箭向着前方抛射而去。 “嗖嗖”声中,上百枝利箭从天而降,将那队试图挡住明军的叛军射倒一片。 前方双甲大刀兵冲,后方箭雨不断抛射,直到双方撞在一起。 大刀挥砍下,被突然出现的明军吓的失去斗志的叛军根本不敌,四散而逃。 田横带部撤到庄口时,见明军来势汹汹以大刀开路,胆寒不敢恋战,不顾庄口尚有大量部下被明军追着砍杀,竟是领着身边的数百叛军向左侧方向仓皇奔去。 万和也在突围,但他迟了一步,至庄口时明军已经完全封死道路。 不得已,只好咬牙带着数百叛军将他护在中间组成一个战团,欲正面突出去。 马昌元带人几次将万和阻住,却几次被万和又突了出来。 王五不是没有发现一股叛军突了出去,一心救援刘体纯的他也顾不得那帮叛军,在砍翻当面叛军后带人增援马昌元。 随着赶到的明军越来越多,万和突围的路被彻底封死。 不甘就此失败的万和困兽犹斗,手下亲兵倒也忠心护主,没有一个肯舍弃他的。 结果被明军压在方圆不到数十丈的圈子里,人也是越打越少。 身披双甲的哑巴朱三带着十几名大刀亲兵硬生生破开叛军阵形,朝被亲兵护着的万和杀去。 眼看一帮不要命的明军朝自己杀来,万和惊惧万分,大叫着要人去挡,可四面八方都是疯狂砍杀的明军,又哪里抵御得住。 终是被从另一方向突入的狗剩一刀砍中,兀自晃了一晃仰面摔倒。 万和一死,其残部立时崩溃,除数十人兀自顽抗,余者皆跪地乞降。 让马昌元、赵进忠组织人手肃清庄内外叛军残兵后,王五焦急带人进庄寻找刘体纯。 “我是荆州参将王五,刘帅在哪,刘帅在哪!” 一路上王五声嘶力竭,沿途遍地都是明军及妇孺尸体让他心头越发沉重。 “我爹已经殉国!” 一众明军残兵护着浑身是血的刘亨来到王五面前。 “刘帅殉国了!” 此噩耗让王五怔立当场,他知自己来迟了,但他尚存着最后的希望! 可刘帅还是没能等到他! “刘帅!” 听到噩耗的明军将士顿时跪倒一片,泣不成声。 哭声从庄内迅速向庄外蔓延。 每一个听到刘帅殉国的明军将士都是忍不住悲涌心头,那些割断辫子愿意追随王五死战的党、塔二部降兵更是如被雷击,呆呆的看着一动不动的王五。 刘帅,是他们的希望啊! 如今,这希望再次破灭了吗! 胜利的喜悦几乎是瞬间被刘帅殉国的噩耗冲淡。 “头,刘帅死了,我们怎么办?” 狗剩也是一脸苦涩。 从吴家垣子一路来到此地,他们从没有叫过苦,也没有怕过死,只因他们相信救出刘帅就还有希望。 可现在... 曹迪威、万四、江天成... 每一个追随王五死战的将士目光之中都透着一丝悲凉。 王五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没有同那位自称是刘体纯之子的年轻将领说什么,而是对一众悲泣的将士喊道: “刘帅殉国了,还有虎帅,还有袁帅,还有郝帅,还有韩王!我们还有希望!” 进而以更大的声音吼道: “朝廷没了我们可以再建! 天子没了,我们也可以再立! 因为,我们就是天下! 我们就是希望!” 第七十章 再造大旗 党、塔二部那些老顺军占了多数的士卒何以剃发降清? 不是他们不能战,也不是不敢战。 他们若不敢战,不能战,也不会在这三峡地区坚持抗清二十年! 究其根本原因,完全是因为绝望失去坚持下去的信心。 更直白的说便是不知为谁而战。 大顺亡了,他们还能为大明而战。 大明亡了,他们为谁而战? 这一幕不仅发生在顺营,同样发生在西营。 永历一次次寒了西营将士的心,然而只要永历还活着,西营将士依旧在晋王李定国指挥下与清军奋勇作战,哪怕退到荒外亦不言降。 可永历的死讯同样让那些在雨林中坚持抗清复国的西营将士,为之丧失最后的斗志和信念。 纵是李定国生前遗言宁死荒外也不降清,他的儿子李嗣兴与蜀王刘文秀的世子刘震等人还是走上了降清道路。 一切,皆因不知为谁而战! 但士兵永远不是决定战与不战的人群! 军官层的动摇才是推动集体剃发的最后一环。 李嗣兴、刘震等人“垄断”了西营是战是降的选择权。 以党守素、塔天宝为首的军官集团同样“垄断”了其部降与不降的选择权。 在不降军官被杀后,没有选择权的士卒只能被迫随党、塔剃发。 王五既杀了党、塔绝了其部再次降清的后路,就必须为这些人指明一个方向。 也就是为什么而战。 否则这些人纵是愿意再战,军心也不会太高。 先前救援刘体纯便是王五给他们指出的目标,也是希望。 如今这个希望破碎,为了不让刘体纯之死影响军心,进而动摇党、塔旧部继续抗清的意志,王五自然就要给出新的方向。 一个可行的方向,一个可以让所有人为之奋斗的方向。 这个方向又分短期与长期。 短期,就是寻找新的统帅。 眼下明军之中能够与刘体纯并立的重量级人物无非三人。 一是李自成的继承人——临国公李来亨。 其以茅麓山为抗清根据地,军民三万余,是迄今为止明军实力最强的一部。 战斗力也是最强。 前年大破湖广提督董学礼,斩杀清军三万余的东线大捷就是以李来亨部为主力。 二是大顺政权的“绵侯”、大明朝的“靖国公”袁宗第。 三则是曾经敢于挟持永历的“南安侯”郝摇旗。 袁、郝两部过去是夔东明军实力最强、地盘最大的力量,现因接连败于陕西清军被迫退到黄草坪,元气大伤,但残兵应该还有两三千人。 据马昌元说,永历朝廷派在夔东的监军文臣洪育鳌,监军太监潘应龙都在郝摇旗军中,另外还有两个朱明王爷。 因此,袁、郝残部在政治上的影响力其实比李来亨部大。 这三人无论哪一个,都足以代替刘体纯成为明军继续抗争的领袖。 成为竖立在夔东地区新的大旗! 长期方向则是王五毫无忌讳喊出的那句。 没有朝廷,他们就再建一个! 没有皇帝,他们就再拥一个! 有了朝廷,有了皇帝,就不是背里庄房这支明军残部的希望,而是所有仍在坚持抵抗的明军共同希望。 这也是为何王五听说有定武帝存在立即无比重视的原因。 有清历史,假借朱明后人起事比比皆是,每一次都能得到百姓的拥戴追随,这说明朱明政权在民间还是有着强大号召力的。 一个假的朱三太子都能让清廷寝食难安,况一个真的朱明政权! 反清复明的口号甚至一直打到清末。 严格来说,推翻满清的中山先生也是其中一员。 早期不仅是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的洪门成员,革命成功后更是第一时间前往孝陵祭祀。 那么在自身资历太浅,根本无法协调各部明军共同抗清前提下,王五必然要将朱明大旗重新竖起来,从而使得丧失抵抗信念的明军各部重新团结振作起来。 马昌元所说不仅能让王五有足够底气号召众人随他去找袁宗第、郝摇旗,而且也极大可能说服袁、郝拥立新帝。 将有可能不存在的定武帝变成真的。 那个亲藩韩王就是现成的“吉祥物”。 背里庄房已经呆不下去。 此地根本没有粮食。 已成废墟的老木崆同样也无法经营。 哪怕王五带人端了慈竹笼的清军前敌指挥部。 不管党、塔二部士兵如何想,王五必须抓紧动作。 “小公爷,当务之急是马上转移到黄草坪同袁、郝二帅合兵一处,否则一旦西线的四川清军、陕西清军压上来,我们不仅挡不住,甚至连转移的机会都没有!” 王五向刘亨表明自己态度,也将其率部从吴家垣子一路救援的情况简单说了下。 对刘亨,王五是很敬重的。 内心深处也有一丝欣慰。 他虽没能救得了刘体纯,但却救下了其一双儿女。 总是暂时保住了他刘家血脉,而不是满门皆殉,独留忠臣无后的遗憾于后人感慨。 由于只是荆州参将,王五将最终决定权交给了这位刘小公爷。 实际不管这位小公爷同不同意,他都会率部前往黄草坪。 “好!” 刘亨也很干脆,同意前往黄草坪同袁宗第、郝摇旗会合。 并道他父亲生前曾说袁、郝二人想保韩王、安东王退往兴山与虎帅会合,如今他们在老木崆难以立足,也只能同袁、郝合兵一处突破包围圈去兴山。 王五这边的人自是没有异议。 当下双方各自收拾,清点人员伤亡,抢救伤员以及清理一切能带走的物资。 王五又对刘亨坦言自己还有人马尚在来老木崆的路上。 “末将虽率部斩了那满洲副都统杜敏,但老木崆至花场沟一线依旧有不少满洲兵部署,末将需要带人接应他们。”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刘亨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之后众人前往刘体纯殉国处。 大火已将整个屋子烧成废墟。 刘体纯夫妇已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五哥!” 王五的义弟王六带着几名亲兵在废墟中将刘体纯夫妇的骨灰小心装进坛中。 望着装有父母骨灰的坛子,刘云泪水再次止不住的下流。 众人也皆是悲伤,啼哭之声彼彼皆是。 王五未多言,只带着部下给殉国的刘体纯夫妇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后,以为刘亨会将父母骨灰带在身上。 不想刘亨接过坛子默然半响后,竟是伸手从中将父母的骨灰抓起扬在半空中。 这一举动让众人都是看呆。 “父亲生前曾说有朝一日若不幸殉国,无须造坟,无须立碑,骨灰就洒在他曾经为之战斗过的地方。” 刘亨鼻子很酸,很想放声痛哭。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哭。 爹娘在天之灵不允许他哭! 第七十一章 多活一天是一天 老木崆、背里庄房两战,忠于刘体纯的明军损失很大。 战前三千余官兵,如今仅存不到四百余人。 其中半数有伤。 随刘体纯撤到背里庄房的家眷也减员近半,只剩一千五百多人。 也就是说除了王五从吴家垣子、锁口洞带来的千余人,以及党、塔二部重新反正的士卒外,刘体纯部已经从夔东明军建制中消失。 因此,王五千辛万苦救下的不过是群失去作战能力的残兵(家眷)。 不仅无法通过收编刘部残兵壮大自身实力,还要沿途护送他们前往黄草坪。 付出与回报完全不等。 毫不客气说,这些人对他就是累赘。 这一点纵是沉默寡言的赵进忠也看的明白,因此在那位刘小公爷带人收拾残局后,悄悄走到王五身边,低声道:“真要带着这帮老弱伤残同袁宗第、郝摇旗会合?” “眼下也只能先送他们去黄草坪,不然那些降兵多半不愿追随于我。” 对赵进忠,王五没有隐瞒必要。 希望是他给的,方向是他指的,他若不朝这个方向前进,党、塔旧部必然弃他而去。 没了这两千多党塔旧部,就凭他手中不到千人的力量,很难有所作为。 “旅长”总比“团长”更能发挥作用。 赵进忠听后却是摇头道:“我若没记错,你当初曾说只有突出去,变被动为主动才有一线生机!” 直言若同刘部这帮老弱去黄草坪同袁、郝会合,哪怕短期内几方能够抱团取暖,可依旧在清军包围圈中。 而明军有多少人? 最多几千人。 清军有多少人? 二十万! 敌我力量悬殊太大,太大! 再说,黄草坪有够几千人坚持下去的粮食吗? 显然没有。 袁宗第同郝摇旗可是被迫撤到黄草坪,而不是主动去的。 所以,去黄草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事。 “现在唯一的机会是从牛万程那里突出去,要不然,” 赵进忠没有把话说透。 什么意思,王五却是一清二楚。 在向刘亨建议先去黄草坪前,他就已经分析过利弊得失,结论同赵进忠一样——早死晚死而矣! 当下最明智的做法是抛弃刘亨这帮人,带人赶紧从后方尾随的牛万程那里“借”一条路冲出去。 借不到,就杀一条血路出来! 哪怕只突出去几百,甚至百十人,未必不是能在将来燎原的火种! 毕竟,九年后,西南就有惊天战鼓敲响。 现在不冲出去,一旦四川提督郑蛟麟指挥的四川清军主力越过吴家垣子封住锁口洞一线,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从西线窜出去。 机会,最后的机会! 可他王五真能一走了之? 党、塔旧部多半不会跟他走,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帮割了辫子鼓起勇气再战的老兵们,唯一动力就来源于王五给他们指出的希望。 哪怕这个希望有些飘渺,甚至有些不切实际,但终究是一个值得他们为之努力的方向。 如果这个希望被王五亲手掐灭,有多少人会跟他走? 抛弃妇孺,抛弃友军,我们就是所谓天下? 大饼,不是这样画的。 麻思忠、许德义他们更不会跟他走。 因为人家是刘体纯的嫡系老营兵。 当初就是因为想拉拢这帮老顺军,争取保住刘体纯这面大旗,王五才决定同他们援救老木崆。 否则他早就往外跑了。 刘体纯是死了,他的儿子刘亨尚在。 麻思忠、许德义若知他王五弃了刘亨,如何看他? 还会继续追随他? 答案都不用去猜。 纵是对顺营抱有敌视的张天望兄弟,怕也不会再信他王五。 甚至连王五的嫡系都会对他的举动产生疑问。 好比我们已经过了雪山,为什么还要回来! 毕竟一直以来王五给自己树立的不仅是宁死不降的形象,更是一个忠臣义士形象。 这个形象若是崩塌,对王五无疑是致命打击。 去黄草坪,死局。 不去黄草坪,还是死局。 叫王五如何选择? “今日方知世事难。” 王五想到了当年的李过、高一功他们。 不联明是死,联明同样是死。 亦想到了李定国、刘文秀。 保明是死,不保明还是死! 可最终这些顺、西阵营的翘楚人物,无一不是选择保明,并最终为这个选择付出一切。 包括生命。 为什么? 无它,不愿为奴耳! 以中国为重耳! 绝不更改衣冠,背弃祖宗耳! 今时今地,又容王五做几多选择! “到黄草坪再说吧。” 王五无奈叹了口气。 归根结底,还是他王五太弱。 这一局,也太险! 意志可以凝聚不愿屈服的人,却无法改变大局。 想要改变大局,他就需要争取更多的人同他往外冲。 赵进忠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要同袁宗第、郝摇旗一同前往兴山虎帅处?” 王五点了点头,如果黄草坪情况不妙,他不排除这个可能。 虽然这是从一个包围圈跳到另一个包围圈,但毕竟可以让巫山这边的明军残部得以喘口气,得到一定的体整。 若是能劝说李来亨举全军之力突围,未必不能创造奇迹,打开一个新局面。 他数次对党、塔旧部提及虎帅,用意就是在此。 毕竟,李来亨那里还没有进入绝境。 这对于其他各处明军而言,肯定是个希望所在。 “那好,既然头决定了,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赵进忠有些失望,却没有因此生出他念,只笑了笑,道:“多活一天是一天吧。” 说完便去处置俘虏的事。 此战,击毙叛将万和以下近千人,俘虏却多达两千余人。 可惜的是叫另一叛将田横给跑了。 如何处置俘虏,王五同刘亨有过商议,即从中选出500人编入明军。 刘亨处分200人,王五处分300人。 其余的人除田、万二人的亲兵必须处死外都放归,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赵进忠走后,王五突然有些寂寥,也很无力。 不远处,几个才七八岁的娃娃正在帮大人捡拾地上的箭矢。 一个小女孩背上还捆着个襁褓中的孩子。 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在默默做着手头的事。 这就是坚持的意义么? 王五视线缓缓抬高,不知不觉移向正南。 “那位先生也应该在海边注视着夔东吧?” 没来由的王五鼻子变得很酸,想哭。 是的,几千里外的舟山海岛边,一位身着汉家衣冠的中年人正在侍童杨冠玉的搀扶下远眺大陆。 海风,很冷。 第七十二章 什么个情况? 田横真是侥幸保住小命,倘若再晚一些,必然落得个万和下场。 只这会疲于逃命的田横不知万和已死,还以为万和够义气在后面替他拖着明军呢。 逃出来的叛军约有七八百人,多数是田横的部下。 一个个如丧家之犬般,不少人甚至为了逃命连甲衣兵器都弃了。 军旗也都丢了,一群败兵跟惊弓之鸟般草木皆兵。 后面有个什么动静,能把前面人的屁都给吓出来。 哪里还像是支军队,倒像是帮逃难的土匪。 甚至连土匪都不如。 田横顾不上收拢溃兵,整顿士气再战什么的,只顾着带头跑。 天大地大,不及小命最大。 真是叫明军给吓破了胆。 一气奔了七八里地,确认后面没有明军追击后,田横方才喘着粗气下令就地歇会脚。 山地不比平原,一口气跑这么远确是够累的。 不歇会,怕是不少人能活活跑死。 又叫人将逃出来的士卒收拢一下。 具体伤亡情况不想知道,他有眼看。 “大人,我们去哪?” 一同跑出来的千总徐明带人找到了一直跑在前头的总兵大人。 “去哪?” 这个问题难住了田横。 明军能从他们屁股后面冒出来,说明老木崆、慈竹笼一带肯定叫明军攻陷。 所以沿这条道逃的话,弄不好会被明军的留守兵马给截住。 届时追兵再撵上来的话,他们就真插翅难逃了。 思来想去,田横觉得不当继续走这条刘体纯发动军民修建的主山道,而是应该走附近寨民的小道去竹山县境。 苦是苦些,总比丢命的强。 竹山城是满洲西安将军傅喀禅的驻地,除大量满洲八旗兵驻扎外,还有起码万余陕西绿营。 绝对的安全。 不过最近的小道在老木崆附近,所以不管田横愿不愿意,他都得先带人去老木崆这个“中转站”。 现在只能赌明军留在老木崆的兵马不是太多,要不然就真麻烦了。 拿定主意后,田横让麾下几个逃出来的军官抓紧整顿一下队伍,组织还有武器的士兵走在前头,这样真碰上明军起码还能打一下,不致叫人家一冲就散。 有军官迟疑了下,提醒总兵大人万总兵他们还没跑出来,是不是等一等。 田横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的继续上路。 义气归义气,却是巴不得万和永远垫在他后面。 大不了跑不出来,明年田大哥给你多烧点纸钱。 途中,田横不是没有思考过那支冒出来的明军究竟是不是锁彦龙的兵,但思来想去也确定不了。 最终得出的结论不管那支明军是不是西线回来的,他都先出去。 纵是大清那边因他实力受损吃了败仗不再待见于他,也要出去。 因为,留下来必死无疑! 刘体纯的死会让那帮明军跟他拼命! 逃出来的叛军队伍在一阵提心吊胆之后,终是看到远处仍在冒着烟的老木崆。 火,就是他们放的。 “你带人过去看看。” 田横也是谨慎,让徐明带人去老木崆探查一下情况,结果发现老木崆连个鬼影也没有。 这让田横大喜过望,判断是锁彦龙为了救刘体纯把兵都带去背里庄房,压根没有留人在后面。 “走!” 有惊无险的通过老木崆后,田横信心更足,竟直接沿着山道往慈竹笼奔去。 不想这会却遇上麻烦。 前方一队兵马正在朝他们接近。 田横脸色顿时大变,后悔自己不应该轻敌大意,正愁是同明军正面厮杀冲出去,还是赶紧折回老木崆从小道开溜时,有眼尖的亲兵激动的喊了起来:“大人,是满洲大兵!” “满洲大兵”是投降清廷的汉官汉将对满洲兵的敬称。 前些年若明军势大围逼甚紧时,降官动辄十几封告急文书飞入北京,恳请清廷“速派真满洲大兵至!” 久而久之,“满洲大兵”便取代“真满洲”成为八旗兵的统称。 不过清廷大多数时候派出的“满洲大兵”都是蒙、汉八旗。 作为降军,田横部自也以此称呼八旗兵。 军中再不闻“鞑子”二字。 “满洲大兵?!” 亲兵的叫喊声让田横没来由的哆嗦一下,不是害怕,而是惊喜。 继而快步上前仔细看去,果然来的是一队打着镶红旗的满洲大兵! 霎那间如见救星,迫不及待带人奔了过去。 真就是喜迎满洲大兵。 对面来的确是真满洲。 镶红旗满洲第十二佐领那哈部。 也就是奉副都统杜敏之命在百家池一带“扫穴”的满洲兵。 几乎是同一时间,满洲兵也发现了对面的田横部。 领催愣格里立即将这一情况回报给了后面的佐领那哈。 坐在马上的那哈立时抬头远眺:“是明军?” 愣格里摇头道:“没打旗子,看不出来!” 那哈下令所部披甲人戒备。 不一会,前面有骁骑校在喊:“大人,前面的兵马有辫子!” “有辫子?” 闻言,那哈眉头顿时一挑,毫不犹豫拔刀喝令:“是明军!杀,为都统大人报仇!” “杀!” 数百满洲披甲人群情汹涌,以锐不可挡的气势杀向了对面的假辫子兵。 那些从慈竹笼逃出来的满洲兵眼睛,甚至都能冒火。 ........ 几十开里外,失去明军踪迹的湖广绿营牛副将万程也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 因为他不仅跟丢了王五那王八蛋,还被一支满洲大兵给偷袭了下,继而将他们视为敌军拦了下来。 对方虽只百多人,却凭着地利生生挡住了牛万程上千号人。 这让牛万程极度困惑。 为免误会,他赶紧派宋恩过去通报身份,同时下令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准向满洲兵开火。 未几,宋恩回到副将大人这里,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这样子看得牛万程大急:“你没说我是湖广绿营的牛万程!” “大人,卑职说了!” 宋恩一脸无奈表情。 “说了,他们怎么还拦着本将的!” 牛万程莫名一股火气,满洲兵搞什么东西,大水还能冲了龙王庙不成! 宋恩硬着头皮道:“大人,满洲人说打的就是您!” “嗯?” 老牛愣了眼:他妈的这什么情况! 第七十三章 王五还是厚道的 拦住牛万程部的是西安驻防镶红旗第七参领第九佐领的满洲兵。 没有误会,他们打的就是湖广牛副将。 因为昨天就是一帮假扮绿营的辫子兵袭击了他们的佐领雅图! 今天,就在一个时辰前! 又是一帮自称湖广绿营副将牛万程部的辫子兵再次袭击了他们! 这支辫子兵为了赢得满洲兵的信任,甚至还出示了湖广绿营的相关身份证明。 在反复确认对方身份无误后,满洲兵才让他们进寨。 可最终事实证明这帮身份无误的辫子兵还是假冒的明军! 连续两次袭击,让好不容易突出来的第九佐领残余满洲兵们,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一支留着辫子的汉军。 尤其是自称湖广绿营的汉军! 宁可杀错,不放过一个,大概就是这帮满洲人唯一的想法。 实在是不敢再上当了。 也实在是怕了。 结果,倒霉催的带兵过来准备捡漏的牛副将叫满洲兵堵了个正着。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眼前的状况,牛副将真是摸不着头脑。 直觉却告诉他,肯定跟王五那个王八蛋有关。 都司齐奎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因为他率人打扫战场时,发现表明阵亡军官身份的腰牌都被明军给拿走了。 当时以为明军是拿腰牌向上面邀功,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明军“窃取”了他们的身份。 也就是真的牛部成了李鬼,假的牛部却成了李逵。 这个办法无疑是十分狡猾、十分无耻的,却真能让清军敌我难分,从而让明军在清军眼皮底下混水摸鱼。 听了齐奎的分析,牛万程气得跺脚大骂:“狗日的王五,我搞你滴木麻滴比!叫老子逮住你个龟孙,我一巴掌呼死你娃!” 原因是分析出来了。 可骂也无济于事。 现在得想解决办法。 总不能真让满洲大兵以为他牛副将是冒充的大清兵吧。 “去,把本将的腰牌送过去,一定要跟满洲人说,前头过去的辫子兵是冒充我部,他们拿的腰牌是...” 牛万程突然顿住,他发现不能这么说。 这事有点乱。 真相的背后相当麻烦。 总不能告诉满洲人,他牛万程被明军打的全军覆没过吧。 那样一来,满洲人更不相信他了。 你都全军覆没本人还被俘虏过,怎么还能活蹦乱跳的出现在这? 真相只有一个——牛万程通敌! 所以,牛万程最好什么也别说,就让宋恩拿自己的腰牌再去跟满洲大兵接触一下,同时为表明自己绝不是冒牌货,又下令士兵后撤半里地。 “谁要是敢向满洲放一铳,老子拿他脑袋当尿壶!” 生怕误会加深导致自己走入死胡同的牛万程下了死命令。 “大人,万一满洲人攻击我们呢?” 刚刚带人成功被“收编”的侯三江觉得这个命令有点过份,他们可以不主动攻击满洲人,可满洲人真要杀他们,也不能不让他们自保吧? “也不准还手!” 牛万程却不觉得自己的命令有什么问题,坚决下达不抵抗命令。 这道有点过份的命令最终还是被贯彻了下去。 毕竟牛的部下对满洲大兵也畏惧的很。 因此后撤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快! 别说,牛的应急举措真有效果。 他的腰牌虽没有得到满洲大兵的承认,但其主动后撤的举动却让满洲大兵也怀疑他们是不是搞错了。 带队的领催额里活综合实际情况,决定向牛部要求两件事以验证他们的真假。 一是允许他派往竹山报讯的阿哈通过。 二是要求牛部向他们提供食物。 前者是为了向高层通报最近发生的情况,好让各部加强警惕,免得被明军假扮的绿营偷袭。 后者是他们饿了。 逃跑的时候除了武器啥也没带。 额里活表示只要牛部对这两件事予以满足,他才能相信他们不是明军假扮。 牛万程当然予以满足,从自己也不多的军粮中取出一些让人送给满洲大兵。 为了让满洲大兵对自己印象深刻,还让人将军中不多的腊肉都收集上来全送了过去。 情况向着好的方向转变。 就在牛万程认为自己已经完全获得满洲大兵信任时,满洲人却向他发起了进攻! 这让牛万程大吃一惊,本能就要掉头跑。 但很快他发现满洲人并不是来打他,而是向他这边逃命来的。 因为,满洲人的后面跟着另一支正在喊杀的队伍。 “快保护满洲!快!” 牛万程第一时间就传达了这道军令,他绝不允许满洲人在自己眼皮底下遭到明军的任何“侵犯”。 不过他似乎并没有下令部下对袭击满洲大兵的明军发起进攻。 成功接应到满洲兵后,牛万程第一时间便回头准备撤了。 根本不用想,他就知道是王五那王八蛋来了! 来的正是王五率领的明军。 他们刚刚在慈竹笼以东区域击败满洲佐领那哈,并成功斩杀逃到此地的叛将田横。 顺利的让王五都好生纳闷了一阵。 因为他带兵赶到的时候,田横正和满洲人厮杀在一起。 像极了昨夜的党守素、塔天宝。 误会的延续。 可能多了一重因素。 就是那个满洲佐领那哈为了减轻副都统之死对自己前程的影响,便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田横部当成叛军予以剿灭。 是不是如此,王五不太确定。 他只知道坐收了渔翁之利。 那哈带人跑了出来,王五便带队继续追。 中途那哈残部又撞上了正往老木崆赶的田文、麻思忠、张天望三人率领的后队,又一阵厮杀后,那哈仅带数十满洲兵突了出去。 这一回,王五没有穷寇勿追,而是继续带人跟撵兔子一样咬在那哈后面。 因为田文说他们刚刚偷袭了另一支满洲兵,现那支满洲兵残部就在后方十来里处的黑沟。 本着尽可能斩杀更多满洲人这一原则,附近又没有清军成建制的大队人马,王五当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果然,受逃奔过来的那哈部影响,卡在黑沟的第十二佐领残部也逃了。 带人奋勇追杀在前的徐霖及时传回情报,说是黑沟西边有一支绿营兵,请示打还是不打。 “是牛万程么?” 王五登高远眺,发现确是跟狗皮膏药粘着自己不放的牛副将,微一思索传令收兵,并做出一付发现清军大队不敢追击的假象。 追杀他们一路的明军突然不追了,自是让死里逃生的佐领那哈如蒙大赦。 却不曾注意接应他们的湖广绿营牛副将面色有些古怪。 “大人,” 齐奎低声想说点什么。 牛副将却示意不要说,有些紧张的看了眼正坐在地上喘气的满洲大兵,压低声音道:“王五那娃还是厚道的,这份情我老牛记下了。” 第七十四章 走一走,看一看 “牛,你很好,大大的好!” 佐领那哈的汉话水平相当不错。 这得益于他的母亲不仅是汉人,还是明朝在辽东的一个官员妻子。 确认明军撤退后,作为此地清军的最高指挥官,那哈第一时间便给予前来“接应”的牛万程高度肯定。 “末将来迟,还请大人恕罪!” 牛万程“叭叭”袖子一打,给那哈行了个标准的旗人礼。 打仗他是不行,做人还是相当会的,要不然也不会从小小亲兵混到副将。 佐领是正四品,副将却是从二品! 但品级明明高于对方的牛万程却是自觉执下礼,不敢对这位满洲佐领有半点不敬。 这便是大清官场的潜规划——旗员天生大一级。 纵是已经退休的大学士洪承畴在满洲佐领面前,也是万万不敢托大的。 接下来牛万程自是一番感人肺腑的话,并表示是他来迟了,这才使的满洲大兵受到一定损失。 当然,满洲大兵的损失主要是因为明贼冒充大清兵造成,而非堂堂正正的战斗造成。 绝口不提那哈大人刚才的狼狈样。 “这帮明贼实在是狡猾,竟然伪装成我军,叫人防不胜防,真是可恶!” 对于敌人的狡猾手段,牛万程咬牙切齿,双拳紧握,义愤填膺的很。 这一点那哈深有体会,出于慎重考虑,沉吟片刻道:“这里的事情本官要亲自去竹山禀报将军。” 是要亲自去汇报,不然有些事情不好交待。 副都统杜敏阵亡这件事,关系很大。 要是不能及时撇清责任,朝廷动怒的话,不是他这个小小佐领能扛得住的。 问题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那哈现在回竹山都像是临阵脱逃。 所以,他需要一个台阶。 这个台阶当然由体贴的牛副将提供。 虽然两人一个是西安驻防八旗,一个是湖广绿营,双方没有隶属关系,但在同一面大清旗帜下,这个隶属关系是可以微调的。 于是,那哈郑重给牛万程下了一道军令,就是由他率部向老木崆挺进,确保明军无法突围。 而佐领大人除了回竹山说明情况,也将请求将军大人向老木崆派出重兵继续围剿明军。 就是不知这个湖广绿营的副将愿不愿意配合。 结果让他很满意。 “末将愿听大人差遣!” 牛万程嘴里答应的很痛快,心里却在打鼓,因为他不知道王五同不同意他接近老木崆。 好在,佐领大人只是让他向老木崆挺进,没让他夺回老木崆。 这就有商量余地了。 “好!” 对于眼前这位忠诚且乖巧的绿营汉将,那哈打心眼里欢喜,当下也不多言,领着一帮满洲残兵向竹山方向退却。 “大人,咱们真要去老木崆?” 齐奎对副将大人的决定有些不满,他们完全可以不理会这个满洲佐领的要求,因为继续深入下去极可能遭到明军攻击。 毕竟,明军可是刚刚击败了满洲八旗军,从当前态势来看,老木崆的刘体纯很有可能已经脱险,如此一来刘体纯说不定会重新发起西线反击。 那他们不就成了明军首要打击目标? 牛万程只说了六个字:“走一走,看一看。” 并让齐奎拟一道公文派人送报提督处,除了说明他们在向老木崆进军外,最重要的就是成功救援了一百多满洲大兵。 这是怕那个佐领回去后因为要脸原因,不肯向上面如实奏报他的救援功劳。 ....... 在给牛万程送了个人情后,王五就带人撤退了。 他能在几天内连续创造击败清军的战绩,靠的是出其不意,而不是明军自身实力有多强悍。 真要碰上一支敢打敢拼的清军,明军多半还是输。 比如最能打的西线清军李国英部。 因此,王五现在也需要牛万程这支熟悉的清军离他最近,否则换一支不熟悉的清军过来,弄不好往黄草坪转移行动就成了一场大溃退。 “王不离牛,牛不离王”,才是当下最符合巫山明军利益的局面。 再次同田文、麻思忠他们会合后,王五简单的统计了下人数。 他从背里庄房带了800人前来接应,途中伤亡50余人,掉队30余人,因此现有士卒710余。 田文、麻思忠、张天望这边连同家眷900多人,途中又陆续收拢了几批从清军屠刀下解救的妇孺丁壮,使得队伍总人数达到了1500余人。 也就是作为第二批次转移的队伍总共是2200余人。 能战之兵1400余。 将刘体纯殉国消息告诉麻思忠等人后,诸将都是惊愕万分,继而无比悲痛,就是那个对顺营抱有敌视态度的张天望面容也是戚戚,长叹一声。 待众人心境稍稍平复后,王五将下一步去黄草坪同袁宗第、郝摇旗会合的事说了。 张天放立即提出异议:“既然这附近几十里的清军都叫咱们打败了,那咱们完全可以继续以老木崆为根据地同清军干到底!” 这个观点得到不少人的附和。 舍弃熟悉的老木崆,去陌生的黄草坪,确是有些想不通。 王五苦笑一声告诉众人清军在这片区域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扫穴”行动。 “附近寨子的百姓大多被杀光,粮食也被烧光,能住人的屋子同样也被焚毁,因此眼下整个老木崆根据地实际已经沦为废墟,咱们没有吃的,没有住的,怎么坚持下去?” 王五直言同袁宗第、郝摇旗会师后,他们也不能留在黄草坪,而是要不顾一切向兴山方向突围,争取能同虎帅李来亨部会合。 如此,才能坚持抗清。 否则,还是难逃被清军重兵绞杀的下场。 相对陕西清军、四川清军,曾被明军痛揍的湖广清军才是最好捏的软柿子。 破局的关键也在湖广清军身上。 “听王五兄弟的,我们去同靖国公、南安侯会合,然后去临国公那里!” 张天望对袁守第、郝摇旗、李来亨的称呼是永历朝廷封授的爵号,这跟麻思忠他们所说的“袁帅”、“郝帅”、“虎帅”是有些许不同的。 可见刘体纯殉国固然让张天望对顺营有一定改观,但刻骨之痛始终难以短期内消散。 尤其郝摇旗当年还干出过绑架永历皇帝的事。 而李来亨对永历朝廷更是听宣不听调,甚至拒绝觐见永历。 得益于王五通过血战建立的威望,军议结果便以他的决定为决定。 简单收拾了下,两千余人的队伍便向老木崆方向前进。 同之前队伍的整体肃穆、沉重、决死的气氛不同,这一次队伍中多了些欢声笑语。 难得的轻松。 击毙满洲副都统杜敏,斩杀叛将田横、万和,连续击败绿营、满洲八旗兵的胜利,让原本因为誓死不降而凝聚起来的这支明军将士眼神中,多了一分骄傲! 第七十五章 八旗了不起么? 凛咧寒风中,吴家垣子旌旗遍布,到处都是留着辫子的清军。 垣墙上,数十名清军将领正簇拥一人向着东方群山远眺。 为首之人正是西线围剿清军前敌总指挥——四川提督郑蛟麟。 此人原是明关宁军都司,一直随吴三桂坚守山海关。 清军入关后,郑蛟麟亦随吴三桂镇压农民军和明朝,因军功被吴三桂向清廷保荐为四川提督。 同平凉提督王辅臣、贵州提督李本深一起,被公认为吴三桂帐下三大猛将。 康熙元年四川总督李国英奏请清廷发动对夔东明军围剿以来,郑蛟麟一直在前线指挥四川清军对敌,相继取得数次大捷歼灭明军两万余人,可谓是李国英的左膀右臂。 其出色的指挥能力也让李国英放心委其全权指挥全军。 于陈家坡一战击退刘体纯部署的反击后,郑蛟麟便一直在酝酿对吴家垣子的攻势,好彻底瓦解刘体纯围绕此地部署的防线。 只天降大雪,让清军运输受困,这才作罢。 谁知天降好事——明军内部生乱! 消息是从吴家垣子逃出的明挂印总兵胡君贵亲口对郑蛟麟说的。 一开始郑蛟麟没有轻信,但随着从吴家垣子前来清军营地请降的明军越来越多,终让他意识到大破刘体纯的机会就在眼前。 且得之毫不费功夫! 用兵向来求速的郑蛟麟不待总督大人咨文到,就点齐所部兵马浩荡开往吴家垣子。 到达之后,果见此地明军早已散去,营中空无一人。 可谓十年经营,一朝尽弃。 不过明军走时将垣子的所有房屋,及有用物资都烧毁了,迫使郑蛟麟不得不下令抚剿总兵梁加琦部就地伐木,重新搭建可用以居住的棚屋。 不然天寒地冻睡在外面,士兵可吃不消。 随郑蛟麟抵达吴家垣子的清军除重夔镇总兵程廷俊、抚剿署总兵梁加琦指挥的13000余重夔、建昌两镇绿营兵外,又有降清的慕义侯谭诣、向化侯谭弘、新化伯冯启凤统帅的14000余兵马。 征发的随军民夫亦有数千人之多。 相对缺衣少吃的明军而言,清军装备可谓十分精良,且携带大小火炮百余门,无论是野战还是攻坚能力均远超明军。 在垣子废墟巡视一圈后,郑蛟麟看到了被斩首的田守一、锁彦龙首级。 望着这两个有意降清却惨遭横死的老对手,郑蛟麟难得唏嘘了一阵。 随后带众人登高察看周围地形,研究了一番地图后突问身边侍立的降将胡君贵:“你说的那个王五究竟是谁,为何本官从未听闻明贼中有这么号人物?” 已经剃发的胡君贵忙道:“回军门话,末将对此人也不甚熟悉,只知是田守一的部下。” 不知是剃发时过于匆忙,还是帮其剃发的人手艺不精,胡总兵额头和后脑勺上明显有几道小口子。 风一吹,伤口就跟撒了盐似的疼的厉害。 偏是不敢皱眉。 “明室虽亡,人心归清,贼人中总还是有几个汉子的。若说刘体纯、李来亨、袁宗第等是大贼,那这王五就是小贼,可惜天下大势又岂是他们能够螳臂挡车的。” 郑蛟麟话中自有感慨意味。 当年,他也是明臣。 胡君贵听后赶紧道:“军门所言甚是!末将就是知大势难逆,这才弃暗投明,愿为大清效犬马之劳!” 瞥了眼这个新降之人后,郑蛟麟淡淡说了句:“朝廷对尔等极是宽大,今后勇于拼命便是。” “嗻!” 胡君贵重重应了一声,如同奴才般小心翼翼侯在一边。 这模样令得人群中的慕义侯谭诣极为鄙视,但想自己当初亦是如此卑微对那李国英。 当真是大哥笑二哥,没意思的很。 同其并排而站的向化侯谭弘面无表情,其降清后先授川北总兵官,隶吴三桂麾下,后封川北将军转战西南,因功被吴三桂向清廷保举为四川总兵。 同郑蛟麟一样极得吴三桂看重,也是吴三桂安插在四川绿营的心腹之人。 不久前刚刚降清的新化伯冯启凤在人群中想了想,上前两步轻声道:“禀军门,既然吴家垣子已落入我军之手,末将以为当立即派兵攻下锁口洞,再择精兵直扑老木崆,如此大功唾手可得!” 闻言,郑蛟麟的中军副将罗天养立时附和道:“不错,老木崆明军如今生了内乱,我军当利用这个机会一举建功,擒斩那大贼刘体纯!” 郑蛟麟眉头微动,似对此提议十分动心。 见状,重夔镇总兵程廷俊忙提醒道:“军门,一直以来都是陕西那边主攻的老木崆,又有西安驻防八旗参与此战,我军若是横插一手,会不会惹怒八旗?” “八旗有什么了不起么?” 郑蛟麟竟是微哼一声,闷声道:“我随平西王自山海关一路南征直至缅甸,大小百仗,哪一仗不是身先士卒,他八旗兵在干什么?不过是跟在我们后面捡果子而矣!没有我等,这明朝他八旗真能灭了?” 诸将听了这话,都是吃惊。 然有人心下嘀咕郑蛟麟这话太过犯忌,也有深以为然的。 如那四川总兵谭弘,如那抚剿总兵梁加琦,如那中军副将罗天养。 除少数几人外,这帮四川绿营的将领竟都不认为郑蛟麟所言过于狂妄,又或隐含大逆不道之意。 足见吴三桂对川军渗透到何种程度。 也足见隶属吴三桂的清军诸将对八旗有何等轻视。 只郑蛟麟不是无缘无故突放厥词,实是也有意试探。 因平西王与朝廷已有水火不容之势。 一个多月前,清廷突以云贵军事行动已经停止为由,收缴了吴三桂的平西大将军印信! 而就在半月前,清廷突然又下诏截断吴三桂用人题补之权,将云贵官员的任命权重新收归部选。 这两件事释放的信号太过强烈,以致云贵一些吴军大将私下开始劝说吴三桂起兵反清! 身为吴三桂的亲信,又是四川清军的总指挥,郑蛟麟自也是“劝反”一员。 只是吴三桂始终没有表明态度,并修书郑蛟麟要其务要绞杀夔东顺军大贼,“心无旁骛,勿动它念”。 这让郑蛟麟着实无奈。 却也遵吴三桂意思竭力剿杀明军。 只因他知道老顺贼一日不灭,平西王一日便不安心。 清廷那边显然也清楚此事,故而不遗余力招降。 打的什么主意,路人皆知。 不过郑蛟麟并不在乎这些李自成的余孽,他也不在乎什么八旗兵! 他只知道他能有今天,靠的是平西王! 靠的是他自己! 程廷俊若不提醒此中关节,郑蛟麟或许真可以让西安那帮八旗废物抢夺攻破老木崆的大功。 现在嘛。 看了眼李国英亲手提拔的重夔镇总兵,郑蛟麟没有多想当场下令由程部为先驱,立即攻占锁口洞,尔后为全军前锋直指老木崆。 程廷俊不敢违令,只得点齐所部营兵出发。 排枪刀盾,绿旗矛头。 出发的清军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第七十六章 他们会害怕吗? 深夜的巫山,寒风彻骨,冻的人手脚冰凉同时,心也如冰过般时不时会颤一下。 山谷更是放大风的声音,“呜呜”的犹如号角声。 任谁也想不到在这恶劣天气下,一支队伍却扶老携幼在寒风中向着东方艰难前进。 王五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虽然进攻老木崆的陕西清军和叛军均被他击败,但马昌元说过黄草坪那边有湖广清军,因此谁也不敢保证路上会不会碰到湖广清军。 故而做了最坏打算。 以命相搏,唯死而矣。 原本2000出头的队伍现在又多了一些。 途中王五又收容了几百人。 除附近躲避清军扫穴的百姓外,就是一些被打散的明军残兵。 这些残兵同王五一样也是抱定牺牲之志,宁可在丛山峻岭坚持游击,也不肯下山向明军投降。 人数最多的一股是个叫庞泗的把总带的队,有75人。 庞泗原是隶属总兵王加玉,可王加玉贪生怕死竟在大战之时临阵倒戈,致使明军大溃。 气不过的庞泗在被迫随王加玉前往清营途中带人离队潜入山中。 一潜就是一个多月。 期间与扫穴的清军有过交战,原本两百多人的队伍最后就剩七十来人。 刚开始庞泗他们还能从百姓那里得到一点食物,可随着清军扫穴规模扩大,他们就很难从百姓处得到食物了。 被迫躲在山中,一个个饿得走路都没了力气,脸看着也浮肿,就这他们都没生出降意还在坚持,令王五大为敬佩。 收容庞泗他们并提供食物后,王五同这个把总有过简短的对话。 大意王五询问庞泗若不是遇上他们,难道真要饿死山中。 庞泗沉默了好久,才说道:“总还是有点力气给自己来个痛快的。” 这个回答让王五也沉默了。 他没有问庞泗他们为什么而坚持。 因为这个世间不是他王五一人执着于大义! 感动无数后人、名扬千古的忠臣义士,从来不是凭空出现的。 看着可能是愚忠,实际却是这个民族能够屹立千年,不断亡国又不断复国的原因。 但你真要说这个大义是什么,一百个人却有一百个答案。 主流的自然是夷夏之辩。 但这是读书人的大义。 忠臣不仕二主也是大义。 这是当官的大义。 普通人的大义是什么? 大概就是对衣冠的执着了。 如果不是剃发令,王五觉得十几年前清廷就应该顺利统一中国。 衣冠,就是这十几年来前赴后继参加抗清的普通人为之执着的大义! 有人屈服,有人不屈服。 在寒风中艰难东进的这支明军队伍就是不肯屈服的存在。 只是,王五有点撑不住。 不是抗清意志有所动摇,而是连续两天没有合眼让他每走一步,眼皮子都重的很,脑袋也沉的很。 很想直接倒下睡觉。 管它冷不冷的。 哪怕再也不能睁眼。 但每次生出埋头大睡念头时,总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必须往前走。 因为他王五现在不是一个人。 而是三千人! 为了驱走瞌睡虫,为了对身后追随自己的队伍负责,王五无数次用尚未融化的雪水擦脸抹脖。 只为让自己能够清醒一些。 越来越多的将士学着王五的样子强迫自己清醒。 他们也都是人,不是铁打的! 可即便如此,队伍前进的速度还是不断减缓。 甚至有人因为体力不济原因晕倒。 再这样下去,掉队的也会出现。 望着前方漆黑的夜空,将一块雪团直接顺着脖子塞了进去,身子为之猛的一哆嗦后,王五突然对一直跟着自己的传令兵们喊道:“传令,跟我唱!” “传令,跟将军唱!” 一道道声音在队伍前后不断传递着。 “娘,将军要我们唱什么?” 被保护在队伍中间的妇孺人群中,一个被母亲用绳子系在身后的小女孩好奇看着不远处正在传递命令的士兵。 年轻的母亲也不知道当兵的要她们唱什么,只是伸手拉了拉系在女儿腰间的布条,确认没有问题后这才放下心来,又将背在身上正在酣睡的小儿子往上提了提。 小家伙明显在梦乡中。 不知道是梦着糖葫芦了,还是梦着油汪汪的大肥肉,嘟嘟小嘴巴上竟流了好多口水。 唱歌? 唱什么? 同样的疑问也在艰难东进的明军将士心头浮起,人人都朝队伍前方望去。 未几,响亮的歌声自前方传来。 “莫打鼓,莫敲锣,听我唱这杀虏歌!” 操着各式口音的传令兵将王五的歌声不断朝后方递去。 “莫打鼓,莫敲锣,听我唱这杀虏歌!” 歌声亦从东向西逐次响起。 有男人,有女人。 有老人,有孩子。 “如今皇帝非汉人,满洲清妖老猢狲。” “头戴红樱真狗帽,顶挂朝珠如鼠套。” “驻防清妖更无赖,不用耕田和种菜。” “兄弟你是汉家种,不杀仇人不算勇。” “手执钢刀九十九,斩尽胡虏方罢手!” “......” 一句又一句铿锵有力的歌词在队伍上空响起。 林中的飞鸟为之飞遁,小兽为之惊恐。 歌声越来越嘹亮。 似深夜中的巫山在吟唱! 方圆数里鸟兽为之一空。 “他们在唱什么?” 奉牛万程之命带一队人悄悄跟在明军后面的都司齐奎被前方传来的歌声惊住。 离的有些远,实在是听不清。 但那歌声却蕴含着一股强大力量,一股齐奎从来不曾害怕过的力量。 身边的哨官宋恩疑惑道:“大人,明军这么大声唱歌,就不怕暴露?” “暴露?” 听那渐渐远去的歌声,齐奎摇了摇头,反问宋恩:“你认为他们害怕吗?” “这...” 宋恩没吭声。 因为他知道他们不怕。 林中响起的歌声如狂风扫过迷雾,驱走困意的同时,也为明军队伍指明方向。 东方开始泛起鱼肚白。 黎明即将来到。 顺着先一批转移的刘亨部留下的指引,艰难行军的明军队伍终于穿过巫山的密林。 眼前是一片极其开阔的平原。 准确说,是一片群山包围的山谷。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视线内,有人飞速向王五他们奔来。 更远处,上百名骑士屹立在朝霞之下。 为首的两人,一个头发皆白,一个满脸胡须。 前者,靖国公袁宗第! 后者,南安侯郝摇旗! 王五也注意到了远处的骑兵。 他知道大概率是那两位大帅! 心中不由有些激动。 踏步向前,胸襟如有百丈光。 上架感言 《抗清》一书将于22号凌晨正式上架销售,也就是十个小时后。 本书是一本传统类型,没有任何金手指、系统外挂的历史小说。 很正统的那种。 因此节奏肯定不合适看惯快节奏作品的读者。 尤其是对中国大陆最后一支明军历史,及相关人物不熟悉、缺少情感共鸣的读者。 之所以写这段历史,本质上还是因为骨头本人对这段历史过于痛心,以及对李来亨、袁宗第、刘体纯等英雄人物怀有极其特殊的情感。 或者说,这些悲情英雄让骨头对他们十分推崇及尊重。 因此,才有了王五的出现。 骨头希望通过王五这个主人公让更多的读者了解这段历史,了解这些英雄,同时也改变这段历史。 那么,在作品前期风格整体压抑的情况下,本书的销售成绩必定是不佳的。 毕竟年轻的新读者们大多喜欢爽度高一点的作品。 看书嘛,图的是一个开心,图的是一个精神愉悦。 而不是时不时的也跟着压抑。 那样的确很不爽。 这一点在开书之前,作者本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否则,更有趣的故事,更轻松的风格,也是信手拈来的。 比如我们的百家姓皇帝鬼子六。 又比如喜欢开会的魏公公。 但最终,骨头还是毅然动笔书写夔东的英雄人物。 因为,关于他们的历史书写的太少。 并为本书前期定下压抑主基调。 这是对历史的尊重,也是对人物最好的描写。 至于销售成绩,还是让作品质量说话吧。 噢,对,主角王五的大名会在上架第一章正式确定。 另谢谢一直以来支持骨头作品的读者! 没有你们的陪伴,就不会有一部又一部以反清为宗旨的作品面世。 有读者在评论区留言说我十年如一日跟大清过不去。 好像的确这样。 那么这回,我们就给康熙一点小小震撼吧! 第七十七章 赐名耀武,以扬军威 袁宗第、郝摇旗是亲自来接王五的。 因为两位老帅太急于见一见这个孤军回援却能接连大败清军,且还阵斩了满洲副都统杜敏的年轻人。 从刘体纯之子刘亨处得知其父殉国后,两位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伙计不禁掩面痛泣。 能不难过么! 刘宗敏、刘芳亮、谷可成、贺锦、张鼎、刘希尧、辛思忠、李过、高一功... 二十年抗清斗争,老闯营的大将们除了最近降清的马腾云、党守素、塔天宝外,几乎都战死在了抗清战场。 如今就剩袁宗第、郝摇旗,还有李过义子李来亨仍在坚守最后的抗清大旗。 风雨飘摇,家国皆亡,穷途末路,兄弟死别... 任是心如铁打的两位老帅,也不禁潸然泪下。 既为逝去的战友难过,也为今后的路迷茫。 王五虽面不改色,心下也是叫苦,因为他现在真是强撑着站在这。 因此接下来很自然谈到突围一事。 自己则带着哑巴和瞎子等人随两位老帅先行。 “小子,别的话本帅就不跟你说了,就一句话,能冲出多少就冲出多少!哪怕就你一个人冲出去,你也别回头管我们!” 他队伍中有几匹缴获的战马。 没别的路! 王五不知那是什么人,但想韩王朱璟溧、安东王朱盛蒗或许就在其中。 之所以年轻的袁宗第看着更老,实是因为当初李自成遇难消息传来,急得一夜白发缘故。 因为,他们打不破当面湖广清军的封锁线。 不是主动,而是被迫。 见王五还会骑马,袁宗第和郝摇旗也是刮目相看。 能战之兵近4000人。 要么生,要么死。 .......... 望着手中接过的李自成佩刀,王五内心自是波澜壮阔。 “好孩子!” 韩王叹了声,说洪部院先前在户外染了风寒发了高烧,郎中正在照顾着,这会是没法过来的。 年近四旬的韩王朱璟溧一脸微笑着上下打量王五,边上的安东王朱盛蒗亦是亲切看着王五。 也需要生力军的加入。 仔细打量王五后,袁宗第扭头对已经下马的郝摇旗笑道:“看到没,这孩子长得比咱们俊多了。” “摇旗”这个名字便来源于其当年是军中大旗手。 在刘体纯之子刘亨带领下,王五见到了与李来亨、刘体纯齐名的袁宗第、郝摇旗。 二人形象很是分明。 环境嘛,肯定是脏乱差。 就是老木崆那边也是如此。 明隆武帝曾赐郝摇旗名“永忠”,老顺军将领却还是喜欢称呼其为郝摇旗。 一直困惑他的定武帝之事,回头需要跟袁宗第确认一下。 郝摇旗过来问洪部院情况。 “没有名字吗?” 绝望之境,横空出世接连挫败清军的王五让两位老帅看到了希望。 虽说刘二虎自缢殉国让人遗憾,但那也是命数,怪不得谁。 ….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此时此地,他们比任何人都需要胜利! “拿着,这把刀是先帝生前所佩,后来小老虎将刀给了咱,可咱毕竟上了年纪,以后这刀就归你!” 因为,这三个重要人物并没有穿表明身份的官服,都是着的便服。 老顺军赫赫有名的“三堵墙”骑兵,袁宗第同郝摇旗都带过。 朱盛蒗又问王五其他兄弟都在不在。 想到马昌元所说,王五不禁怀疑这就是永历派在郝部的监军太监潘应龙。 在寨门下马,袁宗第示意王五跟在他后面。 第七十九章 闯王刀! 次日清晨,黄草坪东北数里处某半山腰。 王五随郝摇旗前来探查清军防御情况,以便为明日突围做准备。 视线深处,隐约可见有层层栅栏围绕山脚而立,又有数座营盘依山而建。 插在营盘上的绿旗清晰可辨。 明军若想突围,只有正面硬闯,没有它途! 只看不清楚湖广绿营究竟是如何布置的防御体系。 这让王五比较着急。 其腰间所佩正是郝摇旗赠给他的李自成佩刀——闯王刀! 此刀自李自成死后先后被三人得到。 一是李自成的侄子李过; 使用的木桩都是那种周围一尺、长五尺的圆木。 “有信心是好,但你要有心理准备,” 郝摇旗哼了一声:“是于大海那个叛徒!” 清军入蜀后,清将卢光祖带兵攻打忠州,结果被于大海同曾英麾下另一猛将李占春联合击败,光是船只就烧了千余只。 问题还不在这! 可清军不出来,他就是再怎么能打也无济于事。 郝摇旗虽贵为南安侯,也是老顺军大将,却不愿用身份强迫王五带兵牺牲。 王五当时要是真随田守一降清,很大概率他将参与对大陆明军的最后一仗。 死上千人意味袁、郝两部得伤亡三分之一。 原来对面清军竟是分汛连营,以木头搭城垒连结各汛,垒外又挑堑排桩,密匝围之。 王五下意识认为于大海比洪承畴强多了。 先前被他打死的马、党、塔三部亦是如此。 跟现任清廷辅政大臣遏必隆的腰刀相似。 以降兵对付明军,是清廷一贯手段。 那个被王五放走的曹家包衣奴塔阿拜,向王五透露靖西将军穆里玛行文各处要精选降兵,拟于开春之后就向李来亨发起总攻。 胡印选见王五神情凝重,以为他见了清军防线严密生出惧意。 后受永历朝廷节制,因功先升靖南侯,后晋郑国公。 于大海部只是湖广绿营设置在此处的第一道防线,后面还有一道! “王兄弟明日打算如何破清军的防线?” 说话的是郝摇旗麾下总兵官胡印选。 郝摇旗“呸”了口:“听说这叛徒被清廷抬了旗,还授了个什么精奇尼哈番的狗屁爵位!” 第二道防线的守将同样是明朝降将。 均嗜主。 什么办法? 故而郝摇旗有些犹豫。 “大斧我和老袁有一批,够你砍木桩的,只是,” 据其说于大海本是川军名将曾英的部将,相当悍勇。 这一看,顿时心中一突,眉头也为之紧皱。 第三就是郝摇旗。 可此人降清后立时掉头替清廷攻打明军,且不遗余力,这就令人不耻了。 因为,现在这局面,清军围着就能赢! 不管你愿不愿意,只要降了就得向过去的同袍挥动屠刀。 袁宗第同郝摇旗之前曾经三打清军防线,每次都无功而返。 ….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届时一开战,被精选出来的明军降兵自然就是第一波攻击人马,既是前锋也是炮灰。 据郝摇旗说,清军的梅花桩难对付倒是次要,主要是他们无法接近清军防线。 “王兄弟,这个于大海就是朝廷封授的郑国公。” 就在王五着急看不清楚时,郝摇旗喊了他一声,将自己的千里镜递给他。 换作是他,也不会跟郝摇旗他们这帮困兽玩命。 说句难听点的,喉咙叫破了人家也不管你。 郝摇旗希望王五想清楚,必要时候他和老袁也能凑一些精兵给他,总不能让西线好不容易突出来的将士尽数葬送在这里吧。 不知是福还是祸。 王五赶紧接过千里镜,单眼微眯仔细朝清军防线看去。 郝摇旗恨恨看向远处清军防线。 “精奇尼哈番”就是子爵的意思。 等于直接崩了。 五寸是什么概念,大概相当于后世的十五六厘米! “永历六年鞑子抓了于大海的母亲为人质,逼他率众出川入楚降清...” 他以为王五破敌的办法还是他和老袁先前使用的手段。 王五没有回答,而是转而对郝摇旗道:“郝帅能给末将弄一些大斧吗?” 形象的说,就是清军沿着山脚修了好多炮楼,只是炮楼与炮楼之间并不是铁丝网连结,而是以木桩紧密相连。 不知退休在家真正灭明的大功臣洪老学士作何感想。 因为,这么粗的木头就是用火烧也得烧几个时辰! 如此狭窄距离又如此严密,明军想要通过木桩组成的防线,除了以大斧劈断木桩形成一处缺口外,别无它法。 他娘的,这帮绿营狗过去叫我们打怕了,现今只敢躲着当缩头乌龟,他们若敢出来,我老郝一个砍他们十八个!” 二是李自成的小舅子高一功; 此人名穆生辉,山西大同人,现为郧阳总兵。 “于大海?” 比于大海这个晚辈足足低了三级。 “耀武!” 王五对此人不甚熟悉。 如今名不见经传的王五成为这把刀的第四任主人。 王五却是直接说道:“只要有足够的大斧,末将有信心破开清军防线,撕开一道口子!” 由于替清廷立下功劳太多,于大海官运亨通,现时已是左都督。 毕竟在原本时空中,这把刀的主人都没有好结局。 “多谢郝帅!” 王五却胸有成竹道:“郝帅意思末将明白,自古上了战场哪有不死人的,不过郝帅放心,末将有办法对付清军的火铳!” 李自成惨死、李过病死、高一功战死、郝摇旗被俘后被杀。 如此一来,伤亡必定很大。 说到这里,胡印选倒也承认于大海为母降清情有可原,毕竟忠孝两难全。 土办法。 清军将这种圆木一半埋入土中,一半露在地面,每根木桩前后左右的距离仅为五寸。 放下千里镜,王五问郝摇旗:“郝帅,对面的清军是谁指挥?” 因为洪承畴去年才刚被清廷授了个三等阿达哈哈番,也就是轻车都尉的世爵。 王五心道这说明人家清军被你们打的变聪明了! 胡印选叹了声道:“王兄弟,若是不顾伤亡硬拼的话,咱们不是不能破开清狗的栅垒,但那样至少得死上千人。” “湖广的这帮营兵配备大量火铳,我们接近时他们不开铳,等我们抵近木桩时,他们就从木垒中向我们开铳放箭。距离太近,我们用的挨牌根本挡不住... 那样他们对不起殉国的老刘。 . 傲骨铁心提醒您,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