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小奋斗》 001 京医大图书馆,静悄悄的。 章小叶像往常那样坐在角落里看书。可看着看着,觉得一阵头晕。她以为老毛病犯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可未等她剥开糖纸,就脑袋一歪,倒在了椅子上。 不晓得过了多久,章小叶听到有人喊她。 “叶子,醒醒!” 她睁开了眼睛。可眼前的一切,让她目瞪口呆。 花帐子,小被子,拨浪鼓,大木床。那个喊她的年轻女子,十七八岁,穿着蓝印花斜对襟褂子,梳着齐刘海、盘着发髻,眉清目秀的,只是那装扮活脱脱的电视剧中的人物啊? 这是在做梦?章小叶伸出胳膊,晃晃小手。手指头细细的,一点点大,她变小了?变成了一个小娃娃?她掐掐手心,疼,明白自己发生了状况。 “叶子,发迷瞪呢?” 年轻女子捏捏叶子的小鼻子。章小叶鼓鼓小脸,皱皱眉头。年幼的她记忆不全,可眼前的人却认得,这是她的亲娘,有着熟悉的味道。 “叶子,咱去村头,看你爹!” 陈水秀一把搂着闺女,章小叶不适应,挣扎了一下。可她小胳膊小腿的,被娘抱了个满怀,只好在心里说:“哼,我是小娃娃,要乖乖的。” “四嫂,快点!”窗外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好咧,这就出来!” 陈水秀一边答应着,一边给叶子套上花褂子,戴上花帽子,穿上花鞋子。章小叶扭扭屁股,这身量貌似一两岁?想想生病期间,总喜欢装小孩子,这下可好,真得变成小孩子了。 “好了,打扮好了!” 陈水秀说着,照着叶子的脸蛋亲了一口。 “嘤…… ”章小叶浑身不自在。 她嘟着小嘴,瞅瞅娘。娘太过年轻,看着比前世的她还小几岁,却做了她的亲娘? “叶子,来,娘背着!” 陈水秀半蹲着,弯下了腰。章小叶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小胳膊,攀着娘的肩膀往上爬。陈水秀两手一托,用一条宽布兜住叶子的屁股,绕了两圈,在胸前打了一个活结。 “哟,叶子又重了一点,娘都快背不动了!” 陈水秀笑眯眯的,心情很好。 章小叶趴在娘的背上,是既欢喜又不安。 前世的她是医科大学的学生,突发脑梗挂了。这一世带着记忆重生,来到了一个未知年代,不晓得什么在等着她? “叶子出门喽!” 陈水秀驮着叶子出了屋。章小叶搂着娘的脖子,细细打量着。 天空很蓝,白云朵朵,像是秋日的上午。 再瞅瞅院子,堂屋四间,东厢和西厢各三间,都是黄泥巴土坯墙、木格子门窗,檐上码着一排灰色小瓦,檐头高高挑起。院墙矮趴趴的,栅栏门关着,院里倒是宽敞,西边搁着一台石磨、架子车、木掀、叉子等农具,东边栽着一棵石榴树,挂着青涩的果实,一只母鸡在树下踱着方步,优哉游哉的。 这是典型的农家小院,在年代剧里见过。 正瞅着,一个小男孩跑过来,张开小手喊着:“叶子!” 章小叶扭过脸来,这是谁啊?六、七岁的模样,穿着青布对襟褂子,瘦嘎嘎的,脸白净净的,头发像茶壶盖子一样扣在脑门上,脖子细细的,戴着一副银项圈,很是可爱。 “叶子,快喊小叔!” 小男孩踮着脚尖,捏捏叶子的花鞋子,软乎乎的。 章小叶扁扁小嘴,不吱声。 “叶子是个小哑巴!”小男孩拍着手,逗着叶子。章小叶哼哼两声,小屁孩懂什么?她才不是小哑巴呢。 “长河,挎上篮子!” 陈水秀吩咐一声,又冲着堂屋喊着:“玉梅姐,俺跟长河去村口瞧瞧,一会儿就回来!” “好咧,快去快回!”堂屋里答应一声。 接着,门帘一挑,江玉梅探身出来。她三十出头,穿着蓝布褂子,头发抹得溜光,很是齐整。 “长河,跟着你嫂子,可不能瞎胡乱跑哦!” “大嫂,俺晓得了!” 章长河咧着小嘴,挎着篮子,一溜小跑出了院子。陈水秀跟在后面,一双大脚虎虎生风。章小叶扒着娘的肩膀,眼珠子“咕噜咕噜”直转。 这里家家户户都是土坯房,茅草屋,半拉子院墙,栅栏门。村道窄窄的,碾压出了深深的车辙,高低不平的。赶在晴天还好,若是下雨只怕黄泥粘脚出不了门。 她叹了口气,这恐怕是四、五十年代的乡村,很贫穷、很落后的样子,不晓得具体是哪一年?解放了没有?若是搁在解放前,卫生条件很差,儿童夭折率很高,像她这么大的小娃娃可不保险。 正想着,一个穿着青布褂子、盘着发髻的年轻女子赶了上来。 “水秀妹子,快点!妇救会在村口集合呢!” “好咧!”陈水秀答应一声,把叶子往上颠了颠。 章小叶揪着娘的褂子,心说,不管咋样,她有了二次生命,要好好珍惜才是。现在的她是个小娃娃,就要像个小娃娃的样子,不能唉声叹气的,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说话间,到了村口。 这边连着官道,成群聚集了不少村民。小孩子们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相互追逐着、打闹着。几个挂着红袖章的青年汉子,维持着秩序。陈水秀喊住长河,让他扯着自己的衣襟,不许乱跑。 “水秀妹子,快过来!” 几个大姑娘、小媳妇挎着篮子,冲着陈水秀摆着手。陈水秀驮着叶子过去,让长河把篮子交上去。 “英子,这是俺和玉梅姐的那份儿!” “好咧,这就登记上。” 那个叫英子的姑娘梳着一条大辫子,系着红头绳,很是利落。她接过篮子,“一五一十”地点着数。章小叶朝下瞅瞅,篮子里装的是几摞鞋垫子,针脚密密麻麻的。 “水秀姐,一共三十双。” 英子姑娘抓着一个铅笔头,在小本子歪歪扭扭地做了一个记号。她一抬眼,正对上章小叶的目光,就凑上来,捏了捏叶子的小脸,笑嘻嘻地说:“呦,小叶子白白嫩嫩的,就是好看!” “……”章小叶扁着小嘴,皱着小眉头。一上来就动手动脚,脸都捏出红印子了。 英子姑娘一见,哈哈笑着说:“叶子,你爹回来了!” 爹?章小叶瞅了一圈。 爹是啥样的?咋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又瞅瞅娘,见娘耳根发热,一脸羞涩,就猜测爹去了外地,跟娘不大照面? 这时,有人骑着骡子从官道上下来,大声喊着:“来了,来了,八路军来了!那马车拉着大炮,可威风了!” 八路军?章小叶眼睛一亮。莫非,爹参军入伍闹革命去了? 村民们兴奋起来,一窝蜂地跑到官道上。 一个中年汉子咣咣地敲着锣,大声吆喝着:“乡亲们,都排好队,把茶水、慰问品都备好喽!” 村民们排成两列,大姑娘、小媳妇们也站在队尾,伸着脖子翘首以待。陈水秀两眼放光,章小叶也朝东边瞅着。 一会儿功夫,官道上扬起了尘土,一支小分队策马而来。 这是打头的通信兵,来来回回跑了两趟。 接着,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开来了,前面是步兵,穿着土黄布军装,戴着土黄布军帽,扎着武装带、打着绑腿,背着背包,雄赳赳气昂昂的。中间是炮兵,一驾驾马车拉着大炮,威风十足。后面是后勤大队,有戴着红十字袖章的卫生员,有拉着铁锅、水桶的炊事员,还有几个女兵,戴着军帽,留着齐耳短发,英姿飒爽的。 村民们敲锣打鼓,迎接部队。 章小叶瞪大了眼睛,这不是解放军嘛,也就是说解放战争打响了?她一阵欢喜,马上就要解放了,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部队刚一停下,慰问品就送上去了。 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把篮子上的布盖一揭,红枣、花生、鸡蛋就冒出来了,跟变戏法似的。 “同志,拿着!” “老乡,部队上有纪律,不能收!” 姑娘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东西往战士们的口袋里塞。 部队也不含糊,宣传员们顾不上休息,就打起了快板书。还有的提着浆糊桶,在村头贴标语、刷口号,一片热闹。 章小叶想起了电视剧中的情景,不同的是她从观众变成了群众。 部队在打谷场驻扎下来,埋锅做饭。 陈水秀在人群中寻找着,一脸热切。章小叶搂着娘的脖颈,来回瞅着。可找来找去,找不到人。陈水秀鼓起勇气,跟战士们打听着。 “同志,请问你们是哪部分的?” “我们是六旅三团的……” 陈水秀很失望,叶子爹是六旅五团的,不晓得驻扎在哪里?自打叶子出生,还没照过面呢。 “四嫂,俺四哥啥时候回来啊?”章长河扯着陈水秀的衣襟,眼巴巴地问道。 “等打完仗就回来了。”陈水秀驮着叶子,没精打采的。 章小叶倒是很兴奋,欧呦呦,爹参加革命了,那她岂不是革命后代?得拜拜菩萨,保佑爹活着,以后就能吃香的喝辣的,过衣食无忧的生活了。 “长河,咱们回家去……” 一行三人进了村子。 章小叶见娘不开心,想哄哄娘,就糯糯地喊了一声:“良(娘)!” “哎!”陈水秀又惊又喜,叶子会喊娘了?她停下脚步,一连声地说着:“长河,俺家叶子会喊娘了!” “俺就说嘛,叶子打小聪明,怎么会是哑巴呢?” 章长河仰着小脸,嘻嘻笑着说:“叶子,喊小叔。” “夫(叔)。”章小叶硬着头皮喊了一声。 “哈哈!”章长河开心得蹦哒着。 “长河,看着路!” 陈水秀驮着叶子,抑制不住地欢喜。 叶子快两岁了,不会说话只会哼哼,村东头的赵二婶子说叶子是个小哑巴,把公爹气得直跺脚。这下好了,看看二婶子还叨叨不? 002 到家了,章长河推开栅栏门,扎进院子。 “大嫂,小叶子会说话了!” “是嘛?” 江玉梅正在灶屋里烧锅,忙不迭地出来。 “叶子,喊大娘!” “大良(娘)!”章小叶糯糯地喊了一声。 “哎!”江玉梅一高兴,照着叶子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嘤……”章小叶摸摸小脸。 心说,小娃娃是没有自由的,大人们想捏就捏,想亲就亲,这就是小大人的烦恼吧?毫无反抗之力,只好忍着。 江玉梅哈哈笑着,问道:“秀儿,长青回来了没?” “没……” “秀儿,甭着急,等打完了仗,长青兄弟就回来了…… ” “嗯。” 陈水秀的情绪有点低落,章小叶揪揪娘的褂子。 正在这时,堂屋里蹿出来一个小娃娃,三岁左右,留着茶壶盖子头,穿着青布褂子,肩膀上缀着两个大补丁。 “叶子,喊哥!”小娃娃拍着手。 章小叶瞅瞅,这是小哥哥?未等她开口,又跑出来一个小姑娘,五六岁的模样,穿着红褂子,扎着两个羊角辫,刘海齐刷刷的。 “叶子,喊姐!” 章小叶心说,家里有多少娃娃啊?一个二个都比她大。她不想开口,就嘟着小嘴。 “叶子,喊一个!”陈水秀拍拍叶子,哄着。 “……”章小叶不吱声。 红衣小姑娘不乐意了,照着叶子的屁股拧了一下。章小叶小嘴一扁,就想哭。可她骨子里是个成年人,哪能跟小姑娘一般见识?可对方先动手,不能白挨一下啊? 未等章小叶做出反应,江玉梅照着小姑娘的屁股就是一巴掌。 “霞子,手又痒了?” “娘,我跟妹妹逗着玩呢……” 红衣小姑娘笑嘻嘻的,一点也不知道疼。章小叶瞅瞅大娘,心生好感。大娘不护短,像个当家媳妇的样子。 “叶子,快喊姐姐!” 红衣小姑娘捏着叶子的花鞋子,不依不饶。章小叶白了一眼,不吭声。 “继霞,妹妹累了,下午再喊啊?” 陈水秀晓得继霞人小鬼大,心眼子多,就赶紧收场。 “好吧,那先欠着,等下午来收账哦!” 章继霞拍拍小手,故作大方。 章小叶心说,这个堂姐蛮厉害的,得小心。现在的她身量太小,打起架来可不是对手。想到这个,她眼珠子一转,小叔是长辈,就请小叔当保镖吧? 长河正在灶屋里“咔嚓咔嚓”地啃红薯,一抬眼看到叶子,就咧着嘴傻笑。 章小叶收回了目光,这个小娃娃咋就当上小叔了?从今往后,就要跟这几个小屁孩为伍了?距离她长大还有好些年,就慢慢熬着吧。 陈水秀驮着叶子回了西厢房。 她把叶子放在床里边,说:“叶子,你在床上玩,娘去做饭。” 说着,就系上围裙,进了灶屋。 章小叶在床上爬来爬去,抓着拨浪鼓摇了摇,装着小孩子的样子。正玩着,就听到门一响,章长河“哒哒哒”地跑了进来。 “叶子,咱们下来玩!” 章小叶瞅瞅花鞋子,还没下过地可干净了,就摇了摇头。章长河“哒哒哒”地跑出去,一会儿又拿着一本书进来,说:“叶子,小叔教你认字!” 认字?章小叶瞅瞅那本手绘版的《三字经》,心说,她教小叔还差不多。章长河哪里晓得这个?他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的插图,大声念道:“人之初,性本善……” 章小叶嘟着小嘴,不吭声。 章长河自顾自地念下去。完了,还跟叶子说:“叶子,这是俺爹教的,说俺要启蒙了,过了年就送俺去念私塾。” 章小叶听着,心里一动。 家里有识字的,那一定有黄历,她想看看今天是几月几号?就瞅瞅床边。果然,脚踏板上摆着一双小鞋子,鞋头上绣着两朵小梅花。她立马脱了花鞋子,攀着床边往下出溜,可腿短怎么都够不着。 “叶子,你要下地啊?” 章长河上前搭了把手,章小叶秃噜下来,一屁股坐在脚踏板上。她拿着小鞋子套在脚上,可手指头不听话,鞋带子怎么都系不好,就胡乱绑了一下。 “叶子,咱们去院里玩!” 章长河出溜一下,蹿到院子里。章小叶摇摇晃晃地跟着。心说,走得挺稳当的。 到了院里,章小叶指着堂屋,喊着:“夫(叔)!” 章长河跑过去掀开竹帘子,章小叶扶着门框进了屋。 当门很敞亮,挂着一副中堂,摆着一张条几、一张八仙桌和四条长板凳。章小叶仰着小脸瞅着,条几上果然搁着一本黄历。 “介(这)……”章小叶指着那本黄历。 章长河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可条几很高够不着,就爬上长板凳,想取下那本黄历。就在这时,西间门帘一晃,继霞探身出来。 “小叔,你在做啥?” 章长河吓了一跳,差点从板凳上掉下来。 “嘻嘻…… ”章继霞笑着跑过去。 “小叔,俺给你扶凳子。” 章继霞扶着板凳,章长河踮着脚尖使出吃奶的力气,取下了那本黄历。 “小叔,俺接着。” 章继霞接过黄历,章长河哆哆嗦嗦地从凳子上下来。他抱着黄历,屁嘻嘻地说:“叶子,给你。” 章小叶抓着黄历傻了眼,厚厚的一本,哪晓得今天是几月几号?她不甘心,胡乱翻了一通,果然找到了最新的折痕。 这是农历戊子年八月初二,也就是民国三十七年。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正是1948年的秋天,跟她猜测的几乎一样。就在这年十一月,解放军与国民党军队在黄淮海地区投入上百万部队,展开对决,最后以解放军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小叶子翻着书,继霞歪着脑袋瞅着。 “叶子,你认得字儿?” 章小叶白了一眼。心说,这个小堂姐古灵精怪的,啥都懂的样子?好在她是个小娃娃,看不出啥破绽来。 章长河爱显摆,就指着封面上的大字说:“霞子,俺认得!这是黄历。”章继霞撇撇小嘴,说:“黄历谁不认得?” “哼,你当然不认得,你爹又没教你认字!” “认字了不起啊?等俺爹下地回来,就让俺爹教我!” 章继霞气鼓鼓的,爹说她是女娃,不肯教她。几个哥哥上私塾,她也想去,被娘骂了一顿,说小闺女家家的,把针线活儿学好就成。 章小叶瞅瞅小堂姐,想跟她说,马上就要解放了,想上学还不容易?只要肯学,女娃娃一样能考大学。 三个小娃娃在堂屋里嘀嘀咕咕,江玉梅不放心就进来瞅瞅。 章小叶仰着小脸,喊着:“大良(娘)!” “哎!”江玉梅笑成了一朵花儿。 “叶子,一会儿吃饭,大娘给你喝小米粥!” “娘,俺也要喝!”章继霞来劲了。 “喝什么喝?你也两岁啊?” 江玉梅把眼一瞪。 “娘……”章继霞一脸委屈,眼里噙着泪花儿。 “霞子,你是个大娃娃了,那小米粥是给小弟弟、小妹妹喝的…… ” “娘,俺晓得了。” 章继霞懂事得点点头。 江玉梅有点心酸,闺女才六岁,就要当大娃娃养了。可家里粮食不够吃,只能这么匀着来。看看长河,给啥吃啥,一点都不讲究。婆婆过世早,这可是个没娘的娃娃啊,更得疼着。 看到堂姐这样,章小叶心一软,就冲着小堂姐喊了一声:“介(姐)!” “哎,叶子真得会喊姐姐了?” 章继霞破涕为笑。章小叶心说,到底是小娃娃,一句好话就哄住了。 “好了,都去洗手,一会儿你爹跟你爷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章长河冲到院子里,拿着水瓢去大缸里舀水。章继霞蹲在盆边,挽着袖子洗手。青衣小娃娃也来凑热闹,小手划拉着,把水泼到了地上。 “叶子,快过来!”章继霞冲着门里喊道。 章小叶迈过门槛,晃晃悠悠地朝那边走。可刚走了几步,就踩到鞋带子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啃泥”。好在是黄土地,摔得不疼。 “叶子!”章长河跑过来,扶起叶子。 章小叶坐在地上,花褂子上沾满了黄土,小手也黄巴巴的。继霞跑过来围观,嘻嘻笑着说:“叶子,瞧你脸上都是土,都快成小花猫了!” 章小叶扁扁小嘴,她是成年人,不能哭。 “叶子,咋又绊倒了?” 陈水秀从灶屋里奔出来,拉着叶子,拍打着身上的泥土。 “良(娘)” 章小叶有些内疚,新衣裳弄脏了,给娘添麻烦了。陈水秀拿着布巾给叶子擦脸,嘴里说着:“叶子是个好娃娃,摔倒了不哭。”章小叶咧咧嘴,差点忘了自己是个小娃娃,摔跤不是很正常嘛。 青衣娃娃在一旁瞅着,笑得眉眼弯弯。 “四婶,俺摔倒了也不哭。” “哦,继文也是个好娃娃,可勇敢了!” 陈水秀夸了几句。章小叶瞅瞅小堂哥,他叫章继文?名字文绉绉的,人也长得秀气,跟小叔有几分相似。 “长河,你看着叶子!” 陈水秀进了灶屋。章小叶坐在小板凳上,长河在一旁打转转,继文追着小鸡跑,继霞瞅瞅树上的青石榴,咽了咽口水。 晌午了,太阳大大的。 栅栏门一响,下地干活儿的回来了。 打头的是个黑衣汉子,大高个,戴着一顶大草帽,腰杆挺得笔直。跟在后面的是个青壮汉子,穿着灰布褂子,挎着柳条筐子。还有一个半大小子,推着独轮车进了院子。 “爹!” “爷爷” 长河和继文张开小手,扑上去。继霞忙着打水,喊爷爷和爹洗手。 “爹,您回来了!”江玉梅探身出来,打着招呼。 “哦。”章怀良摘下草帽,露出了一张古铜色的脸。江玉梅赶紧递上鬃毛掸子,章怀良接过来,一下一下甩打着身上的泥土。 “长志,你也掸掸!” 章怀良把掸子递给长志。章长志顾不上自己,先揪着儿子说:“继宗,来,爹给你掸掸土!” “爹,俺自己来!” 那个半大小子就是章继宗,个头不高,敦敦实实的。章长志不管三七二十一,逮着儿子掸了几下。 章小叶在一旁瞅着,家里人都认全了? 爷爷五十岁左右,身强力壮,那奶奶呢?咋一点印象都没有?大伯看着三十出头,可小叔才六七岁?还有大堂哥十几岁就下地干活了,可他跟小堂哥的岁数错得也太远了。 章怀良洗了一把脸,坐在矮凳上。章长河抱住爹的大腿,说:“爹,叶子会说话了!” “真的?”章怀良瞅瞅叶子。 章小叶晓得这是爷爷,就张着小手喊:“牙(爷)!” “哎!”章怀良呵呵笑着,露出了一口白牙。 章长志听见了,就跑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叶子,喊大伯!” “伯!” “哎!” 章长志哈哈笑着,说:“小叶子会说话了,等她爹回来指不定高兴成啥样子呢?” 说到叶子爹,章怀良的脸一黑。 “提那小子做啥?爹娘老子的话不听,家里不管,祖宗不认,整个一浑小子!” “爹,等长青回来了,跟您认个错……” “认错?那小子傲得就像罗成,哪晓得认错?” 章怀良嘴上这么说,心里着实挂念。可越是挂念就越生气,不吭不哈跟着部队跑了,把新媳妇丢在家里,成何体统? 章长志晓得爹的心思,就劝道:“爹,听茂山兄弟说,马上就要打仗了,到时候长青可就立功了!” “呵,他立功不立功,跟咱有啥关系?” 章怀良嘴上硬着,却担着心。 大部队开来了,在打谷场上驻扎着。长志打听过了,说长青没回来,他心里不得劲儿,就想骂几句。可骂归骂,行军打仗多危险啊?那枪炮可不长眼啊。 这一番对话,章小叶都听见了。原来爹是个混小子?跟她想得不大一样。那娘呢,一个人孤单单的,多难过啊? 003 外面说话,陈水秀在灶屋里也听见了。 她垂下了眼帘,江玉梅压低了嗓门说:“秀儿,爹那是气话,可别当真啊!” “嗯。”陈水秀抿着嘴,装着不在意的样子。 可长青有多浑?她是晓得的。结婚三天就跑了,再也没回过家。村里人指指点点的,如果不是有了叶子,只怕头都抬不起来。 “秀儿,盛饭!”江玉梅赶紧打岔。 “好,俺去端碗。” 江玉梅掀开木锅盖,一大锅玉米面糊糊,黄澄澄的,冒着热气儿。陈水秀捧着一摞瓦碗,一溜排开摆在锅台上。 江玉梅抡着木勺,挨个盛了大半碗。陈水秀端着,一碗一碗摆在矮桌上。随后,把炒好的一大盘青菜、一碟咸萝卜条儿,一摞高粱面饼子端出来,搁在桌子中间。 “爹,吃饭了!” “好咧!” 章怀良搬着板凳进了灶屋,其他人也跟着进来。章小叶一见,也搬着小板凳趔趔趄趄地朝这边走。 “叶子,娘来搬!” 陈水秀接过板凳,扯着叶子的小手进了灶屋。 “叶子,你跟继文坐在这边。” 章小叶跟继文挨着,小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的。江玉梅掀开小锅,盛了两碗小米粥,搁了两把小木勺子,摆在俩人面前。 人都齐了,章怀良拿起筷子,说:“呃,趁热吃吧!” 说着,抓起一个高粱面饼子,就着咸菜,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其他人也“呼噜呼噜”地喝着玉米面糊糊,夹着菜,咬着黑饼子。 “叶子,娘来喂你。” 陈水秀端着碗,章小叶摇摇头。 她拿着小勺子,舀着小米粥送到嘴边,一口一口,热乎乎的。她想让娘吃一点,可一家人坐在一起,娘一定不肯吃。 要说,大娘是个好心肠,给她和建文开小灶。殊不知这是爷爷定的规矩,说小娃娃长身体要吃点好的,可家里人口多,就先仅着她和建文吃。 小米粥香喷喷的,长河朝这边瞄了瞄,又埋下头“呼噜”着。继霞也咽了咽口水,朝锅台瞟了一眼。 一家人埋头吃着,顾不上说话。 看到公爹吃完了,江玉梅站起身来盛饭。 “爹,今儿小米粥熬得多,还剩下一碗,给您添上吧?” “继文他娘,不用了,给几个娃娃分分吧!” “爹,您干活消耗大……” “继文他娘,就按俺说的办!” 章怀良不由分说,江玉梅就把剩下的小米粥盛出来,分了分。 “长河,这是你的。” “继霞,这是你的。” “这锅底子就给继宗了……” 娃娃们都喝上了小米粥,把碗刮得干干净净的,还用高粱面饼子擦了擦。章小叶吃得慢,拖到了最后面。人家都走了,就她还吃着。 陈水秀守在一边,说:“叶子,娘来喂你!” “良(娘)吃!” 章小叶舀了一勺,送到陈水秀的嘴边。 “叶子,娘吃饱了。” “良(娘)……” 章小叶专门留给娘的,哪肯放弃?陈水秀只好接过勺子,吃了一口。 “良(娘)” 章小叶又舀了一勺,还把碗送到陈水秀的手里。陈水秀明白叶子让她吃,她眼圈一红,这么小的娃娃就知道让人了? 娘俩儿分着喝完了小米粥,章小叶的肚子鼓了起来。 她看着娘用饼子把碗擦干净,一点也不浪费。心说,家里的粮食再多一点就好了,那样每个人都能喝一碗小米粥了。可赶上战乱,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哪有那么多讲究啊? 洗洗刷刷,收拾好了灶屋。 陈水秀扯着叶子回了西厢房。她拿着布掸子,给叶子掸了掸土,这才抱到床边,脱下小鞋子。 “叶子,睡觉!” 章小叶撅着小屁股爬到床里面,乖乖躺下。陈水秀脱鞋上床,拿出了针线活儿。那是一件花棉袄,红底小点点,一看就是给叶子做的。 陈水秀套上顶针,缝着棉袄。 章小叶看着娘飞针走线,那手可真巧啊!要说,像娘这样模样儿俊俏,心灵手巧,是个求都求不来的好姑娘,爹咋就这么浑呢? 想着想着,章小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陈水秀见叶子睡着了,就把小被子搭在叶子的肚子上。章小叶感觉到了,心里暖暖的。 一觉醒来,屋里的光线暗了好些。 章小叶盯着花帐子,掐了掐手心,确定自己还是小叶子。她翻身爬起来,听到院里有人说话,就攀着床沿出溜下来,凑到门口瞅瞅。 原来是英子姑娘来了,正在做动员呢。 “嫂子,咱们这一回“支前”工作做得不错,区里都表扬了!” “是嘛?” 江玉梅呵呵笑着。她跟水秀紧赶慢赶做了三十双鞋垫,也算是出了一份力。 “嫂子,咱这工作不能停,马上就到冬天了,那鞋子、袜子都得备着,手套也不能少……” “行,那就算俺一份儿!” 江玉梅的思想不算落后,满口答应下来。陈水秀就更不用说了,她是军属,不能给长青脸上抹黑。 “好,那俺就登记上了,明儿去村公所领布头,区里统一发的……” 英子姑娘掏出小本子,歪歪扭扭地记了一笔。章小叶瞅着,这是战前准备?一场大战就要打响了,好在这边是乡村,不会波及到吧? 送走了英子,陈水秀进了机房。 这里摆着一台手摇纺纱机和织布机,一家人的穿着全靠这个。她踩着踏板上了机子,手脚并用,“哗啦哗啦”地织起布来。 江玉梅在屋檐下做针线活儿。那是给公爹备的冬衣,得赶紧做出来。 太阳大大的,晒着暖洋洋的。 邻居家的大牛和二牛挎着筐子,隔着院墙喊着:“长河,咱们去漫坡地里挖野菜去!”长河答应一声,就和继霞一起挎着篮子、掂着小铲子出门。 “长河,可不能跑远了,太阳落山之前就回来!”江玉梅叮嘱一声。 “好咧。”章长河一边答应着,一边冲出院子。 院里安静下来,只有织布机“哗啦哗啦”地响着。 章小叶掀开门帘,探出小脚。 “呦,叶子起来了?”江玉梅发现了。 “大(良))娘……” “叶子,口渴不?大娘给你倒茶。” 江玉梅提着瓦罐,倒了半碗开水,搁在小板凳上。 章小叶走过去,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她发现这边管喝白开水叫喝茶,那喝茶叶水叫什么? 放下茶碗,章小叶摸到了机房。 “哗啦,哗啦……” 陈水秀正拿着飞梭,踩着织布机忙着。见叶子进来,就说:“叶子,快出去,小心碰着了!” “良(娘)……”章小叶好奇地瞅瞅。织布机、纺纱机都是老古董,在自耕自种的农村派上了大用场。 正瞅着,继文跑过来,拿着两片烂菜叶子晃了晃。 “叶子,咱们去后院喂小鸡!” “嗯。” 章小叶跟着继文进了后院。那里有一个鸡棚子,圈养着几只芦花鸡。 “咕咕咕,咕咕咕……”章继文唤着小鸡,嗓门细细的。 章小叶也跟着“咕咕“两声。 这就是农家生活?对她来说,一切都是新奇的。虽然不能跟前世相比,可投生到这样的家庭还算不错。爷爷、大伯、大娘都是好人,娘也温柔体贴,就是不晓得爹是啥样的? 想到爹,章小叶有点担心。 再过两个月,那场大战就要打响了。战争有多残酷,她是晓得的。尤其是这场战役,国军集结了精锐部队,全部美式装备,还有飞机、坦克、装甲车、火炮做掩护,妄图扭转战局。战斗持续了二个多月,解放军一举歼灭国军五十多万,同时也付出了极大的伤亡代价。 可她只是个小娃娃,担心也是没用的。 未等太阳落山,长河和继霞回来了。 一人挎着半筐子野菜,剁碎了可以喂鸡。江玉梅进灶屋做晚饭,扯着嗓子喊:“长河,去揪一把麦秸!” 章长河跑到院子外面,从麦秸垛上揪了两把,一溜小跑回来。江玉梅打着火镰,生了火。农村一般吃两顿饭,可男人们下地干活,晚上不吃饿得睡不着。 “继霞,过来,帮娘拉风箱!” 继霞答应一声,坐在灶前“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小脸红扑扑的。 章小叶东看看,西看看,是家里最轻闲的。 太阳落山了,下地干活的都回来了。 江玉梅蒸了一锅红薯,熬了一大锅南瓜粥。趁着天没黑,一人端着一碗,吃了起来。章小叶吃了半个红薯,喝了两口粥,就饱了。 大人们搁下碗筷,在院里说话。 章小叶坐在一旁听着,对村子有了了解。 这里叫柳沙湾,有一条沙河经过,河道两旁栽满了柳树,故而得名。早在抗战时期就有“八路军”出没,群众基础很好。抗战胜利后,保安大队控制着县城,偏远镇子和乡村处于无人管地带,就成了“八路军”的根据地。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打仗。 章怀良说:“咱们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算富裕,也不算太穷,真打仗了,也能支援几个……” 说到支援,章长志压低了嗓门说:“爹,村里正动员呢!” “呃,先沉住气,咱不当先进,也不当落后分子……” 章怀良跟儿子咬了咬耳朵,章长志连连点头。 “爹,您放心,那(粮食)都藏着呢!” 章小叶竖起了耳朵,可啥都没听见。她发现自己已经适应了农家生活,成了章家的一份子。 天色暗了下来。 江玉梅催促着:“一会儿就摸黑了,都洗洗睡吧!” 大人孩子们去后院方便了一下,各自回屋。 灶台上温着一大锅热水。陈水秀打了半盆,端着进了屋。 “叶子,洗脸!” 章小叶捋起袖子,划拉着水。陈水秀给叶子洗了小手小脸,自己也洗了一把。又把水倒进脚盆,给叶子脱了袜子,把白胖胖的小脚丫按在水里,泡了泡。 “叶子上床喽!” 陈水秀抱着叶子,丢到大床上。章小叶趴在床头,看娘洗脚。心说,亏得姥姥没给娘裹脚,不然行动起来可不利索。 母女俩上了床,平躺着。花帐子放下来了,就像藏在一个小房子里。 章小叶揪着娘的衣襟,闭上了眼睛。陈水秀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荷包,放在鼻子跟前闻了闻,那里面装着艾叶,是助眠的。 天黑了,村里静悄悄的,只有村东头的狗叫了两声。 到了夜里,从镇子上驶来了一驾马车,装着几大包药材。到了打谷场,林世贤从车上跳下来,跟后勤部的孙部长做了交接。 “林先生,这是收条!” “不用了,家父特别交待过,这是支援部队的……” “林先生,请收好了,部队上有纪律,必须收下……” 后勤部长把收条塞给了林世贤。林世贤推让不过,只好收下了。 马车卸了货,就往回赶。 快到七里店了,林世贤让车夫绕了一个大圈,从另一个方向进了镇子。 004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章长志起床了,就挑着木桶去井台打水。 他听到部队开拔的消息,就往家赶。一进院子,就跟章怀良说:“爹,部队走了,那打谷场上清理得干干净净,又恢复了原状……” “哦,这来去匆匆的,不晓得啥时候才能回来?” 部队一走,章怀良又挂念起来,对长青的怨气也消减了几分。陈水秀在屋里听见了,莫名感到惆怅。她瞅瞅叶子,只盼着长青早点回来。 吃罢早饭,男人们下地干活儿。 女人们也没闲着,纺纱织布忙个不停。 到了半晌午,长河割草回来,见西厢房关着门,就趴在窗棂子上喊:“叶子,快起床,太阳晒着屁股了!” 章小叶躺在花帐子里,睁开了眼睛。 屋里亮堂堂的,阳光透过窗户纸投射进来。她伸了个懒腰,想再眯一会儿。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锣声。 “咣咣咣,乡亲们,国军要来了,快收拾一下,避一避啊!” 章小叶一听,一骨碌爬起来。她们家是军属,国军来了能有好果子吃? 陈水秀也冲进屋里,一把抱起叶子。 “叶子,快穿上鞋子,跟娘去地里躲一躲……” 说着,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江玉梅也一边卷着铺盖,一边指挥着。 “长河,挎上篮子……” “继霞,背上袋子。” “大嫂,咱家的小鸡咋办?” “小鸡?抱上!” 江玉梅想起上次国军路过,把村里的鸡鸭鹅搜刮一空,就连赵二婶子家的猪娃子都给捉走了。 正忙着,章怀良推着独轮车赶回来了。 “快点,把粮食搬到车上,一并带走!” 一家人急急慌慌,把能带的都带上。 江玉梅背着竹篓子,提着水罐。长河抱着一只芦花鸡,双腿用麻绳拴着。继霞和继文也抱着一只,“咕咕咕”地叫着。陈水秀也背着包袱,提着两只芦花鸡。章小叶什么都不用干,她还不到两岁,顾着自己不给大人添乱就行。 收拾好了,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章长明一家和章长新一家住在后面。章长明下地还没回来,章长新不在家,二大娘许贵芝就挑着担子,指挥着几个闺女肩扛手提地往外跑。三大娘李凤莲更是厉害,推着架子车驮着东西和俩娃娃,一阵风似的上了村道。 村道上乱哄哄的,章小叶揪着娘的衣襟走了几步,就被章怀良抱到独轮车上。 “叶子,坐稳了!” 章小叶坐在筐子里,一颠一颠的,硌得屁股疼。可她咬牙坚持着,这是逃难呢,哪能跟平日一样? 西洼是一大片高粱地,往那里一躲,任谁都找不着。 村民们拖儿带女,都往这边赶。 农协委员们也拉着架子车,把区里分发的布匹往这边转移。到了地头,章长志和章长明正伸着脖子瞅着,见家人来了,就赶紧跑过去。 “爹,快进来!” 章长志接过东西,让继宗把车轮压倒的高粱秆子扶起来,不留下一点痕迹。本来,他跟长明要回村接人,被章怀良拦住了,说:“小心被堵在村里,抓了壮丁。” 高粱地里密不透风,隔不了几米就看不见人影。 大人和孩子蹲在里面,屏息静气。 “长河,你们几个包着头,扎上裤腿,小心虫咬……” 陈水秀用布条给叶子扎上裤脚。章小叶是既紧张又兴奋,这跟拍电影差不多。 可这种兴奋没持续多久,就被枯燥、疲倦抵消了。 几个娃娃挤成一团,打起了瞌睡。陈水秀也搂着叶子,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恍,到了下午。 章长志和章长明跟几个村民轮流放哨,时不时地把消息传回来。 “国军进村了,有一个团的兵力……” “冯保长从县里回来了,正杀猪宰羊大宴宾客呢!” “听说,村东头的李老二家没跑脱,大儿子被抓去当挑夫,正找保长说情呢……” 国军在村里驻扎着,村民们只好继续躲着。 据说,那个李团长跟冯保长的大儿子是同学,受邀前来撑腰的。县保安大队也跟着耍威风,从七里店兴冲冲地赶过来。这么一来,村民们哪敢露头?尤其是那几个积极分子,怕冯保长打击报复,早隐蔽起来了。 可躲在高粱地里,不能不吃东西啊。好在大伙儿有“跑匪”经验,都备了吃的,就那么一口饼子一口凉水,凑合了一顿。 太阳落山了,国军还没走。 村民们口渴难捱,可谁都没那个胆子回村。江玉梅晃了晃水罐,说:“再坚持一下,等到晚上看不见冒烟,就可以生火做饭了……” 趁着天没黑,章怀良捡了三块石头,垒在一起砌了个小灶。继宗捡了几截枯树枝,长河揪了一把茅草用来引火。 章长志去溪边打了一罐清水,准备烧茶熬粥。章长明提着瓦罐来搭伙,李凤莲不想凑热闹,就搂着娃娃装睡。 村民们也是各种招术,有搭伙做饭的,有扯了高粱秆子充饥的,有揪一把青草润喉的。那漫野里都是野菜,随便刨刨就饿不着。 天黑了,火点着了。 江玉梅熬了一罐玉米粥,一家人就着勺子轮流喝着,还给李凤莲送过去一碗。正吃着,一个包着头巾的大婶扯着一个半大小子过来了。 “玉梅,还有粥吗?给你侄儿喝两口……” “三婶子,还剩一点,您也喝几口吧……” “好啊,出来的匆忙没带啥吃的,饿得心里发慌……” 包头巾的大婶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来,喝了几口。那个半大小子倒是文气,看着江玉梅不言不语。 “继业,你也吃点?”江玉梅嗓音颤抖。 “哦。”章继业点点头。 包头巾的大婶这才把勺子递给继业,说:“剩不多少了,都喝了吧!” 继霞撇撇嘴,一脸不高兴,好在天黑没人瞧见。 章长志看着继业欲言又止。章怀良磕了磕烟袋,想抽几口又忍住了。 章小叶很纳闷,就揪揪小叔的衣襟。 长河偷偷地说:“叶子,这是你三奶奶,家里可宽裕了……”章小叶心说,这么宽裕还来占便宜?这个三奶奶可不咋地。 喝了粥,三奶奶扯着建业就走。江玉梅赶上去送了几步,被三奶奶拦住了,说:“玉梅,咱定的规矩可不能忘喽……” 江玉梅顿住了脚步,看着三奶奶和建业往那边走。章小叶觉得奇怪,大娘这是咋了?一向泼辣,这会儿倒是腼腆。 烧了一罐水,火苗弱了下来。 “爹,天不早了,歇着吧!” 章长志一抖铺盖卷儿,铺在高粱秆子上。娃娃们挤在一堆儿,裹着被单子,大人们坐在一旁守着。 火熄灭了,一片黑暗,只有夜空中繁星点点。 章小叶仰着小脸,这种经历只有这个年代才有吧?等解放了,社会安定了,再也不用“跑匪”了。 起风了,高粱秆子哗哗作响。 陈水秀搂着叶子,用体温温暖着。章小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青年军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风驰电掣地跑来。 “叶子,我是你爹!” “爹?” 章小叶一阵欢喜,爹爹回来了? 可睁开眼,看到天亮了,霞光万丈。 原来这是一个梦,梦里的情景是看过的一本年代文,纪实题材,跟真的一样。 一连三天,村口都驻扎着巡逻兵。 村民们着急起来。原想着国军借道,没想到赖着不走了? 有村民想溜回去看看,被农协委员劝阻了。 “大叔,您回去可不保险,万一人家在那边等着,不就钻进了口袋?” “茂山,不碍事,俺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把俺咋着?” “大叔,可不能大意,昨儿赵大婶子家的骡子出去遛弯,被几个老总发现了,一下撵了十几里地,亏得那骡子跑得快,一头扎进青纱帐里,就那还差点挨枪子儿……” 好说歹说,村民们没敢轻举妄动。那些养着大牲口的,就在僻静地方放放风。养着小鸡小鸭的,就挖些野菜剁了喂喂。 到了第四天上午,有人来报信说:“国军走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巡逻兵都撤了……” “哎呦,那太好了!”村民们一阵欢呼。 章长志说:“爹,俺先回去瞧瞧。” “长志,还是爹去!” 章怀良怕村里使诈,就先进了村。 果然,国军撤走了,随着国军而来的保安大队也撤了。几个留守的孤老爷子说:“这一回来得可是中央军,有枪有炮,追赶大部队去了!” 消息属实,村民们陆陆续续地回了村。 章怀良一家也悄悄摸进了家门。长明一家和长新一家也跟着回来了。 还好,村西头偏僻没有驻兵,不然,不知会祸害成啥样子?看看村东头那几家,粮食没摸着,可被褥、铺盖都被卷跑了,就连那铁锅都没放过。 章小叶心说,国军纪律溃散,真是不得人心啊。 看看村里,留下的都是老人,青壮汉子都跑了。不然,被抓去当民夫,给兵油子挑行李,闹不好就回不来了。相比起来,中央军稍微好一些,好吃好喝就糊弄过去了。那地方杂牌军跟土匪差不多,见啥拿啥,临走了还得敲上一笔。 国军走了,冯保长却留下来了。 他得意洋洋地放出话来说:“农会的那几个穷棒子,兔子尾巴长不了,等国军回来了再收拾你们……” 冯保长是有恃无恐。 县保安大队就驻扎在七里店,离这边不过二十里地,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农会委员们不得不转入地下,晚上睡觉都要换好几个地方。 章怀良也很警觉,夜里都支棱着耳朵。长青参军走了,在乡里是挂上号的,稍有个风吹草动,就得避一避。 005 外面风声很紧,还乡团血洗了几个村子。 一家人都提心吊胆的,一连几天睡不踏实。 陈水秀瘦了一圈,脸色黄巴巴的。章小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吧?越是临近解放,越要小心。 江玉梅见了,就宽慰着。 “秀儿,甭担心,有武工队把守着,保安大队不会来的……” “玉梅姐,俺晓得,可就是不由人啊……” 其实,江玉梅也很焦虑,嘴角都起火泡了。 这么下去哪行啊?不等部队回来,身体就拖垮了。她跟长志商量,不如在漫野地里搭个窝棚,等躲过这一阵子再说? 章长志跟爹提了一句,章怀良考虑了一下就点了头。 “长志,家里人口多,一个窝棚怕住不下,俺去跟你三叔商量一下,把他家那俩窝棚借给咱住住,那边僻静,外人找不着……” “好啊,三叔家地多,全当咱帮着护秋了!” 吃罢午饭,章怀良要去西院,长河也跟着去了。 三叔家宽裕,住得是青砖大瓦房,吃得是玉米面饼子,赶在逢年过节还能包顿饺子,过得可滋润了。他每次过去,三叔都给他揣俩饼子,还塞给他几个铜板,说去镇子上买烧饼吃。当然,这都是背着三婶子的,要是被三婶瞧见了,又得闹一场。 三叔不当家,族里都晓得。三婶子虽然小气,可持家有方,长辈们也说不出啥道道来。再说,三婶子的娘家发达了,她大哥在省里挂着个啥职务,二哥在县里管着事儿,三哥在镇子上开铺子,说话硬气着呢。 到了西院,崔氏正在院里套被子。 她看到章怀良带着长河来了,就笑着说:“呦,啥风把大哥给吹来了?” “长瑜他娘,怀原在家吗?” “在,长瑜他爹快出来,咱大哥来了!” 话音刚落,章怀原掀开帘子探出身来。 “大哥,屋里坐!” “三叔!”长河欢快地喊了一声。 “长河,来来来,三叔正想你呢!” 章怀良进了堂屋,长河蹦跶着跟进去。 崔氏套着被子,竖起了耳朵。 章怀良顾不上客套,就说明了来意。 “大哥,您稍等一下……” 章怀原自然要去请示,就跟崔氏耳语了几句。 崔氏在门外早听见了,本不想答应。可又一想,大哥一家帮着护秋,不就省了工钱?还能在族里落个好名声,就痛快地答应下来。 章怀原乐颠颠地回了屋。 “大哥,没问题,那窝棚你们尽管住,想住多长时间都行!” “好,那俺们这两天就搬过去……” 说了几句闲话,章怀良准备告辞。 章怀原从兜里摸出几个铜板,塞在长河手里,还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章长河甜甜一笑,赶紧揣进兜里。章怀良知道这是怀原兄弟的一点心意,也未阻止。 崔氏朝门里暼了一眼,可隔着门帘啥都看不见。 长河掀开帘子,大声喊着:“三婶子,俺们走了!” “好,回去跟你嫂子说,她腌得那个萝卜条儿脆崩崩的,味儿特别好,赶明儿给送来一点,让你三叔也尝尝……” “好咧,这就给您送过来!” 长河一边答应着,一边牵着爹的手往外走。 章怀原送到院门口,就止步了。 崔氏朝西厢房暼了一眼。继业在写字儿,八成看到他爷爷了吧?好在隔着辈儿,不见他爹娘就成。 章怀良回到家,就让长志收拾东西。 “长志,咱今晚就搬过去,你跟继文他娘说,这事儿可不能声张,咱白天该干啥就干啥,晚上一摸黑,就去那边睡觉……” “好咧”章长志答应一声,进了西间。 江玉梅一听,就忙乎起来了。 家里不住人,那东西咋办?都得收起来,省得招贼。还得去后院跟许贵芝打声招呼,让长明也出去躲躲。 不等江玉梅发话,长河就蹿到了西厢房里。 “四嫂,快收拾东西,今儿晚上住窝棚……” 陈水秀心里一松,总算能睡个踏实觉了。章小叶也咧咧小嘴,高粱地都睡过,那窝棚算啥? 章长河传达完了,就从兜里掏出两枚铜板,晃了晃。 “叶子,瞧瞧这是什么?” “钱!”章小叶眼睛一亮,口齿一下变清楚了。 “叶子,给你!”章长河很大方。 “小夫(叔)……”章小叶摇摇头。 钱是个好东西,可也不能随便要人家的啊?小叔不是外人,可这么小的娃娃哪来的钱啊? “叶子,小叔还有!” 章长河又从兜里掏出来两枚,小声说:“这是你三爷爷给的,可不能往外说哦!” 三爷爷?章小叶不晓得是哪位?不过能给铜板,那一定是顶顶亲的。 章小叶握着铜板,沉甸甸地直压手。陈水秀心知不妥,就劝道:“长河,把铜板给你大嫂。” “四嫂,俺爹说了,这个归俺,不算公里的。” “哦,那跟你大嫂说一声,再收着。” “好吧。” 章长河捂着口袋,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叶子,把钱还给小叔……” 章小叶只好把钱还回去。她也舍不得,这是来到这里的第一笔钱,不晓得能买啥?她注意到了,娘身上没啥钱,就连这铜板都没有。 章长河“哒哒哒”地跑了出去。 一会儿功夫,又跑回来了。 “叶子,给你!俺大嫂说了,归俺保管,让俺压箱底儿……” 章小叶接过来,笑眯眯的。打今儿起,她跟娘也有压箱底的钱了。 章长河只顾乐着,把正事儿给忘了。 江玉梅记着,就进了灶屋打开坛子,夹了一碗脆萝卜条儿,喊着:“长河,给三婶子送过去。” “好咧!”章长河从厢房里蹦出来。 江玉梅瞅瞅,不大放心。可她自个儿不方便出面。 陈水秀就说:“玉梅姐,俺去送吧!” “好,那秀儿就跑一趟了。” 陈水秀出门,章小叶自然跟着。 长河在前面带路,陈水秀挎着篮子,牵着叶子的小手。 走了十多米,就到了西院。 崔氏一见,咧着大嘴笑道:“呦,这么快就送来了?” 陈水秀说:“叶子,喊三奶奶!” 章小叶瞅着三奶奶,这就是高粱地里的那位?四十来岁,吃得白白胖胖的,很是富态。她糯糯地喊了一声:“来来(奶奶)。” “哎,小叶子会喊人了?”崔氏就像发现了新大陆。 “三婶子,小叶子早就会说话了!” “哦,那敢情好啊,赶明儿长青回来了,就直接喊爹了!” 崔氏嘎嘎笑着,陈水秀脸一红,忙不迭地告辞。 “三婶子,俺们走了!” “好,那就不送了!” 崔氏留下了碗,说怕见油气儿,赶明儿还回去。 章长河正要走,看到继业趴在窗棂子上,就喊了一声:“继业!” “小叔!”章继业一听,就从屋里出来了。 刚才,他看着爷爷和小叔进来,可家里的规矩在那摆着,不能随便说话。可他想看看那院里的人,跟他们说几句。 章小叶知道这是堂哥,就喊了一声:“得(哥)。” 章继业腼腆地笑着,眉眼弯弯。 那一瞬间,章小叶觉得堂哥跟继文很像,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当天晚上,一家人搬到了窝棚里。 那是几根木头搭的三角架,蓬着茅草,挂着草帘子,还怪暖和的。几个小娃娃挤在一起,江玉梅和陈水秀在两边挡着。 离得不远,还有一个小窝棚,章长志和章长明、还有继宗睡在里面。章怀良不放心家里,说回去守着,他一大把年纪了没啥可怕的,只要小一辈的安稳了,就没啥可担心的。 昼伏夜出,一连住了几晚上。 江玉梅和陈水秀总算睡了个踏实觉。英子姑娘也冒了出来,说:“部队就要打回来了,很快就要解放了。” 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章小叶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再坚持一下就胜利了。 果然,冯保长得意了没几天,就收拾东西跑路了。 原来,国军去追击解放军,被牵着鼻子走。三绕两不绕,进了大山。这下可好,被打了伏击,一个整编师溃不成军,全部做了俘虏。听闻消息,县保安大队立马回撤,龟缩到了城里。那“还乡团”也没了气焰,跑得跑,藏得藏,一哄而散。 消息传来,章怀良提着的心放下来了。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长志他们还睡在窝棚里。直到部队开回来了,才欢欢喜喜地搬回了家。那时已是农历九月初八,过了寒露。 第二天,就是重阳节。 村里锣鼓喧天,彩旗招展。村民们欢天喜地,再也不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农会委员们一下冒了出来,召开了村民大会。 丁茂山站在高高的台子上,挥着拳头大声说道:“乡亲们,解放了!咱穷苦人翻了身,再也不用受剥削受压迫了……” 陈水秀抱着叶子,一脸激动。 “叶子,解放了,你爹就要回来了……” 章小叶揪着娘的衣襟,想跟娘说:“仗还没打完,爹一时半会儿的还回不来。”可她不想扰了娘的兴致,就搂着娘的脖子亲了一下。 006 一家人都盼着长青早点回来。 章长志跟茂山兄弟打听,茂山说:“马上就要打县城了,打完了县城就打商城……” 这仗一个接着一个,啥时候是个头啊?章怀良翻着黄历,算着日子。这是最挂心的,只有见到人回来,才能安心。 果然,不过三天县城就拿下了。 县保安大队见解放军来了,闻风而逃,一口气跑到了商城。那里是交通要道,也是军事重镇,由国军精锐把守着,一时间不易强攻。可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早已制定,拿下商城是迟早的事儿。 县城解放了,人民政府成立了。各区的区长前去开会,回来后就走访各村各镇。 柳沙湾这一片本来就有群众基础,稍一动员,村民们就发动起来了。尤其是妇救会,在英子姑娘的带领下,走街串巷,把“支前”工作做得有声有色。 “姐妹们,男人们种地打粮食支援前线,咱们就把衣服鞋袜全包了!” 江玉梅和陈水秀都很积极,前期任务完成了,又领了新任务,有鞋子、袜子、米袋子。白天没空,晚上点了豆油灯,加班加点。 这天吃罢晚饭,陈水秀在灯下做针线活儿。 章小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她一觉醒来,见娘还忙着,就揪着娘的衣襟,说:“(良),眼睛!” 陈水秀放下针线,笑着说:“好,娘这就歇着。” 陈水秀注意到了,叶子既聪明又懂事,跟一般小娃娃不一样。她觉得很宽慰,老天爷开眼,给她送来了这么一个宝贝。 “支前”和收秋同时进行着,部队也来帮忙。 从七里店到柳沙湾,一队一队的战士们跟村民们一起抢收。田间地头都是欢声笑语,就像一片欢乐的海洋。 “解放军好啊,纪律严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这样的部队,谁不爱呢? 收了秋,家家户户都在晒粮食。高粱、玉米、豆子,红红的,黄黄的,摊在地上就像一副彩色画卷。 章怀良家也是如此,大人们干活儿,娃娃们也闲不住。 长河、继霞坐在小板凳上搓高粱米,两只小手对着搓板使劲儿搓啊搓啊,搓得通红。继文忙着踩豆荚,哒哒哒地来回跑着,一趟又一趟。 章小叶不想当闲人,也跟着踩豆荚。这个活儿看似轻简,可踩一会儿,头上直冒汗。 “继文,叶子,歇一歇吧!” “爷爷,俺不累!” 继文看着文气,可力气不小。章小叶撑不住了,就坐在小板凳上,瞅瞅这个瞅瞅那个。 大娘在灶屋里做饭,娘在机房织布。爷爷、大伯、大堂哥在掰玉米棒子,把那外皮一扒,七八个玉米捆在一起,挂在屋檐下,金灿灿的。 这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丰收的喜悦,令人心满意足。 章怀良估摸了一下,说:“今年收成不错,交了公粮之后,还能落下不少,撑到明年夏天应该没问题……” 听到这话,一家人心里都很踏实。 冬寒和春荒是最难熬的,可有了粮食就不一样了。 江玉梅想改善一下生活,就蒸了一大锅玉米面馒头,黄澄澄的,冒着香气儿。这味道比高粱面饼子强多了,就连章小叶都觉得好吃。 “大良(娘),发糕!” 章小叶吃过发糕,宣宣乎乎的,又甜又软,就想让大娘蒸一锅。这一个月下来,她口齿清楚了一些,就连说带比划的把意思表达出来了。 “呦,小叶子懂得不少嘛?” 江玉梅哈哈笑着。 继霞狐疑地瞅了一眼,小叶子啥都懂?好像还识字?章小叶心知露了马脚,可为了吃的,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章小叶对家底感兴趣,就跟小叔打听。 长河说:“叶子,咱们家有三亩旱地,两亩水田,是我爷爷,也就是你老太爷挣下的家业。如果不是分家,咱们家有三十多亩地呢……” 章小叶不晓得老太爷是何许人也?只知道走南闯北很能干。算起来,老太爷有六七十岁了,可呆在外面咋不回老家啊? 这些日子连蒙带猜的,对家里有了进一步了解。 爷爷兄弟三个,他排行老大,十六岁就成亲了。他跟奶奶同岁,生了五男一女,六个孩子。大伯是长子,守着祖宅家业。二伯、三伯成亲后,就单门立户分了出去。 小叔是个意外,奶奶四十二岁怀上的,就当成了老来宝。可惜,小叔还不满五岁,奶奶就生病走了,姑姑也出嫁了。亏得大娘有担待,把小叔当成自己的孩子疼爱着。可继霞和继文也是小娃娃,有时候顾不过来,小叔就粘着娘。 娘是个新媳妇,性格温柔,跟大娘的火爆脾气不一样。小叔跟娘格外亲近,连带着对她这个小侄女也另眼相看。 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如果不是爹跟着部队跑了,娘脸上的笑容会更多一些吧? 娘说爹长得像爷爷,高鼻梁大眼睛,个子高高的,笔直笔直的,就像白杨树一般。她时不时瞅瞅爷爷,想象着爹的模样。 打商城定在了十一月,也就是农历十月。 从七里店到柳沙湾都是后勤驻地,有兵工厂、卫生院,都藏在林子里,用树叶和茅草伪装着。为了迷惑敌人,漫野地里搭起了窝棚,一个一个,真真假假。 开战前夕,区里发了动员令。 青壮汉子拉起了担架队、运输队。章长志抬着担架去拉伤员,章长明推着独轮车运送粮食。江玉梅和陈水秀去卫生院帮忙,洗绷带,烧大锅,熬些汤汤水水。 一切准备就绪,战斗打响了。 解放军采取围城战术,先切断交通和粮草,把前来增援的军队一股一股地吃掉,就像包饺子一样。 敌人的反扑也开始了,飞机、大炮、坦克一起上阵,火力很猛。 可战术上的失败,不是靠武器能改变的。随着铁路沿线的丢失,后勤线被切断了。敌人就仰仗着空中优势,开始空投物质。 运输机、轰炸机一架接着一架,从空中呼啸而过。 村民们很稀罕,说扔炸弹就像羊拉屎,一串一串的。区武工队的同志见了,赶紧把乡亲们引开,说:“老乡,危险,可不能再看热闹了。” 大部分村民都听劝,还是有不信邪的,时不时从隐蔽处探出脑袋来。 要说,柳沙湾离商城很远,有三百多公里,可恰好在航线上,每天轰隆隆几趟。一来二去的,村民们又学会了一个新名词——跑飞机。 这天晌午,飞机又来了。 村民们赶紧钻进林子里躲一躲,这样飞机就看不见了。章怀良一家藏在西洼地,不同于以往,秋庄稼都收了,没遮没挡的,只能趴在草棵子里。 江玉梅搂着继霞和继文,陈水秀扯着长河和叶子。 “都把耳朵捂上,眼睛闭上。” 章小叶把头埋在娘的怀里,一动不动。长河透过指头缝,朝天上瞄着,还悄悄地说:“来了来了,又飞回来了!” 飞机在头顶上盘旋着,章小叶一阵紧张。这跟看热闹不同,随时都有可能波及到,国民党的军队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果然,一架飞机返航时,扔下了两枚炸弹。 “轰隆隆”一颗落在了漫野地里,炸了一个大坑。一颗落在了村里,尘土飞扬。房子被炸塌了?章怀良探出头来,不晓得炸弹落在了谁家? 警报解除了,一家人摸回村里。 村民们端盆提水在救火,民房被炸塌了十多间。正乱着,就听到有人吆喝:“不好了,村东头的赵二婶子被炸断了一条腿,抬到部队卫生院去了!” 听到消息,有同情的也有看笑话的。 赵二婶子一向神神叨叨的,给这个算命给那个算命,骗吃骗喝的。赶上跑飞机,人家都跑,就她在床底下躲着,说是算好的地方,刀枪不入,没想到把自己撂进去了? 007 因为抢救及时,赵二婶子的命保住了。 可她丢了一条腿,成了瘸子。 这是血的教训,村民们引以为戒,再也不敢大意了。村里也召开大会,讨论自救问题。留守的农协委员李大海说:“乡亲们,马上就要入冬了,不能让咱穷苦百姓流离失所,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好啊,咱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把那塌了的房子盖起来……” 村里一发动,村民们一齐动手。 赶在这个时节,青壮汉子都支援前线去了,剩下的多是老人和妇女儿童。可家家户户还是出人出力,有打土坯、和泥巴的,有割芦苇杆子的,有打草帘子的,忙得不亦乐乎。 那几家事主,也打起精神,把能用的细瓦砖头捡出来,木头椽子挑出来,缺得料就想法子备上。 章怀良也去帮忙,看到赵老二就宽慰几句。赵老二自认倒霉,他们家损失最大,七八间屋子被毁了一大半,院墙也炸塌了,人也伤着了。 “怀良大哥啊,亏得有部队医院,不然孩子娘可就没命了!” 赵老二是个老实人,只知道闷头干活,跟赵二婶子不一样。可他怕老婆,被赵二婶子拿捏得死死的,一点都不当家。 村里人都去帮忙,不过十天,倒塌的屋子就收拾好了。 “人多力量大,有人管着就是好啊!” 赵老二一家感慨的同时,也骂“刮民党”不干人事,专门祸害老百姓。 这笔账自然得记着。部队调集了几门大炮,敌机来了,就对着猛轰。甭管能不能打着,这气势得立起来。这么一来,敌机收敛了很多,轻易不敢低空飞行了。 这天晌午,赵二婶子出院了。 俩儿子抬着她进了村,就听她嘴里不停地骂着:“刮民党这个挨千刀的,得让老天爷好好惩罚他们!” 有村民开玩笑说:“二嫂子,前一阵子您不是跟冯保长混在一起,要收拾咱穷棒子嘛,这会儿咋又骂上了?” “啊呸,你啥时候见俺跟冯保长混在一起了?”赵二婶子梗着脖子不肯承认。 “欧呦,翻脸不认人了?”村民们哈哈笑着。 赵二婶子是个神婆,十里八乡小有名气,找她瞧病问事的可不少。冯保长家大业大,又经常做坏事,迷信得很,就时不时地请人问一问。一来二去的,跟赵二婶子呱哒上了。赵二婶子想弄俩钱花花,就装神弄鬼的,没少折腾。可现在冯保长跑了,穷人翻了身,哪敢跟过去一样啊? 回到家,赵二婶子就琢磨开了。 她的道行在那里摆着,好端端的咋就不灵验了?这不是砸了饭碗嘛,以后谁还信这个啊?她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被啥妨碍住了,就把村里的异象掰扯了一通。 别的也就罢了,那章怀良家的小孙女不是被判了“哑巴”嘛,咋突然会说话了?刚满两岁的小娃娃,不哭不闹懂事得很,只怕有些来历。 赵二婶子上了心,想当面瞅瞅。可腿脚不灵便,只能找机会了。 章小叶不晓得自己被神婆子惦记上了。 她正站在院里,仰着小脸瞅着石榴树。树上星星点点的挂满了石榴,红灿灿的。章怀良拿着竹竿子,绑着小镰刀准备摘石榴,几个娃娃在一旁围观着。 “爹,那个咧嘴了!”长河指着一个红石榴。 “好,那就先摘那个!” 章怀良举着竹竿子,轻轻一转,就把石榴割下来了。继霞用篮子接着,一会儿就摘了一篮子。 “吃石榴喽!”长河捂着嘴,高兴得蹦跶着。 继文急得团团转,章小叶也咽着口水。家里的石榴熟得晚,摘早了是涩的,几个娃娃盼啊盼啊,终于能摘下来吃了。 “长河,继霞,先搁在屋里。”江玉梅隔着帘子喊了一嗓子。 “好咧!”长河和继霞挎着篮子进了堂屋。 江玉梅把石榴拿出来,摆在桌上点着数。 “娘,树上还有呢!” “呃,那再摘几个。” 江玉梅晓得亲戚门上都盯着,每年石榴摘下来都要分一分。这是个心意,尝尝味道就成。 章怀良又摘了几个,就停了手。 “叶子,树上那几个给你大伯、二伯、三伯留着……” “嗯,伯回来,再七(吃)!” 章怀良的话只说了一半,那石榴给长青也留着呢。 陈水秀在屋里听见了,就抬头瞅着那棵石榴树。 她出嫁那会儿,赶上石榴红了,一进门就吃上了红石榴。随后有了叶子,婆婆很欢喜,说:“秀儿,这是个好兆头。”可未等叶子出世,婆婆就走了。临走前,还攥着她的手说:“秀儿,长青会回来的……” 她这才晓得章家着急娶亲,是为了冲喜。难怪长青梗着脖子,一脸不情愿? 后来,她听长河说,抗战胜利那年,长青才十五岁,就跟着游击队瞎胡乱跑。公爹把他捉回来,说:“十五岁的娃娃不好好念书,也不下地干活,想上天哪?” 可长青在家里呆了几天,又偷着跑了。直到婆婆生病,才被公爹揪回来成亲。那一年,长青十六,跟她同岁。婚后第三天,赶上大部队经过,就招呼不打偷着跑了。 这一回,公爹没撵上。婆婆过世,都没见人影儿。 消息传到娘家,爹娘很生气,说:“章家这不是坑人嘛?既然娃娃不愿意,哪能硬逼着?”她知道爹娘心疼她,怕她受委屈。可这委屈已经受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些往事,陈水秀都埋在了心底。 她有了叶子,不想考虑那么多,只要长青回来了,好好过日子就成。正想着,就看到叶子用衣襟兜着两个红石榴,哒哒哒地进了屋。 “良(娘),石榴!”章小叶乐颠颠的。 这是按人头分的,大娘挑了两个最大最红的给她,惹得继霞直噘嘴,说:“娘偏心,叶子的一个顶俩!” 陈水秀接过石榴,说:“叶子,娘给你掰开。” 说着,就掐着石榴腚儿,两手一使劲,“咔嚓”一声掰成了两半,露出了鲜红的果实,晶莹剔透。 “叶子,吃吧!” “良(娘)吃” 章小叶举着小手,往娘嘴里塞。陈水秀瞅着叶子,咋恁懂事呢?即便有再多的烦恼,看到叶子就开心了。 不知不觉,叶子两岁了。前一阵子东躲西藏的,生日也没顾得上过。本来,可以吃个煮鸡蛋的,硬是给忘了。 玉梅姐说:“忘了好啊,没人惦记着,才能健健康康地长大……” 想到这里,陈水秀打开衣柜,取出了一件花棉袄。这是新做的,给叶子当生日礼物。 008 “叶子,好看不?” 陈水秀拿着花棉袄,照着叶子身上比划着。 “好看!” 章小叶咧着小嘴。她早就瞄上了,等到天一冷就能穿了! 娘俩正开心着,就听到长河在外面喊:“四嫂,大嫂让俺们去西院送石榴!” “好,俺这就去。”陈水秀解下围裙,拢了拢头发。 “良(娘),我也去!” 章小叶放下石榴,用布巾擦了擦小手。 陈水秀牵着叶子出了屋。长河提着个青布口袋,在门口等着。 江玉梅站在屋檐下,扯着继文。 “玉梅姐,俺们一会儿就回来。” “好。”江玉梅欲言又止。 她本想亲自过去,可二婶子有话在先,不让她登门。她只好挑了四个又大又红的石榴,让继业多吃点。 “娘,俺也想去……”继文小声哼哼着。 “继文,跟娘在家。” 江玉梅强撑着,可手在发抖。章小叶听见了,回头望了一眼。她见大娘神情恍惚,莫名有点心疼。 到了西院,三叔赶集还没回来。 崔氏在院里晒太阳。看到石榴,眼就直了。 “欧呦,今年的石榴咋结得这么大啊?” 崔氏咧着大嘴,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陈水秀瞅瞅西厢房,状似无意地问道:“二婶子,继业又在写字呢?” “可不,那毛笔字写得可好了,先生都夸呢!” 崔氏对这个孙子很满意。陈水秀就抬高了嗓门,说:“继业,把你写得字儿给你小叔瞧瞧,让他也学习学习……” 章继业正等着呢,不等奶奶点头,就冲出了屋子。 “四婶子,这是我刚写的!” “呦,这方方正正的,怪板正的……” 陈水秀不识字,长河倒是认得,就大声念道:“风、和、日……”最后一个不认识。章小叶瞅了一眼,上面写得是“风和日丽”,就张着小手说:“得(哥),要!” “好,这篇大字就送给叶子了。” 章继业落落大方,把大字折成四方块,递过来。章小叶喜滋滋地捏着,还仰着小脸瞅瞅。继业堂哥白白净净的,很文气,跟继文的确很像。 长河一见,也说:“继业,给俺一份儿!” 章继业回屋取了一幅,说:“小叔,这个送给你。” 崔氏只顾着吃石榴,并未在意。陈水秀带着娃娃们赶紧离开,生怕二婶子反悔。 三个人刚出了大门,就撞见了章怀原。 “三叔!”长河欢快地喊着。 “呦,长河,咋不等着三叔啊?” 章怀原呵呵笑着,一把抱起长河。随手从褡裢里摸出俩烧饼,塞在长河手里,说:“长河,你跟叶子一人一个,快趁热吃吧!” “三叔!”长河咧着嘴,开心得不得了。 “好了,好了,快回去吧!” 章怀原放下长河,挥了挥手。 长河把一个烧饼揣在怀里,另一个塞到叶子手里,说:“叶子,咱们回家吃烧饼去!” 章小叶闻着烧饼,直流口水。这是白面做的,撒了芝麻,香喷喷的。她递给娘,陈水秀接过来闻了闻,用手绢包着。 回到家,长河几步蹿进堂屋。 “大嫂,看这是什么?” 长河举着烧饼,继霞和继文都围上来,继宗也在一旁吸着鼻子。 “长河,给你侄儿分一点?” “好。”长河很大方。 江玉梅去灶屋拿切菜刀,陈水秀也不好吃独食,就把烧饼贡献出来。 两个烧饼分成了十份儿,每人一块。那多出来的一块,一切两半,给了长河和叶子。章怀良咬了一口烧饼,呵呵笑道:“今儿可是沾了长河和叶子的光喽!” “爹,赶明儿咱也去赶集买烧饼吃!” 长河嘻嘻笑着,舔着手上的芝麻。章小叶只顾着吃,差点把正事忘了。她舔舔小手,从青布袋子里掏出两幅大字。 “大良(娘),给!” “叶子!”江玉梅又惊又喜,两手都在发抖。 章小叶抿着小嘴,得意得笑了。她的猜测果然没错,大娘对继业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就像母亲对待儿子。 章怀良也很激动,嘴里夸着:“欧呦,继业这字儿是越写越好了!” “继文娘,快收起来,等长志回来了,给他也瞧瞧!” 江玉梅不识字,可这是继业写的,左看右看都是好。她把两幅字收起来,藏在了柜子里。要说,继业出息了,当年的决定虽然艰难,可对孩子总归是好的。 吃了烧饼,章小叶回到厢房。 她想跟娘打听,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能太冒失了,不然,哪有一点小娃娃的样子? 过了几天,商城解放了。 那“轰隆隆”的飞机没了踪影,不晓得是被打落了?还是逃跑了?区里的同志说,战线往东边转移了,刮民党反动派蹦跶不了几天了。 又过了两天,民工们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按照村子排着队,推着独轮车,挎着担架,还唱着歌儿,可欢快了。章长志和章长明也在队伍里,一进家门就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爹,俺见到长青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哎呦,这一仗打下来,长青升到连长了,那腰里别着盒子炮,可威风了!” 章长志和章长明兴奋地描述着,章怀良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人活着,毫发无损,真是老天爷保佑啊! 陈水秀听了,也暗暗松了口气。 今儿是农历十一月初一,就在屋里燃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跪下来,拜了拜。 “菩萨保佑,让俺们一家都太太平平的……” 章小叶趴在门帘后面瞅瞅,娘又在拜菩萨了。 “良(娘)……” “叶子,来磕个头。” 章小叶跑过去,趴在垫子上磕了三个响头。虽然她不迷信,可这是乡里的习俗,求个心理安慰。况且,她才两岁,还能反抗不成? 009 拿下商城后,国军主力东撤。 解放军乘胜追击,继续采取包饺子策略,先把敌人从城里引出来,再集中优势兵力消灭在乡野之间。 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就是这样一口一口地被吃掉的吧? 章小叶记得这场战役持续了两个多月,绵延七八百公里,是歼敌最多,伤亡最重的一场大战。在这期间,多少家庭揪着心,盼着亲人早日归来? 章小叶也算着日子,等着爹回来。虽然未曾谋面,可毕竟是这一世的亲爹啊。全国就要解放了,她跟娘还等着过好日子呢。 战斗持续着,战报半个月发一次,由区里的同志口头传达。 每一回,陈水秀都听得很认真。没有长青的名字就好,不管是立功的、受伤的,还是壮烈的。可回到家,就发一会儿呆。 “良(娘)……”章小叶见了,就喊两声。 “叶子,你爹快回来了……” 陈水秀不晓得是哄叶子还是宽慰自己? 天冷了,树叶儿落了。 陈水秀给叶子换上了花棉袄。她给长青也做了一件,想长青了,就把棉袄拿出来晒一晒。章小叶晓得娘的心思,就翻着黄历。 再过十多天,战役就要结束了,爹一定要挺住啊。 转眼进了腊月,天气越发寒冷。 河里结冰了,每天早上都要用铁镐把冰破开。井水倒是温温的,冒着热气儿。赶上洗衣裳,章长志就挑上一大缸。 这天晌午,太阳大大的。 章怀良在屋檐下晒暖儿,长河带着继文和叶子追着小鸡玩耍。陈水秀端着木盆,在院里洗衣裳。章长志挑着水桶进来,大声吆喝着:“来来来,都来洗手啊!” 娃娃们一哄而上,把小手插在桶里,一点也不冷。 “叶子,小心湿了袖子。” 陈水秀一边说着,一边去拿干布子。 正热闹着,农协委员丁茂山进来了。 “大叔……” 丁茂山面色凝重,章怀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大叔,战报发来了,上面有长青兄弟的名字……” 章怀良颤抖着手,接过战报。在阵亡烈士那一栏里,果然看到了章长青的名字。 “长青……”章怀良哽咽着,眼圈发红。 他怎么也没想到,三年前那一别竟是最后一面? 陈水秀也听见了,就像遭了雷击,拧干的褂子“啪嗒一声”掉进水盆里。她两眼发直,长青没了?叶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爹哪。 章小叶也愣住了。盼了那么久,爹还是没保住啊?她扁着小嘴,就想哭。本想着当革命后代,不小心做了烈士遗孤? “大叔,您要保重啊!” 丁茂山不晓得该如何宽慰?消息昨天就到了,可他不肯相信,硬是托人去区里抄了战报过来。 章怀良擦了擦眼圈,说:“长青这个浑小子啊,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正事,为了咱穷人得天下,值得!” 可话是这么说,却心疼得无以复加。 章长志也愣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江玉梅从灶屋里冲出来,一把拉起水秀。 “秀儿,回屋歇着……” 陈水秀神情恍惚,就像在做梦。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屋,眼泪一下冒了出来。 长青跟她既熟悉又陌生,从拜天地入洞房到揭开红盖头,不过三天。他们没说几句话,就像一对陌生人。她对长青更多的是回忆和想象,唯一的联系就是叶子。如果不是叶子,很难想象她已成亲三年,是章家的儿媳妇。 可现在人没了,她跟叶子该咋活啊? 几个小娃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愣愣地瞅着。 “良(娘)……”章小叶哭了两嗓子,不为爹只为娘。 “叶子,不要哭!”长河急了。 自打叶子会说话了,从未哭闹过,这还是头一回呢!他一着急,就把脖子上的银项圈取下来,说:“叶子,这个给你!” “叔,不要!”章小叶捂着眼睛,嗷嗷着。 江玉梅一见,就说:“长河,咋把项圈取下来了?快戴回去!” 说着,江玉梅给长河戴上项圈。 这是章家祖上传下来的,长志小时候戴过,长明、长新和长青也戴过。本来传给了继宗,可长河出生了,婆婆就给长河戴上了,说这是命根子,不能随便取下来。 “叶子,去屋里陪着你娘……” 江玉梅怕秀儿有个闪失,就扯着叶子进了屋。 陈水秀坐在床边,两眼发直。 “良(娘)……”章小叶一头扎进娘的怀里。 陈水秀搂着叶子,有了一点活气儿。 “玉梅姐,你去忙吧。” 陈水秀强撑着站起来。她打开箱子,找了一块白布,用剪刀剪了一个小口,用力一扯,扯下来两根布条。 “叶子,来扎上!” 陈水秀给叶子腰里扎上白布,自己也扎了一条。 “良(娘)……”章小叶揪着娘的衣襟。 陈水秀给叶子擦了把脸。她还有叶子,为了闺女也得好好活着。 娃娃们都明白过来了,哭声震天。 “四哥!”长河抱着爹的大腿嗷嗷着,继宗也在一旁抹眼泪。 江玉梅红着眼圈,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块白布,扯了一条一条的孝带,给娃娃们扎上。 消息传得很快,村民们都听说了。 不管是章家门里的,还是旁姓的,都赶到了章家小院。 “大哥……” 章怀原一把抱住大哥,泣不成声。章怀义也急匆匆地赶过来,陪着掉眼泪。章长明和章长新顾不上吃饭,都跑过来帮忙。 院里聚集了一大群人,说着各种宽慰话儿。 “怀良兄弟,你要挺住啊!” 章怀良颤巍巍地站起来,说:“乡亲们,长青没了,可他光荣,是俺们章家的骄傲!” 村民们有钦佩的,有惋惜的,也有觉得章怀良心肠硬的。 丁茂山跟几个农协委员商量了一下,长青的尸骨就地掩埋了,就在家乡立个衣冠冢吧。等到以后把尸骨迁回来,是要进烈士陵园的。 听着外面的动静,章小叶有一种熟悉感,可猛一下却想不起来。 到响午了,该吃午饭了。 在农协委员的劝说下,村民们散去了。 江玉梅端着托盘进了厢房,把饭菜摆在床前。 “秀儿,吃点东西。” “玉梅姐,俺吃不下。”陈水秀摇了摇头。 章小叶心疼娘,就揪揪娘的衣襟,喊了声:“良(娘)……” “秀儿,为了叶子,就吃两口吧?” “嗯。”陈水秀点点头。 江玉梅一走,章小叶就把勺子塞到娘的手里。 “良(娘)喝……” 章小叶哄着娘,喝了半碗玉米面糊糊。她放下碗,歪在床上扯着娘的手,想让娘歇一歇。陈水秀瞅着叶子,这么懂事的娃娃是她唯一的安慰。 “叶子,睡一会儿……” 不知不觉,章小叶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 陈水秀在窗前缝着孝衣孝帽,长河在一旁瞅着。章小叶一骨碌爬起来,见枕头边上搁着一张纸,就拿起来瞧了瞧。 这是一封战报,上面有爹的名字叫章长青,在阵亡名单的倒数第二个。家里“长青长青”的喊着,还是第一次跟全名对照起来。 章小叶一下子想起来了,章长青不是书中的人物嘛? 前世看过一本纪实题材的年代文,女主叫岳建华,随着娘改嫁后,跃上枝头变成了金凤凰。女主的第一个后爹就叫章长青,是岳家大伯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阵亡统计时,那位牺牲的战士叫章长清,也是青城县的,被误以为章长青。 也就是说爹没死,还活着,迟早会回来的。 可爹回来了,又能咋样? 按照书中的记载,爹是女主一家的垫脚石,一辈子磕磕坎坎。娘是炮灰,带着一个女娃娃,孤零零的抑郁而终。而她呢,连名字都未出现,只是一个路人甲。 010 章小叶整个人都不好了。 闹了半天,他们一家都被写进了书里?她跟娘是牺牲品,连名字都不配拥有?她气得一拍枕头,可又怕惊动了娘,就歪在床上装睡。 她脑子里奔涌不息,有关爹娘的后续冒了出来。 在那场阻击战中,爹负了重伤,是岳班长救了爹,背着爹跑了十多里地,把他送到了兄弟部队的野战医院。爹的伤好了之后,就归队了。先是渡江去了南方,又一口气打到了花城,升了团长。 老家这边一直以为爹“壮烈”了。直到全国解放了,爹写信回来,才晓得爹还活着。那时交通落后、信息不畅,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后来,爹伤势复发转业回到县里,当了领导干部。 那时,《婚姻法》刚刚颁布,提倡婚姻自主,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爹赶时髦,跟娘闹离婚,爷爷自然不肯答应,说:“长青,只要俺活着,这婚就不能离!” 爹是个犟脾气,自个儿跑到区里打了离婚申请。爷爷一怒之下,把爹逐出了家门,说:“章家没这个儿子!” 可这又能改变什么?按照乡里的习俗,娘是章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可按照《婚姻法》,爹跟娘离了婚。娘的处境很尴尬,带着一个女娃娃要啥没啥。舅舅来接娘回去,娘执意不肯,说丢不起那个人,也舍不得闺女。 爷爷说:“长青家的,你若愿意留下,章家养着你!” 那时,娘还抱着期望,想着爹能回头,就留在了章家。可没想到女主的娘找到县里,一下粘上了爹,很快博得了爹的好感。 那时,爹不过二十一岁,正值青春年华,对爱情和婚姻充满了想象。而女主的娘姓岳,叫岳淑珍,二十三岁,容貌姣好,颇有手腕。 她老家是夏县的,父亲教过私塾,就跟着认了几个字。出嫁后,丈夫早早病逝了,撇下她和一个女娃。没有儿子,很难守住家产,婆家算计她们母女,就回了娘家。女娃也改了姓岳,叫岳建华,管姥姥姥爷叫爷爷奶奶,舅舅叫大伯。 岳班长就是岳家大伯,爹的救命恩人。不晓得他是怎么介绍的?岳淑珍带着闺女跑了一百多里地找到爹,说要在县里工作。 在爹看来,岳淑珍知书达理,是打破封建传统、勇于改变自身命运的新女性,跟老家那个“封建脑筋”截然不同。半年后,爹不顾爷爷的反对,执意要娶岳淑珍。连带着,岳建华也跟着喊起爹来。 殊不知,岳淑珍会耍手段,跟爹成了亲,生了娃。最后又害了爹,一脚踢开。 可惜,娘没看到最后的结局。 听到爹成亲的消息,娘心灰意冷,一口气没上来就病倒了。赶在腊月里,染上了伤寒,拖了不过半年,就撇下闺女走了。小叶子就是那个女娃娃,爷爷和大伯一家养着她。本该属于她的好日子,被女主一家夺去了。 想到这些,章小叶气得攥着拳头。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该属于娘的,谁也夺不走。可冷静一想,那是纪实小说,没准真得发生了?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娘被牺牲掉啊。 章小叶忽然意识到,她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她要拯救娘。至于爹,浑小子一个,犟得就像一头驴谁都劝不住。 章小叶动起了小脑筋,现在是一九四九年一月,爹在医院里养伤,女主的娘还未出现,还有机会改变。可她又该如何改变? 去跟娘说:“爹没死,还活着。”可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冒然开口,不会被当成妖怪吧?或者,让大伯去部队找爹?可爹在哪里?外面正在打仗,很危险。 一时间,章小叶冒出了好些念头。 看爹以往的行径,对娘没啥感情,对她这个闺女也不怎么在意,与其日后闹离婚,不如趁着爹“壮烈”了,让娘改嫁?可万一爹回来了,不跟娘闹离婚,岂不坏事? 正琢磨着,就听到长河在喊:“叶子,起来了!” 章小叶睁开了眼睛,长河“哒哒哒”地跑过来,腰里系着一条孝带。 看着那刺眼的白色,心说,先把丧事缓缓吧,不然要浪费好些白布。这都是娘辛辛苦苦、没日没夜织出来的,拿到集市上可以换钱。 想到这里,章小叶一骨碌爬起来。她冲着娘喊着:“良(娘),叶子做了一个梦,梦见爹了,爹在部队医院里,被救回来了!” “什么?”陈水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叶子,你再说一遍!” 章小叶又说了一遍。她口齿伶俐,一点都不打磕。 陈水秀瞪大了眼睛。 童言无忌,难道是真的? 011 未等陈水秀做出反应,长河就蹿到了院子里。 “爹,我四哥还活着!” “长河,不要瞎说!” “俺没瞎说,这是小叶子说的……” 章怀良楞了一下,就喊叶子出来问个究竟。章小叶心说,这一下暴露了,可为了省钱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章小叶把话重复了一遍,章怀良半信半疑。 “叶子,你再说一遍?” 章小叶一连重复了三遍。江玉梅忍不住说道:“哎,一个小娃娃咋知道这些?难道是老天爷给的启示?” “是啊,长青连个遗物都没有,八成还活着……” 因为叶子的话,一家人都涌起了希望。 章怀良顾不上别的,就跑到村委会去找丁茂山。 “大叔,这是上面统计的,应该没错……” “茂山,你再跑一趟,让叔心里踏实一些……” 丁茂山觉得章大叔伤心过度,胡思乱想。可章怀良坚持着,他不肯相信长青没了,长青娘没托话给他,怎么就没了? 丁茂山只好答应下来,说:“大叔,咱明儿去区里,请组织上再核实一下。” 这么一来,丧事暂停,衣冠冢也延后了。 消息一传开,村里说啥的都有。 “欧呦,小叶子得了神谕?” 大部分村民都希望长青活着,可有一个人气得直跳脚。 她就是村东头的赵二婶子。 自打瘸了一条腿,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关休养。因为挨炸的事儿,她的道行破了,没人找她瞧病问事了,也就没了营生。她嘴里寡淡得很,就想瞅个机会生事儿。正好赶上长青没了,就私下里叨叨起来。 “俺老早地就说了,长青是个短命的,这不,还不满二十就没了……要是早早地破一破,没准就保住命了……” 可刚放出风去,就被打脸了? 赵二婶子在家里坐不住了,就拄着拐出来。 从村东头溜达到了村西头。 章家院门敞着,很多乡亲来说话儿。大人们忙着接待,小娃娃们在一旁耍着。白孝布都摘了,压抑的气氛没了。 赵二婶子踅摸进来,寻着小叶子。 章小叶正在丢沙包 ,就感到一道目光袭来。 她抬眼一看,一个穿着黑衣、包着黑头巾的婆子,正拄着双拐盯着她。她打了寒颤,这是赵神婆?她装着不在意的样子,自顾自地玩耍着。 腊月里,她裹着花棉袄花棉裤,圆滚滚的就像个小团子。正玩着,鞋带子松了,不小心绊了一下,来了个狗啃泥。 “良(娘)……” 章小叶张着小手趴在地上,像小孩子那样哼哼着。 “叶子,咋又摔倒了?” 长河上去拉叶子,章小叶打着千斤坠不肯起来。 陈水秀跑过去,抱起叶子。 章小叶捂着眼睛,哼哼唧唧的,干打雷不下雨。赵二婶子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这娃娃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神,也就放了心。 见赵婆子走了,章小叶松了口气。 农村刚刚解放,封建迷信还很严重,神婆很有市场,她得小心一点。 过了两天,丁茂山从区里回来了。 他跟章怀良说:“大叔,俺跟区长汇报过了,一有消息就发过来……” 章家人盼望着,跟回乡的民工们打听着。 这时候,淮海战役刚刚结束,国民党军队惨败,解放军取得了全面胜利。可参战部队太多,上哪儿核实去? 七八天过去了,消息皆无。 章怀良心里发慌,时不时地瞅瞅黄历。还拉着叶子的小手,神秘兮兮地问道:“叶子,又做梦没?” “爷爷,没做梦。” 章小叶心说,这个年代信息不畅,延迟半年也是有的。 陈水秀也算着日子,时不时地瞅瞅远方。晚上临睡前,还把一个荷包压在褥子下面,让叶子枕着。 章小叶晓得娘的心思,这是想托梦呢?可梦哪能轻易做啊?不然,就暴露了。 年关临近,过年的气氛浓郁起来。 村民们忙着赶集、备年货。章家也办起了年货,有粉条、豆皮,还准备宰一只母鸡。 到了腊月二十四,家里来了一位年轻客人。 他二十出头,中等身材,戴着棉帽子、穿着青布棉袄棉裤,打着绑腿,肩上挂着一副褡裢,风尘仆仆的,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陈水秀眼睛发亮,扯着叶子说:“叶子,喊大舅!” 章小叶糯糯地喊了一声:“大舅!” “哎!”陈大川一把抱起叶子,颠了颠。 “呦,叶子长这么大了?” 章小叶不大自在,就扭了扭身子。 章怀良从堂屋里出来,客气地打着招呼。 “大川来了,快进屋!” 陈大川进了堂屋,从褡裢里掏出两封点心,客套了几句, “大川,去跟叶子她娘说说话儿。” 陈大川心里有事,就进了西厢房。陈水秀正等着呢,见大哥来了,眼圈就红了。 “秀儿,哥都听说了……” “大哥……” “秀儿,哥前一阵子去了外地,昨儿才回来,就跟咱爹商量了一下。万一长青有个闪失,你得早做打算……” 陈大川说了家里的意思,陈水秀咬着嘴唇不吱声。章小叶眼睛一亮,大舅很关心娘,若是有了变故,一定会给娘撑腰的。 吃了午饭,陈大川就上路了。 陈水秀扯着叶子,一直送到村东头。 回来的路上,章小叶就打听起来。 “良(娘),大舅是做啥的?” “叶子,你大舅是个手艺人,会做铜锣,细箩,手可巧了……” 原来,姥爷一家靠手艺吃饭,在陈家庄一带小有名气。大舅、二舅出师了,姥爷就带着一家人搬到七里店租了个铺面,专门卖模具、面箩。若不是打仗,陈家细箩远销江南,可受欢迎了。 章小叶心说,难怪娘的手这么巧?原来是遗传的啊。她想着后续的发展,得把娘安顿好,就说:“娘,你也学啊!” “叶子,这手艺传男不传女,都学了去,靠啥吃饭啊?” 大哥的到来,让陈水秀的心绪好了一些。不管到了啥时候,娘家才是最大的倚靠啊。 012 要过年了,长青还没消息。 章长志说:“爹,没消息好啊,说明人还活着……”章怀良觉得是这个理儿,就把长青的事儿搁在了一边。 赶上村里开会,章怀良和章长志去听了听。 是关于分地的,区里下了指示,说:“过了年,把那些无主的地先分一分,荒地也刨一刨,都种上庄稼……” 村民们一听,议论纷纷,可谁都不敢发言。 丁茂山站起来,说:“乡亲们,咱们村就数冯保长家的地最多,有三百多顷,他们一家都跑了,那就先分冯保长家的,只要是无地的或少地的农户,都有一份儿……” 村民们有赞同的,也有害怕的,多持观望态度。可不管咋样,谁不想多分几亩地呢? 回到家后,章长志一脸激动。 “爹,今年跟往年不同,解放了,咱这年得好好过,把那霉运冲一冲……” “好啊,那明儿去七里店赶集!” 章怀良大手一挥,说:“长志,把车子收拾一下,让娃娃们也去开开眼!” 当家的一发话,一家人兴奋起来。 长河第一个报名,嗷嗷着:“爹,带上俺!” “爷爷,俺也要去!”继文也跟着嗷嗷。 “好,让叶子也去,跟她娘一起回娘家瞧瞧……” 继霞一听,也跟着嚷嚷。江玉梅一瞪眼,说:“霞子,那独轮车最多坐俩人,你跟着起啥哄啊?” 继霞噘着小嘴,不吭声了。 章小叶瞅瞅大娘,这一碗水得端平!虽然家里娃娃多,要大让小,可堂姐也是个小娃娃啊。大娘人好,可就是有点封建思想。当然,搁在农村是不可避免的。 除了章小叶,没人意识到这个。继霞虽然委屈,可也忍住了。 章怀良难得好兴致,就说:“长志,让继宗去他二伯家,再借一辆车子,让娃娃们都去!” “好咧!”章长志一边答应着,一边喊继宗。 继霞咧着嘴笑了,那点委屈抛到了九霄云外。江玉梅也很高兴,说:“家里攒了一批粗布,不如拿到集上卖了?” “好啊,那就换俩钱花花,割块肉包饺子吃……” 一家人忙着收拾东西,陈水秀也回屋收拾包袱。章小叶不错眼地瞅着,见娘把两双新棉鞋包上了,这是年礼,专门孝敬姥姥和姥爷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着,章小叶就被娘叫醒了。 “叶子,来换上新衣裳,可不能弄脏了。” 借着豆油灯,章小叶换上花棉袄,戴上花帽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陈水秀也梳洗了一下,把出门的衣裳换上了。 吃了早饭,天也亮了。 章长志推着独轮车,驮着一个柳条筐子。江玉梅把布匹搁在筐子里,把叶子抱进去,用被子围着。 “好了,坐稳喽!”章长志呵呵笑着。 继宗推着另一辆车,继文爬到车上,坐在筐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的,还用麦秸草包着。长河和继霞跟车走,走不动了,再替换着坐车。 “娘,俺们走了!” 一家人出发了,江玉梅倚着栅栏门目送着。 陈水秀挎着包袱,跟在车后。这个年代去哪儿都是走着,马车是拉货的,只有财主家才坐得起。 村道高低不平,独轮车“吱吱扭扭”地响着。 章小叶第一次出远门,稀罕得不得了。她裹在被子里,露出个小脑袋,东瞅瞅西瞅瞅,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 从柳沙湾到七里店,有二十来里地,紧走慢走得一个多时辰。 到集市上时,太阳升起来了。 章小叶也醒了,把脑袋伸出来,好奇地瞅着。街上人来人往,有拉车的、挑担子的。街道两旁,摆摊设点的一个挨着一个,卖啥的都有,可热闹了。 章长志找了一块空地,说:“爹,咱就摆这儿吧?” “好。”章怀良把叶子抱下来,说:“叶子,跺跺脚,小心脚麻了!” 章小叶使劲儿跺了两下,继文也跟着跺脚。长河和继霞早就下车了,被继宗圈着不许乱跑。 “叶子她娘,俺们在这边看着,让长志送你回去!” “爹,不急,俺也看着。” 陈水秀不晓得市场行情,可布匹得好坏却懂的。这是她亲手织的,上了花色,可以做床单、被里子,可结实了。 独轮车撑着架子,布匹在上面摆着。一家人蹲在车后面,老实巴交的,一声不吭。 章小叶心说,这样哪行啊?她揪着娘的衣襟,说:“娘,喊两嗓子!” “咋喊?”陈水秀的脸一红。 “咋喊都行。” 陈水秀哪好意思啊?以往都是把布兑到店里,让人家代销。可店家给的钱少,不如自家卖着灵活。 继霞一听,就说:“婶子,俺来喊!” 章小叶揪着继霞嘀咕了几句,继霞就扯着嗓子喊开了。 “卖花布喽,又结实又好看的花布,快来买啊!” 在热闹的街道上,小姑娘的声音格外清脆。 行人们停下了脚步,朝这边瞅着。长河一见,也跟着喊了起来。 这动静一大,就有人过来问价。说来也巧,有两位办喜事的,正好需要,就把那几匹布包圆了。 “老乡,这是一块银元,您收好了。”付钱的女同志笑眯眯的,一脸喜气。 章怀良接过银元,对着吹了一口气,搁在耳边一听,清脆悦耳,成色十足。就欢欢喜喜地揣在内衣袋里,使劲儿按了按。 一下卖了个大价钱,运气可真好啊!章长志把布匹搬到自行车的后架上。买布的同志相视而笑,推着车准备走。 “大姐,您慢点!” 陈水秀望着二人,穿着黄土布褂子,戴着黄土布军帽,像是区里的同志。她不得想到了长青,长青若是活着,是不是也会跟她一起赶集? 章小叶很开心,说:“娘,咱赶紧走吧!” “好,去看你姥姥、姥爷!” 陈水秀挎着包袱,跟章怀良说:“爹,咱们一起过去,歇歇脚。” “不了,叶子娘,你带着叶子回去,俺们在集市上逛逛,到下午去接你……” “哦,对了,见了你爹,就说天暖和了,俺过去说话儿。” 章怀良客气了一下,陈水秀也不勉强。 章长志推着独轮车驮着叶子,往后街走。 陈家铺面在街角,离这边不算远。走过街口,就是林记药铺。一溜三间大瓦房,开着门板正在营业。 铺子生意不错,有抓药的,有问诊的,队伍排了很长。 咋这么多人瞧病啊?章长志忍不住打听了一下。 一位大伯说:“林大夫从省城回来了,今儿义诊,不收费……” “哦,林家都是好心肠啊!”章长志感叹了几句。 章小叶好奇地瞅瞅,见一位穿着灰布棉袍的青年男子正在坐堂,旁边的墩子上站着一个小娃娃,五岁左右,穿着蓝布棉袍,戴着瓜皮小帽,团着小手,瞅着书案。 咦,这么小的娃娃就学医了?章小叶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小娃娃感觉到了,一抬眼就看到了一个小脑袋,戴着虎头花帽子,从柳条筐子里探出来。 013 被发现了,章小叶赶紧缩回去。 小娃娃收回了目光,继续瞅着书案。 章长志也注意到了,就问那位大伯。原来这是林大夫的长子,从省城回来过年的,赶上义诊就在一旁观摩。 “呦,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小小年纪就这么用心?”街坊们夸道。 章小叶探出头来,碰到同行了?赶明儿她也做做功课,把专业捡起来。 听到外面说话,小娃娃一扭脸,又看到了虎头花帽子。那帽子的耳朵和周边都镶着一圈白兔毛,绒绒的,跟妹妹戴的一模一样,见了就想揪一揪。 想到这个,小娃娃呲牙一笑。章小叶把脑袋一缩,两只虎耳朵还露在外面。 陈水秀挎着包袱,说:“大哥,咱们走吧。” “好。” 章长志推着独轮车往后街走。陈水秀在后面跟着,拉开了一点距离。 章小叶伸出头来,打量着。 后街相对冷清,铺面稀稀拉拉的,有杂货铺、裁缝铺,多是前店后宅的格局。青砖灰瓦,檐头高高挑起,比乡下的土坯房子好多了。看来,宽裕人家都在镇子上住着。 到了街角,一个小小的门脸,挂着“陈记”招牌。 章长志停下车,陈水秀把叶子抱下来。 “大哥,进屋喝口茶吧。” “不了,爹还等着呢!” 章长志刚准备走,陈大川从铺子里出来,一把拦住。 “大哥,进屋歇会儿。” “呃,大川兄弟,改天吧?俺去集上逛逛,买点东西。” 陈大川见拦不住,就朝屋里喊:“二川,拿两个面箩!” “好咧!”屋里答应一声,出来一个青衣少年,拿着一大一小两个面箩。 “大哥,您带着,上次赶得急,把这个给忘了。” 章长志客气了两句,就收下了。 “叶子,跟大伯再见!” 章小叶挥着小手,章长志推着独轮车往回走。 陈大川要送,被拦住了。 陈大川返身回来接过包袱,笑着说:“叶子,喊大舅!” “大舅!” “叶子,这是你二舅。” “二舅!”章小叶口齿伶俐,吐字清晰。 陈二川十六七岁,眉清目秀,腼腆地笑着。 “姐,快进屋,娘在后面!” 陈水秀心绪很好,扯着叶子跨过门槛。 铺子里摆着货架,堆着东西,章小叶顾不上打量,就进了后院。陈王氏一身青衣站在屋檐下,见闺女回来了,就迎上去。 “姥姥!”章小叶举着小手。 “呦,叶子长这么高了?姥姥都不敢认了!”陈王氏一把搂住,呵呵笑着。 “姐,你回来了!” 陈水莲从屋里蹦出来。明川和文川也跟着出来,围着水秀和叶子打着招呼。 “叶子,这是你姨,这是三舅、四舅……” 正热闹着,厢房门一响,柳玉苏扯着俩娃娃探身出来。 “呦,秀儿回来了?” 柳玉苏的嗓门尖尖的。 “叶子,这是你大舅妈,这是你表哥,这是你表弟,屋里面还有一个小表妹……” 章小叶瞅着姥爷家人口真不少啊!难怪娘离婚后不肯回娘家?就这几间屋子,哪里盛得下啊?瞧着小姨不过十三四岁,三舅、四舅一个十岁一个七岁,都是小娃娃,还有大舅一家子。看来,娘的安顿是个大问题。 一家人都瞅着小叶子,哪里晓得叶子操着娘的心? 陈水秀问道:“娘,爹呢?” “你爹在屋里躺着呢,头疼得厉害。” “那赶紧请大夫啊!” “唉,你还不晓得你爹啊,心疼钱,哪舍得看病啊?” “娘,俺刚才路过林家药铺,林先生从省城回来了,正在义诊呢!” “是嘛,那一会儿劝劝你爹,去那边瞧瞧!” 陈水秀答应着,进了屋。 陈根发在床上躺着,蒙着被子。见闺女回来了,抬了抬眼。 “爹,您好些了没?” “呃,好些了。” 陈根发打起精神,可眉头拧在一起。 “姥爷!”章小叶糯糯地喊着。 “叶子,姥爷头疼,就不起来了……” 陈根发哼哼唧唧的,一脸憔悴。陈水秀跟大川交换了一下眼色,劝道:“爹,咱去瞧瞧大夫?” “瞧啥瞧?爹这是老毛病,歇两天就好了。” 陈水秀劝了几句,可陈根发哪里听劝?章小叶瞅着姥爷是个犟脾气,就问:“姥爷,您的头热不热?” “不热,凉冰冰的。” “您肩膀麻不麻?” “麻,左半拉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那脖梗子呢?” “脖梗子啊,硬邦邦的,跟棍子似的不打弯儿……” 章小叶问了几句,就有了猜测。 姥爷这是职业病,常年累月低着头做手工活儿,那颈椎能不折嘛?看样子很严重,再不诊治怕会加剧,甚至会半身不遂。 章小叶心里一紧,也顾不上暴露了。 “姥爷,您这脖子得赶紧瞧瞧,这后面有个大椎穴,受凉了就会出毛病,您这头疼就跟颈椎有关……” 陈根发听得一头雾水,可小叶子说得挺有道理。这一回就是着凉了,脖梗子进了寒气,怎么都暖不过来。 “呦,叶子咋跟个小大人似的?还会瞧病?” 陈大川很惊讶,陈水秀也觉得叶子跟平日里不一样。 章小叶却管不了那么多,姥爷才四十出头,是家里的主心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办?娘还没安顿好,就指望着姥爷和大舅呢。 想到这个,章小叶攀着床沿,说:“姥爷,您把手伸出来。” 陈根发伸出一只手,章小叶一把抓住。她捏了捏手掌,满是老茧。又按了按大鱼际,找准穴位,用力一戳,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哎呦!”陈根发疼得尖叫一声。 “叶子!”陈水秀也吓了一跳。 章小叶不慌不忙,扭过脸来,说:“大舅,您过来,按着这个穴位,朝这个方向转一百圈,再倒着转一百圈……” 陈大川虽然不懂医,可见过大夫推拿,就抓着爹的手按起来。 “大川,你轻点儿!” 陈大川的手劲儿大,陈根发疼得直哼哼。 “大舅,先轻一点,然后再使力气。” 章小叶指挥着,陈大川摸着了门道。 一轮下来,陈根发就不觉得疼了。 章小叶爬到床上,换了另一只手,找到穴位,让二舅如法炮制。陈二川的手劲儿也很大,一按下去,陈根发疼得眼泪差点冒出来。 说也奇怪,刚按时觉得疼痛难忍,可一圈一圈地按下来,脖子舒服了,脑袋也不疼了?